==================== 在虐文里做龙傲天女主 作者:川上羽 ==================== 第一章 少小   修仙文搞宅斗,你是真的狗   “姜若水,你好大的胆子!”   舒凫刚一睁开眼,就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记巴掌杀气腾腾地冲她脸上招呼过来。   当时那巴掌距离她的脸只有0.01公分,而她在一瞬间注意到:那只手肤色白皙,五指纤长,指尖点染着鲜红蔻丹,打人耳光的动作快稳准狠,像是操练过千百遍一样熟练。   很显然,这是个女人。还是个没怎么干过活,却经常扇别人耳光的女人。   不巧的是,这女人习惯打人,出身于21世纪文明家庭的舒凫却不习惯挨打。由于事发突然,她来不及思考,当即条件反射地让开一步,同时一把扼住那女人的手腕,一拉一送,直接将她整个人摔了出去。   “看我不打死——啊啊啊啊啊!!!”   舒凫:“……”   好菜一女的。   解决险些挨打的燃眉之急以后,她终于能够抬眼四顾,仔细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   她正站在一间宽敞气派的厅堂中央,两旁摆放着实木桌椅,墙上挂有字画,陈设无一不精致美观,看上去像是古时大户人家的客厅。   面前乌泱泱的围了一圈人,男的峨冠博带,女的珠翠满头,一看就不像拍戏——如果是拍戏,这服化道水平得是《康熙王朝》级别的。   哦,我这是穿越了。舒凫平淡地意识到。   “母亲!母亲,您没事吧?”   就在下一秒,她耳边响起一声少女的娇呼。尖叫时也掐着嗓子,叫得比戏台上的花旦还好听。   “姐姐!”   舒凫还没来得及扭头,只听那少女话音一转,带着怒气和如兰的香气一起喷到她脸上,“我敬你是我长姐,处处忍让包容,你怎么能对我母亲动手?!”   “?”   舒凫在内心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不是令堂先打我吗?   她不仅穿越了,家庭情况还挺复杂。   舒凫倒不是完全一头雾水,“姜若水”这名字听上去很熟悉,脑海中也有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萦绕盘旋,提醒她原主的存在。   只是信息量太大,她需要一点时间梳理明白。   幸好这家人十分配合,也不等她应声,当下就开始七嘴八舌地给她提供情报。   “好啊!姜若水,你胆大妄为、与人私通,还偷宝珠的东西,我替你爹教训你,你居然敢还手?!”   刚才被她摔倒在地的女人一马当先,像个炮仗一样原地蹦了起来,冲着她噼里啪啦地喷射火星。   这女人看外貌约莫三十上下,面容姣好,算得上是个美人。只是她美得有些小家子气,眉梢眼角透着一股刻薄味儿,尤其此刻气急败坏,一对美目中的恶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一旁唤她“母亲”的少女个头娇小,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容貌稚气未脱,却把亲娘高傲刻薄的神气学了个十成十。   这会儿她也有样学样,跟着母亲一道义愤填膺:“姐姐,你偷我的东西也就罢了,大不了我送你便是。可你……你已经与轩哥哥订婚了,怎么可以三心二意,和高师兄私定终身,置家族颜面于不顾呢?母亲气急打你,也是为了你好啊!”   “?????”   舒凫在内心打出了一连串问号。   这酸爽的剧情,好他妈熟悉哟!   对面母女俩这么一搭一唱,也算是歪打正着,让舒凫心中一亮,彻底回想起了“姜若水”这位女主的故事。   没错,姜若水是个女主,而且是一篇名叫《仙侠之弱水三千》的古早虐文女主。   由于此文对女主虐得太狠,剧情太过气人,当年在网络上掀起过一场骂战,引来吃瓜路人无数,以至于舒凫多年后仍有印象。   光是回想起这个标题,就让她五脏六腑一阵抽搐,昔日年少无知的触雷记忆涌上心头。   彼之蜜糖,我之吃翔,用在这篇文上再合适不过了。   ……   在《弱水三千》的设定里,女主姜若水出身于修仙世家,是姜氏老族长的孙女。   姜家与隔壁齐家世代交好,早早订下了娃娃亲,打算把姜若水许配给齐氏老族长的孙子,也就是男主齐玉轩。   齐玉轩人如其名,玉树临风,器宇轩昂,是修仙文里百用不厌、经久不衰的经典男神形象。姜若水对他很有好感,从小就盼望着嫁给这位“轩哥哥”。   只可惜好景不长,姜若水的母亲在一场剿灭妖兽的战斗中身负重伤,撒手人寰。父亲姜浩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悲痛”了三个月,三个月后,他就张灯结彩地迎娶续弦,顺便带回了比姜若水小一岁的姜宝珠。   彼时老族长业已仙去,姜浩然身为族长,扶个情人上位,又有谁能说个“不”字呢?   姜浩然与第一任妻子纯属联姻,关系冷淡,连带着也不喜欢姜若水这个便宜女儿。他的继室楚箫在家中作威作福,对姜若水百般苛待,动辄打骂羞辱,他也只当没有看见。   但只有一样,是楚箫和姜宝珠抢不走的。   ——姜若水的未婚夫,齐玉轩。   齐家族长一诺千金,说好迎娶姜若水就是姜若水,差一根头发都不行。楚箫母女俩百爪挠心,终于动了邪念,决定败坏姜若水的名声,也就是今天这出闹剧的源头。   什么,你问为什么修仙之人也会在意名节?   天知道。反正原著就是这么设定的。   按照舒凫记忆中的剧情,姜若水为了自证清白,甘愿接受“家法处置”,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差一点就丢了性命。闻讯而来的齐家长辈于心不忍,相信了她的清白,没有解除她和齐玉轩之间的婚约。   但齐玉轩不乐意,因为他对包办婚姻不屑一顾,追求自由恋爱,早已有了非卿不娶的白月光。   就在那一年,当世四大修仙门派之一——九华宗广收门徒,姜宝珠、齐玉轩以及他的白月光都前往参加。姜若水历经磨难,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刻赶到,千辛万苦拜入宗门,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齐玉轩身边。   之后等待着她的,就是齐玉轩的冷眼,姜宝珠的欺凌,白月光无处不在的秀恩爱,以及同门的指指点点、排挤冷落。   姜若水没有放弃,她硬是咬牙熬到了齐玉轩“真香.jpg”。   在这段时间里,她对齐玉轩有求必应,他需要的秘籍她不眠不休去找,他想要的灵草她历尽艰险去摘,他的白月光有难,黑锅百分之百落在她头上……有一次白月光重伤,姜若水刚好在她身边,首当其冲地遭到怀疑。为了打消齐玉轩的疑念,姜若水被迫剖出一段腿骨,连同刚成形的金丹一起给了白月光,自己从头开始修炼,还落下了不良于行的毛病。   舒凫毫不怀疑,如果这是一篇现代文,女主会在此时献出自己的肾。   最终,姜若水舍得一身剐,用自己百折不挠的真爱感动了男神,赢得了他的真心。   “虽然女主失去了一条腿,但是她得到了爱情啊!”——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自然招来了恶毒女配ABC的不满,她们变本加厉地欺凌姜若水,最后故技重施,给她扣了一个“私通魔修”的罪名,趁齐玉轩不在时动用私刑,废去姜若水的修为,把她一个人抛到魔域自生自灭。   姜若水的女主光环救了她一命,让她绝处逢生,结识了一个魔修男配,在他的护送下平安回归。   但这又恰恰坐实了她的罪名,刚对她动心的齐玉轩立刻翻脸,一剑把她捅了个透心凉,扭头就和白月光结婚了。   姜若水忍无可忍,悲愤入魔,成为了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   再后来又是一百章误会、冲突、失忆、带球跑、虐心虐身,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男女主终于冰释前嫌,抵达HE。   顺便一提,男主还和白月光生了个孩子,在番外里由姜若水抚养长大,视如己出。   至于姜若水自己,她第一次怀孕,被恶毒女配们作到流产;第二次失忆带球跑,男主又怀疑这球是男配的,险些一剑剁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头。   即使如此,姜若水依然觉得自己和男主终成眷属,非常幸福。   ……   姜若水实在是一代可歌可泣的奇女子,舒凫扪心自问,觉得换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在这种枪林弹雨的剧情里挺到HE。   这他妈也太SB了!!!   要她和SB周旋几百章换一个HE,她宁愿选择一把AK47,把他们都给突突了。   光是看着眼前这对母女,她就觉得脑壳疼,从眼睛到人格都遭受了一种莫大的侮辱。   舒凫在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剧情,一想到姜若水要和这两朵奇葩纠缠一辈子,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的奇葩,胃里又是一阵痉挛。她真担心自己会当场吐出来,活色生香地演绎什么叫做“气吐了”。   遥想当年,经历无数触雷洗礼之后,再后来她网上冲浪,便成了一代纵横网络的键盘侠,审美俗套,趣味低级,平生只看爽文,有一纳米不爽都不看。遇上憋屈情节,跳订弃坑都是常有的事。   她的看文原则就是——“再受不能受委屈,再苦不能苦女主”。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穿成虐文女主本人!   这可真是日了狗……不对,比日了狗还惨,这是被泰迪给日了!   舒凫尊重虐文读者的审美,但她一点都不愿意代替虐文女主受罪。   要穿书,就要做爽文女主,其他免谈。   再看楚箫和姜宝珠,她们哪儿知道逆来顺受的姜若水已经换了芯子,越说越是得意,表情那叫一个美滋滋,仿佛姜宝珠已经代替姐姐和齐玉轩订了婚,明天就要过门了。   至于一旁那位仪表堂堂的中年人——也就是姜若水的亲爹姜浩然,他表面上大公无私,态度和坐姿一样端正,其实屁股早已经歪到地上去了。   如果说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姜浩然心中就只有一架高低杠,大女儿低到泥里,小女儿高在云端。实乃高低杠成精,简称杠精。   一个教科书一样的恶毒继母,一个黑心烂肺的白莲花小妹,还有一个高低杠成精的爹。   一家子极品,哦豁,齐活。   姜浩然颇有一点“又当又立”的心态,在楚箫义正辞严的控诉之后,他装模作样地一捋长须,转向舒凫厉声道:   “若水,我自以为对你和宝珠并无偏袒,谁知你竟如此——”   舒凫从善如流地一点头:“您说得对,您确实只是‘自以为’。”   姜浩然面色一变:“什么?”   “没什么。”   舒凫冲他笑了笑,笑容里几乎有一点宽宏大量的味道,“您接着说,我在听。”   “……”   姜浩然冷不丁地被她打断,一时间思路都有些不利索,愣了一会儿才找回话头:“我自——我对你和宝珠并无偏袒,谁知你如此善妒,竟然偷走我送给宝珠的生辰礼物,还与人私定终身,将宝珠之物作为你们的定情信物。”   他猛地一拍桌子:“你这是存心要坏她名节,其心可诛啊!”   舒凫:“……”   哇塞,好一出贼喊捉贼。   她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给他们鼓鼓掌。   按照原著情节,接下来姜若水就该指天发誓,楚箫顺势提出“家法处置”,让姜若水受三道重刑,如果受刑之后仍不改口,就相信她的清白。   而楚箫的用意,自然是让姜若水成为废人,再也不能嫁入齐家。   果然,只听楚箫痛心疾首道:“姜若水,如果你不能自证清白,姜家就留不得你了!若你有心自证,那我也有一个办法……”   舒凫:“哦,那就不留了呗。”   楚箫:“既然你有心,那就前去受刑——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不留了。”   舒凫依然噙着一点宽容大度的微笑,耐心地重复道,“你们一看见我就嫌碍眼,我一看见你们就犯恶心,干嘛还扎堆凑一块儿?别了吧,都挺累的。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也省得我户口……对不起,族谱上还要挂着一堆极品亲戚,都不好意思跟人介绍。”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她想了想觉得不大解气,对不起自己那些年吃过的翔,于是又一阵风似的转回来,在姜宝珠面前站定,笑吟吟地打量着这朵温婉小白莲。   姜宝珠被她笑得背后发毛:“姐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   舒凫含笑不语,一脸慈爱地伸手抚过少女头顶——然后她突然发力,一手抓住她发髻,猛地向后一拉,另一手照准她娇嫩的面颊狠狠抽了过去。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姜宝珠被抽成了一只花枝招展的陀螺,滴溜溜旋转半圈后扑倒在地,和她妈扑街的位置一模一样。   “你、你你你……”   姜宝珠整个人都被打懵了,捂着脸不敢相信:“你打我?!你居然——”   “对啊,打的就是你。”   舒凫一本正经地点头,“你妈打我妈的女儿,我就替我妈打你妈的女儿。一点问题都没有,对不对?”   然后她一闪身躲过愤怒的楚箫,撇下震惊的姜浩然,笑着冲他们说了声“再见”,这一次是真的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姜若水的记忆已经没入她脑海,她知道她的房间在哪里,那里还留着她亡母的遗物。   舒凫的目标非常明确,她要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然后离开姜家。   这一走,她就再也不打算回来了。   ——修仙文,这可是修仙文啊!   ——人都能上天了,连几尺高的院墙都翻不出去,还要困在里头斗来斗去,那还修个锤子的仙,求个锤子的道啊???   ——想跟我宅斗,斗你老母啊!!!    第二章 离家   东边不亮西边亮,你爹啥样我啥样   趁着姜家一家三口愣神的功夫,舒凫步履如风,一路脚不沾地地赶回了姜若水居住的小院。   没有人阻拦,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刚一穿来就发现,姜若水这具身体灵力充盈,身轻如燕,显然修行资质上佳,而且已经有了几分修为傍身。如果用修仙小说的“境界”来形容,大约是练气圆满,堪堪差一步筑基。   纵然拿出去不够看,但对付楚箫和姜宝珠这两个漂亮草包,其实早已绰绰有余。   至于姜浩然,他顾忌族长颜面,也不会亲自与亡妻留下的女儿动手。   换句话说,如果姜若水当真横下心,撕破脸,姜家根本没人能把她怎么样。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打不过,姜家人一样不会拦她——他们早把她当成一个碍眼的摆设,如今她自己提出要走,身份、财物、传承一样不要,省得他们挖空心思编织借口,岂不是求之不得吗?   正所谓无欲则刚,舒凫对姜家无欲无求,所以特别能刚。   所以这一路,她走得畅通无阻,顺顺当当,甚至还有闲心观赏一番修仙人家的庭院风景。   姜若水在家中不受重视,住处也偏僻,委屈巴巴地挤在东北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只有门口一架蔷薇开得热闹,平添了几分颜色。   舒凫还没踏进院门,就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越过围墙,掺杂着哭闹声、呵斥声以及男子污言秽语的调笑,有如无数钢针,刺得人耳鼓生疼。   “……”   她抬起手来揉了揉太阳穴,觉得空气中傻逼元素浓度过高,自己好像有点缺氧。要是在这里多待一天,她可能会被熏成脑死亡。   还是赶快走吧。   结合原剧情和姜若水的记忆来看,眼下大概是这么个情况。   楚箫买通了姜若水身边的丫鬟,让她盗取小姐私物,和姜宝珠的生辰礼一同送给“奸夫”,也就是方才对话中提及的“高师兄”。   “高师兄”大名叫做高平,是姜家门生中一个又蠢又坏的小人物,贪财好色一样不落,既拿了楚箫的好处,又想趁机和“失了清白”的姜若水做成好事,堪称狗胆包天。   接下来就好办了:只要姜宝珠假惺惺地喊一声“哎呀,我东西丢了”,早有准备的楚箫就会查到姜若水头上;只要楚箫一问,丫鬟就会哭着交代“是小姐让我偷的,她拿去送情郎了”;至于“情郎”呢,他就会站出来表明心迹,声称自己和姜若水两情相悦,早已私定终身,两人爱得天雷地火、不可自拔,姜若水绝对不会嫁去齐家云云。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俱在,姜若水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没法分辩。   楚箫唯恐分量不够,顺手又给她扣上了偷窃、善妒、陷害姊妹三顶帽子,宅斗操作一套一套的,不怕压不死她。   如果是姜若水本人,就算没被压死,只怕也要奄奄一息了。   但舒凫不一样。   论路子野,操作骚,她从来没有在怕的。   这会儿院子里沸反盈天,一来是楚箫派人搜查,美其名曰“寻找证据”,其实是想趁机夺走姜若水母亲留下的遗物;二来,就是高平的一群狐朋狗友找上门来,想要“和嫂子亲近亲近”了。   舒凫站在院门口,目光从院落中飞快地一掠而过,看各人神情姿态,内心已经给他们干脆利落地打上了标签:   垃圾,垃圾,炮灰,垃圾,恶毒女配,垃圾,垃圾,垃圾……   以下省略垃圾×N。   末了她忍不住慨叹:好一个修仙世家,垃圾含量竟然如此之高,可见内里早已经腐烂透了。   姜家之所以能在原著中屹立百年不倒,舒凫能够想到唯一的理由,就是虐女主大计需要他们,给姜若水添堵的事业少不了他们。祸害活千年,他们的生命力想必十分顽强,就像蟑螂一样春风吹又生。   这可真是太糟心了。   “小姐,是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就在此时,院中一个眼尖的丫鬟发现了舒凫,惊喜交加地喊出声来,“小姐,您没事吧?太好了,我还担心夫人把您……”   舒凫记得这个丫鬟,她名叫芳菲,是姜若水身边最忠心的一个。按照原著剧情,她本该在女主受刑之际极力阻止,然后被楚箫故意用烙铁烫伤,不治身亡,成为女主苦难人生中的第一个炮灰。   舒凫很同情这个小姑娘,面向她的语气也相当和善:“别怕,我没事。”   就这么一问一答的功夫,院中翻箱倒柜的仆役、撒泼耍赖的青年都注意到了她。他们一心闹事,大约没想到此间主人回来得这么快,一时都怔住了。   “挺热闹啊。”   舒凫懒得与他们废话,敷衍了事地一抬下巴,“芳菲留下,其他人都滚。”   “…………”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茫然,搞不清这位一向和善好拿捏的大小姐吃错了什么药。   “大小姐,您这是哪里话?”   有个胆大的仆妇上前,仗着自己是楚箫面前的红人,阴阳怪气地撇了撇嘴角,“我们都是夫人的人,哪儿能由着您差遣?如今您做出这种丑事,能不能继续当这个姜家大小姐,可还说不定哪!”   “不劳费心。我觉得‘姜家大小姐’这个头衔是一种侮辱,还是留给你家夫人的宝珠比较合适。”   舒凫客客气气地回答,冲她摆了个“请”的手势,“欢迎你把这句话带给夫人,现在你可以滚了。”   “你……!!”   那仆妇脸上阵青阵红,又不敢冲她发作,表情活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堪,“大小姐,您别把话说得太满。先夫人过世多年,您的母家童家早已衰微,放眼天下,您还能倚仗谁去?没了姜家小姐的名头,您又凭什么对我们颐指气使?”   这话倒是切中要害,舒凫想。   生母逝世,母族衰微,父亲不闻不问,继母和妹妹虎视眈眈,手下的丫鬟离心离德,只有芳菲这么一个憨头巴脑的实诚人。   都说“人生如棋”,无论怎么看,姜若水这盘棋的开局都烂透了。   不过,好在也不算一无是处。   “就是啊,你凭什么!”   那几个纨绔模样的年轻人见她沉默不语,不由地气焰大涨,也一个个凑上前来唾沫横飞,“我们都听说了,你和阿平有私情,被夫人抓了个正着是吧?既如此,你就是阿平的人了,我们都该叫你一声嫂子才是。”   “恭喜啊,嫂子。”   另一个姜家门生不怀好意地接过话茬,乌溜溜的眼睛里精光闪烁,“嫂子这般相貌,阿平真是好福气。往后你过了门,可要与我们多亲近亲近。”   “不错。要我说啊,什么大小姐,呸!真当自己是个稀罕玩意儿,等你嫁了人,就得仰仗阿平的鼻息过活了。”   第三个人抢着道,“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们和阿平情同手足,以后该是你讨好我们。”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这群不要脸的下作东西!”   芳菲是个火爆脾气,转身就要去墙边拿笤帚,却被一个纨绔拉住衣袖,流里流气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   舒凫面色一沉,但嘴角仍是抿着一点好脾气的微笑,对眼前人的恶言恶语恍若未闻。她摩挲了一下指尖,转向方才带头发难的仆妇,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你方才问我,凭什么对你们颐指气使,对吧?”   她的神色实在太过平静,仆妇无端泛起了一点心虚,但还是梗着脖子道:“不错!如今的姜家,宗主是天,夫人是地,大小姐若是与他们离心,便没一个人会向着您。”   “放屁,我不算个人吗!我看你们才不是人!”   芳菲又要跳起来大骂,舒凫一抬手止住她,而后五指并拢,掌心向天,以一种近乎散漫的姿态伸出右手,仿佛要接住一片飘零的落花。   满院乌烟瘴气之中,少女笑容明媚,更胜灼灼春光。   “好。”她微笑道,“我告诉你凭什么。”   话甫落,只见主屋中骤然光华大盛,满室生辉,又有一阵清越而悠久的龙吟之声直冲天际,回响不绝,竟有响遏行云之势。   而后便有一道青光,带着慑人的寒意破窗而出,有如疾风横扫一般穿过院落,在每个人头顶盘旋游走一圈,直骇得众人惊慌失措、人仰马翻之后,方才掠过数丈距离,稳稳当当悬浮在舒凫掌心上方,任由她一把握住。   那赫然是一把剑。   剑身细长,剑锋雪亮,一眼望去寒光湛湛,握在手上却能感觉到一股温暖的灵力流转,无疑是不可多得的宝剑。   宝剑出鞘,有如苍龙出云入海,其锋不可当。   舒凫掂量着这柄藏在姜若水房中的宝剑,内心属于原主的乡愁和自己的感慨汇在一处,最终凝聚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知道,这柄剑名为“孤光”,是姜若水生母两件最珍贵的遗物之一。另一件是一张古琴,名为“魄月”。   名字取得很文艺,只可惜下场都不大好。   孤光剑和魄月琴,在原著设定中都是以一当百的宝物,却不是给女主用的。   姜若水一来不是剑修,二来不敢擅动亡母遗物,所以只把它们当作信物和念想,一直封存在房中。   后来她与齐玉轩两情相悦,对方正差一把称手的好剑,姜若水自然是将“孤光”送给了他,连带着送出了一颗真心,满腔柔情蜜意。   谁料她遭人陷害,沦落魔域,全部身家都被女配们瓜分一空,就连魄月琴也落到了姜宝珠手里。   再后来,已成为一方大能的齐玉轩与她反目,为表示恩断义绝,便在她眼前向孤光中强灌灵力,将这一代名剑生生震成了碎片。   而魄月已生了器灵,不甘心为仇人所驱使,遂趁姜宝珠不备跳入剑炉,顷刻便被其中的灵火吞噬,化作一把飞灰。   剑胆琴心,终成绝响。   男女主HE以后,为各路中道崩殂的男配、女配、炮灰都立了坟冢,也包括这两样宝物,时时洒扫祭拜,不胜缅怀——那又有个屁用啊!   宝剑蒙尘,明珠暗投,实在浪费!   上辈子舒凫白手起家,一生抠门,最讨厌的就是浪费。   孤光和魄月在原著中没发挥什么效用,空有设定,不过是两个增加虐点的道具而已。如今落在她手上,她既小气又自私,绝对不会送给别人。   既然如此,那当然是不用白不用。   姜若水的修为有限,舒凫初来乍到,人生手更生,原本不足以运使这等宝剑。幸好孤光剑有灵,早已认主,只要她心念一动,自然能为她扫除障碍。   正因察觉到这一点,她才能完全无所顾忌。   “你说得对。如今我的确孑然一身,无所倚仗。”   舒凫握剑在手,凭着身体记忆和前世一点学习武术的经验,一扬手轻巧地挽了个剑花。而后她将手一松,任凭孤光呼啸着破空而去,剑尖直逼领头那名仆妇的咽喉。   “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爹,我能把你糊在墙上。”   “救命!救命啊!”   那仆妇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连连后退,脚一软跌坐在地,颤抖着再也站不起来。   舒凫也没想着拿她一个凡人开刀,心念一转,孤光剑去势不停,从那几个调笑的青年弟子腰间掠过,将他们的腰带都齐刷刷断了个干净,在要害处划开深深一道血痕。刹那间只见鲜血飞溅,如同宠物医院阉猫现场。   “啊啊啊啊啊!!!我的、我的……!!!!”   这一下院内可炸了锅,一时间哀嚎声、尖叫声此起彼伏,男人忙着捂要害,女人忙着捂眼睛,比刚才热闹了数倍不止。   只有一个芳菲如虎生翼,不避不闪,抄起一把笤帚就劈头盖脸地打过去:“知道厉害了吧,知道厉害了吧!让你轻薄!让你不三不四!让你瞧不起我们小姐!话说回来,小姐你啥时候这么厉害了?”   “……”   舒凫伸手捏了捏眉心,“你家小姐本就厉害,只是脾气好,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而已。”   说罢她若无其事地上前一步,将孤光剑抄在手里,反手打落一个青年嘶吼着向她挥来的佩剑,剑锋顺势抵上他拇指关节。   “刚才对芳菲动手动脚的,好像是这只手吧?”   她语气轻柔,说出的话却像催命,“你比我虚长几岁,多修炼了几年,爬也该爬在我前头了。这手如此不顶用,你还要它干嘛?”   “咿!!”   那年轻人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向一边,“杀人啦!姜若水发疯杀人啦!!”   姜若水就是不够疯,才会让一群孬种骑到头上。   舒凫心中这么想着,手中剑尖一挑,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废物。”   “你,你恃强凌弱、残害同门!”   众人只觉得身下剧痛,一个个腰都直不起来,只能一路匍匐后退,“我们要禀告宗主,请他家法处置!”   这几个弟子能和高平那种货色混到一路,自然都是些欺男霸女、不学无术的玩意儿,平日只会背靠着姜家鱼肉乡里,如今被舒凫劈头盖脸一顿毒打,当场便露出了败絮其中的原形。   “家什么法,姜家根本没法,我跟你们也不是一家。”   舒凫轻飘飘地一挑眉毛,不再理会他们的无能狂怒,转向横眉竖目的芳菲温声道,“芳菲,别打了。回房清点一下行李,我们这便启程离开。若是少了什么东西,就从他们身上搜,抽筋扒皮也要找出来。”   姜若水给她一条性命,一次人生,只可惜两人性格迥异,舒凫不会为姜若水忍辱负重地周全家族,也不会为她低声下气地追求齐玉轩。   但除此之外,但凡姜若水想要保护的,芳菲也好,孤光魄月也好,哪怕是一张纸,她都会竭尽全力为她保全。   “不想让别人因我而死”,舒凫能为虐文女主完成的,也就是这点程度的愿望了。   “小姐,我们真要走啊?”   芳菲到底只是个半大孩子,愣头愣脑地问,“可是……先夫人的娘家如今自顾不暇,离开了姜家,我们还能去哪儿呀?”   “我们哪儿都能去。”   舒凫笑出声来,伸出食指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戳,“你没出过姜家的门,自然以为这一方天地就是全部。其实外头天大地大,像姜家一样的小家族不知凡几,根本没什么好留恋的。”   “哦,哦……”   芳菲似懂非懂地点头,“好,我听小姐的。”   “乖。”   舒凫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活泼跳脱的小姑娘本该死在这一日,眼下却还有如此鲜活的热度。光凭这一点,就让她内心生出无限的成就感。   ……   姜若水素日简朴,没有多少行囊,两人不一会儿便收拾齐整,也不去管那些战战兢兢、想拦又不敢拦的仆役,旁若无人,堂而皇之地迈出了姜家大门。   姜家府邸依山而建,她们出门那一刻正值黄昏,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层林尽染,清风入怀,当真是一派大好风光。   “走吧。”   舒凫拍了拍芳菲瘦小的肩膀,再没回头看姜家一眼,带着一把剑、一张琴,以及一个本该成为炮灰的小丫鬟,大步踏上了一段前路难明的旅途。   自此以后,天高海阔,四海为家。    第三章 天地   我以为在玩仙侠RPG,其实是玩扫雷   姜氏一族世代修行,多少有几分积淀,因此格外自视清高,却并非完全避世而居。舒凫带着芳菲离开宅邸以后,只走了大约三刻钟功夫,就抵达了距离姜家最近的一处城镇,名唤“青城”。   舒凫不是讲究人,芳菲只管一门心思缀在她身后,两人便随意找了间干净客栈住下,打算先对付一夜,再考虑接下来的打算。   直到此时,舒凫才能真正松一口气,开始仔细思量自己的前世今生。   在穿越之前,她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出身普通家庭,脚踏实地走了一条高考、考研、就业、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的路,从稚嫩到老练,从战战兢兢到雷厉风行,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虽然最后也没活太久,死法还有点坑爹,不过名人名言说得好:“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宽度。”   至于这话是哪个名人说的,其实她也不太清楚。   总而言之,舒凫英年早逝,没有丈夫儿女,但自认为一生充实圆满,潇洒自由,没半点缺憾悔恨。   如今重活一世,换了天地,她对自己的期望也只是如此。   舒凫生前见过许多大场面,不仅博闻强识、思维敏捷,而且特别能演,还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中二病,所以入戏极快,应付姜家只是举手之劳。   不过,今后要想在修仙界立足,就不能光凭手中一把利器,身上一点演技了。   自己究竟几斤几两,舒凫心中有数。靠山山倒,靠人人倒,要想来去自由,无非还是“自强”二字。   芳菲白日里兴奋过头,脑袋刚一沾上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舒凫却睡不着,她取出孤光放在膝上,一边用丝巾缓缓擦拭,一边全身心感受宝剑中流转的灵力。   孤光剑与她心意相通,而且她挥剑之际,总感觉身体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引,仿佛是宝剑带着她运使剑招。   如果能够参透孤光的玄机,让自己成为一名配得上宝剑的剑客,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当然,在此之前——   “我得先找个师父。”   舒凫将孤光收入鞘中,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拜师学艺,或者说入门考试,是古早修仙文最常见的开篇剧情之一。舒凫觉得这是个千篇一律的标准套路,毫无新意可言,但不管怎么说,找个师门带路总比一介散修要事半功倍得多。   既然下定了主意,“选择门派”就成为接下来的一桩头等大事了。   在原著剧情中,姜若水拜入的宗门名叫九华宗,是当世四大仙门之一。至于另外三个,分别叫做天衍门、凌霄城和玄玉宫。   只可惜《弱水三千》洋洋洒洒数百章,各派角色、恩怨情仇写了不少,偏偏最基础的门派设定十分马虎,连个地理位置都没有。仿佛主角赶路都是靠地图传送,只要在大地图上点击一下门派名称即可。   姜若水极少出门,她的记忆同样一团模糊,派不上多少用场。   舒凫唯一知道的,就是九华宗将在一个名叫“羡云台”的地方举行考试,招揽弟子,而姜宝珠、齐玉轩和他的白月光都会前往此地。   各路奇葩荟萃一堂,争奇斗艳,想必十分精彩。   ……她一点都不想去。   罢了,明天再往城里打听一下详情吧。   舒凫这么想着,又按照姜若水的记忆吐纳调息,直到下半夜才抱剑躺下,很快便沉入了安稳的梦乡之中。   ……   次日一早,舒凫简单梳洗一番,独自出门打探消息。许是她吉星高照,正巧城中茶馆里来了个说书人,绘声绘色讲起了“八一八当今修真界的各大门派”。   当然,真正的主题并不叫这个,只是在舒凫眼中差不多。   只听那说书人牙板一拍,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向在座众人科普:   “想必诸位都知晓,如今这世上,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修仙门派星罗棋布,数不胜数,直教人眼花缭乱,不知要拜入哪一门哪一派才好。要说其中翘楚,还数东、西、南、北四大宗门。人道是:东方玄玉,西方凌霄,南方九华,北方天衍。”   舒凫在桌上摊开纸笔,开始一板一眼地记笔记。   “东方玄玉,说的便是那海外仙山玄玉宫。玄玉宫掌门‘凌波仙子’,在座可有人识得?”   “那是自然。”   有人露出神往的表情,“据说玄玉宫只收女子,其中的女修每一位俱是花容月貌,那凌波仙子更是绝代佳人,明艳不可方物。若能与其中弟子结为道侣,岂不美哉?”   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声,看来玄玉宫芳名在外,向往之人不在少数。   “这位兄台,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说书人捋着一撇山羊胡子,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道,“外人若想与玄玉宫弟子结为道侣,须得亲自登门,通过岛上七道考验,不是兄台所想的那么简单。若是男子日后背信弃义,苛待道侣,玄玉宫上下必将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不取其性命誓不罢休。”   发话的男子打了个寒颤,讪讪道:“好大派头!又要修为,又要德行,要求恁多,难道她门下的女修都是仙女不成。”   这话同样引起了一片附和,好些人跟着忿忿不平:   “不错,弟子结侣之事也要插手,这掌门未免管得忒宽了。”   “罢了罢了,天下女修不止她一家,何必上门找罪受。”   “结个道侣而已,还要受女方师门辖制?真是笑话!”   “依我看,这不过是玄玉宫博人眼球,待价而沽的把戏。”   有个红衣少女坐在其间,一脸轻慢地嗤之以鼻,“同为女子,我可瞧不上这种伎俩。”   另一名少女笑道:“姐姐说的是。仗着四大宗门的名头,搬出这许多条件为难人,也不知是作给谁看。”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其中有人拊掌赞道:“这不是齐家姑娘吗?果然深明大义,识得大体。什么玄玉宫,远不如我们齐氏女儿明白轻重。”   然后又是一番客套话、恭维话,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茶楼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舒凫听得目瞪口呆,直翻白眼。   夭寿哦,人家只是让你们婚前闯个关,婚后对姑娘好点而已,咋就炸了马蜂窝呢?口风转这么快,一会儿捧到天上,一会儿踩到泥里,也不怕风太大闪了舌头。   唉,这届群众不行啊。   再说这两位齐家姑娘,踩一捧一、抬高自己的本事着实不差,倒很适合与姜宝珠做姐妹。   也不知自己撞了什么运,出了姜家又碰上齐家,这女主光环当真厉害得很。她甚至怀疑,如果自己环游修仙界一周,就可以像集卡游戏一样,集齐原著中所有有名有姓的角色。   “……呵呵。”   舒凫正想到此处,忽然只听见一声轻笑,清柔婉转如出谷黄鹂,又带着戏台上一唱三叹的悠长腔调,仿佛用羽毛在人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   她第一次听见如此风情万种的“呵呵”,骨头不自觉地酥了半边,忍不住搁下笔循声望去。   只见靠窗的位置坐着一对男女,男的相貌平淡,神色温文,一看就是个好好先生的模样;那女子却堪称绝色,肤光胜雪,明眸善睐,不施脂粉便有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相貌,而且气度高华,不似凡尘中人。   巧的是她也穿了一身水红色春衫,如云乌发松松挽起,斜插了一支做工精致的红玉簪,雪白的耳垂上挂着一对珊瑚耳坠。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红色搭配得宜,一眼望去,有如天边一团云霞,又像是一树摇曳生姿的繁花。   齐家那红衣少女也算娇美,打扮得更是鲜亮,但与这女子一比,纵然不至于变成蚊子血,却也成了媒婆鬓边一朵大红花,俗艳得有些可笑。   那少女听见女子发笑,又恼恨她容貌压过自己,当下俏脸一翻:“这位道友,你笑什么?”   女子淡淡乜她一眼,信口敷衍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舒凫:“噗——”   这也太敷衍了吧!   尽管她极力克制,这一声喷笑仍然引起了少女注意,带着怒火的目光旋即扫来:“你又为什么笑?”   舒凫忙道:“我也想起高兴的事情。”   “真的吗?我不信。”   少女一脸狐疑,“怎么可能这么巧,你们刚好一同想起高兴的事情?”   “真的真的。”   对于发言堪比表情包的少女,舒凫选择以另一个表情包来回应,“你看,我满脸都写着高兴。”   少女:“……”   ……   她们大眼瞪小眼,那说书人却不管台下风云变幻,讲完玄玉宫,自顾自翻过一页,又讲起了威名赫赫的“西方凌霄城”。   凌霄城根基深厚,如日中天,论实力、论势力,都是四大宗门中最强大的一派。   当代城主凌山海,人与名字一样霸气,修为深不可测,据说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号称当世第一人。他膝下几个儿女俱已长成,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前途无量;又有长老、护法、门生无数,遍布五湖四海,手眼通天。   盖因如此,凌霄城弟子行事无所顾忌,说好听些叫率性而为,说难听些就叫眼高于顶、飞扬跋扈,较之于凡间的王孙贵族也不遑多让。   尤其是小公子凌凤鸣,被父兄宠得无法无天,遇上一个和自己重名的修士都要发作,觉得对方冒犯了自己,配不上这个“凤”字。对方若肯乖乖改名便罢,若不肯,难免就要遭血光之灾。   一个名字尚且如此,胆敢和凌霄城作对的门派、修士,下场就自不待言了。   舒凫:这么厉害,一听就是个反派。   不去不去,划掉划掉。   相较之下,“北方天衍门”就要低调得多。   天衍门擅长卜算、阵法、符箓,毫不起眼,朴实无华,是个四平八稳的辅助门派。   他们虽然地盘很大,人手很多,技术能力也很强,但基本全年都窝在山沟沟里做研究,将技术宅贯彻到底,在四大宗门中算是个添头。   因为天衍门极少入世,过于低调,连见多识广的说书人都扒拉不出什么八卦可讲,只好讲了一段“天衍门开发护山大阵,用力过猛把山头变成一片海”的奇闻轶事,草草略过。   “……”   舒凫当年看文,被男女主感情线雷得怀疑人生,记忆深刻,对于其他支线剧情的印象就比较稀薄了。她不清楚四大宗门的前世今生,于是埋头默默记录,在“玄玉宫”和“天衍门”上画了个圈,又在“凌霄城”上打了个叉。   全女性门派,可以。   技术宅门派,可以。   反派,不可以。   不过,听那说书人的口气,玄玉宫远居海外,天衍门深居简出,收徒基本靠捡,入门基本靠蒙,也不会像九华宗一样定期组织招生考试。倘若运气不好,遇不上人引路,只怕也摸不着其中门道。   凌霄城倒是经常招募狗腿子,来者不拒,会舔就行,投奔者多如过江之鲫。   但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做舔狗?   用排除法一一盘算下来,要想加入大宗门,好像还是只有九华宗一条路。   “唉……”   舒凫忧郁地咬着笔杆子,在心中百无聊赖地叹息。   连个门派选项都没有,这世界自由度好低,一点都不像她玩过的RPG游戏。   既然绕不开九华宗,那就只能另想办法,绕开原著中星罗棋布、异彩纷呈的迷惑剧情大赏了。   比起RPG,她觉得自己更像是穿进了一场扫雷,还是最高难度那种。地图大,雷又多,踩中一个炸一窝。   如果把笔给她,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原作改名,就叫《仙侠之地雷战》。    第四章 相逢   我们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好笑都不会笑   九华宗之所以名“九华”,顾名思义,乃是因为门派内部分为九峰,分别以“北斗九星”命名,也就是在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之外,再加上洞明、隐元两颗隐星,并称九华。   其中,天枢峰为主峰,亦是掌门居所与门派核心所在。其余八峰各有一名掌峰坐镇,相当于门中长老,地位卓然。   相较于其他门派,九华宗胜在门风开放,平日里九峰各自为政,危难之际又会同气连枝,正可谓和而不同,暗合大道。   原著中的姜若水,正是拜入了其中第三峰——天玑峰掌峰,靖海真人门下。   平心而论,靖海真人不是什么坏人。但他却有一个毛病,那便是长年居于高位,顺风顺水,渐渐习惯了站在山巅俯瞰众生,非但不识弱者疾苦,还生出一种“何不食肉糜”的高傲冷漠。   对于备受欺凌的姜若水,他认为她“不善结交,不知自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些年轻人的小打小闹,姜宝珠等人不去为难别人,独独为难姜若水,其中必有原因,且由她们自行解决便是。   然而,待到姜若水走火入魔,打伤姜宝珠,靖海真人又第一个站出来,义正辞严地痛斥她心狠手辣、残害同门,连一点小小挫折都经受不起,心性脆弱至此,注定一生与大道无缘。   他有一句名台词:“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姜若水,你心胸狭窄,斤斤计较,实在不配叫这个名字。”   舒凫读到这里,觉得真是好有道理的一番屁话。彼时她年轻气盛,差点被这段剧情气得生吃键盘。   ——姜宝珠只是欺凌你十几年,你却是忍无可忍还了手啊!   拜这样的师父,真是不如拜块叉烧。   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不会拜入靖海真人门下,还要往他那张大义凛然的脸上扔叉烧。   那说书人倒是对靖海真人十分推崇,好生吹捧了一番,又接着道:“靖海真人剑术精绝,但较之天璇峰的明潇真人,还是欠缺了一分火候。”   “明潇真人?”   齐家的红衣少女笑道,“就是那位号称‘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女剑修?她真有如此厉害,不是凭空杜撰?”   说书人点头道:“天璇一脉在门中地位颇高,仅次于天枢,掌峰自然是极厉害的。其余各峰中,又数摇光峰声名最盛,人才辈出。”   然后他又简单讲了讲其他几峰,诸如天权峰擅长炼丹,一粒仙丹能让凡人延寿数十年;玉衡峰精通法术,翻江倒海如同儿戏;洞明峰医术精绝,号称“起死人,肉白骨”;隐元峰最擅易容变化之法,在魔修大本营也能来去自如……   其中最特别的,莫过于摇光峰。   据说,摇光峰掌峰——昙华真人主张“有教无类”,将许多资质不佳、脾性古怪、带有妖族血统,其他各峰不愿接纳的弟子收到门下,悉心指点,毫无藏私。   对此,有人怀疑他笼络人心,也有人嘲笑他“净捡些破烂货”。但碍于昙华真人修为精深,性情乖戾,又对门下弟子极其护短,谁也不敢当面造次。   时至今日,摇光峰已是人才荟萃,虽然一多半都是偏才、怪才,却在九华宗自成一隅,不容任何人轻侮小觑。   昙华门下,既无族类偏见,又无家世门第之别,堪称一方净土。   ……   一轮听罢,舒凫心中已有章程。她最有好感的,除了玄玉宫这个“天下第一娘家”,就是摇光峰这位捡破烂的。   在旁人眼中,如今的她多半也是个破烂。   她暗暗下定决心,只要有机会,一定要不顾一切往这两个地方去。   听完了故事,茶楼中的客人意犹未尽,又开始天南地北地闲谈,说着说着便谈论起了齐家那位声名鹊起的“玉轩公子”,大赞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剑修天才,根骨清奇,惊才绝艳,一看就有天命加身。若他加入四大宗门,一定能够扶摇直上,成为呼风唤雨的一代大能。   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没有说错——因为原著就是这么写的。   言谈间舒凫得知,齐家那红衣少女名为齐新蕾,另一人则是她的妹妹齐雨薇。论血缘关系,两人都算是男主齐玉轩的堂妹。   ……堂妹?   舒凫努力思索了一阵,依稀记得男主确实有几个姊妹,而且都不是什么正面角色。智商中等偏低,人品糊穿地心,作用主要是搞事情。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很可惜,关于这几个姊妹的具体人设和相关剧情,她就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这也没办法,原著中恶毒女配太多,个个自带降智光环,仿佛生命中只有“追捧男主”和“坑害女主”两件大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哪儿记得住?   根据她的观察,先不说齐雨薇,齐新蕾绝对是一个极其标准的恶毒女配,而且段位比较低,约等于宫斗文中第一个嗝屁的妃子。运气好的话,大概可以活三集。   与此同时,齐新蕾并不知道舒凫对她的定义,还在人群中夸夸其谈:“我若要找道侣,一定要找轩哥哥那样的人物。”   有人插话道:“听说他与姜家大小姐订了亲?这位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知是何等人物。”   齐新蕾面色一僵,眼中流露出轻蔑神色:“长年累月地躲在深闺,不敢出来见人,想来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物。姜家往来应酬,不也只带着二小姐吗?”   “姐姐,可不好这样说话。”   齐雨薇语气温柔,说出的话却也没好听到哪儿去,“齐家素来重信,即便娶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也不能做那背信弃义之事。”   舒凫刚抿了一口茶,差点又给笑喷了。   这两位小姐到底年纪轻,自以为话术高明,其实话里话外酸劲儿浓得吓人,都快把她给呛着了。   舒凫一向心宽,并不将这些毁谤之词放在心上,不仅气定神闲、安之若素,甚至还多添了一碟茴香豆,有滋有味地听她们酸。   酸,接着酸。她就喜欢看别人又酸又得不到的样子,爽得很。   所谓的酸爽,就是别人负责酸,她负责爽。   众人听风是雨,一下就被齐小姐带起节奏,上赶着附和道:   “姜二小姐清丽温婉,举止得宜,颇有大家风范。同样是姜家儿女,差别怎会这样大?”   “我听二小姐说过,她姐姐脾气乖戾,一直对继母和妹妹心怀怨恨,连带着也恨上了父亲。唉,男人哪有不风流的,这大小姐也太不懂事了。”   “就是,姜宗主和夫人伉俪情深,哪有一个小辈置喙的道理。她心存不满,怎么不收拾东西回童家去?”   “嗨,瞧你说的。童家衰落至此,她还能回哪儿去啊。”   “要我说,童家那位先夫人性烈如火,哪个男子受得了她?要不是齐、姜、童三家世交,也不会有这么一桩亲事。”   “可不是么?”   齐新蕾神采飞扬,越说越有精神,“依我看,姜大小姐的脾气就是随了母亲。凭她这样的人品,如何配得上轩哥哥?我得为哥哥想想办法,不能让他和一个小心眼的妒妇结缘,免得贻害无穷。”   众人连声称是。   “……”   舒凫神色一凛,略微收敛了那副事不关己的笑容。骂人不及父母,这小姑娘嘴贱得有些过分了。   然而不等她开口,只听见“噗哧”一声,却是那红衣女子又憋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次舒凫看得真切,她一笑宛如春花初绽,容颜比不笑时更胜三分,说一句“勾魂夺魄”也不为过。旁边那男子似乎不大赞同,但还是摇着头随她去了。   齐新蕾两次被她打断,不由地心头火起,柳眉倒竖:“道友,你又在笑什么?”   女子面不改色,脱口仍是那句话:“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齐新蕾不依不饶:“什么高兴的事情?”   女子头也不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摩挲着皓腕上一只玛瑙镯子,曼声道:“我师父生得俊,有个猴妖对他一见钟情,嚷嚷着要给他‘生猴子’。师父无奈之下,只好换上一副平凡面孔,告诉她‘我的美貌都是幻术’,这才说服她另觅良缘。你说好不好笑?”   “噗。”   舒凫一个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这次她不等齐新蕾发问,忙不迭地开口道:“也有妖怪要给我师父生猴子。”   齐新蕾一脸迷惑,在她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几眼,不大确定地道:“你们的师父……是同一个人?”   “是,是。”   红衣女子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旋即回过神来,一下又忍不住笑出声音,“不是。这小姑娘可爱得很,我倒是想替师父收了她。好好一个女孩儿,能说会笑的,落在你们这猴山一样的地方,未免太过可惜。”   “不,这样说也不对……”   她眨了眨眼,目光缓缓从人群中扫过,故意一字一句地补充道:“猴子单纯肤浅,只知事物表象,却不会自以为是,故作高深。依我看,有些人还不如猴子呢。”   “——要不然,他们又怎会连裤子也不穿,自己的洋相都没遮好,就得意洋洋地对别人指手画脚呢?”   “你什么意思?!”   “你说谁是猴子,找茬吧你!!”   这句话说得刺耳,当场就有人拍案而起。   齐新蕾听出她话里有话,面色一时间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你——你在笑话我?”   “齐小姐想岔了。我只说‘有些人’,哪里有一个字提到你?”   “你明明在笑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舒凫也发现红衣女子笑点很低,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细长优美的眼角都挂上了一滴清泪,显然是笑出来的。   当然,齐新蕾这副狼狈模样确实很好笑就是了。   一旁的男子实在看不下去,递了一方手帕给红衣女子。她一边接过手帕擦拭眼角,一边敛容正色道:   “齐小姐,你要相信我。我在玄玉宫受过严格的教育,向来心如止水,喜怒不形于色,无论多好笑都不会笑……”   说到此处她一抬头,发现男子正以一副“你要不要脸”的表情注视着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   “……除非忍不住。”   “……”   齐新蕾被她睁眼说瞎话的深厚功底震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等等,你说你是玄玉宫的人?”   “在下柳如漪,正是出身于玄玉宫。”   女子莞尔一笑,“小门小户,待价而沽,比不上齐家姑娘识得大体,见笑了。先生,我们走罢,别在这里污了人家视线。”   那男子摇头一哂:“你还怕污了人家视线?我看你厉害得很,都把人气得两眼发黑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却还是放下茶钱,与柳如漪一道迤迤然走出茶楼。   也不知怎么,就在两人迈过门槛的瞬间,舒凫只看见柳如漪袖角一卷,那些饶舌客人面前的茶杯、餐盘便悉数跳将起来,精准无误地扣了他们一脑门。还有几个最为口无遮拦的,则是整个人平地飞起,大头朝下,“砰”地穿过窗户翻了出去。   少顷,门外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清朗笑声:   “哎哟不行,我忍不住了,那个小丫头真的太好笑了!这里酸一句,那里踩一脚,见识和心眼只有针尖大,指点江山的派头倒是不小。你可瞧见她谈论明潇的神气?明潇一只手也能放倒靖海,天下第一剑修非她莫属。那丫头明明自己也是女子,瞧她神色,却分明看不上出色的女修,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如漪,少说两句吧。”   男子恬淡的声音也随风飘来,“对于这样的人,你多看她一眼,那就是你输了。”   柳如漪:“唉,可我就是忍不住啊。我还用留影石录下了她方才的表情,你看看,好不好看?”   男子:“不必了。你也该提升一下自己的品味,不要什么东西都收藏。”   齐新蕾:“……”   她也被糊了一脸点心,眼皮上结结实实粘着两个芝麻汤圆,一时间脸色发青,脚步踉跄,要不是有她妹妹扶着,只怕当场就要厥过去了。   舒凫一手捂嘴一手捂肚子,差点笑得滚到桌子底下去。   当然她也没忘记正事,笑完就跟一条鱼似的溜出了茶楼,一眼在人群中捕捉到柳如漪光彩照人的倩影,扬声喊道:   “柳道友,请留步!”   柳如漪闻声转头,唇角扬起一点笑意:“这不是方才的姑娘么?特意追上我们,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舒凫一本正经地拱手,“我有心拜入玄玉宫门下,不知道友可否引路。”   “哦?这倒奇了。”   柳如漪目光闪烁,“方才在茶楼中,众人都对玄玉宫十分不屑,对凌霄城满心向往。怎么你却是反着来的?凌霄城弟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个风光无限,资源、机遇一样都少不了,不好么?”   这话说的,倒像是要考校她的心性了。   舒凫没想到她有此一问,倒也不慌,坦坦荡荡地如实回答道:“刚才在茶楼里,我明明白白听见,旁的修士若是也叫‘凤’,就会被凌凤鸣和他的父兄百般打压,只能改名叫鸡、鸭、麻雀,博凌公子一笑。敢问道友,此话当真?”   “……”   柳如漪眉尖微微一动,隐约浮现出几分讥诮之色,“自然是真的。你若不信,且往外头去问问,什么王野鸡、赵白鸭、孙雀儿,那可是多得很呢。也有些不肯就范的,若有大宗门庇护还好,若没有,这一辈子的仙途也就毁了。”   “那就对了。若此事当真,那我只有一句话讲。”   舒凫深吸一口气,提高嗓门道,“凌霄城视他人如禽兽,我看他们禽兽不如。”   她是个爆脾气,再加上容易入戏,每次看文都要把反派辱骂个千八百遍。凌霄城作风如此霸道,几乎不将小修士当人看,她在茶楼里憋了老半天,因此这会儿骂起人来,完全发自真心,情感充沛,那叫一个水到渠成。   柳如漪“噗”地笑出声来:“好一个禽兽不如!”   与她同行的男子眉目温和,见状也跟着好脾气地笑了一笑,轻声叹道:“如漪损人的功夫已是一绝,你小小年纪,倒也伶牙俐齿。若是你们结成一路,只怕能把天下人都骂到……”   他稍作斟酌,选择了一个最妥帖的字眼:“骂到自闭。”   “凌霄城横行多年,早该被人骂一骂醒醒脑子。要不是看在掌门的面子上,我不光能骂到他们自闭,还能骂到他们自刎。”   柳如漪不以为然,忽而破颜一笑,俯身在舒凫头顶上揉了一把,“我看这小姑娘根骨不凡,心性上佳,骂人也骂得挺带劲儿,正合我的胃口。不如这一程就带上她,如何?”   “你高兴就好。”   男子口中这么说着,但并无勉强为难之色,从容不迫地向舒凫见礼道,“在下姓江,表字雪声,是如漪的……朋友。还未请教道友姓名?”   “我……”   舒凫略一犹豫,随即坦然道,“我叫舒凫。‘凫’便是‘水鸟’之意,我父母从来没想着让我当凤凰,只要舒服一生就行,也省得凌公子大张旗鼓逼我改名了。”   “舒服一生,你父母倒看得通透。”   柳如漪慨叹一声,又收起笑容正色道,“舒姑娘,我们这一趟来到青城,其实是为了擒捉一只妖兽。”   舒凫:“妖兽?”   柳如漪:“不错。你意下如何?若是不怕,不妨和我们一起走一遭。待事成以后,我自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舒凫眼中一亮,当即一口应诺下来:“我亟需历练,自然不怕。不知是何种妖兽?”   江雪声沉吟片刻,像是唯恐吓着小朋友,一字一顿缓缓道:“‘四凶’之一的穷奇,道友可曾听过?”   舒凫不由地一怔。   她对妖兽并不熟悉,最多也就是在《山海经》里一目十行地看过,知道名字而已。   但对姜若水来说,这个名字却是再熟悉不过的梦魇。   ——姜若水的生母童瑶,正是在讨伐穷奇一战中豁命血战,以至于伤重陨落。   同样是在那一战中,童氏一族死伤惨重,一蹶不振,成为了姜若水一生悲剧的开端。   透过姜若水的记忆,舒凫清楚看见,当年穷奇已被童瑶拼着最后一口气挥剑斩杀。不过短短数年,怎么会又冒出来一只?   原著可没写这个啊!   舒凫发现,自己的剧情外挂有些不够用了。这个世界的全貌,或许远比原著百万字的描写更为广阔。   但入门机缘要紧,她不过略一踌躇,很快便下定决心:“我知道。实不相瞒,穷奇与我也有一段因缘,愿尽绵薄之力。”    第五章 挖坑   百分百送人头,我都不好意思收   妖兽之祸,在青城一带由来已久。   舒凫对“穷奇”这东西不大了解,只知道当年除妖一战极其惨烈,童瑶陨落,童氏衰微,原主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姜若水的处境,大约有一半是拜穷奇所赐,另一半是因为姜家傻缺。   至于其他的,她就完全两眼一抹黑了。   就这样,舒凫怀揣着一肚子疑问,一边随着江柳二人走过街头,一边在市井喧嚣中听他们讲完了来龙去脉。   ……   穷奇第一次作乱,大约是七八年前的事情。   当时,以青城一带为中心,齐、姜、童三大地方修仙世家呈鼎立之势,各自据守一方,井水不犯河水。三大世家间关系和睦,从无越界之举,也从未因争夺资源或势力范围而发生冲突,一时传为佳话。   就在这样歌舞升平、一团和气的氛围中,妖兽“穷奇”——一头背生双翼的猛虎突然出现,从童家领地掳走了一名百姓。   童家急公好义,听说有妖兽作乱,当即派出弟子寻找巢穴,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直到数日以后,才有弟子在郊外发现了一地血迹,以及一块破碎的童氏腰牌。   童氏族长震怒,发誓要报此血仇——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穷奇。   要知道,这妖兽看着高调,其实十分神出鬼没,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城里叼人,叼了就走,走着走着就断了踪迹,半点气息也没留下,好像凭空蒸发一般。   童家一连几次扑了个空,连妖兽的影子都没看见,不仅颜面扫地,还不得不日夜面对遇难者家属的哭喊责难。   据说穷奇“状如虎,好食人”,被它掳走的人音讯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显然是祭了妖兽的五脏庙,连一点骨灰都没有留下。   摊上这样的事情,又有谁能保持冷静呢?   更可怕的是,这穷奇越吃越上瘾,越吃越来劲儿,起初一次只掳走一人,之后索性一户一户往窝里端,把方圆百里都当成了自己的储备粮。   随着时间推移,它的妖力、体格逐渐增长,一开始只比普通的老虎略大一些,到后来足有一头大象那么高,而且铜皮铁骨,寻常修士根本不能伤它分毫。   终于有一天,已经成长为庞然巨物的穷奇闯入童家,口吐烈焰,连烧带杀,把好好一片乐土搅得天翻地覆。不过顷刻之间,亭台楼阁付之一炬,火光和血色映红了半边天空,景象宛如人间炼狱。   值此危难关头,偏偏齐氏族长正遇上罕见的大天劫,一干弟子被劫雷波及,劈了个七荤八素,自顾不暇;姜氏声称“族长闭关,无人做主”,说什么都不肯出手相助。   童家孤立无援,只能举全族之力拼死一战,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人丁凋敝的下场。   童瑶心系族人安危,独自驰援,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   “自那以后,童家也不知遭了什么殃,陆陆续续遇上不少灾祸,就这样一蹶不振,渐渐地没了声息。”   柳如漪轻叹一声,原本明亮的神采有些黯淡,“童氏一门性情刚烈,宁折不弯,童瑶更是其中翘楚。若有可能,我倒想与她交个朋友。”   ——性情刚烈,宁折不弯。   舒凫把这八个字含在舌尖上品了一圈,又想起孤光霸道的剑势,心中对这位从未谋面的“母亲”生出了一点敬意。   只可惜她虽然继承了孤光,却无法运用自如,总归还是差了那么一层意思。   “但是,穷奇已经死了不是吗?”   两人的讲述告一段落后,舒凫立刻提出心中疑问,“你们说要擒捉穷奇,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错。当年为祸一方的穷奇,的确已死在童瑶剑下。”   柳如漪微微颔首,“不过,就在最近数月间,青城一带再次出现了‘妖兽掳人’的传闻。听人描述,那妖兽的外形与穷奇一模一样,只是体型较小,似乎尚未长成。”   舒凫听得皱眉:“姜、齐二家呢?童家不成了,他们也不管吗?”   “齐氏族长一脉都是剑痴,不问世事,整日里除了修炼冥想,就是与高手论剑。至于旁支……”   柳如漪语带讥诮,形状姣好的唇角一弯,无端显出几分冷艳来,“旁支是什么模样,你也都看见了。”   “……”   回想起齐新蕾的“风姿”,舒凫又想翻白眼又想笑,一时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也就是说,齐家上层都是铁憨憨,不管事儿。底下一群乌合之众搞事情,也没人管。”   她将齐家的情况消化了一下,言简意赅地总结道,“上梁棒槌下梁歪,迟早要完。”   “差不多吧。”   柳如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在后头轻飘飘地缀了一句,“姜家么,不提也罢。”   舒凫眨了眨眼睛,觉得她说这句“不提也罢”的时候,神气像是在说“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你们全家都是垃圾”。   江雪声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慢声细语地解释道:“姜氏重利。除非有人重金相求,否则他们也是不管事的。”   舒凫:“……”   这到底是修仙世家,还是收保护费的地头蛇?   “正因为姜、齐二家指望不上,我们才会走这一趟。”   江雪声顿了顿,接着温声说道,“当年童氏一战极为惨烈,我们有所耳闻,多年来一直记在心上。前些时日,我们在云游途中听见传闻,便一同过来看看,也好为地方除去一害。”   柳如漪语气轻松:“听传闻所说,这‘穷奇’多半是个幼崽,没什么好怕的。只要找到它的巢穴,凭我们二人之力,应当不难对付。”   “……”   舒凫安安静静地听着,面色不改,心底里暗搓搓地算了笔账。   如果擒获穷奇,既能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又能为原主报一箭之仇,还能获得加入四大宗门的推荐信,可谓一石三鸟。   有熟练工带队,作为新手任务来说,难度也不算很高。   舒凫心下一盘算,觉得自己间接领了童瑶不少恩情,于情于理,合该跟他们走这一趟。   柳如漪对此十分欢迎,江雪声也没有异议,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最近一次有人目睹穷奇,是在城南的‘藏木林’附近。据说,当年穷奇无故消失,也都是发生在藏木林一带,林中或许另有玄机。”   江雪声细细叮嘱,周详得几乎有些琐碎,“入夜以后,我们便往林中一探究竟。舒道友,藏木林有瘴气弥漫,这几丸清心丹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舒凫也不推辞,接过药瓶说了声谢。   江雪声又道:“穷奇秉性凶悍,你根基不深,最好多准备几样护身的法器。青城有几家铺子,品质、做工都很不错,款式也新颖,我瞧着像是女修会喜欢的。如漪,你且带她去看看。”   “知道了,还是先生考虑周到。”   柳如漪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扯住舒凫一幅衣袖就拉着她走,“你这小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打扮太素净,看着清汤寡水的。走,我给你好好拾掇拾掇。”   “这怎么好意思……”   舒凫一句客气话刚出口,人已经被拉出半条街,也只好由着她去了。   ……   江雪声所说的店铺,位于青城最为热闹繁华的城西一带,有几分像是现代的购物街。   舒凫生怕芳菲担心,便首先折回客栈一趟,向她说明事由,再三嘱咐她留在客栈中安心等候,千万不可跟来。毕竟谁也不知道,原著中的悲剧会不会应在别处。   只要自己通过这次考验,到时候将芳菲一起带上,哪怕芳菲不能入门修行,至少也能保证她衣食无忧。   然后,她便随着柳如漪来到了这里。   柳如漪显然已在城中逛过一圈,熟门熟路地领着她进了铺子,潇洒地一挥衣袖:“随便看,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   舒凫连忙摆手:“我还有些积蓄,不必……”   话音未落,忽然有道尖利的女声响起,钢刀似的从她耳膜上刮过:“哟,这不是玄玉宫的高徒吗?你们泱泱大派,也来我们这种小地方买东西?”   “……”   舒凫一手揉着耳朵,老大不情愿地扭头望去。   也不知该说是“冤家路窄”还是“不出所料”,一袭红衣如火的齐新蕾站在她面前,尖下巴高高扬起,双眼流转睥睨,仿佛要端出一副俯瞰众生的派头来。   只不过她有些用力过猛,单瞧这架势,不像睥睨天下,倒像是要用下巴尖儿扎死人。   这姑娘心理素质真好,舒凫想。   要是换了她,刚在茶楼中被柳如漪戏弄过一回,这会儿肯定没法把下巴抬这么高。   看齐小姐的模样,多半是在哪里找回了优越感,所以自动清空半个时辰前的屈辱记忆,重新变得高高在上起来。   果然,她下一句话便是:“轩哥哥听说我不快活,就带我来铺子里挑几样法器。他让我不必在乎银钱,拣最贵的买。”   说完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差把“我有哥哥,你有吗”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哦,敢情是找男主诉过苦了。   舒凫一边感叹“这男主还挺中央空调,对每个妹妹都这么好”,一边笑眯眯地冲她点头:“知道了,你逛你的便是。大家萍水相逢,不用这么客气,买个东西还一一向我汇报。”   齐新蕾一口气噎在喉头:“你……”   舒凫也不等她发作,一手拉着柳如漪的袖口,自顾自低头去看货架:“柳道友,你看这是什么?”   “火纹玉的镯子。品相一般,不值什么钱。”   柳如漪如数家珍,葱白指尖从各色货品上一一点过,“要买镯子的话,你不如瞧瞧这个。上好的昆仑玉,碧沉沉的,像是截了一段溪水缠到手腕上。这玉镯还有清心静气的功效,你摸一摸,是不是凉冰冰的?”   舒凫被她说得有些心动,刚要抬手触碰,却见一只手从旁伸出,不由分说地捞走了那只玉镯。   “老板,这个我要了。”   齐新蕾嗓音脆亮,末了还得意地瞥她们一眼,“你尽管开价,我付得起。你在青城做生意,总不会不认得我吧?”   得,这是铁了心不让她们买东西了。   根据舒凫的阅读经验,恶毒女配一般都有个“送人头”属性,百分百会来主角面前跳,跳完就被拍扁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看来在这个世界,这条规律也在照常运转。   唉,这又是何苦呢。   舒凫倒也没怎么生气,她们和齐新蕾相看两厌,变着法儿恶心对方都很正常。她们狠狠恶心了齐新蕾一把,礼尚往来,齐新蕾自然也能恶心她们。   这种事没什么道理可讲,就看谁魔高一丈。只要你的招数比对方更恶心,让对方更难受,那就算是赢了。   要论这一点,舒凫一向很有自信。   她飞快地和柳如漪咬了会儿耳朵,然后互相一点头,转身去了隔壁另一家稍小的店铺。   柳如漪放眼环视一圈,伸手从货架上拿起一副耳环,盈盈笑道:“舒姑娘你看,这珍珠耳环……”   “我要了!”   骄横的女声从旁响起,果然是齐新蕾不依不饶,在送人头属性的驱使之下,又追着她们来了这家店铺。   柳如漪扬眉一笑:“好罢,给你便是。舒姑娘戴什么都好看,我们尽可以随便挑。”   说着她又点了一枚玉簪:“你看,这簪子……”   “我要了!”   “这黄金凤凰步摇……”   “我要了!”   “这镶嵌七色宝石的璎珞……”   “我要了!”   ……   一番“礼尚往来”之后,齐新蕾财大气粗,喊得又快又干脆,几乎承包了小半个货架的首饰。   胖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亲自将首饰一样一样包好,又不停地冲她鞠躬道谢,像个圆滚滚的皮球。   成堆的黄金珠宝放在一处,流光溢彩,几乎能把人的眼睛晃花。齐小姐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面色红润许多,下巴也抬得越发高了。   老板看出她们之间暗潮汹涌,忙不迭地奉承道:“这样的好东西,戴在齐小姐身上才能显出光彩,相貌平庸、气质粗俗的小人物可配不上。”   “可不是么。像我们这种粗人,戴些什么石头、骨头也就够了。”   柳如漪莞尔一笑,冲他们微微道个万福,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走吧,换个适合我们的地方。”   齐新蕾一怔:“你们不买了?”   柳如漪浅笑不答,身形一闪间,人已经到了门外。   就在此时,舒凫一派天真地开口问道:“柳道友,你刚才给我看那珍珠耳环,是很稀罕的物件吗?”   “自然是稀罕的。”   柳如漪眉眼舒展,笑意更深,“东海有种比目鱼,眼白没有一丝杂质。死后翻了白眼儿,眼珠子坚硬如玉石,就被人拿来做了首饰。到了大半夜,这眼珠还会盯着你瞧呢。”   之后也不等舒凫再问,她便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那枚黄金凤凰步摇,其实是镀金的,镀的也不是真金,而是一种‘黄金草’榨成的汁液,能够以假乱真。只是佩戴久了,身上各处都会出现黄斑,几年也消不下去。”   “那副镶嵌宝石的璎珞,宝石都是最次等的,只是用一种名叫‘琼枝玉兔’的妖兽血液反复浸泡,看上去通体晶莹,光彩夺目。但上头留有玉兔血液的味道,在城镇里还好,若是到野外被玉兔族群发现,多半会被蜂拥而来的兔群咬死。”   “那副手镯……”   “那枚玉簪……”   ……   最后她幽幽一叹:“这都是些新奇玩意儿,好玩得很,只可惜对人体无益。我就是想让你看看,也没想让你买。”   舒凫:“……”   她知道刺激,但没想到这么刺激!修仙界的兔子也太猛了!这是传说中的钢牙小白兔啊!   齐新蕾:“……”   她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她全都买了。    第六章 护短   看见这个男主了吗?好的,现在他不是了   之后这一路,毫不意外的,齐新蕾成为了舒凫她们的快乐源泉。   她虽然娇蛮任性、眼高于顶、口无遮拦,但好在没什么害人的花花肠子,只要对她的垃圾话置之不理,也算是个人畜无害的吉祥物。   用舒凫的话来说——我就喜欢你不喜欢我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赏心悦目,陶冶情操。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快乐。   她们在商业街上逛了一路,齐新蕾咬牙切齿地跟了一路,却不敢像之前一样见什么抢什么,总担心又是柳如漪诓她。   方才那位胖老板嘴硬得很,死活不承认自己卖假货,她赔了笑脸,放了狠话,最后祭出“告诉我爹让你关门”大法,愣是没能退货,只好梗着脖子吃了这个哑巴亏,气咻咻地盘算着回家找爹告状。   舒凫和柳如漪就轻松多了,自由自在地挑,开开心心地试,空留齐新蕾一个人涨红着脸杵在一边,一路上欲言又止三百次,想给她们添个堵又怕反杀自己,活生生地把自己给堵死了。   就这样,在齐小姐敢怒不敢言的视线中,两人痛痛快快地买了个爽。   柳如漪眼光毒辣,砍价生猛,挑选的都是物美价廉的优质法器。舒凫不愿无功受禄,执意自己买单,从中精挑细选了几件最合意的,又给留在客栈的芳菲打包了一些,堪称满载而归。   其中,舒凫最喜欢的是一支玉蝶发钗,晶莹剔透的碧色蝴蝶在发间飞舞,栩栩如生,迎着日照反射出一层温沉柔润的光泽。   “这发钗上有天衍门的护符,能够抵御法术,一向很受女修欢迎。”   柳如漪同样爱不释手,一边帮她试戴,一边言笑晏晏地称赞道,“果然精致。舒姑娘,你知道么?天衍门制作的法器,每一件都是由门中弟子设计,从材质到做工严格把关,呈报长老过目后才能批量生产,绝没有一件粗制滥造的。他们就擅长做这个。”   ……做什么?开发门派周边?   舒凫无言以对,再次对当代修真界的业务范围感到震惊。   “好了,这便妥当了。”   柳如漪将舒凫打扮成了一棵珠光宝气的圣诞树,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又将这口气化作豪气倾吐而出:“老板,结——”   舒凫急忙抢答:“结账!我结我结。”   “慢着!”   就在此时,憋了一路的齐新蕾终于找到机会,迫不及待地抢上前来,伸手向那支玉蝶发钗一指,“这个我要了!老板,无论她们出多少钱,我都付她们双倍的价格。”   “这……”   老板左右为难,两边都是花一样的漂亮姑娘,他觉得自己像个夹在发妻和情人之间的罪恶渣男,“小店经营不易,请几位客官不要为难……”   “我怎么为难你了?”   齐新蕾一脸不悦地瞪大眼睛,“我多给你钱,有什么不好的?”   ——你给我钱,我怕别人要我命啊!   老板在内心发出无声的哀号。   他是个有眼力的,一眼就看出舒凫这把剑和柳如漪这个人都不一般,没准儿是什么隐姓埋名的大人物。   齐家他惹不起,这两个过路的他也惹不起,他能怎么办?他只能表演一个铁锅炖自己。   不过短短一息间,无辜又无助的老板已经汗透重衣,觉得自己不仅是个渣男,而且老婆和情人都怀了他的孩子。   他左顾右盼,战战兢兢,只盼望其中有一方能够醍醐灌顶,领悟到“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人生哲理,主动息事宁人。   然而遗憾的是,在场三个人的座右铭都是同一句话——“忍一时无法呼吸,退一步不如暴毙”。   就在三人僵持不下之际,忽然间,琉璃珠串成的门帘噼里啪啦一阵响,有道长身玉立的人影拨开珠串走了进来。   舒凫循声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他长相,就只听见齐新蕾喜出望外地喊道:“轩哥哥,你来了!”   舒凫:?????   不是,这个男主的出场是不是有点随便???   出场很随便的(原)男主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堂妹身边站定,保持着世家子弟温文尔雅的风度,向舒凫和柳如漪见礼道:   “在下齐玉轩。两位道友,有礼了。”   齐玉轩和姜若水,幼时常常玩在一处,算是半个青梅竹马。后来楚箫上位,立刻把姜若水关在家中,再也不许她出门见人,自此两人便断了联系。   如今重逢,两人面貌体态变化颇大,一个是翩翩少年郎,一个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齐玉轩又早已心有所属,对这位白给的“未婚妻”漠不关心,自然半点也认不出来。   姜若水一直念念不忘地惦记着他,实属媚眼抛给瞎子看,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对,也不算一场空。他俩最后HE了。   回想起那个令人发指的HE,舒凫背后又密密麻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与男主保持三丈距离。   齐玉轩显然已在门口听见了她们的争执,也不拐弯抹角,客客气气地拱手道:“两位,实在抱歉。舍妹从小任性,无论什么吃的、玩的,只要她看上了就志在必得,给两位添麻烦了。”   这句话说得落落大方,礼数周全,舒凫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这真是那个让她气得生吃键盘的男主吗?   是不是……太正常了?   然而,只听他下一句便道:   “不知两位能否割爱,给我一个面子,将这玉钗让给新蕾?她是个小女孩儿脾气,这玉钗对你们来说只是寻常首饰,对她来说却是一段念想。看两位年岁,应当比舍妹大上一些,想必心胸宽广,不会与她计较这点小事。”   ……好吧,他确实是。   唯一的区别是,舒凫现在不想吃键盘,只想把男主的脸按在键盘上摩擦。   好好一个修仙文男主,怎么就和“你这裙子/娃娃/塑料小人看着也不值钱,送我家孩子一个呗”的熊大人这么像呢!   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柳如漪掀了掀嘴唇,刚要开口,上辈子深受熊大人迫害的舒凫已经上前一步,一句话钉子似的掷到齐玉轩脸上:   “齐公子,你和齐小姐之间兄妹情深,实在令人动容。但她是你妹,又不是我妹,为什么我要像你一样纵容她?”   “这……”   “将来你娶了老婆,我是不是也必须像你一样,和她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早生贵子?你的孩子要我抚养?你的父母要我侍奉?你的亲人就是天下人的亲人?”   “这,自然不会——”   “齐小姐叫你哥哥,却不曾叫我哥哥。我也不是不通情理,只要她叫我一声哥,我立刻不计前嫌,把她当作亲生妹妹一样关照。她要是叫我一声爹,我还能把她当作女儿。”   “你、你欺人太甚!”   齐新蕾一张粉面涨得通红,用力啐道,“呸!要做我爹,你也配!”   “说的也是。”   舒凫无比诚挚地点头,“古人云‘子不教,父之过’,我这不是给自己揽黑锅么?算了,这锅还是留给你爹吧。”   “你!!”   齐玉轩眼看她油盐不进,摇头叹道:“道友如此蛮不讲理,那在下……”说话间身影晃动,人已到了舒凫面前,一手按住她肩膀穴道,玉钗“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少不得要得罪……唔!!”   舒凫是个什么脾气?吃痛吃苦不吃亏,受累受罪不受气。谁让她不快活,她就让谁不能活。   齐玉轩的爪子刚一搭上她肩膀,她情知不妙,随即半边身体一沉,一脑门就冲他笔挺的鼻梁撞了过去。   “……唔!!你、你做什么……”   舒凫将全身灵力灌注于头顶,齐玉轩毫不设防,被她一记头槌撞了个倒仰。   他还没来得及站稳,一道鬼魅般的红衣人影已经飘到他身后,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天灵盖。   “齐公子,这就是你不对了。”   一缕幽香拂过鼻尖,柳丝般轻柔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大家吵架吵得好好的,你怎么能打人呢?”   “……”   齐玉轩额角滑过一滴冷汗,和鼻血一起无声滴落,“道友,你是不是说错了一个词?我们有话好说……好吵也行,你先放开我。”   堂兄命悬一线的险境,落在齐新蕾眼中却是另一幅旖旎景象:“喂,你放开轩哥哥!别凑这么近占他便宜!”   “……”   柳如漪温和秀美的笑容霎时开裂,仿佛整个人从内而外都被侮辱了,甚至夸张地皱起了鼻子。   她猛地退开一步,与舒凫并排而立,负着手淡淡道:“你放心,我决计不会看上你哥哥。”   “我凭什么信你?”   “很简单,理由有两点。”   柳如漪一手搭在心口,长睫低垂,是个再哀怨凄美不过的西子捧心姿态,说出的话却与之完全相反。   只听“她”一字一顿道:   “第一,我没有龙阳之好。我喜欢女人,也喜欢扮女人,这两者并无冲突。”   “第二,我实在看不上你这位小哥哥。唉,他有什么好的?长得没我漂亮,对待姑娘没我体贴,估计掏出来还没我大。”   “……”   “……”   “……”   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在这片死一样的寂静中,只有舒凫茫然地眨着眼睛,喉咙里无意识地蹦出一个音节,在地砖上摔得粉碎。   “…………………………………啥?”    第七章 虎穴   美女就是美女,美女还分性别吗   “…………………………啥?”   吐出这个字的同时,舒凫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宕机状态。   她能够理解柳如漪说的每一句话,但是一句句串联起来,与视觉画面结合在一起,两厢里对不上号,在她脑海中引起了一种类似短路的物理反应,差点儿把CPU给炸了。   ——柳如漪?   ——男人?   ——还很大?   ——“大”是指哪里,胸吗?   舒凫下意识地向柳如漪胸口扫了一眼,又无意识地拍了拍自己坚实的胸膛。   很显然,是柳如漪比较大。   ——那他怎么会是男人呢???胸口那两坨是他锻炼多年的胸大肌吗???   “…………”   齐玉轩和齐新蕾同样目瞪口呆,他们俩毕竟年轻,这场面舒凫没见过,他们更没见过,这会儿都顶着一脸震撼我妈的表情,直接杵在原地石化了。   现场唯一泰然自若的,就是柳如漪本人。   趁着齐家兄妹震撼失神的当口,“她”——他一手抛下银钱、拾起玉钗,一手牵住舒凫衣袖,一阵风似的掠出店门,掠过人声鼎沸的街道,不一会儿便将店铺远远抛在了身后。   直到一口气掠出二里地,齐家人不能再找麻烦,柳如漪才将被自己牵着起飞的舒凫轻轻放下,温声道:   “抱歉。一时失言,让姑娘受惊了。”   语调舒缓,语声清越,依然是那道令人过耳不忘的动听嗓音。   “那个,柳道友……”   舒凫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道,“你……真的是?”   “真是。”   柳如漪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目光清透,没半点揶揄玩笑之色。   “那,你这个……”   ——胸是怎么回事?   “哦,这是我在天衍门订做的贴身软甲。你要是喜欢,以后给你也整一套。”   柳如漪察觉到她的视线,大大方方地解释道。   说着抬手在胸口拍了一拍:“韧性、弹性都很不错,一般刀枪伤不了它,实用得很。”   舒凫:“……”   天衍门平时都在研究些什么东西?!就算是个辅助门派,这辅助范围也太广泛了吧!!   话又说回来,好端端的,柳如漪订个假胸做什么?   舒凫担心贸然询问不太礼貌,却又忍不住好奇,字斟句酌好半天,终于还是期期艾艾地问道:“柳道友,你既然是男子,为什么要……”   “穿女装?”   柳如漪善解人意地替她问完,也不着恼,微笑着自问自答道,“实不相瞒,我和先生在同行中有些名气,而且名声不大好听。每逢出门办事,都是要乔装改扮一番的。”   舒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你穿女装,是为了掩人耳目,避免身份暴露?”   “不是。”   柳如漪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纠正道,“是因为女装漂亮。”   舒凫:“……”   他说得好有道理,她竟然无法反驳。   接着她又想起另一件事:“你说自己出身玄玉宫,这是真的吗?”   “这个不假。”   柳如漪坦然回答,眼中流露出一点怀念之色,“玄玉宫掌门与我家有些因缘,我从小在她门下长大,受了她不少照拂。虽然我不曾拜师,但玄玉宫上下都对我十分友好,我承她们的情。”   难怪他方才语焉不详,误导齐新蕾认为自己是玄玉宫的女修,原来是为了给恩人出头。   舒凫想通了这一节,内心疑虑消减不少,但还是有些消化不良:“对不起,我想安静地思考一会儿人生。”   比如说,为什么你一个男人的皮肤比我还嫩,而且比我还擅长化妆。   柳如漪并不觉得她失礼,歉然道:“舒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平素爱玩,没规矩惯了,也不怎么计较男女之别,凡事只图一个自己看着顺眼,不是有意欺瞒。待此间事了,我一定卸妆向你道歉。”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会卸了胸。”   舒凫:“……谢谢,不用了。”   她从未听过如此真诚的赔礼道歉。“道歉时要露出胸部”这句话老有人刷屏,“道歉时摘下胸部”的,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   ……   日落时分,城南郊外。   藏木林三面环山,绵延数十里,只有一处狭窄入口,是个易守难攻的凶险地形。密林中昏暗幽深,树影幢幢,在逐渐黯淡的暮色笼罩下,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江雪声并未在入口等待他们,而是选择了不远处的一座高坡,临风而立,静静俯视着那片波澜起伏的树海。   他的容貌平淡,背影却是青竹一样清隽修长的,宽袍广袖被山风吹起,人也像是要乘风而去,很有几分超然物外的谪仙样子。   舒凫从背后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回来了?”   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江雪声平静回头,旋即注意到舒凫面色有异,“舒道友,怎么了?是不是如漪非礼你了?”   柳如漪一惊:“我不是,我没有!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形象?”   江雪声面带倦容地叹了口气,摆手道:“我知道你没有。我是怕你把人家当姐妹,忘了交代最重要的事,回头人家发现你是假的姐妹,又要一状告到我这里,说你男扮女装,占人便宜。”   柳如漪也跟着叹气:“冤枉啊。我能占什么便宜?我喜欢自己挑衣服、配首饰,也喜欢给其他姑娘挑,帮她们梳妆打扮,看她们光彩照人,过个眼瘾罢了。我在玄玉宫多年,也没人与我计较这个。”   “玄玉宫女子为尊,与别处不同。在如今的世道上,你生为男子,就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江雪声不咸不淡地刺他一句,又转向舒凫,斯斯文文地躬身一礼,“道友见笑了。如漪出身鸟族,生性.爱美,他的审美标准……有些特别,不是故意要扮成女子。”   “是啊,市面上的男装实在太丑了。我想穿几件漂亮的,都得自己画了设计图送给天衍门。”   柳如漪理直气壮地接口道。   舒凫:“……行吧。”   她两眼放空,暂时性地放弃了思考。天衍门就是这个世界的哆啦○梦,要不然就是道具商城,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不对,等一等。”   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是个鸟?”   柳如漪:“对啊,我是个鸟。想当年我还是一颗蛋,就是玄玉宫把我孵出来的。”   舒凫:“……行。”   万万没想到,让自己眼前一亮的漂亮姐姐不仅是男人,而且还是个鸟人。在玄幻世界里,大概这才是正常情况。   ……正常个鬼啊。   “好了,说正事吧。”   江雪声截过话头,仍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温吞模样,也不计较他们打岔,“如漪,你瞧见入口处没有?今日一行,怕是要多几分波折。”   “怎么?”   柳如漪长眉一挑,踏上一步低头望去。   素日寂静无人的密林入口,不知何时聚集了十余名年轻修士。   舒凫修为平平,眼力也平平,一眼望去看不真切,只觉得他们的模样有些奇怪,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领头一人正在手舞足蹈地嚷嚷些什么,情绪十分高涨。   “我粗粗一听,他们都是附近小家族的子弟,听说此地有穷奇出没,就想来试试身手。”   江雪声解释道,“‘只要我们取胜,就能一战扬名,说不定还能取代童家,跻身青城三大世家的位置’——他们是这么说的。”   柳如漪脸一沉:“童家还没死绝呢,他们就这么等不及?”   江雪声好脾气地笑笑,神色温和,像个慈眉善目的大家长:“少年人意气风发,总是比较喜欢作死的。”   ……等等。   作死?   舒凫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柳如漪倒是习以为常,轻飘飘地随口问道:“救还是不救?”   江雪声:“救,但不要马上救。等他们折腾个半死,知道厉害,以后就会懂得分寸了。”   看他那和蔼的目光,忧虑重重的脸色,仿佛在说“等他们成绩下降,就知道老打游戏不好了”。   然后这位慈祥的大家长略一沉吟,改口道:“罢了,还是等他们折腾到七成死吧。”   舒凫:?????   ——“七成死”是个什么东西?和七分熟一个意思吗?   ——这位大哥,你好像和你的表面人设不太一样啊。   江雪声没有察觉她的腹诽,也可能是察觉了但没有在意,袍袖一拂,带着她和柳如漪从高坡上一跃而下,瞬间掠过数十丈距离,在那群年轻修士面前飘然落地。   舒凫冷不防被人带着装了个逼,体验不是很好,觉得自己有点晕机。   她晕晕乎乎地一抬头,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感觉更不好了。   因为,从她此刻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   在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修士之中,有个瓜子脸、大眼睛,乍一看十分甜美秀气的白衣女孩,像一朵柔弱的小白花,令人心生怜爱。   但是,在舒凫手中雪亮的剑锋上,却映出了一张……怎么看都不像人,至少也像是R级恐怖片演员的脸。   “………………”   这画面委实有些刺激,舒凫一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舌尖咬得发麻,好不容易才将一句“我日什么东西”咽回肚里。   就在此时,她听见脑海中响起一道传音,是江雪声平心静气地叮嘱道:   【道友,离那位穿白衣的姑娘远些。她已经死了七八年了,阴气重,靠太近对身体不好。】   舒凫:【我日!】   江雪声:【你不要日,也不要怕。这位姑娘死状凄惨,恐怕是当年穷奇之祸的遇难者。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对死者不敬,她一路上多半要给他们添些麻烦,不会祸及我们。】   【……】   舒凫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日——日夜行善积德,她一定不会为难我的。】   江雪声:【放心。人只要不作死,就不会死。】   舒凫:【……】   ——所谓的“作死”、“救还是不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第八章 虎女   你的一片芳心,终究是错付了啊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听上去很有胆魄,但舒凫无论怎么琢磨,总觉得这话是在说小牛犊子没见识,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才能一往无前地作死。   就像眼前这群年轻修士一样。   不过在舒凫眼中,这批青少年的素质良莠不齐,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甚至算不上小牛犊子,应该叫做小兔崽子,或者小王八羔子。   江雪声秀了一手从天而降的掌……哦不,功夫,当下就有几个兔崽子面色一沉,要么扬起下巴翻白眼,要么阴阳怪气地斜眼看人,好像眼珠子都不肯好好长在原位似的。   这也难怪——从天而降的功夫谁都会,却不是谁的身法都像江雪声一样飘逸潇洒,落地时漫不经心地一转身,带起的衣摆如同花一般自然散开,比鼓风机吹得还漂亮。   他这个逼装得一鸣惊人,身后还跟着俩姑娘,一个红妆艳丽,一个素衣白裳,红白玫瑰似的,俨然一副标准的人生赢家做派。要不是江雪声文质彬彬,态度谦和,对谁都是一张笑脸,指不定一转身就被哪个年轻气盛的小朋友背刺了。   “白玫瑰”舒凫堪堪站稳,一眼扫过人丛,迅速将所有人的衣着样貌都在心中暗记了一遍。   这些修士她一个都不认识,只觉得他们一个赛一个的衣冠楚楚,人模狗样,果然修仙界人人都有一副好皮囊。   虽然其中有一个不是人。   为首的少年穿着最华丽,样貌最俊俏,态度也最骄傲,在人群中显得十分惹眼。   舒凫定睛细看,只见他肤色白净,脸庞生得尖而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宝蓝底色的衣袍上花团锦簇,整个人活像只翘着尾巴开屏的蓝孔雀。   这会儿他被许多人簇拥着,品尝到了一点“百鸟朝凤”的滋味,不自觉地端起了凤凰派头:“请问几位是?实不相瞒,我们正准备进入藏木林除妖。几位若有意同行,届时可要听我调遣,千万不能坏了大事。”   “……”   柳如漪一言不发地垂下头去,以袖掩口,眉目含情,看上去颇有一点“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不过舒凫知道,他这是在忍笑。   而且还没忍住。   他这一笑就笑出了万种风情,那少年心底藏不住事,整张脸一下烧红到耳根,舌头直愣愣的转不过弯来:“这,这位姑娘……”   舒凫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心中暗道“又弯了一个”。   “别磨蹭了,我们快些进入林中吧!”   一名少女开口催促道,“要是去得晚了,指不定有其他外来的修士捷足先登,抢先一步把穷奇杀了。”   “不错。”另一名少年接话,狐疑的目光一个劲儿往江雪声身上瞟,“你们这些外乡人,最好还是少来插手,免得添乱。”   柳如漪嫣然一笑:“道友放心,我们只是来见见世面,决计不会添乱。”   于是那少年也跟着脸上一红,扭扭捏捏地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舒凫:“……”   这些异性恋小朋友的一片芳心,终究是错付了啊!   与吵吵嚷嚷的活人相比,那位“死了七八年”的白衣少女倒是十分低调。她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安分守己,毫无存在感地蛰伏在一旁,低眉顺眼的,像个给少侠们端茶倒水的小丫头。   要不是孤光有灵,剑身能照见本相,舒凫原本也不会向她多瞧一眼,更不会想到她是个藏在人群中的鬼魂。   【道友,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这鬼魂一路跟着我们啊。】   到底是上辈子没见过鬼,舒凫突然置身于恐怖片现场,内心难免有些紧张。虽然面不改色,但掌心还是沁出了一层薄汗。   【无妨。】   江雪声似乎察觉到她的僵硬,在传音中幽幽叹了口气,长袖一扬,隔着衣袖轻轻搭上她发冷的指尖,一道温暖的真气渡了过来。   【藏木林地势独特,阴气郁积,鬼怪比别处更逼真些,寻常修士都难以分辨。你且放宽心,这不是什么厉鬼,只是个心有执念、不肯投胎的小姑娘罢了。】   舒凫哭笑不得——你姥姥的,就凭这种设定,在现代鬼片里已经算是十足的厉鬼了!   什么贞子,什么伽椰子,不也都是“心有执念的小姑娘”吗?   但是指尖流入的灵力太过柔和,暖洋洋的,温水一样浸泡着四肢百骸,顷刻间将她满心的卧槽都融化在了一团温柔乡里。   舒凫不自觉地斜睨江雪声一眼,忽然明白了柳如漪为什么说他“考虑周到”。   虽然她并不需要照顾,女鬼什么的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不过他有这份心思,还是很值得感谢的。   其他人满脑子都是穷奇——以及斩杀穷奇之后的锦绣前程,没一个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只有那女鬼百无聊赖,扭头朝舒凫瞥了一眼,视线落在她与江雪声重叠的袖口上,若有所思地一挑眉梢。   然后,她冲舒凫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露出一抹女生间特有的会意微笑,眼神里装着明晃晃的三个字:我懂的。   舒凫:“……”   夭寿哦,她刚才是不是被鬼八卦了?   ……   ……   一刻钟后,藏木林中。   刚一进入林中,舒凫便觉得周遭陡然安静下来。   放眼四周,目力所及处尽是郁郁苍苍的古木,像无数沉默的人影,手牵着手环绕在他们身边,吞没了外界一切声息和光线。   在渐趋微弱的暮光中,林间生气勃勃的绿意也随之消隐,从树干到枝叶,都呈现出一种阴郁不祥的黑。   这场景处处透着诡异,凶险得一目了然,任谁见了也会头皮发麻,胳膊上爬起一水儿的鸡皮疙瘩。   走在最前方的华服少年倒是镇定,昂首挺胸,一边走一边鼓舞心生怯意的同伴:“怕什么?这次的穷奇没叼走几个人,想必十分虚弱,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到时候把它一围,大家齐上,刀剑法术一起往它脑门上砸,保准一眨眼就把它砸瘫了。”   “是啊,白公子说得对。没什么好怕的!”   “一切就仰仗白公子了!”   “要不是有白公子开路,我还不敢来呢。”   众人十分配合这位“白公子”的表演,一叠声地附和捧场,肉麻到不堪入耳的商业互吹满天乱飞。   白公子被吹得眉开眼笑,心里美滋滋的,孔雀尾巴翘得更高了。   但与此同时,舒凫分明看见——好几个少年嘴上吹得积极,背地里却一个个挤眉弄眼,有的冷笑,有的撇嘴,神色间充满不屑,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们从背后注视白公子的眼神,就像在目送一头开开心心蹦上烤架的猪。   很显然,白公子把大家当马仔,大家把白公子当炮灰。你不仁我不义,礼尚往来,诚信互坑。   “……”   舒凫一时间有些无语。大敌当前,厉鬼在后,一群菜鸡还搁这儿玩内讧,真是好标准的一出菜鸡互啄。   她自认为也是菜鸡之一,但她至少态度端正。   舒凫懒得关心菜鸡,索性就任凭他们上演男版宫心计,自己一边紧跟着江雪声和柳如漪的背影,一边在内心琢磨“穷奇”一事的蹊跷之处。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是个天生的爆脾气,受不得委屈,半边脸挨了打就要把对方打成半身不遂,但这不代表她没有脑子。   之前她刚听完一耳朵陈年旧事,先是被柳如漪拉去逛街,接着又被齐小姐一通胡搅蛮缠,满脑子千头万绪都被搅成了一锅煮开的浆糊。这会儿浆糊渐渐冷却,水落石出,她心中郁结的疑虑终于浮现了一个角。   江雪声他们讲述的历史,看似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倘若仔细推敲起来,其中仍然存在许多无法解释的疑点。   比如说,“穷奇”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童家修士众多,童瑶实力不俗,又有孤光这样的宝剑在手,竟然也对它无计可施,只能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就算是传说中的“四凶”,一匹妖兽而已,真有单枪匹马屠灭一个修仙家族的本事吗?   比如说,当年的穷奇被童瑶一剑断头,死得不能再死,现在的“穷奇”又是从哪儿来的?   难道那穷奇是个英雄母亲,临死前在哪儿下了个蛋不成?   再比如说,当年穷奇神出鬼没,行踪成谜,童家掘地三尺也没找到它的巢穴。为什么这一次,它的踪迹却传得路人皆知,以至于阿猫阿狗都能跑来捡漏?   ……   舒凫一手按着眉心,眼皮子跳个不停,总觉得穷奇这档子破事里有点东西。   至于有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   再看那白衣少女,她照样是一路亦步亦趋,半点也没显露出搞事情的苗头。就在舒凫以为“可能人家只是一个路过的鬼魂”之际,那少女忽然停下脚步,黑眼珠左右一转,飞快地伸手在树干上一拍。   紧接着满树枝叶一阵乱响,哗啦一声,一团黑魆魆的物事从枝头倒挂下来。   “哇啊!!!”   前头几个少年骇了一跳,连连后退:“何方妖孽?!”   还是那白公子胆大,反手抽出自己镶金嵌玉的华贵佩剑,也不嫌脏,用剑尖在那团物事上轻轻一挑,揭开了包裹在外的一层破布。   剑柄上镶嵌着几颗夜明珠,在夜色间泛出碧莹莹的柔光,恰好照亮了他剑尖所指的一小方区域,映照出一张惨白的……确切来说,是一个惨白的骷髅脑袋。   “哇啊啊啊!!!!!”   少年侠客们的嗓门越发敞亮了,枝头好几只寒鸦被惊动,扑棱棱地振翅而飞。   夜明珠微弱的光芒下,每一张面孔都被映照得白里泛青,乍一看格外瘆人,好像浮起了一层惨碧色的死气。   只有那白衣少女镇定自如,嘴角挂着一点诡秘的微笑,甚至还转过身冲舒凫眨了眨眼睛,并起食指和中指比向自己,用口型向她说道:   “那是我。”   舒凫:“……”   夭寿啊,这个女鬼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第九章 失言   我看着你,就如同地铁老人看手机   有这么一句话,大家都听过,叫做“当你在家中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说明你家里已经有一万只蟑螂了”。   舒凫当然也听过。作为一名爱好卫生的当代南方人,她一向对蟑螂的繁衍生息保持高度警惕。   但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当你在森林里发现一块骨头,接下来还会发现剩余的一百多块”。   没错,这一百多块都是同一个人的骨头,而且每一次都是骸骨的主人——白衣少女故意让他们发现的。   有时候她把胸骨和肋骨挂在树枝上,轻轻一晃就会掉落,在众人面前迎风摇摆,仿佛一副挂在店门口的鸭架子。   有时候她把腿骨埋在草丛里,故意假装绊倒,踩出清脆的“嘎吱”一声。   有时候她把手骨胳膊肘儿朝下,插在小溪底部的泥沙里,如果有人在溪边掬水,苍白细瘦的指骨就会挂住这人的衣袖,被他一起带出水面。   ……   就这样,她全程毫不避讳舒凫的目光,骚操作一套接一套,直接把舒凫给看傻了。   虽说尸骨只是一副皮囊,没灵魂没感触,所谓“死者为大”、“尊重遗体”都是活人的念想,但她第一次见到玩自己骨头玩得这么嗨的!   这是一个怎样的硬核女鬼啊?!   舒凫一向以钢铁猛女自居,这会儿也不由地甘拜下风,真心实意地承认自己输了。   她趁众人不注意,冲那白衣少女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以肢体语言表达“您老牛逼”。   少女谦虚地回了个礼,表示不敢当。   舒凫:“……”   这鬼还挺懂礼貌!   事态发展到一步,就算舒凫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这女鬼对她没有敌意,反而表现得十分亲近。也不知是因为童家,还是因为姜若水与生俱来的女主光环。   对于那些个一头扎入藏木林的小兔崽子,女鬼也没动杀心,只是变着法儿(用自己的骨头)作弄他们,把其中几个水货吓得魂飞魄散,哀嚎与尖叫齐飞,眼泪共鼻涕一色。   至于她自己,全程都只是藏在一边暗中观察,时不时地抿嘴偷笑,仅此而已。   舒凫注意到的,柳如漪和江雪声自然也尽收眼底。江雪声面不改色,恍若未闻;柳如漪想笑又不好笑出声,憋得十分辛苦。   因为憋笑,他整个人抖抖索索的,宛如一束迎风摇曳的弱柳,可把那几个心猿意马的少年心疼坏了,一个劲儿地围着他嘘寒问暖。   对此,舒凫只有一个表情——   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   ……   撇开这一节不谈,舒凫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不时地插嘴套话,不过一刻钟功夫,已经将这群青少年的来历背景摸了个透。   为首这位“白公子”,大名叫做白恬——人也确实很白甜,而且很傻。他的父母仿佛能够未卜先知,隔着十八年预见到未来景象,给儿子取了这么一个天造地设的好名字。   白家是个不上不下的小家族,和姜家、齐家不能比,勉强比日薄西山的童家强上一些。正所谓“矮子里面拔将军”,在青城一带,白家也算是有了三分颜色,可以凑合着开个染坊了。   白恬资质平平,全靠家里那一亩三分地的染坊供着。白家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灵丹妙药一路堆,硬是将他堆成了年轻一代中的“青年才俊”。放眼方圆百里,除了姜、齐两家的嫡支后辈,就数他最争气——虽然这口气,有一大半都是爹妈替他争回来的。   平心而论,这位白少爷的心眼倒是不坏,只不过从小被人吹多了彩虹屁,飘飘然找不着北,自以为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儿童,生来就肩负着引领凡人的伟大使命。   所以,他一方面自命不凡,把队友都当成自己的马仔跟班;另一方面,他一心一意带队除妖,满腔热血,半点也没把队友往坏处想。即使别人冲他当面笑嘻嘻,背后mmp,甚至暗笑“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他也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照样昂首阔步地走在队伍前列,替大家开道兼充当炮灰,实乃白甜本甜。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   “地主家的傻儿子啊……”   舒凫手扶额头叹了口气。   傻白甜到这个地步,就连她也觉得于心不忍,情不自禁地想要拉他一把。所谓“傻人有傻福”,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傻得令人圣母。   舒凫这么想着一转头,忽然发现那女鬼也在抬手扶额,姿势和她一模一样。一人一鬼恰好对上眼,一时间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白少爷太甜,终于连鬼都看不下去了。   ……   再说另一边,几个误上贼船的少年为了壮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靠分享废话来缓解恐惧。   舒凫初来乍到,最缺的就是信息,最爱听的就是废话,这种时候自然当仁不让,非得分出一只耳朵偷听不可。   只听一名少年说道:“白兄,我听说令堂正在给你相看,看中了姜二小姐,择日就要上姜家提亲。此话当真?”   另一人插嘴道:“真的?我怎么听说,令堂看中的是齐家姑娘,齐三爷的女儿齐新蕾?”   第三个人啥也没听说,但这不妨碍他跟风恭维:“白公子这样的人物,确实只有姜、齐两家的姑娘才配得上。齐氏族长闭关已久,齐三爷一手掌管族中大小事务,地位与族长无异。好亲事啊,恭喜白公子!”   舒凫心想:难怪齐新蕾如此骄横,原来是有个好爹。   但白恬本人却没什么兴趣,干咳一声,冷冰冰地板起面孔:“此事不必再提。我不是那种贪慕道侣家世的俗人,如果要结侣,一定要选让我一见倾心之人。”   说完偷偷朝柳如漪瞄了一眼,耳尖又变成了粉红色。   舒凫:“啊???”   什么情况?   不是,这白公子也太惨了吧?   相亲对象都是恶毒女配,一见钟情的意中人是个男的,还是个直男!   她有心开口提醒一声,却慢了一步,只听见另一名少年唉声叹气道:“白兄啊,你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姜二小姐蕙质兰心,温柔娴静,好多世家公子做梦都想和她结侣呢。”   “齐家的雨薇小姐也很不错啊。看见她,我就想起一条江南雨巷,其中有紫薇花一样的姑娘……”   “是吗?我倒是更喜欢齐新蕾。”   有个稍大一些的少年浮想联翩,“我见过她几次,这位齐小姐活泼娇俏,热情如火,双修的时候一定很带劲儿。”   说完眯眼一笑,还附带两声猥琐的“嘿嘿”。   舒凫被这突如其来的荤话撞了一下腰,脚底一个趔趄,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江雪声外袍,踉跄着稳住脚步。   “道友,你还好吗?”   江雪声涵养极佳,心如止水,听荤话像听念经,连眉梢都没有动上一动,“年轻人口无遮拦,不必放在心上。”   “不,我不是害羞。”   舒凫压低声音回答他,“我只是觉得有点恶心。现在不适合打人,是不是?稍等,我的身体有些不听控制。”   她说完自觉有些歧义,又抬起手来比划道:“我不是觉得双修恶心,是他的态度——”   “我明白。”   江雪声可有可无地一点头,语气自然得近乎散漫,“所谓的‘情话’,就是要从情人口中说出来才作数。听毫无干系的旁人讲这些,确实恶心。”   舒凫:“……”   情话我没听过,您老人家倒是真的很会说骚话。   江雪声仿佛觉得自己还不够骚,凝目沉思片刻,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此介怀。有些人一辈子没有双修的机会,一点元阳留到陨落,也只能趁着年轻肖想一二了。如此一想,倒有几分可怜。”   这话不好翻译,一旦翻译成现代文,那可就太恶毒了。   舒凫:“……道友,这里还有孩子呢。”   江雪声:“抱歉,失言。”   舒凫:“抱歉,我第一次看见这么理直气壮的失言。”   江雪声:“真心话,自然理直气壮。自称‘失言’是一种礼节,道友不要当真。”   舒凫:“?”   ——你明明是个修仙界土著,骚话却与我这个现代人不相上下,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一路上她影影绰绰地意识到,江雪声和柳如漪这两人,乍一看柳如漪光彩夺目,江雪声泯然众人,是个标准的“红花绿叶”配置,其实却恰好相反。   柳如漪称呼江雪声一句“先生”,也不是随口说着玩儿的。   江雪声最大的特别,就在于他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   他对谁都彬彬有礼,温润谦和,对谁也都带着一份不紧不慢、游刃有余的从容,仿佛万事都从眼底过,不从心上走。   他好像什么都能看破,却又偏偏什么都不点穿,隔岸观火似的,带着一点宽宏大度的凉薄。   柳如漪艳若桃李(如果男人可以叫做桃李的话),满身的花刺也是锋芒毕露,一目了然。   江雪声处事圆融,没一点棱角,看上去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好脾气,然而实际上……能够若无其事说出“七成死”、“一辈子没法双修”的男人,想也知道,他不仅和“脾气好”三个字不沾边,而且缺德到祖坟冒烟。   虚伪,实在太虚伪了。   虚伪之人大多面目可憎,江雪声的“虚伪”却并不让人讨厌,只让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甚至还有一点好玩。   舒凫只觉此人骚得别具一格,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带沟里,不自觉地退远了几步,转而和柳如漪走在一处。   柳如漪会意地冲她一笑:“先生讲话很毒吧?他一向是这样的。就连这点表面礼貌,也是为了避免自己太惹眼,耗费一百年才练出来。他总说我会损人,其实与他相比,我这点微末功夫还差得远呢。”   舒凫:“你的意思是……他练了一百年,才让自己学会委婉地骂人?”   柳如漪讶然道:“你居然觉得他委婉,你人真好!我看他最多只能‘委婉’三句话,第四句就原形毕露了。”   舒凫:“……”   实不相瞒,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心中好奇,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柳道友,你为什么要称呼他‘先生’?你们年龄相差很多吗?”   “那倒不是。”柳如漪随口道,“先生其实挺年轻的,也就比我年长个三五倍吧。”   “倍。”   舒凫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柳如漪点头:“对,三五倍。”   不是三五岁,而是三五倍。   舒凫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形容。   柳如漪接着道:“至于我叫他‘先生’,是因为他带过我一段时间,教过我许多东西。”   舒凫:“比如说?”   柳如漪:“比如怎样委婉地骂人。”   “……”   舒凫沉默半晌,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呆板语调说道,“是吗,那可真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人诚不欺我。    第十章 玉兔   兔兔这么可爱,为什么兔兔要吃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人诚不欺我。   舒凫觉得自己的人缘实在妙不可言,一会儿遇见个S,一会儿遇见个B,难得碰上一对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侣”,结果人家既不是眷,也不是侣。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是女装大佬,一个温文敦厚的老实人一点都不老实——老倒是老的,而且很有一点为老不尊的意思。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为老不尊的江先生老神在在,少年们嫌弃骷髅晦气,他就一路替这个死无全尸的女鬼收着遗骸,还将人家的头骨托在手里,仔细端详:“这颅骨上有多处裂痕,眉心穿孔,后脑凹下一块,生前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有胆小的女孩子缩了缩肩膀:“死状如此凄惨,岂不是要变成厉鬼……”   “冤有头,债有主。”   白公子一派坦荡,一马当先地走在前方,“我们没干过亏心事,就算是厉鬼索命,也索不到我们头上。”   另一人提出疑点:“不过,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穷奇重现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如果被穷奇所杀,尸体还不至于变成白骨。”   “就是啊。”其他人附和道,“就算真是穷奇,它也不至于一路走,一路啃,还一路往外吐骨头吧?”   “好端端的一具尸骨,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简直就像……就像……”   ——就像分.尸现场一样。   不过这一次,分.尸的似乎是死者自己。   舒凫一路目睹了白衣少女的操作,对幕后黑手心知肚明,却不太明白她这么做的理由。   如此大费周章,像拆解模型一样拆散自己的尸骨,一节一节藏在林中,当真只是为了恶作剧吗?   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舒凫顿住脚步,回顾自己进入林中以后的经历,在脑海中飞快地将来龙去脉梳理了一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准确来说,她意识到“少了点什么”。   自打他们进入藏木林以来,这一路上风平浪静,除了一堆七零八落的陈年白骨之外,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遭遇任何危险。   但江雪声分明说过——林中有瘴气弥漫,必须服用清心丸抵御。   在他们逛街途中,柳如漪也喋喋不休地向她科普了一路“神奇生物在哪里”,简而言之就是:藏木林是个远近闻名的妖兽大本营,不仅有穷奇,还有咬人的琼枝玉兔,吃人的大幺蛾子,强抢民男生猴子的猴妖,撩而不娶采花无数的公狐狸……   “真是太可怕了!”   柳如漪一本正经地总结道。   舒凫听得一愣一愣的,愣是没明白可怕在哪里。一个抢男人,一个撩女人,他们是来搞笑的吧?   但是,眼下的问题就在于——   无论是兔子、猴子、幺蛾子,还是其他什么奇形怪状的鬼东西,一概没有出现。   传说中的妖兽之家,干净得像是刚迎接过卫生检查。   “有一种可能性。”   舒凫小声地自言自语道,“那百来块骨头,其实铺成了一条路。一条指引我们平安穿过藏木林,抵达某个地方的路。”   【答对了。】   江雪声的嗓音在她脑海中唐突响起,【可惜,我没有准备奖品。】   舒凫:【不必了。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位姑娘既然能够化形,直接给我们带路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用尸骨作为路标?】   【……】   江雪声罕见地沉默了一瞬间,旋即恢复平静,【依我推测,很有可能是……她必须沿途摆放带有自己气息的尸骨,循着气息给我们带路。否则,她自己也会迷失方向。】   舒凫:【意思是……】   江雪声:【意思是,她生前不认得路,死后也没有治好。】   ——是因为路痴啊?!!!   舒凫第一次知道鬼也会路痴,内心最后一点恐惧和对鬼神的敬畏一起灰飞烟灭,整个人都松垮下来。   她懒得再去细想,索性直接在脑海中提问:【那么请问,这个路痴女鬼要带我们去哪里呢?】   没有回答。   因为下一秒,答案就以一种再直观不过的形式,清清楚楚、简单粗暴地撞入了众人眼帘。   穿过幽深的密林,在崇山峻岭俯瞰之下,黑魆魆的林木掩映之间,竟然有一方开阔平静的湖水。   水天一色,光滑如镜的湖面上,倒映着漆黑的天幕,以及珍珠和钻石一般璀璨的星辰。   那湖水深邃,一眼望不见底,透不进一点光芒,就像是他们头顶那片渺远无边的天色。映在湖面上的星光却极明亮,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硬生生造出了一片灿烂的万家灯火。   在湖岸浅滩上,孤零零躺着一小节苍白的指骨,指尖朝向湖心。   这画面美丽中透着吊诡,凄迷中暗藏险恶,所有人都看得呼吸一滞——除了白衣少女,因为死人不会呼吸。   江雪声传音道:【此地阴气积沉,若是鬼魂化形,便能拥有一副以假乱真的躯壳。想来,这位姑娘就是埋骨于此。】   但在表面上,也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他和柳如漪很有默契地缄口不言,假装自己只是普通的观光游客。于是白公子再次扮演领导角色,第一个开口道:“这湖中……莫非有什么东西?”   “……”   舒凫心中一阵茫然。以她对《山海经》的粗浅了解,从未听说穷奇是个水陆两栖的。   有胆大的少年提议:“要不,我们下水看看?也许穷奇就在——”   “胡闹!”年岁稍长的少年呵斥道,“这湖水深不见底,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再说,穷奇又不是水生的,怎么会在水里?”   那白衣少女的鬼魂一心将众人引到这里,原本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们,此时不禁面色一沉,薄唇掀动,仿佛忍不住就要开口。   但白恬却比她快了一步,朗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今日是来除妖,又不是来游山玩水。连这点风险都不敢冒,枉为世家子弟!”   他好像唯恐自己还不够招人恨,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如果你们都不敢,我愿第一个下去。”   白衣少女先是一怔,随即转怒为喜。舒凫看出她神色纯然,水下多半不会有什么危险,也就装聋作哑地不去点破。   女鬼开心了,活人们可就不开心了。   除了白公子的忠实迷弟之外,其他少年们一个个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在权衡“是要放任他送死,还是要抢先一步将他乱棍打死”。   也有人动了其他心思,没有遵循白骨的指示,而是自顾自沿着湖岸绕圈:“你们都别争啦。依我看,不如先在周围观察一番,再作定夺。”   其他人觉得有理,当下呼朋唤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分散开来,前往湖泊周围查探情况。   这一散,自然就离开了白衣少女精心设计的“安全路线”。   白衣少女的表情是崩溃的——她没想到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根骨头,舍命陪菜鸡,送佛送到西,好不容易将这群少爷小姐们全须全尾地送到这里,只差最后一步,他们竟然还能想出这种骚操作!   舒凫老早就留着心眼,一看她神色不对,连忙扬声喊道:“各位,请不要乱跑!”   根本没人理她。   妈的,太真实了。   舒凫无可奈何,只好将目光转向江雪声:“道友……”   江雪声神色不变:“还没到七成死,再等等。”   舒凫:“……”   你也太真实了!   白公子见众人不听指挥,眉心跳了两跳,一转眼看见柳如漪还在原地,眼中一点怒意立刻转为柔情:“柳姑娘,不如我们一起……”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少女的惊呼响起。但不同于舒凫预想的是,这声音与其说是“惊恐”、“惊吓”,倒不如说是“惊喜”。   那少女惊喜交加地喊道:“快看,有兔子!好多兔子!”   她一边喊一边雀跃,手中捧着个雪团儿一样晶莹圆润的毛球,竟然还带有夜光效果,仿佛用白玉雕成一般。   ……兔子?   舒凫:“等一等,这难道是……”   一语未毕,那毛球张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利齿,“嗷呜”一声咬了下去。   “——是咬人的兔子啊!!!!”   舒凫震惊之下,孤光“锵”地一声出鞘,刺破浓重夜色,宛如游龙电光一般直奔少女而去。   那女鬼比她更快,一个起落间,一道翩跹白影已经出现在少女身边,伸手揪住白玉一样的“琼枝玉兔”耳朵,将它远远地抛了出去。   但这还没完——林中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不绝于耳,白花花一大片汹涌而来,分明是捅了兔子窝了!   “……”   白衣少女清秀的面容微微扭曲,头一次浮现出几分鬼怪戾气。大约是再也克制不住,她朱唇微启,杏眼圆睁,大声说出了舒凫从她口中听见的第一句话:   “干哈咧,这是在干哈咧!仙人板板,你们这些小赤佬到底靠不靠谱?!”   这一句话声如洪钟,口音横跨三个省市,南腔北调在一个锅里炖得稀烂,效果堪称惊悚。   舒凫呆若木鸡,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不开口。   ——你妈的,这女鬼不仅硬核路痴,还是个开口跪啊!!!   要素过多了吧!!!   开口跪的女鬼再也顾不上掩饰身份,提着少女衣领一跃而起,一边躲避蜂拥而来的兔群,一边急赤白脸地冲他们吼道:   “都在那儿傻愣着干哈?不要搞七捻三,麻溜点,都他娘的给我下去!”   说完她以身作则,抡圆胳膊全力一掷,将那个魂飞天外的少女扔进湖里,发出沉闷的“噗通”一声。   “还不快下去!!!”   她独自背对着雪片似的兔群,目眦欲裂,嗓门震得人耳鼓嗡鸣。从表情、姿态再到声音,都像极了一位大义凛然的壮士。   还是李云龙那款的。   舒凫内心的吐槽欲膨胀到无以复加,差点把她撑得爆体而亡——当然并没有,她勉强维持住一线清明,一手一个拎着两个少年衣领,二话不说将他们投入湖中。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兔群已经风卷残云一样逼到脚边,鲨鱼似的银牙咬住了她的衣摆。   “……”   舒凫又紧张又想笑,这兔子长得实在太猎奇,还有那么一点卡通。   白恬一个箭步上前,手中提着他那把珠光宝气的佩剑,替她挑开一只兔子:“快走!”   “多谢!”   舒凫百忙之中应他一声,却发现人家根本没看她,火热的目光死死黏在柳如漪身上:“柳姑娘,你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我一定会保护你——”   柳如漪冲他意味不明地笑笑,而后素手一扬,怀中忽的多出一样物事。   舒凫凝神看去,只觉得那玩意儿形状陌生,现实中十分少见,好像只在古风仙侠类的游戏中看见过。   那是一架凤首箜篌。   柳如漪怀抱箜篌,头颈微侧,目光流转,唇畔衔着三分笑意。夜风吹拂间,一缕黑发从他脸侧滑落,鲜红裙裾如同虞美人的花瓣一样铺开,整个人比精怪更像精怪。   他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轻轻一挑,拨出了第一个音节。   然后——   人言道“一骑当千”,绝世高手孑然一身,一剑光寒,也能胜过千军万马。   舒凫想,柳如漪大概就是那样的高手。   因为他一个人,一架箜篌,竟然弹出了一整支死亡重金属乐队的效果。   音波回荡间,不仅湖面翻卷波涛,兔子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就连天地也为之变色。   半分钟后,舒凫拽着白公子一把长发,忍无可忍地投了湖。   白恬:“放开我,我要和柳姑娘在一起!她不仅人美心善,而且精通音律,我这辈子就认定她了……”   舒凫:“你有病吧!”    第十一章 真容   对不起,我是直男   凭舒凫低俗的审美情操,实在听不懂柳如漪在弹个什么玩意儿;就算能听懂,她也欣赏不来。   所以她一手捂住耳朵,一手薅了白恬一把乌黑光亮的长发,义无反顾地投了湖。   之所以拽头发,是因为白恬反抗激烈,只有这样才能有效遏制他的挣扎。   白恬:“柳——姑——娘——”   舒凫:“你——闭——嘴——”   扑通!   舒凫只听见耳边水花飞溅,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都浸入了没顶的冰冷湖水中。   白恬在她身边手脚并用地挣扎,冷不丁一肘子撞到她肩膀。她猝不及防之下灌了一大口水,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恨不得当场把这位痴情少爷按到湖底。   等一等……湖底?   舒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水中的状况好像不太对劲。   她睁开眼低头望去,没有看见想象中平坦开阔的湖底,也没有湖水中常见的游鱼、水草之类,只有一片煞风景的光秃岩石。   头顶灿烂明亮的星光,不知何时也消失殆尽。   在舒凫眼前,只剩下白恬剑柄上夜明珠的一线光亮,流萤似的,照亮了近在咫尺的一小方湖底,以及一面触手可及的石壁。   她莫名有种感觉——他们纵身跃入的,仿佛不是一片林中湖水,而是一座岩石打造的巨大泳池。   为了证实这一猜测,她当即一手扶住石壁,双腿在湖底的岩石上用力一蹬,一个猛子从水底窜了出来。   “咳!咳咳!”   “舒姑娘,你没事吧?”   柳如漪的嗓音从旁响起。看来他一曲奏毕,也紧跟着众人纵身入水,没再祸害森林中的花花草草。   舒凫扭头望去,只见柳如漪和她一样浮在水面上,正关切地凑近前来看她:“唉,是我粗心,竟没想到给你准备一件避水的法器。你一个刚入门的小姑娘,又不像我这样皮糙肉厚的……”   “我没事,柳道友不必……咦?”   舒凫胡乱揩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刚要回答,忽然不自觉地怔住了。   柳如漪的鬓发被水流冲散,他索性一股脑儿将珠翠钗环摘了个干净,又撩起袖子抹去脸上那些红红白白的脂粉,满头黑发锦缎一样披散下来,捧出其中苍白如玉、赛雪欺霜的一张脸。   舒凫一时愣怔,不禁再次感慨化妆文化的博大精深。成功的化妆不亚于整容,说的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没了脂粉钗环的点缀,柳如漪的骨架仍是那副骨架,眉眼仍是那副眉眼,却不再有先前那般婀娜多姿的情态,一身妩媚都化作俊美风流。桃花眼,芙蓉面,俨然是一副天生三分女相的男子容貌。   和他一比,舒凫只觉得自己上辈子活得像个狗——简直太糙了。   柳如漪见舒凫怔怔地盯着他看,对这种目光并不陌生,偏过头冲她一笑:“好看吗?”   舒凫诚实地回答:“好看。”   “自然好看。”   就在此时,头顶忽然落下一道不紧不慢的温润声音。下一个瞬间,舒凫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一轻,被人拽着背心一把提了起来,“旁人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是三天修炼,三天都在梳毛——能不好看吗?”   舒凫:“……”   嗓音温润,台词却委实不怎么温柔。相识还不到一天,她已经能够一眼分辨江雪声的发言风格了。   但另一方面,江雪声嘴上毫不客气,拎舒凫也跟拎猫似的,将她轻轻安放到岸边的动作却堪称小心,还顺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   也不知他施展了什么法术,浑身上下没沾到一滴水,即使和他们一样到湖中走了一遭,出水那一刻也依然仪容端整,风姿飘逸宛如谪仙。   至于其他那些少年,就没有这么好的本事和风度了。   有人在破口大骂:“是谁,谁招惹了琼枝玉兔?!我爹一直说女修头发长见识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有人在尖声反驳:“休要血口喷人!小柔她确实抱了一只兔子,但那是方公子捉来送给她的!小柔主修符箓,又不懂御兽,她怎么知道这些?”   有人在心虚推诿:“这,我也不知道呀。我只是看那些兔子可爱,还会发光,就想让女孩子开心一下。”   有人在嘤嘤啜泣:“呜呜呜,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爹亲,娘亲……”   有人在冷嘲热讽:“白公子呢?他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一转眼,就被一群兔子撵着跑,把我们带来这么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   舒凫甩开脸上湿漉漉的长发,别过头,“呸”地吐出一口咸涩湖水——如果有可能,她倒是更想吐一口心头老血。   面前这一锅古代熊孩子大杂烩,堪称群魔乱舞,比柳如漪的死亡金属更让人头疼。   这感觉如此熟悉,就好像春运赶高铁回家,满车厢都是十二岁以下的小崽子,几乎激起她一点反社会的心。   不过,眼下却不是“脚踢北海幼儿园”的时候。   舒凫环顾四周,发觉眼前果然是一派不见天日的昏暗,依稀能看出是个洞窟,四下里除了石壁之外空无一物。他们方才上岸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湖泊,而是洞窟中一座半大不小的水潭,正好位于一条狭长甬道的尽头。   甬道两侧的石壁上,点了一排不知什么材质的油灯,静静释放出清冷的蓝色光焰。   如同墓地中徘徊的磷火。   舒凫不是修仙界土著,但她阅文无数,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联想起密林中黑宝石一样的诡异湖泊,白衣少女一路行来的殷切指引,她想也不想就得出结论:   ——那座湖泊之中,必然被人设置了一座巨大的传送阵。   问题就在于,谁吃饱了撑的在湖里设阵?他们想把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传送到什么地方?   “穷奇”曾经在藏木林附近出没,白衣少女的尸骨也在其中。林中这座古怪的传送阵,一定和他们两者都脱不开关系。   江雪声说过,当年的穷奇神出鬼没,时常在藏木林一带无故消失,从未在现场留下半点痕迹。   如果说,当年也有这样的传送阵呢?   或者,更进一步讲——   如果说,当年有修士在背后操纵,刻意隐藏穷奇的行踪呢?   穷奇的出现,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人祸?   “……”   舒凫有心认真思考一番,无奈耳边总有杂音干扰。她真不明白,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小朋友来这里干嘛,可能是负责给白公子喊666吧。   至于白公子本人,他和舒凫一起落水,这会儿舒凫被江雪声拎着,他也被柳如漪捉小鸡一样拎在手中,轻松自如地提上了岸。   白恬一看就是个纯情少年,红着脸刚想道谢,一抬头看见“意中人”那张雌雄莫辨的脸,登时如遭雷击,嘴巴张得像能一口吞下个鸵鸟蛋。   “柳、柳柳柳姑娘,你这是……”   柳如漪:“哦,我是男人。瞧着不像么?”   像你个头啊!舒凫在内心骂了一句。   “………………”   白恬大惊之下,整个人眼神放空,目光晃晃悠悠地飘出老远,却没有因这一冲击性.事实而当场自闭。相反,他在瞬息间完成了心理建设,郑重道:   “柳姑……柳公子,我对你的风姿一见倾心,细细想来,其实也无关性别。虽然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但是为了你,我也可以喜欢男人。”   柳如漪:“抱歉,我喜欢女人。”   白恬:“……”   舒凫:“……”   冤孽啊!   这都是什么事情!   “白公子,你……节哀。”   眼看着白公子甫遭巨变,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还不了魂,舒凫痛定思痛,只好代替他站出来主持大局:   “各位,请先冷静下来……”   话音未落,她只感觉眼前蓦地一亮,更加令人“冷静不下来”的场景出现了。   在他们身后,黑漆漆的小水潭中忽然光华大盛,好像凭空里映照出一轮明月。   紧接着,那轮“明月”从水中徐徐升起,越来越高,拖出了底下一截穿着白衣的身躯——   呸,什么明月!分明就是刚才那个女鬼的头!   女鬼一改方才唯唯诺诺的神态,横眉怒目,威风凛凛,整个人、哦不,整个鬼棒槌似的朝他们面前一杵,中气十足地大骂道:   “我说你,那个掉毛鸡一样的小少爷!你他娘的就是传说中的白家少主?你带来这些小鸡仔,就是青城这一带最厉害的仙家子弟?逗我呢吧!格老子的,难怪姜、齐两家猖狂这么多年,你们看看你们,连一个能扛事的都没有,一群扶不上墙的磕碜玩意儿!”   “我……你……”   白恬沉浸在失恋的悲恸之中,还没缓过劲儿来,又被她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通骂,可谓雪上加霜。他一脸“我爹都没骂过我”的震惊表情,刚要开口分辩,又被下一通狂风暴雨般的痛骂堵了回去: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你就是个憨憨,亏我还以为你们能帮我报仇,我也是个憨憨!要不是有这几个路过的好心人,我多年心血都要付——付——付那个什么流!琼枝玉兔都不认得,还敢惹,你们有几条命啊?”   “……”   舒凫压低嗓门问道,“这玉兔真有这么厉害?”   柳如漪:“落单的玉兔只是小妖,但他们的族群非同一般,繁殖能力惊人。冬天埋下一只兔子,来年春天就会长出一棵树,树上能结成百上千只兔子……”   舒凫:“???”   无性繁殖???   “行了,先不提那些兔子。”   白衣少女也不在意众人惊骇的视线,在一块岩石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摆手道,“如今离开了藏木林,我也藏不住自己身上的鬼气,就这么着吧。不是我说,你们一个个抖什么?没见过鬼啊?”   众人:“……”   这种画风的鬼,一般人还真没见过。   眼看这天聊不下去,舒凫只好再次挺身而出,代表活人一方与鬼交涉:“这位姑娘,请问你将我们引入湖中,究竟所为何事?”   “嗨,还能为什么!”   白衣少女面对舒凫,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面色和语气都缓和了几分,“妹子,看过话本没有?像我这样的女鬼化形,那肯定是身负惨案,沉冤待雪,必须的!找你们来也没啥事儿,就是想告诉你们,‘穷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   舒凫一时语塞,只好顺着她的话头提问,“请问,‘穷奇’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八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青城……”   “住口!你这鬼怪,休要妖言惑众!”   沉冤待雪的女鬼刚起了个头,就被一旁的少年嘶哑着喉咙打断,“穷奇就是一种凶恶妖兽,为非作歹,杀人无数,人人都知道!还能有什么隐情?我看你和那妖兽是一伙的,处心积虑把我们诱骗过来,就是为了给它果腹!”   舒凫冷眼朝他一瞥,发现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捉兔子送人的“方公子”。一张大众脸上几点雀斑,龙套的一目了然。   天可怜见,她看文途中最讨厌的剧情之一,就是关键信息被龙(杠)套(精)插嘴打断。杠精们一口一个“我不信”、“你闭嘴”,将多少即将水落石出的冤情再次沉入水中,以至于误会不断加深,主角一次又一次和真相失之交臂。   退一万步讲,这白衣女鬼也算是少爷小姐们的救命恩人,方公子一个差点引怪团灭的,哪儿来的底气杠得这么欢实?   有这份自信,咋不回家杠你爹呢?   想到这里,舒凫不假思索地伸手,剑鞘勾住方公子腰带,运足力气一挑一甩,将好不容易爬上岸的少年再次抛回水里。   扑通!   “……”   在水声和少年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中,舒凫将一点暗爽藏在心底,表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甚至装模作样地欠身施礼,向女鬼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好意思,你继续。”   想打断我听故事?   那我先打断你。    第十二章 左道   好久不见,我又来打你啦   作风豪迈、一口乱炖式方言的女鬼,意外地有个很秀气的名字,叫做田馨。   舒凫看了看眼前的“甜心”,又瞄了一眼身旁的“白甜”,莫名感觉嗓子眼儿里齁得慌。   这名字取得也太甜了!   田馨姑娘被那位没眼色的方公子搅了谈兴,看着眼前一堆懵懂的歪瓜裂枣,一时间意兴索然,也懒得再给他们讲故事,只向舒凫点头道:“妹子,你跟我来。咱们边走边说,有些东西,你亲眼一看就知道了。”   “我?”舒凫有点受宠若惊,“多谢田姑娘。只是不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老子高兴,看你顺眼呗。”   田馨说得豪爽,表情却一派讳莫如深,口风一转岔开话题,“对了,你知道这是啥子地方不?”   “这……”   这鬼知道啊。   鬼的确知道:“此地位于青城西北方三十里,是齐家三爷的一处别庄。”   “齐三爷?!”   还不等舒凫表现出惊诧之色,其他少年们已经先一步惊叫出声,“怎么会是齐家的地盘?好端端的,齐家在藏木林里开个传送阵做什么?”   田馨讥诮地一提唇角,重复道:“是啊。好端端的,齐家在藏木林开传送阵做什么?”   “……”   舒凫事先推敲过一轮,心中自然明白,这座传送阵的目的地意味着什么。   穷奇曾经在藏木林一带出没,林中却不见踪迹,又有一座隐蔽的传送阵通往齐家……   这答案几乎是明摆着的。   就连白少爷也察觉了端倪,脸色发青:“你是说,是齐家……齐三爷在豢养穷奇?八年前,穷奇之所以会神秘消失,也是因为齐家用传送阵把它转移了?他们是一伙的?”   “不对。”   然而,这个“几乎明摆着的”答案,却被一道清淡温和的嗓音否定了。   舒凫错愕回头,只见江雪声不疾不徐走在她身边,壁灯幽蓝的光线投落在他脸上,看上去有一种冷淡的悲悯。   他轻声细语地说道:“齐氏族长一脉在剑道上有些造诣,其他什么三,什么四,都是不三不四的废材罢了。豢养穷奇?他们没那个本事。”   舒凫:“……”   这人的刻薄再一次令她叹为观止。   其他人也被他的狂言震惊,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白恬被父母按头相亲,原本就不太买什么“齐三爷”的账,顺口接话道:“那你说,这背后是谁在捣鬼?为什么藏木林里的传送阵会通往齐家?”   江雪声偏过头睨他一眼,没答话,仿佛在掂量这是个什么玩意。   在幽暗的灯光下,他那种浮于表面的“平庸寡淡”、“文质彬彬”褪了个干净,薄薄一层笑意漂在脸上,像是清晨水面上一团稀薄的雾气,虚假得有点敷衍。   与其说是魔鬼,倒不如说他像个魔头。   柳如漪察言观色,看出他不耐烦解说,便代替这纡尊降贵的魔头开了口:“齐三野心勃勃,自然是有掺一脚的。但他本事稀松,一不擅长阵法,二不擅长御兽,‘穷奇’之所以能在青城兴风作浪,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外人插手。”   这一席话说得深入浅出,合情合理。白恬一双大眼睛里闪着倾慕的光,刚要鼓掌赞同,却只听见一道嘶哑的男声响起:   “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余地?你也配议论齐小姐的父亲!”   舒凫蓦地一怔,还以为是方公子又从水里爬出来作妖,一回头才发现龙套面孔换了一张——倒也不算陌生,这人正是一开始挤兑他们“外地人不要多管闲事”,之后又倾倒于柳如漪美貌的少年。   如今看来,让他为之倾倒的美人恐怕不止一个。   同样是不自觉地被男色打动,这位少年却不像白恬一样当机立断、说弯就弯,反而自觉受到欺骗,愤怒之余还有一点恶心:“堂堂八尺男儿,却穿着女子衣裙,涂脂抹粉,忸怩作态,简直……”   “简直什么?”   舒凫扶剑一笑,冷森森地截口道,“接着说啊。好一位阳刚少年郎,金钗罗裙、胭脂水粉,哪一样羞辱到你的男儿气概了?”   柳如漪原本不以为意,这会儿见她突然发难,反倒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抿嘴笑道:“还是女孩子会疼人。”   白恬听见这话,神色越发黯淡:“柳姑娘……不,柳公子,他果然喜欢女人……”   舒凫:嗨嗨嗨,醒一醒。   柳如漪眉目舒展,把方才插话的少年当个屁放了,双手一笼乌云般的长发,自顾自接下去道:“舒姑娘、白公子,你们可知道,这世上最擅长阵法和御兽的,分别是哪一门哪一派?”   “这……”   舒凫努力回想自己抄的笔记,“要论阵法,当世第一应属天衍门。此外,九华宗的玉衡峰,凌霄城的崆峒长老,都在阵法上颇有造诣。至于御兽,有个‘白鹿山’精于此道,但凌霄城隔三差五就去打秋风,从他们手中搜刮了不少典籍。”   “不错。”柳如漪轻声道,“既然如此,你心中应该已有答案。”   舒凫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既擅长奇门阵法,又精通御兽之道,两者的重合点只有一个。柳如漪这一问,正是为了让她自己导出答案。   她低声道:“是凌霄城下的手?”   童瑶重伤而亡,童家一夕衰败,原来不仅是一段可有可无、为虐而虐的背景故事,还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吗?   原著男女主一路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邂逅的恶毒女配、霸道男配、黑暗组织数不胜数,舒凫光顾着辱骂男主,早已忘了其中有没有这一段恩仇。   如今从柳如漪口中听说,她心中并无愤慨,只是淡淡想道:不愧是古早虐文,全世界都在迫害女主,真是倒霉透了。   还有少年不服气道:“也未必就是凌霄城。一个普通的传送阵而已,谁都能设,哪儿需要精通阵法了?”   “谁跟你讲传送阵了?”   田馨杏眼圆睁,“我的娘,你不会真的一点都没发现吧?在那座林子里,除了瘴气、妖兽之外,还被人布下了老大一座迷阵啊!”   她胸膛里装满了经年累月、无人倾诉的孤愤,河豚一样气鼓鼓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豁口,当即没头没尾地诉起苦来:“夭寿哦,为了琢磨出这个迷阵的解法,把外人带到湖边,天晓得我一个孤魂野鬼钻研了多少年!我连骨头架子都拆咯!”   众人:“那是你的骨头?!”   田馨:“啊哟,不小心说漏嘴了。你们就当没听见吧。”   “……”   舒凫抬手扶住额头。   好在这女鬼还算靠谱,诉苦之余也没忘记正事,一路带着他们穿过狭长的地下甬道,简短地解释道:“你们也别瞎猜有的没的了。这位漂亮锅锅说得对,齐三爷确实在搞事情,他还有几个厉害的帮手,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什么‘林小诚’。”   “我这人没什么出息——活着时没有,死了更没有,也看不出那些人有多厉害。”   她语气轻松,台词却着实骇人听闻:“反正就是好厉害咯,他们往我脑门上一戳,我整个脑瓜就爆了。红的白的到处都是,只剩一个头盖骨还算完整,跟他妈破西瓜似的。”   田馨说起自己的死状,还是一样大大咧咧、言辞粗鲁,像在说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   但她死得如此惨烈,连尸骨都无人收埋,难道真能一点都不在意吗?   舒凫偷偷斜眼觑她,却见她目光清明,全无一丝厉鬼特有的暴戾怨毒之色。   一望无尽的黑暗中,白衣少女平静地直视前方,仿佛除了脚下这一条路,天地万物都不在她眼中。   她忽然换了个话题:“八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青城。”   舒凫听出这是刚才那个被人打断的故事,没吭声,屏息等待下文。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田馨难得一本正经地说起普通话,语气中带有一点朦胧的缅怀,“那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回天乏术,后事都交代好了。他……不信邪,想找仙人救我,一路上到处求仙问药,就这样找上了齐家。”   “当时齐家老爷、大少爷都在闭关,三少爷收留了我们,用一粒仙丹吊住了我半口气。”   “那仙丹不是白给的。三少爷对他说,想让我长命百岁,就要替齐家做一件事。”   ——“他”是谁?穷奇?田馨的男朋友?   舒凫心中狐疑,按捺着没有打断。   按时间推算,当时的齐家族长还是齐玉轩他爷爷,“大少爷”想必就是齐玉轩他爹。这位“三少爷”,也就是如今的齐三爷,自然便是齐玉轩的叔父,齐新蕾姐妹背后的靠山老爹了。   齐氏族长一脉醉心剑道,不问俗务,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闭关。这偌大的齐家,只怕早已成了齐三爷的天下。   “后来呢?”   白恬涩声问道,心中多少已经猜到了真相,“他……穷奇为了救你,帮齐三爷杀人吗?”   “不是杀人,是抓人。”   田馨纠正道,“齐三爷需要活人,又不想让人发现,所以伪装成‘妖兽吃人’的样子。后来他们谈崩了,就把我撕票咯。”   说到这里,她忽然开怀地咧嘴一笑:“嗨,幸好我死啦。我活着的时候,整天昏昏沉沉,就是个拖油瓶,一点忙都帮不上。齐三爷把我当人质,我心里干着急,嘴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现在可好,我能说,能笑,还能飘!”   “——这一次,轮到我去救他了。”   白恬:“……”   白少爷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是一株没见过半点风雨的金贵娇花,被宠得又傻又白又甜,没有害人的心思,也从未怀疑有人要害他。   如今,白家无微不至的保护裂了一道口子,他骤然窥见温室外头的凄风苦雨、龌龊腌臜,一时间有些适应不良,竟微微地发起抖来。   头脑中因为太久不用而生锈的齿轮,奇迹般地转动一格,让他多了个心眼。   他想:我这是被人算计了。   童家败落,齐家、姜家沆瀣一气,炙手可热,就算是六月飞雪的冤情,也会被蒸发成一缕青烟。   田馨无依无靠,唯有将各怀心思的小家族聚集起来,放一群恶犬围杀虎狼,才有那么一丁点希望。   舒凫也想通了这一点,暗中佩服这位田姑娘的用心。   她一个孤魂野鬼,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对外放出“穷奇在藏木林”的消息,引来了这些年轻气盛、急于建功立业的世家子弟,让他们亲眼见证真相。   这样一来,即使她身死,也总会有人替她揭发。   只可惜,田馨机关算尽,却唯独没有算到——这些个鸡零狗碎的小家族,水平实在是太菜了!   恶犬倒是恶犬,却偏偏是一窝茶杯泰迪。   不幸中的万幸是,田馨也没有算到江雪声和柳如漪。   舒凫对这两人的来历一无所知,却无端对他们有种信任,相信他们一定能对付那些“好厉害的帮手”。   当然,事关姜若水的杀母之仇,她就算正面打不过,到时候趁乱偷个人头也是极好的。   不过……   ——“这一次,轮到我去救他”又是什么意思?   ——当年受人利用的穷奇,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说当年童家一战,穷奇并未身亡,而是再次落入齐三爷手里,至今仍在残害百姓,为祸一方?   那也太惨了吧。   一心想要保护的人早已不在世上,而穷奇就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只是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恶行,不断地积累罪孽。   难怪田馨死不瞑目……   舒凫正在暗自揣度,忽然只听见田馨道:   “到了。这些就是被‘穷奇’掳走的人,一个不少,都在这里,你们自己看吧。”   “这……”   白恬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在漫长的甬道尽头,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宽敞石室。石室中空无一物——没有物件,只有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骨瘦如柴、神情呆滞,泥塑木雕似的瘫坐在墙根,乍一看都不像是活人。   但他们的确都还活着。   他们的胸膛还在起伏,眼睫还在颤动。即使被人像牲口一样圈养在这里,他们也依然都是活生生的人。   其中有一两个还有几分神智,听见人声,他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簇骇人的光亮,像是黑夜中燃放的烟火。   “救命啊!大侠救命,仙人救……”   话音未落,走在舒凫身旁的江雪声忽然面色一沉,压低嗓音道:“噤声。”   他动手比动口更快,一扬手捏了个法诀,那几个欣喜若狂的囚徒顿时如遭重击,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江雪声面色不改,手上动作不停,反手抛出一道符咒贴在石室入口,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刹那间,舒凫只觉得周遭空气为之一变,似乎有一面看不见的玻璃墙,将他们所在的甬道与石室隔开了。   一切布置妥当之后,江雪声方才气定神闲地开口:“有人来了。”   一干少年面面相觑,都被这突然变故吓出了一身冷汗。舒凫比他们强一些,大约只出了半身,还能大着胆子上前细看。   只见石室另一端的出口处,一道厚重的石门缓缓打开,两个身段窈窕的少女一前一后闪身而入。   其中一个穿着桃红衣裙,嗓门尖锐:“今天真晦气!买了一堆假货,又遇上一个不男不女的妖怪,一个凶巴巴的小贱人。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都哭着向我道歉。对了小薇,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另一个身穿翠绿罗衫,语气温婉:“姐姐,这可是个好地方。这些都是爹爹抓来的恶人,养在这里试药用,你如果不痛快,可以打他们一顿出气。”   红衣少女疑惑道:“试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爹爹的别庄里有这么个地方。”旋即话音一转,“罢了,既然他们得罪爹爹,想必都不是什么好人,打死活该。我瞧他们没戴枷锁,不会暴起伤人吗?”   绿衫少女眼波流转,笑容越发明媚:“放心吧,姐姐。他们一关好些年,吃得还不如我们家养的猫儿狗儿,身体虚得很,姐姐一根手指就能对付他们。”   红衣少女拍手笑道:“那就好!小薇,还是你懂我!”   “……”   舒凫瞳孔一缩,不可遏制地手痒起来。   这两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刚打过照面的齐新蕾和齐雨薇!    第十三章 阋墙   你们不要再打了啦,要打去练舞室打   舒凫长这么大,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冤家路窄”。   尤其是这位齐新蕾——听个说书遇见她,买个首饰遇见她,如今有心来抄个家杀个人,居然还能遇见她!   有缘千里来相会,人生何处不相逢。   女主和恶毒女配之间,果然存在一种奇妙的磁场。   齐新蕾愚蠢肤浅,脑子还没有一个核桃大,显然对自己父亲的谋划一无所知,更不清楚这座石室的来历。倒是她那个八面玲珑的妹妹,表面上对姐姐百般逢迎,毫无主见,一双眼中却有狡狯的精光闪烁,一看就不是个简单人物。   舒凫心念电转间,身后的少年们已是一片哗然,错愕、心痛、不可思议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不可能!我的雨薇姑娘不可能如此狠毒,我不信!这一定是幻境!”   这是逃避现实的粉。   “这……齐新蕾小姐的脾气是火爆了点,但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对奄奄一息的凡人动手……”   这是对爱豆深感幻灭的粉。   “唉,正可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世家论交,齐家几位小姐都是优雅大方,仪态不凡,想不到私下里还有这样一面。”   这是理智粉。   “你们说什么呢?不就是几个凡人而已,凡人命贱如蝼蚁,齐小姐打了就打了!”   这是脑残粉。   舒凫二话不说,手中孤光倒转半圈,剑柄向后重重一推,正好撞在那脑残粉的门牙位置,当场就让他“嗷”地一声捂着嘴跪了下去。   “牙都没换完的小崽子,也好意思轻贱凡人。”   她嗤笑一声,也不理会身后怨毒的视线,快步走近袖手旁观的江雪声和柳如漪身旁,低声道:“情况不对。”   “哦?有何不对?”   柳如漪饶有兴味地挑起一道眉毛。   舒凫整理了一下思绪,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解释道:“听齐新蕾的意思,她从未见过这座密室,多半也从未听她父亲——齐三爷提起过穷奇之事。依我看,多半是齐三爷觉得这个女儿太蠢,不堪大用,所以策划阴谋之际都将她排除在外,免得坏事。”   听到此处,柳如漪忍俊不禁,江雪声仍是如往常一般面沉如水,唯有低垂的长睫微微一动:“道友,你接着说。”   舒凫向他略一点头,接着侃侃而谈:“至于这个齐雨薇,她知晓密室所在,又说这些人是用于‘试药’,显然对齐三爷的作为略知一二。既然如此,她也应该知道,自己的姐姐是个傻的,将她带入密室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带姐姐进来?就为了帮姐姐出气?要说她们姐妹情深,我看也不太像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茶楼中也好,现在也好,都是齐新蕾飞扬跋扈,齐雨薇随声附和,处处逢迎。名义上是姐妹,其实姐姐像大小姐,妹妹就像个舔……对不起,就像个大丫鬟。如今看来,分明是齐雨薇更受父亲信任,她有什么必要讨好姐姐?”   “这个我知道。”   白恬好不容易从方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听说齐三爷早年风流,齐雨薇是他与一名凡人女子所生。后来那女子病逝,三夫人才将齐雨薇接过去,和齐新蕾一起教养。三夫人性情暴戾,听说对齐雨薇……不是很好。”   “……”   舒凫无话可说。在这个世界观里,是不是每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都要有一两个私生子?   同为私生子,姜宝珠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齐雨薇却是三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两人的处境可谓天差地别。姜若水和齐新蕾这两位“大小姐”,也被养育成了截然相反的性格。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歌里唱的都是真的。   舒凫并不在意齐小姐是宝还是草,她的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照白公子这么说,如果齐雨薇对姐姐心怀嫉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白恬的三观早已被打碎后重塑一番,这会儿也不再逃避,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正是。不如说,我认为她的确对姐姐心怀怨恨。”   女鬼田馨跟着点头:“我也觉得!”   舒凫转向江雪声:“道友。”   “你想的不错。”   江雪声点点头,肯定了她的推测,“这两人刚一进入石室,我就闻到了一股极其独特的香味。”   “香味?”   “催.情香的味道。”   舒凫:“噗——————”   “不是,她几个意思?!”   这次她是真的一口水喷出三丈,一口气好险卡在胸中没上来,“她,齐雨薇?她想让她姐姐……和这些被抓的百姓???”   救命啊,《弱水三千》的原著虽然雷云滚滚,但它至少不会被扫黄,是个连一丁点车尾气都没有的环保清水文啊!   怎么她一穿来,什么双修,什么元阳,还有什么香,各种少儿不宜的词汇轮番上阵,整个文的画风都变了?再这样下去,就要被锁文了!   难道是——   因为她内心比较黄,所以原著的画风都被她这个女主带跑了???   不应该啊!!!   “舒姑娘,你不必惊慌。”   柳如漪早已无声地笑弯了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给她解释,“这种香的确催.情,不过催的是‘七情六欲’的情。比如这些百姓,他们对囚禁自己的恶人恨之入骨,被香味一催,就会被心中那一点怨恨控制,不顾一切地攻击齐新蕾,直至将她撕成碎片。”   舒凫:“呃……这不是更过分吗?”   只是不黄而已。   “啊!!”   仿佛在配合他们的讨论一般,屏障对面的石室中,齐新蕾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你——你做什么?!”   只见她一手紧握长鞭,鞭子另一端被一个形容枯槁的男子抓在手里。鞭梢布满了尖锐的倒刺,鲜血顺着男人枯瘦的手腕淅淅沥沥往下流,他却浑不在意,仿佛早已不知道疼。   在他们周围,原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瘫软在地的百姓,也像是磕了大力丸一样缓缓站起身来,空洞无神的双眼中有红光一闪而过。   “你们,你们干什么?!滚开!!不要过来!!”   齐新蕾花容失色,奋力从男人手中抽回长鞭,反手一鞭子抽在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头上,当场在老人额角留下一道血痕。   然而老人却浑然不觉,任由鲜血滴落,如同牵线木偶一样机械地向前迈步。   “试药”摧毁了他们的精神,却也彻底改造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看似形销骨立,实则强韧非常,而且不惧疼痛,就像僵尸一样难缠。   齐新蕾转身欲跑,却发现一向对自己俯首帖耳的妹妹站在门外,一手按着机关,正在从容不迫地关闭石门。   她不敢置信:“小、小薇?你这是在……”   “我在关门啊。”   齐雨薇抬头冲她一笑,婉转多情如同紫薇花,落在齐新蕾眼中却像恶鬼一样狰狞。   齐新蕾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尖叫道:“小薇,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要开玩笑了!!”   “姐姐,我从来不开玩笑。”   齐雨薇神态自若,抬起手轻轻一吹自己白嫩的指尖,“我自问天赋、容貌不下于你,才华更是胜过你千倍。谁让爹爹偏心,想把你嫁去凌霄城享福,让我一辈子替他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所以,只能劳烦姐姐在这里待一宿,死后再出来了。我一定帮你好好清理一番,教爹爹相信,你是悄悄尾随我进了石窟,又不慎被这些发狂的药人杀害。”   “齐雨薇!!!!”   ……   “太过分了。”   舒凫看在眼中,忍不住一咬牙关,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评价。   “确实过分。”   柳如漪侧目道,“舒姑娘,你是觉得齐小姐罪不至死,想要救她一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舒凫摇头,“我是想说,这些百姓如此虚弱,却还要被逼出最后一分生命力去和齐新蕾拼命,事后必然非死即伤。这样对待他们,不过分吗?”   她定一定神,压下嗓音中隐约的冷意:“凡人不是蝼蚁,也不是勾心斗角的工具。我以为,与其争论两位小姐孰是孰非,谁该死谁不该死,倒不如问一问‘百姓何辜’。”   “——我得阻止这件事。”   然后,也不等旁人再说什么,她一纵身穿过屏障,孤光剑脱手而出,险之又险地撑住了那道厚重的石门。   “什么人?快救……”   齐新蕾一个“救”字尚未出口,舒凫已经一掌劈在她手腕上,夺过长鞭拗成两截,又顺手捞走了她的佩剑。   齐小姐四体不勤,修为和大脑一样贫瘠,这把剑挂在她身上,作用类似于一个长条状的超大型腰坠。   “滚一边去。”   舒凫头也不抬地道,“如果你再伤害百姓,下一次我就拗断你的胳膊。”   “你疯了吗?!”   齐新蕾双目圆睁,气急败坏地叫骂道,“瞎了你的眼,明明是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先袭击我……等一下,你不就是白天那个小贱人吗!!”   舒凫:“……”   咔嚓。   下一秒,齐新蕾爆发出一阵难以名状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我的手!!!你这个疯子!泼妇!我又没有伤害百姓,你折我的手做什么?!!”   舒凫托着她一条软绵绵的手臂,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你叫我‘贱人’,伤害了我的感情。难道我不是百姓吗?”   “你——”   “考虑到这属于精神伤害,我还给你打了个折,只是把你的胳膊扯脱臼而已。放心,回头找个正骨老师傅接一下,很轻松的。”   舒凫无心与她纠缠,齐新蕾段位太低,欺负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她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走完,扭头向柳如漪递个眼色,随手便将尖声呼痛的齐新蕾抛了过去。   同时,她自己一跃而上,游鱼似的穿过孤光撑开的那道门缝,一扬手揪住了正欲转身离去的齐雨薇。   “齐小姐留步。你这香太过伤身,先给大家解了吧。”   齐雨薇也是个狠角色,当下面色一寒,抽出一柄银光闪闪的细剑直取她面门:“多管闲事,找死!”   舒凫反手用齐新蕾的佩剑向上一架,只听见“铮”的一声清响,剑身相交处火花飞溅。   没有孤光加成,姜若水原本的修为、身手都与齐雨薇不相上下,谁也压不住谁。两人一来一往过了十几招,一时间陷于胶着。   与此同时,柳如漪一脸嫌弃地揪住齐新蕾衣领,而后者则拖着一条胳膊,张牙舞爪地拼命挣扎:“放开我!你这个娘娘腔,阴阳人,不男不女的怪物!我看见你就恶心!放开我,谁要你们救我,我宁死也不向你们低头……”   方才对柳如漪出言不逊的少年见状,壮着胆子挺身而出:“你一个大男人,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本事?还不快放开她!”   柳如漪冷笑一声,刚要反唇相讥,一直隔岸观火的江雪声忽然开口道:“舒道友和如漪救了这位齐小姐,你让他们放手,是想自己保护她吗?”   少年一挺胸膛:“当然!”   那个铿锵有力的“然”字还没落地,江雪声袍袖一振,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阵怪风,不偏不倚将少年和齐新蕾凭空卷起,一同抛回到石室里疯狂的人群之中,四仰八叉地摔成一团。   江雪声薄唇抿起,露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清润笑容。   他温声道:“好,现在你可以保护她了。” 第十四章 大黄   我眉头一皱,发现剧本画风不对   姜若水一看就是个勤快姑娘,根基扎实,招式和身法也练得有模有样。舒凫习惯这具身体后,自问在同辈人之间,就算不是什么天纵奇才,差不多也能横着走了。   姜家的纨绔后生,娇生惯养的齐大小姐,还有这一窝茶杯泰迪,基本上都能被她一只手吊起来打。   刚一和齐雨薇短兵相接,她立刻便意识到:这个乍一看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不光是心机深沉,动起手来也很有两把刷子。   这也难怪,齐新蕾是个“要嫁到凌霄城享福”的好命,修为低一些、身手差一些,那也没什么。反正到时候前呼后拥,别说打架,就连吃饭穿衣都用不着自己动手。   出嫁前她是齐小姐,出嫁后她是凌夫人,金尊玉贵,最不缺的就是替她咬人的狗。   身娇体软一点,搞不好还更方便讨郎君欢心。   但是,齐雨薇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这是个架空世界,怪力乱神,实力为尊,嫡庶、长幼之类的讲究不像正史一样分明,但齐雨薇无依无靠,要出头实属难上加难。从小到大,即使她处处强过齐新蕾,也只能处处向姐姐低头,丝毫不敢争锋。   何以解忧?唯有学习。   所以齐雨薇很强。很能算计,也很能打。   在年轻一代的后生中,她和同样“唯有学习”的姜若水一样,算得上是个尖子。如果没闹出作弊之类的丑闻,考个清北复交……不对,四大宗门还是没问题的。   只可惜,最终她还是走了左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多管闲事!”   眼看自己的计划功亏一篑,齐雨薇脸色煞白,一剑比一剑狠厉,“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舒凫:“朋友,你听说过童家吗?”   齐雨薇一怔,脸上所剩无几的血色消失殆尽。   “看来你知道。”   舒凫唇角一挑,趁着她这一瞬间的愣神,手中冰冷的剑锋已经贴上了少女颈项,“我准备好严刑逼供了,请吧。”   齐雨薇反应也很快,当即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香炉:“香在这里,请姑娘放我一条生路。关于你想知道的事情,雨薇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舒凫:“……”   好一个能屈能伸的反派!   “好吧,那我们就谈谈。”   舒凫小心谨慎地接过香炉,转向那些不知所措的世家子弟喊道:“劳驾,有没有人会用水系法术?快来滋一下,把这玩意儿给浇灭了。”   白恬自告奋勇:“我来。”   然后他就滋出了一股头发丝儿似的涓涓细流。   众人:“……”   舒凫深刻怀疑,如果在他手指上割一道口子,出血量还能比这个“水系法术”大上一点儿。   “不是,白公子,你到底行不行啊?”   她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你这是在救火,还是在输液啊?”   白恬额角冒汗:“水系法术我才刚开始学呢!还有,什么叫输液?”   舒凫觉得心好累。   她只好一边盯着白少爷一点点往外滋水,一边沉下脸转向齐雨薇,努力端出一副冷酷威严的派头,假装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说吧,齐姑娘。关于这间密室,关于穷奇,你都知道些什么?”   ……   齐雨薇交代的内情,与女鬼田馨的控诉相差无几。   只不过,在田馨的描述中,听上去像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齐雨薇平铺直叙地一讲,所有滤镜和柔光褪去,真相如同一片光秃秃的嶙峋山石,没有草木遮掩,看上去几乎是丑陋的。   所谓的“穷奇”,的确是一只妖兽。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自幼流落山间,恰好被孤儿田馨捡到,从此便对她十分亲近。一人一妖相依为命,浪迹天涯,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平日里妖兽捕猎,田馨就在山间采些草药,在市井间做些短工,还学了一口南腔北调的杂烩方言。   直至田馨十六岁那年,她忽然罹患重症,昏迷不醒,气息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   那妖兽懵懵懂懂,听说人间有一种“仙人”可以点石成金、生死肉骨,便将奄奄一息的田馨背在身上,一路求仙问药,就这样一个猛子扎进了齐三爷的圈套里。   齐三爷要求他帮忙做一件事,以此交换治愈田馨的仙丹。   而这件事,自然就是从城中“请”回药人,将他们关在这座石室之中,用于试验丹药。   自此以后,妖兽负责在城中掳人,齐三爷和家中客卿在藏木林布下阵法,助他脱逃,再将现场伪装成“妖兽吃人”,让人误以为失踪者都进了穷奇的肚子。   事实上,他们一直都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底,遭受着漫无尽头的痛苦折磨。   妖兽天生灵智有缺,不通情理,不辨善恶,只听田馨再三叮嘱自己“不可杀人”,便一个劲儿磕磕绊绊地追问齐三爷:   “你,不杀人?”   齐三爷笑容可掬:“自然不会。我只是邀请他们回来坐一坐,喝杯茶水罢了。”   然后妖兽就放心了。   ……   “……”   舒凫沉吟数秒,客观点评,“这妖兽好像不太聪明的亚子。”   齐雨薇赔笑道:“他确实不太聪明,要不然也不会一直被父亲蒙在鼓里。父亲说,那妖兽是个一等一的傻……”   “你怎么说话呢?!”   话音未落,田馨一阵风似的飘了过来,横眉怒目地痛骂道:“你个傻狍子,你全家都是傻狍子!大黄他还是个孩子!他好单纯一个娃,人话还没学利索呢,就被你们给祸祸了!”   舒凫一个激灵:“大黄?”   好好一个穷奇,怎么叫这个名字?   “你、你又是谁?!”   饶是齐雨薇一向自恃胆大,冷不丁白日见鬼,也被吓得颜色一变,“藏木林的入口极其隐蔽,还有阵法护持,怎会被这么多人找到?”   “……”   田馨幽幽扫她一眼,“因为八年前,你爹沿着这条密道进入藏木林,把我的尸体扔在了湖边。那林子里白骨遍地,却只有我一人化为厉鬼,也算是老天有眼吧。”   “齐小姐,我死得好冤啊……”   最后这一句“好冤啊”说得气若游丝,百转千回,齐雨薇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她定了定神,小心谨慎地试探道:“你,莫非就是……当年金钏儿要救的姑娘?”   舒凫又是一个激灵:“金什么?”   一个叫大黄,一个叫金钏儿,这画风相差也太大了吧?!   不能仗着穷奇是个傻狍子,就给他乱取外号啊!   田馨反应比她更大,当场冲上前去,伸出两只白森森的鬼爪撕扯齐雨薇:“我靠,你们还要脸不?你们打烂我的脑袋,抢我家的大黄,还有脸给他取名字,还叫什么‘金串儿’!太难听了!信不信我把你们肚肠掏出来,全都给串串咯!”   舒凫:“别别别,等一等,其实这个名字是曹老师取的,他们这属于抄袭……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我这就说。”   齐雨薇脖子上架着剑锋,又被暴走的田馨揪掉了一把头发,疼得眼泪直流,“那妖兽当年被父亲设计,大闹童家,和童瑶同归于尽。后来,他的尸体消失在一团烈火中,变成了一只毫发无伤的幼兽。”   “幼兽?”   “对,他没有记忆,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父亲把他带回来,取名为‘金钏儿’,交给我喂养长大,说是凌霄城一位公子的意思,我们一定要好生照看……”   舒凫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凌、霄、城。你们果然有靠山。”   这么说来,穷奇确实死而复生,至今仍在凌霄城和齐家掌控之下。田馨如此大费周章,不仅是为了给自己报仇,也是为了救出穷奇,让他获得解脱。   真是难为她了。   “不错,就是凌霄城。”   齐雨薇仿佛看到一线生机,连忙鸡啄米一样点头,“父亲一直想要依附他们,抓人试药也好,豢养穷奇也好,都是凌霄城授意他做的。我……我也只是听命行事,看管这座石窟。”   【——原来如此。】   忽然间,江雪声一如既往的淡泊语声在舒凫耳边响起。   他的嗓音澄澈,像是满室乌烟瘴气里注入了一道清流,令人顿感“如听仙乐耳暂明”。   舒凫转眼望去,只见江雪声神色与音色一般平淡,几乎是不带感情地道:【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看来我们没有找错。】   【凤凰?】   舒凫一下没反应过来,【你是说,穷奇是……】   “……”   江雪声隔着一地狼藉与她相望,目光中又浮现出了那种冷淡的悲悯。   他缓缓道:【那不是穷奇。】   【如果我所料不错,那是上古神鸟——“五凤”中鸿鹄一族的遗孤。我们这一行,就是为了带他回去。】   【此事隐秘,不便过早透露,实在对不起道友。】   舒凫只好苦笑:【没什么,我早就发现你们有事瞒我。大家萍水相逢,也不好交浅言深,这些我都明白。只是……】   根据她的常识,“穷奇”是一种形似老虎、背生双翼的妖兽,“鸿鹄”却是传说中的神鸟,据说是一种白色的凤凰,可能像大雁,也可能像天鹅。   除了都有翅膀之外,好像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吧?   江雪声看出她的疑惑,很有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数百年前,鸿鹄一族的公主外出游历,与猫妖相恋,诞下的幼子便是一只背生双翼的猫,所以才会被人误认为“穷奇”。】   背生双翼的……猫?   天猫?   舒凫正在感慨“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正常妖怪”,忽然只觉得手腕一痛——齐雨薇趁她分神思索的一瞬间,冷不丁地向她脉门上扎了一根细针!   舒凫:“卧槽!”   这变故来得突然,她身边只有白恬、田馨两人,一个忙着滋水,一个气得头晕,仓促间根本来不及反应。   不过顷刻之间,舒凫手腕脱力,人也站立不稳,眼看着一道黑气沿血管向上攀爬,脑内以每秒300帧的速度闪过各种“壮士断腕”镜头,差点又被气吐了——她这么一个画风清奇的女主,竟然还是中了最老套的招数!   简直对不起她那些年看过的文!   柳如漪脸色一沉,厉声道:“齐姑娘,你找死么?”   说完人影一闪,一步越过横亘于他们之间的石室,伸手将舒凫抄在怀中,飞快地递了一枚药丸到她嘴里。   齐雨薇当然不会找死,她一得手便轻飘飘地退出数丈,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哨子,压在唇边用力吹了一声。   哨声清亮如雁鸣,齐雨薇混合着惊惧与狂喜的嗓音却像夜枭,嘶哑而又尖利:   “金钏儿,快来救我!!!”   就在下一刻,不等柳如漪伸手抓她,一道炫目的白光如同流星追月般直冲而来,与柳如漪挥袖放出的一道符咒撞了个正着。   田馨出离愤怒:“我×你大爷!你敢这样使唤大黄,我今天就叫你和我一起做鬼——”   至于舒凫,她甚至顾不上愤怒。   一方面是毒气上涌,她不得不强行按捺心绪;另一方面,是因为在白光散尽之后,她终于第一次清楚看见了“穷奇”的真容。   那是一只,通体金黄,背后长有一对雪白翅膀,看上去足有三十斤重的——   ——橘猫。   舒凫:“卧槽。”   她脑补了一路生死相许、虐恋情深,原来“穷奇”根本不是田馨的男朋友,而是她养的猫!!!    第十五章 大佬   师尊,小师妹快要把妖怪打死了!   舒凫忍不住怀疑,即使她的性格与原主截然相反,却还是继承了她衰运缠身、诸事不顺的悲剧命格。   她不知道自己中了个什么毒,药丸是不是管用,自然不敢大意,只好像一根棒槌似的,直挺挺地横躺在柳如漪臂弯里。后脑勺枕着温香软玉,内心却不禁悲从中来——可怜她两辈子第一次被这么漂亮的男人抱,却一点都顾不上脸红,因为她的脸已经被毒气熏黑了!   你妈的,为什么。   “得罪。”   柳如漪一手揽住她,顺势单膝落地,单手将凤首箜篌在膝上一架,五指一抹,闲闲拨出了一串大珠小珠似的清越琴音。   舒凫不得不承认,他不说不笑之际,认真迎敌的风姿十分优美。但转头一看,只见一人(齐雨薇)、一鬼(田馨)、一猫(大黄)大眼瞪小眼,构成了一个诡异的等边三角形,她又觉得这画面让人没法认真。   ——妈呀,她从未见过如此奇葩的修罗场!   话虽如此,但她能理解田馨的心情。   杀身之恨,夺猫之仇,生生世世,不共戴天。   必须的。   “大黄,你快回来!”   田馨扯开嗓门高喊道,“你忘了吗?当年我在山里捡到你,带着你走南闯北,每天三条小鱼干,省吃俭用把你喂胖了二十斤!你就算忘了我,也不能忘了你身上的肥肉啊!”   齐雨薇忙不迭地抢话:“金钏儿,别听她胡扯。你是我们齐家豢养的灵兽,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吃的是山珍海味,睡的是锦缎绫罗,哪有她说的这么寒酸?”   舒凫插嘴道:“既然你过得这么好,那你还意难平个屁啊?”   齐雨薇:“闭嘴!”   舒凫:“闭你老……算了,令堂无辜,闭你老父吧。你看看你,在外人面前摆小姐派头,在齐大小姐面前表演庶女苦情,一边享着齐家的风光,一边委屈自己不够风光,戏都让你一人唱全乎了。小丫头片子咋还有两副面孔呢?你累不累啊你?”   齐雨薇:“我叫你闭嘴!”   舒凫:“但是我拒绝。”   士可杀,小嘴不可不叭叭。来日九泉下,仍是顶天立地键盘侠。   “舒姑娘,你就少说两句吧。”   柳如漪一抿嘴角,“这‘大黄’虽然不太聪明,但他成长后能一夕覆灭童家,很有几分强悍。这会儿情况紧急,你可不好逗我笑。”   舒凫“哦”一声,老实地点点头,任由他将自己小心地平放在地上。她头颈偏向一侧,余光恰好瞥见不远处的江雪声,只见他神色平缓,一派闲散自如地垂手而立,半点看不出焦急。   【道友。】   她试着在意识中向他搭话,【柳道友说这橘……妖兽不好对付,你不助他一臂之力吗?】   江雪声只答了两个字:【不必。】   舒凫正要询问他此话怎讲,忽然只听见“嘭”地一声响,仿佛有人将一块五花肉重重摔到了砧板上。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去,只一眼便愣住了——就在她挪开视线的一瞬间,那只三十斤重的橘猫已经被一股大力抛出,浮雕似的牢牢嵌在石壁上,砸出了一个猫形的坑。   柳如漪眼角一弯:“得罪。”   舒凫:“……”   这情况紧急在哪里?   橘猫刚照面就吃了这么一招,似乎被这些粗暴野蛮的两脚兽激怒,努力活动着自己胖胖的身躯,高昂起圆滚滚的猫猫头,发出了一声地动山摇的咆哮:   “喵———————”   愤怒的橘猫从石壁上一跃而下,震得地面上沙石乱飞,紧接着一仰脖子喷出一口火焰:“喵呜!”   舒凫眼皮一跳:那橘猫准头不好,这火球明显打偏了几分,直勾勾地冲着她脸上来了!   幸好就在此时,她服下的药丸开始发挥效果,麻木的四肢逐渐恢复知觉。尽管腿脚还有些酸软,但舒凫反应敏捷,眼疾手快地就地一滚,躲开了那团近在咫尺的火焰。   “喵喵!”   橘猫怒火更甚,张口又是一团火球。   这一次舒凫避无可避,但火球刚接近她面门,就像氧气耗尽一样摇曳着消失了。   只剩下一团热气腾腾的水蒸气,近距离糊她一脸,把她烘出了一脑门大汗。   与此同时,舒凫感觉后脑勺一阵发热,像是有人在用烫发机给她烫头。   ——对了,是柳如漪送她的玉钗!   舒凫精神一振,刚要退到一边调息,却只见眼前寒芒闪动,齐雨薇咬牙切齿地冲她一剑刺来。   “别想走!既然你和姐姐一样看不起我,就和她一起留在这里吧!”   舒凫来不及捡起佩剑,孤光又卡在两道石门之中,一时间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眼看齐雨薇一剑快似一剑,情急之下,她一扬手唤出了童瑶的另一件遗物——古琴“魄月”,横在身前。   齐雨薇一惊,连忙退开两步:“你是琴修?”   舒凫一挑下颌,倨傲道:“你说呢。”   ——当然不是,她唯一会演奏的乐器就是竖笛。   至于古琴,她连手要放在哪个位置都不知道。   齐雨薇行事狠绝,一不做二不休,尽管心中惊诧,却没有被舒凫装神弄鬼的架势吓退。相反,她内心盘算着“琴修不擅近身搏斗”,越发凌厉地一剑刺来。   而舒凫早有预料,不避不闪,反而迎着齐雨薇踏上一步,一手握住古琴一端垂落的装饰性长穗——   然后,她将魄月琴整个儿抡起来,照准齐雨薇脸上重重地砸了下去。   齐雨薇:“???!!!”   魄月琴材质特殊,分量沉重,要是正面挨上一下,非得破相不可。一时间,齐雨薇狼狈地后退躲闪,舒凫紧追不放,一手“舞琴”耍得大开大合,竟然硬是将对手的剑光压了下去。   “你、你这是什么路数?!”   齐雨薇鬓发散乱,惊怒交加地高喊道。   舒凫想答一句“老子是物理琴修”,又觉得对方听不懂,索性充耳不闻,继续一个劲儿地挥琴猛砸。   齐雨薇被她这一套猛虎下山逼得手忙脚乱,一咬牙关,反手从怀中摸出一把细针,天女散花似的抛向舒凫。   舒凫立刻一个下腰避开,却不料双腿乏力,起身之际慢了一拍,雪亮的剑光已经逼至眼前,直直向她眉心刺来。   就在生死交关的一瞬间,她心脏骤然收紧,手上动作却冷静得不可思议。   舒凫深吸口气,将刚刚凝聚起的一丝灵力汇集于掌心,然后狠狠击在古琴一侧——沉重的琴身在她一推之下,当即一个猛子向前冲去,硬生生地撞上了齐雨薇胸口!   “你……?!”   齐雨薇差点没当场喷出一口血,只觉得自己胸都快被这个“琴修”砸平了。   但她的执念同样不可小觑,强忍着胸口疼痛、气血翻涌,手中一柄剑反而挥舞得更快更急,双目赤红,状似疯狂。   舒凫一见对方化身狂战士,立刻以琴为盾,飞快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她听见耳边传来柳如漪的喊声:   “师尊!你还不出手,是想看着小师妹死在眼前吗?!”   师……什么?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舒凫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含义,就只觉身后一道气息逼近,有人一手托住她后腰,另一手虚虚环过她肩膀,搭上了“魄月”柔韧的琴弦。   那只手白净如玉,柔若无骨,倒像是一段落在琴上的月光。   “【这不是来了吗。】”   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同时从舒凫脑中和耳畔响起。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这一句却是对着柳如漪说的,“‘心如止水,不形于色’——如漪,我不是教过你很多次吗?”   说完也不追问,只是指尖一挑,在琴弦上拨出一个轻细的、游丝似的音节。   舒凫不通音律,她只听见那游丝似的乐声响起,如同投石入水,水面上一圈一圈扩散开层层涟漪,而后——   激起巨浪千重。   澎湃的灵力犹如潮水,顷刻间席卷了整座幽暗的石室。   ……   ……   “江道友……不,江前辈。”   风平浪静后,橘猫、百姓、熊孩子不分彼此,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舒凫心情复杂地抬头,直勾勾凝视着面前“容貌平常”的男子。   “在下有眼无珠,敢问您究竟是……何方大佬?”    第十六章 好戏   不要迷恋哥,哥不是你可以爱的人   “在下有眼无珠,敢问您究竟是……何方大佬?”   在舒凫眼中,江雪声的五官并无改变,仍旧是一张寡淡脸孔,一副泯然众人的平凡模样。   很显然,这副皮相并不是他的真容。   舒凫再迟钝也能想到,柳如漪声称“连猴妖都想给他生猴子”的师父,不可能长着这么一张普普通通的路人脸。   然而,即使顶着一张路人脸,江雪声低垂眉睫的瞬间,舒凫仍然有种在寺庙里仰视佛像的错觉。   “我不过是沧海一粟,蜉蝣芥子一样的人物。道友这样说,却是折煞我了。”   对于舒凫的疑问,他眼尾含笑,嗓音清透如浮冰相击,“可是吓着你了?如漪从小与我相识,拜师之前都叫我‘先生’,之后一则改不过来,二则没大没小惯了,从未把我当作长辈。”   他掩唇轻咳一声:“在外人眼中,我们并不大像是寻常师徒。”   舒凫干笑道:“那还真是一点都不像呢。”   “不像才对。”   柳如漪轻快接口道,“我在玄玉宫的时候,先生于我亦师亦友,哪儿用得上这些繁文缛节?后来我离开玄玉宫,随先生入了旁的宗门,总得有个辈分,方便旁人相称,这才象征性地行了个拜师礼。”   江雪声:“若非有要事相求,他也不会这样喊我。无事时我是江先生,有事时我是师尊,倒也分得清楚明白。”   舒凫:“……”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就是一对以互相埋汰为乐的塑料师徒,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的感情不可谓不好,却与她想象中的“师门”差了十万八千里。师父没有师父的架子,徒弟没有徒弟的规矩,不像师徒,更像是相交多年的损友。   如此特色鲜明的一对师徒,在修仙界中必然有名。他们绝口不提两人的关系,不仅是因为不在意,也是为了避免泄露行踪吧。   江雪声这位“师尊”的教育风格,从中可见一斑。   想到这里,舒凫不由地记起了另一件事:“柳道友,你方才说的‘小师妹’是指?我记得,我似乎是想拜入玄玉宫。”   柳如漪眼珠一转,略显尴尬地别开视线:“啊,这是我一时情急。先生他吧,我知道他有这意思,但他可能还没有准备好……”   “如漪莽撞,道友勿怪。”   江雪声开口接过话头,简单明了地一锤定音,“待此间事了,我再仔细与你分说。”   虽然态度稍显强硬,但他语气笃定,神情诚恳,并不让人觉得敷衍,反倒透出一分沉甸甸的郑重来。   听话听音,看人看心。舒凫不是天真懵懂的小女孩,一听就知道,江雪声多半有收她为徒之意,只是眼下时机不对,所以也没有急于开口。   业界大佬看得上她,要问她开不开心,那自然是开心的。   她只是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值得这种级别的大佬看上?   难道是因为她清纯不做作,把古琴当作流星锤,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好不一样?   舒凫不得其解,索性就不再深思,转而抛出一道新买的捆仙索,将齐新蕾和齐雨薇绑在一处,结结实实地捆成了一个双黄粽子。   “接下来的时间,就让她们彼此折磨吧。”   舒凫对自己的处理方式十分满意,不禁得意地插了会儿腰,“白公子,田姑娘,你们还醒着吗?劳烦你们带上这两人,还有那些昏迷的百姓和世家子弟,一同沿原路离开吧。白公子,你回家以后,一定要将事情告诉你家大人,他们自会向齐家讨个说法。”   方才琴音激荡之际,舒凫有玉钗护体,白恬有父母准备的高档法器,田馨只是一缕幽魂,并未受到太大冲击。琴音过境后,除了江柳二人之外,也就只剩他们几个还没趴下了。   田馨正心疼地抱住胖胖的大黄,顾不上答话,闻言只是点头。   “好,我一定做到。”   白恬早已不复一开始志得意满的模样,意气消沉,像只求偶失败的雄孔雀,讷讷点头道:“舒姑娘侠肝义胆,智勇双全,我们合该听从你的安排。难怪柳公子喜欢你……”   舒凫:“???”   她好像只是冲出去打了一场架,中了一趟毒,最后还差点被人一剑刺穿头盖骨。   就这样也能刷信赖值,果然是她舞琴太帅了吗?   “既已安置妥当,便动身吧。”   江雪声微微颔首,对舒凫的处置没有异议,“田姑娘,这鸿……‘大黄’已经失去记忆,不如暂且留在我身边,让他好生休养。放心,我自有办法,少则三月、多则一年,定能让他恢复如初。只不过,他终究身负杀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怕要在清苦之地多留一段时日。”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精神病猫犯罪,还是得判个有期徒刑”。   “……”   田馨仰头打量他半天,心里明白这人一抬手就能让她魂飞魄散,没必要这样客客气气地与她商量。   因为这句不必要的客气话,她决定在江雪声的人品上赌一把,重重点头道:“好,那就有劳仙长了。”   然后她略一停顿,颇有些百感交集的目光落到舒凫身上,压低嗓音补充道:“我要带小少爷离开,接下来的事,大概是没法亲眼瞧见了。仙长,这妹子的剑我认得,我知道她是童……”   话音逐渐转低,湮没在田馨身上明明灭灭的微光里。   她的身影飘忽不定,表情却严肃认真,就像个努力与大人说道理的小姑娘。   “总之,你一定要照顾好她和大黄啊。”   ……   ——我知道,她是童瑶的传人。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在田馨生前,与大黄一起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时候,曾经见过童瑶一面。只一面,她就记住了那位轻裘长剑、飒爽英姿的“女侠”,记住了童瑶与姜若水七分相似的眉眼,也记住了她的剑。   好漂亮的一个人,好漂亮的一把剑。   她曾经想过:如果有机会,我也要修行,成为像童女侠一样厉害的修士,带着大黄行走江湖,行侠仗义。   但她没有机会了。   田馨死了,在凌霄城的修士手中,她死得如同蝼蚁般不值一提。而大黄因为她的死,与童瑶同归于尽,只留下“妖兽作乱”的骂名遗臭万年。   故人长已矣,旧梦不可追。   她的一生太仓促、太短暂,就连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也来不及告诉他人知晓。   所以,至少——   她希望那把漂亮的剑,可以和童瑶的传人一起活下去。   “自当如此,姑娘放心。”   江雪声点点头,一扬广袖收了橘猫,又抬手在半空中虚划几道,向舒凫眉心轻轻一点,低声念了句意义不明的口诀。   “这是隐身符。”   柳如漪解释道,“这道符咒能敛去生人气息,复杂得很,先生画起来却很轻松。待会儿我们带你进入齐家,请你看一出好戏,也算是补偿你这一遭吃的苦头。”   舒凫:“好戏?”   柳如漪:“对,好戏。”   ……   ……   深夜,齐家别庄。   这座府邸是齐三爷的私产,与齐家一贯简朴大气的风格不同,装潢陈设极尽奢靡,一应都是些名贵器物,珍奇花草,处处都漂浮着纸醉金迷的气息。与之相比,齐新蕾的铺张浪费不过是九牛一毛。   虽然夜色已深,府中却一派灯火通明,流光溢彩,无数碧莹莹的明珠照彻长夜,似乎是有贵客到来。   “凌二公子、崆峒长老,快请上座!”   “您二位驾临我们这种穷乡僻壤,实乃蓬荜生辉啊。我齐三何德何能,让二公子亲自跑一趟……”   旁人口中威风八面、一手遮天的“齐三爷”,乍一看也没有三头六臂,就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一把美髯垂至胸口,很有几分气派与风度。   但此时此刻,他却像个大户人家的管家一样,一路上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彩虹屁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将两位身穿金色衣袍的修士请入厅堂。   至于那两位修士,容貌也令人过眼难忘。   “崆峒长老”是个面色黝黑的高瘦老人,脸上沟壑纵横,两道法令纹把嘴角压得很低,整个人活像一把风干的紫薯皮。   他在凌霄城中资历深厚,擅长阵法一道,一向骄矜自诩,看也没看齐三爷一眼,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那位“凌二公子”却是生得文弱秀气,玉面朱唇,清瘦的一小只,锦衣玉带也撑不起他的气势。他唇角上挑,眉眼弯弯,不笑时也带三分笑意,说不出的温柔可亲,倜傥风流。   “哪里。路上耽搁了些许时辰,深夜到访,却是奚月叨扰了。”   “父亲与大哥诸事繁忙,我不过是替他们走这一趟,还要请齐三爷多体谅,切莫责怪我年少无知。”   ……   而在不远处,凭借隐身符潜入齐家、正在专心看戏的舒凫耸然一惊。   她不记得“凌霄城”这个门派,却还记得“凌奚月”这个名字。   他他他,他不就是那个阴鸷偏激,痴恋成狂,巧取豪夺,不择手段,在女主身上把抢亲、囚禁、下药、威胁、强×未遂都演了一遍的病娇男配嘛!   艹!我他妈的好害怕啊!   舒凫一点都不怵傻逼,却有点怵这种(可能会缠上自己的)变态蛇精病,当下蹬蹬蹬连退三步,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柳如漪:“舒姑娘,你怎么了?”   舒凫:“我……突然有种预感,那位凌二公子,未来将会疯狂地爱上我。这真是太可怕了。”   柳如漪:“……”    第十七章 登场   君子报仇,就在今晚   《弱水三千》这篇文,一个男主外加三个男配,除了一个纯属无辜受累,其他三个,个个都是旷世奇葩。三个人凑一块儿,差不多就能开个垃圾分类展览。   男主齐玉轩,这人整个就是照着渣贱文模板长的,此处按下不表。   男配1号,出身名门,温雅端方,拿的是一往情深、情深不寿的标准男二剧本。女主遭人诬陷之际,他为她据理力争;女主走火入魔之际,他极力周全,引导她回归正道。最终男女主重归于好,女主却身负重伤,男配散尽一身修为替她续命,自己魂归天地,化作春泥更护花。   舒凫批注:你是个好人,愿下辈子没有男女主。   男配2号,出身魔域,拿的是霸道总裁剧本,口头禅是“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人对女主倒是没话说,只是霸道中带着一点乡村土味,喜欢把人摁在墙上、树上、各种家具上亲,让人看着硌得慌。他身为一方魔君,为了争夺女主大动干戈,搅扰得天下不宁,死伤无数,生产力倒退五百年。   舒凫:历史证明,恋爱脑不适合做领导。   男配3号,也就是这位凌霄城的二公子,凌奚月。   由于某些不堪回首的少年经历,凌奚月心机深沉,为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阴暗偏执,一心想要弑兄上位,在修仙文里稳稳拿住了夺嫡剧本。   但这人一边机关算尽,一边又怀着一点隐秘的趋光心理,盼望着有人包容他、理解他,乃至于怜他爱他。女主姜若水作为一个温柔善良的圣母,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个角色,被他视为生涯中唯一的光明与救赎。   所以,当他发现这道光不属于自己的时候,就决定把光源炸了,大家一起在黑暗里共沉沦。   舒凫:有病病?   ……   而这位“有病病”的男配,如今正大大方方地坐在齐家上首,含着一缕斯文和煦的笑意,与齐三爷谈笑风生。   至于舒凫一行,则是先他们一步潜入厅堂,在房梁上并排而坐,俨然是一队名副其实的梁上君子。   舒凫忧伤地发现,即使是坐在房梁上,江雪声和柳如漪依旧仪态端庄,连衣摆都一丝不乱,可能这就是大佬的从容吧。   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像君子,像个猴。   ……   “我有种预感,那位凌二公子,未来将会疯狂地爱上我。”   “舒姑娘,你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听见她这句自恋发言,柳如漪不禁失笑,“凌奚月野心勃勃,一向看轻男女情爱,杀过的人、灭过的宗派不少,却从未听说他对哪一位姑娘动过心,有过拈花惹草之举。”   他顿了一顿,又一脸厌恶地补充道:“要说风流好色,那位崆峒长老才是败类之中的翘楚。半截入土的年纪了,还修炼阴损的采补之道,天天祸害刚入门的小姑娘。”   舒凫:“……”   这一老一少,渣得各有千秋,她一时竟不知该先呸哪一个。   柳如漪说凌二公子“看轻男女情爱”,其实也没有说错。   根据她模糊的记忆,凌奚月一生汲汲营营,所求不过两样:一是天下,二是姜若水。   他的确从未拈花惹草,因为一辈子就可劲儿抓着姜若水这一朵薅了。   正因为这点“专一”和“洁身自好”,凌奚月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却获得了群众的广泛同情。   毕竟,男主齐玉轩不仅和女配结了婚,还达成了生命的大和谐。   但在舒凫看来,要在齐玉轩和凌奚月这两个男人中选择一个,就好像让她在“屎味的巧克力”和“巧克力味的屎”中选一个吃下去。   ——这种选择,有什么意义吗???   反正这两人都要倒入垃圾桶,有功夫在他俩之间摇摆,还不如去学习一下《生活垃圾管理条例》。   幸好,原著中凌奚月对姜若水情有独钟,其他女子无论如何婀娜多姿、温柔小意,在他眼中都如同枯骨。   他喜欢的是姜若水,和她舒凫有什么关系?   尽管如此,一想到女主百万字的情感纠纷,舒凫还是忍不住心有戚戚,生怕自己哪天就被捅了。   “唉……”   她一手捂脸,长长叹了一口无人能懂的气。   “舒道友?”   江雪声侧过头来看她,“你可还好?我不知你为何这样想,不过你若对凌奚月心存忌惮,倒也不难。日后好好修炼,杀了他就是了。”   舒凫:“?????”   对不起,我一时竟不知道你和病娇谁更可怕。   就在此时,厅堂中的凌奚月突然笑意一敛,沉声开口道:   “齐三爷,‘金钏儿’近来可好?大哥记挂得紧,遣我过来看看。”   他冷不防地直奔主题,梁下的齐三爷和梁上的舒凫同时一惊。   舒凫一惊之下本能后仰,险些滚落房梁。不过她反应敏捷,双腿在梁上一勾,一个倒挂金钩带起上半身,整个人绕着横梁空中转体360度,重新稳稳地落回原处。   与此同时,江雪声伸手将她拉近了些,一手虚虚环住她肩膀,是个关心而不逾矩的保护姿态。   “小心些。”   他语气和缓,半点也听不出对待旁人的刻薄,“方才你中毒负伤,是我思虑不周,想让你历练一番,却没考虑到你经验尚浅。这一次,可不好再重蹈覆辙。”   舒凫一生彪悍,难得被人如此照顾,一下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事,你不用太费心。”   而梁下的齐三爷也在说:“二公子不必费心。鸿鹄乃上古神鸟,血脉何其珍贵?我等自当好好照料,不敢懈怠。”   “那妖兽涅槃之后,记忆尽失,早已不记得前尘旧事。假以时日,想必能成为一枚上好的棋子。”   “呵,什么神鸟?所谓鸿鹄,不过是二流妖兽罢了。”   崆峒长老紫薯般的脸上绽开一抹笑意,看上去像个开裂的紫薯,“效忠于自己的仇人而不自知,实在可怜、可笑!我还道他有多厉害,也值得你们苦苦求着我布置阵法。”   齐三爷赔笑道:“是我们无能,劳烦长老费心了。这妖兽是个傻的,他身边那丫头可是粗中有细,难缠得紧。”   “哦,我听大哥说起过。”   凌奚月一手把玩着茶盏,慢条斯理道,“鸿鹄一族与我们祖上颇有嫌隙,当年大哥外出,恰好发现一支鸿鹄血脉流落在外,灵智未开,与凡人相依为命。大哥觉得有趣,有心逗弄他一番,就给他身边的凡人下了点料。是这么回事吧?”   “正是。”   齐三爷毕恭毕敬道,“承蒙大公子信赖,将‘整治鸿鹄’这一重任交给在下。大公子一路引导,那蠢笨妖兽果然找上齐家求救。家父、家兄不理俗务,在下便给那丫头服了事先备好的解药,以此要挟妖兽为我们做事。”   凌奚月“嗯”了一声,可有可无地随口问道:“都做了些什么?”   齐三爷谄媚道:“我们事先在水源中投放药物,饮水而不患病者,便是最合适的药人。筛选出药人之后,再让妖兽将人掳回,一来得了药人,二来也落了童家的脸面。这些年我们潜心试药,所得丹药都已上供凌霄城,从无藏私。”   “你们一片忠心,父亲和大哥都知晓。”   凌奚月不置可否地一点头,狭长凤眸眯成一线,“不过,当年你们迫使鸿鹄屠戮童家,落得鱼死网破,实乃不智之举。九华宗自诩‘正道栋梁’,最喜欢多管闲事,若是引得他们上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齐三爷忙道:“这是因为,大公子他……”   “哦?”   凌奚月挑眉,“是大哥的意思?他与童家又有什么过节,竟默许你们屠人满门?”   齐三爷殷勤地解说道:“二公子有所不知。二十年前,大公子参加论道大会,惊才绝艳、文武双全,多少人敬慕神往?偏偏那童瑶不识好歹,论道之际与大公子争锋相对,会后论剑又好勇斗狠,竟一剑削落了大公子的头冠。”   “……”   饶是凌奚月自问心狠手辣,毫无良心可言,此刻也有一瞬间的怔神,“就为这个?”   “二公子此言差矣。”   崆峒长老不悦道,“宗主有心将青城一带纳入麾下,童家如此不识抬举,留着他们也无甚益处。一个小家族而已,大公子借整治鸿鹄、搜罗药人之际顺手灭了,有何不妥?二公子,你也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末了他又低声自语一句:“如此畏首畏尾,果然是个没血脉的,不堪大任。”   “……大哥决定的事,自然妥当。”   一瞬间的怔神过后,凌奚月又恢复了清雅随和的笑容。   只不过那笑意未达眼底,他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哥是个傻逼”。   不同于他的便宜大哥,凌奚月心思细腻、城府极深,之所以细细盘问,也都是为了拿住大哥的把柄,方便自己日后背刺。   这会儿他倒是如愿以偿,只不过这个“把柄”,在他眼中实在有点弱智。   他一向知道大哥狂傲,最恨别人压自己一头,却不知大哥已经心胸狭隘到这个地步。看来,他能平安活到今天,还得多谢大哥不杀之恩。   齐三爷哪知他别有用心,大喇喇地把主子卖了个底儿掉,末了还装腔作势地感叹道:“唉,那一次可花了我们不少心力。那妖兽油盐不进,一直念叨着什么‘不可杀人’、‘田馨会生气’,死活不肯替我们铲除童家。我们束手无策,只好仰赖大公子出了个法子。”   凌奚月立刻追问:“什么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   ——自然是将田馨杀了。   齐氏族长闭关渡劫那一日,就在“大黄”回到藏木林湖畔的时候,崆峒长老以水镜之法投映,在他眼前生生打碎了田馨的脑袋。   “红的白的到处都是。”   “只剩一个头盖骨还算完整。”   “跟他妈破西瓜似的。”   ——然后,原本就心智不全的“大黄”,瞬间陷入了丧失理智的疯狂状态。   他一片空白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件事情。   跳入面前的湖泊,通过传送阵回到齐家,杀了所有人为田馨报仇。   “但是那一天,崆峒长老早已修改了湖中的传送阵。”   齐三爷得意地捋着长须,“发狂的妖兽跳入湖中后,被送往的地方不是齐家……”   ——而是童家。   “我们早已派人潜伏其中,画好了接应的传送阵。”   “神鸟后裔发狂,再加上我们埋伏的暗桩,别说一个童家,再大的门派也经受不起。这一战童家元气大伤,事后我们再略施小计,扳倒他们不过是举手之劳。”   “只是我们没想到,那童瑶如此悍勇,中了妖兽一爪和三发毒箭,还能运使灵剑,斩落妖兽头颅。她临死之际,将本命法器传于独女姜若水,任何人都无法染指,也算是心思缜密。”   “不过,无妨。姜若水迟早要嫁与我那少不更事的侄儿,她的东西,便是齐家的东西。齐家的东西,便是凌霄城的东西。”   “齐家对凌霄城忠心耿耿,还望二公子多多美言,望凌宗主和各位公子多加照拂!”   ……   ……   “……”   有那么一段时间,舒凫整个人定在当场,头脑和四肢一起凝固。   就这么定定地坐了好一会儿,嗅着鼻尖浓郁的熏香,听着齐三爷与凌霄城恬不知耻的谈笑,她终于慢慢意识到一件事情。   ——原来,童瑶是这么死的。   只因为一个狂傲少年,念念不忘她在二十年前一剑削落了他的头冠。   至于“鸿鹄”与凌家先祖之间的嫌隙,恐怕要追溯到二百、二千乃至二万年前,竟然能着落到一只混血橘猫身上,也亏凌霄城说得出来。   她也很想问一句——就为这个?   田馨和童家人,就为这个白白断送了性命?   扯你娘的蛋。   在舒凫心中,那一点影影绰绰的“不平”化为实质,逐渐充盈胸腔,掀起滔天巨浪。   她知道,这里是小说世界,这不过是原著中的一个背景设定,没什么好生气的。   在《弱水三千》的世界中,所有的恩怨纠葛,所有苦大仇深的设定,都只是男女主虐恋情深的插曲。   作为一个穿越者,她只要维持“姜若水”人设不崩,按部就班地走原著女主路线,宽恕、忍让、包容,一心一意攻略男主,就可以获得一个平安快乐的结局。   可是——   死了的人,难道就白死了么?   因为是穿书,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在舒凫沉迷仙侠小说的少女时代,她的理想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有一腔热血,不羡鸳鸯只羡仙,不想囿于一段情缘,只想看女主仗剑踏遍九州,扫清书中一切委屈与不平,让善人都有所回报,让恶人都血债血偿。   如今,她手中有剑,心中也有剑。   历经世故,热血未凉。   她想,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舒凫心潮涌动间,渴望雪恨的孤光长鸣不已,“锵啷”一声,从剑鞘中一跃而出。   剑柄主动送入她手心,仿佛骁勇的战马在主人面前低下头颅,等待她跃马扬戈。   “……”   舒凫脑海中紧绷着一道理智的弦,这道弦将她牢牢捆在房梁上,支撑着她转过头,向江雪声投去平静的目光。   “前辈。”   她开口,嗓音轻且坚定,“我路见不平,有心拔刀相助。但我也知晓,我不是其中任何一人的对手。”   “凌霄城势力庞大,我不敢劳烦前辈助我一臂之力,只恳请您指引我拜入宗门。百年后,我自去寻仇,生死自担。”   她知道,自己初来乍到,本不该贸然出头,也不该为事不关己的悲剧义愤填膺。   但童瑶于她有恩,眼前人多行不义。此仇不报,只恐怕未来千年万年,她都无法原谅自己。   从穿越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局外人。这是她的故事,而她有自己追求的“道”。   “………………”   江雪声深深望她一眼,点漆般的黑眸眨也不眨,仿佛要一眼看穿她心肝肺腑。   最终他神色如常,只是抬手为舒凫理了理衣襟,将她颊边垂落的长发拨到耳后,又把稍有些松落的发钗插好。   他只说了一句话:“你很好。一切有我,且放心。”   “……什么?”   “你想报仇,是不是?”   江雪声眼角一弯,平淡面容上焕发出一层异样的光彩,“正好,我的兴趣爱好,就是帮别人报仇。”   “你……您……”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舒凫一时错愕,话一出口就在舌尖上打了结,“前辈,您究竟是什么人?”   江雪声微笑不语,只是轻轻将手掌放在她额头上。   “我?我是神仙啊。”   舒凫呼吸一滞。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就在此时,另一边的柳如漪仿佛得到讯号,身形一转,好似一片赤红枫叶般飘然而下。   他依然身着女子衣衫,裙摆宽大,在夜风中“唰啦”一声展开。落地时盈盈拜倒,裙裾翻卷铺开,又如同一朵盛放的红莲。   “谁!!”   “什么人?!”   “大胆贼人!深夜擅闯齐家庄,意欲何为!”   “……”   面对众人又惊又怒的呼喝,柳如漪俊美无俦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微笑,双手交叠,倾身行了个优雅而不乏讥诮的礼。   “在下不才,忝居九华宗摇光峰掌峰,昙华真人座下。奉师尊之命,特来向齐三爷与凌霄城贵客道贺。”   “祝各位——”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恶业加身,不得好死。”    第十八章 摇光门下   神仙大哥,抽中华   “祝各位——”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恶业加身,不得好死。”   柳如漪道出这句话之际,并未刻意捏嗓子、拿腔调,只是用泉水一般清澈悦耳的声线娓娓道来。他的音量不高,每一字却重重敲在耳鼓,在万籁俱寂的浓重夜色之中,越发显得清冷而又锋利。   深夜,密谋,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红莲一样铺开的裙裾,盈盈下拜的绝色女……不对,好像不是女子。   不管怎么说,在堂上众人眼中,这幅画面实在是太诡异了。   齐三爷修为最低,胆子也最浅,当下牙关就“格格”打了个冷战,色厉内荏地拔高嗓门:“九——九华宗?休要胡言乱语!九华宗乃四大宗门之一,光明磊落,怎会半夜侵门踏户,还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舒凫:“……”   对不起,目前来看,这两位虽然算得上正派,但显然不是什么正经的正派。比这更粗鄙的台词,他们一路上已经说了个爽。   老实说,她也觉得挺幻灭的。   但在幻灭之余,她又有一句话不得不讲——没想到你们摇光峰这么劲爆,我喜欢!   根据说书人的描述,摇光峰的昙华真人喜怒无常、秉性乖张,一向喜欢收集,哦不,收留离经叛道的奇葩弟子,而且有一手独门秘技“护犊子”。谁管他徒弟叫一声垃圾,他就把谁扔进垃圾粉碎机。   舒凫听完这段话,删繁就简,对昙华真人的印象浓缩为两个字——“爸爸”。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爸爸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还一口一个“道友”地称呼她,态度轻松自然,半点也不觉得掉辈分。   也不知该说他平易近人,还是说他太过目中无人,完全不把身外之物放在眼里。   “那个,江……前辈?”   舒凫试探着称呼他,“掌峰?长老?昙华真人?”   江雪声摇头:“还是‘道友’最好。大道三千,我只是起步早上一些,未必走得比你更远,何必分什么先后、长幼、尊卑?凡世间的规矩,不必带到我这里。”   这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其中却有千钧气魄,又有一种千仞孤峰似的桀骜不群。舒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眉楞眼地瞪着他瞧,好像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江雪声也不觉得冒犯,由着她瞧,甚至还贴心地嘱咐了一句:“现在不太好看。你要是想看,不如待会儿再看。”   舒凫:“……”   说好的孤傲出尘,不把身外之物放在眼里呢?   她忍不住低声道:“我以为你不在意容貌。”   同样是乔装改扮,柳如漪起码对镜化了一个时辰的妆,又花了一个时辰搭配衣裙首饰,江雪声却只是捏了一张毫无特色的路人脸,比贴面膜还省力。显然,他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   “我确实不在意容貌。”   江雪声温言道,“道友,我在意的是你。士为知己者死,亦为悦己者容。在你面前,我还是希望自己好看一些的。”   “……”   舒凫再一次陷入沉默,这次是被他骚得哑口无言。   而另一方,柳如漪孑然一身立在厅堂中央,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地侃侃而谈:“昙华门下的作风,齐三爷不清楚,崆峒长老还不清楚么?‘仗着师尊有几分本事,一向嚣张跋扈,目无尊长,一派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这些话,可都是上次见面的时候,您亲口对我说的。”   说到此处,他故意装出一副思考神态,指尖轻点下颌:“话说回来,我们上一回见面,是在什么地方来着?”   “哦,对了。我记得,当时您正企图非礼一位白鹿山女弟子,被我三师弟一剑刺中腿根,差点就把另一条……那个什么根给废了。三师弟还撂下话说,‘再敢随地发.情,就把你那活儿碾碎喂鱼’。”   “……”   崆峒长老被他一语道破丑事,黝黑的面皮更是黑得发亮,变成了一个烤焦的紫薯。   但他到底成名已久,在凌霄城备受尊崇,还不至于被一个晚辈吓退:“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   “那是,那是。”   柳如漪笑着应声,“我就说嘛,三师弟太不懂礼貌了。您这么一大把年纪,眼看着大限将至,没几年好活了,怎么能和您一般见识呢?”   崆峒长老:“你!!”   “长老,不必与他多言。”   齐三爷脸色煞白,两股战战,但仗着有凌霄城撑腰,狗仗人势地放声喝道:“就——就算阁下是九华宗弟子,那又如何?我齐家虽小,也有傲骨铮铮,不容你这样肆意欺辱、胡乱攀诬!”   话音未落,柳如漪一步踏出,人影一闪,已经站在齐三爷身前,面不改色地向他膝盖骨上踹了一脚。   “唉,你可别逗我笑。”   他一脚将齐三爷踹倒在地,摇头叹道,“一条为了骨头摇尾乞怜的狗,居然说自己有骨气。你这副模样,不仅侮辱‘骨气’这个词,而且还侮辱了狗。”   “放肆!”   崆峒长老一声断喝,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不善做、也没必要做口舌之争,决定一力降十会,当即飞身而下,一掌拍向柳如漪头顶。   他和摇光峰打过交道,知道这一群人最是难缠,不通人情、不讲礼数、不给面子,打人必打脸,扎人必扎心。在外人憎狗嫌,在九华宗内也是一窝极品。   既然今日一事被他们撞破,想必无法善了,不如先下手为强,扣下这个口出狂言的后生再说。   崆峒长老最重脸面,又喜欢倚老卖老,身穿一袭金光灿烂的华丽锦袍,比王孙公子还要显赫几分。这会儿他施展身法,锦袍呼啦一声展开,好像一块迎风飞扬的香蕉皮,直冲着柳如漪兜头罩下。   柳如漪步履轻盈,一个旋身躲开:“说不过就打人,好大派头。”   崆峒长老一吹胡子:“老夫不屑与竖子多言!”   坐在上首的凌奚月却不像他一样冲动,凝目沉思一阵,向柳如漪客气拱手道:“道友身手不凡,姿容绝世,莫不是昙华真人首徒,在紫微仙会上一鸣惊人的‘沉璧君’柳笑?”   柳如漪报以一笑:“过奖,正是区区。”   ——紫微仙会?沉璧君?   舒凫觉得这名称十分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详情。   幸好,反派在解说方面一向敬业,崆峒长老立即翻脸道:“二公子,何必与他客气?紫微仙会只是各宗后辈比试,这小儿年纪轻轻,即使侥幸一次拔得头筹,得了紫微仙君提点,也算不得什么。”   对了!紫微仙君!   这下舒凫想起来了。   也难怪她记忆模糊,“仙门大比”就和“入门考试”一样,几乎是仙侠文中必不可少的套路情节之一。每篇文都比,她看得多了,谁还记得哪篇文在哪儿比,奖励是个什么东西?   她记住《弱水三千》是因为它雷,不雷的情节她记不住。   至于这紫微仙会,百年一届,背后的赞助商——“紫微仙君”是一位不世出的大能,据说按辈分算,各派掌门都要喊他一声老祖。   如果在大比中表现优异,就能获得他亲自提点,传授功法、神兵、奇珍异宝,还能得到一个象征荣誉的“赐名”。   “赐名”取得很马虎,就好像九华宗照搬北斗九星一样,紫微仙君的赐名直接照搬中学生必背课文,光是一篇《岳阳楼记》就被薅了一大把:锦鳞,汀兰,长烟,皓月,浮光,沉璧……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得到紫微仙君的赐名,也就相当于领跑了百年的风骚。   风光又实惠,含金量很高。居家自恋,出门装逼,都用得上。   舒凫依稀记得,自己当年似乎还吐槽过:“沉璧君”这个名号,乍一看也太像《萧十一郎》中的天下第一美女“沈璧君”,万一获奖的是个男人,那可太尴尬了。   万万没想到,获奖的还真是个男人,而且确实是美女。   不过这不重要。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原著男主齐玉轩也曾在一次大比中胜出,得了个“什么什么君”的称号,装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逼。   当然,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早在齐玉轩成名百年前——至少百年前,柳如漪已经是一代独占鳌头的风骚人物。   舒凫回想起“先生年纪是我三五倍”这句话,忍不住偷眼向江雪声一瞥,心道:这位究竟多大岁数了?   江雪声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长睫一垂,似笑非笑的目光如鸟羽般轻轻一扫:“我还很年轻,还能行。”   舒凫:“……”   没人问你这个!   崆峒长老自恃身份,对紫微仙会嗤之以鼻,其他人却不敢如此托大。尤其是齐三爷,听见“沉璧君”那一刻,他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好一会儿才咬牙讷讷道:“崆峒长老,此人既是昙华真人首徒,若有个闪失,恐怕摇光峰不会善罢甘休。”   “那便将他留在这里。死无对证,难道摇光峰还能上门寻仇不成?”   崆峒长老狞笑道,“昙华一向张狂,也该让他吃个教训。最器重的徒弟惨死,我倒要看看,他会露出怎样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   ……   江雪声:“其实并不会。他想多了。”   舒凫:“……”   舒凫:“好了,你不要再讲了。”   她关于“神仙”的印象,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昙华大哥,抽中华。    第十九章 照夜昙华   我名江昙,表字雪声,道号昙华,掌摇光破军。   “来人,将他拿下!今日无论如何,决不能让他走出这扇门!”   在崆峒长老的煽动之下,齐三爷眼一闭心一横,大声呼喝着唤出一批手下,将柳如漪围了个密不透风,前仆后继地冲上前去。   至于崆峒长老,他的战术和外表一样猥琐,利用人潮作为掩护,踏着一种古怪的步法辗转腾挪,时不时从一个刁钻的方向拍出一掌。   柳如漪身法轻灵,每次都能险之又险地避过,却也不可避免地被掌风波及,割裂的衣袍如同落花一样飞散。黑发与红衣交错,给画面增添了一分凄迷诡异的气息。   崆峒长老不愧是阵法名家,步法暗合八卦,内藏玄机,一招一式滴水不漏。柳如漪与他缠斗片刻,一来根基稍逊一筹,二来受到人群掣肘,一时间难以突破,只能取出凤首箜篌弹奏,将满堂炮灰一口气扫到一边。   就在这一瞬间,一直袖手旁观的凌奚月忽然飞身而下,一道剑光如毒蛇般向他刺了过去!   “?!!”   千钧一发之际,柳如漪天鹅般修长的脖颈一偏,冰冷的剑锋几乎贴着他颈侧掠过,削断了一缕乌黑柔顺的长发。   柳如漪错开一步,仪态万千地站定:“凌二公子好手段。杀气掩藏得如此完美,竟连我也不曾察觉。”   “过奖。”   凌奚月唇角一勾,“沉璧君面前,在下不敢大意。实在抱歉,我也是为父亲和大哥办事,只好得罪了。”   舒凫眼看着柳如漪以一敌三,心中焦虑,下意识地开口问道:“前……道友,你一直不出手,莫非也要等到他七成死吗?”   “并非如此。如漪生性好强,若我一开始不给他施展拳脚的空间,他心中不满,回头必然要闹脾气。”   江雪声也不动怒,好声好气地向她解释道,“至于‘七成死’,却是你误会我了。对于自寻死路之人,我实在不想拦着,所以取了个折中之法,待他们‘死到七成’再去相救。对于我的弟子,标准却是不同。”   舒凫:“怎么个不同法?”   江雪声轻轻一笑,理直气壮地表演双标:“旁人的标准,是七成死。我的弟子,标准是一根头发。”   舒凫:?????   她低头望了一眼柳如漪鬓边断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崆峒长老五指如钩,撕下了柳如漪半幅衣袖。   他一对三角眼中精光闪烁,咧嘴笑道:“小子狂妄无礼,一身皮肉倒是细嫩,与老夫那些鼎炉相比也不差什么……”   话音未落,又是“嗤”的一声响,柳如漪衣袖中甩出一道琴弦,将崆峒长老精心保养的胡须截去半边。   “哎呀,手抖了。”   柳如漪故作惊讶道,“真不好意思。又见长老当众发.情,我本想替三师弟将你废了,果然还是差了一分准头。”   “竖子尔敢!”   崆峒长老勃然变色,气咻咻地吹起半边胡须,“今日若是你师尊在此,老夫倒还有几分忌惮。凭你一介小辈,也敢在老夫面前猖狂?”   舒凫:“……”   这一刻,她也很想对崆峒长老喊一句“好了,你不要再讲了”。   长老还不知道,此时他就宛如戏台上的老将军,背上插满了旗子。   而且那些旗子,还是他亲手插上去的。   也就在这一刻,舒凫只觉得身体一轻,江雪声长袖一卷将她带起,整个人如同一片雪花般毫无分量,轻飘飘地从房梁上落了下去。   在不到一秒的下落过程中,舒凫最先感觉到的,是一阵夜风般清爽的、带着水汽的凉意。   随后她意识到,那不是夜风,也不是水汽,而是从江雪声身上扩散开来的灵力余波。   一直以来都刻意隐藏修为的江雪声,一旦解除伪装,顷刻间便成了一泓藏也藏不住的寒潭,通身溢出的灵力如有实质,甚至足以拉低气温。   与此同时,他的面貌也发生了改变。   舒凫距离他最近,清楚地看着那副眉眼一点点变换轮廓,眼尾斜挑,眉飞入鬓,如同亲眼目睹一把刻刀在美玉上雕琢。不知为何,她丝毫不感觉违和,仿佛她早已知晓,这才是江雪声应有的模样。   仿佛雪霁云开,雾霭消散,云雾掩映间的山水终于显露其本来面貌,一展绝代风华。   舒凫不是没见过美人——三次元有美人如画,二次元有比真人更美的画。即使如此,江雪声低眉向她望来那一刻,她仍然感觉呼吸困难,差点在内心化身为一只尖叫鸡。   卧槽!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这个人!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难怪猴妖都想给他生猴子,她一瞬间都想给他生尖叫鸡!!!   眼前人看上去极为年轻,不过弱冠之龄,容颜清冽如秋水,气度洒落如长风,静是白璧无瑕,动是飒沓流星,从骨到皮无一处不美。这美无关乎性别,说他是男子亦可,是女子亦可,人世间的概念在此毫无意义,只能感叹一句“仙骨天成”。   他不像山巅雪,不像百丈冰,也不像常见的修仙界男神一样,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清冷白衣。   他的衣衫是一种浅淡的天青色,像国画中的山水,衣摆上绘有两三朵盛放的昙花,清雅洁白,仿佛在暗夜中倾吐芬芳。   故而,其名为“昙华”。   撷一枝琼花为骨,揽三分明月为魂。   煌煌华灯千万盏,不及昙华照夜明。   随着装束转变,江雪声原本束起的墨发也有大半倾泻而下。他未戴发冠,只用一支木簪松松挽着长发,流水一般的发丝拂过肩膀、脊背,如同一道水墨绘就的银河,越发映衬得他的眉目宛若晨星。   对此,舒凫的感想是——天悬星河,突然倒了一瓢在我头上。   这满天星河一样的美人低头凝睇着她,忽而破颜一笑,如画眉目舒展,一双眼弯成细细一对月牙:“好看吗?”   舒凫:“…………………………好看。”   江雪声:“嗯,好看就对了。而且我不用梳毛,也不用化妆。”   舒凫:“……”   ——不是,你们这对师徒怎么回事?!   舒凫呆若木鸡,内心震惊如同尖叫鸡,堂上其他人也差不了多少。崆峒长老刚才意气风发,在背后将“昙华真人”踩了个痛快,这会儿眼看着正主从天而降,一张老脸涨得发紫,眼珠子险些都不会转了。   柳如漪抿唇一笑,翩翩然退至一边,风姿绰约地屈膝施礼:   “弟子柳笑,恭迎师尊。”   江雪声——昙华真人显然已经习惯了旁人这种反应,一手拢着瀑布般垂落的黑发,一手带着舒凫,仿若闲庭信步一般,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走到上首,在凌奚月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坐也不是正坐,甚至有点“坐没坐相”的意思,整个人没骨头似的一歪,仗着自己容颜绝世,硬是歪出了一段美人春困的慵懒风情。   从舒凫的角度看去,只见他眼帘半垂,乌黑浓密的睫毛掩住目光,一段修长手腕撑着下颌,姿态轻慢到无以复加,却意外地并不令人生厌。   人长得好看,确实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崆峒长老,凌二公子,齐三爷。”   他带着笑意倾身,“别来无恙,昙华有礼了。”   “……”   舒凫一点都没看出礼在哪里,单看他的表情,还以为他在说“昙华问候您祖宗十八代”,或者“三天之内撒了你,骨灰都给你扬了”。   崆峒长老喉头颤动:“你……你……”   “嗯,你说。”   江雪声斯斯文文地一点头,表情近乎慈爱,“我在听。”   崆峒长老顿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齐三爷面如死灰,却还是不得不负隅顽抗:“昙华真人,此乃我齐家与凌霄城之事,与您毫无干系。九华宗、凌霄城一向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您贸然插手,恐怕有些不妥吧。”   江雪声温和道:“有道理。不过,谁说此事与我毫无干系?”   说着他眼皮一撩,恰好迎上舒凫目光,将她满腹狐疑的表情稳稳接住,专注而又真诚地凝视着她。   “道友。”   他语气平和,与一路上没有什么两样,“在下姓江,单名一个‘昙’字,表字雪声,道号昙华。早年客居玄玉宫,百年前,入主九华宗摇光峰,也被人称为‘摇光长老’。当然,我并不是很老。”   “嗯,哦。”   舒凫不明白他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我介绍,只好干巴巴地应着,“您……那个,很好,很强大。”   而且真的很不服老。   江雪声又道:“摇光峰不是富庶繁华之地,但胜在山明水秀,最是养人。我膝下门生数百,亲传弟子三人,如漪随性、昭云活泼、司非忠直,都是好相处的脾气。昭云喜欢鲜花,一年四季,峰上都有如云的繁花可看;司非天性亲水,峰上有大小湖泊,瀑布清泉,是个戏水的好去处。”   “我所有之物不多,但凡弟子喜欢,便都会给。”   舒凫隐约意识到什么,不等她那个影影绰绰的猜测成形,江雪声便已向她伸手,纤长的指尖隔着衣袖触到她掌心。   仙人动作轻缓,神色安详宁静,犹如夜色间一朵无声吐蕊的昙花。   “道友,我知你是童氏嫡脉遗孤,童瑶唯一的传人。你对我说,你有心拜入仙门,为童氏一族报仇雪恨。”   “我有心引你入门,送你去九重天上,你愿不愿意?”   ——我知你是姜若水,我也知你不是姜若水。   ——正因如此,你口中的“报仇”才尤为可贵,胜过世间一切珍宝。   侥幸重生的一缕孤魂,要有几多孤勇,几多侠气,才能为毫无干系的因果一掷生死?   赤子心诚,可证大道。   我欲渡你一程,你愿不愿意?    第二十章 善恶到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有心引你入门, 送你去九重天上,你愿不愿意?”   “……”   舒凫阅文无数,见过的套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过,这位昙华真人收个徒搞得像求婚现场一样, 就连她也忍不住虎躯一震, 条件反射地回答道——   “——如果我不愿意呢?”   饶是江雪声骚得天赋异禀, 听见这句话也不由地怔了一怔。   啊?   这种场景, 这种铺垫, 一般会有人说“不愿意”吗?   当然, 舒凫不是一般人, 江雪声也不是。   面对这种意料之外的展开, 他脸上丝毫不见尴尬、迷茫或失望之色, 就连嘴角完美的弧度也没有坍塌半分,维持着温和笑意缓缓道:“那也没什么。如果道友拜我为师,便是我摇光峰弟子, 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荡平齐家。若是道友不愿……”   他目光一转,漫不经心地点了点齐三爷:“我便名不正言不顺地荡平齐家。”   齐三爷:?????   江雪声:“世人都喜欢讲道理, 凡事讲究‘师出有名’。我这个人性情随和,心情好的时候, 也愿意配合着讲一讲。不过, 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很讲理的人——我潜心修炼, 本就是为了纵横世间,为所欲为, 不是为了跟人讲道理的。”   舒凫:“……我看出来了。”   昙华真人喜怒无常、秉性乖张, 这一次她算是360度无死角地切身体会到了。   对此, 她的感想仍然是——   好劲爆,我喜欢!   万万没想到, 在这样一个傻逼遍地走、女主惨如狗的世界,在原著从未提及的地方,竟然盛开着这么一朵遗世独立的奇葩!   他不仅自己奇葩,还浇灌了许多柳如漪一样的小奇葩!   真是太棒了!突然有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呢!   “抱歉,刚才我是开玩笑的。”   舒凫果断地伸出手去,却没有将手叠放在江雪声掌心,而是一把握住他整只手,像是老同志见面一样用力地上下摇晃:   “那以后就麻烦您了!江老师,多关照啊!”   江雪声:“……”   这个小徒弟还真是……相当的别具一格。   就这样,别具一格的“师徒”现场达成一致,舒凫半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屁股坐在江雪声邻座,转头向齐三爷望去:“三叔,好久不见啊。我是若水,您还记得我吗?”   根据原主的记忆,齐三爷与姜家来往频繁,和姜若水也打过几次照面。姜若水是齐玉轩的未婚妻,齐三爷未来的侄媳妇,平日里都会规规矩矩地称呼他一声“三叔”,齐三爷也会亲切地叫她一声“若水侄女”。   既然众人齐聚一堂,舒凫索性做戏做全套,一心一意扮演好姜若水的角色,将这潭水搅和得更浑一点。   这些人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如何谋害童瑶,又放话说要迎娶童瑶的女儿,将遗产据为己有。谋财害命两不误,就连杀妻骗保的渣男也要甘拜下风。   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童瑶的女儿”竟然坐在房梁上,将他们的如意算盘听了个清清楚楚。   舒凫: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一下不仅是齐三爷大惊失色,就连淡定自若的凌奚月也皱了眉头:“你是……姜家的大小姐,姜若水?”   “错了。”   舒凫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姜家只有一位小姐,就是楚箫的女儿姜宝珠。这样一对天造地设、举世无双的父母,我福薄,实在消受不起。”   渣得天造地设,贱得举世无双。但愿他们举案齐眉,天长地久,千万不要再祸害旁人。   齐三爷目光游移,显然正在疯狂地寻找借口:“若水侄女,你可能对三叔有些误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舒凫淡淡瞥他一眼:“不是我想的那样,莫非是您说的那样?您方才亲口说,您奉凌霄城大公子之命,设计害死了我的母亲,还有童氏一族几十口人。童家落到如今地步,可都要拜您所赐啊。”   齐三爷脸色铁青,但碍于昙华真人在场,也不敢贸然反驳或者发难,额角冷汗涔涔:“侄女啊,三叔也是奉命行事。你是不知道,凌霄城的大公子素来说一不二,他说要给你母亲一个教训,就算不是我,也有旁人替他下手……”   “所以呢?”   舒凫故作诧异地瞪大眼睛,“他养了其他的狗,您就不是狗了吗?不见得吧。我看您咬人咬得挺欢实,做狗很开心嘛。”   这话委实说得不好听,齐三爷一口老血哽在喉头,不敢相信她就是那个怯生生的姜若水:“你,你……”   锵啷!   舒凫无心与他周旋,拇指抵在剑柄上轻轻一推,清亮的金铁摩擦之声响彻全场,连带着她的话音也带上了几分冷锐。   她沉声道:“侄女胸无大志,没什么旁的目的,不过是讨个‘公道’而已。孤光剑在我手上,三叔想要,尽管来取便是。”   齐三爷哪里敢要,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假装今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但他不敢要,别人却不会轻易放过他。就在他盘算如何应付姜若水之际,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还未到门口,一道洪钟般饱含怒气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不错,是该有个公道!”   听见这道嗓音的一瞬间,齐三爷心神巨震,险些站立不稳——那不是别人,正是他嫡亲大哥,齐氏族长齐锋的声音!   齐锋醉心剑术,沉迷练功,一年闭关364天,又对自己的手足十分信任,便将族中事务都交由“能干的弟弟”打理。   齐三爷一手遮天太久,早已将齐家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将大哥视为一个充门面的花瓶,却从未想到花瓶也有爆发的一天。   齐三爷工于心计,疏于修为,要是真刀真枪地和大哥动起手来,还不被暴怒的大哥打断狗腿,打爆狗头?   另一边凌奚月见势不妙,掌心捏了个传送符,暗搓搓地准备跑路。   唯有崆峒长老一生无耻,脸皮厚得像坦克,镇定自若地冲齐三爷递了个眼色:怕什么?他们空口无凭,你抵死不认,你哥还能听信外人不成?   齐锋脾气火爆,也不等人应答,自己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怒喝道:“老三,姜小姐说的可是实情?你当真与凌霄城同流合污,为了一己之私,罔顾人命,谋害童氏一门?!”   齐三爷颤巍巍道:“大哥,我……”   齐锋又是雷霆似的一声暴喝:“不要叫我大哥!我只问你,是或不是?”   “我……”   齐三爷头皮发麻,迎上崆峒长老阴恻恻的眼神,终究还是一咬牙道:“不是。我不知哪里得罪了姜小姐,她竟然与昙华真人一同,刻意构陷于我和凌霄城。崆峒长老与我是多年好友,今日我们只为叙旧,并未谈及其他,凌二公子也可以作证。”   崆峒长老配合地冷笑一声:“江昙狂妄无状,与老夫素有龃龉。如今他有意罗织罪名,构陷于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凌奚月皱了皱鼻子,仿佛很看不上他们这种做派,但出于立场原因,还是象征性地附和了一句:“凌霄城树大招风,树敌无数,遭人诬陷也是常有的事。这一次,是我们连累齐三爷了。”   齐三爷见两人都为自己撑腰,软塌的腰板逐渐挺直,越发振振有词起来,竟然真有几分据理力争的架势。   为了追求演技的真实性,他甚至还转向舒凫,痛心疾首地训斥道:“若水侄女,你究竟受了谁的指使,为何要这样陷害三叔?!”   舒凫知道,他是在刻意激怒自己,想要让自己悲愤、失态、歇斯底里,并将其归结为“陷害不成,恼羞成怒”,以此在大哥面前证明自己的无辜。   遗憾的是,这一次他注定要失望了。   舒凫心平气和地倚靠在椅背上,竖起指尖,向头顶遥遥一指:“朗朗乾坤是我主使,昭昭日月为我撑腰。三叔,您要与青天白日叫板吗?”   齐三爷:“……”   这话他真的没法接!   舒凫在装逼一道上颇有心得,这一句话说得疏朗大气,不仅齐锋赞许点头,就连心不在焉的凌奚月也微微一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认真细致地端详起来。   崆峒长老却不吃这一套,一口咬定昙华真人挟私报复,又虚张声势地冷笑连连:“昙华真人有什么恩怨,冲着我来便是,何必牵连旁人?姜姑娘年少无知,你苦心哄骗于她,让她与未来的夫家反目成仇,莫不是存了旁的心思?”   舒凫暗自叹息,这长老满脑子黄色废料,就连泼脏水也离不开那一点桃色八卦,实在是low的一比。   面对他low的一比的指控,江雪声泰然处之,齐锋连连摇头,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老三,我看你是糊涂了。此地是你的别庄,我突然来访,你都不奇怪为什么吗?”   “这……”   齐三爷确实心存疑惑,但他方才惊慌失措、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询问大哥的来意?   此时也不等他再问,门外又是一阵嘈杂的人声响起,齐玉轩一马当先冲了进来:“父亲,怎么回事?我看您与白宗主谈了一阵,就急匆匆地赶到这里……”   紧接着,他口中的“白宗主”也挑帘而入,而且不是一个人,他一手牵着白夫人,一手搂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白恬。   在他们一家三口身后,还有好几个惊魂未定的少年,以及他们双眼通红的家长。   舒凫之所以一眼就认出白氏一家三口,不仅是因为他们长相肖似,更是因为这对夫妇和白恬一样,都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宝蓝色衣袍,乍一看仿佛三只蓝孔雀组队开屏,风格极为独特。   “爹、娘,齐宗主,就是他!”   白少爷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在发抖,吐字却清晰有力,手指着齐三爷愤怒道:   “他女儿齐雨薇亲口承认,他杀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抢了人家的灵兽,利用灵兽强掳百姓试药,还设计害死了童家好多人!那些百姓我们都救出来了,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们推诿抵赖。”   “齐宗主,此人当杀!” 第二十一章 各有相报   我诸葛村夫今天就要全力输出   “铁证如山, 由不得他们推诿抵赖!”   白恬嗓音清亮,掷地有声,腰板像一株小白杨那样挺得笔直。在他十几年来的人生中,这一定是他当之无愧的高光时刻。   他的父母不像他一样锋芒毕露, 却也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身旁, 以行动表示对儿子的无条件支持。   白宗主是个颇有几分富态的中年男子, 慈眉善目, 手持一柄镶金玉如意, 像个喜气洋洋的财神爷。   儿子刚一说完, 他立刻紧跟着哈哈一笑, 打了个不卑不亢的圆场:“齐三爷, 犬子唐突了。说来惭愧, 我这傻儿子不懂事,大晚上不在家待着,竟然怂恿一帮朋友溜出家门, 跑去藏木林找什么‘穷奇’……”   他刚一说到此处,齐三爷的脸色就变了:“你们去了藏木林?”   “不错!”   白恬朗声道, “藏木林中有一处传送阵,直接通往齐家别庄。多亏田馨姑娘带路, 我们才得以发现真相, 救出那些被掳的百姓!”   白宗主手捋长须, 与儿子一唱一和:“齐三爷,藏木林中有一缕经年不散的冤魂, 她指认你豢养妖兽, 掳掠百姓, 谋害童氏一族,乃是当年‘穷奇’之祸的幕后黑手。对此, 你可有话说?”   “什么冤魂?无稽之谈!”   齐三爷一口否定,“白宗主,仅凭令郎一面之词,你就要闯入齐家兴师问罪吗?恕我直言,白家一味溺爱子女,不分青红皂白,这样的家教怕是不妥。”   “家教?”   白宗主尚未答话,一旁的白夫人已是柳眉倒竖,冷声道:“齐三爷不提还好,既然提了,那我少不得要与您说道说道。”   “想当初,我请人为恬儿说亲,您那是一个推三阻四,恬儿配你们雨薇是‘高攀’,配新蕾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错,你们齐家的家教,自然是顶好的!与您的女儿一比,我这心尖上的宝贝儿子,那可真是连地上的烂泥都不如啊!”   她口中说着恭维之词,语气却极尽尖酸讽刺之能事。齐三爷听出她话头不对,刚要追问,就只见白夫人侧转头去,面带轻蔑地一挑下巴:“把人带上来。请齐三爷好好瞧瞧,他教出了怎样一双惊才绝艳的好女儿!”   人群应声分开一条道路,几名身穿宝蓝色衣袍的白氏弟子上前,将两名鬓发散乱、灰头土脸、被捆仙索绑在一处的少女推了出来。   这两名少女,自然就是在石室中被擒的齐新蕾和齐雨薇。   此时两人都已清醒,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却又被捆仙索牢牢绑在一起,连体婴儿似的难解难分。   齐新蕾一向娇蛮,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场就朝齐雨薇啐了一口唾沫:“贱人!我待你不好吗,你要这样害我?!”   “好?在姐姐心里,什么算是好?”   既然已经撕破脸,齐雨薇也懒得在她面前虚与委蛇,冷笑着反唇相讥,“你穿腻烦的衣服、戴腻烦的首饰,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施舍给我,这算是‘对我好’么?同样是齐家女儿,凭什么我只能跟在你后面,捡你剩下的、不要的,做你齐大小姐的一条狗?”   “那都是你的命!”   齐新蕾尖声叫道,“你娘不过是个无法修炼的凡人,还是一介村妇,你凭什么与我相比?我娘亲宽宏,把你接到身边照顾,想不到你是这样一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齐雨薇被她说中痛处,眉间有戾气一闪而过:“不错,论投胎的本事,我比不过姐姐。除此之外,姐姐又有哪一点比得过我?”   齐新蕾恼羞成怒:“比不过又如何?爹爹说了,我将来要与凌霄城公子结侣,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讨公子开心就好。你呢?再好不过是嫁入白家,做一枚爹爹巩固势力的棋子罢了!你根本……啊!!!齐雨薇,你这个疯子!你居然敢咬我!!!”   ……   众目睽睽之下,姐妹俩就这样旁若无人地撕了个爽,吃瓜群众也津津有味地看了个爽。   齐雨薇怒极恨极,万念俱灰,自然不会再为父亲掩饰,竹筒倒豆子一样将他的谋划透了个干净;齐新蕾脑袋空空,一口一个“我爹说”,更是齐家教女无方的最佳佐证,画面堪称公开处刑。   原本舒凫是为寻仇,白家是为伸张正义,她俩这么一撕,就连修罗场的格调都被拉低了好几档,直接变成了小区门口的家庭情感大戏。   更有甚者,江雪声还变出一把茶壶,给自己、舒凫和柳如漪各倒了一杯,招呼柳如漪一起坐下看戏。   白恬难得扬眉吐气一回,一听齐新蕾口口声声说“齐雨薇要嫁到白家”,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抓着白夫人胳膊震声道:“娘,不可啊!我宁可孤独终老,也不要和一条毒蛇做道侣。”   白夫人拍着他手背安抚道:“傻孩子,都怪娘过去识人不清。你放心,我们这一次不是来相亲……”她柳眉一挑,眼皮底下流露出一痕冷光,“是来砸场子的。”   “……”   同样被圈了一发的“凌霄城公子”凌奚月手按眉心,脸色也有些发绿。   要知道,凌霄城一共三位公子,大公子凌凤卿眼高于顶,约过的红颜知己足够排一个合唱团,家中姬妾却寥寥无几,想必不会对一个小家族的女儿另眼相待;小公子凌凤鸣年纪尚幼,是个毁天灭地的熊孩子,需要的不是老婆,而是奶妈。   如果凌霄城有意拉拢齐家,把齐新蕾接回来,怕不是要落到他这个二公子床……头上。   凌奚月低头冲满地打滚的齐新蕾扫了一眼,感觉眼睛被辣得不轻,急忙把头偏向一边。   不可以,这个真的不可以。   就算是忍辱负重,这也太沉重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还是尽快把大哥杀了吧。   ……   就这样,在齐家姐妹的精彩表演下,场面一片鸡飞狗跳,反而将之前剑拔弩张的氛围冲淡几分。   齐三爷有心制止女儿,但他早已自顾不暇。光是白宗主一番质问就让他冷汗淋漓,更何况面前还有一个怒发冲冠的大哥,一个寻仇的童氏女,再加上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昙华真人。   凉了啊!   有白宗主带头,其他有心上位的小家族也壮起胆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插话道:   “是啊,我家儿子也看到了。那些凡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神志不清,分明是遭受过非人折磨。齐宗主、齐三爷,此事你们一定得给个交代。”   “我女儿一回家就吓病了,这会儿还躺在床上发抖呢!”   “我女儿也是!她亲口告诉我,齐雨薇蛇蝎心肠,连亲生姐妹都敢残害。以后十里八乡,还有谁敢和你们齐家的女眷往来?”   “我家小柔在藏木林中遇上琼枝玉兔,手上被咬了好大一道口子,以后怕是会留疤。齐三爷,这也是你们布置的陷阱吗?”   舒凫:“……”   不,这个真不是。   说实话,这一刻舒凫内心也是懵逼的。   先前她让白恬回家告状,便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幕。但她没想到,白宗主爱子如命,对儿子的指证半点也不怀疑,竟然连夜召集了一批关系亲密的小家族,直接杀上齐家问罪,以至于江雪声都被他们抢了风头。   再看另一边——   江雪声:“来,喝茶。”   柳如漪:“为小师妹干杯。”   江雪声:“白鹿山的茶叶果然不错,只是口味有些淡。”   柳如漪:“先生,吃点心吗?”   舒凫:“……”   你们两个也太闲了吧!   “……”   齐三爷眼看大势已去,膝盖一软,抢先在齐氏族长面前跪了下来。   他颤声道:“大哥,对不住!我……我都是被逼的啊!是凌霄城,都是凌霄城逼我的!”   “咳咳!”   舒凫一口茶梗在嗓子眼里,再一次震惊于这人的无耻做派。   至于一旁的凌霄城代表,崆峒长老一张老脸黑如锅底,仿佛正在勉强压抑怒气,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凌奚月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小声嘀咕一句“我就知道”,对齐三爷的表演视而不见。   齐锋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把抽出佩剑架上齐三爷颈项:“好,好!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但还不等他发难,就有一道颀长的白衣人影上前,挡在齐三爷面前道:“父亲!三叔操持齐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何必赶尽杀绝呢?”   那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姜若水的未婚夫,原著男主齐玉轩。   舒凫抬起脸扫他一眼,随即露出了和凌奚月一模一样的“辣眼睛”表情。   ——夭寿啊!见鬼的包办婚姻!   ——她还没被恶毒女配害死,就要被男主辣死了!   男主对她的视线一无所知,一脸挣扎不忍,对自己的父亲晓之以情:“父亲,儿子不知三叔和妹妹做了什么错事,要让您这样大动肝火。但三叔是您一母同胞的手足,两位妹妹与我一同长大,感情深厚,与亲兄妹无异。天大的事,您就不能给他们一条生路吗?”   “齐公子好大器量。”   舒凫实在辣得受不了,强忍着喷他一脸的冲动开口道,“不知我家几十条人命,在齐公子眼中,算不算‘天大的事’?”   根据她的印象,在原著里,这位男主也是一代无底线的护短狂魔——护的不是女主,而是他的家人和白月光。   原著中有没有“齐三爷”这么一号人物,舒凫记不清楚。倘若没有,那多半是他段位太低,在剧情开始前就被江雪声做掉了。   但没有齐三爷,也有齐二婶、齐小妹、齐老太太,还有什么大舅、大姨、大表哥、大外甥……层出不穷,女主不仅要斗极品亲戚,还要斗极品婆家亲戚,韭菜似的割一茬长一茬,比宅斗文还要心累。   至于男主,自然是夹在女主和家人之间摇摆不定,虐身虐心,要死要活。   但舒凫是青春少女中的一道泥石流,丝毫不觉得虐心,只觉得真他妈糟心,想把他们全部都鲨了。   齐玉轩没听清楚上文,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与舒凫见面,诧异道:“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几十条人命,是指……”   “糊涂!”   齐锋斥道,“轩儿,你连姜小姐都认不出吗?她是你姜伯父和童伯母的女儿,你未过门的——”   “不。”   舒凫伸出食指,在孤光雪亮的剑锋上轻轻一弹,“叮”的一声打断他话头,在满堂静寂中平淡续道。   “从今天开始,不是了。”   “……”   “……”   齐家父子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齐锋方才面色凝重地开口道:“姜小姐,此事是老三和齐家对不住你。你放心,我一定秉公处置,绝不徇私,还你和童氏一个公道。老三要杀要剐,或者要千刀万剐,都由童家说了算。”   齐玉轩:“父亲!”   齐锋厉声道:“住口!我是怎么教你的?老三是我的兄弟,是新蕾和雨薇的父亲,难道遇害之人就不是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兄弟?!我护着自己的兄弟,是要让别人的兄弟死不瞑目吗!!”   齐锋不愧是一代剑道名家,三观端正,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管事儿。   齐玉轩见父亲油盐不进,又想起“姜若水”和自己有过婚约,多少应该有些情分,便转向舒凫柔声道:“姜姑娘,真对不住。我们多年不见,一时没认出你,先前多有得罪……”   舒凫抿了口茶:“说正事。”   “……”   齐玉轩有点下不来台,但还是锲而不舍地接着道:“三叔他……受凌霄城胁迫,做了错事,我不求你原谅……”   舒凫:“嗯,我本来就不打算原谅,你求也没用。”   齐玉轩:“……”   舒凫瞥他一眼:“不然呢?”   杀母之仇,几近灭族之恨,别说是一个交往不深的未婚夫,就算是情郎相求,又有谁能够轻易放下?   这事儿没有辩论余地,谁原谅谁畜生,不服就滚。   “我不求你原谅,但……”   齐玉轩被她堵得气结,但他从小在齐三爷身边长大,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但你能不能……给三叔一次机会,让他将功抵过?姜姑娘,我知道你一向温良纯善,而且你我本有婚姻之约,三叔也算是你的长辈。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生分……”   舒凫眼珠一转,忍不住问了句题外话:“你当我是一家人?我怎么听说,齐公子看不上我,另有一位海誓山盟的心上人呢?”   齐玉轩猛然一惊,心中大为困惑:我与方姑娘两情相悦,姜若水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表面上不露声色,内心稍加思索,很快便得出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姜若水对我情根深种,一直暗中观察,所以对我的行踪和心意了如指掌!   ——因为我心有所属,她知道婚约无法实现,所以对齐家心生怨怼,不肯放过三叔!三叔,他是被我连累了啊!   ……   如果舒凫看透他的内心,可能会在一秒内当场昏厥。   被雷昏的。   但她没有看透,所以她保持着淡定平和的心态,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就着茶咬了一口柳如漪摆出来的点心。   身处风暴眼中心,舒凫却一点也不紧张,反而还十分惬意快活。   就在此时,她听见齐玉轩说:“姜姑娘,只要你——只要你愿意宽恕三叔,给他一条生路,我可以离开方姑娘,和你结为道侣。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玉树临风的美少年面目扭曲,仿佛作出了一个极为痛苦的决定,付出了无与伦比的惨痛牺牲。   如果旁人看见,可能会以为他刚被逼良为娼。   舒凫:“……………………”   她目瞪口呆地一张嘴,“啪嗒”一声,咬在嘴里的青团落到地上,骨碌碌打了个滚。   “你有病吧?????”   “我……”   齐玉轩面色一僵,刚要开口,却只见江雪声眼睑微抬,忽然将手一翻,手中的茶盏迎面向他掷来。   “?!!”   齐玉轩险些被热茶泼一脸,当即手忙脚乱地接住茶盏,面露诧异之色:“前辈这是何意?”   江雪声也不答话,白玉般的指尖轻叩桌面,晾了他好一会儿,方才凉飕飕地抛出一句:“喝口茶,醒醒酒。”   柳如漪:“噗!”   舒凫:“……柳道友,我怀疑你根本没有受过严格的训练。”   柳如漪:“没大没小的,叫师兄。”   舒凫:“……”   这还摆上谱了!   她眼看江雪声还想再说什么,连忙一伸手按住他手背,好声好气地劝解道:“大哥……不是,我是说,江老师,算了算了。”   “算了?”   江雪声挑眉,冲她投来一道狐疑的目光,“莫非你要原谅他们,嫁入齐家?”   “不是,我的意思是……”   舒凫将他按在座椅上,自己缓缓起身,转过脸从容不迫地迎上齐玉轩视线,“您歇着,我自己怼他。”   江雪声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不必与我客气。你是我的人,我为你出头,应该的。”   翻译一下就是:我腿粗,尽管抱。   虽然措辞有点糟糕。   舒凫摇了摇头:“没事,这也是一种历练。如果您想帮我出头,等会儿他气急败坏要打我,我打不过,就该换您上场了。”   说完她也不给齐玉轩反应时间,利落地上前一步,扬声道:“齐公子。姜齐二家的婚约之事,你不提还好,既然提了,那我也少不得要与你说道说道。”   她这话原封不动地照搬白夫人,就连讥诮的语气也如出一辙,白家人不由地多看了她几眼。白夫人眉目含笑,觉得儿子口中这个“侠肝义胆”、“智勇双全”的小姑娘很有意思。   可惜,儿子一见钟情的对象似乎是另一个人,还是个男人。   齐玉轩早已被白夫人怼出了心理阴影,只好硬着头皮接话道:“是,姜姑娘请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出生那一年,姜齐两家的老族长就定下姻亲,也就是你我之间的婚约。你说得对——‘我们迟早是一家人’,此事人尽皆知。”   舒凫话音一转,目光直奔齐三爷而去,“齐三爷,您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不再叫他“三叔”,以一个称呼划清界限。   “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   齐三爷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干巴巴地笑道:“若水啊,我一直将你当作亲侄女……”   舒凫打断他道:“那么您可知道,童氏族长之女是我的母亲,童氏一族是我的母族?”   齐三爷:“这……”   舒凫:“这您当然知道。您明知凌霄城要杀的是我的母亲、我的族人,却还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不对,应该说——您乐在其中,乐见其成。毕竟,对齐家而言,童家也是一块碍眼的绊脚石,对不对?”   齐锋蓦地一惊:“姜小姐,我绝无此意!”   你当然没有,舒凫想。但你三弟想架空你上位,自封齐家摄政王啊。   她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向齐锋微微欠身,又向聚集在门口的各家修士拱手一礼,接着朗声说道:   “童氏一族绵延数百年,一无盖世大能,二无煊赫权柄,在漫漫仙途中,不过是沧海一粟,一道不足挂齿的微小支流。但只有一样,童氏虽然衰微,却不会输给任何人。”   “那便是正气。”   “童氏一门,秉正心,匡正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我母亲一人一剑,死战不退,将妖兽斩于剑下,还一方清明太平。童家人或许耿直、泼辣、不讨喜,或许得罪过许多人,却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她并指为剑,凛凛目光如电一般直指齐玉轩眉心:   “齐公子,你认为我不顾及姻亲之谊,对你三叔赶尽杀绝。那么请问,齐三爷对我家人痛下毒手之际,可曾顾及过我?他杀我母亲、屠我族人、残害异己、荼毒百姓之际,可曾顾及过公理昭彰,天道好还?”   “他没有。而你明知道他没有,却痴心妄想,以为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丧尽天良的畜生还能挽救,甚至想要我接受他,原谅他。齐玉轩,你凭什么?”   舒凫身体前倾,视线自下而上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齐玉轩那张清俊面孔,喉头发出一声冷笑。   “你是不是觉得,你愿意放弃方姑娘,与我结侣,是一件特别伟大、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啊?”   齐玉轩:“我不是……”   舒凫不理他:“你是不是觉得,你同意履行婚约,是卖了我好大一个人情,和齐三爷欠我的血债等价?也是,你想的很有道理。毕竟,我只是失去了母亲和族人,你可是失去了你的爱情啊。”   “齐公子,我对你也没什么期望。毕竟我早就知道,你这人金玉其外,内里根本不是东西。”   她顿了一顿,再次抬手指向天空,“我只请你抬头看一看,看看你头顶三尺的清朗乾坤,再看看那一轮高悬的明月。”   话音未落,她手掌一翻,高高扬起。齐玉轩以为自己要挨姑娘的耳光,下意识地侧过脸躲避——   然后,就只见舒凫收拢五指,攥紧拳头,狠狠一记直拳捣在他那张端正的俊脸上:   “——那月亮又大又圆,连它都装不下你的脸啊!”   “唔啊……?!!”   舒凫不等他反应过来,紧跟着踏上一步,又是一拳猛捶他小腹:“刀没捅在你身上,你就不知道疼,是不是?现在知道了吗?!”   “噗咳!!姜姑娘,你冷静……”   “知道了吗?!!”   “呃啊!!”   “……”   包括齐锋在内,在场所有人冷眼旁观,半点也没有阻止他挨打的意思。   齐锋甚至还长叹一声:“孽障,孽障。都怪我这些年疏于管教,才把他养成了这副模样。”   “我……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齐玉轩到底只是个少年,虽然脑子拎不清,但多少还有那么一点良知和廉耻。舒凫每说一句,他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到最后吃了这一套正义破颜拳,整个人已是面如金纸,汗湿重衣,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舒凫将闷在胸中的郁气一吐为快,也不再与他多言,转向齐锋一揖到地:   “齐宗主。我别无所求,只求血债血偿,将昔年真相昭告天下,以仇人首级为祭,告慰童氏一族在天之灵。”   “有句冒犯的话,我得说在前面——齐三爷与我有血海深仇,我决不能容他活在世上。若您今日不忍心下手,来日无论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他,教他死得凄惨千万倍,为今日的苟且偷生而后悔。”   如此,也算是为原主了却一桩心愿。   “姜小姐,不必行此大礼。”   齐锋面有惭色,忙不迭地伸手搀扶,“齐某治家不严,自当清理门户。老三做出这种事,犬子又如此是非不分,我实在无颜面对……小心!!”   舒凫反应极快,齐锋这声“小心”刚一出口,她便飞也似的向后退去,却还是慢了一步。   “……什么?”   就在她脚边的地面上,忽然浮现出一座纹路繁复的传送阵,将她、凌奚月、崆峒长老以及齐三爷都罩在其中,焕发着诡异的金色光芒。   很显然,崆峒长老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画下这座传送阵,带上同伙一起跑路。   舒凫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我也在里面”,就只觉得一阵罡风扑面而来,方才一直唯唯诺诺的齐三爷骤然翻脸,劈头一掌向她击落!   他彻底撕下了那副伪善的面具,狰狞道:“童家的小贱人,竟敢坏我大事。不让你血溅当场,难消我心头之恨!”   舒凫下意识地侧身闪避,却只见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便是大片血花飞溅,齐三爷的一条胳膊被齐肩绞断,打着旋儿横飞出去。   下一刻,他杀猪似的惨叫声响彻天际,将黎明前的黑暗震碎了一个角。   “……”   她循着那道凛冽的寒光看去,不出所料,江雪声青竹一般清隽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微微歪着脑袋看她,长发垂肩,黑瞳清透,神态间几乎有一点天真无邪的少年气,怀中抱着一张色如青玉的古琴,指尖有微不可察的寒芒一闪。   那是一道琴弦。   然后他伸出手,看也不看地上挣扎惨嚎的齐三爷,直接徒手撕开了传送阵周围那道隔绝外物的屏障,一手将困在其中的舒凫拉了出来,揽住少女清瘦的肩膀。   “说得很好。”   江雪声低眉,冲她露出个促狭的笑。天边有晨曦浮现,这一笑却比晨曦更为耀眼。   “现在,可以换人了。”    第二十二章 断恩仇   我常常因为不够恶毒而感到与你们格格不入   再后来的事情, 只能用一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来形容。   崆峒长老虽然是个不掺水的纯种败类,但一身修为也是如假包换,是个实打实的硬点子。他与江雪声刚一动起手来, 顷刻间满堂气流激荡, 桌椅摆设四下乱飞, 各色光效烟花似的, 一簇接着一簇砰然炸开, 直让人眼花缭乱。   齐锋有心出手, 但到底顾忌着凌霄城势大, 只好暂退一步, 仗剑护住身后一干家主少爷。   那些小家主都有几分实力, 比齐三爷强上一些,但在凌霄城和九华宗两大宗门的长老面前,充其量也就是螳螂和蚂蚁的区别。   崆峒长老显然早有准备, 除了传送阵之外,还暗中布置了不少小型法阵。落在舒凫眼中, 就是各种给自己套buff,各种往对方身上丢debuff。   而江雪声的琴音, 似乎可以驱散一切debuff。   这是什么?这是属性克制啊!   柳如漪护着舒凫退向一边, 感慨道:“不愧是先生。难怪他这一趟非要跟来, 若是换了我,只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舒凫咋舌:“这老鬼还挺厉害。”   柳如漪蹙眉, 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之色:“那是自然。被他祸害过的女子, 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悉数都成了他提升修为的养料。偏偏他背后站着凌霄城,旁人不仅不敢反抗, 有些谄媚的,还要献上自家女儿供他享用。”   说到此处,他瞥了披头散发的齐新蕾一眼,忽而一哂:“这齐家的小姑娘,还以为‘嫁入凌霄城’是什么好事。凌家那三个,凌凤卿阴险狠毒,凌奚月刻薄寡恩,凌凤鸣脑子都没长全,哪个像是会怜香惜玉的?将来有朝一日,凌霄城用不着齐家,多半就把她赏给崆峒做鼎炉了。”   “到那时候,她可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他说这话时并未放低音量,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入齐新蕾耳中,犹如五雷轰顶,炸得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她颤声叫道:“什么?不,我不信!你骗我!你这个怪物,你是嫉妒我嫁得好,才编出这些话来骗我!凌霄城、凌大公子那么器重我爹爹,他们不会……”   柳如漪一撇唇角:“什么器重?无非是看齐家在青城一带名气大、声望高,族长闭关不问世事,又有齐玉轩这么个糊涂好拿捏的年轻天才,想借你父亲的手吞下齐家,吞下青城一带罢了。”   说着他又望向齐雨薇,冷笑道:“枉你还是个机灵的。你听说今夜凌二公子到访,只道他是来与你姐姐议亲,所以狗急跳墙了吧?你嫉妒姐姐的好命,如今再想想,她当真值得你嫉妒么?”   齐雨薇面孔煞白,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不,不可能……父亲、父亲是想将姐姐嫁入凌霄城,享受尊荣富贵……”   舒凫忍不住插嘴道:“那是他在想屁吃。”   齐雨薇:“……”   舒凫:“恕我直言,我觉得你们全家,除了齐宗主之外,全都在想屁吃。”   也包括齐玉轩。   “说起来,我还欠齐小姐一声‘多谢’。”   柳如漪不冷不热地补刀,“要不是你狗急跳墙,我们这一路,也不会如此顺利。”   至于话题的中心,也就是“凌霄城公子”凌奚月,更是毫不掩饰地微微一笑:“说实话,若是齐小姐当真嫁入凌霄城,我只怕要先闭关个三年五载,等到用不着齐家,再找个理由将她打发了。唉,平白误了齐小姐一生,这种事我也不想啊。”   他一边叹气,一边转过风流多情的眼角,目光在舒凫脸上轻轻一撩:“不过,在下也未必不会怜香惜玉。譬如这位姜姑娘,正气凛然,风姿秀逸,令在下一见心折……”   舒凫:“滚,莫挨老子。”   凌奚月:“……”   他还是第一次被异性拒绝,这拒绝还带着一股川味儿。   但他毕竟是拥有男配资质的男人,自认为和崆峒长老不是一路,面对女主的拒绝不会轻易狗带:“姜姑娘,我知晓你心中不忿,但童家一事,我确实从未插手。而且,我对大哥也……”   舒凫眉头一皱,觉得这人好像有点套近乎的意思,心中警铃大作,反复默念两遍“不能治愈他,不能让他感受到阳光、温柔与爱”,这才别着脸抛过一个阴阳怪气的眼神:“我知道,你好清纯,好不做作,和你大哥那样的妖艳贱货好不一样。”   凌奚月眼底一亮:“不错,我也不会替大哥求情,不如说我希望他……咳。所以姜姑娘,你大可厌恶凌霄城,但是没必要对我——”   舒凫:“可你是个什么人,你和你哥是不是一路,关我啥事儿啊?”   凌奚月:“……什么?”   这个展开,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啊!   舒凫:“不是我说,二公子,这一次童家的事你没插手,怎么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呢?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你敢说自己一家都没搞过,一件亏心事都没做过?是,你可能身在泥潭,身不由己,那我还身在粪坑呢,我也没为了报复姜家,就往无辜路人身上泼粪啊。”   “不,我只是……”   凌奚月的确一向自认为身不由己,怀揣着满腹亟待倾诉的委屈,如今一腔腹稿硬是被她噎了回去,一口气哽在喉头,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姜姑娘,你真有趣。若是没有这一桩恩仇,我倒真想带你回凌霄城,也好冲淡其中的浊气。”   就像所有他喜爱的东西一样,带回去,小心翼翼地封存在水晶柜子里,挂上一把精致的锁。   在凌霄城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只属于他一个人。   但舒凫不一样,她双手叉腰大声回应:“对,我特别有趣,我还会表演一个舍身炸粪坑。”   “带我去凌霄城?中啊!你等着,这事儿没完,有朝一日我必炸了你整个凌家,你大哥必死,你也别指望取而代之,继承他的遗志搞什么仙界大一统。这天下轮不到你哥,更轮不到你,它终究是人民群众的天下。”   舒凫:我也不知道怎么对付变态,要不就给他念个党章吧。   他强任他强,他再怎么病,在发病之前掐着脖子灌一壶辣椒水下去,她就不信这还能病得起来。   为了让对方充分感受到社会主义春风一样的关怀……哦不对,是砂锅一样的铁拳,舒凫最后补充了一句:   “二公子,你要不想汲汲营营一场空,我建议你少搞事情少作孽,最好看破红尘出个家,那我在炸你全家的时候,还能把你当个屁给放了。”   凌奚月:“………………”   ——不是,你一个正义的伙伴,怎么看上去比我还像黑恶势力???   柳如漪:“………………”   ——我本来想帮小师妹打发走这个挖墙脚的野男人,没想到她才是最野的,我愣是一句话都没能插上。   “……”   “……”   与此同时,被众人晾在一边的齐家姐妹面容扭曲,一会儿看看彼此,一会儿看看地上浑身鲜血、奄奄一息的父亲,脊背终究是一点点坍塌下来,绝望地委顿在地,仿佛两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小孩。   不过一日光景,她们便从云端跌落泥沼,再也没有茶楼中指点江山的骄矜神态。比起她们讥讽鄙夷的姜若水,更要凄惨三分。   骄横跋扈也好,费尽心机也好,终究是种瓜得瓜,自食其果。   对此,舒凫表示并不同情,甚至还有一点想笑。   ……   再说另一头,崆峒长老与江雪声打得火热,眼看着久战不下,自己还隐约有点受人压制的兆头,一抬头看见袖手旁观的舒凫,当下便起了歹念。   只见他虚晃一招,身形倏地一转,竟是越过江雪声直奔舒凫而来,口中高声笑道:“这一趟实在晦气,不如老夫收了这个女娃娃回去,也算没有白走一遭!童瑶的女儿、昙华的徒弟,又是花骨朵一样水灵的年纪,想来应当别有一番滋味。”   “……”   舒凫忽然明白,崆峒长老方才为什么要将自己一起圈入传送阵了。   敢情不是为了夺宝,而是为了劫色。   “抱歉,我方才说错了。”   她不怒反笑,清凌凌的目光向上一扫,“不光是齐家那几位,你这老鳖也在想屁吃。”   说着她也不躲闪,只是将方才从齐雨薇身上搜来的毒针取出,扣在手心,运足力气向上一掷,正对着崆峒长老枯瘦的掌心。   崆峒长老一眼望见蓝莹莹的针尖,大惊之下急忙撤掌,却正好迎上身后的江雪声,当场被一道气劲击中面门,“哇”地吐出一口老血。   而舒凫也在同时出剑,心不慌、手不抖,孤光剑势如破竹,剑锋紧贴着崆峒长老肋骨刺入,好巧不巧在他腰子上穿了个孔。   江雪声显然对于“痛打落水狗”一道十分在行,眼见崆峒长老受创,手腕一翻,又是一道闪着寒光的琴弦从袖口飞出,然后——   从舒凫的角度,恰好看见那琴弦穿透崆峒长老华丽的衣袍,从他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穿过,最终一直线钉入地面。   那一刻,在场所有男性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女性也感觉幻肢一紧。   “……”   大难临头之际,崆峒长老整个人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是,他逃避现实还不到一秒钟,来自不可描述部位的疼痛便传达到脊髓,猛烈刺激他停滞的意识,将他从巨大的震惊和惶惑中唤醒。   “啊……啊……”   下一个瞬间,他满脸的褶皱尽数扭曲、变形,眼珠像垂死的金鱼一样突出,喉咙和面部肌肉拉伸到极致,从胸腔深处爆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   “L?浽4BE驧稳8摂4V?8AP&21SP(L焬?K骫!!!!!”   因为太过凄厉,超越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所以只能通过乱码来表达。   ……   “可惜,还是让先生抢了风头。”   柳如漪漫不经心地站在原地,指尖把玩着一缕乌发,对崆峒长老的惨状视而不见,“好在那东西还在,三师弟照样可以剁碎喂鱼。”   舒凫:“……”   你们整个师门都是魔鬼吗!!!   话说回来,鱼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喂它们吃这种脏东西?!!   “混账……尔等鼠辈,竟敢如此猖狂……”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崆峒长老虽然失去了自己的命根子,却没有就此认命。只见他双目血红,一手胡乱抹去嘴角血迹,一边翕动嘴唇念念有词,一边伸出一根沾血的食指,在地面上飞快地描画起来。   舒凫见状,当即不自觉地绷紧神经,掌心按上剑柄,摆开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一般来说,boss垂死之际都会释放大招,要么是同归于尽,要么就是压箱底的看家本领,比如说“XX最终式”、“XX归一”、“XX大挪移”什么的。   最为激烈的生死决战,往往就从这一刻开始。   崆峒长老满口鲜血,一口黄牙被染得血红,看上去像是玉米粒上浇了番茄酱,各种意义上都很瘆人。   他咧开这张阴森森的血盆大口,狞笑道:“老夫以自身精血为引,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水火风雷,听吾号令!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   哗啦。   崆峒长老孤注一掷,刚把最关键的咒语念到一半,忽然只见一道蕴含灵力的水流从天而降,将他用鲜血绘就的阵法冲了个干净。   “…………”   最后一丝翻盘的希望瞬间破灭,崆峒长老抖抖索索、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只见白恬站在他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托着个滴溜溜打转的水球,冷哼道:   “傻子才等你画完呢!”   崆峒长老险些气得断气:“你……无礼小儿,你怎么敢打断……”   白恬理直气壮地一挺胸:“怎么,难道还要等你使出厉害阵法,我们再逐一破阵么?那多麻烦!这又不是公平比试,你又不是什么好人,我们自然不用与你讲道理。”   他转头向舒凫一笑,亮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道友,我能够熟练使用水系术法了!果然历练使人进步!”   舒凫:“…………………………”   对哦!   仔细一想,垂死大招好像是可以打断的!   因为文学作品里主角日常等待boss读条(有时候boss也等待主角读条),她一时间差点忘了,在实战中,打断读条才是正道啊!   于是她冲机智的白恬比了个大拇指,也亮出一口白牙:“老弟,稳。”   ……   与此同时,江雪声却是一脸遗憾:“其实,我倒是希望崆峒使出他引以为傲的阵法,然后在他面前将之粉碎。这样一来,他的表情想必会很好看。”   柳如漪笑道:“无妨,现在不也挺好看的么?”   “还凑合吧。”   江雪声挑剔地一挑眉梢,“不过,方才我那一招已经击穿了他罩门所在,很快他就会变成一个衰老、无力,而且不能人道的废人。到那时,多半会有更精彩的景象可看。”   “是么?那敢情好。”   柳如漪笑得更甜了,“等我们问清了凌霄城的底细,就把他丢到街头,再告诉所有被他祸害过女儿的人家,且看他最后下场如何。”   舒凫:“……我常常因为不够恶毒而感到与你们格格不入。”   ——但是我感觉巨他妈爽,并且非常想要融入。   一想到未来的师门生活,心里还有点小期待呢!    第二十三章 定风波   他一天不挨打,浑身都难受   制服首恶以后, 剩下的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齐三爷被江雪声的琴弦绞断了一条胳膊,崆峒长老被钉穿了第三条腿,先后宣告再起不能。两人一个倒地哀号, 一个跪地喘息, 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 活脱脱便是两条苟延残喘的落水狗。   舒凫刚一想到这里, 立刻在内心向狗道歉:对不起, 辱狗了。   至于凌奚月, 这人倒是个精明的, 非但没有出手协助崆峒长老, 反而在江雪声抛出琴弦那一瞬间催动传送符, 一溜烟地尿遁了。   挺牛逼啊,舒凫想。   不愧是要做病娇男配的男人。光是这一手审时度势、见好就收的技术,就比男主那个铁憨憨高了一个段位。   可惜是个病娇。   这一次, 他没有遇到温柔治愈的女主姜若水,自然也不会再有之后求而不得、焚心似火、剑走偏锋、巧取豪夺的一系列魔鬼操作。舒凫衷心希望, 他能够珍惜这次机会,积极治疗, 洗心革面, 重新做人, 保住那点来之不易的逼格与智商。   毕竟在原著中,大多数角色非蠢即low, 或者又蠢又low, 这两样东西实在稀罕得很。   这样一来, 或许凌奚月还能成为一个不太辣眼睛的反派,把自己从垃圾桶里拯救出来。   总而言之, 希望他千万不要再恋爱了。   就算要爱,也请他去爱恶毒女配,实现反派的内部消化,自然降解,还女主一片绿水青山。   但是,舒凫没有想到——   ……   “阿月,阿月!你没事吧?”   凌奚月那道传送符是崆峒长老亲手绘制,质量过硬,一转眼就将他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山头。   在那里,他豢养的灵宠——一条通体纯黑的博美犬正在等候,毛茸茸、圆滚滚的,像个活蹦乱跳的煤球。   “阿月,你吓死我啦。不是说好了,在青城办完事情才回来吗?是不是老色.狼又为难你了?我帮你咬他!”   博美已开了灵智,一口软糯奶音,颠颠地冲他跑过来,蓬松的大毛尾巴摇成了一朵花。   是的,博美,狐狸犬。   凌奚月及冠那年,他家大哥亲手抱来了这条狗,说是送给他的礼物,让他当作自己的灵宠。   凌霄城中人尽皆知,大公子凌凤卿的灵宠是一匹狼,来自北方雪山之巅,通身也是雪一样的白,看上去威严而又高贵。   就如同“凌大公子”给人的印象一样。清冷高华,飘逸若仙。   但在凌奚月眼中,大哥空有一身好皮囊,内里不过是一个高配版的齐新蕾。至多比她更阴险一些,懂得拐弯抹角地羞辱人,用一条狗来提醒他眉眼高低。   白色的狼,黑色的狗,泾渭分明,高下立辨。   凌奚月知道自己势弱,在露出獠牙之前,他只能做一个温顺的、与世无争的弟弟,安静地等待时机。   大哥让他养狗,他就乖乖地养。   幸好狗很可爱,他看着也有几分喜欢,觉得比人顺眼多了。   养着养着,狗就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如果说凌奚月有八斗真心,在他遇见姜若水之前,其中七斗可能都喂了狗。   “阿玄,你别紧张。”   凌奚月伸手撸了把狗头,眼角弯弯,依旧是一脸无可挑剔的温柔笑意,“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崆峒老儿没有为难我——他再也为难不了我,也为难不了任何人了。这么多年来,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只可惜动手的不是我自己。”   “???”   博美歪着小脑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像两粒黑葡萄,直勾勾盯着他瞧。   凌奚月:“……”   沃日,好可爱。   凌奚月沉迷夺嫡,无心风月,视美人如红粉骷髅,看一条狗倒是眉清目秀。   如果换在平时,他这会儿就该在内心感慨“不如撸狗,搞事情不如撸狗”了。但这一次,他却意外地踌躇一瞬,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我这次去往青城,原本是想打探清楚‘穷奇’一事,日后将消息送给大哥的仇人,也好给他添些麻烦。只是,我没想到……”   回想起方才齐家那一幕,凌奚月一手按着眉心,抿出个半带无奈的苦笑:“没想到,我这边还没问完,那边苦主就杀上了门,好生厉害,当场把齐三和崆峒老儿都给废了。若是我跑得不够快,下一个被废的就是我了。”   “这么厉害呀。”   博美一吐舌头,“废了也好,老色.狼一直看不起你,偏心着呢!他也不想想,要不是大少爷故意害你,让你流落黑市,被人剥去了身上的鹓雏血,你又怎么会比不过大少爷。以后要是你们相争,他肯定帮着……”   “嘘。”   凌奚月伸手按住狗嘴,“说什么呢。我怎会与大哥相争?只不过,如果他自己绊了一跤,跌出个好歹来,凌霄城不可一日无主,鹓雏后裔不可一日无君,我取而代之也是自然。”   他还不至于像齐雨薇一样,做那种亲自下手的蠢事。   只不过事成以后,要怎样慢慢料理那位大哥,就是另一桩事情了。   “对对,就是就是。”   博美是个标准小狗腿,一个劲儿地冲他摇尾巴,“对了阿月,大少爷的‘仇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呀?你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想要与他们结盟,一起对付大少爷吗?”   凌奚月一脸为难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个啊……”   这个啊,是真的不太好办。   他原本打的主意,是找到“穷奇”之祸的受害者——尤其是童氏遗孤,悄悄将幕后主使的消息透露给他们,点一把火,扇一阵风,怂恿他们去烧凌大公子的尾巴。   但他没想到,这“遗孤”是个实打实的狠人,根本用不着他煽风点火,直接和唯一能与凌霄城争锋的九华宗搭上了线,哐哐两下,起手就打爆了自己仇人的狗头。   凌奚月想起舒凫嬉笑怒骂的模样,想起她刻薄的口吻,飞扬的眉目,一张嘴能把自己的未婚夫怼出翔来,只觉得她没半分少女青涩,一点也不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自己利用她的如意算盘,怕是落了个空。   而且……   “小姑娘一身正气,霁月光风,眼中揉不得沙子,想来是不会喜欢我的。”   他心中忽然有点遗憾。   凌奚月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世上就是有许多坏东西,自己坏得冒泡,却偏偏喜欢好人。   凌奚月是喜欢好人的。   舒凫想的没错,他的确喜欢姜若水这样柔情似水的圣母,因为她善良纯净,不染纤尘,是他内心珍藏的一片净土——如果得不到,就要烧成焦土那种。   舒凫不知道的是,对他来说,“温柔圣母”不是一见钟情的必要条件,“净土”才是。   圣母他可以,性烈如火、光明磊落的暴躁老妹儿,只要一颗心剔透干净,他也可以。   虽然舒凫看他的眼神像在骂他撒币,但他却觉得,她骂人的样子真的好靓仔。   “‘朗朗乾坤是我主使,昭昭日月为我撑腰。’这样漂亮的话,我是一辈子也讲不出来了。”   凌奚月在一块平滑的青石上坐下,一手撑着白净额头,一手闲闲垂落,指尖一下一下地敲打山石。   “天涯何处无芳草,这道理我自然明白。然而天涯浩大,要寻一枝合乎心意的花,可不是容易事啊。”   博美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仰起头呆呆望他:“阿月?你怎么啦?”   “……”   凌奚月身量瘦小,又生了一张显年轻的娃娃脸,看着还是个半大少年模样。这会儿他坐在朦胧的曙色中,细碎的阳光给他描了一圈金边,勾勒出清秀眉眼,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漂亮精怪。   “没什么。”   他的嗓音轻柔,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就是在想,齐玉轩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她骂。她还不如多骂我两句呢,起码我不会回嘴惹她生气。”   “我在凌霄城见惯了蝇营狗苟,奴颜婢膝,从来没有人那么义正辞严地骂过我。就这么一会儿没听见,我还真是有点想她了。”   博美:“……………………你没事吧?????”   ……   舒凫:“阿嚏!!!!!”   柳如漪:“小师妹,怎么回事?着凉了?”   舒凫:“不知道,我觉得像是撞鬼了。”   女鬼田馨:“你叫我?”   舒凫:“……并没有,你不要突然趴在我肩膀上,很吓人的。”   此时的舒凫还不知道,就在刚才,发生了一次阴差阳错的世界线收束。即使与原著相差十万八千里,“姜若水”依然引起了凌奚月的注意。   只不过这一次,凌奚月变态的方向……稍微有点不太一样。   舒凫没有在意这个喷嚏,她正忙着与田馨建立感情,一边热情交流吸猫经验,一边激情辱骂“连猫都不放过”的败类人渣,顺便分享了一下两个世界的脏话艺术,收获颇丰。   舒凫:“像齐三这样的,我们一般叫他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田馨一拍大腿:“嗨,那多对不起狗!用带‘狗’的词辱骂别人,那可能是在骂人。用来骂他们,那肯定是在骂狗啊!”   舒凫深以为然:“对不起,我又辱狗了。”   至于江雪声和柳如漪,他们正与齐锋等一干家主攀谈,谦逊有礼,谈吐斯文,乍一看就跟两个正常人似的。   齐三爷和他的女儿已经被押下去等候发落,齐玉轩苦苦哀求未果,反而惹火了他的暴躁老爹,也被施了禁言术一起拖去思过。崆峒长老是凌霄城狗腿,齐家不好处置,便由江雪声一麻袋套了,说是要背着这条狗腿回去“与掌门商议一番”。   光看他那轻松恬淡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背的是条火腿,准备和掌门商量一下油煎还是炖汤。   一通礼貌的商业互吹之后,齐锋忧心忡忡地开口道:“齐某听闻,凌霄、九华、天衍、玄玉四大宗门,一向各行其道,互不相扰。昙华真人仗义出手,齐某感激不尽,只怕连累了九华宗……”   江雪声温和道:“放心,连累不了。”   “是啊。”柳如漪粲然一笑,“青城本就在南方地界,这一趟是凌霄城暗度陈仓,反而砸了自己的脚。掌门八面玲珑,有他周旋,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要说连累,左右不过是连累他多掉几根头发。”   舒凫:“……”   可是掌门又做错了什么呢?   根据她稀薄的记忆,九华宗这位“掌门”在原著中没什么存在感,似乎是个勤勤恳恳、每天在秃头边缘徘徊的劳碌命。   除了脱发有点严重之外,掌门算得上人美心善,而且十分称职,修为手腕样样不差。   但九华宗实在太大,掌门分.身乏术,独木难支,各峰内部事务便一般交由掌峰全权处理。因此,姜若水在天玑峰饱受欺凌,又一直独自默默忍受,掌门一无所知,自然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用舒凫的话来说,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你得哭啊!   当然,这一次她不打算哭。   她要让齐玉轩和姜宝珠哭,最好是哭到天地变色、江河逆流,眼泪淹没天玑峰,哭声震塌羡云台。   ……   半刻钟后。   柳如漪交代完善后事宜,又温声细语地安抚了众人一阵,一力担保凌霄城决不会再来找麻烦,要找也只会找上九华宗。   九华宗家大业大,他敢来就杠他娘的,大不了关门放掌门。   “……”   舒凫心有戚戚,觉得掌门真是太难了。   正如她先前所料,江雪声师徒声名在外,一旦亮出身份,便是两块行走的金字招牌。各位家主围着他们,七嘴八舌地恭维半天,仍是一个个意犹未尽,恨不得加个微信,粉个微博,再聊他个十年八年的。   其中又数白宗主最为热情,只见他满脸堆笑,分明是个看见“名师培训班”就走不动道的冤大头。   白宗主兴奋地搓手手:“那个,昙华真人,您看犬子……”   江雪声扫了白恬一眼,淡淡道:“资质平常,悟性不坏。若有良师指点,不说出类拔萃,要振兴白家却也不难。”   此话一出,就连白夫人也不免动容:“恬儿当真有此机缘?不知真人可否……”   “三个月后,九华宗将在羡云台举办入门试炼,广收门徒。”   江雪声仍是淡淡的,既不过分殷勤,也不会让人觉得敷衍怠慢,“令郎若有这份心,不妨试上一试。”   白氏夫妇喜上眉梢,白恬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一连冲江雪声鞠了好几个躬,张口就是一句“多谢师叔”,又忙不迭地改口说“多谢仙人”,再没有半点骄矜倨傲之态。   他一抬头看见舒凫,又难掩喜色地连连挥手:“道友,道友!再过不久,我便去九华宗找你们了,你且等着!”   白恬本就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少年,再加上这一副欢欣雀跃的小模样,看上去哪儿还像什么花孔雀,分明是只唧唧喳喳的小黄鸡。   舒凫看着他直乐,一旁的齐锋却蓦地一怔,一抹忧色袭上眉头。   “姜小姐,你……当真要去九华宗?可与姜宗主商量过?”   他忧心忡忡地问道,“还有,你与轩儿的婚事,既然就此作罢,总要与姜家说上一声……”   舒凫轻快一笑:“自然是要去的。至于我和令郎的婚事,齐宗主不必担心。即使您不开口,我不开口,姜家也会登门退亲。”   “为何?莫非小儿举止失当,哪里开罪了姜宗主?”   齐锋正疑惑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响亮的通报声:“宗主!姜宗主、姜夫人带着姜二小姐来了,说是……说是……”   说曹操曹操就到,齐锋心中越发迷惑:“说什么?他们是来接姜小姐的?”   “不,不是。”   那通报的弟子脸色发青,战战兢兢地缩着脖颈,却又忍不住拿余光去瞟舒凫,“姜夫人说,姜大小姐……大小姐与人私奔,败坏家门,不堪再与公子结亲。所以,所以她希望解除婚约,改为……姜二小姐与公子结亲。”   齐锋:“什么?????”   齐锋刚刚经历了一番家门不幸、大义灭亲,胸中满是沉甸甸的沧桑与悲怆,这会儿猝不及防地被姜家人拖回到宅斗剧本里,一下子整个人都有点适应不良,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姓姜的,讲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舒凫:“哦豁。我就说吧,他们一天不挨打,浑身都难受。”    第二十四章 换新颜   我要这虐文剧本,再遮不住我眼   “私奔, 什么私奔?姜小姐好端端的在这里,她是要去拜师学艺,不是私奔。姜宗主莫不是搞错了吧?”   “齐宗主多虑了。踩一捧一,装聋作哑, 这种事我爹门儿清。”   面对一脸懵逼的耿直老哥齐锋, 舒凫同样耿直地一翻白眼, 也不跟他打哑谜, 拣着重点三言两语交代了来龙去脉, 包括楚箫和姜宝珠如何栽赃陷害, “奸夫”高师兄如何色胆包天, 姜浩然又是如何偏心纵容, 任由亲生女儿受人践踏。   “这样的姜家, 我是待不下去了。”   舒凫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如今我已不是姜家小姐,与齐公子的婚约自然作废。至于是否要让姜二小姐进门, 齐宗主,您不妨先自己相看相看?”   “姜小姐, 莫要胡闹。”   齐锋嘴上斥道,眼底一抹怒色却不是向着舒凫, “岂有此理, 简直岂有此理!姜宗主怎的如此糊涂?这样好的女儿, 他不爱惜也便罢了,怎么还由着继室和私……次女欺凌?太不像话了!姜家百年清誉, 怕是要毁在他的手上!”   舒凫挠了挠头, 实在不好意思提醒他, 齐家的“百年清誉”也被齐三爷毁得差不多了。   江雪声垂手立在一旁,一脸事不关己、深不可测的高人表情, 却暗中朝舒凫递了个眼色。   舒凫心念一转,不卑不亢地向齐锋拱手道:“齐宗主,依我看,我和师父、师兄不如先避上一避。您只当对我的去向一无所知,请父亲他们进来,且看他们如何表现。”   她很想说“请姜家开始他们的表演”,但齐锋一个正儿八经的古代中老年男子,恐怕接不住她的梗。   “哦,你是想……”   古代中老年男子眉心一动,捋着长髯沉吟片刻,点头道:“好,就这样办。我倒要看看,姜宗主究竟糊涂到何种地步。”   舒凫心想,也就是空口喝了十斤二锅头,没配菜也没配花生米的程度吧。   ……   于是,舒凫和江雪声、柳如漪再次藏身于房梁之上,齐锋端坐厅堂,几位小家族的家主乐得看戏,索性纷纷在下首落座,假装自己都是上门拜访的客人。   白恬坐在父母身边,神色颇有几分愤懑:“姜家欺人太甚,我能不能用茶杯砸他们?”   白夫人:“不像话,你还是不是我的儿子?你要砸人,用什么茶杯,自然是去后院找恭桶。”   白宗主:“咳咳咳!”   就在白宗主的咳嗽声中,姜浩然一手挽着娇妻,一手牵着爱女,面色凝重地踏入厅堂。   他向齐锋及各位家主浅施一礼,踌躇道:“齐宗主,此乃你我两家私事,能否请这些贵客暂避?”   他素来爱重脸面,总还是存着一点“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不想教太多人平白看了笑话。   楚箫却不计较这些,她本意就是要毁谤姜若水,教她名声扫地,再也无颜踏入姜家,观众和传声筒自然越多越好。   一见姜浩然犹豫,她和姜宝珠彼此对视一眼,人渣所见略同,心中各有主意。   楚箫第一个开始飙戏,用帕子掩着眼角,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都是我的错,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职责……”   白恬:“……呕。”   姜浩然:“……等一等,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白宗主打个哈哈:“抱歉,抱歉。小儿早上吃多了,有些反胃。”   姜浩然:“……”   舒凫和柳如漪在房梁上笑成一团。   楚箫不觉有异,将自己眼角揉得通红,抽噎道:“齐宗主,实在对不住。都怪我,是我没有管教好若水。她做出这等丑事,让姜、齐两家蒙羞,让童姐姐的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齐锋一听她竟敢恬不知耻地提起童瑶,猝然间心头火起,怒道:“如你这般,也配——”   白宗主:“咳咳咳!”   齐锋:“——也配得上姜家主母之位,不必妄自菲薄。”   白宗主:“嗯嗯嗯。”   齐锋:“……啧。”   他猛灌了一口菊花茶降火,尽可能地放缓声线道:“姜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记得她一向温和恭顺,进退有礼,怎会做下这等忤逆之事?姜夫人,这其中怕是有些误会。”   楚箫不料齐锋竟会帮着姜若水,嗓子一掐,哭得更伤心了:“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怎么会是误会?若水她与人私相授受,德行有亏,总不能辱没了齐家门楣。我有心教训一二,谁知她不服管教,竟然将我和宝珠打伤,跟着那奸.夫一起跑了!”   舒凫一个战术后仰:“哦哟!”   一天不见,这谣言版本还升级了!   江雪声和柳如漪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指向自己:“奸.夫是谁?我么?”   两人顿一顿,又同时道:“那她眼光真不错。”   舒凫:“……不要拿我当作你们自恋的工具,谢谢。”   江雪声早已向齐锋道明,自己在街上邂逅舒凫之际,她身边并无一人,客栈里只有一个弱质纤纤的小丫鬟。因此,对于楚箫声情并茂的演出,齐锋自然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不信归不信,在白宗主的眼神暗示下,他的表面功夫依然得体:“姜夫人莫要激动。你说姜小姐与人私……咳,私相授受,敢问对象是谁?可有证人证物?兹事体大,可不好妄下结论。”   “齐宗主。”   姜浩然发觉他面色不善,有心打个圆场,却架不住妻子和女儿上赶着作妖。   只见姜宝珠泪水盈眶,弱柳似的向母亲怀中一倒,哀哀哭道:“娘,算了吧!您这又是何苦呢?姐姐她罔顾廉耻,自甘下流,我们却不能不顾及她的名声,不能不维护姜家的清誉。将她做的丑事揭穿,平白污了各位叔伯的耳朵,又有什么好处呢?”   楚箫一脸疼惜地搂着女儿,咬紧一口银牙:“好珠儿,若水栽赃嫁祸于你,辱你名节,你却一心一意惦记着她的名声。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今日各位家主都在这里,我偏要请大家都做个见证,让众人知晓你受了多少委屈。”   众人:“……”   怎么办,好想笑。   不行,一定要忍住,不能笑出声来。   大家刻苦修行这么多年,生活如此单调,难得有一个近距离观看打脸现场的机会,怎么能在这里破功!   忍住!必须忍住!忍不住不是道友!   柳如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江雪声的隔音技能范围内,他笑得格外张狂,就像一个两百多岁的孩子。   在座的世家子弟中,也有那么几个倾慕姜宝珠美貌,对她心存绮念。如今一见,他们只觉得当头一瓢冰水浇下,整颗少男心都拔凉拔凉的,冻成了一坨冰渣子。   姜宝珠、齐新蕾、齐雨薇三位美少女的粉,终于在这一刻顺利会师,共同幻灭,并且不约而同地准备爬墙。   白宗主眼看着齐锋一手紧按桌面,在坚硬的檀木桌上留下五道指痕,连忙开口打岔道:“姜夫人,您身为姜宗主的续弦,想必也有许多苦衷。今日大家都在,一定会给您一个公道,您尽管说。”   苦衷当然有,那就是姜若水这个便宜女儿太碍眼了,偏偏还占着齐玉轩这个如意郎君。   楚箫自以为得到助力,眼中一亮,当即就坡下驴地顺着话头道:“可不是么?都说‘继母难为’,果真如此。若水在旁人面前谦恭有礼,对我和宝珠却是不假辞色,一向以姜家正牌大小姐自居,不愿接受我们母女。”   “姐姐心思重,总觉得爹娘偏心于我,对我十分嫉恨。”   姜宝珠嘤嘤垂泪,“我处处相让于她,谁知她竟然……她竟然偷了我的生辰礼,送给高师兄,作为他们私相授受的定情信物!”   白宗主笑容不变:“请问,小姐的生辰礼是何物?那位‘高师兄’又在何处?”   “是一颗东海鲛珠。硕大圆润,极为难得。”   姜宝珠俏生生的小脸上挂满泪珠,泪光莹莹,一派清纯柔弱,倒比那传说中的鲛珠更为动人,“至于高师兄,他和姐姐一同私奔,如今已不知去向了。”   ……   舒凫:“屁。八成是楚箫给了他一笔横财,让他在外头浪上个一年半载,坐实我的‘私奔’罪名。”   江雪声:“放心,他浪不了那么久。”   舒凫:“什么?”   柳如漪:“不错。因为我们比他更浪。”   舒凫:“?????”   她头上一串问号刚冒到一半,便只听见一阵凄惨的哀嚎声响起,一道人影横飞入内,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不偏不倚停在齐锋脚边。   “饶命啊,女侠饶命!”   他抬起沾满尘土、狼狈不堪的一张脸,一叠声地告饶道:“小的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齐锋莫名被叫了一声“女侠”,疑惑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舒凫也在向江雪声询问,“高平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错,地上那乞丐一样灰头土脸的年轻人,正是姜宝珠口中的“高师兄”,也就是被楚箫收买,和他们一道陷害姜若水的“奸.夫”——高平。   “诸位,见笑了!”   众人正错愕间,又有一道清亮的女子笑声从门口传来。   紧接着只见衣袂翻飞,人也跟着来到,却是一名身形高挑、白衣佩剑的年轻女修,眉目间自有一道凛冽剑意,英姿飒爽,顾盼生辉。   她向众人潇洒地一抱拳,螓首微抬,朝向不明就里的齐锋笑道:“前辈,打扰了。昙华真人可是在此叨扰?他这人调皮得很,若有冒犯,您千万不要见怪。”   齐锋:“……”   你们到底谁是长辈?   九华宗泱泱大派,这画风也太不拘一格了!   那年轻女修目光流转,朗声说道:“在下钟岚,是九华宗天璇峰弟子,正在青城一带游历。就在不久前,我接到摇光峰昙华真人传讯,让我们搜寻一名叫做‘高平’的修士,天亮前将人带到齐家别庄。只要他还能开口,其他一概不问。”   她用足尖点了点地上破布一样的高平,抿唇一笑:“我那几个师弟脾气不好,昙华真人要我们保他一张嘴,又没让我们保他的手脚。大家捉弄了他一会儿,这才耽误了些时辰。”   “捉弄”。   看着高平一脸被玩坏的表情,舒凫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这个词了。   被玩坏的高平哪里还敢造次,扑通一声跪在齐锋脚边,涕泗横流,惶惶然磕头如捣蒜:“女侠饶命!齐宗主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是姜夫人,是她指使我,让我诬陷大小姐与我有私情,毁了大小姐声誉,好让她自己的女儿嫁入齐家……”   他唯恐众人不信,又忙不迭地把手伸到怀里,摸出一粒硕大浑圆的明珠:“就、就是这个!这是东海鲛珠,姜夫人就是用这个收买我的!”   “你在胡说什么?!”   楚箫面色大变,再也顾不得仪态风度,冲上去便是一巴掌扇在他额角,“你是哪里来的混混,也敢冒充高平,胡乱攀诬我和珠儿?”   “哦?”   钟岚眼尾一挑,“姜夫人的意思,是我们认错了?”   楚箫梗着脖子道:“那当然!”   钟岚微微正色,凛冽面容上浮起一丝冷笑:“恕我直言,我们天璇峰承担门中执法,千里追凶都是常事,从未宽纵过一个恶人,冤枉过一个好人。就算您认错了自己的男人,我们也不会认错。”   “你——小姑娘年纪轻轻,好不要脸!”   楚箫一张雪白面皮涨得通红,还想继续强辩,“就算你是九华宗弟子,那又如何?珠儿将来也要拜师,说不定资质还在你之上……”   “住口!”   坐在上首的齐锋却已按捺不住,霍然站起,五指深深陷入桌面,竟是直接将一张沉重的檀木桌提起,劈手便冲着厅堂中央砸了下去。   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那木桌没有砸到楚箫母女身上,桌案上的茶盏、点心却尽数倾覆,汤汤水水泼了她们一身。   楚箫今日有意为姜宝珠提亲,母女俩都精心打扮了一番,衣衫首饰俱是上乘。其中还有不少,是她们当年从姜若水手中抢来的。   如今被齐锋这糙汉一泼,两人满头满脸都是茶叶和点心渣,发髻被砸散一半,热茶顺着精心打理的长发往下淌,在脸上冲刷开一道又一道色彩斑斓的沟壑。   “齐宗主,你这是——”   “是你祖宗!”   不等姜浩然发作,齐锋先他一步怒喝道:“姜浩然,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我齐锋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不仅家门不幸,还要交上你这样一个是非不辨、黑白不分的朋友!啊?!”   姜浩然自知理亏,却不肯在众人面前服软,讪讪道:“齐宗主,这其中恐怕有些误会……”   “误会?呵呵。”   白宗主哈哈一笑,圆脸上一团和气,仍旧是个慈眉善目的财神爷模样,“方才齐宗主也说了,其中可能有误会。可是您那位夫人,偏偏说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啊!夫人,你管这叫什么来着?”   最后一句话,他不是向姜家,而是向着自家夫人说的。   白夫人秀眉一挑,冷冷道:“作茧自缚,自取其辱?你爱选哪个,便选哪个。或者,‘给脸不要脸’也很好啊。”   白宗主拊掌道:“夫人说得对,说得对啊。呵呵。”   姜浩然被他“呵呵”得肝儿都颤了,忙道:“内子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此事我们可以再议……”   “不必了。”   齐锋重重向椅背上一靠,胸膛急剧地一起一伏,挥手道:“从今以后,齐、姜两家就此割席,我齐锋一介粗人,高攀不起你们这般精打细算的亲家。你有什么话,不必再对我说,好好同你女儿说个明白吧。”   “女儿?等一下,你的意思是……”   “——齐宗主,您叫我么?”   就在姜浩然怔神的一瞬间,江雪声撤去隐匿之术,舒凫大大方方地亮出身形,从众人头顶飘然落下。   ——然后一脚踩在高平后腰,用力碾了两下,直到他翻着白眼原地昏厥。   “姜宗主。姜夫人。姜小姐。”   她含着一缕春风般和煦的微笑,慢条斯理地向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仔细欣赏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   高平既已坦白交代,她便无须再自证什么,只要将自己胸中的心意,还有这具躯壳中留下的委屈与不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就好。   她说:“你们这样害我,很好玩吗?看见我活着,活得比姜宝珠更好,你们就这么不开心吗?”   “那就好。看见你们不开心,我心里就舒服了。”   “对了,介绍一下。”   她反手一拉江雪声衣袖,献宝似的推他上前,“这位昙华真人是我师父,从今日起,我便要随他前往九华宗学艺。”   “此去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还请诸位务必珍重——要是一不留神气死了,那多惹人笑话。”   江雪声配合地在她身侧站定,伸手抚了抚她乌亮的长发:“乖。”   舒凫:“……”   突如其来的骚,闪了老子的腰。   江雪声的气质实在太过出挑,不仅是人群中最靓的崽,更是天上最闪亮的那颗星,整个人仿佛自带十级滤镜加美颜光环,只差把“神仙哥哥”四个字印在脸上。   姜家一家三口面面相觑,楚箫和姜宝珠妒火中烧,连头发上的茶叶都顾不得抹,四只眼珠熬得血红:“姜若水,你凭什么……”   江雪声:“凭她可爱,凭我喜欢。”   楚箫:“……”   姜宝珠:“……”   江雪声:“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看是没有了。”   舒凫飒然一笑,再次向堂上众家主施礼,清凌凌的嗓音在晨光中回荡,“诸位前辈在此,还请为我做个见证。姜家藏污纳垢,姜夫人、姜小姐对我心怀厌憎,伙同高平污蔑于我,证据确凿,不容置辩。姜宗主对此不闻不问,纵容妻女行凶,已不堪再为人父。”   “从今往后,我便只是童瑶之女,昙华真人之徒,与姜家再无一分干系。待齐三爷伏诛后,我便会启程前往九华宗。”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来日相逢,仍是道友同修。”   她展颜笑道,笑容中多了几分灵动鲜活的少女气息,仿佛是被亲情、被恩情、被人情束缚一生的姜若水也在微笑。   “至于姜家……他们这般做派,是否还配让诸位称一声‘道友’,就请诸位前辈好生权衡了。依我看呢,有些东西沾了就脏了,还是离远一些比较好,对不对?”   是啊。   那样愚蠢、卑劣、不值一哂的龌龊东西,为什么不离他们远一些呢?   只不过是一日光景,她做到了姜若水一生都想做,却最终也没能做到的事情。   在春日的大好阳光下,少女衣带当风,眼波明亮,回过头冲姜家人无所谓地一瞥,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一粒尘埃。   她用口型说道:   “再您妈的见,王八羔子。”      此去开天门 第二十五章 访名山   摇光大舞台,够猛你就来   舒凫离开青城那一日,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就像她的心情一样。   齐锋豪爽耿直,铁面无私,当日便召集所有与齐家亲近的大小家族, 在众人面前一一细数齐三爷罪状, 沉痛反省自己的懈怠失职, 最终亲手斩落弟弟首级, 高台悬首, 以儆效尤。   一代凌霄城忠实狗腿, 曾经在青城呼风唤雨的齐家掌权人, 到头来只留下一声短促的惨呼, 那颗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头颅便“扑”地滚落尘埃, 怀抱着平步青云的大梦直赴黄泉。   人固有一死,齐三爷的死,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轻于鸡毛。   齐新蕾并未参与阴谋, 却也仗着出身嚣张跋扈、横行乡里,吃了一顿好打, 被打包送去苦修;至于齐雨薇,念在她年纪尚轻, 又是听从父亲之命为虎作伥, 所以齐锋网开一面, 决定……先把她关起来,等她成年以后再斩。   齐雨薇:“……你杀了我吧!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舒凫:太可惜了, 当代少年犯怎么就没这种待遇。   至于齐玉轩如何呼天抢地、悲痛欲绝, 如何埋怨无情无义的“姜若水”, 那就不是舒凫关心的事情了。   这一次,她是真正斩断了原主身上的因果,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顺便让叉烧男主滚蛋,也算是干干净净地了却尘缘。   青城虽然地处偏远,却自有一番山明水秀,城外不远处便是一片芝樱花海。无数深深浅浅的粉色花朵织就一幅绒毯,花瓣舒展,像是一张张鲜妍明媚的美人面,带着些许天真娇憨的神气仰望天空。   舒凫回到客栈,接了懵懵懂懂的小丫鬟芳菲,又带着她来到这里,与等待已久的江雪声汇合。   既然事已办完,江雪声便不再遮掩容貌,闲云野鹤一样栖在花间,萧疏淡远,恰好与一旁红衣艳艳的柳如漪相映成趣。   一个是秋水为神玉为骨,一个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芳菲的感想十分单纯:“哇!是神仙哥哥和神……仙姐姐?”   舒凫笑了:“是两个神仙哥哥。”   “师父,师兄。”   她走上前去招呼,“我回来了。”   说实话,这称呼有些拗口,对现代人来说还有种莫名的羞耻感。但一回生二回熟,只要脸皮够厚,说着说着也就习惯了。   江雪声在满地繁花间回过头来,见她神色局促,便清清淡淡地笑了一笑:“不必勉强。你若不习惯,便和如漪一般,唤我一声‘先生’。”   “好的先生,谢谢先生。”   舒凫松了口气,又调整了一下表情,认真诚恳地接下去道:“芳菲打小跟着我,是个讲义气的。如今我有了机缘,也不好将她一个人留在姜家,总要给她找个去处。依先生看,九华宗是否有哪一峰能够收留她?”   帮人帮到底,她既然决定帮原主照顾芳菲,自然会做到仁至义尽。   “……”   江雪声低眉一瞥,眼眸半眯,周身那副神仙公子的气派淡去,又变得和善可亲起来,“可懂得药理?”   “嗯!”   芳菲用力点头,两眼闪闪发亮,“自从新夫人进门,我怕有人对小姐不利,就自己学了些粗浅的药理知识,以备不时之需。神仙哥哥,你怎么知道?”   江雪声笑而不答,转向舒凫道:“让她去洞明峰,可好?他们不问出身,时常会收留一些无处可去的凡人,传授他们一点谋生手艺。”   舒凫略一沉吟,记得洞明峰的口号是“起死人,肉白骨”,一听就气派不凡,多半个个都是传说中的金牌奶妈。   她放下心来,真心诚意地道了声“好”。   芳菲却不大乐意:“我要跟着小姐!”   江雪声温和道:“洞明峰与摇光峰一向交好,通行自由,来往不过须臾。”   这下芳菲开心了:“那就好。我不和小姐分开!”   舒凫失笑,又不禁感到心下唏嘘。这样好的小姑娘,在原著里只能做个炮灰,实在是太可惜了。   好在这一次,她不仅不会成为炮灰,还有望变成团队救星。   “机会难得。回去这一路上,我与你们好好说说九华宗。”   柳如漪最喜欢有灵气的小姑娘,看上去比她们还开心,“洞明峰悬壶济世,人人都有大慈悲,是九峰中最好相处的一峰。芳菲去了那里,定然不会吃苦头。”   舒凫心中一动。言下之意,九峰中还有“不那么好相处”的。   果然,柳如漪接下去道:“天璇峰的明潇是个爽快人,玉衡峰的白涟是个厚道人,与我们关系都不错。至于旁的,大多无甚私交,也无甚龃龉,算得上‘君子之交淡如水’。唯有天玑、天权两峰,处处与我们话不投机,时有寻衅,不是好相与的。”   来了来了,传说中的反派山头。   一个天鸡(玑),一个天犬(权),凑起来正好是个“鸡犬升天”,果然十分般配。   舒凫:明白了,下一个要干他俩对吧?   说到这里,她在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现有的知识。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洞明,隐元。   这是古人对“北斗九星”的称呼,也是九华宗九大山头的名号。   舒凫回忆了一下说书人的讲解,记得“天璇峰”掌峰是个女剑修,剑术精绝,天下无双。钟岚就是她门下弟子,英姿飒爽,令人见之忘俗。   “玉衡峰”她也有印象,据说擅长法术、阵法一道,有辅助有输出,全面发展,自成一体,紧急时刻还能反手奶自己两口。   与他们关系良好,自然不是坏事。   至于关系不好的两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舒凫谨慎地一字字道,“天玑峰的掌峰,似乎就是那位‘靖海真人’。”   ——也就是原主的师父,对校园霸凌放任自流的叉烧班主任。   和他关系不好?   那TM可太好了!   舒凫心花怒放,开心得想要说两句脏话庆祝一下。送上门来的脸,不打不是爽文女主。   柳如漪见她眉开眼笑,以为她对科普话题感兴趣,越发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师妹对哪一峰有兴趣?我详细说与你听。”   舒凫果断回答:“我全都要!”   柳如漪忍俊不禁,觉得小师妹果然不同凡响,便很有耐性地开始逐个解说。   第一峰天枢峰,掌门所在,位居中央。   掌门姓秋,单名一个“心”字,拼起来就是个“愁”,仿佛暗示了他为门派殚精竭虑、愁到头秃的命运。   秋掌门道号“致远”,人也确实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十分儒雅随和——这句话不是反讽,他和江雪声不一样,与人为善发自真心,有一副天生地养的好脾气。   在现任长老中,他不是修为最高的一个,也不是心机最深、手腕最强的一个,却一定是最适合做掌门的那一个。   至于修为最高的,不是别人,正是第二峰天璇峰掌峰,“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女剑修明潇。   舒凫确信,原著中没有提过这么一号人物,就算提了也只是背景板。   事实上,除了男主、女主和恶毒女配的山头之外,九峰中剩余一大半,在原著里都是背景板。   明潇真人姓明名潇,道号即本名,吊的一笔,从不将天地放在眼里,天道反而上赶着捧她。   根据柳如漪的说法,明潇在剑修一道上天赋异禀,比男主更男主,重点突出一个“帅”字。如果说一般人修炼是龟爬,男主是小跑步,那么明潇就是三级跳远,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   天赋卓绝,再加上爱剑成痴,不强简直没道理。   柳如漪惋惜道:“明潇真人行踪缥缈,四海为家,在门派中不常见到。若是有缘得见,也好让她点拨你一二。”   原来很难见到啊。舒凫不无遗憾地想,果然是一块惊才绝艳的背景板,原著设定不崩。   接下来就是第三峰,天玑峰的靖海真人。   对于这个人,柳如漪不想多谈。   原因无他,只因为天玑、天权这两峰,虽然名字听上去很像“天鸡”和“天犬”,但天玑峰的靖海真人,天权峰的怀古真人,却是门派中唯二“歧视妖修”的掌峰。   怀古真人在门派中辈分最高,比掌门和其他长老都高出一截,性格却与辈分成反比,是个倚老卖老、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靖海真人孤高自许,面对掌门都不假辞色,唯独这位师叔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令他尊敬有加。   两人志同道合,日常一个鼻孔出气,堪称绝配。   在他们两人的带领下,天玑、天权两峰极重正统,认为妖修和魔修一样,野性难驯,都属于邪魔外道。   与之相对的,摇光峰全无种族偏见,对妖族和半妖敞开大门,自然与他们势同水火,相看两厌。   在他们眼中,摇光峰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泥巴种”。   但掌门不care,不仅不care,还与摇光峰的江雪声称兄道弟,谈笑风生,就差穿一条裤子出门。   因此,这两峰再怎么看不惯,也只能做两件事——找茬,以及无能狂怒。   找茬一分钟,挨打一整年,无能狂怒一世纪。   舒凫:哇噻,这是什么炮灰反派标配?不愧是古早修仙文。   这样的设定,好多年前就不流行了啊!   在她的记忆中,上一个歧视妖族的著名修仙门派,好像是《仙×奇侠传四》的琼×派。歧视一时爽,全家火葬场,最后集体被判了几百年有期徒刑,带头那一个还是无期。   两位真人这么刚,是不是也想来一个吾宁成魔?   ……对不起,辱玄霄了。   舒凫在内心向《仙×奇侠传》道歉。   柳如漪爱憎分明,懒得在讨厌的人身上多费口舌,索性直接跳到下一个:“第五峰玉衡峰,主修法术和阵法。掌峰白涟真人,是个……很有趣的人。”   舒凫:“有趣?”   柳如漪眼波一转,故意卖个关子,讳莫如深地清了清嗓子:“咳,你见面就知道了。”   舒凫不依不饶:“请师兄先介绍一二,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冒犯师叔。”   “冒犯白涟的人多了去了。他若是一一计较起来,只怕这辈子都做不了别的事情。”   江雪声淡淡道,刻薄中带着一丝奇妙的亲近,“你有所不知。白涟原先的道号叫做‘白莲’,莲花的莲,是他师父取的。后来他成天被人取笑,忍无可忍,这才求着师父给他改了道号。”   “为什么?”   舒凫不解道,“白莲不好吗?”   虽然“白莲花”在现代不是个好词,但在修真界,莲花清净洁白,无疑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象征。能够以此为道号,说明这人的品行一定不差。   就算白涟真人是个钢铁直男,嫌弃以花为名太过女气,也不至于非要改道号吧。   柳如漪和江雪声对视一眼,双双失笑。   最后还是柳如漪开口道:“师妹,你可知道,这位‘白莲真人’是个什么模样?”   舒凫:“什么?”   柳如漪:“身长九尺,浓眉大眼,肤色黝黑。拜入宗门以前,他是凡间赫赫有名的绿林好汉,大名叫做‘许云龙’。”   舒凫:“噗————”   谁啊这又是?!   听着好像许文强和李云龙的儿子一样,太可怕了!!!   柳如漪接着道:“他之所以得名‘白莲’,是因为一桩轶事。据说,他早年开发出一种火系法器,一不小心蒸干整片灵湖,只有一朵沐浴天地灵气的莲花幸存。满池乌黑焦炭之中,一枝白莲亭亭玉立,颇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感,他师父心生感慨,就给他取了这个道号。”   舒凫:“……”   那个……所谓的火系法器,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意大利炮???   ……   ……   ……   半个时辰后。   由于舒凫被白莲真人雷得不轻,谈到接下来几峰时,她一直处于恍惚失智状态,只草草听了个大概。   当然,以她认真的学习态度,就算再怎么失智,笔记也一定做得规规矩矩。   她一板一眼地写道:   1、天枢峰。执掌门中事务,每天加班24小时,在双重意义上激情修仙。   2、天璇峰。门派最强打手,酷到没朋友。   3、天玑峰。似个叉烧。   4、天权峰。也似个叉烧,但长于炼丹炼器,所以是个有钱的黄金叉烧。   5、玉衡峰。白莲……哦不,白涟真人,似个猛男。李云龙和许文强的儿子。   6、开阳峰。门派藏书阁所在,开阳一下,你就知道。   7、摇光峰。摇光大舞台,够猛你就来。   8、洞明峰。没凉透就能救,你有病药管够。   9、隐元峰。修仙界007,个个都是百变怪,擅长整容捏脸,出产的脸型可绕九华宗一圈。   等等等等。   ——很好,完美。   舒凫心满意足地收起笔记,决定得空就拿出来翻一翻,加深记忆,方便上山后和帅哥美女搭讪。   就在此时,她袖中传来一道细细的女声:“我说,妹子。我想上玉衡峰看看,你瞧中不中?我看那云龙哥老牛逼了,想和他认识认识啊!”   嗓音细弱,用词却很粗糙。   这女声不是旁人,正是在“穷奇”一事中居功至伟的田馨。   照理说,她大仇得报,心愿已了,本应该前去投胎。但她非要亲眼看着大黄恢复,死缠烂打好半天,终于让江雪声同意将她一起带回九华宗,直到橘猫恢复记忆后再入轮回。   所以现在,她被装入专门用于封存魂体的玉瓶,藏在舒凫袖中。   虽然大黄背负的罪业未消,此后也要接受漫长的有期徒刑和劳动改造,无法轻易重获自由,但对于田馨而言,这已经是个莫大的安慰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舒凫才会产生怀疑——也许,江雪声面冷心热,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不,也不对。   虽然他对待同志如春天一般温暖,但他对待敌人,绝对是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舒凫想了想,觉得自己就是喜欢他这一点。要是不喜欢,也不会甘愿叫他一声“先生”了。   “都记下了?”   这位残酷无情的师父正在低头看她,眉目间浸着融融暖意,宛如三月春阳,“记下了,便走吧。”   芳菲兴奋地抢着道:“仙人,我们是不是要御剑?”   “不必。”   江雪声道,“御剑不太稳,容易吓着。九华宗一步一景,风光旖旎,你们初次入门,还是慢慢游览的好。”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扭头冲柳如漪递了个眼色:“如漪,送你师妹们一程。”   柳如漪一扁嘴:“就知道使唤我。”   与此同时,他红衣蹁跹的曼妙身影一转,一个晃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   “大……大白鹅?”   芳菲双目圆睁,嘴巴张大成标准的“O”形,好像生吞了一枚鹅蛋。   “傻孩子,是鸿鹄。”   柳如漪含笑的悦耳声线响起,人却不见踪迹,唯有一只通体雪白、形似天鹅的大鸟悠然落地,收拢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白翅膀,修长柔软的脖颈像水草一样弯折。   他垂下形状优美的头颅,也不多话,直截了当地在舒凫身上蹭了一蹭,羽毛柔软丝滑,嗓音清越如鸟雀鸣啭:   “小师妹,上来吧。”   舒凫:“……”   救命,这只鹅仿佛在诱惑我犯罪。    第二十六章 抚我顶   你不是要让我安心,是要让我安息   就这样, 舒凫紧抱着大白鹅……不对,鸿鹄师兄的脖子,亲身体验了一回什么叫做“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鸿鹄一飞冲霄, 在如洗的碧空中舒展身姿, 当真是背若泰山, 翼若垂天之云, 景象堪称壮丽。   绝云气, 负青天。山河万里, 只在转眼之间。   舒凫趴在鸿鹄背上,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和云雾, 俯瞰着疾掠而过的山峦、原野、城池, 暂时放空大脑,和身旁合不拢嘴的芳菲一样,全身心沉浸在翱翔天地的惊叹与欢喜之中。   直到这一刻, 她才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踏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与此同时, 她内心另一个疑问也迎刃而解——江柳二人千里迢迢赶赴青城,不仅是为了伸张正义, 也是因为那只落难的橘猫“大黄”, 拥有鸿鹄血脉, 本就是柳如漪的同族。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芳菲震撼失语,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像个第一次逛庙会的小孩子一样鼓掌欢呼:“小姐, 师兄好大啊!”   舒凫:“……这话有些歧义,小孩子不可以这样讲。”   芳菲立刻补充:“师兄的鸟好大啊!”   舒凫:“这不是师兄的鸟, 师兄自己就是鸟……算了,我也不说了。”   身下传来柳如漪泉水似的轻笑:“无妨,左右也没说错。有没有歧义,都是一样的。”   翻译成白话:我确实很大,哪里都一样。   虽然有些零部件据说鸟根本没长,但鸿鹄可是有“五凤”之称的神鸟,说不定神鸟就不一样呢?   “咳咳!”   舒凫一下被他呛了个半死,刚要开口让他矜持点,就只听见江雪声缓缓道:“大,是有多大呢?”   “……”   柳如漪顿时语塞,蔫头耷脑地应声道,“那自然是,不能与师尊相比的。”   舒凫:“……啊???”   不是???   污了吧唧的,你们在讲什么骚话?这对塑料师徒还攀比这个???   她回头去看江雪声,只见对方盘膝而坐,五心向天,如墨发丝迎风飘拂,如玉般清润的面孔上波澜不惊。从姿态到神情,俱是一派端庄肃穆,清逸绝尘。   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个会污了吧唧说骚话的人。   但舒凫也确信,他刚才就是在污。   男人真是太可怕了。   就在她感叹之际,忽然只听见柳如漪低低一笑,曼声道:“到了。”   芳菲大失所望:“这么快?我还想多飞一会儿呢。”   舒凫也有同感,但她并未宣之于口,而是从鸟背上探出头去,尽可能地放宽视野,将目光投向近在眼前的“仙山”。   “仙山”——九华宗位列四大仙门之一,果然名不虚传。   放眼所及之处,只见云蒸霞蔚,郁郁苍苍,绵延数百里不见尽头。其间有山涧蜿蜒而过,重峦叠嶂,飞瀑流泉,正是一片风光秀丽的大好河山。   在连绵不绝的群山之间,又有数座陡峭孤峰,鹤立鸡群一般拔地而起,险峻奇绝,高耸直入云端。   从上方俯瞰,九座山峰遥遥相望,天然连接成一道奇妙的弧线,形似北斗星辰。   虽然不是舒凫所知道的九华山,但论气势,论景致,却与诗文中的描写分毫不差。   “九华如剑插云霓,青霭连空望欲迷,北截吴门疑地尽,南连楚界觉天低”,说的也就是这番景象了。   “瞧见了么?”   柳如漪笑道,“其中最高那一座,就是掌门所在的天枢峰。先生,我们这一趟出门动静不小,可要先去见过掌门?”   “也好。”   江雪声语气闲散,仿佛只是去隔壁串门,“我们擒住凌霄城长老,消息传回,想必他也正愁得慌。致远这个人,忧思甚重,容易想多,是该让他安安心。”   “唉……”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道悠长渺远的叹息声响起,与风声、水声、鸟鸣声融为一体,像一抹流云掠过天际,又宛如山川绵长的呼吸。   那声音道:“昙华,你确定是要让我安心,不是安息吗?”   “……”   舒凫听在耳中,莫名感觉到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苍凉之意,以及一股扑面而来的仙气。   双重意义上的。   惨,掌门,惨。   掌门又是一声轻叹,幽幽道:“昙华,在外面玩得开心么?”   “一般吧。”   江雪声悠然道,对他的幽怨充耳不闻,“我亲自走一趟,只废了凌霄城一条狗,总有些不够意思。”   掌门:“你的‘不一般’,只怕能将整个九华宗夷为平地。昙华,我距离大乘境只差最后一步,你且行个方便,让我多活两百年吧。”   江雪声不以为意:“掌门天纵英才,只需闭关百年,不问俗务,别说大乘,飞升成仙也并非难事。”   掌门温柔一笑:“我谢谢你啊。”   舒凫眉心一跳,总觉得他是在说“我艹你大爷”。   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掌门忽然语声一顿,“咦”了一声,语气中染上几分好奇:“昙华,你又捡新的孩子回来了?”   舒凫眉心又是一跳。   ——这位神仙哥哥,究竟有过几个好妹妹?   “不错,捡了两个。小的那个去洞明峰,回头我与掌峰说一声,让她照顾着些。”   舒凫还没来得及酸,江雪声便和颜悦色地摸了摸她脑门,坦言道:“大的这个,有些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掌门饶有兴味地追问道,八卦之心暂时压下幽怨,语调也变得轻盈起来,“莫非你又起了心思,要收她做亲传弟子?昭云一定开心得很。”   “‘昭云’就是你二师姐。”   柳如漪小声解释道,“她总想要个女孩子一块儿玩,还嫌弃我,说我是假的姐妹。”   舒凫耿直道:“她没说错啊。”   “好啊。还没见面呢,你就站到她那一边去了。”   柳如漪故作嗔怒地瞪她一眼。可惜他如今是个鹅,纵然有万种风情,也是半点都施展不出。   一只娇嗔的鹅,看上去更像表情包。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体型缺乏魅力,柳如漪不再优哉游哉地盘旋,一点点放低高度,很快便在天枢峰上选了一处平缓山坡,稳稳当当地降落、着陆,将身体贴近地面,让舒凫一行从他背上下来。   接着他摇身一变,又恢复了风情万种的美人姿态。   当然,其实他的原型也很美,从线条到羽毛的光泽都无可挑剔,称得上“鸟中西施”。   但他毕竟还是一只鸟。在他面前,人类一般不会心动,只会想撸,甚至还想把他薅秃。   对此,柳如漪怀有深刻的心理阴影。   幸好,舒凫这会儿顾不上撸他。   “这里就是天枢峰?”   刚一落地,她便伸长了脖子四下打量,将山坡周围的景象尽收眼底。   “天枢峰”有个气派名字,实地环境却十分清幽雅致。   山腰处环绕着一片青翠竹林,绿竹猗猗,秀逸挺拔,让人一看便觉得心中凉爽。   再往上,便是错落有致的梅花、杏花、梨花,大多色泽清淡,像是兑水稀释过一般,如薄纱,如雾霭,无限轻柔地笼罩在山峦之上。   竹林中有一道青石长阶,打磨得十分平整,自山脚处端端正正地一路铺上来,又一直延伸到山顶附近。   修士用不着这种台阶,舒凫猜测,或许是给新入门的菜鸟用的。   仅凭这一点细节,便足以看出掌门用心。   ——天枢峰,似乎也是个宠徒弟的地方。   “走吧,我带你见见致远。”   江雪声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姿态和语气一样漫不经心,“致远是个好脾气的,又喜欢孩子,不必担心他为难你。我只担心他看着你讨喜,非要跟我抢人。”   舒凫“嗯”了一声,心里却没怎么当真。   她想:我应该不至于那么玛丽苏吧。   江雪声:“之前他就抢过一个。”   舒凫:“还真抢啊?!”   江雪声:“自然是真抢。说来奇怪,当年那孩子,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说是掌门更和气,跟着他心里舒坦,跟我在一起就瘆得慌——难道我不和气吗?”   舒凫:“……”   哦,那我还挺理解的。   ……   柳如漪的降落点距离峰顶不远,三人都有修为在身,芳菲又是个体格强健的,不一会儿便沿着石阶行至山巅。   掌门居所——也就是九华宗大殿,大约有七八层楼那么高,玉砌雕阑,飞阁流丹,完全符合舒凫内心对于“琼楼玉宇”的一切想象。   唯一令人感到格格不入的是,在这座巍峨的、仙气飘渺的建筑物周围,环绕着一片如云似锦的繁花。   浅蓝,鹅黄,粉白,一水儿的水彩色系,大团大团的洇染开来,远看不像仙山,倒像是一幅儿童画。   掌门的口味……这么小清新的吗?   江雪声看出舒凫心中疑问,悠悠道:“这些花草,都是天枢峰弟子种植的。致远允许弟子培育灵植,弟子们怕破坏景致,大多选择色调柔和的花草。久而久之,便成了这副模样。”   舒凫:原来如此,是师门和谐的象征啊。   一旦明白其中缘故,再看这些小清新花草,她的心境也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就在此时,近旁的花丛忽然一阵摇晃,有个毛茸茸的脑袋钻出来,也不向众人招呼,径直冲着柳如漪道:   “笑笑来啦?正好,师姐从东海取了些遗珠草回来,我刚在这里种下。回头你拿一点回去,给摇光峰的各位分一分。”   柳如漪不以为怪,含笑应道:“好。”   柳如漪大名“柳笑”,“笑笑”想必就是他的小名了。   舒凫定睛看去,只见花丛中那人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头戴玉冠,额点朱砂,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他好像很怕冷似的,身上严严实实裹着一领霜色斗篷,莹洁的面孔陷在毛领里,眼珠水润明亮,在日光下泛着一种奇异的鸦青色,像个毛发蓬松的小狐狸。   仙山不知寒暑,四季如春,他这副打扮实在有些夸张。   大约是哪个体质畏寒的弟子吧,舒凫想。   她距离那少年最近,清楚看见他乌黑的发顶沾了一片花瓣,便自然地欺身上前,道声“失礼”,伸手到他近旁,用灵力包裹着那片花瓣将它取下。   “这个,有用吗?”   她将花瓣托在手心,小心翼翼地递到少年面前。   少年歪了歪脑袋,抬起水亮的大眼睛盯着她瞧,忽而眯眼一笑,越发像只古灵精怪的小狐狸。   “自然是有用的,谢谢你。”   他伸手接过,转身向那琼台玉阁似的大殿跑去,斗篷在身后翻飞成一抹烟霞,“昙华,快些过来吧。今日几位掌峰真人都在,正要商议开放羡云台一事,大家都忙坏了。”   ——开放羡云台?那不就是招生考试?   这也太快了吧。   舒凫一点都不想与男主重逢,更不想陪女配搞宫心计,只盼望这次招生越迟越好。   眼见少年一阵风似的刮上台阶,她连忙紧走几步跟上,却又蓦地一怔,在大殿前堪堪顿住脚步。   她之所以停步,是因为大殿门口站着两个人。   说来奇怪,其中一个是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披斗篷,与那花丛中的小公子一模一样,仿佛孪生兄弟。   至于另一个,由于他的气势太过迫人,舒凫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双眼刺痛,不自觉地错开视线。   那是个身量颀长的青年,湖蓝里衫,月白外袍,一头霜雪似的白发垂至腰间,清俊面容上神色寡淡,整个人仿佛一座无喜无嗔的冰雕。   一言以蔽之——没错,是修仙文标准造型。   舒凫在脑海中回顾原著,总觉得这个白发仙男的造型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提到过,而且不是龙套。   ——莫非,他就是传说中的“秋掌门”?   舒凫正思忖着,忽然只见那花丛中的小公子上前一步,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倏地没入了大殿门口的少年体内。   紧接着,她听见那白发青年冷声道:“师尊,您又放自己的分神出去玩了。要是让怀古真人看见,只怕又要大发雷霆,说您‘玩世不恭’,不堪掌门重任。”   “他以为我想当么?”   小公子灵活地眨一眨眼,表情很是无奈,“明潇师姐不回家,其他人要么脾气不好,要么实力不足,我放心不下啊。要是换了怀古师叔,不出三年,九华宗都要变成凌家的后花园了。”   “……”   白发青年不答,又转向台阶底下的舒凫道:“你就是昙华真人新收的弟子?师尊和昙华真人娇纵弟子,我却不会。你即日便去讲经堂,若通不过入门考校,不如趁早下山,改投别派吧。”   舒凫:“……”   对于旁人来说,这话不亚于当面掌掴,教人十分难堪。   但舒凫不是旁人。   她网上冲浪八百年,吔过奇文无数,踩过的雷足够把一座山头炸上天,什么傻逼反派没见过。   凭借她丰富的阅历,不难看出这位白发仙男并无恶意,只是冷淡、严格、不假辞色,属于面冷心善的教导主任类型。被他问候几句,根本不痛不痒。   她之所以陷入沉默,一是因为“这他妈才是掌门?”“掌门居然还是个孩子?”“他发量很大根本不怕脱发啊?”的冲击太过震撼,二是因为,白发仙男的态度刺激了她的记忆,让她想起了他在原著中的人设。   舒凫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凝视着他。   在她深沉的目光中,蕴含着不能出口的万语千言。落在外人眼中,可能会以为这是怀春少女的一见钟情。   然而事实上,她内心想的却是——   是的,我记得你。   你是掌门首徒,九华宗首席大师兄,一个教科书一样的古典傲娇系男子。   后来女主入魔,男主和靖海真人要诛杀女主,门中弟子不敢阻拦。唯独你惦记着同门情谊,下意识地上前挡了一刀。   直到那一刻,女主才发现,那些年疾言厉色的教导主任,其实是个好人。   只可惜男主早已功体大成,秒天秒地,一个连男配都算不上的普通配角,甚至来不及收下迟来的好人卡,就心脉寸断,魂归故里了。   ——你死得苦状万分啊,大师兄!    第二十七章 百样人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送菜了   九华宗这位大师兄, 绝对算得上是个人物。   他名叫“戚夜心”,取自“碧海青天夜夜心”,恰好与秋掌门撞了一个字。   名字苦巴巴,人也苦巴巴。   掌门觉得有缘, 再加上这孩子天赋、人品都很不错, 便收他做了开山大弟子。   戚夜心父母双亡, 从小在掌门羽翼下长大, 对掌门乃至九华宗的恩情铭感五内, 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掌门要他上刀山, 他会把自己切片撒孜然;掌门要他下油锅, 他不仅自己烧开水, 还会记得背上调料包。   掌门让他教导新弟子,他便倾尽全力,又当爹又当妈(表面上是严父, 背地里是慈母),样样都考虑周全, 甚至还会亲自编教案。   他就像个尽职尽责的班主任一样,一把这啥, 一把那啥的, 呕心沥血地拉扯着师弟师妹们成才。   只可惜, 很多人都不领他的情。   弟子们畏惧他,埋怨他, 对他的严苛嗤之以鼻, 变着法儿和他斗智斗勇。虽说“路遥知马力, 日久见人心”,但在学生时代, 总是少不了心比天高的叛逆儿童。   尤其是一见面就挨骂的。   所以,戚夜心想不到,在场所有人——除了江雪声和柳如漪之外,谁都没有想到舒凫的反应。   在戚夜心眼中,舒凫是个伶仃细瘦、弱不胜衣的小姑娘,脸蛋不过巴掌大,个头没有木桩高,一身衣裙素净如雪,唯独发间那支玉钗还有几分亮色。眉目倒是秀丽,依稀瞧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但美也美得不张扬,一看便是朵楚楚可怜、不堪一折的小白花。   然而,就在他眼前,这朵“小白花”仰着一张清水芙蓉似的脸,操着一把十来岁小姑娘的清甜嗓音,脆生生地回答道:   “我明白师兄的意思。大家都要考试,只有我免试入门,无凭无据,自然免不了受人质疑。”   少女微微扬起下颌,面容沉静如水,语气和目光一般坦坦荡荡。   “我接受师兄的质疑,也会证明我的能力。”   “你……”   戚夜心第一次遇见这么通情达理的小孩,一瞬间差点忘词,“你……知道便好。”   说完,他将视线略微放低一些,头一回认真打量这个小姑娘。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小孩的眼神有些奇怪。   当她抬头仰望他的时候,一双眼黑莹莹、亮晶晶的,其中没有怨忿,没有畏缩,也没有个别女修目光中的仰慕与迷恋,反而透着一种……一种……   古怪的慈爱。   舒凫:崽,你太苦了.jpg   “……”   光看这眼神,戚夜心觉得她一点都不像刚入门的小师妹,反倒像是他去世多年的姑奶奶。   掌门看着一向严肃的大弟子脸上风云变幻,忍不住面露笑影,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四两拨千斤地岔开话题:“夜心,进去吧。各位掌峰还在等我们。”   说着又转向舒凫道:“你既是昙华的亲传弟子,便一同进来看看,与长辈们打个招呼。另一个孩子,是要去洞明峰外门吧?你便在门口稍候,待掌峰真人带你回去。不必拘谨,洞明峰一向宽松,外门收留了好些无依无靠的凡人弟子,没有内门那些规矩。”   舒凫和芳菲看他态度和蔼,心里也觉得踏实,都一脸乖巧地应了声好。   “是。”   戚夜心转过身,向江雪声躬身一礼,“昙华真人,请。”   “这一回阵仗不小啊。”   江雪声一面迈步,一面随口与掌门闲聊,“看来各峰……尤其是天玑与天权,都在厉兵秣马,准备角逐下一次紫微仙会了。”   “可不是么?”   掌门苦笑道,少年模样的面孔上老气横秋,“紫微仙会是年轻一代的比试,弟子得了好处,做师父的自然少不了。紫微仙君每隔百年现世一次,求名的,求利的,求飞升的,哪一个不是汲汲营营,想要从他手上分一杯羹?要说我们九华宗,也就是‘那两位’了。”   “哦?”   江雪声敛眉,眼底泛起一丝冷冰冰的笑意,“所以,他们就广收门徒,让弟子去斗、去争,去做自己白日飞升的垫脚石?不愧是宗门长老,果然好气派。”   “唉,你就别揶揄我了。”   生活不易,掌门叹气。   这两人的对话并不隐晦,舒凫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高考(紫微仙会)在即,各大学校(各峰)为了争一个状元的奖励,正在摩拳擦掌地准备抢生源。   说到这个,那她可就不困了。   高考,她很在行啊!   舒凫:期待的小眼神.jpg   戚夜心:“……”   这个师妹真的好特别。   就这样,舒凫满怀着对新生活的期待,紧跟着各位大佬的步伐,昂首、挺胸、收腹,以一种六亲不认的潇洒姿态,大踏步进入了九华宗正殿。   在此过程中,戚夜心表情微妙,始终用一种看待新型魔兽的眼神看着她。   也难怪他不习惯。   第一次进入仙门的少年,大多诚惶诚恐,在“仙人”面前顶礼膜拜,连头也不敢抬。就算有个别胆大的,也不可能像舒凫一样,双眼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脑海中24小时滚动弹幕:   “哇靠!这个布景好吊!”   “21世纪的仙侠剧需要它!从此告别抠图和五毛特效!”   “这个仙鹿好肥!适合红烧!”   ……   戚夜心:这可能是个假的师妹。   舒凫对他的心绪波动一无所知,一路走马观花,大饱眼福,直到随着众人进入一处类似议事厅的房间,这才稍微安分一些,不再露骨地东张西望。   议事厅的布置十分简单,房间一端坐落着一把华丽的雕花木椅,两侧各有四把小一些的椅子,相对一字排开,让她想起梁山好汉的“聚义厅”。   在他们到来之前,九把椅子中的四把已经有人落座。从位置上来看,分别是“天璇”、“天玑”、“天权”、“洞明”四峰。   天璇和洞明在左边,是友军;天鸡和天犬……哦不,天玑和天权在右边,是对家。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至于“玉衡”,也就是白涟真人的座椅上,则是摆放着一块木牌,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成。   “这是白涟真人的习惯。”   柳如漪低声道,“每逢门派议事,但凡他懒得发表意见,就遣弟子过来摆一块牌子,意思是‘成,都成,随你们定,甭来烦老子’。”   江雪声补充:“对于大多数事情,他都懒得发表意见。”   舒凫:“……”   不愧是云龙哥哥,好酷哦。   天璇峰掌峰缺席,代表是个年轻女修,气质与钟岚有几分相似,眉目如画,身姿泠泠如松柏。她头戴高冠,一袭白袍不染纤尘,一串玉石额饰闪烁着细碎的光。   舒凫穿越这些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女修,和古风游戏里的“道姑”造型一模一样。   美就一个字,她能说很多次。   柳如漪低声介绍道:“那位是明潇真人首徒,名唤云英,你叫她一声‘云师姐’就好。明潇真人不在,天璇峰便以她为首。”   舒凫:是漂亮姐姐,我喜欢!   当然,她并没有将这一点表现在脸上,而是礼貌地向漂亮姐姐点头致意。   云英形容冷淡,人却并不高冷,也向她淡淡一点头作为还礼:“昙华真人的眼光一向不错。师妹,有礼了。”   啊?这么给面子的吗?   舒凫受宠若惊,正要讲两句客套话,忽然听见身旁传来“哼”的一声冷笑,毫不掩饰其中轻蔑。   “云英,此言差矣。昙华真人看中,那便算数吗?”   “哦?”   云英目光一凝,容色不变,不卑不亢地应声道,“弟子愚钝,不知太师叔所言何意,愿闻其详。”   舒凫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位“太师叔”峨冠博带,白面微须,一副仪表堂堂的中年名士模样,有几分像是姜若水的便宜亲爹。   而他端坐的位置,正是代表“天权”的座椅。   ——天权峰,怀古真人。   舒凫:哦豁,这不是叉烧真人吗?   还是有钱的那块叉烧。   既然他态度这么差,来而不往非礼也,当然要从他腰包里掏点钱来花花。   舒凫说到做到,立刻将这位“太师叔”的形貌记在心底,准备有机会上他家骗钱。就算骗不到钱,骗吃骗喝也是好的。   此时的怀古真人还不知道,因为“有钱”这么一个大众人设,在舒凫眼中,他已经成为了一台行走的ATM。   对于未来的ATM,舒凫很乐意给他一点好脸色,于是规规矩矩地低头听训。   怀古真人见弟子们一个个毕恭毕敬,身为长辈的优越感获得极大满足,颔首道:“倒还识得几分规矩。不过,外门倒也罢了,‘亲传弟子’未经羡云台,擅自进入九华宗,此事可不能一笑置之。掌门,你对昙华未免太过宽纵了。”   舒凫:懂了,你鄙视我走后门。   怀古真人不满她保送入学,本质上和戚夜心一个意思。不过,大师兄这么说是因为正直,至于这一位,那可就是“太师叔之心,路人皆知”了。   简单来说,他就是看不惯摇光峰享有特权。   当然,真要说“特权”也算不上,九华宗本就有“捡到天才可以保送”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没人捡,或者捡到也会老老实实走个过场,比如戚夜心。只有江雪声一来就付诸行动,行动力又强,久而久之,看上去便成了九华宗唯一的特权。   与此同时,特权阶级本人——江雪声顶着一脸欠揍的事不关己,迤迤然走到代表“摇光”的位置坐下。   他姿态散漫地斜靠在椅背上,肩膀一歪,脑袋一斜,摆出个单手支颐的慵懒造型,悠然道:   “怀古真人言外之意,是说我眼光不好,看中的弟子作不得数?这倒有趣。”   怀古真人蹙眉道:“有趣?”   江雪声面不改色,伸手抚平一绺垂落的长发:“近百年来,天权峰人才凋敝,江河日下,青黄不接,门中人尽皆知。怀古真人,你连自己的地盘都打理不好,却有心思关注别人,倒是热心得很啊。”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怀古真人面色一寒,厉声道:“你与掌门平辈论交,掌门叫我一声‘师叔’,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你们玄玉宫出来的人,都是这样与长辈说话吗?”   “怀古真人说笑了。我在玄玉宫也是客卿,与此处并无区别,不敢擅自托大。承蒙掌门看得起,让我在九华宗独掌一峰,不过……”   江雪声伸手向虚空中一捞,凭空捞出个茶盏端在手上,好整以暇地吹了吹茶沫,“说到底,我并非出身于九华宗,只是受人之托,在这里挂个闲职。我不领九华宗的俸禄,不受你半分好处,天权峰的规矩,还管不到我头上。”   “你——”   “好了好了。”   掌门在上首落座,忙不迭地开口打圆场,“师叔,昙华,你们都少说两句。今日召集各位,本是为开启羡云台一事,其他容后再议。”   怀古真人冷哼一声,将两撇小胡子吹起老高:“也罢。既然掌门开口,此事便暂且搁下。不过,我有一个要求——羡云台的比试,此女必须一同参加。”   “……”   此话一出,舒凫仿佛从头顶打下去一管鸡血,整个人都给闹精神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修仙文百试不爽的经典桥段走来了!   入门考试!   迷宫副本!   探险解谜!   超好玩的!   虽然是个陈年老梗,但胜在趣味十足,舒凫每一次都看得津津有味,也很乐意亲身体验一番。   江雪声原本有心拒绝,看她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小凫儿,你以为如何?”   舒凫:“……”   有话好好说,不要叫小名。   初次谋面时,她向江雪声自称“舒凫”,后来坦白了“姜若水”的身份,在他眼前算是过了明路。但顶着别人的名字终究不自在,她索性随口编了个“我名叫若水,字舒凫”的谎,纵然骗不过江雪声,骗骗其他人也够了。   依江雪声的能为,多半能看出她不是原主,“舒凫”就是她的真名。既然他不追究,舒凫也就心安理得地装傻充愣。   但她没想到,有些人嘴上不吭声,心里却已经给她编排了小名!   这小名还很肉麻!!!   江雪声:“小凫儿?”   舒凫:救命啊,你不要再讲了!   但她表面上平静如初:“先生,既然是怀古真人的意思,晚辈愿意一试,以平悠悠之口。”   只要你不再瞎几把叫我小凫儿,你雷到我了。   “如此甚好。”   其他人尚未答话,怀古真人率先满意地捻须一笑,拍板道:“你这小儿,倒比昙华识得大体。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一个参加入门试炼的机会。”   舒凫老老实实地答应:“多谢真人。”   我信你个鬼,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脸上笑嘻嘻,心里肯定在说mmp,而且还想让我落第。   “……”   江雪声和柳如漪懂得其中关窍,不置一词,任凭她自由发挥。反倒是戚夜心、云英这一对师兄师姐,看见新来的小师妹如此低眉顺眼,乖巧懂事,在怀古真人的打压之下毫无怨言,心中不约而同地有了打算。   他们自然不会干涉考试公平,但在其中照拂一二,免得她受了委屈,那还是做得到的。   除了他们之外,大殿中另有两峰代表,也就是“天玑”和“洞明”。   洞明峰主修医道,掌峰是个宽袍大袖、素衣白裳的女修,神态温文娴静,自始至终笑而不语,几乎将“与世无争”四个字写在脸上。   至于天玑峰——   “掌门。”   浸透寒意的男声落地,如同山涧浮冰。   众目睽睽之下,天玑峰掌峰,姜若水曾经的师父——靖海真人沉声,开口道出了今日第一句话。   “天枢峰乃九华宗重地,任由妖物登堂入室,恐怕不妥。议事之前,请让那柳姓的鸟妖回避。”   舒凫:???   突然被点名的柳如漪:???   柳如漪并未动怒,依然保持着优雅大方的仪态,只是嗓音陡然一沉:“靖海真人,你这是何意?亲传弟子皆可入殿议事,戚夜心和云英进得来,我便进不来么?”   靖海真人负手而立,连一个正眼也不肯给他,目光自始至终投向掌门:“掌门,请屏退妖物。”   “……”   “……”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作为“仇人”之一,舒凫默不作声,紧盯着靖海真人看了一眼又一眼,却怎么也没法留下深刻印象。   这人好看是好看,只是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节都过于普通,像是从修仙小说封面上撕下来的。   什么高冷师尊、冰山道长、孤傲上仙,舒凫早年很喜欢这一口,博览同类小说无数,见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此时看着靖海真人,就如同看见写作模板成了精。   而且,他还有一点不如模板。   舒凫:“那个……真人,‘登堂入室’这个成语,您用错了。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是指学艺由浅入深,不是指擅自进入大堂。”   靖海真人:“………………”    第二十八章 青云道   我把你当儿子,你竟然想当我爹   靖海真人:“……”   这场面就很尴尬了。   舒凫是参加过高考的女人, 就算毕业二十年,铭刻在脑海中的记忆也不会轻易抹去。   至于靖海真人……他是个剑修特长生,出身于土豪巨富之家,从小就被家人送入山门, 研读各类剑术心法, 对其他功课典籍全无兴趣。正儿八经的文化课, 反而上得不是很多。   因为他不需要。   他读书不多, 偏偏又喜欢摆架子, 扯几句文绉绉的场面话, 有时候难免望文生义, 措辞不当——但在今日之前, 从来没有人指出过这一点。   大家都是厚道人。   怀古真人不厚道, 但他和靖海真人是一伙的,自然不会给他难堪。   “………………”   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最后还是掌门技高一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不动声色地接着道:   “那么,各位掌峰。关于开放羡云台一事, 我先谈谈我的意见, 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纷纷附议。   “……”   靖海真人面色几变,到底还是没再为难柳如漪, 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一个“好”字。   他有种预感, 江雪声新收的小徒弟不是妖, 但也一定不是凡人。   摇光峰三个亲传弟子,基本承包了门派中一半的奇葩。至于这第四个, 很有可能后来居上,青出于蓝,成为奇葩界的王者。   ——在这种场合,一般人怎么可能会在意成语?!   ……   ……   就像掌门说的一样,九华宗今天开会,其实只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羡云台的招生考试。   羡云台,那是个非同一般的神秘所在。   它缥缈不定,位置成谜,平日里无迹可寻,每六十年开放一次,是九华宗专属的招生……哦不,入门之道。   只要登上羡云台,通过青云道,就能成为九华宗弟子。   “青云道”是九华宗入门关卡的统称,一般分为三道,每次分别由三位长老出题,保证公平可信,童叟无欺。   这一回,靖海真人、怀古真人齐聚一堂,就是为了向掌门请命,成为本次招生考试的出题老师。只有掌握了出题权,才能抢到符合心意的优质生源。   至于洞明峰的丹霖真人,她是本门长老中唯一的医修,为了招募医学生,自然是每年都要出题的。   如果代入现代思维,这剧情还挺好懂。   顺便一提,如果只是做个外门弟子,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学些基础知识和法术,就不必经过青云道的考验,只需要获得掌峰承认即可。比如芳菲,只要江雪声和丹霖真人打个招呼,真人没有异议,她就能直接去洞明峰报到了。   洞明峰一向慈悲,像这样凡人出身、有志向学的小弟子,每日都是流水一样地来,学成后流水一样地走,散往五湖四海,兼济天下苍生。   但要进入内门,乃至成为各峰长老的亲传弟子,继承长老衣钵,一般都必须通过青云道,堂堂正正地踏入九华宗。   江雪声列席摇光长老以来,一口气收了三个亲传弟子,三个都是免试入门,碍于他们本身实力过硬,十条青云道都不够他们打,怀古真人一直不好找茬。他心里明白,这种素质的徒弟,自己打着灯笼都捡不到一个,找茬也是自取其辱。   柠檬树上柠檬果,柠檬树下只有我。   难得遇见舒凫这么一个软柿子,他总算用不着吃柠檬,自然要狠狠捏上一把,在江雪声面前扳回一局。   但舒凫不是原装货,这就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舒凫:考试?我觉得可以.jpg   秋掌门和几位长老扯了一通皮,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很想让靖海和怀古两人把持考试。   但江雪声不开口,白涟真人放了个“成”字,还有两峰连个人也没来,一副“关老子屁事”的态度,掌门觉得自己实在带不动。   “各位,不如这样。”   他心思一转,提出折中之策,“靖海和怀古师叔共同设计一关,丹霖师妹设计一关,我设计最后一关。你们以为如何?”   靖海与怀古对视一眼,看出掌门心思,便也不再强求:“多谢掌门。”   “至于考试的形式……”   掌门抬头,向舒凫递了个眼色。   舒凫闻弦歌而知雅意,主动低头道:“各位真人,晚辈先去殿外等候,你们慢慢聊。”   另一边,戚夜心和云英两人也在隔空对视,眼神交流。   在九华宗,他们就相当于霍格沃茨的男生学生会主席和女生学生会主席,对新弟子的关心不比几位长辈少。   戚夜心:我送她去摇光峰。   云英:摇光峰?依你的脾气,应当是将她送去讲经堂,和其他外门弟子住在一起,等待羡云台试炼。让她住在摇光峰,岂不是有违你心中的“公平”?   戚夜心:情况有变。太师叔来者不善,恐怕会故意为难她。   云英:也对。师兄开心就好。   戚夜心:你不这么想?   云英:不,太师叔一定会为难她。我只是在想……昙华真人看中的徒弟,大约没有人能为难她,只有她为难别人。   “……”   戚夜心忍不住瞪了她一眼,觉得这个素来稳重的师妹真是糊涂了。   舒凫再怎么特立独行,也只是个刚入门的小菜鸟。怀古真人要碾死她,还不是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就算碍于江雪声的面子,不好下狠手,唆使几个外门弟子欺凌她也不是难事。   这位“太师叔”空有辈分和一身炼丹的本领,道德修养却一言难尽,搞不好真会干出这种事情。   戚夜心:我决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云英:我觉得师兄想多了。正因如此,才总有弟子管你叫爹,还嫌弃你凡事都管得太宽。   戚夜心:“……”   他又冷冷瞪了云英一眼,然后踏上一步道:“我送师妹一程。”   “哎,可不能叫‘师妹’。”   怀古真人板着脸打断他,“她能不能留在九华宗,那还说不定呢。”说完得意洋洋地瞥江雪声一眼:“昙华,你说是吧?”   “不错。”   江雪声心平气和地点头,“若是她不能留,大不了我便带着她走,也不是什么难事。”   怀古真人:???   掌门:?????   掌门:“不是,昙华。你冷静一点。”   “掌门说笑了,你看我几时不冷静过?”   江雪声笑意温和,“我走以后,摇光峰的事务便请掌门代理。致远,多保重啊。”   掌门:“……不是,累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还有,为什么你们撕逼,最后受伤的总是我???   掌门觉得心好累,掌门什么的不干了啦。   江雪声并不体谅掌门的心累,他不关心掌门,他只关心他自己。   眼见戚夜心上前,他对这位师侄的性格一清二楚,当下并不担心,气定神闲地啜了口茶,抬起眼悠悠一瞥:“也好。我与掌门还有要事相商,戚师侄,那便麻烦你跑一趟了。”   舒凫敏锐地意识到,所谓“要事”,多半与青城发生的变故有关。此事牵扯到鸿鹄一族,与柳如漪脱不开干系,所以柳如漪必须在场。   不过,这就不是她一个菜鸟应该操心的事情了。   因此她并未刨根问底,只是温顺敛眸,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晚辈告退。”   既然尚未正式入门,在掌门和一干长老面前,她便不以“弟子”自称,自认为守足了规矩和礼数。   纵使江雪声地位不凡,足以给她撑腰,但舒凫并不打算在他的羽翼下狐假虎威,呼风唤雨。   业界巨佬待她好,愿意护着她,那是他的事。   但她必须保持清醒,决不能沉溺于他的偏爱和纵容,忘乎所以、恃宠而骄,掂不清自己的斤两。   江雪声是江雪声,舒凫是舒凫。离开江雪声,她只有给人送菜的份。   姜若水也好,舒凫也好,现在还什么都不是。   大腿一直都在,如果背靠大腿把自己养废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是她决定参加考验的另一个理由。   ……   江雪声果然对戚夜心十分放心,由着他一个人带舒凫出了大殿。芳菲蹲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等待,原本也想一起跟来,但看着戚夜心正气凛然的面孔,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我不放心”这句话,只好老大不情愿地目送舒凫远去。   不光是他们,舒凫自己也很放心。   天可怜见,这可是原著中为女主而死的男人,而且无关爱情,纯粹出于道义,在古早言情文里简直感天动地,单纯得令人动容。   舒凫看着他,就如同看一个加强版的芳菲。   “……”   戚夜心性情寡淡,一贯离群索居,极少与师弟师妹单独相处。堂堂一个教导主任,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竟然平生罕见地局促起来。   他不善言辞,又觉得一直沉默太过怠慢,只好没话找话地尬聊:“你学剑?”   “没正经学过。”   舒凫也不怵他,大大方方地坦言道:“这佩剑名为‘孤光’,是我母亲留下的。可惜我悟性太差,剑法学得稀松,还配不上它。”   “这是……”   戚夜心无波无澜的目光落在剑身上,若有所思,“此剑,倒是有些特别。”   可不是么?舒凫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再怎么说,这也是原著男女主的定情信物鸭。   戚夜心长着一张受过情伤的脸,又顶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霜雪白头,本质上却是个无关风月的钢铁直男。他对这把剑背后的虐恋情深一无所知,目光凝注,聚精会神地进行了一番学术研究,最后慢慢挤出一句话来:“师妹,你随我来。”   舒凫:“???”   这又是什么加戏?   不过戚夜心这个人,一不贪财,二不好色,就连修行也是稳扎稳打、无欲无求,一步捷径都不肯走,实在不必担心他有所图谋。舒凫虽然意外,却也没多作怀疑,当下便干脆地随着他去了。   然后,戚夜心就将她带到僻静无人的小树林,给了她一本……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哦,不对。   应该是《拥有能够汲取日月精华的宝器,如何加快修炼进度,从五年缩短到三年》。   “……”   舒凫与这个过分耿直的标题大眼瞪小眼,愣怔片刻,这才将目光转向同样耿直的大师兄,茫然道:“给我的?”   “给你的。”   戚夜心神色如常,平铺直叙地解释道,“‘孤光’有日光、月光之意,此剑与日月共鸣,可吸纳天地灵气,助你修行。我不知你母亲从何处得来这般奇物,但既然它已认你为主,想必自有机缘。”   他顿了顿,又道:“旁的东西,自有昙华真人教你。这本心法,对你有用,你且留着。”   舒凫打开卷轴翻了翻,不可思议地追问道:“这该不会是……师兄你自己写的?”   “是。”   戚夜心一口承认。   “这样不好吧。”   舒凫越发感觉不可思议,下意识地推辞道,“我还没有正式入门,怎么好收大师兄的心血……”   戚夜心:“没关系,我还有很多。我并非特别优待你,只是不忍见宝剑蒙尘,你不必多想。”   无图无真相,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胡诌,他立刻从四次元空间口袋里掏出了《火系法术两年入门》、《五行阵法三年进阶》、《从筑基到结丹,你可以少走这些弯路》、《警惕!关于雷劫的五大误区》……等一系列修仙教科书。   PS:原书的标题更长一些,这些都是舒凫脑内简化后的结果。   舒凫:“……”   我滴个乖乖,这也太草了。   大师兄如果反穿越,那绝对是21世纪教育界的新一代王×雄啊。   所以说为什么孤光断了!   为什么大师兄死了!   为什么男女主HE了!   这个世界简直不可理喻!   舒凫内心蓦地涌出一股悲愤,绷紧面孔,一板一眼地转向戚夜心道:“感谢大师兄的心意。不过这本心法,还是待我通过青云道,再来向您拜领吧。”   戚夜心一怔,没想到这小姑娘竟然倔强至此,半点也不肯受人恩惠。   而舒凫想的是,戚夜心这一次站队太过明显,万一自己在试炼中暴露心法,难免连累他遭受怀古真人针对。他命途坎坷,又有个“为女主而死”的巨大flag,还是不要树敌太多为好。   他的性命,他的好意,现在的她还背负不起。   “……”   就在舒凫为戚夜心担忧的同时,戚夜心也担忧地望着她。   他觉得这少女如此独立自强,一定是从未受人宠爱,习惯了凡事都一力承担,所以不愿接受他人的好意。   就像年少时的他一样。   如果没有遇到掌门,现在的他,大概也还是如此吧。   戚夜心想到这里,在脑海中为舒凫补全了一段催人泪下的凄惨身世,目光难得地柔和起来,仿佛一个三百岁的老父亲。   舒凫恰好在此时抬头,迎上他堪称和蔼的目光,一时间两人都是一怔。   因为在对方眼中,他们都看见了父亲一般纯然的慈爱。   戚夜心:师妹太苦了。我必须保护好她,不能让怀古真人伤害她。   舒凫:师兄太苦了。我必须保护好他,不能让怀古真人伤害他。   舒凫/戚夜心:“?????”   等一下,我把你当儿子/女儿,你怎么仿佛想当我爹???    第二十九章 桃源乡   我的师门一定哪里有问题   “……”   “……”   两爹相逢, 必有一儿。   舒凫与戚夜心大眼瞪小眼一阵,两人都父爱满溢,觉得对方是个柔弱无助的小可怜。最后,舒凫乖巧地后退一步, 接受大师兄沉默如山的关怀。   “我初入九华宗, 还请师兄多多照拂。”   “照拂谈不上。”戚夜心冷淡道, “道途艰险, 求人不如求己。”   舒凫:“哦。”   有些人嘴上这么说, 其实背地里却在通宵编写教辅材料。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舒凫越来越觉得, “戚夜心”这个名字确实很适合他。   “九峰之间, 皆有传送阵相连。”   戚夜心将她引到一处溪水边, 指着一个不大起眼、恰好容纳一人的小光圈道,“此处,便是通向摇光峰的传送阵。”   “呃……那, 对面那个呢?”   舒凫抬手指向溪水另一边。在她手指的方向,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巨型光圈霸道铺开, 交替闪烁着赤、青、黄、白、紫五色光芒,几乎晃花她一双钛合金狗眼。   “……”   戚夜心面色一僵, 语气依然平稳如无波古井, “那是通向天权峰的。怀古太师叔……长于炼丹、铸器一道, 进益颇多,性喜张扬。”   舒凫:懂了, 是个土财主。   左右以后也要碰头, 舒凫没再多问, 径直跟着戚夜心进了传送阵。双眼一闭一睁,眼前景色便在瞬息间变了模样。   展现在她眼前的, 不再是清雅秀逸的竹林,堆雪一般洁白的梨花,而是——   一大片金灿灿的、漫无边际的油菜花田。   戚夜心:“到了,就是这里。”   舒凫:“?????”   摇光峰的画风,这么……返璞归真的吗?   不远处,有个道童坐在一匹青牛背上,手持一支竹笛,吹着轻快的小曲儿缓缓行来。   舒凫定睛细看,只见这道童圆头圆脑,长得很是别致:毛糙糙的头发棕里透红,头顶一双雪白的尖耳朵,脸上两道小白眉,身后拖着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毛色深浅相间,交错成一圈一圈的环形斑纹。   很显然,他并非人族,而是个尚未完全化形的年少妖修。   “那是九节狼。”   戚夜心简洁地解释道,“在摇光峰,这样的妖修弟子比比皆是,不必惊讶。”   舒凫:“九、九节狼?”   九节狼,那不就是……小熊猫?   江雪声到底养了些啥???   舒凫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小熊猫道童骑牛而来,在他们面前站定。   小熊猫也看见了他们,就像所有普通的小男孩一样,小圆脸困惑地皱成一团,抬起一只爪子抓了抓脑袋。   “戚师兄,你怎么来了?”   “昭云在何处?”   戚夜心也不与他寒暄,单刀直入地询问道,“昙华真人外出,此处应该是她掌事。”   “你找二师姐呀,她不在。”   小熊猫来回摇晃了两下大尾巴,耳尖微微抖动,“三师兄闭关修炼,二师姐一个人待着无聊,说是要回家一趟,昨日便动身了。”   “回家?”   戚夜心皱起眉头,“她的家乡,那不就是……罢了。昭云知道轻重,出不了什么差错。”   “???”   舒凫听得云里雾里。   她知道,自己在摇光峰排行第四,前头还有一位“二师姐”,一位“三师兄”。不过这会儿,两人好像都处于下线状态。   听戚夜心的说法,他们似乎都是有故事的人——也对,一般人进不了江雪声的门。   二师姐说走就走,来去如风,作风倒是和师父一样自由奔放。   幸好,即使无人坐镇,摇光峰对新人的友善也是一脉相承。小熊猫从戚夜心口中得知原委后,当下便热情地为他们引路,还试图邀请舒凫一起骑牛。   舒凫十分感动,然后委婉地拒绝了他。   她这么大一个人,分量和小熊猫不能比,牛牛实在太可怜了。   “四姐姐,你刚来九华宗吧?其他各峰都将屋舍建在山顶,我们不一样,我们住在摇光峰的山谷里。”   小熊猫骑着青牛在前方带路,慢慢踱过灿烂的油菜花田,一路上喜滋滋地指点江山,“四姐姐,你看这里多好!前面还有一道峡谷,可宽敞了,各位师兄师姐都住在那里。”   “‘四姐姐’?”   舒凫对这个称呼表示迷惑。   “对啊!”   小熊猫大力点头,“你是掌峰真人的亲传弟子,我们都要叫你一声师姐。‘四师姐’念着拗口,我就叫你四姐姐啦。”   舒凫:“……行吧。”   还好不是叫四爷,不然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夺嫡了。   小熊猫口中的“峡谷”并不遥远,只需要穿过油菜花海,再通过一条狭长曲折的山间窄道。舒凫紧随着青牛脚步,不一会儿,便听见潺潺流水声响,头顶细长的一线天逐渐拓宽。又是短短几息间,眼前蓦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奇妙景象。   不知为什么,进入峡谷那一刻,她脑中便开始自动播放中学课文《桃花源记》。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舒凫面前的光景,确实与这篇课文十分相似。   这道峡谷看似狭窄,其实内部别有洞天,宽广得不可思议,堪称一方壶中日月,世外桃源。   放眼望去,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位居中央,散发出丝丝寒意,如同一块埋藏在山谷中的千年玄冰。围绕着这座寒潭,三三两两散布着各种风格迥异的房屋。   简朴的小木屋,清幽雅致的竹楼,精美的白墙黛瓦,依山而建的窑洞,不知用什么法术制造的冰屋和雪屋,搭在古木枝头的树屋,枝杈间拉起的藤蔓吊床……更有甚者,还有一艘小巧的画舫漂在湖面上,船头挂着一盏碧莹莹的琉璃灯,仿佛一个精致而迷离的美梦。   “……”   舒凫正出神间,忽然听见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旋律亲切熟悉,与江雪声的琴、柳如漪的箜篌异曲同工。   “啊,是师兄师姐们在奏乐!”   小熊猫一跃而起,兴奋地双眼放光,“掌峰真人是琴修,我们崇拜先生,大多跟着他修习音律。”说着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的笛子,和大家比还差得远呢。”   遗憾的是,水乳.交融的和谐演奏只有一瞬间,紧接着便开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简而言之,就是各弹各的。   一时间,谷中各色乐器此起彼伏,五花八门的旋律汇聚在一处,南腔北调,好不热闹。   舒凫粗略地侧耳一听,至少听出了十几种乐器的音色:琴,筝,琵琶,笛,箫,笙,二胡,扬琴,腰鼓,大鼓,葫芦丝……   而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一曲唢呐吹奏的《百鸟朝凤》。活泼明快,余音绕梁,令她一脸震撼地呆立当场,良久无言。   舒凫:“这个……是在修炼?”   小熊猫:“是啊!”   舒凫:“……”   她可能是穿了个假的修仙文吧。   ……   ……   即使修了个假仙,日子还是得照样过。   舒凫身为江雪声内定的亲传弟子,看上去又平易近人,很快便受到了谷中各路妖魔鬼怪(?)的热烈欢迎。   不过半日功夫,除了吹竹笛的小熊猫、背熊猫的大青牛之外,她还结识了一只吹唢呐的鹦鹉,据说爱慕柳如漪已久,因为对方是个白毛凤凰,所以练就一曲出神入化的《百鸟朝凤》,一年到头不间断表白;   一匹拉二胡的狐狸,来自远方青丘,爱好文艺忧伤地45度角仰望天空,口头禅是“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还有一群来自西北的野马、骆驼和大尾巴羊,他们擅长演奏冬不拉。   “…………”   舒凫无言以对,她觉得摇光峰实在是太牛逼了。   这阵容,这杀伤力(无论是物理上还是精神上的),都堪比一支丧尸军团。   战场上一照面,都不用出手,大鼓一响,二胡一拉,唢呐一吹,吓也能把对方吓死一半。   闲谈间,她试着向众人打听“二师姐”和“三师兄”的来历。   考虑到柳如漪的背景,她觉得这两位多半也是个神兽,比如青龙朱雀,或者麒麟、貔貅什么的。   出乎意料的是,大家一口否定了她的猜测。   “先生确实在寻找神兽,尤其是传说中的‘五凤’,大师兄就是鸿鹄。如今上古血脉日渐稀少,凤、鸿鹄、鸑鷟都几近灭族,青鸾一族避世隐居,鹓鶵后裔又被集中在凌霄城,先生也找得很辛苦。”   小熊猫告诉她,“不过,二师姐和三师兄与此无关,都是先生带回来的寻常妖族。二师姐是纯血,三师兄是半妖。”   舒凫一个字都不相信:“寻常,怎么个寻常法?”   “他们没有上古血脉啊。”   小熊猫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比如三师兄,他就是东海鲛人一族的后裔,母亲是鲛人,父亲是人类。与大师兄相比,那自然是很寻常的。”   “……”   舒凫眉心抽了一抽。   这已经足够特别了吧?   鲛人,半妖,爱上人类的美人鱼。   就算三师兄的母亲不能说话,每走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最后沐浴阳光化为泡沫,她也不会觉得奇怪。   “那么,二师姐又是哪一族?”   舒凫接着问道。   “二师姐啊,大家都叫她‘昭云公主’。”   小熊猫两手捧着腮帮,大尾巴一摇一晃,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她好漂亮啊!皮肤像冰雪一样白,嘴唇像朱果一样红,头发像乌墨一样黑……哎呀,总之就是特别漂亮,没有人不喜欢二师姐!”   舒凫心想,这描述异常耳熟,三师兄是美人鱼,二师姐听着有点儿像是中国版白雪公主。   她还没来得及吐槽,就只听见小熊猫接下去道:   “二师姐出身的一族,叫做‘琼枝玉兔’,真是太适合她了!如果月亮上真有玉兔,一定就是二师姐这样的。”   “……………什么?”   舒凫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    第三十章 望星河   谢谢,有被甜到   “琼……琼什么兔?”   琼枝玉兔???   只要一闭上眼, 舒凫就能回想起藏木林中铺天盖地的兔群,白皑皑一大片宛如雪崩,带着吞天沃日的气势灭顶而来。   每一只雪球似的小兔子,都有一口白森森的铁齿钢牙, 能够轻而易举地撕裂皮肉, 嚼碎骨头。   在这场雪崩中, 每一片雪花的边缘都锋利无比, 仿佛天降飞刀。   “琼枝玉兔啊!”   小熊猫以为她没听说过, 热情洋溢地解释道, “据说他们这一族妖丁兴旺, 遍布五湖四海, 动辄白花花一片, 就跟北方下大雪似的。我从小就上了山,也没见过那场面。”   舒凫:……你没见过,但我见过啊。   小熊猫又道:“二师姐是族长幺女, 只要她放出一枚传讯烟花,不出一盏茶功夫, 就会有两万个兄弟姐妹赶到山下。厉害吧?”   舒凫:“……”   对不起,这不是中国版白雪公主。   这可能是黑童.话版的。   在这一刻, 她忍不住真心实意地感到怀疑:   ——我这么菜, 当真配得上如此硬核的师门吗?   ……   不过此时此刻, 身世成谜的美人鱼师兄也好,一通电话两万个兄弟的玉兔师姐也好, 对于舒凫而言, 都还是十分遥远的存在。   横亘于她面前的, 依然是九华宗的入门试炼,以及“天鸡”、“天犬”这一对叉烧真人。   既然决定要做, 就不能让人看扁。   与各路妖魔侃过一通大山之后,舒凫听从他们的建议,独自登上湖心画舫,在船头盘膝而坐,闭上眼专注地调理内息。   根据他们的说法,这艘小船的位置和材质特殊,是江雪声精心选定,具有让修炼事半功倍的效果,修为越低越有效,所以每次都是新人专属。众同门文明礼让,兄友弟恭,一派和谐景象。   “……”   舒凫刚一闭上眼,便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流遍全身。   要形容的话,就像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温暖春日,将整个人浸泡在清凉的山涧里,任由溪水沁入肌肤。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打开,每一处关节、每一条肌肉都充分地放松舒展。每一道筋络和血脉里,都汩汩流淌着清泉一般纯净温和的灵力。   一言以蔽之,爽到升天。   好嗨哦,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   舒凫穿越后第一次修炼上头,也不知道节制,爽着爽着,竟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入了个定,头一回体验到“物我两忘”的玄妙境界。   PS:因为舒凫全凭本能操作,从她的角度来看,差不多就是坐着睡了一觉。   ……   ……   当舒凫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星垂平野,月上中天。   周围依然是摇光峰的安详夜景,她依然坐在船头,只不过上半身已经放平,触手一片柔软温热,似乎是趴在了什么活物身上。   “……咦?”   舒凫一惊之下,下意识地试图起身,后脑勺却被人轻轻按住,熟悉的带笑嗓音从她头顶飘落:   “你倒性急。做师父的还没来,便想着自己突破了。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没了用处?”   “……”   舒凫辨认出江雪声的声音,心绪稍微平复,但仍然觉得自己的姿势有点问题,“先生,我这样……不太好吧?”   “怎么?”   江雪声轻描淡写地道,“你趴在如漪身上的时候,似乎也没计较过这个。”   舒凫:“……”   柳如漪是鹅,你是吗?   “好了,不逗你了。”   江雪声无声地展眉笑了一笑,拢着她后脑勺的手轻轻一拍,“我刚一回来,就看见你坐在船头上往下倒,想来是自己入定了。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也不怕一头栽入寒潭里……我捡回来这么几个,你一个孱弱的人族,倒是比鸿鹄还心大。”   说到这里,江雪声有心松手,指尖却被舒凫睡得毛糙糙、乱蓬蓬的长发缠住,硬扯难免会弄疼她,一时间不好挣脱。   他也不甚在意,顺势将纤长的手指埋入她发间,缓慢地,柔和地,装作不经意地自上而下梳落。   “说起来,自打你到了摇光峰,我还没有为你接过风。”   他口中这么说着,凝目沉思片刻,忽然将舒凫咸鱼似的翻了个面,伸手拨开她额前刘海,指尖轻轻一点少女光洁的额头。   舒凫只觉得眉间一凉,像是一片雪花飘落,转瞬间就在肌肤的热量中融化了。   “先生?刚才那是……”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他。   江雪声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我稍微放大了一些你的五感。现在,你应该可以听见了。”   “听见……什么?”   舒凫不明就里,有些笨拙地撑起半边身子,想要从这个便宜师父手上挣脱出来。   这一次江雪声没再阻拦,只是半眯着眼笑微微地看她,说不出的安详和煦,仿佛在看一株拼命抽枝长叶的小树苗,神色几乎是温和的。   舒凫在他温和的注视下直起身来,正坐,扭头,然后一眼撞进满天满地的璀璨星光里。   “…………”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浩渺苍茫的夜色中,水中有繁星闪耀,天上有珠玉落盘,一时间美得让人呼吸停摆。   就在这片星汉灿烂的天水之间,舒凫听见一缕若有似无的歌声传来。   那是个优美的男声,音色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拖着一道悠长的、百转千回的尾音,有如山风穿林拂叶的残响。   “那是你三师兄,司非。”   江雪声含笑道,“鲛人善于歌唱,却极少开口。即便是我,也只有在星光明亮的夜里,才能偶尔听见一次。这是你在摇光峰度过的第一晚,运气不错。”   看不出来啊。   这师门一个弹琴,一个弹竖琴,竟然还有一个专业主唱。   舒凫心中这么想着,索性向船舷上一靠,与江雪声肩并肩坐着,在友谊的小船上听师兄飙歌。   没听一会儿,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三师兄自带种族天赋,天生一副清透宛转的好嗓子,唱腔无可挑剔,但歌词怎么听怎么奇怪。   他唱的是——   摇光峰上摇光潭,摇光潭里一叶船。   绕船月明江水寒,明月何时照我还。   相见时难别亦难,百步九折萦岩峦。   欲渡黄河冰塞川,一片孤城万仞山。   细雨梦回鸡塞远,春风不度玉门关。   ……   舒凫:“……这歌词是谁教他的?”   江雪声:“没人教他。你三师兄是个实诚鱼,不大会说人话。别人念一句诗,他便记一句,回头自己串起来一唱,便是一支新曲了。”   ——他语文考试会不及格的!   就像靖海真人一样!就像靖海真人一样!   舒凫努力将这句话憋在肚子里,端起一脸抽搐似的假笑:“三师兄……真是个特别的鲛人啊。”   鬼才歌手,你可真是捡到宝了。   江雪声点点头,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我看上的人,自然每一个都很特别。你也一样。”   “…………”   舒凫被他骚得小腿肚子转筋,啼笑皆非之下,忍不住吐出了一句酝酿已久的真心话,“我觉得吧,先生,你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   江雪声垂眸:“嗯?”   舒凫委婉道:“你这样讲话,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不该有的想法。”   “什么想法?”   江雪声不以为意地一笑,放目远眺,目光遥遥飘向那一片连绵不绝的星光与湖光,像是能透过它们望见碧海青天,山河万里。   “天高地阔,人心自由。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想法是‘不该有的’。”   “呃,比如说……对你产生一点‘非分之想’?”   舒凫感觉十分微妙,没想到她一个现代人需要解释这些,“毕竟你想想,天理啊,人伦啊,修道很忌讳这些吧。尤其是九华宗这样的大门派,规矩应该非常森严,肯定也很重视师徒大防什么的。先生,你这么浪……我是说,你这么开放,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也不怪她想多,毕竟谁还没看过个什么花,什么骨呢。   喜欢上自己的师父,或者被病娇喜欢,那都是小说女主大忌,后续大多会被虐得不要不要的,绝对属于一级雷区。   但是——   江雪声,显然不是什么正常师父。   “我从未给弟子定过‘分’,何来非分之说。不过,若真是如此……那也要看我的意思。”   他微微偏转侧脸,半边面孔被月华照亮,语气沉静平和,宛如头顶广阔的星空一般理所当然。   “我若无意,自然要将话说个清楚,好教弟子死心,另择良配。”   “我若有意,那天下有情人如何,我便如何。”   “我修道,求的是自在随心,与天争命,不是听旁人给我立规矩。若是连自己的心思也要受外物辖制,那还求什么仙,问什么道?”   “你入我门下,须得记住这句话。”   “……”   舒凫不自觉地屏息,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   然后,她就听见了摇光峰那句雷打不动、九死不改,上下老小一以贯之,简单粗暴到近乎狂野的格言。   “天意从来高难问。世间诸事,我辈中人,问心、问情、问道义。不必由人,不必由天。”   以及——   “……话说回来。我又不是人,‘人伦’对我有什么意义吗?若是弟子介意,我一句话就能让她出师啊。”   舒凫:“……”   原来宁也不是人,那没事儿了。   话说回来,你这山头有哪几个是人,能先给我介绍一下吗?   江雪声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也无意介绍自己的种族,只是若有所思地低头打量她,而后忽然舒展眉眼淡淡一笑:   “看来,我给出了你想要的答案。”   舒凫猛地一个激灵,当即板起脸严肃坐正:“什么想要?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啊。”   “既然没有,何必紧张?”   江雪声的表情越发促狭,嗓音中笑意更盛,舒凫又在他眼中看见了那点天真恣意的少年气,“放心吧,我看得出来,如今你心中无意,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若你几时有意,不必顾忌任何人、任何事,随时与我说便是,我必然会给你一个回答。”   “啊?哦,哦。我一定问,一定问。”   不妙啊,舒凫心想。   虽然她现在暂时还没那个意思,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但她不得不承认,江雪声这一口浑然天成的骚话,确实有一种直入人心的震撼力。   别说雷区,就算眼前有个地雷阵,恐怕也很难控制自己不踩进去。   不要再散发魅力了,大哥!   你这是在玩火!   但江雪声依然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在摇光峰,你的每一句话,心中每一点声音,都必定会有回答。若不然,那便是我这个掌峰德不配位,尸位素餐。”   他这个人讲话,自有一种“江言江语”的独特风格,无论是一本正经地说怪话,还是花样翻新地骂人,永远慢条斯理,神清气定,仿佛在讲述一个娓娓动听的传说。   一面是十足轻慢,一面又是无限真诚。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倏地一扬袍袖,便只见倒映在湖中的繁星化为万点流光,一齐冉冉浮起,与满天星辰交相辉映,宛如夏夜流萤。   光影浮动间,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唯独通透的嗓音从光中传来——   “舒凫,欢迎来到摇光峰。你愿意随我来,我很高兴。”   ——那便是一切的开端。    第三十一章 情意重   震惊!师父竟对徒儿做出这种事!   论装逼, 舒凫连墙都不扶,只服江雪声。   装逼不难,难就难在每一个逼都装的含金量十足,一口唾沫一个钉, 放出的每一句狠话都能实现, 从来不会打自己的脸。   而江雪声, 就是这样一个只打别人, 不打自己的奇男子。   舒凫入门没几天, 就从同门口中听说了无数奇闻轶事, 足够拍上一部三百集的纪录片。   据说, 秋掌门上位时间不长, 虽说是前任掌门钦定, 但他辈分不如怀古真人高,性格又不如靖海真人强势,难免受到掣肘。   面对这两人, 掌门颇有大局观念,一向避其锋芒, 给予他们极大尊重,一力维持各峰间融洽相处。   要说怀古、靖海这两人吧, 都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但一个贪慕虚荣, 一个刚愎自用,门下的弟子有样学样, 脾气大多让人不敢恭维。即使表面上一团和气, 在讲学、比武之际, 还是有不少其他各峰的弟子受了委屈。   靖海真人的天玑峰主攻剑修一道,虽然比天璇峰逊色一筹, 但胜在人多力量大,其中也有不少出挑弟子,武力值非同一般。   怀古真人的天权峰盛产生活玩家,擅长炼制丹药和法器,对修行来说不可或缺,人人都要看他们脸色。   就这样,他们一方面掌握武力优势,一方面掌握资源命脉,稳稳占据金字塔上游地位,成为了九华宗内部心照不宣的“一等公民”。   在原著中的恶毒配角大面积出现之前,九华宗没有明确的等级制度,没有一目了然的歧视或欺凌,但这种隐形的优越感无处不在。许多新入门的低阶弟子,都在天玑、天权两峰面前忍气吞声。   原著中八成以上的主要角色和奇葩情节,也都出现在这两峰。   秋掌门有心制衡,但他一来地位不稳,二来不好与自己的师叔和同门刚正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进展十分艰难。   然后——   天空一声巨响,老子闪亮登场!   ——江雪声就以这种画风,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九华宗。   他从东海而来,带着四大门派之一玄玉宫的介绍信,而且是那位传说中的凌波仙子亲手所书。   他的修为深不可测,性情桀骜疏狂,从来也不知道给人面子,倒是很擅长撕别人的脸,撕完还要铺在马路上,用压路机来回碾轧。   他广收门徒,有教无类,对人族和妖族弟子一样视如己出。他的三个亲传弟子都不是人类,一个是鸿鹄后裔,一个是玉兔公主,还有一个是来自深海的鲛人,堪称海陆空三栖。   他进能刚正面,退能炼丹、铸器、画符,修真十项全能,既打破了天玑峰的武力垄断,又打破了天权峰的资源垄断。   他,以一己之力改变了九华宗!   他,就如同一个钦定的×点文学网男主!   ……   “好了,我编不下去了。”   舒凫端起茶杯浅抿一口,冲着一旁满脸兴奋的芳菲摆了摆手,“今天就讲到这里。”   “啊?”   芳菲失望地拉长了脸,“小姐,你这就要回去啦。”   舒凫放下手中素净的白瓷茶具,在她肩膀上安抚地拍了一拍:“没办法,我还得回去修炼呢。”   自从当日一别,舒凫入住摇光峰,芳菲则是跟着丹霖真人回了洞明峰,和众多外门弟子住在一处,每日学习医术和药理。舒凫有时候得了空,也会通过传送阵跑来看她。   这一段时日,九华宗的修仙生活格外安逸太平,舒凫险些忘了原著的虐文设定。   在摇光峰,没有三流反派,没有校园霸凌,只有一群从早到晚花样奏乐的飞禽走兽,和谐中不乏精彩,宛如大型野生动物园。舒凫热爱自然,喜爱动物,哺乳类、鸟类乃至爬行类统统可以,日子过得不亦乐乎,就是整天鸡叫有点累。   “我可以”三个字,她已经说累了。   至于修炼,江雪声没有急于传授她心法,只是让她每天在湖心画舫中打坐调息,巩固基础,又找了个天璇峰弟子教她学剑。   这弟子不是别人,正是游历回山的钟岚。她在天璇峰便时常担任指导新弟子一职,经验丰富,深入浅出,有时候还会拉上师弟师妹与舒凫对练,理论实战一条龙,堪称面面俱到。   在钟岚的悉心辅导下,舒凫每天夙兴夜寐,内外兼修,生活习惯比当年在现代健康了不知多少倍,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都更有劲儿了。偶尔出门溜达一圈,一口气能翻三座山头。   舒凫:我爱修炼,修炼使我快乐。   根据同门的说法,眼下九华宗年轻一代中,就数柳如漪和戚夜心最为出类拔萃。其次,便是她的玉兔师姐、鲛人师兄,天璇峰的漂亮姐姐,以及靖海真人门下的几名得意弟子。   得意弟子败给妖修,显然让靖海真人的心情很不美丽,迫切需要一个龙傲天男主来挽救他。   舒凫对此十分理解,并且很乐意再添一把火,让他的心情更糟糕一些。   男主,不存在的.jpg   “这次入门试炼,我一定要拔得头筹。”   她笃定地告诉芳菲,“有好多人等着看呢。先生对我们有恩,这一次,我得好好给他长脸。”   “嗯!我相信小姐!”   芳菲连连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我听师兄师姐说,其他准备参加试炼的散修和外门弟子,如今都暂居在讲经堂。小姐,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呀?其实我也很想参加,不过起步太晚,只能等六十年后了。”   舒凫胸有成竹地一笑:“我正有此意。”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也不打算托大,战前考察还是很有必要的。   算算时日,白恬差不多也该上山了。   她没有江雪声那种手笔和派头,但左右也是个熟人,还是得稍微准备那么点小礼物,好为他接风洗尘。   舒凫心中这么想着,决定先回摇光峰一趟,倒腾点新奇玩意儿给白恬捎上,顺便向江雪声汇报一下自己的去向。   ……   江雪声在摇光峰的住处,并不如何富丽张扬,只是摇光潭边一间四合小院,还不如个别弟子亲手打造的居所气派。   院落中央生着一树蓝花楹,花枝几乎覆盖半个天井,远看宛如一片蓝紫色烟霞,颇有些缥缈梦幻之感。江雪声对色彩似乎有种独特的执着,除了蓝花楹之外,院中又错落有致地点缀着鸢尾、绣球、飞燕草,地面上则是铺满一种名为“琉璃唐草”的蓝色小花,色调鲜明,仿佛要融入湛蓝的晴空中去。   舒凫在门口叫了声“先生”,得到回应后,一入内便看见江雪声斜倚在一张矮榻(不管怎么看,那都是她印象中的美人榻)上,一手抵着额角,面前漂浮着一幅打开的画卷,看模样像是一张地图。   地图上有几种不同色彩的光点浮动,舒凫一眼便看见,九华宗所在的位置有两个白色光点,已经被打上了圈。   白色……是指白凤鸿鹄?   在西面凌霄城的位置,则是有一整团金灿灿的光点涌动,其中最大的一个尤其醒目,几乎可以说是个光球,上书“凌山海”三个金光流转的蝇头小字。   凌山海。   舒凫记得,那是当今修仙界第一人、唯一一名大乘期修士,凌霄城现任城主的名字。   人人都说,除了号称“天外飞仙”的紫微仙君之外,如今举世无一人能与他匹敌。紫微仙君一天不入世,修仙界就一天无人能越过凌山海。   说实话,凌山海本人并无多少恶行,但或许是由于早年子嗣艰难,他对几个子女溺爱非常,更胜摇光峰,这才助长了大公子凌凤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焰。说他是凌霄城的万恶之源,其实也不为过。   要从他眼皮底下取走凌凤卿的狗头,委实是一桩难事,需要从长计议。   舒凫怔了怔:“先生?这是……”   “一些琐事。”   江雪声见她进来,便一挥手收了卷轴,神态温和地抬起眉睫,“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我看你成日与钟岚她们在一起,倒像是不认得我了。”   “我想去一趟讲经堂,看看白家那位小少爷,给他带点见面礼。”   舒凫也不与他客气,半开玩笑地直言道,“在九华宗若想炼丹、炼器,除了天权峰,也只能找先生您老人家了。要不,我给你打个欠条?”   江雪声懒懒地一点头:“不要提‘老’,一切都好说。正好,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你且看着送吧。”   江雪声给舒凫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珍奇的法器,大多都是他随手做出来的小玩意儿,或许是考虑到舒凫“想要靠自己通关”的愿望。若只是这些东西,就连怀古真人也会觉得太过寒酸,不会特意放在心上。   除此之外,还有一身整洁簇新的衣衫,红白二色,从里到外一应俱全,甚至附带一领与秋掌门款式相似的长斗篷,纯白底色上点缀着傲雪红梅;一串简雅大方的项链,吊坠上镶嵌着一大一小两枚鳞片,大的洁白,小的银灰,看上去宛如玉石一般,而且别出心裁地打磨成了花瓣形状。   “这两样东西,比起旁的更贵重一些,算是我和你两位师兄的见面礼。至于昭云那份,等她回来再补上。”   江雪声姿态闲散地指点着道,好像只是随手送出了几朵花,几样不值钱的首饰,“那身衣衫的材质是鲛绡,轻薄柔软,冬暖夏凉,入水不坠。鳞片是鲛人鳞,内蕴灵气,有助于你调理经脉。那斗篷……原本是如漪给自己做的冬装,我想让他新做一件,他偏偏不舍得,最后就拿了他自己的过来。”   “不舍得?”   舒凫疑惑道。不知为何,她无法想象这个词出现在豪爽大方的柳如漪身上。   “莫非,这斗篷材质十分珍贵……”   江雪声:“要说珍贵,那也的确是珍贵。毕竟是鸿鹄的绒毛啊。”   舒凫:“?????”   “不是,等一等。”   她一手已经抚上了斗篷柔软丝滑的面料,闻言只觉得一阵晕眩,连忙撤回手扶住额头,“你的意思是,师兄他……拔了自己的毛,然后制作成衣服,给自己穿?他这是图什么???”   江雪声解释道:“五凤色彩各异,皆有矜持,鸿鹄便是以‘白’为尊。如漪再怎样喜爱那些鲜艳色彩,也不能往自己的羽毛上涂,以免让其他四族看了笑话。”   “他左思右想,只好寻了个折中之策,先收集自己的羽毛,再请天衍门染上颜色,制成衣裳。他那一柜子五彩缤纷的衣裙,若论材质,都是这百年来他褪下的毛啊。”   舒凫:“………………”   “唉,鸿鹄羽的确是好东西,处处都用得着。只可惜如漪爱逾性命,就连我开口,也无法轻易得到。”   江雪声伸手轻抚那领斗篷,语气随意,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难买的服装品牌,“若是炼丹、炼器需要,也只能趁如漪熟睡的时候,悄悄拔上一两根了。如今有了‘大黄’,凡事都要方便得多……”   舒凫:“……什么???”   不是???   你刚才说什么???   你刚才好像说了一些……不光是作为师尊,作为生物都非常过分的话啊?难道你煞费苦心找回这两只鸿鹄,不是为了保护珍稀动物,只是馋他们的毛???   下鉴!你真是太下鉴了!   “先生。”   舒凫忍不住发出灵魂质问,“对你来说,师兄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薅毛工具吗?”   江雪声一口否认:“当然不是。”   舒凫刚松了口气,便只见他一脸问心无愧地坦言道:   “鸿鹄浑身是宝,样样皆有妙用。我在意的,又何止是他们的毛?”   “你这是人干的事情吗?!!!!”   “我不是啊。”    第三十二章 风云起   我知道,你想要挨一顿毒打   告别不是人、不说人话也不干人事的江雪声以后, 舒凫收好自己沉甸甸的见面礼,一边为师兄抹了把辛酸泪,一边通过传送阵,来到了传说中的“讲经堂”。   所谓讲经堂, 其实是位于九华宗群山边缘的一片屋舍, 占地辽阔, 内设讲堂, 看上去很像一座风格复古的大学。闲来无事时, 九华宗的修士便会在这里登坛论道, 为求道无门的散修提供一点福利。   每逢招生考试, 这里就成为了千百考生的候场区, 人声鼎沸, 热闹非凡。   不过,今日的讲经堂却有些不太平。   舒凫刚一落地,就看见常威在打来福——不对, 是看见白恬在挨打。   舒凫:?????   打人的少年她也熟悉,一张大众脸, 几点小雀斑,正是当初在藏木林出言不逊、唧唧歪歪, 被她一把扔进水池的“方公子”。   方公子实在是个小人物, 放在原著里连恶毒男配都算不上, 至多只能做个炮灰。要不是亲手揍过他,舒凫压根就记不住。   这剧情还挺环保, 竟然来个废物利用, 又把她碾过一次的炮灰送到她眼前, 可能是想让她把灰都给扬了。   除了方公子以外,还有几个少年虎视眈眈, 面色不善地将白恬围在中间。   舒凫一眼扫过,记得其中一个曾经怒斥柳如漪“不男不女,忸怩作态”;另一个是齐新蕾的脑残粉,曾经大放厥词说“凡人命贱,打死就打死”,被她一剑柄捣在门牙上,如今门牙还豁了个小口,嗖嗖地漏着风。   真可谓千渣百贱,各领风骚。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挨过舒凫的社会主义铁拳。   这会儿他们一个个意气风发,全然不见当时的狼狈姿态,仿佛一夜之间进阶化神老祖,一抬手就能抹平一座山头。   舒凫进门时,只见“方公子”一拳将白恬打倒在地,紧接着又是一脚踹了上去,口中骂道:“姓白的,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姐姐抢位置?”   舒凫:“……???”   这才几天功夫,“白公子”怎么就沦落成了“姓白的”?你姐姐又是哪位?   舒凫一头雾水,只能转向一旁的吃瓜群众询问。有几个少年看得兴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她解释道:   “嗐,你道怎么回事?讲经堂有位方姑娘,才貌双全,家世显赫,据说和九华宗某位长老有交情。她在这里,住的是最好的房间,坐的是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人人都得让着她。”   “那位方瀚方公子,好像是她的远方亲戚,一口一个‘姐姐’,每天鞍前马后地跑着。说是族弟,其实贴身小厮也不过如此了。”   “这姓白的道友,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一个随从都没带,偏偏穿金戴银,一身昂贵法器,打扮得十分抢眼。他初来乍到,不清楚讲经堂的规矩,直接跑到第一排坐下……”   “然后他就被打了?”   舒凫一脸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就为了占个座?   就算是考研之前的自习室,也没这么凶残吧。   “可不是嘛。”   其中一个少年咋舌,“白道友似乎认识方瀚,当他是朋友,想跟他讲讲‘先来后到’的道理。你瞧,这还没讲两句呢!”   另一个少年叹气:“为了讨好姐姐,方瀚可是不遗余力啊。依我看,别说朋友,就算是亲爹他也能打。”   还有个少女忿忿不平:“白道友那么俊俏,真是可惜……哎呀!他怎么打脸啊!”   这下舒凫听明白了。   方公子——方瀚自个儿家世不显,在青城只能算个末流,不得不在白家人面前点头哈腰,给傻白甜少爷做舔狗。   不过,方家多半是某个大家族的没落旁支,虽然自己不够阔,却有一门隔着九曲十八弯、平日里高攀不起的阔亲戚。亲戚家有位金尊玉贵的阔小姐,恰好在讲经堂与他殊途同归。   方瀚抱紧“姐姐”这条新大腿,一转头就把白恬给踹了。   这方公子也是个狠人,大腿说换就换,而且立刻翻脸不认人,还会张嘴咬以前的大腿,可谓舔狗界中的豪杰。   鉴于他如此积极地给人做弟弟,又可以叫他弟中弟。   “给我滚开!”   弟中弟一拳打倒白恬,在他身上踹了两脚,回想起自己跪舔白少爷的屈辱时光,犹自觉得不解气。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以为这里还是青城,你还是白家大少爷,所有人都要对你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方瀚满腔怨愤,表情生动,活脱脱演绎出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架势,“我告诉你,九华宗可不是你作威作福的地方!进了宗门,大小家族一律平等,我再也不会听你差遣了!”   这话说得十分巧妙,三言两语间,勾勒出一个仗势欺人、横行乡里的地头蛇形象,让旁人对白恬敬而远之,甚至幸灾乐祸地拍手叫好,喊一声“活该”。   舒凫暗地里环顾一圈,说来也是白恬运气不好,与他关系亲密的小伙伴一个都没到,尽是些歪瓜裂枣抱团。   方瀚一伙人早就对他不满,这会儿逮着机会,自然要把他往泥地里踩,顺便给自己艹一个饱受压迫的悲情人设,踩着傻白甜的脊梁骨上位。   至于傻白甜本人,他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拳脚,倒也没发怒,反而老老实实地检讨道:“抱歉,方公子。过去我倚仗父母宠爱,自视甚高,盛气凌人,对你们多有冒犯之处,实在惭愧得很。如今我已经痛改前非,保证绝不再犯。”   “哼,这还差不多。”   方瀚得意地冷哼一声,却只听白恬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既然九华宗人人平等,为何这位置别人坐得,我就坐不得呢?”   方瀚:“……”   舒凫:“……”   方瀚:“给我打!!!”   哦豁,完蛋。   若换在以往,白恬还是个趾高气扬的小公子,舒凫未必会插手一群纨绔少年打架。   但白恬虽然人傻,心地却不坏,又懂得反躬自省,一看就是个成长系的好苗子。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让人给掐了。   再者说,白家夫妇都是明白人,当初帮她说过不少话。她投桃报李,照看一下他们的儿子也是应当。   舒凫想到这里,拨开人群上前,左手解下悬在腰间的孤光剑,一抛一接,连同剑鞘一起握在手里。   那方公子委实当得上一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弟弟行为一套接一套,不仅抬腿踹白恬,甚至还想迈开腿从他身上跨过去,让他体验一番胯.下之辱。   白恬:“等一下,你……?!”   舒凫:“……”   这操作就很low了,实在没眼看。   舒凫不想被他辣眼睛,手中长剑翻转,剑尖下垂,贴着地面划出一道弧线,恰好架在方瀚迈出的小腿下方。她手腕一勾,灵巧地卸力转力,将他那条腿向旁边轻轻一带。   “谁……啊!”   方瀚没想到有人横插一剑,猝不及防之下,两条腿朝着不同方向滑开,“扑通”一声,直接原地劈了个叉。   那一刻,舒凫确信,自己听见了蛋碎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嗯,不错。   摇光峰家传秘技,“鸡飞蛋打”这一招,她差不多已经学到手了。   在方瀚一波三折的惨叫声中,舒凫自然难以藏拙,瞬间成为全场目光焦点。   她不卑不亢,坦然处之,落落大方地抱剑一礼:“白公子、方公子,久违了。他乡遇故知,大家不如坐下说话。”   “你……”   方瀚疼得面色惨白,挣扎着从牙缝间挤出声音,“你睁大眼看看,我像是坐得下来的样子吗?!”   “嗯,确实不像。已经碎了一半,再扯一下就全碎光了。”   舒凫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要不,你就趴着说?”   她也不与方瀚多废话,径自上前一步,一脚踏住他后颈,又俯身将白恬从地上拉起来,毛手毛脚地在他衣摆上拍了两拍。   “白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多谢道友。”   白恬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她重逢,浑身都有些不自在,“都怪我以前太过嚣张,惹得大家不痛快。难得独自出门历练一趟,还要连累道友,为我出头。”   舒凫:“哪里的话,我看他不爽罢了。再说,和他一比,我看你根本不算嚣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道友,我……”   白恬满心都是崇拜和感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她看。他刚要开口,却只听见一道女声从身后传来:   “——诸位,这是怎么一回事?”   嗓音清澈动听,如同珠落玉盘。   前一刻还满头冒汗的方瀚如闻仙乐,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拔地而起,发出一声打鸣似的欢呼:   “姐姐!晚晴姐姐!”   姐姐?   这就是你的新大腿?   舒凫心有成算,气定神闲地提着剑转过身去。   然后——   就在下一个瞬间,她迎面撞上一张剑眉星目的小白脸,和原男主齐玉轩打了个照面。   齐玉轩:“!!!”   舒凫:“!!!!!”   干!怎么又是你这个傻逼!!!   这次齐玉轩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一位明眸皓齿、楚腰卫鬓的美人,身穿浅紫色罗衫,有如一抹袅娜烟霞。   美人轻蹙娥眉,如西子捧心,我见犹怜。   她曼声道:“玉轩,你认识这位道友?莫非,她就是姜……”   齐玉轩面色一沉,当即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仿佛舒凫得了烈性传染病似的。   他看也不看舒凫一眼,执起美人一只纤纤玉手,温声道:“晚晴,你放心。我与姜若水交情平淡,而且早已退婚,再无瓜葛。今生今世,我只愿与你一人结为道侣。”   不等舒凫反应过来,齐玉轩又冷冷剜她一眼,一向温润的嗓音中透出几分尖锐:“姜姑娘,你我既已恩断义绝,又何必纠缠不休?请你放过我,成全我和晚晴,从此不要再相见了。”   舒凫:……我倒是想啊!!!!!   谁托马能想到,方公子的“姐姐”,就是你这个憨憨的心头白月光啊!!!!!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在这一刹间,万千思绪如同草泥马一般从舒凫心尖上奔腾而过,最终醍醐灌顶,究竟涅槃。   她悟了。   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人转。命中注定的傻逼,终有一天会相逢。   她在劫难逃,避无可避,只能把他们吊起来打。    第三十三章 磨一剑   我来毒打你啦!   舒凫心里愁得很。   上回她在齐家, 一通铁拳猛如虎,把齐玉轩揍得像条狗一样,着实让他消停了好一阵子。   没几天不见,他怎么又恢复出厂设置, 沉浸在“姜若水单恋我”的臆想中不可自拔了呢?   自恋是病, 得治啊哥哥。   而另一边, 齐玉轩也在疑虑重重地打量着她。   自从上次撕破脸以来, 齐三爷认罪伏诛, 齐玉轩被舒凫骂到狗血淋头, 的确心生愧疚, 老老实实地退了婚, 打算和两情相悦的白月光——方晚晴一起双宿双飞, 做一对情定三生的神仙眷侣。   珍爱生命,远离姜若水。   但是,当他将退婚喜讯告知方晚晴的时候, 对方却没有像他一般如释重负,反而忧心忡忡地叹息:   “玉轩, 你不懂女儿家的心思。打是亲,骂是爱, 她待你越狠, 便是爱你越深, 求而不得,因爱生恨。”   “你要相信我, 姜若水一定是爱你的, 只是碍于母族之仇不能表达。”   “日后你我结侣, 只怕她还会阻挠……”   齐玉轩如今正处于智商下线的热恋期,哪里忍心看她忧愁, 当即指天发誓,吐出一长串缠绵悱恻的情话,表明自己与姜若水划清界限的决心。   他原本就耳根子软,如今在讲经堂与舒凫狭路相逢,更是对方晚晴的担忧深信不疑。   这姜若水好端端的,不在摇光峰享福,却跑来讲经堂和散修混在一处,不就是为了接近他吗?   呸!   他和晚晴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妖怪来反对!   齐玉轩这么想着,正想再放几句狠话,让这个痴心妄想的女人知难而退,却只见舒凫神态自若地别过脸,转向白恬问道:“白公子,你饿不饿?”   “啊?”   白恬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有,有一点。”   “拿着,给你带的。”   舒凫一手搭上腰间的储物袋,取了一小篮子新鲜带露的灵果,一份沉甸甸的摇光峰特制食盒,一起递到白恬手里,“里面有好几天的分量,还有调理用的丹药,够你过上一段舒坦日子了。”   齐玉轩:“………………”   风,好冷。   脸,好疼。   自始至终,舒凫都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在她眼中,他的存在感只怕还不如一个便当盒,或者一个便当盒里的鸡屁股。   齐玉轩:……这就是传说中的“因爱生恨”?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吧?   他不禁有些怀疑方晚晴的判断。   一旁的方晚晴眉心微拧,目光中隐约透出一点错愕,似乎也对舒凫的反应感到意外。   但她毕竟是个大家闺秀,即使心怀芥蒂,表面上的风度和修养依然无懈可击。   她迎上一步,眉睫低垂,袅袅婷婷地敛衽为礼:“姜道友,久仰。”   舒凫毫无感情地还了一礼:“不敢当。”   面对这位“男主的白月光”,她自然不会像姜若水一样悲伤失落,但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在原著剧情中,“白月光”——方家大小姐方晚晴,最初并不是一个恶毒无脑的女配。   她一出生就是云端上的仙子,有才有貌,有资本有后台,还有男主一往情深的钟爱。   对于女主这样一个亲爹不爱、后娘迫害的灰姑娘,方晚晴怀抱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根本没有将她视为对手。   ——直到男主移情别恋。   从方晚晴的视角来看,她本以为自己是王者,结果被一个青铜单杀,所有氪金升级全都变成了笑话,差点崩溃删号。   再后来,她便头也不回地加入了恶毒女配阵营。   作为一名高段位选手,方晚晴层层设套,不仅暗中勾结其他反派,而且策反了女主唯一的挚友,将女主流放魔域,自己清清白白地与齐玉轩结侣,达成生命大和谐,甚至还完成了造人大业。   在全文无数女配中,她无疑是最有排面的一个。   但她再怎么有排面,也阻止不了女主逆风翻盘,白月光沦为饭米粒,男主再一次离她而去,与女主有情人终成HE。   就像所有恶毒女配一样,方晚晴最终一无所有,不仅被逐出师门,连儿子的抚养权都没争到,还落到男配魔君手里,下场凄惨且不可描述。   当时许多读者大呼过瘾,普天同庆,但舒凫只觉得意兴阑珊。   ——女主跟人抢着捡垃圾吃,最后抢赢了,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所以这一次,她真心希望能在与方晚晴结仇之前全身而退,祝她与齐玉轩永结同心,早生贵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情敌?撕逼?   不存在的。   好端端的,人为什么非要吃垃圾呢?   是柳如漪不够美,江雪声不够浪,鲛人师兄的歌喉不够甜,还是门口的白发大师兄不够香?   舒凫:看垃圾的眼神.jpg   齐玉轩:“……”   晚晴一定是多心了,他想。不管怎么看,眼前这位姑娘的目光都像在看一条鼻涕虫。   ——人,怎么会爱上鼻涕虫呢?   齐玉轩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当鼻涕虫看,内心难免有些郁结,脑门一热,随口换了个由头发难:   “这位方公子是晚晴的族弟,一向谦逊斯文,不知哪里得罪了姜姑娘。姜姑娘,你以侠义自居,怎么会做出这种恃强凌弱的事情?”   “……”   舒凫脚步一顿,迅速换了个“看弱智的眼神”,似笑非笑地歪着头睨他一眼,“谦逊斯文?几个菜啊齐公子,大白天就喝成这样。”   上回是三叔和堂妹,这回是未来小舅子,这男主还真是屡教不改,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多毒打他几顿,他都不知道自己瞎。   “什么?”   齐玉轩果真一脸茫然,瞎得实至名归。   “你睁大眼睛看看,白公子身上的脚印还没擦干净呢。”   舒凫拽过白恬一条胳膊,将他向前一推,“方瀚用心伺候姐姐,用脚问候同门,那可真是太斯文了。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来齐公子平时就这样问候人,故而习以为常啊。”   齐玉轩一怔,后知后觉地转向方瀚:“你……对白公子动手了?”   方瀚还没从蛋碎的疼痛中缓过劲来,龇牙咧嘴地辩解道:“齐大哥,我,我只是一时激愤,控制不住自己……”   他那几个狐朋狗友见状,立刻一窝蜂上前,七嘴八舌地为他撑腰:   “不错!白恬在青城一贯飞扬跋扈,对我们呼来喝去,大家都受不了了!”   “方公子是在为我们鸣不平啊!”   “此事与姜姑娘无关。你贸然横插一脚,不分青红皂白,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   “啊?”   舒凫一脸惊讶地挑眉,“‘以多欺少,无耻下流,人人得而痛殴之’,这不就是道理?你还想要什么别的道理?”   “你……”   “得了吧,大家都简单点。”   舒凫也懒得与他们商量,手中孤光剑转过半圈,剑尖向前,“白公子以往脾气不好,你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一百个同意。不妨大家出去,与白公子单挑一场,纾解心中积怨。”   众人:“……”   开什么玩笑。   如果单挑有用,他们还会群殴吗?!   虽说白恬资质平平,修为一半靠努力,另一半全靠白家四处搜罗的天材地宝一路堆,那也比没有强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穷死的马云比你富,修仙界就是这么真实又残酷。   众人:好气哦!   其中一个少年忍不住反驳道:“白恬他出身好,修炼资源多,进阶比我们快。我们一对一打不过他,难道就活该一辈子忍气吞声?”   舒凫就等着他这句话:“那也行,要不你和我单挑?我和姜家一刀两断,还没正式入门,这会儿一穷二白、无依无靠,特别好欺负。放心,你不要脸我要脸,我保证不喊昙华真人帮忙,就我一个人揍你。”   众人:“……”   我信你好欺负个鬼!   在社会主义铁拳威慑面前,少年们稀薄的自尊心不堪一击,瞬间便烟消云散。   他们交头接耳,面面相觑,虽然强撑着不肯开口,但心里早已经挨个儿敲起退堂鼓,一个个下意识地往人堆里缩。   倒是方瀚天赋异禀,小小年纪,颇有几分社会泼皮的无赖作风:“她——她都把我打成这样了,还跟她讲什么规矩道义?!一起上啊!!!”   “啊?对,对啊!我们一起上,替方公子报仇!”   “我们有五个人,还怕对付不了她一个?”   方瀚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恍然大悟:虽然群殴一个女修有些丢人,但若是为兄弟报碎蛋之仇,就算一时间群情激奋,出手不知轻重,不也是可以谅解的吗?   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现在干他娘一票!   不能让方瀚的鸡和蛋白白牺牲!   领头那个门牙豁口的脑残粉少年振臂一呼,第一个提剑上前。   他多少还想给自己保留一点颜面,出手前首先高喊一声“得罪”,接着便将手中剑连同剑鞘一起刺出,直逼舒凫面门。   “……”   舒凫恍若未闻,伫立不动,眼看剑鞘已堪堪逼至眼前,这才轻巧地一仰脖子避开,反手扼住那少年小鸡仔一样细弱的手腕,朝反方向用力一拗。   少年“嗷”地一声惨叫,五指松开,手中长剑应声落下。   舒凫不等那柄剑落地,足尖一挑,又将下坠的剑身勾起,一手抓住剑鞘,将剑身向后狠狠一送——   “呜哇?!”   坚硬的剑柄不偏不倚,恰好戳中另一个从后方包抄的少年小腹,差点让他当场呕出酸水。   第三个少年见状急忙变招,将身一矮,重心下沉,挥剑猛削舒凫下盘。   然而他手中的剑刚挥出一半,便只见舒凫轻盈地一个小跳,一脚踏住他剑身,另一脚顺势跟上,一拧腰使出一记高段回旋踢,足尖与他的颧骨发生亲密冲突,瞬间让他清楚听见脑壳开裂的声响。   可别说,这种经验还挺难得。   “玉轩!”   方晚晴见势不妙,连忙一把抓住齐玉轩的胳膊,柔声恳求道,“他们都是我弟弟的朋友,你快帮帮他们,让姜姑娘别再打了。”   齐玉轩此刻已看出方瀚一行不占理,又觉得自己修为远胜姜若水,有仗势欺人之嫌,心中多少有些迟疑。   但白月光开口,他自然无有不应,一拂袍袖就要上前。   “姜姑娘,方才是我有所误解,还请手下留……”   话音未落,舒凫已经一手揪住第四个少年衣领,一记过肩摔将他猛掷出去。少年无处安放的双腿在空中胡乱摆动,恰好一脚踢中齐玉轩眼眶,顿时将他整个人踹得站立不稳,仰面向后倒下。   “……情?!!”   这还不算完,舒凫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反手又拽着第五个人——也就是方瀚的高马尾,卯足劲儿抡起一圈大风车,原地旋转三百六十度之后松手,让他在惯性作用下一直线横飞出去。   好巧不巧,飞翔的方瀚一阵手舞足蹈,再一次精准命中齐玉轩面门。   而且,是以一种头碰着头、脸蹭着脸,那啥紧贴着这啥,这啥摸着那啥啥的日本漫画常见姿势。   这种姿势,一般出现于漫画男女主角初次见面。   “……………………”   刹那间,原本喧声震天的讲经堂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因为他们眼前的画面,着实不堪入目,恐怖如斯,在晋江根本无法描述。如果有人企图描述,锁章待改就是唯一的结局。   “……………………”   方晚晴脸色煞白,嘴唇轻颤,看上去差点被这一幕给吓哭了。   也可能是被雷哭的。   那也难怪,舒凫想。   光从眼前这幅画面来看,她好像是被自己的舔狗弟弟给绿了。   有一说一,那还真是挺可怕的。   “唔,呃……”   而方瀚虽然是个资深舔狗,却从没想过要这样身体力行地舔。   他忙不迭地挣扎起身,却只感觉头顶一阵剧痛,被舒凫一剑鞘戳中后脑勺,再次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将齐玉轩牢牢压在地上。   舒凫温和一笑:“别急啊,方公子。看你这么喜欢你家齐大哥,不如你俩再好好亲近亲近?”   硬核按头小分队,风里雨里,送你们唇齿相依。   她原本还想再多按一会儿,却只听见讲经堂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几个负责门中执法的天璇峰弟子大步流星踏入讲堂,厉声道:   “何故喧哗?讲经堂是供人听课清修之地,是谁如此大胆,敢在这里闹事!”   “几位道友,是姜……”   齐玉轩正要开口,当先一个女弟子放眼环顾,只见满地伤员大呼小叫,唯独舒凫一人伫立其中,凝目思忖片刻,旋即冷笑一声,干脆地一口断言道:   “好啊。以多欺少,聚众群殴,看来你们是不把九华宗放在眼里。这么大的威风,又何必来九华宗拜师求教?占山为王,自立门户,岂不更妙。”   “师弟师妹,将那几个负伤的统统扣下,今夜在讲经堂通宵抄写《清静经》,让他们好好清醒一番。如有再犯,一律逐下山去!”   齐玉轩:“……???”   “不是,不是我们群殴她!”   方瀚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嘶声辩解道,“是她一个人,殴打我们一群……”   那女弟子冷冷道:“你当我是傻子么?你们一群人兵刃尽出,而她的佩剑仍在腰间,从头至尾未出一剑。群殴不成,被人赤手空拳反制,我若是你,此刻早已羞愤自戕了。带走!”   “…………”   辣还是天璇峰辣,舒凫总觉得他们一来,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于是她也不再逗留,眼看着方瀚一干人等鬼哭狼嚎,她俯身掸了掸衣摆,径直走到一脸“目瞪狗呆.jpg”的白恬面前,郑重道:   “白公子,你孤身一人前来学艺,想必是为了磨砺自己。不过,‘严于律己’和‘任人宰割’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从今以后,若再有人像他们一样对你,记得要像我一样对待他们。”   说完,她转向天璇峰弟子们抱了抱拳,再也不回头看众人一眼,一阵风似的从人群间掠过,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当然,为了防止白恬再次被人针对,她在食盒里藏了一枚江雪声特制的丹药——“白凤丸”,用料是柳如漪的一滴眼泪。   药效持续三天,能够使人在此期间精神焕发,力大无穷,像她一样一拳打十个。   至于三天以后,那就得看白少爷自己的造化了。   顺便一提,其实柳如漪的唾沫一样可以入药,但很多直男无法接受,柳如漪自己也觉得恶心。   因此,每次江雪声开炉炼丹的时候,都要把柳如漪埋进洋葱堆里,让他哭满一口水缸。   ……   ……   此后,在试炼之前的时间里——   自从跑过一趟讲经堂,舒凫修炼得越发勤快了。   原因之一,是为了进一步锤炼自己的铁拳,在这种以一敌众的场合更有底气。   原因之二,就是为了和齐玉轩别苗头。   要知道,这位男主虽然脑袋有点毛病,但却是个如假包换的龙傲天,资质超群,气运逆天。在剧情后期,移山倒海、开天辟地都不在话下,堪称全书武力巅峰,又可以说是“一世智商换武力值”。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说的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虽然原女主资质也不错,但她主要负责被虐、被虐、被虐然后入魔,又被恶毒女配废过一次修为和经脉,在仙道上功亏一篑,一事无成。   武力值?女主不需要那玩意儿。   就算她黑化以后和男主动手,重点也不在武力,而在于相爱相杀。而且最后,百分百还是男主杀女主。   对此,新上任的女主舒凫表示:   看我口型,HE——TUI!   让齐玉轩体验一番“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的滋味,改变女主单方面被虐的未来,就是舒凫的目标。   与其让男主做龙傲天,还不如她自己来做。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谁也不能!   舒凫拿出当年高考+考研的认真劲儿,发了狠地冥想和练剑,恨不得把睡觉的功夫也用上。   为此,她还比划着询问小熊猫:“你们这里,有没有那种……梦魔?就是可以潜入梦境,在梦里给你上课那种……”   小熊猫:???   无法在梦中修炼杀人,舒凫感到很失望。   但她没有气馁,在一番成功的作息调整后,她发现一个练气修士只需要睡眠四小时,就可以保证一整天精力充沛地活动。修为越高,需要的睡眠时间就越短。   舒凫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每天锻炼十二个小时,加速跑一百公里,运转内息一百轮,挥剑三千次。三个月后,一剑斩断鲛人师兄闭关的瀑布,到瀑布后的水帘洞里找他玩儿。   ——温厚的、拥有天籁之音的男性美人鱼,试问谁不喜欢?   遗憾的是,据说三师兄性格腼腆,很少离开山洞,经常一闭关就是三年五载,属于鱼中死宅。唯一见到他的途径,就是打破设在洞口的禁制,也就是那道瀑布。   舒凫:让我康康!我要康康!   在此过程中,江雪声和柳如漪并未插手,全凭她自由发挥。   “她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总要让她去做。”   江雪声如是说,“艰难困苦,琢之磨之,玉汝于成。这个道理,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女鬼田馨忍不住吐槽:“这大妹子,真是比鬼还像鬼!没见过这么艹自己的!”   路过的同门幽幽道:“艹自己好啊。先把自己艹结实了,以后被掌峰真人……‘那个’的时候,才能承受得住。”   “是啊。我当年第一次‘那个’,疼得半个月没能下床。”   “才半个月?我那时候坐都不能坐,一碰椅子就疼到昏迷不醒。”   舒凫:?????   不是,“那个”是指哪个???   我怀疑你们在搞颜色,但我没有证据。   后来她才知道,所谓的“那个”,其实差不多就是“打通任督二脉”的意思。   江雪声的打法比较特别,总之就是疼,很疼,非常疼。疼得人肝肠寸断,五内俱焚,死去活来,生不如死。   很多人一辈子也没体验过这种惨绝人寰的疼,根本无法描述,只能任凭想象力驰骋,天花乱坠地一通胡诌。男人说疼得像在生孩子,女人说疼得像在挥刀自宫。   据说,如果一开始对自己够狠,基础功足够扎实,就能稍微缓解疼痛,但还是比搞颜色疼得多。   舒凫想,这还不如搞颜色呢。   ……   就这样,舒凫往死里艹自己三个月后,羡云台开放,入门试炼如期而至。   前往羡云台集合之前,舒凫来到三师兄闭关的瀑布,踌躇片刻,最后还是没有挥剑叫门。   她很想见一见这位师兄。   昙华门下,一共四位亲传弟子,正好凑成个一家五口。   也就是说,这位腼腆内向的鲛人师兄,应该是她在九华宗的第三位“家人”。   不过,还是等她正式入籍以后吧。   舒凫这么想着,下定决心,转过身飘然而去。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的水潭里,悄悄地,悄悄地冒出了一个鱼头。   “……”   那鱼头“噗噜噜”地吐出一串水泡,眨巴着一双很有存在感的卡姿兰大眼睛,有些茫然地自言自语道:   “小师妹怎么走了?我都把山洞布置好了,就等她上门呢。”    第三十四章 开天门   放弃吧,论虎狼之词你是赢不了我的   羡云台, 本是一座位于群山峰顶的宽阔平台。   山峰高耸入云,羡云台长年漂浮于云海之上,再加上阵法遮掩,一向有种“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的神秘。每隔六十年, 九华宗打开山门、广收弟子之际, 羡云台才会揭开那重神秘的面纱, 在世人面前展露真容。   这一日, 舒凫早早地收拾妥当, 踏着东方天际的第一缕晨曦登上羡云台。   不出所料, 各路考生都起了个大早, 迎接她的是鼎沸的人声, 以及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刚一落地,就有好几道陌生的目光从四面投来, 或忌惮、或嘲讽、或鄙夷,针尖一般扎在皮肤上, 其中毫不掩饰的恶意几乎满溢而出,足以让普通人脊背生寒。   当然, 舒凫不是普通人。   她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了珠光宝气的白恬, 当即旁若无人地穿过人群, 在他肩头“啪”地拍了一下:“白公子,好久不见。”   “咦?道友, 你也来啦。我还在找你呢!”   白恬先是一惊, 随即精神焕发地与她打招呼, “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怪紧张的, 有个熟人照应真是太好了。”   舒凫上下一打量,只见白少爷脸色红润,眉目飞扬,整个人仿佛一棵挺拔的小杨树,看上去不像是吃了苦头。   看来这些日子里,没有她帮衬,他也一样过得不错。   她忍不住取笑他一句:“白公子少年英雄,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也会紧张?”   白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道友,你就别笑话我了。我离开了青城,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我厉害的少年英雄多着呢。”   “嗯,孺子可教。”   舒凫屈指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又向周围环视一遭,略微压低嗓音道,“话说回来,白公子,我看有些人表情不太对劲,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瞧他们的眼神,一个个的,像是刚被我杀了亲娘老子。我也没揍过他们啊。”   “这个……说实话,我也没太闹明白。”   白恬将眉毛皱成一团,板着脸严肃道,“也不知是谁在背后中伤,这几个月里,我一直断断续续地听见流言,先是说你‘仗势欺人’,打伤方公子他们,还对劝架的方姑娘和齐公子恶语相向。”   “但当时的情形有许多人目睹,又有天璇峰师姐出面主持公道,大家都看得出来,是方公子他们向你发难,怪不到你头上。”   “再后来,又有人说,说……”   舒凫:“说什么?”   “他们说你……”   白恬涨红了小半张脸,也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恼,“说你对齐公子纠缠不休,明知他对你无意,还一直占着未婚妻的位置,背地里却……水……那个……”   舒凫秒懂,恍然击掌道:“我水性杨花,红杏出墙,傍上了昙华真人这位大佬?齐玉轩发现我给他戴绿帽子,一怒之下把我给休了?”   “他们与我关系不和,也是因为这个?”   “我劈腿是不守妇道,他劈腿是追求真爱?”   ——哇噻,好熟悉的套路啊!   ——小朋友,你也报了宅斗进修班?   白恬脸上“蹭”地冒出一股热气,气鼓鼓地顿足道:“虽然很多人都没信这些,只是当胡话一笑而过,但也有些好事的散修信了,还不肯听我解释!他们是笨蛋吗?!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越说越气:“还有齐公子、方公子,他们明明知道实情,却一句话也不肯为你说。我看他们就是心胸狭隘,记恨你在讲经堂出手,伤了他们的面子……”   “好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舒凫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反过来安抚他道,“白公子,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这个人最是心宽,最是好说话,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在意,也没功夫与他们纠缠。”   “天大的事情,把造谣的一刀剁了也就结了。人死不过头点地,你说是不是?”   白恬:“……”   他这些天憋着的一肚子闷气瞬间烟消云散,只想抱住她梆硬的肱二头肌,说一声“大哥,算了算了,剁一半就行了”。   舒凫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将嗓音抬高,同时扭头冲齐玉轩和方晚晴的方向扫了一眼。   “……”   齐玉轩脸上的淤青已经褪去,也许是因为之前受罚的缘故,神色隐约有些憔悴。这会儿猝不及防地与她目光交汇,他一时间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想要低头躲避。   但这一丝慌乱转瞬即逝,就在下一秒,他仿佛吞了颗定心丸似的,又像是找到什么理由说服了自己,再次恢复雷打不动的沉着表情。   舒凫:“……”   这人什么毛病?   脑仁就那么一丁点大,戏倒是挺多。   齐玉轩对两人退婚的来龙去脉心知肚明,自然也清楚,所谓“红杏出墙”都是姜宝珠蓄意构陷。他这人多少还顾虑着一点齐家的体面,一向自命清高,不至于红口白牙污蔑她。   但不管怎么说,面对毁谤舒凫的流言蜚语,他一概选择视而不见,并未作出任何解释。   没有解释,没有澄清,也就是默认了。   舒凫第一次目睹这种自扣绿帽的骚操作,心中好气又好笑,委实替原主感到不值。   要知道,从未婚夫妻的角度来看,姜若水才是真的头顶青青大草原,都能跑上一百头草泥马了。   齐玉轩明知道这一点,却任由旁人颠倒黑白,真是活脱脱一个缩头王八,连草泥马都不如。   要他何用?煲王八汤她都嫌腥。   舒凫收回目光,翻了一个力道十足的白眼。   不过,既然散布流言的不是齐玉轩,姜宝珠也没出现,那又会是谁呢?   ——方晚晴?   ——不应该啊。   舒凫不是一往情深的姜若水,如今她早已和齐玉轩一刀两断,一没婚约二没感情,恨不得互相吐口水,方晚晴搞她做什么?   打死她又不会掉落装备,何必呢。   夏虫不可语冰,舒凫实在看不透这些天才儿童的脑回路,决定暂时搁置一旁,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入门考试上。   ……   九华宗是个没架子的门派,并未让众人苦等太久。   羡云台上,一干考生翘首盼望了一刻钟左右,便听见一阵清亮的鹤唳声远远传来。   紧接着便是白光一闪,两道人影凭空浮现,各自轻飘飘地立在一只体态优美的白鹤背上,面容冷肃,居高临下地俯视人群。   一个是白发披拂的大师兄戚夜心,一个是高冠仗剑的大师姐云英。   这一对成年版金童玉女,从外貌、仪态到人品都无可挑剔,无论男女都会为之倾倒,果真是九华宗最亮丽的两块招牌。   如此仙姿玉骨,又有谁不会心向往之?   下一刻,只听得空中“唰唰”声响,又有数道流光掠过,分别化作几道丰神俊朗、芝兰玉树的人形。   其中两道是靖海真人和怀古真人,这两人长得很有代表性,分别是“修仙界青年美男”和“修仙界中年美男”的标配造型,龙章凤姿,法相庄严,一下就吸引了场上众多视线。   另一道则是柳如漪,他今日一样做女装打扮,只不过换了一袭白底绣紫藤花的清雅长裙,如云乌发上点缀着莹白珍珠和淡紫水玉,色彩搭配得十分得宜。   那衣裙飘逸柔软,珠玉玲珑剔透,越发衬得他肤如凝脂,眼横秋水,犹如瑶台仙子一般清丽逼人。   舒凫:我也不想用这些词形容男人,但他实在是太美了。   鸿鹄,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   另一边白恬早已看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差点没当场厥过去:“道道道友,那那那那不是……柳……”   舒凫一脸平静:“不错,那就是我的师兄,白公子的心上人。”   “我——”   白恬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转了个弯,嗓子干得冒烟,“我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能让柳公子失望!”   舒凫心想,我只怕他已经把你给忘了。   好在柳如漪也不是个薄情寡义的鹅,他注意到白恬炽热的视线,盯着小少爷打量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想起了这副蓝孔雀一样的装扮:“哎呀,这不是小白吗?”   白恬:“……”   舒凫:“要不,你叫他甜甜?我觉得他会更开心一点。”   柳如漪:“小白啊,早上吃了吗?”   舒凫:“……算了。”   柳如漪轻笑一声,刚要再与舒凫说些什么,却只见戚夜心冷着脸冲他们投来一瞥,薄唇紧抿,似乎对他的轻浮举止十分不满。   舒凫乖觉地笑了笑:“大师兄好像生气了。师兄,我们回头再聊吧。”   柳如漪酸溜溜地一撇嘴,忽然伸手在她脸颊上拧了一把:“好啊,他是大师兄,我就不是你大师兄了?你们这些人类啊,果真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   舒凫:“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要不我给你多加一个字,你是大鸟师兄……哎哟!我错了,别拧了!”   “……”   戚夜心实在看不过眼,清一清嗓子,冷着一张脸开口道:“肃静。”   仙男发话,分量自然非同一般。顷刻间,全场绝大多数姑娘都把嘴给缝上了。   “呵。”   柳如漪不甘示弱,抬手将一绺黑发拨到耳后,侧过脸嫣然一笑。   于是全场大老爷们也把嘴给闭上了,闭得比姑娘们还严实。   戚夜心:“……”   有意思吗?   比这个有意思吗?   满堂寂静间,只有齐玉轩身后一位少年忿忿不平,低头啐了一口:“一个大男人卖弄风情,真恶心。”   不用说,又是那个熟悉的阳刚男孩。   “……”   舒凫面无表情地撩起眼皮剐他一眼,阳刚男孩顿时脸色骤变,蹬蹬蹬后退三步:“你想做什么?!”   舒凫轻嗤一声:“瞧你那废物德行,值得我做什么?撂着你在一边玩儿蛋,你都能把自己蛋给玩儿炸了。”   少年:“……”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他第一次遭到如此清新脱俗的辱骂,一时竟忘了发火,整个人直接原地蒙圈了。   骂不过骂不过,别骂了别骂了,再骂孩子就傻了。   “……”   戚夜心正欲开口,也被这个虎狼师妹噎了一下,万年不变的冷淡语气打了个突。   但他还是接着说下去:“今日,是我九华宗一甲子一度的入门考校之日。但凡有意拜入山门者,皆可进入羡云台接受考验。”   云英续道:“通过考验者,便是我九华宗内门弟子。自此以后,同门如手足,不分彼此,患难与共,荣辱皆同。”   这句话说得很接地气,更有种与“四大宗门”名号不符的平易近人。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嗡嗡议论之声,很快又复归平静。   戚夜心对此置若罔闻,广袖一拂,面向众人朗声道:“此次试炼,共有三道关卡。这第一道,名为‘壶中日月’。”   舒凫心想:懂了,多半是个秘境,可以装在四次元空间口袋里那种。   不出所料,戚夜心衣袖拂过之处,凭空里浮现出三个玉壶,分别呈白、青、紫三色,晶莹剔透,泛出一层清浅柔和的光晕。   戚夜心公事公办地解释道:“练气五层以下者,入白色玉壶;练气六层至九层,入青色玉壶;筑基以上修为,入紫色玉壶。”   “壶中各有一方天地,你们所要做的,是从中获得一种名为‘绛珠’之物。”   绛珠?   舒凫觉得这个道具名称有点耳熟,设计者也许很喜欢《红楼梦》。   有考生举手提问:“敢问仙长,何为‘绛珠’?又该从何处获得?”   戚夜心:“猎杀妖兽和魔兽,采集矿物或灵植,都可以获得相应的‘绛珠’。一昼夜间,累计获得三千枚绛珠,即可视为通过。”   云英补充道:“每个玉壶中,都有一名实力强悍的妖修坐镇。若战胜大妖,亦能一次获得三千枚绛珠。”   言下之意,这boss是个香饽饽,一口通关,就看你敢不敢咬。   “……”   与此同时,靖海真人和怀古真人并肩而立,一道从云端上俯瞰人群。前者七情不上脸,目光冷峻,面沉似水,仿佛一尊祭坛上供奉的神像;后者长髯飘拂,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掩藏不住的冀望与欣喜之色。   很显然,这道关卡就是由他们两人设立,用于选拔他们心仪的少年英才。   靖海真人想要天赋异禀的剑修,怀古真人则想要善于鉴别灵草、矿石,在炼丹和铸器一道上大有可为的少年。   虽说倾向性明显,但好在也算公平。   舒凫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跟随着流动的人潮,和白恬一起站到了“练气六层至九层”的队伍里。姜若水修为扎实,只差一道突破关卡,尚未筑基,选择青色玉壶最为合适。   但她没想到的是,“好在也算公平”的怀古真人,并不打算将这份“公平”用在她身上。   因此,她只来得及迈出一步,便听见一道沉稳庄严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姜若水,入紫色玉壶。”   舒凫脚步一顿:“……什么?”   这又是什么套路?   叉烧真人,您有事吗?   “你,入紫色玉壶。”   怀古真人不紧不慢地重复一遍,对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大为满意,句尾上扬几分。   “你虽然尚未入门,却有幸聆听本门长老教诲,本就比旁人领先一步。是以,你的试炼难度需要增加,方显公平。”   柳如漪秀眉一挑:“怀古真人,这恐怕——”   舒凫干脆地一摆手打断他:“不必了,师兄。若再争执下去,只怕怀古真人还有其他办法。比如,让我获得的‘绛珠’减半,没收我的法宝,限制我的灵力,或是直接将我投放到大妖嘴里……不过难度上升一级,这还算是好的。”   怀古真人:“……”   实不相瞒,他还真考虑过这些手段。   堂堂一门长老,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怄起气来,只让人觉得一把年纪都喂了狗。   周围的考生都不是聋子,听见这一番对答,不禁面面相觑,嘀嘀咕咕地小声议论起来:   “听说姜若水善于钻营,抱上了九华宗长老大腿,入门试炼必然一帆风顺……这看着不像啊?”   “别说优待,她分明就是被针对了。之前是谁在胡说八道?”   “摇光长老呢?不是说护她护得跟眼珠子一样,怎么都不来为她出头?我就说嘛,哪儿来的小道消息,都是糊弄人的。”   “我的天,她不会真要入紫色玉壶吧。练气圆满和筑基,看上去差得不远,里头区别可大着呢。”   “唉,可怜啊。她一定也听说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急于证明自己,这才不惜以身犯险。”   “我觉得挺好,修士就要有这份气概!”   “敬姜若水是条汉子!”   “倒是这位九华宗长老,与她相比,似乎有些小家子气。若论高人指点的机缘,又不止姜若水一个人有,何必如此为难她?”   “对啊,我也这么想。若是顺利入门,一定得避开他,投入其他真人门下。”   ……   就这样,两路彼此矛盾的恶意撞到一处,以毒攻毒,负负得正,反而让这些日子里甚嚣尘上的流言不攻自破了。   即使是一部分听信谣言洗脑包的群众,目睹此情此景,对舒凫的好感度也开始从-100迅速回升。   如今他们再看舒凫,不再有羡慕嫉妒恨,只有一种深沉的敬意和临终关怀。   而舒凫对此视若无睹,大喇喇横跨一步,泰然自若地站到了“筑基以上”队列中。   这一队人数最少,不过寥寥三四十人,齐玉轩和方晚晴也在其中。   “姜姑娘,莫要逞强。你的身手确实不凡,但尚未筑基,修为上总还是弱了一些。”   齐玉轩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她有些不自量力,却又对舒氏毒打心存忌惮,不敢再向她说一句重话,“你……若是得罪了这位长老,不如向他服个软,求个情,也便罢了。长老德高望重,想必不会和你计较。”   “哦?”   舒凫眉梢一撩,半带好笑地乜他一眼,“齐公子,你当初也向我服过软,求过情,还说愿意把自己卖给我,你看我有理你吗?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喜欢卖身啊,想什么呢。况且,你就算想卖,除了方姑娘也没人要啊。”   齐玉轩:“……”   方晚晴:“……服软?卖身?玉轩,这是怎么回事?”   齐玉轩:“???晚晴,你听我解释,这是有原因的!!!”    第三十五章 试青锋   谢邀,人在俄罗斯,刚杀完熊回来   舒凫踏入“壶中日月”之前, 柳如漪只向她说了一句话。   “师尊说了,倘若你需要他为你出头,只要唤他一声便好。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他都会马上赶到。”   他轻轻一提唇角, 模仿着江雪声漫不经心的语气:“‘否则, 她要我这个师父有什么用呢?’”   舒凫忍不住笑出声来:“师者, 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还能是别的什么?”   嚎一嗓子就火速赶到, 那不叫师父, 叫召唤兽。   让江雪声这种级别的大佬当召唤兽, 舒凫自觉受用不起, 也没这个必要。   不过, 江雪声这句话仍然让她心生暖意。   无论怎样精明强干,有人一心一意支持你,想你所想, 急你所急,总是一件让人快慰的事情。   怀揣着这点不为人知的快慰, 舒凫轻裘缓带,长剑倒提, 从容不迫地迈步走上前去。   “……”   云端之上, 靖海真人注意到这番景象, 眉心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动,“小小年纪, 心性倒是坚毅。昙华为人狂傲, 看人还算有几分眼光。”   怀古真人冷哼一声, 不以为然道:“能被他看上,多少总有些不凡之处。不过, 她敢进‘壶中日月’,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那可就不一定了。”   靖海真人眸色幽深:“师叔,您是打算……”   “哈,我没什么打算。”   怀古真人大手一挥,自觉宽宏大量地扬起下巴,“一个小辈而已,我还不至于为难她。姜……她叫什么来着?姜若水是吧?她既然接受考验,那便看她自己的造化。紫玉壶中的妖魔,最少都在练气七层以上,可不是轻易就能对付的。”   “万一,她若有个闪失——”   “闪失?那不可能。”   怀古真人信心十足地摆手道,“靖海,你还不知道吧。你看好的齐家小儿,据说曾与她有过白首之约。齐家最重道义,即使吵一架退婚,也不至于对她置之不理,总会保住她一条性命。”   “……”   靖海真人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但我听掌门说起,齐家旁支与凌霄城合谋,杀害姜若水母族三十余口,其中包括她的亲生母亲。姜若水之所以退婚,不为别的,只因为齐玉轩是她杀母仇人的侄儿。”   “师叔,您认为这是‘吵一架’的问题吗?”   怀古真人:“……”   “…………”   “…………要不,让她换个壶?”   “她已经进去了,师叔。”   “这……”   怀古真人难得显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忍不住埋怨了一句,“我前些日子闭门炼丹,你怎么没早告诉我。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听信传言,做了件蠢事?”   靖海真人淡淡应道:“我只是觉得,姜若水性情与昙华真人肖似,狂傲有余,沉稳不足,不是块修道的材料。倒不如让她受这一番磋磨,挫挫锐气,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若她挺不过这一关……那么,也是她的实力差强人意,命该如此,怨不得师叔。”   “……”   柳如漪恰好从一旁路过,闻言幽幽道,“靖海真人,‘差强人意’的意思是……”   靖海真人:“……住口!”   ……   ……   此时,“壶中日月”之内——   “……”   舒凫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从半空坠落。   “啊???”   ——坠落。   在物理意义上,从离地一千米左右的高空,大头朝下,一直线地朝向地面坠落。   按照这个速度,大约十几秒后,她的头盖骨就会与地面发生撞击,炸成一枚响亮的摔炮。   舒凫:嗯,不要慌,常规操作。   ……还是有一点慌的。   好你个老头,一上场就跟我玩儿大的!   幸好,在她事先设想的“365种修仙考试开场套路”中,“高空坠落”也是其中之一。   因此,舒凫内心的慌张只有一瞬。   下一个瞬间,她便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手中长剑出鞘,划出一道流畅利落的半圆轨迹,恰好稳稳当当悬停在她脚下。   “果然。”   舒凫轻巧地踏上剑身,幽幽感叹道,“‘御剑’这种基本技能,还是得趁早学啊。”   她抬头仰望天空,又补充了一句:“说不准哪天,就会有个缺德玩意儿把你从天上扔下来。”   孤光发出一阵细微的嗡鸣,似乎是在回应她的自言自语。   “谢啦。”   舒凫低下头笑了一笑,她总觉得这把剑能听懂人话。   这样能干护主的一把剑,齐玉轩竟然狠心折断,可见他是真的没有心。   ……   没有心的齐玉轩,并没有像她一样被人从天上扔下来,而是稳稳着陆在不远处的一片草地。   他低垂眉目,从神色到声调都无限温和:“晚晴,你可还好?”   “嗯,我没事。”   方晚晴偎依在他身边,整个人仿佛一把柔若无骨的树藤,在他手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   这造型舒凫记得。在原著里,方小姐就是这样有意无意地秀恩爱,狗粮不要钱一样地发,把女主虐得死去活来。   不过这一次,在舒凫面前,她的秀再也算不上虐狗,只能叫做“对牛弹琴”,或者“给钢铁直男放爱情电影”。   “方小姐,我觉得吧,你这样……有点影响齐公子使剑。”   钢铁直男收剑入鞘,像个棒槌一样冲他们面前一杵,直眉楞眼地开口道,“你虽然苗条,作为肩部挂件来说,还是稍微大了一些。”   方晚晴:“……”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当然,舒凫并没有跟他们说好,实际上也不想多说。   习惯性地嘴贱一句之后,她便将这对难舍难分的野鸳鸯撇在一旁,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一眼望去,此处与玉壶之外的景色并无差异。一样是重峦叠嶂,绿水青山,一派令人流连忘返的桃源风景。   眼下他们降落在一处山谷,与摇光峰有几分相似,一道潺潺流淌的山涧从中蜿蜒而过,两岸花木掩映,芳草如茵。   那山涧在他们面前转了个弯,流入一道更为狭窄的溪谷,一眼望不见头,也不知水流从何而来,又要延伸向何处。   舒凫想了想,觉得溪谷里施展不开,不如往源头走一走。按照常规套路,作为boss的大妖多半也在源头。   难得来一趟,不打个boss怎么行?   “玉轩,我们就顺流而下吧。”   与此同时,她听见方晚晴向齐玉轩提议道,“我有种感觉,只要我们穿过它,定然会有好事发生。”   齐玉轩自然点头说好,一转头看见舒凫,又沉下脸淡淡开口道:“姜姑娘,你……”   “玉轩。”   方晚晴温言软语地打断他,“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个“在一起”,自然就是“二人世界”的意思。   舒凫被这位大小姐的独占欲逗乐了,偏过头打量她一阵,笑着抱了抱拳:“那……我祝二位度假愉快?我这人不解风情,太煞风景,就不打扰了。”   “慢着!”   齐玉轩又从身后叫住她,“你——姜姑娘,我虽然对你无意,三叔之事也令我无法释怀,但父亲十分关心你。他说过,让我好好照顾……”   “照顾?”   舒凫眨了眨眼,“那你照顾得还挺周到。关于我‘红杏出墙’的流言,偌大一个讲经堂都传遍了,也没见你开口放一个屁啊。”   齐玉轩一下噎住:“你……我,我是因为……”   舒凫:“因为你不想让别人管你叫负心汉,管方晚晴叫狐狸精,说你三叔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渣,所以只能把脏水泼到我头上。好了知道了,跪安吧,你身上那股垃圾味熏到我了。”   齐玉轩:“……”   舒凫实在懒得与他粉饰太平,一套组合拳打完,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百倍,还能顺着这一口气再打十个。   孤光剑一直在剑鞘中嗡嗡作响,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砍人。舒凫索性将它抽了出来,虚虚提在手中,转过身逆流而上。   “姜——”   齐玉轩还想再说什么,这一声却未能成型,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里。   其一,是因为方晚晴挽住他的胳膊,不动声色地制止了他。   其二,则是因为——   “……哇哦。”   在舒凫面前,通往上游的崎岖山道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一头熊。   一头身高三米、双腿直立,乍一看有四个舒凫那么壮实,一巴掌就能拍烂她脑壳的,巨大黑熊。   舒凫步子迈得急,一下没收住,险些一头撞进熊肚皮上的绒毛里。她再一抬头,正好迎上黑熊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股热烘烘的酸臭气息兜头喷了她一脸,几乎熏得她两眼一黑。   舒凫第一反应是:这熊口臭不小,吃完人肯定不刷牙。   “姜若水!”   齐玉轩眼看着黑熊“嗷呜”一口咬下,到底还是顾虑着父亲的嘱托,厉声喝道:“别逞能,你一个人对付不了……”   话音未落。   舒凫脑门一偏,堪堪避开黑熊张开的大口,接着一手扳住它上颚,另一手紧握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剑身刺入了它嘴里!   黑熊:“……?!!”   齐玉轩:“……!!!”   仿佛有灵的孤光剑:“……………………”   如果孤光有剑灵,剑灵有感知,这会儿可能已经被熏得晕过去了。   但舒凫顾不上这些。三个月来,她每天与天璇峰弟子比试过招,如今出手快稳准狠,几乎形成了肌肉记忆,一招一式都直逼要害,见血封喉。   出剑不封喉,等于没出剑。   只不过,她“封喉”的姿势有点不一样就是了。   “小心些。”   舒凫将剑尖抵在黑熊喉头的软肉上,下颌微抬,双眼狡狯地眯成一条线,“你这嘴一合拢,下半辈子可能就吃不了东西了。”   黑熊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噫呜呜噫。”   舒凫:“我听不懂。”   黑熊:“噫呜呜呜呜呜噫!!!”   舒凫慈眉善目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九华宗用于试炼弟子的,要么是没有灵智的魔兽,要么是走过邪道、伤人性命的妖兽。你在外面吃过人,对不对?”   黑熊泪眼汪汪,拼命把嘴张得更大:“鹅戳辽,鹅债也卜敢辽!”   “你瞧你,普通话都说不标准,讲话讲得跟火星文似的。熊啊,还是要多读书。”   舒凫笑得更慈爱了,伸手在黑熊腮帮上拍了一拍,“放心吧,人吃牛羊,熊吃人,都是自然现象,我不打算追究。只要你不吃我,我就不会为难你。”   熊似乎是听懂了,憋着两包眼泪,可怜巴巴地点头。   舒凫果然说到做到,略一颔首,反手利落地将长剑抽出,剑身光亮如新,一滴血也没有沾上。   ……当然,口水还是免不了的。   孤光剑嗡嗡震颤两下,突然拖着舒凫的胳膊向下一垂,自闭了。   “剑兄,想开点嘛。”   舒凫好言好语地开导它,“你看看我,半个脑壳都被它吞进去了,这味儿好像三年没洗头。要不,回头我给你一起洗洗?”   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提着剑迈出一步,却只见站在自己对面的齐玉轩面色铁青,表情僵硬,双唇像缺氧的鱼一样开开合合,半天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姜……你……”   “玉轩。”   方晚晴紧紧搂着他一条胳膊,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像是要将自己整个人揉到他身体里去。   “嗯?”   舒凫挑眉,“齐公子,你想说什么?”   齐玉轩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她这一手剑虽然够快,却未必能让他目瞪口呆。   所以他这番模样,必然还有其他理由。   当然,舒凫清楚这个“理由”。   就在齐玉轩欲言又止、天人交战的当口,她倏地顿住脚步,手腕一勾,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刁钻角度,头也不回地向身后刺出一剑。   ——啪嚓。   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一簇带着热气的血花飞溅到她手上。   “呜……呃……”   在舒凫身后,被她放过一马的黑熊并未离去,反而高举利爪,企图趁她不备,一把撕裂这个人修瘦小的身躯。   齐玉轩之所以表情僵硬,正是因为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有意出声提醒,却碍于身边还有个心思敏感的方晚晴。在方晚晴面前,他不知该不该开口提醒“前未婚妻”,一时犹豫,就这样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幸好,舒凫眼观六路,耳闻八方,并不需要他的提醒。   就在黑熊下手之前,她的剑锋已经穿透厚实的熊皮,不偏不倚直刺入它心脏,剑尖从后背破体而出。   黑熊放声惨嚎,却被长剑牢牢钉住,好像铁签上的烤肉一般动弹不得。任凭它如何挣扎嘶吼,也无法阻止生命力随着血液一同流失。   “我就知道,你是诓我的。”   舒凫轻声细语地向它说道,依然没有回头,“也对,九华宗对妖兽一向宽容,若不是怙恶不悛,你又怎么会被关到这里?”   “不过幸好,我也是诓你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要放过你。”   “……”   黑熊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再见,谢谢你送我上分。”   舒凫轻快地撇了撇嘴角,原地一个旋身,将那柄吹毛断发的利剑抽了出来。   剑身带出的鲜血如同瓢泼一般,瞬间避无可避地洒了她半身,在她脸颊上留下几道醒目的血痕。   飞溅的血花之中,不仅是舒凫自己,就连一旁方晚晴的精致妆容和昂贵衣裙都难以幸免,被溅上了好几个零星血点,骇得她连连后退。   “……”   舒凫就这样披着半身鲜血抬起头来,冲着齐玉轩和方晚晴一咧嘴,露出个近乎友好的微笑:   “齐公子,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她的笑容足够友善,但搭配这副尊容,怎么看怎么像个变态杀人狂。   齐玉轩:“……没什么,打扰了。”   不知为何,他仿佛听见脑海中有个声音在说——   【公子,时代变了。】   他突然有点想回家。    第三十六章 真君子   在小说里洗澡,百分百被人发现   被舒凫一剑穿心的黑熊, 垂死挣扎一阵后,终究还是不甘心地翻着白眼断了气。   在舒凫的注视下,它的尸体如同沙土一般破碎、瓦解,最终化作一把殷红似血的“绛珠”, 静静散落在草地上, 散发出一层微弱的红光。   舒凫也不客气, 一股脑儿将这些绛珠收了, 又把孤光剑浸入山涧中草草涮了一涮, 头也不回地继续逆流而上。   孤光:“……”   自闭.jpg   至于齐玉轩, 在她方才那个血淋淋的杀人狂微笑之后, 应该暂时不会跟来“照顾”她了。   谢天谢地。   “…………”   齐玉轩确实大为震惊。   他只知道姜若水性情大变, 不复往昔那般温和柔顺, 却不知道她的进境如此迅速,不亚于他这个剑道天才。   数月不见,比起当日讲经堂一战, 她握剑的手更稳,出剑的路数更为凌厉, 剑锋上已经有了冷森森的寒意。   不过……   她怎么会学剑呢?   作为一名潜在的直男(癌)修士,齐玉轩觉得女子天性本柔, 修个音律、法术、软兵器什么的, 才符合她们的气质。   剑修?那不合适。   至于为什么不合适, 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剑修太苦,太难, 风险高, 见效慢, 对“锻体”和“炼心”都有极高要求,一步一道沟, 人均过得像牲口。学成后一个个皮糙肉厚,与齐玉轩的理想型相差太远。   在他看来,自己心目中的仙子,应该像方晚晴一样,温婉、明秀、端庄,手上不握剑也不染血,只拈一束花枝,或是捧一条纯白罗带,永远站在自己身后,全心全意地信赖他、支持他,接受他的保护。   ……而不是一剑把一头熊捅个对穿,还回过头一脸血地冲他笑。   那不是仙子,是魔兽。   只要一想起舒凫那副尊容,他就觉得今晚要做噩梦。   一言以蔽之——   他慌了他慌了他慌了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他怂了他怂了他怂了   怂到……不,想到这里,齐玉轩努力压住喉头涌起的酸水,强颜欢笑道:“晚晴,你莫要多心。我父亲看重姜若水,就算我待她客气一些,也只是为了尽孝。你看她那般模样,我怎么会喜欢她?”   话虽如此,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会儿早已不是他看不看得上姜若水的问题,而是姜若水根本看不上他。   无论他怎样自欺欺人,装聋作哑,努力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优越感,也在方才舒凫那一剑之下摔得粉碎。   他知道,姜若水变了。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可怜巴巴叫他“轩哥哥”的小女孩了。   在她面前,他的自尊和自负永远得不到满足,不仅镇不住她,时不时地被她压低一头,偶尔还会被按在地上摩擦。   就连他的父亲齐锋,也对他在齐三爷一事上的表现大为不满,反而对姜若水赞赏有加。   齐玉轩做了这么多年天之骄子,大众男神,从来都是女孩子围着他转,几时受过这种委屈?   再说方晚晴,听了齐玉轩这一番真心表白,她仍是愁眉深锁,一脸郁郁寡欢:“玉轩,不是我不信你。只是,那个姜若水……我一看见她,便觉得心中发慌,仿佛她总有一天会把你抢走似的。”   齐玉轩心想,看见那么个带血的狞笑,换了谁也会发慌啊。   但他决不能承认自己怂,因此只是不厌其烦地安抚道:“不会的,晚晴。你我相识多年,你明知我的心意,为何还总是介意旁人?”   “我……就是忍不住介意。只要有她在一日,我就不得安心。”   方晚晴低垂下羽扇一般浓密的睫毛,掩住了晦暗不明的目光。   ……   ……   舒凫并不介意她的介意。   应该说,所有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叉烧,只要不在她面前跳,她都不是很介意。   他们敢跳,她就敢烤。   与野鸳鸯告别之后,她一路闷着头往上游走,陆陆续续又撞上不少妖魔。但凡主动对她发起攻击的,都被她顺手切片,权当拿来练习水果忍者。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她已经零零碎碎收集了几百枚绛珠,放在一起红艳艳、亮闪闪的,看上去十分可观。按照这个效率,通关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过这一路下来,她半身衣衫被鲜血浸透,湿淋淋地贴在身上,穿着实在不大舒服。也不知那妖兽血液有什么特别,清洁法术不起作用,只能自己到水边清洗。   舒凫:按照一般套路,如果我下水洗澡,转眼间就会有一个男人从树丛里跳出来,而且很可能是齐玉轩。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用力甩了甩脑袋,将这种堪比恐怖片的想象逐出脑海,转而用法术引来一股水流,开始冲洗身上黏稠的血渍。   但是,即使舒凫如此慎重,她的应变依然赶不上神鬼莫测的剧情。   就在她激起水花那一刻,只听见“咦”的一声,紧接着便有人厉声喝问:“什么人?!”   舒凫:“等一下,我是——”   哗啦!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见老大一个水球迎面而来,劈头盖脑浇了她一身,顺便将她满脸的血污冲了个干干净净,堪称一场酣畅淋漓的冲凉。   舒凫:“……”   不是,我不是女主吗?   为什么不是别人撞见我洗澡,而是我撞见别人洗澡???   ——我的女主剧本肯定哪里有问题!   就在她哭笑不得的当口,眼前倏然白光一闪,一道雪亮的剑锋已经逼至鼻尖:“好你个登徒子,竟然偷看姑娘…………咦,你是女的?”   “……”   舒凫无话可说,默默抬手,托住自己一侧的胸部掂了掂。   虽然不如柳如漪的假胸大,但好歹还是有吧。   “你……看不出来?”   舒凫一手捂着心口,生无可恋地问道。   “你……你真是女的。”   对面那人好像没反应过来,直着双眼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不等舒凫答话,又是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出,“好你个登徒子,竟然连同性也不放过!!!”   舒凫:“等一下?!”   ——不是,朋友,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一来一往间,她已经看出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青衫落拓,一袭书生打扮。少年书生衣着简朴,剑也是一柄暗沉沉的黑铁剑,没半点多余缀饰,唯独腰间挂着一把格格不入的华贵折扇。   这书生年岁不大,剑势却大开大合,比舒凫少一分险峻孤绝,多一分浩然磊落,可见剑心清明中正,一时间竟让她想起齐锋。   ……不过,这未免也太中正了。   “嗨嗨嗨!道友,你清醒一点!”   舒凫举剑硬接了几招,发觉这书生没有停手之意,忍不住打断他道,“我对女人洗澡没兴趣,我喜欢的是男人!”   “……!!”   书生闻言霍然收手,飞快地向后退开一丈,双手环在胸前,“你别乱来,我不是那种随便的男人。”   舒凫:“……”   他一定经历过什么。   “兄弟,你误会了。”   她对这种一根筋的老实人无计可施,只好从一到十拆开解释,“我只是路过此地,想要清洗一下身上的血迹……”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在她一番苦口婆心的辩白之下,书生终于相信了她的说辞。   就像所有老实人一样,他没有推诿逃避,爽快地承认错误,面向舒凫“嘭”地一揖到地。   “抱歉,道友!是我搞错了!”   之所以会有“嘭”的一声音效,是因为他来了个实打实的一百八十度鞠躬,头顶直击地面,把坚硬的黄土地都砸出了一个坑。   舒凫:“……倒也不必如此,兄弟。”   “那怎么行!做错事必须道歉,我娘就是这么教我的。”   书生抬起头来,目光清明如洗,额头上一块红肿格外醒目,“道友,方才你可有受伤?”   “我倒是没受伤,我看你脑袋磕得不轻……”   “无事便好。”   书生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这才开口向舒凫解释道:“道友,你听我说。在下姓叶,和你一样路过此地,不经意发现一位姑娘正在山涧中……咳咳。我不敢唐突,又恐有登徒子惊扰,便一直在这里守着。自然,我是绝对没有偷看的!”   舒凫:“……我相信你。不过,你一直守在这里,又要如何收集绛珠?”   “实不相瞒。”   叶书生自豪地挺胸,“这次考验,我对自己很有自信。即使耽误个把时辰,我也一定能够通过。”   ——哦,那你不就好棒棒?   舒凫将这句话咽回肚子里,随口换了个问题:“道友,你在这里守多久了?”   叶书生:“自从进入壶中后不久,我便一直守在此处,不曾离开。”   舒凫:“哦……啊?!”   距离他们进入壶中,起码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   什么人洗澡洗这么久?   三个钟头,全身spa都能做完一轮了!要是去北方澡堂搓澡,皮都能给你搓掉两层!   舒凫刚一察觉异样,随即心思飞转,反手摸出一个巫蛊娃娃似的稻草人,劈手朝地下一掷。   那草人是江雪声给她“拿着玩儿”的小道具之一,没什么了不起的功效,只不过落地就能变成一个等身大人偶,衣冠齐整,五官俱全,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舒凫在人偶背上拍了一拍,道声“过去看看”,也不多做解释,径自一纵身跃上道旁的参天古木,找准一处最高的枝头,三两下就像鸟雀一样轻轻落在树梢。   借着繁茂枝叶的遮掩,她屏息凝神,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人偶前往的方向。   “道友,怎么回事?”   那书生也紧跟着上了树,一脸好奇地凑到她身边。   舒凫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只见那人偶一路走向水边,步伐平稳,姿态自然,行动举止都与真人无异。   正如叶书生所说,山涧中果然有一名长发女子,侧影窈窕,曲线玲珑有致,正在怡然自得地掬水沐浴。   叶书生脸上“蹭”地一红,忙不迭地抬手捂住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由于他闭上了眼睛,所以他没能像全神贯注的舒凫一样,完整目睹之后发生的景象。   就在人偶遵循舒凫指令,迈入山涧、朝向沐浴女子靠近的一瞬间,水面上忽然有一圈不自然的波纹掠过。   紧接着,人偶脚边的水面就像沸腾一样剧烈晃动起来,成串的气泡争先恐后冒出,水花飞溅,然后——   噗通!   水流宛如具有生命的毒蛇一般,缠绕住人偶的手足、脖颈,将其一口气拖入水中。   虽说只是江雪声随手制作的人偶,但根据他的说法,这人偶至少拥有相当于一名练气期修士的灵力,足以为舒凫挡上几刀。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道水流面前,人偶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柔弱无力,不堪一击。   “看见了吗?”   舒凫毫不意外,转向目瞪口呆的叶书生微微一笑,双眼弯成月牙,“那位洗澡的‘姑娘’,应该是个筑基中期以上的妖修,专程在这里守株待兔,吸引登徒子上钩。因为你尽心尽力的守护,她洗了半天还一无所获,眼下多半烦躁得很。”   “我有心会一会紫玉壶中最强的大妖,在此之前,我必须养精蓄锐,暂时不能耗费灵力对付其他强大妖修。现在我要离开了,你自便吧。”   然而,就在舒凫飘然而去之前,水流便已裹挟着那具逼真的稻草人偶,一波推动一波,一路将它席卷到水中的女性人影面前。   然后,舒凫和叶书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甩开脸侧湿漉漉的长发,露出一张布满闪亮鳞片、嘴角一直裂到耳根的恐怖脸孔,吐出一条鲜红的长舌,张大嘴朝向人偶的脖颈咬了下去!   “……”   “…………”   “………………”   短暂的沉默之后。   那蛇女木木地抬起脸来,蛇脸上表情呆滞,僵硬地蠕动了一下腮帮,从纤细优美的喉咙里吐出一个音节:   “……草?”   从她开裂的嘴角,有人偶身上细碎的草屑滑落。   舒凫:“草,她发现了。我走了,你随意。”   叶书生:“等一下?!!!”    第三十七章 桃花劫   我离手刃师兄就差这么点儿   舒凫与叶书生, 两位素昧平生、互不相识的少年修士,因为一个缺德,一个缺心眼,共同惹怒了一条水蛇妖。   舒凫本想悄无声息地溜走, 谁知叶书生动静太大暴露了踪迹, 而且一路紧追着她的背影, 一口气把蛇妖拉出了三里地。   最后, 舒凫不得不停下脚步, 帮他一起干翻了愤怒的美女蛇。   事后回想起来, 两人耿耿于怀, 互相都觉得对方是个坑货。   “我不明白!”   战胜蛇妖以后, 叶书生向舒凫据理力争, “蛇妖追你也就罢了,为何她会生我的气?我向她解释之后,她反而更生气了!就算她是妖, 我为她护法,保护她不受骚扰, 又有什么问题?这是君子分所当为之事!”   舒凫:“……可她就是想被人骚扰啊。”   “道友,你这是什么话?”   叶书生翻脸怒道, “别说她只是在山涧中沐浴, 即使她在闹市中……咳咳, 也不能说明‘她就是想被骚扰’!亏你还是个女子,想法怎会如此迂腐?!”   舒凫:“呃……意思是她可以骚, 你不仅不会扰, 还要保护她不被别人扰?”   叶书生斩钉截铁:“对!”   舒凫:“……”   得, 遇上这样一位中华男性楷模,全天下吸人精血的女妖都别营业了。   按理来说, “书生”这种职业,一向最受各类妩媚多情的精怪欢迎,在《聊斋志异》中占据半壁江山,结交的情缘可以绕地球三周半。   然而,叶书生作为一名硬核君子,一名不同凡响的读书人,却能够凭一己之力,将所有浪漫的因缘与邂逅掐灭在萌芽阶段,身体力行地做到“走自己的路,让聊斋无路可走”。   舒凫:佩服佩服,自愧不如。   两人沿着山谷一路狂奔,不知不觉已经离开谷地,抵达了一片开阔平坦的山坡。再看那道山涧,却是一路沿着山坡向上延伸,连绵不断,直指向远处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   看那山峰的形状,舒凫觉得顶上说不准有个火山口湖,就像传说中的“天池”一样。如今落在她眼中,怎么看怎么像个RPG游戏boss点。   看来这一次,她应该是找对了。   “叶道友,我想去源头看看。”   出于一点共患难的微薄情谊,舒凫开口向叶书生询问道,“你呢,打算往哪里去?”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自然也要向上走。”   叶书生爽快回答,“道友若不介意,我们不妨结伴同行?自然,绛珠是各凭本事,各取所需。”   舒凫:“我介意,我们在这里分手吧。我怕你抢怪。”   叶书生:“……”   舒凫:“再见,保重。”   叶书生:“……等一下!!!”   ……   最终,由于叶书生担心自己再不明不白地(因为素质太高而)葬身蛇口,他与舒凫达成协议,优先帮助舒凫达成任务目标,以此交换舒凫与他同行,随时提醒他可能遭遇的死亡flag。   叶书生:“话虽如此,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舒凫一边数着到手的绛珠,一边诚恳地安慰道:“你没有错,是这个世界错了。”   有一说一,叶书生——他大名叫做叶逍,字“书生”,所以叫他“叶书生”也没错——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儿,正直热忱,心胸豁达,尊重女性,除了稍微有那么一点不解风情之外,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与他组队,舒凫也乐得放心。   出乎她意料的是,叶书生不是剑修,而是个筑基期的体修,练的是一套类似金钟罩铁布衫的硬派功夫。比起刀剑,他更擅长使用拳掌,本质上是个肉盾猛男。   至于那柄其貌不扬的黑铁剑,是他在路边随便买的。因为在他看来,“佩剑”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君子礼仪。   舒凫:“呃……”   兄弟,你人设槽点太多,我就不一一吐过来了。   就这样,舒凫扛着一块自带驱邪气场的肉盾,放开手砍了个爽,一路上披荆斩棘,如入无人之境。路上偶有其他考生与他们相遇,无一例外退避三舍,大多以一种或惊恐、或卧槽的眼神目送舒凫切菜,然后一个个默不作声地遁走,寻找其他地点刷怪。   “?”   舒凫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叶道友,现在的修士都这么文明礼让吗?太客气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   叶书生在内心报以一串省略号,瞄了一眼她手中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孤光剑,诚实地回答道,“他们避让,不是因为他们文明,是因为他们怕你不文明。”   ……   直到日落时分,两人距离峰顶已经近在咫尺,周围的景色也随之变化,气温逐渐降低,半空中开始飘落柳絮一样细碎的雪花。   舒凫抬头望了一眼彤云密布的天空,心想这氛围邪气有点重,怕不是快到boss点了。她正想转头提醒叶书生小心,忽然听见“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闪电一般划破天空。   叶书生猛地一惊:“是女子的声音!道友,快去看看!”   舒凫眉心微跳:“冒昧问一句,为什么是我?”   叶书生急切道:“那还用说?万一是女修遇到危险,衣衫不整,我去了必然束手束脚,多有不便。道友先行一步,若有个万一,先给她披上衣服,我随后就到!”   “……行吧。”   舒凫再一次对他的谨慎叹为观止。   正所谓:只要我够直,一切言情福利都追不上我。   舒凫其实不爱多管闲事,但考虑到boss战在即,多一分助力也是好的,便循着尖叫声提剑寻去,闯入了一片昏暗幽深的雪松林。   那雪松林不是等闲之地,她刚一踏入林中,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凌乱嘈杂的振翅声响起,数十只体型巨大的乌鸦像团乌云,兜头冲她扑了过来!   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舒凫脑中闪过的想法是——   ——我的天,好多积分!!!   刷分令人快乐,冲榜使人振奋。   在这股强大动力的驱使下,舒凫深吸一口气,剑尖斜向上挑起,全身力量灌注剑锋,全副精神集中于一线,沿着那条线挥出一道迅疾如电的剑光。   须臾,血花飞溅。   孤光剑不愧为削铁如泥的利器,剑锋所过之处,被剑风波及的群鸦纷纷落地,惊恐地扑棱着翅膀四下逃窜。   舒凫紧追其后,有始有终地补了个刀,将一地乌鸦化作绛珠收拢,这才谨慎地循着人声深入林间。   很快,她就找到了女子尖叫声的源头。   那是雪松林深处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树,树干上缠绕着一段形似爬山虎的青藤,密密匝匝,几乎覆盖半个树身。在漫天纷纷扬扬的细雪间,那段树藤青翠欲滴,无数鲜嫩的新叶迎风飘拂,仿佛生长在三月阳春,透出一种露骨的诡异。   而那诡异的青藤,如今正紧紧缠绕在一名少女身上——诚如叶书生所料,这一刻的画面,的确有些“非礼勿视”。   “救命,救命啊!!放开我——放开我!!!”   舒凫赶到的时候,少女已经嗓音嘶哑,喉咙里几乎要沁出血来。她拼命想要挣脱树藤,那些藤蔓却好似毒蛇一般,越是挣扎,就越是不依不饶地勒紧四肢,将她整个人束缚得动弹不得,绑成了一只绿油油的人肉粽子。   “姑娘,站在那别动!”   舒凫当机立断,剑指一拨,与她心意相通的孤光剑腾空而起,流星逐月一般直奔少女而去。剑刃就像她的手腕一样灵活,唰唰两下,便将攀附在少女身上的藤蔓尽数斩断。   “接着!”   舒凫没有忘记叶书生的嘱托,反手扯下自己外袍,一把甩到衣衫凌乱的少女身上,紧接着又向树藤刺出一剑。   眼看少女怔怔呆立在原地,她心中突地一跳,扬声喝道:“还不快跑!”   “啊、好,好的!”   那少女蓦然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转身要跑,却不料腿脚发软,没跑两步就被树根绊倒,来了个全世界通用的经典平地摔。   更经典的是,叶书生恰好在此刻跟上,迎面与她撞个正着。   “哎呀!!”   “咦?!”   一霎间,放声惊呼的少女直挺挺扑向叶书生怀中,两人面对面、头碰头,眼看就要上演无从避免的标准结局——   然后,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叶书生:“道友,接好她——喝!”   只见他原地扎个马步,使出一身炉火纯青的硬派功夫,整个人如同一尊金刚大佛,刀枪不入的护身气罩扩散到体外半寸。   于是,原本将与他发生亲密接触的少女,在距离他半寸远的位置,硬生生被那道全方位开启的气罩弹飞了。   弹飞了。   飞了。   了。   舒凫:“???叶道友,你在干什么啊叶道友!!!”   情急之下,她不得不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将那横飞的少女截住,以免她再一次落入肆虐的藤蔓魔掌之中。   少女先是摔倒,又被莫名弹飞,整个人晕乎乎的使不上力,舒凫只好一手托着她双腿,一手环住她脊背让她坐直,免得一不小心大头朝下。   简而言之,也就是所谓的“公主抱”。   舒凫以这个姿势接住少女,借势在空中旋转一周卸去冲力,方才抱着她稳稳落地:“没事吧?”   “……”   沉默。   沉默中响起轻微的抽气声,接着便是一道细若游丝、几不可闻的声音:“谢,谢谢……”   那声音娇柔婉转,仿若莺啼,带着一丝欲说还休的羞赧之意。要不是舒凫和叶书生一个比一个直,只怕瞬间就会酥了骨头。   舒凫低头看去,只见少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缩在她怀里,粉面通红,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水光潋滟,说不出的讨人喜欢。   “多谢道友救命之恩。不知如何称呼?我姓林,名叫林小梅。”   “小梅……”   这名字极富乡土特色,舒凫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道友,你可是凡人家庭出生?”   林小梅点头道:“是的。我生在凡人村落,家中清贫,又想要修炼,就一个人跟着路过的仙长跑了出来。那位仙长教我修炼,指点我来九华宗拜师……”   “原来如此。”   舒凫大致搞明白来龙去脉,便也不再多问,转而与叶书生并肩对敌,一攻一守,共同逼退那条张牙舞爪的树藤。   大约半炷香.功夫后,尘埃落定。   眼看天色将晚,舒凫将那段支离破碎的青藤从树上扯下来,堆成一堆作为干柴,又从储物袋中取出山鸡、野兔等一干野味,开始张罗着架在火上烧烤。   还有顺手从山涧里捞来的小黄鱼,涂上酱汁,撒上孜然粉,用炭火烤至金黄,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作为舒凫第一个队友,叶书生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吃得满嘴流油,并且一本正经地声称“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架”。   舒凫深以为然,干脆地从他手中抢走一条鸡腿,示意林小梅也吃一些。   林小梅伸手接过,怯生生地抬起头道:“谢谢道友,那、那个……我能叫你若水吗?”   “叫我舒凫吧,这是我的字。”   舒凫面不改色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话说回来,这位林姑娘……   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怎么好像哪哪都不太对劲呢?   难道说自己代替叶书生,完成了英雄救美、深情对视、公主抱转圈圈等一系列流程,所以美人对她一见钟情,触发了言情小说中的百合支线?   应该是错觉吧,舒凫想。   关于原著中姜若水的入门考试,具体流程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女主在其中屡次遇险,阴差阳错与齐玉轩撞到一处,又多次阴差阳错地化险为夷。在此过程中,齐玉轩被某种带毒的妖兽所伤,女主二话不说为他吸出毒液……这个就不说了,反正它也不会发生。   她只需要小心谨慎,以免自己被毒物所伤就行。   “对了,两位道友。”   林小梅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们,莫非是……打算到山顶去吗?”   舒凫坦然道:“不错。既然来到此地,至少也要看一眼传说中的‘大妖’,打不过再跑呗。”   叶书生一惊:“什么,你要跑吗?”   舒凫也一惊:“不然呢,等死吗?”   叶书生:“那自然是,大家齐心协力……”   舒凫:“……然后一起出局?”   叶书生:“……”   “对自己和队友好一点,兄弟。”   舒凫拍了拍叶书生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我们是来考试,又不是降妖除魔。刷够分就行,用不着和最后一道难题同归于尽。”   “……说的也是。”   目睹叶书生垂头丧气的模样,腼腆羞涩的林小梅也忍不住掩唇而笑,眼角余光却一直专注地粘在舒凫身上。   舒凫不经意与她对视,心底不由地打了个突。   难道她真的开启了百合线?   在她的印象中,姜若水这个女主同性缘极差,全书中八成以上女性角色都是她的情敌,剩下一成是路人,还有一成是因她而死的炮灰。好不容易在九华宗交上一个抱团取暖的小姐妹,姐妹却在方晚晴的威逼利诱之下倒戈,成为了背刺女主的最大帮凶。   如果自己能够改变女主失败的同性缘,成为旁人眼中的一代帅T,说不定也算是一件好事。   不过……   她还是第一次扮演书生角色,在这个世界,这种聊斋一样送上门来的桃花运,真有如此随处可见吗?   ……   ……   ……   此时此刻,摇光峰。   幽谷深处的一座水潭中,瀑布如匹练一般从悬崖上倒挂下来,飞珠溅玉,化为一道宽阔的水帘。   如今,这道水帘又发挥了荧幕的作用,正在实时投影紫玉壶中发生的景象。   “……”   江雪声、柳如漪以及天璇峰的云英一同,或坐或立,神情各异地注视着眼前的水帘。   水潭中还有个鱼头,时不时地冒出来吐泡泡:“小师妹呢?小师妹怎么样了?”   “她好着呢。身体健康吃得香,桃花还挺旺。”   柳如漪粲然一笑,随手向潭中抛去一样物事,“别瞎操心了,三师弟。吃你的牡蛎吧。”   鱼头应声沉入水中,随即响起一阵令人浮想联翩的咀嚼声。   另一边,江雪声懒洋洋斜靠在一块青石上,神态闲散地向云英问道:“云英,你以为如何?天璇峰摸过所有试炼者的底,与我徒儿同行那两人,你应当心中有数。”   “不错。”   云英俏面凝霜,简明扼要地回答,“叶逍、林小梅,这两人都没有谎报身份。叶逍是个弃婴,自小被一名玄玉宫出身的女修收养,就是他口中的‘娘’。那名女修陨落后,他便独自上了羡云台。”   “至于林小梅,确是出生于一处凡人村落,家境贫寒,全村都以耕作为生,可说身世清白。或许是不甘认命,她幼时便辞别父母,背井离乡,随着一名过路的修士跑了出来。”   江雪声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名修士是?”   “是靖海真人的一名弟子。”   云英如实答道,“林小梅这次上山,也是慕名而来,希望拜入靖海真人门下。不过,以她的资质……靖海真人眼高于顶,只怕不会将她放在眼中,未必愿意收她。”   身为天璇峰首徒,云英眼光毒辣,一眼就能看出资质高低。林小梅根骨纤弱,灵力贫乏,在修行一道上恐怕希望渺茫。   江雪声低低一笑:“那她就得吃苦头了。凫儿心软,若与她成了朋友,一定舍不得。”   “那么,让她来我们这里?”   银光闪闪的鱼头又一次冒出水面,“师妹的师妹,我可以。”   “只要是师弟师妹,我看你谁都可以。”   柳如漪笑着揶揄他,话音未落就被江雪声敲了一记肩膀:“如漪,我记得你在紫玉壶的鸟雀身上留了记号。将一缕神识附于鸟雀,跟随在凫儿身边,做得到吗?”   “可以是可以……”   柳如漪面露疑惑之色,“先生,有什么问题吗?紫玉壶里那位的脾气,你我都清楚,他不会伤着师妹。”   江雪声摆了摆手:“以防万一罢了,去吧。”   柳如漪满心不解,暗自腹诽一句“江还是老的辣”,便依言分出一缕神识,通过预先留在紫玉壶中的印记,将神识依附在一只鸟雀身上。   如此一来,柳如漪便能与那只鸟雀共享五感,也能开口向舒凫说话。   当然,前提是那只鸟还没死——   柳如漪:“啊。”   当他的感官与鸟雀同步之后,映入眼帘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舒凫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提着把刀,搁在他纤细的鸟脖子上来回比划,似乎正在寻找合适的位置下刀。   舒凫:“山鸡哥啊,你可不要怪我。叶书生胃口太大,我刚才没吃饱,只能委屈一下你……”   眼看她就要利索地手起刀落,柳如漪连忙叫道:“师妹,刀下留鸡!”   “?!!!”   舒凫大惊,猛然松开鸡脖子,手中小刀“当啷”一声落地,“我靠,山鸡哥成精了!!!”   “……不对,你刚才叫我什么?”   “……”   柳如漪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抖了抖满身七零八落的鸡毛,哀怨道,“师妹,我是你的山鸡师兄啊。”    第三十八章 天生逆骨   要磕头没有,砂锅大的拳头有两个   “山鸡哥……不是, 师兄,你怎么回事儿啊?”   到嘴的山鸡不翼而飞,舒凫心中郁郁,只好老大不情愿地掏出两个灵果来啃。   不过, 更让她纳闷的, 还是柳如漪化身山鸡、以神识潜入紫玉壶的来意。   试炼之前, 江雪声和柳如漪都对她很有信心, 应该不至于帮她作弊。退一步讲, 就这么一只弱鸡, 没武器没灵力, 除了递小抄之外, 也不像是能帮上她什么忙。   “实不相瞒, 我也不知道。”   生活不易,山鸡怏怏地低头刨地,“先生只让我进来盯着, 旁的一字未提。他这人就是如此,除非认定, 模棱两可的猜测,他是一概不会出口的。”   “也就是说, 他认为这次考试中会有变数。”   舒凫做了个阅读理解, 心中踏实几分, 一伸手捞起了山鸡翅膀,“既然如此, 师兄就跟我们一块儿走吧。不过这一夜, 只能委屈师兄……呃, 做鸡?好像不大对劲,要不我还是叫你山鸡哥吧。”   柳如漪:“……”   他自以为嘴上功夫得了江雪声真传, 骚话连篇,车技娴熟,这一次算是真正遇到了对手。   ……   “舒凫姐姐,你这只……鸟是怎么回事?”   在雪松林中休整一阵后,舒凫、叶书生和林小梅三人再度启程。林小梅双目圆睁,仔细打量着舒凫肩头的山鸡,一脸疑惑地开口问道。   舒凫随口敷衍:“我瞧着可爱,打算留下养些日子……”   柳如漪配合地挺了挺胸,抻直脖颈,努力展示自己五彩斑斓的鸡毛。   舒凫:“……养肥一些,然后再把他烤了。”   柳如漪:“唧?!”   ——没办法,只有这种台词才符合她的凶残人设。如果说什么“恻隐之心”、“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搞不好会因为OOC引起怀疑。   果然,叶书生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只鸡:“那敢情好!等你烤他的时候,记得叫上我,再分我一条腿吃。道友的手艺实在非同一般,连我娘也比不上。”   柳如漪:“……”   我记住你了,小王八羔子。   就这样,舒凫扛着一只鸡,带着俩小弟,穿过在夜色中越发幽暗诡谲的雪松林,又攀过一段崎岖难行的山路,终于在夜深时分抵达了山顶。   不出所料,那雪山之巅果然有一方宽阔的火山湖,湖心坐落着一座黑黢黢的小岛。岛上遍布亭台楼阁,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俨然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   舒凫心想,好标准的一个boss点,简直像是游戏里的魔王城。   “叶道友,你还差多少绛珠?”   她扭头向叶书生问道。   叶书生苦着脸道:“一路得来的绛珠都给了你,如今你是够了,我还差着一千多枚呢。”   舒凫不理会他的哀怨,又转向林小梅问道:“林道友,你呢?”   “我?抱歉,我实力低微……”   林小梅冷不防被她问起,手足无措,一脸惭愧地低下头去,“在秘境中乱转大半天,也只得了不到一千枚,还差两千多枚。”   舒凫叹了口气,这姑娘还真是个青铜。   “叶道友帮我不少,我自然也会帮你收集绛珠。依我看,我们不如先尝试挑战大妖,若是成功,一次就能让叶道友和林道友通关。”   “倘若失败……我事先观察过,这一带有大量魔兽、矿物、灵植,我们在此待上一夜,全力采集,应该也能凑足需要的数目。”   话虽如此,但对于林小梅,舒凫并不打算一带一路。   林小梅的身世令人同情,实力却明显不济,即使自己帮她这一次,也帮不了她之后的修行。自己从树藤手中救了她,又将她一路带到素材密集区,让她能够轻松便捷地收集绛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接下来的考验,自己最多只能搭把手,大包大揽对她没有好处。   话又说回来……   作为一名筑基修士,林小梅未免太过弱不禁风了。莫非她主修是医道,或者是炼丹、铸器一类的生活玩家?   还是说,她的根基和资质本就不足,是靠外力强行筑基?   舒凫将这一点疑念藏在心底,好声好气地开口道:“林道友,你若不想与我们同行,就留在湖边吧。对你来说,还是这样更安全些。”   林小梅脱口道:“不,我一定要去!”   舒凫疑惑道:“林道友?”   “啊……我的意思是,我也想尽一份力,不能白占你们的便宜。”   林小梅惊觉自己的态度有些异样,有抱大腿之嫌,忙不迭地摆手道,“如果你们觉得麻烦……”   要说麻烦,那的确是挺麻烦的。   光那一条蛇妖就是个筑基中期,换了关底boss,实力一定只高不低。舒凫和叶书生,一个练气圆满,一个筑基前期,如果配合得当,对付一两只倒还好说。怕只怕人家大妖自带后宫,一挥手招出个三宫六院七十二佳丽,全是这个级别的美女蛇。   舒凫和叶书生足以自保,林小梅就不一定了。若有可能,舒凫真心希望她留在湖边,采个草挖个矿,再刷刷小怪什么的。   不过林小梅心意已决,舒凫也不想泼她凉水:“既然如此,你一定要跟紧我们。”   “嗯!我都听姐姐的!”   林小梅喜笑颜开,眼底光彩熠熠,像个得到心仪礼物的小孩。   ……   遍布整座小岛的庭院,占地辽阔,建筑精美,装饰陈设极尽华丽之能事,其中却偏偏空无一人。道童、侍女,乃至各种珍禽异兽,都是一干栩栩如生的纸偶。   一行人走在其间,只觉得四面树影幢幢,阴风惨淡,带着一丝湿润的水汽掠过面颊,像是某个人冰凉的指尖。   用舒凫的话来说——这布景,这氛围,一看就是为闹鬼准备的。   她算不上怕鬼,但考虑到修仙界闹鬼的夸张特效,如果水井里突然冒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就算是她也难免吓上一跳。   万一吓得她一个手抖,拿不稳剑,那可就要阴沟里翻船了。   因此这一路上,舒凫的谨慎程度更上一层楼,脊背和胳膊绷得笔直,恨不得看见一个恭桶都要先让孤光剑探一探。   自然,孤光剧烈挣扎,拼死拒绝了这一沉重的使命。   探索过程中,林小梅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舒凫身后,柳如漪找不着机会开口,全程安静如鸡。   直到舒凫进了一间张灯结彩、贴着大红“囍”字的婚房,林小梅脸皮薄,只探头向房中看了一眼,便红着脸说自己先去查看别处,让舒凫不必等她。   柳如漪见她走远,这才在舒凫耳后啄了一下,争分夺秒地耳语道:“师妹,瞧出什么端倪没有?”   “这地方,做得太精细了。”   舒凫压低嗓音,伸手指向桌上一树镶金嵌玉的红珊瑚,“我们一路走来,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就连这红珊瑚都纤毫毕现。如果只是为了试炼,未免多此一举。”   她略一沉吟,缓缓道出结论:“我觉得,这整座宅邸,似乎都是在模仿现实中的某个地方。”   “不错。”   柳如漪坦言道,“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我就直接告诉你吧。这秘境是怀古真人布置的,他为了偷懒,也为了吸引弟子,直接将自己在天权峰的仙府临摹一遍,放置在这座秘境里。”   舒凫:“……”   这是什么土财主的炫富操作?!!   “那……这间婚房呢?怀古真人也有个千八百岁了,怎么还有这种需求?他就不会觉得老脸一红吗?”   “呵。”   柳如漪轻笑一声,目光流转——话是这么说,但一只山鸡也送不出什么秋波,“师妹说笑了。山中无岁月,修道之人青春常驻,别说千八百,几万岁也有这种需求。崆峒长老修为停滞,都出现五衰之相了,不还是一样自命‘雄风不减当年’吗?”   舒凫回忆了一下恐同长老的尊容,承认道:“行吧,你是对的。”   柳如漪又道:“至于这新房嘛,多半是为了追忆故人。”   舒凫:“故人?”   “不错。”   柳如漪啄米似的一点头,“据说怀古真人当年有过一段情缘,对方是一名方姓女修,只可惜有缘无分,方仙子没能成功结婴,先他一步在仙途上陨落。怀古真人遍寻她转世而不得,引为平生憾事。”   “他这人毛病多得很,对那位方仙子倒是有情有义,对她的亲族也多有照拂。方家原本就有几分家底,在他的格外关照之下,如今已是修仙界小有名气的一方豪强了。”   他抬起翅膀一指:“对了,你瞧瞧这红珊瑚。可别小看了它,这是东海难得的珍品,坚如金石,莹润如玉,就连以神龙后裔自居的蛟族,也对它宝贝得不得了。也不知怀古真人花了多大力气才搞到一枝,就为了装点这间新房。”   “哦……”   舒凫听了一耳朵陈年往事,倒也不嫌腻烦。这些都是她记忆中没有的信息,听个新鲜也是好的,还能补充一下知识盲区,比如怀古真人和方家之间不得不说的那些事。   而且,得知这里是怀古真人的居所,对她下一步的调查方向也有帮助。   就他那个妄自尊大的脾气,自己居住的房间,一定是位于宅邸正中央,众星捧月的繁华深处。就像他那座巨大的七彩传送阵一样,房顶一定很高,装饰一定很华丽,说不定遍地铺满金砖,隔着八百米也能闪瞎路人狗眼。   舒凫这么想着,一提气跃上房顶,放眼向远处望去——   “哦我艹!!!”   一秒钟后,舒凫像条柴犬一样,夸张地捂着双眼滚倒在地,“眼睛!我的眼睛!!!”   “……”   柳如漪并没有吐槽她浮夸的举动。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对怀古真人独特的品味感到一言难尽。   正如舒凫所猜测的一般,怀古真人的房间确实位于宅邸中央,也的确格外金碧辉煌,高调得一目了然。   更高调的是,这别墅门口还自带一个游泳……哦不,是莲花池,莲花池边矗立着一座数丈高的雕像,也不知使用了什么材料,通体金光闪耀,在暗夜中宛如一个超大号的霓虹灯招牌。   至于那雕像的内容,不用说,赫然就是仗剑而立的怀古真人本人。   舒凫:“这……这……”   ——这也太土了吧!!!   救命啊,她要瞎了!!!   为了鼓足勇气靠近那座雕像,舒凫闭目深呼吸,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准备,这才艰难地站直身子,从屋檐上飞掠而过。几个起落后,她便轻飘飘地落在莲花池边,与怀古真人高大伟岸的身影相对而立。   “…………”   糟糕,近看好像更辣眼睛了。   老大叔的凝视.jpg   舒凫扛着怀古真人无处不在的精神压力,蹑手蹑脚潜入房中,希望能找到关于大妖的线索。   遗憾的是,这次她也一无所获。   怀古真人虽然复制了自己的居所,亭台楼阁、莲池水榭一应俱全,内里却是空空荡荡,半点线索也没留下。   舒凫无计可施,只好绕了一圈回到门口,再次与那座土味雕像面对面发呆:“不在这里,那大妖还能藏在哪儿?”   打个boss还要解谜,这也太龟毛了吧。   柳如漪摇了摇头:“我不知。怀古真人头脑简单,也正因如此,他的想法总是难以揣测。”   舒凫:“我听懂了,你在骂他傻×。”   骂人解决不了问题,舒凫盯着那雕像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师兄,怀古真人擅长剑法吗?”   柳如漪:“还行,也就与现在的师妹差不多吧。”   舒凫:“我听懂了,你在骂他和我一样菜。”   她顿了顿,又思忖着道:“既然他剑术这么菜,而且人人知道他菜,那他的雕像举个剑做什么?为了表达‘现实很骨感,理想很丰满’?”   “哎呀,你这么一说……”   柳如漪一怔,旋即若有所思地接口道,“天权峰的雕像上,怀古真人手中拿的不是剑,而是一架药秤。”   “药秤?”   “他是丹修出身,最引以为豪的是丹术,自然要带上与炼丹有关的东西。”   “那么,既然如此——”   舒凫将目光凝缩到一点,定定落在怀古真人手中的长剑上。   ——那剑尖所指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他们面前那片静谧的莲花池。   “我想,我们找到机关在哪里了。”   舒凫信心十足地踏上一步,眼中光芒闪烁,“那么接下来,就是如何开启的问题。”   紧接着,她又眼尖地发现了另一样物事。   在怀古真人雕像的脚边,摆放着一个供人下跪参拜用的蒲团。舒凫走上前细看,只见那蒲团一侧的地面上,细细凿着一行微不可见的蝇头小字,只有贴到近前才能发现。   “三拜九叩,予尔通行。”   舒凫:“…………”   柳如漪:“…………”   “三拜九叩,予尔通行。”   舒凫不敢置信地重复一遍,“‘给我磕头,就放你过’?这还要脸吗???”   “他一向不怎么要脸,想不到竟如此不要脸。”   柳如漪幽幽叹息,“不过,在怀古真人眼中,旁人敬他、跪他,大约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需要磕个头,已经算是天大的恩典了。”   “师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你看……”   话音未落,只听见耳畔“轰隆”一声巨响,满地砂砾碎石如暴雨般飞溅,平地里卷起一阵烟尘。   柳如漪被飞扬的烟尘迷了眼睛,待他抬头看去时,只见舒凫还剑入鞘,空手握成拳头,气沉丹田,毫不迟疑地一拳冲着那蒲团砸了下去。   这一拳她用上了十成气力,那蒲团连同底下的青石地面一道,都硬生生被她砸沉半尺,深深凹陷。   尘土飞扬间,只听见“咔嚓”一声机关开启的轻响,方圆数十米间地面震颤,夹杂着自下而上传来的隆隆声响,仿佛有雷鸣从幽深的地底滚滚而来。   ——宅邸中暗藏的机关,破了。   舒凫没有磕头,而是用拳头砸开了一条通路。   “…………”   这一次,就连柳如漪也在她的倔强和彪悍面前目瞪口呆。   大地轰鸣,迷障退散,舒凫身后的接天碧波、映日红莲随之消隐无踪,暴露出“莲花池”下方一座深不见底的巨大空洞。   她面对怀古真人不可一世的雕像,背对幽暗森冷的深渊,一张脸逆着风高高扬起,满头长发被夜风吹成一面不驯的旗。   “我不跪。”   她目光炯炯,清晰地一字字道:   “我这人脾气大,不跪天,不跪地,当然更不会跪他。退一万步讲,要我入乡随俗,和大家一样行个礼,也不是不行。”   “但是他——怀古真人,他瞧不起先生,便处处难为我,拿我当折辱先生的棋子,难道我不知道吗?我给他面子隐忍不发,心里却从没服过。我若跪了他,我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认死理,只知道两种姿势,要么竖着,要么横着。有种就让我躺下,否则,我便要站着走到底。”    第三十九章 图穷匕见   小老妹,你路走窄了   “有种就让我躺下。否则, 我便要站着走到底。”   舒凫——越级打怪的练气期修士,昙华真人看中的亲传弟子,头铁啃硬骨头的女剑修,第一个勘破机关迷障、剑指大妖的考生。集合了如此之多的热门元素, 她破阵这一幕很快便不胫而走, 引起了九华宗上下有心人的关注。   怀古真人这才发现她天生反骨, 与江雪声一般目无尊长、离经叛道, 根本不是真心顺服, 气得当场就摔了两个茶杯。   靖海真人毫不意外。打从舒凫指出他用错成语那一刻, 他就知道这是个祸害。   至于江雪声本人, 他从舒凫口称“先生如何如何”那会儿就面带笑容, 笑得春暖花开, 足足过了一炷香.功夫也没消退,眼瞧着是开心得狠了。   鲛人司非在寒潭里游了两圈,开动自己有限的鱼脑子, 愣是没想明白师父为什么开心。可能是因为师妹尊师重道,师父心中欣慰吧。   但自己也很尊师重道啊, 咋不见师父笑成那样呢?   搞不懂。   ……   ……   再说另一头,舒凫开启机关, 叶书生和林小梅被巨响惊动, 急匆匆地循声赶来, 面对怀古真人的巨大雕像二脸懵逼:   “这……这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行为艺术吧。”   舒凫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她也无意隐瞒,伸手向莲池底下黑魆魆的洞穴一指, 简单讲述了来龙去脉。   如果不出意外, 镇守紫玉壶的大妖, 价值三千枚绛珠的boss,应该就藏身于那座洞穴深处。   “既然如此, 我们就快些想办法下去吧。”   叶书生兴奋地摩拳擦掌,“我是体修,由我打头阵就好。倘若有个万一,遇上什么机关暗器,我的护身气罩也能应付。”   那可不。你的气罩那叫一个牛逼,把桃花运都给弹飞了。   舒凫在心中干笑一声,点头道:“多谢叶道友。那便请你先行,我随后,林道友……”   林小梅忙道:“我也要一起下去。”   “也好,多加小心。”   舒凫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从手腕上解了一条鲜艳的红绳下来,一端系在怀古真人的雕像上,另一端远远抛入深渊。那一抹艳丽的红在黑暗中短促地一闪,随即沉入其中,隐没不见。   舒凫双手抓住红绳,用力拽了几把,确认它系得足够牢固,这才转向叶书生道:“请吧。”   叶书生目露惊诧:“道友,你这是……”   “摇光峰炼制的小玩意儿。没什么旁的用途,就两个优点,一个是结实,一个是够长,我特意请先生给我准备的。”   “这两点就够用了。”   叶书生不苟言笑的面容一松,难得流露几分赞叹之意,“道友,你考虑得真周到。”   舒凫信口道:“一般一般吧。”   确实一般,只是活用自己当年网上冲浪的经验而已。   作为修仙文主人公,经常一不小心就要坠崖,一不小心就被封灵力没法御剑,当然得带上一根结实耐用的绳子。   “林道友,你也试试这绳子……”   她扭头向林小梅看去,不由地眉心一皱,“道友?你手中那是什么?”   “咦?”   林小梅蓦地一惊,如梦方醒,这才发觉自己手上还握着一样物事。   那物件的形状、色彩、光泽都太过独特,舒凫一眼便看出,那正是怀古真人摆放在新房里的红珊瑚,东海不可多得的宝物。   只是不知为何,会被林小梅掰了一节握在手中。切面平整光滑,似乎是被某种利刃削断。   “这,这是……”   林小梅慌不迭地将双手藏在身后,嗫嚅道,“我看着喜欢,一时没忍住,就悄悄折了一枝。刚才跑得急,忘了把它收起来。”   “…………”   万一其中有机关,我只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凉的。舒凫心有余悸地想道。   就连叶书生这样的君子,见状也忍不住面露难色:“林姑娘,眼下我们正在试炼途中,你还有心思求取这等奢靡之物,未免有些……”   “对不起,对不起。”   林小梅手足无措地道歉,大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我年幼时见过一位富家小姐出嫁,嫁妆队伍拖得很长,其中就有一树上好的红珊瑚。我是个草芥一样的人,我太羡慕了……”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想着……若我也能像她那样活着,拥有那般漂亮的珊瑚,该有多好啊。”   她将眼睫略微抬起,小心翼翼窥伺舒凫的神色,“这,这很正常对吧。舒凫姐姐,你也是女孩子,你不喜欢珊瑚吗?”   “倒也不是不喜欢……”   舒凫神色复杂,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当然喜欢漂亮的珊瑚饰品,也能理解出身贫寒的林小梅。   不过,在《弱水三千》这篇文里,对女主姜若水来说,“珊瑚”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意象,甚至还是一场劫难的源头。   其中缘故,不足为外人道。   “罢了,你收着吧。左右这里是秘境,物件都是赝品,也不必担心损毁。”   “嗯,多谢姐姐。”   林小梅温言软语地道谢,将红珊瑚揣入怀中。但舒凫注意到,听见“赝品”一词的瞬间,她发亮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   ……   就在舒凫一行人忙活的同时,齐玉轩和方晚晴在下游集齐绛珠,也开始调头朝山顶的方向前进。   自然,这也是方晚晴的提议。   “大妖不在下游,想必就是在上游源头处。待我们赶到时,多半已有先客与大妖战过一轮。”   “若他们得胜,也便罢了;若他们功败垂成,大妖负伤在身,此时我们再出手,岂不是十拿九稳么?”   齐玉轩深以为然,不禁感叹方晚晴冰雪聪明,果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内助。   这一路上,方晚晴仿佛自小在秘境中长大一般,对紫玉壶中的地形和妖兽分布了如指掌。只要听从她的建议,指哪儿打哪儿,就能轻而易举地大获丰收,绛珠如同流水一般源源不绝地落入口袋。   齐玉轩赞叹不绝,也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方晚晴是他一见钟情的少女,她聪明灵秀,料事如神,又会有什么问题呢?   更何况,他早已知晓:方晚晴出身的方氏一族,与九华宗长老——怀古真人关系匪浅,颇受真人照拂。   这一关又是怀古真人所设,就算方晚晴预先获得提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他看来,怀古真人口称“公平”,对舒凫百般刁难,那是秉公处事、铁面无私;若是怀古真人顾念旧情,偏袒故人后裔,那就是重情重义,一诺千金的性情中人。   九华宗驰名双标,你值得拥有。   就在此时,齐玉轩视野一角忽然有火光闪现。他扭头看去,只见方晚晴手捻一只精巧的纸鹤,不知为何,那纸鹤忽地自己烧了起来,在少女莹白的指尖开成小小一朵火花。   齐玉轩不解道:“晚晴,这是?”   “没什么。”   方晚晴抬起头嫣然一笑,娇美面靥如花一般舒展,“来此之前,我与一位‘朋友’有个约定,托她帮我办一件事情。如今看来,约好的事应当办成了。”   齐玉轩见她欢喜,便也报以个温柔的笑:“既然晚晴开心,那一定是好事。”   “嗯,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方晚晴美目流转,顾盼生姿,“玉轩,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如此一来,我心里便踏实了。”   ……   此时此刻,九华宗。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天权峰上,怀古真人不知自己风评被害,正在黑着一张老脸大发牢骚,“姜若水这小儿,狂妄自大,谎话连篇,朽木不可雕也!我不过让她行晚辈礼,她竟如此——”   “师叔息怒。”   靖海真人仍是板着一张波澜不惊的冷脸,嗓音清寒如幽谷玄冰,“她跟随在昙华真人身边,耳濡目……”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习语释义》,改口道,“近墨者黑,自然便学会了这副狂妄脾气。”   这一场试炼下来,舒凫展现出的剑修资质不在齐玉轩之下,若论心志和胆识,甚至犹有过之。靖海真人纵有千般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她确有几分本事。   这样的好苗子却早早被江雪声预定,还染上了他那种脾气,靖海真人只觉得抑郁难平,忍不住跟着吃了一个柠檬。   怀古真人余怒未消,气咻咻地吹着胡子:“我那不是误会吗?还不是方家小姑娘拈酸吃醋,在我面前夸大其词,说什么‘她对齐公子百般纠缠,齐公子顾念往昔情分,一向护着她’……”   “如此说来。”   靖海真人眉心微蹙,若有所思,“若是方家不曾带方晚晴来拜见您,您不曾听她说那些话,便不会让姜若水入紫玉壶?”   “那还用说!”   怀古真人两眼一瞪,两道眉毛高高飞起,“练气修士入紫玉壶,难道我不知其中危险?还不是想着齐家小儿剑术高超,总会护着她,不至于让她出事,又可以替你试试那小子的本事。”   “……”   靖海真人只觉得心中重重一沉,半晌无话,良久方才缓缓道出一句:“师叔。”   “怎么?”   “这莲池下方的洞穴里,是否还布有……其他机关?”   靖海真人斟酌着道,“譬如说,若是处置不当,误入陷阱,便会实力大损,或者身负重伤……”   “机关?我哪里用得着那些。”   说起自己引以为豪的设计,怀古真人面色稍缓,得意洋洋地捋着一绺长须,“这洞穴四壁布满‘封灵石’,不可御剑,也不能使用灵力,只能凭体术下去。若是那绳子断了,摔下去就够他们受的。”   靖海真人:“……”   他虽然读书少,文化课成绩一般,但毕竟是个日常斩妖除魔的剑修,也曾见识过不少机关算计,勾心斗角。与头脑简单的师叔不同,诸多线索拼凑在一处,他渐渐便从中看出几分端倪。   比如说,舒凫原本不必入紫玉壶。她之所以受到刁难,是因为方晚晴一句有意无意的挑拨。   比如说,方晚晴早知舒凫与他们相看两厌,她抢先提出前往下游,舒凫自然会转头逆流而上,先他们一步遭遇大妖。   比如说,即使方晚晴是怀古真人故人之后,她对于紫玉壶中的一草一木,也未免太过熟悉。   而且,最关键的是……   紫玉壶中的妖兽、魔兽,乃至矿物和灵植,每一样都是他亲手筛选,而且刻下了“死后化为绛珠”的符咒。   所以,他清楚地记得——   在那其中,没·有·任·何·一·种,是雪松林中袭击林小梅的树藤。   ……   “林道友,你怎么了?”   一眼望不见底的洞穴中,舒凫一手紧握红绳,抬头望向洞口处一小方星光璀璨的夜空,以及迟迟不见动静的林小梅。   “快下来啊。”   “嗯,姐姐。”   林小梅轻声道。因为逆光,舒凫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清瘦的、孱弱的、楚楚可怜的少女,一心想要修道改变命运的少女,逐渐湮没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   她手中有火光一闪,小巧的纸鹤与她眼底一掠而过的愧疚一同,瞬间燃成灰烬。   再抬眼时,只见一片冷冰冰的漠然。   “我这就来。”    第四十章 道高百尺   龙傲天女主每天都在反杀   “叶道友, 底下状况如何了?”   莲池之下别有洞天,比舒凫想象的更为深邃。她一口气顺着红绳滑下数十尺,头顶星光越发熹微,脚下却依然空空荡荡, 半点都没有要着地的意思。   叶书生领先她一步, 同样是两眼一抹黑:“我——我什么都看不见!这洞到底有多深?”   “慢着, 先别动。”   舒凫隐约觉得不妙, 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块灵石, 一甩手向洞穴深处抛去。   “……”   众人屏息等待好几秒, 才听见微弱的“啪哒”一声, 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远远传来。   舒凫:“干。”   太坑爹了, 这掉下去还得了?   “叶道友, 你抓紧点。这洞里没法御剑,也不好使用法术。”   舒凫早已察觉封灵石的存在,一边腹诽“老头儿还真给我来这套”, 一边高声提醒队友,“就算你是体修, 这种高度,摔一下也够你受的。”   “我没事, 锻体的时候摔打惯了。”   叶书生爽快应道, “你和林姑娘才是, 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可松手。”   然而, 也不知叶书生这张嘴是不是被衰神开过光, 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话音刚落, 便只听见林小梅“哎呀”一声惊叫,整个人如同枝头熟透的果实, 就这么直挺挺地冲着舒凫脸上砸了下来!   舒凫:?????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先于大脑作出反应——她一手攥着红绳,双腿在石壁上用力一蹬,向后一荡避开坠落的林小梅,同时飞快地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握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腕。   “林道友,小——”   后头那个“心”字,硬生生地凝固在了她的喉咙里。   危急关头,各种感官都被无限放大,落在眼中的每一格画面都像慢镜头一样拉长。   于是,舒凫再清楚、再明白不过地看见,林小梅袖口猛地窜出一道青藤,末端绞成一根尖锐的针,照准她手腕上的血脉狠狠扎了下去!   “……对不起。”   细如蚊蚋的低语在她耳畔落下,仿佛轻烟一缕,转瞬就被呼啸的风声吹散。   树藤刺伤舒凫之后去势不停,发了疯似的抽芽、生长,天女散花一样抛撒出无数枝条。其中一条藤蔓似有感应,直指天空,沿着光滑陡峭的石壁一路攀援而上,自下而上看去,便有如地狱中垂落的蛛丝一般。   林小梅一手拽着那道树藤,另一手不知何时取出一柄短剑,寒光闪烁的锋刃抵在红绳边缘。   “你——”   舒凫开口叫她,伤口处皮肤麻木,显然这是一枝涂满毒药的树藤,“林道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   林小梅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浮现出决绝狠戾的光,“我知道。方家小姐允诺,只要我设法让你落第,她就在怀古真人和靖海真人面前举荐我,让我能够拜入天玑峰。”   “对不起,舒凫姐姐。你待我很好,我打心底里感激你。”   “可我太需要这个机会了,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   ——我真的没有办法。   林小梅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句话,仿佛要在口中嚼烂之后吞咽入腹,溶于骨血,如此便能信以为真。   没错,我别无选择。   我出身不好,打小就困在一个巴掌大的草窝里,我知道草窝里养不出金凤凰。   旁人家的女儿有珠翠罗绮,有十里红妆,就连海底的珊瑚也有人为她寻来。我却只能自己折了路边野草,绕在手腕上编一个寒酸的环。   我不认命,不甘心一辈子都做草芥。所以我要逃跑,要修道,要去天下间最大的宗门,学最厉害的剑术和法术。   我知道,只有站得足够高,才不会被高处之人肆意践踏。   但是——   所有人,所有人,都说我“资质平庸”。   他们说我修行无望,即使拜入宗门,也只能做个碌碌无为、混吃等死的外门弟子。我的未来,一样要遭人冷眼,受人鄙薄,在那些天之骄子面前卑躬屈膝,在强者为尊的修真界命如草芥。   凭什么?   是我不够努力吗?   可是我拼命了。我真的拼命了。   我在这个年纪便筑了基,都是因为废寝忘食地修炼,用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积蓄换取昂贵的丹药,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一遍遍洗筋伐髓,拓宽自己细弱的经脉。每一次强行突破,在我咳出的淤血里,都能看见脏腑的碎片。   我都这么努力,这么拼命,活得这么难看了。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比不上你啊……”   林小梅清秀的面容扭曲成一个惨笑,合上双眼,手起刀落斩断了红绳。   ……对不起。   纵使寡廉鲜耻,忘恩负义,这一次我也要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去看一看那山巅的风景。   只要能看上一眼,哪怕就此万劫不复,我也心甘情愿。   ……   “————”   “师妹?!”   “道友!!!”   舒凫原本就无所凭依地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肩膀上还载着一只鸡。唯一赖以栖身的红绳一断,她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秤砣,一直线地向下坠落。   四面都是无处借力的光滑石壁,不能御剑,不能使用法诀,她身上也没有刀枪不入的铠甲。   柳如漪倒是还在,但按照规则,他不能在试炼中出手相助。更何况,现在他只是一只山鸡,根本拉不动一个百来斤的大活人。   不对,是两个。   “道友!”   下方传来叶书生洪亮的声音,“你别担心,看准点摔下来!砸我身上!我是体修,皮糙肉厚,砸不死!!!”   “…………”   舒凫无言以对。   这不是闹呢吗?   一个筑基期的小修士而已,还真当自己铜皮铁骨,扛得住胸口碎大山了?   她心中冷静地吐槽,眼眶却不自觉地有些发热。   所谓君子,所谓“重义轻生一剑知”,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叶书生也好,她也好,原本都打算以一腔真诚接纳林小梅,在这段坎坷难行的仙途上带她一程,让她能走得远一些,更远一些。   “林道友,你……实在是……”   舒凫迎着风张开双臂,好像万念俱灰一样闭上眼睛。   “……太可惜了。”   然后她面色一变,嘴角上扬,显出几分近乎轻佻的戏谑来。   “你说你,站队就站队,为什么非要选方晚晴那个作精呢?难道姐姐我不香吗?”   下一秒,舒凫倏地睁开双眼,随着她一道坠落的半截红绳陡然光华大盛,烟花似的在半空中炸开。   光芒炽盛处,红绳好似一朵花苞乍然绽开,又好像一个被拆散的线团,朝向四面八方放射出千万条红线。   刹那间,无数红线织成一张坚韧而绵密的大网,将舒凫稳稳当当地兜在其中。   自然,她也没有忘记抛出一道红线,牢牢钩住了已经准备舍生取义的叶书生。   ——毒药?   ——怎么可能有用。   鉴于姜若水有中毒的光辉履历,自己又在齐雨薇手上吃过亏,早在登岛之前,舒凫便已服下事先备好的辟毒丹。树藤上的毒素刚侵入她体内,就被霸道的药力横扫一空,甚至没能让她的动作滞缓一分。   一刹那天地翻覆,一刹那形势颠倒。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叶书生跟不上节奏。   “什么,怎么回事?道友你这是……啊!裤子,我的裤子!道友!你勾住我腰带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   在叶书生心急火燎的呼喊声中,林小梅与舒凫一上一下,一个花容失色,一个满面春风,紧张而充满戒备地相互对视。   良久,林小梅才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一线声音:“你,为什么……从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啊。”   舒凫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   林小梅浑身一颤:“什么?”   “从一开始,我在雪松林中救下你的时候。”   舒凫耐心地向她重复一遍,神色依旧温和,仿佛从来不曾经历背叛,“因为那段树藤,并没有变成绛珠。”   “什,什么……”   “当时我救了你,将树藤斩成几段,从树上扒下来做了柴火。不过,其实树藤的本体,一直都在你身上对吧?”   她比划着解释道,“缠绕在树上那一部分,只是从本体上分离的枝条。我想想,对,就像是扦插一样的东西。”   “就……就因为这个……”   林小梅面色苍白,唇瓣像枯叶一样颤抖,“就因为这个,你从来都不曾信我?”   “不,虽然你处处都透着可疑,但我一直很想相信你。‘可能这是个误会,那段树藤比较特殊’,我也曾这样想过。”   舒凫语气柔和,目光却始终清明锐利,含着些冷冰冰的讥诮之意,剑一般直刺向林小梅眉心。   “但是林道友,你不该一时贪心,用利刃削断那枝珊瑚,还不小心让我发现。论作恶,你实在没什么经验。”   东海红珊瑚,质地坚硬,堪比金石,每一枝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珍宝。   就算是秘境中的赝品,凭怀古真人的性格,想必也能够轻松还原这一特征,向所有弟子炫耀他的珍藏。   也就是说,他房中的红珊瑚,决不是寻常刀剑能够斩断。   林小梅身怀利器,又怎么可能受困于区区树藤?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自导自演,刻意设下圈套诱人相救。而她的目标,自然就是“算计那个来救她的人”。   “唉,也就是我这种冤大头啦。”   舒凫自嘲地咧嘴一笑,在红线编织而成的大网上站直,双手并用将叶书生往上拖,“对了,还有叶道友。要不是他一直催促,我怕他唠叨,指不定就把你撂那儿不管了。”   叶书生臊得满脸通红,挣扎着道:“怪我不好,我识人不清——但是你先放开我!裤子!让我把裤子穿上!!!”   舒凫半带好笑地撇嘴:“就你那点东西,我还不稀得看呢。走啦。”   她一手提着红线,也没什么花哨动作,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原地一蹦三尺,一脚踏在大网中心——然后,那张网就像个弹性极佳的蹦床一样,骤然生出一股磅礴的反冲力,将舒凫高高托起,像枚冲天的爆竹一样送入高空。   从林小梅面前掠过那一刻,舒凫看见她惨白如纸的面容,只觉得心中一片平静,既没有一腔善意喂狗的愤懑,也没有“众生皆苦,以德报怨”的怜悯与同情。   她只是觉得可悲。   她给过林小梅机会,不止一次。上岛之际,下洞之前,甚至是在握住她手腕的一瞬间。   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林小梅:你留下吧。   在其中任何一个时刻,只要林小梅良心发现,放弃出手,舒凫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如既往地帮助她渡过难关。   但她终究还是下手了。   没错——就像原著中一样。   “……”   舒凫像只飞鸟似的掠上高空,又轻飘飘落在怀古真人雕像肩头,自上而下俯视着六神无主的少女。   林小梅目光散乱,浑身筛糠一样不住颤抖,手中还紧握着那柄短剑。刃光雪亮,绝非凡品,多半是方晚晴借给她的“凶器”。   然而,她却偏偏鬼迷心窍,用这柄锋利的宝剑削断了一枝珊瑚。   ——与之相似的一幕,在原著中也曾经发生过。   原著女主姜若水,虽然半世畸零,尝遍人间冷暖,却也曾有过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   那位挚友的名字,叫做“林珊”。   生于寒微,资质平凡,和女主一样受人轻慢、抱团取暖的底层小弟子。   姜若水将她视为平生知己,珍之重之,几乎是掏心挖肺地对她好。   也正是这位挚友,因为一时贪念作祟,偷了九华宗某位长老的珊瑚(如今看来,这位苦主就是怀古真人),被正巧发现的方晚晴抓住把柄。   在方晚晴的威逼利诱之下,林珊最终选择背信弃义,听从她的指示陷害女主,以此来交换自己的偷盗之举不被揭发,以及一个进入天玑峰内门的机会。   这次背叛,就是女主被诬陷“私通魔修”,以至于修为尽失、流落魔域,遭遇后续一系列悲剧的直接原因。   林珊。林小梅。   从一开始,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一个焐不热的“朋友”。   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会为了自己,狠心将姜若水推入深渊。   “林道友,我不会谴责你。毕竟我不是你,体会不了你的苦处,也帮不了你什么。”   舒凫低下头看她,目光中一丝温纯的笑意慢慢淡去,逐渐凝冻成冰,“对你,对方晚晴,我都只有一句话。”   伴随着这句话挥出的,是一道比千年玄冰更为清寒、凛冽,锐不可当的剑气。   “啊……啊!!”   林小梅转身欲跑,却被剑风扫过膝盖,一瞬间血如泉涌,她在惊恐与疼痛的双重打击之下面无人色,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舒凫的声音便在此时落下,如同阎王催命的低语——   “想搞我就正面刚,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花招,下三滥。”   “给我挖坑?我看你们挖的是自己的坟头,还自带一块棺材板,盖上就能入土为安了。这坟挖得如此难看,若是你们的先人地下有知,只怕都会气到祖坟自燃。”    第四十一章 九霄落雷   送你C位升天   “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花招, 下三滥。”   舒凫道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未刻意加重语气,也没有多少义愤填膺。   从头到尾,她都像是“随口一说”似的, 平静地、近乎漫不经心地, 将“下三滥”这三个尖刀一样的字扔到林小梅脸上。   她一向待人和善, 这会儿既动手又动口, 林小梅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张着嘴愣住了:“舒凫……道友, 你说我什么?”   “你觉得呢?”   舒凫抱剑在怀, 有些好笑地望着她, “总不见得, 你还指望我安慰你一番,说你‘身不由己,情有可原’吧?林道友, 你刚才那一刀,可是实打实要我的命啊。就算全天下都能体谅你, 大概也轮不到我。”   “我没有!”   林小梅忍不住拔高声调,几乎忘了腿上的疼, “我、我只是想让你落选!你和我不一样, 你有天赋, 还有长老赏识,就算落选也一定……”   舒凫挑眉:“因为我家有钱, 所以就活该送给你造?你当我精准扶贫?”   林小梅:“……”   舒凫看得出来, 林小梅对她没有杀意, 行动逻辑也很好理解,无非就是坑害竞争对手的常见伎俩, 类似于宫斗给人家饭里扮红花,考试给人家暖水壶里下泻药。算不上大奸大恶,但毁人事业线不共戴天,舒凫也没打算轻易原谅。   再者说,林小梅没有杀意,她背后的方晚晴可就不一定了。   另一头,叶书生好不容易落了地,急赤白脸地抓着裤腰带往上提。等他整理好君子仪容,想要插嘴说上两句,却感觉脚下又是一阵剧烈地动,差点原地扑街。   “什么?”他紧张地四下张望,“这又是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因为大家都顾不上。   只有柳如漪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不简单:“哎呀,看来把他吵醒了。”   “‘他’?”   舒凫反问一声,同时伸手扳住怀古真人雕像的耳朵,以免自己不小心被晃下去。   “一言难尽。”   柳如漪摇了摇鸡脑袋,“看见他,你就知道了。”   这一次的地动来势更为凶猛,来自大地深处的轰鸣如春雷一般连绵不绝,瞬间席卷整座岛屿,仿佛地底有一头凶兽正在挣扎咆哮。一时间,岛上天地变色,砂石乱飞,人人站立不稳,周围华美的亭台楼阁都晃出了二重影。   林小梅整个人都有些失神,怔在原地无所适从:“这,这是……”   一语未落,那响彻地底的雷鸣突然一口气由远及近,循着黑黢黢的深渊笔直上升,然后——   一个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披满坚硬鳞片的青翠蛇头,就这么无遮无拦地冒出地面,正好紧贴在林小梅眼前。   “蛇……是蛇……!!!”   林小梅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只与那对探照灯一样巨大的金色竖瞳对视一眼,就吓得魂飞天外,差点当场昏厥过去。方晚晴的短剑从她手中滑落,在地面上弹了一下后坠入深渊。   清脆的“锵啷”一声吸引了巨蛇注意,巨蛇停住动作,细长的瞳孔缓缓向她转来。   “啊……不要,别过来!!”   林小梅手脚脱力站不起身,只能跌坐在地上仓皇后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嘶声哭喊,“救命,救命啊!!!”   “……”   见此情形,舒凫也没有急着救援,而是转向柳如漪问道:“师兄,那条蛇是?”   “熟人,关系不好。”   柳如漪似乎不愿多谈,言简意赅地概括道,“‘七魔君,四妖王’的名号,你在外头听过没有?”   舒凫:“……”   呃,听上去有点像“七龙珠,四天王”,你是指原著里那些被男主血虐的反派吗?   要知道,男主齐玉轩作为一个龙傲天,自然少不了除魔卫道、英雄救美的剧情,剁过的魔头和妖头不计其数。   至于女主姜若水,那就是活生生一个性转唐僧,一半妖怪馋她的身子,另一半妖怪也馋她的身子。她只要一出门,要么被人抢回去炖肉,要么被人抢回去双.修,炖另一种意义上的肉。舒凫都怀疑这是abo文,反派一个个闻着味儿就来了。   一言以蔽之:炮灰太多,忘了。   要说她还记得什么,那就是原著反派boss,乃是传说中的“七魔”之首,又可以称他为“一号魔头”。   此魔阴险狡诈,心机深沉,一度假装被“二号魔头”推翻,实则假死藏身幕后,暗中翻云覆雨,意图破坏一个什么什么封印,打开一个什么什么入口……管他呢,反正也没有实现,女主自爆粉碎了他的阴谋。   舒凫不想做唐僧,也不想自爆,她只想做龙傲天。   既然如此,包括一号魔头在内,原本应该由男主对付的妖魔鬼怪,自然也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所以她虚心询问道:“请问师兄,这十一个魔头和妖头,分别都是些什么东西?”   不用问她也知道,“七魔君”先不提,“四妖王”其中之一,自然就是眼前这条山一样高的巨蛇了。   ——话又说回来,好好一个妖王,怎么开场就被抓了呢?   “关于此事,那可就是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   柳如漪刚要开口,却只听见头顶传来响雷似的一声“哼”。那青蛇细细长长的一条,忽然一个漂移凑到舒凫面前,也不废话,吐出鲜红的蛇信子在她腰间一卷。   舒凫:?????   您好?您也馋我的身子???   别了吧,虽然她喜欢爬行动物,但这条蛇蛇还是大了点。   青蛇滑溜溜、红艳艳的长舌头缠在她腰上,却没有张口往下吞,只是卷着舒凫的腰身将她向上一抛,恰好落在自己头顶。   蛇头上劲风扑面,舒凫刚刚站定,便只觉得眼前一花,与一道凭空浮现的人影撞个正着。   “哇?!”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手揉了揉眼睛,险些怀疑自己见鬼。   “你——您哪位?”   舒凫一脚踏在光滑的鳞片上,与这道无端出现的人影大眼瞪小眼,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   毫无疑问,这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修真界人均俊男美女,就算是白恬这样的甜甜,叶书生这样的憨憨,还有林小梅这样的插刀教闺蜜,也都有一副端端正正的好皮囊。放到现代,人人都能混成个小花、小鲜肉什么的。   但这个男人,即使按照修真界的标准,也绝对属于一等一的美貌。   以舒凫单薄的阅历,大约仅次于江雪声和化妆后的柳如漪。   在这个时机、在青蛇头顶出现,人又长得如此出挑,此人多半就是——   “您就是,那个……蛇妖王?”   舒凫试探着问道,同时不动声色地瞄了柳如漪一眼。她好像明白,为啥师兄与这位妖王关系不好了。   美人相见,分外眼红。   “什么‘蛇妖王’,本座是蛟。你那是什么眼神?难得本座今日心情好,特意化出人身看看,小丫头好生无礼。”   美人黑着一张脸,没好气地冲舒凫剔了一眼,目光落在她肩头,忽而发出一声冷笑,“瞧瞧,我道是谁呢。柳笑,你好好一只白斩鸡,几十年不见,怎么变成山鸡了?”   “……”   柳如漪沉着一张鸡脸,眼神阴郁得像要滴出水来,“邬尧,几十年不见,你一如既往是条绿皮长虫,绿得发光啊。”   舒凫:“……什么,污妖?”   ——哪位高人取的名字,竟如此虎狼之词?   却说这位妖王,本体是一条青蛟,又取了“污妖”这么个振聋发聩的名字,人形却生得清逸出尘,眉如远山,鬓若刀裁,一派明月清风,甚至还隐约有几分宗师气度。只不过浓眉深蹙,一张俊脸拉得老长,仿佛随时都要翻白眼,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   他身着一袭堆雪似的素白长衫,披了件半透明的翠色冰绡外袍,以一枝细竹作为发簪,将满头青丝松松绾起。整个人白中透绿,配色清新,好像一盘小葱炖豆腐。   不仅没半点妖气,更与“污”这个字沾不上边。   想当初柳如漪一身红衣,若与他站在一处,那可真是一个“红配绿,赛狗屁”。   绿衣妖王一手抚着鬓边碎发,神态倨傲:“不错。本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四妖王’之中的巫妖王,邬尧。”   舒凫:“噗————”   是我小看您了!您不仅是污妖,原来还是污妖王!   失敬,失敬.jpg   舒凫在内心向他拱手。   能够顶着如此名号纵横江湖,这条青蛟一定不是池中之物,未来想必大有作为。   邬尧见她失笑,面露不虞之色:“小丫头,你笑什么?你就不怕本座么?”   “那自然是……不怕啊?”   舒凫面对这古早风味的霸总发言怔了一怔,耿直回答,“我要是怕,又何必费老大劲儿跑来找您呢。”   她本想说“跑来揍您”,但瞥了一眼巫妖王阴沉沉的脸色,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邬尧拧着一副长眉,满脸不高兴地想了想,觉得还挺有道理:“那倒是。若没几分胆色,一般人也不敢找来这里。”   但他还是不高兴:“本座正在休息,却被你们这几个小辈一通闹腾,扰了清梦。你说说,你要如何赔我?”   舒凫:“……要不,您打我一顿?”   正好切磋切磋,练练手,见识一番妖王的本事。   邬尧:“???”   他活了上千岁,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   要知道,巫妖王这条老蛟矫情得很,一身公主病,总得要人顺毛哄着,虽然他根本就没有毛。   他之所以发难,原本是指望这人类小崽子说两句好话,服一服软,吹一吹彩虹屁。把他哄舒服了,他一高兴,指不定就把“三千枚绛珠”赏她,让她以第一名的成绩通关了。   妖王不同于寻常妖兽,他与掌门另有约定,在这片壶中日月之中,相当于半个主考官。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人类崽子如此硬核,不仅不怕他,竟然还有上赶着讨打的癖好。   ——那他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邬尧虽然脾气坏,秉性却十分懒散,更不嗜血嗜杀,否则也不会与掌门一个人修签了合同,几十年如一日地在这壶里冬眠,顺便扮演副本boss。   每次有胆大包天的试炼者上门,他都是视情况随便应付一下,把人不轻不重地打一顿,看着差不多也就放了。   遇上嘴甜会哄妖的,他连打都不打。   想他堂堂巫妖王,一条元婴期的千岁老蛟,道行高深,已有半只爪子迈入了化龙的门槛。虽说如今负伤在身,修为大大跌落,但也不至于认真对付一个小修士。   掉价啊。   ……   这边邬尧还没想出个章程,那边齐玉轩和方晚晴却已匆匆上山,满心打算着捡漏抢人头了。   两人远远望见一枝独秀的蛟头,便知道大妖已经现身。方晚晴以为舒凫坠入洞穴,必然非死即伤,胸有成竹地转向齐玉轩道:“玉轩,你我两人联手,一定能拿下这大妖。”   “好,我这就去。”   齐玉轩满腔柔情,有心在心上人面前一展身手,当即御剑腾空而起。   方晚晴与他深情对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郑重其事地叮嘱一句:“此妖身上或许有毒。玉轩,你务必多加小心,千万离它远一些,不可让它伤着你。”   “放心。”   齐玉轩信心十足,御剑从空中逼近青蛟,挥袖放出一道凛冽剑气,“妖物,受死罢!”   他这一嗓子贯注真气,穿云裂石,就连舒凫也被震得原地打了个激灵,心道:这哥们谁啊?   嗓门这么大,莫非输出靠吼?   待她一转头,才发现“这哥们”就是阴魂不散的男主,顿时烦从心头起、躁向胆边生,反手甩出一道剑气,与齐玉轩的剑气在半空相撞,势均力敌,双双飞散作点点流光。   这一下齐玉轩也吃惊不小,定睛细看,才发现舒凫正站在蛟头上:“是你?!”   “是我。”   舒凫一挑下巴,白眼翻得飞起,“怎么,想抢怪?”   ……   然而,方晚晴却没有看见这一幕。   此时此刻,她正远远地站在安全地带,手捏雷诀,准备引一道天雷直劈青蛟头顶。   她清楚记得,【上一世】姜若水死缠烂打,以练气之身强行进入紫玉壶,在齐玉轩身边纠缠不休,累得齐玉轩对她一路保护。   那青蛟看似骇人,其实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若不是为了保护姜若水,玉轩怎么会被它的毒牙所伤?   若非玉轩受伤,姜若水又怎么会有为他吸出毒血,因此昏迷不醒、惹他怜爱的机会?   若不是有了这一次相救之谊,让玉轩对她生出一点怜爱……   ——她方晚晴,又怎么可能输给姜若水。   上一世,是她察觉太晚,被这矫揉造作的女人占了先机。   即使她设计策反姜若水的挚友,百般栽赃陷害,却还是没能斩草除根,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落得个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下场。   这一次,她在两人相遇之前便开始布局,不仅散布谣言,更提前收买了将会成为姜若水挚友的林小梅,也就是未来的林珊。   对于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她全都了如指掌。   虽说与上一世相比,姜若水性情大变,判若两人,但方晚晴也知道,姜若水这人骨子里本就有一股鱼死网破的狠劲,被逼迫到极限便会爆发,要不然最后也不会黑化入魔。   经过再三试探,她发现姜若水对前世许多细节都不熟悉,多半并非重生,只是在别处受了什么刺激,以至于提前爆发。   既然如此,她就无须忌惮。   只要林小梅得手,姜若水坠入洞窟,自己和齐玉轩黄雀在后,一举战胜青蛟,此后便是一片坦途——   “姜若水,你一定想不到吧。”   方晚晴骄傲昂首,露出一抹胜利者的得意微笑,“苍天有眼,让我重活一世,教你灰飞烟灭。”   “黄泉路上,我且送你一程。”   她素手一扬,瞄准位于岛屿中央的洞穴,毫不迟疑地引动了雷诀。   姜若水落入其中,即使尚有一口气在,也逃不过这雷霆万钧的一击。为此,她还特意撒娇卖乖,向怀古真人讨了一道价值千金的高档引雷符,好让雷诀的威力增强百倍。   与此同时——   “巫妖王,您会飞吗?”   紧要关头遇上男主抢怪,舒凫的好心情一落千丈,堪比日了泰迪。既然男主现身,想必方晚晴的冷箭也不远了,还是趁早准备接招为妙。   她不再理会齐玉轩,只是转向一旁兀自沉思“打还是不打,这是一个问题”的邬尧,客客气气地建议道:   “您看,是我先来一步,此人偏要横插一脚,实在无礼。不如我们换个地方,我再向您讨教?”   舒凫和齐玉轩的态度天差地别,两人又不是一路,邬尧作为一条需要人哄着的老蛟,自然更愿意将机会留给舒凫。   “好,本座就允你这回。”   他高高在上地冷哼一声,随即长身而起,将舒凫顶在头上一飞冲霄。   直到此时,舒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青蛟的确不是一条蛇。在他细长的身躯上,还长了四条……可可爱爱的小短腿。   舒凫:“噗。”   刚“噗”了一个音,便只觉一道冷风擦着脸颊掠过——邬尧的人身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枝青竹,以竹为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刺了过来!   舒凫猝不及防,急退两步避过,柳如漪化身的山鸡在她肩头大叫:“邬尧,你这绿皮虫!好歹也是个修合.欢道的,怎么如此不知怜香惜玉,动手之前连招呼都不打?”   “什么?!”   这一句比方才邬尧那一刺杀伤力更大,舒凫瞳孔地震,险些从蛟头上滑下去,“合什么欢?什么道???”   开玩笑吧?虽说名叫污妖,但他怎么看都是条千年单身老蛟啊!   邬尧面色一沉:“闭嘴。”   “师妹,你有所不知。”   柳如漪铁了心与他过不去,抢在他发作之前飞快说完,“邬尧这一族名为‘巫山云蛟’,天赋异禀,却唯有走合.欢一途才能得道。他不愿行采花之事,便每每要放低身段,追求心仪异性,与之双.修……”   舒凫:“……他是不是年轻时追过你,结果发现你是个带把的,气得把你暴打一顿?所以你们关系不好?”   柳如漪猛地一惊:“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啊?!!   你这只罪恶的鸟,究竟残害过多少无辜直男!!!   “……”   巫妖王冷不防被揭了老底,一张脸绿得跟鳞片似的,恨不得把这山鸡拔了毛架在火上烤,“柳笑,你长进不小啊。别以为有江昙给你撑腰,本座就不敢动——”   邬尧敢不敢动柳如漪,舒凫不知道。不过她知道,齐玉轩肯定是很敢动的。   因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齐玉轩不依不饶地御剑追来,再次向邬尧挥出一道剑气。   齐玉轩:“妖物,你可是怕了?逃也无用,今日我定要将你斩于剑……”   邬尧:“滚!”   蛟尾一甩,不偏不倚,正好抽在齐玉轩那张颠倒众生的俊脸上。   “……下呜哇?!!!”   邬尧,一个平日里放水如泄洪的大妖,由于羞愤交加,一时忘了控制力道,就这样将意气风发的男主、天之骄子齐玉轩……抽飞了。   至于舒凫,本着“趁你病要你命”的基本原则,立刻驱使孤光剑,将本可以接住齐玉轩的灵剑格开,让他来了个百尺高空自由落体。   这点高度,原本不至于让他受多少伤。   但不巧的是,方晚晴招来的百倍天雷,延迟数秒后,恰好就在此时降临了。   方晚晴瞄准的是洞穴。   邬尧和舒凫已经飞离了洞穴。   叶书生紧随其后,随时准备出手帮忙。   齐玉轩正在朝向洞穴坠落。   还有一个失魂落魄的林小梅,正瘫坐在洞穴边缘。   问:以上谁会被雷劈?   “姜若水,你————啊啊啊啊啊啊#%$#^%&*@¥&!!!!!”   ……   “………………”   一通声势浩大的电闪雷鸣过后,舒凫嗅着漂浮在空气里的阵阵焦糊味,无辜摊手道: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个我也没想到。”   “莫非,这招就是传说中的……我杀我自己?”    第四十二章 恶报   我就是你们的报应   “这……熟了吗?”   “嗯, 差不多七分熟吧。有内味儿了。”   照彻黑夜的刺眼雷光熄灭之后,舒凫和邬尧的人身一起降落到地面上,围绕着面目全非、抽搐不止的受害者——齐玉轩,一本正经地仔细观察, 并且时不时发表学术讨论。   至于其他两人, 林小梅由于距离太近且措手不及, 也被卷入其中, 伏在地上昏迷不醒。叶书生距离较远, 再加上身为体修, 因此毫发无伤, 只是衣袍被雷电燎着了一个角。   舒凫感叹:“我合理怀疑, 这世上真的有报应。”   “我看没有。”   邬尧翻了个白眼, “否则,柳笑这白斩鸡骗人无数,怎会如今还活得好好的?”   “邬尧, 话不能乱讲。我几时骗过你了?”   柳如漪不服气地抻直鸡脖子,“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女子, 是你当年修为不到家,连我的真身都无法看穿, 就一厢情愿地情根深种。况且, 我发觉你对我有意之后, 不是明确拒绝了么?”   他黑豆般的小眼珠转了一转,幽幽叹道:“唉, 怪只怪你的‘有意’太过模糊, 如我这般心思灵敏, 也花了大半年才察觉。”   舒凫:“……”   看来这位巫妖王不仅是纯情直男,还是个闷骚, 可以收拾收拾去拍一部《好想急死你》。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个直男,无法像白少爷一样说弯就弯。   “你还有脸提?说什么修为不到家,本座那是不愿唐突,才没有贸然查探你的真身!”   邬尧一看见柳如漪就来气,瞳孔缓慢收拢成一线,显露出金色蛇瞳本相,“你——你若无心欺瞒,光是穿罗绮、戴珠翠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还要……”   舒凫:“……还要戴假胸?”   邬尧的脸色越发青翠:“不错!”   柳如漪理直气壮:“胸小撑不起衣服啊!你自己喜欢大胸看走了眼,怪我咯?”   邬尧:“谁喜欢大……?!本座只是以为,你那么……那么……定是女子无误!谁知你连胸都是假的!!!”   舒凫:“…………”   我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旁听两个老直男的感情纠纷,还是陈年冤孽那种?   叶书生在旁听了个一知半解,深感这一鸡一蛇的话题恐怖如斯,自己难以介入,便转过头去看焦香扑鼻的齐玉轩。   “这……莫不是那位麒麟儿,深得长老看重的齐公子?”   他一手摸着后脑勺,有点不敢认,“我记得,天玑长老遣弟子来瞧过他几次,似乎早已相中,只等他入门了。”   舒凫点点头:“是啊。不过现在已经熟了。”   她话音未落,便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难以名状的刺耳尖叫,好像长指甲刮过黑板,又像徒手掰开泡沫塑料:   “玉轩!!!玉轩,玉轩你怎么了?!!”   不用说,自然是方晚晴赶到了。   她一眼看见齐玉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当下目眦欲裂,劈手就是一个火球掷向舒凫面门。   “姜若水,你对玉轩做了什么?!”   方晚晴重活一世,堪称机关算尽、心如铁石,但对于齐玉轩这个百依百顺的优质男友,到底还是有几分真情。男友生死不明,而且乍一看已经熟了,她的惊骇也是发自真心。   舒凫一偏头轻巧避开,忍笑道:“方小姐,你仔细看看。我一个剑修,哪里制造得出这种效果?”   “什么剑修,你明明是个法……”   方晚晴一时间口不择言,随即反应过来,硬生生地改口道:“你是剑修,就不会用法术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一路走来,方晚晴每一步都算计得太过精确,舒凫心中早有怀疑。如今她嘴上这么一滑,更是让舒凫笃信自己猜测无误——方晚晴与她一样,都了解“原著中的姜若水”。   而且,方晚晴似乎比她更为了解。   可能性有三种:方晚晴这个人,要么是自带系统或外挂的穿越者,要么是过目不忘的骨灰级原著粉丝,要么是土著重生。   舒凫略一思忖,平淡自然地随口问道:“方小姐,我知道一位高人姓马,名叫马克思,你听说过吗?”   方晚晴:“……什么?莫非是说衡山马家?你突然提起他们做什么?”   舒凫:“没什么。”   OK,她是重生的。   看她一出手就是杀招,多半是在原著结局后重生,亲眼目睹了齐玉轩和姜若水终成眷属,而自己满盘皆输,处境凄凉,就连亲生的儿子都要管别人叫娘。   这样的方晚晴重来一次,光是为了出“前世”那一口恶气,也不会轻易放过姜若水。   遗憾的是,方晚晴以为自己拿了“白月光重生逆袭”剧本,而舒凫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烧剧本。   无论是虐文女主苦尽甘来,还是重生女配大杀四方,只要搞到她头上,她都照烧不误。   原因?   因为爽啊!   舒凫也不与方晚晴多费口舌,用足尖点了点倒地不起的齐玉轩,语气轻松愉快:“方小姐,你这引雷符质量不错,效果拔群啊。上哪儿买的?给我也整一个呗。”   “你……”   方晚晴还没来得及发作,地上的齐玉轩又是一阵剧烈痉挛,忽然将头一偏,“哇”地呕出一口黑血。   这下方晚晴彻底慌了手脚,顾不上兴师问罪,急忙赶上前为他查看伤势:“玉轩,你怎么样?”   她煞费苦心,殚精竭虑,就为了引这道天雷劈情敌,将危险掐灭在萌芽阶段。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竟然把情郎给劈了!   幸好她修为有限,即使借助了怀古真人的引雷符,威力也不过金丹期左右,还不至于一招劈死一个天赋绝佳的筑基剑修。换了练气期的姜若水,只怕这会儿不仅是焦香扑鼻,整个人都给劈成串串香了。   方晚晴家世不凡,一向受到怀古真人荫庇,自然少不了各种灵丹妙药。一瓶瓶仙丹、玉露不要钱似的灌下去,齐玉轩通体灵光流转,受损的经脉和焦黑的皮肉逐渐开始愈合。   不过,根据舒凫目测,这些灵药治标不治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齐玉轩都只能顶着这副焦尸造型见人了。   他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人群中最耀眼的那颗新星。   更凄惨的是,这一记天雷对他全身经脉损伤不小,直到伤势痊愈为止,他的修为也会停滞不前,毫无寸进。   如今舒凫只是练气圆满,有孤光剑在手,剑气就已经能与他五五开。等齐玉轩恢复如常,她一日千里,进境飞快,完全可以把他按在地上打。   龙傲天男主齐玉轩,只能活在《弱水三千》这本小说里。   一片天空容不下两条龙,有舒凫在的地方,不是他死就是她活,绝对没有其他选项。   但是,就连舒凫也没想到,男主这次的遭遇还不仅如此。   “玉轩,玉轩……你醒醒啊!”   为了缓解伤势,方晚晴一口气给他灌了十几种丹药,各色灵光交替闪烁,直把齐玉轩灌成了一盏圣诞彩灯。   然而,在那些五彩斑斓的灵光之间,却始终有一道黑气萦绕不去,顽固地盘踞在他气海之中。   方晚晴察觉不对,面色微变:“这是……毒?”   “发现了?”   邬尧那具人身足不沾地,一脸事不关己地飘在一旁,见状方才凉凉开口道,“巫山云蛟,通体带毒。方才他脸上被鳞片刮伤,又被你那道天雷一激,毒气便已深入血脉。”   方晚晴险些端不住表情:“你说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若不是受你雷击,他又何至于此?现在知道着急,早干什么去了。”   邬尧不大瞧得上这个背后伤人的小修士,目光冰冷,口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么赶紧给他逼出毒血,要么,就赶紧准备后事吧。”   舒凫:“……”   到底是妖王,尽管情场失意,下手却一点都不含糊。   与他相比,掌握齐玉轩生死的方晚晴就显得不太干脆了:“逼出毒血……要怎么做?”   怎么做?   原著中的姜若水忧心如焚,一见齐玉轩受伤,毫不犹豫就俯身将毒血吸出,自己却被毒气侵入脏腑,一连数日神志不清。要不是九华宗救治及时,难免会落下病根。   舒凫一看便知,面对身中剧毒、宛如一具半熟焦尸的齐玉轩,方晚晴犹豫了。   她——下不去嘴。   舒凫:太真实了.jpg   要不是碍于还有其他人在场,她真想即兴高歌一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呐~各呀么各自飞~”   这“大难”还是他们俩自己造的,那就更有意思了。   舒凫原本还想守株待兔,给亲自赶来的方晚晴补上一刀,这会儿却幸灾乐祸地改了主意。   为男主吸出毒血、中毒昏迷、增进好感的机会,岂不是方晚晴梦寐以求的吗?既然如此,姜若水受过的罪,自然要让她逐一好好品尝。   看看这个七分熟的男主,他不香吗?   “我……玉轩……”   方晚晴恨极怒极,可是一低头看见齐玉轩窸窸窣窣掉煤渣的黑脸,闻到他满身的血腥和焦糊味儿,整个人就好像被钉在原地,怎么也不敢靠近。   这……这也太恶心了!   凭什么,上一世的姜若水就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够为本来面貌的齐玉轩吸出毒血?!   但她不能理直气壮地抱怨,因为雷是她自己劈的。   方晚晴百般挣扎,好几次闭着眼倾身向前,胃里却不受控制地一阵阵泛起酸水,险些兜头吐上齐玉轩一脸。   ……臣妾做不到啊!   她无计可施,只好无能狂怒:“姜若水,玉轩与你有过婚约,如今他伤重至此,你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吗?”   “你的男人,你劈的雷,关我锤子事。”   舒凫不理会她的狂怒,转身向邬尧行了个晚辈礼,“妖王,晚辈讨教。”   开什么玩笑。她自个儿的目标还没达成呢,管不了憨批死活。   他要是死了,那也是被自己给憨死的。   叶书生见状也想上前,却被邬尧横了一眼:“本座与小姑娘说话,你上来做什么?她向我讨教,若是带上你,那本座还有什么好教的?”   叶书生:“……”   被嫌弃了,嘤。   柳如漪在一旁提醒道:“师妹,你真要和邬尧动手?他对小姑娘一向手软,你不如哄哄他……”   邬尧:“……你给我闭嘴!”    第四十三章 剑出   我就放肆!爽啦!   “妖王, 晚辈讨教。”   舒凫向巫妖王抱剑一礼,剑尖下垂,低眉敛目,做足一副温良恭谨的小辈姿态。   “哼, 你倒是乖觉。”   公主病老蛟果然受用, 金色蛇瞳弯起, 像一对清泠泠的弦月挂在脸上, “我看你身上有江昙的气息, 怎么, 你是他新叼回来的雏儿?”   “雏……什么?”   舒凫总觉得这称呼不大对劲, 好像有点少儿不宜的味道。   不过转念一想, 邬尧本体是蛟, 乍一看和大蛇没什么两样,说不定经常掏个鸟窝、叼个鸟蛋什么的。对他来说,“叼雏儿”可能和常人口中的“捡孩子”一样, 并没有特殊含义。   ——但是,他为何要用这个词, 来形容并非蛇类的江雪声呢?   舒凫正想到这里,便听见他轻轻“啧”了一声, 接下去道:“你小小一个人族, 既无珍稀血脉, 也不是什么百年一遇的天才。本座实在想不明白,江昙那样一个刁钻东西, 究竟看上你哪一点。”   舒凫:“呃……”   你问我, 我问谁?   她回忆了一番自己和江雪声相遇的情景, 心道:可能他是看我可爱吧。   “巫妖王说笑了。先生他再挑剔,也比不上妖王您啊。”   柳如漪看不惯邬尧贬抑舒凫, 故意捏着一把女声,阴阳怪气地开口讽刺,“我还记得,妖王当年寻找道侣,光是条件就列了足足一十八枚玉简,将那些觊觎你美色的女妖唬得目瞪口呆,落荒而逃。”   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一一点数道:“修为要高,样貌要好,嗓音要甜,脾气要温柔,打扮要清雅,举止要端庄,说话要爽快,不能无礼顶撞,不能奉承讨好,清晨不能贪睡,美酒不能贪杯……”   “有时我都怀疑,你这么一条挑三拣四的洁癖长虫,究竟是妖王,还是九重天上的仙君?你挑的是道侣,还是手下?”   邬尧一张脸又开始发绿:“我——我那只是说说!况且,我提些要求又怎么了?巫山云蛟乃龙族之后,岂能随意与人交……交……”   舒凫脱口而出:“交.配?”   邬尧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扭头瞪她一眼:“你一个小丫头,人才这么丁点大,怎么随意将这两个字挂在嘴边?”   “这……我只是说说,您不是在真操实干吗?”   舒凫一脸诚恳地发问。   邬尧:“……”   修合.欢道的千岁纯情老蛟,冷不防被一个人类小姑娘的车轮子碾到脸上,一时间哑口无言。   舒凫忍不住想,就凭他这个性格,真能成功结交到异性道侣吗?   柳如漪很快便解答了她的疑惑:“邬尧今年一千零八岁,只结过三次道侣。一个没活过他,五百年前寿终正寝了,他还老老实实守了几年丧;一个嫌弃他不解风情,两百年前跟青丘天狐跑了,好得蜜里调油,明里暗里地在他面前炫耀过几次,把他气个半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还有一个嘛……”   邬尧寒着脸道:“还有一个是凌霄城派来的杀手,与我结侣十年后布下天罗地网,致我身负重伤,不得不与九华宗合作,避入此地静养。满意了吗?”   舒凫:“……………………”   太惨了!!!   巫妖王太惨了!!!!!   这是人干的事情吗???   哦,差点忘了。   凌霄城不能算人。   “你明白就好。”   柳如漪见好就收,低下脑袋理了理羽毛,“邬尧啊,你一向情路坎坷,又何必因为错认我是女子,就大动肝火呢?旁的也就算了,你居然拔我的毛……”   舒凫:“……”   果然,拔毛之于柳如漪,就像谈恋爱之于邬尧一样,都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   就这样,在齐玉轩的痛苦呻.吟和方晚晴的无能狂怒之中,舒凫、柳如漪和邬尧换了个地方,开始舒凫对巫妖王的“讨教”。   当然,舒凫也没有忘记留下一道封印符,将他们两人困在原地,让方晚晴一心一意地表演“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哼。如你这般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倒也罕见。”   邬尧见她执意一试,便也稍稍收敛了轻蔑神态,认真迎接她的挑战。   他闲闲立在原地,手中竹枝一横,一副清隽风骨之外多了几分飒爽英姿,越发衬出他神清气秀,当真是个人间少有的如玉郎君。   舒凫心想:生得这般相貌,却还是一大把年纪孤苦伶仃……可见他在找对象这方面,确实是挑剔得很了。   柳如漪作为“女子”,的确是要美貌有美貌,要修为有修为,性情潇洒、品格清正、仪态风流,还有一把勾魂夺魄的女神音。   而且,蛟是龙族之后,鸿鹄是凤凰之属,两人也称得上门当户对。   只可惜,柳如漪是个直男。   ……这剧情怎么似曾相识?   柳师兄,到底有多少男人为你流过眼泪?   冤孽啊。   舒凫在心中暗叹一声,摆好起手式,再次向邬尧行了个礼,然后挺身一剑刺出。   “我修为低微,此次便向您讨教剑法。前辈,得罪了!”   “哦?小姑娘倒有胆识。你若能胜我一招,便算是你赢了。”   邬尧眉梢一挑,不闪不避,原本随意垂落的手腕轻轻一扬,那竹枝便划了道刁钻的弧线,恰好迎上舒凫剑锋。   竹枝上显然有灵力流转,只听见“锵”的一声清响,舒凫手中的孤光剑竟然被生生荡开!   舒凫:???   ——你这是什么强化到极限的竹子,怎么会发出打铁的声音?   她不敢懈怠,不等招式用老便迅速踏步上前,压低身体,反手一剑向邬尧下盘削去。   “呵,雕虫小技。”   这一次,邬尧终于动了——就好像在逗她玩似的,他不紧不慢地向后退了一步。   舒凫这一剑再次落空,心神却毫无波动,冷静地撤剑、变招,转身再次出剑,俨然将邬尧当成了一根人形木桩,而她则是一台没有感情的练剑机器。   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在摇光峰经过千百遍操演。对于其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都已经烂熟于心。   邬尧的剑路确实精绝,灵力确实强横,但她每一次应变都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力求做到滴水不漏。再倚仗身形娇小、身法灵活,在他周围来回游走,一时间竟也不露败象。   邬尧身经百战,很快便看出端倪:“小丫头,你好大的胆子。仗着本座不会对你下杀手,便拿本座喂招么?”   舒凫停下步伐,抬起脸来朝他一笑:“哪里,算不上胆大。要不是知道您心慈手软,我可不敢这么玩。”   言外之意,也就是承认了。   邬尧倒也不恼,手中一枝青竹耍得飒飒生风,直教人眼花缭乱。待要细看,一招一式却又好似飘云流水,挥洒自然,没有一星半点卖弄技巧的花哨。   舒凫看得出来,他没有敷衍,而是在实打实地凭剑术与她过招。   不谈境界修为,不论精奇法术,单就他这一手耍竹子的功夫,也没有坠了“妖王”的名头。   所谓“飞叶摘花,皆可伤人”,说的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舒凫心中叹服,手上动作更快,两眼眨也不眨,想要从那舞成一团青光的竹枝中寻出破绽。   但妖王的破绽,又岂是那么好找的?   对方愿意现出人身陪她过招,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再指望他屈尊放水,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等一下,放水?   舒凫灵机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她猛然收住剑势,脚底一个急转弯,“蹭”地绕到了邬尧背后。   绕背这一手她玩过好几次,每次都被轻松挡下,邬尧也没当回事:“怎么,又来这一招?”   “……”   舒凫沉住气没吭声,也没有急于向他出剑。   她找准位置站定,忽然随手将长剑一抛,原地纵身一跃,整个人飞扑到邬尧后背,用胳膊死死绞住了他的脖子!   舒凫:吔我强人锁男啦!!!   邬尧:……???   他无意伤害小辈,相反还存了几分指点之心,手中竹枝从来只拨开舒凫剑锋,不曾向她身上招呼。他便是没想到,舒凫竟然利用他这一点手下留情,直接扑上来肉搏!   这也太莽了!   比他年轻那会儿还莽!   十几岁小姑娘的臂力,就算是经过锻炼,也不足以制住妖王。   但问题在于,邬尧虽然不得不修那狗屁倒灶的合.欢道,却不是个寻花问柳的滥蛟。论秉性,他向来堪称内敛,脸皮就像一张纸片那么薄。   如今他年纪大了,地位高了,便可以靠“恼”和“怒”来掩饰“羞”,但终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简而言之——巫妖王,并不怎么习惯与异性接触。   舒凫刚一下手绞他脖子,便发觉这牛逼哄哄的老蛟忽然浑身一僵,举起的手腕停在半空,竟然就这么定住不动了。   明明是一条青蛟,此刻却有一层薄红飞快攀上他的侧脸,甚至还冒出了丝丝热气,半点也不像冷血动物。   舒凫有点懵逼:“您……这么大把年纪了,还不好意思呢?”   “……放肆!”   邬尧拼命绷住面孔,但陡然尖锐的嗓音还是出卖了他。   舒凫差点爆笑出声,勒住他脖子的手臂却没有放松,还加重了几分力道。她四肢并用,一边像只八爪鱼似的死死攀附在邬尧背后,一边大喇喇地扬声喊道:“我就放肆——孤光!”   孤光剑原地颤了两颤,发出一阵抗议的嗡鸣,似乎对主人的所作所为不忍直视。   但它毕竟是一柄忠心耿耿的好剑,抗议过后,到底还是恪尽职守,剑尖一转朝向邬尧胁下刺去。   邬尧瞳孔一缩,当下也顾不上肢体接触,反手一把揪住舒凫衣领,长臂一扬,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抡了出去。   当然,他出手之前留心观察过,并没有将她往岩石或大树上砸,而是挑选了一块平整松软的土地。   舒凫知道他嘴硬心软,心中也不惊慌,凌空一个翻身调整姿势,足尖稳稳落地,一扬手招出魄月琴:“去!”   魄月:“……”   孤光啊,兄弟来陪你了!   论舞琴这一路数,舒凫一回生二回熟,脚跟站稳,一手拽着琴上长穗,起手便来了个滴溜溜大风车。邬尧从未见过如此奇葩的招式,头一次闪避不及,沉重的琴身从他脸侧拂过,将他用来束发的那枝青竹给刮了下来,放落一头锦缎般的乌发。   舒凫一击得手,也不贪多,立刻向邬尧拱手道:“前辈,这一招是我胜了。”   邬尧:“…………”   ——这是什么见鬼的招数,你他妈在逗我???   舒凫这一套操作如此清奇,邬尧自然不肯认账,抬手又是一竹枝刺向她面门:“方才是你耍赖,这一招不算。再来!”   “妖王,您可不能欺负小辈啊。”   舒凫压根不怕他发怒,一个后跳轻巧避开,满脸都挂着没轻没重的笑意,“说好一招就是一招,我看您才是耍……”   “……咦?”   ——然后,异变陡生。   舒凫这一脚落下,没有感觉到坚实的地面,而是仿佛踏入泥沼或流沙一般,就这么直挺挺地陷了下去。   ……什么情况?   她只当是踏中秘境里的陷阱,立刻甩出一道红绳缠住周围树木,试图将自己从陷阱中拽出。   然而,落脚处那片土地却好像撕开了一张噬人大口,泥土如同强力胶一般死死依附着她的皮肉,以一股非比寻常的大力拖住她,将她整条腿向下拉扯。如果强行挣脱,只怕会当场撕去一层皮。   与此同时,舒凫看见土壤中冒出一点火星。   转瞬即逝,却足够刺眼。   ……火?   舒凫心头一凛,立即抬头四顾,只见不远处闪过一道袅袅婷婷的紫衣人影,鬓发散乱,手中还紧攥着一道灵符,不是方晚晴又是谁?   “…………”   说好的鹣鲽情深呢,小老妹?   舒凫实在没想到,方晚晴的执念如此强烈,为了浑水摸鱼搞死姜若水,她不光可以冲破符咒封印,竟然连半死不活的齐玉轩都能抛下。   拜托,你男朋友都快嗝屁了诶!你真的爱他吗!   穿越以来头一次,舒凫对齐玉轩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同情。   不过眼下,更需要担心的还是她自己。   就在片刻之前,方晚晴能使出那么一道气势磅礴的天雷,显然是借助了某种法宝或道具。也就是说,她同样可以借助另一种道具,瞬间在舒凫脚下掘出一个坑,再把她拖进火坑里烤。   作为重生女配,这峰回路转的两辈子,她到底没有白活。   换作原本的姜若水,很可能第一个回合就被她坑死了。   就在短短数秒间,攫住舒凫脚踝的土壤急速升温,火星噼里啪啦四下飞溅,剧烈的灼痛感一阵接一阵袭来。好好的一条腿,眼看就要和齐玉轩一样散发肉香。   “小丫头,怎么回事?”   “师妹小心!!”   与此同时,邬尧和柳如漪也注意到情况不对,一个飞身上前,另一个扑棱着翅膀飞过来拽她衣领。   “等一等,先别拽……”   就在紧要关头,舒凫忽然注意到——邬尧用来绾发的细竹恰好落在她脚边,竹枝青翠欲滴,叶尖上还挂着几滴清露,显然是以灵力悉心保存。距离一近,她甚至能从细竹上感受到充盈的水汽。   作为一个闷骚,这老蛟在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   要温养植物,还要让它保持新鲜水灵,木系和水系灵力缺一不可。   五行相生相克,木能克土,水能克火。也就是说——   “前辈,借您发簪一用!”   舒凫毫不迟疑,一伸手握住那枝细竹,瞄准自己脚边的泥土,运足力气狠狠扎了下去。   就在竹枝入土的一瞬间,那股束缚她腿脚的力道骤然一松,蠢蠢欲动的火星旋即熄灭。   成了!   舒凫当机立断,立刻猛一用力将腿抽出,同时整个人就地向前一滚,与那块吃人的土地拉开距离。   邬尧见她脱险,随手一挥长袖,将那块土地碾成了一捧纷纷扬扬的沙尘,地面上只留下一处深坑。   “……”   处理完毕后,他一手撩起散落的长发,面色阴沉,暗藏凶险的目光落到方晚晴藏身之处。   “好啊,你很好。”   他沉声道,“难得有这么一个人类,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规矩……”   邬尧极少伤害考生,但方晚晴接二连三偷袭,让他决意要给这心术不正的少女一点教训。   然而,就在他出手之前,刚打完一个滚的舒凫骤然起身,一振臂将孤光抄在手中,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   方晚晴自以为藏得极好,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只觉一道锋利的剑气划过耳畔,快得几乎让她感觉不到疼。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了一手淅淅沥沥的鲜血,还有一小块被剑气削落的耳垂。   “姜若水,你……啊!!!”   方晚晴尚未尖叫出声,舒凫已经一直线冲至近前,一手揪住她发髻,好像摔面团一样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这一摔之力非同小可,方晚晴精心呵护的娇嫩脸庞撞上地面,满地粗糙砂砾嵌入肌肤。顷刻间,她原本吹弹可破的面孔血肉模糊,脸颊上一大块皮都被生生磨了下来。   “姜若水,你疯了!”   方晚晴只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脸上传来,心下大骇,尖叫声一声急似一声,“你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方家的人,你敢这样对我?!”   “我有什么不敢?”   舒凫置若罔闻,二话不说先卸了她两边肩关节,一手死死按住她后脑勺,毫不留情地将她怼在地上反复摩擦,“想杀我,是吗?想废我的腿,是吗?你还想做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啊?”   她一边说一边加重力道,几乎将方晚晴半个脑袋都按进土里。   “方小姐,你都不要脸了,我当然敢撕你的脸。俗话说得好,礼尚往来,和气生财,有仇不报,不如上吊。”   “方家?就算闹到你亲娘老子面前,你作的死,你也得给我受着!”    第四十四章 夺魁   天凉了,我火了,送他们杀青吧   方晚晴怎么也想不明白,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分明占尽先机,对上一世入门试炼中的每一个细节倒背如流,事先做好了一切准备,利用了一切能够利用的资源, 只为了在试炼中给姜若水致命一击, 自己清清白白地全身而退。   可是为什么, 她会被姜若水按在土里, 像一块破抹布一样来回摩擦?   方晚晴满脸火辣辣的疼, 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的疼, 大脑和心脏更是一跳一跳的疼, 仿佛在声嘶力竭地惨叫:   ——放我走!放我回上一世, 我再也不要待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了!!!   这根本不是我知道的修仙界!!!   最终, 从漫无止境的痛苦中拯救她的,是一声象征“试炼结束”的清亮鹤唳。   方晚晴曾经争分夺秒,企图赶在试炼结束之前解决姜若水。而如今, 她却扑倒在尘埃里,脏兮兮的眼泪流了满脸, 比任何人都更期盼终点的到来。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与上一世一样, 九华宗的医修们及时赶到, 重伤昏迷的齐玉轩和林小梅得到了救治。   不过这一次, 没有人为齐玉轩吸出毒血,导致他伤上加伤, 经脉损伤已然不可修复。尽管微乎其微, 却是划分天才与凡人之间的天堑。   上一世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睥睨天下的修仙界第一龙傲天,这一世注定成为绝响。   方晚晴如遭雷击, 悔不当初。   她又哪里能想到,自己眼中“没什么了不起”的一条青蛟,竟然是正儿八经的神龙后裔,号称“天下奇毒之首”的巫山云蛟?   巫山云蛟是世间少有的灵兽,蛟毒解药更是旷世奇珍,需要十几味珍稀药材炼制。就算重活一世,凭方晚晴一个十来岁的大小姐,也未必能够轻易得到。   更何况,上一世的她自视甚高,对紫玉壶中的青蛟不屑一顾,从未了解过这条老蛟从何而来,是个什么品种。这一世她身为考生,怀古真人再怎么偏心也不会泄题,她更是无从知晓。   就这样,方晚晴亲手挖好一个坑,然后将自己最爱的男人推了进去。   说来奇怪,邬尧平日里几乎从不伤人,看似性情乖戾,实则是一条五讲四美的温厚老蛟。好巧不巧,却接连两世都毒倒了齐玉轩。   在舒凫看来,这也算是命中注定,报应不爽。   或许是(原)男主光环护体,齐玉轩没有当场去世,但也差不多凉了半截。他作为男主拥有的天赋和机缘,以及本该如期而至的美满人生,至此也彻底烟消云散。   舒凫:行,我舒服了。   至于“战胜大妖”的三千枚绛珠,邬尧也很大方,声称舒凫“心境值得嘉奖,打人神清气爽”,大手一挥便将奖励发给了她。   顺便一提,两人过招之际,舒凫的队友叶书生没有旁观,而是独自跑去湖边埋头刷怪。他看出巫妖王强势,取胜不易,不愿将自己的负担加诸于舒凫身上。   最后,叶书生收集的绛珠加上舒凫获得的头奖,两下里一凑合,还多出两千来枚。舒凫坦然笑纳,一个子儿都没有留给林小梅。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朋友”这两个字,她不配。   ……   舒凫刚一离开紫玉壶,踏上现实中的羡云台地面,就受到了出乎意料的热烈欢迎。   大师兄戚夜心第一个上前,绷着脸上下打量她一阵,沉声道:“可还无碍?”   “……”   舒凫没答话,低头瞥了一眼自己劫后余生的腿。   虽然她及时抽身,但裤腿底下还是烫出了一片燎泡。这会儿她已经敷上药膏,只是余痛仍在,走起路来免不了一瘸一拐,伤势一目了然。   舒凫的视线只在伤腿上停留一瞬,随后便抬起头,冲戚夜心露出个没事人一样的微笑:“我无碍,请大师兄放心。”   “无事便好。”   云英紧跟在戚夜心身后,神色淡淡地向她点头,“姜若水,你获得的绛珠一共是五千三百二十七枚,在所有参加试炼的修士中名列第一。恭喜了。”   “恭喜啊,道友!”   叶书生也真心诚意地向她道贺,“道友不仅剑术高强,品行端正,还烤得一手好鸡。第一名落到你手上,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舒凫:“……谢谢哦。不过,你确定你是在夸我吗?”   舒凫如愿以偿地夺魁,她的小伙伴叶书生、白恬都顺利通过了试炼,柳如漪放出的一缕神魂也回归原位。至于她的对头,齐玉轩和方晚晴双双重伤,林小梅不仅重伤还惨遭淘汰,总之没一个好过。   九华宗入门考试第一场,至此可说是皆大欢喜。   当然,作为故事尾声的点缀,此处照例会出现一点刺耳的不协调音:   “——慢着!我有异议!”   “嗯?”   舒凫循声转头,只见发话者不是别人,正是方晚晴的远房堂弟,曾经放肆欺侮白恬的“方公子”方瀚。   不过舒凫觉得,他还是改名叫“方憨憨”比较合适。   方憨憨搀扶着血流满面、几近毁容的方晚晴,神色悲愤,一手指向舒凫嘶声道:“姜若水对其他修士下此毒手,手段狠辣,心性凶残,这样的毒妇也配进入九华宗?”   “???”   舒凫配合着他的动作,一脸天真无邪地反手指向自己,“小朋友,你说我毒?”   方瀚面色一僵:“你,你说谁是小——”   “哎呀,抱歉。因为你刚才的发言太蠢了,一瞬间我以为你只有五岁。”   舒凫和蔼可亲地眯起眼笑了一笑,也不等他继续控诉,转向戚夜心昂首道,“这位方小姐不知与我有什么冤仇,几次三番设计害我。我为了自保,不得不对她还以颜色,决不是有意加害。”   “你血口喷人!”   方晚晴恨得几欲发狂,强忍住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在舒凫身上撕下一块肉来,“请仙长明鉴。我确实对姜若水用了法术,但我只是为了制住她,绝无害她之心。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她太过霸道,用符咒封我行动,企图一人独占大妖,妨碍其他人挑战……”   她转向周围灰头土脸的考生们扫了一眼,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道:“若非如此,这‘第一名’也落不到她的头上。”   舒凫:哦豁,原来如此。   难怪方晚晴敢大摇大摆地下手,原来早已想好了这么一套说辞。   不得不说,听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舒凫独占boss是真,方晚晴意图抢怪是假。假话掺在真话里说,总是会平白多出那么一点说服力。   论操控舆论,舒凫实在很佩服她。   方晚晴修仙太屈才了,她应该反穿到21世纪做节奏大师,在互联网上翻云覆雨。   舒凫一向不在乎流言蜚语,只觉得凡事都讲一个“善恶在我,毁誉由人”,原本并不想多做理会。   遗憾的是,方晚晴后台太硬,洗脑包又太逼真,没那么容易让她一笔带过。   “岂有此理!”   吃了方氏洗脑包,就连本该作壁上观的怀古真人也大为光火,当即现出身形,横眉怒目地朝向舒凫喝道:   “岂有此理!孽障,还不跪下!!”   舒凫:“啥?”   跪跪跪,咋个又是跪?我在秘境里没跪你,你就这么不满意吗?   既然如此,那我当然……更不能让你满意了。   于是她昂首挺胸,把自己竖得像一杆标枪那样笔直,答话也直截了当:“敢问真人,我行得正,站得直,为何要跪?”   “你!还敢强词夺理,巧言抗辩?”   怀古真人越发怒上心头,看这小丫头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方晚晴说得明明白白,是你独占妖兽,妨碍他人挑战在先。她出手阻拦,却反被你如此毒打,简直岂有此理!你倒是说说,你还要如何自辩?”   舒凫:“……”   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当初掌门说“如果换怀古师叔做掌门,九华宗不到三年就亡了”。   干,原女主过得那么惨,除了性格使然、反派陷害之外,还不都是因为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叉烧长辈!   瞧把他给能的!   舒凫被怀古真人当众指着鼻子训话,也不觉得难堪,大大方方一负手,径直走向一边担架上不省人事的林小梅,伸手指着她脑门虚虚一戳:   “方小姐与我各执一词,互相矛盾,真相尚未水落石出,怀古真人就急着给我定罪了。那我倒想问一问,这位林道友受方小姐指使,企图在我潜入洞穴之际背后捅刀,也是为了‘阻止我抢怪’吗?”   “这……”   各峰长老皆有关注试炼情况,林小梅故意斩断绳索、坑害舒凫的景象,怀古真人也曾亲眼目睹,不好推说不知。   但他一心维护方晚晴这个(精神上的)孙女,根本无意分辨其中的是非曲直,须臾语塞之后,随即话锋一转:“林小梅害你,同方晚晴有什么关系?休要胡搅蛮缠!”   舒凫哭笑不得:“那……要不您问问林小梅?她可是亲口说过,方小姐承诺在您面前引荐她,以此来交换她对我下手。”   怀古真人:“笑话!谁知她是不是与你早有勾结,刻意陷害方晚晴!”   舒凫寸步不让:“照您的说法,林小梅一边与我勾结,一边又要害我,您不觉得这话有点毛病?”   怀古真人:“那也可能是你们分赃不均,她临时起意,或者你们两人自导自演。更何况,如林小梅这般品行低劣之人,她的证词又怎能作数?万一她为了自保,胡乱攀诬,又待如何?”   舒凫无奈摊手:“要不您搜个魂吧,这样她就没法撒谎了。”   怀古真人:“什么,搜魂?!如此毁人魂魄的禁忌之术,你也敢挂在嘴边,果然心术不正!”   舒凫釜底抽薪:“那么方小姐的雷击,您又作何解释……”   怀古真人:“那是误伤,她只是想攻击巫山云蛟!”   舒凫:“……”   哇噻,您的逻辑真是无懈可击,给您鼓鼓掌吧。   这也是方晚晴的谨慎之处——她深知秘境中考生的一举一动都在长老眼皮底下,因此提前与林小梅搭上关系,安排她在秘境中独立行动,按照事先制定好的计划下手。   如此一来,就算东窗事发,只要林小梅不反咬一口,这桩缺德事就牵扯不到方晚晴身上。   退一万步讲,即使林小梅突然良心发现,有怀古真人一力担保,方晚晴照样能够全身而退。   说实话,就连舒凫也没想到,怀古真人的“方仙子滤镜”竟有如此神威。   若照这个说法,从此以后,林小梅的名声会变成一滩烂泥,而她——方晚晴依然是冰清玉洁、白璧无瑕的方小姐,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山巅白雪,高岭之花。   与原著中一样,方晚晴果然十分爱惜羽毛,若非迫不得已,甚至不愿脏了自己的手。   此时此刻,她隔着满脸淋漓的鲜血,面向舒凫勾起了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   虽说她受了些伤,吃了些苦,但方晚晴知道,怀古真人对方氏儿女一向视如己出,心软如泥。就像上一世那样,他一定会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讨个公道,让姜若水付出代价。   即使姜若水性情大变,修为今非昔比,终究不过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罢了。   摇光长老看中她又怎样?   在这场试炼中,他还不是将她置之脑后,袖手旁观,什么也不会为她做?   更何况,上一世籍籍无名、荒凉凋敝的摇光峰,这一世也不可能与天权峰比肩。   姜若水比不上她。   永远都比不上。   这样一想,方晚晴顿时觉得,脸上和身上的伤口都没有那么疼了。   她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怀古真人对舒凫的宣判——   ……   但是,她等来的并不是怀古真人的声音。   “师叔,请稍等片刻。关于此事,只怕另有隐情。”   那是一道清澈柔和的嗓音,如三月春风,暖洋洋地从人耳边拂过。   九华宗掌门——致远真人的声音。   与此同时,另一道同样清澈、悦耳,却莫名带着几分冷意的男声,伴随着一道轮廓清癯的人影,犹如天降寒雨,轻飘飘地随风落下。   “掌门,何必这般客气?天权峰闭目塞听,欺人太甚,实在是个天大的笑话。既然如此,不妨让大家都好好看一看,听一听。”   那人手持一柄油纸伞,伞面水墨纵横,清疏淡远,月白底色上绘有莹洁如玉的昙花纹样。伞柄似是以青玉琢成,握在他修长洁白的手中,便有如一泓秋水映着月色。   “抱歉,我来迟了。”   后一句话,却是向舒凫说的。   昙华真人江雪声,无论行走坐卧,无论黑夜白天,无论在人群还是深谷,都如同一枝暗香浮动的幽昙。   “云想衣裳花想容”,适不适合杨贵妃不知道,反正应该挺适合他。   至于舒凫,面对这倾城的美色,这飘逸出尘的神仙风骨,她却控制不住自己脱缰野狗一般的内心,一瞬间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师父父,一日不见,您老人家装逼又有新花样啦!    第四十五章 公审   凉透的你,看上去格外美丽   “先生!”   舒凫看见江雪声, 毫不掩饰心中的信任和惊喜,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你怎么来啦?好端端的,也没下雨, 怎么还打着把伞?”   ——莫非, 这是什么最新型的装逼手段?   江雪声缄口不语, 一伸手将舒凫拉到身边, 手中伞柄轻盈一旋, 恰好将自己和她的身影藏在伞后。   而后, 他方才低头面对舒凫不解的目光, 懒洋洋地开口道:“没什么, 挡一挡浊气和傻气。”   舒凫:“……”   论拉仇恨, 还是宁比较强。   江雪声的脸T效果立竿见影,怀古真人见状,顿时大为光火:“昙华,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江雪声抬了抬狭长的眼皮,透出一线锋利的光, “怀古真人上了年纪,连人话也听不懂了?”   “你!罢了, 我不屑与你做口舌之争。”   怀古真人不愿在众人面前失了威严, 气呼呼地一拂袖, “众目睽睽之下,你若要袒护姜若水, 须得说出个道理。否则, 就算到掌门面前, 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袒护’?”   江雪声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眸光闪烁不定, “这倒奇了。凫儿不曾做错事,我何须‘袒护’她?况且,你瞧她这般模样,可像是需要谁袒护的?她又不是方家小姐,离了人便活不下去。”   舒凫:“……”   对不起哦,爹就是这么牛逼。   ——话说回来,“凫儿”是谁?   她正在纠结“师父老给我取肉麻外号怎么办”,另一头江雪声已经气定神闲地接着道:“方才你不是说,林小梅人品低劣,她的证言做不得数么?你不信她,又不肯搜魂,那我只好寻个其他证人了。”   怀古真人和方晚晴俱是一怔:“什么证人?”   江雪声懒懒道:“我那二徒弟昭云,本是琼枝玉兔一族的族长幺女。怀古真人,此事你也清楚吧?那你该当知晓,琼枝玉兔之中,许多个体并无灵智,只是单纯的‘空壳’而已。”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   博学多才的叶书生抢着开口,“‘琼枝玉兔’这种妖兽,冬天会进入土里冬眠,来年春天便会长出一棵树,树上结出大量兔子。不过,其中拥有灵智的只是一部分,其他都是没有意识、没有灵力、不能修炼的空壳,只能在头目带领之下行动。”   方晚晴只觉得心慌意乱,忍不住尖声道:“所以呢?那又如何?”   关于琼枝玉兔的知识,她在修仙界活过一世,自然也有所耳闻。琼枝玉兔之中的一部分没有灵智,她知道,所以呢?   没有灵智,没有灵智……   “等等!”   她忽然心中一紧,脸色发白,“摇光长老,难道你——您口中的‘证人’是指……”   “不错。”   江雪声从伞后露出半张玉面,笑意温和,“在讲经堂一带,也有许多琼枝玉兔出没。倘若方小姐为了避人耳目,悄悄在偏僻处约见林小梅,想必那些玉兔都已‘看’在眼中。”   “玉兔没有灵智,决不会弄虚作假,却能够记录自己‘看’过的景象。只要抓一些带过来,以法术导出它们身上的记录,届时岂不是真相大白?”   方晚晴:“!!!!!”   糟了!   为了取信于林小梅,她并未隐瞒自己方家小姐的身份。即使一路上处处小心,也总有那么一时半刻,她在林小梅面前露了真容!   “既然如此,那便让人去抓些兔子。”   怀古真人没有注意到她面色有异,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过,倘若其中没有方晚晴,我可容不得你在这颠倒黑白。方晚晴,姜若水,你们以为呢?”   “我……但凭真人吩咐。”   方晚晴冷汗涔涔,只好暗自期盼,自己露脸的场景没有被兔子目击。   “我也没意见。”   舒凫乜斜着眼看她神色,心中对她的想法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暗自觉得好笑。   原著中没有提及“摇光长老”这个人物,看来上一世的方晚晴,同样对他不甚熟悉。   倘若她了解江雪声,那么她就会知道——这个男人,从来不装没有把握的逼。   不出所料,江雪声显然早有准备,见怀古真人点头,便从容不迫地抬手拍了一拍:“司非,上来吧。”   “是,师父。”   话音刚落,舒凫只觉得眼前一花,凭空里忽地多出一道人影。   那人影是个少年模样,穿着与长相都颇有异域风情,一身轻盈柔软的白底滚蓝边长衫,一头波浪似的及腰卷发,一对琉璃般透亮的猫儿眼,发间戴着些珍珠碎玉,眼底泛着一层蓝莹莹的水光。在本该是耳朵的位置上,斜斜生着两片半透明的、银光闪闪的薄鳍,如同凝固的浪花。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可能就是“人鱼公主”。   ……不对,怎么你也是公主?   少年手中抱着个箩筐,其中满满当当,毛绒绒、胖乎乎,都是舒凫再熟悉不过的钢牙小白兔。   不过这会儿,这些兔子安静得不可思议,毛绒玩具似的一动不动,看上去十二万分的人畜无害,透着一股“兔兔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的柔弱可怜。   那少年目不斜视地上前,将箩筐放在地上,面向众人生硬地行了个礼。   “师父,各位。”   他的语调有些古怪,重音和节奏落不在点上,带着一种异族人初学汉语的生疏,“我捕了些兔子,都是没有灵智的空壳。请验视。”   “……”   怀古真人不情不愿地用神识扫了一遍,知道他所言非虚,便随口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将兔子放下,退到一边,待我来检查他们记录的影像。”   “是。”   少年一板一眼地应声,退回到江雪声身后。   舒凫难掩心中好奇,忍不住偏过头去打量他:“先生,这位就是三师……”   “嘘。”   江雪声竖起食指在她嘴唇前方比了一比,一手按着她脑袋,另一手揽过少年肩膀,笑吟吟地挽着他们两人退后一步,“怀古真人,请吧。”   “哼,不用你说。”   怀古真人不疑有他,袍袖一扬,无数光点便如同萤火一般纷纷散落,将地上的兔子们笼罩其中。   而后,光点源源不断汇集到一处,又一齐升上半空,如同星辰汇作银河,缓缓拉开一幅巨大的荧幕。   在荧幕中央,影影绰绰间,依稀有几道人影摇晃。   “啊,有了。”   舒凫下意识地前倾身体,尽可能贴近光幕,试图看清楚其中的影像。   ——然后,她就与一张唇红齿白的大脸撞了个正着。   “噫?!”   舒凫猛地后跳一步,恰好被张开双臂的江雪声接住。   “哎,小心。”   江雪声双手扶住她肩膀,摇头道,“让你别凑太前,你看,被吓着了吧。还是说,你被她丑到了?”   方晚晴:“……”   ——不用说,那自然就是她的脸。   她一向自恃貌美,不过这一刻,她已经顾不上追究那句“丑到”了。   因为在荧幕中央,那个巨大的“方晚晴”身披斗篷,目光阴鸷,一副见不得人的鬼祟模样。在她对面,正是脸色苍白、神情僵硬,颤抖着接过短剑的林小梅!   “……”   就在这一幕出现的瞬间,四面顷刻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众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表情就像刚刚活吃了一只蟑螂。   怀古真人一个错手,薅掉了自己引以为豪的两根长胡子。   “不是的,我——”   方晚晴面无人色,颤抖得好像一片风中枯叶,挣扎着想要开口辩解。但在她之前,荧幕中的林小梅先一步低声问道:   “方小姐,我……不用杀了她吧?只要让姜若水落选,你就会在怀古真人和靖海真人面前举荐我,让我进入天玑峰,是这样对吗?我,我不想杀人啊。”   “不错。”   荧幕中的方晚晴胸有成竹,循循善诱,“第一道试炼的布置,我早已打探清楚。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在姜若水潜入洞穴之际,用这柄短剑割断绳索,就一定能让她出局。”   “……”   林小梅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握紧了短剑,狠下心一咬嘴唇,“好,我做。”   “……”   “……”   短暂的沉默之后,满场哗然。   “竟然真的是方晚晴!!”   “不对啊!方晚晴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之前明明听说,是姜若水纠缠不休,心生嫉恨……”   “我早就说了,那些都是谣言!”   “可是,以方晚晴的出身,为什么要算计她?”   “就、就是啊!”   方晚晴已经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方瀚不见棺材不掉泪,还在扯着嗓门嘶喊,“我姐姐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要费心算计姜若水?她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姐姐根本看不上她!她就是个——”   ——话音未落。   原本静静守候在江雪声身后的少年,忽然如同一道激流般飞溅而出。   他的动作快逾闪电,舒凫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只见少年手中多出了一柄半透明的软剑,剑身清冽如冰,紧贴着方瀚细伶伶的脖颈转了一个圈。   少年:“你不用在意我,接着说。”   方瀚:“……”   他眼珠一阵乱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你都把剑架在我脖子上了,还想让我说什么?遗言吗?”   少年:“都可以。你可以继续骂,也可以向小师妹道歉。”   方瀚:“如果我继续骂……”   少年:“你骂什么,它就会变成你的遗言。”   方瀚:“……”   ……   而另一方面,荧幕上的画面还在继续。   方晚晴交代完林小梅之后,又另外买通了几个散修,让他们在人群中散布谣言,诋毁姜若水的名声。   虽然这一次她没有开口,也没有显露真容,只是以玉简传话,但那些散修一个个大惊小怪,张口就将玉简上的字都念了出来:   “姜家……是青城那个姜家?你是说,他们家的大小姐红杏出墙,攀上了摇光峰的掌峰真人?”   “不会吧,这真人也太饥不择食了。一个小家族的女修,年纪轻轻的,脸都没长开,能有几分颜色?”   “嗨,那可不一定。十来岁的小姑娘,嫩得都能一把掐出水来,仙人也要尝个新鲜嘛!”   几个男修凑在一起猥琐地嘿嘿笑了一阵,这才想起正事,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转向那身披斗篷的“雇主”正色道:   “只要我们帮你传话,这些灵石、灵药,就全都归我们了?”   “……”   斗篷人物没作声,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待那些散修心满意足地作鸟兽散后,画面依然没有结束,而是一路追随着斗篷人物的背影,直到她沿着隐秘的山间小径回到讲经堂,摇身一变,恢复了方晚晴楚楚动人的模样。   那一张唇红齿白的大脸特写,任谁也不会认错。   “……”   “…………”   “………………”   这一次,羡云台是真的一片死寂,就连怀古真人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太尴尬了。   实在太尴尬了。   公开处刑,莫过于此。   或许是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又或许是再也承受不了众人针刺般的视线,方晚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倒在怀古真人面前,啜泣着叩首道:   “真人,是晚辈错了!晚辈一时糊涂,被嫉妒心冲昏了头脑,酿下大错,以后再也不敢了!我……我可以道歉,对,我可以向姜姑娘道歉!求您网开一面,让我留在您门下……”   她情知这一次满盘皆输,对自己下手极狠,将脑袋磕得“砰砰”作响,额头伤口开裂,满脸鲜血横流。   方瀚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又不敢伸手去扶,只好在姐姐身边一起跪下,和她一道磕头如捣蒜。   就像原著中被他们陷害的姜若水一般,卑微、无措、狼狈不堪,犹如尘埃中匍匐求生的蝼蚁。   江雪声笑意不减,缓缓倾身,将面孔凑近舒凫耳边道:“她说要道歉,你接受么?”   “先生,莫要闹我。”   舒凫只觉耳根被热气撩得发痒,将头颈微微一偏,也转过脸冲他笑道,“道歉若有用,还要天璇峰做什么?她喜欢磕头,就让她多磕几个,反正地面又不会疼。”   “好,好。”   再说另一边,浑身僵硬、老脸铁青的怀古真人一见方晚晴磕头,顿时如梦方醒,想也不想便接话道,“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方晚晴,既然你知道错了,那便……”   “怀古真人,残害同门是九华宗大忌。‘知错能改’这句话,并不适用于这里。”   鲛人少年面色平静,模仿着先前方瀚指控舒凫的措辞,以一种复读机一样毫无起伏的语调开口道,“‘方晚晴对其他修士下此毒手,手段狠辣,心性凶残,这样的毒妇也配进入九华宗?’”   “放肆!”   怀古真人又薅断了自己一把胡子,“一介小辈,胡言乱语,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少年:“师父,他说我胡言乱语。”   江雪声:“哦,你说了什么?”   少年:“我把方家人的话重复了一遍。”   怀古真人:“……”   ……   “唉……”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众人只听见头顶幽幽一声响,如同风动山林,又传来了掌门熟悉的、充满忧愁和仙气的叹息。   秋掌门一向与人为善,以大局为重,极少与怀古真人正面冲突。但事已至此,是非曲直有目共睹,再任由他闹下去,丢的就不光是方晚晴一个人的脸了。   “师叔,罢了。”   他轻叹道,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方晚晴心性有亏,不宜入我九华宗。若不加处置,此事也难以服众。”   “传掌门令。不仅是这一次,从今以后,未来十次入门试炼,九华宗都不会对方晚晴敞开大门。”   “师叔,您若想引她入门……且等六百年后,看她心性如何,再作打算吧。”   “六百年?!”   怀古真人大惊之下,将自己参差不齐的胡须都吹了起来,“她若不入内门,不得修炼之法,如何能活到六百年!此事若宣扬出去,方家和其他宗门都不会再收留她,她根本无处容身……”   掌门温言软语地回答:“活不到,那便活不到吧。难道九华宗,还要负责帮她延年益寿吗?”   “师叔这般好心肠,不如效仿洞明峰外出游历,悬壶济世,泽被苍生,也好过救一个心术不正之人。您在原地停留太久,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   “………………”   听到掌门最后一句话,方晚晴再也承受不住打击,两眼发黑,浑身一软,无力地瘫倒在地。   在极度恐慌和绝望之下,她再也无法保持优美的仪态风姿,晕倒时也不像电视剧一般充满美感,而是直接仰面瘫倒,在地上铺成了一个四仰八叉的“大”字。   那一刻,整个羡云台都安静了。   包括江雪声和舒凫在内,许多人都取出随身携带的留影石,记录下了这一幕珍贵的影像。   此时舒凫还不知道,未来几十年、上百年里,这段快乐的影像都将在修仙界视频网站上不断流传,为无数人带来欢声笑语。   虽然方晚晴本人已经在修仙界社会性死亡,但作为一种不可多得的搞笑素材,一个“现在不学好,长大变成方晚晴”的标志性形象,她将在众人心目中得到永生。   她的名字,永远与笑话……不对,永远与快乐相连。   可喜可贺。    第四十六章 赢家   不客气,就赔我们一年份的钱吧   舒凫实在没想到, 她这一拳还没打出去,方晚晴就自己倒下了。   “不宜入九华宗”“且等六百年后”——掌门的措辞听上去仁厚宽和,实际上和关门撵人没什么两样,而且还一口气关了十道门。   不用问也知道, 这次方晚晴算是和林小梅一样, 凉透了。   说来合该方晚晴倒霉, 要不是她不依不饶, 非得让怀古真人给自己出头, 可能还不至于惊动江雪声, 给她来这么一招公开处刑, 送她一口气凉到北极圈。   依舒凫的意思, 其实还想养着她多玩一玩, 多套出一点关于“上一世”的情报。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连门派都没进去的重生女配,大概也算是独此一家。   ……丢人啊, 方小姐。   对于她的遭遇,舒凫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哼。”   掌门亲自拍板, 怀古真人情知已无转圜余地,一张老脸实在挂不住, 只好色厉内荏地冷哼一声, 一拂袖带起瘫倒在地的方晚晴, 看也不看舒凫和江雪声一眼,转身御剑而去。   道歉?承认错误?   舒凫用胸想都知道, 那是不可能的。   怀古真人但凡有一点担当, 他就不会是个叉烧。两世都活在他羽翼下的方晚晴, 也不至于长歪成这种德性。   所以她也不指望怀古真人反省,只是追在他身后喊了一句:   “怀古真人!天权长老!我的名誉损失和精神损失, 您得让方小姐赔钱啊!要不您替她赔也行!”   江雪声:“对,赔钱。账单我稍后便整理好,让司非送过去。未来摇光峰一年的开支,就都从天权峰账上走了。掌门,你以为如何?”   秋掌门:“好说,好说。”   怀古真人:“………………”   好你个头啊!那又不是你的钱!   舒凫远远看见,他仙风道骨的背影猛烈一颤,似乎想要和方晚晴一起晕倒。   ……   再说场上众人,他们并非有眼无珠,也不都是“我不听我不听”的弱智背景板。   江雪声这一场直播表演,画面1080P高清无.码,镜头360度毫无死角,是个人都能看出他证据充分、准备齐全,堪称一刀毙命,没有给对方留下一点翻身的空间。   方晚晴与舒凫孰是孰非,自然也就无须再辩了。   一位马尾劲装的少女第一个上前,向舒凫抱了抱拳:“道友,抱歉。我虽然不曾听信谣言,但我觉得这些谈情说爱、争风吃醋之类的小事,实在无聊得很,也没有想过查清真相,为你正名。如今看来,道友风骨出尘,倒是被这些腌臜东西拖累了。”   “无妨。”   舒凫也抱拳还礼,“世间之事众说纷纭,鱼龙混杂,原本就难以分辨。若不是这次证据确凿,我也不敢让诸位信我。”   马尾少女飒爽一笑,朗声报上姓名:“在下姚篁,出身中州姚城,不知可否交个朋友?”   舒凫微微一怔:“中州……姚城?”   在这个世界,修仙界大陆的划分极其简单粗暴,在大方向上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州,各州又散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城池。   比如传说中的四大宗门,西方凌霄,北方天衍,南方九华,这三个门派就分别位于西州、北州和南州。玄玉宫则是远居海上,不在五州之列。   如今凌霄城势大,不仅是其所在的西州,就连距离遥远的中、北、东三州,也有相当一部分繁华富庶的沃土和城池,已经落入凌家子弟掌控之中。唯独南州,因为有软硬不吃的九华宗坐镇,才成为了一座铁桶般油泼不进的堡垒。   舒凫回忆了一下地图,依稀记得“姚城”是中州一座有名的大城,似乎已经早早投靠了凌霄城。   既然如此,这位姚姑娘出现在九华宗,其中的含义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道友,你可是听说过姚城?”   姚篁仿佛看出舒凫心中疑惑,也不推诿掩饰,坦坦荡荡地直言道,“说来惭愧,我父亲正是姚城城主,他已经带着我的兄弟姐妹和全城百姓,归顺了凌霄城。我不愿与之为伍,这才独自离家,想要在九华宗求得一席之地。”   舒凫恍然点头:“原来如此。”   ——原来你也讨厌凌霄城,那我们就是一生的挚友了!   她当即爽快地伸出手,与离家出走的姚姑娘握了一握:“道友高义,我心中佩服得很。”   有了姚篁带头,人群中其他迟疑观望的散修也纷纷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向舒凫道歉,深刻反省自己面对谣言立场不坚、摇摆不定,没有及时冲锋在辟谣的第一线上,以至于黑白颠倒,小人得志,让清白者蒙冤。   还有人跟风说过几句酸话,为了表示敢作敢当,一定要舒凫抽他俩嘴巴,让他牢牢记住这个教训:“道友,照脸抽!不要因为我长得英俊而怜惜我!”   立刻有人附和:“对,我还瞪过你一眼!道友,你若觉得不解气,可以用‘二龙戏珠’这一招戳我的眼珠!”   舒凫:“……倒也不必如此。”   传谣跟风,挨打也跟风,这些人倒还真是表里如一,将从众心理贯彻到底。   对于这些陌生人,其实她并不怎么生气。   毕竟他们情报来源有限,耳边是绘声绘色、细节俱全的流言,眼前是齐玉轩和方晚晴郎才女貌,宛如神仙眷侣,怎么看怎么般配。齐玉轩又是个百年一遇的憨批,眼中只有方晚晴一个香饽饽,对流言蜚语视而不见,任凭旁人诋毁姜若水“水性杨花,红杏出墙”。   在这种情况下,是个人都会相信,他头顶上的帽子真是绿色的。   作为一个遭到未婚妻背叛的可怜人,齐玉轩喜迎第二春,觅得真心人,实在可喜可贺。   事实上,众人也的确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所以说,是姜道友你主动退亲,而且你根本看不上齐玉轩?”   “他自己与方晚晴……私定终身,嫌你碍事,又不想背负移情别恋的名声,就任凭方晚晴给你泼脏水?”   “他也太不要脸了吧!”   “就是!看着一表人才,想不到内心如此龌龊!”   “抱歉道友,我实在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那是。”   舒凫深表赞同,“我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要脸。”   叶书生第一次听说其中曲折,义愤填膺,当场挥笔写就一篇《论无耻之徒》,将齐玉轩洋洋洒洒批判一番,誓要将他钉在九华宗的耻辱柱上。   舒凫:“谢谢,有被爽到。再多骂点。”   叶书生:“道友放心,我还可以改编成快板、相声、民谣,保证让他们在九华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也没有人会听信谣言。”   鲛人司非认真地补充道:“师妹,我可以写曲,还可以唱。”   舒凫:“……”   这也太快乐了,这就是自带宣传团队的感觉吗?   ……   就这样,舒凫与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们冰释前嫌,同仇敌忾,在共同唾骂齐玉轩的过程中,结下了一段杀气腾腾的友谊。   从今以后,齐玉轩和方晚晴会怎样,她不知道;但原著中女主被排挤、被冷落、被校园霸凌的剧情,多半是不会发生了。   为了过上一段正常的修仙生活,舒凫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   第一场试炼结束后,众人或多或少伤疲在身,无法立刻参加下一关考验。尤其像齐玉轩这样的,直着进去,横着出来,当场就被担架抬下去抢救了。   九华宗的第二道关卡,自然也就被安排在三天之后。   根据小道消息,这场试炼不涉及武力考校,就算届时齐玉轩还躺在担架上,打着点滴吸着氧,也不会影响试炼进行。   换句话说——为了不拖累整体考试进度,齐玉轩不得不带伤上阵,以焦尸造型给大家表演一个身残志坚。   就像原著中的姜若水一样。   舒凫得知以后,立刻提笔给他写了封慰问信:“你的晚晴会在天上看着你的,加油!”   她很想加一句“奥力给”,可惜齐玉轩看不懂。   至于其他考生,他们大多已经结成了三个一组、五个一群的小团体,没事儿就聚在一起分享情报,讨论战术。比如白恬,他性格开朗,出手又阔绰大方,改掉自高自大的坏毛病之后,很快就交上了一堆新朋友。   舒凫一向不怎么合群,这会儿也没打算积极融入集体。这三天时间里,她准备和先前一样回到摇光峰,在世外桃源安心静养,顺便欣赏一下漂亮的美女师兄和美人鱼师兄。   师兄真的很养眼啊!   还有叶书生,他也是个有想法的。   姚篁全家都是凌霄城附庸,旁人不敢与她走得太近,唯恐引火烧身。唯独叶书生不以为意,一路热情地追着她认老乡:   “道友,道友!实不相瞒,我曾经和我娘一起在中州生活,就居住在姚城一带。一别多年,很是怀念啊。”   “是吗,那倒巧了。”   他乡遇故知,姚篁对他也十分热络,“道友在中州生活,为何千里迢迢赶来九华宗拜师?莫非道友与我一样,也是不愿臣服于凌霄城,因此慕名而来?”   叶书生:“哦,因为我听说这里妖修很多,我想请他们帮我找人。”   姚篁:“……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   叶书生认真解释道,“当年我在中州,曾经搭救过一只落难的狐狸。事后那狐妖化为女子,说是要向我报恩,与我结为连理,举案齐眉……”   “原来如此,这倒是一段佳话。”   姚篁会意地颔首,“中州狐妖众多,的确常有‘狐狸报恩’之说,也有许多人与狐妖结侣。对了,后来呢?你们怎么分开了?”   这故事一听就很经典,姚篁来了兴趣,就连路过的舒凫也忍不住插嘴道:“对啊,后来呢?”   叶书生:“后来,我对那狐妖说,‘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不如我们先从朋友做起,相处两三年再说’,‘在下不敢轻薄,也请姑娘自重,结亲之事切莫再提’。”   “不知为何,她闻言突然大发雷霆,说我如此拖延,一定是看不起她,泼了我一脸泥之后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叶书生的情缘,在三句话之内结束了。   姚篁:“……”   舒凫:“……”   姚篁:“叶道友,果然……是一个好人,一位不可多得的君子啊。”   舒凫:“你不用努力夸奖他了。我懂你意思。”   叶书生:“?????”    第四十七章 缓缓归   唱首催眠曲,让她睡三天   直到此时, 舒凫才后知后觉地知晓——叶书生之所以上山拜师,都是为了结识更多妖修,方便寻找当年那只愤然离去的狐狸。   据说,他养母临终之际, 得知这一段阴差阳错的因缘, 曾经留下遗言给他:   “逍儿, 你务必找到当年的狐妖, 好好向她解释, 说明你只有珍重之心, 并无轻视之意。不可因为……而留下遗憾。”   舒凫深刻怀疑, 他养母想说的是“不可因为直男而留下遗憾”, 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表达, 最后无语凝噎,含恨而终。   ——毕竟,她儿子可是气跑了未来的儿媳妇, 此生唯一脱单的希望啊!   叶书生:“虽然我不知娘亲为何一定要我找到狐妖,但父母有命, 我为人子女,就算肝脑涂地也要达成。”   舒凫:“不, 我想她只是担心你找不到媳妇。毕竟你又不会追人, 像这样自己上门求婚的姑娘, 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遇到的。”   找上门的老婆,竟然都能被这位君子给气跑了。   不愧是一位真正的书生, 从小就身体力行地实践圣贤书, 走自己的路, 让各路精怪夺路而逃。   姚篁也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震)动(惊)了,她郑重允诺叶书生, 一定为他在中州查探消息,寻找当年狐妖的下落——若是找不到,只怕他的养母也会死不瞑目。   舒凫衷心祝福,并且从精神上支持他们。   ……   经过这段插曲,舒凫再一次认识到“我都交了些什么沙雕朋友,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在无限的忧郁和眷恋之中,她跟着江雪声回到了摇光峰。   她这一路走来,身上也留有不少摸爬滚打留下的擦伤、碰伤,一条腿更是布满燎泡,红肿得不成样子。   在摇光峰坐定以后,几个小妖爬上爬下地给她上药,江雪声撑着下巴倚坐在一旁,眼看着舒凫一个劲儿地倒吸凉气,微微蹙眉道:“凫儿,你这番逞强,平白吃了不少苦头。”   舒凫抱头哀呼:“我求求您,别再管我叫凫儿了。”   “……”   江雪声仰望天空,目光游离飘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司非,你看着点凫儿,这些日子不可让她修炼,把伤养好再说。”   鲛人少年应了声是,紧挨着舒凫坐下来,脸侧两片鱼鳍就像风向标似的动了一动。   他偏转面孔,一双蓝莹莹、水灵灵的大眼睛笔直盯着她瞧,清秀面容上一派认真坚定:“小师妹,听话。”   舒凫哭笑不得:“我都这么大……”   “是啊。都这么大了,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江雪声交错十指,阖着眼睛向山石上一靠,“若不是我让如漪盯着,看出方晚晴要算计你,提前在外头抓了那些兔子,此事你打算如何收场?”   “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舒凫挠了挠脑袋,“她想倒打一耙,难道掌门就会看着她打吗?九华宗的长老,又不是只有怀古真人一个。”   对于这一点,她是真的无所畏惧。   大概是因为见过秋掌门一面,她知道掌门脾气好归好,却不会放任怀古真人为所欲为。退一万步讲,哪怕今日她无法自证清白,被怀古真人按头定罪,最多就是挨他两句数落,还不至于像方晚晴一样当场凉凉。   对她而言,这点小事根本不痛不痒。   不过,就算是这么一丁点的委屈,江雪声也没让她受着。   摇光峰护短,果然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舒凫忽然觉得心中一暖,也不怎么计较江雪声的唠叨和肉麻小名了。   妈妈觉得你冷,奶奶觉得你饿,一口一个“宝宝”的喊你,还不都是因为心里记挂着你吗?   虽然他不是妈妈,也不是奶奶,而是一个靠谱的成年男性。   也许是见她表情舒缓,江雪声飘忽不定地笑了一笑,垂下眼睫嘱咐道:“如漪这一回神魂离体,需要多歇着些。司非年纪小,做事不够细致,好在心思纯良,近日便让他跟着你。若有什么需要,随时与我说。”   舒凫一一点头应下,心中不免又有些好奇:这些日子,江雪声到底在忙什么呢?   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寻找上古神鸟……“五凤”的下落吗?   所谓五凤,就是指凤、青鸾、鸿鹄、鹓鶵(音同“渊雏”)、鸑鷟(音同“岳灼”)五种神鸟,分别对应红、青、白、黄、紫五色。   简单来说,就是红凤凰、蓝凤凰、白凤凰等等。   在这个世界里,上古时代物种丰富,曾经有不少舒凫耳熟能详的神兽驰骋大地,龙、凤、麒麟都在其中。他们生来便聚天地灵气于一身,修炼一日千里,与其他生物不可同日而语,是人族与妖族共同崇拜神往的对象。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煊赫一时的神兽日渐绝迹。无论龙族还是五凤,都在不知不觉间没了声息。   与此同时,人间对于神兽的信仰逐渐消弭,最终湮灭无闻。   时至今日,鸿鹄柳如漪甚至会被靖海真人斥为“妖物”,实在令人唏嘘。   若非江雪声,只怕舒凫一辈子都未必会听人提起,世上还有五凤之说。   在她知晓的人物之中,柳如漪是鸿鹄后裔;混血妖兽“大黄”带有一半鸿鹄血统;凌霄城公子以“凤”为名,祖上与鸿鹄一族有怨,舒凫早就怀疑其中颇有渊源。事实上,凌霄城的确是五凤中鹓鶵一族的后裔,只不过血统混了又混,神鸟血脉稀薄,论纯度还不如大黄,又可以称之为一窝鸟人。   鹓鶵后裔如此迫害鸿鹄,可见上古时五凤之间的关系,也并非铁板一块。   自从青城事变以来,田馨便和大黄一起长住摇光峰。据说大黄神魂受创,为了帮他找回涅槃之前的记忆,重拾过往心性,江雪声一直在煞费苦心地温养。   ——他如此劳心劳力地寻找凤凰,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舒凫心中有一箩筐的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她隐约觉得,关于五凤神鸟之事,江雪声和柳如漪另有考量,而且并不想让她知道。看鲛人师兄一脸无忧无虑的天然呆,多半也是不知道的。   既然如此,她也不打算刨根究底,毕竟外行插手只是添乱。   还是等自己修为进步,再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吧。   舒凫低头稍作思忖,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先生,您知道‘七魔君,四妖王’吗?”   “怎么?”   江雪声半抬着眼帘,似笑非笑地冲她一瞥,“见过邬尧之后,对这些妖魔鬼怪感兴趣了?那你可须记着,不是所有妖魔,都像邬尧和摇光峰的妖族一样好说话。”   “我知道。”   舒凫连连点头,“但我总有一天要行走江湖,除魔卫道。除了凌霄城之外,我得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江雪声闻言微微一顿,随后将身前倾,屈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不错,你想得倒长远。不过这些妖魔,你若正面遇上哪一个,还是快些逃命为好。”   舒凫捂着额头:“他们……都像巫妖王一样厉害?”   “邬尧?他遭凌霄城暗算,身负重伤,如今实力只剩下不到一半。”   江雪声敛眉轻叹,目中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怅惘之色,“除了巫妖王,还有天、玉两位妖王,一个镇守青丘,一个高筑琼楼,你应该也都听说过。”   这两个名字的确熟悉,舒凫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青丘天狐,琼枝玉兔?”   “正是。”   江雪声一手随意搭在膝上,白皙的指尖一上一下轻轻敲打,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感,“天狐、玉兔两族的族长,分别被称作‘天妖王’和‘玉妖王’,各自掌握一方势力。这两位都是自扫门前雪的脾气,虽然不好惹,但也没什么好怕的,玉妖王和我还有几分交情。”   舒凫:“……”   小女儿都送给你做徒弟了,那的确是挺有交情的。   难怪戚夜心一听昭云“回老家”就那么吃惊,敢情人家不仅是妖,还是四妖王之一的亲亲小公主。   “至于青丘天狐,他们秉性高傲,一向不大欢迎外人。偶尔也有些浮花浪蕊,喜欢在外游戏人间,其中一个桃花无数,还顺手勾走了邬尧的第二任道侣,甚是潇洒快活,如今也不知浪在何方;还有一个道行不足,反而受了些情伤,如今在摇光峰寻求安慰。你也见过他,他最喜欢一边拉二胡,一边唱‘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   舒凫心想,也不知叶书生命里注定的狐妖姐姐,此刻又流落何方,是不是也满心悲伤,在雨中拉肖邦。   她内心走神,口中继续追问道:“那最后一位妖王,还有‘七魔’呢?”   这次江雪声没答话,而是在储物袋里摸索了一阵,翻出个卷轴抛给她:“拿着,自己回去看。”   舒凫:?????   不是,说好的讲解环节呢?这师父还能罢工啊?   江雪声神色平静:“都是些杂碎,说了脏嘴,还会反胃。乖,自己看。”   舒凫知道他怪癖又犯了,却被他“乖”得发不出脾气,只好老老实实收了卷轴,客客气气地向这位便宜师父行了个礼:“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   “你……”   江雪声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抬手,在她毛毛糙糙的头发上撸了一把,缓声道:“其实你不必想那么多。凌霄城也好,魔修也好,自有别人去操烦,用不着你一个小辈。”   舒凫将他的爪子拨下来:“先生,你不是‘别人’。师兄师姐也不是。”   其实她也不想活得这么累,天天走一步想十步,可谁让她是女主呢?   她可以回避感情线、撕逼线,唯独剧情主线关系到整个世界的命运,不是她一个人想避就能避的。   更何况,自从来到摇光峰,又结识了戚夜心、云英、叶书生等一干同门,她渐渐也生出了“这个世界还算凑合”的念头。虽然遍地弱智男配和恶毒女配,但总是有很多善良正直的普通人。   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舒凫还想再努力一下,至少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原男主和原女主都没让反派得逞、世界毁灭,总不能让她给玩儿砸了吧?   “那么先生,我回去研究魔修啦。”   “去吧。”   江雪声无可奈何地朝她一拂袖,“这三日好好休息,无聊就多睡觉,多晒太阳,不许带伤修炼。”   “我知道啦!”   ……   “……”   司非定定站在原地,睁大眼目送舒凫远去,良久才慢吞吞地蹦出一句,“师父,小师妹真的‘知道’吗?我觉得,她好像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她知道个……”   江雪声以袖掩口,将一句不合身份的台词咽回去,“她当然不知道,所以我才让你跟着她。”   司非点点头:“嗯,我听师父的。如果师妹又要逞强,我就拦住她。如果师妹不听话,我就告诉师父。”   “傻孩子,想什么呢?”   江雪声摇头叹息,“我的意思是,让你跟着她,每天对她唱鲛人一脉代代相传的催眠曲,一睡十二个时辰,连睡三天,一劳永逸,也省得我再来操心。为师忙得很,哪有功夫陪你们玩。”   司非:“……”   已经走远的舒凫:“……阿嚏!!!”    第四十八章 心术   专治各种不服   之后的三天里, 舒凫终于亲身体验到了什么叫“妈妈觉得你累”,“妈妈觉得你该睡觉了”。   别说熬夜,就连她起身吃顿饭的功夫,也要时刻提防着鲛人师兄在她耳边唱歌。万一她一个不小心, 在吃饭时多聊了几句魔修, 或者多打听了一句试炼内容, 让司非觉得“小师妹又要用功”, 就会二话不说将她放倒。   舒凫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光是为了昏倒时不要把筷子插进鼻孔里, 她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她很想说大可不必, 但偏偏人家觉得很有必要, 而且乐此不疲。   就这样, 在师兄的严防死守之下,舒凫的三天假期转瞬即逝,她只来得及在清醒的间隙看完了一个卷轴。   也多亏这个卷轴, 她终于明白江雪声为何讳莫如深,连“七魔”的名字都不愿说出口了。   因为卷轴的内容, 确实是非常恶心。   如果说摇光峰是妖魔之中的正道栋梁,以摇光峰为标杆, 邬尧严谨自持, 算得上正派妖士;天狐、玉兔自成一派, 占山为王,可以说是亦正亦邪;原著中的魔修男配是个恋爱脑, 不谈恋爱就不会发病, 只要抢先一步给他做好绝育, 勉勉强强可以回收。   至于剩下那些个玩意儿,但凡有相关事迹记载的, 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是纯度100%的有害垃圾,一把火烧了都不带冤枉。   “……这届反派不行啊,素质太差。”   舒凫翻阅完全部记载之后,感慨万千地得出了上述结论。   原著男配之一,喜欢将女主按在墙上亲的土味霸道总裁,如今在“七魔”之中排行第三,正是一心一意埋头干事业的时候。   作为魔修,这个男配比较有原则,原则还挺多,包括不杀女人、不杀小孩、不杀独生子等等,在同侪之中堪称道德楷模。   前提是他不谈恋爱。   但江雪声依然很嫌弃他,嫌弃的理由只有一个——他的口头禅是“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实在是太土了!!!   根据记载(鬼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记载,可能来自于玉兔录像),迄今为止,这位老哥一共对二百四十七个女人说过这句话,再来三个正好凑成贰佰伍。   由此可见,一个女人要想引起他的注意,好像还是挺容易的。   对于这位土味魔君惊世骇俗的事迹,江雪声一挥笔,在卷轴上龙飞凤舞地批注道:“魔君南宫溟,无视即可。此魔无害,不必杀之;贰佰伍容易传染,不可与之往来。”   舒凫:……在某种意义上,他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除了这个贰佰伍之外,其他几位魔头都“魔”得很到位,仿佛集体报名参加了一场人渣锦标赛,一个个争奇斗艳地表演畜生行为大赏。   这个爱吃童男童女,那个就专门绑架新娘子,完完整整地绑走,七零八落地送回来,顺带修书一封“谢谢款待”;这个经营黑市,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人口和妖口买卖,那个就专心研究蛊毒,让凡人父子夫妻相残,互相挖出对方的脑子。   就算是稍微有点逼格的一号魔头,原著反派boss赵九歌,也有将敌对者挂城门的爱好。   若是不知情的,远远望去,大概会以为他很喜欢吃咸鱼干。   顺便一提,赵九歌本人是妖修走魔道,也就是传说中的最后一位妖王,人称“玄妖王”。要论咖位,的确可以说是修仙界反派第一人。   包括江雪声在内,正道修士几次有意清剿魔修,然而这些魔君不仅个个修为高深,而且精得不行,打一枪换个地方,又背靠正道无法轻易进入的魔域大本营,委实麻烦得很。   相比之下,凌霄城都显得像文明人——难怪他们再怎么飞扬跋扈,也没有被归入魔道门派。   不过,那也是他们大肆抓人试药、动辄灭人满门之前的事了。   如今的凌霄城,早已与堕入魔道没有两样。   纵观整个修仙界,凌霄城横行霸道,七魔君群魔乱舞,四妖王各自为政,唯一的厚道老蛟被削了一大半,连个称心的道侣都找不到,复健遥遥无期。   正道门派中,九华宗独木难支,玄玉宫远水救不了近火,天衍门两耳不闻窗外事,沉迷于开发门派周边。   前有狼后有虎,队友一半都是猪。要还修仙界一个太平盛世,实在任重道远。   作为一个刚入门的小修士,舒凫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对自己说一声“加油,奥力给”了。   在漫长的沉睡与短暂的清醒中,三天时间一晃而过。三天后,九华宗的第二场入门试炼如期而至。   这一次的试题由洞明峰掌峰——丹霖真人拟定,内容十分简单。   她将提供一百名症状各异的“病人”,全部由洞明峰弟子友情出演,考生们可以自由选择其中一名或数名。只要能够对症下药,或者采用恰当的治疗法术,让任何一名病人顺利痊愈,就可以算是通过。   舒凫对医理一知半解,多少陪着芳菲一起学了些皮毛,自认为足以应付。再看其他考生,除了专攻药理的医修之外,大多与她一样,都是些自信十足的半瓶水。   ——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让一群外行治疗疑难杂症吧?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因此,他们信心十足、意气风发,毫无后顾之忧地上了考场。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   洞明峰提供的一百个“病人”,并不仅仅是一百个普通的病人。   ——而是一百个医闹。   一百个,千奇百怪,中气十足,满地撒泼打滚的,医闹。   无论你开什么药,采用何种治疗方式,疗效是否明显,他们都只有三句话:   “你是不是要害我?”   “你是不是要骗我钱?”   “我觉得我病得更重了,他奶奶的,老子要和你同归于尽!”   ……   “救命!救命啊!放我出去,我不参加了!我不要和这些疯子待在一起啊啊啊!!!”   试炼开始后,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考场中已经响起了如此这般的哀嚎。   发出哀嚎的修士,正在被三个症状各异的医闹提着菜刀和斧头追砍。而他身在玉衡峰布置的特殊结界之中,除了治疗法术之外,无法动用任何灵力,与一介凡人无异。   与他类似的情况比比皆是,不过顷刻之间,结界内部已经化为人间炼狱。   偌大一方羡云台上空,呼号声、惨叫声、怒骂声此起彼伏,一半来自于敬业的群众演员,还有一半来自于考生真情实感的呐喊:   “不要啊,我不想学医,我不要做医修啊!能不能考点别的!”   “……”   天枢峰大殿之中,少年掌门注视着水镜中鬼哭狼嚎的凄惨景象,忍不住面露苦笑。   “丹霖师妹,他们都还只是些孩子,大多被家里照顾得很好,从未经历过世间险恶。考验一下医术常识而已,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有。”   在他下首,眉目温和的白衣女修面色不改,一字字缓缓开口道,“医者悬壶济世,世人贪生畏死,面对疾病伤痛,难免将情绪发泄到医修身上。他们迟早要面对这一切,若是连些许困难都克服不了,如何做我洞明峰弟子?”   “师妹说的是。”   掌门和和气气地应了一声,又谨慎地斟酌着道,“不过我想,并不是所有弟子都有志于医道,也不是所有医修都愿意受这种委屈。对于不愿逆来顺受的弟子,师妹是否考虑过,给他们设计一些其他的合格方式……”   “自然,医修也不止‘逆来顺受’这一条路。”   丹霖真人颔首认同,如同观音菩萨一般慈悲安详的面孔上,忽然有狡黠的微笑一掠而过。   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点着水镜边缘一处角落道:“掌门你看,这不是已经有人通关了吗?”   “……什么?”   ……   丹霖真人所指的“有人通关”,不是别人,正是舒凫。   却说片刻之前,舒凫刚一进入考场,看见满眼如狼似虎的医闹,心下顿时亮堂得如同观火。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样的场面,她在21世纪见得多了。   见得多,心底里积攒的悲与恨也多。只可惜现代法制社会,遵纪守法的老实人提不动刀,一切都只能压在心底。   但在这个世界,时代背景不同,“医生”所能采取的措施自然也就不同了。   所以,舒凫大大方方上前,给一个明显只是感冒发烧的病人开完药,在他哭喊撒泼之前,抢先一步把剑锋架上了他的脖子:   “朋友,你觉得你好了吗?”   “我……”   扮演医闹的小弟子第一次遭遇这种场面,整个人都有点懵逼,但还是在内心尽职尽责地酝酿了一下台词,张嘴准备开嚎。   然而,他第一声还没嚎出来,就只听见舒凫凉飕飕地道:   “朋友,我建议你想清楚一点再回答。你的头还疼吗?还发热吗?我医术不精,只能开出这么一副药,旁的我也没有了。不过我想,如果头掉下来,它就不会疼,也不会热了。你说是不是?”   “我我我我我——我好了!”   医闹差点没被她吓尿,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忘了个一干二净,一叠声脱口而出,“我好得不能再好了!多谢女侠,多谢仙长,仙长妙手回春、华佗再世,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那就好。”   舒凫用剑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地点点头,“恭喜,你可以出院了。”   ……   掌门:“……师妹,这样也可以?”   “当然可以。”   丹霖真人一脸欣慰地隔空鼓掌,表情越发慈祥得像个菩萨,“我们洞明峰鼓励医者父母心,也鼓励医者虎狼心。无论软硬,有用就行。为了治病救人,偶尔用刀架着病人的脖子,也是逼不得已的事情啊。”   “……”   掌门无言以对,只好把一张脸埋进斗篷领子里,默默地撩起袖角擦了擦额头,“抱歉,师妹。医者之道,博大精深,是我太过孤陋寡闻了。”    第四十九章 戏台   咱俩啥时候结的婚?   九华宗第二场试炼, 舒凫再次一骑绝尘,用一把剑架着“病患”的脖子,在众人或震惊、或迷茫的目光中,第一个离开了羡云台。   面对如此离奇的景象, 顶着菜刀忍辱负重、苦口婆心的老实人们目瞪口呆, 一时间竟不知从何槽起。   方瀚带头抗议:“这不公平!姜若水如此对待病人, 也算得上医者仁心, 也能叫做医修吗?!”   洞明峰很快给出答复:“可以。她这样的心性, 不仅可以胜任医修, 也可以担任医修的打手和保镖。”   舒凫:谢邀, 其实我只是21世纪医闹新闻看太多, 感觉有点生气, 其他的我并没有想太多。   其他考生也不是傻子,在舒凫的成功示范下,众人纷纷如法炮制, 试炼逐渐演变为一场医生VS医闹的群殴混战,场面一度濒临失控。   与此同时, 扮演患者的洞明峰弟子们也迅速冷静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组织对抗, 硬是将战局拉平, 谁也没办法逼谁就范。   最后, 在“医生”和“患者”人手一把刀、话不投机挥刀对砍的背景下,试炼的主题反而回归到医术本身。没过多久, 一大半考生都顺利开出药方, 治愈病症, 热情友好地提着刀护送患者出院。   通关那一刻,所有人都面带灿烂的假笑, 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人间温情。   舒凫:“……”   总觉得画风有点不对,不过既然大家都通关了,应该也算是皆大欢喜吧。   令人意外的是,第二场试炼结束后,九华宗只给了众人不到一刻钟的喘息时间,就立刻宣布开始第三场。   这与秋掌门心慈手软的形象不太相符,舒凫起初有些疑惑,不过一听试题内容,心中这点疑惑也就烟消云散了。   第三场试炼,又是一个在修仙小说中极其常见的主题——心魔幻境。   既然是幻境考验,考生躺地上睡一觉就行,自然不需要休整筹备。面对全然未知的幻境,筹备大概也派不上用场。   “诸位,我的试题非常简单。”   掌门半点也没有架子,好声好气地向众人解释道,“幻境因人而异,每个人都会看到不同的场景。一个时辰之内,只要各位能够凭自己的力量离开,就算是通过了。”   台下有考生举手发问:“请问仙长,‘离开幻境’的条件是什么?”   “抱歉,这也是试炼的一部分。”   掌门语气和善,口风却很紧,“关于这一点,请诸位在幻境中自行摸索。”   嚯,还是个密室逃脱。   听掌门说得神秘,舒凫越发感到好奇,久违地燃起了一点挑战心。怀揣着“掌门不会为难我”的信赖,以及“你凫哥阅文无数,什么场面没见过”的信心,她没有半点不安或焦虑,兴致勃勃地进入了幻境之中。   ……   幻境之外,柳如漪和司非却不像她一样轻松,一个赛一个的忧虑重重:“小师妹没事吧……”   “掌门的心魔幻境,一向是入门试炼中最难的一关。”   柳如漪薄唇紧抿,柳眉微蹙,俨然便是一幅含嗔带怨的美人图,“六十年前的上一次试炼,通过的人不到十之一二,大多数修士都折在这里。即使师妹古灵精怪,只怕也……”   “也得花上半个时辰才能出来。”   江雪声接过话茬,一手一个将徒弟们的脑袋按下去,“怎么,凫儿的心性,你们还信不过吗?”   柳如漪抬头苦笑:“先生,不是我信不过她。只是你也知道,掌门看重心境,从来不会在这一关手软。”   “幻境,很可怕。小师妹,让人担心。”   司非这一次没有变成鱼型,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摇光潭里,打着卷儿的黑发像海藻一样散开,唇边一串串地向外吐泡泡,“师父,我很担心。”   江雪声微微一笑:“那你们继续担心吧,反正我不担心。”   柳如漪:“……”   虽然早就对师父这个德行烂熟于心,但每次目睹,还是觉得他有点小欠揍呢。   ……   “……”   与此同时,摩拳擦掌的舒凫在幻境中醒来,又在一秒钟后躺了回去,闭上眼假装自己是一具尸体。   在这一秒钟里,她清楚地听见了草泥马从心上跑过的声音。   你凫哥阅文无数,这场面我真的没见过。   事情是这样的。   她睁开眼的一瞬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富丽奢靡、锦绣堆叠的大床上,春宵帐暖,被翻红浪,身边还躺着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   不,也不对。   这样的场面,她还是在某些穿越小说里见过的。比如《凤×凰》什么的。   但问题是,这个没穿衣服的男人,他——他——   他长着一张江雪声的脸!!!!!   “………………”   舒凫紧闭双眼躺在床上,脑海中所有零件飞一样地运转,以至于头壳都开始发热,她怀疑自己的脑浆即将自燃。   眼前的景象其实不难理解,她在一瞬间得出结论——这个所谓的幻境,恐怕就是用来迷惑考生、让人乐不思蜀的“美满人生”。   正所谓美人乡,英雄冢,要打造一个令人流连忘返的美好幻境,除了功名利禄之外,“美人”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而舒凫心中的天下第一美人,恰好就是江雪声。   舒凫:草,我还没有入门,就在幻境里做出了如此欺师灭祖的事情。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是幻境先动手的。   大哥,我对你是清白的啊!!!   ……不,在这个幻境里已经不清白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和形象,她必须尽快设法离开。   话说回来,这幻境不会他妈的有监控吧?!!   明明是用来诱人沉沦的美好幻境,舒凫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恐怖片,一眨眼就涔涔地出了一身冷汗,鸡皮疙瘩更是起了一层又一层。她觉得自己甚至不用穿衣服,光是披上鸡皮就可以出门了。   太可怕了,艹,简直太可怕了!   那可是江雪声啊!   就算她再喜欢江雪声的脸,她也不敢——好吧,如果对方同意的话她还是敢的,但问题不在这里。   不管怎么说,这进展也太快了!不对她在想什么!   舒凫惊觉自己的大脑一片混乱,急忙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   不愧是九华宗掌门的幻境,竟然在一瞬间扰乱了她千锤百炼的心态,恐怖如斯啊。   舒凫,看似稳如老狗,实则慌得一比。   但再怎么慌……总而言之,还是先起床吧。就算要寻找幻境出口,也不能一直躲在被窝里。   舒凫像个垂暮老人一样哆哆嗦嗦地起身,颤巍巍地掀开被子,试图在不惊醒“江雪声”的情况下起床——   然后在一秒钟之内宣告失败。   “江雪声”醒了。   他不仅醒了,而且还懒洋洋地撑开半幅眼皮,一手支着太阳穴,睡眼朦胧地朝舒凫望过来:   “夫人,今日起得好早啊。”   “…………”   舒凫以手抚膺,心底里暗搓搓地长舒一口气。   幸好,这个幻境没有连江雪声的性格一起还原。否则,万一他开口一句“凫儿”,只怕她会被雷得当场厥过去。   幻境再怎么骚,也骚不过江雪声本人。   尽管如此,眼前人慵懒的神情、散漫的语气,水汽氤氲的桃花眼,以及锦被之下露出的一痕雪白肩背,依然让舒凫觉得非常不妙。   舒凫:完了完了,好好一个清水文,又他妈被我搞到锁章了。   求你了美人,先把衣服穿好再说话吧。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也这么说了出来:“我说那个,先……不是,兄弟,也不是。这位哥哥,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   话音未落,她已经飞一样地转过身去,将双手高举过头:“穿好叫我!我保证不回头看!”   她的举动不可谓不反常,那长着江雪声面孔的男人却浑然不觉,轻笑一声,顺理成章地把戏接了下去:“夫人真是害羞。我们结侣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新婚第一天那般,像个小女孩儿模样。”   舒凫:草,居然还是老夫老妻设定。   ——我承认,我磕CP确实喜欢这样的。   ——但我没想过磕到自己头上啊!!!   不是我说,这位NPC哥哥的台词到底是谁写的,掌门吗?!!   掌门究竟看过多少文啊!!!   舒凫差点给这位NPC跪下了,但立志成为龙傲天女主的矜持,以及手边一张雕花木桌支撑着她,让她艰难地挺直了脊梁。   一个龙傲天,是不可以在自己的后宫面前腿软的!   大概!   舒凫一手扶着桌面站稳,一手撑住额头,气若游丝地继续飙戏:“这位哥……算了,这位夫君,你夫人我想出趟门。你不用送我,让我一个人出门逛逛吧。”   那男人也没阻拦,宽和大度地笑了一笑:“夫人去罢。无论你去多久,我都在这里等你回来。”   “好好好,我一定回来。你好好在家等我啊!千万不要跟来!”   舒凫口中一叠声地胡乱答应着,根本不敢回头看他,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去,“那我就先告辞……哎唷!”   她刚一推开房门,便只见一个约摸十岁模样的少女迎面而来,一头撞进她怀里,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搂住:“娘亲!”   舒凫:“…………”   我靠,不是吧。   她一向是个闻孕色变的脾气,不仅自己不爱生,就连看文都对“生包子”不太感冒,除非男女主的孩子是充话费送的,或者让男主生也行。   怎么一觉醒来,她孩子都能上小学了?   这幻境不对劲啊!一点都不符合她内心深处的妄想!   面对突如其来的喜当妈剧情,舒凫受到极大冲击,一手怀抱着疑似充话费送的女儿,下意识地开口问了一句:   “这……这是我生的?”   身后传来“江雪声”温柔的声音:“生孩子这么辛苦的事情,我怎么会让夫人做呢。但凡夫人不愿意,我都不会勉强你。”   “这孩子,是我生的。”   咣当一声。   舒凫直挺挺地从台阶上倒了下去。    第五十章 戏精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夜夫妻吗,爱了   “谢邀, 人在幻境,已经疯了。”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舒凫的心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不愧是传说中的“心魔幻境”,果然名副其实, 童叟无欺。就算她本来没有心魔, 经历这个幻境以后, 大概也要无中生有了。   原地卒倒以后, 舒凫一个字都没敢跟白给的老公和女儿多说, 几乎是连滚带爬冲下台阶, 头也不回地逃出了这座令人窒息的豪宅。   太可怕了!   真是太可怕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 一个“完全符合自己理想人生”的幻境, 居然会演变成这种鸟样!   虽然她确实喜欢美人, 确实不想自己生孩子,最好充话费给她送一个……但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几乎能够想象,此时此刻, 站在监控前的掌门正露出金馆长一样五味杂陈的表情:   “干,这个姜若水的口味好奇怪啊。”   ——不是的!!!   我不是, 我没有!!!   掌门,你要相信我啊!!!   舒凫一路在内心发出无声的悲鸣, 没头苍蝇一样拔足狂奔, 一连跑出半里地才放慢速度, 试图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   然而她刚一回头,就只见一名珠环翠绕的丽人沿着山路款款而来, 抬起头冲她风情万种地一笑。   “妹妹这么着急, 是要上哪儿去呀?”   丽人美目流盼, 眼中满是情真意切的关心,“听说你近日刚斩杀了一位魔君, 不在家休息两天,就急着出门杀下一个了?”   舒凫:“……”   是你啊,美女师兄。   抱歉,你也被卷入了我这个噩梦一般的幻境里。   话说回来,我在梦里好像还挺牛逼的,一刀一个小魔君啊这是。   “那个,你是……”   舒凫情知无处可逃,索性背靠一棵大树站定脚步,试探着询问道:“柳师兄?”   “哎呀,什么师兄。妹妹你睡糊涂了?”   长着柳如漪面孔的丽人娇嗔一声,素手一扬,手中精致的苏绣团扇在她肩头拍了一下,“傻妹妹,我是你的亲姐姐啊!”   舒凫如遭雷击。   师兄————!!!   没想到你在我的梦里,连鸡儿也没保住啊!!!!!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明明是我的师兄,明明掏出来比男主还大,我却一直在潜意识里把你当姐妹!   说实话,这点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   舒凫心力交瘁,她觉得自己一生的咆哮都用在了这个幻境里。   但真的猛士不会就此认输,告别风姿绰约的“姐姐”之后,她迅速在山路上找了一处隐蔽的洞穴,扯落一片爬山虎遮住洞口,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开始埋头思考自己的处境。   从目前的所见所闻来看,这个幻境确实会反映出人心中一部分的“理想”。   在舒凫的“理想”——或者说“妄想”中,她确实想要一座远离人烟的山间别墅,最好身边有个温柔体贴的美人,小孩不用怀胎十月,像琼枝玉兔一样从树上长出来,刚一落地就能说会跑,智商一百八,一口气跳过最让人头疼的早教环节。   当然,她也希望有善解人意的父母,亲密无间的姐妹,还希望自己能够修为大涨、所向披靡,成为锄强扶弱的一代大侠,垃圾败类的火葬场……   这理想虽说有那么一点直男,有那么一点男频主角,但姑且还算正常。   ……所以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舒凫:我的妄想一定哪里有问题.jpg   仔细追究起来,多半是她缺乏想象力,脑海中“美人”和“姐妹”的形象太过具体,NPC才会纷纷幻化为熟人模样,而且一个比一个逼真,让她差点尴尬得当场去世。   事已至此,在这种尴尬到头皮发麻、脚趾蜷缩的幻境里,沉迷是不可能沉迷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沉迷的。   但问题是,她又该怎么出去呢?   舒凫远远眺望着自己的豪宅,回想起家中长得像师父一样的夫君,长得像师兄一样的姐姐,还有师父生出来的女儿……自从穿越以来,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何为绝望。   有一说一,她要是在幻境中死于尴尬,能算工伤吗?   “不对,等一等。”   忽然间,舒凫只觉得脑海深处灵光一闪,腾地站起身来,“既然要玩尬的,不如就来个一尬到底,说不定还能以毒攻毒呢?”   ……   幻境之外,羡云台上空,负责监考的戚夜心和云英俯视着满地四仰八叉,表情或挣扎、或沉醉的考生,彼此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悲天悯人的眼神。   可怜啊。   进入幻境之前,他们曾经对恐怖一无所知。   “这一次的幻境,也不知有多少人能够通过。”   云英沉默半晌,率先提起话头,“师兄,你怎么看?”   戚夜心一脸淡漠地回答:“这近百人里,若能有三十人左右通过,便已经算是不错了。师尊的幻境,你也是知道的。”   云英心领神会,无奈地缓缓摇头:“我知道。掌门灵力强大,若是心志不坚之人,只要一进入幻境就会迷失自我,忘却自己从何而来,一心一意将幻境视为真实。”   戚夜心没应声,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表示她说的没错。   “更可怕的是,即使一开始能够抵抗幻境、保持清醒,也只是暂时的。”   对于当年自己经历的考验,云英至今仍记忆犹新,“在幻境中停留的时间越长,记忆就越稀薄,还会逐渐丧失分辨幻境与现实的能力,最终沉湎其中。若要从中挣脱,就只能……”   “只能在丧失自我之前,抢先一步,主动‘放弃’自己在幻境中拥有的一切。”   戚夜心冷冰冰地接话,“不过,面对自己梦寐以求的景象,又有几人能够果断割舍?”   “……”   云英肃然敛容,回过头细细端详了一下戚夜心的脸色,字斟句酌地询问道:“我一直很好奇,当年你在幻境里,究竟看见了什么?掌门说过,因为你道心坚定,他才收你为弟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是师尊太抬举我了。”   对于这个堪称失礼的提问,戚夜心平静的容色上不见一丝涟漪,毫不避讳地回答道:   “我看见亲手将我卖到魔修黑市的父母,对我关怀备至,偏宠有加,就像全天下关爱孩儿的普通父母一样。我没有投水脱逃,我的父母也没有因此遭到黑市迁怒,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我的家族圆满,儿时幸福,父母一路送我上了九华宗——大抵便是如此。”   戚夜心的儿时经历,在长辈和相熟的弟子之中不是秘密,本人也无意隐瞒。   他出生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家族,祖辈经营不善,家道败落,父亲又因一念之差误入黑市赌场,最后落得个一文不名,不得不将独生子送去抵债的境地。   他就像所有红了眼的赌徒一样,一会儿老泪纵横地苦苦哀求:“夜心,你去吧。你的灵根好,把你给了他们,父亲就有救了!”   一会儿又凶神恶煞地威胁:“我生你养你,你身上每一滴血都是我的,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母亲也流泪道:“他纵有千般不是,毕竟是你的父亲啊!”   戚夜心一度落入虎口,但他天资出众,人又机警,九死一生从几个魔修喽啰手上逃了出来,恰好被秋掌门所救。   彼时他满腔悲愤,一心想找自己的父母要个说法,却发现他们遭到黑市报复,早已命丧黄泉。   少年沉默了整整一夜。当旭日再次升起时,他犹带稚气的面容已经沉静如冰,满头青丝尽成霜雪。   爱恨成灰,一夜白头。   “原来如此。”   云英似乎早有预料,神色凝重却不显惊诧,“然后呢?你是如何……”   戚夜心淡淡道:“我在幻境里又投了一次河,溺亡之后,便回来了。”   干净利落的回答。   就好像在说,所有粉饰太平的虚假幸福,所有自欺欺人的美好幻影,对他而言,都是不需要的。   九华宗首席大师兄,如青松、如利剑,可以粉身碎骨,却不可令其摧眉折腰。   “不愧是大师兄。”   云英波澜不惊的神色微微一动,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若换了我,也许会恨意难消,在幻境中杀了自己的父母。”   “没必要。”   戚夜心仍是一脸平平淡淡,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的父母已经死了。我欠他们的,他们欠我的,在他们将我卖给黑市、因此付出代价的那一刻,便已尽数了结。我不需要弥补,也不需要报复。”   道心澄明,红尘已远。是非恩怨转头空,朝如青丝暮成雪。   在霜雪满头的戚夜心眼中,多少不甘与恨意,如今都已经化为烟云,只余一句无悲无喜的“不关心”。   对于他这副铁石心肠,云英也只能报以一声慨叹:“师兄心境,果然非同一般。只是这一次,不知又有几人,能像你一样通透明白,当断则断?”   ……   与此同时,幻境中的舒凫——   “夫君,我们离婚……哦不是,和离吧。来,签一下我草拟的和离协议书。”   “……………………什么?”   没错,这就是她的解法。   面对毫无破绽的幻境,她决定放弃迂回,尝试一下传说中的正面突破。   事实上,这一招比她想象的更为有效——NPC显然没见过如此朴实无华的操作,一时词穷,直接手足无措地原地当机了。   看他那副呆滞的模样,说不定是被她玩出了bug。   一般的修士面对幻境,如戚夜心一般果断自尽者有之,杀夫/妻证道者有之,远走高飞、寻找世界尽头者亦有之。说是要“放弃幻境中拥有的一切”,修士们的方法往往很潇洒,很暴力,却很少有人正儿八经地想到离婚。   舒凫的理由也很简单——好好的,干嘛非要杀人呢?   只是要破坏幻境中的设定而已,离婚应该也可以吧?   作为一个有原则的大侠,她只想清理人渣,既不想杀NPC,也不想杀自己。   不等NPC小哥反应过来,舒凫已经将自己草草写就的“和离协议书”推到他面前,飞快地一条条念给他听:   “你看看,因为是我提出和离,你也没有过错,所以我愿意净身出户,房子、家产都留给你。我不知道有多少,不过应该足够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女儿的抚养权也给你,实不相瞒,我接下来打算浪迹天涯,恐怕没法好好照顾孩子。再说,这孩子是你生的,她肯定愿意跟着你。”   “哦对了,还有我姐姐,希望你帮忙照看她……”   “等等,等一下!”   那NPC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才恢复运转,近乎仓皇地摇头道:“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不合你心意吗?”   “呃,这个嘛……”   貌若天仙,温文尔雅,对她千依百顺,还愿意替她生孩子。   如果这里不是幻境,这位NPC小哥不是顶着一张令人尴尬的雪哥脸,舒凫确实有种“夫复何求”的感觉。   不过很可惜,同样是美人,她还是觉得自己泡来的更有成就感。   同样是江雪声,她还是更喜欢那个……有点骚、有点浪,有点小欠揍的本人。   怀着如此清晰的念头,她将纸笔硬塞到NPC手里,无比真诚地告诉他:“对不起,我觉得你不够骚。”   NPC:“……”   他经营了这么多年幻境,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   但作为一个NPC,即使对方已经开始手撕戏台,他仍然要将戏一丝不苟地演到最后:“可是夫人,你抛下我和孩子,将万贯家财都留给我们,你又要去哪里呢?天大地大,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实在放心不下……”   “我吗?”   舒凫粲然一笑,不带一丝阴翳的眼瞳亮若晨星,“我啊,想去九华宗拜师学艺。我觉得,那里应该有人在等我。”   “可是,夫人你已经天下无敌……”   “哦,那个啊。”   舒凫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忘了告诉你,刚刚回来的路上,我已经自废修为了。现在我一无所有,可以说是‘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   “………………”   NPC目光呆滞,再次无言以对地当机了。   “怎么了?你别难过,也不用觉得可惜。我知道,有个人会重新教我的。”   说到这里,舒凫只觉得心间一暖,第一次流露出些许动容之色。   她握住NPC温热的、与江雪声一般无二的双手,真心实意地晃了两晃,冲他绽开一个微笑:   “抱歉啊。其实我很喜欢你这个设定,不过我真正想见的人,还有我喜欢的自己,都不在这个世界里。”   “我想来想去,不是自己打下的江山,不是自己追到的美人,好像都没什么意思。人活着要是没意思,那不就完了?”   然后,她就这么笑嘻嘻地拉着NPC的手,在鲜红的印泥里蘸了一蘸,干脆地按到“和离协议书”上。   “很高兴见到你。拜拜,我走啦。”   ……   ……   与此同时,摇光峰清幽僻静的山谷一角。   江雪声就像他的人鱼徒弟一样,半身浸没在清凉的寒潭之中,一袭银白薄绡掩着身形,微微濡湿的墨发垂落两肩,如同发亮的锦缎一般包裹住纤长背脊,发梢上还挂着些晶莹水珠,似是正在沐浴。   忽然间,他半阖的眼帘轻轻一动。   而后,就像水面漾开涟漪一般,一点微小的、几不可察的笑意,从他眼尾和唇边慢慢扩散开来,逐渐弥漫至整张美玉一般的面容,犹如冰河初解,春光明净。   “呵。这样的解法,只怕世上再无第二个人……”   ——你说有人在等你,大约只是随口一提。   ——你不知这红尘多无趣,千年万年,陵谷沧桑,也未必能够遇见一个你。   “……欢迎回来。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舒凫说得对,他确实在等她。   不仅是在摇光峰等她通过试炼,在更久之前,在漫长、渺远到他自己都已经忘却的时光里,他一直在等待。   要说等什么,大概是等一点“意外”吧。   如今,他想他应该是等到了。   舒凫就是那个最大的意外,从来不按牌理出牌,几乎每一天都能给他整出点新花样。   尤其这一次,那可真是意外过头,直接奔着震撼祖宗三代的境界去了。   江雪声自以为遍览黄泉碧落,看透人间世情,但如此根骨清奇的幻境和解法,就连他也是第一次看见。   不管是光速结婚再离婚,还是有人坦坦荡荡说“我想见他”、“他在等我”,放弃理想中的美满人生回来找他,都是他一生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就算再活上千八百年,大概也遇不上第二次。   不过……   江雪声凝视着水面上自己风华绝代的倒影,抬手拢了拢濡湿的乌发,忽地冒出个无关紧要的念头。   他现在这番模样,应该比她想象的更好看些。   她还想了些什么来着?   哦,对了。孩子。   说来也巧,他们这一族确实与众不同,两性均可为后代赋生,繁衍原理就像琼枝玉兔一样抽象,只是受忌于天,子嗣艰难。   如果非要与天命争上一争,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舒凫虽然脑洞清奇,但还真是许了个现实的愿望。如果她得知这一点,大概会露出比幻境中更加精彩的表情。   可惜没法让她知道,这真是太遗憾了。    第五十一章 我命由我   傻了吧,你爹还是你爹   “哎唷我艹!什么弱智幻境, 吓死爹了!”   这是在场全部考生中,第一个从幻境中苏醒的舒凫,醒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戚夜心:“……”   云英:“……”   算了,假装没听见吧。   然而两人刚打定这个主意, 就只见秋掌门一道分神从天而降, 带着一身缥缈仙气落到地上, 笑吟吟地面向舒凫俯身道:   “姜姑娘, 请问‘弱智’是什么意思?还有, 你一个小姑娘, 为什么要自称‘爹’呢?”   舒凫:“……”   醒来后的世界, 依然是个噩梦啊。   幸好, 秋掌门没有追根究底, 只是随口与这个清新脱俗、别具一格的小弟子开个玩笑。   他执掌幻境试炼多年,心如铁石的修士见过不少,其中翘楚便是戚夜心。但像舒凫这样精神饱满、中气十足, 刚一醒来就开口骂娘的,却是几百年来独一份儿, 一般人都干不出这种事情。   昙华这个小徒儿,还真是……天赋异禀啊。   ——话说回来, 她在幻境里究竟看见了什么?为什么要说“弱智”?   掌门很困惑。   ……   “我的妈, 这后劲真够大的……”   舒凫揉着针刺一般隐隐作痛的脑门, 摇摇晃晃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 便只见两道人影一左一右飞扑而来, 险些把她挤成一块夹心小饼干。   “师妹, 还好吧?!”   “小师妹,头疼不疼?难不难受?吃牡蛎吗?或者章鱼?”   舒凫:“疼疼疼疼疼, 轻点轻点!你们要把我捂死了!”   想不到她也有这一天,被两个男人前后包抄、动弹不得,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左右为男,进退两男。   左右为男之下,舒凫挣扎着探出半个脑袋、一条胳膊,哐哐敲打鲛人师兄的脊背:“三师兄,三师兄放开我!我不像章鱼一样肢体柔软,会被你捏爆的!”   司非连忙松手,小心翼翼退开两步,琉璃般的漂亮眼睛眨了一眨:“小师妹,你真的没事?”   “……”   舒凫仔细打量着他们的神色,心中不免有些狐疑,“你们觉得,我应该有事吗?”   虽说这幻境恐怖如斯,不过真正的恐怖也就只在于尴尬,应该不至于让他们这样如临大敌啊。   难道说……她的幻境之所以看上去如此弱智,不是因为幻境本身的设计,而是因为她自己?   正经人的幻境,其实不是这样的?   舒凫略一沉思,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要深究为好。世上总有些事情,不知道比较幸福。   但另外一个问题,她还是必须追根究底:“那个……幻境中发生了什么,你们都能看见吗?”   司非懵懂摇头:“没有啊。掌门的幻境试炼,一向不会对任何人公开。说是为了保护……阴私?”   “是隐私。”   柳如漪纠正道,又像个温柔大姐姐一样摸了摸舒凫和司非的头发,“不过依我看啊,你们这两个小家伙,脑子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愿望。就算被人看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舒凫:“……”   对不起师兄,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竟然如此狂野。   我不干净了.jpg   在舒凫之后,陆续又有几个修士挣扎着从幻境中醒来,无一不是神情恍惚、怅然若失,还有人悄无声息地落下眼泪。   很显然,他们的幻境都与尴尬无关,尴尬的就只是她而已。   舒凫一一看在眼中,但她本着“小腚一瘫,小腿一翻,凡尘俗世,与我无关”的原则,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尴尬又如何!   其他人看不见!   那就等于没发生!   哦耶!   很快,白恬和叶书生也相继苏醒,一个个迷迷糊糊地揉着脑袋坐起身来。   从交谈中舒凫得知,他们一个看见自己功成名就,成为一代宗师;一个看见母亲颐养天年,自己则有了一个稳定交往三年、三媒六聘修成正果的合法道侣,长得和当年不欢而散的狐妖一模一样,两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至于他们是如何摆脱的……   白恬:“其实在幻境里,看到大家赞美我、恭维我,我心里是很高兴的。但是,我想起自己过去的错误,觉得受之有愧,就一个人归隐山林了。”   叶书生:“我一开始差点被迷惑了,但我记得狐妖泼过我一脸泥,我问她记不记得,她说‘哪有这样的事情?我们一向感情很好’。接着她想与我行……行夫妻之礼,我发觉情况不对,情急之下,就大喊着‘我要找的不是你!你不要过来啊!’,然后挥剑自刎了。话说回来,我是怎么过关的?”   舒凫:“……”   宁不仅是一位君子,还是一位千载难逢的贞洁烈夫啊。   如果狐妖得知,想来也会非常高兴。   ……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正如戚夜心所预料的一般,近百名考生中通关者凤毛麟角,加上舒凫也不过二十人出头。就连那位飒爽干练的少女姚篁,也一直神情苦恼地沉浸在幻境之中,直到最后一刻才艰难地睁开眼睛。   而舒凫另一个关注的对象,是齐玉轩。   经过三天的抢救治疗,齐玉轩已经艰难地恢复了部分自理能力,至少可以自己吃饭上厕所,不需要别人帮他解腰带了。不过他重伤未愈,面目全非,一身焦黑的死皮还没有脱落,四肢硬邦邦的活像四根棒槌,乍一看就是个被雷劈过的树桩。这次试炼,他是被方瀚等一干小弟扶上来的。   如今,方晚晴折在第一关,小弟们一个个死狗似的昏迷不醒,只有齐玉轩仍在负隅顽抗。   舒凫远远看着,只见他一会儿痛苦皱眉,一会儿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也不知这个叉烧男主,这会儿正在做什么美梦呢?   事实上,齐玉轩确实在做美梦。   他在幻境中看见的,不是其他,正是《弱水三千》的原著剧情。   在原著中,他乃是一代叱咤风云的天命之子,不仅天纵奇才,罕逢敌手,而且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每天都有一个团的女配围着他争风吃醋,花团锦簇,场面之热闹不亚于宫斗文。   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之中,方晚晴是他心有灵犀的红颜知己,姜若水是他相爱相杀的欢喜冤家,红玫瑰与白玫瑰,一个都不能少。   当然,幻境中的齐玉轩并未发现方晚晴的歹毒心思,也不曾与她翻脸,而是一直在她和姜若水之间摇摆不定,两手花两手抓,最后顺利收获了一个“三人行”的完美结局。   与此同时,他还接过了师父——靖海真人的衣钵,先是执掌天玑峰,其后在师父的支持下顺利上位,成为下一代九华宗掌门。   由此可见,如果将所有人的幻境排上一排,齐玉轩大概可以荣膺“你在想屁吃”榜首。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正儿八经信了这个幻境的邪,沉浸其中流连忘返,一心以为这就是自己真正的人生历程。   但是,就像叶书生一样,当幻境中的“姜若水”含情脉脉凝视他的时候,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他总觉得,姜若水不该用这种眼神看他。   姜若水的眼神,应该更加轻蔑、冷漠、不屑,一眼就能让人遍体生寒,好像在看垃圾一样……   ……垃圾?   电光石火间,在舒凫投落的巨大心理阴影之下,齐玉轩陡然恢复了清醒——没错,姜若水就是把我当垃圾啊!!!!!   就在这一刹那,齐玉轩犹如醍醐灌顶,脑海中狂风大作,朦胧的雾霭瞬间一扫而空。   惊觉自己身在梦中、一切都只是幻影的同时,他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然后——   唰唰两剑,将对自己百般讨好的“姜若水”和“方晚晴”都刺死了。   就像原著中的齐真人斩杀“妖女”一样,手起剑落,利刃穿心,没有半点停顿迟疑。   “……?!!”   然后,齐玉轩猛然从幻境中惊醒。   在他惊醒的一刹那,称心如意的美好幻影纷纷退去,来自于四肢百骸的疼痛伴随着冷冰冰的现实一同,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他胸中那一点苟延残喘的喜悦。   “是……是梦啊。”   齐玉轩双眼发直,沙哑着嗓子自言自语。   怎么会是梦呢?   在梦中,分明是他——本应该是他,在入门试炼中一马当先、独占鳌头,在众人钦佩和艳羡的目光之中通过青云道,成为靖海真人的亲传弟子,修仙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本该是他第一次在九华宗崭露头角,也是他未来辉煌人生的开端。   可是为什么,如今他却裹着一身焦炭躺在地上,周身疼痛难忍,无人问津,甚至还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鄙夷视线?为什么所有人看他,都像在看垃圾一样?   在他神志不清的这三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晚晴……晚晴为什么会落选,而且几乎毁容?为什么她讳莫如深,每天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一个字都不肯告诉他?   就在齐玉轩百思不得其解、头疼欲裂之际,只听见悠悠一声“时间到”,笼罩在众人意识之中的迷雾瞬间消失。除了通关考生之外,所有人一个接一个迷茫地睁开双眼。   “什么,怎么回事……”   “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秘籍,我的秘籍!我的功法秘籍呢?!快把秘籍还我,那可是我在悬崖底下找到的!!”   “我刚刚驯服的上古神兽,这么大一个白泽神兽……”   “……”   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齐玉轩清清楚楚看见——   舒凫衣带当风,背负长剑,一身飒然洒脱,沐浴在峰顶明亮的天光和灿烂的云霞之中,第一个登上了那道象征仙途的云梯。   所有考生梦寐以求的入口——青云道。   “等等……等一下!”   不知为何,目睹那一幕的瞬间,齐玉轩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不自觉地放声高喊道,“为什么?!姜若水,为什么是你!!”   不应该啊!   在幻境中,在他冥冥之中的潜意识里,那应该是他的位置!!!   众人仰慕的天之骄子,一鸣惊人的后起之秀,怎么会变成苦苦乞求他垂怜的姜若水?!   “嗯?”   舒凫闻声转头,脸上挂着一抹近乎温柔的笑意,“齐公子,你叫我?”   齐玉轩一时愣怔,不禁回想起幻境中的景象:“姜若水,你……不对,你不应该是这样……”   然而下一秒,舒凫就温声细语地开口说道:“我说齐公子啊,酒还没醒呢?早跟你说了,但凡配两颗花生米,也不至于喝成这样。”   “既然醒了,就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虽然你差不多已经瞎了,不过这一幕,应该还是能看清的吧。”   她满面春风,一字一顿地柔声道:   “山南山北一条街,你爹永远是你爹。”   “从今以后,管好你自己,藏好你全家,不要再来越级碰瓷我。配钥匙十文钱一把,你看看你配吗?”    第五十二章 浮世惊鸿   静如娇花照水,动如猛虎下山   有一说一, 自从舒凫穿越以来,齐玉轩作为堂堂一代男主,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姜若水”喷了多少次。在她面前,挨喷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生理本能。   但是, 其中从未有过一次, 能够让他气恼、屈辱、沮丧至此, 几乎当场鼻子一酸流下热泪。   他仿佛看见, 本属于自己的美满人生, 就像如今的舒凫一样, 展开翅膀飞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落到这种境地?   自从与姜若水重逢, 他就没有遇到过一件好事……姜若水, 全都是因为姜若水!   无处发泄的悲愤填满胸腔, 齐玉轩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量,挺身一跃而起,强忍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 迈开脚步朝向舒凫的背影追去:“等等,姜若水!你不能走!晚晴的事, 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什么?”   舒凫在心中“哦豁”一声,难怪齐玉轩看上去这么憨, 原来是村里还没通网。   看来方晚晴也知道, 自己那些蝇营狗苟的算计上不得台面, 更不能让齐玉轩知道,以免破坏她苦心经营的白月光形象。   就算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齐玉轩, 一旦得知方晚晴的险恶心机, 只怕心情也会如同仰头望月, 却被天上飞过的乌鸦泼了一头鸟粪吧。   当然,舒凫不介意给他多泼一点鸟粪:“方晚晴的事?怎么, 她和你那些朋友们,谁都没告诉过你?”   “不错,他们一个字都没有对我说。”   齐玉轩急切道,“姜若水,你究竟对晚晴做了什么?!她怎会伤成这样,一张脸几乎都毁了!自从落选以后,她日日以泪洗面,方瀚他们也成天唉声叹气,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话音未落,只听见周围“噗哧”“噗哧”的笑声不绝于耳,分明是其他早已得知真相的考生,正一个个侧目打量着齐玉轩,用袖子掩着嘴角发出偷笑。   “……”   齐玉轩错愕而又惊恐地发现,众人投向他的视线之中,除了原本的鄙夷不屑之外,又多了一重深深的怜悯之意。   关爱傻子的眼神.jpg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在笑什么?”   齐玉轩茫然若失,同时心底又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警告他不可继续深究。   但他已经开口叫住了舒凫,如今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强行找茬:“好,我先不提晚晴。那我问你,你凭什么第一个登上青云道?在场许多道友修为比你高,你如此自命不凡,处处争先,又将其他道友置于何地?”   “……”   舒凫叹为观止,深感这位男主还真是杠点清奇,杠上开花,就该拉去工地上抬他三年的杠。   难怪原女主一直被他杠得说不出话,每次都只能惶恐不安地自我反省,然后哭着向他道歉。   齐玉轩说“让修为高的先上”,在场众人中修为最高的是他,也就相当于“让我先上”。不愧是男主,即使虎落平阳,潜意识里也一直默认自己是宇宙中心。   对付他,舒凫只需要一句话:   “九华宗三场入门试炼,我都是第一名,你算老几?”   “我……”   齐玉轩刚要开口,她就一气呵成地接下去道:“如果我没看错,刚才你好像是最后一个醒,距离超时只差这么点儿。”她捻起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米粒似的大小,“差不多就是扒着门缝挤进来的吧?跟我谈规矩,看把你能的,你的脸可比你的本事大多了。”   舒凫口吐芬芳,刻薄话一套接一套,周围窸窸窣窣的窃笑声更响,齐玉轩只觉得脸上一阵火烧火燎的疼,血冲脑门之下,口不择言道:“这不可能!你不过是个练气修士,怎会有这种能为?你倒是说说看,如果你当真比在场所有人更胜一筹,为何时至今日,一直没有筑基?”   这一句话他说得掷地有声,自认为踩到对方痛脚,下意识地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逼近舒凫。   “如何,你怎么说?”   齐玉轩身高腿长,眉目英挺,发怒时大义凛然,一般少女被他这么逼视,难免会产生一种无言的压迫感,可能还会夹杂着一点羞涩。   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但他却不自觉地忘记了,如今他已不再是临风玉树,而是一段簌簌落渣的焦黑劈柴。至于舒凫,她披着少女的皮,却有一颗老白菜帮子的心。   就在所有人都为舒凫捏了把汗,以为她会恼羞成怒、悲愤难言的时候,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挑眉梢,微笑道:   “对哦,你提醒我了。”   紧接着,不等齐玉轩反应过来,舒凫立刻运转全身灵力,全数灌入丹田,一口气冲破那道早已薄如蝉翼的屏障。   顷刻间,只见不远处的天边雷鸣滚滚,舒凫头顶乌云聚集,间或有紫色电光一闪,分明是修士渡劫之兆!   “你——”   齐玉轩震惊失色,下颌几乎脱臼,“你这是……要筑基了?!”   可是,区区一个练气期修士进阶而已,怎么会引来雷劫?   就连他筑基的时候,也没有见过这种阵仗!   不对,话说回来……姜若水怎么会突然筑基???   而舒凫却好似早有预料,神态自若地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闪亮白牙:“哦,其实我修炼这么久,早就可以突破了。但我师父说了,人总要藏一张底牌,免得旁人心术不正,暗地里给我使绊子。他们越是轻视我,以为我不堪一击,我还手就越方便。”   “——他说得很对,是不是?”   “你……我……”   齐玉轩只觉得一口老血梗在喉头,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一样的紫红色,“可你……你只是筑基而已,怎么会有雷劫……”   “不好意思,这个爹也不知道。”   舒凫老神在在地一摊手,姿态轻松愉快,好像接下来要挨雷劫的不是她本人。   这也是当然的。   毕竟早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便知道自己的修为已经足以筑基,而且这次筑基将会引来雷劫。   至于原因?天知道,可能是因为她太过傲天吧。   作为舒凫的导师,这一次江雪声没有摸鱼,而是早早给了她引导和提示。   ——如无必要,可以暂缓筑基,更有利于在秘境中锻炼自己,也能够让背后算计她的人疏忽大意。   ——试炼一过,不必犹豫,就在所有人面前干他娘一炮,让她头顶的雷声响彻九华宗。   突破渡劫之际,运使灵力抵御天雷的方法,江雪声也早已告知于她,让她在摇光峰反复练习。   她这个便宜师父啊,骚归骚,浪归浪,心思不可谓不细腻,准备不可谓不周全。   如今舒凫万事俱备,只欠一个齐玉轩过来送人头。既然他如此配合,舒凫却之不恭,自当笑纳。   因此,就在天雷迎头劈落的一瞬间,她一把扣住齐玉轩手腕,皮笑肉不笑地将他拉到近旁:   “话说回来,齐公子。我好像告诉过你,不要越级碰瓷我吧?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就不听劝呢。”   “我刚好想起来,有句话我在秘境中没来得及说,不如现在补上。这一次,你一定要用心铭记。”   “——人装逼,就会遭雷劈。”   下一秒,令人目眩的雷光轰然落地,一眨眼就将舒凫和齐玉轩的身影笼罩其中。   “——————”   再后来,不成人声、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惨烈嚎叫,就像雷鸣的回声一样席卷了整座羡云台,击山荡壑,直入云霄,三日不绝。   而姜若水——舒凫的名字,也就伴随着她在天雷中笔直挺立的背影,以及狗男人齐玉轩的惨叫,一夜之间响彻漫山遍野,传遍了九华宗的每一道山沟。   人人都在传说,摇光峰昙华真人新收了一位女弟子,才貌双全,秀外慧中,静如娇花照水,动如猛虎下山。   摇光峰弟子不好惹,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之为敌,此事人尽皆知。而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不仅丝毫没有给她的前辈们拖后腿,反而后来居上,犹有过之。   ——想要和她作对?   ——上一个这么想的人,坟头已经草长莺飞,还有人一路吹着唢呐为他送葬。   就连九华宗掌门,也曾经私下里向江雪声问道:   “昙华,你与我说实话。舒凫这个孩子,她对灵力的控制当真如此超卓,已经到了收放自如,不用闭关入定,随时随地皆可筑基的地步?”   江雪声淡淡道:“掌门熟悉幻术,凫儿当众突破那一幕,总不会是我使的障眼法。既然她做得到,那就是真的。”   见掌门一脸匪夷所思,他又懒洋洋地笑着补充了一句:“凫儿这孩子,悟性惊人,一点就通,委实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有时候我也怀疑,会不会是哪一方大能,借了她的躯壳夺舍重生?”   掌门只当他在开玩笑,连连摇头道:“不可能。如她一般脾气的大能,我活了几百岁年纪,也只见过你一个。这样的稀罕人物,岂是说有就有的?”   这句话说得刻薄,江雪声闻言失笑,而后又不无得意地轻轻一哂:“是啊,凫儿确实与我投缘,就连她的幻境也……”   “幻境?”   掌门突然警觉,“昙华,你该不会偷看了她的幻境吧?幻境内容涉及弟子隐私,我一向不会窥看,你可不要乱来啊。”   “没有,你听错了。”   “……真的吗?你发个心魔誓保证?”   “就算看了,我也不会让她知道。”   “昙华!!!”   “好了,我心里有数。那是你编造的幻境,其中机关我清楚得很,不会当真,也不会拿来作弄她。”   江雪声若无其事地一笔带过,唇边扬起的笑意却一直收不回来,“我是想说,以凫儿的修炼速度,说不定用不了数百年,很快就能成为‘下一个我’了。”   “……”   掌门眼皮狂跳,大感秃然,勉强牵动了一下隐隐发酸的嘴角,“是吗?那我务必从现在开始好好教导她,让她行事稳重,不要与你一样任性妄为,每次都让我给你擦……收拾残局。”   江雪声恍若未闻,心平气和地点点头,一手拍着掌门肩膀道:“你看你,讲话这么文明,骂人都骂不出口,我不欺负你欺负谁?文明人,总是比较容易吃亏的。”   掌门:“……”   俗语有云:   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   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掌门。   ——俗语诚不欺我。    第五十三章 流光一夜   我要这狗血套路,再埋不了我心   九华宗一甲子一度的招生考试, 最终以舒凫三门联考第一、在颁奖仪式上表演现场筑基+我杀渣男的戏剧性结果,在一片惊骇的目光,一地脱臼的下巴之中落下了帷幕。   喜闻乐见,大快人心, 普天同庆, 奔走相告。   在那以后, 便是毫无新意的标准结局——各回各家, 各找各妈。   舒凫终于名正言顺地入住摇光峰, 与她翘首以盼的师门一家团聚。二师姐昭云身在千里之外的东州, 听说自己有了小师妹, 便喜不自胜地寄了礼物回来, 多半是女孩子喜欢的衣裳首饰、胭脂花粉之类, 还有不少精致美观的法器,礼盒上贴着一张封条:   “男子与鹅不可擅用。”   柳如漪:“……她究竟是怎么看我的?”   舒凫:“……姐妹吧,大概。”   而且是塑料姐妹。   对于“一只公鹅比我更美”这件事, 昭云公主似乎一直耿耿于怀。   至于其他人,剑修姚篁去了天璇峰, 法修白恬则是被传说中的猛男……哦不,“白涟真人”许云龙看中, 带去了玉衡峰。   舒凫不禁怀疑, 白涟真人懒得精挑细选, 所以随手捡了一个与自己名字相近的,反正养谁都一样。   田馨在九华宗盘桓数月, 上玉衡峰串了几趟门, 对白涟真人的风姿很是神往, 于是得寸进尺,向江雪声提出“想要留在九华宗”, 跟着白涟真人做个鬼修。   舒凫觉得,这可能是精神李云龙之间的惺惺相惜。   许云龙果真是个爽快人,左右他都得养徒弟,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一口答应接收买一送一的田馨。田馨不是活人,故而不受羡云台考验束缚,可以在九华宗来去自如。   不过,在正式开始修炼之前,她还需要耗费一段漫长的时间,在玉瓶中温养虚弱的魂魄。   还有叶书生,他是个少见的纯体修,九华宗各峰都对他一筹莫展,不知该把他安排到哪一峰才好。最后还是云英提出,天璇峰的剑修大多走锻体一道,虽然掌峰明潇真人云游在外,不便收徒,但众弟子可以和叶书生切磋交流,共同进步。   叶书生欣然应允,就这样在天璇峰长住下来。   他是个尊重女性的君子,不会像齐玉轩一样对女剑修心怀轻视,很快就与天璇峰的师兄师姐们打成一片,亲如一家。   数年后,剑修们自觉“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他的了”,便集体写了一封介绍信,送他去五州最大的体修、同时也是佛修门派——千灯寺交换学习。从此以后,叶书生又点亮了一个圣僧属性,看上去和狐妖更般配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在入门试炼中,方晚晴、方瀚、林小梅等一干人齐齐落选,方晚晴自知无处可去,除了抱大腿之外别无他法,便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传统艺能,死缠烂打,最终以无名无分的“家属”身份留在齐玉轩身边。   靖海真人拒绝她这个拖油瓶,她只好在天权峰住了下来。   想当初她造谣姜若水纠缠不休,却偏偏没想到,最后这种下场会落到自己头上。   九华宗法度森严,方晚晴在入门试炼中犯了大忌,原本不得踏入宗门一步。如今,她为了留在宗内,不仅每日要禁闭抄经,劳动改造,而且生活条件极为清苦,半分都享不到方家和怀古真人的好处。   事实上,就连方家也放弃了她,毕竟他们不止一位小姐。   在九华宗,她只能住在天权峰最底层的山脚下,住处徒有四壁,法宝灵药全数没收,一天两顿不列颠风格黑暗美食,从土豆乱炖到仰望星空,吃了一个月就顿顿想呕吐。   好好一个修仙家族大小姐,为了留在齐玉轩身边,日子过得还不如凡人家里的粗使丫鬟,也算是一代奇观。   上一世尊崇的亲传弟子地位,舔狗如云的生活,对她来说,就好像一场遥远而不真实的梦境。   原著中姜若水所受的苦,这次轮到她沉浸式体验了。   更让方晚晴难以忍受的是,只要她踏出房门一步,就有无数弟子对她指指点点,面色微妙地小声议论:   “看见了吗?那就是传说中的方小姐。”   “方家,哪个方家?我知道了,是怀古真人庇护的那个家族吧。听说他们沾了天权峰的光,财源滚滚,富甲一方,谁见了都要说一声羡慕。”   “是啊。可即便如此,这位方小姐却依然贪心不足,看上了人家姜师妹的未婚夫。”   “齐师弟也是个没良心的,你说你移情别恋,诚心道歉、解除婚约也就罢了。他倒好,任由方小姐诋毁姜师妹,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这屁股啊,真是歪得没眼看……”   “嗐,别说了。齐师弟和方小姐,那可不是天生一对吗?我只希望他俩白头偕老,千万不要再祸害别人了。”   “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这话不错啊。是谁说的,说的是谁?算了,不管它原本用来形容谁,我都觉得你侮辱了这句话。”   “……”   方晚晴每次外出,无一不是失魂落魄地铩羽而归,然后一连数日闭门不出,只有齐玉轩亲亲抱抱才肯起来。   说到齐玉轩,他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   自从方晚晴的一系列操作大白于天下,他们两人就被彻底钉在了“狗男女”的耻辱柱上,声誉一落千丈,所有人的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尽管靖海真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不顾掌门劝说,坚持将齐玉轩收为弟子,也没能改变他在门派中的待遇。   因为众人皆知,他是一个狗比。   而且,齐玉轩引以为傲的“天赋”,在两次天打雷劈之后,伤上加伤,不可避免地大打折扣,再也不能像原著中一样睥睨天下、傲视群雄。   现在的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憨憨男孩。   除了他之外,同为剑修的姚篁一样天资出众,而且踏实上进,不像他那样天天愁眉苦脸,丧得一比。与天璇峰和摇光峰相比,这次天玑峰依然一败涂地,毫无翻盘之机。   靖海真人失望之余,对齐玉轩的态度也不像最初一般亲和,甚至屡有申斥,越发让他在同门中颜面扫地。   齐玉轩心中怨忿,与师父之间隔阂渐深,偶尔还会出言顶撞,结果就是像个虐文女主一样在冰天雪地里罚跪。   还好他身体结实,不然可能在第二晚就冻死了。   就这样,齐玉轩日复一日困顿潦倒,眼睁睁看着自己不屑一顾的“女剑修”与他齐头并进,乃至弯道超车,心中那叫一个不是滋味,心态一泻千里,丧上加丧。   他本就负伤在身,心态不崩还好,一崩之下,就被舒凫和姚篁甩得更远了。   他与方晚晴之间的爱情倒是坚贞不渝,但自从得知她的所作所为之后,齐玉轩心中就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每次看见方晚晴,他都会想起她瞒着自己机关算尽,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如果得手也就罢了,可她偏偏棋差一招,不仅连累他修为受损,还被那尖酸刻薄的昙华真人公开处刑,以至于他声名扫地,一夜之间从门派男神变成了人人喊打的狗比。   面对如此凄凉的现实,齐玉轩一向自我中心,又怎么可能毫无芥蒂?   至于方晚晴,她的确喜欢齐玉轩这个温存体贴的男朋友,但她也喜欢他无往不利、无所不能的龙傲天地位。如今,齐玉轩失去了他的光环,方晚晴眼中两世的滤镜逐渐淡去,心中第一次有一丝动摇油然而生:   ——这个男人,真的值得我赌上两辈子吗?   而齐玉轩也在想:   ——这个女人,当真值得我为她背负骂名吗?   两人各怀心思,同床异梦,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也不知是谁先动手,第一次砸坏了天权峰的一尊名贵香炉。   之所以说“名贵”,并不是他们故意挑贵的砸,而是天权峰根本没有一件廉价的器具。   再后来,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天玑、天权两峰的弟子们被迫听了一脑子家长里短的撕逼,纷纷感觉耳朵被强.暴,成群结队地向掌门提出换山头。   据说那段时间,怀古真人的老脸都是绿色的。   对此,舒凫表示乐见其成。   ——撕起来,撕得更响亮些!   ……   与他们相比,摇光峰的修仙生活,几乎可以说是“岁月静好”了。   正如江雪声所说,摇光峰一派好山好水,最是养人,修仙堪比度假,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滋润。   舒凫正式入门以后,江雪声嘴上不说,转身就去了一趟开阳峰的藏书阁,带了一本名为《玄霜诀》的剑修心法回来,若无其事地交到她手上。   “这是?”   舒凫捧着玉简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这心法很不一般,就连玉简都沁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意。就像大冬天东北室外的铁门,舔一下能把舌头粘住。   江雪声没所谓地笑笑:“你猜。”   舒凫盯着那个“玄”字看了半天,试探着问道:“与玄玉宫有关?”   江雪声瞥她一眼:“你倒是聪明。不错,玄玉宫掌门凌波仙子,天璇峰掌峰明潇真人,这两人你都记得吧?《玄霜诀》就是她们两人共创的心法,宝贝得很,轻易不肯示人。不过,我说要借,勉强还是借得到的。”   “你不是一直想入玄玉宫,又对明潇十分崇拜吗?拿着吧。”   舒凫:“……”   乖乖,总觉得这心法有点烫手呢。   与大师兄戚夜心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相比,一时竟分不出哪一本更为贵重。   但江雪声有心,她也却之不恭,更何况还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女神心法。   舒凫当下便将玉简收好,认认真真给江雪声行了个大礼:“多谢先生。”   江雪声摆手道:“不必了。你和如漪一般没大没小惯了,突然客气起来,反倒让人觉得古怪。你们这几个,除了司非,只怕没一个真心将我当作师父。”   舒凫目光游移,心虚地干笑两声:“那倒也没有,其实我还是很尊敬……”   虽然在幻境里犯了一次大不敬,但我尊重宁发自真心。   江雪声:“罢了,反正我也不将你们当徒弟。”   舒凫:“……”   行吧。这位老人家真的很直白。   “但你们是我摇光峰的人。我在一日,便不好教你们受了欺负。”   江雪声放缓声色,眉眼中又逐渐浸出那种三月暖阳一般的温和。纵然这温和的覆盖面极其有限,从他身边看去,心中也总是暖洋洋的。   只听他缓缓道:“凫儿说得对。你总有独自下山历练的一天,我不能一直跟着你。拿着心法好好修炼罢,往后有许多事,要靠你自己了。”   “……”   舒凫抬头凝望他片刻,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仿佛有许多话想与他说,但最终涌到喉头的只有一句:   “先生,大恩不言谢,舒凫记下了。”   哦,不对。   还有一句。   “——不过,你若再叫我‘凫儿’,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   江雪声:“那么,凫凫如何?”   舒凫:“我艹不要啊!!!”   江雪声:“开玩笑的。还是凫儿好听。”   舒凫:“……”   “舒凫。”   江雪声忽然郑重唤她,舒凫心底憋着一口气,一心盘算着“怎样让我的师父正常一些”,头也不回地顶他一句:“做什么?”   “你……”   江雪声略一停顿,双眉微微拧起,语声罕见地带上一丝严肃,“你这些日子,过得开心吗?受人暗算,被人打压,劳心劳力与他们较量,可曾让你心中不快?你不愿受我庇护,我便放手让你去做,可曾害你吃了苦头,受了委屈?”   “我并非人族,对于你的心情,未必事事都能体察入微。若有我思虑不周之处,你且直说。”   “……?”   舒凫诧异地扭头向他望去。   听他这口气,怎么好像是……在担心?   那个江雪声会担心?   舒凫只当是自己多虑,便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先生,你不必担忧。我在这里非常开心。”   虽然恶毒反派和叉烧真人有点烦,虽然摇光峰画风真的很奇葩,虽然你这个师父也是真的骚到没朋友。   ——但是,我很喜欢。   ——我很喜欢现在的一切。   她用再澄澈坚定不过的目光,向江雪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是吗。”   江雪声微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这才重新浮现笑容,伸出手轻拂过舒凫鬓边碎发,“你开心就好。看你从青云道一路走来,我便知道,带你回来是我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我也是,舒凫想。   我穿越后最正确的决定,一定就是跟你回摇光峰。   ……不过,她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说出口。   所以,这种时候只要微笑就好了!   摇光峰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而且长得特别好看,我超喜欢在这里的!   与此同时,舒凫忽然感觉胸口燃起一点奇妙的热量,似乎是从她佩戴的项链上传来。   那是她刚到摇光峰之际,从江雪声手中收到的鲛人鳞项链。一大一小两枚鳞片,小的银灰,大的雪白。   此时此刻,这条项链就像她的另一颗心脏那样,紧贴着她的心口,温暖鲜活,仿佛也在欢喜地跳动。   而舒凫本人,眼下还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   ……   自此以后,山中修行无岁月,流光一夜把人抛。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第一年,昭云公主探亲归来,摇光峰F4终于聚首。曾经不可一世的天玑、天权两峰,也终于迎来了全峰上下都不堪回首的一段噩梦。他们第一次明白,地狱之下,犹有地狱。   第二年,大黄康复出院,因为仍须在山上苦修赎罪,他便和田馨一起搬到玉衡峰定居。此时白涟真人已经与田馨结成忘年交,一旦目睹不仁不义之事,就会站在山巅激情叫骂,以至于人人皆知玉衡峰“虽远必诛”,就算不被打死,也会被活活喷死。   第三年,芳菲学医小有所成,自请下山,与各位师兄师姐一同,到九华宗附近一带的凡间行医济世。白恬修炼阵、法两道,人缘又好,代表九华宗去了天衍门交流。据说,天衍门入口当真是一片海,其中还有海怪出没,实乃护山大阵之中的豪杰。   第四年……   星移物换,冬去春来。   舒凫记忆中的“剧情主线”,再次开始推进。      纵横三万里 第五十四章 初长成   美人如玉剑如虹,大哥送你开门红   三年后, 中州一片无名群山之中——   ……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分,山风猎猎,寒雨潇潇。   蜿蜒崎岖的山道一眼望不见尽头,路上少有人迹, 间或传来一两声清脆鸟鸣, 愈发衬托得四野岑寂, 一派荒凉肃杀。   就在这荒凉的山道上, 此刻正有两个身穿黑色衣袍的修士, 各自手提一盏灵力点亮的青铜灯, 面色苍白, 神情紧张, 好像在顾忌着什么一样, 轻手轻脚、谨小慎微地朝向深山走去。   他们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放眼四顾,似乎在检查是否有人跟踪。   就在此时, 草丛间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动,霎时间惊得两人一个寒颤:   “什么人?!”   “……”   然后, 他们便看见一只圆头圆脑、通身雪白的肥兔子,从他们眼前一蹦一跳地跑了过去。   “……什么啊, 原来是只兔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也许是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 其中一人半开玩笑道:“我说, 这该不会是琼枝玉兔吧?”   “袁师兄,你可别乱说。”   另一人嘴角一歪, 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琼枝玉兔无处不在, 我还真不知道,他们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还是快赶路吧。”   先发话的那位“袁师兄”催促道, “等咱们到了地方,人多势大,也就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了。”   另一人却有些踌躇不决:“袁师兄,我们这样……真的好吗?虽说只是些小物件,但我们到底是偷了师父的东西,跑去黑市上卖……”   “周师弟,你这样可不行啊。”   袁师兄面露不满,扭头瞪他一眼,抬手拍了拍腰间分量十足的储物袋,“左右不过是师父做废的,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让我们换点油水。我拜入天衍门,就是为了学手艺、赚大钱,谁知道师父这么抠门?只要是他不满意的法器,就不让我们拿出去卖,哪有这种道理!”   周师弟诺诺道:“师兄说得对。不过,师父也是怕这些法器做得不好,给人带来害处……”   袁师兄不以为然:“能有什么害处?”   “比方说,买了我们这些法器的修士,与人交手之际,法器无法发挥出预想的效果,或者突然失效……”   “哈,现在你想到这个了?”   袁师兄嗤笑一声,一伸手勾住师弟脖颈,压低嗓音道,“周师弟啊,你好好想想。卖出手的法器,就算出了什么事,与我们有什么干系?谁逼他们买了?还不是那些外人,只要看见天衍门的标记,就一个个趋之若鹜,上赶着来做冤大头……”   “再说啊,周师弟。你很需要钱吧?一个月后的花朝节,你不是要向那位一见钟情的九华宗女修表白吗?”   “……”   周师弟被他这一把软刀子戳中要害,讷讷地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所谓“花朝节”,虽然比不上“紫微仙会”这种轰动整个修仙界的大事,但也算得上中州一大盛会。对于周师弟——周全而言,其中的含义更是非同一般。   此事须得从头说起。   却说中州地界,有姚城、魏城两座大城,两城素来关系和睦,同气连枝。   当代姚城城主姚中良,性情四平八稳,中庸持重。有女姚篁,拜入九华宗天璇峰门下。   魏城城主魏天娇,年少时曾在东海玄玉宫修行,潇洒豪迈,不让须眉,素有豪侠之风。有女魏芷,同样拜入玄玉宫,乃是掌门凌波仙子亲传。   每隔十年,姚、魏二城便会举办名为“花朝节”的庆典,广邀天下同修前往。   这花朝节与凡间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每逢节日前夕,两座城池便会焕然一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处处饰以锦绣繁花,全城都淹没在一片绚烂的花海之中。   再加上城中修士众多,人人贡献一份力量,使点小幻术、小法术什么的,在天上挂一道彩虹,在湖上撒一片莲花,或者搓一把五颜六色的剪纸,散入花间化作翩翩彩蝶,那景象更是如梦似幻,美得宛若仙境。   如此盛典,城中不仅会大摆仙市,更有许多娱乐活动供人游玩,实乃广结善缘、拓宽人脉的一方圣地,同时也是有情人表白心迹的千载良机。   究其缘由,乃是因为姚城和魏城之中有一样名物,其名为“结缘花”。   结缘花稀有罕见,极难栽培,姚、魏二城先祖以秘法培育,也只养活了两株,每十年开花一次,一次各开三朵。花朵硕大饱满,分别呈现金黄与浓紫两色,花瓣上有灵光流转,在黑夜中依然清晰可见。   据说,只要一对道侣得到一朵结缘花,共同吸纳花中灵气,不仅对修为大有裨益,更能点亮一个“永结同心”的技能。即使相隔万里,也能随时随地获知对方的感受与思绪,宛如近在眼前,必要时还可以换号代打。   从此以后,道侣聊天不用嘴,远程约会不用腿,只要点开结缘花APP,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你甚至可以在为爱鼓掌的时刻,同时体验两种激.情!   只有你想不到,没有结缘花做不到!   实在是太吊了!   盖因如此,在如今的修仙界,但凡有人意图向心悦之人表白,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出自中州花朝节的“结缘花”。   不过这结缘花,也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   花朝节娱乐活动众多,其中不乏竞技类项目,诸如比武擂台、法术表演、修仙界知识竞赛等等,结缘花便是其中的彩头,只有强者才配拥有。   ……哦,不对。   土豪也可以拥有。   毕竟修仙界的“强者”,有时候说不定是个穷比,急需卖了这朵花买条裤衩。   周全自问不是强者,也不是土豪,而是一个刚入门没多久,囊中羞涩、修为稀松的柔弱穷比。   但他偏偏春心萌动,因为数月前外出途中的一面之缘,便暗暗喜欢上了九华宗一名女弟子。虽然不清楚对方名姓,除了惊鸿一瞥的美貌之外一无所知,但他坚信,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   自此一别,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周全自认为身无长物,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传说中十年一遇的“结缘花”了。   花朝节修士云集,他相信,自己梦中的那位少女一定会现身,脚踏祥云、身披霞光落在他面前,听他倾诉心中一片仰慕与相思。   加油,周小全!你可以的!   ——只因这一念之差,他听从师兄袁清风的劝诱,偷了师父封存的法器,千里迢迢赶来中州的黑市据点,想要借此发上一笔横财,砸钱购买爱的号码牌。   要问周全现在的心情,那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但后悔归后悔,一想起意中人清丽的面靥,明媚的笑容,他又怎么也吐不出“放弃”这两个字。   最终,他一路絮絮叨叨地嘀咕,亦步亦趋地跟随,到头来还是与师兄一道,抵达了传说中的黑市据点——白骨塔。   白骨塔,顾名思义,就是一座通体纯白的醒目高塔。   根据袁清风的说法,这座高塔只是个标志,为了避免“货物”逃脱,黑市真正的交易地点设在地底。   白骨塔建造得十分巧妙,一路上布置了诸多阵法、幻术屏障,转入山谷之后一目了然,但若是不得其门而入,从外界便看不出丝毫端倪。   防火防盗防抢劫,更防精准定位打击的正道修士。   两人抵达之时,塔前已经有一名同样身披黑袍的修士,手中提着一把巨剑,脸上横贯一道狰狞刀疤,正在接受白骨塔看守的“验货”。   那修士态度倨傲,神色间很不耐烦,骂骂咧咧地催促道:“查查查,查你娘的蛋!你新来的吧你?老子‘黑风剑’的名号,黑道上哪个没听过,还用得着你在这磨磨唧唧地查?真他娘晦气!”   看守点头哈腰,连连赔笑:“见谅,见谅。咱们黑市的规矩,入门前必须验货,您多担待。还有啊,我娘她没有蛋的。”   “得了,少跟我卖乖,闭嘴查你的吧。”   疤脸修士仍然不大买账,从鼻孔里轻蔑地冷哼一声,“要说我‘黑风剑’,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什么东西没抓过?我送来的货,那还能有假!”   “就上一回,我不是给你们送来满满一袋子的鲛人泪,还有鲛人鳞?那可是我捉了落单的鲛人,一片儿一片儿,从她身上活剐下来的!她起初还死犟着不肯哭,我连肉带鳞片一块儿剐,疼也给她疼哭了!”   “还有再上回,我送来那头九色鹿,你们都不记得了?啧啧啧,那鹿角的成色,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鹿血、鹿肉也是大补,别说你们,外头都抢着买呢。”   “再说这一回——”   疤脸修士大手一挥,扬起身上黑袍,献宝似的亮出一个大活人来。   说是“大活人”也不太准确,毕竟那人身量娇小,容貌稚气未脱,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模样。   这女孩儿似乎出身富贵人家,一身锦绣都是上好的面料,胸口挂一副黄金嵌翡翠璎珞,乌油油的头发梳作七八条长辫,每一条辫梢都点缀着不同颜色的珠宝。   她生得极为娇俏甜美,肤光赛雪,皓齿朱唇,一双圆溜溜、水灵灵的漂亮杏眼,眼珠却不是纯黑,而是泛着一层深沉润泽的红,玛瑙似的,让人一看便难以移开视线。   面对这幅景象,袁清风不觉有异,只当她是疤脸修士从哪儿拐来的富家小姐,也懒得多管闲事。   但周全却不然。   在目睹少女的一瞬间,他顿感五内如焚,头晕目眩,脸颊上稀薄的血色“唰”地褪了个干净,就连嘴唇都开始发白:   “袁、袁袁袁师兄,那那那是……”   “啥?”   袁清风嫌弃地瞄他一眼,“咋的,你该不会瞧上这小丫头片子了吧?周师弟,你这口味有点儿重啊。”   “不,不不不是……”   周全浑身发冷,牙关打战,老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这、这个小姑娘,我好像是认得的!”   袁清风越发嫌弃:“得了吧,你这话我也听过,我搭讪女修的时候天天讲。就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你能在哪儿见过啊?总不见得,她是我们天衍门的弟子吧。”   “不对,不是天衍门!”   周全两眼发黑,几乎就地晕倒,“她,她是九华宗,昭云——”   与此同时,那疤脸修士也拽着小姑娘一条胳膊,得意洋洋地介绍道:“瞧见没,琼枝玉兔的幼崽!这金尊玉贵的派头,身份一定不低,多半是他们哪个元老的女儿。到时候,不管是用来诱捕其他兔子,还是直接把她埋在土里,那可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真的?”   看守眼前一亮,却没有贸然放行,而是谨慎地提出疑问,“琼枝玉兔脾气暴烈,凶悍非常,一旦被捕获就会自尽,绝无可能饲养。你用了什么手段,竟将她变得如此温驯?”   “哈,我哪用得着什么手段!”   疤脸修士放声笑道,“我‘黑风剑’的名号一出,区区一只小兔子,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叫她哭她不敢笑。”   说着他又粗暴地推了女孩儿一把:“小兔崽子,喊声‘救命’来听听,让大爷开心一下!”   “……”   只听“咕咚”一声,周全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恐惧,两眼翻白倒地不起,“住手,快住手啊……活着不好吗……”   “周师弟,你躺这儿干啥呢?”   袁清风一头雾水,正要上前拉他一把,却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娇怯怯、甜丝丝的嗓音,如同春日里暖风拂面,送来一缕撩人的桃花香。   “救命……”   甜美的,令人心旌摇曳的声音。   在疤脸修士的巨掌之下,盛装的女孩儿丹唇轻启,勾起一抹天真娇憨的笑意。   “好凫妹,师姐我好害怕,你快来救救我呀。”   然后——   她纤细莹白的小手一扬,瞬间就将那“黑风剑”的胳膊拧转一百八十度,又将骨骼、关节一一拗断,喀啦喀啦扭碎成一团麻花。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疤脸修士惊骇的、不敢置信的惨叫声中,女孩单手举起他高大魁梧的身体,好像扔垃圾一样,看也不看一眼,便远远地朝向山壁投掷出去。   “救命啊啊啊————唔呃?!!”   惨叫声戛然而止。   最后留在众人眼中的,只有一蓬灿烂的血花,以及男人像烂肉一样缓缓滑落的躯体。   “哎呀,你怎么啦?”   少女双手掩口,故作惊讶地睁大一双杏眼,“我都喊救命了,你不是要高兴一下吗?莫非,这就是凫妹所说的‘高兴到哐哐撞大墙’?”   她一边说一边轻快地走上前去,用足尖将那男人踢得翻了个身。   “太好了,你还有气呢。这就对了,回头我让三师弟好好剐一剐你,你千万记得,不要太快断气啊。”   “虽然你的眼泪不值钱,但我还是挺爱听你哭的。”   ……   “什、什什什……”   “什么人啊?!那个小丫头!!”   袁清风和看守同时目睹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眼珠险些脱框,大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双腿却本能地开始后退,试图带动身体逃离。   然而在那之前,便有一道锋锐无匹的剑气迎面而来,浩瀚磅礴如九天银河倾泻,落地化为银光千万条,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将他们的退路尽数阻断。   紧接着,又是一道匹练似的剑光横空斩过,恰好与第一道剑气交错成一个“十”字,直逼山坳中高耸的白骨塔而去。   剑意清寒,一霎间刺透潇潇雨幕,激荡起漫天罡风凛冽,四野肃杀,犹如横断天河。   “……”   剑光过后,袁清风眼睁睁地看见,作为黑市招牌的高塔发出一声刺耳尖啸,塔身中央赫然浮现一道笔直的裂痕。裂痕以上的塔尖部分,如同冰川一般缓缓滑动,最后失去平衡,轰然坠落。   “好了师姐,可以了。”   在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满地烟尘之中,传来了一道夏夜星空般清澈明净的年轻女声。   “收一收你的戏瘾吧。再演就烦了。”   “…………”   周全彻底崩溃之前,抬头看见的最后一幕,就是他意中人脚踏祥云、身披霞光,提剑赶来取他项上人头的景象。   “你,你是……”   “不对,我的姑娘不可能……你不是,你不是……”   “嗯?怎么,小老弟,你认得我?”   有道是“美人如玉剑如虹”,剑气纵横如千山飞雪,美人一笑,便如同春花初绽。   但眼前这位美人,就连笑容中也带着森寒杀气,仿佛一朵挑在刀尖上的冰花。   “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叫我一声‘大哥’吧。”    第五十五章 公主命   我拿的是驸马剧本?   “收一收你的戏瘾吧。再演就烦了。”   听见那道女声的瞬间, 袁清风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如同数九寒冬里一桶冰水从头泼到脚。   这一回,他也像周全一样,双眼发黑、双股战战, 整个脑袋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整个人瑟瑟发抖, 弱小可怜又无助。   在当今修仙界, 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   九华宗摇光峰掌峰——昙华真人, 座下有四名亲传弟子:鸿鹄柳笑, 玉兔昭云, 鲛人司非, 以及一名自称“舒凫”的人族少女。   如果你行得正、坐得端, 一向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从未做过一件损人利己之事, 那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完全可以与他们交个朋友。   但是, 倘若你有一次鬼迷心窍,干了些什么不该干的, 犯了个不算太小的浑, 又恰好被他们撞见……   ——那么, 你至少被其中一个人毒打过。   周全是第一次犯浑,但他曾经目睹其他人挨打, 对那位娇小玲珑的红眼少女记忆犹新。   所以他知道, 少女名为“昭云”, 正是昙华真人座下二弟子,琼枝玉兔一族的公主。   至于其他三人, 他只闻其名,从未亲眼见过——或者曾经见过,甚至一见钟情,却不知对方名姓。因为只知道对方是“九华宗的美少女”,想打听也无从问起。   也许对他来说,永远都不知道才比较幸福。   至于袁清风,他倒是亲眼见过一次。   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己为了挤兑师父照看的交换生白恬,企图偷换天衍门分发给他的资材。不料流年不利,正好遇上和他一道前来参观的“朋友”……   再后来的事,袁清风不愿回想。   唯独这道清越的女声,这漫天风雪一般令人透心凉、灰飞扬的剑气,和此刻悬崖上那道清瘦颀长的人影一同,深深铭刻在他的记忆之中。   午夜梦回时,他甚至会看见那人立在床头,冰冷彻骨的剑锋在他耳鬓摩挲,口中吐出毒蛇一般阴森森的低语:   “袁道友,难为你专门捡了牛粪,施了幻术来偷换小白的牛黄。既然你这么喜欢牛粪,不如就把它吃了吧?”   “来,我喂你,啊——”   “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我错了道友,我不敢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不要过来啊!!!”   此后数月间,大约有一多半的夜晚,袁清风都是在“我不要吃屎啊啊啊啊啊!”的惨叫声中惊醒的。   然后,他就不得不面对师兄弟们沉默而复杂的眼神:   “清风,你……吃过?”   ……   如今,他拼命想要遗忘的噩梦再一次化为实像,语声清亮,剑气如霜,鲜明而又真切地向他逼近。那人影本身就如同一把利剑,锋芒毕露,狠狠刺痛了他的眼帘。   “你……你别过来,别过来!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做,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袁清风一秒认怂,自己抢先朝后一倒摔了个屁股蹲,坐在地上一点点向后挪去:“我告诉你,你别乱来啊!”   “乱来?”   那女声回道,嗓音与她的剑气一般冷冷清清,句尾上扬,带着些许玩世不恭的笑意,“你放心,我要乱来也不会自己上,我会先去雇十五六个不挑食的猛男大哥,让他们对你乱来。”   袁清风:?????   “凫妹,凫妹!”   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了,那盛装打扮的少女上前一步,撅起樱唇,张开双臂放声道:“我都等你好久了,你怎么还不来救我啊?不是说好了,我假装被疤脸拐走,你尾随其后找到黑市据点,然后救我出来吗?这还没演完呢!”   “……昭云师姐。你就这么喜欢扮演‘被掳走的公主’吗?话虽如此,我也当不了你的驸马啊。”   悬崖上那人叹了口气,终于迈步从阴影中走出,纵身一跃而下。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没有御剑,也没有使用漂浮法术,全凭一身炉火纯青的体术功夫,在近乎笔直的陡峭山壁之间飞跃腾挪,整个人仿佛没有重量。兔起鹘落间,人已如一叶轻飘飘的纸鸢般到了近前。   昭云鼓掌道:“凫妹真棒!我就知道,你们剑修是最帅气的!”   说着她再次张开双臂:“凫妹,抱我。”   “………………”   被她称为“凫妹”的,自然就是在摇光峰潜心修炼三年,如今已长成半大女青年的舒凫。如果在21世纪,她估摸着自己差不多可以准备考大学了。   三年后的舒凫,个子像春笋似的一口气拔长,一张瓜子脸出落得越发清丽脱俗,眉如远山,乌发堆云,黑漆漆的星眸湛然有光,光是外貌就有一番脱胎换骨的变化。   她生得端庄秀美,羞煞桃花,身姿却如玉树一般修长挺拔,眉目间神采飞扬,周身萦绕着一股冷冽清寒的剑意,整个人便带着些微妙的矛盾气质,是个举世无双的俊俏美人。   姜若水作为原著女主,天生一副花容月貌的好皮囊,早些年尚未长开,看着还是个一团孩气的小姑娘。到了这个年纪,旁人的眼光自不待言,就连舒凫自己,也会在照镜子的时候大呼惊艳:   “哇靠,这比原著插图还漂亮啊!”   江雪声和她两个师兄却开始犯难:   “凫儿出落得越发好看,陆续有其他各峰和门派的弟子过来套近乎,这也太……”   ——太烦人了吧。   当然,这话不太好说,一说秋掌门又该愁哭了,一边哭一边说“知好色而慕少艾,这都是人之常情”,“算我拜托你们,对其他门派的弟子好一点,不然他们家的掌门都会到我面前哭,我也受不了啊”。   司非:“师父,你不高兴。要不,我把他们都撵出去?”   江雪声:“不必。他们想见凫儿,就让他们见。反正见过之后,他们自然就会放弃了。”   柳如漪:“但他们实在是太烦了,近日里传送阵一波接一波地响,弟子们都被搅扰得不得安生,动不动就要出门迎客。依我看,左右师妹也瞧不上他们,倒不如直接拒绝,也好断了他们的念想。”   江雪声:“那也未必。凫儿交友结缘之事,你我终究不是她本人,不好贸然干涉。况且,世事难料,说不定她也会看上其中一两个——万一哪天她瞎呢?”   “你才瞎啊!!!!!”   沉醉于自己美貌的舒凫,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一跃而起,以投掷铅球的姿势将镜子砸了出去。   “我不瞎。”   江雪声头也不回,轻描淡写地一手接住,“我知道你好,外面没几个人配得上。若有人认为‘配得上’,那便是瞎了。”   换而言之,但凡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差不多都已经花言巧语拐回来了。   这话一如既往骚得惊人,但舒凫经过他多年熏陶,早已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就面不改色地一口骚回去:“没几个人配得上,那就是有几个啰?我寻思着我也到年纪了,要不您老人家给我介绍一两个,让我自个儿相看相看。”   江雪声淡然回复:“我不老,还没到给人介绍道侣的年纪。我自己都没有,要不你先给我介绍一个?”   司非:“………………”   摇光峰两大高手过招,普通话考试没过关的人鱼决定闭麦。   柳如漪也没发话,他正忙着研究新的妆面,搭配天衍门最新款的衣裙和首饰。要是再不奋发图强,他“九华宗第一美女”的称号没有输给昭云,反倒要被年纪轻轻的小师妹给夺走了。   柳笑,性别男,种族鸟,在第一美女的称号上决不认输。   ……   就在这样鸡飞狗跳的氛围里,舒凫迎来了自己——准确来说,是姜若水的十八岁生日。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原著中同一时间,姜若水应该还在天玑峰备受磋磨,不仅要见缝插针地照顾男主,还要被以姜宝珠为首的女生小团体呼来喝去,日复一日遭受花样霸凌。   正因如此,舒凫虽然喜欢这副天生地养的好皮相,却也没有得意忘形。   她心中清楚得很,这本就是原女主姜若水的脸,而且没有给女主带来半分好处,只是帮她吸引了一波女配仇恨,攻略了个把狗都不吃的垃圾男人。   如今对她追捧有加的男修,大多都如秋掌门所说,属于情窦初开、知慕少艾,只是看中姜若水这副好看的皮囊,而不是看中舒凫……万里挑一的奇妙灵魂。   当然,这样才比较正常。   其中也有一个看上灵魂的……不过,那个就忽略不计好了。   毕竟是个变态。   总而言之,为了避免颜粉男修无处不在的骚扰,近年来舒凫都与二师姐——昭云公主一起行动。   作为玉兔一族族长“玉妖王”的幺女,昭云公主身份不凡,今年芳龄八十八,从小在千娇万宠中长大,手握玛丽苏标配剧本,光哥哥就有二三十个。   在这种环境里,她自然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日天日地我最大的公主脾气,而且看男人眼光高得出奇,曾经声称大师兄戚夜心只是个起步价,震撼整个九华宗。   最重要的是,昭云公主还有那么一点橘里橘气,对舒凫一见如故,从此以后就恨不得天天挂在她身上,和这位异姓姐妹做一对连体婴。   舒凫身上挂着这么一尊大佛挂件,除了摇光峰自家人之外,再怎样悍不畏死的男修,多半也会退避三舍。   舒凫:橘势大好.jpg   不过,在这种除魔卫道的严肃场合,师姐也要坚持她的公主病和橘里橘气,就让舒凫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昭云师姐。”   她试图晓之以理,“你看我手上还拿着剑,不太方便抱你,要不你骑我脖子上?”   昭云一本正经地摇头:“那不行。我老坐你头上,凫妹你就长不高了。”   见舒凫一脸为难,昭云也没有强求,皱着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沉吟数秒,忽地恍然大悟般一拍手道:   “对了!凫妹不方便抱我,我来抱凫妹不就好了?我们换一下角色,下次你负责被劫,我来救你。”   话音未落,少女轻盈地向前迈出一步,整个人在足尖落地瞬间拔长一尺。   与此同时,她的身材、五官、衣饰等比例放大,三围一减两增,瞬间变成一名身高一米七五、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妩媚女郎,比原本算得上高挑的舒凫还要高出一截。   八十八岁的美少女妖修,自带年龄操作,就是这么任性。   舒凫的表情越发哭笑不得:“师姐,这戏台子我都拆一半了,你怎么还戏瘾……”   她这话只来得及说出一半,便听见一阵浪潮般杂沓而来的脚步声,当即霍然转身,手中长剑一横:   “师姐,留神。”   伴随着她的动作,乌泱泱一片人影从倒塌的白塔废墟中涌出,手中各持兵刃,清一色身穿黑袍,头戴一副狰狞的鬼脸面具。   当先一人领头叫阵:“什么人?!你可知道,此处是谁的地盘!!”   “知道啊,黑市嘛。”   舒凫满不在乎地一歪嘴角,“‘鬼面’贺修文是吧?在七魔中排行最末,虽然好歹也算个元婴,可惜战力平平,只能躲在幕后经营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欺凌弱小,实属下流。”   其实她很想说“实属弟中之弟”,怎奈魔修听不懂,令她心中平添一股如雪的寂寞。   对面那魔修显然也是个忠心走狗,当场翻脸道:“就凭你们两人,也敢冒犯魔君天威,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完振臂一呼,就要号召众魔修齐上。   “……”   刚完成美少女变身的昭云大为不悦,皱眉道,“凫妹,其中有个金丹修士,你一招解决得了吗?这些人看着伤眼睛,我心里不痛快,一刻都不想多看。”   舒凫这会儿正是筑基圆满,境界已有松动,即将冲击结丹,和对方差着一个段位。乍听之下,昭云的要求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但舒凫闻言,只是扬起脸爽快一笑:   “有师姐助我,自是不难。”   而昭云仿佛早有预料,也向她回以一笑,接着反手一挥衣袖:“既如此,那便去罢!”   笑声甫落,四野顷刻间便被一片铺天盖地的寒气笼罩,风急天高,森冷刺骨,甚至有寒风裹挟着细小的冰粒扑面,宛如凛冬骤临。   满地茵茵碧草,也在瞬间披覆了一层白霜。   “什……”   就连金丹期的魔修,在这突如其来的寒气面前,也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被生生冻住了舌头。   ——不错。   昭云公主娇生惯养,一身大小姐脾气,肩能扛却不爱扛,手能提也不想提,从小志向坚定,一心一意走法修道路,最终成为了一名辣手摧花的冰霜法师。   而她的法术,恰好与舒凫修习的心法水乳.交融,契合无间。   就在魔修被冻成一排冰雕的瞬间,舒凫沛然一剑挥出,剑光在周围满溢的灵力加成下暴涨数倍,如同北风卷地,百草都为之摧折。   “去!”   寒芒过处,只见血色横斜,人头如一个个雪球滚落,一寸毒草不留。   而舒凫一贯挂在嘴边的刻薄嘲讽,直到魔修人头落地之后,才姗姗来迟地传到他们面前——   “‘就凭我们两个,也敢冒犯魔君天威’,嗯?”   “就凭你们,也敢自比为天,我看就是欺负天不会跳下来打你们。正因如此,世上才会有‘替天行道’这句话啊。”    第五十六章 鬼见愁   鬼一副见了你的样子   舒凫修为有成, 开始下山“替天行道”,也不是最近一两天的事情。   当然,替天行道只是个说法。   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她这人也没什么兴趣爱好, 除了在摇光峰撵猫逗狗、和师父斗嘴、薅师兄的毛之外, 就是手痒下山, 从犄角旮旯里抓两个搞事情的魔修出来揍一顿。   视其搞事程度大小, 有时候还会追加刺身切片、火葬化灰、落地成盒等一系列服务。   至于这次她扫黑除恶的对象——“鬼面”贺修文, 七大魔头之一, 毫无疑问是个值得挫骨扬灰一条龙的标准杂碎。   论实力, 贺修文在七魔之中只算末流, 堪称当代元婴之耻, 火拼基本靠溜,升级基本靠苟,而且长得特别丑。   据说他修习的魔功有损容貌, 就跟《哈利·波特》里伏地魔的灵魂分裂大法一样,练久了不仅脱发还脱鼻子, 十级美颜滤镜也救不回来,只能一直用面具遮掩脸孔, 所以得了个“鬼面”的称号。   但这人也有一个特长, 那就是脑子活络, 很有些经商手腕,以一己之力将地下黑市的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   在舒凫看来, 此人的主营业务只有两项:一是人口贩卖, 二是非法野生动物贩卖。   好了, 不用说了,可以送去枪毙了。   自从得知此人事迹之后, 舒凫下山历练的一大乐趣,就是搞他。   砸他的场子!烧他的店!抢他的财产!杀他的人!   最近一年来,如果贺修文有一本“记仇.jpg”小本本,其中一百页里大概有九十九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舒凫的名字。   舒凫之所以如此热衷于搞贺修文,一来是因为她对人贩子和偷猎者恨之入骨,二来是因为,她得知大师兄戚夜心曾经被父母送到黑市抵债,险些被用于人体炼成。   若不是戚夜心聪慧机敏,侥幸逃脱,如今她面对的可能就不是大师兄,而是一代人的童年阴影“大哥哥”了。   新仇旧恨,于公于私,她都必须把贺修文的骨灰给扬了。   但她百密一疏,依然算漏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   “凫妹啊,你又捣毁了一个黑市窝点,凌二公子肯定更喜欢你了。你还是好好想想,这一次的花朝节上,要怎么应付他的求爱吧。”   “……”   舒凫两眼放空,一脸麻木地叹了口气。   中州花朝节,修仙界十年一遇的和谐盛会,但凡年轻弟子,大多都会去凑一趟热闹,结交些不同门派的朋友。   柳如漪和昭云这样爱热闹的自不待言,就连鱼中死宅、自闭儿童司非,这一次也打算破天荒地下山,到中州大城见见世面。   ……其实是被江雪声赶下来的。   四个徒弟三个浪,只剩一个在家冲浪,怎么想都不太对劲。   这种出风头的大好机会,凌霄城作为修仙界第一大宗门,自然不会错过。根据传闻,城主凌山海的三个便宜儿子,凌凤卿、凌奚月、凌凤鸣,都会在今年的花朝节上现身。   花朝节一向由姚、魏二城共同举办,自从姚城投入凌家麾下以来,脾气刚烈的魏天娇就与姚城割席断交,划清界限。从此以后,两家就连花朝节也是各办各的,再无往来。   按理说,凌家三兄弟应该都会出席姚城的花朝节,与凌霄城关系不睦的门派则会前往魏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保持一种微妙的和平。   然而……   “那位凌二公子,这次多半也会追着你过来,设法在魏城制造‘偶遇’。最近这两年里,他差不多与你偶遇十七八次了吧?”   “唉……”   舒凫目色深沉,再次悠悠叹了一口看破红尘的气。   要说这档子破事,那可真是爹也没想到。   想当年她一通社会主义话疗,慷慨激昂,舌灿莲花,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骄傲,自以为能将凌奚月这个黑化男配喷得三观粉碎,知难而退,再也不对她起一点绮念。   就像男主齐玉轩,被她一通嘴炮喷下来,对她的好感度从0直奔-100,从此男女主反目成仇,感情线一凉到底,再无一丝复合可能。   但她实在没想到,凌奚月的人设看似老套,实际上竟然是个能屈能伸、复杂多变的宝藏男孩。   如果他有一条恋爱原则,那大概就是:你进我退,你退我追,你是白莲我就黑,你如果是个倒拔垂杨柳的暴躁鲁智深,那我也愿意做你的郑屠,被你打得太阳穴上开水陆道场,照样能高喊一声“打得好”。   对此,舒凫只有两句话。   一句送给他:小老弟,你怎么回事?   另一句给自己——   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这三年来,除了舒凫在摇光峰修行的时日之外,每逢她下山历练,凌奚月总有办法兜兜转转找到她,并且制造一些明显到露骨的“偶遇”,变着法儿过来套近乎。   起先他倒还算含蓄,只是文绉绉地说两句酸话,念一句诗,或者装作不经意地展示一下他年轻俊美的风姿,以及一条圆滚滚的可爱博美。   然而,舒凫在摇光峰久经沙场,听过的骚话比别人吃过的饭还多,又每天面对江雪声和各位师兄师姐的盛世美颜,光是撸毛都撸到手软。“撩”这个字在她面前,就跟挠墙差不多,一丁点儿能被人撩起来的地方都没有。   当然,狗还是挺可爱的。   只要不附赠凌奚月的话。   原本凌奚月对她只是一见倾心,屡次碰壁下来,多少觉得有些无趣,心中生出了几分退意。   但不巧的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舒凫修为精进,盯上了“鬼面”贺修文这个大宝贝,开始将打砸黑市作为平生一大乐趣。   直到后来她才知晓,凌奚月年幼时曾经被魔修拐走,流落黑市,遭人剥去身上的鹓鶵血,成为一介普通人族。   从此以后,在凌山海眼中,他这个“儿子”就彻底消失了。   这也是凌家三兄弟,老大叫凤卿,老三叫凤鸣,偏偏只有他一个名字中没有“凤”的原因。   因为在鹓鶵族长眼中,他已经不再是五凤后裔。   有这么一段恩怨,以凌奚月刻薄阴狠、睚眦必报的个性,必然对贺修文和黑市恨之入骨。   但另一方面,大公子凌凤卿却暗中与鬼市勾结,大肆牟利,双方各取所需,合作十分愉快。   所以凌奚月恨入骨髓,却始终动不了贺修文一根寒毛,只能抓他手下的喽啰回来削着玩儿。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命运般从天而降、将鬼市搅得天翻地覆的舒凫,他会作何感想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如同舒凫当年所预料的一样。   “我……突然有种预感,那位凌二公子,未来将会疯狂地爱上我。这真是太可怕了。”   一语成谶。   就连柳如漪也大为惊讶,不禁怀疑道:“师妹,你该不会能未卜先知吧?”   舒凫:“……”   我知道个锤子。我现在只想回到三年前,把说出这句话的自己给鲨了。   三年来,她走过最长的路,就是凌奚月千回百转的脑回路。   而且还走不完。   因为他的脑洞如此深邃,可能根本就没有底。   ……   “凌二这个人,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对凫妹倒还有一分真心。依我看,你如果瞧得上他,师姐我就把他抓回来,养在山上做个面首。你看如何?”   就在舒凫仰天叹息的当口,昭云思维飞跃,话题已经进展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阶段。   舒凫:“……不用了,谢谢。”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一个小白兔都知道“面首”,玉兔一族到底过着怎样骄奢淫逸的生活啊???   舒凫与昭云一边闲聊,一边也没有耽误正事。她们将昏迷不醒的疤脸修士和两个吓晕的天衍门弟子绑了,昭云留下看守,舒凫则独自进入黑市地下一探究竟。   有孤光剑在手,舒凫的实力已经不逊色于寻常金丹修士,一般喽啰奈何不了她,胆量自然也随之膨胀。   以往她是胆大包天,现在大概能包个银河系。   将拦路的魔修尽数切片之后,舒凫一路直闯最底层,果然发现了疤脸修士送来的珍贵“货物”——鲛人鳞、鲛人泪,以及一头被锯断双角的九色鹿,后腿鲜血淋漓,也不知被人割去多少皮肉,已经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舒凫“啧”地一咋舌:“好家伙,看我不把他脑袋扯下来放烟花,在他坟头唱一首《好日子》。”   但她的计划却未能成行。因为在此之前,当她带着奄奄一息的小鹿回到地面的时候,便只见昭云牵着几个早一步逃脱的“猎物”,一手指向地上惊恐万状的疤脸修士,浅笑盈盈道:   “去,给他蛋上划两刀。”   “记得切片要切薄一点,一人两刀不许多,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舒凫:“……”   好吧,现在是你比较强。   “不是说好带回去,让三师兄剐他吗?”   舒凫在疤脸修士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走上前去,视若无睹地转向昭云问道,“他对鲛人一族施暴,恶贯满盈,合该由三师兄亲自处置。”   昭云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没事儿,先让在场的爽快一下,到时候留两片给三师弟,人人都有份。”   舒凫:“…………”   你当这是菜市场割猪肉呢,你一斤我两斤,割到就是赚到,最后把一头猪都割完了,剩个猪头带回去给司非?   话虽如此,这疤脸修士体格强健,片个蛋一时半会儿还真死不了,左右不过是皮肉之苦,片了也就片了。如果遇上昭云麾下的兔群,说不定能用一口钢牙活生生把那玩意儿咬碎,连肉渣都不剩下。   舒凫干脆地放弃劝说师姐,转过身去搂着鹿脖子,好声好气地宽慰道:“鹿崽啊,你还记得自己家在哪儿吗?不要怕,姐姐送你回去,带你找你的爸爸妈妈。”   “我……”   九色鹿抬起一双清澈温柔的大眼睛望着她,半晌无话,忽然簌簌落下泪来,“我今年三百七十六岁,双亲都已经去世,不必麻烦了。小姑娘,谢谢你,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舒凫:“……没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晚辈来迟一步,您老人家受苦了。”   淦,在这个遍地老干部的修真界,终于连一头鹿都是我的长辈了。    第五十七章 好韶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智商成负   话说回来, 舒凫这一趟与师姐同赴中州,其实还有另外一桩事情。   “如何,还有气儿么?”   袁清风和周全被结结实实地捆成了两个人肉粽子,昭云在他们面前蹲下, 从储物袋里掏出个小瓶, 打开瓶盖, 毫不留情地将其中液体一口气泼在两人脸上。   “醒醒, 谁让你们睡了?”   “……咳咳咳!!”   那液体呈现一种诡异的黄褐色, 恶臭扑鼻, 堪称色、香、味俱全, 就连两丈开外的舒凫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师姐, 这次你又加了什么料?”   “也没什么。”   昭云轻描淡写地晃了晃小瓶, “不过就是蟾蜍的体.液,蛞蝓的黏液,黄鼬的臭腺, 腐尸花的花汁,再兑上一些……不太方便告诉你的东西。放心, 都是无毒的,只是味道有些恶心。”   一语未毕, 悠悠醒转的两人听见这句话, 当场便一前一后扑倒在地, 掐着喉咙声嘶力竭地呕吐起来。   舒凫:“……答应我,师姐。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以后还是少用好吗?”   虽然辣到了对方的鼻子, 但也辣到了她的眼睛。   舒凫长年与昭云同行, 自然带有抵御刺激性气味的丹药(江雪声出品),当下便取出来服了一粒, 背着手和颜悦色地踱到两人面前。   她缓声道:“如何,可知道厉害了?往后还做这种事吗?”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袁清风苦她久矣,知道其中利害,原地一个翻身倒头便拜,“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道友饶我一命,给我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   周全也被这副阵仗吓懵了,哪里还顾得上春心萌动,忙不迭地跟着一起磕头:“大哥饶命,大哥饶命!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   “偷盗师门财物,勾结魔修,明知贺修文在此大开黑市、为非作歹,却知情不报,坐视生灵罹难。”   舒凫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们,指腹轻轻摩挲剑柄,“天衍门的门规,你们两位想必比我清楚。如此作为,该当何罪?”   袁清风倒伏在地,满头冷汗涔涔:“这个,这个……”   舒凫对他的狼狈相视而不见,淡淡接口道:“季道友宽宏,不愿与你多做计较。你既然瞧不上他,便从此断了师徒情分,自去谋生吧。只不过,天衍门给你的东西,你得一点不剩地还回来。”   说完,她又转向瑟瑟发抖的周全:“至于你,季道友还打算抢救一下。收拾收拾,跟我回去领罪。”   “是,是……”   两人如丧考妣,一个是因为断了财路,一个是因为情场翻船。不仅告白无望,意中人还变成了哥斯拉——而且还是和他班主任一个辈分,乍一看就像个教导主任的哥斯拉。   袁清风情知自己屡次犯禁,无力回天,只好挣扎着试图给自己挽留一点余财:“道友,我在天衍门这么多年,也为师门打造了不少法器……”   舒凫发自内心地表示惊讶:“你是说你退货率七成的法器吗?你准备用这个向我讨人情?”   袁清风:“……”   他怎么如此想不开,偏偏又犯到这女人手里。   眼见大势已去,袁清风不敢再心存侥幸,尽管肉痛得心肝脾肺都在颤抖,但还是老老实实交出了储物袋,其中装有他从师门里卷走的法器和大部分不义之财。   他的师父名叫季韶光,年纪轻、辈分低,只因为炼器天资出众,才破例拥有了收徒指导的资格。   袁清风一向自视甚高,不怎么将这位温文和善的“小师父”放在眼里,一次又一次在被逐出师门的边缘试探,终于如愿以偿,顺利地卷铺盖……不,连铺盖都没有地净身出户了。   然而他没想到,这还只是个开始。   舒凫一手接过储物袋掂了两掂,另一手缓缓搭在他肩头,五指收紧:“对了,袁道友。你的修为也是天衍门给的,不如一并还了吧。”   “什……你不能这样!”   袁清风大骇之下,嗓门都撕扯得破了音,“师父,师父他不会这么对我!!师父一直对我……”   舒凫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不错,季道友一向待你很好。除了没有给你开后门,没有放任你出售品质低下的法器以外,他几乎对你有求必应,从无一星半点亏待你的地方。相反,他自觉年轻资历低,生怕你被人看不起,还经常拜托门中长辈教导你。”   “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和目光陡然凌厉,“也不知你这人是个什么品种的孤儿,竟然对这样的季道友怀恨在心,勾结魔修在他出门的必经之路上设伏,意图劫掠。要不是我和师姐恰好路过,你师父还有命在吗?”   “!!!!!”   这一回,袁清风是真的被一剑刺中七寸,整个人如遭雷击,颤栗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知道……”   “不光是我,季道友也知道。”   舒凫冷声道,“只是他这人吧,脑子有点转不过弯,非说你只是一时糊涂,想要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让我帮他卸了你手脚。如今看来,你自己不想要手脚,他也救不了你啊。”   “住、住手!放开我!!”   话说到这一步,袁清风只觉得魂胆俱丧,眼睁睁看着舒凫一手扣上自己头顶,忍不住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   “我求你,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你不是行侠仗义吗,九华宗不是光明磊落的名门正派吗?!你,你们竟然做出废人修为这种事,岂不是有违正道之名……”   “哦,这个啊。实不相瞒,季道友也是这么想的。”   舒凫深以为然,颇有耐心地向他解释道,“不过我告诉他,像你这样无可救药的家伙,如果一时心软放过,你不仅不会心存感激,而且还会反咬一口,说不准这一口就咬在他的喉咙上。”   “为了避免日后麻烦,就算不杀你,至少也得把你给废了。”   要问为什么,因为小说和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   根据常规套路,心肠狠毒的反派即使被放过一次,也不会就此改过自新,反而会一门心思惦记着自己遭受的惩罚,百分之百在后续剧情中再次登场,坚持不懈地继续搞事。   舒凫讨厌麻烦,虽然理解剧情需要,但她一点都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同一个反派纠缠。更何况是含金量和趣味性极低的三流反派,就连作为快乐源泉都不够格。   只要有可能,她就会毫不犹豫地送他们退场杀青。   “综上所述,再见吧袁道友。”   “如果有缘分的话,今后你说不定还能作为‘普通袁姓村民’出场呢。”   ——这是袁清风再次昏厥过去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的戏份就结束了。   ……   处置完袁清风之后,舒凫和昭云没再多作停留,带上半死不活的疤脸修士、心如死灰的周全,以及获救的受害者和缴获的大量赃物,一同御剑离开了这座山谷。   贺修文狡兔三窟,据点众多,端掉一个是一个,迟早能将他逼出地面。   舒凫心下一盘算,觉得他今年黑市的财务报表肯定不好看。如果是个上市公司,这会儿大概已经全面飘绿,一路跌停到底了。   天凉了,让魔君破产吧。   “对了,凫妹。”   昭云又恢复了她那副迷惑人心的少女容貌,一手把玩着自己乌光水滑的长辫子,一对清亮的大眼睛含着笑意,时不时向舒凫脸上一瞥,“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   舒凫:“什么?”   “你为何对季韶光这样好?”   昭云眼中笑意更深,句尾意味深长地扬起,“他的确照顾了白恬一段时间,才貌人品都算得上不错,是个讨人喜欢的小朋友。但你与他不过寥寥数面之缘,此前也没什么交情,几乎可说是‘素昧平生’。”   “为何你每次一遇上他的事,总是格外关心,亲力亲为,恨不得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   舒凫知道她有所误解,唯恐这位猛女又说出“面首”之类的过激发言,想也不想便一口断言道:“师姐,你误会了。我待季韶光好,只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值得我如此维护的好人。”   事实不止如此,却也八九不离十。   因为,舒凫知道——   名叫“季韶光”的天衍门弟子,就是原著中为女主鞠躬尽瘁、奉献一生、虽死不悔的温柔男二。   ——保护我方男二,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这是出于道德和良知,是为了弥补当年暴怒撕书的意难平,每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会这样做!   男主可以杀,男二不能死!   “是么?那便是我多心了。”   昭云一向豪爽直率,闻言也不怀疑,只是竖起一根纤纤玉指,有些意兴索然地点着下巴,“不过,你可别待他太好,让他生出些什么多余的误会。”   舒凫疑惑道:“误会?”   “是啊。这一回花朝节,他可是托了先生传话,说是‘有要事相商’,一定要与你在魏城见上一面。我听先生说,当时他神态忸怩,说不定是动了春心啊。”   说到这里,昭云忍不住抿唇一笑:“就连一向沉着冷静的先生,一下都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正跟师弟一起发愁,生怕一不留心你就被天衍门拐跑了。我瞧着怪麻烦的,索性直接告诉你,你自己多加注意。”   “凌奚月这样的追求者,有一个就够麻烦了吧?”   舒凫:“……啊???”   ……   就这样,舒凫怀抱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心态,将此行收获上交门派后,独自一人前往魏城。距离花朝节还有几日,昭云说要往别处逛逛,便打发她先去和季韶光碰头。   舒凫:我太难了.jpg   在舒凫的记忆里,原著中季韶光就是一个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温润青年,对女主爱得克制而又隐忍,极少直接表达情感,就连表白也要拐上九曲十八个弯,唯恐心上人听出来。再加上女主懵懂小白花的设定,反射弧长得惊人,以至于他无怨无悔生死相随十几载,女主才发现他爱得如此深沉。   因此,季韶光辗转通过江雪声约她见面,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让舒凫心中警钟长鸣。   她知道,这人想要告白的时候,往往会表现得特别含蓄委婉,比待字闺中的少女更矜持。他越是拐弯抹角,用意就越是值得怀疑。   顺便一提,对于季韶光比山高、比海深的真爱,原著中女主的回应是:   “可是,季大哥,我只将你当作我的亲哥哥……”   季韶光:“………………嗯,我也可以把你当作亲妹妹。”   虽然舒凫知道感情这事儿勉强不来,但她第一次看到这段剧情,还是差点原地喷出一口老血。   天可怜见,讲讲道理,女主到底喜欢齐玉轩什么啊?   爱他傻,爱他渣,爱他发育不全的小脑瓜?   爱他中央空调风力大,姐姐妹妹一百八,送你一年到头宫斗无闲暇?   爱他冷酷霸道又眼瞎,从来不肯听人话,一言不合就要翻脸把你杀?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智商成负。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姜若水是个痴儿,季韶光也一样。   总而言之,在舒凫的记忆里,除了芳菲、戚夜心等一系列炮灰配角之外,季韶光作为男二,也一样是个为女主发光发热,“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悲情人物。   虽然他深爱的女主不是舒凫,但她既然继承了姜若水的一切,又熟知他的性格人品,自然必须尽力护他周全。   不过……   ……要是因此再让他陷入一段无果的单恋,那可就不太妙了。   所以这一天,当舒凫踏入魏城地界,慢慢走向与季韶光约定的茶楼时,心情和步伐都格外沉重。   光,不要爱上哥,哥只是一个传说。   魏城繁华,十里长街车水马龙,各色店铺鳞次栉比,人群欢乐的喧闹声伴随着花香与酒香一同,从长街一头直传到另一头,满城都洋溢着无限春光与幸福的朝气。   舒凫行走在这片繁华市井之中,心绪不由地放宽几分,刚想深吸一口这难得轻松愉快的空气,忽然只见眼前掠过一道红影,有个巴掌大小的物事从天而降。   “……?!”   舒凫反应奇快,心思电转间剑已出鞘,寒光一闪,转瞬便将那骤然出现的古怪物事削为两半。   直到那物事飘飘摇摇落地,舒凫才发现,那并非什么暗器或者高空抛物,只是一朵奇异的、碗口大的粉色桃花。   她用剑尖挑起半朵桃花,目光一凝,刚有些上浮的心再次重重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从她头顶半扇打开的窗户里,已经传来了再熟悉不过的轻快男声:   “姜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   舒凫缓缓抬眼望去,不出所料,只见一位身穿金色衣袍的少年倚在楼上,面如冠玉,眼若秋波,手中把玩着一束花枝,正是三年来“偶遇”无数次的凌奚月。   “姜姑娘,你何必这样看着我?中州花朝节,人人皆可参加,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   凌奚月一边笑,一边将手向下一探,掏出个大宝贝——也就是他那条煤球似的博美犬,献宝一般向前送了一送,“你看,阿玄也很想你。”   博美:“汪!”   ——我可能不是人,但你用狗来把妹,你才是真的狗。   舒凫刚想反唇相讥,却只听见“吱呀”一声响,街对面的茶楼上又有一扇窗户悠悠打开,另一张熟悉的面孔探了出来:   “这不是舒凫么?许久未见,看见你这般精神,我就放心了。有失远迎,快上来坐。”   那人生得霞姿月韵,清逸绝俗,又身穿一袭晴空般湛蓝底色的柔软春衫,整个人看上去便也如青空一般辽远,水波一样温柔,任谁都会一眼沉溺其中。   舒凫初次与他见面时,也有过一秒钟的惊艳,但很快就扑腾着上了岸。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江老师,天下谁都不是绝色美人。   不过,作为朋友来说,季韶光无论外表还是内在,绝对都是非常养眼的。   而且——   “汪汪!”   从季韶光身边,倏地探出了一个雪白的大号狗头,观其头型和毛色,分明是一条毛绒绒的肥美萨摩耶。   季韶光微微一笑,温柔地轻抚萨摩耶皮毛:“兰兰,不要闹……哎,你别拱我啊!你看你,身上毛这么多,蹭着怪痒的。”   “韶光,我看兰兰是想我了。”   舒凫忍俊不禁,抬起手冲他挥了挥,“等一等,我这便上来。”   说完,她再没回头看凌奚月一眼,步履轻快地上了季韶光那座茶楼。   两厢一对比她便发现,季韶光看她的眼神清澈坦荡,与往常一般无二,显然并无男女之情。   兄弟,你果然还是我的兄弟啊!   凌奚月:“………………”   笑容渐渐消失.jpg   也许是为了纾解心中抑郁,他忽然面无表情地抬起手,重重拍打了一下博美的狗头。   博美:“嗷?!!”    第五十八章 再相逢   师父,你好小啊   “韶光, 你这一趟寻我,究竟所为何事?竟然还劳烦先生转告,可把我吓得不轻,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简单寒暄一二后, 舒凫与季韶光一同在茶楼上落座, 一手揉着萨摩耶白白胖胖的狗头, 一边开口向他问道。   只要不是向她告白, 什么都好说。   谁料她刚一开口, 原本还神态自若的季韶光, 忽然毫无征兆地变了颜色, 欲言又止, 唐突显露出几分昭云口中的“忸怩”来。   “其实, 我这次邀你一见,是因为……在花朝节上,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托付。”   他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面带迟疑之色,谨慎地斟酌着词句, “我知道自己莽撞,但还是希望, 你能答应我这个不情之请。”   舒凫:“……???”   咋回事儿???   我说兄弟, 你该不会真想告白吧?   可别啊, 你瞧我这浓眉大眼的,一看就是个钢铁猛男, 哪一点像你那温柔如水的姜妹妹?   凌奚月他变态了, 你不能变啊!   然而, 季韶光对她内心的崩溃一无所知,目光中的笑意愈发柔和, 白皙如玉的面容上泛起一层薄红。   他这人向来情绪内敛,就连害羞也害得很矜持,红起脸来都是淡淡的,如同封冻在冰层之下的桃花。   “舒凫,其实,我……”   “什,什么?”   舒凫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一向完美的表情管理几乎有些把持不住,“你想拜托我什么?”   “实不相瞒,我是想……”   季韶光面上红晕更深,长睫轻颤,温润平和的嗓音也因紧张而有些变调,“舒凫,我想请你……与我……”   舒凫:“什么?与你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求你了,让我死得痛快点吧!   不就是又一个男配吗,不就是被单恋吗,我是女主,我受得住!   “…………”   季韶光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指关节攥得泛白,终于下定决心,眼一闭、心一横,不管不顾地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希望你能与我合作,在花朝节的‘双人擂台’中取胜,赢得魏城城主手中的结缘花。”   “我听你师姐……昭云说起过,她对结缘花颇有兴趣,常常想取一朵送给父王母后,免得母后天天怀疑丈夫变心,闹得‘鸡兔不宁’。所以我想,为了达成她的心愿,这次定要赢下一朵花送给她。”   “如此一来,她是不是也能……稍微察觉到我的心意呢?”   “…………”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原本严阵以待的舒凫胳膊一软,没能撑住脱落的下巴,脑袋“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   “………………你讲啥?????”   “不错,正是你想的那样。”   季韶光略显局促地别过脸去,打开折扇掩住半张面孔,嗓音几乎微不可闻,“我心悦昭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不是,我想的不是这样啊???   “那个,等等。等一下。”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百八十度大转折,舒凫只觉得一阵眩晕,差点一个手滑把萨摩耶的耳朵扯下来,“你的意思是,你……喜欢师姐?不是我,是昭云师姐?你确定?这很重要,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确定吗?”   “啊?”   季韶光怔怔应了一声,旋即恍然大悟,忙不迭地摆手道,“不是的,我对你并没有……”他刚要直言相告,却又猛然意识到“对你无意”这个说法太过伤人,急忙来了一个舌尖上的急刹车,“舒凫,我与你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更对你屡次援手感激不尽。只要有你在,我便觉得格外安心。”   他斟了一杯茶,郑重其事地递到舒凫手边,神色真诚恳切:“在我眼中,你就像我的亲兄弟、亲姐妹一样。若你不嫌弃,我一直很想叫你一声‘大哥’。”   舒凫:“…………”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昔日姜若水叫他一声季大哥,如今他叫我一声姜大哥。这也算是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啊。   “我……咳咳,我知道你把我当大哥,很多人都这样。”   舒凫下意识地长舒一口气,却仍然觉得有些不真实,“但是,我还有一事不明。韶光,你为何会属意于昭云师姐?”   虽说昭云是个古灵精怪、大胆泼辣的美人,自有一股独特魅力,但还是与原著中姜若水的形象相去甚远。   凌奚月也好,季韶光也好,这些男配一个两个的,怎么口味变化都这么大?   他们的喜好也太多元化了吧?   “此事说来话长,我慢慢讲与你听。”   季韶光紧张激动的心绪稍稍平复,重又恢复到一贯的温润姿态,抬手给自己也斟了杯茶,“三年前,我独自前往东州山中,寻找一种极其珍贵罕见的灵草。不料,却与一伙魔修狭路相逢,起了冲突……”   舒凫:“啊。”   说来也巧,这档子事她正好记得。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原著中女主也曾为齐玉轩寻找灵草,炼制一味洗经伐髓的奇妙丹药。就在寻找灵草的过程中,她与男二季韶光相遇,两人一路同甘共苦,相互扶持,携手渡过重重难关,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在女主心中是这样,但季韶光却被她的纯真、善良与坚强深深打动,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个少女。   那么,在这个世界又如何呢?   只听季韶光情真意切地接下去道:“舒凫你也知道,我在炼器上小有所成,却不擅长与人交手。那一日,我本以为自己要将命留在东州……”   “然后,我便看见了她。”   “她突然出现在郁郁苍苍的山林里,衣衫胜雪,乌发如墨,双眸殷红似血,周身萦绕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在她身后,是浩浩荡荡的琼枝玉兔族群,如同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而她就像一朵雪地里盛开的花。”   这套路实在过于熟悉,舒凫强忍着打呵欠的冲动,一本正经地询问道:“然后呢,你就对师姐一见钟情了?”   季韶光:“是,也不完全是。我之所以被昭云打动,是因为当时她说了一句话。”   舒凫:“什么话?”   季韶光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脸偏向一边,低声道:“她说,‘敢到玉妖王的地盘放肆,莫非是在外头无家可归,一寸地皮都买不起,上这儿给自己挑坟地来了?很不巧,死在我们这里的人,就连一丁点骨灰都不会剩下,我保证你们无尸可埋’。”   “我从未见过如此风姿潇洒、坦荡率真、敢爱敢恨的女子,自此便对她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当年她飘然而去,未留姓名。我辗转多方打听,如今才得知,她便是九华宗昙华真人的二弟子,你的师姐昭云。”   舒凫:“………………”   你们这几个男配果然全都不太对啊!!!   当年明明都喜欢圣母小白花,现在怎么攻势一转,全都对祖安老哥念念不忘?!!   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我们祖安人激起的回响,足以掀翻你们整个脑壳啊!!!   ……不,说“不太对”也不对。   毕竟在原著中,男配们念念不忘的,就是女主姜若水的坚强、善良和纯真。   要说坚强,舒凫和昭云都不会输给任何人;要说善良,她们对自己人的确很好,可以说是“薛定谔的善良”;要说纯真……那也确实很纯真,她们心口如一,向来对阴谋算计嗤之以鼻,只会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点艹对面全家,活生生骂死王司徒。   原来,圣母小白花和祖安霸王花之间,只有一张纸的距离。   ……个屁啊!   尽管舒凫在内心疯狂吐槽这谜一般的剧情走向,但季韶光心有所属,而且对象是她知根知底的师姐,她心中还是倍感欣慰,甚至想要站起来大喊“我同意这门亲事”(如果师姐愿意的话)。   不就是理由迷惑了一点吗?   没关系,不要紧!   因为人类的恋爱本身,就是迷惑行为大赏啊!   “韶光,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   舒凫干脆爽快地一口应下,接着皱眉略一思索,又诚恳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此事归根到底,还是要看师姐的意思。她这人最是心直口快,你若有意,我觉得还是直说为好。”   可别再拐弯抹角,迂回曲折,让昭云误以为他喜欢舒凫,就连传话的江雪声都被吓了一跳。   “至于魏城的擂台赛,我今年第一次参加,也没约好跟谁组队,自然可以……”   “——不,你不可以。”   就在舒凫开口允诺的同时,忽然有另一道声线从窗外传来,不甚响亮却极具穿透力,硬生生盖过了她的答话。   两人疑惑地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关闭的窗扇不知何时已经打开,窗框边缘唐突冒出了一个熟悉的鱼……不对,人头。   摇光峰三师兄,鲛人司非的脑袋。   他今日似乎特意打扮过,满头卷发整齐地梳成一把高马尾,露出一张清爽秀逸的少年面孔,看上去格外英气勃发。   不知为何,在他单薄的肩膀上,还缠绕着一青一白两条小蛇,身段细长柔软,鳞片光洁如美玉,在日照下反射出一片五彩斑斓的光。   方才的声音,不是从司非口中,而是从其中一条白蛇身上发出来的。   鲜明的、独一无二的,舒凫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声音。   “……先生?”   她凝视着那条白蛇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怔怔开口问道,“难道说,这就是你的原型?我追问了你三年,你终于肯告诉我了?”   “不……”   白蛇一个“不”字刚出口,便只听见舒凫若有所思地接下去道:“可是,你之前不还与柳师兄比过‘大小’吗?看你这又细、又短、又软的一小条,根本大不到哪里去啊。”   “…………………………这不是我的原型。”   短暂的沉默之后,白蛇——江雪声决定无视这一句空前绝后的巨大羞辱,拖柳如漪共沉沦:   “你可记得,当年如漪也曾将神识附于一只山鸡?我另有要事,无法亲身赶来魏城,便派了这么个小东西过来盯着。他的大小,可不能代表我。”   “记得啊。当年在秘境里,他差点被我给剁了。”   舒凫以拳击掌,恍然大悟,“嗐,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你旁边这条小青,莫非就是……紫玉壶里的邬尧前辈?就这么一个花朝节,竟然劳烦你们两位跑一趟,还挺不好意思的。”   青蛇愤怒地一吐信子:“不要说我小!就你这么个黄毛丫头,至少也得叫我一声老祖宗。真是不知轻重!”   同样是谈论大小,在江雪声、柳如漪和舒凫眼中,“小”的反义词都是“大”,唯独在邬尧眼中,“小”的反义词是“老”,可见他依旧纯情如斯。   历经半生风雨,归来仍是少年。   舒凫从善如流,立即配合地改口道:“好的老青,我知道了老青。”   “……老青也不行!!!”    第五十九章 修罗场   意思是一对修罗打遍全场   “所以说, 又短、又细、又柔软的先生和巫妖王,你们两位大驾光临,可见这一次的花朝节不太平啊。”   闲谈过后,舒凫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扬手在窗框上贴了张消音符, 免得隔墙有耳。   更何况这一次, 隔街还有凌奚月的耳。   “那是自然。”   邬尧嗤笑一声, 大摇大摆将蛇头探入舒凫的茶杯, 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近日鬼市被你搅扰得鸡犬不宁, 损失惨重, 贺修文就快坐不住了。花朝节大摆仙市, 汇集无数奇珍异宝,以他贪得无厌的脾气,一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真的?”   舒凫双眼一亮, 当即开始摩拳擦掌,“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在花朝节上一边逛街,一边削掉他的狗头?”   “……差不多吧。好你个小丫头片子, 区区一介筑基, 竟然放话说要杀元婴老祖, 口气倒是挺大。”   邬尧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这些年来,他的本体一直在紫玉壶中休养, 神识却时不时地被江雪声一把拖出来, 塞进各种奇奇怪怪的皮囊里, 为摇光峰劳苦奔波。   邬尧心中一千个不乐意,一万个mmp, 但碍于自己和江雪声之间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他对于摇光峰的要求一概无法拒绝。若非如此,他早已一口咬掉柳如漪的山鸡脑袋,又岂会在这里扮演小青。   对于舒凫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邬尧原本颇有几分好感,谁料她得了江雪声和柳如漪的真传,一天比一天气人,每次都能把他气得血压飙升,身体打结。   要不是如今负伤在身,没有一战之力,他倒真想将这小姑娘抢走,免得她再受摇光峰奇葩文化的荼毒,在一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不过,既然早知魔修要来,为何先生没有亲自前来?贺修文再怎样无能,好歹也是‘七魔’之一。”   舒凫口中这么说着,眼底却毫无惶恐不安之色,显然并不寄望于江雪声,“在先生眼中,他就这么无足轻重吗?”   对此,江雪声只回答了一个字:   “是。”   “……我想也是。”   区区一个贺修文,他还不配。   就在这些年里,柳如漪一举突破元婴大关,成为仅次于几位长老的九华宗中坚力量第一人。昭云、司非先后进阶至金丹后期,起步最晚的舒凫也开始冲击结丹,而且时常越级打怪,孤光剑纵横四方,给无数妖魔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   这样的阵容,就算遇上比贺修文更强的魔君,也有一战之力。   盖因如此,摇光峰大多数扫黑除恶行动,都不再像当初的“穷奇”事件一样,需要江雪声亲自出面。   所以,他本人也变得越来越懒散,越来越像个自由快乐的小精灵,终于拉上邬尧一道演起了《白蛇传》。   舒凫:师父如此散漫,都是被徒弟们惯出来的。   好在邬尧还是条有良心的蛇,臭着张蛇脸替他解释了一句:“光是一个贺修文,魏城和聚集在此的修士应付得了,而且柳……白斩鸡晚些也会过来。江昙要对付的,是企图浑水摸鱼的其他人。”   舒凫恍然道:“哦,是指其他六个魔修大兄弟?”   “什么大兄弟,好好说话。”   邬尧瞪她一眼,在桌面上缓缓盘绕成一个圆环,“有消息说,赵九歌和南宫溟近来有些异动。姓贺的是个废物,成不了气候,但若是这两人借此机会,一举在别处作乱……哼,那问题可就大了。除了江昙,还有谁能以一己之身镇住他们?”   赵九歌,南宫溟,分别是“七魔”中一号和三号魔头的名字。   前者是原著中的反派boss,后者是最终一统魔域的霸总男配。要论咖位,那的确是比贺修文一个黑市老板的分量大多了。   邬尧虽然嘴上不饶人,却也不吝于承认江雪声的实力。   而江雪声对于他的表扬,只是毫不谦虚地应了一句:“好说。你说的都是实话,我就不谢你了。”   邬尧:“……”   这也太气蛇了!气死蛇了!   至于一旁垂首静听的季韶光,他是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学生,尽管这两条老蛇毫无长辈风范,他仍然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有两位前辈坐镇,想来魏城这一次花朝节,当是安稳无虞。”   江雪声尚未发话,邬尧率先冷冷睨他一眼,讥诮道:“年轻人,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花朝节安稳无虞,你才能诓这小丫头帮你赢得结缘花,再去讨好我那侄女,是也不是?”   邬尧与玉妖王——也就是昭云的父亲关系不坏,大妖之间平辈论交,便顺口叫她一声“侄女”。   季韶光苦笑道:“我确实存了这心思。天衍门弟子长于阵法、炼器,善战者极少,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若非如此,我决不会打扰舒凫。”   “话说回来,你为何不花钱购买结缘花,一定要自己赢下来?”   舒凫好奇道,“你那个姓周的徒弟,好像就打算这么干,虽然我不知道他要向谁表白。韶光,你炼器一向进益颇多,应该付得起这笔账吧?”   季韶光摇了摇头:“昭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若说是买的,她一定会二话不说将钱还我,不会平白占我便宜。”   “你倒是清楚。”   江雪声淡淡开口,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却也透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疏离,“摇光峰来去自由,你看上昭云,我也不拦你,全凭你自己本事。只不过……”   季韶光忙道:“不过什么?前辈请说,但凡您有任何吩咐,我一定尽力完成。”   江雪声:“你太弱了,会拖凫儿的后腿。若你累得她无法夺魁,我会很不高兴。”   季韶光:“……”   舒凫:“……”   ……虽然是真的,但您老人家也太直接了吧。   虽然是真的。   季韶光被这毫不客气的一记直球打了个倒仰,一贯温和儒雅的笑容险些挂不住:“这……我自知实力不济,所以才求助于舒凫……”   江雪声:“你明知实力不济,却还要拉着凫儿陪你丢人?”   季韶光:“…………”   “先生,差不多就行了。你看韶光都快哭了,怪可怜的。”   舒凫忍不住插嘴道。   “不,我……”   季韶光本来没想哭,一听她这话倒是真要哭了,“前辈教训的是。我这些年确实潜心炼器,疏于提升修为,今后定然勤加改进。只不过,我也略通些阵法之道,多少能够帮上舒凫一些……”   坐在他腿边的萨摩耶“嗷嗷”两声,证明主人所言非虚。   这倒不是强行挽尊,季韶光秉性温和,作为生活+辅助玩家,在阵法一道上亦有造诣。虽然不如当年的崆峒长老,不擅长单打独斗,但在团战中的表现可圈可点。   若非如此,舒凫也不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这我知道。”   江雪声没再为难他,只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你可知道,这次花朝节都有什么人参加?”   “……晚辈不知,请前辈赐教。”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既然不知,不妨随意在城中走走看看,自然就会明白。”   江雪声卖个关子,自己从司非肩头轻盈地滑下来,贴着桌面游走半圈,极其自然地缠绕到舒凫手腕上,远看就像个莹润生辉的玉镯,“凫儿,我们走吧。”   “你倒会挑地方。”   邬尧冷哼一声,也想效仿他缠上舒凫手腕,不料刚探出一个蛇头,就被江雪声一尾巴抽在七寸上:“你别过来,到司非那边去。凫儿手上戴着两个镯子,花花绿绿的,会让人怀疑她的品味。”   邬尧:“你有病吧???”   ……   江雪声不肯松口,季韶光只好失望而归,客客气气地与他们道了别。好在他聪颖机敏,心中并无怨怼,也能猜到江雪声之所以这么说,其中必然另有原因。   恐怕,这一次花朝节的竞争对手,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绝非轻易就能取胜。   若是连舒凫也带不动他,还是另谋他途为妙。   另一头,舒凫也在向江雪声询问:“先生,到底有什么人会来?听你言外之意,莫非连我也对付不了?”   邬尧冷笑一声:“你倒是看得起自己……”   “若你与如漪或昭云搭档,尚有胜算。”   江雪声轻描淡写地打断他,“我并非嫌弃季韶光,只是术业有专攻,这一次他帮不上你的忙,你也帮不了他。”   舒凫心想,你这还不算嫌弃?   刚才那一波骑脸输出,差点都把孩子给喷自闭了。   江雪声仿佛猜中她心思,缓缓道:“我方才那样说,不过是要激一激他,好教他多少锻炼些护身之法,免得每一次都要旁人相助。昭云心高气傲,性情至刚至烈,岂会喜欢如此温吞的男人?相反,若是他从此奋发图强,迎难而上,便能让昭云高看一分。”   “……”   舒凫闻言一怔,“看不出来,先生你还是个情圣啊。”   失礼失礼,原来宁也是情感带师。   摇光峰一水儿的单身动物,连个蛋都没生过,这些年她愣是没看出来。   “得了吧,少给他脸上贴金了。江昙这种天仙一样不沾烟火气的人物,哪里懂得这个?不过是活得久了,这些小儿女心思,闭着眼睛也猜得出来。”   邬尧又开始阴阳怪气,“话说回来,他白白活了这么多年岁,从未品尝过人间真情的滋味,可惜啊……”   但论阴阳怪气,江雪声从来不会输给任何人:“巫妖王一婚丧偶,二婚头顶发绿,三婚被枕边人一刀刺入丹田,还曾经对雄鸟一见倾心。如此奇妙的滋味,我确实不曾体验。”   邬尧:“你?!你好意思嘲笑我,我起码有过一段好姻缘,你看看你,你算什么ying——”   话音未落,只见江雪声威胁似的一吐信,司非立即会意,伸手揪住邬尧的蛇尾巴,将他倒提在手中一阵猛晃:“巫妖王,不可对师父无礼。”   “你……放手?!你给我放手!!”   邬尧猝不及防之下,被他一口气晃了个七荤八素,差点头朝下吐出来,“松开我,我不说便是!好啊江昙,看不出你如此小肚鸡肠,只为了一句话,就让小辈这样欺辱我……”   江雪声悠悠吟道:“龙游浅水遭鱼戏,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你……!!!”   江雪声对他的狂怒恍若未闻,自顾自从舒凫袖口里探出头来,靠近路边一树新开的桃花,张开口轻轻地衔了一朵,又盘回到舒凫手上,将桃花放在她手心里。   “春光甚好,莫要虚度。”   他温言细语,语气与面对邬尧时判若两人,“旁的事无须多虑,难得来魏城一趟,便放宽心好好看看。再过几日,自有你操心的时候。”   “先生,你这是何……”   舒凫刚要开口发问,忽然只觉得眼前一暗,仿佛有片乌云从头顶掠过,将满天明媚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她抬头看去时,只见一片黑沉沉的阴影从天而降,由远及近,竟是直逼人来人往的大道中央而来——   “小心!!”   眼看那片黑影就要碾在躲闪不及的行人身上,舒凫当机立断,一手招出魄月琴抱在怀中,另一手一把抓住四五根琴弦,毫无章法地重重一拨。   魄月:“……”   ——姐妹,你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弹我吗?   尽管这琴声比弹棉花还难听,但蕴含灵力的声浪气势不凡,当场将身在降落轨迹上的行人们一口气推出三丈远,险而又险地躲过了这次飞来横祸。   与此同时,那黑影大摇大摆降落在道路中央,堂而皇之地现出本相。舒凫放眼望去,只见一片霞光瑞气,分明是一乘饰满金银珠玉的华丽车驾。   车身以闻名修真界的名贵木材“凤栖桐”打造,掰下一小块就足够一个普通修士花用十年;车顶上镶嵌着整整一圈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中央一只金凤凰,凤凰通体赤金,口中衔着一枝色如春水的珊瑚;车门口则是挂着一幅珠帘,每一颗珍珠都洁白、饱满、莹润,无疑是东海鲛珠之中的极品。   就连那拉车的灵兽,也不是寻常的仙鹤、飞马之类,而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幼年鲲鹏,体型堪比两百岁的柳如漪,不仅是“鲲之大,一锅炖不下”,一个浴池也未必装得下。   “……”   舒凫忍不住慨叹道,“我本以为小白和怀古真人都挺有钱,如今看来,怀古真人只是刚奔小康,小白他们家还没脱贫。”   就在此时,那幅价值连城的珠帘被一只手掀开,一张犹带几分稚气的少年面孔探了出来。   舒凫一眼就认出了少年身份——因为他一身锦绣金袍,神情骄纵,眉目飞扬,气焰比太子出巡还要煊赫三分。   除了凌霄城那位最受宠的三少爷,凌奚月的弟弟,一言不和就要逼人改名的小公子凌凤鸣,还有谁能端出这种派头?   而凌少爷也丝毫没有辜负舒凫的期待,从车里探出一个脑袋和半边身子,倨傲地朝向她一点下巴:“你这人挺识相,还知道先一步帮我扫清路障。不错,此事我凌凤鸣记下了。”   舒凫:“……”   瞧瞧这倒霉孩子,说的是人话吗?   莫非是见多了舔狗,所以在他眼中普天之下皆舔狗,人人都想上赶着讨好他?   “我说,这位少爷,你——”   她当即便要开口嘲讽,却只见凌凤鸣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一眼,转向一旁驾车的修士道:“这姑娘我喜欢,聪明识趣,仔细一看长得还挺漂亮,带回城里给我做个侍婢吧。”说着又瞥了一眼司非,“这是你的女人?我要了,回头多给你些赏赐,不用谢我。”   “————你想你祖奶奶呢臭弟弟!!!!!”   “呜哇啊?!!!”   凌家小少爷,活在修仙界传说中的绝世熊孩子,让千万群众瑟瑟发抖、不敢以“凤”为名的罪魁祸首,第一次撒欢儿外出游历,乘坐着自己最喜欢的宝马香车,意气风发地降临魏城。   落地三秒钟后,他就被舒凫一手揪着头顶金冠,从车驾上一个倒栽葱撅了下来。   “什、什什什……”   凌凤鸣是个不经摔不经打的玻璃宝宝,这一下直接把他给摔懵了,两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泪水,“什么?怎么回事??”   “没什么。”   舒凫掸了掸手,笑眯眯地低头俯视他,看上去就像个温柔可亲的漂亮姐姐,“孩子不说人话,多半是惯的,打一顿就好了。”    第六十章 火葬场   意思是咱俩一起送别人进火葬场   凌奚月一不小心就跟丢了舒凫, 等他带着狗一起赶到的时候,只见自己的智障弟弟正在被舒凫殴打,像个金蛋一样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场面很黄很暴力, 眼看着就要失去控制。   “…………”   这是什么情况???   这小智障恨不得天天挂在大哥身上, 怎会突然跑来这里?   凌奚月只觉得脑门“轰”地一热, 一个脑袋瞬间膨胀成两个大——万一凌凤鸣在自己眼前出了差错, 回头大哥问起, 一定能借题发挥给他扣上一百口黑锅, 带来数不清的麻烦。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怎么能授人以柄, 让大哥再有打压他的机会?   凌凤鸣死就死了, 再死十遍他也不心疼,但绝不能死在他周围一百步以内。   情急无奈之下,凌奚月只能一个箭步上前, 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温柔笑脸,挺身挡在舒凫和凌凤鸣之间。   脸上笑眯眯, 心里只想送弟弟出殡。   他清了清嗓子,好声好气地劝解道:“姜姑娘, 凤鸣年纪小不懂事, 还请你包涵一二。你别打他, 要打就打我吧。”   “……”   舒凫果断后退半步,向他报以一个“噫”的表情, “凌公子,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你这种喜欢挨打的样子好变态啊。”   凌奚月一怔,连忙辩解道:“不, 我并无此类兴趣。只是我心悦姜姑娘风采,无论你打我骂我,我都……”   舒凫:“哇,你只对我变态,那岂不是更可怕了?”   “……罢了。”   凌奚月见她油盐不进,也只好幽幽叹了口气,转向泪眼模糊的凌凤鸣道,“凤鸣,你不是和大哥一起去了姚城,住在城主府上?好端端的,怎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他话音方落,方才在舒凫面前安静如鸡的凌凤鸣一下跳将起来,指着他鼻子嚷道:“我爱去哪就去哪,你管得着吗!”   “凤鸣,我……”   “我才要问你,这疯女人动手打我,你怎么反而向她赔笑脸?大哥说得对,你一点都不像我们凌家人,根本就是吃里扒外,给祖宗的血统丢脸……”   “……”   对于他滔滔不绝的小学鸡谩骂,凌奚月照单全收,就连脸上温和的笑意都没有减少半分,“凤鸣,魏城一向严守中立,从不依附于任何宗门,其中也有许多和凌霄城关系不和的修士,不会买我们的账。待你消了气,还是尽快回姚城去吧。”   任谁也看不出,此刻他心中想的是——待你消了气,最好也一道断气。   “……”   舒凫在一边冷眼旁观,觉得这三兄弟就尼玛离谱。   大哥是个正宗的人渣败类,二哥是个笑里藏刀的黑心莲,三弟一看就是个心智发育不全的巨婴,双商都停留在小学生水平。乍看之下,仿佛女娲造人那会儿别出心裁,把他的脑袋给捏成了镂空的。   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凌山海堂堂一方霸主,当代修仙界第一人,竟然会把儿子教育成这副坑爹德行。   难道说……是有人刻意纵容,才将凌凤鸣养成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小智障?   毕竟以凌山海的修为,一次性闭关二三十年实属正常,未必能够亲眼看着儿子长大。想当年齐锋沉迷闭关,齐三爷当家做主,齐家子孙不也成了一批奇葩货色?   “……”   舒凫并未遮掩心思,扭头冲凌奚月扫了一眼,将自己的怀疑和猜测写在脸上。   凌奚月察言观色,也看出她心中所想,唇角浮上一层五味杂陈的苦笑,不易察觉地向她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   舒凫心思灵敏,稍一思索便猜透来龙去脉,悠悠感叹道:“凌霄城的大公子,还真是个令人敬佩的聪明人啊。”   “什么?”   凌凤鸣怔了一怔,随即一脸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哼,算你识相。不过我告诉你,就算你现在恭维我大哥,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舒凫:“……”   这孩子不行了,抬下去埋了吧。   凌霄城大公子——凌凤卿,童氏一族与田馨的杀身仇人,舒凫必须杀之而后快的对象。   凌凤卿此人,一方面狂妄自大、心胸狭窄、肤浅狠毒,另一方面,却也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狡诈奸猾。如果不是心肺都烂透,一般人根本想不到那些恶毒的小聪明。   就连自己的亲生弟弟,他也一个都没放过。   对于头脑灵活、才华出众的二弟凌奚月,凌凤卿从一开始便往死里打压,设计将他拐走卖到黑市,剥夺他的血脉,打断他的脊梁,让他再也不能与自己相争。   对于天真懵懂、骄傲任性的三弟凌凤鸣,凌凤卿则是一手将他捧上九重天,任凭他予取予求,培养出他这一身“普天之下皆我妈”的少爷脾气,人工锻造出一个24K纯傻逼。   一时间,舒凫竟然难以分辨,究竟是哪个弟弟更惨一些。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的大哥都必须死。   舒凫正思索间,她身旁的鲛人师兄已经上前一步,定定凝视着凌凤鸣道:“师妹,他在骂你。”   舒凫:“嗯,我听见了。他骂人水平好烂。”   司非:“需要我杀了他吗?”   舒凫:“不了吧,你别欺负低等生物。这弟弟就像水虱一样,就算你是条鱼,也不会费心去将它们一一吃掉的。”   “你说什么?!”   凌凤鸣气得一蹦三尺高,“你在骂我,别以为我听不懂……噫!!”   这次他只来得及嚷到一半,便看见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从舒凫袖中冒出,朝向他威胁似的露出小小一对獠牙。   凌凤鸣惊叫一声,踉跄着连连后退:“你、你这女人怎么还玩蛇啊?!太变态了!我最讨厌蛇了,快拿走快拿走!!”   舒凫:“……”   你这根本就不是“讨厌”,而是害怕吧。   考虑到这孩子实际上就是一只小黄鸡……哦不,幼年鹓鶵,对蛇类感到恐惧也是自然。   难道说,江雪声就是为了威慑凌霄城这一窝鸟人,才特意选择一条蛇作为附身对象?   说实话,感觉他做得出来。   舒凫甩了甩脑袋赶走这种古怪猜想,正想再玩弄一下智障小黄鸡,不意却听见街对面传来一阵哭声。   声声悲痛,凄恻入骨,一入耳便让人不自觉地揪紧心脏。   ……这样的大好节日里,怎么会有人在哭?   舒凫在修仙界做了几年降妖伏魔、锄强扶弱的女侠,最喜欢多管闲事,一听见这哭声便站不住脚,当即便要抛下凌家兄弟过去查看。   却不料,方才还泪眼汪汪的小少爷跑得比她更急,嗓门扯得比她更大:“怎么回事,是谁在哭?遇上什么事了?我来解决!不过,从此你得归顺我们凌霄城,唯我们马首是瞻。”   舒凫:“…………”   好一个精神小伙,真看不出你是个反派阵营。   自然,随行的凌霄城修士不会让小少爷趟浑水。可怜这位中年保父,揉着自己刚被舒凫和司非轮流踹过的屁股,好说歹说,搬出大公子凌凤卿的名头,总算把小祖宗给劝走了。   “知道啦,我回去就是。这里一点都不好玩,还有个疯女人盯着我。大哥和华月长老也真是的,我和他们一起待在姚城,他们就什么事都不让我干,我也想帮忙啊。”   小少爷老大不情愿,嘴唇撅得像个鸭子,末了还恶狠狠地瞪了舒凫一眼,“女人,我记住你了!”   舒凫一挑眉峰:“可别,还是等你毛都长齐了,再来我面前表演霸道上仙吧。当然,我看你也修不成仙。”   “哼!你等着,我要回去告诉大哥,让他来收拾你!”   丢下这句话,凌凤鸣登上飞车一溜烟地跑了。   根据舒凫估算,小少爷这段精彩刺激的魏城冒险,时长大约为五分钟,其中还有一分钟在挨揍。   “抱歉,姜姑娘。让你见笑了。”   凌奚月并未随他一同离开,而是顶着舒凫和白蛇四道冷冰冰的视线,凭借非同一般的忍耐力留在现场,“你是想去查看哭声的来源吗?若不嫌弃,我与你同行吧。”   舒凫瞥他一眼:“怎么,黄鼠狼今天吃斋了?”   配合着她的语气,白蛇也顺势攀上她肩膀,高昂蛇头,摆出个攻击性的姿势。   “姜姑娘,这是哪里的话。”   凌奚月强压下对蛇类的本能忌惮,微笑道,“俗话说‘有情饮水饱’,只要与你在一起,别说吃斋,就算是餐风饮露,在下也甘之如饴。”   这句话说得恳切真诚,极富情调,但舒凫只是冷冷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没事人似的转过身,连个眼神也没给他,自顾自朝向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她背对着凌奚月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随口道:   “你喝风对我有啥好处?算了,你还是吃饭去吧。要是你把省下来的饭钱上供给我,我说不定还会有点动心呢。”   “还有,下回你再没头没脑地找我聊天,一炷香收费五百灵石,我们钱货两讫,互不相欠。”   凌奚月:“……”   不是,你这只是单纯地对钱动心吧???   博美:“阿月,我觉得你还是算了吧。你这个样子,看着感觉真可怜,连狗都不忍心看。”   “……”   凌奚月沉默半晌,一字字道,“阿玄,你不明白。姜姑娘待我这般冷淡,我虽然心中失落,却还是喜欢她的。她若像其他人一样,对凌霄城谄媚逢迎,我反而就不喜欢了。”   博美:“……”   ——哥哥,你这又是何必呢???   ……   冷酷无情地撇下黏着系男配之后,舒凫和司非以及小青小白一道,穿过人潮找到了那阵悲恸哭声的源头。   那是街边一户寻常人家,有个衣着鲜亮的中年妇人瘫坐在门口,大约是为了节日特意打扮过一番,胸口和鬓边的花朵还没来得及摘下,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只听那妇人哭道:“孩儿,我的孩儿啊!你究竟去哪里了?都怪娘没看好你,才让你被人拐走……妖魔啊,这一定是妖魔作祟!”   “张大嫂,你先别急。小宝他是个福星,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儿!说不定只是迷路,不一定是妖魔啊!”   “对对,我们已经向魏城主求救了!她手下那么多修士,一定能帮你把儿子找回来!”   好几个同样打扮的百姓围在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劝说,却怎么也劝不住她的眼泪。   舒凫心中一动,觉得这画面有些眼熟,很像是发现阿毛被狼叼走的祥林嫂。   若是找不回丢失的孩儿,只怕这妇人未来十几年,也要如此浑浑噩噩地度过了。   此事值得出手一帮,舒凫刚要上前,却被江雪声轻轻叼住了袖口:“慢着,你且不要露面。先听听她的说法。”   邬尧也低声道:“妖魔掳掠幼儿之事,在修真界并不少见。但此处乃魏城脚下,又正值节日前夕,只怕未必是寻常妖魔。小姑娘休要莽撞。”   舒凫觉得在理,便停下脚步避到一旁,目送其他路人上前询问,听那妇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讲述了一遍来龙去脉。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原来在他们来此之前,魏城便时有幼童失踪之事发生,受害者不下十人,而且至今未能找到凶手。   之所以说是“凶手”,是因为那些消失的孩童,大多会在失踪数日之后被人发现。   ……发现他们的尸骨,被抛弃在郊外一个草草挖就的土坑里。   根据验尸结果,所有孩子全都死于同一个原因——窒息。   也就是说,凶手每次皆是将孩童活埋,待其窒息而死之后,再掘开泥土,静静等待他们被人发现。   心思之残忍,手段之恶毒,动机之莫名其妙,在邪魔外道中也堪称一绝。   “我听我姚城的亲戚说,几年前姚城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如今却没有了。难道说,那作恶的妖魔,已经从姚城游荡到了魏城……”   “唉,偏偏在花朝节前发生这种事。丢了孩子的人家,哪还有心思过节啊!”   “依我看啊,张大嫂,要不你还是去花童庙里拜一拜吧。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花童大人会显灵,保佑你们家小宝安然无恙呢。”   “没错,去花童庙!你看你这人,乱说什么死马不死马的,放尊重点。花童大人可灵着呢!上回我家丢了一只鸡,就是求花童大人帮我找回来的!”   “你才乱说,一个大活人能和鸡比吗?不过,花童庙确实灵验,拜花童比拜什么大罗金仙都有用。”   “魏城供奉花童几百年,一直风调雨顺,从没经历过大灾大难,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好。张大嫂,咱们大家伙都出门帮你找孩子,你就往庙里拜一拜,求个安心也好啊。”   ……   “‘花童庙’?”   舒凫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古怪的名称,“没听说过。既然有花童庙,是不是还有个伴娘庙啊。”   邬尧:“伴娘是什么?”   江雪声从舒凫口中听说过这个字眼,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若你继续坚持自己选择道侣的标准,又不肯改一改这副脾气,那便是与你无缘之物,不必问了。”   邬尧:“?????”    第六十一章 龙神   能来个正常的神吗   了解魏城幼儿失踪的消息之后, 舒凫当机立断,和司非一同直奔魏城城主宅邸,求见那位传说中的豪爽女侠魏天娇。   魏天娇的外表与舒凫想象中一模一样,是个风姿绰约、红衣似火的艳丽美人, 雪肤花貌, 身姿婀娜, 眉心一朵鲜红花钿灼灼生辉, 令人一见便为之倾倒。   然而, 对于舒凫提出的问题, 魏天娇却表现得比她想象中更为冷淡:“此事我已知晓, 魏城子弟自会查探, 不劳九华宗贵客费心。魏城一向中立, 无意与任何宗门交好,道友也不必事事都来寻我。若心有疑虑,还请自便。”   “……”   舒凫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倒也没气馁,正想再接再厉敲一下边鼓, 却只见江雪声——也就是那条小白蛇,泥鳅似的从她袖口中滑出来, 向魏天娇搭话道:   “魏城主, 一别多年, 别来无恙啊。”   “这个声音,你是……”   魏天娇微微一怔, 眼中有一抹奇异的讶色闪过, “江真人?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么……小, 我都认不出来。”   “事急从权,城主勿怪。”   江雪声一笔带过, 又沿着舒凫胳膊一路游走到她肩头,在她脖颈上缓慢而优雅地盘了半圈,“舒凫和司非都是我的徒弟,年纪尚轻,今日第一次拜访魏城。魏城主,莫要对她太凶。”   “……”   一闪而过的错愕之后,魏天娇手扶额角,哑然失笑,“多年不见,江真人还是这般护短。也罢,既然他们两人代表的是你,而非九华宗这个门派,我倒也不必如此防备。”   “掌门若听见你这话,只怕又要伤心了。”   江雪声摇头笑道,“还有,这两个孩子并不代表‘我’。凫儿是凭她自己的意志关心魏城百姓,也是自己决定要出手相助。她所做的一切,都代表她自己。你若只将她当作‘江昙的徒弟’,未免太看轻她了。”   他这话说得很是熨帖,舒凫却不大在乎这一点:“如今先生更有名些,魏城主这般想也没什么。将来总有一日,会有人管你叫做‘舒凫的师父’,而不是‘江真人’。”   江雪声仍是摇头:“‘师父’?我不喜欢这称呼,平白将人叫老了,还不如叫我一声‘舒凫的先生’。”   舒凫:“……”   大哥,你这称呼好像有点歧义,本现代人感觉怪怪的。   而江雪声仿佛浑然未觉,径自接下去道:“且不说这个。魏城主,近来凌霄城可曾寻过你?你对九华宗如此戒备,想来是另一方有所表示,让你误以为这是两派相争了。”   “不错。”   魏天娇为人本就泼辣直爽,如今得知对方可以信任,便也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爽快直言道,“自从魏城有孩童遇害以来,凌大公子便遣人来见我,说是知晓其中内情,可以提供线索。作为交换,魏城须得和姚城一样,归顺他们凌家。”   江雪声轻嗤道:“如此说来,那送信之人可是倒了大霉。魏城主是如何对付他的?”   魏天娇不以为意,扬眉一笑道:“为虎作伥,他也算不上多倒霉。我只是敲落了他半口牙齿,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让他带回去给凌凤卿看看,这便是在我面前口无遮拦的下场。”   “……”   舒凫将白蛇从颈间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自己暗搓搓退到一边,压低嗓音与司非咬耳朵。   “我说,魏城主这么刚,除了玄玉宫之外,莫非还有什么倚仗?如今的修仙界,敢抽凌凤卿耳光的人可不多啊。”   “我不知道啊,小师妹。”   司非摇了摇头,直愣愣地与她大眼瞪小眼,二脸懵逼。   邬尧清咳一声,甩了甩漂亮的尾巴尖,难掩得意之态地插话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小丫头还是太嫩。本座告诉你,姚、魏二城是上古时龙族信众的遗民,龙族虽已不在,此地却还有一缕残留龙气守护。”   “凌霄城与本座同为龙凤之后,自是清楚得很,故而不敢用强。占一块地皮事小,若因此招来龙气反噬,损了一族气运,那就大大不妙了。”   舒凫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掳掠幼童的妖魔在魏城兴风作浪,就不是凌霄城自导自演咯?”   邬尧:“呃?”   舒凫接着道:“那么,多半是凌凤卿发现线索,借此要挟魏城主。只要追溯他最近的行动轨迹,总能查到一二。”   邬尧:“呃……”   ——很显然,在舒凫提示之前,他并没有立刻联想到这一点,光顾着炫耀而忘了推理。   但他自然不会承认:“这……这点小事,本座当然知道!用不着你再啰嗦!”   舒凫:“好好好,是是是。无所不知的巫妖王殿下,请您告诉我,我们接下来应该从何查起?”   “哼,算你识相。”   邬尧虽然觉得舒凫这态度有些敷衍,好像把他当作傻子,但还是很满意她的表面客气,得意洋洋支起上半身,准备发表一番语惊四座的高论:“你听着,那自然是……”   “——花童庙。”   然而,在邬尧开口之前,魏天娇便已经先他一步道出答案,噎得他整条蛇都直挺挺地僵住了。   “据探子回报,凌凤卿在姚城逗留之际,曾经多次出入花童庙。但是,我们几番暗中潜入,几乎将花童庙找了个遍,都没有在庙中发现任何线索。”   “没有线索?”   这一次,就连江雪声波澜不惊的话音也顿了一顿,仿佛能看见他的人身微蹙长眉,“恕我直言,以魏城修士之精明强干,不该如此。”   魏天娇面色沉郁:“不错,我也这么想,所以派了几拨人日夜监视凌凤卿,却仍然一无所获。”   江雪声:“凌凤卿可曾与谁见面?”   魏天娇:“没有。他每次都只是和寻常香客一样,在花童庙里上香、祭拜,有时候还会奉上些供品,其他便没有了。”   “这个……”   舒凫思索着开口道,“魏城主,我记得魏城好像也有一座花童庙?”   “是,又如何?”   魏天娇斩钉截铁道,“魏城花童庙香火鼎盛,人流不绝,更有我魏家子弟把守,无人能够潜入其中。姚、魏两城相隔数十里,即使都有花童庙,其中也没有任何关联。”   舒凫小心翼翼地指出:“既然‘花童’是姚、魏二城共同的信仰,凌凤卿又前往花童庙祭拜,其中多少应该有些联系。如果姚城的花童庙不方便查探,至少在魏城……”   “姚城遍地都是凌家走狗,凌凤卿在城主府反客为主,作威作福。敢问,魏城有吗?”   魏天娇字字笃定,其中充斥着对姚城不加掩饰的反感和鄙夷,“魏城不屑与他们为伍,请诸位切莫再提。”   很显然,姚城屈服于凌霄城的威势之下,跪姿十分标准,这一事实令她痛恨至极,以至于割席断交。   魏天娇性情刚烈,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昔日姚、魏两家关系越好,如今这恨意就越是深沉。   说起来,舒凫的朋友姚篁,天璇峰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女剑修,这一次就没有参加花朝节的打算,甚至放弃了在擂台赛上一展身手的机会。   她曾经说过:“父亲向凌霄城低头,姚家不复往昔,我不知要如何面对魏伯母和芷妹。”   姚城姚篁,魏城魏芷。   这一对城主家的大小姐,往日或许也是亲密无间、情同手足的姊妹,如今却天各一方,不能相见。   舒凫回想起友人黯淡的神色,心中也有些消沉。   ——果然,凌凤卿必须死。   “凫儿嘴快,魏城主勿怪。”   江雪声知晓魏天娇心结深重,也无意指摘,只是状似不经意地换了个话题:“既是如此……不知你可否为这两个孩子讲讲,‘花童’和‘花朝节’的由来?凫儿心中在意,以她的性格,总是要去看一看的。”   “啊?”   舒凫一怔,“倒也不必麻烦,待我们前往花童庙的路上,请先生给我讲……”   江雪声:“魏城主,请你给凫儿讲讲。你看,她确实很想听。”   魏天娇:“……”   舒凫:“……”   ——不是,我怎么觉得,是你懒得给我讲故事,所以拜托漂亮姐姐替你讲呢?   ……   漂亮姐姐魏天娇,丝毫没有计较江雪声作为师父的怠惰和失职,言简意赅地向他们讲述了一段魏城历史,也就是关于“花童”的故事。   在上古时代,魏城原本信奉的是“龙神”,也就是传说中的龙族。   当时,龙为百兽之首,龙族族长又被群妖尊称一声“帝君”。五凤之中,唯有凤凰与其并立,鸿鹄、鹓鶵、青鸾、鸑鷟四大神鸟各司其位,统领一方。   据说,姚、魏二城居民的祖先,就是龙神的忠实信徒。龙神对于他们,也一向多有荫庇。   后来,修仙界发生了一次极其严重的“魔气侵染”事件。   具体细节已不可考,就连其从何而来、由谁引起、如何结束也是个谜团。不知为何,关于此事的记载,大多都在沧海桑田间湮灭。   后人只知道,那是一场席卷五州的浩劫,整片大陆都险些为魔气所吞噬,成为魔兽和魔修的天下。   再后来,魔祸平息之后,人、妖两族的生活逐渐回归正轨。然而,与此同时,龙族和凤族却悄无声息地衰落下去,或子嗣艰难,或无端陨落,血脉日渐稀疏,濒临断绝。   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们存在的痕迹从世上逐一抹去。   ——直到销声匿迹。   时至今日,五凤衰微,龙族绝迹,只剩下巫山云蛟、东海月蛟两支后裔,数量日渐稀少,个个都要上濒危动物名录。前者成为了巫妖王,后者建立了玄玉宫。   龙族彻底从世间消失后,信仰龙神的百姓无所倚仗,陷入莫大的迷茫与慌乱之中。   他们需要新的信仰,需要一个全新的神,来支撑他们在颠沛坎坷的一生中找到方向。   就在此时,屋漏偏逢连夜雨,姚、魏二城发生了一次世间罕有的大旱,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而后,在深不见底的绝望之中,“奇迹”出现了。   干涸龟裂、生机断绝的大地之上,仿佛天降甘霖一般,缓缓降下了两个花朵一般灵秀可爱的仙童——   ……   “然后这两个娃娃说,‘哦,我们的父老乡亲啊!我们才是此地真正的守护神,一直在天上注视着你们,如今人间有难,特来相救’。”   “原来,这两个孩子曾经是姚、魏一带的居民,童年时因为愚钝笨拙,饱受他人嘲笑和欺凌。后来,两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仙人点化,脱胎换骨,羽化登仙。”   “花童成仙后大彻大悟,决定以德报怨,反哺家乡,遂投身于泥土之中,化为甘霖千万点,滋养大地。”   “于是……一夜之间万物复苏,繁花遍野,农田里长出亩产一万八的庄稼,拯救了无数百姓???”   “——这叫什么花童,这简直是金坷垃成精啊!!!”   直到四人(确切来说,是一人一鱼二蛇)告辞离开城主府,舒凫仍然感到难以置信,一脸匪夷所思地大声吐槽。   “这很离谱你明白吗,先生?你懂我意思吗?先不说金坷垃,被欺凌的孩子反哺家乡,这一点本身就很离谱。就好像‘偷走仙女衣服让她回不了家’,明明很猥琐、很变态,其实却是个爱情故事一样——不,哪有爱情是这样开始的!”   她一口断定:“这种莫名其妙的传说,一听就是在扯淡。”   “魏城主并未……嗯,扯淡。”   江雪声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据我所知,魏城流传至今的花朝节由来,的确就是‘天降花童赐福祉,水稻亩产一万斤’,花朝节便是为了纪念花童而设立。至于亩产究竟有没有一万斤,又有谁知道呢?”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舒凫越听越觉得可疑,纤秀的眉毛几乎拧成一团麻花,“说真的,我一丁点都不相信这个‘花童’。”   “不是,金什么拉?什么一万八?”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司非安静寡言,剩下一条邬尧半点跟不上他们的节奏,忍不住忿忿打断道,“你在讲什么黑话,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在本座面前,你一个小辈神神叨叨,反倒要我开口问你,成何体统。”   舒凫:“哦,我的意思是……”   “放心吧,邬尧。”   这话实在有些无理取闹,舒凫还未应答,江雪声便不失时机地揶揄道,“凫儿平日里都是与我聊天,又不是与你聊天。她说的话,我能听懂便好,要你听懂做什么?”   “……行啊江昙。我早就知道,你事事都要压我一头,连这么个小姑娘也不放过。”   邬尧蛇脸一黑,“那我问你,‘金颗拉’是什么意思?小姑娘与你这般要好,想必都曾经一五一十地向你解释明白。”   江雪声:“………………”   下一秒,舒凫就收到了他的传音:   【凫儿,此话何意?】   【你悄悄地说与我听,莫要告诉邬尧。】   舒凫:“………………”   大哥,不知道就不知道,你大可不必如此逞强。   这都是我激动之下乱讲的,你又不在21世纪网上冲浪,又没听过金坷垃之歌,你让我咋个跟你解释嘛。   她不想助长江雪声奇怪的好胜心,便转头开解邬尧,试图在两蛇之间打个圆场:“巫妖王,先生他就是这脾气,我也时常被他挤兑,都习惯了。你……大蛟大量,莫要与他计较。他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替他赔不是。”   邬尧自觉受到排挤,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当即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小姑娘这么说话,一般便是将他当作‘内人’、自己人,将本座当作外人。你当我不知道么?好了,你去同你家先生相亲相爱,本座孑然一身惯了,谁稀罕你来关心。”   舒凫:“……”   她背过双手,面无表情地冲司非递了个眼色。   司非点点头,再次一把揪住青蛇尾巴尖,抡圆一条纤细柔韧的鱼胳膊,熟练地甩起了三百六十度大圆环。   邬尧:“???!!!!”   舒凫皮笑肉不笑地一牵嘴角,表情比他更阴阳怪气:“巫妖王一把年纪还如此公主病,多半也是惯的。没事,提起来甩一甩就好。”    第六十二章 情花   情花里写情话,谁看谁肉麻   “这里就是……花童庙?”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间, 他们已经抵达了魏城花童庙附近。   依照舒凫的意思,原本是想直接往姚城一趟,看看凌凤卿在搞什么名堂。但凌凤卿不比齐家那一票酒囊饭袋,耳目众多, 手眼通天, 若是贸然行动让他发觉, 那就得不偿失了。   四人一合计(严格来说, 只有舒凫一人和江雪声一蛇参与讨论), 便决定先去看看魏城的花童庙, 再作打算。   邬尧被司非拽着尾巴大力旋转了好几十圈, 这会儿身心俱疲, 再无还手或还口之力, 整条蛇都成了一坨软趴趴的青葱水草,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少年手臂上。   “江昙,还有小丫头……你们给我记着……”   “是是是, 记住了记住了。‘某年某月,我请三师兄把巫妖王甩着玩’, 这样行吗?”   “……你给我记着!”   正如魏天娇所说的一般,花童庙香火鼎盛, 信徒众多, 人气远非寻常庙宇可比。   此时天色已晚, 暮霭沉沉,前来庙中祈福的香客却依旧络绎不绝, 而且个个情绪高涨, 不时兴奋地小声议论:   “妹妹, 你来花童庙求些什么呀?”   “我家养的猫儿近来吃不下饭,我心疼得紧, 生怕他饿瘦了,只好过来拜拜花童。姐姐呢?”   “我啊,要请花童保佑,让我家郎君……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哎唷!姐姐可真是的,这种事也拿来求花童!花童大人还是个孩子呢!”   “那他也是个男孩儿,我看他一定懂……”   舒凫:“……”   邬尧:“……”   邬尧原本恢复了一点精神,听见身边女子们开怀大胆的谈笑,不禁老脸一红,又把脑袋缩进司非衣袖里,自闭了。   “这位花童大人,业务范围还挺广啊。”   作为一名身心健康的新时代成年人,舒凫倒是泰然自若,一耳朵进一耳朵出,集中精神观察周围环境。   庙外有几名魏家修士驻守,舒凫和司非出示九华宗信物之后,便顺利地随着人潮一同进了院内。   作为魏城一带最大的庙宇,无数百姓顶礼膜拜、祈求赐福的圣地,这座花童庙建造得气势恢宏,丹楹刻桷,画栋飞甍,墙面上还绘有一系列技艺精湛的壁画,无一处不富丽精美,凡间帝王的宫殿也不外如是。   魏城素来尚简,唯独在建造花童庙以及举办花朝节之际,才会如此一反常态地铺张奢靡,仿佛这便是他们一生一度的大事。   而究其缘由,却只是一个“土地用了金坷垃,小麦亩产一万八”的荒诞传说。   舒凫心想,这可真是太离谱了。   位于大殿前方的庭院中央,坐落着一株枝繁叶茂的巨大花树,树上缀满各色不知名的奇异花朵,赤、黄、青、紫、白一应俱全,远看一片流光溢彩,仿佛有人将彩虹兑了水涂在枝头,堪称一棵传说中的的玛丽苏之树。   若是走近细看,便会发现树上每一朵鲜花都光华流转,色彩不断变幻,显然不是凡间花木。只要用指尖轻轻一点,花瓣便会自然展开,浮现出一行行闪烁着微光的文字:   “我张铁牛,愿与王二妞结为夫妻,白头到老,永远做她任劳任怨的牛……”   舒凫:“噗————”   敢情这棵玛丽苏之树,就是个豪华版的修真界表白墙啊?!!   骚不过,骚不过.jpg   舒凫和司非第一次目睹这种道具,伸手在树梢上指指戳戳,挨个儿点开那些五彩缤纷的花朵查看。   每朵花皆有署名落款,虽说意义微乎其微,但也能获得些许花童庙香客的信息。   其中既有一厢情愿的热烈告白,含羞带怯的青涩初恋,求而不得的苦苦痴缠,也有象征心心相印的并蒂之花,记录着爱侣间互相倾吐情意的甜蜜话语。   树旁立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书“情花”二字。看来其中每一朵花,都可以记下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爱意。   在这片盛产结缘花的土地上,果然也会孕育出其他一些奇妙的特产。   在此过程中,千岁单身老蛟巫妖王遭到反复打击,挂在司非手臂上摇摇欲坠:“你们两个小崽子,看什么看,这有什么好看的?翻来覆去,尽是些毫无新意的陈词滥调,只会叫人肉麻……”   江雪声悠然道:“邬尧,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找个人,与你说说这花中的情话,好好肉麻一番?越是可望不可即的东西,便越要开口贬低。你的性情,未免太过浅显易懂。”   邬尧恼羞成怒:“是又如何?说得好像你有一样!”   “呵。”   江雪声不置可否地轻轻一笑,从舒凫袖子里探出上半身,将脑袋凑近其中一朵情花,故意以一种抑扬顿挫的语气念出花中文字:   “‘我愿今后每一个夜晚,都能与你共赏月色,整夜彼此依偎。我愿今后每一个清晨,都能与你面对面苏醒,睁开双眼便能看见你的容颜。我愿日日夜夜与你共度,朝朝暮暮与你相守。’……凫儿,你看如何?”   “别愿了,现在不也差不多吗?”   这一番肉麻情话段位太低,舒凫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毕竟我经常通宵打坐到睡着,醒来就看见先生的脸。摇光峰上千个日夜,可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司非举手插话:“我也是。我可以证明,师父、师妹和我,平日里都是这样度过的。”   江雪声转向邬尧:“你看,我身边确实有这样的人。当然,我说的不是司非。”   司非:“???”   邬尧:“你这也算?!!”   他心中一百个不服气,当即也气鼓鼓地昂起蛇头,用脑门拱开另一朵情花:“江昙,你之所以能耀武扬威,不过是仗着小姑娘纵容你,愿意配合你这些无聊行径。只要她也愿意配合我……”   话音未落,便只见眼前缓缓浮起一行桃红色的小字,如同女子撩人的樱唇:   “妾愿自荐枕席,与萧郎共赴巫山,享云雨之乐,鱼水之欢,日日夜夜倒凤颠鸾……”   “……………………”   邬尧一语不发,一口便将那朵花给咬了下来,吞入口中草草咀嚼两下,然后一仰脖子,几乎是将整朵花囫囵咽了下去。   “这——这朵情花,太过荒谬,不值一读。”   他竭尽全力保持语调平静,但尾音仍然带有一丝古怪的颤抖,“你们且等着,待本座再……再换一朵。”   “……”   舒凫越过他头顶,早已将花中字句尽收眼底,当下便诚恳地补了一刀,“抱歉,巫妖王。这样的虎狼之词,我还真是配合不了。”   “……到底是哪个女人,将这种孟浪之语写在花中!!!”   江雪声:“噗嗤。”   “江昙,你笑什么笑?!你不过是抽中一句文雅的,难道你本人便很文雅么?只要我换上一朵……”   邬尧心想魏城再怎样民风淳朴,如此热情奔放的女子总不会太多,便憋着一口气,闭上眼重新拱开了一朵花。   花瓣徐徐舒展之际,一人两蛇都将脑袋凑上前去,只有司非懵懵懂懂,对他们方才的争执不明就里:“云雨之乐?鱼水之欢?游鱼在水,暮雨朝云,的确都是开心的事情。这有什么问题吗?”   江雪声:“倒也无甚稀奇,百兽之常情罢了。但邬尧谈论此事的表情,总让人觉得格外有趣。”   邬尧:“为何本座非得被你嘲笑不可?!等着瞧罢,这一次本座定然会……”   然后,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舒凫定睛细看,却只见花中写的是:   “阿凝待我情深似海,我又怎敢辜负美人一片心意?且赋诗一首,聊表在下寸心: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   “……………………”   邬尧未置一词,默默将蛇口张到最大,企图将这朵花也一并咬下来,吞入腹中毁尸灭迹。   但在此之前,他注意到这篇银词浪语的落款,蛇瞳骤然收缩成一线——   “…………萧寒衣?”   “什么?”   舒凫正忙着憋笑,闻言不觉一怔,“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自然听过,而且就是从邬尧口中。”   不知为何,方才还没个正形的江雪声忽然沉下话音,上半身缠住舒凫手指,扬起尾巴向邬尧头顶抽了一下。   “巫妖王,回神!眼下可不是你追忆往昔的时候。萧寒衣这祸害现身,魏城女子定要遭殃,她们还等着你去拯救。”   舒凫与司非彼此对视一眼,各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江雪声何出此言。   舒凫率先反应过来:“对了,‘萧’是青丘天狐一族的族姓。一年前,天妖王退位,继任的便是他次女萧铁衣。萧铁衣,萧寒衣,青丘天狐……啊。”   江雪声略带促狭地睨她一眼:“想起来了?不错,萧寒衣便是前任天妖王的长子,现任妖王的亲生哥哥,游戏人间、处处留情,天狐一族中最不成器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   撩而不娶的公狐狸。   泡过的女人可绕摇光峰三圈。   同时,也是邬尧第二任道侣的劈腿对象。   换而言之——   萧寒衣,他,正是给巫妖王加冕的男人!   草草草草草,这是堪比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绿海深仇啊!!!   “照这干柴烈火的架势来看,当年邬尧捧在手心里的道侣,如今也不知被他抛去了哪个角落。以萧寒衣见异思迁、始乱终弃的速度,这次算是长情,我还以为他转性了。”   江雪声不冷不热地点评道。不过,若说他与邬尧的玩笑中还有三分调侃,这一次便只剩下十足讽刺:   “阿凝,阿凝……好一个‘阿凝’,这个名字,我多少能猜到是谁。传闻萧寒衣负心薄幸,前两年终究是翻了船,被十几位旧情人联手追杀,又被亲妹妹逐出门墙,不得已只能投靠魔修。看来,这传闻也不算冤枉了他。”   舒凫:“……”   如此傻×的入魔理由,亏你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萧寒衣这条公狐狸,可真是比洪世贤的艾莉还要骚上一截。   至于那位“阿凝”,舒凫心中同样有数。   既然江雪声提到魔修,再加上这热辣销魂的语言风格,若她所料不错,对方恐怕就是“七魔”中排行第五的女魔君——凝露。   凝露魔君本名不详,以采.补媚术见长,论功法与邬尧有几分相似,却不像邬尧一般专情。传说她麾下有男.宠三千,人、妖、魔、鬼、灵应有尽有,日日餍足,夜夜笙歌,饱览人间绝色,日子当真比神仙还快活。   看来,真正“自荐枕席”的,并非凝露魔君,反而是萧寒衣这条风骚狐狸。   至于在情花中留下姓名,恐怕也是这对狗男女(说狗男女也没错,毕竟狐狸是犬科)有恃无恐,用来嘲弄正道修士的一种情趣。   毕竟,一般正道修士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儿翻表白墙。   不过,话说回来……   “我们只是翻翻表白墙,就发现了魔君和她情郎的小簧书,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运气啊?”   面对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情报,舒凫不由地一个战术后仰,深深为之惊叹。   与此同时,她身边的三个男人反应各异:   邬尧:“……本座要杀了他!这一次,本座一定要取他狗命!!!”   江雪声:“凫儿,多备些清心丹。凝露和萧寒衣不算棘手,但有他们在的地方,就算是一滴雨水,其中也可能含有媚.药。万一中招,解起来可有些麻烦。”   司非:“师妹,什么是小簧书?”   舒凫:“呃……”   司非:“师父,媚.药又是什么?”   江雪声:“嗯……”   这时候就要装傻.jpg    第六十三章 心动   你那叫馋她身子吗?你那是喜欢她!   九华宗、凌霄城两大门派, “鬼面”和“凝露”两位魔君,以及一个藏在暗处、不知底细的儿童杀手。   就在魏城这片土地上,尚未到登台开演的时候,便已聚集了如此错综繁杂的各方势力, 俨然有风起云涌之兆。   无论如何, “鬼面”贺修文觊觎花朝节仙市的珍宝, 凌霄城企图借机吞并魏城, 这两点应该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至于凝露魔君为何出现在此, 是否与其中某一方联手, 那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 撇开这些不谈, 当务之急仍是要找出失踪孩童的下落。   从“活埋”这一杀害手段来看, 距离最近一名幼儿被掳不到半日,若是发现及时,说不定还能救下一条人命。   只是……   “不对劲啊。魏城的花童庙, 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异状。难道凌凤卿屡次出入,当真只是为了讨个彩头?”   无论是殿前那棵五光十色的告白树, 还是整座美轮美奂的庙宇,舒凫和司非分头将花童庙翻了个底朝天, 就连每个犄角旮旯都让江雪声和邬尧钻进去看过, 直把一条青蛇、一条白蛇都变成了脏兮兮的黑蛇, 也没有发现半点端倪。   魏天娇修为精深,她自然也用神识扫过一轮, 这花童庙的确干净得很。   无论灵体还是实物, 什么都没有。   或者说……至少在【这一刻】, 庙里什么都没有。   真要说异状的话,也就是舒凫踏入大殿那一刻, 正面迎上那座极尽精美的花童神像,与其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仿佛暗处有一双眼睛,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嗯?”   但她再定睛看去,却只见台上那神像拈花微笑,栩栩如生,分明是个眉清目秀的漂亮男童形象,哪里有半分诡异之处?   刚才脊背上一掠而过的寒意,此时业已消失不见,似乎一切都只是她疑心生暗鬼。   “小姑娘,你还愣着做什么?”   一行人检查完庙宇之后,邬尧是个急性子,见此行一无所获,便风风火火地催促他们离开,“既然此处并无异状,多留无益,还是往小儿失踪之处看看。”   江雪声也道:“虽说魏城修士已检查过一轮,但说不定还有些蛛丝马迹。凫儿,你怎么看?”   舒凫摇了摇头,仍旧站在原地:“先生、巫妖王,我想在此处多留一晚。”   “一晚?”   江雪声听出她弦外之音,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你的意思是,你想在花童庙中守夜?”   “正是。”   舒凫颔首,又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花童金身,细细打量那些精美的雕刻彩绘,“白日香客众多,若有什么古怪,想来只会在夜里发生。若当真毫无异状,我们再往别处看看。”   “不知为什么,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今晚,花童庙里一定会有变化。”   ……   既然决定守夜,那自然要做好随地打个铺盖的准备。   舒凫这两年来餐风饮露,天当被、地当床的日子都经历过不少,自然不会在意那些讲究。与魏城修士知会一声后,她便取了条毯子铺在墙角,摆上一个软垫,就算是给自己搭好一张床了。   邬尧向来不肯吃亏,当即也从司非肩头滑下,在那条毛毯上舒舒服服地盘成一团,摇头晃脑地点评道:“触感不错,这是何种材质?莫非……是柳笑那厮的毛?”   说到最后一句,他两颗绿豆大小的眼珠闪闪发亮。   舒凫:“不,这是大黄翅膀上脱落的毛。”   邬尧:“嘁。”   ——竟然没有拔毛,你们真是太让蛇失望了。   舒凫并不理会他的失望,挥手招呼司非:“师兄,这会儿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夜风寒凉,还是注意些为好。一块儿过来坐吧,鸿鹄毛暖和着呢。”   “……”   司非转过头定定凝视着她,良久,方才慢慢挤出一句话来,“不行。师父说过,我是男子,师妹是女子,晚上不可一起睡觉。若是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就会生出孩子。”   “虽然我不知原因,但师父说的,必然就是对的。”   “对了师妹,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生孩子吗?”   舒凫:“……”   她寒着一张脸转向江雪声,而后者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先生。”   舒凫伸出两根手指,笑眯眯地将那个雪白蛇头拈起来,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三师兄这样一条清清白白、心无杂念的好鱼,你能不能不要给他灌输一些奇怪的东西?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江雪声脸不红心不跳,老神在在地回答:“这怎么是‘奇怪的东西’?司非懵懂不知世事,我生怕他唐突佳人,便如此教导于他,有何不可?况且,同寝之后珠胎暗结,本就是世间常理,不算骗他。”   所以说为啥是他生孩子啊!!!   你自己在幻境里给我生孩子,现在又说三师兄会生孩子!!!我这是绕不过男性生子这一关了吗?!!   ……话说回来,生理上有可能实现吗?   “难道说……你们这些非人生物,的确存在男性产子的现象?”   舒凫心头一动,慎之又慎地斟酌着道,“仔细一想,因为这问题太过猎奇,我好像从未问过。”   江雪声:“自然是有的。琼枝玉兔无论雌雄皆可繁殖,其他妖族,两性产子兼而有之。若是神兽,或可直接以灵力赋生。”   舒凫:“………………”   奇怪的知识增加了!.jpg   司非是个认死理的鱼木脑袋,又被江雪声灌输了一脑袋奇怪的知识,舒凫便也不再强求,自己一个人在毛毯上躺下,另外取了一条兔毛的递给司非。   “谢谢师妹。”   司非弯曲双腿,侧身坐在柔软雪白的毯子上,一头波浪似的乌发披垂,裹住半边纤细人身,发间佩戴的珠玉莹润有光,看上去越发像个人鱼公主了。   邬尧原本想在鸿鹄毛毯上赖一晚,喜滋滋想象自己拔光了柳如漪这只负心鹅的毛,被江雪声这么一打岔,整条蛇都觉得有些不自在:“罢了,本座也同那鱼小子一起,不占小姑娘便宜……”说着就讪讪地往另一边游。   然而他刚游出一段,却发现江雪声纹丝不动,照旧气定神闲地盘在舒凫腿边,忍不住勃然怒道:“江昙,你要不要脸!”   “我如何不要脸?”   江雪声懒洋洋地抬起头来,语气倒似有几分惊讶,“邬尧,讲话要凭良心,我徒儿都听着呢。”   邬尧怒气更盛:“你徒儿不光听着,还在你旁边睡着!你倒好,让鱼小子避嫌,自己却厚着脸皮不挪窝?你是在地上生了根不成???”   舒凫:哦豁,这是在关心我呢。   她不拘小节惯了,夜里一向和衣而眠,别说一旁只是条白蛇,就算有十几个壮汉也不甚在意。   若有人动手动脚,她确信自己能在对方伸手之前翻身而起,一剑让那人的狗头和动脉血一起直冲天际。   机会难得,舒凫伸手在白蛇腰间(虽然她看不出哪里是腰)捏了一把,转过脸向邬尧笑道:“巫妖王不必在意。你看先生这模样,又细又软的,就算是有心……咳,他不光是没心,他也无力啊。”   “蠢丫头,你懂个屁!你还撩他!”   邬尧气得要跳脚,随即想起自己现在无脚可跳,只能用尾巴“啪啪”抽打地面,“若是本座如此,你自然不必担心!本座与凌霄城一战伤了元神,稍远一些便不能分神化形。但江昙不一样,不信你在他七寸位置掐一把……”   嘭。   舒凫刚听到此处,还没想好要不要动手,便只觉得眼前一花,依稀有一团朦胧的水雾从白蛇身上弥漫开来。   那水雾如有实质,带着些熟悉的清冽温凉之感,先扩散而后聚拢,在她身前缓缓凝结成一道清隽修长的人形。   舒凫:“……???”   不是,还真有这种操作???   “唉……我本想给她一个惊喜,既被揭穿,也只好早些现身了。”   那人影果然便是江雪声的模样,与真人一比一大小,一般的仙姿玉骨、眉目如画,就连鬓发长短和睫毛弯曲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底滚银边的织锦长袍,银簪绾发,衣摆上照例绘有皓白如雪的昙花纹样,与他容色一般无二,愈发衬托得他面如冠玉,端秀皎洁。   只是遥遥望他一眼,便好似看见夜凉如水,月朗风清。   白蛇原本盘绕在舒凫身边,如今化为人形,却是个横躺侧卧的姿势,又恰好与她并排。如此一来,这神仙似的人物便正好横在舒凫眼前,与她两两相对,枕着自己一条手臂,挑了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瞧。   “…………”   舒凫不由回想起三年前幻境中的景象,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这一次江雪声穿着衣服。   如果幻境重演一次,她还真不确定自己能否把持得住。   顺便一提,虽然两人之间尚有一段距离,但从邬尧的角度看去,差不多就是头碰着头、面贴着面,实乃天下第一不堪入目之景象。   “江昙!”   巫妖王这条老蛟,向来很有一份身为修仙界前辈的责任感,唯恐舒凫少不经事被人占了便宜,“你给本座起来!你这是畜生……不对,你我本就是妖,但也不可学那畜生行径!那是你徒弟,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舒凫:“……”   谢谢,有被感动到,甚至有一点想把你送到21世纪打击炼铜。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么一个老白菜帮子的灵魂,实在很对不起巫妖王一片拳拳关爱之心。   江雪声将手肘抵在毯子上,懒懒支着腮边,不紧不慢地撑起上半身:“她今年已十八岁了,若在凡间,这年纪婚配也是常事,你可不要冤枉了我。至于师徒……”   “先生,得罪!”   江雪声话音未落,舒凫已经劈手一掌向他腰间袭去,另一手紧握成拳,画了道弧线直取他太阳穴。   江雪声仿佛早有预料,一拧腰、一偏颈项,便将舒凫这两招都轻而易举地避开,同时抬起一只手,轻轻接住她足以开金裂石的拳头。   他微微笑道:“嗯,这次反应不错。”   舒凫皱眉:“但还是没打中你。与货真价实的大能相比,我还差得远着呢。”   “你才入门三年,就想着上天了?”   江雪声笑着松手,见舒凫兀自将拳头攥得死紧,又慢条斯理地替她将五指一根根掰开,在她发白的指关节上按了一按,“虽说‘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但须知过犹不及,若是一口气将绳绷断,将水耗干,那便没有未来可言。你三月筑基,三年结丹,已是世间罕有的奇才,且放松些吧。”   “…………”   对于两人突如其来的交手,司非习以为常,邬尧则是看得一愣一愣的,“不是,你们俩玩什么呢?现在师徒间流行这个???”   “哪里。”   江雪声玩笑够了,这才慢悠悠地转向他,正色解释道,“世间师徒,大抵遵循礼法,严谨自持,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逾矩,我却不然。我与她相处,惯常便是这般。”   邬尧越发摸不着头脑:“这般……是指哪般?”   江雪声平静道:“我本非人族之后,不循人理,不守人伦,倘若心中喜爱,言行上自会亲近。她也不必与我客气,若嫌我轻薄,只管直言痛斥,或以杀招取之。”   说到这里,他不慌不忙坐起身来,一手搭着曲起的膝盖,侧过脸笑微微地望向舒凫。   “邬尧,你口中的长幼、师徒,在我眼中都算不得什么,我爱怎样便怎样,爱亲近谁便亲近谁。不过只有一点,‘她愿不愿意’,那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她不愿意,我就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会做,你大可放心。”   舒凫也习惯了他的态度,当下并未多想,点头道:“先生是个没轻重的,心中喜欢谁,嘴上、手上都会表现出来。以往他还有几分矜持,这两年越发没个形状,只能靠我动手管束他了。”   舒凫虽然心思耿直,却不是个全然不解风情的铁憨憨。   最近两年来,江雪声言行中时有亲密之举,就连她也有一两次差点心肌梗塞,仿佛心底老死十年的小鹿又要复生。   若是换作别人,她早已一记直球摔过去:“干,想泡老子就说啊!”   但江雪声一向骚入骨髓,浑然天成,她便下意识地不会往那方面想,只觉得这些“江言江语”都是他与生俱来的商标,不好当真。   有时候他一时兴起骚过头,她正好借机与他过上两招,也算是白赚了一个陪练。   想到此处,她坦然笑道:“巫妖王放心,我心里有数,手底下也有数。我知道先生没认真,不会当真的。”   邬尧:“哦,哦。原来如此……啊???”   ……   ……   是夜,四人轮流守夜。   待舒凫与司非双双睡熟之后,邬尧鬼鬼祟祟游走到江雪声身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道:   “江昙,你……其实是认真的吧?”   江雪声原本正在闭目养神,闻声将眼睑抬起一线:“什么?”   “别装傻,就是那个小丫头。”   邬尧急躁道,“我与你相识百余年,你的脾气,我还不晓得么?你向来不介意旁人爱慕,却也看不上他人,只说‘要看我愿不愿意’。但今日,你却说‘要看她愿不愿意’,岂不是说明在你心里,早已是允了她的?”   “……”   江雪声默不作声地望着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一双漆黑眼眸在夜色中宛若寒星。   “先前我看你将‘守心鳞’给她,还以为是护着雏儿……如今想来,只怕也没那么简单。守心鳞这东西,一人身上只有两片,平日里拿来送人,可保灵台清明,心魔不生;若是送给道侣,那就该改名叫‘同心鳞’,相比之下,结缘花都只算是次品。我给人送过这东西,我门儿清。”   邬尧一边说,一边低头向舒凫颈间望去。   她从来都不是个精致女孩,江雪声代表师门送她的礼物,衣裳她成日里穿着,项链她就随便往脖子上一挂,一大一小、一白一灰两枚鳞片很是晃眼。旁人看不出端倪,但身为蛟族的邬尧明白,其中一枚根本就不是鲛人鳞。   他这会儿醒过神来,越说越是笃定:“江昙,你瞧着霁月光风,其实是个最贪心重欲的,喜欢什么东西,便一定要揽在身边,拢在手底,恨不得心口钻个洞把它缝进去。你喜欢昙花,故而衣袍上绣着,名字里嵌着,就连……的时候,也一定要用上昙花。你比我矫情多了。”   江雪声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不错,接着说。”   “你……”   邬尧迟疑了一下,好像觉得跟人讨论这种话题有点害羞,“你是不是头一次,这样喜欢一个活物?”   “你心中喜欢,本能想要亲近,又怕拿捏不好人族的尺度,便和她约了这规矩,让她提醒你注意分寸。”   “你起了心思,又觉得她对你无意,不想让她为难,便故意做出这副轻佻样子,教她以为你本性如此,待谁都是一般。”   邬尧昂起头来,细细一对蛇瞳闪烁着锐利的金光,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小姑娘不知你秉性,我却知道。这数百年来,你不曾待第二个活物这样好过。”   “……”   又是片刻沉默。   江雪声罕见地没有出言讥讽,只是垂下眼帘,静静俯视着一边舒凫沉睡的面影。   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少女玉雪般的面靥,最后却还是收回,握住盖在她身上的外袍边角掖了一掖。   舒凫清醒之际,他的言行举止堪称轻浮。一旦她入睡,却又庄重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有没有心思,认不认真,很重要么?”   他的嗓音轻而淡泊,像黎明时分湖面上缭绕的清凉水雾,也像是夏夜里一阵掠过耳畔的风。   美丽而又短暂,转瞬即逝,一如昙花。   “我说过,‘只要她不愿意,便什么都不会做’。”   “哦~~~”   邬尧恍然,夸张地拖长声调,将老阴阳蛇本色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明白了。江昙,我实在没想到,你聪明一世,竟然也会落到单相……”   一语未毕,他只觉得身体浮空,四周景物急遽倒退——   干,什么倒退!   分明是江雪声一手捉住他蛇身,振臂一甩,将他整个儿朝向殿外抛了出去!   “江——昙——我——草——你——大——啊!!!”    第六十四章 惊梦   走剧情还是谈感情,这是一个问题   “…………”   江雪声一扬手将邬尧抛出十丈远, 头也没抬一下,只是安静地、一心一意地低头端详着舒凫,眸色幽深,心绪也像是夜色下的湖水一般深沉。   舒凫刚到摇光峰那一日, 他就告诉过她:“将来你若对我有意, 随时可来找我, 我定会给你一个回答。”   那时他想的是, 若哪一天她真的来了, 他应当会允她。   原因无他, 因为他确实很喜欢舒凫——说是怜爱也好, 偏宠也罢, 总而言之, 他作为一个看遍人间百态、历经几代荣枯,自命“看破红尘天下第一骚”的巨佬,就是很中意这个一丁点大, 呵一口气就能吹跑,明明超弱却过分彪悍, 和他一样根骨清奇的小姑娘。   如今,三年倏忽而过。   当年那个飒爽、豁达, 一身淋漓侠气和磊落肝胆, 让他一眼便觉得恍若累世相逢, 从茫茫人海中捞起来带回家的小姑娘,一直都没有来寻他。   江雪声想, 她没来, 那便是没起过心思。   那么他呢?   他是怎么想的?   江雪声聪明一世, 自恋一世,如今再一次感受到独孤求败的寂寞:连我都看不透的人, 就只有我自己。   ……也不对。其实还有舒凫。   譬如当年入门试炼,江雪声口中说着“不担心”,其实还是心绪不宁,悄悄将幻境掀开一个角查看情况,恰好看见舒凫与和他一般面貌的NPC喜结连理,还让NPC生了个孩子。   ——然后当场离婚。   江雪声:这个我真没想到。   譬如这一次,舒凫坚持认为花童庙有异,执意守上一晚,就连他也看不透其中缘由。   毕竟在他眼中,“天降花童,投身大地,亩产万斤”的传说确实奇葩,但千年前龙神消弭,引发人心动荡,惊慌失措的百姓病急乱投医,无论编出多么匪夷所思的故事,投奔多么荒诞不经的神明,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归根到底,都是因为龙神消失了。   如果龙族还能重现,或者蛟族之中,有一条——也许是邬尧,也许是玄玉宫的凌波——能够修炼成龙,再次降临五州大地,扫人间浊气,镇万里河山……   “……罢了,终归是希望渺茫。我只管将该办的事办好,免得天下倾颓,魔祸再起,也算是不负故人。”   至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暂且按下吧。   此时天下未定,江海未平,更何况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教她知道,也是徒增烦恼。   就在此时——   从江雪声身后,也就是花童神像所在的位置,陡然袭来一股寒意。   “……嗯?”   江雪声敏锐地意识到,大殿中有某种不可捉摸的气息改变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整座金碧辉煌的庙宇,一瞬间沉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下,四面都被黑暗与寒意包围。   “倒真被凫儿猜中了。这一次,可算是我看走了眼。”   江雪声低低一笑,话语中并无懊恼,反倒带着些难以掩饰的赞赏和自傲之意,“看来不必再过两年,便是如今,我也有些东西要向她学一学。”   他背负双手缓缓站起,不疾不徐地绕着那座神像踱过半圈,在其正面稳稳站定,昂首直视高台上宝相庄严的金身。   ——不对。   ——确切来说,应该是“曾经宝相庄严”的金身。   因为此时此刻,“花童”俊秀漂亮的面孔上,那对光彩熠熠的乌黑瞳仁里,分明有两道殷红的血泪缓缓滴落,划过神像表面,拖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忧愁哀戚、不绝如缕的啜泣声,直接在识海深处响起。   “救……”   “求……救救……他……”   “救他……姚……”   ……   “…………”   与此同时,沉浸在睡梦中的舒凫忽然眉头紧皱,额上渗出汗珠,像是在梦里受了极大的刺激和折磨。   打从一开始,她就并非毫无目的地决定守夜。   要知道,世间鬼魂并不都像田馨一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再次化为人身,开口向生者倾诉冤仇。   大多数人死后,不是一缕幽魂直落黄泉,便是只能留下一点微乎其微的残响,一线不甘消散、无处寄托的思念,在世间茫然无措地飘荡。   凌凤卿独自一人,频繁前往花童庙祭拜,此事必定有其意义。   舒凫大胆揣测,即使花童庙不是凶手的藏身之处,也一定与掳走幼儿的凶手存在某种联系。   既然如此,倘若她在这里沉睡入梦,主动解除一切警戒,毫不设防地开放识海——   ——死者残留的“思念”,是不是也有可能潜入梦中?   此举无异于请灵上身,虽然简单有效,却不乏凶险之处。   作为一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舒凫怀着对同行者的信任,果断将自己当作小白鼠,躺在深夜的花童庙里做了个梦。   事情比她想象得更为顺利。   舒凫坠入梦乡之后,起先只见四周一片黑暗,无边无际,无知无觉,也不知在其中度过了多少时间。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只觉眼前倏地一亮,如同流萤划过视野,漫无边际的黑暗一角亮起了一点微光。   舒凫这会儿意识并不清晰,也没有身在梦中的自觉。仅凭着一点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好奇心,她迈开脚步逐光而去,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摸索半晌,终于找到了那点微弱的光源。   那是一名少年。   约摸十四五岁年纪,生得斯文秀气,肤色白皙,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模样。通身穿金戴玉,华贵非常,胸口佩戴一朵盛开的浓紫色鲜花,眉心一点朱砂明艳如血。   舒凫看得出来,少年这一身贵气逼人的装束,与大殿中供奉的“花童”神像颇为相似,仿佛后者就是依照他的形象打造一般。   ……难道说,“亩产一万八”的传说是真的?   世间真有仙童显灵,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化为甘霖滋养大地?   舒凫狐疑地上下打量这名少年,隐约觉得他的眉目有些熟悉,莫名带有一股亲切之感,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那个……你好?”   她比少年高出一个头有余,试探着俯身向他搭话,“请问,你就是‘花童大人’吗?”   “……”   少年双目紧闭,如石雕玉像般一动不动,自然更不会开口回答。   舒凫正待再问,忽然只见他浑身一阵痉挛,清秀面孔上浮现出难以忍耐的痛苦之色,无意识地紧紧咬住嘴唇。   从他紧闭的双眼之中,颤抖的眼皮底下,两道殷红血泪缓缓滑落。   “救……姚城……”   “求你们……”   “……还活着……救他……”   少年紧咬牙关,苍白面容映着血色,宛如雪里红梅,散发出一种近乎凄艳的诡谲恐怖之感。   “喂!你没事……”   舒凫急忙伸手摇晃他,却不料指尖刚一触碰到少年肩头,整个人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吸力,不受控制地向他倒了过去!   “什……等等?!”   舒凫直挺挺朝向少年倒去,唯恐与他撞个正着,下意识地抬手护住面门。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不仅没有与人相撞,反而像是从半透明的投影中穿过一般,毫无障碍地一头栽倒,从少年身体里“穿”了过去。   准确来说,她好像是……被吸入了少年体内?   这一次,舒凫再次坠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而且不像先前那般行动自由。   她只觉得自己所在之处十分狭窄,身体就像鬼压床一般动弹不得,更不能开口呼喊,就连转个身都无比艰难。   与此相对的,她听见了“声音”。   脚步声,交谈声,幸福快乐的欢笑声。   还有……各种各样的,或虔诚或轻浮,或贪婪或淳朴,向神明祈祷许愿的声音。   这一刻,舒凫独自置身于狭窄的密闭空间之中,整个人却被外界喧嚣鼎沸的欢声包围。   步伐杂沓,呼笑喧阗,就算目不能视,也能够想象那是怎样一番热闹繁华的景象。   一线之隔,如同天堑。   如果说外界是欢乐的海洋,那么舒凫就像是被装入了一座密封舱,沉没在寂静无人的海底。   更糟糕的是,这座密封舱里……似乎没有储备氧气。   不过片刻之间,她便感觉到一阵强烈而真切的晕眩,紧接着便是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分明就是再清楚不过的窒息之兆!   (……什么?怎么回事?)   (窒息,窒息……)   (对了!那些被掳走的孩童,最后都是窒息而死!)   舒凫猛地打了个激灵,瞬间如雪灌顶,原本意识朦胧的脑海中一片清明。   没错。   ——现在她所体验的,正是那些孩子弥留之际的景象!!!   但是,孩子们的遗体都是在郊外发现,他们遭到活埋之际,周围怎会有如此喧闹嘈杂的人声?   除非……除非……   ——他们被杀害的地点,根本就不是郊外。   不是郊外,而是……   氧气一分一秒稀薄,舒凫知道自己所剩时间不多,只能尽最大力量驱动所有衰弱的感官,哪怕一丁点也好,竭力从周围的环境中汲取信息。   然后,在喧哗的人声之中,她听见了一道格外清脆响亮的少女声线。   “爹爹,花童大人真漂亮呀!”   紧接着便是沉闷的“咚咚”两声,恰好从舒凫头顶传来,似乎有人正在拍打密封舱。   有个低沉男声呵斥道:“二丫头,快下来!不可对花童大人无礼!”   “好啦,这就来。”   那少女嘻嘻一笑,银铃般的语声逐渐远去,“爹爹,花童大人好生奇怪,他身体里好像是空的。我这样一拍,里头居然有回声呢!”   (……空的?)   (“花童是空的”,那不就意味着……)   “……!!”   就在这一刻,舒凫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梦境中的意识彻底断线。   ——请灵上身,这便是极限了。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舒凫猛然睁大双眼,从毯子上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   “先生!我明白了!”   ——我知道失踪的孩子去了哪里,如何窒息身亡,也知道为何花童庙中全无痕迹。   ——因为,整座庙里只有一个地方,信仰“花童大人”的魏城修士不可能认真检查。   舒凫不等江雪声回应,抢先纵身一跃登上祭台,手中孤光剑出鞘,毫不迟疑地朝向花童像一剑斩去。   神像周围设有防护结界,却经受不住这锋锐无匹的一剑之威,顷刻间片片崩碎,连带着整座神像也被锐利的剑气一分为二,就像白骨塔一样轰然倒塌,激起满地扬尘。   “这……怎么回事?!”   在外顾守的魏家子弟闻声赶来,大惊失色,不由分说便齐齐拔剑攻向舒凫,“大胆,竟敢冒犯花童金身!!”   舒凫只觉劲风扑面,连忙挥剑招架:“几位,请听我解释……”   “小师妹!”   一旁的司非同样刚刚苏醒,顾不上分辨来龙去脉,当即扬手招出几道水箭,无条件回护舒凫,“退下,不许伤她!”   “——好了。都住手。”   不等双方兵刃相交,江雪声便在同一时刻长身而起,一手揽过舒凫肩膀,另一手不经意地向后一挥,黑袍猎猎飞扬,一瞬间便将众人放出的剑气和法术消弭于无形。   他维持着护住舒凫的姿势,轻飘飘半转过身,一抬手、一拂袖,瞬息间满堂烟尘消散,殿内情景一览无余。   窗外月色清朗,照亮了拦腰断裂、形状凄惨的神像。   “这……”   “这是怎么回事?!”   “花、花童……怎会如此……”   就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刹那,魏城修士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上追问舒凫。   因为,就在那座一分为二的、中空的神像内部,本该空无一物的石材表面——   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布满了怵目惊心的鲜红手印。   “这……这是……”   “……小孩子的手?”   手印娇小,不足成年人三分之一,显然是幼童所留。   就好像,有个孩子曾被关在其中,绝望地拼命挣扎一般……   “莫要慌张。这并非真正的孩童手印。”   江雪声淡淡解释道,“此乃‘显影’,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异象。此地有个灵物,意图向我们传递讯息,耗尽气力,方才将他所知晓的景象,在这座神像内部显现出来。”   “‘失踪的孩子,气绝身亡之前,一直藏在花童神像之中。’——这就是他想要告知我们的信息。”   “不是在魏城,而是在姚城,在凌凤卿前往祭拜的花童庙里。两地神像之间互有感应,这才发生如此异象。”   “现在速去姚城,兴许还赶得上救回最后一个。”    第六十五章 剑在手   杀的就是你这条狗   清晨, 魏城街头。   花童庙在魏城人气爆棚,几乎成了个家喻户晓的网红打卡地,当地人有事没事就要过来拜一拜,家里孩子抓阄、母鸡下蛋都要请“花童大人”赐福, 也不管花童有没有那么多福可以赐, 会不会嫌弃他们事儿妈。   次日一早, 天色还没亮, 便陆陆续续地有人前来。   舒凫深夜大闹花童庙, 一剑将神像劈成两截, 虽然详情无人知晓, 但一大早花童庙周围拉起黄线(说是黄线, 其实就是用灵力设置的结界), 众人不得其门而入,难免疑窦丛生,一边打道回府, 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我说,咱们这花童庙怎么封了?出什么事了?”   “瞧这架势, 说不定是有人闹事啊。可是,谁会在花童庙闹事……”   “那可不一定。我记得, 城南那一带就有户人家, 一直神神叨叨的, 说姚、魏二城荒唐,将镇压魔祸的龙神置诸脑后, 忘得干干净净, 花童只是普通小孩, 却被我们推上神坛。你说,这不是开玩笑吗?”   “对对, 我也听说过。说得那叫一个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亲眼见过似的。可书上只说‘龙神与魔气一起消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啊。说不定,龙神只是回天上去了。”   “再说,怎么叫‘推上神坛’?花童大人就是神仙下凡,救我们魏城于水火,平息了那场旱灾啊!我爹,我爷爷、太爷爷……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就是啊。反过来想,如果花童只是普通小孩,没任何神通法力,我们的祖先又不是傻子,为何要供奉他们?”   最后发话那人说到这一节,颇有些自鸣得意,正想抬手给自己无懈可击的逻辑鼓鼓掌,忽然只觉得手心一凉。   就好像有个小孩站在他身边,恶作剧地伸出手来,在他掌心轻轻地挠了一下。   在他脑海深处,突然有个飘渺空灵的声音响起——   【他们的确不是傻子。】   【也许,他们只是聪明过了头,想要借此掩盖真实的过去呢?】   “……谁?!”   那人浑身都触电似的炸起了一层寒毛,猛地把手一甩,转头向身侧看去。   但是,他身旁什么都没有。   清晨渐次苏醒的街道上,只有他自己,和几个一块儿磕牙打屁的闲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事不关己的笑容。   对他们来说,“花童不是神仙”这种说法,就是个荒诞不经的笑话。   ——是啊。   ——花童怎么可能不是神仙?   如果花童不是神,姚、魏二城数千年来的供奉,又是为了什么?   究竟是怎样的真相,才能让先人如此掩盖,以至于千百年后,满城后人都一无所知?   【你们忘记了,小弟不计较,可是我忘不了。你们的祖先做过什么,你们的孩子就会遭受什么。】   【这很公平,对不对?】   【千年来,守护你们的龙气在衰弱,而我在变强……】   那声音仍在继续,清脆透亮中带着一点稚气,语气活泼,尾音上扬,乍一听像是个嘻嘻哈哈的淘气男孩,却又流露出一种天真纯粹的恶意,仿佛“淘气男孩”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刀。   “谁?!什么人,谁在说话!!”   可怜的路人几乎要被逼疯,不顾周围同伴的古怪视线,一连原地转了好几圈,茫然无措地抻长脖子张望。   “是谁在装神弄鬼,快出来!”   然后,在他视野一角,蓦地有道人影一闪而过。   哒哒哒。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旋即消失不见。   尽管只是一瞬间,但他确信,自己看见了一个衣衫华丽、胸前佩有一朵金黄色鲜花的少年。   除了花朵颜色之外,他与魏城花童庙中的神像,几乎分毫不差。   ……   与此同时,姚城花童庙——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从魏城到姚城,虽然隔着几十里距离,但舒凫和司非一路御剑而行,并未花费太多时间。   刚一进城,她便找了个早起锻炼的老大爷问明方向,直奔花童庙而去。   魏城也有几名探子潜伏在姚城,不方便暴露身份,接到联络之后纷纷赶来,藏身在一旁静观其变。倘若舒凫有个万一,他们便会出手相助。   这会儿天光乍破,姚城花童庙不如魏城一般香火鼎盛,静静矗立在熹微的曙色之中,看上去竟有几分冷清。   人命关天,舒凫唯恐慢上一步,使出当年劈人渣的劲儿御剑疾飞,眼看着庙门近在眼前,却只见斜刺里猛地窜出一道人影,不偏不倚挡住她去路,而且毫无避让之意。   险些车(剑)毁人亡的一瞬间,她看见了一双阴沉沉、冷冰冰的眼睛。   “……卧槽?!”   舒凫连忙一个急转弯避开,险些撞上一旁合抱粗的古木,怒火伴随着脏话一起冲上喉头:   “什么人啊,故意的吧!!”   话音未落。   只听得头顶风声疾响,轰隆一声,一道响雷当头劈落。   这一击来得突然,但舒凫又不是没被反派劈过,当即一个后跳避开,一扬手长剑出鞘,反手便是一道剑光朝向雷电来处挥去:   “挡道还咬人,哪儿来的狗这么野?看把你爹吓得!”   “好个野丫头,敢对大公子出言不…………呃?!”   放雷那人原本还想抛两句狠话,不料舒凫的手比他的舌头更快,剑气去势比他嗓音更急,几乎一剑就将他的大好头颅削下来。   “你,你是……!!”   那人惊骇之下连退三步,堪堪在花童庙门口站定。但他随即发现,自己这位置挡了“大公子”的道,立时一股颤栗从脚底直冲上脑门,面色白中泛青,忙不迭地退向一边,腰脊弯折得像只虾米。   “大、大公子,您请。这丫头剑术邪门,您当心着些。”   “退下吧,姚简。你比你爹和你妹妹识抬举,还算可用。”   挡住舒凫去路的男子冷声道,背负双手,稳稳踏上一步,依然严丝合缝地挡在她与庙门之间。   “……”   舒凫握剑在手,昂首与他对视。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人的相貌。   此人倒也生得一副好皮相,棱角分明,气质冷冽,有几分像是小说中“刀劈斧凿般的面容”,只是颧骨和下颚的棱角分明过头,远看有点像一个多边形。   再加上眼角下垂,两片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鼻尖挂着个半大不小的鹰钩,给他这张俊脸平添了几分阴鸷。   更引人注目的,则是他的着装。   他身穿一袭浅黄色长衫,外头罩着一件黑袍,黑袍上绣满金丝银线,纹样是一条张牙舞爪、背生双翼的白龙,以及一只振翅而飞的金凤凰。   ——或者说,应该称之为“鹓鶵”。   鹓鶵在上,白龙在下,鹓鶵一双鸟爪紧紧掐住龙身,端的是一幅古怪图画。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袍角处还绣有许多飞鸟,种类不一而足,个个仰首向天,依稀是一番百鸟朝凤的景象。   “……”   那人一双冷眼死死盯着舒凫,须臾,勾唇一笑,带着些居高临下的轻慢开口道:   “你就是姜若水?童瑶的女儿,江昙最小的徒弟?”   舒凫不难读懂他的眼神。   就像在看蝼蚁,看尸骸,看路边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仅凭一个眼神就能让舒凫起杀心的男人,这世上未必只有一个。但只靠这一眼,她就足以断定他的身份。   “……”   她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和那男子一样将双手背到身后,让一青一白两条蛇悄无声息地游出。   江雪声离开之前,盯着那件华贵的黑袍细细打量片刻,在舒凫脑中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一个“呸”。   【就这?他也配。】   舒凫深以为然:【他配个几把。】   接着她复又抬头,重新直面对方倨傲的目光,同样报以一个“看尸体的眼神”:   “你就是凌凤卿,凌大狗子?”   “不错,正是。”   那阴鸷男子坦然应道,随即察觉哪里不对劲,“等一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舒凫也不理会,转向他身后点头哈腰的姚简扫了一眼,撇嘴道:“那是你养的狗吧?我本想叫你一声‘狗主人’,可转念一想,遛狗不拴绳,等于狗遛狗,况且你本来就是狗。所以我就不跟你客气,直接喊一声你的本名‘大狗子’了。”   “你——”   凌凤卿脸色一变,几乎立时就要发作,但很快便以一个冷笑盖住怒色,“果然伶牙俐齿,不愧是江昙调.教出来的。不过,姜姑娘特意跑一趟姚城,应该不是为了来逞口舌之快吧。”   当然不是,是为了扬你的骨灰给我妈——给童瑶拌饭,我知道她恨不得啖你肉、寝你皮,生喝你这锅烂脑花。   舒凫在心里说道。   “我有要事在身,须往花童庙中一观。”   她无所顾忌地踏上一步,摆出个“请”的手势,“还是说,你在其中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能让我进去?”   “我?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入乡随俗,奉上些供品而已。”   凌凤卿神态自若,步履轻移,依旧好死不死地挡在她面前,“不过,姜姑娘这般杀气腾腾,我可不敢让你入内。我是姚城主的客人,万一让你做出点什么,岂不是难以向他交代?”   他身后的姚简连忙点头:“大公子说的是,我替我爹谢过大公子厚爱。”   ——我交你爹个大西瓜!   救人要紧,舒凫无心与他纠缠,眼皮一掀,手中长剑如蛟龙出海:“我这人怕麻烦,咬人的狗,只能先骟了了事。”   “哟,还挺凶。”   凌凤卿是个法修,五行法术上皆有造诣,手中折扇一转,平地招出一面土墙挡在身前。   见对方是个远程法师,舒凫一手持剑,另一手唤出魄月琴,熟练地拨动几根琴弦,奏出一曲令人神魂激荡的——   《小星星》。   ——老实说,舒凫的音乐天赋其实很差。   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在现代活了这么久,乐器班报过好几个,最后还是只学会一门竖笛。   就连唱歌的时候,她都没有一个音在调上。   但有魄月琴在手,舒凫这首《小星星》的威力,决不会逊色于《高山流水》或者《梅花三弄》。   用她的话来说,虽然我只会一首小星星,但我弹出的每一颗星,都能变成嵌在你头盖骨上的钉。   不信就试试,试试就逝世。   “什……你?!”   凌凤卿本人虽不如几个捧他臭脚的长老,但好歹已是半步元婴,足足比舒凫高出一个段位,又听说她一心一意专修剑道,自以为轻易便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半点没提防她的琴。   他大意轻敌,存心戏耍这丫头片子为乐,招出土墙时只用了三分力,当即被她一串《小星星》砸了个分崩离析,四散的土石险些糊他一脸。   “去!”   一旁司非早已蓄势待发,双手一分,数道水流凝结为锋利冰锥,直奔凌凤卿周身要穴而去。   凌凤卿微微变色,折扇上扬掀起一阵狂风,将袭向自己的冰锥尽数打碎,又转头向暗处喝道:   “还愣着做什么?这两人擅闯姚城,图谋不轨,立刻将他们拿下!”   他自认为更胜于舒凫和司非联手,用不着他人助拳。但若是一个不留神,让这两人闯入花童庙,砸碎花童金身,之后的事情就麻烦了。   毕竟,花童庙中“那一位”虽然疯得不轻、恨得深沉,本身却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个千年厉鬼,力量大半依赖于神像。   倘若神像被毁,厉鬼的能力便会大打折扣,再也无法离开姚城。   若有可能,凌凤卿希望不战而屈姚、魏之兵,免得招来龙气反噬,平添损失,削弱凌霄城苦心积累的实力。   姚城已经降了,现在只剩下魏城。   拿下这两座要塞,占领中州便如同探囊取物。   只要占据中州,下一步就能直逼天衍、九华、玄玉三大宗门,进而雄霸天下,一统八荒。   所以,他需要“花童”继续作祟——   就在此时。   凌凤卿背后的花童庙中,骤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紧接着便有火光冲天而起!   “怎么回事!!”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凌凤卿猛然转过头去,向来高傲自负的神色有一瞬间扭曲,“什么人……”   与此同时,司非控制的水流缠上他手脚,舒凫一剑如游龙闪电般刺出,恰好穿透他头顶玉冠,然后——   她手腕斜挑,运足全身力气,将那玉冠连带着一束黑发从凌凤卿头顶生生拔起,在半空中击了个粉碎。   “…………?!!”   青丝纷纷扬扬,飞散一地,那是凌凤卿支离破碎的自尊心。   这一次,他不仅在大庭广众之下披头散发,而且头顶几乎留下一块瓦亮斑秃,看上去距离地中海只有一步之遥。   较之于当年在童瑶手中“受辱”,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你,好啊。姜若水,你很好。”   凌凤卿内心恨不得将舒凫挫骨扬灰,面色愈发如冰冻一般冷峻,一对下垂眼里闪烁着怨毒的光。   此时他已猜到,舒凫与他交手只为拖延时间,她的同伙必然已经将人救出。   花童金身既毁,原本不费一兵一卒的计划便只能宣告报废。   虽然凌霄城这一方人多势众,但人人皆知,孤光剑锋芒炽盛,剑尖上悬过数不尽的恶人头。若舒凫一心想走,谁也拦不住她。   姚城到底不是凌家的大本营,凌凤卿再怎样飞扬跋扈,到底也只是个“大狗(公)子”,而不是“大狗”。倘若他早有防备,将陷阱布置万全,要留下舒凫倒也不难——但谁他妈能想到,这丫头竟然会没头没脑地冲进来?!   网还没来得及下,一发鱼.雷就把塔给推了!   凌凤卿自知今日只能认栽,却不肯当众失了颜面,伸手将披散的长发一拢,一双眼直勾勾瞪着舒凫,冷笑道:   “姜若水,你若真有胆量,就在花朝节擂台那一日,堂堂正正与凌霄城分个高下。这般胡搅蛮缠,可不像是名门所为。”   “嗨,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摇光峰在乎名声似的。”   舒凫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活动了一下肩关节,又抬起眼冷冷盯住凌凤卿,“不过,既然你说到花朝节,我也有一句忠告送给你。”   “……什么?”   “记得提前给令尊报个噩耗。花朝节擂台那天,就是他丧子之日。”    第六十六章 玉面狐   他竟穿着品如的衣服   救出最后一个受困的孩童——小宝以后, 舒凫没再耽搁,一边用灵力护住他心脉,一边带着他马不停蹄地赶回魏城,交给医修治疗。   幸好, 这孩子虽然已经奄奄一息, 但到底捡回了一条性命。若再迟上片刻, 只怕便是药石罔效。   小宝的母亲千恩万谢, 自不待言。   舒凫欣慰地想, 至少, 这个女人不会再变成祥林嫂了。   尘埃落定后, 舒凫和司非、邬尧、江雪声一道, 再次来到魏城城主府, 向魏天娇说明他们这一行的收获与见闻。   ……   “在姚城花童庙中,神像内外两侧均设有结界,确保内中声息断绝。此前, 魏城修士几番探查,都没有察觉异样, 一来是因为当时去得不巧,神像中并无孩童;二来便是因为, 结界隔绝神识, 让他们对孩童遗留的意念都无从感知。”   “还有。姚、魏两城的花童神像之间, 存在某种共鸣。”   作为在场众人中知识最渊博的大佬,江雪声责无旁贷, 主动承担起解说一职, 向魏天娇解释来龙去脉。   “所以, 魏城神像之灵才能进入凫儿梦中,让她体验姚城景象。也正因如此, 我们才得知花童庙中机关何在。”   说到此处,他略带责备地瞥了舒凫一眼:“此举甚是莽撞,以后不可乱来。”   “没事,不就是在梦里死一次?”   舒凫不以为意,小口啜着魏大小姐亲手端上的茶,只觉得茶香美人更香,既养鼻子又养眼,“与那些遇害的孩子相比,我这点苦头算得了什么。要不是亲身体验一番,我也没法轻易识破。”   江雪声正色道:“在梦中体验死亡,那也一样是死。徒儿在我眼皮底下‘死’了一次,我却救不了你,岂不是让我为难?”   舒凫:“……”   怎么说呢,这可能就是江老师的奇妙自尊心吧。   “这一次,多谢两位了。”   魏城城主魏天娇、大小姐魏芷端坐在另一边,母女俩一个明艳张扬,一个端庄娴雅,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   此次重逢,魏天娇一改先前那副冷若冰霜的神态,再三向舒凫和江雪声郑重道谢。魏芷刚从玄玉宫归来,也特意出面奉茶,感谢他们及时识破机关,救下了魏城子民。   “两位客气了。天下人救天下人,什么宗什么派,何必分得这般清楚。”   舒凫拱手还礼,一边偷眼窥视魏天娇的神色,“魏城主,您以为呢?”   魏天娇坦然道:“不错。先前是我着相了,还不如你一个后辈看得分明。舒凫小友,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舒凫刚要答谢,却只听她幽幽叹息道:“唉,若你是个男子多好,正好配我这女儿。如今上门求亲的世家子弟,就算有几分本事,也个个自视甚高,光是德行这一关就让我看不过眼。”   “咳咳!”   舒凫险些将一口茶喷出来,连忙起身施礼,“魏城主言重了,晚辈不敢当……”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一直含笑不语的魏芷开口道:“娘亲,你又着相了。舒凫是女子又如何?单就她这份聪明灵秀,侠义心肠,便可羡煞多少须眉。若她来提亲,女儿也愿意嫁啊。”   她扭头冲舒凫微微一笑,神态温柔亲昵,七分玩笑之外倒有三分认真。   魏天娇娥眉微蹙:“那不行,我们魏城是要招赘的。江真人你看,要不这孩子就……”   江雪声:“魏城主,你想都别想。”   邬尧:“本座呢?怎么没有人感谢本座?”   司非:“我记得,师父和师妹发现线索的时候,你刚刚被师父扔到殿外,正在挣扎着往里爬。”   邬尧:“……那是我的错吗?!!”   “你……”   江雪声还没来得及挖苦,魏芷便抢先一步道:“邬前辈仗义相助,我们自然感激不尽。我刚从玄玉宫回来,师尊也吩咐我,在外面要多听您的话,尊重您、孝敬您,不能与您顶嘴。她说您表面刁钻,其实心地还是很善良的。”   邬尧:“啊?哦,哦……不愧是凌波的徒弟,还挺识相。凌波也真是的,跟小孩子瞎讲什么,显得我很难伺候似的。”   然后,他就把自己盘成一个球,再也不说话了。   ……   寒暄过后,江雪声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现场开设江老师小课堂,为众人剖析局势,解说他的推理。   他单刀直入,一开口便从结论说起:“魏城主,凌凤卿在养鬼。”   “养鬼?”   魏天娇面色一凛,“江真人,你是从何处得知……”   江雪声将袖一翻,伸手一一点出桌上几样物事:“城主请看,这些都是我和邬尧在花童庙中发现的,凌凤卿向花童奉上的‘供品’。除了灵石之外,更有鲛人鳞、黄泉花、九色鹿茸等,皆是灵气或鬼气浓郁,有助于滋养魂体之物。”   “请问城主,何人,或者说何物,用得上这些东西?”   “师父,我知道。”   司非就像在摇光峰一样,一本正经地举手回答,“鲛人鳞、九色鹿茸,这两者灵气充沛,既可以用于生者修行,也可以用于豢养厉鬼。”   “不错。至于黄泉花……”   魏天娇敛目沉思,如花面靥逐渐覆上一层寒霜,“花叶中含有剧毒,对活人无益。对鬼魂而言,却是大补之物。”   舒凫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心中暗道一声草,这不就是我中二时期最喜欢的曼珠沙华吗?   江雪声接着道:“今日以前,那残害幼童的凶手——也就是厉鬼,一直藏匿在姚城花童庙中。这厉鬼身负何种冤仇,为何藏身于花童庙,又为何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尚属未知,还请魏城主多加留意。”   “至于凌凤卿,他屡次前往拜祭,便是为了借‘供奉’之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灵物送给厉鬼。凌凤卿阴险狡猾,早知有人监视,故意采取这种迂回手段,以免魏城主发觉。”   “厉鬼得了滋养,力量大涨,便能在魏城兴风作浪。”   “如此一来,凌霄城——鹓鶵并未直接对魏城出手,不必担心龙气反噬。而魏城日夜为厉鬼所扰,无数小儿惨死,必定落得人人自危,家家户户不得安宁。届时,凌凤卿再散布流言,危言耸听,全城上下人心浮动,又岂怕魏城主不降?”   有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以魏天娇的悟性,他相信她定能参透。   ——当年,姚城城主之所以归顺凌霄城,以至于姚、魏断交,姚篁愤然出走,恐怕原因就在这里。   可怜他直到今天,都不知道厉鬼就藏身在花童庙里。   若非舒凫这个外来户,姚、魏二城中,又有谁会怀疑花童?   如今,这厉鬼成长到足以干涉魏城,凌凤卿的手也就一并伸了过来。   “…………”   饶是魏天娇一向精明干练,杀伐果决,听见这恶毒计划的瞬间仍是悚然一惊,随即陷入短暂的沉默,仿佛正在思考该从何骂起。   然后,她一字一句沉声道:“×他×的,×××的××东西。”   魏芷轻咳一声:“娘,这是在客人面前。您注意着些。”   “就算在天下人面前,我也是一样骂他。”   魏天娇吐出胸中恶气,不以为然地一摆手,“凌凤卿做出这种断子绝孙的龌龊事,与他相比,我说两句算得上什么?我倒是想把嘴巴放干净些,他配吗?”   魏芷拿母亲没办法,只好冲江雪声和舒凫歉然一笑:“母亲向来豪迈,一发脾气……便会如此,还请诸位海涵。”   舒凫:“哪里哪里。”   她也在网上见过大型素质广场,相比之下,魏天娇几乎可以说是个文明标兵。   “魏城主,我们接着说。如今花童庙的机关已被识破,凌凤卿多半会另寻他途……”   江雪声更是对魏天娇的豪放习以为常,从不将她的虎狼之词放在心上。   除了“招舒凫入赘”之外,她说什么都不要紧。   魏天娇抿了一口茶水润喉,肃然道:“魏城上下一心,誓死不降。敢问江真人,在您看来,下一步凌凤卿会怎么做?”   江雪声眉目低垂,沉吟着道:“厉鬼未除,想来以后还会出现。不过,姚城花童庙已毁,魏城日夜戒备,厉鬼的力量必然削弱。凌凤卿若想继续不为人知地养鬼,就没那么容易了。”   魏天娇果断道:“魏城必定会严防死守,决不再让厉鬼得逞。然后呢?”   江雪声:“下一次,凌凤卿多半会兵分两路,双管齐下。一方面,继续供养着祸乱魏城的厉鬼,伺机而动;另一方面,趁花朝节人多眼杂,引其他势力扰乱魏城,让城主元气大伤。”   “其他势力?”   魏天娇略一沉吟,发出声短促的冷笑,“莫不是‘鬼面魔君’贺修文,那个只会摆弄银钱,欺侮老弱妇孺的黑市废物?”   舒凫插话道:“不光是他,还有凝露魔君和她的小情人。或许,我们可以先解决这一对,将凌凤卿的羽翼剪除。”   魏天娇目露疑惑之色:“凝露我知道,她的裙下之臣遍布五州,我手下也有人着过道。那个……‘小情人’是?”   舒凫想了想,改口道:“也有可能是老情人。毕竟巫妖王年逾千岁,和他抢老婆的小白脸,现在大概也不小了。”   邬尧恼怒道:“住口!不准在本座面前提起他!”   话虽如此——   在舒凫连哄带骗之下,邬尧还是贡献了自己的血泪经验,作为对付萧寒衣这条中老年风骚狐狸的参考。   当然,“中老年”是相对人类而言。   萧寒衣满打满算,今年大约六百来岁,在妖族中不算很老,也不是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恰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和千岁老蛟巫妖王相比,的确可以说是个新鲜水嫩的小白脸了。   传说这人,不,这孽畜极其爱重容貌,遍览天下美男,化形时便给自己打造了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皮相,相较于邬尧也不差几分,得了个“玉面狐狸”的外号。   舒凫若不知道他,光听这名字,只怕会以为他是牛魔王的小情人。   玉面狐狸不仅貌美,而且工于打扮,不像邬尧一般每天小葱拌豆腐,一套行头能穿一整年。他搜集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胭脂花粉,论品种和品味都不亚于柳如漪,随身自带一个“海澜之家,男人的衣柜”。   或者说,是品如的衣柜。   在美貌和精致之外,萧寒衣还生来一副巧舌如簧,无论走到哪里,在谁面前,都揣着一肚子不要钱的甜言蜜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定情信物一掏一打,深情告白论斤批发,能把钟无艳吹成夏迎春,再加把劲儿还能吹成杨玉环。   春心萌动的小姑娘遇上他,三句话之间就会沦陷,第四句话就该讨论上哪家客栈开房了。   开房以后?   用萧寒衣自己的话来说——该做的都做了,还留着她干什么?   能与他纠缠一段时日的女性,要么极媚,要么极美,要么极其温柔贤惠。即使如此,这条骚狐狸也绝不会为谁守贞,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瞧着锅里望着田里,一字马功夫精深,能从长城一头直劈到另一头。   舒凫:“咳咳咳。巫妖王,在魏小姐面前,大家含蓄一些,不要说骚什么的。”   邬尧悲愤道:“他都骚到我床头了,我还不能说吗?!!”   舒凫:“所以说,在魏小姐面前,也不要讲‘床头’什么的……”   司非:“师妹,什么是‘骚’,为什么不能说?你也常说师父骚,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江雪声:“司非,乖。你转过身去,捂住耳朵,不要听这些东西,听了你就不干净了。”   司非:“那小师妹……”   江雪声:“她本来就不干净,不要紧。”   舒凫干笑道:“对,我早就不干净了,哈哈哈。”   司非:“那,魏小姐……”   魏芷端庄地抿唇一笑:“其实,我房里话本子还挺多的。魏城民风开放,邬前辈不必介意,尽管直言。”   邬尧:“…………”   他突然意识到,在场所有人中最纯情的,可能只有自己和一条鱼。    第六十七章 黄昏后   月上柳梢头,树下单身狗   姚、魏二城的花朝节, 连头带尾,大约一共要持续半月之久。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环节——决定“结缘花”归属的三场比试,按照惯例,则是在每次花朝节的第五、第六、第七日举行。   根据江雪声的推测, 今年花朝, 凌凤卿必然会选择在其中某一天下手。   那是魏城最为热闹风光的时刻, 万人空巷, 家家户户都会走上街头, 享受这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节日氛围, 或是齐聚一堂观看擂台比试, 为自己瞧着合眼缘的修士呐喊助威。   届时, 满城繁花暗香流淌, 千盏明灯将每一双眼睛都映照得闪闪发亮。所有人都会短暂地卸下肩头重担,一心一意沉浸在纯然的欢喜之中,心绪飘飘然直入云端, 没半点忧愁阴翳,更不会提防从身后接近的危险。   选在此时下手, 给魏城致命一击,实在再合适不过。   “凫儿, 我且考你一考。你猜, 凌凤卿会选哪一天动手?”   告别魏天娇母女之后, 舒凫和司非一路出了城主府,肩并肩走在黎明时分的魏城街头。   江雪声为了避人耳目, 一出门便隐去人身, 重新变成一条缠绕在舒凫手腕上的白蛇。   面对江雪声半带调侃的提问, 舒凫一手展开魏天娇给她的“花朝节参加人员名册”,眯缝着眼仔细打量。   “今年姚、魏二城分别举行比试, 魏城的第一场是‘五州问答’……嗯,就是修仙界知识大赛,叶书生一定喜欢。第二场是双人擂台,这个我知道,也就这一场适合我。姚城好像是单人擂台吧?第三场两边都一样,就是法术表演,靠观众打分决定花落谁家。”   “若是换了我,应该会选择第三天。”   她略一思忖,伸指在名册上弹了一记,“场面够热闹,够花哨,最适合掩人耳目。而且,到了这一天,凌家人的比赛都结束了,没什么后顾之忧。”   参加花朝节比试,一律需要登记报名,在外不可一世的凌霄城也是一样。   从这份名册来看,凌奚月报了第三场,小公子凌凤鸣则是与一位“华月长老”组队,共同报了第二场。凌凤鸣在姚城坐不住,提前一个人开着宝马来魏城观光,说不定就是为了打探情况。   ……可惜他只观光了五分钟,就被舒凫一通老拳打了回去。   关于那位“华月长老”,本名叫做谢芳年,江湖传说他不良于行,深居简出,却精通奇门术法,就连崆峒长老设下的大阵也能轻松破除。在凌霄城,华月的地位更胜于崆峒,深得城主信任,就连凌凤卿也要让他三分。   江雪声之所以阻止舒凫和季韶光组队,也是因为他知晓,身为半个阵修的季韶光,在这场比试中确实毫无优势。   至于凌凤卿,他本人的名字并未出现。   以他好大喜功的性格,想来是打了个“两面开花”的主意,自己坐镇姚城,遣弟弟来魏城,两头参赛,最好一举包揽所有奖项,搏一个大满贯的漂亮名声。   ——待这名声搏完,他就该向魏城下手了。   又要面子,又要里子,什么好处都想占。不愧是因为一次失手而灭人满门的男人,野心和胃口就是不一般。   他不会得逞的,舒凫想。   无论姚城还是魏城,她发誓,决不会让凌家人赢得一场比赛、一声喝彩,更不会让他们吞并中州的计划成功。   “不错。”   江雪声点一点头,嗓音里含着些笑意,“说来也巧,我本打算让昭云参加姚城擂台,你和如漪一起留在魏城。不过,经你这么一闹,以凌凤卿的脾气,必然会和华月长老换个位置,亲自到魏城参赛,只为‘亲手教训这个给我难堪的小丫头’。”   舒凫双眼一亮:“也就是说,我可以亲手打爆他的头?”   江雪声笑道:“是啊。爱怎么打,就怎么打。”   “话说回来,凌奚月报了第三场?他想表演什么?”   邬尧也探出头来细看,忽然噗地嗤笑一声,“在全城人面前放一束烟火,向小姑娘表明心迹,顺便当众提亲,请父老乡亲做个见证?江昙,你别光惦记着正事,小心落得后背着火啊。”   江雪声慵懒道:“我担心什么?毛都没长齐的小雏儿,凫儿眼里没他,担心他还不如担心你。”   邬尧哂笑道:“我没那胆量和你……罢了,瞧你这样子也可怜,今日不与你计较。难得逛一次花朝,你打算一直保持这副模样?未免太煞风景了。”   “这样没什么不好。”   江雪声绕着舒凫手腕打了个卷儿,尾巴尖有意无意地在她小指上一勾,“朝夕相对,形影不离,也方便我守着她。若换了人身,行事还没这般便利。”   “先生,正事还没说完。”   舒凫一手捏住白蛇不安分的尾巴,将他从衣袖里拖出来,倒提在手中摇了一摇,“好好讲话,不要骚。哪一日你真撩着我,还不肯负责,我就表演一个铁锅炖白蛇。”   “好,我接着说。”   江雪声头下尾上被她提在手中,目光笔直,语调一丝不乱,“如今的正事,便是你昨夜没睡好,应当先去客栈歇息,养精蓄锐。你若容我陪着,我就留下;若容不得,我就勉为其难,和邬尧他们挤一挤。你开心就好,这点委屈我受得住。”   邬尧:“………………”   能不能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剁成个十七八截???   ……   舒凫到底还是没让江雪声陪着,独自一人开了间客房,剑不离手,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昨夜那一场过分真实的“梦境”,再加上这一趟来回奔波,多多少少消耗了她的元神,眼下还是多休养一些为妙。   不过她救回了一个孩子,也救了那个瘫坐在街边哭泣的女人。这点损耗换一条人命,一个家庭,可以说是物美价廉得很了。   舒凫调匀气息,慢慢放松心神。就在她即将入定的当口,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响亮的“啪啪”声,似乎有人正在拍打窗格。   “什么人?!”   她猛地醒过神来,头也不抬便从花瓶中薅了一朵蔷薇握在手里,反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掷去。   这一手去势又快又急,一朵鲜花被她掷出了冰冻馒头的威力。只听得“嗷呜”一声,窗外那不速之客已被击中,当场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舒凫发觉声响不对,回头一看才发现——那不是登徒子或者刺客,而是一条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黑色博美犬,嘴里叼着封精致花笺,脑门上被她砸出老大一个肿包。好在他反应及时,一只小狗爪牢牢攀住窗格,这才不至于坠落。   “哎,对不住对不住。小黑,你没事儿吧?”   舒凫认出那是凌奚月的狗,她一向爱憎分明,爱屋不及乌,怨人也不及狗,忙不迭地将博美接住,把这小小软软的一团抱在怀里,又替他揉了揉受创的额头。   “噫呜呜……我,我不叫小黑,我叫阿玄。”   博美痛得两眼飙泪,呜呜咽咽地纠正道,“小黑是猫的名字,三少爷养的猫就叫这个。”   舒凫:真巧,我也认识一只叫小黑的猫,不过是在动画里。   “好吧,阿玄。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又帮你主人送信?”   便宜不占白不占,舒凫一面问话,一面顺手捏了捏博美柔软的狗耳朵,“早跟你说过,不要站在我身后,很危险的。你家主人上回吃了我一肘子,鼻血飞流直下,差一点鼻梁就折了。”   “对不起,我忘了。”   博美幽幽叹息,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哀怨,“因为阿月一点都不在意,还高兴了好一阵子,说‘她愿意打我,就是眼里看得见我了’。我看着他那副模样,不知不觉就忘记了,鼻梁骨折是一件很疼的事。”   舒凫:“……”   硬了,拳头硬了.jpg   但硬又有什么用呢?   凌奚月就喜欢这个。   她要是不够硬,他还会觉得意犹未尽,恨不得送她一副铁拳套再来一发。   狗是无辜的,舒凫不忍心让狗失望而归,只好一边拆开他送来的花笺,一边摇头叹道:“阿玄,回头问问你家主人,他到底喜欢我什么?只要不是太困难,我都能改给他看。”   话音未落,她心不在焉地低头一瞥,只见那花笺开头写着一行隽秀小字:   “姜姑娘,在下最喜欢的,便是你对我不屑一顾的样子。”   舒凫:……你他妈跟我玩套娃呢???   “阿凫,我与你说实话。”   博美一脸无辜地眨巴眼睛,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为什么阿月这么喜欢你,真是个天大的谜团,连狗……咳咳,连我都想不明白。但我知道,阿凫真的很可爱,受人喜欢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想挡都挡不了。”   舒凫:“……”   ——劳驾,能安排个正常人喜欢我吗?   她又接着看下去:“‘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落花已逐回风去,花本无心莺自诉’……屁,这首诗分明是好友间倾诉别情,不是给他用来泡妞的。怎么着,他跟我谁是风,谁是花啊?倘若我是花,他是风,那我和别人结婚,他是不是还要给我传粉?”   博美:“……”   每天都想劝主人放弃.jpg   到了末了几句,凌奚月总算正常一些,满篇文绉绉的酸话中还能拣出一两句干货。   删繁就简,大抵也就是一句话:   “今夜花朝佳节,魏城仙市,盼君一晤。”   舒凫:哦,这是要找我约会逛街。   刚日完他哥就来约,想也知道动机不单纯。   舒凫对凌奚月无意,无意等于无感,说不上多厌恶,但也不想给他毫无意义的希望。   不过,他是凌凤卿的亲弟弟,又是个一心弑兄上位的黑心莲,作为合作对象的价值不可小觑。这次凌凤卿谋划着搞一番大事,凌奚月近水楼台,想必不会毫无打算。   如果他怀里揣着把杀哥刀,舒凫倒是不介意帮他磨一磨,开个刃什么的。   唉,好好的一个小坏坏,为什么非要和她谈感情,就不能谈谈钱呢?   凌凤卿的人头,她也愿意出大价钱买啊。   凌奚月的脑回路太深邃,舒凫拿不定主意,索性将那朵蔷薇握在手里揉碎,开口问道:“先生,你怎么看?”   “???”   博美困惑地歪头,眼珠滴溜溜一转,“阿凫,你在跟谁说话?”   “我设了个小法术,先生教我的。只要揉碎这朵花,他就能听见我的声音,方圆十里都有效。”   舒凫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幸好你只是一条狗。倘若你是个刺客,方才用刀剑或法术还击,撕碎了这朵花……那么现在,你大概已经变成了十七八块,我还得琢磨着怎么把你拼起来。”   博美:“……”   突然狗头一凉。   可是狗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愁眉苦脸地垂下耳朵,只见那破碎的花瓣上流转过一道灵光,接着便有个温润平和的男声响起:“什么事?”   舒凫:“先生,有人约我。”   江雪声:“嗯,杀了吧。”   博美:“……?????”   舒凫:“先生,是凌奚月约我。我想,他可能要谈谈怎么杀他哥的事情。”   江雪声:“嗯,那便先杀他哥,稍晚些再杀了他。”   博美:“我先回去了,告辞。”   ……   当日夜里,舒凫还是赴了凌奚月的约会,因为她确实有意交流一下杀哥心得。   只不过,她不仅手腕上套着一青一白俩镯子,乍一看像个左青龙、右白虎的社会老哥,而且——   “师父说,他放心不下小师妹,让我一起跟来看看。”   这么大一个三师兄,又是个光彩照人的天仙模样,整条鱼仿佛一千瓦强光探照灯。   要想忽视他的存在,除非先把自己戳瞎。   舒凫和凌奚月都是鹤立鸡群的标致人物,尤其舒凫这些年长得快,底子好,貌美腿长气质佳,天生一段“饮血代胭脂”的潇洒孤绝,走在街头便会引来路人瞩目。至于凌奚月,他为了避人耳目,多少用幻术做了点微整容,但俊秀丝毫不减。   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少不得会有人暗自比较一番,在心中道一声“般配”,或者郎才女貌、金童玉女什么的。   但有人鱼公主司非在旁,这情景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两位美少女和她们的俊俏跟班”。   凌奚月:本想拍两个人的电影,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姓名。   饶是他一向在人渣大哥面前虚与委蛇,涵养极佳,见状仍是忍不住咬牙道:“司非道友,我是请姜姑娘一人前来,能否请你……”   “不能。”   司非一脸认真,“你都带了狗,小师妹为什么不能带鱼?”   凌奚月:“……”   神他妈带鱼啊?!!!!    第六十八章 鱼龙舞   刚出场就去世的反派你见过吗   凌奚月知道, 姜若水——舒凫不喜欢他。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怎么抱过希望。   齐玉轩虽然草包,但也多亏他是个草包,蠢则蠢矣, 蠢到半点坏事都干不成, 身上反而没什么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劣迹, 最多就是个不辨是非的庸才。   至于凌奚月自己, 那就不一样了。   他自幼聪慧, 学什么都比大哥快上一截。年幼时天真烂漫, 不知藏拙自保, 以至于十岁不到就遭了大哥忌恨, 在黑市里将人间疾苦都体验了一遭。好不容易设法逃脱, 却失了那一点赖以傍身的鹓鶵血脉,从此在父亲眼中成了透明人。   除了华月长老之外,凌霄城门人捧高踩低, 媚上欺下,更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他知道, 只要父亲和大哥还在,自己这辈子就算是完了。顶天也是凌霄城的一条狗, 活不出个鸟样, 更活不出个人样来。   为了活命, 也为了在凌霄城保住一席之地,等待反戈一击的机会, 这些年他全心全意地为父、为兄筹谋, 为凌霄城的家业鞠躬尽瘁。有时候入戏太深, 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大孝子。   如果说凌霄城是个染缸,他也绝对干净不到哪里去。   过去他总觉得, 自己是“没有办法”。   直到看见舒凫,他才隐约有些明白,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没有办法”的。   至少,“没办法不为恶”、“没办法不杀人”这些话,他没法理直气壮地在她面前讲出来。   他喜欢舒凫,不为别的,只因为自己长年来郁结于心的一口气,唯独在她身上,才算是出得酣畅淋漓。   她活得不优雅,不讲究,不像他大哥一样精致到头发丝和指甲盖,却是个工工整整、端端正正的“人”样。一撇一捺,两腿站稳,腰挺背直。从她身后看去,便是传说中的顶天立地。   他喜欢她天不怕地不怕,纵横三万里潇洒自由,不用向任何人低头,更不用给谁做狗,甚至能将那些衣冠楚楚的“体面人”打成狗。   不如说,他最喜欢的就是看她打狗——   ——没错,打他也算。   ……   “凌公子,你没事儿吧?”   花朝节期间,魏城彻夜灯火不熄,人海与欢声通宵达旦。舒凫走在火树银花的街头,一回头看见凌奚月(明明已经变成美少女跟班,却依然)笑容可掬,忍不住真诚地发出疑问。   ——要不,还是跟他兄弟一起埋了吧?   “没事。”   凌奚月笑得有些脸酸,“姜姑娘愿意赴约,我便心满意足了。”   虽然带了条鱼。   她喜欢带鱼,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放弃的。只有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同时在内心想象一下红烧带鱼,才能维持生活这样子。   “我说,阿月啊。”   博美向他投去怜悯的目光,第一千零八次尝试劝解,“天涯何处……”   凌奚月叹道:“阿玄,天涯何处没有比你更可爱、更聪明的狗,我不也没有换吗?”   博美:“?????”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你扪心自问,最近三年里,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作把妹的工具狗???   你关心过狗吗?不,你没有。你只关心你自己,一心一意给妹子做舔狗。   “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舒凫不理会这一人一狗间暗潮汹涌,自顾自拉着司非去看夜市上陈列的各色法器。   不愧是五州最大的仙市之一,虽然还只是头一天,却已经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光是摆摊的天衍门弟子就从长街一头排到另一头,个个亮出看家本领,足以称之为绝活。   小到藏在齿缝里的雷火弹,大到饭馆圆桌一样的盾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来。   舒凫兴致高昂,索性一家接一家细细看过去,边逛边听两个“手镯”你一言我一语地传音解说,仿佛自带电子导游。   比如说:   【哼,天衍门也真是堕落了,什么歪瓜裂枣都拿出来卖。你看看那件法衣,袖子一边长一边短,胸口一边高一边低,下摆后面拖地,前面又短得像是要遛……咳,遛那个什么,他们缺布料缺成这样了?】   【邬尧,这是最新潮流,你不懂。】   【什么潮不潮的!既不能御寒,又不能挡刀,穿这法衣干什么吃的?】   比如说: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这种下九流的药都能公然叫卖,我看人族迟早要完。】   【嗯?哦,原来是……助兴之药,的确不登大雅之堂。不过邬尧,此事轮得到你说吗?阴阳合.欢,若不能尽欢,又怎可说是相合?】   【欢、欢、欢什么欢!那都是为了修行!有什么可欢的!】   【唉,所以你才赢不了萧寒衣啊。我听说他是个中行家,善于炼制此类药物,黑白两道都赞不绝口……】   【你又没用过——不对,你又没有老婆,你连用的机会都没有!你在那显摆个什么劲儿?!】   又比如说:   【哟,东海珊瑚又涨价了。这么小一粒珊瑚珠,还不如琼枝玉兔的眼珠子大,也好意思开这种天价。有这闲钱,不如去买天衍门种的玛瑙天竹,三十文一颗,三年不朽,还有一股独特清香,不比这实惠多了?】   【民间传说,东海珊瑚是千年前龙神喜爱之物。若是随身佩戴,便可得龙气护体,福泽绵长。】   【龙族都只剩……不对,都一个不剩了,绵长个屁。这珊瑚又不是什么要紧物件,我看他……咳,我看帝君也没多喜欢,就凌波她们重旧情,一直惦记着,只为留个念想,哪儿来什么“龙气”。这也龙气,那也龙气,他们以为龙气是口气,随便一喷就有啊?】   【道听途说,自然真假驳杂。众生渺小如蜉蝣,迷信虚无缥缈的传说,想要借此求得庇佑,也在情理之中。】   【众生?得了吧,你口中的众生,八百年前就不供奉龙神了。如今凤族和蛟族都成了“妖兽”,没见谁给好脸色,喊打喊杀的倒是不少。】   “……”   舒凫觉得,相较于公主病老蛟的怼天怼地,就连江雪声的绵里藏针都显得格外温柔。   途中他们遇见了季韶光,舒凫一向待他亲厚,便热情地攀谈几句,又趁机撸了两把蓬松雪白的萨摩耶。   “……”   凌奚月神情肃穆,以一种令人胆寒的冰冷目光注视博美,“阿玄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该换条狗?依你看,她是喜欢大的,还是喜欢白的?”   “……”   博美的语气比他更冰冷,不带一丝感情,“阿月,我觉得换狗没用,你得换人。”   两人闲谈间,季韶光与舒凫说起花朝节的双人擂台,自然也说到了那位精通破阵的“华月长老”。   “抱歉,舒凫。谢长老道行高深,我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季韶光面露惭色,目光却坦率清明,“我实力不济,帮不上忙,差一点就拖了后腿。我已经报名参加第一场‘五州问答’,且放手一搏吧。”   舒凫摆手道:“哪里,我才要说不好意思,帮不上你的忙。如果我再强一些,能够单挑长老,你就不必担心了。”   虽说根据江雪声的推测,华月长老很可能不会参赛,但舒凫也不想将季韶光卷入其中。在原著中,温柔男二承受的实在是太多了。   【“单挑长老”?看把你能的。】   邬尧闷声吐槽道,【入门三年单挑长老,如果真让你成功,修仙界足有一半人得愤而自刎。】   江雪声:【我看问题不大。她修行三月单挑妖王,不也胜了你一招?至于旁人,他们爱自刎还是服毒,且随他们去,又不会死到摇光峰门口。】   邬尧:【……】   ——不是,那也能叫胜???   ……   告别季韶光以后,舒凫继续和司非一同逛街。凌奚月不开口说正事,她也只拿他当个人形跟宠,对他的百般纠结视而不见。   反正自有狗会怼他,她操个什么心。   多逛过几条街她便发现,巫妖王所言非虚。魏城集市上,随处可见各种以“花童”为主题的器具,衣袍、法器、家具摆设,就连凡间最寻常的节日花灯,都会做成男童造型,或是描绘出一对俊秀男童的纹样。   至于“龙神”这个千年前的古老信仰,别说香火供奉,就连半个龙影子都没看见。   若不是邬尧告知,舒凫根本想象不到,这座城池竟会有龙气荫庇。就连21世纪的十八线小城镇,逢年过节的龙味儿也要更浓一些,毕竟大家都是龙的传人。   唉,时代变了啊。   龙神信仰没落至此,邬尧身为龙族后裔,也难怪他郁结于心,愤懑难平。   一路走来,他的絮絮叨叨就没断过:   【要我说,帝君也是多管闲事,就不该对这些人心软,还留什么龙气给他们。有人感谢他吗?有人记得他吗?没有,他们只知道花童。】   【我看小丫头说得对,花童就是编出来的。旱灾之所以平息,其实就是龙气发挥了作用,跟什么花童、什么伴娘,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帝君做事不留名,所以这些人不知道。江昙,你说是吧?】   【…………】   不知为何,江雪声在这个话题上安静如鸡,毫无骚话,舒凫只好接过话茬:【是,是。您说的都对。】   她暗自心想,以后迫害巫妖王的时候,还是注意些分寸吧。   就在此时,她余光忽地瞥见一抹亮色,扭头望去时只见一片五彩斑斓,却是个卖面人的小摊。   “这位仙子,不来看看吗?”   摊主是个白发苍苍、腰背佝偻的老妪,手中拈着一支竹签,顶上歪歪扭扭扎着一坨奇形怪状的金色玩意儿,几乎辨认不出轮廓。金色里沾着两点黑,可能是眼睛,也可能是大饼上的芝麻粒。   舒凫弯下腰认真打量半天,总算勉强分清它的头和屁股,看出那是一只肥墩墩的小黄鸡。   只是眼睛太大,嘴巴太歪,身体又太扁,看着很有些死不瞑目。   舒凫嘴角一抽,客气地恭维道:“大娘,您这……小鸡挺可爱的。”   “仙子,这不是小鸡。”   老妪咧开缺了两颗门牙的瘪嘴,露出个讨好的笑,“这是鹓鶵。鹓、鶵,您知道吗?上古时候的神鸟,黄色的。”   凌奚月:“……”   舒凫:“……”   对不起,无论怎么看,我都觉得这是一只小黄鸡。在鹓鶵本鶵眼中,大概也是一样。   她抬头向面人摊上扫了一眼,心中微动,试探着询问道:“那,您左手边那只小白鹅……”   “那是鸿鹄呀。也是神鸟,白的。”   舒凫:要是让柳师兄看见,指不定当场就疯了。   她接着道:“还有,这只火烈鸟……”   “火烈鸟?没听说过啊。红色的这个,是凤凰。神鸟之首,百鸟朝凤,很厉害的。”   “那,那一坨蓝和一坨紫,看着像是毒蘑菇一样的……”   “那是青鸾和鸑鷟。这五只凑一块儿,就叫做‘五凤’。仙子你要是感兴趣,一起拿走,我给你算便宜些。”   “…………”   除了江雪声之外,舒凫第一次遇见知晓五凤的同好,画风却和江雪声一样奇葩。   她只好委婉道:“我是个粗人,整天打打杀杀、居无定所的,买了面人也没地方摆。对了大娘,您知道五凤,那您听说过‘龙神’么?”   根据传说,千年前龙是群妖之首,五凤是龙神座下四大天王。   之所以是“五凤”,是因为四大天王一向有五个,这是常识。   “‘龙神’……?”   那老妪微微一怔,倏然抬起布满细纹的松弛眼皮,浑浊的老眼中泛起光亮。   “你是说……千年前的龙族帝君吗?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她仿佛被触动心事,不等舒凫追问,便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你说的龙神,那就是帝君呀。千年前魔祸发生的时候,是帝君带领五凤,还有其他妖族、人族,与那些魔兽抗衡。再后来,突然有一天……魔气消失,魔兽纷纷死去,五州大地得救了。”   “但是,帝君,还有五凤的族长……再也没有回来。”   “自那以后,龙族、凤族,一天比一天少,渐渐就看不见了。听说啊,五凤还在人间,要么隐居,要么……唉,只剩下零星一点血脉,日渐稀薄,与凡人没什么两样。”   老妪垂下白发婆娑的脑袋,细细摩挲着手中的“鹓鶵”,即使它看上去只是一只小黄鸡。   “我一直想亲眼瞧瞧‘真正的龙凤’,年轻时走过许多地方,一路问,一路找……可惜到头来,也只在话本里见过。如今到了这把年纪,走不动了,只好随便捏个面团,聊以自.慰罢了。”   “我听我娘说,我娘听我姥姥说,很久很久以前,魏城的天上啊,还会有白龙和彩凤飞过。在我合眼之前,真想看一看啊……”   老妪独自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之中,嘴角忽而微微翘起,浮现一缕小女孩般天真神往的微笑;忽而又疲惫地坍塌下去,像是沉甸甸压着累世的风霜。   或许,在她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中,也像江雪声一样,一直追逐着大地上消逝已久的传说吧。   不同的是,她始终都没有找到。   舒凫不由恻然,开口道:“大娘,您给我做一条龙吧。和这些鸡……五凤一起,我都买了。”   老妪茫然道:“可是仙子,你不是说,你居无定所,不方便……”   “没关系。”   舒凫摇了摇头,“我也喜欢龙神和五凤的传说。揣在身边,偶尔拿出来看上一眼,也算是个念想。”   “好,好啊。我给你做,这就做。”   老妪沧桑的面容上绽放出一抹喜色,忙不迭地答应着,忽然只听见一声轻笑,不远处有个清朗动听的男声传来:   “这位大娘,给我也做一个吧。”   “……?”   舒凫循声望去,只见搭话之人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穿着打扮很是考究,头戴翡翠冠,腰佩白玉环,一袭闪闪发亮的藏青色锦缎长袍,像是把星空裁了一幅裹在身上。   这男子面带一副温润斯文的浅笑,朝向舒凫微微欠身:   “仙子也喜欢凤凰?正巧,今夜百花楼上,在下有意献奏一曲《凤求凰》,倒是与仙子颇为有缘。”   “百花楼?”   舒凫只是随口一问,一旁的司非和凌奚月却如临大敌,齐齐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挡在舒凫和陌生男子之间:   “你是谁?别靠近小师妹,她不认识你。”   “姜姑娘是我同伴,道友夺人所爱,未免不美。”   另一边,有这两人挡在前面,江雪声气定神闲,慢条斯理地向舒凫解释道:   【百花楼位于魏城中央,是全城最高的一座楼。每逢花朝节夜市,都有乐修登台演奏,大多是为了一展技艺,给自己博些光彩。】   凌奚月和司非相看两厌,互相都觉得对方碍事,一个上前一步,另一个就抢着紧跟两步;你拱我一下,我踹你小腿一脚;一个张开双臂阻挡,另一个索性飞身扑向那陌生青年,作势要将他赶走。   “……”   青年第一次看见如此奇葩的护花使者,嘴角微微一抽,“两位,在下绝无冒犯之意。只是这位仙子风采出尘,身在茫茫人海之中,便如同石中美玉,沧海明珠,令人见之忘俗,这才冒昧搭话。”   司非:“我知道,你这是见色起意。小师妹说过,像你这种人,就叫做颜狗。”   青年:“?????”   他的确是颜狗,也的确在人海中对舒凫(的脸)一见倾心,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触手可及的美人。   他一心系在美人身上,不着痕迹地平移一步,试图绕过眼前这两个碍事的男人,却不料黄雀在后——博美得了凌奚月授意,蹑手蹑脚绕到他身侧,突然“嗷呜”一声,张大嘴巴咬向了他的臀部!   “唔呃?!怎么回……”   更糟糕的是,就在此时,青年身后响起一阵凌乱杂沓的脚步声:   “姐姐,你听说没有?百花楼上有个绝世美男子,正在那里弹琴!”   “真的?有多美?”   “太美了,就像天仙下凡一样美!他还穿着一身红衣,插着红宝石簪子,像个新郎官似的!”   “新郎官好啊,我可以!我现在就可以和他拜堂!”   “好好好,既然姐妹们都这么说,那我必须得看看!哎呀,前面有人挡道?他——他屁股上怎么挂着条狗?变态啊!”   “不错,他就是变态!”   与此同时,舒凫袖中的邬尧忽然掐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喊道,“他要非礼我们,姐姐救命!”   舒凫吓了一跳:“巫妖王?!”   难道是平日里被江雪声刺激太多,终于承受不住崩溃了?   她刚想到这里,却听见江雪声也跟着道:“姐姐,救命啊!此人是个惯犯,我姐妹也曾被他祸害!”   舒凫:“……”   ——到底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那些过路女子古道热肠,一听见“少女”求救,当即热血沸腾,抬高嗓门喝问道:   “好啊,敢在魏城造次!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姐妹们上啊,让这变态见识一下我们魏城女人的厉害!”   “别挡道,我们还要去看美男子呢!闪开!”   “等等,请听我解……啊!!!”   青年屁股上挂着一条铁齿钢牙的狗,一时间躲闪不及,当场被身后涌来的热血猛女们饱以老拳,七手八脚掀翻在地,然后一窝蜂地踩踏过去。   若她们只是寻常女子,倒也罢了。   可她们偏偏一个个人高马大,铁塔般的身材,砂锅大的拳头,鼻梁几乎高过额头,分明是一群生活在市井间的犀牛精!!!   “……”   “…………”   “………………”   被大群犀牛践踏过后,青年就像一块破抹布似的,出气多进气少,整个人虚弱无力地伏倒在地,几乎被踩成一幅二维码。   “这……”   面对如此惨状,就连舒凫都有些同情,“先生,巫妖王,你们不至于吧?他只是搭个讪而已啊。”   “对了,刚才那几位犀牛大姐,她们口中的抚琴男子……能让人如此痴狂,莫非就是‘玉面狐’萧寒衣?”   “至于。不是。”   江雪声轻描淡写开口,用一句话回答了舒凫的两个问题。   “犀牛不解风月,在她们眼中,‘琴’与‘箜篌’并无差异。听这穿着打扮,她们口中的弹琴之人,应当是一时心血来潮,穿了身男装出门的如漪。”   舒凫:“………………”   夭寿哦。   大师兄祸害完世间直男以后,终于将手伸向直女了吗?   而后,江雪声倏地一笑,仿佛在吟诗作赋一般,以一种抑扬顿挫、幸灾乐祸的语气接下去道:   “——地上那块抹布,才是真正的萧寒衣。”   “………………………啊?”   不等舒凫反应过来,她脑海中骤然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   如狂风,如巨浪,如同一场蓄力两百年的瓢泼大雨,几乎当场将她整个人震倒在地。   邬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萧狗你也有今天想不到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六十九章 下直钩   你要用那个吗,真是太那个了   玉面狐萧寒衣, 觉得自己今儿个真是日了狗了。   他的第三百零几任女友——具体是几记不清了——凝露魔君,说是得了笔生意,近日在魏城有一桩大事要办,须得亲自走上一遭。   萧寒衣闻言, 本着自己温存体贴的翩翩佳公子人设, 舍命陪美人, 冒着被三百余名前女友识破的风险, 给自己英俊潇洒的脸蛋做了个微整形, 美滋滋地陪着她一起赴会。   只可惜凝露所图者大, 一入城便说“要办正事”, 只和他一起逛了趟花童庙, 在情花中留下几句艳词, 就像朝露蒸发一样没了踪迹。   萧寒衣身边少不得姑娘,更少不得热情如火的夜生活。这两日他独守空厢,孤枕难眠, 终于故态复萌,决定重新干起老本行, 趁着凝露顾不上他的当口,上街勾几个漂亮姑娘回来爽一爽, 培养一段“醉时相交欢, 醒后各分散”的露水情缘。   而他第一个盯上的, 就是一位年纪不超过二十岁,容颜如同玉琢雕像一般清灵秀美, 目光澄澈, 一看便单纯懵懂好忽悠……总而言之, 无论他怎么想,都应该是手到擒来的小姑娘。   所以说……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萧公子, 你可别乱动啊。”   “你要是一动,我手一抖,指不定就给你多开一个洞。”   芳龄十八、花容月貌、“单纯懵懂”的小姑娘,如今就站在萧寒衣身旁,一脚踏在他单薄的脊背上,一手持剑,剑鞘正好抵着他险些被生生踩成四瓣的屁股蛋儿,而且一直绕着某个危险的位置打转。   自然,那柄剑并不是孤光——孤光是拒绝的。   萧寒衣久经风月,脚上踏过的船太多,偶尔也会翻上一两次,遇上个把过激女妖,捧着他那大宝贝笑吟吟地低语:“这东西啊,真是叫我又爱又恨,真想一口把它给咬下来……”   萧寒衣每次都安之若素,甚至还能与对方谈笑风生,讨论一下那玩意儿是水煮还是油炸。   因为他非常确信,对方不会下手。   对于自己的技术……不,魅力,萧寒衣流连花丛数百年,一向很有自信。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像个大王八精一样被人踩在地上,一会儿被狗啃,一会儿被犀牛践踏,一会儿被姑娘拿着根又长又硬的东西指指戳戳,臀部一阵接一阵地发凉。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菊花残,满地伤”的下场。   而他一向温润清雅的笑容,如今也开始泛黄:“这,这位仙子……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萧寒衣,萧公子。”   舒凫心平气和地重复一遍,“我没认错人吧?”   萧寒衣不敢隐瞒,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道:“不错,正是在下。仙子,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他嘴上这么问,潜台词其实是:你没被我始乱终弃过吧?   前一百任女友的外貌,其实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但舒凫容貌颇为不俗,若是见过——或者说泡过,他应该不至于毫无印象。   不是前女友,难道是前女友的妹妹,或者闺蜜……莫非,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   萧寒衣两眼乱转,满脑子胡思乱想,瞬间脑补出十七八个带球跑的狗血故事。   “我和你是第一次见面,他却不是。”   舒凫不与他兜圈子,伸手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巫妖王从衣袖里掏出来,笔直递到他面前,“巫山云蛟,萧公子可还记得?”   “……”   萧寒衣的假笑僵硬在脸上。   他当然记得。   邬尧第二任道侣有倾国之姿,以萧寒衣的眼光来看,也是个无可挑剔的绝代佳人。勾引得手之后,他很是自鸣得意了好一阵子。   再加上邬尧爱重前妻,即使情场失意也只是咬着牙、含着泪祝她幸福,为免惹她伤心,甚至投鼠忌器,没有对萧寒衣下死手,更是助长了这位第三者的嚣张气焰。   但狗改不了吃屎,花心狐狸改不了骚。   与邬尧的前妻蜜里调油、双宿双飞一阵之后,萧寒衣很快便觉得腻味,再一次悄悄迈开了猎艳的第三条腿。   舒凫:我从未听过如此辣耳朵之事.jpg   “开心点,狐狸。”   邬尧盘绕在舒凫手心,目光森冷,缓缓吐出一段鲜红的蛇信,“如今本座只是一点神识,没法把你碾成齑粉。”   萧寒衣刚松一口气,便只听见他阴恻恻地开口道:“不过,本座也很开心。因为本座知道,这小姑娘的手段,一定会比你想象的更加残忍。”   萧寒衣:“……”   舒凫:“巫妖王,您可别吓唬他。一不小心吓傻了,回头我们问什么?”   萧寒衣艰难地强笑了一下,却笑得不太成功,变成了一副鼻歪眼斜的苦相,半死不活地挂在脸上:“仙子,仙子想问什么?只要是在下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此地不方便,将他带回去吧。我会给如漪传讯,让他到客栈碰头……当然,失去了在我们面前表现的机会,我想他不会很高兴。】   江雪声提醒道,同时不无警觉地扭头打量了一眼凌奚月。   【就算问出些什么,也不能让凌霄城的人听见。】   他这话并未说出声音,但凌奚月察觉到舒凫的视线,当下便赔了个暧昧的笑脸:“姜姑娘,看来今日一行,也该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了。”   “……”   舒凫挑了挑眉,“抱歉,凌公子。今日我与师兄逛得开心,险些都忘了你还在。”   凌奚月:“……”   他还没来得及沉下脸,只听舒凫接着道:“有道是‘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妨与你直言。凌二公子,我对你无意,今日答应和你见面,只因我想知道凌凤卿袭击魏城的计划,这关系到数十万人的性命安危。”   “凌公子可以自己判断,是不是要将消息告诉我。”   “你说,我替苍生谢谢你,但你我之间的可能性不会增加;你不说,也不会减少。这个数字一直都是零,迄今三年,从来没有变过。”   舒凫神色平淡,既没有高岭之花对待追求者的轻蔑,也没有将他人心意拒之门外的不安,“在明确这一前提的基础上,凌公子,我等待你的回答。”   她比了个手势:“请。”   凌奚月沉默半晌,露出个艰涩的苦笑:“姜姑娘,其实你没必要讲得这么清楚。你既然知道我有这份心思,本可以敷衍我一两句,先从我口中套出消息……”   “我知道,但我不稀罕利用。感情之事本就复杂,我还是清楚些好。”   舒凫也笑了一笑,那笑容同样是平平淡淡的,就连最自作多情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疏离,“凌公子,你的感情,我知道自己还不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欠。”   凌奚月叹了口气。   一往情深、情深不寿的男二不少见,“欲做男二而不得”的,也不知除了他还有谁。   博美也叹了口气。   他觉得,主人这一辈子就吊死在一棵树上了。而且还是自己用绳套勒着脖子,拼命踮起脚尖去够那棵树。   ——也许,他应该先考虑换个主人?   说实话,要想抱上舒凫这棵树,他觉得自己成功的可能性还比凌奚月更高一点。   世态炎凉,人不如狗啊。   ……   最终,凌奚月拣着些重点,将凌凤卿此次魏城之行藏头露尾地透露给舒凫。他没有把话说全,终究还是另有打算。   这只看似谦冲自牧的小黄鸡,胸中始终揣着点争逐天下的雄心壮志。   他喜欢舒凫,同样也喜欢“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高处风景,而且从来都不曾放弃。   仿佛唯有如此,才是对他少年坎坷的补偿。   反过来说,只要他一天不放弃,舒凫就一天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所以说,凌凤卿果然有两手准备。不仅供奉着花童庙的厉鬼,而且拉拢了贺修文、凝露两个帮手,准备借他们之手袭击魏城,迫使魏城主低头。至于他们打算在哪一天动手,计划如何排布,凌奚月也不知情。”   客栈中灯火通明,舒凫盘膝坐在榻上,正对着摆放在一边的花瓶,与缠绕在花枝上的白蛇江雪声交谈。   瓶中鲜花已经从蔷薇换成了碧桃,雪白的蛇身映着灼灼艳色,倒也算得上赏心悦目,相得益彰。   江雪声颔首:“不错,不过也没什么新意,只是印证了我的猜想。凌凤卿终究忌惮这个弟弟,不会向他和盘托出。”   “凌凤卿忌惮凌奚月,凌奚月也忌惮我们。”   舒凫摘了一朵桃花握在手里,百无聊赖地捻着花瓣,“如果九华宗一举击溃凌霄城,对他来说不是好事。下一步呢,从何处着手?”   江雪声绕着花枝转了半圈,尾尖上挑,不紧不慢道:“凫儿当有打算。”   舒凫白他一眼:“那我要先生何用?”   如果放在其他师门,她这副态度实在是以下犯上,无礼至极,当场就能被送去吃禁闭。   但她的师尊是江雪声,而后者十分欣赏她的以下犯上:“你若想不到,我自然会补充。我若不让你想,反倒是害了你。”   “所以说,你偷懒,我还得谢谢你?”   舒凫差点没被他气笑,一伸手将白蛇抓过来,像是擀面条一样捏在掌心搓揉把玩,“先生,你可真是我的好师父啊。”   “慢着,凫儿。如今我一缕神识附在这条蛇身上,与它共享五感,你莫要太过——”   江雪声语速难得地快了一分,但不等说完,他的话音就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猝然中止,整条蛇都原地冻了个梆硬。   “……先生?”   舒凫只当是弄痛他,一下也有些措手不及,“你没事吧?我是不是捏着你哪儿了?”   “………………”   江雪声长长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在胸口(如果蛇有胸的话)打了三个转,然后再慢慢慢慢地吐出来。   待这一口气吐完,他的语气才勉强恢复平静:“无妨,你接着说。”   “哦。”   舒凫见他淡定,当下也没有多加怀疑,弯起双膝向后一靠,将白蛇搁在自己膝头。   她口中说着正事,手底又闲不下来,便时不时地用指腹摩挲一下蛇头,或是将蛇尾巴捏在手中捻上一捻。   江雪声:“凫儿,住手。”   舒凫:“哦。”   如今除了魏城修士之外,他们这一方的人手,也就是舒凫、柳如漪、司非,加上一条能够变成江雪声的白蛇,统共三个半人。   昭云公主说是另有要事,不知浪去哪里,暂时没办法计入其中。   至于巫妖王,用江雪声的话来说,他就是个添头,主要作用是妖界百科全书。   “凌凤卿的行动有魏城监视,有魏城主和魏小姐坐镇,全城修士也会尽力保护百姓安全。这一方面,暂时用不着我们操心。”   江雪声不肯让舒凫继续撸蛇,她只好折了一小截桃花枝,在半空中潦草地来回比划:   “贺修文心大本事小,唯一的倚仗就是钱多、人多、后路多,才会至今没被剿灭。他的手下必然已潜入魏城,巫妖王经验老到,不如拜托他留在城中查看,发现一个标记一个,回头我就把他们全鲨了。”   “还有作祟的厉鬼,虽说我们救回了一个孩子,破坏了花童庙,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我想,还是请三师兄在城里转一转,打探一下‘花童’的传说,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再来,就是凝露魔君。”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嫌弃地“啧”了一声,“萧寒衣说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她的安排,简直就是个废物本废,绝了。”   舒凫皱着眉头沉吟片刻,手中花枝轻点,在床榻边缘轻轻一敲:“有了,我来对付她。当然,得请大鸟师……我是说,柳师兄搭把手。”   “哦?”   江雪声丝毫不觉意外,只是平静地抬起头来,目光闪烁,“说详细些。”   要说舒凫的打算,其实也非常简单。   她本不是块勾心斗角的料,但凡能用直拳解决问题,她就连假动作也懒得演上一演。   因此,这一次她的计划,只消一句话就能概括:   ——放萧寒衣走。   准确来说,应该是“假意放萧寒衣走,然后暗中尾随,让他带我们找到凝露魔君所在”。   当然,虽说萧寒衣是个狐形自走炮台,但多少有些江湖经验,过于主动反而会让他起疑。要想诱他上钩,最好的办法不是与他拼演技,而是放手让他自己表演。   ……   事实上,就在舒凫和江雪声一拍即合,敲定钓鱼执法计划的同时,被锁了经脉、设了封印,关在另一处房间的萧寒衣,也正在一心盘算脱身之法。   他暗自心想,巫妖王恨他入骨,显然不会再手下留情。要想逃出生天,还是得从那个一脸懵懂的鲛人少年,或者正当妙龄的小姑娘入手。   话说回来,这位俏生生的小姑娘人不可貌相,脾气很是生猛,动不动就要人后.庭开花,萧寒衣实在有些吃不消。光靠一张俊脸,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只怕很难将她攻陷。   但有一件事,他坚信自己不会看错。   “……瞧她那模样,一看就是个雏儿,想来不知个中滋味。既然如此,事情便好办得多了。”   萧寒衣一边轻声自语,一边露出个自以为风情万种、其实足能刮下三斤油的微笑,伸手探向藏在腰间的暗袋,取出了一个小巧的海棠色药瓶。    第七十章 满地伤   你说的这个药,如果用在你身上呢   “仙子?”   舒凫刚一进门, 就只见萧寒衣倚在窗边,一手拨弄着一座古色古香的博山炉,转过脸向她投来一个完美的、嘴角弧度都经过精确计算的微笑,喉头漏出一声宛转低回的轻呼, 透着点恰到好处的欣喜和惊讶:   “仙子, 你来看在下了?”   “……”   舒凫只觉得被他兜头糊了一脸油腻, 险些当场关门, 奉送他一句“对不起走错了”。   有一说一, 这孽畜到底是怎么达成百人斩的?   难道是靠pua吗?   为了追查魔君下落, 舒凫觉得自己实在忍辱负重, 回头九华宗应该给她颁奖。   “不错。”   她一手扶着门框, 艰难地平复了一下心情, 以免自己将对方当场击毙,“萧公子一向锦衣玉食,夜夜笙歌, 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如今做了阶下囚,只怕不太习惯吧。”   “哪里。”   萧寒衣长袖善舞, 一朝失势,认怂服软的姿态也是一流, “有道是‘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在这繁花似锦的魏城之中, 落到姑娘这般……”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向舒凫抛出个含情脉脉的媚眼, “闭月羞花的美人手里, 在下纵是今日赴死, 也算不枉此生了。”   舒凫低声道:“哦,那你就去死吧。”   萧寒衣:“……什么?”   舒凫:“没什么, 你听错了。”   “……”   与此同时,白蛇江雪声藏在舒凫袖中,同样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大概类似于人类尴尬时脚趾抓地。   一人一蛇,表面上八风不动,其实内心都在疯狂地相互劝说:   【冷静啊先生!如果在这里露馅,我们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   【凫儿,你才要冷静……罢了,还是杀了他吧。一个凝露魔君而已,何必如此麻烦。】   【冷静啊先生!!!】   “萧公子,我有几个问题,想要向你请教。”   舒凫用力清了清嗓子,开始在心中默诵大悲咒,迫使自己四大皆空,“如果你愿意回答,我可以考虑帮你向巫妖王求情,让他放你一条生路。”   萧寒衣眉梢一动,心道:果然来了。   他知道邬尧与自己仇深似海,根本不相信舒凫能救他一条狐命。   但只要舒凫有求于他,愿意走进房间,坐下来慢慢地、慢慢地与他聊上一会儿,他金蝉脱壳的机会便来了。   萧寒衣心中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仪态万千地站起身来,向舒凫拱手作揖:   “多谢仙子。仙子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在他身后,精致典雅的博山炉香烟袅袅,有如仙气缭绕,散发出一阵令人筋骨酥软、心荡神驰的幽香。   ……   与此同时。   凌霄城小公子,修仙界天字第一号熊孩子凌凤鸣,今天心情很不愉快。   大哥安排他参加魏城双人擂台赛,又指名让那位“华月长老”作陪,显然是对他寄予厚望,盼着他在花朝节上一举夺魁,为凌霄城增光添彩。凌凤鸣头脑简单,向来崇拜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大哥,自然乐意之至,一连好几日晚上都睡不着,摩拳擦掌准备参赛。   但是……华月长老这个人,实在是太讨厌了。   在凌凤鸣贫瘠的知识范围里,华月长老谢芳年,是他见过相貌最美、讲话最毒的人。   也不知他是个什么稀罕玩意,竟然能让大哥像供牌位一样供着,甚至还愿意放低姿态,称呼他一声“谢先生”。   在凌凤鸣眼中,鹓鶵一族血统高贵,天生便与凡俗不同。除了龙凤之外,几时需要向他人低头?当今世上,龙凤销声匿迹久矣,众生合该以鹓鶵为首,在凌霄城的威名下俯首称臣。   谢芳年不过一介客卿,态度却如此倨傲,实在是目中无鸟,可恶至极。   譬如昨日,凌凤鸣悄悄驾车前往魏城,想要在擂台当日之前打探一些消息,好为大哥分忧解难。谁知出师不利,刚落地就挨了一顿毒打,不得已之下,只好蔫头耷脑地铩羽而归。   ……然后,他就遭到了华月长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鸟身攻击。   “你真是鹓鶵后人?这一代血脉最浓的小公子,凌宗主的掌上明珠?我看不像,多半是从隔壁鸡窝抱错了。”   “鹓鶵一族实在家门不幸,三千年来血脉凋零,连一只纯种的鸟都养不出来。凌宗主苦心孤诣,为了让鹓鶵重现人间,搜罗天下族裔,好不容易孵出你这么一个东西,血脉是有了,却偏偏没长脑子。”   “指望你复兴鹓鶵,还不如栽培一番门口树上的麻雀,我看它们修炼成凤凰比你快。”   ——实在是太过分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凌凤鸣一气之下,决心“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带上几个平日里陪他作天作地的狗腿跟班,趁着夜深人静,再次一溜烟地从姚城跑了出来。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他想,自己定要前往魏城一雪前耻,让大哥刮目相看,让谢芳年再也骂不出来。   至于他的目标,不用问,自然就是让他蒙受奇耻大辱,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扫地的舒凫。   ——就连我爹都没打过我!   ——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如果舒凫知晓,大概会感慨一声“就连你爹我也没想到,我怎么会吸引你们这些东西的注意”。   如果土味魔君南宫溟知道,大概会拍案而起:靠,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抢本座的台词?!   俗话说“有钱能让鬼推磨”,在修仙界,只要你足够有钱,甚至可以让磨盘成精,积极主动地把鬼碾成粉。   凌小公子缺德、缺心眼、缺脑子,就是不缺钱。   他一到魏城,大把的灵石挥洒出去,自然有人愿意为他提供消息,指出舒凫一行落脚的客栈。   舒凫和司非并未隐藏行迹,容貌又惹眼,要探听他们的去向并不困难。事实上,如果刺客主动送菜上门,反而省去他们掘地三尺的功夫,实乃求之不得。   “好,我们这就动身!让那疯女人知道我的厉害!”   凌凤鸣脑袋空空,脑仁差不多只有半个麻雀大,当下就撸起袖子,带着一帮战斗力还不如麻雀的小弟,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去客栈“雪耻”了。   对于此时客栈中上演的情形,凌凤鸣一无所知,也无从知晓。   但他很快就会知道,今夜的“雪耻”之行,将会是他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没有之一。   ……   “……唉。仙子有所不知,其实在下亦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啊。”   此时客栈之中,萧寒衣亲手沏了壶清茶,给自己和舒凫一人斟了一杯。当然,在舒凫的杯子里,他施展空空妙手,悄悄添加了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独门调料。   准备停当后,他便在一旁凄凄惨惨戚戚地整衣坐下,低眉敛目,抛给舒凫一个黯然神伤的侧影。   “……”   江雪声再一次静静绞紧了舒凫的手腕。   在萧寒衣的表演面前,就连修仙界骚话之王也为他沉默,沉默是今晚的魏城。   “…………”   舒凫心里也不好受,她暗自蜷紧了手指和脚趾,只觉得自己快要在地上刨出三室一厅。   但在表面上,她仍然显露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冷漠,以免萧寒衣起疑:“萧公子,请说吧。”   “是。实不相瞒,事情是这样……”   萧寒衣意在拖延时间,故事编得散漫敷衍,但来不及捏造太多,其中倒也不乏几分真相。   按照他的说法,他对每一任女友都是真心的,只是他的心敏感易碎,不知不觉就碎成了三百多片,每一片都爱上了不同的人。   他不是渣男,只是心怀天下,想给每一个渴望爱情的女孩带来幸福。   爱一个人患得患失,牵肠挂肚,实在太累了,所以他决定爱一百个……   “…………”   舒凫:海豹鼓掌.gif   这狐狸如果生在21世纪,戏份多一点,绝对能成为超越洪世贤的表情包。   讲完长达一刻钟的风月史之后,萧寒衣终于遮遮掩掩、扭扭捏捏,第一次提到了“凝露魔君”这个名字。   “我也是不得已啊!”   他一开口便将自己撇个干净,受害者腔调十足,“我虽然不成材,好歹也是妖王之后,若非走投无路,又怎会投奔魔修!”   “哦,怎么个不得已法?”   舒凫两眼放空,笑容呆滞,内心已经将大悲咒背了七八遍。   “那些女子,与我交好时都是两厢情愿,也说过‘好聚好散,绝不纠缠’……不知怎么,有一日她们聚到一处,几个人一合计,便一口咬定我虚情假意,说什么‘始乱终弃’,什么‘撩而不娶’,要取我项上人头,祭奠她们的青春与真情。”   “我的亲妹妹素衣……不,现在该叫铁衣了。就连她也不理解我,甫一继承妖王之位,便将我从族谱上除名,逐出青丘地界,也不肯替我挡一挡那些女子的追杀。天大地大,竟已无我容身之处。”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愿意收留我的,就是阿凝……不,凝露魔君。”   说到此处,萧寒衣的语气越发哀婉悱恻,几乎潸然泪下:“若非有她庇护,如今我早已是泉下之鬼,又如何能活着见到仙子?”   “……”   舒凫被他活活撩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指甲几乎抠穿手心,就连大悲咒也背不下去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巫妖王,你老婆瞎啊!!!!!   “好,我都明白了。”   她实在不想继续遭这份罪,便假意装作被萧寒衣的倾诉打动,顺势从桌边起身,“萧公子实乃精虫……咳咳,性情中人。如此说来,你的所作所为,倒也算得上情有可原。在巫妖王面前,我会为你多美言几句。”   “慢着,仙子!”   萧寒衣如何肯放她走,见熏香无用,连忙将那加了料的茶杯向前一推,动情挽留道,“仙子既是在下知音,不妨喝了这杯茶再走。还是说,仙子也信不过在下,以为在下是那等……轻薄之人?”   舒凫:“……”   ——你看正常人会信你吗???   她自以为这一套钓鱼操作钩直饵咸,没想到对方的钩比她更直,甚至连饵都懒得挂。   在他眼中,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到底有多好骗啊?   舒凫原本只想假装感动(说实话,这真的很难),悄悄给结界留一道缺口,放萧寒衣逃走了事。但既然他如此不依不饶地送上门来,也就怨不得她了。   于是她将脸一翻,故作恼火地一拂衣袖:“谁说我信不过?不就是一杯茶,我还怕你不成。”   与此同时,借着她衣袖遮掩,江雪声飞快地探出头来,一口叼住杯沿,将桌面上两盏清茶换了个位置。   萧寒衣在炼制不可描述的药物方面颇有一手,就算是江雪声本人,也不确定能否百分百破解药性。所以对于这一招,他还是选择了最为古老的应对方式。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也就是说——只要杯子换得够快,就连下药之人也看不出来!   萧寒衣的确没看出来。   他一来被舒凫含嗔带怒的表情迷了眼,二来自负手腕高超,炼制的药物无色无味,满以为小姑娘不知他这番本事,再怎样警觉也看不出其中端倪。   为了取信于舒凫,他抢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又两眼放光地看着她举杯。舒凫嘴唇沾上杯沿那一刻,萧寒衣几乎心花怒放地笑出声音。   “在下多谢仙子厚……爱…………咦???”   ——等一等。   ——这茶,好像不太对劲。   分明只是一杯普通茶水,怎么刚一入腹,就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玄妙之感油然而生?   这种不可言说的玄妙之感,为何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一瞬间就淹没了他的全身,裹挟了他的大脑?   不对,从根本上来说——   这样的感觉,为什么会出现在他自己身上?!   “你……你……”   萧寒衣隐约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舒凫,“是你……”   但舒凫反应比他更快,立刻运使灵力,将自己逼得满脸通红、额头冒汗,软绵绵地向地上一歪,有气无力道:“萧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你在茶水里做了手脚?”   萧寒衣一头雾水:“什么?这么说来,你也中了……这,怎会如此!在下不知道啊!”   ——难道自己方才一不小心,在两杯茶水中都加了料?   ——这得多不小心啊?!   ——他猎艳多年,从来没有犯过这种低级错误!!!   “萧公子,如今我们都中了这……这奇怪的东西,为免铸下大错,还是赶紧分开为好。”   舒凫一边在心中高唱“只为这一场戏,竟耗尽我半生演技”,一边装模作样地扶墙起身,一步一顿朝向门外退去,“放心,我会请人来为你诊治,萧公子保重……”   “等、等一下,仙子!这毒无药可解,只有你才能为我——”   萧寒衣一语未毕,舒凫就在他面前“哐当”一声拉上房门,隔断了他惊惶尖锐的呼声。   “…………”   ……竟然还是无解之药,好阴哦。   房门一关,舒凫立刻脸不红气不喘,面色平静如初,纤细腰杆挺得笔直。   “好了。萧寒衣中了自己的药,一定急于找个人解毒。魏城禁止开设青.楼,他找不着姑娘,又不敢上街强抢民女——魏城主会把他五马分尸,只能向老情人凝露求助。”   她掸了掸手,胸有成竹地向江雪声说道,“先生,请柳师兄跟着他吧。之后的事情,我就派不上多少用场了。”   江雪声:“……不错。凫儿当真冰雪聪明。”   不得不说,这一手的确恐怖如斯,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就连他自己,也不想品尝萧寒衣如今的体验。   也就在此时,凌凤鸣带着一干小弟赶到客栈,问清舒凫一行人住在哪几间客房,只见萧寒衣那一间还亮着灯,便不由分说地纵身跃上二楼,挥剑破窗而入:   “疯女人!我来找你算账了!”   “………………”   然后——   凌凤鸣震惊而迷茫地发现,房间里没有舒凫,只有一个冷汗淋漓、披头散发的英俊青年,正伏倒在桌边,满脸痛苦地翻滚挣扎。   那青年一听见人声,立刻近乎急切地转过脸来,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钉在凌凤鸣脸上:   “好……好俊的小姑娘啊……”   “什么?”   凌凤鸣莫名其妙,“不是,你谁啊你?那个疯女人呢?”   不等他反应过来,青年已经一把攥住他手腕,将他整个人从窗台上拖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按倒在地:   “姑娘,在下身中剧毒,亟需你救在下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大慈大悲,想必不会拒绝……”   “不是,啊??等等,你干什么?!放肆,你在摸哪里!!你知道我是谁吗!!!放开我,不要,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第七十一章 道是有情   他喜欢我,不是错觉   最终, 在狗腿们七手八脚的抢救之下,凌小公子总算逃过一劫,得以从萧寒衣的魔爪中保住清白。   小公子侥幸没有受伤,只是挨了这条饥不择食的公狐狸一顿好撕, 被抢救出来时惊魂未定, 活像被七八群犀牛来回践踏过, 以后很可能会落下恐同的毛病。   与当年那位崆峒长老, 也算是殊途同归。   至于萧寒衣, 他虽然未能得手, 好在凌凤鸣为他打开了一条生路, 提醒他结界已经解除。   下半生幸福要紧, 萧寒衣顾不得回头寻找舒凫,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窗逃命,跌跌撞撞冲过长街,直奔自己与凝露约定的“碰头地点”而去。   他不知凝露身在何处, 但她说过,倘若他遇上性命攸关的危险, 只要去到那里,施放信号, 她便会出现在他面前。   事到如今, 除了信她, 他已经别无选择。   慌不择路的萧寒衣自然没有注意到,在他头顶, 高邈辽阔的夜空之中, 悄悄缀上了一只振翅疾飞的雪白大鸟。   从地面上看去, 大鸟的轮廓模糊不清,有点像是一只鹅。   ……   另一边, 舒凫将萧寒衣置诸脑后,径直揣着白蛇回到自己房间,倒了杯凉水开始猛灌。   “妈呀,熏死我了。那条种狐狸,他在房间里点了什么玩意儿?”   她一边灌一边抱怨,“我都磕了一整盒清心丹,还是被那味道呛得不行。刚才没觉得,这会儿倒有点上头。”   “凫儿,坐下。”   江雪声也看出她面色有些异样,只怕是方才压住的药力上涌,立即一闪身化出人形,单手扶着舒凫在榻边坐稳,腾出一只手探她脉搏。   “……无妨。熏香的药力被清心丹中和,很快便会散去,只是多少有些影响。”   诊完她脉象后,江雪声目光闪烁,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你且忍一忍,今晚早些歇息吧。”   “嗯。”   舒凫难得老实地点点头。   那熏香的效力不上不下,勾不起心中欲念,只是让人觉得有几分飘飘然,全身上下都轻松得不可思议,仿佛陷入了一团绵软的云。   也许是因为这点飘飘然,舒凫半靠在江雪声灵力流转的分神身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清凉惬意,好像三伏天里抱着个大冰箱,很想将自己整个儿埋进去。   这么一说,遍布古今中外小说的“不可描述之药”情节,从她穿越至今,好像还是第一次遇见。   “……”   舒凫侧过脸,静静望着近在咫尺的江雪声,见他难得面带忧色,忽然无端地泛起了一点玩心。   “先生,那个,我有点……”   她故意吞吞吐吐,一手揪住江雪声衣襟,假模假样地往他身上贴贴,“我不太舒服。”   更露骨的台词她也知道,但若是说出口来,她觉得可能涉嫌性.骚扰。   左右都是玩笑,不越界就好,她知道江雪声看得出来。   他的玩笑她不会当真,她偶尔闹上一闹,他自然也会从容地一笑而过。   当然,如果能让他的呼吸和心跳乱上一拍,那就足够她吹到下辈子了。   说实话,舒凫一直很想这么玩一次。既然他们两人平辈论交,不论师徒,不问长幼,总没有只能江雪声逗她,她就不能还以颜色的道理。   有时候她也会想——   如果江雪声对她,不光是没轻没重地瞎几把撩,而是真有那么点意思呢?   毕竟这三年里,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本性如此”、“喜欢便会亲近”,但舒凫从未见过他这样亲近别人,无论男女。   江雪声对弟子是个顶个的好,虽然嘴上不饶人,但确确实实将每个人都照顾周到,真正做到了“但凡弟子想要,我便会给”。   但是,他有事没事揽在手边,动不动就像撸猫一样撸上两把,有时候还要凑近前吸一口的,好像真的……只有她而已。   ——难道说,是姜若水这个女主天赋异禀,其人如猫,撸起来手感特别好?   舒凫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就不再深思。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那种可能”,但每次这心思刚一冒头,她就下意识地觉得“不可能”。   不可能啊!   太不可能了!   那可是江雪声啊!   天下第一美人!天下第一逼王!天下第一品如服装厂!   不仅骚,而且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骚,一直在升级,从未被超越!   ——他为啥看上她啊,他瞎了吗???   就算姜若水的皮囊再美,舒凫的灵魂再有趣,她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小筑基,外加一个平平无奇的21世纪社畜啊?   好吧,平平无奇的社畜不会刀刀烈火,一刀一个小魔修。   但刀刀烈火的酷炫女修,光是在九华宗就有足足一个山头,领头的还是纵横五州的天下第一剑修,怎么想也轮不到她吧?   江雪声这咖位的大佬,看她不该像看孙子似的,能看上她啥啊?   ……   就这样,舒凫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封存心底,一丝半缕都没有浮上水面,以至于江雪声也无从察觉。   这念头太荒唐了,她只觉得好笑。   笑自己贪心不足,嚼着嘴里的龙傲天剧本,却还忍不住瞄一眼碗里的玛丽苏。   眼下她也是如此,怀揣着一点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微妙期待,一手虚扶着额头,一手扯住江雪声衣袖,十分戏精地表演经典剧本:“先生,我……”   “凫儿。”   江雪声面沉似水,抬手覆上舒凫手背,平心静气地打断她,“说实话,你在这方面演技很差。能被你骗过的,可能只有萧寒衣,因为他打心眼里瞧不起小姑娘。”   “但我知道,如果你当真中招,此刻应该会满脸通红地破口大骂,然后活剥了那条狐狸的皮。”   舒凫:“……”   虽然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演戏,但我没有想到,你揭穿我的方式如此清奇。   而且一点都没说错。   既然江雪声拆台,这出戏她一个人唱不下去,只好点头承认:“不错,我只是开个玩……”   “……笑?”   话音未落,舒凫只觉得光线蓦地一暗,视野陡然翻转,眼前景象变成了一片空荡荡的天花板,半截飘逸黑袍,一段白玉似的颈项和锁骨,以及江雪声自带柔光效果的清俊面容。   他漆黑柔亮的长发拂落下来,如水墨倾洒,堪堪从她脸侧和颈间扫过,带起一阵细微的酥痒。   “………………”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舒凫原地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江雪声是将她仰面放平在榻上,然后欺身近前,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   天悬星河,如今却不是“满船清梦压星河”,而是“满天星河在压我”。   “凫儿。”   江雪声双手撑着床沿,没有进一步动作,眼神和嗓音里都透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几乎是在叹息,“这样的玩笑,可不好随便开。”   他垂下目光,幽幽凝注她面孔:“你看,我若是当真,你又要怎么办?”   “啊?真的吗?”   舒凫半点也不怵他,更兼嘴上没把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哇,那我岂不是赚死了?”   “……”   江雪声顿了一顿,方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这句也是玩笑?”   “是。不过,玩笑也不是假话。”   舒凫索性仰面躺平,抬起眼坦然与他对视,“先生,我虽然和你开玩笑,但我这人玩得起,敢说就不怕你当真。”   “相比之下……”   她伸手掬起他一绺垂落的长发,绕在指尖上转了两圈,没所谓地撇了撇嘴,“你这种玩笑,就开得不太厚道。我没当真,所以不跟你较真。万一我当真了,以为你真想对我做点什么,继而想入非非,小野鸭想吃白蛇肉,你又要怎么办?”   舒凫直来直去惯了,没把江雪声隐晦的暗示放在心上,又有些恼他撩得过火,近在眼前却只能看、不能摸,实在憋屈得慌,索性将眼一闭,直起腰朝他脸上贴过去。   “你看,如果我这么给你来一下,你还不是要躲开?玩不起就不要——”   江雪声没有躲开。   于是舒凫这个“来一下”,就结结实实地A了上去。   A得不太准,正好是上嘴唇磕着他下嘴唇,又因为触碰那一瞬间震撼过头,下意识地龇了个牙,好悬没把他嘴唇啃一块下来。   “哇?!”   舒凫就像被热茶烫了嘴似的,倏地睁大双眼,整个人猛然向后弹开,“先生,你倒是躲一躲啊!”   江雪声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我几时说过,我一定会躲?”眼看舒凫的脊背又要撞上床榻,他连忙一伸手环住她腰,将她整个人揽到近前,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刚才不也没躲,现在紧张什么?”   “那不一样。”   舒凫一手抚着胸口平复心情,一本正经地分辩道,“我不躲你,那是因为我乐意,真有什么我也不吃亏。现在你不躲我,难道你也……”   她突然噎住。   然后,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向他望去。   “呃……先生……难道你……”   “我什么?”   江雪声此刻既知她有心,句尾都轻飘飘地飞起来,眉梢眼角泛着清亮笑意,眼底灿然有光,越发像个鲜衣怒马、逸兴遄飞的少年郎,“你说。只要你问,我便会答。”   “问个屁啊!”   舒凫在他肩头用力捶了一拳,对方若不是江雪声,只怕已经被这一拳捣出一个嗖嗖漏风的透明窟窿,“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搁这儿逗小孩?有意思吗?”   江雪声目光闪了闪:“怎么,真嫌我老?”   “那倒没有。”   舒凫干脆地回答道,“只是你活了这么久,必然已经阅尽千帆,看透世情,什么姹紫嫣红都入不了眼,没必要拿我寻开心。”   她一边故作哀叹,一边偷眼窥视他神情:“万一我当真,你这就是平白惹我伤心,罪过啊。”   “……”   江雪声低垂着眉睫沉思了一会儿,也不知是无奈还是释然,忽而绽出个近乎安详的笑,轻声道:“凫儿,这你就误会我了。”   “我确实‘活’了很久,见过许多人、事、物,看透了不少东西。但我真正‘体验’过的,其实并不很多。尤其是你,于我而言,更是新鲜得很。”   “我不是故意戏弄你,只是……”   ——只是第一次,还不习惯。   第一次想亲近谁,也是第一次,产生想要主动做些什么的念头。   同样是第一次,江雪声心有顾虑,故而反复斟酌。   他不想连累她,却也不想再瞒着她。   或许,在坦承心境之前,他应该先将关于自己的实情和盘托出,好好为这些年的隐瞒道个歉,说一声“以后改进”。   如果,她在知晓一切后,仍然愿意有“以后”的话。   该从何处说起呢……   ——大概,得追溯到三千年以前吧。   “什么?”   舒凫隐约猜到他这话意味深长,又察觉胸口鳞片微微发烫,急切地开口追问道,“你说你‘体验’的不多,那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过的?闭关修炼吗?还是说……”   啪啪啪!   “师父!小师妹!我进来了!”   就在这一刻,房门突然被人一叠声地急促拍响,紧接着吱呀一声打开。   “师妹,你说得对。”   司非双手推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踏入其中,“关于花童,我还没出魏城,就打听到了一些古怪的传闻…………咦?”   “师父、师妹,你们在做什么?”   舒凫:“……”   江雪声:“……”   是啊,他们在做什么来着。   舒凫不动声色地从江雪声臂弯里挣出来,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胡扯道:   “刚才我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做到最后一个起不来了,先生刚把我拽起来。唉,我这腹肌,以后还是要多多锻炼啊。”    第七十二章 龙思故渊   你这龙不太对劲啊   “……事情就是这样。师父、师妹, 我觉得我们应该过去看看,找那户人家问一问。”   “师父?师妹?你们在听吗?”   “……”   “……”   舒凫犹自沉浸在仰卧起坐的余韵之中,整个人都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在!我在!”   其实她很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但正事在前, 她根深蒂固的事业心不允许自己分神。   正事, 先说正事。   江雪声的念头本就飘忽不定, 想一出是一出, 眼下还是不要放在心……艹, 果然还是很在意!   不行, 先说正事!   “我也在听。”   江雪声倒是真的处之泰然,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舒凫确实只是在做仰卧起坐,“你方才说,在城南郊外有一户人家, 性情孤僻古怪,不敬花童, 而且时常危言耸听,声称‘花童从未成仙, 只是被人推上神坛’。在魏城, 的确算得上一桩奇闻。”   说着他扭头望了舒凫一眼:“我记得, 凫儿也对‘花童’一说嗤之以鼻。这户人家,倒可说是你知音。”   “啊?”   舒凫突然被他点名, 心头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强自镇静道, “是啊。我想,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   “……”   司非总觉得一夜之间, 师父和师妹都变得有些不对劲。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天真无邪的鲛人宝宝不明就里,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如坠漩涡。虽然他反应灵敏,拥有一副感知水流方向的鱼鳍,却捕捉不了室内流淌的微妙空气。   为了打破僵硬的氛围,舒凫率先起身:“既然如此,我们就往城南看看吧。柳师兄还在追踪萧寒衣,获得消息之后,他自然会联络我们。”   江雪声点头:“如漪行事稳妥,不必担心。司非,你和邬尧一起留在城中,帮魏城主清理鬼面魔君的眼线。”   “是,师父。”   司非乖巧应声,同时又有些迷茫。   ——此时本来就应该分头行动,师父的安排明明十分合理,毫无问题,为什么他会有一种被疏远的寂寞感呢?   ……   按照司非提供的消息,舒凫一路打听,顺藤摸瓜,很快便找到了那户传闻中的古怪人家。   这家人姓栾,三代同堂,一家五口,上有花甲之年的老太太,下有蹒跚学步的小孙女。因为姓氏罕见,而且屡屡对“花童”出言不逊,坚持供奉古老的龙神,在城南一带可谓家喻户晓。   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好在魏城风气开放,居民平均素质高,虽然人人都觉得栾家偏执、荒谬、不合群,但也只是揣在心中,偶尔当怪事议论一两句,不至于因此而排挤欺凌。相较于传说中那座欺侮少年的魏城,反而要文明得多。   栾家远居郊外,独自守着一亩三分薄田过活,家境并不阔绰,家门口却盖着小小一间庙宇,据说其中就供奉着他们信仰的龙神。   这座小庙年代古老,久经风霜,墙角斑驳的青苔叠了一层又一层,但看得出一直有人精心修缮,就连瓦片上都没有一个豁口,被一场春雨洗涤得闪闪发亮。   舒凫摸到门口的时候,正好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捧着一束鲜花,半篮瓜果,一手牵着个梳冲天辫的小姑娘,正要向那小庙里走。两人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大约是一对兄妹。   仔细看去,兄妹俩都生得白净秀气,雪团一般亮眼,如果不是衣着朴素,说不定会被误解为哪个高门大户的小姐和公子哥儿。   “你是……”   大约是因为少见外人,少年看见舒凫上前,便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她,“这位姐姐,你找我们有事吗?看你的打扮,不像是魏城本地人。”   “你好啊。我叫舒凫,是来魏城参加花朝节的。”   舒凫一边自报身份,一边不着痕迹地抬头扫了一眼庙门。   从她的角度看去,无法辨认庙中景象,只见庙门口悬挂着一幅匾额,上书“龙神庙”三字,字体遒劲有力,似乎刚刷过一遍金灿灿的新漆。因为被人反复擦拭的缘故,这三个字看上去格外鲜亮,半点也不见凄风苦雨的悲凉。   舒凫心中会意,刚要转向那少年继续询问,忽然听见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仙子?你是,昨天晚上的仙子吗?”   “咦?”   舒凫闻声扭头,只听一阵颤巍巍的脚步声响,一道弯腰驼背、华发苍颜的瘦小身影映入眼帘。   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夜市上遇见的老妪。   当时舒凫买了她一套面人儿,回头插在客栈里,人人都忍不住问一句——这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莫非是某种最新型的巫蛊道具?   如今,这老妪站在明亮的日光底下,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矮小干瘪,像是一把枯黄的蓬草,被岁月反复碾磨,挤干了每一点鲜活的绿意,风一吹便会纷纷扬扬地四散飞去。   但是,当她抬头望向舒凫的时候,脸上却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就连死气沉沉的双眼中也有了光亮:“仙子,莫非你是……为了参拜龙神,才找到这里来的?”   那倒不是,舒凫想。   来此之前我还没想过,“栾家”就是指您,而且您老人家门口真开着个龙神庙。   这样说来,您老人家上街卖面人儿,那就是在传教啊。   但她面色如常,只是礼貌客气地笑了一笑:“不错。大娘,这庙……是您家里盖的?”   老妪连忙摆手:“不敢,不敢。这庙可是个古迹,咱们栾家祖祖辈辈啊,一直都在这里守着。”   “只是……除了我们,已经有好多年,都没见外人来参拜龙神了。我想,捏造出‘花童’这个神仙之后,人们都已经把龙神忘了吧。”   老妪将腰背压得更低,深深地叹了口气。   “忘了龙神,不好吗?”   舒凫刚要询问花童之事,江雪声忽然从她袖中探头,毫无预兆地开口道,“龙神消失多年,早已无法庇护百姓。既然如此,抛弃这等无用的神明,追求新的信仰,岂非皆大欢喜之事?”   “那可不行啊。”   老妪极缓慢、极庄重地摇了摇头,满脸皱纹挤在一处,露出个疲倦而了然的微笑,“花童是假的,龙神却是真的。龙族确实存在过,从魔祸中拯救过这片土地。我相信,龙神之所以消失,也一定是为了世间的芸芸众生。”   “即使所有人都忘记了,我们也不能忘记这份恩情。”   说罢,她转向自己的孙子孙女,和颜悦色地嘱咐道:“阿黛,阿清。这位仙子是贵客,你们带她去庙里看看。”   “好的,奶奶。”   那少年利落地答应着,一手牵紧自己的小妹,“外面风大,您先回屋里休息吧。”说完又转向舒凫,一板一眼地欠了欠身,“这位姐姐……呃,仙子,请随我来。”   舒凫答了声“不必客气”,便举步跨过门槛,跟随这位名叫“栾黛”的少年,一道踏入那座小小的庙宇中去。   庙中布置简朴,与外表一般乏善可陈,却打扫得整洁干净,处处可见用心。   香案上摆放着一尊青瓷花瓶,其中满满当当揣着色彩缤纷的花束,灿烂得几乎有些拥挤。少年放下果篮,手脚麻利地换上鲜花,他那小妹则用一双羊脂玉般的小手捧起瓜果,挨个儿放在盘子里,小圆脸上堆满一派认真的虔诚。   两人的动作有条不紊,就像是重复过无数次一般熟练。   至于庙中供奉的神像,既不是清秀可爱的仙童,也不是寻常庙宇中的佛陀、菩萨之类,而是一条货真价实的——   “……龙?”   说是龙,好像也有些不对。   那雕像分明是一条皓如霜雪的白龙,背后却生有一对鲜红如玛瑙的翅膀,颇有点西方神话中“Dragon”的意思。   “是啊,仙子不知道吗?”   栾黛回过头道,“书中说,‘天有九龙,应龙有翼’,母神女娲‘服驾应龙’,又说‘应龙生凤凰’。上古时代,最初的龙神便是应龙下凡,凡间的龙族、凤族皆出于其后。三千年前,最后一任龙族帝君同样生有双翼,因为肖似应龙,也被称为‘应龙君’。”   他挺起胸膛,不无自豪地介绍道:“这尊雕像,就是我们祖先仿照‘应龙君’的形象打造。虽然小了些,但绝无分毫差错。”   舒凫谦虚地一点头:“受教了。”   修仙界关于龙凤记载极少,她穿越前在这方面涉猎不深,知识储备有限,只知道“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但听栾黛的口吻,在这个世界,“应龙”似乎是神龙中的一种分类,而且是凡间龙族和五凤的祖先,与她的认知有所不同。   随后她注意到,庙宇四壁色彩斑驳,就像花童庙中一样,绘有一系列复杂精美的壁画。   花童庙中描绘的,自然是“天降花童,恩赐福祉”的景象,那么龙神庙的壁画呢?   答案是——   ……太特么抽象了,看不懂。   “先生?”   舒凫低头朝手腕上瞄了一眼,“醒一醒,帮帮忙。”   不知为何,自从进入龙神庙以来,江雪声便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变成了一条灵智未开的普通白蛇。   直到舒凫唤他,他才稍许恢复一点活气,语调不带起伏地回了一句:“何事?”   “没什么。”舒凫摇头道,“先生,你活得久些,可知道这庙中的传说?”   江雪声也摇了摇头,语气越发沉着如古井深潭:“没什么,无非就是龙神率众抵抗魔祸,拯救黎民的故事罢了。信众之说,多有夸张附会,不可尽信。”   栾黛听在耳中,不由地有些愠怒:“这些都是真的!我祖上代代相传,岂能有假?”   江雪声淡淡道:“从你祖上至今,已有漫漫三千年岁月。口耳相传,或有错漏,也未可知。”   栾黛抬高嗓门:“不可能!虽说年月久远,但我族一向寿数绵长……虽然,虽然到奶奶这一代短了些,不过一百二十余岁,但奶奶的奶奶,可是活了好几百岁的!”   他这话没镇住江雪声,倒把舒凫唬了一跳:“几百岁?”   ——那还是人吗???   不对,按照这个世界的尿性,“不是人”才是司空见惯的常规操作。   舒凫过去常说“姐姐可以,妹妹也可以”,但自从穿越以来,她遇到的往往是“姐姐不是人,妹妹也不是人”,或者“师兄不是人,师父也不是人”。   栾家看上去只是默默无闻的小老百姓,说不准把皮一揭,也是一窝铜皮铁骨的猛兽呢?   舒凫正兀自胡思乱想,却只见江雪声沉默片刻,缓缓从她衣袖中游出,朝向栾黛昂起玉石一般的小巧蛇头:   “你过来,让我看看。”   “什么?”   栾黛依旧面带不悦之色,但考虑到祖母嘱托,只好不情不愿地上前一步,“你这蛇妖,好生没礼貌。我人就在这里,你要看便看吧。”   “…………”   江雪声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将这少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反反复复打量了好几轮,目光幽深莫测,像是在掂量“这小崽子清蒸还是油爆好吃”,又像是隔世重逢,在脑海中仔细描摹故人的面影。   良久,他漫不经心地哼笑一声,带着些奇妙的轻松感,仿佛吹落肩头一片经年不化的雪花。   然后,舒凫听见他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青鸾这一脉,倒是比鹓鶵幸运得多。】   【同样是血脉稀薄的遗民,这雏儿不仅头脑灵光,模样也算顺眼,还有几分他们祖宗的样子。】   青鸾……?!   舒凫差一点喊出声来,但她注意到栾黛狐疑的眼神,立刻强行按捺住心头诧异。   【先生,你是说……栾家人就是?】   ——如此说来,昨夜在仙市上,栾老太自述“想要见一见真正的龙凤”,其实是她身为青鸾后人,哀叹族裔凋零,盼望重现祖上的盛景吗?   江雪声解释道:   【早在昨日夜市上,我就有所怀疑,只是缺乏证据。如今一看,“栾”同“鸾”,“黛”为青黑之色,实在是个一目了然的名字。】   【青鸾一族的嫡脉隐居已久,不知所踪……想不到,还有遗民留在市井之间,守着这座无人问津的古庙。五凤之中,就数他们这一支最为老实,不擅矫饰。】   他一边轻描淡写地点评,一边衔住舒凫衣袖,示意她走近细看那座“应龙”雕像。   【不过,太老实也有坏处。有些地方,其实不必如此巨细靡遗,比如龙角上那个小缺口……】   “啊。”   江雪声刚说到此处,舒凫便在雕像近旁止步,抬手指向其中一处道:“先生,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龙的——”   “这个就别看了。”   江雪声嗓音陡然一沉,没再用传音,而是直接开口说了出来,“都是他们凭空杜撰,不可当真。”   “是,是吗?还挺厉害的,就像两根狼牙棒一样,上面还有倒刺……”   “……没有倒刺。是他们编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你又没见过!”   栾黛忍无可忍,不顾妹妹一直拽着他胳膊阻拦,大步上前理论道,“你这条蛇,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大放厥词,不将龙神放在眼里!你以为龙神和你一样吗?应龙君天赋异禀,无坚不摧,那地方自然与凡夫俗子不同……”   舒凫:“……”   ——拜托,你们能不能争论一点阳间看的东西?   她试图缓解剑拔弩张的气氛,作势伸手去碰那尊雕像:“不过,这神像还真是纤毫毕现,雕工精良。你们祖上一定是位泥塑,哦不,石雕大师……”   “等一等,仙子!不可冒犯龙神!”   少年急忙举手阻拦,将舒凫伸出的手拂向一边。不料他情绪激动之下,用力过猛,自己的手背反而重重磕在雕像“那地方”,然后——   咔嚓。   或许是因为岁月不饶龙,龙神像外表光鲜,其实内部早已风化腐朽。   又或许,是因为当年前来参拜的好事之人,将“那地方”当作吉祥物,你摸一把,我拽一下,不知不觉将铁杵磨成针,将百炼钢搓成了绕指柔。   总而言之,就在少年一碰之下,只见一捧石屑簌簌滑落,那布满鳞片和倒刺、看上去分外狰狞的……姑且称之为“龙木艮”吧,在舒凫和江雪声眼前,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为两截,上半截骨碌碌滚落地面。   舒凫:“……”   江雪声:“……”   ——龙神,在另一种意义上断子绝孙了。    第七十三章 再问君名   你这男人有点骚啊   “……实在抱歉, 两位。是我孙儿冲撞了。”   “不不不,哪里哪里。都怪我不好,栾公子也是为了阻止我,才不小心碰到龙神……呃, 碰到龙神的, 那个……”   舒凫欲言又止, 第一次体验到“词穷”为何物。   在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面前, 她再怎样得江雪声亲传, 也不敢将骚话挂在嘴边。   反倒是栾老太善解人意, 摇头道:“无妨, 你们不都接回去了吗?况且, 应龙本是天神, 非同凡响,可凭灵气赋生,不必依靠那物件繁衍后代, 后来的龙族也是如此。就算是没了,想来龙神也不会在意。”   舒凫:“……”   江雪声:“不, 那倒也……算了。”   “实在对不住,栾大娘。”   因为片刻之前的画面太过尴尬, 舒凫只想尽快翻篇, 生硬地转换话题道, “大娘,其实我们这次来找您, 除了祭拜龙神之外, 还有另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向我请教……?”   栾老太略有些困惑, 但还是慈祥地眯起眼道,“仙子请说。”   舒凫也不与她打太极, 将花童庙之事提纲挈领地说了一遍,又提及魏城居民口中的传闻:“我听说,您和您的家人……一直反对众人信仰花童,还说‘花童’只是普通人,请问这是何故?”   “没什么原因。事实如此,我便说了。”   栾老太神色安详,如同叙述传说一般娓娓道来,“我们家的人,活得比旁人更长,记忆也更长远一些。所以,旁人都忘了的事,我们还记得。”   舒凫:“忘记的事?”   “是啊。虽然我未曾亲眼所见,但三千年前,魔祸平息、龙神消失之后,栾家祖先曾经离开魏城一段时间。当时,大旱尚未发生,被称为‘花童’的,只是一对平凡人家的少年。”   ……   不同于“小麦亩产一万八”的荒诞传说,栾老太所讲述的,实在是一个过于寻常的故事。   所谓“花童”,原本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双生兄弟,姓花,从小便生得眉清目秀,粉雕玉琢,谁见了都会喜欢。可惜人有些痴傻,懵懵懂懂长到十岁出头,心智还如三岁幼童一般。   当时人间甫遭巨变,有志之士挺身抗魔,死了个七七八八,幸存下来的凡人惶恐之余,对于“异类”分外忌惮。   早在兄弟俩六七岁的时候,城中便渐渐有流言传出,说他们乃是魔修转世,遭受天道诅咒,所以才会落得这副模样。   偏生这兄弟俩虽是痴儿,却依稀有些通灵之能,对于灵气、魔气格外敏感,偶尔还会做出“捡回妖兽的蛋”“一铲子挖出口灵泉”之类不可思议的怪事,越发助长了这种谣言。   在栾家祖先的记忆中,就连驰名修仙界的结缘花,也是花家兄弟在山中玩耍时意外发现。   两人各摘一朵,常年别在胸前,鲜花经年不谢,所以兄弟俩也十分显眼。   后来,两人的父母承受不住流言侵扰,心生怨忿,互相指责,最后各回各家,一人带着一个孩子,分居姚、魏两地。   即使如此,关于两个孩子的流言依然甚嚣尘上,沸沸扬扬。   父母几度想要举家搬迁,只是眷恋故土,舍不得祖宗家业,一直未能成行。   再后来,栾家祖先因故远行,阔别故乡数年之久,对于姚、魏二城发生的事情,便无从知晓了。   当他们再次回到魏城,已是在那场大旱之后。   令他们感到不解的是,短短数年间,“天降花童”的传说风靡全城,一座富丽非凡的花童庙正在大兴土木。   ……唯独那两个孩子,却像魔祸中的龙神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以后,栾家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   “…………”   舒凫听罢,只觉得后背一阵冰凉,心情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故事中的两个孩子,很显然不是魔修转世,却也和“神仙”没有半点关系。   凡人或许不知其中关窍,但舒凫听得出来。如果说人心有七窍,这两个孩子只是与天地沟通的“窍”开得早,与人交流的“窍”开得迟,所以才会看似痴愚驽钝,却拥有玄妙的通灵之能。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随着时间流逝,他们总有一天能够恢复心智,在仙途中更胜他人一筹。   虽然这种现象极为罕见,万中无一,但在修仙界并非异事。   只是三千年前的魏城,人才凋敝,民心惶惶,并无一人知晓罢了。   “所以,那两个孩子……”   栾老太垂着眼皮,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们身上发生何事,栾家并不知晓。但我知道,他们决不可能在短短数年中成仙,也无法平息那场大旱。姚、魏这些年风调雨顺,其实都是龙气荫庇,与‘花童’没有一点关系。”   “呃,也就是说……”   舒凫揉了揉额角,觉得这件事有点乌龙,“龙神留下了龙气,但当年大旱的时候,龙气的效果来迟一步,所以百姓误会了,以为一切都是花童的功劳?”   ——所以说,其实一切都是延迟惹的祸???   不,也不对。   从根本上来说,两个毫无根基的小孩不可能凭空成仙,也不可能变成“花童”从天而降。   就算是百姓误会,也不可能误会得如此生动精彩,活灵活现。   两个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天降花童”的传说为何得以成型?   ——或者说,这个传说之下掩盖的真相,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实说,舒凫不是很想深思这个问题,因为她大概能够猜到真相。   龙神消失,人间大旱,世人不知地底有龙气埋藏,只道是末日临头,大难将至。   与此同时,他们身边却有两个孩子,处处异于常人,被指认是“魔修转世”。   渺小、无力、无知,在灾厄中垂死挣扎的凡人,会如何处置这两个孩子,舒凫能够料想得到。   如果事实当真如此,那未免也太……   “大娘,我还有一个问题。”   舒凫在心中扼腕,但语气平稳如初,“如果当地人想要……比如说,驱魔,您觉得他们会去哪里?”   栾老太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说到‘魔’,我又想起了一桩事情。”   舒凫:“什么?”   栾老太:“魏城以东十里,有一座荒山,据说山中有魔修留下的地宫。不过,这也只是个传说罢了,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原来如此,多谢大娘。”   舒凫长揖到地,向栾老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您这一番话,实在让我获益良多。”   栾老太急忙弯腰:“使不得,使不得,仙子千万别这么说。我们一家身无长物,我蹉跎一世,如今不过是在荒郊野外等死,为龙神添一炷香而已,帮不上什么忙。”   “哪里,您这次帮上大忙了。”   又是一番道谢推辞、相互鞠躬过后,舒凫自知正事已了,起身告辞。   她已经获得了需要的信息,而栾家人的青鸾血脉淡薄,几乎与凡人无异,不在江雪声寻找的“五凤”之列。   更何况,他们若不想离开,坚持守着这座龙神庙,谁也勉强不得。   直到此时,一直安静旁听的江雪声方才开口:   “栾老夫人,你可曾想过,要离开这个地方?天地广阔,孩子们还小,应该出去看看。”   “离开?”   栾老太有些不解,栾黛闻言变色,再次恼怒地拍案而起,“我们才不会走!我们走了,龙神庙怎么办?”   他从小听着龙神传说长大,此刻满心悲愤,眼中几乎泛出泪光:“龙族已经不在了,五凤各自凋零,只剩凌霄城这种败类,恨不得鹓鶵一家独大,取而代之……除了我们,还有谁记得龙神!还有谁感激龙神!”   “也许,龙神并不需要他人感激。”   江雪声温言答道,其中并无半点讽刺,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耐心,“他若在乎这一点,就不会从世人眼前消失了。”   他的嗓音通透,让舒凫回想起第一次见面之时,面对落难的鸿鹄后裔“大黄”,江雪声的神色也是如此。   淡泊、平静,与谁都隔着一点距离,看似漠不关心,却透着一种无言的悲悯。   仿佛将世情都看透,却依旧不忍心放手。   道是无情还有情。   他耐心而温和地接下去道:   “我想,龙神——你们口中的‘应龙君’平息魔祸,本就是为了让生灵过得好一些。你们是五凤后裔,和龙族一样,都是他最重视的同胞。为了给他守一炷香,让你们过得不好,他不会高兴。”   “什么……?”   “你,你怎么会知道……”   此言一出,舒凫猛然顿住脚步,栾老太和栾黛面面相觑,两人都陷入了莫大的迷茫与混乱之中。   唯独那小女孩栾清天真无邪,转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众人脸上来回打量。   “龙神?小白蛇,你认识龙神吗?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呀?大家都忘了他,可是,可是……我奶奶,爹爹,大哥,还有我,我们都很想念他的。”   江雪声却没再答话,只是用尾巴尖在舒凫手心戳了一戳:“凫儿,我们走吧。”   “……”   舒凫面色不变,低头向他投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将白蛇捞在手上,最后转向震惊失语的栾家人浅施一礼,郑重道:   “几位,今后如有任何需要,随时可来九华宗摇光峰寻我。有生之年,我将一直恭候。”   ……   ……   刚一离开栾家,舒凫便平地御剑而起,一口气飞出数里之遥,在一片空旷无人的原野上落地,双手将白蛇捧到眼前,与他大眼瞪小眼。   “…………”   一时间,一人一蛇都没有发话,只有微风从这片沉甸甸的寂静中穿梭而过。   草叶迎风摇摆,叶尖上清亮的露珠在日照下闪烁发光,间或有一二落花飘过,空气中流淌着不知名的幽香。   舒凫心中有很多问题,但江雪声不开口,她也不知从何处开始提问。   你为什么要对栾家人说那些话?   你为什么如此关心五凤?   你真的认识龙神吗?   还是说,你——   千言万语涌到喉间,最终,舒凫只是深深凝视着掌心那条纤细的、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白蛇,问出了唯一一个问题。   “先生。你说的那个龙神,他现在过得好吗?”   “……”   江雪声安静地抬头望她一眼,而后只见流光一闪,他已经现出了那道舒凫再熟悉不过的人形。   衣带当风,仙骨天成。   仿佛身在远山之巅,白云深处,不与尘世相勾连。   在他如月色一般皎洁的面容上,依然挂着那副从容的、无所谓的,好像从未将天地放在眼中的浅笑。   物我两忘,宠辱不惊。明艳如桃李,清朗若朝阳。   他微笑着回答道:“当然。他过得很好,很自在,很开心。如果龙族和五凤后裔都能过好,不害人,也不被人害,他就更开心了。但为了实现这一点,还是得费些力气。”   “……”   舒凫怔怔盯着他这副笑脸,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看得出来,江雪声并无强颜欢笑之意,他说自己开心,那便是发自肺腑的开心。   对于她堪称直击要害的提问,他也没有搪塞敷衍,近乎坦然地承认了自己身份。   江雪声,果然与三千年前的“龙神”关系匪浅。   或者是龙神的挚友故交,或者是……   “你——”   因为他实在过于坦率,舒凫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先生,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从龙神的逼格来看,这应该是个天大的秘密吧?按照常理,要到长篇小说最后一卷才揭露那种。   “是,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江雪声低垂眉目,眼睑半合半开,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如同神像一般安详,“我说过,在摇光峰,你的问题一定会有回答。”   “那,你到底是……”   舒凫还想再问,江雪声却抢先伸出一根手指,不由分说压住她嘴唇——还顺便施了个禁言咒。   舒凫:“?????”   江雪声:“不过,若你问不出口,我就不用回答了。此事说来话长,待解决凌凤卿以后,我再一五一十地说与你听。”   舒凫:“………………”   ——不是,这男人也太狗了吧???   ——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与拯救世界的龙神有关,我胸中一闪而过的震动、感动和心动,终究是错付了!   她心中的小鹿倒是没死,不过这一刻,小鹿很想在江雪声身上三进三出,捅他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第七十四章 寻芳处   龙族生蛋,就像人类氪金抽卡   一刻钟后——   江雪声现在非常后悔。   方才他面对栾家祖孙一番真情流露, 栾家不知“白蛇”从何而来,自然猜不透关窍,如坠九里云雾之中。但他知道,与自己朝夕相处三年的舒凫, 一定听得出其中端倪。   那一刻, 他没有任何遮掩, 清清楚楚明示自己来历, 语气姿态都宛如重回三千年前。   之后舒凫问起, 他也并未隐瞒, 爽快地肯定了她的猜想。   向舒凫坦承这一点, 大约是他一生中仅此一次的冲动。   在此之前, 只有身为全世界唯一纯种鸿鹄的柳如漪, 有望一朝化龙的邬尧,以及玄玉宫掌门——兼东海月蛟一族的族长凌波,知晓“江雪声”这位神秘巨佬的由来。就连玉妖王, 也是看在蛟族担保的面子上,才将女儿交给他教养。   五凤。玉兔。鲛人。   如今, 大约只有他还记得,那是传说中直到最后, 都坚持追随龙神的部族。   替他们培养堪当大任的继承人, 对他来说也是应行之义。   至于鹓鶵……踏平凌霄城以后, 也不知在满地灰烬里,还能不能扒拉出一两根可造之材。也许, 可以考虑给凌凤鸣换个脑子?   他之所以告知舒凫, 是因为不想再对她有所隐瞒。至少, 不想让她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   对于舒凫,江雪声相信终有一日, 她能够让他生死相托。   但是,他没有想到——   就这么一生一次的冲动,竟然能让她化身为《十万个为什么》!!!   “先生,关于龙神的消失和重现,我想大概关系到某种秘辛,我就不追问了。不过其他事情,这次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这是舒凫的开场白。   江雪声原本老神在在,自以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捣糨糊,糊她一脸“天机不可泄露”,反正她又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然而,禁言解除之后,舒凫开口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应龙君’明明是一条白龙,为什么会长出红色的翅膀?我没见过这种应龙。难道你——难道他和你一样,爱拔凤凰的毛,手工做了一对粘在自己身上?”   江雪声:“……”   就这?就这?就这?   你就想知道这个???   江雪声原本准备了上百卷书分量“目前可以告诉舒凫的故事”,如果换算成电子文档,大约相当于半个G。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舒凫刚一开口,就问了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而且老实说,他不是很想回答。   舒凫见他罕见地陷入沉默,直勾勾注视他片刻,忽然眼珠一转,“噗”地笑出声来:“先生,我开玩笑的。我从未见你这般严肃,若是不开个玩笑逗你笑一笑,这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江雪声幽幽叹息:“凫儿,这问题不好笑。你确定,你真想知道答案吗?”   舒凫反而吃了一惊:“怎么,难道还真有原因?”   ——难道不是这世界的龙族天赋异禀,造型奇特,一个个都像儿童画似的五彩斑斓?   “不错,自然是有原因的。”   不知为何,江雪声略微将头偏向一侧,虚握着拳抵在唇边,神态可疑地干咳一声,“我曾与你说过,神兽若想诞育后代,能够以自身灵力赋生。虽然成功者千里挑一,但‘后代’的形貌,却可由生身父母做主。想做成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   “你所说的应龙君,并非真正的‘应龙’,而是白龙与赤凤所出。双方灵力汇聚,各自赋予他一部分特征,所以……他的形象,多少有些与众不同。被人称为‘应龙’,不过是个将错就错的意外而已。”   “原来如此。”   舒凫以拳击掌,“那不就和大黄一样吗!难怪先生你对大黄格外关照,原来是因为他长得像应龙。”   江雪声:“……”   不,好像不是这样。   而且一点都不像,应龙君没有大黄那么胖,谢谢。   舒凫又问道:“以灵力赋生,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会生出个球吗?”   江雪声:“……会变成一颗蛋。能不能孵化,孵化要花上几年,孵出的是龙、是鱼还是虾,端看天意。”   舒凫:“若要逆天而行呢?”   江雪声:“那就多做几颗蛋。千分之一的概率,做一千颗未必有用,做一万颗就有可能了。”   舒凫:“……”   ——这不是生孩子,是在手游毒池里抽卡啊!!!   如此说来,龙族之间聊天侃大山,谈论到自家孩子,对话内容岂不都是:   “老兄,你这次生出个啥啊?有SSR不?”   “嗐,别提了!氪了十几颗蛋都是R,孵出来一窝胖头鱼!”   “隔壁老王运气好啊,龙凤胎,十连双黄!难道就因为他是白龙,我是黑龙?”   “就是啊,你看我都震歪了。想要女球,氪出个男球,又不能把他塞回去。”   “不氪了不氪了,戒氪保平安,从今以后老子要丁克!”   ……   ……这也太魔性了吧。   虽然她网上冲浪多年,但如此魔性的神兽设定,见过的还真是不多。   舒凫看得出江雪声有所顾虑,暂时还不肯把话说全。她不想贸然踩雷,也不想因此再吃一个禁言咒,所以处处都打着擦边球,顾左右而言他,旁敲侧击地向他询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除了应龙君的翅膀、龙族的蛋之外,还有龙和人之间有没有生殖隔离啦,应龙君会不会掉毛啦,龙族是不是真的长了两根狼牙棒啦,如果没有那青鸾是怎么编出来的啦……   江雪声的回答是:没有,不会,没长,因为青鸾崇拜龙族,所以幻想他们从头到丁都威武霸气……   一番你来我往之后,有用的知识没多少,奇怪的知识倒是增加了很多。   舒凫:没啥可说的,我给我自己P个表情包吧。   当然,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却不是漫无目的地闲逛。   舒凫方才向栾老太问起“如果当地人想要驱魔,他们会去哪里”,便是为了寻找“花童”可能的下落。   或者说,是花家兄弟的终点,以及花童传说的起点。   她不愿将此事往坏处想,但无论怎么猜测,当年兄弟俩最有可能的结局,都是成为百姓恐慌之下的祭品。   千年前鏖战方休,人心纷乱,人们将兄弟俩视为“魔修转世”,百般猜忌排挤。后来姚、魏发生大旱,众人疑心生暗鬼,多半又会将他们当作导致旱灾的源头。   两相叠加之下,要说人们最后能做出些什么,那也就是所谓的“驱魔”了。   ——怎样驱魔,在哪里动手?   ——为什么被驱的“魔”,后来会被奉为神明?   关键就在于这里。   昔日饱受白眼的花童兄弟,如今却成为姚、魏二城万人景仰的仙神,说来也是讽刺。时至今日,舒凫再想起美轮美奂的花童庙,台上精雕细刻的金身,台下顶礼膜拜的百姓,只觉得背脊生寒。   “‘魔修地宫’……先生你说,山里真会有这东西吗?”   回想起栾老太的提醒,舒凫若有所思。   “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既然出现这种传闻,想必不是毫无根据。”   江雪声沉吟道,“而且,据我所知……当年魔祸之中,魔修煊赫一时,什么小猫小狗都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建造的宫殿和祭坛不计其数。恰好在魏城附近有一座,算不得什么稀奇。”   舒凫应了一声,又疑惑道:“可魏城不是龙族帝君的居所吗,这也不管管?”   “姚、魏世代供奉龙神,所以龙族投桃报李,对他们优待一分。不过事实上,龙族——尤其是应龙君,一向无拘无束,四海为家,很少会长时间待在一处。魔修若是下手隐蔽,龙族未必能够察觉。”   “那青鸾呢?青鸾之前也在魏城吗?”   “零星有一些在。青鸾和鸿鹄一样,都是天生的傻子,没半点警觉心。不会骗人,却时常被人骗。”   江雪声语气沉静,压下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所以鸿鹄才会落到如今地步,族裔被灭,逃过一劫的公主客死他乡,留下一只灵智残缺的黄猫受人利用。所以,我才要好好教导如漪……咳咳。”   舒凫:“原……来如此?”   先生,你这话信息量很大,透露的东西可真不少啊。   看来这么多年,身边没几个人能够倾诉一二,还真是将他憋得狠了。   不过很可惜,眼下情况特殊,舒凫也不能没完没了地陪他闲聊。   就在他们聊天的当口,栾老太口中的“荒山”已经近在眼前。   说是荒山,其实不过是受人避忌,人迹罕至,一眼望去仍是葱茏翠绿,好一片波澜起伏的树海。   他们刚一靠近,江雪声便下了结论:“虽然微乎其微,但此地确实有魔气。”   嗯,这就是随身揣个师父的好处了。   “好,那就进去看……”   舒凫刚要应声,忽然只听得头顶高空中一声清鸣,有道炫目的白影从云层之上落下:   “先生,师妹?你们怎么来了,不是说让我盯着吗?”   “鸟——柳师兄?!”   舒凫猝不及防,站在剑身上打了个晃,“你怎么会在这里?等一等,难道说这里是……”   “不错,正是萧寒衣前往之处。”   柳如漪一边贴在她侧面慢悠悠地飞着,一边点了点他的鸟头,“萧寒衣一路逃窜,出城后直奔此地而来,刚刚放了枚烟花,如今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山中乱转。依我看,凝露魔君唯恐他坏事,只告诉他方向,却没告诉他如何进入。”   江雪声颔首道:“凝露小心谨慎,她的属下亦是如此。即使她本人不在,她们也一定会仔细盘查,确认萧寒衣身后无人跟踪。”   “对,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说到盯梢,能够隐蔽气息、在云上翱翔的师兄最为合适。”   舒凫两手一合,面不改色地拍了一把鹅屁,“如此说来,我们要寻找的魔修地宫,也就在这座山里了?”   “‘魔修地宫’?是指凝露魔君的住处?”   柳如漪不明就里,但也猜到他们是追查另一件事而来,不再细细追问,忧心忡忡地另起了一个话题,“不过,现在我有些担心。凝露,她真会将萧寒衣接入‘地宫’吗?毕竟,就在刚才,他燃放烟花之后……”   “怎么了?”   舒凫偏过头问道。   “……他引以为傲的那活儿,因为憋得太久,已经原地爆炸了。”   舒凫:“………………”   ——还真的炸了啊!!!   ……   幸好,这位凝露魔君虽然后宫三千,倒也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薄情寡义,只图萧寒衣一手好活。   萧寒衣燃放烟花后,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山中便有一处幻术遮掩的隐秘石门缓缓开启,一队锦衣华服、花枝招展的少女鱼贯而出,笑吟吟地围成一圈打量着他。   衣香鬓影间,当先一人掩嘴娇笑道:“嗳哟,这是萧贵人来啦?快里面请。魔君吩咐,萧贵人上门求助,我们一定得好好招待。”   “哎呀,萧贵人!你裤子上怎么全是血呀?”   “萧贵人,你可是我们魔君的人,总不会三心二意,在外面卖弄风骚、招蜂引蝶吧。”   “早听说萧贵人风华绝代,如今一见,这衣衫也破了,脸也花了,怎么有些……呵呵。”   萧寒衣此时甫遭重创,脸色苍白得像是刚生完孩子,嘴唇皲裂发青,奄奄一息地瘫在地上道:“萧……贵人?”   听见这个词的瞬间,他毫无血色的面孔更白了。   要知道,虽然凝露魔君阅人无数,动辄强抢民男,有时候兴头上来还男女通吃,他萧寒衣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他向来对自己的狐媚功夫很有信心,自以为能够成为她的“皇后”,不,皇夫。   毕竟在此之前,他也诓骗了许多年幼无知的清纯少女,成为了她们的白月光和朱砂痣。   结果在凝露眼中,他居然连妃、嫔都不算,只是个后宫里排不上号的贵人?   呵,女人!   位高权重、目中无男的女人!   他妹妹——现任天妖王萧铁衣看不起他,凝露魔君也看不起他!   她们算什么?   凝露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放浪.女子,萧铁衣如今待他疾言厉色,但她数年前还是公主的时候,有一次重伤失忆,脑子里只剩下七大姑八大姨讲过的浪漫传说,也曾经向个一文不名的穷书生告白,还被人给甩了!   简直是天狐一族的奇耻大辱!   她恢复记忆之后,怎么就没有含羞自尽呢?偏偏奋发图强,化失恋为力量,从“萧素衣”改名为“萧铁衣”,短短数年时间,就成了父王座下第一号铁血猛将。父王一高兴,居然真将王位传给了她!   萧铁衣上位后,再不谈情爱之事,第一件事就是把亲哥逐出门墙。萧寒衣每每思及此处,都恨得咬牙切齿。   装什么清高,还不是个送上门都没人要的次品?   还有凝露魔君,在他面前摆什么女皇帝架子,到时候在榻上,还不是……   还不是……   ……   萧寒衣通身一个激灵,猛然从自己的妄想中醒过神来。   对了。   他已经没有作案工具了。   到时候在榻上,他也搞不了任何人,只有被别人搞的份。   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全身一轻,几个娇俏如花的少女将他拖了起来,架猪一样提着走,一路走一路谈笑:   “魔君说过,萧贵人放浪形骸,迟早要在女人手上翻船,那活儿多半是保不住的。你落得这般地步,我们早就猜到了。”   “不过,我们也没想到,会炸得这么彻底,拼都拼不回去……萧贵人,你口味挺重啊。”   “幸好魔君慈悲,吩咐我们留你一命,将你带回地宫。虽然那活儿不能用了,但你可以用其他地方,让我们魔君开心一下啊。”   ——“其他地方”。   萧寒衣这才觉出不妙,颤声道:“其,其他……?”   “对啊。”   少女拍手笑道,“魔君近来有个新癖好,乖巧的妃嫔她就多幸一些,若有不听话的,就让他们和其他妃嫔亲近,还要做下面那个。萧贵人你说,有不有趣啊?”   萧寒衣:“………………”   瞬息沉默之后,他骤然发疯似的挣扎起来:   “放开我!!放开,你不能,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魔君的男人!!!她不会,她不会抛弃我——”   “瞧你说的,做什么梦呢。”   少女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轻蔑道,“我们魔君呀,最不缺的就是男人了。”    第七十五章 销魂窟   咋还强抢民男呢   “放开我!不要!不要啊啊啊————”   在萧寒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 他被一群人比花娇的美少女簇拥而去,转瞬间就没入林木之中,没了踪影。   “…………”   遥远的云端之上,舒凫、柳如漪和江雪声, 一人一鸟一蛇怀着微妙的心情旁观全程, 大眼瞪小眼, 小眼瞪更小的眼, 大半晌沉默无言。   舒凫:“……老实说, 我现在不是很想潜入地宫。我怕看见奇怪的东西。”   “小师妹, 拿出勇气来。”   柳如漪温声软语地鼓励道, “我……突然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 不如你和先生一道, 我就不进去了。”   江雪声自然不会放过他:“如漪,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师徒五人,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谁也不能抛下谁。”   柳如漪翻了个白眼:“哦, 是吗?既然有福同享,那你几时把小师妹切成四瓣儿, 给我们三个一人分一瓣儿?大家都挺喜欢她的, 尤其是昭云。”   “如漪, 梦话就在梦里说。”   江雪声慢慢将头转向他,虽然蛇翻不出白眼, 但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里精光闪烁, “眼下我们正要与魔君交手, 怠慢不得,还是清醒一些为好。”   舒凫:“……”   ——你们在讨论什么,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只有我不知道吗?   不行,正事!先办正事!   办完正事以后,一定要好好找江雪声问个清楚!   毕竟她也是个芳龄××岁的纯情美少女,要是这会儿听见什么劲爆发言,指不定接下来开打的时候心头小鹿一蹦跶,脚底一打滑,惨遭魔君秒杀,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师妹,你别紧张。”   柳如漪语带笑意,意有所指地朝江雪声瞥了一眼,“虽然你师父这道分神的威力吧,也就那样,不过师兄我可是实打实的元婴,如今走在外面,也要被人叫一声‘沉璧真人’。即使在魔君面前,我也护得住你。”   舒凫:“我自然相信师兄,只是……”   ——在你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好像从师父的眼睛里看见了“你本月枪毙名单加急”。   师兄,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   最终,一人一蛇一鸟还是达成共识,他们仨一起入内查探,兵分两路。倘若哪一方先遇上凝露魔君,一旦短兵相接,便立刻发信号示警。   至于那些侍女,她们看似青春年少,其实大多有了些资历,领头一个大约有金丹中期修为,双眸中精光流转,一看便身手不俗。不过,有江雪声的分神跟着,舒凫自信能够对付。   一想到又有架打,心里还有点小兴奋呢。   在江雪声隐身符的保驾护航之下,舒凫和柳如漪一路顺遂,紧跟着那群侍女穿过石门,与她们保持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地缀在后头。   所谓“地宫”,顾名思义,自然是建在地底。   舒凫刚一进入其中,便只觉四周幽深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闭塞的气息,好像墙根浸着水汽的苔藓。   【凝露魔君耽于享乐,每到一处,必然要准备好自己的“行宫”,将她喜爱的男伴带在身边。】   江雪声通过传音向舒凫解释道,【这洞中的凿刻痕迹十分古老,想来是过去的魔修留下,恰好被她无意中发现,便拿来做了落脚之处。】   ——那她怎么没带上萧寒衣?   舒凫刚想发问,随即反应过来:对了,萧寒衣只是个贵人,可能还没资格入住避暑山庄。   说来也是报应不爽,这狐狸游戏人间,玩弄过无数少女芳心,却不知自己也是凝露魔君“花丛”中的一朵,而且很可能不是什么名花,只是一朵新鲜别致的野雏菊。采过几次,便也意兴阑珊。   凝露魔君还想留着他把玩一番,又心知这狐狸自视甚高,不适合放进后宫随身伺候,这才随意将他打发。   不料他自寻死路,偏偏犯到舒凫手里。   如此说来,在凝露魔君身边,想来是有其他更加温顺的“妃嫔”了。   果不其然,舒凫跟随着侍女们转过一个弯,便只见原本狭窄的甬道豁然开朗,眼前蓦地出现一座宽阔大厅,穹顶造得很高,看上去足可以容纳二十桌人的酒席。一盏巨大的宫灯从穹顶上垂落下来,碧幽幽的,释放出一层暧昧而朦胧的光亮。   在大厅两侧,又有两排一模一样的石室整齐分布,乍一看像是饭店包厢,但舒凫走近细看,却发现这些“包厢”门口的标牌不是“牡丹厅”、“荷花厅”之类,而是:   庄妃:白鲸,年三百二十七。肤光胜雪,踏雪寻梅。   乔妃:孔雀,年二百七十六。貌比娇花,蜜里调油。   薛嫔:云豹,年一百八十四。春秋鼎盛,干柴烈火。   顾嫔:水貂,年五十三。尖尖小荷,鲜嫩多汁。   ……   等等等等。   舒凫:“………………”   江雪声:【看来,她在这里过得挺滋润。】   柳如漪:【是挺滋润的。一眼望去,我还当这些男伴都是我的同道中人呢。】   舒凫:【这也太滋润了吧?!】   她深刻怀疑,其实凝露魔君才是一条妖龙。天上地下,飞禽走兽,有贝爷不敢吃的,就没有她不敢上的。   而且,她的语言艺术……也和她的后宫物种多样性一般,堪称神鬼莫测啊。   随后他们分头行动,柳如漪继续向深处探索,而舒凫在这一圈令人眼花缭乱的“燕瘦环肥”里斟酌片刻,觉得妖还是年轻一些好忽悠,便趁着一位侍女敲门的当口,紧跟在她身后,一阵风似的从门缝间掠过,钻进了其中一间小小的石室。   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芳龄五十三的“顾嫔”。   江雪声感叹道:【凫儿,你果然喜欢年轻的。】   舒凫:【先生,闭嘴。】   她将左手缩进袖子里,暗暗扼住了那条白蛇的咽喉——如果蛇也有咽喉的话。   这石室看似狭小,其实内部空间并不逼仄,相当于一间三十多平的主卧。墙边有几尊打磨成树枝造型的烛台,十余枝静静燃烧的白烛色泽如玉,就连摇曳的烛光都透着一种奇异的苍白。   在石室深处,靠墙摆放着一张雕工精美的大床,床边垂挂绛紫色帘幕,暗金色的绣线密密匝匝,压了一重又一重,将好好一幅牡丹图压出了一段阴沉沉的死气。   随着侍女脚步声响起,那帘幕微微一动,犹犹豫豫地拉开一道隙缝,露出半张和烛光一样苍白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下,看上去像个半透明的幽灵。   舒凫乍一看见那张小白脸,还以为这是个惨遭魔君强掳、日夜以泪洗面的小可怜。然而就在下一秒,她便猛然意识到——那青年不是面色蜡白,而是在脸上涂抹了厚厚一层香粉,像个日本艺伎似的!   她还没来得及吐槽,白脸青年已经一手拉开帘幕,捏着兰花指,扭着小蛮腰,一步三颤地从帘子里颠了出来,细声细气道:“这位姐姐,可有什么事?是不是魔君让我前去伺候?”   “不错,魔君正在沐浴,让你先去房中候着。”   侍女面色冷淡,举手投足间透着一段倨傲,活像个宣读圣旨的大太监,“不过,魔君今日点了你和新来的叶才人,叶才人为主,你为次,一个在上面伺候,一个在旁边伺候。顾嫔,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   舒凫:“……”   她被这浓郁的宫斗腔震惊了,一时竟说不出半句骚话。   但一般的宫斗文里,皇帝不会明目张胆地搞三那啥啥,也不会让妃嫔相互鼓掌。   “这……”   白面青年闻言,顿时黯然失色,眼角微红,委屈地咬紧下唇,“姐姐,我不想去。我待魔君千依百顺,一片深情,她喜欢雪貂,我便将脸和毛都涂得像雪一样白……她,她怎能转眼就将我弃如敝屣,又去宠爱其他男人,还要我为他作陪?”   话是这么说,但舒凫眼尖地发现,这青年通身衣衫都是昂贵的上品鲛绡,束发的头冠上老大一块龙纹玛瑙,一看便是旷世奇珍,就连靴子上都缀着两粒珍珠。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出于真爱才对魔君投怀送抱,只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怎么叫‘这种事情’?”   那侍女冷声道,“魔君早有教诲,是女人就去上男人,是男人也去上男人,是强人就一次上三个男人。这还没三个呢,你就受不了了?”   “……”   舒凫好悬没喷出来,连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你这是个什么魔君啊!   就这样,尽管水貂顾嫔千般不愿,万般拒绝,但貂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最后只能扭扭捏捏地抹了两滴眼泪,随着那侍女一道出门,径直往凝露魔君房中去了。   舒凫连忙跟上,一边盯梢一边在心中疯狂吐槽。   【老不正经,这个凝露魔君真是老不正经!我们都在认真干正事,凌凤卿也在认真干坏事,她这是在干什么啊?!】   【凝露一向不正经。若是她一心专注黑吃黑,而非强掳正派弟子折辱,玩腻之后就将人杀了,倒还算得上是个有趣的女人。】   ——这都有趣到变态了啊!!!   舒凫:我早知七魔君除了土味老哥,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变态,却没想到她如此变态。   她这会儿艺高人胆大,听见魔君也不忌惮,用事先准备的道具给柳如漪发了个信号,便揣着一条蛇追了上去。   这一路照旧畅通无阻,所谓的“魔君卧室”也无甚稀奇,只是比一般后宫的卧室大了四五倍,就连床也大了四五倍,称得上是个洞窟中的总统套房。   凝露精于享受,为自己准备了一套纯金打造的梳妆台,五光十色的珠宝堆叠如山,足以迷了任何一个爱财之人的眼睛。   这水貂顾嫔——因为“顾嫔”实在有点雷,舒凫决定改口叫他“顾水貂”——也不例外,他似乎是第一次看见魔君这么多珍宝,一对陷在白.粉里的黑眼珠好像锈住了似的,怎么也转不动。   另一边,舒凫和江雪声也在啧啧称奇。   【有钱,真有钱。】   舒凫如今也算得上识货,挨个儿打量起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虽然不如凌霄城,不过也算得上富可敌国了。你看看这些鲛珠,这上好的蓝田玉,还有这西瓜一样大的西瓜碧玺,都让人舍不得破开。】   【是啊。】江雪声感叹道,【如果用来炼器,能打造多少好东西啊。这么大的西瓜碧玺,正适合做一副流星锤。】   舒凫:【……】   大哥,你在技术方面也太直男了吧。   【稍等。凫儿,你仔细看看那枚碧玺,切记不要伸手去摸。】   江雪声忽然语声微顿,而后话锋一转,【我隐约记得,自己曾听人提起过这样的东西。因为太过无关紧要,所以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不会吧?你连三千年前的鸡毛蒜皮都记得,还有想不起来的事情?   舒凫无声地挖苦他一句,同时小心翼翼地绕过顾水貂,凑近前仔细打量那枚碧玺。   这么一看她才发现,碧玺内部被人以类似“隔山打牛”、“剑气刻字”的手法,精心镂刻了两排蝇头小字。字体狂放不羁,笔画勾连,一般人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舒凫眯起眼睛,聚精会神地逐字读过去:   【吾欲与方……“方白露”?这是个人名?】   【吾欲与方白露结为道侣,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与此同时,江雪声也终于长舒一口气,从脑海中某个犄角旮旯里扫出了那段微不足道的记忆:   【对了,是他。他曾经说过,自己爱慕的女子喜好奢华,所以他一心一意钻研炼器,踏遍天下寻找奇珍异宝,只为给她打造一座最华丽的新房。如今他铺张奢靡,对方家后人百般呵护,也是因为眷恋往昔……】   【——“方白露”,是方晚晴的先人,也是怀古真人一生挚爱的名字。】   舒凫:【啊?????】   不是???   你说谁和谁???   谁是谁的一生挚爱???   她还没来得及震惊,便只见顾水貂左顾右盼一阵,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然后鬼鬼祟祟地伸出手,想要从梳妆台上拣几颗宝石。   和舒凫一样,他最先被那枚硕大的碧玺吸引了视线,但很快转移目标,决定顺走一旁不起眼的蓝宝石耳坠。   他和脸蛋一样涂得雪白的指尖,缓缓接近珠宝表面——   【凫儿小心,离他远些!!】   江雪声这句警告,终究还是来得迟了一步。   舒凫一来沉浸在“魔君闺房惊现怀古真人定情信物”的震撼之中,二来没想到凝露对珍宝爱逾性命,更爱逾男子,竟然在宝石表面施了个极其厉害的邪术。   顾水貂这一碰之下,顿时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直直冲舒凫的方向撞了过来!   更不巧的是,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女子银铃般的娇声笑语,只怕是凝露魔君到了。   千钧一发之际,眼看舒凫就要被水貂撞个倒仰,江雪声当机立断,在她身旁现出人形,一扬袍袖将她整个人揽住,两人一起朝向地面滚倒下去,险伶伶地避开了这只飞来横貂。   而凝露听见水貂的惨叫声,也加紧几步迈入房门,巧笑道:   “嗳哟,这是闹的哪一出?小顾,你就这么不愿意和小叶子一起侍奉我吗?闹成这样,又是何苦。”   嗓音柔媚入骨,甜腻逼人,像是在蜜糖里浸过三天,出炉后又刷了厚厚一层鲜奶油。   她身后那男子——大约便是她口中的“叶才人”,闻言立刻厉声斥道:“不只是他,我也不愿意侍奉你!凝露……姑娘,我劝你自重,这种事讲究水到渠成,万万勉强不得!”   舒凫被江雪声抱着卧倒在地,就地打了两个滚避入床底,看不清来人面貌。但听见这道耿直男声的瞬间,她险些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串卧槽上青天。   要不是江雪声将她抱得太紧,她几乎立时便要跳出去仰天长啸。   这,这这这这……   ——这不是她那许久未见的老朋友,钢铁直男叶书生吗!!!    第七十六章 闹魔宫   走反派的路,把反派挤下悬崖   叶——书——生——   叶书生!你在干什么啊叶书生!   说好去少林寺, 不对,千灯寺进修呢?!怎么兜兜转转,修到魔君的闺房里来了???   当然,舒凫相信他坚贞不屈, 英勇刚烈, 绝不会像萧寒衣或者顾水貂一样自荐枕席。叶书生之所以变成“叶才人”, 必定是身不由己, 被凝露魔君“逼入宫闱”。   ……草, 这听上去像是耽美或者女尊小说里的情节。   快住手, 这根本不是言情区该有的东西!   大概不是!   毕竟她穿越多年, 不太了解现在的言情区!   舒凫一会儿担心叶书生, 一会儿又忍不住回想起那块震撼她爹一百年的碧玺, 只觉得如卧针毡,恨不得立刻站起身来,一头将这张大床顶个窟窿。   江雪声察觉她动作不安分, 手上力道更紧,将她整个人牢牢箍在自己怀中, 下颌抵住她头顶,半分不让她动弹。   【凫儿, 不可冲动。万一你受了伤, 如何在擂台上对付凌凤卿?】   不知为何, 信号分明已经发出,柳如漪却迟迟不见答复。   这地宫毕竟是千年前的魔修所留, 他独自一人深入, 莫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又或者是误入迷阵,所以与外界断了联系?   凝露魔君多少有些斤两, 不是贺修文那样嗑药凑数的注水元婴。他要保舒凫和叶书生毫发无伤,就必须找准她的破绽,不可轻举妄动。   也不知柳如漪去了哪里,总之先在内心炖个大鹅吧。   江雪声冷酷无情地想道。   倘若他另有遭遇,回头再从锅里捞出来就是。   江雪声确实爱护弟子和龙凤族裔,但像柳如漪、邬尧这样,扔出去都能开宗立派的,也就用不着他的关爱了。   至于舒凫,方才一分钟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这会儿她被震撼得神魂出窍,一口老血含在喉头要喷不喷,憋得十分难受。   江雪声的分神像个大型手办,她被他一把揽入怀里,整个人陷入一团清冽的昙花香,却顾不上在胸口养鹿,只是一心一意惦记着叶书生的贞操。   ——叶书生,你要把持住啊!   至于怀古真人的定情信物,难道……唉,回头再考虑吧,反正塌的又不是我家房子。   倘若凝露魔君与男伴寻欢作乐,舒凫完全可以袖手旁观。但是,这其中混入了无辜的良家青年——说不定他前往千灯寺交换,还跟大师们新学了守元阳的体修功法——她要是置之不理,这就有些良心不安了。   【先生,松一松。你太用力了。】   舒凫一手按住江雪声胸口,挣扎着从他怀里探出半张脸来,努力越过他肩头,从床底的缝隙间向外望去。   从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顾水貂在地上挣扎打滚,好好一只前爪肿得像个大猪蹄子,惨叫声也像头宰到一半的猪。   虽说他是个贪慕虚荣的貂,几时被人剥皮都不奇怪,但看着他这副模样,总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怜。   “我说小顾,这便是你不对了。”   凝露魔君莲步轻移,发出一串少女般圆润甜美的笑声,像是夏日里风铃快活的轻响,“只因我喜新厌旧,你就要偷了我的首饰逃跑吗?你这孩子,到底年轻不懂事,真是沉不住气。”   她这把嗓音甜得能浸出蜜来,那叫一个吴侬软语、燕啭莺啼,仿佛少女半带羞恼的娇嗔,落在顾水貂耳中却像平地惊雷。   “魔君,魔君饶命!”   水貂爱财更惜命,忙不迭地翻了个身,匍匐在地上现出原形,四爪扒地,试图用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换得她一点怜惜,“我糊涂,我鬼迷心窍、忘恩负义、罪该万死,我再也不敢了!您大大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这一次吧!”   叶书生不知缘由,还道他也是个被强抢的民男,忍不住开口道:“他只是一只水貂,何必这样难为他?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草一木,皆有灵性。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他一只水貂长得如此肥壮,定是格外努力,历尽艰辛……”   舒凫:【……我怎么觉得,他开始变得有点像唐僧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明道:【“唐僧”的意思就是,高僧、圣僧,慈悲为怀的大和尚。特别能唠嗑那种。】   江雪声:【确实如此。我记得他去千灯寺不过月余,旁的没学到,这一点倒是学得特别快。】   【糟糕,他不会已经剃度了吧?】   舒凫猛然一惊,【我还想着此间事了,再帮他去青丘打探一番,找找他的狐狸姑娘呢。虽然青丘不欢迎外人,但我处置了萧寒衣,应该能与他们的女王相谈甚欢吧?】   到时候她登门拜访,萧寒衣破碎的大宝剑就是她的投名状。据江雪声所说,若不是碍着那一层单薄如纸的血缘,再加上长辈求情,萧铁衣早就把他的宝剑给碾碎了。   不过眼下,比起遥不可及的青丘,还是解决眼前叶书生的危机更为要紧。   【好了先生,你再放松些,用不着抓这么紧。你放心,我决不莽撞行事。】   舒凫抬手在江雪声肩头轻叩两记,示意他松开自己一些。待双手活动自如后,她便向腰间储物袋中一探,摸了一束鲜亮的红绳出来,得意洋洋地在他眼前一晃。   【先生,你还记得这个吗?】   ——我送你的东西,每一样我都记得。   这句话在江雪声心底转了一转,到底还是没浮出水面。   他改口道:【自然记得。这是你入门试炼之际,我为你炼制的红绳。】   这一刻他实在很厌烦凝露魔君,若不是顾忌着她的存在,生怕舒凫分心,自己又何必这样吞吞吐吐。   自从托体重生、回归人世以来,江雪声改头换面,卸尽一身包袱,彻底放飞了自我。像这般瞻前顾后,不能自由说骚话的感觉,他已有上百年未曾体会了。   舒凫对他的郁结一无所知,将那束红绳掂在手里,鬼精鬼灵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先生,你瞧我的。】   ……   舒凫被江雪声蛇一样缠了个密不透风,与此同时,凝露魔君也像条水蛇一样缠绕在叶书生身上。   论她的年龄和辈分,若是在凡间,差不多可以给叶书生做个曾曾曾……曾祖母,修仙界大半人都要唤她一声“前辈”。但她的容貌却鲜妍明艳,宛如十八九岁的少女一般。   她生得极尽风流媚态,细长的丹凤眼,娇艳欲滴的红唇,肌肤细腻、柔软、充满弹性,仿佛一捏就能挤出一手的胶原蛋白。   这也是自然的。   西方有“血之伯爵夫人”的传说,凝露魔君与之异曲同工,不仅喜欢各种新奇玩法,也喜欢将自己玩腻的美男子吃干抹净再放血,用妖族和人族修士充满灵力的鲜血,滋润自己的青春美貌。   或许她算得上是个有趣的女人,但她也是个货真价实的恶人。恶得肆无忌惮、跋扈飞扬,没半点良心负担,天生就在道德盆地里自由起舞。   这般浑然天成的大恶人,除了一个“死”字之外,再无任何事物能够阻止。   如今她看上叶书生,一来是看中这小鲜肉元阳精纯,体格漂亮健美,穿衣是谦谦君子,脱衣有八块腹肌;二来,便是看中他内心也是个钢铁一样坚定、梅花一样高洁、圣僧一样不染尘埃的君子。   勾引君子破戒,圣僧还俗,一向是她的业余爱好之一。   所以,当她在魏城之外与叶书生狭路相逢,凝露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吩咐自己的男伴假扮强人,自己哀哀切切地呼救一两声,扮演即将被掳的柔弱女子。   叶书生满腔热血,不疑有他,立刻挺身相救,然后被凝露魔君一条麻袋套了个正着。   她唯恐这刚烈君子自尽,又怕强掳时一不小心伤了他,为此也算是煞费苦心。   如今叶书生被她封了经脉,无法运功,手脚绵软无力,就连下颚都使不上劲咬舌。凝露这才放下心来,一手搂着柔嫩可口的小鲜肉,一手拨弦似的在他脸庞上游走:“小叶子,你可是同情这水貂?你要我放过他,倒也不难。你好好伺候我,我若是一高兴,说不定……”   叶书生双目紧闭,当真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翻来覆去只有一套话——   “你就算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若是心意不能相通,肌肤相亲也是枉然,这短暂肤浅的欢愉有何意义?”   “姑娘,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凝露抿唇一笑,对叶书生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视而不见,一边柔声细语,一边伸手将他推倒在大床上,俯身就要上前。   她办事讲究氛围,又对自己秘密据点的隐蔽性深信不疑,下手那一刻总会闭上眼睛、放空大脑,全心全意地品味人间极乐。   再加上叶书生的表情太过悲壮,满口喋喋不休又太过烦人,她索性来了个闭目塞听,一心感受“短暂肤浅的欢愉”。   然而,她闭着眼向前一扑,却莫名其妙地扑了个空,整个人陷入一团空空如也的被褥里。   凝露:“???”   她睁开美目望去,只见叶书生不知何时平移数尺,人已不在原处。   “……”   叶书生浑身僵硬,脸上亦是一片找不着北的茫然,仿佛不知刚才发生何事,自己为何会突然平移。   凝露这会儿箭在弦上,实在顾不得多想,只当他是在垂死挣扎,便侧过脸轻笑一声:“小叶子,你真顽皮。”说着便换了个方向,先在叶书生侧面躺倒,而后支起上半身,缓缓向他胸前覆去。   ——结果,叶书生又一次平移半尺,正好避开她的亲近,让她这一吻落在了床单上。   凝露:“?????”   “小叶子,你好生胡闹。莫非,你是不顾这水貂的性命了?”   她眼中掠过一抹暗色,反手平平一掌推出,地上匍匐求饶的水貂当即惨叫一声飞出门去,也不知撞上什么东西,发出“哐当”一声沉重的闷响。   然后,凝露再次伸手扳住叶书生肩膀,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面前。   这一回,她没再故作娇羞地合眼,而是双眼眨也不眨地瞪着他,慢慢倾身贴近。   她就不信,这小崽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   本该浑身酥软的叶书生,忽然肩头一动,朝向她下颌使出了一记迅猛无伦的上勾拳!!!   凝露:“!!!!!”   这一次,她终于在拳风迎面而来的一瞬间清楚看见,在叶书生手腕上,缠绕着一道细如蛛丝、灵光流转的红绳。   ——有人在操纵他的行动!!   那红绳显然是件法宝,叶书生这一拳蕴含磅礴灵力,若是挨个正着,只怕能让她满口贝齿都各奔东西。   凝露最是爱惜容颜,当下不及思索,连忙将叶书生一把推开,飞也似地抽身后退。   但也就在此时,一道匹练般的剑光自下而上,如同破土生长的春笋一般,穿透床板直刺而出!   只不过这根“春笋”——也就是孤光剑,瞬间便将整张大床一分为二,也足以将她千般爱护的面目削平。   舒凫尚未结丹,她的剑气原本伤不了凝露分毫。但孤光剑锋锐难当,舒凫出手又极其凶狠凌厉,剑出时有龙吟之声满室回响,剑光直迫凝露眉睫,挑动她心中惊骇,竟然硬生生将她逼退半分。   有那么一瞬间,凝露被森寒雪亮的剑光迷了眼目,而后只听得一阵琴音鸣响,再想回头抵挡已是不及。   “……唔!!”   浩瀚雄浑的灵力直入肺腑,她后背仿佛遭到一记重锤,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整个人便像片落叶一样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叶书生,快走!”   舒凫从床底一跃而出,一把拽住叶书生头顶发髻(此刻他衣衫大敞,实在经不得拽),将他整个人扯得原地起飞,“这里交给先生,我们——”   话音未落,她只觉一道携着阴风的掌气袭来,急忙侧身闪避,反手用剑尖挑起一尊花瓶砸了回去。   掌风险险贴着舒凫耳边飞过,削断了她垂落在脸侧的一绺头发。   “好大的口气啊。”   凝露一偏头躲过花瓶,面上一片惨白,显然已有内伤,却还是起身向她笑道,“擅闯我的宫殿,抢我看上的男人,小丫头还想走么?”   ——那你这宫殿也太寒碜了,不就是前朝遗址维修改造吗。   舒凫刚想反唇相讥,却只见江雪声冷飕飕地向凝露一瞥,手按琴弦,露出个前所未见的刻薄表情:   “凝露魔君,这把年纪的人了,何苦与小孩子过不去呢?论年纪,小叶和凫儿都该唤你一声‘祖奶奶’,你也该拿出点慈爱心肠,莫要和他们计较。”   “胡说!江昙,又是你坏我好事!”   凝露勃然变色,“什么祖奶奶?我还不到六百岁,在魔修中尚属年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七魔之首赵九歌旗鼓相当,必然与他一般,都是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如你们这般岁数,就连我也啃不下去!”   舒凫:“……”   不,可能还不止千年。   虽说是为了拉稳凝露的仇恨,让她和叶书生得以平安脱身……但是先生,你这样伤敌一千,自损两万五,值得吗?   如果说江雪声(为了保护她)的自我牺牲让她始料未及,那么下一刻,更加出人意料的事态就发生了。   只听得门外一阵鸡飞狗跳,惊叫声、脚步声,以及瓶瓶罐罐倾倒破碎的响声此起彼伏,隐约能分辨出有人呼喊:   “拦住他!拦住那只水貂!”   “在魔君眼皮底下,竟然还敢逃跑?!”   “没错!”   紧接着便是顾水貂放肆得意的大笑,却好像隔着一层障壁,声音有些沉闷模糊,“想不到吧,我是故意被魔君打飞的!我早就准备逃跑了!这就是我的逃跑路线哈哈哈哈哈!!!”   舒凫:“……”   这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机不可失,她趁乱拽着叶书生一跃而出,一扬手便将几个上前阻拦的侍女抹了脖子。   这些侍女都是魔君贴身亲信,瞧着娇俏天真,其实个个身上魔气浓郁,毫无疑问放过血、杀过人,想必都是为了进攻魏城准备的战力。有可能错放,却绝不可能错杀。   “找死!”   领头的金丹期女魔修随后赶到,轻叱一声,扬起手中罗带加入战圈。   她瞧着像个袅袅婷婷的大宫女,一出手却是杀气十足,而且罗带柔韧,善于化解对方招式,最适合应对舒凫锋芒毕露的剑招。舒凫利落三剑刺出,都被她在狭窄的甬道间辗转腾挪,游鱼一般灵活地闪避开去。   然而她退到第三步,便只觉手腕一僵,却是被一道不起眼的红绳重重捆缚。   “哼,尽使些小聪明。”   女魔修轻视舒凫修为,自然不将她的法器放在眼里,立掌为刀,干脆凌厉地一掌劈落。   不料就在下一秒,那红绳如一朵烟花似的猝然炸开,千万缕红线朝向她兜头罩去。   “什……”   不过一瞬间的分神,女魔修便只觉得掌沿一阵剧痛,鲜血喷涌而出,竟似被某种利器生生削掉了一块!   “你……?!”   “承让。”   舒凫眉梢轻挑,手掌一翻,其中有银亮寒芒一闪,与昔年的江雪声和柳如漪一般,正是一道削铁如泥的琴弦。   就在逼退女魔修的同时,她也发现了顾水貂的逃亡路线。   那是墙角处一道不易察觉的狭缝,最多只能容纳一条小型犬通过,此刻正好供这只水貂逃生。   只是他平日里锦衣玉食,本体太过肥美,眼下还有半个臀部卡在洞中,看上去有点像是传说中的翘屁嫩男。   舒凫本想视而不见,直奔出口,但随即一个闪念想到:   此地是千年前的魔修地宫,凝露鸠占鹊巢,说不定还有什么秘密尚未发现,或者无意深究。   万一,水貂发现的这条通道,就是那个“秘密”呢?   说不定,失去音讯的柳如漪也在那里。   想到此处,她毫不犹豫地一脚踹上水貂臀部,将他整个儿蹬进洞口,接着右手朝向那面隐有裂痕的墙壁挥出一剑,左手一把抡起叶书生——   “兄弟,经脉我给你解开了,快使出最硬的金钟罩铁布衫!”   “啊啊啊什么?!好!!!”   ——砰!!!   那面墙壁背后另有洞天,在舒凫一剑之下便已摇摇欲坠,又吃了一记钢铁直男盾击,顿时四分五裂,“哗啦”一声坍了个彻底。   舒凫探身入内,一拂袖将长剑、琴弦、红绳尽数收起,转头向仍在与凝露魔君对峙的江雪声喊道:   “先生!!”   “……”   隔着簌簌崩落的土石,她看见江雪声扭头冲她望了一眼,眉眼弯弯,似是赞许一笑。   而后,他的身影化为一道流光,稳稳当当落入舒凫袖中,重新变成一条细长柔软的白蛇。   舒凫一手揣着白蛇,一手拖着叶书生,将凝露魔君愤怒的叱骂声抛在脑后,纵身跃入了墙后深不见底的洞穴。    第七十七章 后院火   老哥,着火的好像是你家   此时此刻, 九华宗,天枢峰。   花海环绕的主殿之中,一间布置清雅简素的客室里,一名眉清目秀、额点朱砂的少年, 以及一位白面长须的中年文士, 正隔着一副棋盘相对而坐。   后者若是细看, 就会发现他虽然须发乌黑, 但前额和眼尾处已有些许细纹, 正是高阶修士修为滞缓、天人五衰之兆。   少年手执一枚白子, 不紧不慢地在棋盘上落下, 抬头微笑道:“怀古师叔, 请。”   “这……”   中年文士一脸凝重地蹙眉沉思, 执棋的手举起又落下,面色黑如锅底,最后索性将棋子一掷, 小孩子似的置气道,“不下了, 不下了!下什么棋,一点意思都没有。掌门, 你未免太计较输赢, 都不肯让一让我这老头子。”   少年:“……”   到底是谁在计较输赢啊。   这白皙秀气的少年看着脸嫩, 其实内心早已一派沧桑,正是九华宗掌门——致远真人, 名唤“秋心”, 日日夜夜愁上心头。   至于他对面的中年男子, 端着长辈架子却没有长辈相,自然便是怀古真人, 九华宗辈分最高的掌峰。   早在秋掌门上任前,怀古真人便已是一峰之主,也是门派中丹药和法器的主要供应商,一手掌握核心技术,地位稳如老狗。与他同辈的修士中,飞升的飞升、陨落的陨落,只剩下这么一个硕果仅存的老古董,当年是小师弟,如今是你大爷。   众人敬重他辈分资历,凡事都要让他三分,却不料这么一让,就让出了他一身倚老卖老的臭脾气,比大爷还大爷。   怀大爷虽然脑袋不太好使,又有一身虚荣、自负、偏心的坏毛病,好在一片除魔卫道之心还算坚定,只是偶尔坚定过头,对妖魔“一视同仁”,反而踏入了种族歧视的怪圈。   “师叔风华正茂,哪里算老?我若有意相让,那才是看不起您。”   作为晚辈兼上司,秋掌门对这尊老古董一向包容(只要他不像入门试炼时那样胡搅蛮缠),见他倚老卖老也不动气,只是默默低头收拾棋子,“况且,您若修炼至化神期,寿数又会延长千年,那便是个年轻人了。”   ——前提是您专心修炼,不要天天琢磨些有的没的。   “好好好,还是你会说话。”   怀古被这一番马屁拍得舒坦,果然面色稍霁,也不在乎掌门是不是敷衍自己、有没有弦外之音,方有些坍塌的背脊再次挺直,“这两年入门的弟子,一个比一个冥顽不灵,自高自大,仗着有几分天赋,根本不将长辈放在眼中。”   “哈哈哈……”   秋掌门回他一串毫无感情的干笑,“哪里,怎么会呢。大家都很懂事啊。”   与此同时,他在内心抹了把汗,无声道:你在暗指舒凫,我听出来了。   万一让舒凫和江雪声知道,隔天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幸好这些年,怀古真人被怼了个乖,再也不敢轻易在摇光峰弟子面前开麦。   怀古略顿了顿,又捋着长须慢慢道:“说到化神……唉,我这些年总觉得境界松动,却每每只差最后一步。我寻思着,问题还是出在心境上。”   “心境?”   “是啊。”怀古真人摇头叹息,目光落在棋局,却好似悠悠飘去渺远的记忆之中,“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这些年来,我总会想起白露过去的事情。”   白露。   方仙子,方白露。   秋掌门将这个名字暗自咀嚼了一遍,心下已明白七八分:“师叔,当年方仙子陨落的憾事,您依然无法忘怀吗?”   据说,怀古真人早年游历天下,对当时的方家大小姐一见倾心,深深为她端庄高雅、清纯圣洁的闺秀气质所吸引,就此展开一连串“老房子着火”式的热烈追求,终于赢得佳人芳心。   方氏一门起于寒微,方小姐年幼时吃过些苦头,发家后便爱好搜罗奇珍异宝,尤其喜欢赏玩珠宝玉器,若在旁人看来,多少会有些“拜金”之嫌。   但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怀古这位老情人眼里,方小姐的物质需求算不得什么大事,甚至带有一点小女人的娇憨,可爱得很。   在他眼中,自己与方小姐,毫无疑问是一段两情相悦、至死不渝的旷古绝恋。   ——每个月给她打十万美金那种。   而这位方小姐,在接受怀古真人七年爱的供养,以及一块作为定情信物的珍贵碧玺之后,终于应允了他的第十八次求婚。   然而,就在两人新婚前夕,方小姐却突然渡劫失败,走火入魔,最终在雷劫中香消玉殒,只留下一捧雷鸣过后的飞灰。   怀古真人永远不会忘记,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大郎,我们的婚礼上,我希望有东海最美的红珊瑚点缀。”   当时怀古真人还不叫“怀古”,因为在老家兄弟间排行第一,所以才有了这个……看似普通,细品却有一点微妙的昵称。   而这数百年来,他所怀念的“古”,一半是古人遗风,另一半就是这段仓促夭折的情缘了。   为此,他不仅百年如一日地给方家打钱,而且处处为他们保驾护航,大开绿灯,让方家顺利成长为一方豪强,又养育出了方晚晴这样的奇葩。   但是,他没有发现——   当年与方小姐一起消失无踪的,还有他打给方小姐的钱。   至于秋掌门,他和九华宗其他人一样,只听过怀古十层滤镜下的深情转述,不知其中细节。而且,他在感情方面堪称一张白纸,就像外表一般天真无邪,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   掌门正踌躇间,忽然只见窗外一片火光冲天而起,将远处一小方青碧天空染作绯红,如同满天落霞般刺眼。   掌门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怀古兀自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不以为意道:“无妨,多半是哪个山头的炼丹炉炸了。这些小辈啊,整日里就想着舞刀弄棒,开炉炼丹时马马虎虎,三天两头出岔子。想当年,我给白露炼制法宝……”   然而,他这一番“你大爷还是你大爷”的高谈阔论刚起了个头,就只见掌门从窗前缓缓回过头来,面色被火光映得发红:   “师叔,烧起来的好像是……您的天权峰啊。”   “什么?!”   怀古还没来得及震惊,他腰间那块传讯玉牌忽地一亮,其中有弟子带着哭腔的呼喊声传来:   “师尊,您快回来吧!方晚晴,方晚晴她……”   怀古拍桌怒道:“她又怎么了?!”   “她看见齐师弟与其他师妹多说了两句话,怀疑他变心,便将他从秘境中寻回的丹凤羽……扔、扔进您的炼丹炉里去了!那可是天下至阳至烈之物,非得用千年玄冰镇上几个月不可,如今她这么一扔,丹炉炸裂,您的丹室就塌了啊!!!”   怀古:“…………”   掌门:“…………”   待此间事了,不如劝劝怀古师叔,让他远离天权峰的鸡飞狗跳,找个清闲地方散散心吧。   掌门一脸麻木地想道。   对了,中州花朝节就不错。虽然自己不方便参加,但对师叔来说,应该是个“一闹解千愁”的好去处。   ……   ……   此时此刻,秋掌门还对中州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他自然也不知道,怀古真人塌的房子,远远不止一间丹室。   不见天日的地宫之中,舒凫手举一盏提灯照明,沿着一条令人联想起墓室的狭长隧道前进。   比起当初齐三爷的地牢,此地更显幽暗阴冷,而且满溢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魔气,就连寻常修士都难以忍受。   不管怎么想,都不是适宜常人久居的地方。   “喂,水dio。”   那只肥胖水貂被舒凫用一条红绳拴住,背上驮着白蛇,可怜巴巴地在前探路,还要时不时承受她辛辣的语言攻击,“dio啊,你这逃跑路线靠不靠谱啊?我怎么觉得,你在把我们往坑里带呢?”   “你这叫法很奇怪!我是水貂,不是dio!”   水貂两眼含泪,据理力争,“我哪儿知道!我只发现这里有个洞,洞后另有出路,又没尝试过逃跑!”   “行吧。”舒凫宽容大度地摆手道,“没事儿,你爬在前头,万一真有陷阱,第一个掉的也是你的貂头。我会记得替你收拾好皮毛,物尽其用的。”   “那,我要是拒绝探路……”   “安静些,好好爬。”   白蛇盘在他背上冷冷道,“若有异常之举,你现在就会只剩下皮。”   舒凫配合地点头:“你明知凝露的恶行还对她摇尾乞怜,想靠傍富婆一步登天,也该想到今日吧?”   “我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出去以后,一定自力更生,好好做貂!”   水貂被他们活活吓唬出了一身虚汗,浑身皮毛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中打捞出来一般。   他原本只想做个好吃懒做的小白脸,背靠大树好乘凉,看着情况不妙就卷上一包金银细软跑路,哪里想过会有今天?   富婆靠不住,男儿当自强啊。   与此同时,叶书生紧跟在舒凫身后,渐渐恢复了一点精气神,简单向她讲述了自己落难的原因。   随后他又说起,就在前些日子,在摇光峰狐妖弟子的指引下,他曾经独自去过一趟青丘。   然而,他千辛万苦突破护山阵法,却被看守山门的将领们——据说是新任天妖王的亲友团——拒之门外,声称“当年的狐狸姑娘已经死了,现在你该称呼她一声‘陛下’”。   叶书生不解其意,只道她们在取笑自己,一无所获地悻悻而归。   “也许,她是嫌弃我如今一事无成,不愿和我相见。所以,我想在花朝节上一鸣惊人,再去寻她,不料却中了凝露魔君的暗算。”   舒凫:“……”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书生哥哥又能否承受得住。   最后她还是决定,万事等脱险之后再说。自己解决了萧寒衣,在天妖王面前,说不定还能帮叶书生卖个人情。   接着轮到舒凫分享情报,叶书生从她口中听说姚、魏二城的花童之事,嘴巴张得老大,半是不可置信,半是义愤填膺: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千年前的姚、魏之人,在这个地方,把花童给……‘处决’了?”   “准确来说,当时他们不是花童,而是‘魔修转世’。”   舒凫冷静地纠正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毕竟,说到‘驱魔’,最有可能的方法之一,就是将‘魔’驱赶到他们原本所在的地方。”   根据舒凫的推测,当年魔祸肆虐期间,魔修大兴土木,在魏城附近建造了这座地宫。   后来,随着魔祸终结,龙凤消逝,魔修也树倒猢狲散,纷纷弃城而去,最终一路退避至位于五州大陆东北角的“魔域”,只留下空空如也的地宫,类似于都市传说中常见的幽灵宅邸。   如果,当年的姚魏之人知晓这座地宫,又怀疑花家兄弟是魔修转世……   “——也许,他们会将那两个孩子,囚禁在这座地宫里。”   “此地魔气浓郁,灵气稀薄,两个孩子又对灵力极为敏感,很快就会在地宫里窒息身亡。小师妹,你猜的一点都不错。”   前一句话是舒凫说的。   后一句话,却是从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带着悠悠一声轻叹,如同幽冥深处鬼魂的低语。   “呜哇噫啊?!!”   水貂发出一声不成语句的尖利惨叫,瞬间原地倒转180度,纵身就要朝舒凫脸上扑去。   然而在那之前,他便被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接住,揪着尾巴提了起来。   “如漪,是你吗?”   江雪声一手提着水貂,一边扬声向隧道深处唤道,嗓音如同某种清亮的乐器声一般远远送出。   “是我,先生。”   柳如漪的嗓音飘渺不定,同样是以灵力送出,似近似远,仿佛山谷间传来的回声。   “你和师妹都小心些。此地有个阵法,设计得十分刁钻,我一时半刻寻不到出路,只能这样与你们交谈。”   “阵法?”舒凫疑惑道,“如果姚魏之人有心将花童困在这里,只管堵上洞口就是,何必搞什么阵法?”   难怪凝露魔君没有追来。   “这不是人族的阵法。凭他们的本事,还不至于让我头疼。”   柳如漪语带埋怨,又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我在阵中发现一卷书册,像是个日记模样,大约是设阵之人留下。看来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先到一步了。”   “‘先到一步’?”   舒凫蓦地一怔,这点她倒是真没想到,“你是说,之前曾经有其他人进入地宫,发现了花童的事情?”   “不错。而且,此人解答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   柳如漪嘴上这么说,语气中的无奈和哀怨却越发浓厚,“这卷日记中说,‘我’——也就是这卷日记的主人,在魔祸结束之后四处游历,无意中得知姚、魏之地发生变故,便一路找到这座地宫,与我们一样入内查探。在他离开之际,为了避免他人误入,所以‘小小布置了一点阵法’。”   只不过,这点“小小的阵法”,足以让人大大的头疼,就连柳如漪都付出了一地鹅毛的沉痛代价。   “具体的内容,我且念给你们听听。”   “好,你说。”   一路追寻的真相近在眼前,舒凫忍不住挺直腰板,静静等待从头顶倾注而下的黑泥。   只听柳如漪毫无起伏地念道:   “七月十五,晴。太阳很大。”   “距离应龙君消失已有整整三年,我一点都不想他。没有他的日子里,我觉得非常清净,因为再也没有人骂我了。”   “但应龙君虽然嘴臭,却不是一条坏龙,所以我决定做一些好事纪念他。如今姚魏大旱,听说当地人病急乱投医,把两个小孩当成魔修关进地宫里,搞不好会活活闷死。我打算过去看看,能救一个算一个。”   “如果救不了,我就好好安葬这两个小孩,杀了动手之人帮他们报仇,再让那些起哄的蠢人为他们盖祠堂,子子孙孙祭拜谢罪,超度他们枉死的亡魂。如果那些人不肯照办,我就……对了,我就把剑架在他们脖子上,逼着他们盖。”   “真是个好主意,不愧是我!”   “应龙君待我糟糕得很,不仅天天骂我,还变着法儿拔我的毛,我却不计前嫌,帮他的地盘解决了一桩大事。待他醒来,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舒凫:“……”   江雪声:“……”   ——不,好像什么都没有解决啊。   水貂:“痛痛痛痛痛!痛死我了!你这白蛇精,好端端的捏我尾巴做什么?!啊啊啊断了!我的尾巴,我的尾巴要断了!!!”    第七十八章 破苍穹   我有一剑,可断天河   “真是个好主意, 不愧是我!”   地宫中这卷日记的主人——舒凫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看在他这句名台词的份上,她决定唤他一声“不愧大哥”,简称“愧哥”。   只听寥寥数语她便明白, 这位“愧哥”是个一根筋的直爽青年, 头脑单纯, 行动比头脑快三分, 脑回路是笔直的六车道柏油马路, 没那么多九曲回环的弯弯绕绕。在他眼中, 欠债还钱, 杀人偿命, 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的事就是“好事”。   他的目标,就是做好事。   总的来说,愧哥的作文水平令人不敢恭维, 故事讲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遣词造句功底平平, 掺杂海量个人感情,而且时不时就要把“应龙君”拖出来骂两句, 严重影响阅读体验。   不过, 从他鸡零狗碎的记录之中, 舒凫还是发挥前世优秀的阅读理解能力,大致拼凑出了关于花童的因果。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在那座荒凉萧索的龙神庙旁, 青鸾后人娓娓道来的往事之中, 她便已隐约猜到了当年悲剧的真相。   正如她所猜测的一般,千年前姚魏遭逢大旱, 饿殍遍野,走投无路的凡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满腔绝望与悲愤无处宣泄。   最终,他们将目光落到了两个七窍未开的小孩子身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反过来说,与我相异者……当真算是我的“同族”吗?   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之事,古来有之。   他们需要一个原因。   他们需要一个仇敌。   在灾难和不幸面前,他们需要一头替罪的羊。   所以,几番争执之后,众人决定将这两个“魔修转世”的小孩驱逐出去,把他们推入魔修巢穴之中,深信这样就可以换得自己的平安。   或者说,在当时的境况之下,无论多么荒谬、甚至于残忍的做法,只要看上去像是一条生路,他们都不得不去相信。   舒凫无意评判他们的选择。因为她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其实根本没有真正挨过一天饿。   饥荒的恐怖,易子而食的疯狂,对她来说,一直都是太过遥远而虚幻的传说。   诚然,作为坚定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她认为“驱魔”、“献祭”都是彻头彻尾的荒唐愚昧之举。但如今她身在局中,如果站在现代价值观的角度指点江山,又未免显得太过傲慢。   修仙界的事情,就应该用修仙界的方式了结。   这位留下日记的“愧哥”,毫无疑问就打算了结这桩悲剧。   他终究还是来迟一步,在他进入地宫的时候,被推落其中的两个孩子已经没了气息。   于是他履行自己的承诺,收殓了孩子们的尸骨,设下阵法避免凡人误入魔窟,接着独自提剑入姚、魏二城,斩为首者三十六人,城门悬首,众人无不胆寒。   当时的姚魏先祖,几乎是在他的“胁迫”之下,战战兢兢应允为花家兄弟建立祠堂,忏悔自己的过错。   如此,或可稍许平息冤魂的愤怒。   “……这就是花童庙的由来。但事与愿违,作祟的厉鬼还是出现了,而且非常强大。”   听到这里,舒凫忍不住抬手按住眉心,带着几分冰冷的怒意一字字道,“我想,我大概知道原因何在。”   ——因为被篡改了。   姚魏先祖阳奉阴违,偷梁换柱,在大能离开之后,悄悄给花家祠堂换上了“花童庙”的招牌,又善用春秋笔法,编织出一个花童“以德报怨,反哺故乡”的虚假传说,供后人瞻仰膜拜,而非愧悔自责。   大能游历天下,三过城门而不入,只看见花童庙香火鼎盛,人流不息,未必会甄别其中微妙的差异。   到头来,姚魏先祖还是不愿将自己的过错昭之于众、流传后人,而是存了一丝近乎狡猾的侥幸心理,希望以这种方式骗过仗义出手的侠客,骗过无辜枉死的冤魂。   骗过良心,骗过天地。   “任他多少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业报难逃。”   江雪声清凉寡淡的嗓音,如同流冰一般在漆黑漫长的隧道中回响,“只可惜,最后却报应在懵懂无知的后人身上。”   舒凫回想起那些孩子。   被囚禁在花童神像之中,被热闹喧哗的黑暗包围,一分一秒走向死亡的孩童。   与千年以前,暗无天日的地宫之中,一点一滴被魔气侵染而死的“花童”,一模一样。   更讽刺的是,在姚魏先祖的精心粉饰之下,重复一千遍的谎言被后人奉为圭臬,历经传承演变,甚至成为了举城欢庆的“花朝节”。   当年两个孩子发现的结缘花,也成为了修士们争逐比试的奖品。   一种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冥寞黄泉泥销骨,锦绣人间花满天。   ——如此鲜明强烈的对比,又怎么可能平息怨恨,安抚亡魂?   千年厉鬼,至此大成。   而凌凤卿,就是在这期间发现了逐渐成形的厉鬼,然后推波助澜,以此作为实现自己野心的工具。   若说他是个人渣,只怕全天下一大半人渣都会奋起抗议,认为这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   就在柳如漪念完这篇日记的同时,舒凫一行人也在江雪声的带领下,顺利通过了地宫中危机重重的阵法。   不知为何,江雪声踏入这阵中,便宛如自家门口闲庭信步,又像是多年远行的游子,在雪夜里风尘仆仆地推开柴门,依稀带有一种安详而优雅的风度。   舒凫看在眼中,却并不开口质问,只是在心中名为《师父有多少小秘密》的笔记本上,默不作声地多记了一笔。   顺便一提,这阵法中设置的种种阻碍并不致命,却委实让人头疼。   不仅头疼,还有一点蛋疼。   舒凫一路走来,有时候需要原地旋转三十多圈,有时候需要反复横跳绕开陷阱,有时候需要抱头蹲防,躲避从天而降的大锤。   更有甚者,天花板上会落下雨点般的土石,一脚踏错会陷入烂泥浆,两侧的墙壁会骤然合拢……就连身材清瘦的舒凫,也必须极力吸气收腹才能前进。   最令人发指的是,她一边艰难前行,一边只听见柳如漪朗声念道:   “我本想设个简单的阵法,但一想到应龙君,就觉得心中来气,忍不住把他平日里折磨我的招数用在其中。”   “别看他表面上人模龙样,其实背地里脾气差得很,每次我惹了祸,他都能一口气骂我三天不重样,还能把我打出三百种花样……”   “……”   就这样,抵达阵眼——也就是柳如漪所在的石室之际,一行人除了江雪声之外,个个灰头土脸,蓬头散发,就连油光水滑的水貂都炸了毛,好像刚刚穿越一场沙尘暴。   柳如漪的形象多少比他们好上一些,但平日里一丝不乱的发髻也翘起几根呆毛,横七竖八地支棱着,像是个粗糙的鸟窝。   “亲娘啊,可算是结束了。”   舒凫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法术,又将披散的长发草草束成一条,这才松口气上前问道,“师兄,你可无碍?”   “自然无碍。只是一开始措手不及,掉了些毛。”   柳如漪口角含笑,暗含幽怨的目光却在江雪声脸上一转,“先生,如今你作何打算?这日记中讲得清楚明白,真相已水落石出。再留在这凶案现场,也没什么意义了。”   水貂狂喜道:“那就赶紧找出路啊!凝露不知何时就会追来,我们得赶快逃出去!”   然而下一秒,江雪声就利落地把他拗成个“C”字形,将毛茸茸的貂尾巴塞进他自己嘴里。   水貂:“唔唔唔,唔唔唔唔!!!”   “凫儿,你怎么说?”   江雪声将这首尾相连的貂环提在手中,回身望向舒凫,冰雪一般的目光清明而专注,“我破阵不过举手之劳,但决定插手此事的是你。最后如何处置,也该由你来决定。”   “……”   舒凫高举手中的提灯,在石室中央放眼四顾。   她知道,这就是她一直追寻的答案。   这里是花家兄弟的终点,也是“花童”的起点。   她曾经在花童神像中看见过的,无数娇小的、斑驳的血手印,几乎遍布她视野所及之处的每一堵墙。   每一点干涸的血迹,每一道风化的抓痕,都是千年之前哭声的录音。   ——我想出去。   ——我想出去。   ——放我出去!   舒凫将手掌叠放在那无声的录音之上,心中已经决定了她的回答。   “我要打开这座地宫。”   她斩钉截铁地道,“我要让其中的一切,都重回到太阳之下。”   往事不可挽回。   但是至少,她不能容许作俑者文过饰非。   枯朽的白骨也好,腐烂的淤泥也好,她都要将他们从漆黑的地底里翻出来,堂堂正正地曝晒在阳光之下。   所谓的“新生”,也应该从这里开始。   “……”   舒凫抬头望向透不进一丝光亮的穹顶,心知他们已经深入山腹之中,距离地表至少有数百米之遥。   “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她没有解释原因,江雪声也没有询问。   他只是倾身上前,从舒凫身后伸出双臂,沉默而轻柔地环抱住她,下颌刚好抵住她稍有些凌乱的头发。   他说:“好。”   一刹那间,舒凫感觉到磅礴沛然的灵力汹涌而来,如同潮水一般灌入她四肢百骸,汇聚在握剑的右手之中。   “等,等一下!”   水貂好不容易吐出自己的尾巴,惊惶地尖叫道,“你们疯了吧!这可是在山里,山里啊!打开地宫,你要怎么打开?!”   话音未落,叶书生就将他一把提起,紧挨着自己梆硬的胸肌,揣进了比胸肌更硬的护身气罩里。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水貂:“……”   糟糕,这种心动的感觉是怎么回事.jpg   “是啊,你就放心吧。我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热血上头,我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   舒凫偏转过头,恶作剧似的冲他眨了眨眼,而后粲然一笑。   她的目光仍然如往常一般清澄明亮,如同黎明前最深邃的夜色里,第一颗点亮天空的星辰。   “早在进入隧道之前,我就给魏城主发了另一道讯号。算算时间,她们差不多应该到了。”   “凝露魔君自以为瓮中捉鳖,却不知‘鳖’是她自己。这场诛魔之战,便由我来做最初的号角吧。”   “当然——对凝露来说,我大概就是个吹唢呐的。”   然后,舒凫摒除一切杂念,将周身灵力运转到极致,连同江雪声“渡”给她的灵力一同,尽数付于长鸣不止的孤光剑上。   心有利剑,一往无前。   最后那一刻她注意到,在石室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凌乱蜿蜒的血迹尽头,有两朵用碎石刻划出的花。   ——我会带你们出去。   她在心中无声地说道。   就在下一秒,澎湃的剑气如同巨浪滔天,瞬间淹没了整座黑暗的石室。   ……   与此同时,率众向荒山赶来的魏芷只听得隆隆声响,四面树影乱摇,鸟雀惊飞。   她还来不及戒备,便只见对面山谷中一道凛冽剑光冲天而起,如星河倒挂,直刺入广袤无垠的夜空,几乎有开山分海之势,横断天河之威。   ——不对,不是“几乎有”。   这一剑,是当真在坚硬的山体上劈开一道裂隙,连同林木土石一扫而空,让漫天星光照入了原本藏匿在山腹之中的地宫!   “这是……舒凫的剑?”   魏芷猛然刹住脚步,神情错愕地喃喃自语,“不对,这不是筑基期修士的剑气。是江真人帮了她?但他只是一道分神,修为恐怕还不到元婴,这一剑的气势未免太过惊人。果真如母亲所说,江真人身份非凡,不是寻常修士……”   不过,如今的情势已容不得她细思。   洞府被破,门户大敞,凝露魔君的属下顷刻间阵脚大乱,一窝蜂地汹涌而出。魏芷当机立断,一声令下,魏城修士整齐有序地从三个方向包抄而去,将对方按在山坳中一通暴捶。   新仇旧恨,分外眼红。   魏城与魔修,同时也是舒凫与凌凤卿短兵相接的第一场团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当然,差不多是个碾压局就是了。 第七十九章 比翼飞   恭喜,你俩锁了   法修翻江倒海, 剑修一剑开山,在修真界本不算罕事。   尤其是道魔相争,若是一方有大能到场,起手一发核弹“开门红”的暴力拆迁之举, 隔三差五就能看见一回。   但是, 年岁不满双十、尚未结丹的修士使出这样一剑, 就称得上骇人听闻了。   即使有孤光剑这样的利器在手, 即使有江雪声灵力相助, 但要想一剑劈开绵延百丈的山体, 剑修本人务须心无旁骛, 将全部神识凝聚于一点, 而且出剑时不能有丝毫犹豫、顾虑、怀疑, 心境须得如初生的赤子一般清明澄澈,又如千锤百炼的钢铁一般坚毅刚强。   如此境界,莫说是心浮气躁的少年人, 便是在道行上小有所成的金丹修士,也未必能够轻易达成。   但对于舒凫来说, 这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   她本就如此,一贯如此。   不畏死, 不信命, 不由人。只凭手中一柄剑傍身, 此身便是无坚不摧的利剑。   就在黑白两道都震惊于这一剑之威的同时,舒凫本人却没有傻站在原地。   借着响彻天际的杀声掩护, 她又让江雪声给自己画了一道隐身符, 匿迹潜形, 重新沿着隧道回到凝露的“宫殿”之中。   方才在石室中,阵眼已被江雪声随手破除, 故而这一趟回程走得十分顺利,只是水貂一直在扯着喉咙干嚷嚷:“你干嘛啊!好不容易找到出路,你还回去干嘛啊!不是我说,你这个小丫头,是不是有毛病……”   “……”   江雪声冷冰冰地回头望他一眼,他当场就噤若寒蝉地一缩脖子,把脑袋埋在叶书生胸口不说话了。   舒凫刚一回到凝露魔君的洞府,毫不停留,立刻直奔大厅而去。   仓促之下,凝露一行人来不及处置洞窟里为数众多的“妃嫔”,场面一片混乱,像是炸开了一口高压锅。   其中有些男宠是自愿攀附,见状自然惊惶失措,或是抱头鼠窜,或是主动加入魔修的队伍之中,与魏城人马展开激战。   但也有一部分,是像叶书生一样被凝露“逼良为妃”,一直在寻找机会脱身,眼看魔宫大乱,立刻揭竿而起,与负责看守的侍女们发生了冲突。   比如白鲸化形的“庄妃”,还有云豹化形的“薛嫔”,一个是白衣白发、不染纤尘的清冷美男,一个是精悍干练、腰窄腿长的古铜色酷哥,若放在外头也算是一方大妖,不知中了什么圈套落在凝露手上,从此不得自由。   以这两人为中心,一群身负禁制的男子正在奋起反抗,试图一举冲出地宫。内外交迫之下,魔修侍女们不复从容模样,凶相毕露地高声叱骂,各持武器将他们围在其中。   舒凫不禁感叹:我仿佛在围观一场女尊社会的男权运动,多么魔幻的景象啊。   然后,她毫不迟疑地挥出一剑,刺穿了距离她最近的侍女咽喉。   “你是……人族?”   飞溅的血迹洒落在白鲸脸上,他甚至顾不得抬手擦拭,一脸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人族,女子,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你长得帅啊哥哥。   舒凫很想这么调戏他一句,但眼下正事要紧,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我问你,倘若你看见恶霸强占女子,将她们囚禁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肆意侮辱蹂.躏,你会挺身相救吗?”   “这……”   白鲸略一迟疑,一旁那位云豹哥便快言快语地抢答道,“大概是不会吧。我管好自己就成,其他雄性后院里的事,何必多插一脚?若是异族之人,那我就更不会管了。”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粗鲁凉薄,舒凫闻言也不动怒,只是会意地冲他笑笑:“是啊,确实很多人都会这样想。”   “——因为我觉得这样不对,所以才会救你们。”   说着她手腕轻扬,话落时剑光也落地,将他们身上承受的禁制一一破除。   “放心,我并不图你们什么。”   舒凫一边转身迎战魔修,一边头也不回地冲他们道,“就当我做个人情,往后你们若是看见人族和女修落难,力所能及之处,还请救她们一救。”   “……”   她这话说得轻巧,落在这些自命不凡的大妖耳中,却自有一番“为天下生灵请命”的分量。   他们惊疑不定地交换了几个眼神,还是白鲸最先反应过来,向舒凫拱手一礼道:“在下庄瑜,本是东海白鲸。小姑娘,你的人情我记下了,来日必有相报。”   有他带头,其他几个妖修也不肯失了面子,纷纷拍着胸脯保证有恩必报,还有些干脆啄下羽毛、扒下鳞片,交给舒凫作为信物。   看来在男妖之中,一言不合就拔毛属于正常现象,柳如漪这样爱毛如命的才是奇葩。   舒凫不介意多结善缘,对于这些妖修送出的信物自然来者不拒,大大方方地装进储物袋里。不过她也注意到,她每多收一枚羽毛或鳞片,江雪声的眼色就冷下一分,到最后已是冰冻三尺,看上去急需一艘破冰船。   她察言观色,百忙之中伸手在他袖口扯了一把,压低嗓音道:“先生,这不过是些纪念品,别放在心上。你和三师兄送我的鲛人鳞,才是我无可替代的宝物。”   江雪声:“……是吗。”   虽然但是,“和三师兄”是多余的。   “哇,不是吧。”   顾水貂从叶书生衣襟里探出头来,大张着嘴自言自语道,“看她这架势,是要把凝露的三宫六院,全都变成自己的后宫啊?”   “貂兄,莫要胡言。”   叶书生正色道,“舒凫为人清正,我可以担保,她绝没有那种心思。以她的人品和风度,旁人为她所倾倒,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水貂心想,这我当然知道。小丫头这么英俊,我倒是想给她做后宫,不过看上去好像会被她师父生吞,还是躲在你胸口比较安全。   貂貂不挑,只要是一根安稳可靠的金大腿,貂貂谁都可以。   与此同时——   这边舒凫大搞后宫解放运动,那边凝露魔君被柳如漪和魏城一干人等包围,虽然应对自如,不露败象,一时间却也难以突围。况且,倘若她的势力在此全军覆没,她一个人全身而退又有何意义?   凝露到底是久经杀伐的元婴老祖,深陷重围依然面不改色,甚至在交手之余向柳如漪抛了个媚眼:“这不是沉璧真人么?你的风姿美貌,小女子仰慕已久了。来日花前月下,不知是否有机会……”   柳如漪的眼波比她更妩媚,笑靥比她更甜美:“不,我想不会有机会。凝露魔君,你我之间差着辈分,我实在没有与姑奶奶谈情说爱的癖好。”   “再说,纵使你这般浓妆艳抹,精心雕琢,眼睛鼻子整了又整,还是不如我十分之一的美貌,我又为何要自降身价呢?”   凝露:“……你找死!!!”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凝露一面撩汉不成,反遭恶鸟骑脸输出;另一面只听得背后人声杂乱,几个驻守的侍女狼狈奔逃,她精心搜罗的男宠们紧随其后,和舒凫一起从洞窟中冲了出来!   饶是凝露再镇定,此刻也忍不住恼羞成怒:“怎么回事?!”   “嗨,也没什么大事。”   舒凫自下而上仰望着她,咧嘴露出个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抬手一比大拇指,“我看你家里美男子这么多,担心你一个人睡不过来,所以决定帮你分担一些,不必谢我。”   凝露:“……”   神他妈不必谢我!   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要脸,果然是江昙一手养大的祸害!   凝露向来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玩腻一个丢一个,对于自己的后宫并不十分爱惜,但这不代表她可以容忍舒凫开着推土机碾平她的宫墙。   更何况,舒凫这么一闹,不光是那些原本就忍辱负重的“妃嫔”,其他主动献身的软弱男修也为她气势所迫,以为凝露在劫难逃,纷纷作鸟兽散,各寻生路去了。   也就是说,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舒凫就凭一己之力遣散了凝露万紫千红的后宫,让她成了个正儿八经的“孤家寡人”。   更有甚者,舒凫本人偏偏还满不在乎,态度异常恶劣,气焰极度嚣张,表情包一套接一套,看上去恨不得在凝露头顶蹦个迪。   是可忍孰不可忍,凝露当即唤出自己珍藏的灵宠——一只通身披着青蓝羽毛的大鸟,纵身一跃而上,朝向守在洞口断后的舒凫俯冲而来。   舒凫目光一凝,不避不闪,仗剑相迎。就在前一秒,她刚刚送走了最后一只逃离魔宫的小松鼠。   “咦?”江雪声忽然出声道,“是比翼鸟。这倒也是个稀罕物,除了在九华宗,我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什么鸟?”舒凫一边提剑准备迎敌,一边随口向他问道,“吓我一跳,我看这么大一个蓝精灵,还以为是传说中的青鸾呢。”   “比翼鸟,向来都是雄鸟为红、雌鸟为青,一旦认定彼此,终生不会再改换伴侣。也正因如此,只要其中一方意外夭折,或是为人所捕获,比翼鸟就无法繁衍,如今已是濒临灭绝的异兽了。”   江雪声一边为舒凫讲解修真界百科,一边扬手招出古琴横在身前,泠泠几道琴音击退凝露攻势。   舒凫刚要出手,却只见凝露座下的青鸟骤然停在半空,引颈长鸣,双眼直勾勾地望向远处一抹流云,任凭凝露怎么驱赶也不肯挪动分毫。   就在那团云雾之中,远远传来了一声同样嘹亮悠远的清鸣。   而后,一道鲜艳抢眼的红影破云而出,如离弦之箭般急速降落,姿态与青鸟极其相似,分明是一只通体绯红的雄鸟!   “……”   舒凫猛地顿住脚步,手中长剑缓缓下垂,木然道,“先生,你说‘只在九华宗见过比翼鸟’,难道是……”   “不错。”   江雪声亦是停手不再抚琴,语带叹惋,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之色,“天权峰怀古真人,确实精心豢养着一只雄鸟,我还以为雌鸟早已死了。看来,他当年送的不仅是金银珠宝,还有奇珍异兽。”   他扶额长叹道:“早知如此,他还不如送给我。”   舒凫:“……”   这位大哥果然不是人,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   ……   那雄鸟背上的修士如假包换,的确就是怀古真人本人。   他好不容易从熊熊大火中拯救了自己的仙府,又将方晚晴重重责罚一顿,百般气闷之下,便听从了秋掌门的建议,决定到中州花朝节上凑个热闹,转换一下低落的心情。   比翼鸟日行千里,却不料刚飞到中途,只见某处山头有火光冲天而起,其中隐约夹杂着令人心生烦恶的魔气。怀古真人最是厌恶魔修,当即驱鸟赶来,想看看是哪家的魔修被人烧了房子,准备亲自上阵添一把火,一解内心郁愤。   然后,他的雄鸟,以及他送给凝露——方白露小姐的雌鸟,就这样在两军阵前打了个照面。   “啾!啾啾!”   比翼鸟对于自己认定的伴侣最是敏感,如今久别重逢,便如同干柴遇到烈火,旱地遭逢雨露,迫不及待地就要扑到一块儿去,来个法式热吻。   他们俩不扑还好,这么一扑之下,自然就将毫无防备的凝露魔君与怀古真人带到一起,差点引发一场惨烈的空中车祸。   “……”   “……”   那一刻,同样“久别重逢”的两人近在咫尺,没有执手也没有相看泪眼,却在一瞬间令旁观者无语凝噎。   怀古真人:“你——你这妖女,突然凑上前来做什么!我一心向道,决不会被你这红粉骷髅迷惑,还不快快闪开!!”   凝露魔君:“……你谁?”    第八十章 鸳鸯散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尴尬。   太尴尬了。   这一刻, 怀古真人与凝露魔君在鸟背上相对而立,两鸟交颈相亲,两人面面相觑。   每一缕微风都尴尬得绕道而行,每一颗星子都尴尬得别开了眼睛。   而舒凫又开始脚趾抓地, 她觉得这一幕绝对能在她一生中的尴尬榜上竞逐前三名, 力压油腻老狐萧寒衣, 仅次于她在江雪声枕边醒来的幻境。   就连一向冷淡刻薄的江雪声, 见状也不由面带同情地叹了口气:“冤孽啊。怀古真人为了庇护方家无所不为, 却不料有此劫数, 可见天道自衡。”   舒凫:“……”   不, 这事儿别说天道, 就连天都想不到。   放过天吧。   与此同时, 当事人双方一个急于突围,一个莫名其妙,半点也没感受到萦绕在围观群众之间的尴尬氛围。   怀古真人愣怔半晌, 总算后知后觉地认出那只比翼鸟,当即翻脸怒道:“好你个妖女, 还不速速交代,这灵宠你是从何处得来?我亲眼看着白露与它结契, 莫非是你巧取豪夺, 用妖法转移了契约?!”   凝露魔君原本就满心烦躁, 冷不防被人兜头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再看看怀古真人掩藏不住的抬头纹和鱼尾纹, 心中一阵嫌弃, 越发地没个好脸色:“什么巧取豪夺, 这灵宠本就是我的。旁人上赶着孝敬我,难道我还要往外推不成?”   说到这里, 她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等一等,你说‘白露’?”   这个古板乏味,老态尽显,一看就毫无魅力可言的中年男人——在修真界已可说是个“糟老头子”,怎会知道她入魔之前的闺名???   而且,他还说“亲眼看见白露结契”……   凝露虽然早已忘了怀古真人的五官,但她不会忘记,数百年前她遇到过一台豪华自走ATM,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一般,连拍都不用拍,只要她一个眼神飞去,就会不知疲倦、喜气洋洋地向外吐钱。   无论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珠玉,还是可遇不可求的天材地宝,眨一眨眼就有人送上门来。在凝露魔君成名以前,这可以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彼时,凝露——方白露还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上有高堂,下有弟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闺秀人设,唯恐一不小心就坠了家族声名。这台ATM对她予取予求,打钱如流水,比一般男人打飞机还勤快,她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送上门来的钱,不收白不收。   但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的。   再后来ATM催婚催得紧,方家父母也认为如此佳婿,修为高,油水足,实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绞尽脑汁地轮番上阵,要求方白露尽快与ATM完婚,为方家谋得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   方白露满口答应,转头就假借渡劫之机,带着丰厚的彩礼死遁跑路了。   开什么玩笑?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为君洗手作羹汤,那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在旁人看来,她是被阔绰大佬包养的小娇妻,金屋藏娇的笼中雀。只有方白露自己知道,她与人形ATM之间那一段因缘,充其量不过是她创业前的资本积累。   再后来,她改头换面,更名为“凝露”,辗转进入魔域,修行采.阳补阴之道,不到百年就成功地崭露头角,继而在魔道事业上蒸蒸日上,顺利结婴,跻身于“七魔君”之列。   怀古真人,可以说是她成魔生涯中宝贵的第一桶金。   ——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   要说她还记得些什么,可能就是ATM吐钱那一瞬间的喜悦,以及那一声百转千回的“大郎”吧。   大郎,打钱啦!   如今,她与她的“大郎”阔别重逢,隔着不足三尺的距离以及百年光阴,相顾无言……也没有无言,他们在相互骂街。   “……”   凝露魔君上下打量着怀古真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舒凫看在眼中,一边保持警惕,一边踌躇不决地打开储物袋,将那块西瓜大小的碧玺掏了出来。   方才大闹后宫之际,她顺手捞走了怀古真人的定情信物,准备当作来日说明真相的佐证。   但事到如今,她反而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将碧玺交给怀古真人。   ——因为,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怜了。   然而不等她拿定主意,江雪声便袍袖一展,从她手上顺走了那块碧玺,而后一扬手朝向空中抛去:   “怀古真人,接住了!”   “先生?!”   舒凫被他惊得虎躯一震,“等一下,你就这么给他了?”   “否则呢,又待如何?”   江雪声神清气定,恬淡容颜分毫不改,“他迟早要面对这一切,长痛不如短痛。”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巧劲,随手一抛便如同炮弹出膛,大块碧玺携着猎猎风声,飞一般地直奔怀古真人面门而去。   “什么?何人偷袭!”   怀古被他骇了一跳,还道是某种凶险暗器,连忙侧身避开,同时用灵力凝成一道屏障阻拦,将这流星锤一般的古怪物事接住。   直到“流星锤”落入手中,他眯着眼看清其中刻字,方才如遭雷击,双眼瞪大到几乎脱窗:“这、这不是……”   “……”   舒凫双手捂脸,不忍再看。   “……这不是我送给白露的宝玉吗?!大胆妖女,果然是你抢夺了白露之物!!!”   舒凫:“噗————”   “等一下,怀古真人。”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您就不觉得,这其中还有其他可能……?”   怀古真人这才发现她的存在,当即老脸一沉,双目圆睁道:“什么其他可能?这比翼鸟,还有这碧玺,都是我千辛万苦寻得的珍贵之物,天上地下,唯独百年前陨落的方仙子一人所有。如今却出现在这妖女手上,除了宝物为她所夺之外,怎会有第二种可能?”   舒凫:“……”   大爷,您这话让我怎么接呢。   您回头看一眼凝露魔君,她现在的表情非常微妙,仿佛在思考是要与您相认,承认自己就是“怀古真人的小娇妻”,还是接下这口谋财害命、“我杀我自己”的锅。   对她来说,可能两者都挺羞耻的。   舒凫从没见过这种修罗场,一时间无言以对,江雪声却不慌不忙,只是朝向怀古真人朗声道:“怀古真人,我记得你当年为了寻找方仙子转世,总是随身携带一盏引魂灯。你将引魂灯取出,在此一试便知。”   所谓“引魂灯”,乃是一种专门用于鉴定魂魄的奇妙道具。   生灵在世之时,以神识在灯上留下印记,持灯者便能凭借这盏灯来寻找他人转世,或者鉴别他人是否遭到夺舍。至于死者,若有些许残魂留下,也可以将其引入灯中。   对于情定三生的爱侣来说,引魂灯是个必不可少的道具,刚一定情就必须做好,以便来世相认。   怀古真人自然也有一盏引魂灯,这会儿他不明就里,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坦然将灯取出:“昙华,你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这百年来,除了妖魔领地之外,我几乎踏遍万水千山,遍寻白露转世而不得……”   “不得……”   “得……”   “……”   怀古真人的最后一句话,尚未成形便戛然而止,拖着虚弱的尾音,缓缓消散在骤然降临的寂静之中。   他看见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   他手中那盏引魂灯,材质洁白细腻,被精心镂刻成一朵冰清玉洁的莲花形状。如今,这朵已经黯然失色数百年的莲花,正如同一轮皎洁明月,在夜空中放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清辉。   那清光如此耀眼,照亮了凝露魔君姣美如花的容颜,也照亮了怀古真人惨白的脸。   “不,不对。这盏灯一定是坏了,白露的魂魄怎会在此……对了,是你!”   怀古真人的每一根胡须都在颤抖,猛然醒过神来,颤巍巍地伸出手直指凝露鼻尖,“你对白露做了什么?当年她渡劫失败,是不是你们魔修的阴谋?!没错,一定是你!!你夺取了她的灵宠和宝物,还用邪术拘禁了她的魂魄……”   “……”   不知为何,舒凫忽然觉得,怀古真人此刻自欺欺人的狼狈模样,与当年入门试炼中,他强词夺理为方晚晴撑腰那一幕十分相似。   严格来说,怀古真人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对九华宗后勤事业贡献颇多,培养过大批丹修器修,所以才换得众人对他的三分礼让。   然而,他一向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若非他无条件、无底线的包容,为了成全自己一腔深情,对方家有求必应,对方晚晴深信不疑,方晚晴又何至于如此猖狂,胆敢在入门试炼中下手杀人?   舒凫有理由相信,倘若她当真棋差一招,在试炼中遭到方晚晴杀害,又没有江雪声这般强大的后援,她的死便会如同沧海一粟,在怀古真人的盲目包庇下不了了之。   舒凫凭本事保全了自身,却不代表那些伤害从未存在。   怀古真人的爱情足够纯粹,却并不纯洁,因为倘若行差踏错一步,其中就会有无辜者的鲜血斑斑。   所以这一刻,舒凫虽然发自内心地为怀古真人感到可悲,但只是冷眼旁观,与江雪声交换了一个“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通透眼神。   舒凫没有落井下石,凝露却没耐心再玩狗血认亲游戏,扬手挥出一道凌厉掌气,将那盏精雕细琢的莲花灯砸了个粉碎,冷笑道:   “休要自作多情。我方白露一生潇洒,岂会看上你这样拖泥带水、古板无趣的男人?往日看在你身份的面子上,敷衍你一两句,没想到你还当真了。”   我方白露。   方白露。   白露。   露。   “………………”   只听“锵啷”一声脆响,破碎的不仅是引魂灯,还有怀古真人数百年来珍藏心底、小心呵护的爱情。   寂静无声的夜空之下,唯有一对比翼鸟丝毫不受影响,仍在含情脉脉地眉来眼去,仿佛随时都会再次贴到一起。   另一方面,凝露眼看自己精心准备的战力被魏城屠了个七七八八,情知大势已去,不再恋战,转而寻思脱身之法。只见她长袖一展,挥洒出漫天纷纷扬扬的桃红色雾气,借着烟雾遮掩,迅速抽身远离。   然而就在此时,早有准备的江雪声和柳如漪彼此对视一眼,指尖同时按上琴弦,奏出一连串罡风急雨般的杀伐之音。   这两人本就是乐修翘楚,更何况此时合奏,威力霎时间暴涨一倍不止,杀曲一响便有天地变色之威。   凝露万万想不到他们还有这种合招,措手不及之下,周身旖旎缠绵的雾气顷刻间便被琴音吹散,人也被远远击出数丈之遥。   她艰难地稳住身形,只觉得胸中气息激荡,内伤越发沉重,“噗”地咳出一口鲜血。   凝露仓促抬头,却只见怀古真人的面孔近在眼前,只是惨然失色,绿云罩顶,看上去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三十岁。   她一时间有些后悔,很想开口说一两句好话,然而覆水难收,只好咬牙强笑道:“大郎,我……”   回答她的,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啪!   “贱人!”   怀古真人浑身都在发抖,目眦欲裂,嘶哑着喉咙冲她怒吼道:“你怎么敢,怎么敢——”   啪!!!   他一声痛骂还堵在喉头,便只见凝露美目圆睁,劈手还了他一记同样响亮的耳光。   “你骂谁?”   她厉声喝问道,仿佛她才是惨遭骗财骗色的受害者,“当初是谁像狗一样跪着舔我,谁才是贱人?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还好意思大放厥词说爱我?你那不是爱,你就是老王八想吃嫩虾米,你馋我的身子,你下贱!”   怀古一手捂着脸颊,眼皮突突乱跳,几乎当场背过气去:“你,你——”   “我怎么了?”   凝露倨傲地一挑下巴,“自始至终,我求过你一件事吗?是你在求我,是你上赶着乞求我向你施舍一点好脸色,我们钱货两讫,你自找的!”   “…………”   好歹也是两个几百岁的元婴大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撕成这副德行,实在太难看了。   舒凫刚想吐槽,却只听见江雪声轻笑道:“凝露果然老奸巨猾。在她面前,怀古真人确实只有被玩弄的份。但愿经历这一遭,他的心境和智慧都能更上一层楼……不过,也许太为难他了。”   话音未落,怀古真人忽然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疾呼:“怎么回事?!你这妖女,又对我使了什么……”   原来,他扇凝露那一耳光只为发泄,凝露还他的一耳光却是暗藏杀机,一刹那就让他整张脸黑了半边,显然在指缝间藏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凝露一击得手,不再停留,立即驱赶比翼鸟一飞冲天。那雌鸟百般眷恋不舍,却无法违抗契约,只好含着满眼热泪振翅高飞。   怀古真人座下的雄鸟急忙追赶,却没照顾好背上身中剧毒、摇摇欲坠的主人,一个九十度直角冲刺,竟然把怀古真人给抛了下来!   怀古真人:“?!!!”   凝露得意的高笑回荡在夜空之中:“大郎,善自珍重。放心吧,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送给我的珍宝,定会小心收藏,与今后邂逅的情郎一起好好赏玩。”   ——然而,她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话。   就在怀古真人坠落的同时,舒凫便已长身而起,一手抛出红线缠住怀大爷秤砣似的身躯,另一手将孤光剑朝向天空掷出。   而后,天地间琴音激荡,响遏行云。   凛凛声威裹挟着孤光剑直奔凝露魔君而去,从她后背刺入,一直线擦着丹田边缘穿过,又从前胸破体而出。   “……!!!”   尽管凝露在最后一刻侧身闪避,惊险万分地避开要害,强忍疼痛脱围而出,但这一剑造成的伤势非同小可,几乎伤及元神。   怀古真人最后看见的,便是她血花飞溅的背影,以及妖艳侧脸上一抹近乎狰狞的表情。   啪嚓。   陈年滤镜粉碎,记忆中镜花水月的幻影逐渐退去,赤.裸裸的险恶真相暴露爪牙,差点一爪子把他给送走。   “…………”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他想象已久的重逢,他为自己和方白露精心设计的未来,不该是这种一地鸡毛的惨状。   他们的未来,应该是……   “怀古真人。”   舒凫拖着他降落到地面上,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有个问题,一直很想请教您。您一心惦记着方小姐,对方家、对方晚晴予取予求。倘若有一天,方晚晴身负近乎残疾的重伤,需要使用我的金丹和腿骨治疗,您会为她来取吗?”   ——只有她和方晚晴知晓,那是在原著中,也是在方晚晴的“前世”,千真万确发生过的事情。   虽然根源是齐玉轩口口声声道德绑架,姜若水为了证明清白“自愿献身”,但怀古真人因为偏心方晚晴,默许了这场足以改变两人命运的手术。   “…………”   怀古真人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错愕莫名地瞪大双眼,嘴巴像缺水的鱼一样开合,干涩的嗓子眼里挤不出半点声音。   他想要否认,却无法理直气壮地出声否认。   ——他真的不会吗?   被一厢情愿的“深情”蒙蔽双眼,为此上天入地,费尽心思,甚至连累毫无干系的他人作嫁。   这就是他百年来所做的一切。   这就是他的爱情。   错了,错了!   一直以来,他都做错了太多事情,却偏偏一叶障目,沉浸在自我陶醉中浑然不知。   那年早春相逢,吹面不寒杨柳风,人面桃花相映红。   你说你是方白露,我说我叫谷大郎。   原来,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第八十一章 一波平   说好一起到白头,你却静悄悄地秃了头   当夜地宫周围的一场乱斗, 最终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魏城和摇光峰大获全胜的结局落下帷幕。   凝露魔君身负重伤,丹田受损,实力必然大打折扣, 将养数年也未必能够痊愈。潜藏在洞窟中的魔修势力几乎被一扫而空, 只剩下零星几个活口, 抛了些胳膊腿儿之类的零部件断尾求生, 紧跟着凝露的车尾气一起突出重围。   魔修素来狡狯, 尤其这几个成名的元婴老祖, 血条更是厚得一比。遇上个别难缠的, 砍了头都能照样满地乱爬。   与过往几次交锋相比, 这一战差不多端了凝露大半家底, 成果堪称丰厚。   舒凫不禁感叹道:“你别说,萧寒衣那二两肉立功了啊。如此大功,得把他裤.裆里的残渣扫一扫, 回头给他上炷香,表达一下我的感谢之情。”   顾水貂:“……”   ——这个小姑娘在说些什么啊!!!   柳如漪仍有些意犹未尽, 抚琴感叹道:“我还是得加紧修炼,尽快进阶元婴中期。若非有先生助阵, 这一次与凝露硬拼, 我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   “不必急于一时。以凝露魔君的年纪, 都能做你的姑奶奶了,你与她较什么劲?我看你是被凫儿带坏了, 净想着一步登天。”   江雪声照旧举重若轻, 面沉如水, 平稳流畅的语声中掀不起一丝波澜。   以分神之身经历一场鏖战,按理说应该极耗元神, 但他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安详模样,仿佛只是晚膳后出门散了圈步,与身边人耳语一两句“月色真美”。   魔修落荒而逃后,魏城修士们训练有素,很快便在魏芷的指挥下进入山腹,接管了凝露魔君人去楼空的洞府。   那些后宫佳丽们早已散了个干净,魏城也无意深究,毕竟他们要么是受害者,要么就是以色侍人的怂包。将魔修来不及收拾的天材地宝悉数收缴之后,魏芷亲手点起一团灵火,把整座洞府烧了个干干净净,连带着地底淤积的魔气一起蒸发。   另外,在洞窟深处,凝露魔君的闺房一侧,他们发现了传说中的“浴池”。   直到此时他们才知晓,凝露沐浴时使用的“香料”,不是花瓣或药草,也不是牛奶、珍珠粉之类女修间流行的养颜秘方,而是无数俊美青年的鲜血。   偌大一座浴池里,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怵目惊心的猩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隐约还可以听见一两声残魂绝望的哀号。   死不瞑目,莫过于此。   在洞窟一角,他们找到了好几件服色各异的修士法袍,衣襟上斑驳的血迹已经发黑,须得送往各个宗门请人认领,让逝者落叶归根。   倘若舒凫没有及时赶到,叶书生大概很快就会加入其中。   想到这里,她不由暗自为老朋友捏了把冷汗。   拜托了,叶书生!不要再对妖魔散发你那该死的魅力了!!!   凝露魔君的宫殿化为焦土之后,舒凫自然没有忘记,将魏芷和魏城修士们一同引入自己劈开的裂隙,向他们详细讲述了“花童”的前世今生。   众人亲眼目睹了地宫内部的凄惨景象,惊骇之下再无怀疑,纷纷为这场千年前的悲剧扼腕叹息,为先人的罪过愧悔不已。魏芷郑重允诺,自己将会把此事一五一十地转告母亲,劝说母亲拆毁花童庙,改建祠堂,将魏城先祖因愚昧铸成的大罪流传后世,警戒后人。   至此,也算是了却一桩旧事,让沉冤昭雪于阳光之下。   至于如何处置……或者说“超度”花童庙中的亡魂,就是他们接下来要考虑的事情了。   “凝露将我们吃干抹净,最后放血沐浴,用来滋润自己的青春容颜。对她来说,我们自始至终都只是‘肥料’而已,只有她才是唯一的花。”   在此期间,顾水貂一直亦步亦趋跟在队列后头,心有余悸地向众人解释道,“自从我得知这件事以后,就一直在寻找机会逃跑,所以才会发现那条通向地宫的暗道。”   “这一次,她命我给叶才人……叶大哥作陪,我猜想她很快就会厌弃我,便想着带上些值钱的金银细软开溜,谁知竟遇到你们,还意外给你们指了条明路。”   说到这里,他不无骄傲地挺起胸膛道:“凝露想要个听话的男人暖床,我想要锦衣玉食的人生……不,貂生。就像她说的一样,我和她同样是钱货两讫,我不欠她什么。如今,我又是自由之身了!”   得,这貂抱大腿还有一套哲学呢。   ——话说回来,“叶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看不出来,你还是只有想法的貂。”   舒凫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打趣道,“怎么样,你以后打算如何,又要去抱哪位富婆的大腿?要不要来摇光峰做工?虽然我们不会给你零花钱,但好歹食宿有个保障,饿不死你。”   “呸,谁要给你们做工。”   水貂不以为然地朝她吐舌头,“你就算了,你看看你旁边那条蛇精,随时都会掐死人似的,我才不要留在他身边。”   舒凫无奈道:“先生不是蛇精……算了,你想去哪里?”   顾水貂想也不想,纵身就往叶书生肩头一跳,兴奋地搓着两只前爪:“我要和叶大哥在一起!”   “我?”叶书生一脸懵逼,对自己该死的魅力一无所知,“你确定?”   水貂点头如捣蒜:“我确定!叶大哥,不管你去哪里,我顾小乔都跟定你了!”   舒凫:“……”   乔乔,你这名儿取得有点娇俏啊。   叶书生头一次遇见如此热情的男妖,还道自己时来运转,终于交上了一位真心兄弟,能够发展一段纯洁的同性友谊:“好,既然你如此坚持,那就随我一起到千灯寺清修,互相切磋,共同进步吧!”   水貂:“………………啊?”   什么寺???   “千灯寺啊。你不知道吗?”   叶书生看他目光呆滞,还以为妖修不熟悉人族门派,亲切热心地解释道,“千灯寺是修真界最大的佛修门派,依山临海,建造在千仞绝壁之上。平日里,各位大师都在三尺见方的山洞里闭关苦修,以血肉之躯承受风吹雨打。等到入夜时分,远远就能看见岩壁上千盏灯火,一片光辉灿烂,故而得名为‘千灯寺’。”   水貂:“……”   不是,这听上去根本没寺啊!这不就是单纯的山顶洞人吗?!   而且为什么是寺?你看上去头发很浓密,身体很结实,完全可以做我的1啊!   这一次叶书生读懂他目中疑惑,抬起手挠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我还有一段尘缘未了,要往青丘寻找一位‘狐狸姑娘’,完成家母的心愿。若是有缘便罢,若是无缘……我心意已决,打算在千灯寺剃度出家,皈依佛门。”   水貂:“?????”   舒凫:“噗————”   这些憨憨直男怎么回事!竟然让她在一天之内喷了两次!   像你们这样的,基本就告别恋爱了!   舒凫实在看不下去,刚想拦住叶书生解释一二,却只见他陡然振奋精神,将水貂夹在腋下一跃而起:“时间宝贵,我们这就找个地方,一起锻体修行吧!我得抓紧时间锻炼,争取在花朝节上一鸣惊人,好让狐狸姑娘注意到我。”   水貂被他夹着动弹不得,心中七上八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询问道:“那个,叶大哥,你说的‘锻体’是指……”   叶书生爽快答道:“放心,我已经约好了一位陪练的道友。他叫做白恬,擅长使用五行法术,到时候请他帮忙引几个天雷劈我们,威力绝对够,保管越劈越结实。”   水貂:“………………”   有些貂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背地里已经开始暗搓搓使力,想要将自己从叶书生的腋下往外拔。   “对了貂兄,你觉得千灯寺如何?你要是有心拜入千灯寺门下,要不要和我一起剃度?不对,你应该叫剃毛。我看你身上皮毛这么厚,夏天应该躁得慌,剃光了也清爽点。”   “叶哥不要啊!!!!”   ……   就在叶书生激情安利、水貂惊恐拒绝的同时,舒凫只听见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衫声响,回头一看,却是方才中毒倒地的怀古真人。   谷大爷不愧是丹道名家,很快就找出对症的丹药服下,暂时缓解了凝露从他脸上注入的剧毒,压制住不断蔓延的黑气。   然而,不过短短半刻钟没见,舒凫就已经半点都认不出他了。   此刻的怀古真人,不仅印堂发黑,目光空洞,神色颓唐憔悴如风烛残年的老者,满头须发更是在一转眼的工夫里尽皆花白,如同冬日干枯的蓬草一般,伴随着肩膀和胸膛的起伏簌簌飘动。   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只见一阵清凉的夜风拂过,怀古真人蓬草般的白发竟然乘风而起,一根接一根、一束接一束告别了他单薄的头皮,轻飘飘地随风洒落,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正在薅他的头发。   很快,他先是从满头华发变成斑秃,接着又变成了地中海,而后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最后……在瞠目结舌的众人眼前,赫然浮现出一个与千灯寺大师一般闪亮耀眼的光头,一根头发都没有剩下。   “……”   舒凫听说过许多“一夜白头”的悲情故事,但“一夜秃头”这种旷古奇闻,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第一次见到。   没想到,在过劳社畜秋掌门之前,竟然是颐养天年的怀古真人先一步秃了。   “你们刚才,是不是说到千灯寺?”   怀古真人虚弱地抬起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皮蛋一样光溜溜的脑门,神情恍惚地喃喃低语道,“我……决定与你们同去。我这一生尽是虚妄,如今只想在千灯寺出家,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得了吧您呐,别来这一哭二闹三剃度的。”   舒凫不吃他这一套,待他也没有面对叶书生时那般好脾气,当即两眼一翻,板着脸冷冷道,“您在九华宗一样能了却残生,还能燃烧自我,为大家贡献最后一点热量。”   “不要把千灯寺当成逃避现实的垃圾桶,我看你们都是在为难大师。”    第八十二章 动凡心   也许是一见钟情吧   将残局收拾干净以后, 魏城修士再次在地宫入口设置了一道结界——当然,这次不像“不愧是我”大哥一样变态,只是封锁魔气,避免旁人接近而已。然后, 他们带上伤员, 以及失魂落魄、一夜秃头的怀古真人, 鸣金收兵。   不知是不是错觉, 从眼前这位苍老虚弱的怀古真人身上, 舒凫已经感觉不到往常的威压了。   失恋掉修为这种事, 原来是真实存在的吗?   就在这数个时辰间, 他们揭露了花童庙的真相, 解决了凝露魔君的威胁, 意外救出老朋友叶书生,顺便还收割了怀古真人的满头秀发……虽然最后一条有些奇怪,总而言之, 对舒凫来说,这也算是惊心动魄、满载而归的一夜了。   回到客栈之后, 她与众人草草打了个招呼,立刻向榻上一倒, 沉入了无梦的安眠之中。   ……   是夜, 月朗风清。   时辰将近破晓, 该睡的都已睡下,将醒的却还未醒, 纵横交错的街道上人影稀疏, 唯有树影和花影横斜, 正是魏城一日里最安静的时刻。再加上魏天娇下令戒严,热闹狂欢的氛围也比往常减色不少。   往年花朝节期间, 姚、魏二城彻夜灯火通明,欢声直达天际,很少能感受到这般稍显寂寥的安宁空气。   城中央最高的百花楼上,只见一道颀长人影临风而立,面容如月华一般清朗皎洁,逆着风上下翻飞的墨色衣袍好似鹰隼展翅,整个人仿佛与夜空融为一体,随时都会羽化登仙而去。   “……”   他放眼俯瞰整座城池,目光直达遥远的地平线尽头,眸色幽深,满城灯火在他眼瞳中明明灭灭,从中读不出任何情绪。   忽然,只听得一声悦耳清唳,有只通身雪白的大鸟在他身旁落下,落地化为窈窕人形,正是柳如漪风姿绰约的倩影。   “先生。”   这迎风拗造型的人影正是江雪声,柳如漪也不与他客套,一开口便直奔主题,“我已见过魏城主,和魏小姐一起,向她转达了我们在地宫里发现的陈迹。魏城主答应,会以她的名义为‘花童’正名,从此终止花童信仰,将魏城花朝节改为普通的‘赏花之节’。”   要一口气废除当地延续数千年的信仰,过程想必十分艰难,百姓间也会有怀疑和不满的声音出现。   即使如此,这也是“必须去做的事情”。   为了给死者一个交代。   为了让生者不再重蹈覆辙。   以魏天娇一往无前的魄力,她一定能够做到。   见江雪声不答,柳如漪又上前一步,语带关切道:“先生,你还好吗?”   江雪声这才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凉凉乜了他一眼道:“我有什么不好的。”   “先生,你还用瞒我么?”   柳如漪不依不饶,“你渡灵力助小师妹开山,又在阵前奏杀曲助我与凝露对招,这可不是区区一道‘分神’能做到的事情。不对,应该说……”   “——在这道‘分神’之中,你究竟留了多少灵力?”   “物尽其用罢了。”   江雪声淡然一笑,“寻常修士受皮囊拖累,即使放出分神,神魂的大部分力量还是留在‘本体’之中,故而分神能力有限。我没有这等顾虑,凡事便能大胆一些,反正‘本体’也只是借来的躯壳罢了。”   柳如漪:“那,先生真正的‘本体’……”   江雪声:“放心,还没烂。再过三千年,挖出来晒一晒,应该也能凑合着用。”   “……”   柳如漪被他噎得无言以对,心中明白江雪声自有分寸,用不着他来提醒,便随口换了个话题道,“你的本……我是说,你‘借来的躯壳’正在魔域之中,可曾发现些什么?那个赵九歌,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赵九歌,也就是“七魔君”之首,“四妖王”中唯一指定反派的名字。   除了凌霄城之外,赵九歌和他手下的妖修与魔修势力,可以说是修真界中最大的威胁。   江雪声这次一心二用,一面配合舒凫处理魏城花朝节之事,另一面便是深入魔域,暗中给赵九歌制造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让他不能轻举妄动,趁中州局势混乱之机从中渔利。   “你问这个?也没什么大事。此次探查魔域,我差不多确定了先前的猜测。”   江雪声席地而坐,扬手招出古琴平放在膝头,没所谓似的随意弹拨了几个音,断断续续连接成一曲轻快的山野小调。   “依我之见……”   他一边从容抚琴,一边轻描淡写地开口道,“七魔君之首赵九歌,正是三千年前的‘天魔’转世。”   柳如漪:“?????”   他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心道江雪声这是唯恐他突发心梗,赶紧先弹个BGM给他压压惊。   “不是……什么?他还真是?!”   柳如漪一手扶住栏杆,为师父这份贴心感动得头晕目眩,几乎想要用尖喙照他后脑勺上啄一口,“你说过,三千年前肆虐五州的魔祸之中,最难缠的便是为首的‘天魔’,连你的角都被他敲碎了一个缺口。”   他心中忧虑,越说越是急促:“‘天魔’不同于寻常魔修,天生便能化世间魔气为己用,是正道修士最大的天敌。若不是你和五凤一同设局,将五州魔气尽数引入地脉深处,再加以封印镇压,根本无人能够伤他分毫。如今天魔降世,五凤不齐,倘若封印被破……”   江雪声颔首道:“不错。反过来说,只要镇压魔气的封印仍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天魔赵九歌也就只是个普通魔修罢了。而且,若我们聚齐五凤,再设法将魔气彻底净化,便可一劳永逸,天下太平。”   “不过。”   他顿了一顿,然后干脆地推翻了自己的话,“我总觉得,‘封印’这种东西,只要存在,就总有被人打破的一天。在修仙界的话本里,封印似乎就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   柳如漪只当他又开始讲骚话,牙疼似的一扯嘴角:“我们又不是话本里的人物,别这么耸人听闻。”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本来就是,只是茫然不自知而已。”   江雪声轻抚琴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事实上,在我沉睡的日子里,我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了这个‘话本’的一种结局。”   这话题越说越玄乎,柳如漪心中不以为然,嘴上还是配合着问道:“什么结局?”   “其实也没什么。”   江雪声还是一般轻描淡写开头,道出的下文却堪称惊悚:   “因为几个男人和几个女人之间的爱恨纠缠,天魔崛起,我与五凤豁命设下的封印险些被破。以牺牲无数生灵为代价,终于艰难地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为这满目疮痍的人间续上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也想过,说不定我就是为了改变这个结局,才会从三千年的沉眠中苏醒。”   柳如漪:“……”   听上去好惨哦!这一定是个悲剧话本!   幸好,眼下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发生。   虽然天魔赵九歌已经小有气候,凌霄城的鹓鶵一脉又剑走偏锋、野心勃勃,但正道一方也绝非弱旅。凭借如今的九华宗和玄玉宫,再加上他们这些年结交的朋友,诸如邬尧、魏天娇等人,或许还有一战之力。   这一战,他们非胜不可。   “若是败了,岂不是白白浪费我三千年。”   江雪声叹口气,“三千年,若是我醒着,又怎么会让凌凤卿那种不肖子孙出生。”   是啊,你会在他还是一个蛋的时候就把他煎了,然后切成细丝用来喂鱼。柳如漪想。   “对了,先生。”   正事告一段落后,他忽然想起另一个重要问题,非得问个明白不可,“关于你的身份,你可曾与小师妹说清楚?这等生死大事,你既是心悦她,总不好一直瞒着。”   “……”   江雪声没料到这个弯道漂移的话题,冷不防地噎了一下,“我没有心……不是,我尚未告诉她。不过,凫儿一向冰雪聪明,我想她应该能猜到一二。”他话锋一转道,“凌凤卿是个强敌,我担心她知晓后多思多虑,且等擂台赛结束后再说吧。”   “好啊,那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柳如漪拊掌笑道,欣慰满足的神色看上去就像一位老母亲,“先生,等你开窍可真不容易。我还道你好不容易回魂一遭,又要孤独终老呢。”   “我能不能问一句——这三年来,究竟是在哪一刻,小师妹让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龙神’动了凡心?”   “许是一见钟情吧。我一看见她便觉可亲,仿佛是在梦中见过。”   江雪声敷衍了事地随口应道,又半带嫌弃地冲他一拂袖,“别叫我龙神。我要真是个神,早就被这世上的蠢人气死,和凫儿一起追随那什么‘马克思主义无神论’了。”   他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苦笑道:“就因为我不是神,还对这尘世放心不下,才会死了三千年又被气活过来。”   柳如漪:“……”   ——不,你当年根本没死吧。   ——话说回来,马克思到底是谁啊?哪座山头,哪家洞府的大能,为何小师妹如此崇拜他???   ……   ……   再后来的两天,舒凫都在休养、锻炼与百无聊赖的等待中度过。   魏天娇雷厉风行,关于“花童”的真相已经在魏城中传开,相信不久以后,相邻的姚城也会从千年大梦中惊醒。   纸不可能永远包住火,再怎样精心编造的谎言,终究还是掩盖不了六月飞雪的沉冤。   放眼望去,魏城街道上依旧花团锦簇,如云似锦,只是许多居民已经将色彩缤纷的花束换为白色,聊寄一缕迟到的哀思。   他们无力改变千年之前的悲剧,只能以这种方式为死者祈祷。   魏城四面均设有钟楼,原本是作为鸣钟示警之用,最近数日来,早晚皆有浑厚悠远的钟声长鸣。   是为过去鸣响的丧钟,更是为了未来而鸣响的警钟。   魏城,终究是改变了。   在魏天娇等几代人殚精竭虑的治理之下,千年前孕育过罪恶和弥天大谎的土地,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片正直、宽容,百花齐放的沃土。   在这片土地上,再也不会有新的花童了。   肃穆庄严的钟声回荡之中,这一年不同以往的花朝节终于迎来高.潮,同时也是落幕——   万众瞩目的擂台赛,开始了。    第八十三章 续前缘   快住手,这根本不是正常比赛   魏城花朝节大比第一日, 比赛项目是“五州问答”,也可以叫做“修仙界知识大赛”。   不同于紫微仙会那般纯粹的修为和战技比拼,中州花朝节既是节日,便多少带有几分娱乐性质。尤其是“知识大赛”和“法术表演大赛”, 赛制和赛程都与舒凫看过的电视节目颇为相似, 可见人类本性相通。   譬如说, 今日这场知识大赛, 第一轮采用每组数十人同台抢答的小组积分制, 前三名能够进入复赛。从复赛开始则是一对一单挑, 两名参赛者需要轮流在规定时间内回答问题, 只要有一题答错或超时, 便会遭到淘汰。   修真界实力为尊, 尚武精神蔚然成风,很少有人会皓首穷经,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穷的知识海洋之中。   盖因如此, 往年的花朝节知识大赛,除非有强者出现, 否则基本上都是菜鸡互啄,闹出过不少笑话。   这一日舒凫起了个早, 天刚蒙蒙亮便来到会场, 不为参赛, 而是为了给叶书生和季韶光两位朋友加油助威。不管他们中哪一位夺魁,对她来说都是值得庆贺之事。   也许是因为花童事件的阴影, 魏城人人心中疑惧, 不知城中何处藏有厉鬼和魔修的暗桩, 今年的比赛会场显得有些冷清。   江雪声准备周到,提前在场边茶楼上定了个临窗的好位置, 带上舒凫、柳如漪、司非,又添了把椅子给今日一大早现身的昭云,五人面对面落座,正好凑成一桌。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从此处俯瞰会场,虽说隔着一点距离,其中景象亦能一览无余。   至于邬尧,他本人……本蛇倒是吵着要加椅子,但为了方便取用茶水瓜果,最后他还是只能盘在桌上,远看便是翠玉般碧莹莹的一团,仿佛一件独特的装饰艺术品。   “昭云师姐,这次韶光也要出场。”   舒凫惦记着温柔男二——季韶光那一点青涩的暗恋心思,不着痕迹地帮他敲边鼓,“他这人聪明刻苦,今日若有胜者,想必便在他与叶书生之中。”   昭云仍是一副少女装扮,艳如桃李,环佩叮咚,两手托着粉腮,不大感兴趣地撅起嘴唇:“刻苦之人大多古板无趣,我不喜欢。”   “……”   这话实在有点难接,舒凫在心中为季韶光抹了一把老泪,努力地没话找话道,“韶光不是那种死读书的榆木脑袋,他还挺有情趣的。其实,以往师兄师姐买过的天衍门法器,像是发簪、手镯之类,不少都是出自韶光之手。”   “真的?”   昭云双眼一亮,但随即又狐疑道,“凫妹,你今日怎么一直在说季韶光?难道,你当真对他……”   舒凫连忙一个倒仰,连连摆手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啊!”   江雪声和邬尧对她的打算心知肚明,便也不以为意,只是暗暗觉得好笑。至于司非和柳如漪,这一鱼一鸟不解其中含义,双双诧异于舒凫和江雪声的反常表现,兀自惊疑不定。   一个想:小师妹这么热心,莫不是要被天衍门拐跑了?   另一个想:小师妹就要被天衍门拐跑,先生却一点都不热心,莫非他被人夺舍了?不对,他哪儿来的“舍”啊?   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不过,柳如漪的注意力只在此停留一瞬,很快便转向另一个地方:“昭云,你今日用的胭脂颜色不错,却不知是在哪家仙铺买的?还是说,这又是天衍门的新作?”   昭云警觉地瞥他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这是专为少女量身定做的,用在师兄身上不合适。”   “你只管告诉我店名,我也可以定……”   “不行,我不告诉你。”   “师妹,大家都是同门,你何必这样藏私?”   “同门又如何?师兄,你自己还不是天天盯着门派里的‘美人排行榜’,一旦有师姐妹票数与你接近,你就要悄悄打探别人的衣饰妆容、养颜秘方,回头用在自己身上。我早就看透你了!”   舒凫:“……”   对于一个前世只用洗面奶、不到正式场合不化妆的糙汉来说,这好像是个难以介入的话题。   再看赛场中央,首先是魏芷登台宣布规则,讲几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之类的场面话,而后便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选手入场,叶书生和季韶光也在其中。   话说这两人,一个想在“狐狸姑娘”面前表现,一个想在昭云面前表现,今日都格外严阵以待,本就干净笔挺的法衣上不见一丝尘埃或衣褶,头顶发冠都擦拭得闪闪发亮,令人无端联想起孔雀开屏的景象。   看见这幅场面,就连舒凫也忍不住捂着嘴偷偷姨母笑,心中暗道:不错,青年男女的初恋轻喜剧,就应该是这种风格。   这才是青春啊!   想到这里,她又下意识地朝江雪声扫过一眼:   嗯,这就是老阴阳人啊。即使他有初恋,想来也不会出现这种画面,真是太遗憾了。   江雪声:“……???”   四个徒弟和一个吉祥物分明都在乖巧端坐,一语未发,不知为何,他却有种遭到龙身攻击的错觉。   ……   且说这修仙界知识大赛第一轮,题目大多出得中规中矩,诸如“第一届紫微仙会距今多少年?”、“九色鹿身上有哪九色?”、“千年血灵芝为什么这样红?”、“青丘天狐何时修炼出第三条尾巴?”之类,虽说个别题目有些冷僻,但尚未超出博学修士的知识范围,不至于让人无从开口。   关于答题规则,每位参赛者面前都摆有一个水晶模样的透明球体,一旦接触到体温便会大放光芒,同时发出一阵悠扬乐声,类似于修仙界版本的抢答器。主持人使用投影之术将问题打上半空,宣布“答题”,众人便会开始抢答。   大约二十多题过后,同组参赛者之间的实力差初现端倪。除了季、叶两人一路领先之外,还有几名选手咬得很紧,其中一名是来自凌霄城的女修,眉目与凌家兄弟有三分相似,大约是他们哪个远房姐妹。   舒凫对两位朋友的知识面很是放心,当下便优哉游哉地坐在窗边,一边旁观他们答题,一边用神识在玉简上刻笔记。不管是有用的知识还是奇怪的知识,总之先记下来再说,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不料,就在小组赛进度过半的时候,场上异变陡生。   眼看着下一道题在半空中缓缓浮现,叶书生正要抢答,却只见一旁某位散修突然发难,手掌一翻,竟然有一道闪烁着红光的藤蔓从他掌心窜出,直接越过两名选手,紧紧缠住了叶书生的胳膊!   舒凫霍然起身,一手按剑:“卧槽?!”   “凫儿,莫慌。”   “师妹冷静,别急着打人。”   江雪声和柳如漪一左一右按住她,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看戏表情,仿佛在说“坐下,正常操作”。   “在五州问答中,倘若技不如人,‘妨碍对手答题’也是一种取胜手段。除了不能伤人之外,做什么都可以。”   柳如漪笑吟吟地解释道,“据说这是魏城主今年新加的规则,为了给比赛增添一些……咳,趣味性。”   江雪声:“确实很有趣,魏城主有心了。”   舒凫:“……”   不,这根本不是我知道的知识大赛!   难怪叶书生只是参加问答,却要在赛前拉着顾水貂一起苦练锻体,原来是为了这一刻啊!!!   散修突然出手,叶书生早有防备,一条胳膊分明被藤蔓缠得里三层、外三层,几乎成了根大火腿,却依然镇定自若,臂上深藏不露的肌肉一块块鼓起,硬拖着层层藤蔓拍向水晶球。   他这一掌气势惊人,手速丝毫不减,反而将那死命拦阻他的散修拽了个跟头,一头栽倒在台上。   乐声奏响,叶书生抢答成功。   柳如漪带头鼓掌:“精彩,精彩。此类灵植的束缚力堪比千斤铁锁,叶书生年纪轻轻,已有如此臂力,将来必成大器。”   舒凫:“……”   不好意思,请问是走流程还是直接笑?   那名散修率先动手之后,场上其他选手原本就各怀心思,当下也不再瞻前顾后,从“各怀心思”变成了“各显神通”。   使用灵植和灵宠骚扰他人的,在他人脚下挖坑、砸闪.光.弹的,使出幻术将他人拖入幻境的……应有尽有,甚至有一只蜘蛛妖见吐丝不成,便当场搔首弄姿使出魅惑之术,场面十分香艳,邬尧见了都尴尬扭头;还有一只章鱼妖直接化出原形,试图用滑溜溜的触手阻止他人抢答。   顺便一提,这其中的“他人”,几乎全都是叶书生。   至于季韶光,他不愧是天衍门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从怀中摸出个琉璃杯盏,随手向上一抛,便有一道清净圣光将他兜头笼罩,堪称“天杯无缝”,任凭何种干扰都无法侵入分毫。   而叶书生的表现也毫不逊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招一式丝毫不乱,就连抬手拍抢答器的动作都没有滞缓半分。   他甚至在百忙之中腾出手来,扯下身上外袍,抛给了那只全身布料不如泳装多的蜘蛛精。   “姑娘,此间观者众多,只怕会有登徒子见色起意。还请姑娘多加小心!”   蜘蛛:“……”   舒凫:“……”   也不知“狐狸姑娘”倘若看见这一幕,心中对叶书生又会作何感想。   但愿她不会因此心生误解,以为他是个四处留情的中央空调。   ……   舒凫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就在与他们正相对的另一座茶楼上,同样有几名年轻女郎围桌而坐,嗑着瓜子吃着瓜,对场中愈演愈烈的战况指指点点。   其中一人撇嘴道:“我瞧这人不成。那蜘蛛精与他非亲非故,他却这般大献殷勤,一看就是个靠不住的。他难道就不知道,这等行止,最容易惹人误会?”   另一人也柔声附和:“是啊。即使他本人没那份心思,也会吸引到外头的莺莺燕燕,以后麻烦多着呢。铁衣,你还是再想想吧。”   “哼,他待我们王姐不假辞色,一本正经说什么‘结亲之事切莫再提’,待其他女妖倒是挺好。”   有个年纪稍小的少女皱着鼻子,“呸”地一吐舌头,扮了个古灵精怪的鬼脸,“王姐,你别再记挂这种假惺惺的男人,让他和寒衣哥一道,离我们越远越好。他看不上王姐,我们天狐一族还看不上他呢!”   “……”   被众人簇拥其中的,是一名头戴幂篱、面貌为厚重纱巾所遮掩,沉默寡言的青年。   之所以说是“青年”,是因为此人长身玉立,贴身的银白软甲之外披了件藏青色的宽大衣袍,体格与百炼成钢的体修叶书生相仿。通身上下,除了优美的肌肉线条之外再无起伏,实在无从分辨是“男青年”还是“女青年”。   与其说是狐妖,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头精悍矫捷的猎豹。   见众女郎议论纷纷,那人利落地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众人热火朝天的讨论。   “多谢各位关心。不过,我心中自有打算。”   话音响起,低沉中带有一点沙哑撩人的磁性,音色与身材一般雌雄莫辨,却能让男女都在一瞬间为之驻足。   “各位不知他秉性,对他多有误解,当年负伤失忆的我也是一样。”   “我族女子生性豪爽奔放,从来不信世间有这般坐怀不乱的君子,便只当他是满口虚言、敷衍搪塞的假道学,对女子友善也只是逢场作戏,处处留情。”   “不过,如今在我看来,他当是这世上最为诚实正直的君子,绝无半点虚饰。以我昔年之幼稚鲁莽,实在与他不甚相配。”    第八十四章 照铁衣   聊表敬意,结为兄弟   在一片鸡飞狗跳和硝烟缭绕中, “五州问答”第一轮小组赛顺利收场——如果说坍了半个台,也算是“顺利收场”的话。   之后进入第二轮复赛,叶书生首先上场,对阵另一位天衍门弟子。   这位倒是个正儿八经的书生装扮, 身着长衫, 头戴儒巾, 脸上还架着一副瓶底厚的圆眼镜, 据说具有抵御幻术的功效。舒凫忍不住再次感叹, 天衍门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有, 不愧是修仙界的哆啦A梦。   两位书生互相报过名号, 文质彬彬地礼让一番, 主持人宣布答题开始。   只见一道光束将问题打上半空, 上书:   “天衍门……”   有人看见开头三个字,便忿忿不平道:“这也太不公平了。其中一人是天衍门弟子,怎么能出关于天衍门的问题?”   话音未落, 接下来的字句缓缓浮现:   “天衍门弟子制造了七件法器,其中有三件品质不过关。长老每次检查一件法器, 检查后不放回,请问:恰好在第四次, 长老找出三件次品的可能性有多少?”   观众:“啊????”   舒凫好悬没喷出一口茶:“我靠, 这什么题目!”   这不是数学题吗???   还是小学生奥赛那种!!!   江雪声平心静气地解释道:“算学知识, 也是‘知识’的一种。修仙之人,未必精于此道, 常有人在这一关败下阵来。”   舒凫:“……”   你们修仙界真的很会玩, 是在下现代人输了。   叶书生参赛前准备万全, 毫无偏科与死角,当场在三十秒内顺利作答, 朗声道出答案:三十五分之三。   舒凫:……好快!我真的输了!   以这一题为开端,接下来的问题越发剑走偏锋,画风一题比一题清奇:   “此处有一壶酒,重八两(不计容器重量),现将二两毒药溶于其中。另有数壶烈性毒酒,其中酒水与毒药的分量相同,即毒药分量为五成。请问,要在第一壶酒中加入多少烈性毒酒,才能让酒中毒药的分量从二成变为四成?”   舒凫:我不想算,我只知道这壶酒喝了肯定会死。   “张三、王五两人,同时从九华宗与天衍门出发,御剑相向而行,到达后即刻返回。如此往复,两人御剑速度不变,第二次迎面相遇时距离九华宗五百里,第四次相遇时距离天衍门七百里。请问,九华宗与天衍门之间的距离是?”   ——放过张三和王五吧,他们做错了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叶书生能够在如此独特的知识大赛中对答如流,一路畅通无阻,可见他果然是个泛用性人才,即使反穿越也能养活自己。   正所谓“大智若愚”,前人诚不欺我。   很快,叶书生就在无形的智(数)慧(学)交锋中将对手斩于马下,成功晋级。   到了第二轮,试题画风再次为之一转,变成了某种既像英语、又像德语或法语,总之舒凫完全听不懂的奇妙语言。   江雪声:“凫儿,这便是鲛人语。鲛人一族平日里深居海底,要想与他们交流互市,便需要有人担当翻译。因此,‘鲛人语’也算是一门学问。”   司非点头道:“嗯,就是这样。”   舒凫:“……行,我明白了。你们鲛人还挺洋气的。”   难怪三师兄汉语不好。洋人,哦不,洋鱼学中文的确有点难。   鲛人本就是有名的妖中望族,又一向待人族友善,不少修士都对简单的鲛人语有所涉猎,只是水准高低不同。一轮外语考校之后,叶书生和季韶光再次脱颖而出。   再后来的问题更是花样百出,除了数学和外语之外,更涉及诗词歌赋、理化常识、生物构造等多个领域,大到“五州目前记录在案的鸟类有多少种”,小到“雄性海马妖与人族女子成婚,将由哪一方负责生孩子”,无奇不有,令人瞠目结舌。   就在如此根骨清奇的较量中,叶书生和季韶光两人过关斩将,一路获胜至半决赛。   到了这一场,叶书生终于与凌霄城女修正面相遇。   那女修名叫凌青月,生得一副容长脸面,细挑身材,颇有几分清秀可人。虽然身着凌霄城标志性的金黄色裙衫,却不像凌凤卿、凌凤鸣一般飞扬跋扈,气质如同秋日的金桂一般温和。   舒凫记笔记的意识为之一顿:“凌青月?”   乍听之下,她与凌奚月倒是更像一对兄妹。   “不错。凌霄城自比为金乌——也就是太阳,因此除了‘凤’之外,亦崇尚一个‘日’字。虽说日月同辉,但‘月’到底是次了一等,往往被用于旁支子弟身上。”   江雪声素来懒得解说,但舒凫问起,他便一一拆开来讲得琐碎详细,“凌家三兄弟,原本的名字是凌凤卿、凌凤曦、凌凤鸣。凌凤曦幼年时被人掳走,流落魔修黑市,鹓鶵血脉为人所夺,回来之后便改了名字。”   “月,是次人一等;奚,是曾经为奴。他虽是凌山海亲子,但失了血脉,又失了尊严,那便什么也不是了。”   “……”   舒凫只觉得五味杂陈,虽然不至于因此对凌奚月改观,但关于他的杀哥大业,她还是很愿意支持一二的。   再看场中,凌青月显然也是个刻苦的,一题接一题答得格外流利,一时间竟与叶书生呈现分庭抗礼之势。两人你来我往数十题,直到场外观众都开始打呵欠,始终无法分出胜负。   相较于叶书生不动如山的平常心,两人越是僵持不下,凌青月的神情便越是紧张,双颊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原本平和的声线开始微微颤抖。   不难想象,她这次参赛并非只为自己,而是像凌凤鸣一样,领了凌凤卿单方面布置的“任务”。   倘若无法完成,回到凌霄城以后,等待她的结果可想而知。   复赛中同样可以妨碍对手答题,凌青月百般不情愿,但很快便撑持不住,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种造型小巧的雷火弹,朝向叶书生脚下投去。   那雷火弹看似威力惊人,其实落地只会掀起一阵狂风,让人立足不稳,被猛烈的强风吹出数丈,最多也就是一不留神摔个嘴啃泥。在参赛者使用的道具中,效果称得上温和。   然而,叶书生虽然是个脑壳梆硬的铁憨憨,但也正因为这份憨,他年纪轻轻便有了一派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非寻常青年可比。无论周围的风儿有多么喧嚣,无论是在奔跑、闪避还是被狂风卷起,他总能滴水不漏地答出每一道题。   凌青月眼看他势不可挡,脸色越发苍白,指尖一个打滑,竟有一枚雷火弹从手中滑落,在她脚边“轰”地一声炸了开来!   “啊……!!”   这变故突如其来,凌青月纤弱苗条的身体顷刻被暴风掀起,不偏不倚,直挺挺地朝向叶书生头顶飞来。   “?!!”   若换在平时,叶书生早已使出护身气罩将她弹飞,毕竟左右总有旁人能够接住。   但这一刻两人身在台上,四面无人,如果他不伸手去接,凌青月势必在众人面前摔个七荤八素,说不定还会因此受伤。   想到这一节,叶书生毫不犹豫地踏上一步,迅速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件替换用的外袍(他有很多件一模一样的),摊在自己两条胳膊肘上,朝向坠落的凌青月迎上前去。   “等一等!”   舒凫猛然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叫喊出声,“那姑娘不对劲!”   好歹是个筑基期修士,被自己常用的道具命中也就算了,中招后怎会毫无防备,连一点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都没有,就这么像根棒槌一样直直飞过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多半有人在作妖。   果不其然,叶书生伸出的双臂刚一触碰到她,便只觉一股异常熟悉的大力传来,竟然硬生生撼动他下盘,将他整个人撞出了场外!   “是金钟罩!”   舒凫拍案道,“那姑娘也会使用金钟罩!叶书生没有弹她,她反而把叶书生给弹飞了!”   说着她便一脚踏上窗台,准备纵身接住跌落的叶书生。三十秒转瞬即逝,等他落地后重新登台,只怕就来不及了。   然而,在此之前——   一道快逾闪电的黑影,先于舒凫,从对面茶楼的窗口中一跃而出,恰好在半空中截住了叶书生。   舒凫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探出半个身子,恰好将这一幕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   只见那人个头高挑,身上宽大的藏青色外袍被狂风吹起,令人艳羡的黄金比例身材一览无余。蜂腰大长腿,贴身软甲勾勒出流畅而优美的线条,让人不自觉想象起马甲线的形状。   那人原本头戴幂篱,以厚重纱巾覆面,将容貌遮掩得严严实实。然而,在这一跃一接的动作之中,幂篱被暴风余波吹落,显露出重重掩盖之下的真容。   叶书生最先看见的,是一束高高挽起、仿佛旌旗般迎风展开的乌亮长发,以及一双旭日般明亮灼人的眼睛。   然后他意识到,那人一手环住他后背,一手托起他双腿,以一种被舒凫称为“公主抱”的姿势,将他稳稳当当接在手中,旋转半圈后潇洒落地。自始至终,其人姿态如岳临渊,动作自然如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动摇。   “多谢……”   叶书生下意识地想要道谢,却在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间张口结舌,“你——你是——”   “…………萧姑娘?”   “什么?!”   舒凫险些一头从窗台上栽下去。   ——萧姑娘?   ——这个人,就是叶书生口中的“狐狸姑娘”?   虽然她早有想象,可是,再怎么说这也太……   太……   太A了吧!!!   “叶公子,久违。”   那人开口道,嗓音沉稳而富有磁性,一听便令人过耳不忘。   她的面容亦是如此,凤目斜飞,长眉入鬓,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通身无一点珠翠装饰,满头乌发只以一条青色缎带束起。说她美艳,道不出这一身英风朗气;说她英俊,又少了三分艳色无双。   她虽是个实打实的女子,但容颜之清朗端正,神态之意气风发,仿佛天然带有一种“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慷慨气魄,一举手一投足并未刻意模仿男子,其风采却足以羞煞世间须眉。   台上倒计时仍在继续,她并未急于叙旧,只是神色平静地催促道:“叶公子,你作何打算?还要回到台上去吗?”   “我……”   叶书生略一迟疑,随即笃定地回答道,“不,我弃权。那位凌姑娘并非工于心计之人,她不惜做到这一步,显然有比结缘花更重要的理由,也许关系到她的安危。对我来说,这只是一场比赛而已,不必将对方逼上绝路。”   “而且,我……”   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方才慢吞吞地接着道,“我本来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才参加这次比赛的。如今,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萧姑娘——萧素衣姑娘,我一直在找你。”   “不错。我猜你也会这样选择。”   那女子莞尔道,她不笑时如山岳般沉稳,这一笑又有了几分“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铁血柔肠,“叶公子若不是这等人物,我就不会出手相助了。”   “萧姑娘,其实我……”   叶书生说到此处,原本想就自己当年拒绝结亲之事解释一二,但话到嘴边,又被“萧姑娘”这一身更胜萧郎的英气生生压住,舌头不自觉地转了个弯,鬼使神差地道出一句:   “我,那个……如果你觉得‘从朋友做起’太慢,听上去缺乏诚意,不如我们就结为兄弟,从兄弟做起吧!”   “……”   一瞬间的沉默过后,那女子别过头去,双肩微微颤抖,语气比起愤怒更像是在忍笑:“好啊,就依你说的办,从兄弟做起。你若说些别的,我反倒不敢信,也不敢认你了。”   “还有,如今我已改了名字。叫我‘萧铁衣’吧。”   她将叶书生轻轻放在地上,自己负手而立,微微欠身行礼,迎着朝阳明亮温暖的光辉飒然一笑。   ——数年以前,萧铁衣因缘际会,因祸得福,喜欢过一个很好的人。   ——她也因为这个人,而变成更好的模样。   青袍银甲,英姿焕发,皎然玉树临风前。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青丘天狐现任族长,萧铁衣。”    第八十五章 故人有信(一)   够沙雕,你就是我的新队友?   五州问答半决赛, 最后以叶书生主动弃权,凌青月侥幸晋级而告终。考虑到她所处的境况,也可以说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凌凤卿来了。”   江雪声忽然开口道,线条柔和的桃花眼眯成一线, 越过人头攒动的长街, 远远朝向遥远的街道另一端投去。   从他们所处的位置看去, 恰好能够窥见一点宝马香车的轮廓。只见珠光闪耀, 瑞气千条, 车驾之富丽奢华更胜于凌凤鸣, 几乎将“爷有钱”三个字插在车顶。   “凌凤卿不同于他弟弟, 并非喜好奢靡, 此举不过是为了彰显权力。”   江雪声语带嘲讽, 一手托着茶盏,慢条斯理地低头清理了一下茶沫,“有点意思。他倒真是迫不及待, 称帝之事八字没有一撇,这便摆起天家威风, 等着万国来朝了。凌山海也是老糊涂了,竟放任他出门丢人现眼。”   “那可不?凌凤卿野心大着呢。哪天他自封个‘千古一帝’之类的头衔, 我都不会惊讶。”   柳如漪一手搭在腮边, 珠玉钗环随着他摇头的动作发出细碎轻响, “毕竟啊,不是谁都像应龙君一样, 一听别人叫他‘帝君’就头疼, 说什么‘民为贵, 君为轻’,‘君王是天下间最繁重、最劳碌, 而且毫无报酬的苦役,还不能随时告老还乡’。”   他故意端出一副老气横秋的腔调,夸张地压低嗓音,听上去确实很像一生励精图治、在龙椅上过劳死的悲情君王。   ……呃,这算是悲情吗?   “不错,正是如此。”   邬尧原本无所事事,闻言立刻像打了管鸡血一样抬起蛇头,摇头晃脑地补充道,“我也听说过,应龙君表面上不苟言笑,其实不过是在人前做戏。他啊,经常隐瞒身份到人间游历,自称‘白龙鱼服’,也不知欺骗了多少人。亏我年幼时还尊敬过……哇!”   “……”   江雪声含着一缕温文和煦的笑意,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碾在蛇头上,强行合住了巫妖王的嘴,“邬尧,喝茶。”   邬尧:“嗯嗯嗯嗯嗯?!”   你根本没想让我喝茶,你只想把我溺死在茶杯里!   眼看邬尧就要被碾得口吐白沫,舒凫急忙伸手覆上江雪声手背,不着痕迹地将他拨到一边:“先生,这杯茶还是给我吧。方才叶书生吓了我一跳,这会儿我正口干舌燥呢。”   江雪声这才略微放缓手上劲道,任凭舒凫从邬尧头顶挪走茶杯,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这杯茶我喝过。你若介意,还是换一杯为好。”   舒凫:“……”   我只是随便扯个借口,你在这儿较什么真。   我又不是羞怯怯的小姑娘,难道还会一沾唇就面红耳赤地尖叫“是间接接吻!我脏了!”吗?   不过,有一点她没有扯谎,那就是她的确被叶书生吓得不轻。   ——谁又能想到,他口中的“狐狸姑娘”,不仅是现任天妖王萧铁衣,更是一位英姿飒爽、我见犹弯的帅气alpha呢?   舒凫:叶书生可以,我也可以。如果叶书生不可以,那么我更可以!   在叶书生的盛情邀请之下,萧铁衣与她的狐狸姐妹们一道挪了个窝,如今正坐在与他们一桌之隔的位置。   当然,在舒凫看来,叶书生的“盛情邀请”,本质上就是“小熊猫脸红挠头.jpg”的表情包,配文一般是“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面对这种表情包一样的奇男子,少女心还没有燃尽成灰,还能嗑得下去,萧铁衣不愧为当代四大妖王之一,定力着实惊人。   她的姐妹们就没这么善解人意了,满脸都写着黑人问号,一个个明里暗里乜斜着眼打量叶书生,横挑鼻子竖挑眼,看哪哪都不顺眼。从她们的神色中,舒凫能够解读出三分怀疑,三分挑剔,以及四分“一朵鲜花插在钢弹上”的痛惜。   不过,萧铁衣姑娘就算是鲜花,那也绝对是一朵铿锵玫瑰,精钢打造的那种。   就连对叶书生尿性心知肚明的舒凫,一见之下,也想把“般配”两个字打在公屏上。   ……   另一方面,就在叶书生接受狐狸姐妹们死亡凝视的同时,场上的比赛仍在继续。   半决赛第二场,季韶光对阵一名魏城本地修士,十几轮厮杀后,有惊无险地顺利胜出。   那修士栽在一道冷门怪题上,颇有些不服气,当场便向主持人抗议道:“今年这都是什么题目?算学、堪舆、鲛人语,倒也罢了,怎会问‘蛟族身上有几片守心鳞,有何功效’?就连‘守心鳞’这东西,我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不是魏城主出的题,究竟是谁在胡乱支招?!”   主持人询问似的向魏芷望了一眼,魏芷微一点头,含笑开口道:“实不相瞒,你所说的命题之人,正是四大宗门之一的天衍门太上长老,鹤梦真人。鹤梦真人一向与魏城交好,本是前来观赛,一时兴起,就为我们出了几道题……不如,您直接问问他?”   魏城修士:“……”   原来是大佬逗我玩,打扰了。   季韶光也怔了一怔,随即释然道:“原来是太师祖。难怪,太师祖一向……特立独行,所思所想不落窠臼,门派中无人能够揣度。这些问题,的确带有他的风格。”   “‘鹤梦’……?”   江雪声若有所思地将这名字复述一遍,先点头复又摇头,最后一语未发。   与此同时,决赛打响,季韶光与凌青月相对而立。   季韶光从容淡定,风度翩翩,姿态仿若闲庭信步。凌青月刚刚逃过一劫,心中又是庆幸,又是惭愧,还要面对凌大公子亲临的压力,甫一上场便面色惨白,摇摇欲倒,仿佛随时都会虚脱。   季韶光不像舒凫一样熟悉凌凤卿的手段,只当她是临场紧张,温言安抚道:“道友,不必如此拘束。在下才疏学浅,还望道友手下留情,多加指教。”   “……”   凌青月倒希望他是真的才疏学浅,可这话不好说出口,只能紧抿双唇,僵硬地点了点头。   随后,答题开始。   凌青月的确实力不俗,再次与季韶光平分秋色,一道题接一道题答得飞快,局面一时间陷入胶着。季韶光有法器护持,凌青月的雷火弹派不上用场,只能单凭实力与他硬拼,同时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他运气糟糕,遇上一道匪夷所思的怪题。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祈祷奏效,很快,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出现了。   轮到季韶光答题时,半空中浮现的题干是:   “请问,龙族有几个【马赛克】,【马赛克】的形状是?”   季韶光:“……”   江雪声:“……”   舒凫:“……我的妈,出题人终于彻底疯了。”   ——不是,这题目怎么还自带马赛克啊?!   “咳咳。”   魏芷清了清嗓子,解释道,“这一题也是鹤梦真人设计,我们不忍心拒绝他一番美意,但措辞又着实……咳咳,便只好模糊处理了。请各位切莫误会,鹤梦真人只是考验后辈对神兽外形的了解,并无他意。”   ——倒是给我拦住鹤梦真人啊!!!   ——说什么了解,好端端的,谁特么还能了解到【马赛克】啊?这得和神兽有多么深入的交流啊!!!   “这……”   季韶光显然也猜到了【马赛克】的含义,玉面微红,同时又隐隐带有一丝怅然失落之色。   看来,他并不知道这一题的答案,只能与结缘花失之交臂。   ……一般人都不会知道吧。   就连舒凫自己,也只是在龙神庙见过青鸾一族制造的仿品而已,而且遭到了江雪声的强烈否认。   主持人见季韶光犹豫不答,便善意地提醒道:“季道友,你还有一次向场外朋友求助的机会。”   舒凫:对哦,还有这个设定来着。   由于题目太过离谱,其他人都在之前的较量中消耗了这次机会,只有叶书生和季韶光一直保留到最后。   围观群众万脸懵逼,想也知道不可能见过龙族的【马赛克】。舒凫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将脑袋探出窗外,运用灵力将自己的声音远远送了出去:   “韶光,这道题我来帮你答。不过,对不对就不一定了。”   “舒凫?”   “凫儿?!”   季韶光与江雪声同时惊讶出声,后者的诧异和动摇之色更为明显,就连语气都多了一个感叹号。   “凫儿,你该不会是想……”   江雪声尽可能维持高深莫测的表情,但微微抽动的眼角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莫要胡闹。那只是青鸾一族的杜撰而已,并非正确答案。你若以此作答,只怕会闹出笑话。”   此处值得一提的是,江雪声这番话并非借口,而是完全发自真心。   要知道,虽然他从未与其他生物有过“深入交流”,但龙性本……以下省略一千字,过去不少同族都曾有此经验,有时候还会与异族诞下子嗣。   也就是说,尽管龙族已经消失,但关于龙族的正确生物学知识,完全有可能流传至今,成为天衍门手中的标准答案。   “没事,我不怕闹笑话。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还不如帮韶光搏一搏。”   舒凫并未察觉江雪声变幻不定的神色,获得季韶光同意后,立刻坦坦荡荡、毫无羞赧之色地朗声道:   “龙族的不可描述之物,其数有二,其长不亚于龙角,其上布满鳞片倒刺,质地坚硬,形似狼牙棒。”   柳如漪:“…………噗!!!”   江雪声:“如漪,你再笑?”   邬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柳如漪:“哈哈哈哈哈虽然我不想和邬尧一起笑但真的太好笑了对不起先生哈哈哈哈哈哈哈!!!!”   “…………”   江雪声一脸厌烦地揉着眉心。   他倒不是觉得丢脸,因为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主持人马上就会宣布舒凫回答错误,他只担心舒凫受人奚落……   主持人:“回答——正确!恭喜你季道友,你拥有一位十分博学可靠的朋友!她的回答,和鹤梦真人提供的答案一模一样!”   江雪声:“…………什么???”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两根狼牙棒”确实是青鸾一族的想象和杜撰。   除了青鸾之外,世上再没有任何物种,能够编织出如此离奇——或者说猎奇的想象,而且代代相传,一直误导到千年以后的末裔。   青鸾一族的嫡脉隐居已久,许是不愿再起风波,他们完美掩藏了自己的身份,融入世间万物之中。这些年来,江雪声多方寻找,始终不得其踪迹。   ——如果说,其实他们一直都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柳如漪和邬尧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但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含着眼泪抬头道:   “这下可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先生,我们总算知道青鸾一族的下落了。”   “‘狼牙棒’,也亏他们想得出来。他们不会真信了吧,哈哈哈哈哈……”   江雪声:“…………”   天凉了,不如炖一锅蛇肉烧大鹅吧。   柳如漪从未见他如此郁结,差点笑得泪水横流,一手揉着自己小腹,伏在桌面上半天直不起身。   就在此时,主持人向半空中投映了下一道题:   “鸿鹄乃上古神鸟之一,外形与鸿、鹄两种凡鸟相似。众所周知,大部分凡鸟都没有【马赛克】,但鹄却有。请问,鸿鹄是否有【马赛克】?”   柳如漪:“?????”   昭云:“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师兄但这真的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八十六章 故人有信(二)   痛击我的队友!   就在茶楼上兔仰鸟翻、傻鱼茫然的同时, 长街另一端,凌霄城锦绣堆叠的车驾之下,同样有几双眼睛注视着这一幕。   “华月长老……不,谢先生。”   凌凤卿冷面含威, 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多边形脸孔, 阴沉嗓音里流露出居高临下的嘲讽之意:   “你当真能够确定, 出题之人——天衍门的太上长老, 就是销声匿迹已久的青鸾遗族?”   “不错。除了青鸾之外, 世上再无人能有如此惊世骇俗之想象。而我恰好知晓, 这一想象来源于他们的祖先。”   另一道声音从厚重华美的车帘之后传来, 音色如同名贵的乐器一般悦耳动听, 语调舒缓而悠扬, 带有一种奇特的、迷人的韵律感。只是中气稍显虚弱,音量放得很轻,似有不足之症。   “青鸾隐世, 已有千年之久,想不到竟在此处得了音讯。正所谓‘灯下黑’, 他们扶持天衍门,隐藏在天衍门的阴影之下, 反而成就了最完美的瞒天过海。”   “只是……青鸾向来敦厚耿直, 这位鹤梦真人, 倒是有几分离经叛道啊。”   “就凭他们,也称得上神鸟之后?”   凌凤卿嗤笑一声, 眉宇间满是轻蔑不屑, “粗俗鄙陋, 自甘下流,与鸿鹄一般, 都是些不成器的废物。果然,除了龙、凤之外,只有我族才最适合君临天下,整肃寰宇。”   那声音徐徐道:“上古异兽,龙凤为尊。如今,龙族绝迹,凤与鸑鷟的血脉也几近断绝,不知流落何方,是否还有遗族在世。”   “鸿鹄、青鸾、鹓鶵尚有族群,鸿鹄族裔最少,数百年前,嫡脉为魔修所灭,只余一颗蛋、一只猫,都落在九华宗手上。青鸾自称‘世事纷扰,不如归田’,避入天衍门幕后,千年来杳无声息。与鹓鶵一族统领的凌霄城相比,自是不成气候。”   “那是自然。”   凌凤卿傲气十足地一点头,高高扬起削尖的下巴,抬手轻抚着自己衣袍上百鸟朝凤的华贵刺绣,“父亲一生都在为振兴鹓鶵而奔走,子承父业,我定将一统人、妖两族,让鹓鶵成为真正的‘众生之首’。”   虽然他这话说得气势不凡,但他头顶刚被舒凫揪出一块斑秃,这两天一直没见好,此时只能用发髻勉强遮挡,不让头皮暴露在外。   迎风装逼的时候,他总觉得头顶凉飕飕的。   “我拭目以待。”   车里那人轻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和凉薄,“不过,眼下大公子还是该担心,凌青月能否回答这‘粗俗鄙陋’的问题。若她就此落败,那可是大大坠了鹓鶵一族的颜面啊。”   凌凤卿:“……”   “……”   凌青月觉得压力山大。   她倒不是因为【马赛克】而觉得难堪,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从小听长辈说“鹓鶵与鸿鹄之间素有嫌隙,若是遇见,定要避而远之”,结果到头来,自己的未来竟然要悬在鸿鹄的【马赛克】上。   柳如漪:谢邀,这事儿我也没想到。   可想而知,凌青月谨记长辈教诲,就连柳如漪的脸都没正眼打量过一次,又怎么可能知道他裙子底下有没有鸟?   幸好,这一问比季韶光抽到的问题简单,只问她“鸿鹄有没有”,是个二选一的判断题,起码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确率。   ——有,还是没有?   自己下半生的希望,就赌在这么个愚蠢的问题上了。凌青月想。   多可笑啊。   多可悲啊。   在凌霄城出生,作为不受重视的旁支子弟,她一直勤学苦练,拼命想要为自己、为弟妹挣得一个出头的机会。   谁又能想到,她好不容易崭露头角,获得大公子青睐,却被派来答这种送命题,还遇到一个挖空心思逗你玩的奇葩考官。   求助机会已经用尽,三十秒时间在她的悲哀自嘲中流逝。百般纠结之后,凌青月眼一闭、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回答道:   “鸿鹄……有!”   “唉,可惜啊。”   江雪声叹了口气,眼底幸灾乐祸的笑意却几乎满溢而出,“她答对了。如漪,看来你的……很受信任啊。真让我意外。按理来说,一般人应该会认为鸟类‘没有’才是。”   柳如漪冷冷道:“先生,你再骂?”   “哈哈哈哈哈哈!!!”   邬尧早已笑得滚到地上,因为他通身翠绿,看上去就像一根抽搐的草,“哈哈哈哈哈……你们俩谁也别笑谁,我看你们半斤八两,哈哈哈哈哈……”   “……”   柳如漪脸色一沉,抬脚踏住他的尾巴尖,“巫妖王,你又觉得自己行了?只是在我看来,比起被人讨论‘有没有’,还是‘有也无用’更加凄惨啊。”   邬尧:“你再骂???”   舒凫:“……”   男人何苦为难男人,更何况你们个个单身,独守空房一百年,还不是谁都用不上。   司非:“……???”   说实话,从【马赛克】出现开始,这张桌上所有人的对话,他就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毕竟,他连【马赛克】是什么、为什么要打马赛克都不知道,只是一心觉得小师妹真厉害,轻易就答对了他看不懂的题目。   “…………”   就在摇光峰众人互相伤害的时候,凌青月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判决。   只听主持人朗声道:   “凌道友不愧为名门之后,博闻强识,才华过人,年纪轻轻便有这等学识,实为我等修士之楷模。”   凌青月只觉得心口一松,惊喜地睁开双眼:“那……”   “——但是很遗憾,这一题你答错了。鸿鹄……是没有的。”   凌青月:“……!!!”   柳如漪:“我艹!!!!!”   江雪声:“……我早该想到的。按住如漪,别让他闯入天衍门杀人。”   “大鸟师兄,你冷静一下啊大鸟师兄!!!这是个误会!!!那个青鸾长老一定是误会了,我们都知道你的鸟很大!!!!”   舒凫拼命从背后抱住柳如漪——这非常困难,因为他已经完全化身为一只愤怒的小鸟,仿佛随时都会从窗口弹射而出——舒凫加上昭云和司非,紧接着叶书生和萧铁衣(后者完全不清楚状况)也跑来帮忙,好不容易才将柳如漪控制住。   在此过程中,江雪声端坐在原处岿然不动,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十分欠揍地袖手旁观。   “……”   舒凫一时间难以分辨,他表现得如此欠揍,究竟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神仙形象,还是在报柳如漪方才狂笑的一箭之仇。   同样令人难以分辨的是,主持人宣布的“标准答案”,对于柳如漪和凌青月来说,究竟哪一方遭受的伤害更大。   凌青月双膝一软,颓然跌坐在地,内心压抑的绝望和恐惧终于崩溃决堤,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滑过面颊。   “没有……为什么没有……鸿鹄,怎么就没有呢……”   柳如漪:“不是???谁说我没有???能不能不要哭着说这种话,会让人误会的,好像我骗你成亲结果那方面不行一样????”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的抗议,对神兽一无所知的愚蠢凡人们(在此刻的柳如漪眼中,所有人都很愚蠢)恍然大悟,纷纷表示叹服:   “不愧是天衍门太上长老,连这种冷僻知识都知道。”   “这次五州问答,实在令人获益匪浅。”   “回头我要记在宗门典籍里,让后辈们都好好学一学。原来如此,蛟族身上有‘守心鳞’这种奇物,不愧是龙族后裔。”   “原来鸿鹄没有啊。看来就算是神兽,鸟终究是鸟,违抗不了世间常理……”   柳如漪:“………………”   我艹你们所有人。   邬尧差点没笑断气,得意洋洋地火上浇油:“比起被人讨论‘有没有’,还是‘有也无用’更加凄惨。——柳笑,你这句话,我现在原原本本地还给你。你说,究竟是谁比较凄惨?”   “……”   舒凫默默将茶杯压在邬尧头顶,以免他再次自寻死路。   俗话说“人类的悲欢无法相通”,这边鸡飞狗跳,那边季韶光一举夺魁,喜气洋洋地领了奖品结缘花,一边坦然接受围观群众的艳羡目光和溢美之词,一边不忘谦逊地称赞对手:   “凌道友,你不必为此沮丧。太师祖这题目……委实刁钻得很,若不是有好友相助,我早已在上一题落败于你了。今日这场大比,你我该算是平局。”   “但结果是你胜了,而我败了。”   凌青月抬头惨笑道,神色凄楚,脸颊上两道泪痕分外醒目,“愿赌服输,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   “凌道友?”   季韶光隐约察觉她态度有些异样,正待继续追问,凌青月却已飞快地转过身,踉踉跄跄下台,步履虚浮地朝向凌霄城车驾走去。   她只觉得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每走一步都带着千钧分量,几乎将她内心所剩无几的勇气抽干。   不等走到凌凤卿面前,她便好似耗尽浑身力气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头哀告道:“青月无能,请大公子责罚。”   “……”   凌凤卿负手而立,维持着那副高抬下颌、鼻孔朝天的傲慢姿势,甚至没有低头看凌青月一眼,便冷冷宣判了她的命运,“看在你尽力而为的份上,便废去根骨,逐出凌霄城吧。”   凌青月如遭雷击,整个人几乎晕厥:“大公子,请大公子开恩!我——我愿意自请除族,离开凌霄城,永远消失在您面前!只求您、求求您,不要废去我的修为……”   “哦?”   凌凤卿终于吝啬地赏了她一个眼神,其中却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牲畜,“青月,你是在与我讨价还价吗?”   “青月不敢,只是……”   “既然不敢,那就不必再说了。”   凌凤卿没心思应付一个落败者,不耐烦地向左右一挥手,“动手。”   左右狗腿立即上前,不由分说将苦苦求饶的凌青月按在地上,然后——   凌凤卿抬起后尚未收回的那只手,“唰”地缠上一道琴弦,紧接着便有一股强劲力道透过琴弦传来,一瞬间将他整个人掀翻,硬生生从车驾上拖了下来,重重地砸向地面!   “谁?!”   凌凤卿反应极快,当即稳住身形一跃而起,反手握住琴弦,试图将琴弦另一端的暗算之人拽出来。   然而与此同时,他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啸,一道凌厉无匹的刀光迎头斩落,竟似有雷霆万钧之势。若不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低头闪躲,那刀锋险些削落他半个脑壳!   凌凤卿的脑壳虽然逃过一劫,发髻却难以幸免,当场被锋利的刀刃削断,发丝飞散,暴露出了他头顶一块扎眼的斑秃。   “放肆,你竟敢——”   凌凤卿怒不可遏地抬头,却只见一刀一剑,锐意难当,明晃晃地逼至他鼻尖,凛冽寒光几乎灼痛他的眼帘。   剑是舒凫的剑。   刀是萧铁衣的刀。   这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却于瞬息间从高楼上一同跃下,领先于所有人冲至凌霄城车驾跟前,两把兵刃同时离鞘,一人出剑,一人挥刀,动作仿佛多年老友一般配合无间。   甚至她们的神色也有几分相似——就像在看一条狗那样,冷冰冰地打量着凌凤卿。   舒凫扬眉一笑,道出了熟悉的、让对方血压暴涨的开场白:   “凌大狗子,久违了。”    第八十七章 佳人有期   给你整个好活   魏城中央, 长街尽头,凌霄城与摇光峰两方人马相对而立,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这一次, 凌凤卿充分吸取了之前被舒凫直捣黄龙、开局一口气推塔偷家的教训, 身边带足了一个连的人手, 更请出两位元婴期长老压阵, 有意要给对手一个下马威。   短短数日间, 他马失前蹄, 接连折损了花童庙与凝露魔君两大外援, 心中正闷着一股邪火, 急于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魏城花朝节, 虽然算不上什么正经比赛,但的确是个在天下人面前公开处刑的最好时机。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处刑舒凫,正如舒凫摩拳擦掌打算处刑他。   要问凌凤卿底气何在, 那便是他身为修仙界首富之子,家大业大, 亲爹随手就能拨出一个亿供他挥霍,最不缺的就是打手。   再看摇光峰, 江雪声本尊未至, 邬尧元气大伤, 柳如漪刚刚进阶元婴不久,境界尚未稳固, 不能与成名已久的大能相比。底下几个师弟师妹, 修为最高的不过是金丹后期, 凌凤卿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自以为稳操胜券, 可以提前开一坛庆功酒。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舒凫竟然和青丘天狐一族的妖王攀扯在了一起!   要知道,天狐一族孤高自矜,素有傲骨,极少与其他种族往来,更不曾与他人交好。   尤其是新任族长萧铁衣,狐如其名,铁骨铮铮,曾经亲手将凌霄城派去的暗探打成全身粉碎性骨折,左右两边半身各自不遂,高位截瘫一直瘫到眉毛。   凌凤卿百思不得其解:天狐这么难相处的种族,摇光峰究竟是如何与他们搭上线的?   可以想象,如果他得知根源竟是叶书生“千里姻缘一线牵”,摇光峰纯属躺赢,大概会暴怒到当场脑溢血。   ——缘,妙不可言。   “凌大狗子,久违了。”   舒凫一边感叹世间因缘奇妙,一边将凌青月护在身后,手中长剑直指凌凤卿眉心,一开口就是熟悉的辱狗发言。   话说回来,她事先并未与萧铁衣有过眼神交流,此刻心中惊讶不亚于凌凤卿,忍不住扭头向这位年轻的妖王问了一句:   “天妖王,你……您这是?我与凌家仇深似海,您若是没旁的理由,没必要轻易对上他们。虽然几条狗不足为惧,但万一来日被狗追着咬,还是挺麻烦的。”   “汪汪!”   凌凤卿面色一沉,尚未开口,跟着季韶光一起赶到的萨摩耶已经抢先发出抗议,叼着舒凫衣摆来回拉扯:   “汪汪!汪汪汪!”   不用说,这自然是代表真正的狗,对舒凫的辱狗发言作出抗议。   “抱歉抱歉。”   舒凫立即双掌合十,向狗作揖道歉,“都怪我一时嘴快,想不出新奇的骂人词儿,我以后一定勤加练习,争取进步。”   “……”   萧铁衣侧首打量她,眉眼间含着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叫我‘铁衣’就好,我也会叫你舒凫。你不必担心,我插手此事,自然有我的理由。”   舒凫不解:“理由?”   凌凤卿忌惮萧铁衣背后的天狐一族,略微收敛嚣张气焰,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道:“愿闻其详。”   萧铁衣眉头一皱,仿佛被什么脏东西沾上一样,错开一步避过他这个假惺惺的礼,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上一场比试中,叶公子为了让这位凌姑娘免遭大难,这才主动认败,甘愿成全。倘若放任你下手,岂不是辜负他一番好心?”   “我发过重誓,在我眼前,决不会再让叶公子的好意付诸东流。”   凌凤卿:“……”   你说这个谁懂啊!!!   舒凫:这就是甜甜的恋爱吗,慕了,请问什么时候轮到我?   再说舒凫这边,摇光峰一家五口——附带一条老青,一位钢铁直男,以及直男未来的女性家属——已经聚齐,虽然人数不多,但江雪声和柳如漪打头这么一站,高阶修士的神识铺天盖地释放出来,无形的威势便有如泰山压顶,凌霄城一众狗腿莫不颤栗胆寒,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唯独凌凤卿有恃无恐,面色如常,从容不迫地转向身后车驾:   “两位长老,九华宗企图插手凌霄城门中事务,实在蛮横无礼,欺人太甚。依二位之见,应当如何处置?”   “哼,那还用问!”   一道似曾相识的苍老声音响起,透过其中一辆车驾上垂挂的织锦帘幕传来,“辱我凌霄城者,定要教他们追悔莫及。”   紧接着,只见帘幕被一只鹰爪般的枯瘦手掌掀开,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和斑点的黝黑面孔,两片鸭子似的扁嘴唇,以及一双精光迸射、几乎被皱纹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   舒凫不由地一怔,恍惚间梦回三年前:“恐同……不对,崆峒长老?”   “不是。”   江雪声神情散漫,一看就不怎么走心地随口纠正道,“这是崆峒长老的同门师弟,与他一样修行采.补之道,不过路子有些野,走的是‘缺什么补什么’的‘采阳补阳’之道,专门祸害元阳未泄的青年男修。”   舒凫:“……”   总觉得,一点都不想知道过程呢。   与记忆中一对比,这对师兄弟确实十分相似,都顶着张干巴巴、皱兮兮的同款黑脸,只是细看略有一点色差。如果说崆峒长老是个风干的紫薯,这位长老可能就是烤焦的红薯了。   舒凫忍笑道:“那他叫什么?恐同长老的师弟,恐婚长老?”   “似乎是叫做,弱阳……残阳……缺阳……”   江雪声轻蹙长眉,故意作出一副冥思苦想之态,一连报出好几个充满恶意的名字,“不对,好像是断阳……”   他每报出一个名字,红薯长老的脸色就黑上一分,到最后已经黑得只剩下牙齿和眼白,暴跳如雷道:“住口,老夫乃凌霄城盛阳长老,在修真界亦有赫赫威名,岂容你这般肆意羞辱!”   舒凫立刻接过话茬:“原来是盛阳长老,失敬失敬。看您这名号,如此响亮,的确颇有‘缺啥补啥’的风格啊。”   盛阳长老只听她前半句,刚要得意点头,就被后半句噎了个半死:“小辈放肆!”   伴随着这声震耳欲聋的“放肆”,盛阳长老汹涌澎湃的掌气当头压下,如同天雷灌顶,笔直地朝向舒凫天灵盖袭来。   舒凫早有防备,旋即一个错身避开,手中长剑顺势向上一撩,在半空中轻巧地抖个剑花,便将那道掌风的余波消弭于无形。而后,柳如漪立刻纵身迎上,舒凫剑势不停,瞬息间挥出一纵两横三道剑气,直奔一边作壁上观的凌凤卿而去。   “什么?!”   凌凤卿没想到她在长老威逼之下还能分心偷袭,来不及抽身闪避,只能运使灵力硬接,被她三道剑气削个正着。   他本是金丹修士,纵然身手上稍逊舒凫一筹,但修为胜过她不少,原本不至于轻易为她所伤。   孰料,舒凫打人从来不讲基本法,这三道剑气并未伤及他一分一毫,却在另一种意义上伤他至深。   只见——   其中一道剑气贴着凌凤卿头皮转了半圈,这一次平平整整削去他半边头发,瞬间打造后现代朋克造型;另外两道一前一后擦身而过,“呲拉拉”的裂帛之声不绝于耳,不仅将他视若珍宝的刺绣长袍撕开两道大裂谷,把金凤凰变成了身首分离的白斩鸡,更是连同内里的绢丝中衣一起撕裂,前面成了开胸毛衣,后面成了性感露腰装,甚至可以看见半拉雪白的屁股蛋子。   凌凤卿:“你……?!!”   他正要破口大骂,但舒凫比他骂得更快:   “噫,不是吧?就你这白斩鸡似的干瘪身板,也好意思出门耀武扬威?你不会真心认为自己很英俊、很威风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叶书生的胸比你大,顾水貂的屁股比你翘,把你送给凝露魔君做男宠,她可能还会嫌弃你不够骚。”   “……”   修真界强者为尊,不同于凡人,甚少有荡.妇羞辱之说。不过,凌凤卿作为一个素质低下、心思恶毒,将女子视为掌中玩物的男修,若是遇上刚强不屈的女修,他便时常假装失手,故意在人前划裂对方衣衫,并以言语相激,尽情欣赏把玩她们羞愤交加的表情。   当然,若是遇上姿色尚可、入得了他眼,又无依无靠的女修,他也不介意用另一种方式彰显权威,让她们臣服在自己之下。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预料到——   他,凌凤卿,向来以上位者自居,掌握无数人生杀大权的凌霄城继承人,竟然有一天,会在人前被削成秃着半边脑壳、坦胸露臀的非主流青年,还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竟敢一脸嫌弃地点评他的胸和屁股!   “盛阳……”   凌凤卿唯恐再自取其辱,不敢与舒凫正面交锋,只能咬牙切齿地转头向盛阳长老望去,希望他能够腾出一根手指,将舒凫碾成一捧飞灰。   然而,红薯长老却被修为不如自己的柳如漪紧紧缠住,忙着应付清风流水般无处不在的箜篌之音,别说手指,就连一个指甲盖都腾不出来。   而最关键的江雪声,他甚至没有出手,始终好整以暇地袖手立在原地,一脸事不关己地指点江山:   “如漪,上一回你在齐家对阵崆峒长老,是我出手助你。如今你已是个成熟的元婴了,应该学会自己解决。”   柳如漪:“……”   ——道理是没错,但我听在耳中,怎么就这么想一翅膀把他拍进地里呢?   再看其他一众凌家狗腿,更是早已与昭云、司非、叶书生,以及狐狸姐妹们混战在一处。魏城街头,色彩缤纷的法术与剑气直冲天际,一场修仙版群架打得如火如荼,难解难分,而且凌霄城一方隐隐已有溃败之势。   “……”   凌凤卿不得不承认,数量比不过质量,自己这次有心示威,没想到带来的人还是不够他们捶。   对付这群人憎狗嫌的摇光峰极品,一个连不够,起码得拉上一个团。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如丝如缕的轻唤,音色清柔悦耳,仿佛瑶池仙乐降临人间。   “大公子,你让开些。”   凌凤卿双眼一亮,喜道:“华……”   凌霄城华月长老,本名谢芳年,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而且精通奇门术法,能引天地万物为己用,拈花飞叶,皆可杀人。   只是这位长老矜持得很,一向跟随在宗主凌山海身边,轻易不肯出面,也不会对凌凤卿俯首帖耳、谄媚逢迎,不像紫薯兄弟一样好收买。   为了将他拉拢到自己麾下,让他为自己出谋划策,在关键时刻出手帮忙,凌凤卿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   只要他出手,定能将眼前这群人——   然而,凌凤卿这一点窃喜刚从心底涌起,还没来得及漫上心尖,便只见满地落英卷起一阵微红的花雨,却没有直取舒凫,而是在谢芳年道出“你让开些”的同时,头一个向他扑了过来!   这时间差未免太短,就好像一边提醒“数到三我就开枪”,一边大喊着“三”然后把人一枪崩了似的。   “……!!!”   凌凤卿的身手大大逊色于修为,连忙一个倾身向前扑倒,却还是没能躲过这阵“沾衣欲湿”——特指被血沾湿——的杏花雨,脑壳上另一半头发也被削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中央一小撮苟延残喘,从朋克造型变成了更加酷炫的莫西干,差不多捯饬一下就能出道。   反倒是舒凫,因为有凌凤卿作为挡箭牌,不慌不忙地侧身避过,毫发无伤。   “大公子,你可无碍?抱歉,是我出手太快。”   谢芳年轻叹一声,他的嗓音还是那么细、那么柔和,仿佛一片浅绯色的花瓣落在肩头,带着一缕沁人心脾的幽香。   任谁也看不出,那花瓣本是吹毛断发的利刃,能在谈笑间轻取人头。   “不过,我还道你能躲开呢。就在片刻之前,你还说要让鹓鶵成为‘众生之首’,怎么连几朵花都避不开,几根毛都保不住呢?”   “你的二弟失了血脉,三弟血脉精纯,却长了一个从鸡窝里捡回来的脑子。大公子,你既然自命与他们不同,便该有五凤继承人的样子。我原本还有一分期待……只是现在看来,你可能需要先回家练一练‘五禽戏’。”    第八十八章 佳人有期(二)   打架就打架,你怎么塞狗粮   关于凌霄城这位“华月长老”, 舒凫早有耳闻,打从一开始就提防着他的车驾。   但她没想到的是,华月长老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好家伙, 原来你也是个老阴阳人!   痛击我的队友, 保护我的敌人!   “谢先生, 你……?!”   凌凤卿冷不防挨了一记来自队友的暗箭, 大感秃然, 却不好向华月长老发作。   要知道, 早在他穿开裆裤的时候, 谢芳年便已深得父亲信赖, 对外不显山不露水, 其实真正的地位不亚于凌家诸位叔伯,与凡间王朝中大权在握的相国无异。   看见父亲对他的态度,凌凤卿莫名有种感觉:   在凌霄城, 哪怕太子像流水一样不断轮换,铁打的相国依旧不动如山。   若不是发现了这一点, 他又怎么会放低身段,好声好气地笼络谢芳年?   也不知谢芳年是什么来历, 分明身患宿疾, 不良于行, 修为再高也治不好胎里带来的毛病,却仿佛对万里山川了如指掌, 对各派人物典故烂熟于心, 当真是运筹于帷幄之中, 决胜于千里之外。   凡事若有他筹谋,凌凤卿便能无往不利, 高枕无忧,连饭都可以多吃三碗。   这样的谢长老,只有一个缺点。   ——他喜欢骂人。   摇光峰擅长阵前对骂,好歹一致对外,界限分明。在自家人面前,除了偶尔狗一把,基本上都是亲亲抱抱么么哒。   但谢芳年不一样。   因为他不出门,不见外客,所以骂的九成九都是自己人,也就是凌家这一窝小黄鸡。   若他高兴还好,一旦他不高兴,无论是因为天气不好、身体不适还是看你不爽,都会随手掐住一只鸡脖子,把你骂得鸡血淋头。   谢芳年的骂人不是谩骂,非但一个脏字不带,而且语气温柔和善得很,乍一听以为他在说“妈妈爱你”。非得凝神静气,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品味他乐器般的优美发音,才能从中过滤出一句“你爹死了”。   你爹死了,被你气死的。   你爹死了,被你蠢死的。   你爹死不瞑目,为什么他眼中常含泪水,因为他对于当年让你降生的决定悔得深沉。   你娘含辛茹苦,怀胎三年抱个蛋,满以为能孵出个哪吒,结果是一只芦花鸡。   如果我是你娘,生你不如开养鸡场,还能从中挑挑拣拣,选择最肥壮的一只养大。   如果我是你爹,有幸梦回生你前一年,我一定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先给自己做个擒白龙的结扎手术。   当然,他没有说出“结扎手术”这几个字,不过意思也差不多了。   男修擒白龙,可不就是结扎嘛。   凌家三兄弟中,熊孩子凌凤鸣脑容量最小,招惹的是非最多,因此正面承受了来自谢长老的大部分伤害。   但凌凤鸣也不是一般的熊孩子,他的强大之处就在于:尽管每次都被骂得鸡血淋头,却从未引以为戒,反而激起了一种逆反心理,坚信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够熊,才会让谢芳年看不起自己。   谢芳年也没兴趣教化他,骂完就推着轮椅一路滚走,留给他一个背影自己体会。   自然,凌凤鸣无法体会,只会冲着他的背影吐口水。   直到被油腻狐狸萧寒衣按倒扒裤子,凌凤鸣才真正意识到——江湖险恶,挨骂这点小事,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长老骂他,一定是因为关心他,为了避免他遭遇今日这种惨祸,这都是为了他好啊!   自那以后,凌奚月惊异地发现:傻鸟弟弟的人设竟然开始向自己靠拢,变得喜欢挨骂了!   凌奚月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决定让小老弟远离舒凫,以免他和自己一样挨骂上瘾,对舒凫产生不可描述的感情——这一点按下不提。   至于凌凤卿,虽然他也没少挨过谢长老的骂,但谢长老骂归骂,对于他开疆拓土、壮大鹓鶵的作为却一向支持,甚至多有出力。   因此,他下意识地认为,谢长老不过是姿态高一些,脾气差一些,想必内心还是认可他的太子地位,愿意为他所用。   这也是当然的。   就像谢长老说的一样,他的二弟凌奚月没有鹓鶵血统,三弟凌凤鸣血统再纯,那也是个扶不上墙的24K纯傻逼。   早在两个弟弟还是雏鸟的时候,凌凤卿就未雨绸缪,苦心设计,早早掐灭了他们翱翔天际的可能。   就算谢长老是权倾朝野的相国,除了自己,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族中其他堂兄弟?   不可能。   鹓鶵崇尚正统,最重嫡传,即使嫡脉和旁支同样混入了异族血脉,父亲也决不会让旁支上位。   ——让父亲再生一个?   更不可能。   神兽子嗣艰难,修为越高,生育率越低。凌山海如今已是大乘期修士,距离渡劫飞升只差一步,即使几十个精英医修日夜钻研“如何治疗不孕不育”,也没法让他老树开花。   凌山海一旦飞升,凌霄城的基业会落到谁手里,那不是明摆着的吗?   凌凤卿的自信牢不可破,因此,即使被剃秃半个脑壳,他也丝毫没有怀疑谢长老的用意。   但舒凫就不一样了。   她提剑在手,一边憋着笑意打量凌大公子时髦的莫西干头,一边暗暗向江雪声递了个眼色,传音道:   【先生,老实交代。那位谢长老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忍辱负重卧底凌霄城,或者干脆就是你的分.身?】   这么骚的嘴,句句文明却字字诛心,连她听了都啧啧称奇。   除了江雪声(和他教出的徒弟)之外,在这个修真界实属罕见。   江雪声与她目光交汇,不着痕迹地摇头:【这的确是我说话的风格,但我不认识他。】   舒凫:“……”   他竟然承认了,这才是最骚的。   江雪声说的是骚话,同时也是实话。   谢芳年行动不便,深居简出,一百年未必在外露面一次。别说舒凫,就连江雪声自己,也是第一次在传闻以外的地方遇见本尊。   同理,天衍门那个死宅门派的死宅太上长老,江雪声也从未谋面,只知名号而未见其人,所以才放任他逍遥快活了这么多年。   他不禁陷入沉思:也许,自己这些年寻找五凤的手段,还是太过温和了?   早知如此,就不该听从天衍门的推辞,直接提着鸡笼上门抓鸟就是了。掐着脖子一提,从此一劳永逸,哪里需要费这许多功夫,绕这许多远路。   扯远了。   无论谢芳年是什么人,只要他还站在凌霄城那一边,双方就免不了一战。   江雪声暗中放出一缕神识,一试之下,只觉车帘对面一团混沌,探不出他的元神深浅,毫无疑问是个强敌。   幸好,凌凤卿被舒凫大闹花童庙的壮举激怒,决定亲自与她过招,舒凫暂时不必在擂台赛遇上谢芳年。   “……”   谢芳年看上去亦无敌意,一招给凌凤卿剃了个莫西干之后,便不再对舒凫出手,转向自己人怼道:   “好了,都停手吧。打不过还打什么,想给人耍把式不成?要不要帮你们摆个破碗,讨些赏钱?”   “华月,你说什么?!”   “谢先生!!”   红薯长老与凌凤卿同时开口,后者额角青筋狂跳,神色间满是不忿:“九华宗如此猖狂,难道就这么算了?”   “猖狂又如何?”   谢芳年哼笑一声,带着些软绵绵的鼻音,吐出的话语却像冰锥一般锋利,“谁的拳头硬,谁就有猖狂的本钱。若不然,大公子早就被人打死三百次了。”   “华月长老!”   凌凤卿不由地加重语气,“你终究还是凌霄城的人,万事该以凌霄城为先。”   谢芳年:“我知道。”   凌凤卿:“既然你知道,就该……”   谢芳年:“我知道,你如果继续以这副姿态站在街上,被更多人用留影石记录下来,凌宗主就真的无脸可丢了。你爹活了千把岁年纪,从未受过这种刺激,可怜可怜他吧。”   凌凤卿:“……”   直至此时,被愤怒和耻辱冲昏头脑的凌凤卿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熙熙攘攘聚集了一大批围观的修士,这会儿看见他的新潮装扮,纷纷举起手中的留影石,就像记者的长.枪短炮一样冲着他一顿猛拍,随时都有可能分享上传。   “还愣着做什么?拦住他们,把留影石抢过来!”   凌凤卿沉声喝道,再也顾不上应付摇光峰,只好扭头向舒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姜若水,你给我记着。明日擂台一战,再无人能够为你保驾护航,我定会让你悔不当初。”   “放心,我记着呢。”   舒凫懒洋洋地朝他一笑,眼中却没半分笑意,冷漠地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什么都记得。”   田馨的死,童瑶的死,童氏一族无辜被戮的悲愤与不甘。   被用来试药的百姓,被崆峒长老残害过的女子,被你们肆意践踏过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我全部都记得。   欠了债,总是要还的。   任凭你翻云覆雨,自比为天,也总有被人捅破的那一日。   自从踏上道途那一刻起,舒凫便已经决定,要做刺穿凌霄城滔天权势的那柄利剑。   十年不够就百年,百年不够,就多来几个百年。   她总会让他们知道,这天下不是凌家的一言堂。就算天下要有个姓氏,那也应该姓社,而不是姓凌。   “……”   凌凤卿一生做过太多亏心事,从来不怕鬼敲门——找他索命的鬼太多了,得堵在门口排队——但就在这一刻,面对舒凫那一抹冰冷瘆人的笑意,他竟然无端感觉背后一寒。   这种脊背发凉的感觉,莫非是……恐惧?   他,害怕一个没结丹的小修士?   开什么玩笑!   凌凤卿到底有些城府,绝不会将内心的怯意表露在外。他一边暗暗心惊,表面上依然沉着镇定,迅速从储物指环中取出一件大氅、一顶纱帽,穿戴整齐,极力重拾凌霄城大公子的威严:   “既然如此,你我之事,便留待明日擂台见个真章。不过,凌青月是我凌霄城之人,我如何处置她,轮不到九华宗插手。”   ……如果忽略“光头戴纱帽,开胸披大氅”这种造型的话,的确是挺威严的。   “哦?”   听到此处,江雪声眉峰微微一动,仿佛神魂归位,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金口,“她是凌霄城之人?谁说的?”   “这还用说?”   凌凤卿不耐烦道,“她姓凌,她的父母兄弟都在凌霄城,从小吃穿用度,无一不是由凌家供给。如今她办不好凌家的差事,我废了她根骨,就此两清,有何不可?”   江雪声眉梢一挑,故作惊诧:“怎么,你觉得她生在凌家,凌家就对她有恩了?”   不等凌凤卿回答,他便转过身一振袍袖:“你何不问问在场之人,倘若投胎转世,有几个人愿意生在凌家?”   魏城一向严守中立,参加魏城花朝节的修士,大多是对凌霄城权势不屑一顾之人。听见江雪声问起,有些胆大的修士心头一热,仗着人多口杂,纷纷开了变声器喊话:   “我可不乐意!”   “你们以为做得隐蔽,就没人发现吗?凌家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藏污纳垢,不知埋过多少尸骨,沉积了多少血腥气。谁若投胎过去,那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不错!根本不是这姑娘欠你们,是你们欠了她!”   “同样生而为人,谁不想生在干净一点的地方?”   “……”   最后一位老哥,舒凫很想给他配一句“生而为人,我觉得我爹应该向我道歉”。   不得不说,江雪声这一手群众路线玩得很成功,各路受过打压的散修和小宗门对凌霄城积怨已久,投下一点星火便足以燎原。   看这群情激奋的架势,等到明日大比,他们搞不好还会自发为舒凫打call。   魏城终究不是凌家的地盘,前有魏天娇严阵以待,后有散修义愤填膺。为了小小一个凌青月,凌凤卿也不可能轻易暴露底牌,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亏。   “我听闻昙华真人一向桀骜出尘,不与凡俗为伍。不曾想,你也有搬弄口舌、煽风点火的一天。”   凌凤卿情知今日讨不着好,便决意在嘴上扳回一城,“怎么,只有躲在这群乌合之众背后,你才敢与凌霄城叫板吗?”   “当然不是。”   江雪声一口否定,“怎么,我不解释你便听不懂,没人帮你把饭嚼烂,你就连饭都不会吃了吗?”   凌凤卿:“?????”   你这人怎么和谢长老一样,连个招呼都不打,一言不和就开骂???   凌凤卿被骂得摸不着头脑,一边惊惧交加的凌青月却已恢复冷静。她听懂了凌凤卿的暗示,想起自己的“父母兄弟都在凌霄城”,只觉得万念俱灰,颤声向江雪声开口道:   “昙华真人,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不能丢下……”   “你不必丢下。”   江雪声头也不回地打断她道,“琼枝玉兔无处不在,已经找到了你的家人,会将他们平安护送出凌霄城地界。今后之事,便要靠你自己了。”   凌青月:“……啊?”   “你没听明白吗?意思就是你家人没事啦。”   昭云轻轻一吐舌尖,笑眼弯弯,摆出个俏皮可爱的少女扮相,“就在你落败下台的时候,巫妖王忙着笑,大师兄忙着哀悼他失去的鸟,其他人忙着安抚师兄,一时间谁都顾不上你。”   “只有先生,当时便嘱咐我传讯给凌霄城附近的同族,抢先一步将你的家人带出来,以绝你后顾之忧。”   “正好我有三个哥哥在那里,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咯?”   “什——”   “好了,现在你应该听懂了。”   江雪声向昭云摆了摆手,转向勃然变色的凌凤卿,淡淡补充道,“说两句闲话敷衍你,给昭云的兄长争取一点时间,你还真当我想与你交流么?说实话,你这个人庸俗肤浅,一眼就能望到头,唯独你的愚蠢程度,每次都能够超乎我的想象。”   “我在高山之巅,你在沟壑之底,你怎会产生这种错觉,以为我愿意匍匐在地上与你交流?”   “江昙……!!!”   凌凤卿几乎将牙关压碎,再也遏制不住心头怒火,手中折扇挥出,强悍灵力化为一阵呼啸肆虐的狂风,径直朝向江雪声扑去。   江雪声不以为意地一勾唇角,刚要唤出古琴,却只见舒凫飞快地闪身挡在他面前,魄月琴横于半空,手按琴弦,运足灵力拨出“铮”的一声清响。   琴音与烈风正面相撞,分明是对方的声势更胜一筹,舒凫却没有后退半步,衣衫鬓发在风中猎猎飞扬,眉目秀美神情坚毅,当真宛如九天仙子临凡。   “先生!”   她的嗓音清亮,硬生生压过了狂风嘶吼,“你真是——你有这打算,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今有我在,我可以替你骂人,你一道分神拉什么仇恨,扛得住吗?”   “……”   听见她难掩焦急的声音,江雪声不合时宜地心中一动,旋即长眉舒展,唇畔笑意加深,眼尾弯出新月一般明媚动人的弧度。   他看得出来,舒凫见他一直不出手,多半是以为他在凝露一战中消耗过多,灵力告罄,想要护着他。   ……护着他。   三千年来,从未有人动过这样的念头。   三千年前他是龙神,是凡人顶礼膜拜的信仰,是群妖稽首追随的龙族帝君。   三千年后他是仙人,是有教无类、一视同仁的摇光峰掌峰,是荡平世上不平事、羞杀人间有愧人的昙华真人。   任凭桑田沧海,物是人非。   江雪声向来我行我素,从未改变,从未后悔,从无怨尤。   只一点,他直到遇见舒凫,才倏然意识到自己胸中微不足道的愿望。   我救过许多人。   我庇护过许多人。   原来……   其实我也是希望,这世上有个与我意气相投的人,能够来护一护我的。   “好,我答应你。”   江雪声低垂眉眼,衔着一缕掩饰不住的温煦笑意,抬手按住舒凫背心。   “从今以后,不管我想什么、做什么,一概都不会瞒你。”   而后——   雄浑激越的琴声直冲霄汉,有如沧海龙吟,响彻天地。   “……”   凌凤卿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腥甜,两眼蓦地一黑,意识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般骤然断线。   最后铭刻在记忆中的景象,就是他明明不是狗,却莫名其妙被人塞了一嘴狗粮。    第八十九章 良禽择木   男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舒凫一直觉得, 在这个修真界里,乐修是一种相当bug的存在。   剑气、法术、毒物、灵宠,大多都是有形之物,看得见就能抵挡, 即使实力悬殊, 也能够设法闪避。   唯独“声音”这东西, 无色、无味、无实体, 却又偏偏无处不可至, 威力直击脏腑, 还是个360度无死角的广域AOE。   从设定和强度上来说, 实在作弊得很。   《剑×情缘三》刚推出长歌门的时候, 不知其他门派的玩家, 是否也有过相似的感触。   而江雪声也毫不避讳地承认,他修音律,确实只因为两个字——   一个是帅。   另一个是diao(第三声)。   舒凫:你在说些什么呀!.jpg   当然, 乐修的实力因人而异,譬如舒凫就菜的一比, 全靠魄月琴装备加成。如果给她换上一把普通唢呐,她的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只能靠“难听”刺激对方自杀。   反过来说, 乐修一旦修为有成, 就像江雪声和柳如漪一样,那便可以杀人于弹指之间了。   比如现在, 凌凤卿一动不动地晕倒在地, 面如金纸, 双目紧闭,看上去就像一具普通的尸体。   “大公子?大公子, 快醒醒!”   盛阳长老向来是坚定的太.子党,平日里没少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只等大公子在夺嫡之争中顺利上位,搏一个从龙、哦不,从鹓鶵之功,换他千八百个绝色美少年。   他的美梦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大公子不能嗝屁。   因此,凌凤卿刚一倒下,盛阳长老与一干狗腿们立即抢上,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看上去活脱脱便是一群大孝子。   盛阳长老一探之下,只觉他脉象紊乱、气海翻腾,一颗小心脏在胸腔中半死不活地挣扎,时不时剧烈抽搐一两下,抽得众人五脏六腑都一起揪紧,唯恐这颗金贵的心脏就此罢工。   幸好,凌凤卿虽然负伤,但毕竟根基稳固,而且贴身藏了不少防御法器,多少化去了江雪声方才气势磅礴的一击。好吃好喝将养些时日,要想恢复如初倒也不难。   盛阳长老心下稍安,抬起头厉声喝问道:“江昙!尔等伤了大公子,还想全身而退吗?!”   “想啊,怎么不想。”   江雪声冷眼俯视着他,气定神闲地背过双手,“我们现在就走,你待如何?”   “你……”   盛阳长老有心叫阵,但自觉不能同时应对江雪声、柳如漪两人,便转向一边尚未露脸的华月长老,言语相激道,“华月,对方都骑到凌霄城头上来了,你还不出手吗?若是宗主知道——”   “——若是宗主知道,定会称赞我顾全大局,没有继续拉低凌霄城的格调。”   谢芳年停顿须臾,又轻轻吁了口气道:   “唉,也不对。细细一想,‘凌霄城的格调’好像已经触底,没什么继续跌落的余地了。既是如此,我出面倒也无妨。”   只听得车帘一阵窸窣轻响,一只五指纤长、皓洁如玉的手从中伸出,与盛阳长老乌黑的鸡爪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后,但见一道流光划过,地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架轮椅。   非金非玉,样式简朴,带着一股天然木材特有的清新香气,似乎是以某种灵木削制而成。   轮椅落地之后,重重叠叠的帘幕无风自动,华月长老——谢芳年的身姿宛如一缕清风,悄无声息、不露痕迹地穿过人群。   只是一眨眼的间隙,他便仿佛风中携带的水汽凝结成形一般,静静现身在众人面前。   “昙华真人,诸位小友。”   他微微欠了欠身,“华月残躯,不便起身行礼,见笑了。”   “……”   舒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一时间有些出神。   照理说,她在修真界纵横往来这些年,也曾见过不少各具风情的美人。   江雪声、柳如漪自不待言,小人鱼司非清灵秀美,老青蛇邬尧英姿俊逸,教导主任戚夜心孤冷出尘,拜把兄弟季韶光温润如玉……   细细算来,她身边的美人数不胜数,品质之高、种类之丰富,堪比前世的乙女游戏。   而她却夜夜抱剑入眠,几乎与孤光剑结为道侣,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   不过,即使是舒凫,也从未见过谢芳年这种类型的美人。   他隔着帘子轻声细语之际,音色之美妙、语气之温柔,会让人下意识地联想到柳如漪;那一番夹枪带棒的犀利骚话,又与江雪声的身影渐渐重合。   实际上,他并不像任何一个人。   舒凫第一眼看见他,便只觉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句话来,似乎是在《红楼梦》中读到的。   “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放在谢芳年身上,那便是:   “他是那倾国倾城貌,也是那多愁多病身。”   谢芳年的身量并不矮小,在男子中也算得上修长,只是一目了然的苍白清减,脸上常带病容,身材细瘦伶仃,像是个病骨支离的衣服架子。再加上整个人陷在轮椅里,看上去便成了很小、很纤弱的一团。   他血色淡薄的面容好似一捧雪,清浅明净的双眼剔透如冰,却并不让人感到寒冷,只是觉得脆弱而虚幻,仿佛随时都会在阳光下融化。   凌霄城之人以“凤子龙孙”自居,无不穿金戴玉,谢芳年却与之不同,只着素白单衣、月白外袍,手腕上缠绕着一串白色小花编成的细链,并非灵植法宝,不过是最寻常的茉莉花球而已。   他抬眼向舒凫望来之际,忽而俯下腰去,按着胸口轻咳一两声,色泽浅淡的薄唇边渗出一丝血色。   盛阳长老见状一惊:“华月,你怎么受伤了?莫非,方才你并非袖手旁观,而是暗中以灵力相抗……”   “并非如此。”   谢芳年取出一条干净的帕子擦拭唇角,目光从舒凫脸上扫过,柔声道,“是这位小友弹琴太难听,我只觉焚琴煮鹤,大感痛心,一不小心便咬破了嘴唇。唉,能将如此好琴弹成这般惨状,不得不说是旷世奇才,炼器师听了都会悬梁自缢。”   舒凫:“……”   ——好,还是把他鲨了吧。   只因这一句话,她心中对谢芳年柔弱外表的一点怜惜顿时烟消云散,尽数转变为熊熊燃烧的怒火。   你妈的,就连我师父都没这么骂过我!   虽然是实话!   虽然是实话!!!   “凫儿,莫生气。魄月琴在你手上,无论是用来砸人还是弹棉花,都随你高兴。”   江雪声看着好笑,一伸手将舒凫拨到身后,自己上前一步,细细端详着谢芳年的相貌神情,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开口道:   “卿本佳人,何必与虫豸为伍?”   谢芳年心思玲珑,当即会意,抬头向他报以一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江雪声追问道:“受谁之托?忠谁之事?”   谢芳年坦然回答:“凌霄城城主,凌山海。他于我有恩,我投桃报李。”   “为何?”   “为鹓鶵。”   “如何算是为鹓鶵?”   “说来简单。凌宗主一生所愿,只为让神鸟鹓鶵重现尘寰,恢复往日光彩。修炼进阶,开疆拓土,诞育子嗣,都算是‘为鹓鶵’。”   谢芳年单手支颐,笑容温润,眼神却如同冬日里的阳光一般不带热度,从昏迷的凌凤卿身上一掠而过。   “在他心中,‘血脉’高于一切。只要能够传承鹓鶵血脉,内中的魂魄是金玉也好,败絮也罢,他都毫不关心。”   “所以,我还是得保一保这团败絮。昙华真人,可否给我个面子,再容他多活一日?”   “……”   双方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份上,有些事就没必要继续深究了。   谢芳年寥寥数言,点到即止,将如今凌霄城的景况透了个分明:   ——凌山海一心复兴鹓鶵,溺爱后代,对两个宝贝儿子(凌奚月不算)无有不应。凌凤卿的所作所为,虽然并非父亲授意,却是他默许纵容。   ——倘若凌凤卿有个万一,凌山海不会善罢甘休,对在场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小的麻烦。稍有不慎,此事便会演变为两派相争,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所以,谢芳年提出“再等一日”。   至于一日后会发生什么,尚且不得而知。   江雪声稍加斟酌,心下已有见地,却没有立刻作答,而是转向舒凫询问道:“凫儿,你怎么说?”   舒凫干脆应道:“好。明日擂台,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地了断恩怨,亦是我的夙愿。”   “还有……”   她不服气地瞪了谢芳年一眼,“我也想请谢长老见识一下,我的琴曲究竟会不会让人自缢。”   她一语未毕,谢芳年又开始蹙眉捧心,一脸虚弱地咳嗽连连:“抱歉,你不要再让我想起来了。我光是回想一下,就觉得心痛如绞、五内如焚,仿佛要因此生出心魔。若再多听几次,此生可能会无缘大道……”   舒凫:“……”   男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自从我穿越以来,全世界的骂人小能手都是我兄弟,你是第一个敢骂我的人。   ……   江雪声与谢芳年达成一致以后,双方也就不再纠缠,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盛阳长老一百个不甘心,然而孤掌难鸣,只好悻悻地甩下几句反派标准狠话,小心翼翼背起凌凤卿,折回姚城给他疗伤去了。   事情告一段落后,昭云和狐狸姑娘们立刻一拥而上,将惊魂未定的凌青月围在其中,嘘寒问暖,热络非常。   对于命途多舛的落难少女,女妖们一向很有同情心。   叶书生看得一脸茫然:同样是陌生人,为什么自己和凌青月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   ——莫非,这就是舒凫说过的“性别歧视”?   萧铁衣在他肩头轻拍一下,笑道:“好了,你也别愣着了。听说这些年你经历颇多,我很想听一听,不如找个地方坐坐?正好这会儿姐妹们都忙着,不必担心她们为难你。”   叶书生挠头尬笑:“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些年就做了两件事,一是勤加锻体,二是走遍天下找你……要不,我就跟你说说,我是怎么锻体的?”   “……”   舒凫实在听不下去,拳头硬了又硬,忍不住开口插话道,“不是我说,叶书生你——”   ——你倒是给我讲后一件事啊!!!   “好啊,就说锻体。”   萧铁衣一口答应道,“走吧,听说百花楼的冬菇炖鸡不错,我请客。我们狐妖喜欢这个,你懂的——你有没有什么忌口?或者偏好的菜系?若是现在就饿了,我这里有小妹做的点心,可以悄悄给你垫饥,别让她知道就好。”   舒凫:“………………”   讲真,叶书生上辈子是不是拯救过世界。   其实他才是女主吧?   “怎么,羡慕了?”   江雪声见她一直瞠目结舌地盯着叶书生,不由失笑,半带打趣地唤她道,“走吧,今日我也请你一次,不带你师兄他们。”   舒凫这才回过神来,随口问道:“去哪儿?”   “去天衍门鹤梦真人下榻之处,捉一只青色的鸡,然后研究一下怎么吃。”    第九十章 青鸟殷勤   听哥哥讲那过去的事情   “去天衍门鹤梦真人下榻之处, 捉一只青色的鸡。”   江雪声这句话,乍一听毫无问题,甚至还有几分不拘小节的亲昵。仿佛他与鹤梦真人是多年不见的老友,相约一起大吉大利, 今晚吃鸡。   但在场所有人, 都能清楚听出其中凶险的杀意。   ——所谓的“鸡”, 究竟是指谁呢?   ……   魏城交游广阔, 不归属于任何势力, 也不拒绝与任何一方往来(凌凤卿除外)。鹤梦真人多年前路过此地, 对花朝节人流如织、花开满城的盛景赞不绝口, 从此便成为了魏城常客之一。   宅归宅, 花朝节于他而言就像门口开漫展, 再肥的宅也会克服万难出门。   只不过这一次,他多半是要为自己贪玩参加漫展,还仗着辈分瞎几把出题的决定后悔了。   江雪声提出与鹤梦真人见上一面, 魏天娇只当是大佬论道,并未怀疑, 当场便痛快地为他们指出方向。   舒凫看在眼里,忧在心中, 默默为素未谋面的鹤梦真人写了个“危”字。   在他们前往捉鸡的途中, 也许是因为青鸾近在眼前, 江雪声一反常态,主动向舒凫讲起了上古五凤的故事。   以下是故事梗概:   上古时代, 人、妖两族并存, 道、魔两派并立。   神兽, 也就是龙族与凤族,一方面被群妖奉为魁首, 另一方面,亦是人族修士间崇尚的对象。   只不过,正道修士将他们视为大能、瑞兽、吉兆,再不济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对于魔修来说,龙凤的血肉之躯却是不可多得的灵药,其元丹更是无价之宝。   因此,纷争从未休止。   (“凌奚月之所以流落魔修黑市,被人以魔道秘法剥去血脉,亦是如此。”江雪声道,“好在他只是混血,没了鹓鶵血还能活,否则大约一根毛都留不下来。”)   龙凤实力强大,然则子嗣艰难,数量稀少,死一只少一只,在世界规模的群架中占不到多少优势。   因此,他们大多溺爱子女,对于族中晚辈的培养格外上心。   ……只不过“上心”的方向,稍微有些奇怪就是了。   应龙君降生以后,他的父母——龙族女帝与凤族族长为取名争执不休,光是争一个字,就划了三年剪刀石头布。有时候好不容易定下一个,喊了两天,又觉得不妥,于是继续下一轮循环套娃。   争到最后,有一日两人忽有所感,大彻大悟,物我两忘,双双携手白日飞升了。   “……”   无名无姓的小白龙仰望天空,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你们在逗我?   后来,应龙君在族中长辈的拥护下继位,登临绝顶,一呼百应,成了实打实的少年天子。   按理来说,龙族族长之位并非一脉单传,亦有禅让之说。   但是。   凡事总有个但是。   应龙君身份不凡,乃数千年难得一遇的龙凤混血,身为白龙,背生双翼,与初代龙神一模一样,实在是太吉利了!   长得这么吉利,你不上位谁上位?   应龙君缓缓打出了一个更大的问号。   ——你们都他妈在逗我???   根据地宫中“不愧大哥”留下的日记,应龙君脾气不好,人前不形于色,人后嘴炮大师。   最初的万恶之源,大概就出于此处。   (舒凫总觉得,江雪声谈论往事时有种自我辩解的味道,但她没有点破。)   (话说回来,她只知道二次元主人公往往长得和祖先/初代一模一样,想不到修真界也是如此。)   说完应龙君,再来说说辅佐龙族的四大天王,也就是五凤。   再重复一遍,四大天王有五个,不服不要玩。   首先——   五凤之中,凤、鸑鷟、鸿鹄有【马赛克】,鹓鶵、青鸾没有【马赛克】。   根据生物学知识,大部分雄鸟都没有【马赛克】,但并不影响繁衍后代,只是没有一般意义上的X生活,青鸾和鹓鶵也是一样。具体如何繁衍,请善用搜索引擎。   鸟族原本对此不甚在意,化人以后,耳濡目染,才有雄鸟间相互攀比之说,就连柳如漪都不能免俗。   (舒凫:你跟我讲这个干嘛啦!话说你为啥知道啦!)   五凤亲近人族,风俗上大多受其影响,后来也就渐渐沿用了人族姓名。   凤色赤,姓氏为“风”。   鹓鶵色黄,姓氏为“凌”。   鸿鹄色白,姓氏为“柳”。   青鸾色青,姓氏为“师”。   鸑鷟色紫,姓氏为“钟”。   从性情作风上来说,凤为神鸟之首,庄严持重;鹓鶵自矜身份,傲气有余;鸿鹄热爱人间烟火,潇洒跳脱;青鸾寄情于山水之间,天真浪漫;鸑鷟天生一股凛然正气,嫉恶如仇。   当时的鸑鷟族长,便是应龙君的第一位老师。   顺便一提,他有个头脑简单、生性顽皮的小儿子,是为鸑鷟少君,名叫“钟不愧”。   鸑鷟族长原本对他寄予殷殷期望,盼望他“无愧于心,无愧于人”,结果他只学会了一句口头禅:   “不愧是我!”   (“不愧大哥!”舒凫惊呼出声,“不是,他还真叫不愧啊?!”)   换句话说,应龙君从小痛骂钟不愧,有一半是作为同门兄长,代替他爹骂的。   除此之外,凤、青鸾、鸿鹄各族的年轻一代,也曾在德高望重的鸑鷟族长门下听讲。   其中,鸿鹄少君与应龙君玩得最好,任凭他撸毛薅毛;凤族少君严谨自持,看不惯应龙君做派,又对龙族怀着竞争心理,处处争先;至于青鸾少君,说得好听一些,叫做“可可爱爱,没有脑袋”,说得难听一些,那就是个傻嗨。   (舒凫:所以,就是这个傻嗨的后代,在千年后背刺了所有人一刀。)   再后来,魔祸毫无预兆地降临大地,天魔猖獗,生灵涂炭,山河破碎如风中飘絮。   应龙君与五凤族长苦心孤诣,历时数十年,以地脉之力封印魔气,终于将天魔斩杀,让五州大地恢复清平。   作为代价,他们陷入了漫长的、半永久的沉睡之中。   虽然江雪声没有明说,但舒凫能够猜到,当年龙凤用来镇压魔气的“封印”,恐怕就是他们自己。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如此一来,就与《弱水三千》的原著剧情对上了。   原著中的反派boss,魔君赵九歌,恐怕就是三千年前“天魔”的后人或转世,一生以打破封印为目标。女主姜若水被诬陷、被误解、被抛弃,悲愤绝望之下黑化入魔,无意中为赵九歌所利用,险些成为他打破封印的棋子。   霸总魔君为了她与正道开战,引发天下大乱,大概也在赵九歌的计划之中。   不愧是天魔,他可真是个小天才。   等一下,所以说……   ——应龙君和五凤,其实都是原著虐恋情深的受害者?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们这是前人栽树,后人放火烧山啊?!   “到了。”   舒凫想到这里时,他们刚好抵达鹤梦真人落脚的宅院。   说是宅院,其实院落本身隐没在一片霞光之中,周围层层叠叠,五光十色,不知施加了几重结界和阵法,一看就是个老千层饼。   “……”   舒凫愣怔片刻,委婉道,“他……是不是很怕挨打?”   门口有个愣头愣脑的小弟子,见江雪声一言不发就迈步入内,下意识地想要阻拦:   “这位前辈,太上长老正在小憩……”   江雪声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弟子:“对不起打扰了!!!”   舒凫跟在江雪声身后,默默仰天翻了个白眼,不是很想脑补他此刻的表情。竟然吓着小朋友,可见狼牙棒对他的伤害真的很大。   就在此时,江雪声忽然察觉异样,顿住脚步:“凫儿?”   随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舒凫只觉得脚下一空,眼前光影飞快流转变幻,所有景色都融化为五彩缤纷的一团,犹如万花筒中的景象一般。   她闭上眼而后睁开,不过瞬息之间,周遭环境已经彻头彻尾地换了个模样。   舒凫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湖水边,眼前波光粼粼,脚下绿草如茵,好似价值千金的绒毯一般柔软,其间点缀着不知名的芬芳花朵,耳边传来阵阵鸟雀啁啾。   不远处,有两个小弟子蹲在湖边戏水,一应都是十岁出头,道童装扮,一派天真烂漫的可爱模样。   舒凫礼貌地上前询问道:“请问,天衍门太上长老,鹤梦真人可是在此?”   “咦?姐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两个小弟子双双抬起头来,双目圆睁,好奇地打量着她,“我们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穿过阵法迷障,直接被传送到太上长老身边。”   其中一人灵机一动,猜测道:“对了,你是不是见过太上长老,身上有他的信物啊?”   舒凫:“???”   有也是江雪声有,怎么可能轮得到她。   话说回来,江雪声呢?   两个小弟子见她一脸茫然,便也不再追问,抬手为她指出方向:“太上长老在那边。他一个多时辰前睡下,这会儿应该快醒了。”   大白天睡觉,那还真是挺悠闲的。舒凫想。   她道谢后转身离去,两人朝着她的背影张望了一阵,忽然醒过神来:“哎呀,我们都忘了!”   “不行,现在不能让她见太上长老!”   “姐姐!等一下,姐姐!”   在他们回过神之前,舒凫健步如飞,循着两人所指的方向穿花拂柳,一路向前,很快便在一架开得正盛的紫藤花下发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横躺在一张藤蔓编织的软椅上,远看姿态慵懒,身上穿着轻柔梦幻的青紫色衣衫,头颈微斜,一头乌黑长发如瀑泻地。   舒凫也不露怯,快步走近前去,在软椅一旁的草地上垂手站定,客客气气地躬身行礼:“前辈……”   倏然,一阵清凉的微风从她耳畔掠过。   清风吹落一架繁花,舒凫眼前飘起了一阵纷纷扬扬的紫藤花雨,很有些“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意趣。   “前……”   花雨散尽后,舒凫正要继续开口,忽然瞳孔一缩,险些咬住自己舌头,“前辈?!”   鹤梦真人辈分高、年纪大,因着修为精深,在驻颜上颇有一番造诣,看上去比江雪声还要年轻几分。乌发雪肤,容貌昳丽,称得上“色如春晓之花”。   此刻他沉浸于甜梦之中,呼吸平稳绵长,乌黑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别有一段睡美人的慵倦风情。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与此同时,两个小弟子也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她身后追来,一边追一边高喊:   “姐姐,姐姐!别过去,不能过去!”   “我们太上长老,他……他……”   “——他睡觉的时候,不喜欢穿衣服!!!!!”   舒凫:“……”   ——什么“穿着青紫色衣衫”,那根本就是他在紫藤花下果睡,披了一身落花而已!!!   被方才那阵妖风一吹,落花四散飘扬,舒凫刚一抬眼,就看见了白得刺眼的肩膀、锁骨、胸膛……   舒凫:艹,我的眼睛!   重金求一双没看过的眼睛!   她没再往下看,面无表情地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件外袍,朝向(果)睡美人兜头罩了下去。   舒凫背转身去,隐约觉得方才这一幕有些问题,但还来不及细思,便只听见小弟子们接着喊道:   “姐姐,离太上长老远一些!不要正对着他!”   “他上了年纪,每次睡醒都不记得自己是人是鸟,不会避讳你的!”   舒凫:“啊???”   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有一只凉冰冰的手搭上她肩头,将她整个人向后一扳。   ……没扳动。   舒凫只听得耳边有人“咦”了一声,语气中三分困惑,七分新奇:“好奇怪的小姑娘。”   “龙、凤、鸿鹄、鸑鷟……这么多老朋友的气息,居然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尤其是龙,我还以为早已绝迹了呢。”   “算了,与我无关。”   那人懒洋洋地一笑,自软椅上优雅起身,赤足踏在绿茸茸的草地上。   他这么一起身,舒凫给他披上的外袍便顺着肩头滑落,他也浑不在意,只是自顾自接下去道:   “小姑娘,找我这只老鸟有事吗?既然身具龙凤之气,想必是有缘人,我也不瞒你了。”   舒凫:“不是,我……”   ——我找你这只鸟有事,但我找你的鸟没事啊!!!   ——行行好,你这衣服再滑就要遛鸟了!你离我远一点啊!!!   不对,话说回来,青鸾有鸟吗?!   “怎么了,小姑娘?”   鹤梦真人浑然不觉有异,甚至微微倾身,凑近前来仔细端详舒凫的面孔,“仔细一看,你这小姑娘生得很美啊,是我中意的类型。如何,左右你身上也汇聚了这么多龙凤之气,不如再加上我……”   ——他只来得及说到这里。   因为就在下一刻,只听“啪嚓”“啪嚓”不绝于耳,从他身后传来了玻璃破碎般的清脆响声。   而后,舒凫清楚地看见,鹤梦真人背后的风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顷刻间支离破碎,暴露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洞。   从那诡异的黑洞之中,蓦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柔柔按住了鹤梦真人白皙纤细的颈脖子。   “找到你了。”   其中传来江雪声熟悉的清冽嗓音,混合着一声百转千回的喟然长叹。   “不过,我实在想不到。不仅是鹓鶵,就连青鸾也会堕落到如此地步……看来,只能放在一个锅里炖了。”    第九十一章 小楼一夜   他是自由快乐的小精灵   危, 鹤梦真人,危。   三千年前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青鸾少君,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留下的【马赛克】笔记, 竟然会让归隐山林的后人暴露身份。   而且甫一暴露, 就被命运揪住了单薄的后颈皮。   江雪声一手按着鹤梦后颈, 一边毫不客气地点评道:“太上长老, 是吗?观你骨龄, 没有千岁也有八百, 修为却只是元婴初期, 与不足三百岁的鸿鹄一般……师家有你这样的子孙, 真是捡到宝了。”   舒凫听在耳中, 默默在内心算了笔账:同样是千八百岁,老蛟邬尧受伤前已是元婴后期,如果不是遭到道侣暗算, 很有希望在寿元耗尽前进阶化神。   元婴初期与后期,看似差别不大, 其实却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赶上的距离。   而鹤梦真人,他很有可能……把别人一辈子埋头修炼的光阴, 都给睡过去了。   鹤梦真人修为平平, 癖好奇葩, 头脑却很灵活,一听这话便反应过来, “啊”了一声:“龙君?”   江雪声冷冷道:“难为你还知道。”   舒凫:……但我的设定是不知道, 此时我是不是应该惊讶一下?   算了, 反正她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就当没听见吧。   “自然是知道的。我族人人皆知, 若有人像训孙子一般训我们,不是龙君,便是凤君。”   “我还听说,凤君端庄肃穆,义正辞严,龙君却有些阴阳怪气……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鹤梦真人口中玩笑,轻轻巧巧地侧身一让,像条泥鳅似的滑出了江雪声的魔爪,回过身来站定。   但见他鬓发散乱,面若桃花,一双细长眼眸里氤氲着湿润的水雾,像是仍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今夕何夕。   “青鸾一族师小楼,见过龙君。恭喜龙君神魂苏醒,重临人世。”   他口称“龙君”,神色间却没半分恭敬,吊儿郎当地弯了弯腰,便算是行过礼了。   自然,舒凫披上的外袍也随着他这番动作,呲溜一声滑到腰间,岌岌可危地挂在胯上。   “……”   江雪声眉头一皱,指尖微动,随即有一团灵力从他掌心溢出,在鹤梦真人——师小楼的关键部位罩上了一层雾霭,远看就像一团马赛克,或者动画中常见的“圣光”。   舒凫:草,这还能手动打码?!   学到了学到了,但愿我这辈子也用不上。   师小楼丝毫不在意形象,就这么挂着半边长袍与一团马赛克,坦坦荡荡地向江雪声问道:“龙君此来,不知所为何事?青鸾早已不问世事,龙君寻我,怕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江雪声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蛟族历时三千年,已寻得净化魔气之法,需五凤共同施为。他们唤醒我神魂,借了我一具躯体行走世间,亦是为了此事。”   师小楼一怔,半开半阖的双眼微微睁大:“真的?你的意思是,我曾祖父还有救,还能从封印中出来?”   江雪声也一怔:“你是……师春雨的孙儿?”   师春雨,就是三千年前的青鸾少君。   当年道魔一战,青鸾族长决意镇压封印,以身证道。身为少君的师春雨临危受命,一边嚎啕大哭“爹我害怕,龙哥我害怕”,一边拜别父亲和龙哥,接过了沉甸甸的族长之位。   千年光阴匆匆而逝,就连师春雨之后的第三代,都已经被人称为“太上长老”了。   江雪声暗叹一声岁月无情,但他决不会因此承认自己老。   而且,他的惊讶另有原因:   “师春雨那样的傻鸟,竟也有姑娘愿意要他,还不声不响地留下了孩子???”   他喷了那么多年青鸾傻嗨,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对方脱单竟然比他早!!!   师小楼:“……我很想为祖父说两句好话,不过祖母从来没说过,所以还是算了。”   江雪声深深注视着他,眼里有一种关爱弱智儿童的慈祥:“无妨,你很像他。”   师小楼幽怨道:“龙君,你怎么骂人呢?”   舒凫:“……”   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给青鸾家点个蜡吧。   既然把话说开,之后的事情便好办了。   青鸾一族退隐避世,最主要的原因是怕麻烦,但救自己爷爷不算麻烦。师小楼再怎么废宅,总不至于连葫芦娃都不如。   当下一龙一鸟就交换了联系方式,并且开始坐地交流,讨论千年来的历史变迁。   江雪声是龙君,却没什么“君”的架子;师小楼算是半个下属,也没怎么把上司放在眼里。如果换个环境,肯定会被人训斥“下属不可以啵上司嘴”。   一时间,原本危机四伏的气氛逐渐缓和,甚至生出几分祖孙间其乐融融的和睦。   最重要的是,师小楼终于穿上了衣服,没有继续荼毒舒凫的眼睛。   江雪声:嗯,舒服了。   但好巧不巧,舒凫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对了,师前辈,你方才说我身具龙、凤、鸿鹄、鸑鷟之气,这是怎么回事?”   龙气大约是来自江雪声的灵力,鸿鹄是她身上的鹅毛法衣,鸑鷟是“不愧大哥”留下的日记。   那么,凤呢?   还是说江雪声身为混血,身具龙凤二气,买一送一?   师小楼随意道:“我也不知。我精于炼器一道,对各种细微的灵气最为敏感,想来是你别有机缘,与凤族有过接触,或是得了什么凤族留下的东西。”   他想了想,又贴心地补充一句:“总之,你身上各族灵气圆融,皆有助于滋养经脉,不是坏事。与你接触过的神兽,想必都很喜爱你,愿意助你修行。”   舒凫:听上去我很像一个万人迷后宫女主角,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迷的都是寂寞。   师小楼:“所以,你真的不考虑加上我吗?”   舒凫:“啥???”   “我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   师小楼挺直腰板,肃然敛容,难得地一本正经道,“你天资出众,身具机缘,小小年纪便已是半步金丹,如得双修进益,阴阳调和,更能一日千里。”   “阳气之中,龙、凤最佳,不过凤族杳无音信,龙君嘛,一看他就眼高于顶,固守元阳三千年。如何,我修为再差也是元婴,又懂得双修合欢之法,只需一夜便能助你结丹,在擂台上手刃凌凤卿……”   舒凫:“?????”   “不是,啊?什么?师前辈,你先停一停。”   ——停一下,这不是开往幼儿园的车!   舒凫差点被满头问号淹没,急忙抬手制止师小楼说下去,同时按住身后眼神骤然犀利的江雪声。   “你说你懂得双修,你……还有这功能?”   “那是自然。”   师小楼骄傲地一挺胸膛,“我此生别无所求,惟愿纵情诗酒山水之间,享尽人间乐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双修这样的人间极乐,怎能不去尝试?”   “小姑娘放心,我原为鸟身,人形虽是拟态,却可自由掌握,有无皆在一念之间。若觉不妥,还能随时调整,因地制宜,根据不同女子的需求……”   舒凫:“……”   同样修合欢道,师小楼对于双修的态度潇洒恣意,与邬尧大相径庭。不如说,在舒凫看来,这才是一名合欢道修士的正常形象。   ……虽然有点,不对,是非常贱。   非常贱的师小楼一脸坦诚,眼神清明透亮:“小姑娘,试试?”   “不要。”   舒凫一口回绝,并且在一瞬间编好理由,“你长得没我师父好看,我睡不下去。”   而且,你的身材也没他好。   她回想了一下幻境中江雪声的形象,默默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   江雪声原本已经摆好掏琴杀人的起手式,听见舒凫这句话,也默默地将手放了下来。   “况且,我要结丹,也不止双修一途。除此之外,我还有许多能向前辈请教的地方。”   师小楼态度坦然,完全将“双修超棒的,又快乐又能进阶”放在台面上讲,舒凫也不介意与他学术讨论,“比如说,你精于炼器,若有适用的法宝,不知可否……”   “哦,那当然有啊!我带你去挑!”   师小楼爽快地一拍大腿,刚要起身,又在江雪声冷冰冰的凝视下坐了回去,“……你师父会给你,我就不掺和了。”   “不,这倒无妨。”   江雪声收回死亡凝视,嘴角抿出一点促狭的笑容,“凫儿,你且随他去挑。你要他的人无用,至于他的东西,那倒是越多越好。”   师小楼:“……”   ——这,就是被当作工具鸟的感觉吗?   ……   师小楼言而有信,转头就带着舒凫去了存放法器的库房。   说是库房,其实就是个随身携带的芥子空间,其中法宝不计其数,相当于兜里随时揣着一个亿,舒凫只能感叹一句“有钱真好”。   “我呢,和祖父一样吃不了苦,从小就讨厌修炼,也不爱打打杀杀。只有这些小玩意儿,做起来还算开心。”   师小楼将法宝一样样递给她看,大方道:“你若有喜欢的,大可随意取用。反正我多的是。”   舒凫掂量着一件“小玩意儿”,心道这起码是九华宗普通弟子一年份的开销,不禁暗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上帝……不,女娲给了师小楼一身不求上进、放浪形骸的坏毛病,也给了他一双点石成金的手。   再想想其他神兽,钟不愧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却没能拯救花童的魂魄;柳如漪与江雪声肩负着救世重任,日夜奔走,没一天真正轻松;凌家更是乌烟瘴气,一地鸡毛,败尽了祖宗颜面。蛟族之中,巫山云蛟约不到妹子共赴巫山,东海月蛟既要苦寻净化魔气之法,又要建设玄玉宫妇联……   ——好像,还真是青鸾过得最开心。   没心没肺,所以也没有烦恼。   人生苦短,难得自在。   舒凫到底没有江雪声那么狠,也没往死里薅鸟毛,最后在师小楼的库存中选定了几样佩饰,以及一支通体翠碧的玉箫,用来辅助这些年承受太多的魄月琴。   师小楼赞赏道:“这玉箫名为‘自在’,是我近年来的得意之作,你很有眼光。对了,你为何会选它,莫非你精于此道?”   舒凫:“不是,因为我只会吹竖笛,我想箫应该差不多吧。而且箫只需要用嘴吹,手断了也能使,很方便。”   师小楼:“……”    第九十二章 万事俱备   只欠一刀   是夜, 舒凫和江雪声与(被薅过毛的)师小楼告别,回到落脚的客栈稍作小憩。   舒凫出门在外一向节俭,只在最普通的修士客栈定个房间,不过片瓦遮头而已。江雪声原本倒也随着她, 但见过师小楼的住宿环境之后, 他似乎有些不服气, 回头就丢了一个卷轴出来, 让舒凫“打开看看”。   舒凫依言照办, 只见那卷轴是一幅画卷, 其中亭台楼阁、廊桥水榭一应俱全, 奇花遍地, 异兽穿梭, 无一处不雅致,无一物不精美,恍若瑶台仙境。   她的指尖刚一触碰到画卷表面, 就感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化为一道流光, 一瞬间便被吸入了画卷之中。   舒凫:“……”   她环视着眼前与画中一般无二的豪宅,再看看一边貌似八风不动, 却满脸都写着“夸我牛逼”的江雪声, 为神兽的胜负欲感到心累。   大哥, 真的不必如此。   “此画名为‘阆苑’,是我平日里随手做的小玩意儿, 以后便赠与你。”   江雪声不动声色, 语气轻松, 仿佛只是随手送出一幅摸鱼画作,“若还有什么想添置的, 随时送来修改。”   舒凫:你们一个个的,对“小玩意儿”的定义不太对吧?!   以江雪声的性格,他送出的东西断然没有收回之理,舒凫也懒得推让,索性坦然受之。   左右都是一家人,别墅钥匙在谁口袋里,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呃……一家人?   这念头来得太过自然,仿佛早已根植于她心底,如今顺势浮现,就像方才那句“你不如我师父好看”一样,竟丝毫没让她感觉异常。   “……”   舒凫抬手在自己两颊拍了一拍,暗自苦笑一声:到头来,还是没逃过啊。   这些时日下来,蛛丝马迹有之,迂回试探有之,眉目传情……虽不明显但亦有之,舒凫并非不通人事,对先前影影绰绰的猜测已经不再怀疑。   江雪声对她,大约的确是有意的。   这句话的格式有点像《孔乙己》,细究起来可能带有语病,但事实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   说“的确”,是因为无论怎么看,江雪声的心意都不似作伪。虽然本人明骚暗秀,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舒凫一旦留心,总能察觉到其中不同。   说“大约”,是因为他分明有意,却迟迟不向她言明,似乎别有顾虑。   舒凫隐约觉得,关于三千年前的镇魔封印,恐怕还有一些她尚未知晓的隐情。   按照江雪声的说法,只要集齐五色鸡……不,五凤后裔,共同施法,就能够净化封印在地脉中的魔气,彻底断送魔修的野心。   江雪声本是应龙君元神,若一切顺利,亦能寻回肉身,恢复龙族本相。   但是……事情真会如此顺利吗?   天魔赵九歌不是易与之辈,在原著中就能保持智商在线(这非常困难),想必留有后招。   只可惜,在舒凫模糊的记忆中,原著似乎没有详细描写赵九歌的手段。   毕竟,作为一篇以虐虐虐女主为主线的虐文,比起反派boss,男女主和各路男女配之间的虐恋情深才是亮点。   比如魔域线,基本围绕女主和土味魔君之间的“霸道反派爱上我”展开,出现频率最高的情节就是女主被按在墙上亲,差点没把舒凫看出PTSD。   一心搞事业、从不谈感情的正经魔头?   谁在乎啊,推动感情进展的工具人罢辽。   赵九歌要打破封印,怎么破?不知道。他会从哪里下手?不知道。女主最后自.爆阻止了他,是个什么原理?也不知道。   因为原著没写。   还有凌霄城,名为正道,实际早已背离初心,他们又在道魔之争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这就更不知道了。   这事儿不能多想,越想越头疼。   大事未了,鏖战在即,生死祸福还未可知,实在不是计较儿女情长的时候。   舒凫心想,自己和江雪声,大约都是事业心太强了。   而且,她与他之间,毕竟还有千年的岁月横亘其中。   在龙族漫长而浩渺的生命之中,她就像是银河中一粒微小的星尘。   或许他看中了她别具一格的光彩,但她不知星河全貌,心中便总是有所保留。   他的过往,他的爱恨,他的所思所想,他失落的三千年……她还想了解他多一些,再多一些。   因为相知太浅,故而不敢轻言情意。   话又说回来——   这条老龙,究竟看上她哪一点呢?   ……   最后,舒凫放弃了思考。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就算她自己钻研再多,也不可能理清头绪。   原著剧情总有走完的一天,反派总有杀完的一天。她也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够翱翔九天,与龙神俯瞰同一片山川大地。   或许到了那时,心意自会明朗。   所以,不必急在一时。   当务之急,还是琢磨一下怎么剁了凌大狗子的狗头吧!   舒凫关起门来,将手头的各类法器一字摆开,孤光剑、魄月琴、自在箫三件武器排在最前。   这些年来,她专攻剑道,也向江雪声请教了最基本的乐修之法,因此能够使用魄月琴,不至于天天将古琴当大锤使。   但她在音律上的天赋实在一塌糊涂,江雪声断言,即使她日夜苦练,也未必能有柳如漪十分之一的造诣。   因此,舒凫果断扬长避短,决意将剑修一条道走到黑。   箫和琴一样,对她来说都是灵力增幅器,便于使用广域范围攻击,在对方提防她剑气的时候来个出其不意。   顺便一提,虽然孤光和魄月尚未拥有完整器灵,但已经隐约产生了一丝微弱的“自我意识”,较之于三年前更为明显。   比如现在——   魄月察觉到新伙伴的出现,琴弦突然剧烈震颤,发出阵阵嗡鸣,仿佛有心事急于诉说。   见舒凫毫无反应,它忽然腾空而起,琴身猛地旋转半圈,来了个大锤回旋击,直接将玉箫拍到了墙上!   玉箫“咣当”一声落到墙角,看上去弱小、可怜又无助。   而且很懵逼。   舒凫:“……”   魄儿,这也太不友好了吧?   与之相对,孤光则是一声不吭地将剑柄递到她手边,颇有一种大型犬“求抚摸”的乖巧。   三年一晃而过,这两件灵器倒是越来越有个性了。   也不知童瑶从何处得来机缘,舒凫初来乍到,便与它们一见如故,就像自己的臂膀一般运用自如。若说她有主角光环,大概也就是这一琴一剑了。   琴剑之间,孤光剑更受舒凫青睐,她也的确剑道有成,连带着孤光一起扬眉吐气。虽然时不时被她用来剥个兽皮、削个头发什么的,但与一剑开山的壮举相比,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只要能随舒凫一起抵达剑道巅峰,一切都不是问题!   另一方面,魄月的忠心不亚于孤光,却空有一腔热血而不得发挥,郁结之下,竟然隐隐滋生出一点“争风吃醋”的苗头。   舒凫思及此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才没有反驳谢芳年的辛辣嘲讽,这次又特意从师小楼手上顺了一支箫,好为魄月分担一二,让它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但她万万没想到,在魄月的认知里,她这一举动无异于找了个小三,准备“弃琴从箫”、“只闻新箫笑,不闻旧琴哭”了!   那怎么行?   就算是被迫害,被迫害的也只能有它一个!   舒凫试图安抚:“魄月,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而,师小楼这支玉箫也不是省油的灯,其中藏有他一缕灵力,自发对魄月的攻击作出反应,原地一跃而起,宛若离弦之箭一般迸射而出,直直朝向魄月琴身上捅了过去!   舒凫:“?????”   我第一次遭遇如此激烈的修罗场,参与者竟然不是男人,而是我的武器!   这就是钢铁猛女的宿命吗?   与此同时,孤光剑还在暗搓搓地戳她手心,卖乖似的原地打了个转,仿佛在说“你看还是我贴心”。   舒凫叹了口气,将孤光握在手中,同时开始运转神识,准备强行阻止魄月和玉箫之间的肉搏。   她确信,如果这是一篇宫斗文,孤光一定能够成为最后的赢家。   ……   次日,清晨。   修罗场总是令人头秃,即使参与者不是人也一样。   舒凫费了一番功夫安抚两件灵器,之后便专心打坐调息,拟定战术,一夜时间转瞬即逝,不知不觉已是东方泛白。   “……”   她缓缓抬起眼帘,长长吐出一口积郁已久的浊气,提剑起身。   决战的时候到了。   按照舒凫与江雪声的推测,凌凤卿会选在第三日的法术比赛向魏城发难,届时人多眼杂,便于魔修变装潜入,最易得手。   当然,舒凫不会让他活到第三日。   擂台较量,刀剑无眼,生死自负。今日,就是斩杀凌凤卿的最好时机。   比起倚仗江雪声出手,由身负血仇的“姜若水”来了结,更能在道义上占有先机,避免九华宗与凌霄城两派开战。   倘若凌山海震怒,要为长子复仇,只管找她便是。   前往比试会场之前,舒凫首先绕道去了一个地方。   ——魏城花童庙。   不对,现在该叫做“花家祠堂”了。   事实上,得知地宫真相之后,舒凫便想通了一件事情。   为何姚城有厉鬼作祟,魏城花童庙却只有一个弱小无力的灵,甚至无法化形,只能在梦中向她传递讯息?   答案很简单。   因为花家兄弟两人,只有一个化为厉鬼,至于另一个,其实早已不在那里了。   魏城花童庙中,从来就没有留存过完整的魂魄。   或许是从一开始便毫无怨尤,亦或许是在“不愧大哥”出手后,便已经释然解脱……总而言之,花家兄弟之一的魂魄,其实早已投胎转世,永远地告别了这段噩梦。   至今仍留在花童庙中,为舒凫指点迷津的,只不过是一缕残魂而已。   舒凫在祠堂前站定,从储物袋中取出另一件来自师小楼库房的法器,轻轻托在掌心。   ——那是一盏引魂灯。   沟通阴阳,引渡人魂。   她说过要带花童出去,就一定会做到。   “花忘愁。”   舒凫高举引魂灯,轻声道出花家次子的姓名,“你该知晓,你的兄长为人所利用,泥足深陷,业障缠身,死后千年仍不得解脱。”   “你若想救他,便随我来。”   万籁俱寂,无人应声。   但是,并非没有回答。   一片岑寂之中,倏然有无数星星点点的微光浮现,如夏夜流萤,又如同湖面上闪烁不定的星辰倒影。   微光好似一条流淌的河,缓慢而温柔地汇聚到舒凫身侧,绕着她盘旋一周之后,尽数没入她手中的引魂灯。   光点掠过耳畔之际,舒凫仿佛听见一声稚气未脱的叹息。   【……多谢你。】   ——我在这里等了千年,只希望有人能够来此,化解兄长深沉的怨恨与执念,引渡他再入轮回。   多谢你还记得我们。   多谢你想要救我们。   只可惜,我们没有在生前遇到你,也没有遇到……   “成了。”   舒凫收起引魂灯,忽然只觉得周身一阵发烫,蕴藏在钟不愧日记中的灵力莫名被牵动,如江流入海,毫无阻滞地汇入了她的经脉之中。   刹那间,洗经伐髓,诸象归一。   这一刻,她才是真正获得了鸑鷟的认同。   鸑鷟秉性忠耿(虽然有点憨),其灵力亦是刚猛无俦,与舒凫功体的契合度更胜于其他神兽。   突如其来地,她只觉得丹田中暖流奔涌,最后一层瓶颈开始动摇,充盈纯粹的灵力逐渐汇集到一点,凝结出金丹的雏形。   半步金丹,“半步”的距离已经微乎其微。   舒凫的资历修为不如凌凤卿,但她更胜于他的,又何止是修为?   因此,当伤势未愈的凌凤卿在擂台下与她狭路相逢,不免心中震动,下垂眼都比平时挑高了几分:   “你,这是快要结……”   不过他很快恢复镇定,冷笑道:“结丹又如何?哪怕你当场结丹,一个境界不稳的金丹初期,依然差我甚远。即使我中了你师父暗算,负伤在身,也不会败给你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暗算您爹,那就是光明磊落的正面日你。   舒凫翻了个白眼。   但她并未再作口舌之争,只是手扶剑柄,如剑意般凛冽刺骨的目光冷冷一横。   “是啊。我也没多强,刚好足够杀你而已。大公子,多关照啊。”    第九十三章 弹剑作歌   看我四十米的狗头铡   花朝节第二场擂台赛, 无疑是节日期间的重头戏。舒凫到场那会儿,擂台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聚满了黑压压的围观群众。   顺便一提,昨日那场大张旗鼓的群架, 以及凌大公子时髦的新发型, 雪白的屁股蛋子, 已经成为了街头巷尾吃瓜群众热议的话题。   魏城因花童庙一事而压抑凝重的气氛, 也在人们对凌凤卿众口一词的嘲笑声中, 暂时性地获得了一点纾解。   ——你也觉得凌凤卿是个傻逼吗?   ——好的, 那我们就是一生的挚友了!   如今的魏城, 虽然凌凤卿一系列阴险的谋划尚未暴露, 却已有自发演变为反凌霄城大本营的趋势, 只怕与魏天娇鲜明的态度密不可分。   魏天娇:脏话.jpg   虽然她没有当众开喷,但她都已经将脏话写在脸上,旁人又如何会看不出来?   魏城上下, 皆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魏城主这次,怕是要与凌霄城刚到底了。   刚就刚吧, 刚他娘的!   这帮孙子狗仗人势——不,小鸡仗老鸡势, 在姚城作威作福, 如今还把鸡爪子伸到魏城地界, 早就看他们不爽了!   不剁了他们个把鸡爪,他们还真当自己能一手遮天呢!   凌凤卿有意杀鸡儆猴, 狠狠挫一挫这批刺头的锐气, 自然不甘示弱, 搬来了一个营规模的后援团,硬生生压住了人群里的闲言碎语。   在他的后援团队伍中, 赫然有红薯一般的盛阳长老,姚城城主趋炎附势的儿子姚简,以及和前日一样病歪歪地瘫坐在轮椅上、满脸都写着怠倦无聊,让人很想喊一声“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的华月长老,谢芳年。   如果不是为了保持林黛玉系病美人的形象,舒凫怀疑他会直接瘫成葛优。   不过,舒凫最在意的并不是葛优,而是凌凤卿的形象。   也许是为了防止再次走光,这次凌凤卿严阵以待,披坚执锐,整个人几乎武装到牙齿。   只见他手持折扇,通身包裹着一副不亚于萧铁衣的坚硬银铠,灵光流转,一看便是上品防御法器;铠甲外披了一袭厚重的连帽斗篷,将头脸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乍看之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抢银行。   舒凫正狐疑间,谢芳年似乎觉得困乏,用手拢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   与此同时,只见平地里一阵妖风卷起,自下而上,不偏不倚将凌凤卿的兜帽掀飞,露出了他极力遮掩的脑壳。   舒凫:“噗!!!!!”   愣是她也没想到,不过一日没见,凌凤卿的发型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上次他是斑秃,上次他是朋克阴阳头和莫西干,发量每次都在稳步减少。   但是这一次,他的发量不减反增,而且不受控制地朝向四面八方炸开,分明是个狮子一样的爆炸头!   不光是头发,他下半张脸也布满了乌黑浓密的络腮胡子,同样根根竖起,在整张脸周围密密匝匝镶了一圈,越发让他看上去像个“黑毛狮王”。   舒凫:“噗……哈哈哈哈哈!!!”   柳如漪笑点本来就低,此刻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人怎么回事啊哈哈哈哈哈!不愧是鹓鶵,轻易就做到了我们鸿鹄做不到的事情!”   由于笑得太猛,他差点就笑出了“嘎嘎嘎”的鹅叫,忙不迭地捂嘴收声。   “……”   就连江雪声也背过身去,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加入“笑出鹅叫”表情包。   “笑、笑什么!”   姚简色厉内荏地辩解道,“大公子这……这是用了生发的灵药,不料效果太好,这才如此!如此茂密的头发,旁人只怕还求而不得,可见大公子卓尔不群,实为真龙天子……”   凌凤卿咬牙道:“闭嘴!”   舒凫:谢谢,有被笑到。   同时她也注意到,就在凌霄城乱作一团的时候,谢芳年抬起衣袖掩住半幅脸孔,瘦弱的双肩微微起伏,似乎是和江雪声一样在忍笑。   舒凫稍一犹豫,鬼使神差地,用神识传了道密聊过去:   【是你做的吗?】   一片沉默,没有回音。   舒凫倒也不甚在意,平心而论,要不是谢芳年这张嘴听着有趣,她也没兴趣与凌霄城的人谈笑风生。   哦,博美除外。   却不料过了一息,对方竟然真有回复:【是。怎么了?】   谢芳年的态度过于坦然,舒凫反而有些无语:【恕我直言,谢长老,你是为了折磨凌家人才留在凌霄城的吧?】   谢芳年:【怎么会。我这副弱不禁风的病体,旁人不来折磨我,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舒凫一撇嘴,心道:你弱个屁,我信了你这个元婴老鬼的邪。   【我说的是实话。】   谢芳年倒是比上次见面时多了一分耐心,很可能是因为舒凫没有弹琴,【我能苟延残喘到今日,皆是因为凌宗主。他看重我,却不会重过他的儿子,我可不敢“折磨”大公子。】   【……意思是,你不能削他的头,所以只能在他的头发上做文章?】   宁就是修仙界的村口王师傅?   谢芳年语气平淡:【你不知大乘期修士的能耐,才能这般无所畏惧。凌山海长子的头,岂是你说取便取的?你杀了他儿子,九华宗和江昙能护你一时,还能护你一世吗?】   舒凫疑惑道:【等一等,我为什么需要别人护我一世?】   谢芳年:【……什么?】   这是他现身以来,第一次明确地流露惊讶之色。   舒凫大感扬眉吐气,纵身一跃,飒爽利落地提剑登上高台,回转身神采奕奕地俯视着他。   【我不会永远是筑基,凌山海也未必一直是大乘。这不是当然的吗?】   他道途将尽,日薄西山。   我如日中天,前路无限。   未来终究在我手里,有何惧之?   “…………”   谢芳年半晌无话,末了一手撑着额角,低低笑出声来:【小友弹琴不能入耳,说话却很好听。】   舒凫:【放屁,我弹琴也很好听,不信你问我师父。】   谢芳年:“……”   “哼。”   舒凫趾高气扬地冷哼一声,以胜利者的姿态背过身去。   人是因为要脸才会感到受辱,只要我足够不要脸,就没有任何人能够羞辱我。   果然还是我比较强,不愧是我!   江雪声不知密聊内容,却没有错过舒凫和谢芳年之间的眉眼官司,先是冷冷瞪了后者一眼,然后转向舒凫赞许点头:   怼他!.jpg   另一边,凌凤卿手忙脚乱地扣上兜帽,通红的双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恨恨瞪视着周围哄笑的人群:   “奉劝诸位道友一声,选边站时可要慎重。莫要待到来日,连累亲友,悔之不及。”   这话无异于明晃晃的威胁,果然有好些修士噤声,不再做出头鸟。   然而,以柳如漪、昭云为首的另一群人(妖)却笑得越发猖狂,俏生生的狐狸姑娘们也在其中:   “哈哈哈哈后悔什么,后悔没有他这样别具一格的头发吗哈哈哈哈哈……”   凌凤卿:“……”   ……妈的,一群不要命的疯子!   他无法堵上看客的嘴,也没法改变谢芳年有心固定的发型,进退维谷之下,只能将怒气发泄到舒凫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魏天娇早知舒凫打算,没耐心虚与委蛇,擂台赛抽签第一轮,便是舒凫对阵凌凤卿。   仇人相见,不死不休,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   由于是双人擂台,双方各带了一位打手,凌霄城派的是盛阳长老,摇光峰则是柳如漪。   作为一只成熟的鹅,柳如漪终究还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舒凫有些怀疑,谢芳年之所以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刁难凌凤卿,可能就是为了避免出战,安逸地瘫在轮椅上吃瓜。   不过,这也与她无关就是了。   舒凫抱剑当胸,挂着一副假到不能再假的敷衍笑容,朝向凌凤卿拱手一礼:“大公子,请了。”   凌凤卿自然不会向她行礼,傲慢地扬起脸道:“你……”   唰!   他刚道出一个“你”字,还想再发表几句嘲讽,却不料舒凫一声“请了”刚落地,根本不等他应答,人已如疾风一般掠至他面前,雪亮的剑光笔直刺出!   “你……啧?!”   凌凤卿虽然与舒凫交过两次手,却仍是被她这一剑的凌厉所震惊,只觉得眉睫生寒,整张脸都被映作一片惨碧,好几根头发和胡须如同风中蓬草一般飘起。   但他毕竟老奸巨猾,心念电转,一边向后疾退拉开距离,一边挥动法宝折扇,试图用猛烈的罡风阻挠舒凫脚步。   然而,只听得箜篌声响,如同狂风怒潮,却是柳如漪从旁辅助,以琴音击退了他的法术!   一念之间,舒凫的剑芒再次逼近身前。   凌凤卿开局失手,大为恼怒,提高嗓门喝问道:“盛阳长老!你在做什么,盛阳长老?!”   舒凫:天哪,瞧你这话说的,简直像一个漫画里的反派boss!《鬼×之刃》那种!   不过,凌凤卿此人天赋超群,绝对比任何反派都简单明了,就是一个大写的恶心。   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恶心他爹给恶心哭灵,恶心死了。   舒凫看见他就恶心,听他说话更恶心,只要与他呼吸同一方空气,就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恶心入侵。   她的剑意如寒冰凛冽,剑心却是一腔滚烫热血,冰火两重天完美交融,汇聚成一种冷峻而森寒的怒意。   我不求驳倒你。   更无心教化你。   我没有讲给你听的道理,也没有要与你辩个分明的议题。   自始至终,我所求之事唯有一件——   ——你死,而已。   剑修善战,自古以来就不是虚言。   以下克上,越级杀人,多是剑修所为。更何况,舒凫不是普通的剑修。   她的心胸天高海阔,她的大道一往无前。   剑如其人。故而,她的剑亦是无处不可往,无坚不可摧。   凌凤卿仗着修为压她一头,接连不断地使出各种法术,百般削减舒凫密集如雨点的攻势。   黏稠的泥泞,汹涌的水流,从天而降的惊雷,纠缠不休的藤蔓,热浪袭人的烈火……   但是,所有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段,都只能拖延舒凫片刻,却不能让她疾风骤雨般的剑势滞缓一分。   不过须臾,凌凤卿便觉得胸口发闷,气海翻腾,被牵动的内伤又开始隐隐作痛,竟隐约有种受人压迫之感。   他这是……被压倒了?   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跨境界压了一筹?   这不可能!   即使他当真落于下风,也不是因为舒凫强悍,必然是因为她的剑!   孤光剑——传闻是童瑶从一处上古秘境中得来,能在舒凫手上发挥如此威力,其中必有玄机。   然而,他的修为更胜于当年,舒凫却远不如当年的童瑶老练。   面对同一把剑,他怎么可能连续落败两次?!   凌凤卿正惊疑不定间,舒凫又是反手一剑挥出,剑路平平无奇,却偏偏锋芒炽烈,势不可当,他只能狼狈地侧身闪避。   然而他没能完全躲开,只听“锵”地一声,磅礴的剑气将他击退数尺,剑锋随后追至,正中他肩头铠甲,瞬间将他的臂膀震麻半边。   凌凤卿身为法修,一向疏于锻体,当下只觉得疼痛难当,隔着络腮胡也能看出狰狞表情:“找死!”   舒凫半点不在意他的狠话,冷笑一声,正要撤剑再刺,却只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从剑上传来,凭她手撕黑熊的臂力,竟然不能撼动半分。   见舒凫剑势受阻,凌凤卿终于缓过一口气来,阴恻恻地抬眼望她:“你当真以为,我没有后手吗?”   舒凫故作惊讶:“金丹打筑基,居然还需要后手?像你这样理直气壮的废物,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她看出凌凤卿身上银甲有异,不再与孤光较劲,扬手唤出魄月琴与自在箫,来了个左右双持。   凌凤卿讥笑道:“凭你这点三脚猫的乐修造诣,也妄想与我的法术抗……啊!!!”   ——话音未落,他就被舒凫抡起沉甸甸的琴身,一记大锤爆了头。   “谁告诉你,我要用乐修的手段对付你?”   舒凫一手将魄月琴扛在肩头,另一手紧握玉箫,平平举起,如同第二把剑一般笔直地指向他脑门。   “老子心中有剑,万物皆可为剑。”   凌凤卿:“……”   你是谁老……不对,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这不是我知道的心剑!   舒凫方才那一击灌注灵力,再加上魄月琴材质非凡,当场便把凌凤卿拍了个头破血流。他忍痛催动法术,唤起自己方才播撒在台上的灵植,驱使无数藤蔓朝向舒凫扑去。   ——此刻她没有孤光在手,必然无法抵挡!   然而,舒凫只是气定神闲地一笑,后退一步站定,随即将玉箫凑到唇边。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持箫的姿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吐息更是毫无章法,怎么看都不可能将箫吹响。   只见舒凫长呼出一口气,然后——   那玉箫没发出半点响声,却从所有孔洞之中,一齐喷出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凌凤卿:“???!!!!”   不是,你这他妈的是什么箫啊————!!!!   烈火无情,满场灵植顷刻间化为灰烬,连带凌凤卿的衣袍和须发也被燎着,冒出一团团浓烈的黑烟,刺鼻的焦糊气味在场上弥漫开来。   但是,这还只是个开始。   早在昨日琴箫相争之际,舒凫便已发现,师小楼这支玉箫另有玄机,不是单纯的乐器。不如说,“奏乐”反而是它最次要的功能。   舒凫双手一分,玉箫转瞬间消失不见——确切来说,是飞快地分离、瓦解,转变为无数利刃一般锋利的玉锥,好像小行星一样悬浮在她周围。   “我说过,万物皆可为剑。琴是我的剑,箫也是我的剑。”   舒凫笑眼盈盈,信手将一枚玉锥拈在指间,就好像小孩子投掷飞镖一般,以一种近乎优美的姿势,轻轻巧巧地朝向凌凤卿喉间掷出。   而后,万“剑”齐发。   “……!!!”   凌凤卿急忙唤起土墙抵挡,却终究慢了一步,几十枚、上百枚微小却锐利的碎玉直刺他周身要穴,其中蕴含的青鸾、鸑鷟两道灵力轻而易举破除铠甲,在舒凫神识操纵之下没入他体内。   刹那间,鲜血喷涌,经脉摧折,灵气伴随着生命力一同从伤口中流失。   他想要放声呐喊,喉头却被一片碎玉刺穿,发不出半点声音。   “呃……啊……”   凌凤卿目眦欲裂,血脉贲张,胸腔中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绝望的嘶吼。   这……这……   ————这根本不是剑啊啊啊啊啊啊!!!!!    第九十四章 套路千重   我预判了你预判了我的预判   五州大陆最北端, 人迹罕至的偏僻苦寒之地,是为“魔域”。   三千年前天魔身亡,魔修节节败退,一直退到这片易守难攻的穷山恶水, 占据地利, 借助此地浓烈的浊气与煞气, 这才挣得喘息之机, 在正道修士的追击下站稳脚跟。   自那以后, 此地便成为魔修繁衍生息的大本营, 被旁人半是厌恶、半是恐惧地称为“魔域”。   倘若这是个武侠世界, 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恶人谷”了。   当然, 不是那种人人有苦衷、个个有故事, 粉丝一抓一大把的“恶人”。   扎根在魔域中的魔修,十有八.九,都是恶贯满盈、罪不容诛的宵小之辈, 每一个手上都有血债累累,杀一次算是量刑畸轻, 杀十次勉勉强强凑合。   尤其是传说中的七大魔君,个个凶名在外, 可治小儿夜啼。   其中混入了一个恋爱脑霸总, 这点暂且不提。   就在舒凫激(毒)战(打)凌凤卿的同时——   魔域连绵不绝的群山一角, 一座山势奇拔险峻、犬牙差互的幽谷之中,两处遥遥相望的山头上, 两道人影相对而立, 衣带当风, 姿态清绝,仿若谪仙。   其中一人乌发黑袍, 面容清俊,衣摆上绘有雪白的昙花纹样,正是江雪声。   另一人同样着一袭漆黑如夜色的长衫,上半张脸扣着个黑铁面具,衣衫式样单调朴素,无半点花纹配饰,黑得死气沉沉,透不进半点光亮。   如果有人见过他这套装束,便会知晓——   这黑衣男子正是“七魔君”之首,“四妖王”中的玄妖王,其名为赵九歌。   他们两人在此对峙,已有数日之久。   横亘于两人之间的,不光是苍翠幽深的山谷,还有一盘巨大的棋局。   说是“棋局”,其实并无棋盘,纵横十九路都是交错于半空的金线,流光溢彩,似是以灵力凝结而成。   而他们所使用的的“棋子”,同样是一团凝聚为实质的灵力,化为一个个光球悬浮在棋盘之上。   赵九歌执黑,江雪声执白。   这幅场景落入某些人眼中,可能有种“天下为棋局,苍生为棋子”的疏阔大气;但在另外一些人看来,可能就只是单纯的光波对轰。   江雪声手中托着一团龟派气功似的白色光球,来回把玩,沉吟良久,忽而展眉一笑,悠然开口道:   “胜负已分,凫儿赢了。”   他的分神远在魏城,亦能随时与本尊共享信息。凌凤卿被舒凫的玉箫千刀万剐那一幕,跨越千山万水,清晰如在眼前。   “……”   赵九歌神情莫测,阴沉沉地抬眼向他一瞥,“昙华真人,你该不会以为,事情真有如此简单吧?”   数日前,江雪声忽然孤身深入魔域,直奔腹地,提出与魔君赵九歌手谈一局。   赵九歌自然一个字都不信,而且很想呸他一脸。   这些时日,他的领地中接连发生了不少骚乱,背后皆有人为煽动的影子,多半就是江雪声捣鬼。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呢?   江雪声的来意,不用说他也猜得到。   凌凤卿垂涎中州已久,多半会选在花朝节的时机兴兵魏城,迫使魏天娇低头。凝露、贺修文两个魔君,皆有参与其中。   赵九歌很清楚,江雪声特地亲自走这一趟,显然是为了绊住他这个群魔之首,以免他在魏城一战中横插一脚,坐收渔利。   “凌凤卿受此重伤,非死即残,他的计划亦将随之粉碎。凌霄城无首,凝露伤重,区区一个贺修文,在魏城翻不起三尺浪来。”   江雪声神态轻松,像是给小学生授课一般娓娓解说道,“还是说,魔君另有高见?”   赵九歌冷笑道:“你未免太小看凌凤卿了。他苦心筹谋已久,先是勾结魔域,又利用厉鬼扰乱魏城,手段一套接一套。如他这般阴险深沉,岂会因一时冲动,将自己的生死押在一场决斗上?大名鼎鼎的昙华真人,竟也中了小辈的声东击西之计。”   “而且……”   赵九歌袍袖振荡,如兀鹫展翅,一团散发着不祥黑气的光球从袖中飞出,在棋盘上落下了极其刁钻险恶的一步。   “江昙,你还是来晚了一步。你以为能将我拖在魔域,殊不知是我在拖延你,让你不能驰援魏城。”   “我与凌霄城的合作,早已经谈妥了。”   “在你们将全副心思集中在擂台,你的徒儿逞匹夫之勇的时候……魏城,将会亡于今日。”   ……   此时此刻,魏城。   “呃……啊……啊啊啊啊!!!”   凌凤卿倒在擂台上挣扎翻滚,浑身几乎没一块好皮,双手掩面,止不住的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方才那一场沐浴全身、锥心刺骨的碎玉之雨,不仅刺伤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出声,更有一片扎穿眼皮,深深嵌入了他充血的眼睛里。   凌凤卿的确没有将自己的生死押在擂台上——不如说,事实正好相反。   昨日他当众挑衅舒凫,继而当街开打,除了性格使然之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麻痹摇光峰,让他们以为自己暴躁易怒、短视肤浅,一心一意与舒凫决斗,不会再分心顾及其他。   (话说回来,如果他早知自己会被剃头、被爆衣,被江雪声抽飞三十米,他是万万不会采用这种手段的。)   总之,在凌凤卿真正的计划里,擂台决斗不过是个幌子,致命的杀招早已布置在别处。   ——他计划挑动战火的时间,不在第三日,就在今日,就在此时。   只等全城目光都被擂台吸引,他事先埋伏的暗桩便能伺机而动,一举攻破魏城。   换句话说,早在一开始,凌凤卿便打算以自己为饵,给魔修制造攻陷魏城的时机。   当然,他本以为自己一抬手便能摆平舒凫,就算再不济,也能顺手好好教训她一番。   他完全没想到——   “钓鱼业障重啊,凌大公子。你以为你在钓鱼,我上钩了,你人也没了。”   “你说,这一切值得吗?”   舒凫缓步走近前来,以握剑之姿将恢复原形的玉箫提在手中,一抬脚将他踹得翻了个身,似笑非笑地低头俯视着他。   “什……么……”   凌凤卿面如土色,艰难地撑开仅存的一只眼睛,喉头微微颤动,从千疮百孔的肺腑中挤出一点声息。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钓鱼?上钩?我人没了?   她在说些什么???   “大公子!!!”   盛阳长老眼睁睁看着凌凤卿重伤,如丧考妣,好不容易摆脱柳如漪的纠缠,立刻如同一个翻滚的红薯般飞扑而至。   他悲痛欲绝地抱起凌凤卿,两撇眉毛重重耷拉下来,干瘪的老脸皱成一团。光看这副神情,还以为他是抱着自己情定三生的爱侣。   其实也差不多,毕竟他还指望着凌凤卿为他物色美少年。   “大公子,你振作些!大公子!你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若有个万一,让老二得势,我在凌霄城要如何自处……”   眼看凌凤卿出气多进气少,盛阳长老捶胸顿足,痛呼不止。   这场面原本应该十分感人,但主角一个是皱巴巴的焦黑红薯,另一个是血糊糊的有害垃圾,再加上红薯话里话外的浓厚夺嫡气息,便只能让人觉得“辣眼睛.jpg”了。   凌凤卿眼珠暴突:“盛……阳……!!”   别嚎了!   再嚎我就真凉了!   你他妈倒是赶紧给我疗伤啊!!!   凌凤卿气怒交加,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又看见不远处舒凫好整以暇,笑吟吟地把玩着玉箫,顿时一口恶气堵在胸腔,一道血箭从他口鼻中高高喷溅而出,好似一座小型喷泉,不偏不倚浇了盛阳长老一头一脸。   但是,没关系……   在朦胧的意识之中,凌凤卿忍受着四肢百骸针扎般的剧痛,露出了一抹恶毒的狞笑。   虽说他身负重伤,但只要魔修攻下魏城,凌霄城趁机占领中州,天材地宝要多少有多少,回家休养个几十上百年,他照样是一条好汉……   “……什么声音?”   “我也听见了!奇怪,这是从哪里传来……”   “魔气!是魔气!大家小心!!”   仿佛在呼应凌凤卿的幻想一般,猝不及防地,众人只听见地底隆隆声响,丝丝缕缕的魔气从岩缝间、树影下,甚至是近旁路人的身上弥散开来,一瞬间席卷整个会场。   黑云压境,山雨欲来。   无人留意的阴暗角落,摇曳不定的黑影逐渐凝成人形;   地底长眠多年的白骨被魔气催动,一具接一具揭棺而起、破土而出,循着生人的阳气凶猛扑来;   鬓角簪花的少女,人群间穿梭叫卖花生瓜子的小贩,树荫下摇着蒲扇乘凉的老大爷……都仿佛在一瞬间得到信号,纷纷撤去伪装,暴露出魔修狰狞的本相。   每个人的修为,都在金丹期以上。   早在花朝节之前,他们便已与凌凤卿勾结,化整为零,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魏城各个角落。   这其中不乏贺修文手下的杂牌军,但亦有一部分,乃是赵九歌精挑细选的精英队伍,能够完美地隐匿魔气。   只待他们真正的主使——魔君一声令下,这些魔修便会如沸腾的沼泽一般,吞没整个魏城。   与此同时,城外亦有震耳欲聋的巨响传来。   对方声势浩大,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望去,也能够看见小山一般庞大的黑影。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高喊:“是魔兽!有魔兽在攻城!”   中州是块令人垂涎三尺的肥肉,为了从中分一杯羹,不光是黑市头子贺修文倾巢而出,就连赵九歌也花了几分本钱,派出了自己精心饲养的魔兽——狮头、马身、豹尾,乍一看有点像是西方的奇美拉。   但是。   尽管投入了如此庞大的战力,凌凤卿与魔修预期的一边倒战局,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魏城修士训练有素、骁勇善战,更兼民风彪悍,凡人百姓个个尚武,竟是丝毫不惧魔修突如其来的进攻,大有死战到底的架势。   至于其他参加花朝节的修士,在最初的震惊和混乱之后,很快便反应过来,与猛虎饿狼一般扑来的魔修战在一处。   ——倘若只是如此,魏城即使不会陷落,也将付出惨痛的牺牲。   不过,这局棋妙就妙在“不止如此”。   ……   “江昙,你还有何底牌?”   魔域之中,千丈高峰之上,赵九歌神色阴鸷,语带讥嘲,“摇光峰弟子实力强悍,人数却少,双拳难敌四手,敌不过我等源源不断的进攻。此时再向九华宗求援,只怕来不及了吧。”   “不错,‘此时’的确来不及。”   江雪声含笑道,“所以,我‘求’得稍微早了一些。”   “你和凌凤卿不一样,是个聪明的畜生。为了不让你提前察觉端倪,确保你们能够尽数入瓮……我想,她大概刚好在此时赶到。”   赵九歌眯起双眼:“此话怎讲?”   “你不觉得,我的徒弟昭云,这次出现得有些晚吗?以她爱热闹的性格,原本是一天都不肯错过花朝节的。”   江雪声难得颇有耐心,始终面带微笑,不厌其烦地提示道。   “猜猜看,魔君。在昭云行踪成谜的这些时日,她究竟……去了哪里呢?”   黑袍翻飞,江雪声手中的最后一粒白子落下,一锤定音。   胜负分明。   ……   魔修发起突袭之际,舒凫头一个从高台上飞身而下,一马当先冲入对方阵中。   她的修为或许不及对手,但此时有司非和昭云在侧,一个凝结水汽,一个呵气成冰,瞬间便制造出了最适合舒凫发挥的环境,令她如虎添翼。   她在魔修间纵横来去,剑光飞舞,不多时便有人头滚滚而落,带着浓烈腥气的热血泼洒,在地面上开出大朵红得发黑的花。   就在千里之外江雪声落子那一刻,舒凫似有感应,忽然停下手头砍瓜切菜的动作,随意抹了一把脸上飞溅的血迹,抬头仰望天空。   “那是……剑?”   确实是剑。   无数把剑,无数道剑光,如同千万颗流星一般划过天际,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魏城上空。   每一把剑上,都有一名昂首而立、神采焕发的修士,身姿如青松挺拔,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当先一人是个姿容甚美的年轻女修,青衣广袖,乌发堆云,宛如月宫嫦娥。   她既未作戎装打扮,也没有刻意表现出高岭之花的冷峻刚强,举手投足的仪态无不优美,眉目间甚至很有几分温柔多情之态,如春风吹绿江南。   然而,她身上却散发出一道清寒凛冽的剑意,灼灼生辉,令人不敢逼视。   舒凫知晓那道剑意。   在她初来乍到,第一次踏入修仙界的时候,曾经在江湖传说中听过那个名字。   天下第一剑修。   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四州。   ——从此,那便成为了她向往与前进的目标。   女子临风而立,曼声清吟,清越高昂的嗓音响彻整个战场,所有人无不心神激荡,宵小闻之肝胆俱摧。   “受我故友之托——九华宗天璇峰掌峰,明潇在此讨教。”    第九十五章 战火烧天   别问,问就是全都鲨了   “九华宗天璇峰掌峰, 明潇在此讨教。”   青衣女子道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未特意抬高嗓音,也没有压低声线以彰显威严,仿佛只是与人相对论道, 将一句寻常话语普普通通地随口道来。   她的嗓音清冽甘醇, 如林籁泉韵, 不冷漠亦不严厉, 反而带有一种歌唱般的悠扬声调, 令人不自觉地心旌摇曳。   她的衣饰同样普通, 仿佛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常女修, 云锦裁衣, 青底上星星点点开着几朵白梅。鬓边簪有珠花三两朵, 以五瓣青玉镶嵌成梅花形状。   她身上并无“天下第一剑修”的霸气与锐气,既不符合一般人对剑修的想象,也不像是现代语境中的“女强人”。   若是她未曾挑明身份, 你或许会以为,她是在布庄挑选绸缎的女郎, 是诗会上挥毫洒墨的才女,是春日里呼朋引伴、盛装出游的美娇娘……总而言之, 她可能是你身边任何一个女人。   然而, 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仅仅只是存在于那里,就令人无法忽视。   林下清风, 内敛锋芒。   “……”   舒凫怔怔地抬头眺望着她, 像是白日里看见流星雨, 赤道上望见极光,神魂久久无法归位。   或者说, 她以为过了很久,但其实不过短短数息之后,魔修中便有几人越众而出,御器飞起,将那半空中的女修团团围住。   “明潇真人?”   其中一人是赵九歌属下,知晓其中利害,谨慎地开口试探道,“魔君有命,我等此行只为魏城而来,无意惊扰您大驾。况且,九华宗与魏城并非盟友,还望真人给行个方便。”   另一人已有半步元婴修为,乃是鬼面魔君贺修文座下猛将,一眼看出这“明潇”不过是道分神,修为并不胜过自己多少,心中轻视,语气便很有几分倨傲:“明潇真人,这世上有些闲事,还是少管为好。”   明潇面色随和,不辨喜怒,向第一个人点了点头道:“九华宗确非魏城盟友,我此行亦不是为九华宗而来,只是为了一个朋友。所以,这方便怕是行不了。”   “明潇真人。”   后一个魔修面露不快之色,阴森森地咧开嘴角,“我与你说话,你就没听见吗?”   “……”   明潇这才不带任何情感地向他扫了一眼,却也只是一眼,好似在看枝头一片枯叶、树上一只寒蝉,没半分关心留意,旋即将视线撇向一边。   她的语气依旧随和,仿佛是在好声好气地解释误会:“抱歉,你的声音太轻,我未曾听见。”   这借口实在敷衍,魔修当即沉下脸道:“我就在你面前,你如何会听不见?”   明潇淡淡道:“秋蝉将死,鸣声细弱,我自然是听不见的。不过,总好过夏日聒噪,教人心烦。”   这话无异于骑脸输出,魔修要是再听不懂,那他就白活了这么多年。   他还算有几分城府,并未暴跳如雷,只是反手向空中一抓,捞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兵器在手,眼中闪烁着狞恶的凶光:“好啊,明潇真人如此托大,我这只‘秋蝉’就来领教真人高招。”   明潇不置可否,视线从周围几个魔修身上逐一掠过,平静开口道:   “既如此,你们便一起上吧。”   一起上吧。   如同烈火上浇了一勺滚油,那半步元婴的魔修再也按捺不住,奇形兵刃一扬,头一个飞身而上。   “明潇真人,得罪了!”   其他几人见状,心知这一战不可避免,多言无益,索性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   擅长近身搏斗的挥舞兵刃或拳掌,擅长法术的燃起烈焰、召唤天雷,还有一人似乎修炼了某种魔功,从周身释放出无数蝗虫一般遮天蔽日的魔虫,好像一团黑雾似的卷向明潇。   一时间,明潇四面都是刀光剑影,足底有烈火熊熊,头顶有雷霆与魔虫笼罩,眼看已是避无可避。   事实上,她也的确没有闪避。   她甚至没有出剑。   从舒凫的角度,只能看见明潇脸上掠过一抹浅笑,而后身形微动,莲步轻移。   如春日踏青,分花拂柳而行。   她白玉般的手扬起,广袖轻拂,并指为剑,似流风回雪,指尖夹着小小一朵霜色梅花。   倏然,那朵梅花似春雪消融,转眼间消失不见。   ——这一秒恍如定格,在舒凫眼中无限拉长。   当时间再次开始流动,只见一片霞光似的血光冲天而起,几个围攻明潇的魔修或断臂、或断首,浑身浴血,气衰力竭,好像断线的纸鸢一般从空中坠落。   他们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直到落败那一刻,也没能看清明潇的剑。   “扑通”,一声闷响。   人头滚落尘埃的同时,梅花方才姗姗来迟地一同飘落,被鲜血染作嫣红,恰好掩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   舒凫:这……这就是古龙风格的打斗画面吗?!   真是太帅了!!!   教练,我想学这个!!!   舒凫修习的剑法,是明潇真人与玄玉宫掌门凌波仙子共创的“玄霜诀”,剑意森然,剑气如饕风虐雪般冰寒刺骨。   而明潇本人,显然早已迈入了更高一重的境界。   她的“剑”不再是冰雪,而是傲雪凌霜的寒梅。   “还愣着做什么?”   江雪声见舒凫看得出神,便在她背后轻轻搡了一把,提醒道:“此地有明潇坐镇,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   舒凫又半张着嘴愣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开口便道,“师父,你说我能换个师父吗?”   江雪声:“…………???”   ——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虽然我不是人,但你是啊!   “唉,算了。”   舒凫摇了摇头,宽宏大度地抬手在江雪声肩头一拍,沉痛道,“毕竟,当年是你先来的。儿不嫌母丑,子不嫌家贫,先生,我是不会因为明潇真人比你更帅,就轻易抛弃你的。”   江雪声:“???不是,凫儿,你等一下……”   “但我需要冷静一下。”   不等他开口,舒凫便已飞快地转过身去,“如果继续看着明潇真人,我可能就真要动摇了。”   江雪声:“……”   ——也许,选择明潇作为后援是个天大的错误。   她这样的女人,就像个扳手,随时随地都能把小姑娘的性取向打弯。   ……   明潇与天璇峰弟子加入后,原本胶着的战局瞬间扭转,魔消道长,浩然清气涤荡乾坤。   舒凫再无后顾之忧,得以冲入魔修阵中尽情拼杀。   柳如漪、昭云、司非三人背靠背立在一处,一个奏乐,一个飕飕地向外放冷气,还有一个,一边为昭云提供源源不断的水汽,一边配合柳如漪的乐曲引吭高歌。   实不相瞒,“阵前唱歌”这种战斗方式,舒凫只在司非身上见过,每次目睹都觉得十分玄幻。   此情此景,她只想为司非配上一条字幕:   人·鱼·唱·歌·魔·修·死   至于昭云,她不像师兄弟那般唯美,最擅长用冰霜法术将对方冻成一座冰雕,然后再徒手掰下他们的头,简称掰头。   别说敌方,自己人看了都瑟瑟发抖,恨不得跪下来高喊一声姐姐饶命,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顺便一提,据说昭云的性格肖似其父,玉妖王对她很是偏爱,亦有传位之心。   ……如此说来,邬尧搞不好是“四妖王”之中,性情最温柔良善的一个了。   再说萧铁衣和叶书生,他们正在城门外与魔兽缠斗。   狐狸姐妹们各显神通,有的使出幻术拖延魔兽行动,有的抛出彩绸、绳索、长鞭等软兵器,将魔兽铸铁般强韧的四肢牢牢缠住,让它无法挥爪扑杀。   至于叶书生,不用问,他自然就是今天的主T。   只见那凶兽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咆哮,猛地挣脱一道绳索,挥爪朝向距离最近的一只小狐狸当头劈下。   那狐狸正是萧铁衣的小妹,见状“哎呀”惊叫一声,正要躲闪,却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双臂高举,气沉丹田,通身佛光流转,生生扛下了魔兽泰山压顶般的一爪。   “你……”   小狐狸张了张嘴,话到喉头却又哽住,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就在她怔神的一瞬间,萧铁衣刀锋已至。   青袍银甲的狐族女王从空中一跃而下,手中刀光似白虹贯日,一直线地自上而下劈落,刀刃深深嵌入魔兽最为脆弱的后颈,如同破竹一般斫开筋骨血肉,一刀直劈到底,斩落了魔兽硕大而沉重的头颅。   “叶公子,你可有受伤?”   萧铁衣轻盈地飞身落地,见叶书生挡在她小妹面前溅了一身血,便向他伸过手去,用衣袖为他拭去脸上血痕。   “我……无碍。多亏了萧姑娘。”   叶书生僵硬片刻,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忽然伸手接住萧铁衣挨近他脸颊的手,用力握了一握。   狐狸小妹捂住眼睛:“哎呀,你们干什么呢!这还在打架呢!”   “…………”   与此同时——   这边魏城节节胜利,另一边凌大公子的心情,就没有那么美丽了。   舒凫那上百发浮游炮……不对,玉箫碎片来势汹汹,穿透皮囊,将其中蕴含的灵力尽数打入他体内。   此刻,凌凤卿不仅遍体鳞伤,一目不能视,有口不能言,而且浑身都承受着万蚁噬心一般的彻骨剧痛,五脏六腑好似被利刃翻搅一般,那叫一个生不如死,死去活来。   他之所以能在如此强烈的痛苦中维持清醒,都是凭着一股坚定不移的信心:   ——舒凫中了他的计,魔修能够拿下魏城。   然而,就连这一点微茫的希望,如今也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碎成齑粉,灰飞烟灭。   这“现实”的名字,就叫做江雪声。   所以,凌凤卿决定逃跑。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保住狗头最重要。   魏城的防御阵法已经铺开,城内无法再使用任何传送手段。盛阳长老与一干狗腿无法可想,只好前呼后拥,架起这条血糊糊的大狗子一路奔逃。   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   幸好,魏城和九华宗忙于与魔修交战,并未留意他们这支逃难队伍,一路上畅行无阻。   “大公子,大公子您振作些!就快到城门了!摇光峰之人并未追来,我们……”   ——就在此时。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拐角,忽地转出一道清瘦人影。   在那人影身后,一匹通体漆黑、约摸有半层楼高的猛兽仰天长啸,“嗷呜”一声,龇出两排钢刀般的雪白利齿,纵身朝向众人扑来。   这又是什么东西?!   盛阳长老大惊之下,只好将动弹不得的凌凤卿放到一边,挥掌迎战那头来路不明的猛兽。   “盛……阳……”   凌凤卿艰难地活动手指,试图拽住盛阳长老的衣袍。   别丢下我——   这句话,他最终没能说出口。   因为在此之前,便有一柄寒光闪烁的短剑疾飞而至,破开了他毫无防备的胸膛。   “……”   凌凤卿仅剩的单眼骤然瞪大,一手按住心口,不敢置信地朝向短剑来处望去。   他这一抬头,刚好便迎上一张白皙俊秀的少年面孔,一双笑弯成新月的清灵眼眸。   “大哥。”   凌奚月微微倾身,眉眼间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逸兴遄飞,尽显风流。   “奚月在此,恭候多时。”    第九十六章 抽刀断水   唢呐一响,爹妈白养   话分两头, 各表一枝。   却说魏城战火连天,几十里开外,已经向凌家投诚的姚城却是一片平静。   早在数年以前,姚城花童庙的厉鬼便已开始作祟, 城中小儿接连惨死, 民心动荡。姚城修士一筹莫展, 找不出半点头绪。   与民风悍勇的魏城相比, 姚城的作风更为安稳、随性、平和, 人也像温吞水一般懒洋洋的, 心软脾气更软, 没有魏天娇那般“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的狠劲。   姚城城主很有一点大慈大悲的圣父光环, 视城民如同亲子,不忍再让任何一名幼儿受害。为了避免牺牲,他忍辱负重应允了凌凤卿的条件, 从此对凌霄城俯首称臣。   城主之女姚篁愤而出走,拜入对凌霄城不假辞色的九华宗, 继而与舒凫相识,正是因为这桩往事。   花童庙的真相传开以后, 姚城主得知其中原委, 扼腕痛心, 然而悔之晚矣。   不过,他身居城主之位多年, 面对凌霄城的威逼, 同样不是毫无打算。   姚城中确实有一部分修士, 比如他的儿子、姚篁的兄长姚简,贪慕凌霄城权势, 迫不及待地献媚示好,为虎作伥;但更多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只是将“低头”视为权宜之计,片刻不曾放松心神,一直在紧张地等待时机。   ——反戈一击,将凌霄城彻底驱逐出中州大地的时机。   就像魏城一样,姚城同样要给死者一个交代,还生者一片可以昂首挺胸的清朗乾坤。   “……而且,这也是为了偿还我软弱无能的罪过。却不知今生今世,是否能够还清。”   “篁儿她……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姚城城主府中,中年儒生模样的城主苦笑一声,向面前忠心不二的亲信修士们吩咐道:   “去吧。别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将凌霄城之人逐出姚城,一个不留。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   有个修士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若是遇上姚简师兄……”   姚城主喟然叹息,眼底有痛色一闪而过。   “告诉他,从此不必再回来了。”   至此,凌凤卿——以及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势力,一败涂地已成定局。   直到最后,他都不明白自己败因何在。   他一出生便高居凤凰台,自高处向下看去,只觉得众生渺小庸碌如蝼蚁,实在不值得放入眼中,更不值得被他看作“人”。   若是蝼蚁想要像个人一样活着,或者沿着绝壁一路攀爬到他脚边,妄图与他平起平坐,他便会感到一种受辱似的愤怒,非得将对方狠狠践踏到不成人形,再推入万丈深渊,让他们摔个粉身碎骨不可。   比如,“大黄”不过是一只灵智残缺的蠢猫,智力不及三岁小儿,却和他一样身为五凤后裔,光是这一点就令他看不惯。不管他是白翼橘猫、青翼黑猫还是紫翼狸花猫,凌凤卿都不会放过他。   还有童瑶,她不过是一介人族修士,却对他毫无敬意,公然与他叫板、给他难堪,更令他看不惯。   因为看不惯,所以他设计诱导大黄背负血债,诓骗他与童瑶相互残杀,更企图将重生后失去记忆的大黄收归己用,还给他取了“金钏儿”这个婢女的名字。   其中用意,无非就是羞辱。   就像他将路边捡回的野狗塞给二弟做灵宠,又提议给弟弟取名为“奚月”一样——奚,又有女奴之意——他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贬低、侮辱他人,借此满足自己优越感的机会。   “把人当人”,如此简单的、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凌凤卿至死都没有学会。   所以——   他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把他当人看,也是理所当然的。   ……   “大哥。奚月在此,恭候多时。”   杀声震天的魏城一角,凌奚月放狗拦路,硬是将凌凤卿一行堵在了距离城门不到二十丈的巷口。   “老二,你……”   凌凤卿一手按住胸口,嘴唇发青,独眼瞪大到几乎脱眶而出,一行浑浊的血泪顺着面颊蜿蜒而下。   怎么回事?   你这狗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随便捡来的一条肮脏野狗,会变成这种魔界守门犬一样的黑暗猛兽啊!!!   你偷偷换了条狗吧!!!   “哦,大哥还不知道吧。”   凌奚月仿佛看出他内心崩溃,贴心地解释道,“阿玄其实是一种名叫‘炼狱噬元犬’的高阶妖兽,幼年时形似狐狸犬,成年后就会恢复原貌。”   凌凤卿:“……”   我觉得你在拿我当傻逼,但我没有证据。   “开玩笑的,我拿大哥当傻子,说胡话逗你玩呢。”   凌奚月双手一摊,干脆地承认道,“阿玄只是普通妖兽,不过这些年一直勤加修炼,我又准备了不少妖丹给他滋补,积蓄的力量一口气爆发出来,自然就变成这样了。等大哥死后,他又会恢复平常的可爱样貌。”   阿玄:“嗷呜!”   如果将这一嗓子翻译成人言,大概就是: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信不过任何人只信得过狗所以强迫狗修炼变成黑暗猛兽一会儿让人家撒娇讨好送情书一会儿让人家恶狼咆哮上战场我只是一只小狗崽却在小小年纪承受了太多我可去你的吧!”   当然,阿玄不是一只狗在战斗。   除了他之外,还有一批身穿暗灰色斗篷的修士,悄无声息地与凌奚月一起出现在街头,一语不发,便与凌凤卿的一干护卫动起手来。   凌凤卿一方虽有盛阳长老护航,但对方人多势众,而且个个实力不俗,他的一大半狗腿都在混战中失散,就连谢芳年也不知所踪,一时间竟然无法突围。   “大哥,别这么瞪着我。”   凌奚月丝毫不惧凌凤卿的怨毒目光,笑微微地一抿唇,抬起手来轻抚狗头——当然,“狗头”是指凌凤卿的头,“你就剩这么一只眼睛,要是一不小心,眼珠子滚出来,那多不好啊。”   “魔……气……”   凌凤卿蠕动嘴唇,破碎的喉咙里漏出丝丝气音,“你……也……魔修……”   “大哥真聪明,一点就透。”   凌奚月笑着拊掌道,“不错,我在凌霄城里不好动作,除了狗谁都信不过,只好找魔修做帮手。你猜,我是从哪里找的?”   ——这我怎么知道???   凌凤卿很想喷他一脸,但他此刻奄奄一息,四肢半点使不上力,连血都吐不动了。   与此同时,不知为何,他忽然只觉得心头重重一沉,一种令人寒毛倒竖的恐怖感油然而生:   “等……难道……你……贺……”   “猜到了?没错,正是贺修文。确切来说,我与他手下的黑市杀手,瞒着他悄悄做成了另一笔交易。”   凌奚月答得爽快,凌凤卿心中越发疑窦丛生,嘶声道:“你……条件……”   “‘条件’?哦,大哥是想问,我这个形同虚设、毫无地位的二少爷,给杀手开了什么条件,才让他们听命于我吧。”   凌奚月很是善解人意地为他翻译,而后眼角微弯,扬起手轻轻招了一招。   立时便有一名魔修会意,纵身跃出战圈,毫不留情地将凌凤卿一把提起,手底有分筋错骨之力,几乎将他的肩胛骨捏个粉碎。   魔修一把嘶哑的公鸭嗓,桀桀怪笑道:“二公子,我可以动手了吗?您答应过,只要我们助您铲除他,就任凭我们剥取他身上的鹓鶵血,用于炼制丹药。”   凌凤卿:“…………!!!!!”   “可以。”   凌奚月漫不经心地一挥手,仿佛在谈论一只待宰的鸡,“左右这血也没法换给我,随你们高兴吧。”   “老二……你……!!!”   “大哥,我说过,你不必瞪我。要瞪的话,我这里有镜子,也有你年轻时的画像,你可以尽情瞪个够。”   凌奚月回眸扫他一眼,温柔可亲地微笑道,“乖,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究竟是谁害你落到现在这一步,你还不明白吗?”   “你……我……”   事到如今,凌凤卿如何会不明白?   当年他嫉恨凌奚月早慧,欺他年幼单纯,设计将他诱拐,卖入贺修文经营的魔修黑市。   如今风水轮流转,兄弟两人立场颠倒,中间商一样是贺修文的手下,只不过被卖的变成了他自己。   “你……休、想……”   凌凤卿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这种屈辱,当下便起了垂死一搏之心。   尽管他伤重濒死,体内的金丹也受损不轻,但到底还没有完全碎裂。若是孤注一掷,以碎丹重修为代价,或许还能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金丹碎了,可以再结;若是血脉没了,那就无异于釜底抽薪,相当于古代王朝里的太子硬不起来。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失去这点血脉!   凌凤卿思及此处,再不迟疑,当下便将全身仅剩的一丝力量灌入丹田。   修仙界常有“金丹自.爆”之说,凌凤卿这套操作与之类似,亦是凌霄城的独门秘法之一。他不是将金丹当作手.榴弹,而是作为燃料,将碎丹产生的强大能量导入全身经脉,暂时性地重塑肉身,为自己苟住最后一口气。   简单来说,就是手动回光返照,三秒真男人。   虽然听上去鸡肋得很,但在这“三秒”之间,他哪怕断手断腿,也能像个没事人一样活动自如,创造医学奇迹。   饶是凌奚月城府深沉,见此情景,也不由地微蹙眉心:“大哥,这倒是我小看你了。”   砍号重练,无论如何,总是需要一点魄力和勇气的。   “……滚开!待我回到凌霄城,定会将此事禀明父亲,且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医学奇迹果然惊人,金丹破碎散溢出的灵力修补咽喉,让凌凤卿恢复了开口咆哮的能力。   ——回答他这声咆哮的,不是凌奚月,而是一道雪亮的剑光。   舒凫到了。   “别碍事,让一让!”   她自魔修大军中一路冲杀而来,通身衣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双颊与唇边都留有殷红的血痕,如同抹了一层色泽鲜艳的胭脂,又像是地狱中择人而噬的恶鬼。   这血淋淋的恶鬼刚一落地,首先挥出一记肘击,将挡路的凌奚月撞到一边。   凌奚月一个没站稳,被她这一肘子拱出好几丈,一头栽进了博美蓬松的黑色长毛里,侥幸免于脸着地的惨剧,只是不可避免地吃了一嘴毛。   凌奚月吐掉嘴里的狗毛,一口气差点没续上来:“姜姑娘???”   “你这个二公子很坏啊。抢我人头,点名批评你。”   舒凫后来居上、横刀夺菜,半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对他指指点点,尽显摇光峰流氓本色。   接着她转向凌凤卿道:“大公子,在我取你狗头……算了,今天不辱狗,取你鸡头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姚城花童庙虽毁,但其中的厉鬼并未消失,仍然在世上徘徊。那个厉鬼,你将他藏在哪里了?”   “哼。你以为,我会老老实实告诉你吗?”   凌凤卿如今正处于“三秒真男人”状态,如果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他又觉得自己行了。   他看得出来,舒凫有心超度花童的魂魄,那便算是有求于他,他完全可以倚仗这一点讨价还价。   既然如此,他自然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先哄骗她放自己离开魏城,然后再徐徐图之。   若是能与自己留守姚城的属下里应外合,将她诱入陷阱,一举杀之,那就再好不过了。   花童?   如此方便好用的傀儡,他才不会交到她手上。   更何况,他早就做好布置,只要他能够平安离开魏城,便会通知属下启动阵法,将所有人都拖入厉鬼深不见底的怨念之中。   此法消耗甚巨,既然魏城如此不识好歹,就休怪他使用非常手段了。   因此,凌凤卿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挺直脊背,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从容架势:   “当然,如果你求我告诉你,那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答应放我一条生路,护送我安然无恙地离开……”   舒凫:“哦,我不答应。不肯说就算了。”   而后,剑光一闪。   凌凤卿眼睁睁地看见,舒凫手中的孤光剑如惊鸿飞掠,只一眨眼便横于他颈间,像跳胡旋舞似的,绕着他细长的脖子轻盈地转了一圈。   一息过后,视野倾斜。   “……咦?”   在上下颠倒的视野里,他先是看见自己的胸口、腰腹,再是悬在腰间的家传玉佩,然后是踩着昂贵皮靴的双腿。   那双脚曾经践踏过无数绝望的弱者,就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曾有多少人匍匐在他脚边哀哭乞怜。   到最后一刻,滚落在这双脚边的,是他自己的头颅。   ——与他从未放在眼中的“蝼蚁”,殊途同归。   现在,凌大公子终于和他践踏过的人处于同一水平线,可以身临其境体会他们的感受了。   值得欣慰的是,他还有很长、很长……漫长到近乎永久的时光,在地狱中体会这种感受。   “别‘咦’了。”   舒凫还剑入鞘,冲地上那一脸茫然的人头比了个中指,“你已经死了。”    第九十七章 各有前程   世上竟有如此缺德之正道   凌凤卿人头落地那一刻, 凌奚月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刚把脸从狗毛里拔.出来,一口气还没喘匀,嘴唇上沾着两撇细细的黑毛——阿玄这些日子被他摧残太狠,脱毛脱得厉害。   就这么一晃眼的工夫, 舒凫手起剑落, 凌凤卿嘴角上翘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收回, 首级就像个招亲的绣球一样高高抛起, “扑”地一声, 毫无排面地滚落到自己脚边。   这人头死不瞑目, 一只眼茫然而错愕地睁大, 恰好与凌奚月三目相对, 兄弟兼仇人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面面相觑, 各自无言。   “……”   这一刻,凌奚月心中既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甚至算不上“五味杂陈”。   他只有一个想法——   就这?   就这????   他的大哥,从小就像一座大山般压在他头顶, 令他惊悸、窒息、辗转难眠的阴影,就这样轻易地烟消云散了吗?   就这么简单?   他只觉得置身于海市蜃楼之间, 一脚踏在茫茫雾气里, 没半点真实感。   但与此同时, 他也真切地感受到,某种长年累月沉积在他心头, 丝丝缕缕渗入他每一道骨头缝里, 漆黑、腐朽、浑浊粘腻的东西, 随着舒凫那干净利落的一剑,原地蒸发成一缕飘渺的轻烟, 飘飘荡荡,不知飞向何处去了。   不过,现实由不得他感慨——魔修和凌霄城护卫原本正在血战,发现凌凤卿一转眼成了只死鸡,先是如遭雷击、震惊失色,随即双双勃然大怒,立时便要发难。   一边悲愤欲狂:“大公子!!!狂妄小儿,我与你拼了!!!!”   一边气急败坏:“二公子,你待如何收场?你看看,这人都成了两段,鹓鶵血还剥得出来吗?”   “……”   凌奚月短促地叹了口气,振作精神,转头与魔修们讨论起“分头行动”,“要不,我将他的首级带回,身体随你们处置,如何?你们魔修手段多,回头给他蒸一蒸、腌一腌,再不济就榨一榨,说不定还能挤出个一星半点。”   这句话实在有点凶残,就连刚剁完鸡头的舒凫也噎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向他脸上横了一眼。   看来,凌奚月的变态本色并未完全改变,只是在恋爱方面,从病娇变成了抖M。   魔修还想讨价还价:“二公子,为了接你这笔生意,我们可是违抗了魔君之命,背负着偌大风险……”   凌奚月知晓他们的用意,无非就是想借机多捞点油水,在死工资之外发一笔横财。但他们自有把柄在他手里,此时虚与委蛇应承下来,回头找个机会一窝端了,又有何难?   然而,却有人不肯给他虚与委蛇的机会。   凌奚月尚未开口,便只听见一阵悠远舒旷的琴音,如高山流水,风动长林,重重叠叠由远及近,只一瞬间便将他的神魂都裹入其中,似潮水一般淹没灵台。   “凫儿,退到我身后来。”   江雪声落后舒凫一步来到,时机掐得恰到好处,不早不晚,刚好容她亲手了断恩仇,又能够及时保护她不被双方围攻。   事实上,原本暴跳如雷的盛阳长老,看见江雪声出现那一瞬间,便百般不情愿地重拾冷静,磨牙道:   “江昙,你真以为此事能够善了?大公子惨死,宗主必然震怒,你们九华宗逃不过……”   “为何不能?”   江雪声抱琴在怀,长眉轻挑,笑意清润如月华洒落,“我保证,凌凤卿死也白死,九华宗不会因此而损伤一根寒毛。——华月长老,你以为呢?”   “在你看来,凌大公子是怎么死的?”   最后两句话,他却是偏转头去,朝向身后另一人道出的。   “怎么死的?那还用问吗。”   那人苍白消瘦,一脸困倦病容,恹恹地丧丧地斜靠在轮椅上,一只细骨伶仃的手撑着脸颊,爱答不理地应道:   “‘大公子勾结魔修,袭击魏城,却不料魔修包藏祸心,觊觎鹓鶵血脉,见战局失利,便翻脸袭击大公子,将他杀害。’此事证据确凿,是我谢芳年亲眼所见。我被魔修牵制,救援不及,看顾不周,自会向宗主请罪。”   盛阳长老:“????”   魔修:“!!!!”   舒凫:……还有这种操作?!   江(姜)是老的辣,谢(蟹)也是老的肥,这次她算是见识到了。   谢芳年与摇光峰素昧平生,如今凭空编出这么一套说辞,再联想到他之前提出“容凌凤卿多活一日”,又再三提醒舒凫小心凌山海,显然早已有助她避祸之心。   舒凫不解其中缘故,暗搓搓地朝江雪声瞄了一眼,却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微微摇头,传音道:   【此事是谢芳年主动提出,我稍作权衡,认为对你有利无害,便先应下了。倘若他别有用心,我自会处置。】   九华宗虽然没有大乘期修士,但有秋掌门、明潇、江雪声三人坐镇,就连凌山海也无法轻易动摇,除非他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换句话说,即使谢芳年不开口,江雪声也有信心保舒凫全身而退,只是需要委屈她避上一避。   不过,瞌睡有人送枕头,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凫儿,你意下如何?”   “这个嘛。”   舒凫竖起一根食指轻轻点着下巴,姿态颇有几分妙龄少女的娇俏,但配上一脸血只让人觉得阴森,“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当不了还有先生陪我当,倒是用不着找人背锅……”   魔修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但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没往回落,便只听见她接下去道:   “不过,我最爱看狗咬狗。如果这说法行得通,那我也乐见其成。”   魔修:“……”   ——失策了,想不到这些正道竟如此缺德,栽赃嫁祸玩得比他们还熟练!!!   ——你们都是假的正道吧???   盛阳长老怒发冲冠,几乎原地变成一个燃烧的红薯:“华月,你——你竟然与九华宗勾结,助他们暗算大公子!这般吃里扒外,不知廉耻,实在是辜负宗主对你一番信任!”   “‘辜负’?这话从盛阳长老口中说出,实在令人惊讶。”   江雪声插话道,“凌宗主春秋鼎盛,再活千把年不成问题,长老便迫不及待地追随大公子,岂不是盼着他早死吗?”   盛阳长老喉头一哽:“你……”   谢芳年更不客气:“我一向看得起凌宗主,他却生出凌凤卿这么一个不堪入目的东西,实在是大大辜负了我。我看在往日的交情份上,不忍心怪他,便帮他塞回去了。”   盛阳长老:“……”   你们的嘴都是邪神开过光吧,这么恶毒?   他决定改变话题,不再作无谓的口舌之争,以免继续自取其辱:“你们休想得逞。无论如何,我盛阳决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   江雪声淡淡道:“你就是‘污’本身,放心,我决不会让你沾到我一分一毫。”   盛阳长老:“…………”   ——不是,你不骂人就没法说话吗?你能不能另外开一张嘴,用来和平地讨论问题?   “昙华真人。”   这次谢芳年也颇有微词,低垂的眼睑微微抬起一分,“这句话本是我想说的,你嘴太快了。”   舒凫试着在内心翻译,觉得他这话约等于“让一让,我先骂”“删了这条让我发”,有种幼稚的无理取闹,听上去很像一只小学鸡。   盛阳长老努力扳正话题:“休要得意忘形,我定会揭穿你们……”   江雪声亲切颔首:“是吗?那可真是太让人担心了,得赶快杀了你才行。”   盛阳长老:“?”   他人生中最后一句台词,就是这么一个憨头巴脑的问号。   ……   最终,凌凤卿精心挑选的护卫一部分失散,一部分本就忠于谢芳年,还有一部分,陪着他一道全军覆没,做了他黄泉路上的旅伴,凉得整整齐齐。   魔修本想负隅顽抗,但在付出好几个人头的代价之后,他们不得不屈辱地答应作伪证,背下这口杀鸡取血的黑锅(虽然他们确实想这么做)。凌奚月趁机打一巴掌给个枣,与他们签下了长期合作协议,准备继续豢养这批打手。   ——做工具人吗?用完就扔那种。   当然,他没有把这句话写在脸上。   至于如何确保工具人不会反水,不会走漏风声,那就是谢芳年和凌奚月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舒凫有心询问谢芳年用意,但姚城花童的魂魄行踪不明,时间紧迫,便直奔主题道:   “谢长老,你可知道姚城厉鬼的下落?”   谢芳年言简意赅:“凌凤卿在姚城设下大阵,企图以厉鬼怨念为源头,制造出笼罩姚、魏两城的幻境。不过,此幻境不分敌我,须得在凌凤卿离开魏城之后,再传讯命人启动。”   “如今他殒命魏城,无法传讯,想来是不必担……”   ——话音未落。   平稳流动的空气中,忽然有种诡谲的异样感一闪而过。   就像日光猝然黯淡,风声戛然而止,五彩缤纷的景色一瞬间化作黑白。   眼前的风景分明毫无变化,不知为何,却突然给人一种落入异界的错觉,足底发凉,针砭般的刺痛感爬上肌肤。   “……唉。”   谢芳年一手按着太阳穴,仿佛有些心力交瘁地摇了摇头,“是我忘了,凌凤卿的手下与他一般废物,不能以常理忖度。若是姚城主趁势反击,他们为了自保,说不定会不顾一切启动阵法。”   “昙华真人。”   他转向江雪声道,“虽然这并非我本意,不过,此阵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破除,还是得劳烦你们跑一趟。至于旁的,容后再议。”   “……”   江雪声深深望了他一眼,好像要穿透那副波澜不惊的皮囊,将他的心肝脾肺都挑出来,挂在眼皮底下,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看。   但是最后,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可。”   说完,他便自然地上前一步,牵起舒凫一只手道:“凫儿,走罢。幻境凶险莫测,不可从我身边离开。”   舒凫也不忸怩,反手扣住他手背,大大方方地道了声“好”。   凌奚月默不作声地吃了个柠檬,眼看两人作势要走,忍不住开口叫住舒凫:   “姜姑娘!如果,在你离开姜家之后,第一个遇见的是我,随我回了凌霄城,你会不会……”   舒凫:“第一,没有如果。第二,有也不会。第三,‘不会’的意思是,我不会去凌霄城,也不会成为治愈你伤口的小甜甜。”   她不等凌奚月应答,飞快地接下去道:“凌公子,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件事没法勉强。而且我觉得,其实吧,你喜欢的也不是我。”   凌奚月莫名:“不是你,还能是谁?”   舒凫:“呃……”   这我也不知道,毕竟你是在挨过社会主义铁拳之后对我一见钟情,可能在你心底深处,爱的其实是社会主义吧。   当然她没有说出口,只是头也不回地向他挥了挥手:“不管怎么说,今天对你来说是个好日子,我就不扫兴了。现在凌霄城缺不了你,至于你做过的事……我想,你应该心中有数。”   “是啊,我明白。”   凌奚月苦笑道,“地狱十八重,我与大哥,总有在那边再会的时候。在此之前,就容我在人间再挣扎一二吧。”   ……   凌奚月目送着舒凫和江雪声的背影远去,独自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   看看东面,萧铁衣与叶书生并肩杀敌,与舒凫一般血染衣衫,红得格外热烈耀眼。冷不丁一个晃眼,竟有些像是别具一格的婚服。   看看西面,师小楼、季韶光等天衍门之人已经布下阵法抵御幻境,众弟子一串接一串地把人往里拉。昭云对幻术不太敏感,老大不乐意地喊着还要去掰头,季韶光只好半哄半骗地拉着她走。   凌奚月:“……”   热闹是他们的,而我身边只有一条狗,还有一个立场不明的老阴阳人在看戏。   单身久了,返璞归真,看山还是山,看狗还是狗,果然还是这条狗眉清目秀。   凌奚月:“阿玄,我突然发现,你真的很可爱……”   阿玄:“阿月,滚。”    第九十八章 解铃人   没有拆迁队破不了的迷宫   关于此刻笼罩姚、魏两城的“幻境”, 究其源头,还要从花童庙被毁之日说起。   凌霄城乃上古神鸟遗族,凌凤卿作为族长之子,天然便享有一流的学习资源, 自然通晓不少亦正亦邪的奇门异术。   只不过, 他自己很少需要亲手退敌, 功夫练得稀松二五眼, 反倒是各位长老门下弟子, 在此道上颇有一点造诣。   毕竟, 大公子不用很累很辛苦就能成仙, 万一修炼不成, 还能回头继承万贯家财;普通弟子若是毫无成绩, 就只能回家卖红薯了。   这一次,便是崆峒长老、盛阳长老门下数十名精通阵法的弟子,在凌凤卿授意之下, 避过姚城主耳目,在姚城周围设下了一座大阵。   至于阵眼所在, 自然便是姚城花童庙中的“厉鬼”,也就是千年前的花家少年亡魂。   他们在魏城的布置并不周到——不少潜入者都被司非和老蛟揪出来鲨了, 但姚、魏二城自古同气连枝, “花童”又是两城共同的业债与信仰, 因此,在姚城施术的效果, 同样能够波及到魏城。   当然, 依凌大公子的意思, 自然是要待他脱身以后,众弟子才能启动阵法……不过, 弟子们顾不上这么多。   他们一向生活在凌凤卿威势之下,本就如惊弓之鸟一般,误以为姚城要赶尽杀绝,唯恐他们追上来一刀一个,便索性不管不顾地启动阵法,自个儿作鸟兽散,逃回老家卖红薯去了。   如果凌凤卿还活着,这会儿只怕已经气得吐血三升。   不过他死都死了,这点小事也就无所谓了。   ……   “这是……”   江雪声和舒凫抵达姚城的时候,只见整座城镇都笼罩在一片气息诡异的雾霭之中,雾气中泛着一层泥土似的暗黄色,有点像是现代城市里的雾霾。   自上而下俯视,透过重重迷雾,隐约可以看见几点金光闪耀,大约是姚城和魏城一样,正在运用城内的防御阵法与幻境抗衡。   “先生。”   事不宜迟,舒凫转向江雪声问道,“此阵何解?”   江雪声见多识广,自然看得出其中关键:“此阵名为‘回魂’,说难倒也不难,是以厉鬼怨念为源泉,将厉鬼生前的‘记忆’覆盖在现实之上。姚城、魏城都是厉鬼千年来痛恨的对象,又因花童信仰而与其因果交织,所以才会产生如此效果。”   “那,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常人若陷入阵中,便会被拖入花童的‘记忆’,不断往复,一次又一次体验花童临死之际的痛苦。如果阵法不解,怨念不除,或许永远都无法苏醒。”   舒凫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永远?”   那凌霄城弟子还敢启动?   这是盼着凌凤卿死……唉,算了,反正他死都死了。   “不错。”江雪声点头道,“此阵凶险阴毒,有伤天和,极损气数,上古时都极少有人使用。若是凌山海知道,大概也想要将凌凤卿塞回去。”   舒凫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再次为凌大公子的奇思妙想所震惊:“那么,我们要如何破解?”   “入阵即可。”   江雪声简明扼要地回答,“此阵需要里应外合,方能破解。既然谢芳年从外着手,我们便进入阵中一探。只要找到阵眼,解放其中的亡魂,幻境自然便会解除。”   “这听上去很难。”   舒凫忍不住犯了声嘀咕。   江雪声弯起眼角一笑:“放心,不会比你在入门试炼中遭遇的幻境更难。对你来说,比起痛苦,大约还是尴尬和窘迫比较可怕。”   舒凫:“……啊???”   不是,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什么入门试炼,什么幻境???   然而不等她追问,江雪声便已轻松自然地携起她的手,牵着她纵身跃入了迷雾缭绕的城镇之中。   那是一种极其玄妙的感受。   就好像沉入一潭清凉的池水之中,却不感觉潮湿或窒息,只是周围景物都像水底景色一般,在光影折射下,呈现出一种摇曳不定的虚幻之感。   然后,景象改变了。   正如江雪声所说,花童的记忆——确切来说,是花童记忆之中的、千年前的“姚城”,跨越漫长而遥远的光阴,化为一层具有实质的薄膜,就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覆盖在现实中的繁荣街景之上。   舒凫和江雪声,此刻便落入了“老照片之中的世界”。   千年前的姚城,远没有现在这般繁华热闹。因为刚经受魔祸肆虐,城中荒凉凋敝,街上少有行人,处处可见破败萧条的景象,甚至还有些断壁残垣尚未清理。   就在那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有两个身穿粗布衣衫的小男孩,肤色白皙如玉雕雪砌,眉目俊秀宛若仙童,正携着手连蹦带跳地跑过。   舒凫注意到,他们手中各持一枝鲜花,花朵硕大如牡丹,一为黄、一为紫,正是姚、魏两城闻名遐迩的“结缘花”。   “对了,我听栾大娘说过。当年最早发现‘结缘花’的,正是花家兄弟……”   舒凫若有所思,一时间忘了继续追问江雪声,也忘了他还一脸理所当然地牵着自己的手。   “不错。花家兄弟生来对灵气敏感,本是难得的修炼之才,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江雪声凝目远眺,神情间亦有叹惋之色,“凫儿,跟上去看看。”   幻境中无人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两人便一路跟随花童回到家中。花童人情之窍未开,心智如同三岁稚儿,兴高采烈地将鲜花捧到父母面前:   “爹,娘!花花!花花!”   花家父母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民间夫妇,乍一见孩子们带着鲜花回来,非但不见喜色,反而大为震惊,好像他们抓回了一条毒蛇。花母手一抖,将个豁口的茶碗摔到地上,茶水溅了一地。   花父将脸一翻,厉声叱责道:   “不是早就说过,不要再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你们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们总做些怪事,被人传说是魔修转世,爹娘都因为你们颜面扫地,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来!”   花父仿佛早已不堪重负,一通连珠炮似的怒吼过后,犹觉得不解气,抓起两枝鲜花,劈头盖脸地往孩子们身上砸去。   舒凫看得肉痛,忍不住“噫”了一声。   若是放到现在,那砸的不是花,是一套北上广三环以内的房子啊!!!   花母连忙阻拦:“你这是做什么?旁人嘴碎,那是他们的问题,你何苦拿孩子出气?”   再看兄弟两人,一个倔强地梗着脖子,满脸都是气愤不服,眼中却有两行不争气的泪水流下;另一个同样眼含泪光,却仍在顾念父母,小心翼翼地拉住母亲一只手,轻声唤着“娘亲,不要生气”。   他们无法理解父母的愤怒与惶恐,却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他们并不为这个世界所欢迎。   毫无缘由,毫无道理,只因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再后来的事情,舒凫不难想象。   花父盛怒过后,终于慢半拍发现“结缘花”灵力充盈,绝非凡品。为了给花家挽回一些生存空间,他们带上两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主动将结缘花进献给城主,以求换得一点庇佑。   城主欣然笑纳,很快便发现结缘花别有一番妙用,立刻着手精心栽培,视同家传之宝。   然而,花家人在城中遭受的排挤与欺凌,却并未因此而减少分毫。   “……”   如此阴暗消沉的记忆,别说花童本人,就连舒凫也感到郁气难平。   她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比如花家父母关于结缘花的议论:   “我听城主家的修士说,这花的效用,似乎有些像是传说中龙族的‘守心鳞’。好像,是龙神告诉前任城主的……”   “守心鳞?那是什么?”   “据说是龙族身上,最靠近心脏的两块鳞片,心绪波动之时就会发烫,能够汇集灵气,屏退心魔。若是将其中一片赠予结侣之人,便可沟通情思,悲欢与共,关山千里两心同……”   舒凫:“……”   她身在幻境之中,身上佩戴的物件倒是一应俱全。   在江雪声骤然飘忽不定的目光中,舒凫慢慢将手探入胸前衣襟,把挂着一大一小两块鳞片的项链拽了出来。   她自然不会忘记,这是江雪声送给她的入门礼物。当时他口称“鲛人鳞”,然而两块鳞片一小一大,一灰一白,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条鱼的鳞片。   不过,当时舒凫并未多想,只当三师兄是条银灰渐变鱼,就像那种名叫银渐层的猫。   现在她总算知道,这块又大又白(?)的鳞片是什么了。   舒凫提着项链,在江雪声眼前意味深长地晃了一晃:“先生,守心鳞,嗯?”   江雪声:“……”   虽然本来就没打算隐瞒多久,但被幻境中千年前的古人揭穿,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他与舒凫,究竟是谁比较尴尬?   幸好,秘境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尴尬。   花童父母屡次争执,不欢而散,每人带着一个孩子各回各家。花童兄弟不忍彼此分离,便将悄悄留下的两朵结缘花随身携带,好为彼此保留一点联系。他们虽非道侣,但本是双生兄弟,亦能通过结缘花沟通心意。   再后来,便是姚、魏两城大旱,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定是魔修作祟”,挑动群情激奋,如同狂风潮水,久久难以平息,非得将花家兄弟吞没才肯罢休。   领头者红了眼、发了疯,最后竟不由分说闯入花家,将两个孩子各自拖出,强行推入了充溢着魔气的地宫里。   后世价值连城的结缘花,被无数双脚践踏过,最终零落成泥,再也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为世人所遗弃、为谎言所掩埋的花,是没有余香如故的。   ……   “……现在你明白了吗?”   幻境中的记忆落幕之后,四下里的景色再次湮灭于浓稠雾气之中,光线朦胧,就连江雪声的身影也无法看清。   舒凫独自站在昏暗的光影之中,只听见耳边一道稚嫩的童音响起:   “姚、魏两城的人,全都是这群暴徒的后代。他们身上流着罪恶的血,死不足惜。”   “的确如此,我也支持你有仇报仇。”   舒凫略一思忖,决定先试着与他讲道理,“但是弟弟,当年的作恶之人已经死了、烂了,投胎转世十七八轮了,祠堂里都找不到他们的牌位。现在的城民对往事一无所知,更别提你杀害的孩子们,他们有些连话都不会说,能知道什么……”   “住口!”   那清脆的童声怒道,“你根本不懂我和弟弟的感受,只因事不关己,才能说得如此轻松。你这般花言巧语,不过是慷他人之慨,想让我放过他们罢了!”   “我倒要看看,若是你亲身体验我的经历,还能不能说出这些话来!”   话音未落,舒凫只觉视野一片模糊,幻境仿佛又发生了某种变化。   随后,舞台灯光重新亮起,她独自一人站在街头,眼前仍旧是破败倾颓的城镇,冷清的街道,家家户户紧闭的房门……   不过,舒凫发现自己的个头突然矮了不少,视线高度大大降低,就好像打《最终×想14》的时候,从其他种族变成了贴地奔跑的拉拉肥,让人感觉不大习惯。   紧接着,她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似乎是被人用硬物砸了个正着。   与此同时,她身后有尖锐刺耳的喊声响起:   “怪物!妖魔!滚出去!”   “滚出去,你这又蠢又坏的东西!我们姚城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   “……”   不用问也知道,这就是在花童记忆中,听从大人们的“谆谆教导”,对花家兄弟横加欺凌的小屁孩了。   ——这情景好像似曾相识,我在不少剧本里都见过。   舒凫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捂着后脑勺转过脸去,面向那些手持碎石、砖块、破铜烂铁的孩子们,抿起嘴角微微一笑:   “你说你×呢,小瘪犊子。”   众少年:“?????”   他们只是幻境中的NPC,论应变能力还不如当年与舒凫结婚的“江雪声”,怕是连这句脏话都没听过,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人被爆头就会死’,一个个老大不小的,个子比你老子都高,这点常识应该有吧?”   “明知道有可能会死人,还下这么重的手,那就是蓄意谋杀吧?”   “既然如此——”   舒凫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随手抄起脚边一块砖,高高抡起,朝向领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脑门拍去:   “就算被别人反手打死,也是你们活几把该啊!!!”   “啊!”   “哇!”   “他、他怎么回事?!救命,救命啊!!”   在舒凫所不知道的地方,魄月琴泪流满面——   砖,是砖啊!她终于用真正的板砖当武器,而不是拿我当板砖了!!!    第九十九章 问初心   花开两朵,都是奇葩   身为厉鬼, 花童对姚、魏之人的恨意绵绵不绝,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悔恨犹有过之。千百年来,他无数次描摹记忆中的景象,咬牙切齿地想着“如果当时这样做就好了”。   但记忆终究只是记忆, 就像舞台上排演好的剧目, 容不得即兴发挥。   这世上有太多事, 他直到殒命那一刻才醍醐灌顶, 却已成了求诉无门的一缕孤魂。   直到如今, 阵法创造了这座任凭他驱使的幻境, 他才第一次将自己的血泪铺陈于人前, 让人“身临其境”地沉浸式体验。   ……他只是没想到, 舒凫这才“临”了不到一分钟, 就一板砖把“境”拍得摇了三摇。   “你做什么?!”   他差点没喊出声来,“谁——谁让你打他们了?”   “啊?”   舒凫在意识中回复道,“咋的, 不能打?你不想揍他们吗?不会吧?”   “啊?”   花童被她问得一怔,“那当然想……不对!我想让你感受的不是这个!”   “那你的设置就有问题啊, 怎么能给我身体控制权呢?”   舒凫振振有词,丝毫不虚, “我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种鸟气, 只要我还能动, 谁都阻止不了我打人。你看,我有两个拳头, 对面有一群傻×, 傻×和我的拳头之间存在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就像地球……大地对人有吸引力一样,你懂我意思吗?”   “什么意……”   “意思就是——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 用拳头招呼他们的!脸!啊!”   舒凫在脑海中喊得很有节奏,手底的动作也很有节奏。   幻境中的“花童”只是凡人,无法运用灵力,因此她光逮着带头的一个揍,起手板砖糊脸,将人放倒后跨坐在他身上,左手一块砖,右手一片瓦,照准他两颊就是一通左右开弓的猛抽。   她每抽一下,就用花童青涩的童音骂一句“你爹妈喜丧犬子”、“我在你坟头吹唢呐”,看得花童一愣一愣的。   ……不是,你这也没用拳头啊???   “你、你干什么?!快放开穆大哥!”   “花解忧,你疯了!!”   “花解忧”是花家兄弟中哥哥的大名,而弟弟名叫“花忘愁”,几乎耗尽父母一生的文艺细胞。   可以想见,在花童声名狼藉之前,父母也曾向他们倾注过毫无保留的爱与希望,殷殷期盼着他们一生无忧无虑,平安顺遂。   孩子们眼睁睁看着舒凫手起砖落,一个个吓得六神无主,互相推搡好一阵,才有几个大孩子壮着胆子上前,试图将舒凫从带头大哥身上拉开:   “花解忧,你别太过分……”   “‘过分’?‘过’和‘分’这两个字你会写吗,就来跟我哔哔?”   舒凫理也不理,反手提起“穆大哥”鼻青脸肿的猪头,用碎瓦片锋利的边缘在他眼皮上划拉了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汩汩流出,渗入他肿成一条细缝的小眼睛里。   穆大哥只觉得视野一片血红,还当自己瞎了,扯着嗓子杀猪似的鬼哭狼嚎起来:“花解忧,你个狗娘养的,你敢伤我眼睛!你等着,我绝、绝……绝对不放过你!!!”   “嗨呀,我好怕哦。”   舒凫打完一套组合拳,也不与他们纠缠,一跃而起,转身就向记忆中花家所在的位置跑去。   “好啊,你打了人还想跑?追,快给我追!”   穆大哥七窍生烟,双腿却软得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把他给我抓回来!我要扒了这小子的皮!”   舒凫换了副五短身材,跑起来总觉得有点别扭,不仅小胳膊小腿儿,而且老担心扯着蛋。   不过,她还是按照记忆中的路线,遛着身后一长串气急败坏的熊孩子,成功抵达了花家附近的一条小巷。   孩子们气喘吁吁地紧追其后,还来不及叉腰发表一番“看你往哪里逃!”之类的反派经典台词,就只见舒凫顺手抄起墙边一根竹竿,朝向道旁一棵歪脖子老树枝头一挑——   ——挑出个砂锅大的马蜂窝来。   舒凫:“吔我这招横扫千军啦!!!”   “呜哇啊啊啊啊!!!!”   长竿横扫过处,马蜂窝在前头几个大孩子头顶炸裂,愤怒的马蜂像一团黑云似的卷了出来,穷凶极恶地向他们脸上蜇去。   就在他们人仰马翻、哭喊声响彻半条街的时候,舒凫已经利索地翻过围墙,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   舒凫回到花家的时候,只见家中景象和先前一般,花父、花母相对而坐,愁眉不展,好像背负了平常人半辈子的凄苦辛酸。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花家兄弟中的“弟弟”正站在院落里,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肩头披着一领破旧的雪青色斗篷。   舒凫记得这斗篷。   根据上一次的幻境,花忘愁年幼时发过一次寒症,花母心疼他,东拼西凑缝制了这件斗篷,供他冬日御寒之用。花忘愁不解其意,只是一心一意觉得欢喜,无论寒暑都牢牢捂在身上。   然而,就连这点小小的欢喜,也成为了旁人嘲笑攻讦的理由。   他的斗篷被人扯破,被泼上泥浆、踏上脚印,久而久之,也就渐渐地不能穿了。   隐身幕后的花童冷不丁看见这一幕,一时间有些恍惚:“弟弟……”   自然,此“弟弟”不是彼弟弟,而是与舒凫一样,被花童送来沉浸式体验幻境的江雪声。   他与舒凫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旋即心领神会,开口道:“凫……哥哥,你回来啦。”   按照幻境设定,他们两人必须扮演花家兄弟的角色,不能以真实名姓相称。除此之外,他们的行动很少受到限制。   或者说,花童本想施加一些限制,但在看见舒凫方才那一通暴力操作之后,他便鬼使神差地住了手,端看他们如何表现。   “先……弟弟,你没事吧?”   舒凫走近江雪声身前,双手扳过他肩膀,从头到脚仔细端详。   江雪声一向都是个站桩输出的老琴爹,冷不丁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豆芽菜,她还真有几分担心。   幸好,江雪声一张小脸白白净净,衣衫也完好无损,显然并没有挨打。   江雪声眨了眨灵秀的大眼睛,忽然嘴角一弯,冲舒凫笑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我没事,哥。”   舒凫:玛德,这到底是什么play。   花童生得一副天真无邪的清秀面孔,换了江雪声这个千年狐狸的芯,竟也无端显出几分狡黠,一看便是个古灵精怪的小机灵鬼。   小机灵鬼捧起舒凫一只手,指尖抚过她(因抄砖打人而)泛红的掌心,一脸关切地呵了口气:“哥,疼不疼?”   舒凫:“……”   花童:“……”   不是,这画面怎么越来越奇怪了?   舒凫刚想给江雪声一巴掌让他正常点,忽然只听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好几名成年男女气势汹汹地冲来,堵在门口叫骂道:   “老花,你儿子干的好事,你今日一定得给个说法!”   花父脸色骤变,霍然站起身来:“你们两个,又给我惹了什么麻烦?!”   舒凫无心与他争辩,正要转向门外的熊家长快乐输出,江雪声忽然抬手按住她肩膀:“哥,这里交给我。”   他顿了一顿,抬高嗓音道:“我有个说法,不知各位可愿一听?”   “……什么?”   领先一名精壮男子面露狐疑之色,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我儿子被你们打得头破血流,爬都爬不起来,还有什么好说的?小小年纪,如此心狠手辣,果然是魔修的孽种!”   “莫急,我自有说法。”   江雪声露出个天真纯洁的笑,薄唇开合,一字一顿清晰道:   “令郎有娘生,没爹教,好端端的活成个畜生样子,我哥哥实在看不过去,便大发慈悲,替他那早逝的爹管教一二,给他捯饬出一点人形。你说,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你——”   那男子勃然大怒,一双牛眼瞪得像铜铃,拔腿便要向院内冲来,“小兔崽子,我今日非要你好看不可!!”   其他人同样被江雪声激怒,紧跟在男子身后迈步上前:“我家孩子也被马蜂蜇了!不能放过他们……”   一语未毕,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门口地面上骤然爆发开大片火光与硝烟,一瞬间拔地而起,将他们的身影彻底掩埋。   唯有一连串不成人声的凄厉惨嚎,久久回响在舒凫耳畔。   舒凫:“……弟啊,你做了什么?”   江雪声:“是土炸.弹,我做了土炸.弹。”   他解释道:“我知道城中何处能找到材料,早已做好准备,只等他们送上门来。对于城中每一个细节,我都了如指掌。”   舒凫:“这么巧,其实我也是。”   这都二周目了,找个道具实在毫无难度。   花童:“……”   他忽然觉得,放这两人入阵体验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花童心念一转,江雪声和舒凫周围的景色再次回归虚无,他们两人也恢复了原本样貌,伫立在一片朦胧的黑暗之中。   舒凫率先开口道:“花解忧,你满意了吗?”   “……”   花童沉默须臾,闷声道,“很久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他们都忘了,只记得‘花童’、‘花童’……但那不是我的名字。生前死后,我从来都不是花童。”   他的语气本已稍有缓和,言及此处,忽然话锋一转道:   “我不满意。我为何要满意?我明白了一件事,你们都是上天入地的修士,对你们来说,我的绝望不过是小菜一碟。”   “但是,你们不是我。你们以我和弟弟的身份,在幻境里扭转了我们的命运,结局就会改变吗?不,什么都不会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我的怨恨也不会消失。”   唉,这甲方还挺难应付的。   舒凫忍不住如此感叹,但考虑到花童生前经历,他此刻的偏执实在无可厚非。   江雪声沉吟片刻,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既然如此,不如换个方法。”   “花解忧,你且利用幻境,引出我心中最绝望……不对,我好像从未绝望过……那么,就引出我‘临死之前’的记忆,再看看我的反应,如何?”   “你——你在打什么主意?”   花解忧一惊之下,语气陡然变调,“你们修仙之人,最看重自己的身家底细,绝不可能暴露于人前。这点事情,我还是知道的。”   “倒也没什么,一时兴起,与你讲个故事而已。”   江雪声神情散漫,状似不经意地道,“而且,人倒霉的时候,看看其他人倒霉的样子,心情总会好一些的。”   “…………”   花解忧死死盯着他看了又看,实在看不透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后还是将信将疑地应了声“好”。   “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那就让我好好看看,你们两个的心志究竟有多坚定。”   舒凫一怔:“等一下,我也要吗?其实我也没绝望过,而且那个,我的记忆吧,可能有点特殊……”   花解忧没理会她的推辞,二话不说便运转幻境,开始回溯舒凫与江雪声的记忆。   不回还好,这一回就捅了大篓子——对于舒凫的记忆,他只能用一句话概括: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那些方方正正的建筑物是什么?   大街上飞驰而过的铁盒子是什么?   为什么人人都打扮得如此古怪?   那些人手一个的小薄片是什么法器,里面还有人在叽叽咕咕地讲话,是不是器灵?   ……   就在花童被现代文明震撼的同时,舒凫透过第三人称视角,看见自己蓄着齐肩黑发,身穿职业套装,蹬着锃亮的小皮鞋,笃笃笃健步如飞地穿过马路。   作为一名穿越者,她没有跌倒摔破头,也没有被疾驰而过的卡车撞飞。   只是在马路对面,她看见一名人高马大的男子正在踢打一个女孩,女孩惊恐地抱着头一味闪躲,雨点般的拳脚落在她浑身各处。   男子双目血红,手中寒光一闪,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水果刀来。   然后,舒凫便看见自己疾步上前,一手扳住男子的胳膊,抬脚狠狠踹向他下.身要害,另一手趁机夺下水果刀,远远掷入了一边的护城河里。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男人准备充分,竟然在她抛开水果刀的间隙,又从大衣里掏出了一把菜刀!   “……”   舒凫摊开两手,心态良好地耸了耸肩。   “所以我就说嘛。我的死法很坑爹,还有点憨,和你没法比啦。”   不幸中的万幸是,男人一刀得手后心生惧意,转身便跑,女孩侥幸逃过一劫。不远处便有岗亭,他应该很快就会遭到逮捕,不会再有他人受害。   虽然死于菜刀比较坑爹,但好歹不是白死。   从此以后,舒凫便领悟了一条真理: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要想无所畏惧,就必须能用腹肌夹菜刀。   “不过……”   她绕着自己倒地不起的身体转了半圈,低头打量着泪流满面的女孩,忽然展颜一笑道,“多亏你,我总算能给自己一个解释了。”   那女孩还是个大学生,除了神色稍显柔弱之外,通身都洋溢着鲜活的青春气。   她的学生证就落在脚边,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姜若水”三个字。   如果世上真有因果,一切因缘的起点,大概就在于此了。   当然,说不定这也只是单纯的巧合,其实两者毫无关系,她只是在倒霉到极点之后交了好运,获得了重活一次的机会。   谁知道呢?   不重要了。   “……”   花解忧如坠九里云雾之中,压根没搞明白前因后果,但还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你……为陌生人而死,不后悔吗?”   舒凫笑着反问:“你看我现在这熊样,像是后悔的样子吗?一样米养百样人,总会有个把奇葩,大概我就是其中最奇怪的一种吧。”   “所以,你现在可以相信……如果我与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即使手无寸铁,即使豁出性命,我也一定、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没能早一些见到你,对不起啊。”    第一百章 龙眠处   遥想当年,我还是个白龙宝宝   “……”   花解忧陷入了沉默。   诚然, 他在世上徘徊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物分阴阳,人分善恶,并不是人人都像昔日的姚、魏百姓一般。   但是, 像舒凫这样, 因为路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丢了性命, 事后还毫无怨言的, 他确实是第一次见到。   一码归一码, 他不会因此而宽恕姚魏两城, 但千年来浸泡在污浊泥淖之中的心, 仿佛在不经意间, 轻轻地、轻轻地上浮了一点点。   虽然依旧看不见太阳, 却可以依稀感觉到温暖的热量。   舒凫掂着分量给他灌鸡汤,也不急于求成,见花解忧沉吟不语, 便适时地换了个话题道:   “对了,我这边结束很快, 先生那边呢?若是还没结束,不妨让我也一起看看。”   花解忧有些疑惑:“怎么, 你不知晓他的过去?你们不是道侣吗?”   “……”   舒凫被这句童言无忌噎了一下, 有些不大自然地搔着鬓角, “看上去像吗?就现在来说,他还是我师父……”   “不像吗?”   花解忧反问道, “除了道侣之外, 像你们这般了解彼此的人, 也只有我和弟弟这样的孪生兄弟了。”   “咳咳。”   舒凫难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不再与小朋友纠结这个话题, 虽然对方起码做了千八百年的鬼,“总之,你大可以对我施加禁制,让我无法干预幻境内容。我就看看,绝对不碍事。”   “……”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一锅温热的老母鸡汤,花解忧冷酷生硬的态度稍有缓和,闷头沉思半晌,慢吞吞地开口道:   “也罢。这幻境尽在我掌控之中,让你看看也无妨。”   “对了……因为我和你一样,也很好奇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所以将他的记忆多回溯了一些。”   ……   舒凫眼前的光景再度变幻,当她睁开眼时,险些被周围的景象吓了一跳。   她正身处一座宽旷宏伟的大殿之中,陈设并不如何华丽,颇有几分清贵典雅之感。   地砖和墙壁以某种类似汉白玉的石料铺就,打磨得宛如明镜一般,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数根圆柱好似定海神针,支起了高得惊人的天花板,表面镂刻出白龙盘踞的纹样。   就像古代朝堂一样,大殿尽头可以看见一道青石砌就的台阶,高高托起一张精雕细刻、气派非凡的座椅,似乎是以整块墨玉打造,远看都能感受到气势逼人。   不过,一手撑着额角,有气无力歪倒在椅子上的少年,完全破坏了这种气氛。   那少年面如皎月,俊眼修眉,端的是一副玉树临风的好样貌,却与舒凫印象中的“江雪声”并不相似。   显然,为了避人耳目,他现在这副皮囊也经过微整容。   ……还整得挺好看。   此时此刻,江雪声还没有名字,只有“应龙君”这个约等于“你长得挺像你祖宗”的粗糙外号,还是个没动过刀的纯天然美少年。   美少年丝毫不在意个人形象,上半身坐没坐相地陷在椅子里,一手将俊脸撑得变了形,另一手随意搁在一旁,食指一下接一下敲打扶手。两条不甘寂寞的长腿来回交叠,好像在琢磨二郎腿怎么翘比较舒适。   这少年孤身一人,却丝毫不嫌冷清,反而乐得轻松自在,先是翘着二郎腿将灵力运转了几个周天;然后左手使冰、右手使火,玩了会儿左右互搏;又用手指在椅子上随意敲出一首乐曲,旋律有些像是《最炫民族风》;最后化出水镜自照,撩起一束乌亮丝滑的长发,开始给自己编麻花辫。   他一边编一边嘀咕:“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人族女子编发的花样那么多,男子就只能束发戴冠,无趣得很。明明妖族之中,大多都是雄兽的外表更醒目。”   舒凫:“……”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龙。   ……话说回来,柳如漪的女装爱好,该不会与你有关吧?说好的“我不用梳毛”呢?   就在此时,忽然只听得殿外一声清啸,似乎是有人到来。   少年立刻飞快地放下头发,顺手将编到一半的辫子打散,胡乱抹几下抚平,挺直腰板正襟危坐,沉声发问道:   “何事?”   “鸑鷟一族族长,钟顶天求见。”   “……”   面对突如其来的新人物登场,舒凫被这个霸气侧漏的名字震得原地一晃。   难怪他给儿子取名为“钟不愧”,相比之下,还是老爹更顶一点,儿子没叫“钟立地”已经很不错了。   “老师请进。”   应龙君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很有几分敬意,端正颜色道,“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   “是。”   钟顶天朗声应答,大步流星地踏入殿内。   只见他一身戎装,虎目虬髯,漆黑战甲搭配绛紫色披风,一看便给人以深沉厚重之感。   只不过……   不知为何,他的头发与胡须,也是和披风一模一样的绛紫色。   舒凫:“……”   ——救命啊!这造型也太杀马特了!   ——传说中的五凤,难道其实是葬爱家族吗?!   “老师……”   应龙君同样大感辣眼睛,无奈地摇头叹道,“每次看见您我都想说,您化形的时候,没必要如此……忠实地反映羽毛颜色。许多族人告诉我,他们从您身后看去,还以为您是一根茄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紫’乃鸑鷟一族之象征,不可轻易摒弃。”   葬爱老将钟顶天郑重道,“依我之见,龙君身为白龙与朱凤之子,化形之际,毛发颜色理当为红、白交错,方能体现传承。”   “我……我就算了吧。”   应龙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红白相间,听上去很像我的脑袋开了瓢,红红白白流了一头,看着挺瘆人的。”   钟顶天板着脸道:“龙君,慎言。”   应龙君:“随便说说,不要当真。老师今日前来,又有什么破事……我是说,又有什么要事,需要我拿主意?”   钟顶天:“龙君,不知是否我上了年纪,有些耳背,我好像听见您说‘破事’。”   应龙君:“哈哈哈,自然是您听错了。哈哈哈。”   钟顶天不置可否,显然已对少年帝君的脾性见怪不怪,径直开始讲述近日鸑鷟领地中的大小事宜。   起初几桩都是正事,比如某地有魔兽作乱,某地有豪强大族仗势欺人,应龙君一一答复,条理清晰,调度得宜,颇有几分明君风采。   然而,数轮对答之后,话题逐渐变得有些古怪:   “琼枝玉兔这一代族长,育有五十六名子女,如今深感苦恼,不知该传位于哪一只才好,恳请龙君定夺。”   “……”   应龙君蓦地一怔,表情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不是,这我怎么知道?孩子是他生的,又不是我生的。我不仅没有孩子,连孩子他娘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钟顶天:“玉兔族长说,他可以将五十六名子女尽数送来,跟随龙君左右,请龙君从中甄选。其中,最年长的九十八岁,最小的年方三岁……”   应龙君:“……”   一万句脏话在他脸上来回翻滚,又在钟顶天的严肃面容前尽数压下,千言万语浓缩成一句:   “其实,他想弑君可以直说,我不会生气的。”   钟顶天不依不饶:“玉兔族长举棋不定,烦恼已有一年之久,请龙君务必给个主意。若是龙君无法定夺,他明日便将孩子们送来。”   “我ca……”   应龙君艰难地将脏话咽回肚里,太阳穴突突乱跳,一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方才换上一副生无可恋的麻木表情,“好吧,那我便给他一个主意。”   “在我看来,玉兔族长如今犹豫不决,只因尚未被逼到绝境。”   “请老师告诉他,本君有龙阳之好,雌雄不忌,准备将他五十五名子女纳入后宫,他可以自行选择一人留下。”   应龙君眼神空洞,满脸都写着“我十八岁,我好累,我的前半生都嫁给眼泪”,“只要我勇于牺牲自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如此一来,族长一定能够选出最合意的继承人。老师以为如何?”   “好,此计甚妙。那么,我们接着谈下一桩。”   钟顶天丝毫不觉得这个回答有什么问题,流畅无阻地接下去道,“东海鲛人三公主,对她从海中救起的人族青年一见钟情。但是,对方却误以为另一名女子是救命恩人,对此深信不疑,拒绝了三公主的求爱。公主无计可施,恳请龙君成全。”   应龙君:“……我肏!”   他实在忍无可忍,愤慨地一拍大腿:“这也要找我?我今年不足百岁,在妖族中尚属幼儿,论辈分还要管三公主叫一声‘姑姑’,如何懂得这些!”   “龙君,我似乎听见一个绝不可能出自您口中的词,好像是什么‘草’。”   钟顶天对他的崩溃熟视无睹,面不改色,“您是否想说,三公主应该寻找迷惑神智的灵草,让男子改变心意?”   “改变个p……”   应龙君抬手掩住嘴唇,别过头去假装咳嗽,“不对,等一下。您的意思是,三公主与那名男子素昧平生,互不相识,只是在海中救过他一命,自此便情根深种?”   钟顶天:“正是。”   应龙君:“既然如此,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男子生得俊。而且,海中相救,生死交关,容易给人以‘宿命相逢’之感。”   钟顶天:“不错。”   应龙君:“那便再雇一百个相貌英俊、身家清白的年轻男子,每日朝东海中扔一个。她救得多了,见怪不怪,自然便不会觉得头一个多特别了。”   钟顶天:“好,我立刻着手去办。”   应龙君:“切记,要雇水性好的,最好能一口气从岸边游到鲛人水宫。否则万一她看不上,没有出手相救,那就不好收场了。”   钟顶天:“龙君仁慈。”   应龙君:“您说的是,我也这么认为。”   他顿了一顿,清秀面孔微微抽搐,浮现出一层饱经风霜的疲惫笑容:   “……不过,诸位对我,好像不怎么仁慈吧?”   ……   花解忧:“…………”   舒凫:“…………”   就像她前世今生从未改变一样,江雪声对玉兔和鲛人的关照,好像也是一以贯之,从无改变。   只不过,她忽然有种感觉……   ——他如今变得这么狗,该不会都是他们逼的吧???    第一百零一章 凤凰台   却已经承受了太多生活的重担   江雪声的“过去”, 一向是个千古之谜,舒凫也有过许多五花八门、天马行空的想象。   但她唯独没有想到……   “先生,他真是太苦了。”   舒凫撩起衣袖,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鳄鱼眼泪。   花解忧:“……”   是吗, 我看你还笑得挺开心。   也许是因为上古神兽的生活太过精彩, 不知不觉间, 花解忧也淡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开始专心致志地观看剧情。   应龙君一度被凡人奉为“龙神”, 看似高高在上, 过的却不是人过的日子, 可见神明并不好当。尽管地位尊崇, 受人香火, 但这香火的燃料,只怕都是他自己的龙脂龙膏。   除了妖族之外,凡人百姓也没放过他。   当时姚、魏两城没有“花童”之说, 大大小小的龙神庙遍布各地,人气火爆, 门槛几乎被百姓踏平,不亚于如今的花童庙。   各处龙神庙均有小妖值守, 负责记录凡人千奇百怪的愿望, 并将其转达给龙君。   对于一些无伤大雅, 或者确有需要的愿望,应龙君慷慨大方, 从来不吝于满足:   有人罹患重病, 求药无门, 他便用自己的灵力滋养一片药圃,隔三差五拔一株送人;   有人家徒四壁, 需要一笔钱读书进学,他亲自去给鲛人小孩讲悲情童话,哄他们落两滴眼泪,一颗泪珠剖成六瓣,便能改变六个凡人的人生,还能给小人鱼积累功德;   还有女子苦于其貌不扬,处处受人奚落,他便会赠予东海特制的海藻泥,有美容养颜之用……   舒凫:在?宁就是修仙界的快乐王子?   不过,也有应龙君实现不了的愿望。   比如,凡间有男子朝三暮四,倚仗岳家发迹后抛妻弃子,卷走家财另觅新欢。发妻和新欢争执不休,先后前往龙神庙许愿,希望龙神让男子对自己一心一意。   应龙君略一沉思,派遣手下精通医术的妖修前去,随手摘了这男子一对蛋,给两名女子一人发一个,告诉她们:这男人没有心,所以也没有人能掌握他的心。不如退而求其次,掌握他的蛋。   还有户人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三女儿刚落地没两天,丈夫便硬拖着苍白虚弱的妻子一起出门许愿,祈祷下一胎能怀上儿子。   在龙神庙中,他信誓旦旦地声称:“倘若我得偿所愿,就将女儿进献给龙神。”   第二天,这位丈夫就发现自己肚子大了,据说是被灌了一种类似于女儿河水的灵泉,能够产生“假孕”效果。   丈夫呼天抢地,挺着肚子跌跌撞撞地跑去龙神庙讨说法,应龙君一笑置之,用神识给他传了一句话:   “你说想要‘怀上儿子’,不是吗?你许的愿,那当然是你自己怀。”   后来,夫妇两人各奔东西,妻子带着女儿一起迁到东海岛上生活,丈夫经历了十个月的孕期苦难,孩子没生出来,却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从此患上了不孕不育不举的毛病。   舒凫:失敬,原来宁是修仙界的女权先驱。   三千年后,以女子为尊的东海玄玉宫,其创立者东海月蛟本是龙族后裔,现在她有些明白过来了。   ……   总而言之,江雪声作为“龙族帝君”度过的日常,就是如此平淡而琐碎,没有大风大浪,同时又累得像条狗。   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作为一条水灵灵的小白龙,他在最好的青春年华里,过早地体会到了情感纠纷、婆媳矛盾、学业苦恼、社畜辛劳、育儿困境……等一系列人间疾苦。   对于他来说,唯一能够获得片刻喘息的闲暇时光,就是每月一次,前往鸑鷟族长——钟顶天府上,与五凤少族长切磋交流,学习充电的时候。   钟顶天准备的修炼场地十分高端,乃是一座布局开阔大气的庭院,其中设有各类阵法,将有限的空间拉伸扩大数倍,模拟出冰天雪地、刀山火海、电闪雷鸣、万箭齐发等各种场景,既方便又逼真,可以随时入内修行。   “去你的,小爷不干了!”   她刚来得及草草观察一圈,便只听见一声高喊,一名灰头土脸的鸑鷟少年从阵中冲出,一瘸一拐、磕磕绊绊地向门外跑去,边跑边扯着嗓门大声嚷嚷:   “什么破阵法,烟熏火燎的,根本就不是鸟待的地方!父亲逼我,你也逼我!我只是不想修炼而已,我做错什么了?”   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鸑鷟,是因为他不仅身穿紫衣,而且染着……不对,生着一头微卷的粉紫色长发,在日光照耀下binglingbingling闪闪发亮,像是一朵新开的芍药花。   如果说钟顶天的造型是杀马特,那么他更像是个玛丽苏。   然而,这紫发玛丽苏一开口,又是个不请自来的精神小伙:   “我堂堂一族少君,为何要受这种罪?你等着,待我继任族长,头一件事便是自封为王,谁要向你这种恶龙低头!哼!”   “不愧,回来。”   年轻的应龙君随后出现,身姿挺拔潇洒,颇有一番少年风流,周身却披着一层沉沉暮气,看上去更像是少年他爹。   他身形一闪,凭空里瞬移四五丈,拦在紫发少年身前,轻飘飘地一巴掌将他拍了回去。   “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继续。”   “哇……?!”   这少年外貌如此独特,自然就是钟顶天的独生子,鸑鷟少君钟不愧。   他被应龙君一巴掌抽得站立不稳,整个鸟陀螺似的原地转了一圈,满头紫发风中凌乱,横七竖八地糊了自己一脸,就像一片被狂风吹散的晚霞。   “你打我,你又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   钟不愧双目圆睁,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索性死鸟不怕开水烫地撒起泼来:   “好啊,你打我啊,你再打!我说不学就不学,大不了你打死我,我嘎一声就不是爷们!”   “哦?那敢情好。”   话音未落,只见应龙君一振袍袖,身后灵力翻涌,幻化出一道白龙虚像。那虚影似有实质,抬起龙爪轻轻一挥,瞬间将这唧唧歪歪的精神小伙拍回原形——一只梗着脖子、支棱着羽毛的紫色小鸭。   然后,应龙君提起他一边鸭翅膀,龙爪收紧,毫不留情地薅下一把毛来。   钟不愧“嘎”地一声惨叫:“你干嘛?!”   “怎么,你不是让我打死你吗?”   应龙君将羽毛收入储物袋里,理直气壮地应道,“听说五凤之羽都是生拔效果最好,打死你之前,当然要物尽其用。我最近学习炼器,正需要上好的冶炼材料,这等送上门来的好事,怎么能错过?”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大把大把地往下薅毛,不一会儿就将小鸑鷟翅膀撸秃半边,又要开始撸他圆润的鸭屁股:“你这尾羽长得不错,难怪天天翘得老高。如果只剩个光腚,大概就翘不起来了吧?”   钟不愧差点吓到飙泪:“你你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不要动手动脚!我我我警告你,我可是正经鸟……”   应龙君:“算了吧,‘正’和‘经’这两个字,听见你的声音都会落荒而逃,你就别糟蹋他们了。我看你也扶不上墙,不如变成我的炼器材料,更有可能名垂青史。”   钟不愧:“……”   泪,射了出来.jpg   旁观全程的舒凫:“……”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江雪声这张嘴,正在以一日千里的速度飞快进化。   “——龙君,手下留情。”   就在钟不愧即将屁股开花的时候,忽然有一道轻柔男声响起,紧接着只见流光划过,一龙一鸟近旁倏地多出两道人影。   其中一人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皮肤洁白细腻,五官精致柔和,顾盼间似有三分女态,造型比钟不愧更玛丽苏,一头白花花的长发垂至脚踝,分分钟就要拖地。   这白不是纯白,而是一种“五彩斑斓的白”,好像刷了一层釉料,太阳一照便有七色光华流转,闪得人眼花缭乱,远看像是在脑袋上披了一条彩虹。   另一人乌发青衣,身材娇小,比其他人都要矮上一截。他脑门上盖着瓜皮一样的齐刘海,十分显嫩,瞧着像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活泼灵动,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龙君,不愧他还小,脾气顽劣,稍加管束便是。你日理万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那七彩长发的青年柔声劝道,“况且,他不爱修炼,兴许有其他擅长之事……”   “柳惊虹,你认真的?”   应龙君冷冷一掀眼皮,神色中已经有了些生涩的阴阳怪气,“他上次跑去人间赌.博,输光一身行头,最后差点裸.奔,只能变成鸟飞回来。吃喝嫖赌,嫖和赌已是下品中的下品,他连赌都赌不好……你给我说说,他还能擅长什么?我看他迟早要将毛都拿去赌,不如先让我拔光,免得浪费。”   “这……”   七彩青年被他一通嘴炮堵得胸闷,只好强行没话找话,“总之,不愧他正是不着调的年纪,凡事不好当真。纵然他行事出格,说话不知分寸,咱们这几个年纪大的,也应该让着他……”   就在这时,一旁的青衣少年似乎耐不住性子,拽着柳惊虹衣袖打断他道:   “柳哥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娘说其他种族都有个宝贝,就我们青鸾没有,自己做又做不好,通婚时老被异族嫌弃。”   “柳哥哥,那你到底有没有啊?我想照样做一个,你给我看看嘛。”   “柳哥哥?你在听我说话吗?”   “让我看看,好不好嘛。我就看一眼,真的,最多两眼!我记性很好的,看两眼就能记住!”   柳惊虹:“不给,没有,你闭嘴。你再啰嗦一句,柳哥哥就打烂你的小脑瓜。”    第一百零二章 凤凰游   凤哥不要啊!   在舒凫看来,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江雪声记忆中的五凤,还是那句熟悉的老话——   “一个正常鸟都没有”。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祖宗,就有什么样的后人。   鸿鹄少君柳惊虹, 虽然不像柳如漪一样沉迷女装, 但无疑也是个爱美如命的精致男孩, 谁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姐妹。   他不仅随身携带玉梳, 每隔半个时辰便要仔仔细细地梳理一遍长发, 而且对首饰和化妆品兴趣浓厚, 经常自己用宝石制作发饰, 用鲜花调制胭脂水粉, 还热情地推荐朋友们尝试。   青鸾少君师春雨, 天生的好奇宝宝,被父母宠爱得不知天高地厚,兴头一上来连龙须都敢扒, 仿佛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柳惊虹性情温和,对谁说话都是轻声细语, 唯独在他面前按捺不住脾气,动不动就拍案而起, 如同林黛玉化身黑旋风。   但即使如此, 师春雨也只会仰起圆滚滚的小脑袋, 用一副天真懵懂的小眼神望着他,看上去纯洁又无辜:   “柳哥哥, 你为什么生气呀?”   在舒凫眼中, 师春雨这只小青鸡, 就好像“女子骂猫.jpg”这个表情包里,那只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猫。   鸑鷟少君钟不愧……唉, 不提也罢。   除此之外,鹓鶵一族清高孤僻,极少与其他鸟族交流,从不参加钟顶天的集体授课,倒是颇有几分“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傲骨。   与凌霄城不同的是,千年前的鹓鶵一族尽管性情孤傲,自成一统,却从未有仗势欺人之举,而且将属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应龙君也乐得省事。   但正因如此,鹓鶵与龙族和其他五凤之间关系疏离,始终保持高度自治,或许为后来的变故埋下了伏笔。   至于最后的“凤君”……   自从见到他以后,舒凫就纠正了自己对五凤的印象。   ——其实,还是有一只正常鸟的。   凤君的大名,叫做“风远渡”。   有道是“春风不度玉门关”,而风远渡这个人……这只鸟,大约生来便是“以普度众生为己任”的。   舒凫第一次见到他,同样是在五凤聚会的时候。   当时,钟不愧刚被应龙君毒打一顿,用捆仙索捆着双腿倒吊在树上;师春雨抱着两只肥兔子过家家,嘴皮子上下翻飞,叭叭地给他们编出了一段倾城之恋;柳惊虹不知从哪儿摘了一篮子奇花异草,纤纤十指灵巧穿梭,专心致志拣出其中最漂亮的,编成一条条清新可爱的手串。   至于应龙君,他抱着一张古琴坐在树荫下,一边轻柔而小心地调整琴弦,一边发挥自己得天独厚的语言优势,对钟不愧进行狂风骤雨般的鸟身攻击。   凤族少君风远渡,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确切来说,他是直到此时才结束修炼,从阵法中现出身形。   换而言之,应龙君和其他五凤修炼的时候,风远渡在修炼;他们休息、玩耍、互相伤害的时候,他依然在修炼。   风远渡一丝不苟的性情,从中可见一斑。   身为五凤之首,凤族少君自然相貌英俊,眉清目朗,走在路上就能收获满车的“一见钟情”。   不过,他俊得没什么辨识度,显然不像其他雄鸟一般精心打理,不染发、不烫发、不化妆,素面朝天,脱离了搔首弄姿的低级趣味,全靠一段天生丽质撑着,看上去就缺少了几分特色,只能算得上是个修仙界普通帅哥。   舒凫一见之下,难免觉得失望。   风远渡英俊得中规中矩,穿着打扮也中规中矩,从头到脚一身正红,不沾半点杂色,活像个喜气洋洋的新郎官、大吉大利的财神爷,一张脸却和“喜”字没半点关系。   他的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唇色与表情一般寡淡,不像柳家鸟一样红艳如樱桃。眉头紧锁,眉心几道深深的纹路如同木刻,好像一辈子未曾舒展。   夸张一点说,即使是木材雕刻而成的脸,也比他多三分人情味。   而他的性格,那就更加平平无奇,中规中矩……不,中规中矩不足以形容,应该说是“循规蹈矩”才对。   “……”   风远渡刚一出现,首先站在庭院中央环顾一圈,一张俊脸黑如锅底,乍一看好像乌鸦成精。   看他这副表情,仿佛恨不得将这一院子彩鸡挨个儿掐死,然后再挥剑自鲨,洗刷刷一起下锅,一了百了,天下太平。   “钟不愧!”   风远渡紧握双拳,在内心进行了一番艰难的天鸟交战,决定从最菜的一个骂起,“这次你又干了些什么,怎么会挂在树上?”   “别问了,龙哥正在气头上呢。”   师春雨怀抱着兔子抬起头来,脆生生地回答道,“他啊,在龙哥炼器的时候偷偷开炉,让冷风灌进去,把龙哥新炼制的法器变成了一锅焦炭。龙哥最近都在琢磨炼器,忙活好久了。”   “……”   风远渡捏了捏眉心,厉声追问道,“那你呢?师春雨,你又在做什么?”   “我?”   师春雨不解地抬手指向自己,“风哥哥,你看不出来吗?我在和琼枝玉兔玩啊。我给他们讲故事,大家都喜欢,还夸我是个小天才呢。”   “…………”   风远渡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缓缓按摩着自己梆硬的拳头,“我没瞎,看得出来。我是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和兔子玩?”   “哦,这样啊!”   师春雨恍然大悟,开开心心地解释道,“我爹说了,反正我也不懂正事,不如就陪刚出生的小兔子一起玩,和他们搞好关系,也算为一族做贡献了。”   “兔——兔子刚出生,你都多大年纪了?!”   风远渡勃然变色,“成何体统!此事若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青鸾一族教子无方,少君不学无术……”   师春雨讷讷地对着手指:“可是……我又不出门,就算别人笑话,我也听不见啊。”   风远渡:“……”   “凤君,消消气。”   眼看好好一只凤凰差点气成肥啾,柳惊虹连忙起身打圆场,顺手递了一条茉莉花编织的手串过去,“别与他们计较。你瞧,这是我新编的,都是一等一的灵植,准备给你们一人送一条,好不好看?”   风远渡牙关紧咬,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一眼就瞪得柳惊虹悻悻缩回手去:“凤君,我……”   “丹心茉莉,三年一开,一次只开三日,乃是上好的入药佳品。”   风远渡死死盯着柳惊虹手中的茉莉花球,眼底通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间挤出来,“鸿鹄少君,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用它编手串,只是因为‘好看’吧?”   “……”   柳惊虹一脸心虚地移开视线,哈哈干笑两声,默默将“只为好看”的手串藏到身后。   风远渡原地晃了一晃,手扶额头,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火上浇油的是,应龙君偏偏在此时迈步上前,漫不经心扳过柳惊虹的手,拈着花球懒洋洋地笑了一笑:   “我瞧瞧,这不挺好看的吗?惊虹,回头给我也做一个。记得用白雪幽昙,五年只开一夜那种。”   “…………”   风远渡缓慢而僵硬地转过头,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眼神凝视着他,“龙君,连你也要一起胡闹吗?”   “什么胡闹?灵植是惊虹种的,他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你何必管他这些。”   应龙君不以为意地一挥手,撇嘴道,“钟不愧不学好,教训教训也就罢了。春雨和惊虹都在认真修炼,实力过得去,只是一个傻了些,一个……嗯,骚了些?总之,都是个人爱好,无伤大雅。”   “胡闹,这怎么会无伤大雅?”   风远渡气冲冲地沉下脸道,“龙君,我承认,这些年你料理妖族之事细致稳妥,从无差错。师春雨擅长炼器,柳惊虹精通音律,都有一技之长,并非庸碌无能之辈。”   “但是。”   他加重语气,“我等身为龙凤后裔,难道就不该注意一下身份吗?”   应龙君:“啊?有必要吗?”   风远渡:“……当然有!”   他浑身上下每一根羽毛都在簌簌颤抖,几乎变成个蓬松的肥啾,抬手一指道:   “你看看师春雨,至今不谙人情世故,言行宛如幼童,根本上不得台面;你再看看柳惊虹,一心只想着梳妆打扮,满身的脂粉气,如同闺阁妇人;还有你,应龙君,态度轻慢,玩世不恭,没半点帝君威仪,甚至还说粗话——”   应龙君:“丢你老父,你连这个都管?不是,凭什么龙不能说粗话,你是不是看不起龙???”   风远渡怒道:“你看,你又来了。我父亲是你表叔,你怎可如此谩骂长辈?”   应龙君无奈解释:“不是,小表弟,我没骂你爹,我骂的就是你。在粗话里,你爹不是你爹,你娘不是你娘,都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象……”   风远渡拒绝接受他的解释:“够了,不要叫我表弟。你不敬长辈,言语粗俗,我没你这样的兄长。我真不明白,父亲为何对你称赞有加?”   舒凫:“……”   得,这下她算是听明白了。   江雪声是龙凤杂交……不,混血所生,父母双双飞升之后,他继任龙族帝君之位,至于凤族族长,则是由风远渡的父亲、江雪声的表叔继承。   可想而知,江雪声这么一条长相吉利,聪颖机敏,上位后又精明能干的小白龙,一定深得长辈欢心,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如此一来,同样继承凤族血统,本该与他平起平坐的风远渡就不平衡了。   而且,风远渡刻板保守,应龙君自由散漫,一龙一凤的性格恰好是两个极端,自然相处不来。   自那以后,风远渡时不时就会在江雪声的记忆中出现,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每次都是风远渡单方面找茬,应龙君反唇相讥,然后开始激情对线。   就像舒凫猜测的一样,风远渡处处都与应龙君较劲,从修为、武技、法术开始,一路比到算数文采、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可以说除了美之外什么都比。   ——然而什么都输。   应龙君:“唉,我愚蠢的弟弟啊。”   风远渡:“……”   舒凫:“……”   不是我说,你这大表哥也挺鉴的。   后来有一日,小表弟别出心裁,提出要与应龙君比试炼器,各自打造一件法器,封入秘境之中,再看进入其中的修士更钟爱哪一件。   应龙君欣然应允,当场提出要锻造一把绝世好剑,远胜过风远渡手中任何一把。风远渡是剑修,为了压倒他的气焰,自然要从他最熟悉的领域着手。   风远渡不甘示弱,立即回嘴说自己要炼制一张琴,比应龙君自制的任何一张都更为精美。   “……???”   舒凫太阳穴一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镜头一转,在下一个场景,她心中不祥的预感尽数化为现实——   “好,终于成了。”   只见密室之内,风远渡精疲力竭地瘫坐在炉边,红彤彤的面颊上布满汗珠,眼中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热切光芒。   “整整八十一回,历经八十次失败,我终于炼出了自己最满意的琴。这样一来,即使是应龙君,也一定会对我甘拜下风。”   他目光深沉,无限珍爱地摩挲着琴身,轻声道:   “从今以后,你就叫做‘魄月’吧。我将一缕神识附在你身上,助你早开灵智,决不会输给应龙君的‘孤光’。”   “魄月,魄月。你和孤光在一起,又有谁会不选你呢?”   “……”   “…………”   “………………”   咔哒。   一片寂静之中,舒凫只觉得耳鼓轰鸣,仿佛清楚听见自己下巴脱臼的声音。   一线冷汗从她额角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沉甸甸的一滴,“啪”地一声砸落在手背上。   花解忧察觉到她的异样,疑惑道:“你怎么了?这幻境有什么问题吗?”   “我……”   舒凫涔涔地出了一脑门冷汗,搓着自己砸过大锤、弹过棉花、用古琴演奏过《小星星》的手,平生罕见地打了个哆嗦。   “……我吃瓜,好像吃到自己头上了。”   “我现在对凤哥道歉,来得及吗?”    第一百零三章 终不负   红尘值一笑,青骨镇山河。   “……”   舒凫瘫着一张脸, 默默召唤出魄月琴抱在手中,与幻境里抱着琴喜笑颜开的风远渡遥遥相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你满心欢喜地做出一把琴, 想让美妙的仙乐响彻世界, 而我却把它当作板砖。   现在, 舒凫终于明白, 原女主的“定情信物”从何而来了。   该怎么说呢……不, 不愧是原女主?   看来, 在舒凫穿越之前, 姜若水的人生虽然坎坷多磨, 但确实具有气运之子、天命所归的特征。三千年前的龙凤遗物, 被她母亲意外发现,阴差阳错落到她手上,又串连起了她与齐玉轩一段情缘……   ……最后灰飞烟灭。   再进一步想, 蕴藏在孤光与魄月之中的龙凤灵力,在器身双双毁灭以后, 又将何去何从呢?   孤光剑被姜若水转赠给齐玉轩,身不由己, 被迫签了卖.身合同, 一腔孤愤之情难以言表。如今想来, 说不定孤光早有自毁之意,齐玉轩才能轻易将它折断。   至于魄月琴, 则是在姜若水落难之际, 被恶毒女配姜宝珠强夺, 不堪受此屈辱,投入剑炉自.焚。   按照这个走向……   莫非原著中的龙凤灵力, 因为器身被毁,无处可去,只能分别依附在剑与琴的最后一任主人,也就是齐玉轩和姜若水身上?   所以齐玉轩才会日渐龙傲天?   所以姜若水自.爆才能拯救世界?   “我的妈呀。”   舒凫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赶紧拍着胸膛压压惊,“要是让先生和凤哥知道这个,他俩还不得厥过去啊。”   相比之下,自己用孤光剥兽皮,拿魄月当板砖,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呢!   “……”   花解忧怔怔看着舒凫一惊一乍、变化无常的表情,不禁在内心嘀咕道:这人怎么回事?   难道是道侣前后变化太大,把她给刺激疯了?   不至于吧。   在花解忧看来,从前那个“应龙君”,要比现在这个江雪声可爱得多。   照理来说,要想考验江雪声的意志,只需要回溯他最惨痛、最绝望的记忆即可。之所以回放这些繁冗琐碎的日常,是因为花解忧自己的好奇心。   因为他想知道,普通的、正常的修士人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然,江雪声的龙生既不普通,也不正常,简直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但是,花解忧并不厌恶。   与他生前的经历相比,那是如同梦境一般温馨美好的时光。   所以,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贪婪地汲取着每一点热量,聊以抚慰千年来风刀霜剑的严寒。   以江雪声记忆为素材编织的幻境,在外界看来只是一弹指,但在舒凫和花解忧的意识之中,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初,“应龙君”的生活堪称乏味。   他从不自恃身份,不喜欢前呼后拥,每日除了高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听取五湖四海的属下汇报,便是和五凤一起嬉笑打闹,享受仅有的轻松时光。   一般来说,都是他和其他几只鸟一起嬉、笑、闹,愤怒的小红鸟——风远渡负责打。   偶尔,他也会和风远渡站在同一阵线,对钟不愧进行混合双打。   后来他长大一些,不再高居庙堂,便开始孤身一龙云游四海,看天下人,平天下事。   ——就像如今的舒凫一样。   当然,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依旧如影随形,但凡有必要,应龙君也一直坚持亲自处理。   此处的“有必要”,特指“他认为别人处理不好”。   应龙君没有家庭,不解情爱,始终与人间烟火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正因如此,他不会为人情所困扰,每次都能作出别具一格,却又出奇有效的判断。   舒凫想,他大概从来没有理解过人类。   对应龙君来说,大部分的人情纠葛,都可以归结为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即使如此,为了守护人间平淡、庸俗、鸡零狗碎、乱七八糟的生活,他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的孤光剑,也是在这段旅途中反复重铸,终于锻造成型。   不知从何时起,舒凫下意识地融入了幻境之中的场景,试着靠近这样的江雪声。   他独自坐在山头小憩,她就在他身边一起坐下,与他背靠着同一棵大树,眺望同一片远山风景,将自己的掌心叠放在他的手背上。他有些倦了,脑袋缓缓歪向一边,正好落在她肩膀的位置。   他百无聊赖地摆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她就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笑微微地看他。   还有一次,他在山谷中耐心等候五年一遇的白雪幽昙开放,她就与他一起等,还拦住了想要快进的花解忧。昙花盛开那一刻,皎洁的花光映着月色,照亮了少年眼中的笑意,她也不自觉地为之展颜。   ……   她一直都跟着他。   舒凫知道,江雪声看不见她,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离开,没有停止这种徒劳无益的举动。   仿佛只要这样,便能陪他将记忆中的千山万水,完完整整地走上一遭。   对她来说,这也算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   花解忧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她,江雪声的意识其实一直都在“应龙君”身上,只是无法控制身体,只能被动地重演记忆流程。   至于幻境之中的外来者,也就是舒凫……   其实,江雪声一直都能看见。   她无声地陪伴着他,他沉默地注视着她的陪伴,就这样走过了漫长而悠远的时光。   ——直到魔祸发生那一日。   毫无预兆地,周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了?”   舒凫猛然抽身出戏,转向花解忧询问道,“幻境怎么消失了?”   “我不想看战事。”   花解忧瓮声瓮气地回答道,“这一段就算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小到大,城里的老人们都在谈论那场魔祸。”   魔祸。   三千年前,席卷五州大地的浩劫。   生灵涂炭,血流漂杵,每一条河边都堆满累累白骨,埋葬着多少回不去的春闺梦里人。   无论是人、妖、魔,还是龙凤这样名满天下的神兽,在战火中都毫无分别,平等地命如草芥。   尤其是凤凰,因为自带“涅槃”这种复活外挂,往往会被魔修和魔兽连续杀害两次,乃至于挫骨扬灰、拆吃入腹,确保斩草除根。   在花解忧飞快略过的镜头里,师春雨失去了母亲和数不清的族人,日夜忧惧,再也不能天真烂漫地追问“有吗有吗”。   风远渡的父亲战死,整个人还懵着,就被仓促推上了族长之位。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丧失了平日里的镇定老成,木雕似的面具裂开一个角,暴露出少年特有的茫然无措。   应龙君与天魔几度鏖战,各有胜负,龙角上被敲碎了一个缺口,成为无法治愈的旧伤。   然后,记忆重新开始流动——   “封魔。”   还是在那座空旷冷清的大殿之上,应龙君背对五凤族长,负手站在台阶顶端,身形消瘦清减,单薄得好像一道随时都会消失的影子。   “要想彻底终结魔祸,这是唯一的方法。”   “代价是我等的血肉与魂魄,是吗?”   青鸾族长面色凝重,语带苦涩地叹息道,“我这把老骨头不可惜,只是留春雨一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放心吧,你的族民会照顾好他。还有我们家惊虹,他一向是最关照朋友的。”   鸿鹄族长是个清丽出尘的白衣女子,闻言柔声劝慰道,“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孩子们吧。一族何去何从,皆有天数,我们顾不了这么多了。”   鹓鶵族长冷眼睥睨,傲然笑道:“鹓鶵一族,从未有过软弱无能之辈。我选定的继承人,定能护一族周全。”   “……”   鸑鷟族长钟顶天一言未发,只是双手抱拳,朝向应龙君深深地低下头去。   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最后轮到风远渡,他似乎不太习惯这个位置,开口时有些局促:“如果完成封印,我们会怎么样?”   应龙君深深凝睇着他,一字字清晰道:“这件事,我不瞒你。你若不愿意,随时可以抽身而退。”   “我告诉春雨他们,‘封印’只是陷入长久的沉睡,其实并非如此。”   “我们的血肉将与地脉融为一体,化为镇守魔气的枷锁。但是,为了抑制魔气,我们的元神,必须一直保持清醒。”   “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世间风雨——人在走动、河水在流、草木在生长,但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世间,除非后人找到净化魔气的方法。”   “如果,他们永远无法找到……那么,我们将永远被幽禁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与污秽浑浊的魔气为伴,看着万物在我们的骸骨上繁衍生息。”   “我们开拓未来,而未来不再有我们存在。”   “……”   长久的沉默。   最终,风远渡与其他族长一样,给了应龙君肯定的答复:“你不必顾虑我。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不可能做不到。”   “愿以我身,挽此狂澜。”   ……   而后,画面一转。   舒凫惊讶地发现,自己置身之处,正是姚、魏两城之间,一座奇拔陡峭的高峰之上。   应龙君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青松利剑一般伫立山巅,长发如瀑,衣袂飞扬。   在他身后,柳惊虹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拼命按住挣扎着向前扑的钟不愧和师春雨。   “五凤族长已经各归其位,我也该走了。”   应龙君语气平静,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封印完成后,天魔的力量必将大幅衰减,不足为惧。你们率领人、妖两族,一举反攻,定能将其斩杀。”   “龙哥,龙哥!”   师春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徒劳地扑棱着两条胳膊,“你别走啊龙哥!娘不在了,爹也不在了,你别丢下我,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不是还有惊虹吗?”   应龙君嗓音带笑,含着平静的悲悯与慈和,“乖,不要再惹他生气,他会好好照看你的。”   随后他转向钟不愧:“还有你,不愧……”   “我不用你关照!”   钟不愧眼底汪着两包泪,倔强高昂起粉紫色的脑袋,仿佛在宣言葬爱家族永不认输,“你——你赶紧滚,等你消失以后,就再也没人管我了!我会马上把你抛到脑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用修炼,不用累死累活,可以随便吃、喝、赌……哈哈,不愧是我……”   他说不下去了。   应龙君回头瞥他一眼,向来充斥着尖酸挑剔的目光中,第一次染上了些许温和的颜色。   “是啊。人生苦短,从今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只是,记得‘问心无愧’四个字,否则你爹与我都不饶你。”   钟不愧陡然噎住:“你……”   应龙君转向柳惊虹。   “惊虹代鸿鹄一族,恭送龙君。”   柳惊虹一身庄重素衣,不施粉黛,不戴钗环,玛丽苏长发老老实实地收在发髻里,面向应龙君长揖到地。   “鸿鹄血脉一日不绝,族裔一日不灭,无论千年万载、千秋万代,必将竭尽全力,助龙君早日归还。”   “我回不回来,都不打紧。”   应龙君轻描淡写地摆手道,“魔祸平息以后,你们各回各家,好好过吧。”   “对了,记得告诉凡人,从此不必再祭拜龙神。从今以后,我不能再保护他们了。”   “龙君……”   柳惊虹还忍得住,舒凫却忍不住了。   “先生!”   她开口唤了他一声,快步跑上前去。   她知道他听不见,只是想站在他身边——   “怎么了,凫儿?”   ——然后,不可思议的变故发生了。   本该对舒凫的存在一无所知的江雪声,本该无法掌控身体的江雪声,忽然转身面向她,与她四目相交,扬唇一笑。   “什么……?!”   花解忧大惊之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江雪声早已在他专心回溯记忆之际,趁机夺取了阵眼的控制权!   原本的幻境,将会无限重复花解忧的记忆,直到他接受自己的死亡,怨念消散,再入轮回为止。   但是现在,阵眼落入江雪声手中,只要他无怨无悔地接受这次“死亡”,幻境立刻会被解除!   他千防万防,还是被这条老狐狸给算计了!   而舒凫顾不得这些,她冲上前拽住江雪声一幅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   “你……你是傻逼吗?!”   江雪声:“……这是粗话,小凫儿不可以讲。”   舒凫:“你放屁!你自己都讲!”   江雪声:“那时我年轻不懂事……”   舒凫:“我也年轻不懂事!我现在就要讲粗话,你这个傻逼!有什么难处,就不能大家一起再想想办法,非得做到这一步?”   她一把揪住江雪声衣领,将脑门抵在他胸口,嗓音微微发闷:“你说过,你修道只为逍遥自在,为所欲为,不由人,不由天……”   “我没有说谎。”   江雪声微微笑道,抬手抚上她面颊,清澄如水的眸底流淌着无限怜爱,“三千年前,三千年后,我所做的一切,确实都只是为了我自己。”   “因为我喜欢这人间,还不想让它就此终结。”   “因为……即使天下人都愚昧自私,但我还是相信,未来终有一日,世上会诞生像你这样的人。”   “所以,这人间值得。”   江雪声——应龙君轻轻推开舒凫,转身向山崖尽头迈开脚步,衣袍翻飞,背影上有灿烂夺目的灵光流转。   幻境即将结束,他必须去赴三千年前注定的结局。   青衫落地,人影消失无踪,宽大的赤红双翼仿佛能将天地都一分为二。在舒凫的目送中,宛如冰雕雪塑一般的白龙升腾而起,展翅飞向遥远的天际。   他是生生不息的烈火,亦是沉默坚守的冰川。   红尘值一笑,青骨镇山河。   “先……”   舒凫只来得及看清一眼,便只见龙影在初升朝阳的光辉之中逐渐融化,庞大的龙躯一寸一寸瓦解,最终化为无数光点,如同萤火万千,飘散于山川天地之间。   身骨归于青山。   血脉归于江河。   最后,只留下两片小小的白鳞,一片落在舒凫手中,另一片随着他一起深埋地下,在地面上催生出小小的新芽,开出一黄一紫两朵花来。   所谓的“结缘花”,之所以与“守心鳞”功效相似,只因它本就是从这鳞片上开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记得。   龙神救世的传说,湮灭在三千年的光阴荏苒里,褪色为一幅永远不会被发掘的壁画。   在龙凤后裔找到净化魔气的方法之前,唯有无人知晓,封印才能万无一失。   “……”   舒凫紧握着守心鳞久久站在原地,直到幻境中的景象溶解消失,四周重归黑暗,手中的鳞片随之化为乌有,都没有挪动一步。   直到身后有人唤她——   “凫儿?”   “怎么了,是不是吓着……”   “……”   舒凫没应声,蒙着头疾走三两步冲上前去,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那道迎面而来的人影。   “丢你老父。”   她嘶哑着嗓子道,“你这一辈子,真是吓死我了。”    第一百零四章 望春山   你我惊鸿一瞥,本是宿命相逢(本卷完)   幻境消失了。   在江雪声“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的巧妙施为之下,笼罩在姚、魏上空的雾霭逐渐散去,城中光景如同拂去尘埃的明镜,一点一点恢复清明。   一度为阵法所摄而昏睡不醒的城民, 也一个接着一个, 打着呵欠, 伸着懒腰, 从幻境中悠悠醒来。   就当是一场梦, 醒了很久还是很感动。   而在阵眼之中, 舒凫一直紧紧抱着江雪声不撒手——她总觉得这一松手, 下一句话就是“大师兄, 师父变成蝴蝶飞走了!”。   江雪声也不急于挣脱, 一手绕过她肩背,轻轻摩挲着她的乌发,神情间似乎颇有几分……   ……享受。   花解忧:“?????”   你设计破了我的幻境, 还要在这里对我秀恩爱?   你还是个人……行吧,你本来就不是。   “……”   不知为何, 他酝酿多年的复仇毁于一旦,此时本该勃然大怒, 却又觉得无怒可发。   大概是……面对比自己更惨的人(龙), 就连千年厉鬼都发不出火吧。   “龙神, 你这算怎么回事?”   花解忧不怒反笑,忍不住打断两人温情脉脉的氛围, “你给我看这些, 是在跟我比……比惨吗?因为你比我更悲惨, 所以要我原谅,要我放下?我告诉你,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我不会——”   “你不必原谅,也不必放下。”   江雪声不紧不慢地松开舒凫,转头向他望去,“我让你目睹这段往事,只为一个原因。”   他姿态懒散,宛如闲庭信步一般踱到花解忧面前,踏落的步伐却格外沉着坚定。   而后,江雪声弯腰屈膝,让自己的目光与少年持平,直视他那双燃烧着灼灼恨火的眼睛。   他只说了两个字:“是我。”   花解忧:“……什么?”   “是我让姚、魏之人依赖神明,一来,没有及时开启民智,教导他们自力更生的道理;二来,当年封魔时去得匆忙,没有为他们安排好前路。”   “虽然我留下了一缕龙气,却受本体状态影响,未能及时在大旱中发挥作用,以致你们兄弟无辜横死。”   “花童缘起,本是我失察之过。”   江雪声缓缓道,“是我有负于你,你若有恨,不必累及他人。”   “你……”   花解忧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高高在上的应龙君,乖僻桀骜的昙华真人,竟然会对他说“是我有负于你”。   而他看过方才那段记忆,心中自然清楚,应龙君早已尽全力做到最好,无愧于天地,更无愧于任何人。   他们兄弟后来遭遇的一切,皆是因为世事流离,人心叵测,又怎么能怪到江雪声头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解忧竭力皱起眉头,用愤懑不悦的神情掩饰心中震动,“事情是姚、魏之人做的,轮不到你来背黑锅。与你无关的事,为什么我要恨你?”   “是啊。”   江雪声淡淡一笑,“既然如此,与姚、魏后人无关的事,你又为何要恨他们呢?”   “这……”   花解忧语塞。   江雪声又道:“其实,你并不憎恨姚魏后人,只是一生遗恨不得偿,故而心有不甘,终究意难平。不是吗?”   “我……我只是……”   花解忧欲言又止,心头一时间有千言万语转过,却没有一句能够出口。   ——是,其实我都明白。   ——我憎恨的人早已死尽死绝,轮回转世,只有我还留在原地,不得安息。   ——可是,我错过了本该多么幸福美满的一生啊,我怎么能不恨?我若不恨,又能到哪里去呢?   “你的弟弟,花忘愁,他已经转世了吧?在魏城花童庙里,我们没有找到他的魂魄,只剩下一缕残魂。”   舒凫一直安静旁听,此刻忽然插话道,“为何他走了,而你还留在这里?”   “弟弟,他……”   花解忧回忆起当时的景象,神色有些恍惚,“那个自称‘钟不愧’的人,杀了所有起哄害死我们的恶人,大概有好几十个吧。他又将其他人都责打一顿,逼着他们盖祠堂、树石碑,让子子孙孙都向我们叩首谢罪。”   “然后,弟弟就对我说,‘哥,这样够了吧’……”   祸首已死,血债已偿,十命抵一命,够了吧。   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一生不幸,如今也算是到了头。不如就此放手,重新来过。   “我一开始答应他,不再留恋人世,我们一起投胎,来生再做兄弟……”   花解忧喃喃说到这里,忽然语调一转,眉目扭曲,原本平静的面容变得愤怒狠戾,眉心一点朱砂殷红似血。   “但是,我还是不痛快!凭什么我们只能活十几年,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却还能一个个寿终正寝,长命百岁?!”   “对,你说的没错,我不甘心,我意难平。虽然动手之人已死,但还有很多人活着啊!他们都不无辜,他们都该死,都该尝尝我和弟弟的痛苦!!!”   “所以,你一直在积蓄力量,潜心复仇,却因为人小力微,姚魏又有龙气守护,所以久久不得施展。”   舒凫若有所悟,心平气和地接过话头,“好不容易熬成厉鬼,但你的仇人……却早已死了千百年,连骨灰都找不到了。后人听信谎言,反而将你们奉若神明。”   “……不错。”   花解忧承认道,“我知道,我本不该恨他们。但除了他们,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其他可恨之人。”   这千年来,他日夜如火焚身,独自忍受孤独困苦,多少次想要寻求解脱,却又凭着一腔恨意强留在人间。   或许,他早就已经后悔了。   但是,悔又如何?   倘若到头来不复仇,不让姚魏之人遭受同样的苦难折磨,这千年来放弃轮回的执着,岂不是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吗?   最终,在悔与恨的反复撕扯之下,他朝向与自己当年一样懵懂无知的幼童,伸出了手……   至此,苦海无边,罪业难偿。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花解忧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面色惨白,唇边浮现出一抹苦笑,“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变成这样的恶鬼,就算投胎转世,弟弟也一定……认不出我了。”   “不,那也未必。”   舒凫将手一扬,从储物袋里取出引魂灯托在掌心,其中一点微光明灭,是她在花童庙引渡的一缕残魂。   “这是你弟弟的残魂。我想,他本以为你会和他一起转世,不料最后一刻你突然反悔,而他魂魄已散,无法强行留在人世,所以……他只能留下一道残魂,依附在魏城花童金身之上。若不是他,我们也找不到你。”   “他……一直在等着你。”   “……!!!”   无论幻境中多么惊心动魄、闻所未闻的景象,都不像舒凫这句话一般,如同在花解忧耳边敲响洪钟,瞬间将他从千年大梦中惊醒。   ——他一直在等你。   你的不安息,亦是他的不安宁。   几见桑田成沧海,犹记昔年两生花。   神思恍惚间,花解忧又回想起,当初他执意留在人间继续复仇,弟弟脸上心痛又无奈的表情。   “我理解哥哥的愤怒,所以我不会劝你,不会阻止你。”   “只是,倘若有朝一日,你的复仇累及无辜之人,以致罪业加身……”   “花忘愁,愿以累世功德相抵。”   ——弟弟投胎以后,又去了哪里呢?   他说要积累功德为兄长赎罪,那么现在,大概是成了一位慈悲济世的长者,或是斩奸除恶的侠客吧?   花解忧捧着舒凫递给他的引魂灯,凝视着其中一点若有似无的微光,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将这盏灯珍而重之地抱在胸前。   他轻声道:“我……还能见到他吗?”   罪行累累的我,与功德无量的弟弟……还能再见面吗?   “你们未必还能做兄弟,但修仙界就这么大,只要你想见他,一定还能再见。”   舒凫笃定点头道,“你转世以后,这盏灯就留在九华宗。你只须记得一件事,‘来九华宗寻我’就好。”   花解忧轻扯嘴角,发出一声干涩无力的苦笑。   他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将脸撇向一边:“你又诓我。我知道,我见不到他的。”   世人因果自担,哪有什么功过相抵?   如他这般杀伤人命,要么在地狱中受业火灼烧、刀斧加身之苦,要么来世投入畜生道,变成飞禽走兽一类,不知还要蒙昧无知多少年。   花解忧不怕受苦,只是如此拖延,早已落后了弟弟不知几世,人海茫茫,哪里还能找到他呢?   说不定几度轮回,千百年只如白驹过隙,就连眼前这两人也不在了,他还能找谁要个说法?   但是……   “足够了。恨了这么多年,我真的……很累了。”   花解忧深深垂下头去,将前额抵在冰凉的灯盏上,而他鬼气凝成的身体比灯盏更凉。   “龙神,虽然你不是东西,但我还是要向你道谢。你的记忆,让我看见了姚魏之外的人间……人间,原来还有这样的风景。”   我一生困于此间不得出,从未见过山河辽阔,死后却随着你们走了这么一遭。   够了。够了。   这座生前死后都困住我的城,我终究还是要出去看看。   哪怕化为虫蚁,也要自由自在地活上一回。   一念及此,心如出笼飞鸟,再无繁重牢枷。   多少怨念与执念,都如同春日暖阳下的浮冰残雪,一点一滴地融化消失。   “……”   眼看花解忧身影逐渐透明,江雪声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说实话,这次确实是千钧一发。”   “谢芳年在外,掌门在内,再加上我以自己的记忆置换阵眼……缺少任何一样,都无法打破幻境,我们的话语也传达不到他耳中。时间一久,难免有凡人因此损伤。”   “掌门?”   舒凫疑惑道,“掌门在哪儿呢?”   “在这里。”   江雪声翻手亮出一面古镜,“我让他留了一点神识在此,助我破阵。掌门,你听得见吗?”   舒凫:“……”   你是什么黑心资本家,非要榨干掌门最后一滴血?   “我在,我在。”   回应江雪声的呼唤,秋掌门犹带少年稚气的嗓音秃然响起,“不过,我方才被昙华唤来,一直在专心探索阵眼,全然不知此地发生何事。昙华,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就在此时,舒凫忽觉视野一侧有光芒亮起,下意识地扭头望去,随即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引魂灯。   引魂灯在发光。   原本只保存着一丁点虚弱残魂的灯盏,此时此刻,却像怀古真人与凝露魔君相认那天一样,骤然放射出璀璨耀眼的光华。   满室生光,寓示魂魄相逢。   江雪声、舒凫、花解忧,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唯独秋掌门一头雾水,还在发出过劳社畜的追问:“怎么回事?昙华,你怎么不说话?”   “那个,掌门……”   某个匪夷所思的猜测涌上心头,舒凫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艰难启齿道:   “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一直保持少年模样,额点朱砂,身披斗篷,又让弟子们在天枢峰上种满繁花?”   “啊?”   掌门被她问得一愣,“我也不知道,仿佛生来就觉得,自己应该如此。我原是个孤儿,就连‘秋心’这个名字,也是我凭着一点与生俱来的‘直觉’取的。”   “舒凫,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秋心,秋心。   秋心为“愁”。   花忘愁。   几度轮回辗转,未有片刻忘愁。   原来,他确实牢记千年前的约定,建立了无可比拟的伟大功德。   “别说了!”   舒凫还想再说什么,仅剩一道虚影的花解忧却已喊出声来:   “别告诉他!我——我不能这样见他,我,我得赶紧转世才行,不能让他因我蒙羞……”   他口中这么说着,手却已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去。半透明的指尖触碰镜面,从中穿过,什么也没有抓住。   千年来第一次,花解忧像个迷路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地哭出声来:   “我会来的,我会来九华宗的,我会很快……所以,你们能不能告诉他,让他不要、不要太快飞升成仙……”   “让他,等一等我……”   而后,声息湮灭。   最后一线微弱的哭声,伴随着花解忧的魂魄一起归于天地,再无半点痕迹残留。   庇护一方的花童也好,含冤怀恨的厉鬼也好,从此,都只在故事中被人提起。   至于故事的主人公……   “他们还会再见吧。”   在掌门面前蒙混过关以后,舒凫从地上拾起引魂灯,转向江雪声道,“最后,他用魂魄在这盏灯上留下了印记。即使他不来,我们也能找到他。”   江雪声轻轻颔首,抬手环过舒凫肩膀,俯身靠近她发顶:“会的。就像我们还能相遇一样,只要心意相通、缘分未尽,便总有人海重逢的一日。”   然后,他低头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   舒凫猛地一个后跳:“哎唷卧槽!”   “不是,我们?重逢?”   她一手捂着太阳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知该先与他计较哪一边,“你在讲啥?我们第一次相遇,不就是在青城茶馆,恰好王八看绿豆瞧对了眼吗?”   “我也不知,就是觉得曾经见过。”   江雪声轻飘飘地向她一笑,“许是在梦里吧。三千年殚精竭虑,苦闷无聊,龙神偶尔也会做梦。”   “啊???”   舒凫越发迷惑,一心认定他在胡扯,“不是,大哥,倒也不必如此。我又不会看上别人,就算你不编这种故事给自己加戏……”   “我没有加戏,是真的。”   “我信你个鬼,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一天到晚骗小姑娘。”   “我不老。你也看见了,封魔之日我还很年轻,如今在龙族中只是少年。”   “那我更年轻啊!不行,我觉得亏,你欠我这里的用什么还!”   “……用余生?”   “嗳哟,我的娘咧。你不要再讲了,我麻了,小孩子听不得这些骚话。”   ……   ……   ……   三千年间,某个无人知晓的瞬间——   龙神也会做梦。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梦见长夜间穿梭而过的流星。   “卧槽,我不是死了吗?我这是穿越了?”   “这四周咋黑咕隆咚的,地上还有条长着烤翅的龙。难道是开局一条龙,骑在龙背上征战天下的玄幻爽文?”   “喂,烤翅龙,你醒醒啊。醒醒,陪我说说话。我叫舒凫,你叫什么?你有名字吗?”   “凫啊,凫!唐诗背过没有?‘蚕丛及鱼凫’、‘凫雁满回塘’的凫,知道吗?”   “原来如此,镇魔,封印……虽然听不太懂,好像还有点中二,不过你是为了拯救世界,所以才被关在这里受罪吧。厉害厉害,不愧是龙。”   “我两手空空,也没什么能给你的,就给你鼓鼓掌吧。要不,我给你挠挠鳞片?要不再唱首歌?什么,太难听了?”   “话说回来,你和我很像啊。我也是因为救人,然后来到这里……虽然我只救了一个人,不过连命都搭上了,也算是‘舍生取义’吧。如果要穿越,希望能投个好胎啊。”   “对了,你会变成我的召唤兽吗?”   “啥,这里是你的梦境,我离开之后就会忘记,只记得穿越前的事?你醒来后也会忘记?嗐,那我不是白陪你聊天了,浪费感情。”   【不是浪费。】   【你我有缘,此去现世,终有相遇之期。】   “也对哦。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就是你拼命拯救的世界吧?明白了,既然如此,我就顺便保护一下世界,再把你从这里救出来吧。”   “你这么漂亮的龙,本来就应该翱翔天际啊。”   琴心舒剑魄 第一百零五章 回甘   呵,转正后的男人   魏城与魔修之间的鏖战, 从清晨开始打响,一直持续到暮色降临。   说来有些好笑,这一战打到中途,无差别全图攻击的幻境骤然从天而降, 双方猝不及防, 不得不纷纷后撤, 各自运使法术和法器, 铺开防御阵法对抗。   待到舒凫和江雪声破解幻境, 魔修们察觉风头已过, 小心翼翼地从阵法里探出一个头来, 然后只见——   “放下武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魔修:“???!!!”   至于他们得知真相以后, 如何在内心将凌凤卿全家大卸八百块, 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总而言之,这一出唱念做打俱全、铙钹锣鼓喧天的大戏,至此终于落下帷幕, 掩去了一地鸡毛。   ……   就在魏城扫尾善后的同时,江雪声和舒凫坐在一件飞毯模样的法器上(自然, 这也是江雪声的作品),好像乘坐热气球观光一般, 不慌不忙、悠然自在地飘了回来。   “唉。每逢这时, 我便有些想念如漪。”   江雪声悠悠叹道, “若有他载我们一程,不仅节省灵力, 而且不必费心操控法器, 可以分心做些其他事情。”   “……”   舒凫没好气地一仰脖子, 后脑勺正好磕在他下巴上,“‘其他事情’?你还想做什么?江先生, 我们是正经修士,请你放尊重一点。”   江雪声只当没听懂,紧跟着又叹了口气:“唉,往日里一口一个‘先生’,何等乖巧可爱,将我说得千好万好。如今翻脸不认人,好好的先生,竟然还要加个‘江’字。”   “况且,我哪里不尊重了?”   他顺水推舟,下颌抵着舒凫发顶,又将她往自己身上揽了一揽,双眼弯成一对明媚月牙,“我做事之前,都有好好与你说明。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动你。”   舒凫:“……”   论不要脸,果然还是宁更强一些——这句话我已经说腻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她要与江雪声竞争这个?   江雪声倒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在她跳上飞毯之后,随口说了句“这里坐着舒服些”,便一扬袍袖将她整个人卷过来,轻拿轻放地搁在自己膝头,而后舒展双臂,心满意足地把她往怀里一拥。   动作轻车熟路,俨然一位老司机,全然看不出是条千年老处龙。   舒凫: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她多半要接一句“你究竟抱过其他女人多少次啊”。   但对象是江雪声,他半生夙兴夜寐,半生困于浅滩,空白惨淡的感情经历一目了然,大概就只能接一句:   “你究竟在脑海里模拟过多少次啊!!!”   不知为什么,舒凫总觉得他这一整套娴熟操作,很像是老母鸡啄着一只小鸡崽的后颈脖子,急吼吼地叼回鸡窝里,又张开一双翅膀将鸡崽裹住,捂得严严实实。   “怎么?”   江雪声低头望向她,目光清澈如泉水,颊边一缕乌黑柔亮的长发垂落下来,发丝轻而柔软,如同吹面不寒的春风一般从她颈间扫过。   “……”   舒凫咽了口唾沫,顺便将“老母鸡”这个称呼一起咽了回去。   唉,说什么老不老的,关心什么内在呢?   真正重要的是外表啊!   简单来说就是脸!   只要脸年轻,其他都不是问题!   这句话好像哪里有问题,不过无所谓。   “好了,先生,莫要胡闹。我们好好谈谈。”   舒凫对江雪声本就有一肚子疑问,目睹幻境以后,其中一部分获得了解答,但又增添了许多新的问号。若是不问个清楚明白,只怕今晚都难以入睡。   江雪声爽快点头:“不错,是该好好谈谈。择日不如撞日,凫儿,我们一切从简,你今日便出师吧。你不是一直想拜明潇为师吗?我为你引荐,不必客气。”   舒凫:“……我不是想谈这个!”   而且你变脸也太快了?!   这就是男人转正之后的嘴脸吗,太真实了!!!   “这很重要。”   江雪声从善如流,立刻配合地换上一副庄重表情,眉梢眼角却有掩不住的笑意流泻,“我不在意世人眼光,但若是这样回去,掌门只怕又要愁掉好些头发。眼下我心中快活,便愿意为他考虑一二,做些微不足道的表面功夫。”   ……怎么,你还有不愿意的时候?   舒凫越听越觉得他不是东西,没忍住揪起他一束头发,用力往下拽了一把:“先生,虽然你不是人,但掌门都这么苦了,你还是做个人吧。”   “哎,冤枉啊。”   江雪声被她拽得向前一倾,一边笑着向她告饶,一边抬手将她拥得更紧,“我都这般为掌门着想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凫儿,你如此偏帮其他男子,可要提防着我拈酸。”   “不了吧。我看你现在就酸得很,我不信还能更酸。”   舒凫不接他话茬,抬手将他的脸拨向一边,以免自己中了这所向披靡的色.诱之术,“再说,那可是掌门啊,掌门能算男人吗?他是圣父,是佛子,是人间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莲花,你不要用‘性别’这种肤浅的概念,拉低了掌门崇高的灵魂。”   千里之外的秋掌门:“阿嚏!!!!!”   “……怎么回事,昙华又在骂我?”   ……   之后一段时间里,尽管舒凫极力将对话扳回正题——也就是五凤、封印以及天魔,但江雪声此刻心情大好,满心都是“我有一只鸟,可以慰风尘”,半点也不想让赵九歌这条千年单身狗打扰自己。   就这样,他拉着舒凫说笑了好一会儿,才像个被父母撵去写作业的小孩子一样,不情不愿地收敛笑容:   “唉,赵九歌有什么好谈的。与我们的事相比,他实在……”   舒凫冷冷横他一眼:“先生,我讨厌恋爱脑的男人。”   江雪声:“我们现在就谈赵九歌,你想问什么?”   舒凫:“……”   ……呵,男人!   “从头说起吧。”   虽然江雪声依然像个背部挂件一样紧挨着她,但舒凫几乎感觉不到分量,只觉得他像是一片轻飘飘的花瓣或羽毛,倒也不甚在意,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   “封印完成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龙凤血脉凋敝,是不是与天魔转世有关?关于凤和鸑鷟的下落,你现在了解多少?”   “……”   江雪声春风得意的笑容微微一滞,沉吟半晌,只好无奈叹道,“你倒是聪敏,一开口便切中要害,让我搪塞不得。”   “也罢,我说过从此不再瞒你,今日便与你好好理一理。”   舒凫这三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实就是填补了三千年间的空白,将过去与未来串连在一起。   三千年前的五凤,以及如今流离失散、各自凋零的五凤后人。   ——在此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   江雪声缓缓道来的答案,印证了舒凫的猜想。   不仅说来话长,而且让人有点想骂娘。   话说当年,江雪声、风远渡,以及其他四位族长投身封印,以龙凤的天生灵气,生生抑制住了肆虐五州大地的魔气,将其锁入地脉之中,千年来未曾泄漏一丝一毫。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都说“造化弄人”,造化这东西,在凡人的语境里,就是个喜欢玩弄人心的变态。   应龙君百密一疏,没料到“天魔”这玩意儿不仅强悍难缠,还是个自带金手指的外挂玩家,死后投胎转世,竟然并非前尘尽忘、万事皆空,而是保留了一部分前世记忆!   盖因如此,天魔转世为赵九歌之后,立刻便转入暗处蛰伏,同时开始着手调查龙凤后裔的下落,暗中设计加害。   根据江雪声的推测,赵九歌多半还不知封印秘辛,但他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些个五颜六色的小彩鸡,都是他不死不休的仇敌。   比起百年前才苏醒的江雪声,赵九歌绸缪已久,起码领先了九百九十九步。   幸好,天魔外挂力度有限,一身浑厚修为都随着转世归零,据说投的胎还不太理想,不得不从Lv1开始练级,老老实实地引气、锻体、扎马步,光是升级就花了上千年。   若不是有这么一段缓冲期,只怕人间早已掀起腥风血雨。   但即使如此,留在人间的龙族和凤族,仍然吃了不少苦头。   要知道,神兽原本就子嗣艰难,下蛋如抽卡,生育率比限定SSR的掉率还低,再时不时被人掏个鸟窝、偷个鸟蛋,或者一把火烧了栖身的森林——就相当于盗号碎卡,这谁遭得住啊?   再加上龙凤(包括上一代的鹓鶵)不讲究纯血主义,异族通婚盛行,神兽血脉越混越稀,好像兑了水的葡萄酒,渐渐就只剩下果汁味儿了。   “其实,血脉断了就断了,神兽并不比谁高贵,算不得什么要紧事。”   江雪声神色从容,道出的话语却足以让凌霄城主吐血三斤,“只是说来不巧,如今我们掌握的净化魔气之法,条件极其刁钻,非五凤后裔不得成。虽说用不着纯血,但至少……对了,至少不能弱于那只长着翅膀的猫。”   舒凫心思一转,插话道:“凌霄城这一窝鸟人都没有翅膀,他们是不是连橘猫都不如?”   江雪声秒答:“是。不过,血脉稍微稀薄一些,可以用修为和人数来凑,这也是我保下凌青月一家的缘由。”   “简而言之,五凤血脉越纯、修为越高、人数越多,成功的可能性便越大。”   “百年来,我动用了手头所能动用的一切力量,踏遍山川,寻找五凤后裔的下落……只可惜,凤与鸑鷟两族,至今仍然音讯渺茫,不知是否还有血脉传世。”   “为什么?”   舒凫听他说得凝重,不禁也跟着忧心忡忡,“只有这两家音讯全无,是不是因为他们特别刚,所以被魔修迫害得特别厉害?”   江雪声严肃道:“不是。因为鸑鷟首领是钟不愧,而凤族后来的首领,连钟不愧都不如。”   舒凫:“……”   好端端的,你怎么骂人呢?   江雪声还没骂完:“我有时候觉得,风远渡与其一心和我分个高下,耗尽心血铸造魄月琴,倒不如早些成家,或者培养一两个能扛事的孩子。”   “他不解音律,从头学起,铸一张琴难于登天,更何况还是灵器。只为与我较劲,苦心孤诣,绞尽脑汁,最后还不是成了你的重剑?”   舒凫:“……”   大哥,别骂了别骂了。   我仿佛听见凤哥在地底猛男落泪,为你的骚话,也为我的琴。   若他重回人世,第一个要杀的,也不知是我还是你。   ……   聊骚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两人一来一往之间,魏城已经近在眼前。   “凫儿,过来。”   江雪声按低飞毯准备降落,同时顺理成章地抬手环过舒凫腰际,揽着她从云端一跃而下。   “……”   舒凫见他转变身份如此自然,心中隐隐有些悔意,觉得自己这回一时心软,让这个狗男人得手太过容易,平白送了他一笔嘚瑟的资本,忍不住酸溜溜地开口顶他一句:   “先生,你不觉得我们这样,还差些什么吗?”   比如告白啦。   以及告白啦。   还有告白啦。   “差些什么?”   江雪声携着她轻盈落地,一垂眼便瞥见少女白净的额头,忍不住凑近她失笑道,“怎么,嫌方才太过仓促,现在补一次?”   舒凫立时会意,满脸嫌弃地“噫”了一声,一个战术后仰滑退三步,夸张地举起双臂阻挡:“大哥不要啊!就算是装的,这也太油腻了!”   咣当。   江雪声难得戏精一回,还来不及收起他故意为之的油腻演技,便只听见一阵沉闷的钝响传来。   “………………”   距离他们不远处,一辆做工精巧的轮椅翻倒在地。   而轮椅的主人——谢·医学奇迹·芳年正直挺挺站在一旁,神色几度变换,目光阵阴阵晴,戴着茉莉花串的手抬起又放下,仿佛想给江雪声脑壳上来一刀,又唯恐脏了自己纤尘不染的素净衣袍。   “你……昙华真人,难得我心血来潮,前来看看你们是否安然无恙。我实在想不到,你表面光风霁月,私下里竟有这般癖好,连如此年少的弟子都不放过。”   江雪声:“……不是,你听我解释。”   舒凫:“不是,他表面哪里光风霁月了?他根本就是表里如一的狗,我不允许你这样抬举他。”   谢芳年:“?”   江雪声:“?”    第一百零六章 为师   你算个什么师尊呀!   对于谢芳年这个人, 舒凫所知甚少。   起初,她只在江湖传闻中听说,此人不良于行,擅长奇门术法, 深受凌山海信任;后来, 她在花朝节上见了他一面, 从此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的意思是, 她第一眼看见他, 便嗅到了熟悉而亲切的阴阳怪气。   打个比方, 倘若大家都是书中人物, 那么谢芳年和江雪声, 多多少少有一点“撞人设”。   虽然这个世界早已和原书say goodbye, 开始在全新的轨迹上自由驰骋,但说不定在21世纪的读者眼中,它只是变成了一本新书, 叫做《在虐文里开养鸡场》。   不过,今日一见, 舒凫对谢芳年倒是颇有改观。   一来,他会因为江雪声扮演的“油腻中年男子调戏十八岁女徒弟”人设而震惊, 可见他还有几分常识, 几分自重——简单来说就是要脸, 不像江雪声一样骚的百无禁忌,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堪称狗中王者, 独一无二, 简称王二狗。   二来……他的病弱人设,好像真不是演出来的。   谢芳年震惊之下推翻轮椅, 实现了“残疾人一蹦三尺高”的医学奇迹,但这奇迹只是昙花一现。   “昙华真人,你……咳咳!”   他刚向江雪声吐出一句正常人的谴责,便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天昏地暗,腰身好像一枝细瘦的芦苇般弯折下去,仿佛随时都会撅断。   “谢长老,你——你没事儿吧?”   舒凫被他这副行将就木的架势吓了一跳,自觉与江雪声一心同体,也该分担一点责任,踏上前便要伸手扶他。   不料,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过腰间,便只见江雪声“嗖”地从她身旁掠过,一扬衣袖扶起轮椅,而后卷起一阵妖风,将谢芳年摇摇欲倒的身躯托起,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轻轻一甩,不怎么走心地抛回到轮椅上。   舒凫:“……”   他这是……不想让她扶谢芳年?   不至于吧,这么酸的吗?   也许是江雪声动作太粗暴,谢芳年一下没坐稳,整个人不倒翁似的前后晃了两晃,面色越发苍白,看上去差点被他给颠吐了。   “你……”   “华月长老,听我一言。”   江雪声连忙抬手,避免误会进一步加深,“此事并非你看到的那样。我与凫儿,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谢芳年抛给他一个“看垃圾的眼神.jpg”,冷冷道:“昙华真人以为,我想象了什么?”   江雪声略一思忖,斟酌着道:“华月长老以为,是我趁凫儿年幼无知,花言巧语哄骗于她,满足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欲?”   谢芳年抬起眼皮:“难道不是吗?我是个瘸子,不是瞎子。昙华真人今年贵庚,这小姑娘芳龄几何,我看得出来。”   “自然不是。”   江雪声一本正经地否认道,“我与凫儿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绝非我有意哄骗。而且,是她先动手的。”   舒凫:“啊?是吗?”   谢芳年:“……”   看有害垃圾的眼神.jpg   他满怀鄙夷地端详了江雪声一阵,似乎觉得这人已无可救药,没什么辱骂的价值,便一翻手取出个琉璃盏来,凑到唇边浅啜了一口,平复自己紊乱的气息。   那琉璃盏玲珑剔透,内蕴灵光,表面刻有符咒,一看便是有些来头的灵器。   只不过,其中自然涌出的液体,似乎泛着一层淡淡的姜黄色,还有几枚梭子状的红果浮浮沉沉……   舒凫: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人到中年不得已,保温杯里泡枸杞”?   “……”   谢芳年一言不发,默默饮过疑似枸杞茶的谜之液体,白里透青的面庞恢复了几分血色,但神色依旧阴沉,看也不看江雪声一眼,只向舒凫问道,“幻境之事,都处理好了?”   “是,都解决了。这一次,还要多谢华月长老相助。”   舒凫中规中矩地回答道。   不知为何,她一看见谢芳年,便想起他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弃她弹琴难听、暴殄天物,听一次胸闷气短,听两次滋生心魔。   当时舒凫还有几分不服,心道“你懂我什么呀!这都是魄月自愿的!”,但目睹幻境以后,每当回想起凤君灿烂的笑容(炼器成功那一刻,他笑得像个三岁半的孩子),她便深感痛心疾首,一股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我说,华月长老……”   为了缓和一些内心的愧疚感,舒凫迟疑着向谢芳年道,“我知道,是我辜负了魄月琴,还有炼器师的一片心意。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学习音律,将勤补拙,至少弹出一两首能听的曲子。之前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   闻听此言,谢芳年有些意外地抬头望向她,一手搭在胸口,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细腕上一串小巧的茉莉花球。   ……茉莉花?   【丹心茉莉,三年一开,一次只开三日,乃是上好的入药佳品。】   【鸿鹄少君,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用它编手串,只是因为“好看”吧?】   也许是因为惦记着凤君,舒凫心头突地一跳,风远渡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   “华月长老,我有个问题。”   她略显急切地俯身向前,追问道,“你手上这串茉莉花,是从哪里……”   “怎么?”   谢芳年似乎不解其意,大大方方将纤细的手腕递到她眼前,把那条不起眼的寒碜手串亮给她看,“每逢花朝节,姚、魏两城街头,处处都有人在叫卖这种花串,你没见过么?我瞧着合眼,多买了几串,你若喜欢就拿去。”   说罢他随手一拂,果然在膝头摊开一整排色彩明艳的花串,山樱、绿萼梅、垂丝海棠、撒金碧桃……各色花卉一应俱全,红红白白,像是在她眼前铺开了一片旖旎春色。   舒凫微微一怔,有些失望地缩回手去,正要解释是自己误会,江雪声已经一抬手拦在她面前:   “不必了。只要凫儿想,这世上便没有她摘不到的花,不劳华月长老费心。”   舒凫:“……”   大哥,这种霸总台词不适合你。你大可自信一点,不必如此急于丰富人设,和新角色拉开距离。   谢芳年只是随口一提,见舒凫无意,便又一拂袖将花串收起,转向她淡淡道:“怎么,突然良心发现,意识到自己的琴音多伤人了?”   舒凫刚要点头,只听他接下去道:“不过,凭你的天赋,练与不练都无甚区别,倒也不必白费功夫。娘胎里缺斤短两,岂是如此容易就能克服的?你看我,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像你们一样上蹿下跳。”   舒凫:“……”   骂我就算了,你竟然连自己都不放过,我敬你是个狠人。   “不过。”   谢芳年说到此处,话头忽然一转,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你的琴虽难听,剑却好看。旁人纵使听琴听得起了杀心,再看你的剑,便又不忍心杀你了。”   舒凫摸了摸凉飕飕的脖子,干笑道:“哈哈哈,是吗。谢谢你哦。”   “好了。此间事了,我也该回凌霄城复命了。”   谢芳年不再与她多话,在轮椅扶手上轻轻一按,那轮椅便蓦地升腾而起,载着他悠悠飘向半空。   “这次弄丢了大公子的鸡……人头,又折损了不少人手,在凌宗主面前,我免不了要吃挂落。此事我替摇光峰担下了,来日再会,你们须记得这个人情。”   ……好家伙,别人都是御剑而行,他居然是御轮椅,看上去还比御剑舒服。   “谢长老。你当真要回凌霄城?”   江雪声忽然抬头唤住他,神色凛然,眉目间有几分罕见的肃杀之意,“鹓鶵一族踏上歧途,并非始于凌凤卿。如今的凌霄城,依然不是个好去处。”   “——你可知道,这些年凌家四处寻人试药,皆是出于凌山海授意,要炼制‘净化血脉’的仙丹?”   “我自然知晓。”   谢芳年垂眸应道,目光晦暗不明,“凌宗主一心复兴鹓鶵,早已不在乎手段,此事我自有主意。昙华真人,比起关心我,你还是专心培养弟子吧——她虽然毫无音律天赋,却是个一等一的剑修苗子,将来不可限量。你若是教不好,或者用……用风月之事耽误她,多半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道是什么,原来你是计较这个。谢长老不必挂怀。”   江雪声对此报以云淡风轻的一笑,目光坦荡,气度高华,俨然一派神仙风骨:   “一位优秀的师尊,怎会只因与弟子有情,就做不好传道授业这点小事呢?”   “倘若做不好,那定是因为他本就无能,只能用‘无情’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只不过,这“神仙”的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是了。   ……   两人回到魏城之时,暮色已深,一弯弦月缓缓升上树梢,天边依稀有星辰闪烁。   江雪声见城中一片狼藉,便带着舒凫前往城主府,准备先与柳如漪他们碰个头,在府上休息一晚,明日再商讨善后事宜。   令舒凫意外的是,在摇光峰众人面前,江雪声神色如常,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异样,更没有如她想象中的一般高调炫耀,在单身老蛟面前反复横跳“我脱单啦!气不气气不气气不气!”。   舒凫满心疑惑间,江雪声已经贴心地将她送到客房,在门口道了声晚安,便要转身离去。   “……”   舒凫有些不习惯他突如其来的安分,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先生,你……就这样?”   “现在就这样。怎么,不满意了?”   江雪声笑着抬手,指尖在她额头上轻轻戳了一戳,“方才不是你说,你我之间还‘差些什么’,要我‘放尊重一点’?我又不是什么魔头,你既开口,我自然会听从你的意见。”   “凫儿,你也大可放心。一位优秀的师尊,即使只是走个形式送徒儿出师,也不会如此轻率,总要给你备齐出师礼才好。”   “不过……”   说到此处,他忽然低眉沉吟道,“‘师尊’这个称呼,如今听来,仿佛别有一番风味,我倒是有些舍不得了。凫儿,不如趁现在还未出师,多叫两声来听听?”   舒凫:“……”   在修仙界,旁人一般都将“师徒”视为禁忌——也正因禁忌,所以在文学作品中衍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情趣,令爱好者欲罢不能。   但如此明目张胆,直言“我就是要将师徒当情趣”的师尊,江雪声实在是第一个。   ——讲真,你算个什么师尊啊。    第一百零七章 结缘   这聘礼我真没见过   魏城战事持续不到一天, 但战后一干纷繁琐碎的杂事,却断断续续花了半个月之久。   三千年来,守护姚、魏两城的龙气逐渐衰竭,终于在这一战中.功德圆满, 为这片土地贡献了最后的光和热, 完成了应龙君赋予它的使命。   双方交战间, 魔修惊骇万分地发现, 自己越战越是艰难, 到最后就像脱水的鱼一样, 魔气凝滞在胸口提不上来, 只能徒劳地扑腾尾巴。   而魏城一方的修士发现, 每当自己受创之际, 便有一股奇妙而温和的灵力护住心脉,让他们不至于立毙当场,能够坚持到医修赶来。   满城硝烟, 鏖战一日,无死难者一人。   或许, 这是“龙神”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神迹。   就好像无人观赏的野花,依然会在阳光和雨露中舒展枝叶, 在大地上描绘万紫千红的画卷一般。   无人铭记的传说, 至今仍在守护着世人。   ……   之后的事情, 便是各自疗伤静养,审问魔修口供, 各门各派交换一下信息, 联络一下感情, 顺便再帮魏城整顿一下市容市貌,弥补一下经济损失了。   姚、魏两城一度割席断交, 如今真相大白,魏天娇勉强接受了姚城主“卧薪尝胆”的苦衷,又顾念姚城百姓,两城关系磕磕绊绊地走上了修复之路。   姚城主之女姚篁拜入天璇峰,随明潇真人一起驰援魏城。虽然与父亲之间仍有芥蒂,但她和好姊妹魏芷见了面,解开了多年来郁积于心的死结,精气神为之一振。   舒凫心想,在不远的将来,她们大概会成为连接两城的“结缘花”吧。   凌霄城经此一役,元气损伤,气焰明显有所收敛。   不知凌奚月和谢芳年如何游说,凌山海果然没有追究长子之死,而且斩断了凌霄城与魔修之间的联系,看来魔修这口黑锅背得很稳。   只可怜凌小公子,作为鹓鶵嫡脉唯一的希望,天天被长辈押着相亲,几乎沦为生蛋工具人。尽情享受过“上等人”的福利之后,他终于体会到了旧社会包办婚姻的辛酸。   再说魔修,凝露魔君断尾求生,麾下势力一溃千里,要么自首,要么投奔其他魔君。据说,她在各地打造的“行宫”都发生了暴.动,后宫男子追求自由的斗争如火如荼。   贺修文经营的鬼市大受打击,一蹶不振,门店纷纷关停,被彻底驱逐出中州市场,只能夹着尾巴退回魔域。   一切都在改变,朝向更好的方面。   在此期间,江雪声照常与舒凫同进同出,不显山不露水,不仅外人看不出丝毫端倪,就连一向心思敏锐的柳如漪也没有察觉异样。   不得不说,光是他这份定力,就让舒凫肃然起敬。   与此同时,她内心的疑惑也与日俱增——江雪声如此故弄玄虚,究竟在策划些什么?   在他们告别魏城那一日,这个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当日一大早,江雪声就失踪了。   舒凫:“……???”   刹那间,无数个诸如《冷酷霸总的小逃妻》、《拜堂前夜我逃婚了》、《带球跑后大佬跪求我回头》……之类的狗血标题从她脑海中飞掠而过,但她转念一想,这特么不对啊,谁是谁的小逃妻啊???   ——江雪声跑了,他跑什么?   ——跑得了掌峰真人,还跑得了摇光峰吗?   龙哥,你剧本拿反了啊!   与他一同人间蒸发的,还有因为“你们都来抢本座戏份”而闷闷不乐的邬尧。   一青一白两条小蛇,就像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踪影。   舒凫不明就里,柳如漪、昭云、司非更是如坠云雾,海陆空三脸懵逼。四人分头搜索,几乎将魏城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江雪声一根头发。   柳如漪愁眉深锁:“要死,先生该不会突然大彻大悟,白日飞升了吧?”   昭云断然否定:“不可能。先生若要飞升,必定昭告天下,还得先把赵九歌杀了再走,决不会如此悄无声息。”   司非一本正经地推理:“听说我母亲当年,也是突然从海底消失,与父亲‘私奔’了。师父不在,巫妖王也不在,莫非他们一起私奔……”   “………………”   其他三人诡异地沉默片刻,然后一拥而上,按住小美人鱼的脑壳和脸蛋一顿猛搓。   ——你雷到我们了,赔钱!!!   随后,舒凫发现江雪声与掌门联络的铜镜还在,便悄悄揣在怀里,试探着向其中注入灵力,果然唤醒了随叫随到的小精灵掌门。   然而,秋掌门对此讳莫如深,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管好昙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至少不要闹出人命”。   舒凫:“不是,所以说,他又不是我的小娇妻,为什么要我管他……”   掌门皱着巴掌大的小脸,幽幽望她一眼道:“除了你之外,我实在不知还有谁能管住他。舒凫啊,死了这么多年道友,也该死一死贫道了。”   舒凫:“……”   ——掌门,你不要吓我啊掌门,这就是社畜黑化的前兆吗?   无奈之下,师兄妹四人只好一道前去向魏天娇辞行,同时为师父的不告而别致歉。   出人意料的是,魏天娇对此毫不意外,反过来向他们解释道:“无妨。关于此事,江真人已经告知于我。而且,他还留了几样东西,要我转交给你们。”   “东西……?”   “不错。正巧,花朝节第二场比赛被魔修打断,尚未决出胜者。”   魏芷在一旁含笑补充道,“结缘花放着也是放着,我与母亲商议后,决定另拟一条规则——斩杀魔修最多的一组参赛者,便是擂台赢家。舒凫、柳道友,恭喜你们了。”   依魏家母女的意思,是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颁奖典礼,表彰舒凫和柳如漪的贡献,顺便将江雪声留下的物事交给他们。不知为何,江雪声特意嘱咐魏天娇,此事不必低调,办得越张扬越好。   舒凫总觉得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满腹狐疑地应承下来。   结缘花她用不着,季韶光也已到手,不如转送给叶书生和萧铁衣吧。   不过,江雪声的“东西”又是什么?   倒是柳如漪看得很开,一针见血地指出:“师妹不必担心,说不定是出师礼呢?先生早就说过,我既已进阶元婴,当可自立门户,回到故乡统领鸿鹄遗族。”   “至于师妹你嘛……”   柳如漪眯起眼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忽然暧昧地勾唇一笑,“说不定,是先生他等不及了。”   舒凫:“……”   可不是吗。   就因为下手太急,他还被谢芳年当成了炼铜变态。   ……   颁奖典礼定于次日一早举行,在此之前,舒凫意外地见到了几张熟面孔。   其中带头那一位,正是与怀古真人意气相投的叉烧战友,靖海真人。   靖海真人来迟亿步,直接错过了整场大战,一颗除魔卫道的心无处安放,又恼恨妖修出尽风头,便在战后匆匆赶来分一杯羹。   他的“爱徒”齐玉轩并未随行,舒凫略一打听,差点被来龙去脉笑倒在地。   据说,怀古真人一夜秃头之后,便向秋掌门请辞掌峰一职,回山闭门思过,顺手将一直赖在天权峰的方晚晴逐出山门。   方晚晴无处可去,从名门小姐沦落为一介赤贫散修,自然又要跑去纠缠齐玉轩。   然而今非昔比,龙傲天成了狗刨地,白月光也成了饭米粒,齐玉轩哪里还会买账?两人几番争执,最终不欢而散。   方晚晴一怒之下,活用前世知识,将一件自己意外得来、原本用来栽赃姜若水的魔修法器藏在齐玉轩房中,转头一走了之,心中含着一丝扭曲的快意:   我不好过,你也别想!   ……万万没想到,齐玉轩反手一个举报,她还没走出五里地就被追回,两人一起送去严加审问,这会儿应该还在大牢。   舒凫也没想到,怀古真人的一段悲剧情缘,竟然会引发如此深远的蝴蝶效应。   回归正题——   靖海真人此次前来,显然不是与他们友好交流的。   事实上,他刚一抵达魏城,就劈头盖脸地质问柳如漪:“魔修袭击魏城一事,你们妖修可有参与?”   柳如漪白眼翻进天灵盖,恨不得反手一个问号呼在他脸上:“靖海真人,你白长了这对招子,若是用不着,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靖海真人充耳不闻,又冷冷接下去道:“我听说,此次昙华真人化身白蛇,莫非他与你们一样,本体也是妖物?”   “师父说得对。我就奇怪,正道修士怎么会收妖物为徒?”   有个尖嘴猴腮的男弟子接口道,“果然,摇光峰就是个妖怪窝,一丘之貉!师父,掌门一定是被他们给蒙骗了。”   “是啊。”   另一个娇滴滴的女弟子一唱一和,“我还听说,昙华真人对姜师妹照顾得很,事必躬亲,无微不至,还为了她与凌霄城作对。师徒间如此行事,唉,实在有伤风化,有悖人伦……”   “……”   舒凫听在耳中,差点没把大腿拍烂——妈呀,有内味儿了!   要不是他们出场,她还真想不起来,这原本是篇虐文啊!   虐文背景,如今又新增了师徒禁断元素(天可怜见,她一点都没感觉到禁断的快感,简直错过了一个亿),若是没几个炮灰唧唧歪歪,那真是一点都不够味儿啊!   感谢炮灰,炮灰为她的生活增添了乐趣!   天玑峰不愧是校园霸凌大本营,从老师到学生上下一心,将傲慢与偏见演绎得淋漓尽致。   只可惜,舒凫袖子刚撸到一半,魏天娇便遣人来通知“颁奖典礼即将开始”,她只好意犹未尽地将袖子放下来,换上一副灿烂笑容:   “靖海真人,魏城正要昭告天下,感谢我们妖怪窝侠肝义胆、惩恶除奸,不如您也一起来看看?说不定能创造另一个医学奇迹,让失明患者重见光明呢。”   靖海真人:“……”   ……   话说这一日清晨,天公不知发了什么疯,先是下了一场濛濛细雨,雨后一弯明媚的彩虹横贯天际,赤橙黄绿青蓝紫道道分明,清晰度起码1080P,像是有人用水彩画上去的。   接着,便是云霞漫天,五光十色,层次分明,一刻不停地流转变幻,仿佛一条七彩的河从天空中流过。   天降祥瑞,莫过于此。   舒凫和柳如漪,就在这一片霞光映照中登上高台,沐浴着天玑峰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接过魏天娇郑重递给他们的赠礼。   除了结缘花之外,柳如漪还收到一个来自江雪声的礼包,打开后险些晃花了眼——其中两样物事,分别是一顶金光璀璨的凤冠,以及一袭繁复华美的青蓝色曳地长袍。   舒凫:“?????”   难道是她搞错了,江雪声其实要向柳如漪求婚?   不不不不不,这也太雷了。   只听魏天娇解说道:“柳道友……不,沉璧真人,昙华真人托我转告你,你本是鸿鹄当代族长,不该一直屈居于他门下。今日他略备薄礼,从此你便可出师,与他道友相称了。”   【你看,我就说嘛。】   柳如漪冲舒凫一挤眼睛,笑眯眯地传音道,【果然是出师礼。先生也真是的,还偷偷摸摸搞什么惊喜,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魏天娇又道:“这长袍每一寸,都是以青鸾之羽编织而成;凤冠上的装饰,是用青鸾涅槃时换下的鸟骨磨制。昙华真人说,‘这便是青鸾口无遮拦的代价,如漪见了一定欢喜’。”   “……”   舒凫扭头向台下望去,果然看见师小楼与一干天衍门弟子站在人群里,师小楼以袖掩面,浮夸的嘤嘤声不绝于耳:   “天啊,昙华他不是人啊!他竟然拔青鸾的毛给鸿鹄做衣服,徒孙们,你们评评理,这是人干的事情吗?我说鸿鹄没有,说龙族有两根狼牙棒,那都是祖宗遗训,不关我的事啊……”   舒凫:“……”   这一段关于“有没有”的恩仇,到底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啊。   另一边,柳如漪则是喜出望外,立刻抬手将凤冠戴在头上,美滋滋地原地转了一圈:“如漪多谢师尊。”   舒凫好气又好笑,在内心暗暗为师小楼点了根蜡,转头去接自己的礼包。   礼包一开,只见其中光华万千,异香弥漫,几乎将她原地冲个倒仰。单论这特效,竟是远胜于柳如漪的青鸾两件套。   “……???”   舒凫一连眨了好几次眼,好不容易适应那一片明亮灼眼的光华,才发现这“礼物”是一枝洁白如雪、晶莹如玉的昙花,足有一人多高,花瓣足以将她整个人裹入其中。   魏天娇微笑道:“白雪幽昙,五年一开,一夜即败,芬芳怡人,乃是不可多得的灵物。这株昙花更是罕见的‘花王’,出自东海玄玉宫,百年未必得见一次,可遇而不可求。光是随身携带,便有汇聚灵气、洗经伐髓之能。”   “哦,哦。”   舒凫下意识地应声,心中某个角落忽然微微一动。   江雪声说过,是玄玉宫——也就是东海月蛟一族,为他“寻得一具躯体”,让他的元神得以托体重生。   那么,这朵花该不会是……   “昙华真人有言,他愿以此花为聘,与舒凫道友结一生一世之缘。至于出不出师,那倒还在其次。”   魏天娇道出这句惊世骇俗的话语之时,舒凫的指尖也触碰到了如冰雪、如月光一般皎洁的花瓣。   【凫儿。】   江雪声的嗓音浸着沉沉笑意,在她脑海中响起。   【我说过,只要你想,这世上没有你摘不到的花。我不死,花便不败,今生都将伴你左右,为你而开。】   “……”   听见这声呼唤,舒凫忽然诧异地意识到,分明才暌违不到一日,她竟然已经开始想他了。   她深受感动,忍不住摩挲着花瓣轻声道:   “先生……”   “……你的人本来就是我的,这不相当于什么都没送吗?”   江雪声(昙花):“……”   “开玩笑的,我懂你意思。”   舒凫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在众人“震撼我妈一整年”的目光环绕下,伸手握住了一片狭长的花瓣。   白雪幽昙,顾名思义,自带一缕冰凉沁骨的寒意。但是,那花瓣与她掌心肌肤相贴,触感却是温暖而柔软的。   就好像花中有个人,轻轻回握住了她的手一样。   “我接受这聘礼。有道是‘昙花一现’,先生与我之缘,大概就叫做‘昙花一直现’吧。”    第一百零八章 同心   说最浪的情话,做最狗的侠侣   舒凫触碰昙花那一刻, 只见光芒大盛,有如旭日初升,而后渐渐收束为一点,花朵优美的轮廓在光幕之中变换姿态, 凝聚为仙姿玉质的人形。   “凫儿, 久等。”   消失一日的江雪声站在她面前, 声色温煦清和, 掌心向上, 珍而重之携起她的手, 如同掬起一捧明珠。   “……”   舒凫反手在他掌心拍了一记, 没舍得使力, 口中象征性地顶了一句:“就你会玩, 皮得很。”   她抿了抿唇平复心情,余光迅速向周围一扫,绷着脸压低嗓音:“真是, 大家都看着呢。我现在倒数三二一,靖海真人必定大喊‘大逆不道, 罔顾人伦’。”   “你——你们简直,大逆不道、罔顾人伦!”   话音刚落, 她连“三”都没数, 便只听靖海真人勃然怒道:   “你们可知, 如此行径,只会让九华宗沦为天下笑柄?此事干系重大, 须请掌门定夺……”   江雪声眉眼含笑, 斯文和善地回了一个字:   “滚。”   “…………”   靖海真人一整篇大义凛然、慷慨激昂的指控, 就被这凉飕飕的一个字堵在喉间,继续说也不是, 不说也不是,一张高山白雪似的面孔涨得通红,看上去仿佛冰镇小龙虾。   舒凫拽了拽江雪声的衣袖,用众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道:“师尊,别这样。靖海真人这次成语都没用错,他已经很努力了。”   靖海小龙虾心口又中一箭,脸色冷得像能溜冰:“你还有脸叫他‘师尊’?姜若水,你小小年纪,就如此不知廉耻,可见心术不正……”   舒凫:哇,这话有点耳熟啊。   原女主走火入魔,打伤恶毒女配那会儿,他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江雪声提议让舒凫“出师”,主要便是为了免去闲言碎语,绕开靖海真人这一关(原本还有怀古真人,不过他已经秃了),为身心俱疲的秋掌门保留一分清静。   只不过,与掌门交谈过后,江雪声便意识到:天玑峰对摇光峰的敌意由来日久,而且早有飞短流长,乃是一窝阴魂不散的酸鸡。   即使他愿意暂退一步,走个形式主义出师程序,酸鸡峰也不会放过他——准确来说,是不会放过掌门,一定会抓住这个把柄兴风作浪。   既然如此,他又该如何处置呢?   与舒凫发展地下关系,做一对见不得光的秘密情人?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想一想都会让人窒息。   所以,江雪声的回答是——   开自己的车,从别人身上碾过去,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当然,靖海真人身为和男主一起追杀入魔女主的高冷师尊、正道栋梁,性情不可谓不刻板,显然不是易与之辈,不可能被一个“滚”字劝退。   就好像此时此刻,即使剧情早已偏离十万八千里,靖海真人亡女主之心不死,依然在因果律作用下锲而不舍地与舒凫作对。   “好。好啊。”   他面色铁青,怒极反笑,咄咄逼人地踏上一步,“江昙,我原本只道你桀骜轻狂,标新立异,方才与妖物之流为伍。我实在想不到,你竟然自甘堕落到如此地步……”   江雪声对他的指控不屑一顾,扬眉笑道:“心之所向,情之所钟。我倒想问问,什么天理人伦能越过这一步?”   “人伦,人伦,本该是‘伦’为‘人’而存在,而不是摧折天生地养的人性,去圆旁人划定的‘伦’。说到底,何为伦,何为不伦,又该由谁来决定?”   “……不过,算了。左右我也不是人,与你们争论‘人伦’为何物,又有什么意趣呢?”   说完,不等靖海真人反应过来,江雪声便转向身披长袍、头戴凤冠,如同女帝(?)一般光彩照人的柳如漪,和蔼可亲地将一只手搭在他肩头,展颜笑道:   “如漪,之后便交给你了。”   “好……啊?”   柳如漪应到一半才察觉不对,狐疑道,“先生,你说什么交给我?”   江雪声坦然道:“摇光峰啊。”   柳如漪:“……啊???”   “我知道,此事有些突然。不过,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江雪声叹了口气,抬手在柳如漪肩头重重一拍,后者差点没给他跪下,“你想,凫儿结丹以后,必然要游走天下历练,我将白雪幽昙给了她,那便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真嫁,你意会一下,总之我是要随她走的。”   “既然如此,不如一劳永逸,我今日便将摇光峰掌峰之位传与你——此事我已知会掌门,除了靖海尚不知情以外,其他各位掌峰都没有异议。”   “从今以后,执掌峰中庶务,辅佐掌门,教导新弟子等一应事宜,我便转交给你了。”   柳如漪:“?????”   什么意思???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们一群大佬已经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没有鸟权吗???   柳如漪双膝一软,骤然感觉到了凤冠沉甸甸的分量,脑海中忽然有句台词一闪而过:   ——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似乎是舒凫与他提起过,也不知是用来形容谁,总之放在他身上很合适。   柳如漪怎么也想不到,江雪声精心准备这份“出师礼”,昭告天下为他加冕,到头来,竟是居心险恶,要在他头顶扣上一口名为社畜的锅。   什么出师礼,这分明是断头饭啊!   看看他这位便宜师父,那春风满面的笑容,意气风发的姿态,轻松愉悦的口吻,无一不在述说:   【如漪,恭喜你毕业,从今儿起可以开始996啦!】   最可恨的是,后头还有一句:   【为师和你师妹度蜜月去了,勿念。】   ……我可去你的吧!!!   柳如漪满心悲愤,一时间钳口结舌,只能用目光表达“我是不是你充话费送的”,却半点也没有传达给江雪声。   江雪声的目光一心一意凝注在舒凫身上,眼中波光潋滟,没有漏出一分一毫。如果说往日是“天悬星河”,如今他这双眼就是舞台追光灯,只管照亮舒凫一个人,哪管身后洪水滔天,柳如漪在冰冷的黑暗中绝望挣扎。   “师尊,你变了。”   柳如漪凄然道,“我早知你为人恶毒,却不料你坠入情网以后,竟然还能毒上加毒。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都毒不过你的心啊。”   江雪声:“无妨,我余生都在情网之中,你慢慢会习惯的。”   柳如漪:“……滚!”   江雪声十分好说话,当场便贴心地“滚”了。   只见他一伸手将舒凫揽到自己身边,而后又是一片灿烂华光流转,仙人清隽出尘的身姿再度发生变化——   这一次,光芒散尽之后,堂而皇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条宛如冰雪雕刻而成的美丽白龙。   那皎皎无瑕的风姿,一如清明月色,亦如月色下悄然开放的幽昙。   “你这是……元神化龙?!”   靖海真人骇然道,“龙乃群妖之首,要将元神炼化为龙形,唯有蛟族大妖方能做到。江昙,你究竟是什么人?身为大妖,你隐瞒身份潜入九华宗,究竟有何居心?!”   【错了。】   白龙没有开口,话语声却在众人脑中响起,深沉浑厚,如同奏响洪钟。   【我从未有意隐瞒,只是懒得告诉闲杂人等罢了。你不知道,只因在我眼中,你还不配知道。】   “你……!!居心叵测的妖物,还敢在此逞口舌之快!!”   靖海真人怒而拔剑,却不料江雪声比他更快,游龙之姿何等迅猛矫捷,当下一伸爪携起舒凫,如同一道裹挟着雪粒的北风般呼啸而起,龙尾横扫,瞬间将围观起哄的天玑峰弟子掀翻一片,带起哀呼不绝。   此处没有银鞍照白马,但这条白龙,却是真正的“飒沓如流星”。   舒凫也迅速反应过来,纵身一跃登上龙头,双手扳住那对白玉一般的龙角,放声笑道:   “先生,你几时练出这番本事?‘元神化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江雪声轻笑道:“我的本事还多着,来日方长,你以后总有机会一一见识。”   话甫落,白龙御风而行,扶摇直上,载着舒凫一举冲破满天云霞,直往高邈无边的晴空而去。   而后,就在那缤纷绚烂的云霞之上,舒凫惊讶地发现——   “……巫妖王?”   为什么邬尧会在这里?   而且,还是以青蛟原形的姿态,在天空中像贪吃蛇一样一圈又一圈地盘旋飞舞,朝向周围的云层中挥洒灵力?   不对,等一下。   如此说来,今日一早突然天降喜雨,之后又是彩虹,又是霞光漫天,为江雪声的告白造足了势头,难道全都是……   “江昙!!!”   舒凫刚想到此处,便只听见邬尧一边转圈,一边气急败坏地怒骂道:   “你搞定了没有?!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本座才能停下来?我警告你,你别仗着你是龙君,就对蛟族颐指气使,本座可不怕你!”   舒凫:“……………………”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原来,都是巫妖王在负重前行。   她对江雪声这种有违蛟道的行为表示严厉谴责,然后开口补充道:   “先生,此时天象正好,我想在这里结个丹。其实,当日离开幻境以后,我便已突破瓶颈,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江雪声颔首:“好,我也正有此意。”说着转向邬尧,“继续,等凫儿结丹之后再停。”   邬尧:“我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   于是那一日,全城之人都亲眼目睹,满天艳烈如火的云霞间有惊雷鸣动,电光击穿云层,四下飘散的云气犹如落花纷飞,在天上卷起了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壮丽花海。   出人意料的是,尽管江雪声离经叛道,但或许是这场面太过震撼人心,旁人谈论时竟然少有批判,只是慨叹他情深似海,为了心上人甘愿轻弃九华宗掌峰之位,随她一琴一剑行走天涯。   天地为媒,山河为证,日月星辰为花烛,虹光霓彩为霞帔。   如此登峰造极的装×境界,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至于想要追上去讨个说法,却和徒儿齐玉轩一样,被劫雷劈个正着的靖海真人……   与十八岁结丹的天才剑修,以及她和江雪声之间的绝美爱情相比,又有谁会在乎呢?    第一百零九章 凤仪   一山更比一山骚   魏城一战数月后, 东州。   五州之中,西州各宗门以凌霄城为首,无不俯首称臣,如今大多已被凌家子弟把持, 形同凌霄城下属子公司。   南州大大小小的修仙宗派, 多与九华宗关系亲厚, 在秋掌门苦心经营之下, 呈现出一派其乐融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睦景象, 足以与凌霄城分庭抗礼。   中州门派与家族大多自立门户, 其中又数姚、魏两城根基最稳, 实力最强。天狐一族的故乡“青丘”, 亦是位于中州。   北州群山绵延, 地广人稀,而且邻近魔域,向来为正道修士所避忌。纵观整个北州, 数得上名号的只有一个天衍门,不知隐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堪称“死宅见首不见尾”。   而在东州,又是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气象。   玄玉宫远居海外, 虽然偶尔前来东州选拔弟子, 但并无拓展势力范围之心。   位于东南方的广袤山林, 则是琼枝玉兔一族的地盘。除了无知无畏的外乡人之外,很少有人胆敢踏足。   此外, 在东州地界, 近年来另有一个门派崭露头角, 蒸蒸日上,俨然有与玄玉宫争锋之势。   这个门派所在之处, 名为“栖梧山”,据说是前些年新改的名字,尽显现任掌门的雄心壮志。   而门派的名字,就叫做——   “凤、仪、门?”   栖梧山脚下,一座专供修士落脚的客栈中,大堂里座无虚席,皆是身着各门各派服饰、风尘仆仆的远客。   光从打扮上便能看出,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也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方才在此地汇聚一堂。   满堂喧哗的谈笑声中,一个梳双鬟的俏丽少女撑着下巴,扑闪着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向同伴发问道:   “阿恬,你再多与我讲讲。这个凤仪门,它厉害么?”   “呃……”   坐在女孩对面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约摸十七八岁年纪,神色间还带着掩不去的孩子气。被少女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禁脸上一红,略带局促地别开视线道:   “我,我也是第一次来东州,对凤仪门所知甚少。菡萏师姐如果有兴趣,可以问问其他前辈。”   少女不满地鼓起脸颊:“不,我就要听阿恬讲。师父让你照顾我,你都忘了吗?”   少年额角冒汗,目光游移不定,双颊绯色渐浓:“这……师姐,你就别为难我了。”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出身于青城白家,机缘巧合之下,三年前与舒凫共同经历“穷奇事件”的小公子——白恬。   他前往天衍门交换一段时日后,刚一回到九华宗,就被师父白涟真人派了个新任务:   与他的师姐菡萏一起,赶赴东州新起之秀凤仪门,参加他们举办的“秋猎大会”。   这位菡萏仙子无亲无故,本是一朵白莲化形(她误以为白涟真人是自己同族,执意拜入他门下,不料师尊竟是个李云龙),性情天真活泼,不谙世事,最爱缠着白恬问东问西,时常让他无所适从。   所谓的“无所适从”,是指——   怎么办,我觉得师姐好可爱,我是不是又直回来了?   不行,我不能背叛柳公子!我已经决定要喜欢男人了!   可是师姐好可爱,我可以……   不行不行!我不可以!   ……   诸如此类,往复循环。   这三年来,柳如漪直得顶天立地,比猴哥那根定海神针还要坚.挺,对自己的原则矢志不移:穿最美的女装,做最铁的直男。   性向如天堑,就连一往情深的白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今生今世,大概是没希望了。   就在他百般纠结(要不要做回直男)之际,耳畔忽然有个带笑的清朗嗓音响起:   “怎么,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就来参加‘秋猎’了?”   白恬抬头望去,只见发话之人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白衣轻剑,发尾微微打着卷儿,发色比常人稍浅一些,在日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明亮的浅褐色,在脑后束成一把清爽利落的高马尾。   少年神采飞扬,双眸粲粲如星,眼底盈着一潭洒脱不羁的笑意,几乎要满溢而出。   白恬一见之下,顿时有些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地挠着鬓角道:“请问这位道友,你是……”   “我姓秦,名叫秦欢。”   少年爽快地应道,向他行了个平辈礼,“我来自西州白鹿山,与你们九华宗有些渊源。道友,交个朋友?”   “白鹿山……”   这个地名唤醒了白恬的记忆,他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对了,就是那个擅长御兽的门派!我记得,当年柳公子提起过——”   “不错,正是我们。唉,我派如今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难为你还记得。”   秦欢点头笑道。虽然他口中自嘲,神色间却不见颓丧之态,反而有种不卑不亢的风度。   “白鹿山紧挨凌霄城,隔三差五就被他们刮一层地皮,实在朝不保夕。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就是奉掌门之命,打探一番凤仪门的情况,看看能否举派搬迁,依附一二。”   白恬不解道:“可是,若你们要依附大宗门,九华宗岂不更好?摇光峰帮过你们,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秦欢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九华宗与凌霄城针锋相对,掌门担心殃及池鱼。我们小门小户,只求安稳度日,不敢掺和大宗门之间的纷争。”   见白恬面露失望之色,他立刻敏锐地换了个话题,改口道:“对了,你们来此之前,没有人告诉你们何为‘秋猎’吗?”   “这……”   白恬越发窘迫,“师父对于这些细枝末节,一向不大关心。他只说‘秋猎大会’是凤仪门举办的活动,会上可以捕捉灵宠,让我带师姐出来……见见世面。”   他不敢直说,真实原因是菡萏追着田馨的大黄撸,天天把大黄撸到炸毛。田馨不胜其扰,许云龙又懒得调解女生矛盾,索性把菡萏派到秋猎大会,让她自己抓一只得了。   就在此时,白恬只听见“喵呜”一声,有个毛绒绒的白团子攀到秦欢肩头,一双小巧玲珑的尖耳朵微微抖动,浑圆的蓝眼睛好似宝石一般。   白恬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只毛发蓬松的白猫。   只见这猫通身都是一团雪球似的洁白,没有一丝杂色,活像只小绵羊,还有一条云朵般轻柔绵软的大尾巴。   不过,它有一点与普通的猫不同——它的四肢特别短,小手小脚,整只猫就像一团贴地滑行的流云,堪称猫中柯基。   如果舒凫在这里,她一定会兴奋地大喊:   拿破仑矮脚猫!这是拿破仑矮脚猫!我知道,我在网红视频里见过!   但白恬对猫的品种一无所知,此刻更是无心计较,一门心思扑在瞬间狂化的师姐身上:   “菡萏师姐,你冷静一点,不要随便撸别人的猫……”   菡萏:“放开我!阿恬,你不要阻止我!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只小猫身上!”   “……?!”   白猫似乎受了惊,当即扒着秦欢肩头后退一步,像块皮草似的挂在他肩膀上,只探出半个脑袋。   “别紧张,小白。”   秦欢安抚性地拍了拍白猫前爪,笑着解释道,“这猫是我新交的朋友,尚未与任何人缔结契约,脾气有些怕生。仙子若是想要自己的灵宠,且待几日后秋猎大会,那便应有尽有了。”   他见白恬和菡萏都一脸茫然,活脱脱便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小白,索性送佛送到西,简明扼要地为他们讲解了“秋猎”规则。   所谓“秋猎大会”,顾名思义,就是在每年秋天举行,由主办方划定一片区域,供众人进入其中捕捉灵兽,缔结契约。   不过,凤仪门的“秋猎”又有几分不同,据说是在一处特殊的秘境之中举行,内中别有洞天,地形广袤且复杂多变,远胜于九华宗的入门试炼。   秘境开启后,所有参会修士集体进入,各凭本事,看谁能在有限时间内捕捉到最强的灵兽,每人仅限一只,不可更换。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场口袋妖怪训练家的盛会,只不过每人限带一个精灵球。   “今年的秋猎大会,又与往年不同。”   秦欢神秘地压低嗓音,“你们可知道,凤仪门的少门主,就快要成婚了?这次秋猎,说不定便是他的大婚庆典,‘奖品’自然会格外丰富些。”   话音未落,他头顶就被白猫拍了一爪子,当即“嗳哟”一声捂住脑门:   “抱歉抱歉,是我失言。我的意思是,对我们白鹿山的修士来说,灵兽都是生死与共的伙伴,绝对不是‘物品’。只是,我不确定凤仪门……”   “凤仪门怎么了?他们不把灵兽当伙伴吗?”   白恬心生好奇,正欲追问,忽然只觉周围声息转弱,陷入一片古怪的寂静之中。   一时间,高谈阔论、闲聊吹水之声都比方才轻了许多,莫名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错觉。   “……”   白恬隐约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转头向门口望去。   只见一名黑袍青年站在门口,抬手撩起门帘,牵着另一位面戴轻纱的白衣女子缓步而入。   那青年生得俊眉修目,英姿潇洒,身材纤长而匀称有致,托着门帘的手骨节分明,足以令任何一名怀春少女怦然心动。背上一柄暗沉沉的黑铁重剑,无鞘,约略有半人宽,剑身上隐约可见一段灵光浮动,光是看着便给人以沉稳安心之感。   至于那位女子,尽管她大半面容都隐藏在雪白的面纱之下,但仅凭一双婉转多情的美目,两弯似蹙非蹙的黛眉,以及扶风杨柳一般婀娜多姿的体态,便足见其风华绝代,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   满堂修士为这两人的神韵和风姿所倾倒,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以目光无声询问:   ——这是哪一门、哪一派的修士,怎么从未见过?   “……”   不知为何,白恬总觉得这两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但他在记忆中极力搜索,却又毫无痕迹,确确实实是两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不对,准确来说,这种“明明见过却认不出”、“明明是同一个人,形象却迥然不同”的感觉,他好像也曾在哪里体验过……   白恬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这对神仙眷侣的内心活动是——   【卧槽,小白怎么在这里,他也来捉小精灵?先生,他一直盯着我们看,我们的变装不会暴露吧。】   【放心吧,凫儿。我准备的这套行头完美无缺,其中附有掌门的幻术,足以瞒过一般的元婴修士。凭白恬那可怜的小脑袋,还想象不到我们会使用这一手。】   【你确定吗?他可是见过柳师兄的,未必不能看破女装。】   【他会对如漪一见钟情,就说明他不具备看破的能力。比起这个,此地还有更棘手的人……】   【谁?】   【另一个“小白”。你看见那只猫了吗?虽然他极力隐藏气息,我也无法辨别他的元神本相,但我可以确定,那就是谢芳年的化身。看来,他和你我一样关心凤仪门。】   【不是,等一等……啊???】   舒凫——也就是身背重剑的黑衣青年,不得不立刻咬住舌尖,才勉强阻止自己叫出声来。   她不敢置信地向那只白猫望去,恰好迎上他蓝宝石一般熠熠生辉的眼瞳,脑海中旋即有新的传音响起:   【……昙华真人。我本以为,自己假扮灵宠潜入,已经是奇思妙想之极致,想不到一山更比一山高。】   【看来,这一次是我输了。毕竟,我现在还是一只公猫。】    第一百一十章 共此夜   来看看我的夜光手表   俗话说, 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谁又能想到,舒凫和江雪声飘然而去数月,如今在东州与谢芳年狭路相逢, 不是撞衫, 而是撞了个变装呢?   只不过, 一方变装是性转, 另一方则是换了种族。   这数月来, 江雪声与舒凫一直在旅途之中, 路线轨迹可以简要概括为:东海玄玉宫——海底鲛人聚落——琼枝玉兔度假山庄——栖梧山。   简单来说, 就是将流传千年的龙族旧部, 一个不落地走了一遭。   只可惜, 玄玉宫掌门凌波正在闭关,舒凫与其失之交臂,只有一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漂亮姐姐相迎。   她在玄玉宫盘桓月余, 宛如乡下人进了大观园,放眼千红摇曳, 万艳芬芳,一百二十钗都数不完其中的仙姿玉骨, 身心获得极大治愈。   在此期间, 江雪声为她新铸了一柄玄铁重剑, 用来代替身心俱疲的魄月琴。   不出所料,魄月琴又闹了一次别扭,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下岗危机。   在鲛人和玉兔的故乡, 舒凫同样受到热烈欢迎, 还有幸拜访了司非的父母和两个姐姐,以及昭云的十八个哥哥。   据说, 司非之母名为“司命”,少女时代与人族男子相恋,因为父亲多疑,不信任情郎真心,便凭着一腔意气为爱私奔。   然而好景不长,情郎的亲族无法接受他与鲛人相恋,将司命视为洪水猛兽。他们不仅棒打鸳鸯,而且意图将她扣押,炖成一锅延年益寿的鱼汤,送去黑市上卖个好价钱。   对方心狠手辣,司命也不是心慈手软的小美人鱼。她得知消息以后,连夜揪着情郎回到海底,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你考虑一下,是要入赘我族,与那些想杀我的人一刀两断,还是被我扔去海里喂鱼?”   情郎:“?”   当然,他选择了入赘。   即使家人反对,即使司命一言不和就要把他扔去喂鱼,他也对她一心一意,白首不离。   舒凫热泪盈眶:这可真是一个感人的爱情故事啊!这就是海的猛女吗?   ……   再后来,听闻凤仪门的秋猎大会召开在即,舒凫便随江雪声一起来到栖梧山,乔装改扮,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只是“混入”的方式,稍微有些特殊罢了。   根据江雪声的说法,这凤仪门名字取得可疑,崛起的过程也十分蹊跷。   首先——   一代人之前,他们根本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做铁拳帮、傲剑门什么的,因为又俗又龙套,从未入过江雪声的眼。   自然,这座山原本也不叫栖梧山,据说是叫做“千秋峰”,其中的山谷叫“万代谷”,一听就红不起来。   现任掌门上位后,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改了派名与地名,从此便仿佛真有龙凤之气护体一般,芝麻开花节节高,门派日渐发展壮大。   当然,江雪声对这个门派一无所知,他们身上也不可能有什么龙凤之气。   事实上,当年凤族栖居之地——也就是真正的“栖梧山”,他刚一苏醒便去看过。   三千年后,栖梧山早已人去巢空,似乎还经历过山火,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连一根凤毛都没留下。   “凤仪门”崛起之初,江雪声听说这个名号,只当是一群攀龙附凤、沽名钓誉之徒在蹭热度,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   但近年来,凤仪门声望渐长,他渐渐心生疑念,猜测背后可能另有原因。   造访东州几位老朋友之后,所见所闻所感,越发加深了他的怀疑。   所以这一次,就像当初潜入青城调查大黄一样,江雪声和舒凫改头换面(顺便换了个性别),披上一张足以乱真的假皮,作为秋猎大会的参加者前来。   只是没想到,这才刚一进门,就与老熟人打了个照面。   更离奇的是,江雪声一眼便看出,谢芳年并非将神识依附在白猫身上,而是真的“变成了一只猫”。   换句话说,这只猫现在就是他的本体。   舒凫:【那……那他现在,岂不是没穿衣服?】   妈耶,好瑟哦!   江雪声促狭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如漪变成鸟形的时候,同样没穿衣服,你还骑过他。】   舒凫:“……”   也是哦。   不知为何,一想到苦情社畜996师兄,突然就觉得一点都不瑟了。   大概是因为她还有良心,良心还会痛吧。   但不瑟归不瑟,对舒凫来说,“撸猫”实在是一种铭刻在DNA之中的本能,尤其还是如此蓬松可爱、身娇体软的小猫咪。此刻她内心的狂化指数,其实不亚于菡萏。   因此,在旁人看来,就是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双眼放光,直勾勾盯着秦欢肩头的小白猫,好像要把它生吞活剥。   谢芳年:“……”   ——虽然不知她在想什么,但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而,他还来不及阻止秦欢,后者已经拱手道:“在下白鹿山秦欢,两位道友风采不凡,不知来自哪处仙山?”   舒凫立刻来了个就坡下驴,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这位是我……我夫人,名为风雪雁,乃是玄玉宫弟子。在下舒大强,只是个无名小卒,侥幸得夫人垂青,不足挂齿。”   玄玉宫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反正东海月蛟是龙族后裔,仔细计较起来,其实也不算胡诌。   不过……   怎么说呢,虽然距离确定关系已有一段时日,也没少见过亲朋好友,但当众将江雪声称为“夫人”,好像还是挺羞耻的。   “……”   谢芳年也被他俩的厚颜无耻噎住,好好一只猫,居然像马一样打了个响鼻。   他在传音中问道:【你们取假名便罢了,为何还要姓风?】   江雪声坦然回答:【为了引凤出巢。倘若此地真有凤族,听见风姓,说不定会格外留意一二。你呢,为何计较我的假名?】   谢芳年:【我未曾计较。只是……你们两人的取名风格,实在相去甚远。昙华真人博学多才,难道不会为徒儿取个好名字?】   江雪声:【徒儿,什么徒儿?谢长老,我建议你措辞到位一些,称呼她一声“江夫人”。而且,你对于别人的道侣,未免太过关心。】   【可我分明听说,如今你才是“舒夫人”……】   谢芳年正要反唇相讥,却不料舒凫不堪其扰,为了阻止两只小学鸡聒噪,她忽然闪电般地伸出手去,一把擒住了小白猫的下巴。   然后,她不紧不慢、手法娴熟地……挠了起来。   谢芳年:【等等,你做什……】   剩余的话语,淹没在了一连串生理性的“呼噜呼噜”之中。   从下颚处传来的快感直达神经中枢,如同涨潮般一浪高过一浪,瞬间麻痹了谢芳年千锤百炼的语言能力。   很少有人能逃过撸猫的诱惑,也很少有一只猫,能够在被人挠下巴的快感中保持清醒。   舒凫:多好的一只猫,如果里头没有人就更好了。   她放开手痛痛快快地挠了个爽,下意识要将手移向胸口和肚皮,猛然回想起“这猫终究还是个人”,一转头又迎上舒夫人“今夜谋杀亲夫”的幽怨视线,两相权衡之下,只好悻悻地将手缩了回来。   “道友,你这猫……挺可爱的。”   她没话找话地向秦欢尬笑道,转身在酒桌另一侧坐了下来,又让江雪声坐在自己旁边。   两人刚一落座,白恬和菡萏便一左一右凑近前来,好奇地探头探脑。   菡萏:“舒大强哥哥,你生得好俊呀!与你夫人真是天生一对,真教人羡慕。”   白恬:“这位……舒夫人,你给我的感觉,很像我一位朋友。不知夫人可认得沉璧真人?他是九华宗摇光峰掌峰,昙华真人之徒。”   江雪声:“……”   ——那可太认得了,他现在应该想将我千刀万剐。   自然,他并未据实相告,而是低垂长睫,以一种柔美的、弱不胜衣的姿态摇了摇头,好像动作再剧烈一些,他就会喘不上气似的。   “抱歉,这位小兄弟。”   舒凫恰到好处地补充道,“我夫人身体柔弱,不便多言。”   ——个屁。   她只是担心江雪声三句话就忍不住骂人,满腹阴阳之气外泄,分分钟原形毕露。   想当初她一语成谶,毒奶江雪声是自己的小娇妻,想不到一转眼就会实现。   除了白恬和菡萏之外,也有其他修士跃跃欲试,想要与这对郎才女貌的道侣结交。   但江雪声就像菟丝花似的,全程楚楚可怜地依偎在舒凫身侧,寸步不移,舒凫又一直对“她”嘘寒问暖,添茶倒水、盛饭夹菜,照料得无微不至,完全没有第三者介入的余地。   谢芳年:“……”   如果猫能翻白眼,他这会儿早就把一对蓝眼珠给翻没了。   众人无从套近乎,各自惋惜一阵后,又将注意力转回到凤仪门和秋猎大会上。   有人赞叹道:“这凤仪门,也不知有什么秘法。每次秋猎,秘境中总会出现数不清的奇珍异兽,让人眼花缭乱。如今啊,但凡是御兽修士,没有一个不心生向往的,传承更为悠久的白鹿山反而没落了。”   有人疑惑不解:“不过,他们究竟从何处找来这些异兽?还是说,那秘境本身另有玄机……”   有人开始科普:“道友有所不知。凤仪门原本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门派,他们拥有秘境,年年召开秋猎大会,都是改名为‘凤仪门’之后的事。我猜啊,是遇上贵人相助了。”   有人还在八卦:“我听说,凤仪门少门主要结侣了?对象是哪家小姐?唉,太可惜了,我还想着能不能将自家女儿介绍给他。”   “……”   舒凫侧耳细听一阵,只觉得其中毫无营养的灌水多过有效信息,显然这些人也不知凤仪门底细,只是前来跟风捡便宜。   要想打探消息,还是得等到秋猎大会开幕。   想到此处,她与江雪声交换了个眼色,面带歉意地转向秦欢道:“秦道友,我夫人身上不大爽快,我先扶她回房休息了。道友若不嫌弃,明日我们便一道启程上山,前往拜访凤仪门。”   秦欢自然点头称好,目送着两人相携上楼,转向白猫感叹道:“小白你看,舒道友真是一等一的好夫君。而且他还喜欢猫,可见是个温柔细心的人,不逊于我们白鹿山。要是天下修士都如此,那该有多好啊。”   “……”   谢芳年回想起方才被挠下巴的羞耻经历,就地盘成一个雪团,把猫猫头埋进柔软的大尾巴里,再也不肯出声了。   ……   与此同时,刚刚尽情享受撸猫快乐的舒凫,这会儿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两人刚一进入客房,江雪声便反手在房门上施了个禁制,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天姿国色的美人面孔,款款向舒凫靠近:   “凫儿,你方才与谢长老玩得很开心啊。”   “是,是啊。”   舒凫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有些气短地应声道,“先生,你别多心,我只是在撸猫而已。你想想,你还是条白蛇的时候,我也曾经撸过你。”   “那不一样。我只是附身于白蛇,而白蛇并不是我。”   江雪声心平气和地纠正道,“你不觉得,对另一个男人动手动脚,这件事不太好吗?”   舒凫忿忿道:“我……我已经努力控制自己,没有对猫肚皮和猫铃铛下手了,你还想要我怎样?”   ——没有人可以拒绝小猫咪!没有人!   ——就算是舒大强也一样!   江雪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猫肚皮和猫……你还肖想过这些。凫儿,你很敢想啊。”   舒凫拍案道:“我肖想的是猫,不是人!要不然你也变成猫,我立马在你身上撸回来!”   “……变成猫?这还真是个奇怪的要求。”   江雪声此时已经凑近她面前,闻言略一沉吟,旋即摇头道,“罢了,我与谢芳年不一样,不想被你当作宠物。你若要动手动脚,还是须得将我当作‘道侣’才好。”   舒凫:“那我……就这样撸你?”   她说干就干,伸手在江雪声虚假的胸肌上拍了一巴掌:“但是先生,你这胸和师兄一样是假的,一摸一手硅胶味儿,我硬不起来啊。”   “说的也是。”   江雪声好脾气地点头道,“你要动手,确实应该先换个模样。”   话音未落,他便解开施加于两人身上的幻术,身形蓦地拔长,楚楚动人的眉眼也恢复了本来面目。   舒凫还不及反应,便被他欺身近前,握着手腕向后轻轻一推,后背不设防地抵上墙壁。   “凫儿,我总想着给你些时间适应,一直对你以礼相待。”   “如今看来,若是下手太晚,只怕就要被其他人……或者,其他妖兽抢先了。”   温暖的吐息落在她耳边,像是盛夏间迎面而来的风,风中都带着日光里滤出的热意,能在人心底燎起一把火来。   江雪声清俊的容颜近在咫尺,此刻倒是应了他的名字,仿佛夏日里一抔冷雪,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等等等一下!”   舒凫退无可退,只好拼命将脖子后仰,从嗓子眼里挤出最后的抵抗,“大哥大哥大哥,行行好,换个地方!不要按在墙上亲!不要按在墙上亲!你不觉得这样很雷——”   之后的话语,她没能说出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到天明   你到底行不行啊   “……先生, 你到底行不行啊。”   这是一刻钟以后,舒凫被江雪声拥着倒在榻上的时候,深思熟虑再三,沉痛道出的第一句话。   她设想了可能发生的一切, 却唯独没有想到, 在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部位, 确实发生了一些晋江不能发生的事情, 但还没有进展到内网不能发生的程度。   要知道, 她在穿越之前, 好歹也是畅游外网的健康成年女性, 对于男人所谓的“禁欲”毫无信任之心。   说什么禁欲, 呵, 一切都只是ghs的前奏罢了!   什么食髓知味,什么一发不可收拾,什么人前清冷如霜雪, 人后打桩到天明,这套路她见的多了!   更何况, 江雪声还是条龙。   民间传说“龙性银(正确的字打不出来),无所不交”、“遇牝必交”, 各路玄幻修真小说更是激情放飞想象力, 从这个设定衍生出无数……如果详细描述, 就有可能被定点爆.破的内容。   她实在想不到,如此良宵美景(作为栖梧山最大的客栈, 这间客房品质高端, 床榻柔软得仿佛席梦思), 如此绝妙的时机(江雪声正因为一只猫拈酸吃醋),又是在如此……(以下省略三百字)的一吻之后, 他竟然还能忍住不动手!!!   除了“他不行”之外,到底还能有什么理由???   ——还真有。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放心吧。无论我行不行,都不会在这里。”   江雪声一手撑着自己额角,如同卧佛雕像一般姿态优美地横躺在她身侧,眼尾斜挑,似笑非笑地向她望过来。   此时此刻,他除去了平日那一身轻飘飘的宽袍广袖,只着素白中衣,领口稍稍松开些许,露出一痕比衣衫更白的肌肤,看上去格外清瘦,像一枝秀逸挺拔的青竹。   他眼眸半眯,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此地鱼龙混杂,又是凤仪门的地盘,谁知道是否藏有机关暗算?万一正到动情处,榻上忽然裂开一张大口,将你我都吞入其中,那该如何是好。”   他口中这么说着,手却不安分,舒凫“哎唷”叫了一声,屈起膝盖撞他:“你这还不算动情?”   “自然不算。”   江雪声答得理直气壮,“我若当真动情,岂会这样草草了事?凫儿,你未免太小看我。”   说着他又倾身近前,向她伏低面孔,含着笑意的眼瞳中似有星辰闪烁。   “不过,被你这么一说,倒是确有几分遗憾……”   舒凫:“……”   咚!!!   她毫无预兆地猛抬头,运足十成力道,正好与江雪声的脑门撞个正着。   江雪声:“……?!”   很显然,江雪声并不像他口嗨的一样游刃有余,因为他没有躲开这一撞。   “我有没有小看你先不提,总之吧,你确实挺小看我的。”   舒凫一招得手,双手立刻跟上,扳住江雪声比想象中更为单薄的肩膀——毕竟他现在只是一朵娇花——顺势将他掀翻在榻上,翻身、弯腰、低头,一气呵成,保持着这个上下翻转的姿势,泄愤似的在他鼻尖上咬了一口,然后衔住了他的嘴唇。   江雪声:“……”   其实挺疼的,但好像不该喊出声。   而且,舒凫的姿势实在很笨拙,有点像人工呼吸,仿佛下一秒就要用铁砂掌捶他胸口……   这个也别说了。   大家都是头一次,没什么经验,这种事就讲究一个trial and error,练得多了,自然也就熟练了。   总之,要给舒凫——也给他自己,一点练习的机会。   听说他亲娘定情第一夜就完事儿了(亲爹原本是拒绝的,但她实在太A了),也许他骨子里,还是像凤族多一些吧。   背上那一对烤翅,终究不是白长的。   江雪声暗叹一声,伸手环过舒凫腰间,在她的“人工呼吸”中慢慢沉溺下去。   至少这一刻,暂时放空脑海……   砰!!!!!   ——但是没能放空。   江雪声:“……嘶!”   舒凫:“哎唷对不起!先生,我是不是咬着你舌头了?!你张嘴,张嘴让我看一下,没断吧——”   “……吴航(无妨)。”   江雪声一手按着嘴唇起身,一把将舒凫提溜到自己身后,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面前景象。   “憨唉,哦呜嗷鹅诶嚯。(看来,我预料的没错)”   舒凫:“……先生,你没事儿吧?舌头都大成这样了,看上去我咬得不轻啊。”   “……”   江雪声没答话,不动声色地改为传音:【凫儿,离那东西远些,有剧毒。】   说曹操曹操到,在客房地板上,果真骤然破开一个大洞,从中探入了一张可怖的血盆大口。   那是一个……形状古怪的巨大蛇头。   这蛇头的位置恰好正对床榻,满口利齿森然,一双黄澄澄的大眼圆睁,其中凶光毕现,像极了它此刻扮演的角色——   ——电灯泡。   与此同时,楼底和隔壁都有其他修士的喧哗声传来:   “怎么回事?!”   “蛇妖,是蛇妖!有条蛇妖突然闯入,在客栈里大闹!”   “秦道友刚刚砍了他一剑,这蛇妖吃痛,挣扎之下乱滚乱撞,脑袋嵌进天花板里了!”   “二楼那间客房,眼下是否有人住着?但愿人没事……”   舒凫:“……”   人确实没事,就是舌头有点不太好。   这蛇头来得不巧,再多兴致也在这一刻灰飞烟灭,两人随即披衣起身,顺便披上一层幻术,恢复了“舒大强”与“风雪雁”的夫妻配置。   【这是钩蛇。】   江雪声在传音中解释道,【一般生活在水域,尾上有钩,能从水中钩取岸边活物,拖入水底进食,是一种极其凶残的妖兽。】   “水域?”   舒凫狐疑道,“这一带都是山区,最多只有些山涧、溪流什么的,哪儿来这么大的蛇?”   【我也不知。不过,凤仪门的疑点又多了一个。】   一问一答间,两人已经飞快地跃下楼梯,与众人在一楼大堂碰头。   只见秦欢、白恬、菡萏都在场,白恬使用土系术法筑起高墙,秦欢手握长剑刺向蛇身,菡萏……抱着短腿小白猫,站在一边观战。   “……”   舒凫痛心疾首地凝视着白猫,传音道:【谢长老,你堕落了。】   【不,我只是顿悟了。】   谢芳年波澜不惊地回答,【既然你们小姑娘如此喜爱这副皮囊,不如稍加利用,由你们代替秦欢,来做我的代步工具。他不是个细致人,粗手笨脚,有时候会硌着我。】   舒凫:不,我觉得你只是被撸爽了,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谢芳年反问她:【话说回来,昙华真人的嘴怎么了?】   你还问!   还不都是因为你!   好端端的变什么猫!   舒凫:【……我说他是吃小龙虾辣的,你信吗?】   谢芳年略一沉思,缓缓答道:【如果你说他被龙虾的钳子夹过,我可能会相信。】   江雪声平心静气地加入群聊:【唉,虽然我少有口腹之欲……不过今日,就将这蛇与猫一锅炖了,吃一顿“龙虎斗”吧。】   三人意识交换,只在转瞬之间。   那钩蛇似被激怒,长尾横扫,将满堂桌椅尽数绞为碎片,又顺势击碎了白恬筑起的土墙。   白恬进境不如舒凫迅速,眼下只有筑基修为,硬拼自然不如这条金丹期的大蛇。但士别三日,他也不会一直都是吴下阿蒙。   见防御被破,屡经历练的白公子不慌不忙,立刻转向众人道:“诸位!请尽快退出客栈,将蛇妖引出去!”   人群中也有几个金丹修士,闻言大声质问道:   “只要我们几个齐上,对付这蛇妖并不困难,为何让我们后撤?”   “不错!这蛇妖修为不低,身上肯定有好东西,莫非你想独吞?”   “你小小一个筑基,毛都没长齐,还想对我们发号施令不成?”   “不,我只是担心破坏客栈。”   白恬冷静地解释道,“老板经营不易,我们不过在此暂居一晚,不该给旁人多添麻烦。”   “哈,原来如此。”   秦欢闻言畅快一笑,抬手在白恬肩头拍了一拍,“白道友侠肝义胆,这忙就算别人不帮,我也是一定要帮的。”   “啊?不是,哪里,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方才这些话,都是跟我一位朋友有样学样……”   白恬被他夸得脸上一红,刚要摆手解释,却只见秦欢已经一阵风似的掠出门去,甩手抛出一个卷轴:   “小芳,来!”   少年话音方落,只听得半空中一声清唳响起,一道明亮炫目的火光照彻夜色,然后——   从打开的卷轴中,一只形似仙鹤、通身缠绕火焰的大鸟凭空出现,舒展双翼,仰颈向天,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先……”   舒凫几乎要喊出声来,却被江雪声紧紧按住:“冷静些,凫儿。你仔细看看那只鸟的腿。”   “……腿?”   “它只有一条腿。这不是凤,而是鸟族中的‘毕方’。”   江雪声此时已经恢复了语言能力,凝目眺望,语气中带有几分迟疑,“毕方原是凤族麾下,白鹿山纵然有,也不过零星三两只,不是什么人手一只的便宜货。这弟子能与毕方缔结契约,在门中必然地位不低,我却从未见过他……”   谢芳年冷冷道:【这都无所谓。我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给毕方取名叫“小芳”。】   江雪声笑道:“这又如何?我看挺合适的。”   一语未毕,只见秦欢又抛出另一个卷轴,召唤了一只雪豹:“小雪,你也来搭把手!”   江雪声:“……”   谢芳年:【嗯,是挺合适的。】   一人一猫间暗潮汹涌,那钩蛇被鸟鸣声吸引,一通挣扎之后,终于将脑袋从天花板里拔了出来,艰难地翻转身体,缓缓向客栈之外游去。   当然,这种关键时刻少不了猪队友坏事:“蛇妖休走!今日就由我丹隍派……”   咣当!   舒凫纵身上前,单手提着门板似的重剑,一板子拍中猪队友面门:“蛋黄派?名字倒是挺好吃的。边儿去,别碍事。”   那修士被她拍得一个倒仰,一屁股跌坐在地,刚要发作,却只见钩蛇长尾循声而至,尾上锋利的倒钩堪堪从他脚边掠过。   “……?!”   这距离十分凶险,若不是舒凫将他面孔拍扁,此时他整个人就要矮上一截。   ……话说回来,两者好像都挺糟糕的?   一旁还有修士不信邪,仍想冲上前争功:“用不着出去,我现在就把这蛇——”   咣当!   菡萏站在门口另一侧,手中提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将那花苞当作大锤使用,一锤便将他击倒在地。   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单手叉腰,用荷花指着众人道:“不许坏阿恬的事!”   舒凫:“……”   ——我就知道,你们玉衡峰和摇光峰一样,没一个真正傻白甜软的萌妹子。   这样也好,她不必出手暴露实力,可以将现场交给小朋友们尽情发挥。   接下来,舒凫便眼睁睁地看着“萌妹子”手提荷花,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客栈,向门外缠住钩蛇的白恬与秦欢喊道:   “阿恬,我来帮你啦!多亏你把蛇妖引出来,我才能使用法器。师父告诉过我,出门在外,不能随便烧人家房子。”   菡萏高举手中荷花,花瓣上灵光流转,徐徐绽开,显露出其中一团耀眼的金色火光。   那正是白涟真人亲自研制的法器,名为“火云枪”,在舒凫口中还有一个别名——   “火云枪,轰他!”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荷花中央集聚的灵力爆射而出,如雷电破空,只一瞬就将钩蛇硕大的头颅炸个粉碎,在夜空中开出一朵炫目的礼花。   ——意大利炮,恐怖如斯。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叮当猫   原来你也馋他的徒弟   一通骚乱过后, 作乱的钩蛇一命呜呼,鸡犬不宁的客栈再次恢复平静。   众修士吵吵嚷嚷,闹腾着要将钩蛇拆骨剥皮,瓜分血肉, 却不料这妖孽死而不僵, 血液中毒性未散, 不过一会儿工夫, 又放倒了几个没经验的倒霉蛋。   【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大慈悲不度自绝人。】   谢芳年冷眼睥睨, 幽幽说着旁人听不见的风凉话, 【这两句话用在这里, 倒是合适。】   “……”   女装江雪声薄纱覆面, 弱不胜衣,一步三晃上前,在钩蛇面目全非的头颅边站定, 曼声点评道:   “此蛇腥气甚重,想来也曾为祸一方, 有不少凡人遭过它的殃。落得如此下场,倒也不算冤枉。”   林中更深露重, 舒凫紧跟在后, 给自己的小娇妻披了件外袍。   至于这两位大佬的形象, 她已经懒得吐槽了。   反正都挺养眼,爱咋咋吧。   谢芳年腿脚不便, 如今变成了猫, 依旧是个行动迟缓的小短腿。只见他慢腾腾地贴地蹭过来, 皱了皱粉嫩的猫鼻子:   【昙华真人,你是否觉得, 这蛇妖的血腥气有些异样?】   江雪声正在凝目细查,闻言与他一样低眉轻嗅,美人颦蹙,端的是风情万种,可劲儿祸祸天下直男。   不远处,好几个“安能辨他是雌雄”的修士看直了眼睛,妒火中烧地瞪着舒凫。   舒凫:唉,这又是何苦?师尊,你与柳师兄原本都是直男,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披着美女画皮的直男沉吟片刻,徐徐点头道:【确有异样之处。这钩蛇的血肉中,似有蛊虫气息,与魔气混在一处,极其细微难辨,难为谢长老看得出来。】   舒凫一怔:【蛊虫?魔气?】   江雪声抬头望她一眼,目光闪动,被轻纱遮盖的面孔上看不出表情:【凫儿可还记得,“七魔君”之中,有哪一位善用蛊虫?】   这一点,舒凫自然记得。   修真界七大魔头,凝露、贺修文,一个她已打过照面,另一个被她砸了店;赵九歌,深藏不露的反派boss,眼下还解锁不了他的副本;南宫溟,恋爱脑土味魔君,这一世暂且无缘相遇。   除了他们之外,另有三人。   其中一人号“狡慧”,在七魔君中排名第二,犹在原著男配南宫溟之前。总体来说,此人也算智商在线,但相较于赵九歌稍逊一筹,不知不觉做了他挡风的墙,属于“机关算尽太聪明,奈何生来炮灰命”。   一人号“饕餮”,乃是赵九歌附庸,人设与名号一样简单粗暴,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吃人,而且吃出了风格,吃出了文化,几乎可以拍摄一档《舌尖上的魔修》。   还有一位,自号“六毒”,最擅长使用蛊虫毒物,自认为“比五毒还要多一毒”,所以取了这个名号。   舒凫据此断定,此人是个偏科生,只在生物和化学上天赋异禀,语文水平实在堪忧。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原著作者偷懒,压根不想给炮灰取个正经名字。   【你们的意思是,这钩蛇是“六毒魔君”派来的?】   舒凫竭力控制着面部肌肉,以免自己喜形于色,露出一副按捺不住的期待表情。   自从她结丹以后,各路前辈都对她大方指点,却至今未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正需要一条耐操的大鱼试剑。   江雪声摇头:【眼下还不能确定。谢长老,你能否看出,这钩蛇身上的蛊虫是哪一种?】   【这如何看得出来?】   谢芳年仪态优雅地蹲坐在草丛中,毛绒绒的大尾巴来回摇摆,【我不擅蛊毒之术,只是“药毒不分家”,我常常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因此格外敏感而已。】   【而且,若要以蛊毒操纵生灵,一般应将蛊虫下在头部。】   他偏了偏脑袋,一双湛蓝猫眼闪着幽幽的光,转向那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蛇头瞥了一眼,戏谑道:   【若是九华宗弟子下手轻一些,或许还有回旋余地。白涟真人的“火云枪”,果真名不虚传。】   舒凫:“……又开始了是吗?”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谢芳年嘲讽得正欢,一旁却有个蛋黄派——不,丹隍派修士上前,没头没脑地向蛇身上劈了一刀,企图剥下一块锅盖大的鳞片。   这一刀下去,只见血花飞溅,那修士自己穿戴了护身法衣,端坐在一旁的谢芳年却躲闪不及,被蛇妖的污血泼了一头一脸,瞬间成了只皮毛斑驳的小红猫。   【你……】   谢芳年几乎要喊出声来,一旁秦欢见状,当即一个箭步上前,从储物袋中取出蛇毒解药,二话不说从白猫头顶往下倾倒:   “小白,你忍一忍!这蛇毒必须马上解,否则全身都会溃烂!”   蛇毒猛烈,这“解药”更是非同凡响,天然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诡异味道,闻上去好像将榴莲、臭豆腐、鲱鱼罐头混在一起捣碎,再投入锅中慢火熬煮,足以让每一个靠近的人五官抽搐。   谢芳年嗅觉本就灵敏,此时甚至顾不上掩饰,直接弓着腰咳嗽起来:“咳,咳咳!!”   以他的修为,原本足以抵御蛇毒,秦欢的“好意”实在让他消受不起,却又无从拒绝。   “好,这样便没事了。”   秦欢用一瓶恶臭解药浇灌过谢芳年,将后者折腾得险些背过气去,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张开手臂上前,“小白,快过来。我带你回客栈,给你好好洗一洗……”   “……”   话音未落,谢芳年已经迈开小短腿,甩着一身湿哒哒的长毛,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树林里。   洗?   落在他手里,怕是要被活活搓掉一层皮!   “小白?小白!”   秦欢焦急地唤了他两声,终究坐立不安,还是紧跟着白猫的背影追了上去。   菡萏紧随其后:“阿恬,我也要去找小猫!”   白恬:“师姐?!师姐,等等我!师父说过,不能一个人乱跑……”   对此,舒凫爱莫能助,也只能奉上一个“希望猫没事.jpg”的表情包了。   ……   此后,江雪声与舒凫留在原地,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检查一番,除了钩蛇确实曾被蛊虫寄生之外,再无其他线索。   江雪声这条老龙邪门得很,但在修行方面可谓光明磊落,向来与旁门左道沾不上边。   对于蛊毒一道,他略知一二,终究涉猎不深,无法仅凭一缕气息断定蛊虫种类。   不过,江雪声当然不会就此放弃。   他略一思索,取了少许钩蛇血样,封存后交给一只传讯木鸢,托其带去天衍门,交给整日游手好闲、醉生梦死的师小楼,让他在天衍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查阅。   自从师春雨急流勇退、率众归隐以来,青鸾一族三代咸鱼,过了上千年太平日子,也该让他们一起加个班了。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月上中天。   众人各自回房休息,舒凫也无心再与江雪声嬉闹,草草道了声“晚安”便解衣就寝,枕着他肩膀沉入梦乡,彼此沉稳绵长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半夜安眠。   ……   次日清晨,舒凫醒得很早,在床上躺不住,便与江雪声打了招呼,独自往山林里寻个僻静所在练剑。   她背上这柄玄铁重剑,乃是江雪声新作,名为“斩楼兰”,是她自己绞尽脑汁取的名字。   虽说修真界没有楼兰国,但大喇喇取个“斩天魔”又不太好听,只好委屈一下楼兰,承担这个假想敌的角色了。   话又说回来,光是在前人诗文里,楼兰就被来来回回斩过好几次,比如李白就写过“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楼兰大概已经非常习惯,不会因此而记恨她。   总之,重剑“斩楼兰”威力惊人,较之于孤光又是一番气象,再加上舒凫已经结丹,为免伤及无辜,非得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练剑不可。   她身法极快,不过几息工夫,已然游隼似的滑下山坡,在一处草木森森、寂静无人的山涧边停下脚步。   放眼望去,但见峡谷幽深,两岸山壁陡峭,绵延数里,一道玉带似的清流从中蜿蜒而过,水面上闪烁着粼粼金光。   不知为何,这幅情景让舒凫回想起昔日入门试炼,她也曾沿山涧逆流而上,与新结交的好友叶书生一路同行。   就在山涧边,她还曾偶遇一条美女蛇,彼时那蛇妖正假装沐浴,企图吸引过路的登徒子上钩。   此时此刻,舒凫独自走在与往日相似的景致里,宛如故地重游,耳边还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   ……等一下,水声?   舒凫猛然收住脚步。   ——这并非幻听,距离她咫尺之遥的所在,千真万确有水声传来。   ——而且与上次一样,这分明是有人掬起溪水、泼洒在肩头清洗身体的声音!   舒凫急忙转身,却还是迟了一步,只听见一声沙哑的“谁在那里?”,旋即便有几道水流化为利箭,直奔她面门疾射而出。   舒凫:……不是,我到底还是不是女主角啊?!   为什么我总会撞见别人洗澡,还会被人当作登徒子追杀???   这根本不是女主该干的事!虽然我现在是男人!   她顾不得细思,连忙提气长身,平地里一跃而起躲过水箭。还来不及喘口气,只听头顶枝叶一阵簌簌乱响,无数叶片化为飞刀暗器,急雨一般朝向她兜头罩下。   舒凫人在半空,来不及调整身形,当即手腕翻转,提起手中重剑一挥,刚猛无俦的剑气横扫而过,将那来势汹汹的“飞叶快刀”尽数打散。   与此同时,她心中蓦然一亮,立即扬声喊道:   “谢长老,是我!我是有家室的人,不是来偷看你洗澡的!”   “……我知道是你。”   伴随着她的呼唤,阴郁、虚弱、中气不足的男声响起,水面上波光摇曳,影影绰绰间,映照出一道白得近乎透明的人影。   “好不容易甩脱那几个小家伙,却又被你坏了清静。看来我这两日,当真是流年不利。”   谢芳年从山涧中直起身来,衣衫单薄,满头乌发披散,仿若一层黑漆漆的鸦羽,包裹着他细瘦孱弱的身躯。   “反应尚可,对重剑的运用太过生疏,不及孤光三成。昙华是怎么教你的?”   这话问得很不客气,但看在他牛逼的份上,舒凫不与他计较这些,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先生并非剑修,他指点我修为心法、运使灵器,至于剑术,他给我提供了明潇真人的剑谱和……咳,留影石。这些时日,明潇真人得了空,也会通过传讯法器指导我。”   简单来说,就是江雪声负责教授内功,关于外功,则是让她跟着明潇上网课,课后自己看视频。   谢芳年嗤笑一声,不屑道:“他若不擅剑道,就该趁早让贤。又是师尊,又是道侣,两边好处都要占着,将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圈在身边,好得意么?”   舒凫一言不发地听着,总觉得他话里话外酸气逼人,心头忽然灵光一现,斟酌半晌,谨小慎微地提出一个猜测来:   “谢长老,你有徒弟吗?”   谢芳年:“……”   舒凫:“你是不是……也想要一个徒弟,传承衣钵?可是直到现在,没一个瞧得上眼,就看我还凑合?”   谢芳年:“……”   舒凫:“所以说,你与先生针锋相对,其实不是对他本人有意见,而是馋他的徒——”   “聒噪。”   谢芳年冷冷道,“不过看你有几分资质,信口提点你一两句,休要得寸进尺。既然你用不着,我也不必白费功夫。”   说罢,他便拢着松垮的衣领,从山涧中慢慢起身,口念法诀清理了满身水渍,坐上停在岸边的轮椅,转过身就要撇开舒凫离去。   但不知为何,他这一轮子,到底还是没能滚出去。   “……罢了。”   舒凫从他背后望去,只听见一声意味不明的悠长叹息,随后便是“当”地一声响,一样沉甸甸的物事被掷到她面前,在泥地上闪烁着耀眼的光。   ——那是一柄重剑。   与通体漆黑的“斩楼兰”不同,这柄重剑晶莹剔透,光可鉴人,质地坚硬却细腻,像是用一整块水晶凿刻而成。   “那日在魏城,我看你将古琴当重剑用,实在瞧不过眼。回去之后,闲着也是闲着,便随手做了这么个东西。”   谢芳年漫不经心地扬手道,“如今看来,你也用不着了。留着徒然惹他疑心,不如投入山涧里吧。”   “……”   舒凫想不到他当面尖酸刻薄,背后却有心至此,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忍不住发问道:“谢长老,你……”   “……你明明是只一丝不.挂的猫,这么多东西,究竟是从何处变出来的?抱歉,我真的很在意!”   谢芳年:“……”   谢芳年:“我脖子上系了个储物铃铛,毛长,你看不出来。满意了吗?”   舒凫:“呃……满,满意?”   谢芳年:“……为何还是疑问语气?”   “唉,还不是长老您人设——性格变化太大,让我一时间有些适应不良。”   舒凫俯下身去,用指尖戳了戳地上那柄重剑,只觉触手处一片冰凉,丝丝缕缕的寒意沁入肌肤,应当是与“玄霜诀”心法匹配的寒铁、寒玉一类,而且品质上佳。   她这些年没少见奇珍异宝,但这么大一块寒玉,显然不是路边三毛钱一斤就能拉回来的。   ——你的琴虽难听,剑却好看。旁人纵使听琴听得起了杀心,再看你的剑,便又不忍心杀你了。   ——她虽然毫无音律天赋,却是个一等一的剑修苗子,将来不可限量。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知为何,舒凫脑海中忽然浮现这样一段对话:   ——妈妈,我想使重剑!   ——使,使大把的。两把够吗?   ——够了,够了!谢谢妈妈,妈妈真好!   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个……谢谢长老,长老真好?”   谢芳年:“……这其中真有谢意吗?”   “唉,您老人家自己阴阳怪气,骂人像喝水一样顺畅,对我要求也别太高。”   舒凫认真道,“谢意是真,不过我这人性格如此,不善表达。而且你也知道,先生在这方面心胸狭隘,我不能与其他男人关系太好,或者管其他人叫‘师父’。”   “师父就罢了。他用过的称呼,我也不稀罕。”   谢芳年倒是没隐瞒自己挖墙脚的心,将轮椅转了个方向,慢慢推到舒凫面前,安静地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或者,你可以考虑认我做个义父?若是如此,那么昙华也……”   舒凫:“……”   ——好家伙,原来你还打这个主意!   ——谢长老,你为了压过江雪声一头,竟已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   舒凫:“义父就算了,我没有到处认爹的习惯。不过,义母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毕竟我喜欢男妈……”   谢芳年:“行了,滚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群英会   其中一半是熊   舒凫与谢芳年一起回到客栈的时候, 江雪声正坐在桌边用早餐。   他是没必要进食的,不过今日心情好,客栈老板又有意奉承,茶水点心准备得格外精致——甚至还有冰糖昙花——这才纡尊降贵地露了脸。   江雪声喜欢昙花, 不代表他不会吃。   绝色佳人凭窗而坐, 秀眉不扫而黛, 绛唇不点而朱, 十指若春葱, 眼波如秋水, 白皙姣美的脸孔浑似玉雕石刻一般, 谁见了不会怦然心动, 意乱情迷?   不过, 当“她”抬头看见舒凫那一刻,一张脸瞬间就变成了绿色。   【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   舒凫叹气, 试图向他解释自己头顶的白猫,【谢长老变成猫以后, 走得实在太慢……】   江雪声:【那便将他留在林中,任虎狼吃了吧。】   舒凫:“……”   虽然但是, 你们同性相斥也太严重了。   谢芳年同样不是省油的灯, 闻言冷笑一声, 作势就要从舒凫头顶往下跳。   舒凫“嗳”了一声,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他, 正好将那毛绒绒的雪团子抱个满怀, 蓬松的大尾巴沿着胳膊扫过去。   谢芳年团成个球, 在舒凫臂弯里懒洋洋地蜷着,碧蓝猫眼一转, 声线与尾巴尖儿一起上扬:   【昙华,她可曾像这样抱过你?】   江雪声:“……”   舒凫:“……”   她面无表情地将手一松。   【那么,这回便是我赢了。】   谢芳年自以为得胜,轻轻巧巧地落了地,大尾巴呼啦啦摇成一朵喇叭花,一溜烟地贴地滑走了,留下一对夫妻面面相觑。   “好了,夫人,你别与我闹脾气。我有事外出,不是故意冷落你。”   舒凫时刻不忘人设,一边面不改色地胡扯,一边在江雪声对面坐下,通过传音向他说明了来龙去脉。   自然,也包括谢芳年“表里不一”,明面上将她骂得像条狗,背地里却馋她……这个徒弟。   【凫儿天真。】   江雪声如临大敌,一双秀眉微微拧起,【他说想收徒,你便信了?说不定,他只是假借收徒之名,其实别有用心。】   舒凫狐疑:【你怎么知道?】   江雪声不假思索:【我怎么不知道?我就——】   舒凫:【就?】   江雪声:【……算了,没什么。】   舒凫:【你倒是说啊!!!】   顺便一提,舒凫从谢芳年口中得知,他此次前来,乃是披了小猫咪的外衣,假意碰瓷初出茅庐的秦欢,哄着他将自己带上栖梧山,混入凤仪门。   秦欢待谢猫猫极好,从无半点疑心,人又热情爽快,也不在乎猫猫是否愿意缔结契约。除了有些粗枝大叶,取名比较土之外,实在是个理想的旅伴。   不过,关于谢芳年此行的目的,依旧不得而知。   为今之计,也只有多加留心,祈祷他不会坏事了。   ……   日出以后,众人整顿行装,告别仍在为蛇妖作乱、客栈受损而唉声叹气的老板,一同踏上了入山的道路。   栖梧山既是修仙门派所在地,一路上自然免不了阵法曲折,非得提前一日递上帖子,请凤仪门打开阵法不可。若是硬闯,要破阵倒也不难,但之后的秋猎大会,便会因“有失礼数”而被拒之门外。   “这门派怪麻烦的。”   菡萏心直口快,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架子这么大,也不知道有多厉害。”   秦欢笑道:“那自然是很厉害的。如今灵兽一日比一日少,御兽修士一日比一日艰难,连白鹿山都囊中羞涩,凤仪门却能放出大批灵兽,在秋猎大会上广结善缘。光是这份豪气,就很少有人能与之比拟。”   这些话听在旁人耳中,只是一句普通的恭维,但在舒凫听来,便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了。   秦欢口中的“灵兽”,其实就是妖兽,又有两个特点:   一是尚未化形,灵智相当于聪明一些的动物,达不到“妖修”的水平。   二是能够为人所驯服,或者待人友好,愿意与人族修士为伴。   譬如之前的钩蛇,天性残忍嗜杀,只将人族视为食物,便是万万驯服不得的。   但是……倘若有蛊虫操纵呢?   舒凫只觉得心头重重一沉,仿佛隐约抓住了什么线索,却又模糊难辨,无法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就在这一团朦胧的迷雾中,众人陆续抵达山巅,只见遍地奇花异草,凤仪门巍峨气派的仙宫浮现在眼前。   舒凫眉心一跳,疑念陡生,总觉得凤仪门的建筑风格有些眼熟。   ——对了,“阆苑”!   江雪声送给她那幅画,画中世界的琼楼玉宇、亭台水榭,就与凤仪门的建筑极其相似!   舒凫错愕地转向江雪声,却只见后者长眉深锁,面色幽沉,诧异之中夹杂着一丝厌弃。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刚刚发现,自己最讨厌的人与自己喜欢同一样东西,简称“同担傻×”。   她悄悄搭话道:【先生,此处很像阆苑。你可有什么印象?】   【“阆苑”,原是凤族族长——也就是表叔为我准备的住所,供我造访凤族时暂居之用。】   江雪声沉着脸解释道,【因此,阆苑的风格,便是凤族的风格。】   舒凫越发疑惑不解:【这不就意味着,此地确实有凤族?但是先生,你好像不太高兴啊。】   江雪声面色更冷:【这屋舍虽是凤族的风格,却明显不是凤族所建,而是外人仿造。】   舒凫:【……什么?】   江雪声:【你可记得风远渡?凤族性情便如他一般,端庄持重,却并不崇尚奢华,为了一串花都要唠叨许久。他们的屋舍,无论气势如何恢弘,装饰如何精美,所用素材,一定都是最寻常的木石之属。】   舒凫恍然大悟。   眼前这座大殿,虽然表面上与凤族风格相似,但一砖一瓦,无不珍奇富贵,价值连城。   木材是灵气充盈的梧桐木,门口石兽一红一绿,分别以整块玛瑙和翡翠原石雕成,墙上刷着鱼鳞一般层层叠叠的金漆。屋顶铺的不是民间烧制的琉璃瓦,而是一种名为“水月琉璃”的矿石,常用于打造法器,外表通透美丽,流光溢彩,在女修间颇受欢迎。   更令人生草的是,“凤仪门”这三个大字,不是笔墨绘就,也不是刀剑凿刻,而是用各色宝石一粒一粒,拼出了幼圆字体的雏形。   “……”   舒凫忍不住感慨,“我本以为,论装修审美,不会有人比怀古真人更土了。真想不到,天外有天,土下还有土。”   江雪声言简意赅地归纳:“画虎类猫,东施效颦。”   如此一看,这声名鹊起的凤仪门,“蹭热度”的嫌疑反而更大了。   在迎客童子的招待之下,众人鱼贯而入,在凤仪门宽敞宏伟的大殿之上汇聚一堂。   舒凫一眼望去,只见上首依序端坐着四人,观其容貌气度,应当是掌门一家三口,以及一位窈窕动人的美貌少女。   为首一人白面微须,气质温和,正是凤仪门掌门:“在下宋文谦,今日各位拨冗光临,实令我凤仪门蓬荜生辉。”   接着便是一番寒暄客套的开场白,宋掌门态度斯文,礼数周到,依次介绍了他的夫人、独生子以及未来儿媳,众人一一见礼。   少门主宋雅言,人如其名,是个知书达礼的俊秀青年,待谁都笑脸相迎,风度翩翩,一派温雅端方的君子气度。   窈窕少女名叫钟盈翠,乃是宋雅言青梅竹马的表妹,两人打小一起长大,情投意合,可谓亲上加亲。   有些与凤仪门关系熟络的修士,一面恭维道喜,一面半开玩笑道:“宋掌门,少门主这喜事藏得真好。我们前两年拜访时,还从未听说过这样一段佳话。”   宋掌门笑道:“唉,前两年孩子们还小,活泼爱玩,心性未定。我们做父母的恐有变故,便耽搁了一些时日,不是有意瞒着各位朋友。”   宋雅言与钟盈翠相视一笑,少女羞涩地别开脸去,目光脉脉含情,缠绵缱绻,一眼便能看出是对恩爱鸳鸯。   “……”   舒凫无心关注这些家常话,目光在四人身上仔仔细细逡巡一轮,没发现任何端倪,又转向江雪声和谢芳年道:   【这几人可有问题?】   江雪声:【谢长老,依你之见呢?】   谢芳年:【你心中既有答案,何必再来问我。】   舒凫:【两位,说人话。】   两人一同道:【在那少门主/绣花枕头身上,带有一丝凤族的气息。】   “绣花枕头”出自谢芳年之口,他语气颇为不屑,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气息微弱,几不可查,尚不如凌霄城那些不肖子孙。此人并非凤族后裔,当是侥幸遇见贵人,得了凤族的灵力或法宝。凤仪门一朝发迹,或许与此有关。】   与此同时,他状似不经意地向舒凫瞟了一眼,漠然道:   【可惜,此人资质不足,这般年岁还未结丹,得了机缘也无用,实在浪费得很。】   江雪声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位置,恰好挡住他审视的目光:【的确,美玉良才万里挑一,可遇而不可求,岂是随处都能捡到的?谢长老,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谢芳年:【昙华真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间女子婚配尚能改嫁,何况道侣师徒?劝你莫要得意太早。】   舒凫:“……”   谢长老,你这是拆CP啊!   刚才的对话,怎么听都像是——   江雪声:我和凫儿锁了,钥匙喂给如漪吃了.jpg   谢芳年:你会上锁,我还不会掰吗?   幸好这两人只是在脑内开战,表面上平心静气,不会流露分毫。若不然,就只能请他们“要打去练舞室打”了。   言归正传。   既然知道问题出在宋雅言身上,之后便好办得多,只需要重点关注他即可。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总能找到凤族气息的源头。   相较于师小楼,这家人似乎完全没有藏拙之意。   机会来得很快,宋掌门随后宣布:作为后辈子弟,宋雅言和钟盈翠也将参加秋猎大会,与众修士一起进入秘境,共同角逐。   宋掌门还声称,若有人能驯服秘境中最为强大的灵兽(据说修为相当于金丹期),将会获得凤仪门送上的丰厚赠礼。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是这种白捡便宜的美事。   当下众人便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要求进入秘境,尤其是那些修为较低、迫切需要强悍灵兽的修士,一个个如饥似渴,眼底都有些发红。   掌门很是慷慨大方,也不卖关子,大手一挥,当场便在众人眼前铺开一张地图。其中重峦叠嶂、密林幽谷、村舍平原,各色地形一应俱全,果真是一片辽阔壮美的大好山川。   “凤仪门近年捕获的灵兽,但凡尚未结契者,大多都养在其中。”   宋掌门笑道,“此图包含气象万千,有大山亦有大泽,各种灵兽都能在其中找到栖居之所,不会感到丝毫拘束。我们凤仪门,一向视灵兽如亲友,待他们自然是极好的。”   秦欢赞叹道:“掌门仁厚。”   ……   这一次进入秘境,舒凫没有再被针对,得以与江雪声和秦欢、白恬一行人共同出发。   谢芳年仍是由菡萏仙子抱着,冷酷无情地抛弃了秦欢,看来他已经习惯对少女出卖色相。   舒凫忍不住心道,这猫猫移情别恋也太快了。   她自然不会如此花心,坚持扮演完美夫君到最后一刻,深情款款地搀扶着江雪声:“夫人,你抓紧我。”   然而,她刚一踏入图中,便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将她与江雪声生生拽开,紧握在一起的手被迫分离,场面一时间仿佛虐文现场。   舒凫(毫无感情地):“夫人——”   江雪声倒是真有几分担心她落单,本想喊她“夫君”,却脱口唤了声“凫儿”。说到一半自觉失言,立刻来了个急转弯:“凫儿君——”   舒凫:“???”   凫儿君是啥啊!   你是要我叫你雪声酱吗!   紧接着,眼前光景变换,舒凫的身影闪现在秘境上空,来了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自由落体。   噗通!   因为距离地面不远,她没有御剑,而是直接调整姿势落地。   却不料还未接近地面,便有一道黑影腾空而起,伸出一双粗壮有力的胳膊,将她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什么东西?!”   舒凫只觉耳畔风声回响,一双软绵绵、热烘烘的巨掌托着自己,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她全身都紧挨着一片宽阔温暖的胸膛,一偏头便能听见强壮有力的心跳声,充满了莫大的安全感与满足感……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公主抱?   ——她一代猛女,叱咤风云,竟然也有被人公主抱的一天???   连江雪声都没抱过她!   舒凫抬头望去,准备看看何人如此大胆,再视情况呵斥他(她)将自己放下。秘境占地广阔,她还得赶紧与江雪声汇合,没功夫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路人。   然后……   她看见了一张熊脸。   一张黑白交错,憨态可掬,令无数华夏儿女魂牵梦萦的熊脸。   在半空中接住舒凫,并且公主抱着她降落在一片竹林里的,是一只膀大腰圆、威武雄壮的——   大熊猫。   舒凫:“………………”   好,她决定暂且不管江雪声了。   就算要找他,也得先收服这只熊猫再说。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食铁兽   修真界的熊猫是软的   大熊猫。   食铁兽。   Panda。   滚滚。   黑白熊……这个好像不对。   总而言之, 舒凫紧盯着眼前这头肉乎乎、圆滚滚的巨兽,上下左右,横竖前后,翻来覆去, 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无论她怎么端详, 这都是一头货真价实, 如假包换的大熊猫。   “……”   大熊猫将舒凫放在地上, 老实巴交地一屁股坐下来, 隐藏在浓重黑眼圈里的圆眼睛闪闪发亮, 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然后, 它做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   熊猫面向舒凫, 将两只熊掌交叠在胸前, 模仿着人类的姿势,努力弯下自己粗短的身躯,温顺而笨拙地作了个揖。   “你……”   舒凫微微一怔, 心中隐约明白过来,抬起双手比划着道, “熊猫哥,你是不是, 有事需要我帮忙?”   熊猫略通人性, 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   舒凫打蛇随棍上, 试探着讨价还价道:“如果我帮你这个忙,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次熊猫好像没听懂, 懵懵懂懂地歪着脑袋, 仿佛在问她“什么叫跟我走”。   舒凫也不急着诱拐熊猫, 见它坐立不安,时不时地转头张望, 便爽快地比了个手势:“好,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带路吧。我试试看。”   “!!!”   熊猫顿时来了精神,就地骨碌碌一打滚,像个芝麻汤团似的站起身来,用前爪为舒凫指出方向。   它所指的位置,是雾气缭绕的竹林深处。   “好,你带路吧。”   舒凫倒不担心一头滚滚算计自己,正要迈步跟上,熊猫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慌慌张张、摇摇摆摆地跑回来,将一只宽大的熊掌伸到她面前。   “咦?”   舒凫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熊猫从地上整个儿捞了起来,就像抱孩子一样举在肩头,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自己背上。   然后,熊猫背负着她转过身,四肢着地,大步流星地朝向竹林深处跑去。   “咦?咦?熊猫哥,这么熟练的吗?”   舒凫第一次体验骑熊猫,只觉得人在竹林中疾速驰骋,四周苍翠连绵的竹海飞一般倒退,脑海中一时纷繁杂乱,“这样真的好吗?”“骑熊猫犯法吗?”之类的念头一股脑呼啸而过。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最终都汇聚成一句话:   ——熊猫背上的毛,手感好好啊!   直到抵达目的地,舒凫都深陷在这块暖洋洋、毛绒绒的熊猫垫子里,几乎舍不得放手。   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够阻止舒凫忘我地吸熊猫,那就是——   在她面前,出现了一群熊猫。   准确来说,是一群簇拥在一起,抱成团滚来滚去,好像一碗糯米团子的熊猫宝宝。   舒凫:“!!!!!”   ——我的妈,这秘境是天国吗?!   ——若非时限只有两个时辰,时间一到必须退出,她简直想在秘境里住下来!!!   与高大壮实的成年熊猫不同,这些熊猫幼崽个头更小,体态更为圆润,黑白两色的绒毛细密柔软,一个个好像毛绒玩具一般,一伸手就能抱个满怀。   舒凫依依不舍地下地之后,大熊猫伸出前爪,轻手轻脚地抱起一只幼崽,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呜声,仿佛要向她倾诉什么。   “怎么了?你要我看它吗?”   舒凫发觉大熊猫举止古怪,稍加思索,抬手按在无精打采的熊猫幼崽头上,运使灵力,细细感受它体内的气息流动。   如今她已经结丹,不光是招式威力,对于气息的感知能力同样今非昔比,摸一摸便有“望闻问切”的效果,好比照了个修真版的X光。   不过很遗憾,这一招只适用于修为不如她的对手,比如幼小、可怜又无助的熊猫宝宝。   就这么轻轻一摸,舒凫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这只熊猫的气息……很衰弱?”   熊猫幼崽身上没有外伤,不像是罹患疾病,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乍看之下一切如常。   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有什么异样的东西,正寄居在这只幼小的熊猫体内,源源不断抽取它的生命力一样。   大熊猫可怜巴巴地望着舒凫,把幼崽递到她怀中,又将两只前爪搭在一起,向她摆出作揖的姿势。   “放心,我懂你意思。”   舒凫一手抱着病恹恹的熊猫宝宝,另一手搭在大熊猫前爪上,笃定地点头道,“我来想办法,一定治好这个小家伙。在此之前,希望你也能帮我的忙。”   ——对熊猫幼崽见死不救的人,这世上怎么可能会存在呢?   舒凫不知熊猫衰弱的根源所在,无法对症下药。但她自有主意,先是为熊猫幼崽渡了一缕灵力,找了几枚清凉安神的灵果喂给它,暂时缓解它的虚弱和痛苦,随后取出挂在胸口的“守心鳞”,在内心默念江雪声的名字。   这枚鳞片来自龙神本体,其中蕴含的灵力十分强大,江雪声说她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眼下还不能将守心鳞完全炼化,让其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不过,作为“寻人道具”来说,现在的守心鳞便已够用了。   “……”   舒凫很难形容这种玄妙的感受,就好像她拥有了另一颗心脏,心脏上延伸出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脉,纤细而又强韧,跨越千山万水,与江雪声的魂魄相连。   很快,她便感觉到了江雪声所在的方向。   “好,我们走吧。”   她信心十足地转向大熊猫道,“我带你们找个人,他一定能解决你们的问题。”   话甫落,她语声一顿,盯着这群满地翻滚的熊猫宝宝犯了难。   大熊猫担心她怀中幼崽的安危,也放心不下其他宝宝,无论是走是留,它总得与其中一方分开。   秘境中吉凶未卜,若是大熊猫不在,其他幼崽有个三长两短,那她可就造了大孽了。   “有了。”   舒凫灵机一动,从储物袋中取出“阆苑”画卷,在熊猫一家面前扬手铺开,“你们都到这幅画里来,我带上你们,一同去找先生。这里头空间很大,足够装下所有人……不对,所有熊猫。”   如果江雪声得知,舒凫不仅被一群熊猫迷得神魂颠倒,还用他送给她的别墅勾引熊猫,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总之,熊猫们单纯好哄,舒凫心怀鬼胎(?)的引诱大获成功,很快就达成一致,揣着熊猫一家老小踏上了旅途。   这一刻,她觉得拥有一窝熊猫的自己,是站在整个修真界巅峰的女人。   ……   站在修真界巅峰的舒凫,很快便遇上了一道难题。   循着守心鳞指引的方向而去,横亘于她面前的,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辽阔湖水。   极目远眺,只见碧波万顷,浩浩汤汤,一眼望不见尽头,又仿佛这片湖本身就是秘境尽头。   更令人头疼的是,湖泊周围无法使用灵力,自然也用不了御剑、法术和飞行法器。   这种独特的环境,让舒凫回想起当年入门试炼中,怀古真人那座“布满封灵石”的缺德洞窟。   也就是说,这座缺德湖泊,同样是一道考验秋猎参加者的关卡,端看他们如何突破。   修士若无法使用灵力,那便只是个身手矫捷的凡人,仙侠级别的武力也会随之“降维”到武侠,堪称史诗级削弱。   在武侠背景下,即使舒凫有“凌波微步”的轻功,要在如此一望无际的湖面上前进,也不知一口气能续到几时。   “总之,得找个落脚点……”   舒凫沉思片刻,心念一转,将方才喂给熊猫的灵果扣在掌心,朝向湖中远远抛了出去。   灵果刚一抛出,只听见“哗啦”一阵嘹亮水声,一条足有人那么大的锦鲤跃出水面,鱼嘴一张一合,就将那枚灵果囫囵吞了下去!   “果然有鱼。”   舒凫得意地一拍掌,“我就知道,这秘境处处都有灵兽,湖中自然也是一样。”   她不再耽搁,将全身上下的食材尽数搜刮出来,装入布袋提在手中。提着满满当当的袋子,她一边将“饵料”向湖面上撒去,一边长身而起,掐准锦鲤出水的时机,足尖在鱼背上轻轻一点。   作为以身手见长的剑修,舒凫步履轻捷,身轻如燕,锦鲤尚未感觉到她的分量,人已如纸鸢一般远远飘了出去。   就这样,她一边不间断地抛出食材,吸引鱼儿浮出水面觅食,一边踩着鱼背在湖面上轻盈跳跃,仿佛脚踏梅花桩。   再后来,舒凫遇上一只背壳坚硬的乌龟,索性在它甲壳上站定,用一根系线的长竿吊着灵果,就像引诱毛驴的胡萝卜一样挂在乌龟眼前,直接以它作为代步工具。   与此同时,当她在湖面上穿梭之际,也曾见过其他修士的踪影。   他们要么制作一叶小舟,挥汗如雨地手动划桨;要么就是与她一样,借助了水中灵兽的力量。   其中,擅长御兽的修士明显领先一筹,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地驾驭着各种灵兽。   放眼望去,不仅有骑锦鲤、骑乌龟的,还有人骑水鸟,骑水母,骑尼斯湖水怪(确切来说,是长得很像尼斯湖水怪的妖兽),更有甚者,搭乘着一头巨大的海豹,在碧波间灵活地乘风破浪……   ……不对,湖中怎么会有海豹???   海豹不会有事吧!!!   舒凫条件反射地出声唤道:“等一下,这豹——”   “道友莫慌,这是我的灵宠。”   一道清亮宛转的嗓音传来,一位容颜娇媚的少女美目流盼,笑靥如花,优雅大方地侧身斜坐在海豹背上,正是凤仪门少门主的未婚妻——钟盈翠钟小姐。   “他与寻常海兽不同,在湖水中一样能够行动自如。”   钟盈翠笑吟吟地轻抚豹头,目光在舒凫脸上略一停顿,似乎颇带几分赏识,“道友若有兴趣,可要与我同行?”   “呃……”   舒凫这才想起,自己现在还披着一张冷峻酷哥的皮,对妙龄少女来说不乏吸引力。   钟盈翠绮年玉貌,一看就是个备受娇宠的千金小姐,如今未婚夫不在身边,她想要个瞧着顺眼的护花使者,倒也无可厚非。   不过,瓜田李下,舒凫半点都不想掺和人家小情侣,免得平白招惹一身腥。   更何况,她也不搞百合——明潇真人除外。   因此,舒凫肃然敛容,疏远而不失礼貌地拒绝了钟盈翠:   “抱歉,钟小姐。我急于寻找夫人,只怕不便与您同行。”   钟盈翠脸色微变,似乎有些失望,倒也没有胡搅蛮缠,客气敷衍地随口祝福一两句,便意兴阑珊地与舒凫道了别。   ……   告别钟盈翠后,舒凫继续御龟而行。大约过了一刻钟,就在她隐隐约约望见湖岸的时候,忽然发觉湖水有些异样。   在碎钻般闪烁跳跃的波光之下,似乎有什么漆黑的、密密麻麻的东西,正在湖面下聚集,蠕动,翻涌……   紧接着,舒凫意识到了。   ——那是水蛇。   只不过,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蛇。   成千上万的水蛇,扭动着粘滑柔软的身躯,小巧的三角形蛇头露出水面,满口细密獠牙反射着凛凛寒光。   它们成群结队,好像一片黑沉沉的波浪般席卷而来,依稀有排山倒海之势,似要将舒凫与乌龟一口吞没。   乌龟:?????   我只是想吃个灵果而已,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舒凫立刻驱使乌龟掉头,却不料背后同样有大片水蛇包抄而来,悄无声息地布下罗网,将她密不透风地围在其中。   如果是密集恐惧症患者,这会儿大概已经晕过去了。   一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纠结缠绕的蛇身,起伏涌动的蛇头,悍不畏死地朝向舒凫逼近。   就在此时——   “舒凫,你在那里做什么?”   舒凫循声望去,只见乌泱泱一片蛇群对面,雪球似的矮脚猫——谢芳年正趴在一只稍小些的乌龟背上,飞快地自远处向她靠近。   待他接近一些,舒凫才得以看清:这乌龟之所以“游”得快,是因为谢芳年将毛茸茸的大尾巴浸在水里,像风车一样转着圈儿高速甩动,发挥了螺旋桨的作用。   “对了,还能这么玩!”   舒凫猛然回神,将挂着灵果的竹竿收起(乌龟茫然而悲伤地张大了嘴巴),而后双手一分,同时唤出一黑一白两把重剑,一左一右提在手中,依样画葫芦地旋转挥舞,呼啦啦舞成了两架大风车。   刹那间,只见水花四溅、血肉横飞,企图飞扑上前的水蛇悉数被卷入风车——或者说风扇之中,霎时间身首异处,拦腰截断为三四五六节,七零八落地坠入水中。   舒凫就这样挥舞着两架大风车,同时也是两副螺旋桨,飞也似的推动一脸懵逼的乌龟船前进,提高嗓门喊道:   “多谢长老提点,我终于发现了双手重剑的正确用法!”   谢芳年:“……正你个头?”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线牵   新的沙包已经出现,怎么可以停滞不前   就在舒凫挥舞重剑(写作重剑, 读作螺旋桨)劈波斩浪的同时,湖泊对岸,江雪声另有一番奇遇。   简单来说,这奇遇就是——   “风道友, 你在这里坐着休息, 我去为你捉只兔子!或者松鼠?还是说, 你喜欢小狐狸?”   “让开, 闪一边去。风仙子这般端庄娴静的佳人, 怎会看中你那些小玩意儿?趁早拿回家去, 哄哄十来岁的小姑娘还差不多。”   “风道友, 这是我在湖边捕获的鸿雁, 与你的气质最为相配。你且瞧瞧, 看不看得上眼?”   “去去去,就这么一只灰不溜秋的呆头鹅,也好意思拿出来献宝。风仙子, 快看,我这只可是五彩雉鸡, 尾巴足有四尺长,羽毛一等一的鲜亮!”   “风仙子天姿国色, 超逸出尘, 岂是这等俗物能可比拟!不如我这头白鹤, 正好配她一身如雪白衣……”   ……   对于上述所有殷勤讨好,江雪声一视同仁, 统一报以优雅而疏离的微笑, 偶尔还会轻声细语地道一句谢, 令众男修神魂颠倒,越发积极地鞍前马后, 为“她”奔走。   不得不说,这一招还挺好用的。   这些人无不目露精光,偌大一个“色”字写在脑门,显然对有夫之妇怀有非分之想。   随手压榨一番他们的劳动力,江雪声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不过,对方一个个居心不良,要想让他们帮忙寻找“夫君”——也就是舒凫,就没这么容易了。   事情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进入秘境后,江雪声甫一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之上。放眼望去,只见四野银装素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间或有一两只雪兔从眼前跃过,远看是个圆滚滚的绒球,近看腿长一米八,而且肌肉结实,一jio能在人脑门上踹出个窟窿眼儿,丝毫不逊色于琼枝玉兔。   同样,在这片雪原范围内,修士无法动用灵力。   江雪声起先倒也不以为意,只当是秘境中特有的刁钻设置。但他很快发现,同样落在雪原的凤仪门少门主——宋雅言面色红润,健步如飞,多半是在运使灵力抵御严寒,行动比旁人灵敏一大截。   ……看来,这次秋猎大会,并不像凤仪门宣称的一样公平。   倒不如说,所谓的“强大灵兽”只是个噱头,其实一开始便是为少门主准备的。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少门主大婚的剧本完美无缺,其他修士不过是陪跑的工具人。   为了给独生子撑场面,宋掌门也算是煞费苦心。   对此,江雪声丝毫不感意外,也没什么兴趣揭露或追究。自始至终,他关心的只有宋雅言身上那一缕凤族气息。   单从外表和谈吐来看,宋雅言是个典型的世家公子,为人稳重知礼,谦逊斯文,“温良恭俭让”一样不少,无论男女都会对他心生好感。   江雪声身边少有如此标致的人物,只觉得他就像用圆规和标尺比照着画出来的,草草一眼看去,竟也挑不出丝毫错处。   不过有一点,宋雅言与其他男修别无二致——   那就是对“风雪雁”青睐有加,有意无意在她面前表现,向她展示自己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采。   江雪声求之不得,自然是由着他表演,时不时旁敲侧击地套两句话:   “这秘境中的灵兽数不胜数,种类繁多,实在令人欣羡。不知少门主有什么秘诀,能捕捉到这么多灵兽?”   这话若是旁人问起,不仅鲁莽冒犯,更有打探其他宗派秘法之嫌,十有八.九会收获一个白眼。   但“风雪雁”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即使言语间有些逾越,宋雅言沉浸在被美人追捧的愉悦感之中,也不会与她计较。   相反,为了在美人面前彰显风度,他还会语焉不详地透露一二:   “说来有些离奇,是我命中有此缘法。众所周知,凤仪门并不以御兽见长,我在机缘巧合之下,习得独门御兽之法,门派方才蒸蒸日上,也算是上天眷顾。”   至于机缘为何物,御兽之法是从何处习得,他便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江雪声并不急于一时,当下便只是温言软语地附和着他,将少年人的自尊心捧在云端,轻拢慢捻,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恰好搔到痒处,哄得他心旷神怡,越发将这位美人视为红颜知己。   众人刚一走出雪原,立刻纷纷长舒一口气,祭出五花八门的飞行法器,准备四散往秘境各处探索。   宋雅言放眼四顾,不见未婚妻踪影,其他男修又都是些歪瓜裂枣,实在有碍观瞻,便温文尔雅地转向江雪声道:   “舒夫人,我送您一程如何?”   他特意强调“夫人”二字,以示自己光风霁月,对他人之妻绝无丝毫邪念。   不过,倘若他搀扶江雪声登上法器的时候,指尖未曾有意无意地拂过他手背,这副君子做派大概会可信得多。   江雪声恍若未觉,低眉敛目,娉娉婷婷地向他敛衽行礼:“多谢少门主。”   不知为何,自从脱单以来,他觉得自己的脾气和演技都好了很多,也许是与舒凫飙戏飙出来的。   “夫人不必多礼。您较我年长,唤我一声‘雅言’就好。”   宋雅言低头望向他,眉目间光华流泻,说不尽的温柔可亲,“若有可能,我也想为您寻找一只最合适的灵宠,让您满意而归。不知夫人喜欢什么?”   江雪声舒眉展目,眼波盈盈一转:“若是我说,我喜欢最强大的那只,少门主会为我寻来吗?”   宋雅言面色一僵:“这……”   “开个玩笑,莫要当真。”   江雪声笑着岔开话题,“少门主,我看你一路笔直前行,仿佛心中早有打算,却不知要往何处去?”   “不,我也没什么打算……”   宋雅言被他一语道破内心,神色间有一瞬间的窘迫,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我只是下意识觉得,我们该往这个方向走。夫人,请相信我的直觉。”   得,这也是个有演技的。   江雪声如何会不明白,宋雅言分明早已知晓“最强大的灵兽”藏身何处,秋猎不过是走个过场,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配合演出。   而宋雅言之所以捎上他,只是知慕少艾,想要享受美人崇拜的目光,绝不可能将灵兽拱手让人。   既然如此……   ——那不是让人更想抢了吗???   就在宋雅言孤芳自赏的同时,江雪声脑内进度条拉得飞快,已经开始盘算“将灵兽送给舒凫的时候,要绑个什么颜色的缎带”。   不过,若是灵兽长得太丑,或者智商太高,想与女主人搞个旷世人兽绝恋什么的,那还是算了。   人兽绝恋这种事,有他一条足矣。   ……   与此同时——   “蛊毒?”   舒凫将熊猫幼崽抱在怀中,惊疑不定地盯着谢芳年问道:   “谢长老,你确定吗?熊猫身上有蛊毒?这可是熊猫啊!”   “你若不信,就将这食铁兽的脑袋剖开,看看是否有蛊虫寄宿其中。”   谢芳年不为所动,冷冰冰地道出恐怖发言,“而且,不光是这一只。你带来的所有食铁兽,还有你脚下的乌龟,体内皆有蛊虫寄居的痕迹。这只食铁兽幼崽体质特殊,对蛊虫排斥尤为激烈,才会遭到反噬。”   “说不定……秘境中所有灵兽,都是一样。此前出现的钩蛇,或许也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   饶是舒凫一向胆大包天,思及此事牵连之广,恶意之深,也只觉得不寒而栗,“难道说,凤仪门所谓的‘御兽’之法,全都是依靠蛊虫……”   谢芳年谨慎道:“还不能断言,或许有人从中作梗。要想诱捕如此之多的灵兽,凤仪门应当另有手段。”   “如果是凤仪门下手,那么,他们就是设法诱捕灵兽,用蛊虫加以控制,再投放到秘境之中。”   舒凫定了定神,强忍着反胃感说下去,“然后,举办秋猎大会,广邀天下修士参加,鼓励他们‘收服’植入蛊虫的灵兽。”   ——那么,“收服”以后呢?   ——这些身上带有蛊虫,分散到天下各门各派的灵兽,又会发挥什么作用?   ……话说回来,蛊毒会发生兽传人现象吗?   细思恐极,莫过于此。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为奄奄一息的熊猫幼崽解毒。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熊猫一命,那就是救了千万个热爱熊猫的人!   在谢芳年的指示下,舒凫将手指伸到他颈间,拨开猫咪洁白柔软的长毛,解下了那枚金灿灿的储物铃铛,从中取出他随身携带的丹药。   也不知谢芳年这两天是不是做惯了猫,“王境泽真香定理”开始起效,舒凫的指尖刚一碰到他下颌,他就不自觉地发出一阵呼噜声,连舒凫都吓了一跳:   “谢长老???”   ——您没事儿吧?   ——还能好好做个人吗?   谢芳年:“……无妨。我也是第一次变成猫,似乎有些入戏太深了。”   舒凫:“……要不,您以后就做个猫?我看您还挺开心的。”   幸好,谢芳年虽然身心都逐渐被猫同化,见识和手腕却不减分毫,很快便指挥着舒凫配好丹药,给熊猫和乌龟一一服下,压制他们体内的蛊毒。   “这蛊毒来路诡异,效用尚且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我能肯定。”   谢芳年向她解释道,“若是灵兽拒不服从,蛊虫将会给予他们难以忍受的痛苦。我的丹药虽不能根治,但可以斩断子蛊与母蛊之间的联系,让他们摆脱蛊主控制。”   舒凫半信半疑:“这一点,你又是如何知道?”   “很简单。”   谢芳年抬起猫爪,指了指她身后憨头巴脑的大熊猫,“你看看他的前掌。”   “食铁兽的爪子本该十分锋利,但这只食铁兽,几乎所有的指爪都断裂了。我想,应该是他在极度痛苦之中乱抓乱挠,爪子才会被生生磨断。”   舒凫:“………………”   说实话,自从离开青城、踏入摇光峰以来,她一路顺心如意,已经很少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愤怒。   因为凌凤卿太恶毒,太卑鄙,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下水道腐肉的气息,她总觉得无人能与之并驾齐驱,“无耻之尤”不过如此。   但是这一次,看见大熊猫磨损开裂的利爪,看见熊猫幼崽有气无力的虚弱模样,舒凫又一次体验到了久违的震怒。   ——×你××!听见了吗,我×你××!!!   “……”   大熊猫不知她为何面色阴沉,木木地蹲在原地想了想,转过身掰了一根野甘蔗,两只爪子分别握住一端,将甘蔗顶在自己脑袋上劈成两段,递了一段给舒凫。   于是,舒凫越发出离愤怒了。   但她还是接过甘蔗,咬牙切齿地啃了一口,冷冷道:   “好,本月枪决名单定了。不管是谁下手,我都要往他的指甲盖里钉竹签。”    第一百一十六章 现世报   来发友情破颜拳,不要友情   “话说回来, 谢长老,就没办法根治这些蛊虫吗?”   服下丹药以后,熊猫幼崽的精神明显恢复许多,很快就能离开舒凫的怀抱下地, 与其他兄弟姊妹滚作一团。   但是, 熊猫的动作仍然有些滞缓, 像是久病初愈, 四肢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迈步时难免蹒跚。   舒凫看得揪心, 忍不住有此一问。   谢芳年摇了摇头:“若想根治, 必须找到蛊虫源头, 也就是下蛊之人。”   舒凫沉吟道:“下蛊之人……不是凤仪门吗?”   谢芳年还是摇头:“在一步登天之前, 凤仪门一直籍籍无名,不过是个乏善可陈的小门派,断然不会拥有如此强效的蛊毒。就连这秘境, 只怕也不是他们自家的法宝,而是从别处得来。”   他进一步推测道:“或者说, 凤仪门只是棋子,幕后还有运筹帷幄之人。”   “幕后黑手……”   舒凫很快反应过来, “此人擅用蛊毒, 连你和先生都辨认不出, 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六毒魔君’?”   “是‘连我都辨认不出’。”   谢芳年执着地纠正道,“论辨识毒物, 本就是我更为擅长, 昙华还不能与我相提并论。”   “好好好, 那您真是很棒棒哦。”   舒凫将另一只熊猫幼崽抱在怀中,捏起熊猫两只前爪鼓了鼓掌, 毫无感情地恭维道,“那么接下来,我们去找先生吧。”   谢芳年:“既然有我在,何必还要找他……”   舒凫:“我看看,先生应该在这个方向。孩儿们——我是说乌龟和熊猫们,大家都到画里来,准备出发。谢长老,你要不要一块儿进来?”   谢芳年:“……罢了。走吧。”   ……   说来也算是因缘际会,守心鳞指引的方向,正是江雪声与宋雅言前往的方向,也就是所谓“最强灵兽”的所在。   而且,由于降落方位不同,舒凫距离目的地更近,甚至比他们先一步赶到。   “这是……树?”   穿越郁郁苍苍的丛林之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棵枝繁叶茂、高耸入云的巨树。   舒凫身在树底,抬头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树冠,交错横斜的枝杈在头顶结出蛛网,沉沉翠叶如同乌云一般迎头压下,阻挡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慢着。”   她正要继续靠近,趴在她头顶的谢芳年忽然拦住她道,“有人先一步到了。过来,我给你画个隐身符。”   舒凫依言照办,一边不无羡慕地感叹道:“元婴大能就是方便,我也想快些学会这一招。”   “你不必羡慕,我现在也只会这些了。”   谢芳年自嘲地轻笑一声,“如此残躯,若是身边没人伺候,就连多走两步都做不到。换作以前,我……”   舒凫敏锐地竖起耳朵:“‘以前’?谢长老,你这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吗?”   “没什么。”   谢芳年用猫爪将她的脑袋按下去,“小姑娘就该安分些,莫要四处打探,免得害了自己性命。”   一人一猫交谈间,舒凫已经渐渐走近大树之下,耳边那一线细微的人声也逐渐清晰。   正如谢芳年所说,树下果然已有先客,而且不是旁人,正是片刻前刚与舒凫碰过面的钟盈翠。   不过此时此刻,钟小姐身边空无一人,不必再精心维护名门淑女的皮相,便赫然换了一副面目,疾言厉色地呵斥道:   “怎么,你还不肯上去?看来这些时日我待你太好,教你得寸进尺,越发不把主人放在眼里了。”   透过林木的间隙,舒凫看清了她呵斥的对象——   偌大一团黑影,粗短的脖颈,浑圆的脑袋和身躯,不就是刚才那只海豹吗???   更令人惊讶的是,海豹匍匐在地上瑟缩了一下,慢慢抬起豹头,张开嘴细声细气地哀恳道:   “小姐,你放过我吧。你命令我在湖水里游泳,在树林中跋涉,我全都照办了。但你要海豹上树,这也太为难豹……”   话音未落,只见钟盈翠寒着脸取出一枚丹丸,捏在掌心里一点点碾碎:   “这可是你自找的。”   霎时间,海豹发出“嗷呜”一声短促的哀嚎,圆滚滚的身躯翻倒在地,哗啦啦压倒大片花草,前肢在空气中无助地扑腾着,刨起的泥土和落叶四下飞散。   这一回,舒凫终于亲眼见证了熊猫一家的遭遇。   “雅言哥的药果然好用。如何,还敢忤逆我吗?”   见海豹倒在地上痛苦抽搐,钟盈翠这才笑吟吟地上前,抬起一只穿着精巧绣鞋的脚,用足尖点了点海豹的脑袋,“别忘了,你可是雅言哥送我的灵宠。我们缔结过契约,你必须效忠于我,到死都是我的东西。”   “灵宠,不是……东西。你不能,这样对我们……”   海豹挣扎着睁开眼睛,然而全身瘫软,已经没有起身的力气,“而且,我也不是……自愿,与你结契。是宋家,对我们下蛊……所有被宋家捕获的灵兽,全部都……”   “什么蛊不蛊的?雅言哥说了,这是仙人送给他的‘灵药’,只要用上一丸,就能让妖兽乖乖听话。”   钟盈翠抿嘴一笑,娇美容颜间有种天真的残忍,“再说,妖兽不过是些牲畜,就算能口吐人言,还指望我们将你当人看吗?”   海豹气若游丝:“人与妖,皆是生灵。我们和你们,并无,不同……”   “哦,是么?”   钟盈翠懒得听这套众生平等的道理,足下用力,将粗圆的豹头踏在泥地上,碾出一个浅浅凹坑,“我却不这么觉得。人就是人,畜生就是畜生,哪里能一样呢?灵兽灵兽,纵然顶了个‘灵’字,终究只是茹毛饮血的野兽罢了。要怪就怪你自己痴愚,落到雅言哥手里。”   “我们,不是痴愚……”   海豹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虚弱,到最后像是梦中呓语,“我在海边,闻见了……很古怪的,血腥气。我们都是被那气味吸引,才会落入宋家的陷阱……”   钟盈翠不在乎“畜生”说些什么,一根春葱般的玉指点着下巴,一脸扫兴地嘟囔道:“怎么,这便不行了?罢了,反正我还有一只。在雅言哥来之前,还能好好玩一玩。”   她纤手一扬,仿佛在空气里撕开一个看不见的口袋,一转眼就提了只糯米团似的小海豹在手里,满不在乎地来回摇晃:   “去。你爹不肯爬树给我乐一个,现在轮到你了。你总不想做孤儿吧?”   小海豹:“噫呜呜噫!”   “……”   是可忍,孰不可忍。   哪怕天下人都可忍,舒凫也不能忍。   谢芳年没有阻止她,只是沉默地解开了她身上的隐身符。   就在下一刻,舒凫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从密林中一直线地飞跃而出,动作快逾星火,一眨眼就逼至钟盈翠面前。   “谁……?!”   舒凫甚至没顾得上出剑。   自从发现熊猫中蛊以来,一点一滴积攒在她内心的怒火,在目睹蛊毒发作现场的瞬间,如同燎原之火一般不可遏止地爆发开来,流经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紧握的拳头。   说到底——   “虐待动物就该死啦,杂碎!!!!!”   钟小姐芳龄十九,原本与宋雅言一样,是个出身于平凡家族、普通门派的小家碧玉,一朝飞上枝头变成了金凤凰,家雀习性不改,论眼界还不如野心勃勃的方晚晴。   她从小备受娇宠,被家人、恋人千依百顺地捧在掌心,总觉得天圆地方,而自己就位于这一圆一方的正中央,全世界都该围绕她旋转,将星辰月亮捧到她面前。   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结结实实地一拳捣在脸上。   ——货真价实的破颜拳,没有友情。   咔嚓。   那一刻,舒凫清楚听见了颧骨粉碎的声音。   清脆响亮,令人心旷神怡。   金丹修士的一拳非比寻常,力逾千钧,轻轻松松就打出了热血漫画的效果。   刹那间,钟小姐的娇躯像只蝴蝶一样逆飞出去,掀起的气流在林间掘出一道沟壑,一连撞断好几棵合抱粗的大树,最后重重砸在了一块突起的岩石上。   “唔咳……!!”   然后,钟小姐本人也像漫画角色一样,十分应景地吐了口血,脑袋歪向一边,整个人无力地软倒下去。   少女负伤,美人咳血。倘若对象是个正面角色,这一幕或许非常凄美,我见犹怜。   但遗憾的是,钟盈翠不是什么好人,揍她的舒凫更不是厚道人。   因此,钟小姐这一口老血里,还混杂着几颗破碎带血的牙,彻底破坏了这份美感。   “嗨,可算爽了。”   舒凫落地时手臂一展,将雪白浑圆的小海豹捞在臂弯,又取出早已握在掌心的丹药,分别喂入一大一小两只海豹口中:   “吃下去,你们就没事了。”   大海豹还有一丝意识,隐约感觉到来者并无恶意,便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求救道:“契约……解除契约,才能让我们恢复自由。求你,救我们……”   “好说。”   舒凫点点头,脚步一转,飞身掠至钟盈翠面前,毫不客气地抓起她一把额发,“听见了吗?海豹说要解除契约,他不想跟你混了。”   “你、是……”   钟盈翠半边脸颊高高肿起,一只眼几乎睁不开来,只剩下一道细缝,其中流露出惊骇而怨毒的光,“刚才湖上的,舒大强……你没有,被水蛇给……”   “‘水蛇’?”   舒凫皱眉,“难不成,这也是你的手笔?不是吧妹妹,好端端的,你放蛇搞我做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掠过脑海,她不敢置信地脱口而出道:   “莫非,是因为我拒绝与你同行,让你丢了面子?”   钟盈翠闷哼一声,算是默认。   “……”   这位小姐的自我中心,实在令舒凫大开眼界。   她真诚地询问道:“妹妹几岁了?可也读过书?吃的什么药?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不治畜生,趁早抬回家去,一把火烧了吧。”   谢芳年冷冷道。   “我……”   钟盈翠不见棺材不落泪,倔强地仰起面孔,尽管一张俏脸已经变成猪头,“我决不可能解除契约,你们休想胁迫我。姓舒的,你如此对待我,还妄图抢夺我的灵宠,待雅言哥来了——”   舒凫莞尔一笑:“待他来了,我连他一起打,把你们两个猪头凑一对儿,怪喜庆的。”   钟盈翠:“……”   “我说钟小姐啊,你要知道,这世上没什么‘决不可能’。”   舒凫俯下腰去,拉起钟盈翠一只绵软无力的素手,拨弄着少女纤细白净的手指,咧开嘴露出个阴恻恻的瘆人微笑。   “如果有,那是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只要让你多吃上一些,自然就‘有可能’了。”   忽然间,她听见耳边风声疾响,一片暗沉沉的阴影从头顶罩下,似乎有个庞然大物破空而来。   “你当真以为,我只有两头灵宠吗?   钟盈翠暗中酝酿已久,一心只当形势逆转,得意扬扬地冷笑道,“这吊睛白额猛虎,是雅言哥去年送我的,一爪便能让你毙命——”   谢芳年:“喵。”   扑通!   ——然后,传说中的吊睛白额猛虎,瞬间就给这只小猫咪跪下了。   钟盈翠:“……”   舒凫:“……”   舒凫:“好了,这头白虎也顺便送我吧,我不嫌多。”   ……   一刻钟后。   “仔细一想,我方才的行径,很像是一位掳掠少女的强盗。”   将钟小姐的灵兽劫掠一空之后,舒凫怀揣着(装了一个动物园的)卷轴,头顶白猫,步履轻捷地登上巨树。   “其实,事实的确如此。”   谢芳年直白地肯定道,“不过,你做得很好。”   “谢谢,你也不赖。”   舒凫将他垂到自己眼前的爪子拨开,心中有些意动,又开始重复老生常谈,“谢长老,你真的不考虑跳槽吗?凌霄城能给你的,九华宗未必不能。先生虽然狗一些,但他是个好人,不会排挤你的。”   只要你不拆CP。   谢芳年沉默一瞬,似有几分迟疑,但还是幽幽回答道:“很遗憾,此事只怕有些困难。”   “我曾说过,‘凌山海对我有恩’——这句话,其实不太准确。确切来说,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与此同时,他也将我的性命拿捏在掌心,随时都可收回。”   “小友,凌宗主之所以‘信任’我,是因为他知道,我还有未竟之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这里。这一点,除了他与我之外,没有第三人知道……不过,现在倒是有了。”   “……”   舒凫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一半是因为谢芳年突如其来的坦白,另一半是因为,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抵达了高居云端的树顶。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精致小巧的树屋,门口设有禁制,其中鸦雀无声,像是一颗静待他人采撷的果实。   而谢芳年那一缕若有似无的顾影自怜,也在目睹这座树屋的瞬间烟消云散,化为不值一提的琐碎怨言。   “这气息,是……”   ……   与此同时,从另一方向赶来的宋雅言和“风雪雁”,也姗姗来迟地抵达树底,与披头散发、面目全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钟小姐撞了个正着。   钟盈翠认得江雪声这身装束,当即惊恐地尖叫道:“雅言哥,你怎么与她在一起?!你可知道,她夫君对我……对我……”   “盈翠,你这是怎么了?”   宋雅言一见未婚妻成了个猪头,自然大感心疼,忙不迭地搂着她安抚道,“你别着急,慢慢说,我一定为你做主。舒夫人的夫君,对你做了些什么?”   “我……”   钟盈翠话到嘴边又顿住,此时有外人在场,她总不能直说“我虐待动物,被路过的动保人士打了”。   于是她话头一转,用衣袖捂着肿成桃子的眼睛,抽抽搭搭地痛哭起来:   “舒大强他……他见色起意,想要非礼我!我宁死不从,他就勃然大怒,把我毒打成这副模样。雅言哥,你一定要为我讨回公道!”   “什么?!”   宋雅言大惊失色,义愤填膺,“那舒大强一表人才,想不到徒有其表,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好色之徒!!”   江雪声:“……噗。”   “舒夫人,你笑什么?”   宋雅言诧异道,“听我一言,这舒大强绝非良配,你还是趁早与他……”   “不,没什么。”   江雪声摇了摇头,极力遏制喉间漏出的笑声,“这样的污蔑,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实在是太新奇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孤鸿影   天下哪有更胜于他的美色   “咔哒”一声, 屋门开了。   按理来说,凤仪门设置在树屋周围的禁制应当十分坚固,但在拆锁专家谢芳年面前,任何法术都像报纸叠的一般, 根本不堪一击。   “你好?哈啰?打扰了。”   舒凫在门板上小心地敲了两敲, 这才迈步入内, 站在门口处警觉地环顾四周。   很显然, 这间树屋中设有阵法, 内部空间比外表宽敞得多, 与凤仪门大殿一样雕梁画栋, 金玉满堂, 散发着沁人清香的梧桐木铺满四壁, 俨然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宴会大厅。   不过,在舒凫眼中,这更像是一个镶金嵌玉的精致鸟笼。   她一眼便看见, 在鸟笼中央,静静倒卧着一只白花花、毛绒绒, 脑袋埋在翅膀底下,足有两个人那么大的……   ——肥啾。   舒凫:“啊?”   不是, 等一等。   无论怎么看, 这都是只肥啾啊?   饱满圆润的体态, 细密、柔软、蓬松的银白色羽毛,折扇一样收拢的尾巴, 腹部绒毛中若隐若现的嫩黄色脚爪。   没错, 这就是肥啾。   如假包换的巨大肥啾。   或者说, 也可以称呼它的三次元学名,世界上最甜美可爱的鸟类之一——“银喉长尾山雀”。   舒凫:“?????”   这秘境怎么回事?   先是芝麻汤团熊猫, 再是糯米团小海豹,现在又来了个圆滚滚的肥啾?   难道是居心险恶,要用“可爱”打败参赛者吗???   “这只肥——肥鸟,就是秘境中最强大的灵兽?”   舒凫转向谢芳年,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   “这不是普通的肥鸟。”   相较于舒凫,谢芳年吐字间同样有所动摇,但姿态依然镇定,“此鸟名为‘灌灌’,与毕方一样,原本是当年凤族之属,深受凤族信赖和喜爱。”   舒凫:“啊???”   你骗人!我不信!   这明明就是肥啾!   谢芳年自言自语道:“可是,灌灌当年也……照理说,他们应该已经灭绝了。”   舒凫:“灭绝?”   谢芳年没理会她,径直挪动小短腿上前,抬起一只猫爪搭在肥啾腹部。   “不错,果然是灌灌。雄性,金丹后期,大约三百来岁年纪,身上有蛊毒的痕迹。”   不一会儿,他便不愠不火地得出了结论,“也不知他经历了何种奇遇,竟然沦落到野鸡窝里,还被野鸡当作卖弄的彩头。昔日神鸟座下,如此丢人,也算罕见。”   “这……要不,您还是先给他解毒吧?”   舒凫对小动物总是无限宽容,即使这“小动物”身材壮实,远看像个小山包,“有什么疑问,待他苏醒,一问便知。”   “也是。”   谢芳年点头赞同,一甩尾巴在门口设了个新的禁制,同时微微用力,猫爪陷入肥啾软绵绵的绒毛里,扬声喝道:   “痴儿,还不醒来!”   “?!!”   猝不及防间,一道强悍灵力入体,肥啾从头到尾好像过电似的一颤,满身绒毛都炸了开来,整只鸟看上去放大一倍:   “谁?谁在叫我??”   “哼。”   谢芳年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扭头向舒凫说了声“闭眼”,而后倏地化作人形,一键穿戴整齐,又一扬手召唤出轮椅撂在身后,恰好接住了他向后坐倒的身体。   他用指尖敲了敲轮椅扶手,冷声道:“说吧。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谢芳年坐在这架轮椅上,便如同高居宝座,自有一段睥睨众生的威严。他分明容色苍白,体态纤弱,比众人都矮上一截,却让人无端生出被他俯视的错觉。   “我……你……”   肥啾还带着点大梦初醒的茫然,呆头呆脑地抖了抖羽毛,瞪大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你是谁啊?宋家的人吗?”   谢芳年目光骤冷:“我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下一次,我不想再听见这种侮辱。”   “肥——灌灌,你为何会在这里?”   舒凫见肥啾仍是一脸呆滞,好像不大聪明的亚子,便开口解释道,“这里是凤仪门秋猎大会的会场,你是场中最强的灵兽,本该被少门主收服,只是我们先到一步。”   她试着提示肥啾:“被关入秘境之前,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比如说,蛊毒……”   “宋家……凤仪门……少门主……对了!我想起来了!”   肥啾猛然回过神来,扑棱棱翻身而起,焦急地原地蹦了两蹦:   “不行,不行!我不能在这里耽搁。我要离开,得赶紧去找公主才行!公主还在等我!”   谢芳年眉峰一动:“公主?哪个公主?”   “还能是哪个公主?”   肥啾急得跳脚,扑簌簌抖落一地羽毛,“就是凤族最小的公主,风瑾瑜啊!”   “什么?!!”   舒凫和谢芳年异口同声地提高嗓音。   谢芳年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迅速调整表情,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清了清嗓子,放缓语气道:   “怎么回事?如今无人打扰,你且从头说起,不得有丝毫遗漏。”   “嗯,嗯。”   肥啾莫名感觉到一股压力,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开口.交代道:“我名叫谢安之,是一只灌灌……”   舒凫:“谢?”   谢芳年:“安静。”   姓谢的肥啾继续道:“我们灌灌一族,本是凤族近侍,千年来一直追随凤族左右。但是,我们也因此遭到魔修针对,屡次遇袭,族群日渐衰微……”   舒凫回想起江雪声的叙述,心头不由重重一沉。   ——封印完成以后,失去了龙君、凤君和各族族长,留在世上的龙族和凤族,面对魔修无所不至的报复与反扑,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师春雨痛下决心,毅然带领青鸾一族归隐深山,自闭一隅,与世隔绝,又设下重重护山大阵自保,这才换得千载太平。   但其他族群——必须主持大局的龙,心高气傲的鹓鶵,刚直不阿的鸑鷟与凤,为了迎接龙凤回归而殚精竭虑的鸿鹄……   他们又会怎样呢?   不必细想下去,也能猜到结果。   果然,肥啾谢安之接着道:   “凤族本就子嗣艰难,但凤君固执己见,为了维持血脉纯粹,一直拒绝与异族通婚。久而久之,凤族一日比一日稀少,越来越难抵挡魔修的袭击。凤君素有傲骨,坚决不肯隐遁避世,更是雪上加霜。”   “我娘亲谢方华,本是灌灌一族的首领,苦劝凤君不动,只好另作打算。娘亲说,她想要召唤凤族先祖的魂魄,只有这样,才能扭转现任凤君的想法,为凤族保住一条生路。”   舒凫:“谢方华?”   谢芳年:“我叫你安静。”   他翻转手掌,掌心袅袅升起一段轻烟,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幅女子面容的轮廓。   谢芳年缓缓道:“你说的娘亲,就是这个女人?”   谢安之眼中一亮:“对,这就是我娘亲!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谢芳年漠不关心地摇头道,“接着说。谢方华召唤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   谢安之说到这里,眼中亮起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整只鸟蜷缩成圆滚滚的一团,“召唤失败了,凤族先祖没有现世。”   “就在娘亲召唤那天,魔修……据说,是魔君赵九歌率众包围栖梧山,将凤族斩尽杀绝。”   “族中尚有一战之力的长辈,无一归降,不是战死,便是自尽,娘亲也力竭牺牲。只剩下年幼的雏鸟,悉数被魔修掳走,带回魔域作为‘商品’和‘材料’。”   “……”   舒凫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雪声苏醒以后,得知凤族绝迹,第一个赶去的就是栖梧山,却只看见一座空荡荡的荒山,片瓦不存。   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他终究还是去晚了一步。   随后,江雪声又赶往鸿鹄一族。   与凤族一样,鸿鹄嫡脉被魔修斩草除根,只剩下孤零零一颗鸟蛋,侥幸躲过了魔修的搜捕。   江雪声将鸿鹄蛋带回玄玉宫,在无数神仙姐姐的环绕之下,孵出了柳如漪这个人间祸水。   然而,已经发生的悲剧,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挽回了。   “后来呢?”   舒凫努力让语气保持平静,追问道,“魔修围城,你们是如何脱身的?”   “后来,我和公主一同流落魔域,被丢入黑市等待发落。其他同伴逐一被卖、被杀,轮到我们之前,同伴帮助我们逃了出来……”   谢安之说到这里,小眼睛忽闪忽闪,其中似有愤怒的火焰跳动:   “我们一路东躲西藏,花了好多年时间,终于逃离魔域。本以为绝处逢生,却偏偏遇见了宋雅言!”   ……   与此同时,宋雅言和钟盈翠,正在与“贤妻良母”江雪声纠缠不清。   “唉,有什么好争的?你说我夫君非礼,这自然是污蔑。”   面对钟盈翠的指控,江雪声戏瘾大发,眉梢眼底都是对“舒大强”的一片深情。   “我夫君对我一心一意,我们两情相悦,举案齐眉,他怎会对其他女人‘见色起意’?更何况,要论‘色’……”   他漫不经心地将面纱揭开一个角,展露出沉鱼落雁的姣好容颜,薄唇挑起讥讽的弧度:   “这天下间,还有更胜于我的美色吗?”   钟盈翠:“……”   宋雅言:“……”   你别说,那还真没有。   钟盈翠心中暗叫“糟糕”,但论死皮不要脸,她不会输给任何人,立刻改口道:“恕我直言,舒夫人的年纪,怕是要比我大上一些吧。或许,你夫君腻了你,想要找个年轻的一亲芳泽呢?”   钟盈翠实在很勇,如果舒凫在场,大概会立刻封她一个“雷区舞王”的头衔。   ——上一秒纵情蹦迪,下一秒就被炸上天那种。   果然,江雪声面不改色,想也不想便开口喷洒汽油:   “‘芳泽’是你说的吗?妹妹快照照镜子,你的脸的确方,脸上还有好大一片沼泽,眉毛鼻子都陷下去了。”   “千年的凤凰,三岁的野鸡,你说我夫君会选哪个?野鸡再嫩,也只能用来吃,拔毛下锅都来不及,谁会想要亲近呢?”   钟盈翠:“你——”   江雪声:“再说,他若真看得上你的脸,总该怜惜一二,怎会拳拳都向你脸上招呼,把你当猪头肉一样捶?依我之见,倒像是你有意非礼我夫君,他嫌你不堪入目,实在无法忍受,这才饱以老拳。”   钟盈翠招架不住,扭头扑到宋雅言怀中,嘤嘤哭道:“雅言哥,你看,他们夫妻俩都欺负我!”   “……”   宋雅言有个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就是爱看美人撕逼,尤其是为了他撕逼。   倘若不是为他,这份阴暗的乐趣便会减半。   因此,他见江雪声口口声声都是“夫君”,大感扫兴,意兴阑珊地开口打断道:“盈翠,舒夫人,这样争论下去也没个结果。不如我们一同登上巨树,找到舒道友,当面一问便知。”   当然,他嘴上这么说,心中想的却是:   树屋的禁制是父亲亲手所设,舒大强一介金丹修士,绝对无法破除,这会儿想必正急得团团转。   自己后来居上,随手破解禁制,再轻松收服那只肥鸟……如此一来,不仅狠狠打了舒大强的脸,为未婚妻出了气,还能让舒夫人对自己刮目相看,对好色又无能的丈夫心生厌憎。   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风流佳话。   “……咦?”   宋雅言一路上算盘打得噼啪响,然而抵达树屋那一刻,他如遭雷殛,方寸大乱,所有的心机盘算都成了笑话。   这禁制……   这禁制……   这他妈什么禁制,他从来没见过啊?!!   江雪声“噗哧”笑出声来,柔声细气地煽风点火道:“少门主,你怎么不进去啊?不是说要‘当面一问’吗?莫非少门主徒有其表,其实……连我夫君的面,都见不到吗?”   “这——这不可能。这禁制我能解,我一定能解开!”   宋雅言顾不得回答他,急得额角冒汗,忙不迭地将毕生术法修为都倾倒出来,试图破解门口九连环一样的复杂术式。   怎奈他的“毕生”实在太短,更算不上如何用功,既无长度,又无深度。就像块干瘪皱缩的毛巾,即使绞到一滴都不剩,与谢芳年的术法修为相比,也只像是涓涓细流汇入大海,瞬间消隐无踪。   就在他骑虎难下、汗湿重衣之际,只听“咔哒”一声响,那扇纹丝不动的木门,忽然自内而外打开了。   “开了!我解开了!”   宋雅言喜上眉梢,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正要迈步上前——   刹那间,银光飞掠而过,他只觉得眼前一花。   ——那是一道剑光。   凛冽剑光晃花了宋雅言的眼,风声呼啸间,两把门板似的重剑随后而至。   “唔啊……?!!”   两把重剑正中红心,一把拍在宋雅言面门,另一把拍在他胸口,好像甩飞饼似的,将他整个人抽得离地飞起,从高耸入云的巨树顶端掀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踏破金笼   医生建议割以永治   俗话说的好,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钟小姐身娇体软,被舒凫一拳头锤平五官,鼻歪眼斜,“芳泽”都被打成沼泽;宋雅言轮廓分明, 鼻梁高挺, 获得的待遇更隆重些, 喜提重剑拍脸和拍胸各一次。   只可惜他的鼻梁骨, 用各种法术整过好几次——那可是个细活儿, 承受不住如此重压, 当场粉碎性骨折, 鼻血和不明液体一起飞流直下三千尺, 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因为场面实在有点恶心, 以下不做详细描述。   总而言之,当重剑与宋雅言彼此分离的时候,他英俊儒雅的外表已经变成了一部惊悚片。   树顶上的空间并不宽裕, 宋雅言被一剑拍飞之后,人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远远飞出, 眼看就要坠落。   “雅言哥!”   千钧一发之际,钟盈翠御剑而起, 在高空中堪堪接住情郎, 却没能抵挡住这一剑的余波。   两人抱在一起旋转、翻滚、闭着眼, 成为了一对名副其实的“rolling couple”。   啪啪啪啪啪。   江雪声面无表情地鼓掌:“接得好啊。”   不过,他的眼神却像在说“你已经死了”。   “咦, 这不是宋公子吗?”   豁然洞开的木门后方, 舒凫双手各提一把重剑, 在地板上呲啦啦一路拖着,大摇大摆地缓步而出, 架势活像杀人狂拖着电锯。   “你看看你,站在门口也不打声招呼,我还以为是抢怪的。出手有点重,见谅啊。”   舒凫唇角微弯,“舒大强”冷峻的眉目宛如冰河初解,绽放出一个春风般温暖和煦、迷倒万千少女的微笑:   “宋公子,你堂堂一门少主,应该懂得‘愿赌服输’的道理,不会与我抢灵宠吧?”   江雪声继续鼓掌:“不愧是我的夫君,当真英俊潇洒,神功盖世!”   “闭嘴。”   谢芳年从舒凫肩头探出脑袋,压低嗓音威胁道,“再这样矫揉造作,小心我吐你们脸上。”   “……”   江雪声难得识趣地闭了嘴,因为这个伤敌一千、自损八万的威胁实在太恐怖了。   宋雅言、钟盈翠两人被舒凫一剑掀飞,凌空翻滚转体七周半,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闻言各自惊怒:   “难道说,树屋中的灵兽……已经被你收服了?”   这是宋雅言。   “你还有脸说!你这个强盗,快把我的灵宠还给我!”   这是钟盈翠。   “咦?这棵树上不是不能御剑吗?少门主,钟小姐,你们两位是怎么回事?”   这是落后他们一步抵达树顶,一语道破关键的秦欢。   宋雅言&钟盈翠:“……”   秦欢倒也不甚在意,接着道:“除此之外,我另有一事,想请少门主给个说法。”   “我一路行来,秘境中的灵宠确实多不胜数,足见凤仪门家大业大,气派不凡。我们白鹿山数百年基业,竟也难以望其项背,实在令人汗颜。”   不知为何,秦欢一向开朗带笑的黑眼睛里,此刻却没有丝毫笑意,少年意气中平添了一段格格不入的肃然。   “但是,这些灵宠的身体状况,似乎有些奇怪。在我看来,很像是染病或中毒,不知少门主是否……”   “绝无可能。”   宋雅言自问下手隐蔽,想不到会在此地遇上行家,心中猛地打了个激灵。但他反应极快,立即岔开话题:“秘境中环境特殊,或许是道友误会。比起这个,舒道友,你当真收服了树屋中的灵兽?”   他清楚得很——那只肥鸟虽然呆头呆脑,脑袋却像粪坑里的石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一心一意效忠凤族,不肯与任何人签订契约。   若不是手上握有“人质”,就连宋雅言自己,也没有信心将他驯服。   舒大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路人甲,又是个一身蛮力的粗蠢剑修,哪儿来这份本事?   然而,舒凫仿佛洞悉他的腹诽,手掌轻轻一翻,变戏法似的托了个雪白绒球在手里:   “你瞧,这是什么?”   足有两人高的肥啾,如今已变成个巴掌大的小白团子,安安稳稳躺在舒凫掌心,呼吸平静匀长,好像找到了久违的安宁。   “……”   宋雅言面色一沉,强自镇定道,“道友真是好本事。”   与此同时,他暗暗将手探入袖中,碾碎一粒与钟盈翠相同的丸药,企图催动肥啾身上的蛊毒。   ——当然,并没有什么吊用。   事已至此,宋雅言再没眼光也看得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舒大强绝非等闲之辈。   自己若想踩着他上位,务必时刻小心足下,步步为营。稍有不慎,就会踩到自己的蛋。   宋雅言功夫稀松,论虚伪做戏却是一流。他见势不妙,当即便换了一副面孔:   “舒道友技高一筹,在下自愧不如。盈翠娇纵任性,若是她哪里得罪了你,还请道友高抬贵手,不要与她计较。”   钟盈翠顿足道:“雅言哥!明明是她欺负我,你为何要向她道歉?”   “盈翠,听话。”   宋雅言好声好气地哄着她,“不过是几只灵宠,无甚稀奇,回头我便给你补上。舒道友是前辈,他管教你,自然有他的道理。”   此言一出,舒凫对这位金玉其外的“翩翩公子”,倒是真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败类人渣她见得多,但如此识时务、厚脸皮,被打了左脸还把右脸往上凑的垃圾,可以说是垃圾中的战斗鸡,值得多料理几个回合。   对方乖巧识相,舒凫倒也没有痛打落水狗,沉着地点点头道:“不错。钟小姐苛待灵宠,我路见不平,便自作主张,管了些闲事。”   “我也不图她什么,九华宗、天衍门、玄玉宫,这三大宗门你们任选一个,我将灵兽送去寄养一个月。一个月后,再让灵兽自行选择,是否要回到钟小姐身边。三大宗门作保,少门主,这你总该信得过吧?”   宋雅言:“……”   这就很尴尬了。   钟盈翠是他女朋友,她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吗?   别说一个月,只要离开她一分钟,所有灵兽都会跑得无影无踪。   宋雅言一直对钟盈翠虐待灵兽的爱好心知肚明,不过在他眼中,这都是女儿家刁蛮任性,无伤大雅,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与未婚妻相比,灵宠又算得上什么呢?   畜生而已。   幸好,凤仪门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畜生。   ——只要有“她”在,灵兽便如同扑火的飞蛾,总会一直源源不断地自投罗网。   因此,宋雅言喉结一滚,将脱落的牙齿和血吞入腹中,活动着错位的五官挤出微笑:   “舒道友有心了。盈翠年轻气盛,的确需要修身养性,我代她谢过道友。”   舒凫眼角一弯:“好说。”   “……”   舒凫对宋雅言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最意外的不是别人,而是江雪声。   他对蛊毒来源一事早有猜测,见舒凫突然发难,便知晓她是掌握了确凿证据,对凤仪门的行径忍无可忍。   但是——   以舒凫的脾气,怎么可能只拍一剑就罢休?   她没把这两人的脑子拍成豆腐脑,骨髓煲汤熬出汁,江雪声都怀疑她遭了夺舍。   对此,舒凫简明扼要地传音解释道:   【投鼠忌器,出去再说。】   所谓“投鼠忌器”,大意就是“我欲一拳将他打成肉泥,又怕脏了路边的花花草草”。   落到舒凫头上,后面还得拖着半句:所以,我要把他拖到水泥地上打。   ——“鼠”自然是凤仪门,那么“器”呢?   ……   众人离开秘境以后,宋掌门夫妇、乃至整个凤仪门的脸色,全都难看得可以载入绘画史。   就像霜打过的老黄瓜,上面爬满了泥浆色的癞蛤.蟆。   要知道,凤仪门苦心经营这场秋猎大会,一半是为了收买人心,另一半就是为了给宋雅言造势,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个风头。   虽然宋雅言修为只有筑基,在年轻一代中平平无奇,但他若是收服了金丹期的灵兽,便能一举坐实“天才御兽师”的名号。往后与各大宗门交游,也能扬眉吐气,昂首挺胸。   谁知半路杀出个舒大强,不费吹灰之力就截了胡,将他们精心准备的灵兽给捞走了!   ——话说回来,舒大强到底是谁啊?!   ——修真界有这号人物吗???   舒凫:谢邀,现在有了。   而且自我感觉良好,考虑将其打造为小号。   可怜宋掌门费尽心思,提前为儿子安排了盛大的庆功宴,山珍海味、琼浆美酒样样齐全,就连宴会上的演讲稿都准备好了。被舒凫这么一搅和,客还得请,饭还得吃,只不过宋家人一个个如丧考妣,强颜欢笑,一顿丰盛筵席吃得像在生嚼干燥剂。   看他们的眼神,好像恨不得给舒凫盛上满满一碗砒.霜,一粒米都不加。   反过来说,凤仪门干啥啥不行,唯独王八功造诣一流,令人叹为观止。   遭人骑脸输出,宋掌门竟然还能忍辱负重,邀请各位来客“在寒舍小住一晚,观赏栖梧山风光”。   不过“小住”之后,舒凫能不能全须全尾地离开,那就不好说了。   对于凤仪门的邀请,舒凫坦然接受。   只是刚一入夜,她和江雪声就在客房中留了两个草人,自己隐匿气息,静悄悄地潜入了宋雅言的住处。   ——然后,在宋少爷大院的墙头上,他们与谢芳年、秦欢、白恬和菡萏不期而遇。   顺便一提,三个少年身上的隐匿符,都是谢芳年友情赞助的。要不是他主动打招呼,就连舒凫也发现不了。   虽然他只是一只小猫咪,却更像是带小孩郊游的幼儿园老师。   舒凫:“……莫非,我们不是来打探消息,而是相约一起来夜间露营的?”   谢芳年不接她的茬,淡淡道:“你知道我的来意。”   秦欢心直口快:“你也知道我……什么,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担心那些灵兽,生怕凤仪门待他们不好。”   白恬:“秦道友是我兄弟,我自然要与他共进退——认识两天也是兄弟!人可以一见钟情,就不能一见结拜吗?”   菡萏:“在少门主家里,是不是可以摸到更多猫猫?”   “……”   舒凫叹了口气。   “走,我们一块儿郊游去吧。”   ……   在监视宋雅言的同时,舒凫放出肥啾谢安之,在脑内拉了个四人聊天群——肥啾,江雪声,谢芳年,以及她自己,其中可能只有她一个是人。   关于谢安之和凤族公主的故事,舒凫在秘境树屋中听过一遍(听完就拍断了宋雅言的鼻梁),之后又删繁就简转告江雪声,与他共享这份“震飞老子头盖骨”的操蛋心情。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聚在一起骂人了。   话说当年,谢安之忠心护主,豁出一条啾命,终于护送着凤族小公主风瑾瑜逃出魔域。   然而——   然而世上就是他妈的有很多“然而”。   两只小鸟流年不利,还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交上半个正经亲友,头一个便遇见了外出游历的宋雅言。   风瑾瑜身为凤族后裔,尽管满身风尘、忧愁憔悴,终日沉浸在亲友亡故的悲痛之中,却难掩其绝代风华。   宋雅言作为一只雄心勃勃的野鸡,未来的修仙界头号凤凰男,从不放过任何一个飞出鸡窝的机会,一眼就看出她是自己的“贵人”。   顺理成章的,他收留了风瑾瑜,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宋雅言和钟盈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人早有婚约,为何迟迟没有对外公开?   ——答案是,因为他在追小公主。   更令人震撼的是,这整个过程里,钟盈翠都是知情的。   她知情,而且听之任之——男朋友骗其他女人的钱给她花,到头来娶的还是她,何乐而不为呢?   【一开始,公主和我都相信,宋雅言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人。虽然他们家……与凤族相比,门不当户不对,但只要公主开心,我也会真心祝福他们。】   谢安之真诚地说道。   【凤君对血脉十分执着,但娘亲说,这不是凤族先祖的期望。先祖认为,龙凤只是天赋好一些而已,没必要高高在上,与凡人划清界限……只要凤族子孙幸福安好,他们便满足了。】   “……”   江雪声沉默良久,再度开口之际,语气中带上了一点苦笑。   【的确,不提别人,远渡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自己这个表弟,他说得很缓慢、很庄重,态度是当年从未有过的认真,风远渡见了都会感动流泪。   【他严于律己,敢作敢当,自认为肩负天下重任,从未有丝毫懈怠,却从不高看自己一分。他的继承人只得其形,反而落了下乘。】   谢安之沮丧道:【可惜,娘亲的召唤失败了。】   【等一下。】   就在这时,舒凫蓦地瞳孔一缩,抬起手比了个信号——院落中有道幽灵似的黑影掠过,形容鬼祟,分明正是宋雅言!   一行人立刻振作精神,就连原本昏昏欲睡的白恬和菡萏也打了管鸡血,摩拳擦掌,开始今天的跟踪大业。   宋雅言一介野鸡,自然看不透江雪声和谢芳年的隐匿符,全然不知身后缀上了一串尾巴,就这样拖着一个郊游团七拐八绕,穿过层台累榭,玉砌雕阑,以及一片种满名贵木材的小树林,一座养着莲花和锦鲤的池塘,最终抵达了位于凤仪门后山的一座洞窟。   洞窟十分深邃,其中昏暗无光,道路崎岖曲折,不知藏有多少陷阱。   舒凫入洞之前,特意让手脚不够仔细的白恬和菡萏守在洞口,自己屏息凝神,足尖落地时比矮脚猫的肉垫还轻,唯恐发出一点声响。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谨慎是多余的。   因为在这座洞窟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鸟雀悲鸣声,野兽嘶吼声,痛苦的呜咽呻.吟之声,还有用爪子抓挠、用身体撞击岩壁的声音……   “…………”   两个人,一条龙,再加上一只猫和一只肥啾,在黑暗中无声地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怒火。   或炽烈汹涌,或冰冷沉静。   唯一的共同点在于,其中都带有一线清晰的杀意。   毋须多言,毫无疑问。   在凤仪门捕获灵兽之后,将他们投入秘境、送往各门各派之前,这座洞窟,就是用蛊毒驯服灵兽的“教化场”。   宁死不屈的灵兽,将会一直被关在这里,至死方休。   在不见天日的洞窟深处,他们听见宋雅言一字一句,温柔文雅地开口道:   “唉,瑾瑜。你又何必与我闹呢?你知道,我是真心爱你的。”   “我怎会不爱你?为了你,我将凤仪门里里外外翻新一轮,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尽数改造为你记忆中的模样,甚至改换了仙山和宗门的名字,只为缓解你的思乡之情。”   “栖梧山,凤仪门,这就是你的家啊。你为何不肯安心留在这里,非要离开我不可呢?”   “瑾瑜,我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庸碌无为,你看不起我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只要你像以前一样,放血吸引灵兽,凤仪门便能发展壮大……”   “虐待?蛊毒?没有的事。只是这些妖兽凶悍难驯,需要严加管教而已。瑾瑜,你想太多了。”   “不错,我一直瞒着你,从未告诉你我有婚约,这是我对不住你。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我能违抗的?即使我与盈翠成婚,我的一颗真心,也只会系在你身上。两情若是久长时,又何必在意名分呢?”   ……   漆黑的石牢中没有半点声息,宋雅言就这么一个人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地说了半晌,一会儿软语哀求,一会儿疾言厉色,怒斥风瑾瑜“心比天高,冷酷无情”,“为了一群畜生与我为难”,变脸技术炉火纯青,整个修仙界都欠他一座小金人。   对于他声情并茂的表演,涕泪俱下的演说,石牢中那人照单全收,只回了柔软而坚定的一个字:   “滚。”   “你——你叫我滚?”   宋雅言猝然变色,城墙厚的脸皮微微抽搐,第一次流露出事态脱离掌控的愤怒:   “瑾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之际,是宋家冒险收留了你,供你吃穿用度。我更是对你一往情深,毫无保留,你怎能这样绝情?你以为施舍一点点凤凰血,就能还清我对你的深情吗?”   “至少,你得为我们宋家留个孩子,我们好聚好散……”   他言尽于此。   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意识到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有多恶心,每一次呼吸都是在污染环境。   而是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不可忍受的剧痛直冲脑门,犹如大坝决堤,一瞬间就将他所有的语言、思绪、理智冲了个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   他僵硬而惊恐地低下头,向剧痛传来的位置望去。   本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却有阴森森的寒光一闪,像是断头台刀刃的反光。   ——那是一道琴弦。   琴弦缠绕在宋雅言不可描述的部位,在他吐出“孩子”这个词的瞬间骤然收紧,将他不可描述的物件齐根绞断,鲜血像喷泉一样溅射而出。   “啊……啊……”   宋雅言徒劳地张大嘴巴,却只是嘶嘶吸气,发不出半点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里面那位姐姐,你待他太客气了。”   身后有女子清朗的笑声传来,音色悦耳如同天籁,还带着些少女特有的柔亮宛转,落在宋雅言耳中却不啻惊雷。   谁……是谁……   这女人到底是谁?!   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怎么会找到这里,还一出手就没收了他的作案工具???   “你该这样骂——”   那女人言笑晏晏,俏面如花,吐字却像指间的琴弦一样锋利,每一个音节都将他切割得体无完肤。   “——你说个几把呢,崽种?”   “哦,不好意思。现在你连个几把都没了,当然更不会有种。”   “恭喜灭门,大吉大利,今晚吃鸡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凤凰于飞   这是情趣你懂吗?情趣你懂吗?   在凤族公主——风瑾瑜看来, 宋雅言这个人,她应当是真心实意喜爱过的。   因为对她来说,“喜爱”的标准实在很低。   她喜欢路边的野花,枝头的山雀, 溪涧中的游鱼, 清晨悬在草尖的露水, 秋日里凝结在枫叶上的白霜……   她喜爱这个世界。   论性情, 凤族不如鹓鶵一般孤傲, 勉强可算是“清高”。   “清高”的含义是, 他们居住在高高的栖梧山上, 心思清澈纯然, 像泉水般一眼能望见底, 几乎不沾染一点人间烟火气。   他们不以神明自居,却比五凤中任何一族都更具有“神”的气质。   凤族门风清正,精英教育登峰造极, 从小熟背修仙界核心价值观,人人都是君子淑女的顶格配置。   遥想当年, 风远渡为人古板矜持,眼中揉不得一粒沙, 对人对己都严格得有些不近人情, 一天三顿揪着小伙伴耳提面命, 处处与自由奔放的江雪声争锋(然后落败),便是因为家风所致。   风瑾瑜也是一样。   她自幼在栖梧山潜心修炼, 从刀剑术法学到琴棋书画, 直到凤族倾覆, 都未曾踏出山门一步。   长辈管教严格,课业繁重艰苦, 她不是温室里娇养的花,却实实在在是个梅花代餐、雪水烹茶的人间仙子。   简单来说——   风瑾瑜生来就在道德高地,从未想象过世上还有黑暗的低谷。   对于凡人,她始终怀着纯净而朴素的悲悯之心,只道他们脆弱、渺小、寿数短暂,是需要自己保护的对象。   在她看来,宋雅言以诚心待她,她合该涌泉相报。   她对男女情爱只是一知半解,但心中并无门户之别,本就想寻个平静所在安身,待修为有成,再前往魔域寻找同族。   宋雅言一心求亲,做足姿态,她对他亦有好感,自然无有不应。   ……然后,结果便是如此。   纸终究包不住火,风瑾瑜也不是大脑缺氧的傻白甜。   她从蛛丝马迹中发现,凤仪门与一批形迹可疑的“神秘人”暗通款曲,从这些人手中获得“灵药”,暗中用在灵兽身上,以此胁迫灵兽就范,而不是在双方合意之下缔结契约。   就连举办秋猎大会的秘境,也是这些神秘人所赠。   直到被宋掌门率弟子包围、推入石牢的前一刻,风瑾瑜都怀着一片赤诚之心,以最大的善意揣度凤仪门,相信“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答案是没有。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这座欺世盗名的栖梧山,东施效颦的凤仪门,都是宋雅言亲手为她打造的黄金鸟笼。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凤凰再也无法展翅高飞,只做他一个人的金丝雀。   仅此而已。   如今,少女纯真无垢的好梦醒了。   镜花水月,终归虚话。   ……   “我的——我的……啊啊啊啊!!!你,你竟敢……?!!”   昏暗的洞窟中,宋雅言双手捂裆,整个人好似一团烂肉,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挣扎惨嚎。   舒凫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腰子上踩过去,朝向漆黑的石牢中朗声问道:   “姐姐,你还好吗?”   石牢中沉默一息,随后有个温柔和缓的声音,带着些许犹豫轻轻响起:   “请问,阁下是……?”   “……”   闻听此言,就连舒凫也有一瞬间的晃神。   她实在没想到,经历这一切变故之后,风瑾瑜面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竟然还是温和有礼的。   “公主,是我啊!我是安之啊!”   舒凫尚未开口,蹲在她肩头的肥啾已经一跃而下,迈着小短腿笃笃笃地向前冲去。他满心雀跃狂喜,一时竟忘了自己还能变大。   “公主,我来救你了!虽然我才刚刚获救——我是说,我和救我的人一起来救你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我们没事了!”   “安之?”   风瑾瑜如湖水般沉静平和的声音,第一次荡起涟漪,“安之,你没事吧?你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那是相当为难!但是我不怕!”   谢安之骄傲地挺起胸膛,尖喙朝天,整只鸟越发像个蓬松柔软的绒球,“公主,我们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可是,此地还有许多被困的灵兽……”   风瑾瑜语带迟疑,但人已从洞窟深处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被江雪声手中一团幽蓝的萤火照亮。   “……”   舒凫认真端详着她的面容,于内心暗叹一声“造化钟灵”。   如果说,江雪声是她见过最美的男人,明潇是她见过最俊的女人,那么眼前这位公主,无疑可以在“最美的女人”排行榜上争逐一二。   顺便一提,如果有竞争对手的话,应该是舒凫自己(她在这方面一向不谦虚),以及女装柳如漪。   风瑾瑜生得极美,那美是缥缈而空灵的,如果说“美人如花”,那她就要加个定语,是“漆黑的海面上,漂浮着无数莹白的、闪闪发光的花”,不像是现实中存在的景象。就好像她的美,也不是尘世间能有。   怀瑾握瑜,其人如玉。   “多谢各位仙长,保护安之无恙。”   风瑾瑜敛衽施礼,一双明眸通透如琉璃,瞳色清浅,像是夏日雷雨后如洗的碧空,“这洞窟中灵兽众多,皆为蛊毒所苦,不知各位能否……”   “你也被囚禁在洞中,不问自己能否脱身,还有闲心关注旁人?”   谢芳年突然开口,一开口便是硬怼,众人都不由地吃了一惊,“如果我们救了其他妖兽,却顾不上你呢?”   这话问得有些无礼,但风瑾瑜丝毫不觉冒犯,淡淡一笑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我亦是万物之一,身在洪炉,煎熬苦楚,皆是磨炼。”   “磨炼?”   谢芳年语调一转,厉声追问,“那你可曾想过,你或许是凤族唯一的骨血,若你死在这里,凤族便是真的灭了?”   “若我弃众生于不顾,凤族之魂便死。”   风瑾瑜嗓音温软,语气却很坚毅,“魂魄既死,徒留骨血存世,岂非只是一具空壳,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阴暗湿冷的石窟中,少女安详、恬美、风轻云淡的语声异常清晰,仿佛岩缝间生长出一枝洁白馥郁的兰花。   “前辈,凤族俯仰无愧,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哼。脑袋不太好使,口齿倒是伶俐。”   谢芳年轻嗤一声,倒也没再与她抬杠,猫爪搭着牢门随意摆弄两下,便解开了其中的法术禁制。   舒凫随即一剑斩落——孤光剑终于找到用武之地,兴奋得嗡嗡作响——只听“锵啷”一声,铁锁落地,儿臂粗的铁条也被她一剑削断三根。   “公主!我想死你啦!”   肥啾扑棱着小翅膀纵身一跃,这次他变成了抱枕大小,恰好填满风瑾瑜的怀抱。   秦欢忙不迭道:“还有其他灵兽,我这就把他们都放出来。要是惊动凤仪门,闹将起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舒凫干脆地点了点头:“好,我与你同去。”   “哈哈,怎么……你们,对我做了这种事……还想走……不成?”   突然间,有个破锣似的沙哑男声从脚边响起,宛如地狱恶鬼低吟,把舒凫都吓了一跳:   “哎哟喂!我的大孙子,你还没断气儿呢?”   “你们,别想跑……一个都别想跑……”   宋雅言冷汗如雨,匍匐在沾满鲜血和秽物的地面上,整个人痛得蜷缩起来,肢体扭曲成丑陋的蛆虫形状,从一侧看像个S,从另一侧看又像个B。   他的神智早已混沌,一张嘴却像垃圾车,仍在叭叭个没完,向舒凫倾倒充满怨毒的诅咒:   “贱人,你敢这样对我……宋家,凤仪门,还有我们身后的‘仙人’,都不会放过你……哈哈,你还不知道吧?我早就服了‘灵药’,只要我受伤,仙人马上就会知道……”   舒凫:“你说的那个‘仙人’,就是六毒魔君吗?”   宋雅言猛地噎住。   “仙人”——也就是一直向凤仪门提供援助的神秘人,从未透露过自己的名号。宋家自然知晓此人绝非善类,几番试探之下,也隐隐约约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心照不宣,揣着明白装糊涂。   然而,舒凫随手便将最后一层遮羞布扯落,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他们勾结魔修、从中牟利的事实。   她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拊掌道:“魔君主动送上门来,还有这种好事?谢谢你告诉我,我好兴奋啊!”   为了表达自己的兴奋,她又向宋雅言裆部猛踹一脚,顷刻间鸡飞蛋打,蛋又碎成了蛋糊糊,险些让他痛得昏死过去。   宋雅言:“!!!&#@¥#%&%@*¥?!?!!”   这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江雪声也在此时开麦,慢条斯理地提醒道:“凫儿留心,‘他们’已经来了。”   “来了?”   舒凫立刻凝神戒备,很快便注意到,黑暗中传来无数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像是某种生物在贴地爬行。   在荧光照亮的洞窟一角,她清楚地看见——大片乌漆墨黑、油光闪亮的怪虫从岩缝中钻出,逐渐覆盖地面,朝向他们抬起军刀一样锋利的触角。   与此同时,门口也有白恬惊讶的呼声传来:   “呕,这是什么虫子?!太恶心了吧!!”   “阿恬莫慌,看我用火云枪烧光它们!你也用火系法术!”   “这虫子到底有多少啊,怎么烧都烧不完?难道说这整座山,都已经被虫子蛀空了?!”   “我们一人一边,一定要守住洞口!我的猫猫还在里面呢!”   “好……不对,话说回来,我是不是又被卷入了什么大事里啊????”   ……   眼见情势紧迫,舒凫当机立断,转向秦欢高喊道:“秦道友,快将灵兽放出来,让他们进入我的画卷!”   “不行,此地灵兽的数量太多。‘阆苑’灵力有限,无法容纳如此之多的生灵。”   江雪声无心介意舒凫将新房当作动物园,沉着冷静地指出道,“怪虫或许遍布整座栖梧山,要想救他们脱险,唯一的去处便是空中。”   舒凫立刻转向众人:“各位,你们可有大型飞行法器?飞机……我是说,空中飞船那种?”   众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出门在外,孑然一身,带什么诺亚方舟啊?   危机关头,肥啾谢安之挺身而出,从风瑾瑜怀抱中一跃而下,支棱着浑身羽毛大声道:   “我可以试试!”   ——说完,他就膨胀了。   不是用来形容“自信心爆棚”的“膨胀”,而是物理意义上的膨胀。   一倍,三倍,十倍,五十倍。   本就圆润丰满的肥啾,好像逐渐充满空气的气球一样,不断膨胀发福,体型越来越大,很快便撑满了整个洞穴!   “我,我还可以继续变大!我可以的!”   从肥啾变成肥————啾的谢安之瓮声瓮气道,听上去有种幼稚的自豪,“只要我足够肥,就能背起洞窟中所有的灵兽!”   “凫儿,该给他开道了。”   江雪声嗓音含笑,抬手环住舒凫肩膀,将她拉近自己身边,“一回生,二回熟。在魏城做过的事,如今重复一次,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舒凫失笑道:“自然不难,先生别小看我。不过,这只鸟可不是一般的肥,要想为他凿开天花板,还得花上一点力气。”   话音刚落,另一只手——确切来说,是一只软绵绵的肉垫应声贴上她脖颈,谢芳年冷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既是如此,我不妨再卖你们一个人情,为昙华真人分担一二。”   “……”   江雪声沉默须臾,然后不动声色地拎住白猫后颈皮,将他从舒凫肩头扯开,松开手向地上一抛:   “凫儿如今已经结丹,本用不着我再渡灵力,亦能一剑开山。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情.趣,有你什么事?”   谢芳年:“?????”    第一百二十章 君子一怒   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凤仪门惊变那一日, 深邃而广袤的夜空之中,同时出现了两轮月亮。   其中一轮是真正的明月,时节正值十五,满月如璧, 不见一点瑕疵, 像是用圆规在天幕上描出轮廓, 又向其中注入了莹润生辉的乳白色琼浆。   而另外一轮——   是一只肥啾。   一只像满月一样圆润、丰盈, 通身雪白, 在月色下散发着淡淡银光的肥啾。   在肥啾背上, 云朵一样蓬松而绵软的绒毛里, 一个紧挨着一个, 坐满了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异兽。   大熊猫, 小海豹,猛虎,憨龟, 北极兔,藏狐……   修仙界诺亚方舟, 在此落成。   舒凫足底踏着重剑,手中提着孤光, 在肥啾方舟周围忽高忽低地盘旋飞翔, 警惕地观察情况。   江雪声端坐在动物园中央, 一边是白恬紧张地展开防御阵法,另一边是菡萏跃跃欲试地高举火云枪。   这两人发现江雪声和舒凫身份时, 很是吃了一惊。白恬起先瞠目结舌, 但回想起柳如漪的女装, 竟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并且大为庆幸——幸好他们扮作夫妻, 没有让自己再次一见钟情。   江雪声扮女装扮得大大方方,丝毫不显窘迫,意态闲适自如,信手将瑶琴横放于膝上,指下悠悠流泻出一段缥缈而舒旷的琴音。时而宏亮雄浑,如钟磬荡涤幽谷;时而清脆跳脱,如明珠洒落玉盘。   那琴音存在感极强,分明让人无法忽视,但听入耳中,却只觉得心境越发通透、空明、沉静,仿佛天地在浅唱低吟。   琴音所及之处,振翅而飞的怪虫纷纷惶恐退避,莫敢上前。   “话说……”   舒凫小声感慨道,“这肥啾,有点像龙猫啊?”   舒凫一剑劈开石窟后,一行人便带着重获自由的妖兽登上肥啾,离开了被无数怪虫淹没的山头。   秦欢不愧是正儿八经的御兽名门出身,三言两语间,就安抚了这些饱受折磨、躁动不安的妖兽,说服妖兽们跟随他一起逃脱。   自然,怪虫中不乏能够飞上天空的品种,但舒凫一行人势不可当,前有孤光剑气纵横,后有意大利炮蓄势待发,很快便在空中开辟出一条生路,护送着肥啾一炮冲天,直入云层。   ……   他们毫发无损,留在地面上的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后山洞窟惨遭爆.破,引发的震荡几乎传遍了整座栖梧山,满山鸟兽都从睡梦中惊醒,更遑论那些“小住一晚”的来客。有些运气不好的,直接从床榻上震了下来。   宋掌门连忙带人将客房团团围住,好言安抚,试图粉饰太平。但他背后的六毒魔君却不然,他自知东窗事发,万万不能将这些人放走,否则多年筹谋毁于一旦。   因此,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催动自己藏在栖梧山的所有毒物:蛇蝎,妖蛾,捕鸟蛛,杀人蜂,见血封喉的毒树藤,原地爆.炸的毒蘑菇……铺天盖地而来,企图制造出“魔修袭击”的假象,将所有外来修士都啃噬殆尽。   凤仪门的利用价值,今日便到头了。   至于宋家人,看在他们乖巧听话的份上,可以考虑将他们带回魔域,养在身边做一条叭儿狗。   如此一来,那些一头雾水的修士猝然惊醒,发现自己身陷毒海之中,自然苦不堪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第一次得到心仪的灵兽,又被凤仪门招待观光,两件快乐的事情重合在一起。而这两份快乐,又带来了更多的快乐。得到的,本该是梦境一样幸福的时间……   但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呜哇啊啊啊啊啊!!!”   肥啾从客房上空飞过时,便听见一声嘹亮刺耳、中气十足的惨叫响彻云霄,将他翅膀上的羽毛都震落了几根。   “怎么办?”   舒凫转向江雪声问道,“灵兽安全了,但要带这些修士突围,只怕还得经历一番恶战。”   说来不巧,这些修士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有的被毒蛇叼走了储物袋,有的裤子都只来得及提上半截,一照面便已落入下风。   虽说其中有几个好手,但满山毒物源源不绝,杀之不尽,众人自顾尚且不暇,更别提救助那些初出茅庐的练气和筑基了。   “凫儿,你待如何?”   江雪声眉眼淡泊,平静地反问道,“救,还是不救?或者说……等到‘七成死’再救?”   “这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火候啊。”   舒凫手搭凉棚,假意摆出张望之态,“我们坐视不管,万一给魔修自由过了火,烧到个十成熟,那可怎么办。”   谢芳年讥诮道:“你们两个,此话当真?你们可别忘了,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山下对付钩蛇之际,他们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屡次插手添乱,险些坏了大事。”   舒凫试着与他掰扯:“话是这么说,但底下这么多人,也瞧不出哪个机灵哪个憨,总有人无辜卷入。若是一概放弃,这些人岂非死得冤枉?”   谢芳年不以为然,语气中依然满是讥嘲之意:“你惦记别人冤枉,别人未必会惦记着你。有这等好心,留着干什么不好?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毫无……”   “谢长老。”   见他今日态度格外恶劣,江雪声别有深意地开口打断,“适可而止。凫儿未曾得罪你,休要与她为难。”   “她几时未曾得罪——”   谢芳年还欲争论,语声忽地戛然而止,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在他们面前,洒满银白清辉的夜幕之上,犹如轻纱薄雾一般的流云之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黑影。   “…………”   那黑影形状古怪,虽然影影绰绰是个人形,轮廓却不甚清晰,边缘处的线条不住蠕动、扭曲,每一刻都与上一刻不同,像是带有锯齿和噪点的老旧电视画面。   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黑影的边缘不是“蠕动”,而是“攒动”。   因为那道人影本身,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无数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聚拢而成。   再说准确一些,这哪儿是什么“人”?   ——分明就是一团令人头皮发麻的飞虫,在空中汇聚成了人的形状!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团虫影逐渐逼近,相当于人类头部的位置裂开一道豁口,弯曲成“嘴巴”的形状,发出一道沙哑刺耳的男声:   “昙华真人,别来无恙。听说先前在魏城,凝露与贺修文被你算计,下场很是凄惨啊。”   “过奖。”   江雪声微微欠身——假装欠身,接着倨傲地向后一仰,“不过,我算计的是赵九歌。其他几个魔头,包括你,还不值得我费这点心思。”   “……”   对面明明只是一团飞虫,却好像被他噎了一下,“不愧是昙华真人,牙尖嘴利,咬人咬得真凶。”   江雪声懒懒一抬眼皮,散漫道:“六毒魔君,说话要注意些。你若骂我,那是咬人;我骂你,那只能叫做‘打狗’。”   六毒魔君:“……”   江雪声又摇头叹道:“不行,你这名号实在太蠢,还是不提了罢。只是说出口一次,我就需要漱口半个时辰,来洗净唇舌间的愚蠢气息。这真是你自己取的?不会吧?”   “……”   六毒魔君有那么一会儿没吭声,好像是被他给骂自闭了。   机不可失,舒凫与菡萏互相递个眼色,一人仗剑迎上,另一人架起火云枪,起手便是一团烈火喷出,直冲“人影”面门而去。   “?!!!”   六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闪身避过火焰,恼羞成怒道:“竖子大胆!本君与昙华真人讲话,几时轮到你们插手?”   舒凫扬手一剑挥出,诧异道:“怎么,你还喜欢与他说话不成?真是个奇怪的癖好。”她口中玩笑,出剑却极为凌厉,“我早一步送走你,便让你少受一分折磨,你该感谢我才对。”   “小丫头,你未免太小看本君。”   六毒怒极反笑,飞虫聚起的身形蓦地消散,化作一团黑雾向舒凫袭来。   舒凫不避不闪,身形稳如渊岳,只将那黑雾看作水果忍者——聚拢是个西瓜,四散就是一捧草莓——目光照准水果飞起的轨迹,以孤光剑从中轻轻一划,仿佛王母用发簪划开银河。   她对剑气的控制十分精妙,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每一道细微的剑气都攫住一只飞虫,将其精准无误地碾为齑粉。   六毒魔君正欲再攻,却只见舒凫一手执剑,另一手取出自在箫向上一抛,玉箫随即化作无数碎玉(写作碎玉,读作浮游炮),在她头顶盘旋飞舞,像是一道凶险不祥的光环。   六毒魔君:“……”   早知昙华真人的弟子难缠,想不到竟有如此难缠,难怪会从弟子晋级成老婆。   另一边,江雪声也向舒凫传音道:   【凫儿,他本体不在此处,这些不过是他操纵的毒虫。你且拖他一拖,我将分神留在这里,循着气息去寻他本体。】   六毒魔君也是个沙场老手,如何猜不出他的用意,随即桀桀怪笑一声:“我猜,你们一定想寻找我的本体吧?不过,昙华真人,那也得你腾得出手才行。”   话音刚落,只听地面上传来的呼号声越发凄厉,其间夹杂着呼痛求救之声:   “蛇……是蛇!我被咬了!解毒药,谁有解毒的丹药?!”   “救命——放开,放开我!哪位道友帮我一把!我挣不开这树藤……啊啊啊!!!”   “我的手,我的手……!!!师父、师兄,你们在哪里,救救我,我不想死……”   “……”   气氛一时僵持,就连江雪声也陷入沉默。   人力总有极限,如今他不是呼风唤雨的应龙君,只是一朵白雪幽昙,灵力时盛时衰,全依靠本体传来的wifi信号。   要铲除六毒魔君不难,但要想在一瞬间扫净满山毒虫,拯救数百修士于水火,却是难上加难。   江雪声的灵力固然强劲,但琴音不辨敌我,若以此杀虫,只怕毒虫死净死绝之际,底下的练气期小修士也会脏腑破裂而亡。   除非,有这样一种AOE,能够有选择地杀灭所有毒物,却不伤无辜者半分。   而他所知道的,只有……   “前辈,请让我来吧。”   就在此时,熙熙攘攘的灵兽之间,忽然响起了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   风瑾瑜站起身来,清癯消瘦的身影亭亭玉立,如同夜色间一枝迎风摇曳的水莲花。   她柔声道:“我族身怀凤凰灵火,有辟邪之能。若是倾尽元神之力,或可清剿毒物,让诸位道友得以脱身。”   “胡闹!”   不等江雪声应答,谢芳年已经先一步翻脸道,“你修为不济,魂魄孱弱,此次更是元气大伤。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灵火,自损元神,当真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风瑾瑜坚定道:“但是,这是唯一的方法。既有必要,我便义不容辞。”   “是啊。很高尚的情怀,很伟大的胸襟。”   谢芳年语带嘲弄,“你下一句话,是不是要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风瑾瑜:“是。”   谢芳年:“……”   一人一猫在夜色间无声对视,互不相让。   最后,谢芳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冷冷道:   “如果我说,当年谢方华的‘召唤’,没有完全失败呢?”   “什么?”   肥啾大吃一惊,险些将背上的灵兽们抖落,“娘亲没有失败?那么凤族先祖——”   “就在这里。”   谢芳年冷冰冰地打断他,语气阴沉得像在承认“其实我也穿过女装”,一闪身化为人形,直直凝视着风瑾瑜道:   “风瑾瑜,现在我问你。”   “我之所以病痛缠身,羸弱不堪,都是因为召唤未尽全功。只要获得凤族后裔的躯体,我便能真正重归人世,振兴凤族……”   “我愿意。”   风瑾瑜闻听此言,甚至顾不得惊讶,立刻不假思索道,“若前辈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晚辈一死何难?”   “……”   谢芳年面无表情,眸光冷冽,果然作势要伸手按她天灵。   “谢长老,等等!”   舒凫正要出声阻拦,却只见他手势一转,扣住食指,在风瑾瑜光洁的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   “荒唐!幼稚!”   谢芳年毫不客气地骂道,“若是凤族先祖提出这种要求,那还算个屁的凤凰?小小年纪,就将死不死的挂在嘴边,让你父母听见怎么想?行了,滚一边去,这里用不着你。”   舒凫总觉得这语气有些熟悉,下意识地想要插话:“谢长老……”   谢芳年没好气道:“闭嘴,你比她好不了多少。”   他一拂袍袖,转向江雪声淡淡道:“昙华真人,你好像不怎么惊讶。”   “我该惊讶吗?”   江雪声停下抚琴的手,抬眸与他对视,“不如说,你愿意在此时站出来,更让我感到惊讶。以你现在的性情,我以为你会打昏公主,直接带她离开。”   “我只是奇怪……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要是知道,我还会变成这样?”   谢芳年自嘲地嗤笑一声,摆手道,“凤凰火伤损元神,此去凶险,我未必能全身而退。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如一并问了。”   江雪声歪着头沉思片刻,半开玩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个问题,我一直都很在意……”   “你为何,要给自己取名叫‘谢芳年’?”   “这算什么问题?”   谢芳年蹙眉道,“谢方华学艺不精,我信了她的邪,苏醒时神志模糊,记忆全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足足过了好几年才恢复。我将‘谢方华’误记为‘谢芳华’,遂取‘芳年华月’之意,芳年为名,华月为号。”   “谢方华苦心绸缪,本想让我附身于千年灵木,却被魔修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在栖梧山飘零良久,无所寄托,最后只能栖身于谢家——也就是濒死的灌灌身上。这样说来,我也算是半个谢家人。”   谢芳年说到此处,见江雪声颔首不再追问,莫名觉得有些意兴索然,又转向舒凫和风瑾瑜道:   “你们两个,过来。”   “啊?”   舒凫疑惑地抬手指向自己,“你叫我?不对,谢长老,你说你是谁来着?”   她口中一边答应着,一边将战场转让给菡萏和江雪声,自己纵身跃到肥啾背上:   “不是我说,大家认识这么久,混都混熟了,你不要吓我啊。千万别给我来‘Archer其实是卫宫士郎’那一套……”   “魏宫十郎是谁?我只认得南宫。”   谢芳年很想翻个白眼,但他早已习惯舒凫说些怪话,并不放在心上。   见舒凫靠近,他抬起一双瘦骨支离的手腕,分别搭在她和风瑾瑜头顶,一字字慢慢道:   “有句话,谢安之说得不错。凤族先祖对于身后之事,本就没什么太高的期望。”   “子孙。”   他指了指风瑾瑜。   “传人。”   他用食指点了点舒凫脑门,“这便足够了。我没有应龙君那么贪心,三千年的老树,还想开个花、结个果什么的。回魂一遭,我想要找的东西,现在都找到了。”   “啊?”   舒凫越发茫然,“不是,我什么时候是你的……”   谢芳年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仿佛想露出个冷笑,但最后凝视她的目光里,神态几乎是欣慰而和蔼的。   “虽说来历有些滑稽,但‘魄月’是我一生得意之作。你既然有此机缘,须得善加保管,不可辜负。”   “……不过,你已经辜负得差不多了。”   “魄月之中有我一缕神识,它这些年在你手上的遭遇,其实我都心知肚明。同样,我也记得你用它伤过的人——皆是该杀之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被撸秃的毛,谢芳年迎着舒凫骤然惊恐的目光,在她头顶重重撸了一把:   “所以,我原谅你。”   “谢——”   舒凫只觉眼前一花,似有无数支离破碎的影像纷至沓来,无数个声音在耳边窃窃私语。光影与声息宛若洪流,一瞬间汹涌灌入她脑海。   她看见一个形容枯槁、浑身浴血的女人,气息微弱,眼底却灼灼有光,正是谢芳年以轻烟勾勒的“谢方华”。   【……凤君,凤君。求您,救救凤族……只有您……】   她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气息精纯浑厚,如山岳压顶,身着灿烂辉煌的黄金锦袍。   【凤君,本座想与你做个交易。以你这具残躯,若无本座护持,在世上撑不过三年。如今凤族后裔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凤君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不是吗?凌霄城能给你时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薄情寡义,趋炎附势,早已忘了龙凤的恩情。若你身死道消,凤族后裔流落世间,下场只怕不会好看。】   【凤君要护族裔周全,本座要鹓鶵昌盛,两者并无冲突。】   她也听见谢芳年的声音,含着冰冷的讥笑,不知在笑对方还是自己。   【凌宗主,鹓鶵一族与我本是同袍,即使你不用这种手段,我也未必不会帮你。只盼你牢记今日之言,莫要让先祖蒙羞。】   最后的最后,她看见一对容貌端庄美丽的男女,正在笑着逗趣道:   【儿啊,母亲来考考你。凡人写就的诗句里,“月缺不改光”的下一句,是什么呀?】   【是“剑折不改刚”。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势利压山岳,难屈志士肠。】   【那么,“羌笛何须怨杨柳”呢?】   【“春风远渡玉门关”……对不起,这是我乱说的。但是,倘若春风渡不过去,那玉门关多可怜啊。】   ……   “……?!!”   舒凫猛然回过神来,只觉额角冷汗涔涔,像是从一场千年大梦中惊醒。   在她眼前,谢芳年偏过脸来淡淡一瞥,仿佛在问“现在明白了吗”。   “谢长老?!”   舒凫本能地伸手去抓,却被江雪声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只来得及勾住他一片衣角。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谢芳年一跃而下,乌发如飞瀑,过于宽大的衣袍在夜风中飘摇,如同孤茕的离群之鸟。   在他逆风翻起的衣袖之下,伶仃细腕上,依然缠绕着一圈洁白的茉莉手串。   不是五年一开的丹心茉莉,与她在魏城看见的一样,只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普通花朵。   ……为什么她没有发现呢?   凤族,向来不喜奢华。那些“随便买来”的花串,从一开始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他恢复记忆的时候。   当他身在凌霄城,苦寻凤族后裔而不得,日夜唾面自干的时候。   ——他孑然一身,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谢——风远渡!风远渡!!!”   “……”   茫茫夜色中,她仿佛看见那人回首,苍白消瘦的面孔上,依稀有了些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谢芳年”精通奇门术法,但风远渡,原本其实是个剑修。   一个困于方寸之间,再也不能使剑的“剑修”。   所以,他才会对她说“你的剑很好看”,才会如此执着于寻找一个心怀剑意的传人。   ……话又说回来,“谢芳年”这个名字,当真只是简单的拆词组词吗?   芳年华月,本是“美好的年华”之意。   对风远渡来说,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也许——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   在魏城幻境中,江雪声的记忆里,那段喧嚣吵嚷的时光,那些嘻嘻哈哈一起戴花的人,才是他永恒不变的怀念。   或许他曾一度遗忘,或许他的面目,已在尘世砥砺间蜕变良多。   又或许,其实他从来都不曾忘怀,不曾改变。   ——谢君赠我,华月芳年。   ……   “我早就说过。”   江雪声凝视着他坠落的方向,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我这个表弟,虽然脾气不好,总与我过不去,但还是很了不起的。”   他目光所及之处,红莲之火冲天而起。   君子一诺千金,死生不负清名。    第一百二十一章 桐花万里   月缺魄易满,剑折铸复良(本卷完)   又是一轮明月高悬。   夜风猎猎, 谢芳年迎着风朝向黑暗而广阔的大地坠落,清明如水的月色披覆全身,他每一缕乌木般的发丝都被包上银边,白瓷一般的面容仿佛在发光。   他想, 在自己的少年时代, 与世隔绝的栖梧山上, 也曾有过如此洁白清朗的月亮。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无论世事变迁, 人情更迭, 头顶倾注而下的月华从未改变, 始终冷淡而慈悲地笼罩着人间。   然而, 风远渡的愿望, 却偏偏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在年少无忧的岁月里,在凤族光风霁月、根正苗红的君子教育之下, 风远渡曾经发自内心地相信,这段时光将会是他一生的缩影。   他相信, 自己永远不会改变。   自己的朋友们,也永远——不, 他们还是改变一些比较好, 现在这副德行,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但是,对当时的风远渡来说, 除了“朋友不像话”之外, 世界上没有更甚于此的烦恼, 也没有更深于此的恶意。   就算有,那也必然是邪不胜正, 善恶有报,天道好还。   凤族一生清正,从未作恶,恪守善德——他们怎么可能没有好报呢?   在漫长的岁月里,风远渡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凤族为什么没有好报呢?   作为凤族族长,和应龙君一起投身封印的时候,他内心没有丝毫犹豫,更不相信自己会后悔。   但千年以后,当他恢复记忆的时候,回想起化为一片焦土的栖梧山,他真心实意地后悔了。   他想,原来我也会后悔。   原来,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尚。   风远渡曾经是清水般不掺一丝杂质的正直君子,历经世事消磨,滴入水中的不是墨汁,而是酱油、酸醋、黄连、辣椒酱……以及一连串不知道是啥的东西,酸甜苦辣咸混在一处,从外侧看去,便好似一团浑浊不清的黑。   唯有饮入喉间,方才知晓:那味道尽管苦涩、古怪、难以下咽,但从未转变为伤人的毒物。   ——顺便一提,江雪声生来就是黑的,口味类似于泥石流,正常人喝一口就吐,不在讨论之列。   风远渡改变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   人在阳间走,饱览阴间事,自然而然就会有阴阳之气入体,变成不肯好好说话的老阴阳人。   他知晓童瑶之死,姚魏之祸,见证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目睹凌家兄弟被教养得飞扬跋扈,眼见他们煮鹤焚琴,将美玉碾成砂砾,将寒梅踏入污泥。   而他无能为力。   少年不识愁滋味,风声雨声不入耳,唯有读书声琅琅念诵“仁义礼智信”;如今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如利箭攒心,一声声一句句,都在向他诉说“人间不值得”。   龙凤绝迹,青鸾归隐,鸿鹄寥落,鸑鷟……他爷爷的,鬼知道鸑鷟死哪儿去了?   偌大一片天地,竟然只剩下一个凌霄城,翻云覆雨,如日中天,因为足够不要脸,更不给祖先留一点脸,故而所向披靡。   ——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良禽择木而栖,风远渡不是没想过另谋生路,却终究未能成行。   除了号称“天下第一人”的凌山海之外,没有人能将他的魂魄强留在世间。   作为他容身之所的灌灌早已死去,他可说是寄居在一具行尸之中,每时每刻都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正在朽败。   世人提及“华月长老谢芳年”,只知他精通奇门术法,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废话,除了应龙君,还有谁能比他更熟悉这天下?   那是他们以余生换来的天下啊。   然而,却无一人知晓,“谢芳年”也曾提携手中三尺冰,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即使如此,他也必须留在世上。   凌山海所言不虚,若是他不在,还有谁会全心全意为凤族筹谋?   就算要放手,也该是在确认凤族后裔的生死之后。   ——所以他想,也许现在,就是放手的时候了。   无论背后有何种苦衷和理由,与凌霄城“同流合污”的那段时日,他都不能将其视为无物。   他该有个交代。   对自己,也对死在凌霄城野心之下的人。   他不敢说他守住了自己的道,更不奢望还能“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甚至不需要一块碑石,无论有字还是无字。因为后人评或不评,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他真正在乎的,就只有——   【凤族俯仰无愧,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我不会永远是筑基,凌山海也未必一直是大乘。这不是当然的吗?】   风声逐渐远去,耳畔仿佛有少女清亮的语声回响。   ……这样就够了。   风远渡可死,谢芳年可灭。   而凤凰,永远不死。   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月缺魄易满,剑折铸复良。   势利压山岳,难屈志士肠……   ——现在的自己,还算是“志士”吗?   “……”   谢芳年自嘲地轻笑一声,不自觉地向月亮伸出手去。   ……话说回来。   忽然间,他脑海中有个不合时宜的柔软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自己在这里消失,那两个小姑娘,搞不好会很伤心吧?   (虽然我想将后事托付给她们……但我这番心思,并不是为了教她们难过啊。)   而后,元神之力化为冲天业火,熊熊烈焰吞没了他,将好风良夜都映成一片赤红。   ……   ……   “谢长老——!!风远渡!凤哥!小表弟!!!”   与此同时,舒凫御剑在火海上空盘旋,将谢芳年所有正常和不正常、他本人爱听和不爱听的称呼都喊了一遍,嗓门拉扯成又高又细的一线,几乎将自己的天灵盖都冲开个窟窿。   【凫儿,冷静些。】   江雪声比她更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传音给她,【论魂魄之强韧,凤族还在我之上。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他既然敢于孤身离开凌霄城,定会为自己保留一线生机。】   “真的吗?我不信!”   舒凫扯着嗓门回答他,“先生,你看见他刚才的表情了吗?我见过!我当年看过的故事里,每个人准备赴死的时候,都是他刚才那种表情!”   江雪声叹息道:“我知道。从我认出他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对现在的他来说,‘活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舒凫:“那——”   “但是,活着也未必全是坏事。”   江雪声幽幽睨她一眼,语气中染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酸意,“至少,他似乎很喜欢你。”   舒凫大声道:“废话!我这么可爱,哪个老阴阳人不喜欢我?!你不也一样吗!!”   江雪声:“…………”   “…………”   六毒魔君看在眼中,很想大吼一声“你们当我不存在吗?!”,但遗憾的是,他现在自顾不暇,无心计较这些细节。   凤凰火以凤族元神为引,本就是世间一切邪物的克星。   想当年,赵九歌亲自率大军攻打栖梧山,人数足有凤族十倍之多。那一回,烈火足足燃烧了三天三夜,无数蝼蚁一般的马前卒命丧其中,天魔踏过尸山血海,方才获得惨胜。   如今,这令邪祟闻风丧胆的灵火,正以不可遏制之势在山中蔓延开来,火舌翻卷,不放过任何一缕魔气,凶狠地吞噬着六毒魔君视若珍宝的毒虫,却不损伤山间草木一分。   纵火烧山,未必牢底坐穿。   随着火势愈演愈烈,就连身在半空的飞虫,也被灼烧内腑的汹涌热浪吞没,一只接一只无力地坠落下去,在火焰中散发出阵阵焦香。   “可恶,坏我好事……!!”   很快,六毒魔君身形溃散,连基本的人形也无法保持,更遑论向舒凫发起攻势。   他情知不妙,只能像凝露和贺修文一样断尾求生,忍痛决定舍弃所有毒物,重新开始一段白手起家的创业生涯。   ……听上去好像中年职工下岗再就业,妈的!   但是,冷酷无情的社会人,根本不愿给他“再就业”的机会。   就在六毒魔君认栽认怂、盘算跑路的同时,江雪声也循着蛊虫的气息,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   不得不说,这位六毒魔君也算是个生物学人才,隔着足有两座山头的距离,仍然能将大片毒虫操纵自如。   ……尽管他本人,只是个其貌不扬的肥宅而已。   肥宅魔君藏身于偏僻安全的所在,唯恐暴露行踪,恨不得将自己裹成个铁皮粽子,反而被江雪声逮个正着,一道琴音如利箭透体,将他这皮薄馅嫩的大包子炸了个四分五裂。   千钧一发之际,六毒魔君使出金蝉脱壳之术——有点像忍者的“替身术”,撇下一团毒虫在原地作为诱饵。   至于他自己,则是乘隙逼近江雪声身侧,扬手挥洒出一片毒雾,企图趁其不备时占得先机……   哐当!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   怀中仅有一张古朴瑶琴的江雪声,看上去清雅斯文、温润如玉的江雪声,以一道琴音驱散毒雾之后,竟然举步一个瞬移,随手提起琴身,好像“贾宝玉倒拔垂杨柳”一般,以琴身重重击中了他的面门!!!   六毒魔君:“……???!!!”   “这一手‘舞琴’,从今往后,凫儿只怕不方便使了。”   江雪声头也不回,含笑自语道,“我与她互为人师,取长补短,不妨便由我来继承。魔君,你看可好啊?”   ……   江雪声与魔君分出胜负,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然而,六毒魔君实乃渣中翘楚,哪怕毫不利己也要损人,直到最后都下令毒虫袭击众人,不死不休,打定了主意要拖谢芳年垫背。   至于他自己,眼看躯壳无法保全,便将神识寄托在一只粉蝶身上,企图趁江雪声不备逃出生天,图谋东山再起。   但是,他还没飞出半里地,便有两道锐利的剑光从后追上,一横一竖交错划过,将他整整齐齐地切分成四瓣儿,簌簌飘落在泥地里,拼成个四叶草的形状。   “你以为变个蝴蝶,我就会把你当梁祝放了?”   舒凫一甩剑锋,冷笑道,“想得美。你身上魔气那么重,可将我熏得不轻啊。”   “再说,哪儿来这么脑满肠肥的蝴蝶啊。还跟我装菜粉蝶,瞧你这磕碜样儿,都够榨一斤菜油了。”   ……   席卷整座“栖梧山”的凤凰灵火,不知疲倦地燃烧了整整一夜。   直至黎明时分,大火方才渐渐偃旗息鼓,归于寂灭。   而舒凫和江雪声,以及风瑾瑜、谢安之一行人,也在火势收拢后的第一时间降落,在山间展开地毯式搜索。   谢芳年气息衰弱,元神式微,即使是感知异常敏锐的修士,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在山林间捕捉到他的余温。   最后,舒凫风尘仆仆地奔走了老半天,终于在一道清凉幽静的山涧旁找到了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记得,那是他们造访凤仪门之前,谢芳年化为人形沐浴的场所。   只不过现在,他既不是弱柳扶风的病美人,也不是雪球一般甜美可爱的小猫咪。   他变成了一只瘦脱形的肥啾,简称“瘦啾”,气息奄奄地漂浮在水面上。   远远看去,就好像鹭鸶一类体态苗条的水鸟,又像是一朵凋零的白花。   “谢长老!”   舒凫想也不想便纵身跳入山涧,涉水而过,伸手将那朵白花从水中捞起,“谢长老,你醒醒!谢长老!”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又觉得谢芳年——风远渡未必中意这个称呼,便改口道:   “凤君,风远渡!你别睡啊!”   “凤君!”   风瑾瑜也紧随其后,顾不得维护自己完美无瑕的仪态,任凭溪水浸湿裙摆,急不可耐地赶往舒凫身旁,“前辈!凤君!都是晚辈不懂事,您醒一醒,莫要这样吓唬晚辈——”   话音未落。   那只瘦啾忽然睁开眼睛,“噗”地一声,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到舒凫脸上。   舒凫:“……?!!”   “……聒噪。”   瘦啾身心交病,气若游丝,话语中熟悉而尖刻的嫌弃之意却很明显:   “如今我困乏得很,本想痛痛快快地昏过去,究竟是欠了你们什么,非得受这种折磨……”   “身为长辈,将女孩儿吓得花容失色,你这回欠的可不少。”   江雪声气定神闲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语气意味深长,神色间不乏动容之态,“也许,我该向你说一声‘欢迎回来’。”   “……”   谢芳年勉强撑着一双黑豆似的鸟眼,定定沉默良久,直到舒凫快要以为他睁着眼陷入昏迷,方才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   “……说起来,舒凫。你可曾这般紧张过应龙君?”   “啊?”   舒凫一脸懵逼,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有吧。虽然我和先生是……那个关系,但先生他一向狗得很,还是个天生的老阴阳人,又老又狗,稳如老狗,实在不方便酝酿情绪。就算他偶尔戏瘾大发,装个死吓唬我一下,我也根本没往心里去,因为真的太假了。”   谢芳年点点头,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满意:   “那么,这一次还是我赢了。”   江雪声:“……”   他面无表情地捏住瘦啾脖子:“这只鸟,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   舒凫立刻道:“先生,野生动物吃不得,你这话过时了。要么你就把他捡回去,养上几百年,那也算变成家禽,你考虑一下……”   “……”   老婆向着娘家,还是个假的娘家,江雪声不禁叹息,“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直接买只鸡吃呢?凫儿,远渡刚认你做传人,你就这么向着他,为师很伤心啊。”   “我不是向着他,但他毕竟是伤员……”   “…………”   谢芳年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交谈,只觉得感官逐渐衰弱,声音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就仿佛……身处梦中一样。   一场来自三千年前,盛大而绵远的前尘旧梦。   梦中有他君子端方的父亲,温柔娴雅的母亲,还有轻佻刻薄的应龙君,爱美如命的柳惊虹,懵懂的师春雨,聒噪的钟不愧……   这三千年来,在昏暗无光的地底,在寂寞萧索的人间,唯独怀抱着这一点旧梦,才足以慰藉半生风尘。   岁月磨灭旧容颜,好在丹心未凉,碧血尚温。   谢芳年抬起羽翼,轻抚过舒凫和风瑾瑜黑亮的发梢,感觉到她们身上蓬勃而鲜活的热量。   ……再照看她们一程吧。   亲鸟的羽翼,除了飞翔之外,本就是该为雏鸟遮风挡雨的。   谢芳年这样想着,三千年来头一回,安详而宽慰地闭上了眼睛。      偕去斩楼兰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同载酒   修仙界名猫图鉴   次日一早, 栖梧山——鉴于此地是个虚假的“栖梧山”,从今以后,还是叫回他们的本名,“千秋峰”以及“万代谷”。   凤凰火轰轰烈烈地烧过一夜之后, 凤仪门富丽堂皇的建筑物一应如旧, 但其中的人, 却是另外一番面貌了。   当舒凫找到宋雅言的时候, 差点没认出他来。   反过来说, 要认出他才比较困难。   因为, 此时的宋雅言, 已经成为了一截辨认不清面目的人形焦炭。   纯正的凤凰灵火进入他体内, 在他的灵台、血脉和五脏六腑之间流窜, 一刻不断地肆虐灼烧,却不会伤及性命,更不会让他失去意识。   就好像每时每刻都将他架在火上烤, 但永远不会烤熟。   至于宋家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灵火入体, 有些遭到毒物反噬,无声无息地丢了性命;有些苟延残喘, 却连一刻都挨不住折磨, 又没有勇气和力气自尽, 只能涕泗横流地哀求速死,给他们一个痛快。   “我可不杀, 惯的他们。”   江雪声懒洋洋道, “凤凰火我知道, 虽然疼得不轻,但也不会比蛊毒发作时更重。凤凰是他们自己招惹的, 就该自己受着。”   “那我也不杀。”   舒凫捏着鼻子,嫌弃地扫了一眼脚边的焦炭,“好了,开心点宋公子。经历过骨折、剁鸟、碎蛋之后,至少现在,你的状况不可能更糟了。你不觉得,这非常令人安心吗?”   宋雅言:“……!!!……q#@%fs¥*H@%*bf#!!!!”   舒凫摊开两手:“嗯,他看上去挺开心的。”   “我已联系天璇峰,让他们派人来收拾残局。这些人都要带回去关押,远渡的凤凰火,就当成他们的饯别礼吧。”   江雪声负手而立,静静抬眼望向金碧辉煌的凤仪门,唇边漾开一缕促狭的浅笑:   “但愿他们喜欢。”   ……   再来,就是关于灵兽和蛊虫的善后问题了。   凤仪门送出的灵兽遍布五湖四海、各门各派,但却不是普通的“白给”。通过这种手段,他们不仅做足人情,声名鹊起,更为六毒魔君立了大功,将他的蛊虫送入千门万户,不知感染了多少懵懵懂懂的无辜路人。   虽说祸首六毒魔君已死,但在他身上,找到的母蛊分量却不太多。   如果,还有一部分母蛊,落在其他魔修手上……   当务之急,便是要追查蛊虫的去向,对经手之人逐一检查,尽可能地将隐患掐灭在萌芽阶段。   很显然,这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兢兢业业、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正道修士中,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激情加班——而且这一次,他们连续加班的时间,恐怕是要以“年”为单位的。   “从凤仪门解救的灵兽,大多身体虚弱,或是负有重伤。我想,先让他们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徐徐图之。”   肥啾方舟落地以后,秦欢一直不眠不休地为灵兽奔走,直到将他们都安顿妥当、对症下药之后,这才顶着一对硕大的熊猫眼前来汇报。   “还有一件事,我有个不情之请……”   江雪声不等他开口,便含着笑意抢答道:“你是不是想说,要让白鹿山弟子入住千秋峰,照顾这些灵兽?”   “毕竟——从一开始,你就是为灵兽而来的。”   秦欢一怔:“昙华真人,您早就看出来了?”   “不错。自从相识第一夜,你在客栈放出毕方的时候,我便对你有所怀疑。”   江雪声口称怀疑,目光中却没有抵触或戒备之色,神态很是温和,“在灵鸟之中,毕方并非凡品。你既能驯服,想必是白鹿山一等一的御兽高手,不可能是个普通弟子。”   “哪里。”   秦欢冷不丁被他这样夸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其实,我也挺普通的。比起师父,我还差得远呢。”   “咦?咦?咦?”   对秦欢“一见结拜”的白恬满脸茫然,在两人间来回张望,脑袋摇晃得像个拨浪鼓,“你们在说什么?秦道友不是普通弟子,那他是谁?他不是来为白鹿山探路,想要依附凤仪门吗?”   江雪声解释道:“依附是假,探路是真。秦道友只怕是察觉异样,特意前来打探凤仪门是否苛待灵兽,别有图谋。若有,白鹿山自会替天……不,是‘替灵兽行道’。”   “正是如此。”   秦欢被他一语道破来意,越发不好意思,“我与众弟子商定,若凤仪门为善,我们可以考虑依附;若凤仪门为恶,白鹿山便要与他们斗一斗法,决不能让灵兽落在恶人手中。”   说到此处,他肃然敛容,朝向江雪声正色一礼:   “晚辈秦欢,白鹿山十一代掌门首徒,十二代掌门,见过昙华真人。”   江雪声毫不意外,信口答道:“免礼平……哦,不对,免礼就行。”   白恬:“……???”   “不是,秦道友?秦兄?秦……秦掌门?”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一见钟情的“美女”是男人,自己一见结拜的“兄弟”,论辈分足够做他爹,“这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人能给我解释一下?”   “实不相瞒,我常年闭关修炼,或是在外寻找异兽,在修仙界还是个生面孔。”   秦欢含着点歉意笑道,“近年来,师父自觉精神不济,便决定将衣钵传与我。只是……师父不愿多事,而我却是个爱惹事的。身为御兽修士,凤仪门的嫌疑,我实在不能视而不见。”   “等等,等一下。”   白恬只觉得头晕目眩,连连摆手道,“那么秦兄……秦掌门,敢问您年岁几何……”   马尾少年坦然道:“一百二十有余,在修仙界尚属年轻。”   “……”   白恬两眼一翻,向后一倒,软绵绵地靠在菡萏身上,“师姐,这世界只有师姐还有些温度……”   “那是!”   菡萏骄傲挺胸,“算上做莲花的时间,我今年都三百岁了!比起这个小毛孩,我要可靠得多啦。”   白恬:“…………”   江雪声对他的崩溃一笑置之,又转向秦欢道:“其实我倒觉得,将白鹿山举派搬迁过来,也不失为一条良策。毕竟,白鹿山毗邻凌霄城,日夜为其所扰,不是个修行的好去处。”   秦欢踌躇道:“这……可以吗?我觉得,此举似乎有鸠占鹊巢之嫌……”   “谁是鸠,谁是鹊,这还说不一定呢。”   江雪声背转身去,目光在“凤仪门”三个珠光宝气的大字上逡巡一轮,意味深长地笑道:   “总之,秦掌门,你好生思量一番。我希望以你们为起点,一度屈服于凌霄城的门派,能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况且,这‘搬迁’只是权宜之计,并非永久——泼天的权势,也总有到头的一天。待凌霄城倾覆,你们自然能衣锦还乡。”   ……   就这样,大多数灵兽都留在千秋峰,由白鹿山弟子代为照料。待他们康复后,便能自行决定去留。   不过,舒凫救下的海豹父子和熊猫一家,不愿留下,坚持要跟在她身边。   舒凫自觉用不着这么多灵宠,但盛情难却,最后便与大海豹和大熊猫缔结契约,顺便帮他们照顾幼崽。幼崽长大以后,还能离开她外出闯荡。   菡萏也在秘境中收获了一只雪兔,看着舒凫被满地翻滚的糯米团包围,她的表情只能用一句话形容:   隔壁小孩都馋哭了!.jpg   “……”   江雪声盯着熊猫陷入沉思,“凫儿,这食铁兽是公的。”   而且还会公主抱!   太可怕了!   江雪声纵横江湖数百年,这是他见过最可怕的对手!   “先生,你别担心。”   舒凫抱着熊猫幼崽宽慰他,“你看看,人家孩子都一大把了,这就是一位慈祥的单身老父亲啊。”   秦欢:“不是的,这些食铁兽是一个群落,并非直系血亲。最大的这只自称,他是其他幼崽的‘大哥’。”   江雪声立刻道:“凫儿,我反对你与食铁兽结契。”   舒凫:“你的反对无效。”   江雪声:“……”   熊猫双手捧着腮帮,冲江雪声摆了个憨厚无辜的熊脸。   ……模样分明很可爱,但看着怎么就这么欠揍呢?   当然,欠揍的也不止一只熊猫。   自从倾尽全力释放灵火以后,谢芳年一直卧床休养,神志昏沉,一日间只能苏醒几个时辰。   元神受损,灵力消耗,再加上他的躯体已将近油尽灯枯,就算是铁打的公鸡也撑不住。   更何况,如今他远离凌霄城,没有凌山海的定期维护,俨然已是大限将至之态。   舒凫和风瑾瑜原本心焦如焚,江雪声却老神在在,无论她们如何追问,都只是高深莫测地回答一个字:   “等。”   ——等?等什么?   谢芳年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等得起吗?   结果,他们还真等到了。   第三日,一条煤球似的乌黑博美犬,脖子上挂着个金色锦囊,连跑带跳、气喘吁吁地上了山:   “谢长老,谢长老在吗?阿月得手了!我把东西给你送来了!”   这黑博美自然就是阿玄,舒凫一把将他接住,疑惑道:“什么东西?”   “就是,就是灵木啊!”   阿玄差点没跑虚脱,一个劲儿地吐着舌头散热,“栖梧山的千年凤凰花,当年被魔修焚毁,树根还留在地底,只要善加养护就能复生。后来凌宗主派人前往,将灵木连根掘出,移栽到凌霄城。”   “阿月说,谢长老一直想要这株灵木,但碍于宗主和大公子,始终无法得手。如今大公子身亡,宗主不得已之下,将城中部分事务转交给阿月,我们这才找到机会。不过,灵木移栽之后,还是得好好养一养才行。”   “……”   舒凫半张的嘴久久没能合拢,沉思半晌,方才转向一脸淡泊的江雪声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其中定有一线生机,说的就是这件事吗?”   江雪声摇头道:“远渡的筹划,我也一无所知。只是我想,万一这次在凤仪门扑空,没有找到公主,他应该会为自己保留后路。”   他嘴上一本正经,心中想的却是:   如今风远渡成了凤凰花精,不是肥啾也不是猫,总不能再来招惹舒凫了。   既然如此,他的对手就只有熊猫……   ——然而,当日他前往探望表弟时,发现谢芳年又变成了一只白猫,正四足朝天,袒露着柔软的肚皮横躺在被褥上。   江雪声震惊道:“……远渡,你还要脸吗?”   谢芳年理直气壮:“我只是觉得,这副姿态比人形和鸟形更为惬意。你要是不服气,你也变啊。”   于是那天晚上,舒凫推开门,发现江雪声正在津津有味地钻研一本画集:   ——《修仙界名猫图鉴》。   舒凫:“……”   完了,又疯了一个。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少年游   你全都要,我全都有   如果有人偷窥江雪声和舒凫的卧房, 那么这一天晚上,他们就会看见灯火通明,床榻上轻薄丝滑的锦被高高隆起,不断耸动, 颇有一点“被翻红浪”的架势。   在锦被之下, 舒凫正伏在床榻上, 神情专注, 兴致勃勃地观看夜光手表……   不对, 是翻阅《修仙界名猫图鉴》。   虽然她觉得“江雪声疯了”, 但无论他疯不疯, 怎么疯, 送上门来的吸猫素材, 那自然是不看白不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那还真是挺吓一跳的。   不是因为修仙界的猫太离奇,毕竟万变不离其宗, 既然是猫,总归长得猫头猫脑、猫模猫样, 几乎能与现实世界的品种一一对应。   真正令她惊讶的,在于这些猫的命名。   譬如最受欢迎的长毛猫, 乍看都是毛发蓬松的一团, 小一些的可以捧在手上, 最大的约摸有半人高,毛色各异, 应有尽有。放在现实中, 大概就是缅因猫、森林猫、金吉拉猫、临清狮猫……之类。   其中眼瞳湛蓝, 鼻尖粉嫩,色块在脸上开成一个“八”字, 长相尤为娇软甜美的,就是名闻遐迩的布偶猫。   更具体一些说,在现实世界里,这类猫通称为“蓝双色布偶猫”、“海豹双色布偶猫”,清晰严谨,一目了然。   但在修仙界,人类对猫的命名可谓浮夸:   正开脸的布偶,因为美貌出众,眼波含情,就叫做“瑶池仙子”;   大体格的缅因,因为外表威严,性格却温顺友好,故而名为“慈悲尊者”;   若是像谢芳年一样毛色纯白,纤尘不染,那就根据体型大小,分别命名为“鲛人流珠”,“出水芙蓉”、“清光映雪”、“天涯明月”……   至于短毛猫,那就花样更多:   体型壮硕丰满,包子脸、椭圆身躯,有点像英国短毛猫或者本土胖橘的,那就叫“泰山压顶”、“千斤坠”;   体格苗条遒劲,肌肉结实,宛如猫中健美教练的,就叫做“侠客行”、“将军令”;   身上若有虎斑,就叫“虎啸风生”;如果有豹纹,那便是“云中豹”;若是一身灿烂金黄,称之为“黄袍加身”;若是一身乌光水滑的黑,名唤“锦衣夜行”;若是四爪雪白,可以唤其“踏雪寻梅”,或者“X云盖雪”——之所以是X云,因为修仙界的猫颜色繁多,不光有乌云,还有黄云、红云、绿云……   瞳色亦有一番讲究,比如蓝眼是“瀚海晴空”,碧眼是“翡翠佳人”,黄褐色是“光耀大地”,鸳鸯眼更彪悍,直接命名为“一念仙魔”。   现实中再普通不过的田园猫,到了这里,也能拥有威风八面的名号。   更有甚者,如果一只猫同时具有不同的特征,修仙界还会将名字连起来,变成“瀚海晴空云中豹将军踏雪寻梅”,“光耀大地慈悲尊者虎啸风生”等等,每只猫自成一体,俨然一段或浪漫、或猎奇(?)的传说故事。   总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修仙界牛逼!   或者说,为修仙界猫科动物命名之人,简直太牛逼了!   “这本《名猫图鉴》,据说是白鹿山开山祖师编纂,外人轻易借阅不到。”   见舒凫看得聚精会神,江雪声不无得意地补充道:“如今秦欢上位,我又与他们素有交情,这才得以借来一观。自然,我特意嘱咐他们,不可出借给远渡。”   舒凫:“……”   哥,你们俩真的很无聊。   男人至死都是少年,无论是不是人——这句话,莫非就是用在这里的吗?   于是次日一早,舒凫从梦中苏醒时,毫不意外地发现,昨夜与自己相对而眠的江雪声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布偶……哦不对,一只“瑶池仙子”,团成一团蜷缩在她胸口,将她的怀抱占得满满当当。   原本被舒凫抱在怀中的熊猫幼崽(母),不知何时已被布偶踹开,只能可怜巴巴地抱住她大腿,盘算着要向大哥告状。   熊猫:委屈地吃手手.jpg   “……”   舒凫对于千岁老男人的幼稚无言以对,只能撸了一把江雪声的猫猫头,“先生,起床了。”   江雪声将猫头凑过来,舌尖在她耳垂上轻轻舔了一舔,睡意朦胧地瓮声道:“嗯。”   舒凫:“……说真的,你能要点脸吗?”   江雪声抬起猫爪洗脸:“要或不要,又有什么分别?无论如何,我的脸总是好看的。”   舒凫:“……”   ……   这一日,他们照例前去探望谢芳年时,后者依然化为猫形,床榻上放了张小案几,几上一碗冰镇酸梅汤,用白瓷小碗盛着,晶莹透明的碎冰从浓紫色的糖水里浮上来,格外赏心悦目。   这些时日,舒凫从风瑾瑜口中得知,谢芳年灵力匮乏,不足以一直维持人形,又不想暴露瘦啾本相,平白惹人担心或同情,这才走了条既能节省灵力,又不会在人前示弱的邪道。   与他相比,江雪声的一系列操作,就只是单纯的狗了。   话虽如此,当舒凫看见谢芳年小口舔着酸梅汤,大尾巴好似芦花一般随风摇摆的时候,心中仍然生出一丝怀疑:   ——他现在这样,当真不是故意的吗?   “……”   谢芳年慢慢饮罢酸梅汤,刚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舒凫,以及耀武扬威扒着她肩膀,一对尖尖猫耳不住摇晃,宛如妖妃妲己得志的江雪声。   谢芳年:“……”   你这个逼装得好,而且多了一些细节在里面。   但他丝毫不惧,毕竟“第一个将美人比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是蠢才”,而他已经占了美人化猫的“第一位”,无论江雪声怎样奋起直追,从冲击力上来说,都是不可能胜过他的。   化猫又如何?美貌又如何?   仔细一看,不就是脸上开了个八字,体型比他更大一些,四肢更修长一些吗?   只要他高兴,不光是体型和毛色,他还可以将瞳孔换成一黄一蓝,一蓝一绿,一红一紫……论审美,论创意,谢芳年自问早已不在应龙君之下。   其实,谢芳年并不理解小姑娘为何喜爱猫。   但不管怎样,只要能压过江雪声一头,就让他感觉到无穷的愉悦,仿佛梦回少年。   江雪声却并不与他争锋,只是和和气气道:“远渡,今日阳光不错,你可要出去走走?白鹿山弟子已经抵达,若无意外,我们打算启程回九华宗一趟,将千年灵木移栽到天枢峰。”   “天枢?不是摇光峰吗?”   “掌门比我更擅长栽培花木。”   江雪声笑道,后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声来,“毕竟,他是发现过结缘花的人。”   谢芳年略一沉吟,觉得亦无不可,毕竟他早已打算,要将凤凰花移到他处栽培,作为自己未来的肉身。   见他没有异议,江雪声低低一笑,转向舒凫道:“凫儿,带他出去走走吧。如今千秋峰气象一新,很是值得一看。”   舒凫也没多想,只是惊讶于江雪声的好说话,便叫了风瑾瑜过来,人手一只小猫咪,行过一段繁花盛开的山路,再次来到人去楼空,彻底转型为动物园的“凤仪门”。   然后,她第一眼就看见——   猫。   不知何故,在凤仪门入口处的一座庭院里,滚满了各种各样的猫。   昨夜与江雪声一起翻阅的《名猫图鉴》,此时化为现实,活色生香地铺陈在她眼前。   白恬和菡萏比他们先到一步,菡萏正在花海和猫海中幸福地打滚,一时竟难以将她与猫区分开来。   舒凫目瞪口呆:“先生,这是……”   “凫儿,你还不知道吧?”   江雪声得意地翘起尾巴——这个姿势让他回想起龙身,“在白鹿山内部,根据弟子善于驯服的灵兽种类,又分为‘十二部’、‘七十二门’。其中一部名为‘猫部’,猫、虎、狮、豹皆在其中,我想你或许会喜欢,就让他们第一个搬过来了。”   秦欢正与他的灵宠“小芳”(毕方)和“小雪”(雪豹)一起指挥大局,见他们到来,便热情地上前招呼道:   “如何?我们白鹿山的灵宠,虽然数量并不很多,但每一只都是精心养育,自问不会输给天下任何人。下一回,我们打算将‘犬部’也迁来,除了各种灵犬之外,还有些狼和狐狸什么的。”   “……”   舒凫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洋溢着花香与猫香的空气——别问,问就是修仙界的猫都是香的——然后恋恋不舍地睁开眼,真诚道,“秦掌门,你有没有考虑过,在这里开一座猫咖?”   秦欢:“‘猫咖’?”   舒凫指了指菡萏:“专门招待这种客人,掏空她们的腰包,作为白鹿山的搬迁和发展经费。此地没有凌霄城,也不会担心他们搜刮。”   “那敢情好啊!”   秦欢与她一拍即合,开始商讨创业事宜。   “……”   谢芳年阴沉沉地盯着这群五花八门、千姿百态的猫,张嘴露出一对锋利的小虎牙:   “昙华,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江雪声化为人形,满意地眯起眼睛:“那是自然。你以为我会接招吗?如果我一个人随着你变猫,那不过是跟风,落入你的套路里,自然落了下乘;但如果我带来一群猫,你就会失去优势,而后泯然众猫矣。”   “我知道,你对她不过是父母之心。但无论如何,在凫儿眼中,我希望自己是最醒目的一个。”   谢芳年:“……是吗?不过,在你执着于无聊胜负的时候,你的小凫儿,好像和食铁兽玩得很开心。你看,食铁兽又把她举起来了。”   江雪声:“不必担心。继猫部、犬部之后,我会让秦掌门将‘熊部’一起带来。熊部之下有个‘黑白熊门’,弟子来自川蜀一带,据说人人出生时都会分配一只食铁兽。”   谢芳年:“怎么可能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巡四海   小白鹅,是谁把你养成这样   将凤仪门之事料理妥当后, 舒凫恋恋不舍地与白鹿山弟子(和他们的灵兽)告别,和江雪声一起,回到了久违的九华宗。   这一次,江雪声没有怠慢, 刚一落地便前往天枢峰, 向秋掌门讲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当然, 为了以防万一, 他没有透露自己和谢芳年的本体, 只说谢芳年本是潜入凌霄城的双面间谍(谢芳年:?), 如今身负重伤, 需要依靠灵木才能恢复, 只能留在九华宗暂避风头。   于是这一只鸟, 一棵树,就被一起托付给了头发日渐稀少的掌门。   掌门虽然一脑袋问号,但他两世都是个毫无保留的热心人, 而且与江雪声相识已久,纵然信不过他的节操, 却信得过他的人品。   江雪声要救的人,哪怕不是人——而是和他一样狗, 那也一定是好狗。   况且, 在秋掌门看来, 比江雪声更狗的人,世界上应该是不存在的。   就这样, 神不知、鬼不觉地, 谢芳年作为掌门的“客人”, 在天枢峰暂住下来。   秋掌门为人博爱,真正收在身边的亲传弟子却极少, 因为他自知诸事繁忙,难以胜任一对一的精心指导。   盖因如此,天枢峰顶桃李常开,花香四溢,掌门的住处却格外清静,正适合谢芳年休养。   “照顾好她们。”   临别之际,谢芳年只有一句话留给江雪声,“舒凫是个皮实的,若瑾瑜少了一根羽毛,我不会放过你。”   “如果她为你担心,忧思过度导致脱发,那可怨不得我。”   江雪声笑着调侃道。   舒凫抢先一步反驳:“先生,你说什么呢?瑾瑜公主是仙女,仙女是不会脱发的!”   江雪声:“那可未必。你看,掌门是个仙男,但他也会……”   “……”   掌门:疲惫的笑容.jpg   ……   同样饱受脱发困扰的,除了掌门之外,还有另一位身心俱疲的苦命人。   准确来说,是一只苦命鸟。   柳如漪不像江雪声一般,早在三千年前就拥有丰富的居委会……不对,帝君工作经验,无论大小事务,都能在抬手间处理得井井有条。   正式继任掌峰之位以后,他很快便发现——   做领导,实在是太特么烦了!   什么破事都找你!   什么屁事都找你!   幸好千年来,江雪声反思经验教训,大包大揽、亲力亲为、无微不至的行事风格有所改变,开始鼓励门生自由成长。若不然,柳如漪大概能亲身体验“领导太靠谱,将手下都惯成巨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但即使如此,现在的摇光峰,也够他喝上一壶了。   “先生,你凭良心讲,这是鸟过的日子吗?”   面对暌违数月的江雪声,柳如漪悲愤交加,一照面便喋喋不休地控诉道:   “你让我管束群妖,指导弟子,这倒没什么,以往我也做过。但你可知道,做了掌峰,会有多少麻烦事找上门来?所有弟子的吃穿用度,灵石、灵草、灵器,适合每个人的功法秘籍,甚至情感纠纷,都要由我操心……”   “我知道。”   江雪声好脾气地望着他,神态温文和善,像在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小孩,“以前,这些事都是我经手的。论操心,你确实很像我。”   “……”   然后柳如漪就闭嘴了。   其实他也明白,江雪声为摇光峰付出的心血,对门下弟子的关切,绝不会在任何人之下。   三千年前,尽管他励精图治、夙夜辛劳,却没能防住突如其来的魔祸,亲眼目睹人间生灵涂炭;后来他四方奔走,浴血苦战,终于以身镇压魔气,换来天下清平,却不料天魔死而不僵,以致龙凤后裔罹难。   如今,应龙君侥幸苏醒,之所以入主摇光峰,以“昙华真人”的身份栽培弟子,便是为了弥补千年前的遗憾。   ——这一次,他必须将身后事安排好,哪怕功败垂成,也要让后人保留对抗天魔的力量。   琼枝玉兔一族的公主昭云,鲛人一族天赋最高的司非,以及鸿鹄嫡脉仅剩的一只花样美鸟,柳笑。   柳如漪明白,打从一开始,江雪声便对他们寄予了重整乾坤的期待。   而且,寻找五凤一事本就离不开龙君,如今他和舒凫一起游历四海,将后方交给其他弟子,本身也是合情合理……   话虽如此,但还是好气啊!   道理他都懂,但一想到自己劳心劳力,师尊却在与十八岁的女朋友比翼齐飞,携手同游,踏遍名山大川……他就想拔秃应龙君那对烤翅,给自己做一身全新的凤冠霞帔。   这也太气鸟了!   “小师妹,你是不知道啊。”   柳如漪转向舒凫诉苦道,“自从邬尧回到自己领地以后,我在摇光峰,可谓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唉,这老蛟虽然脾气讨厌,但好歹是个能做事的。”   “昭云与我不对盘,溜得比兔子还快……不对,她本来就是兔子。司非倒是有心,可惜不顶用,托他下山置办些材料,差点连底裤都被人骗干净。好在他是条鱼,就算没了底裤,也不会被当成变态抓走。”   “还有,每日找上门来那些琐事,当真一件比一件离奇。光是要向我、昭云和司非求亲的,一个月就有十七八号。更有甚者,还有男人对我一见钟情,死活不相信我是雄鸟,非要我脱裤子!以往人人都畏惧先生,如今他一走,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你瞧瞧,这些日子我操劳的,不仅掉毛掉得厉害,连胭脂都顾不上抹,眉毛都顾不上描了。指甲上染的花汁没了,我还没来得及补呢。”   他将一只纤纤玉手伸到舒凫面前,展示自己半白半红、配色像个精灵球的指甲,心痛地来回摇晃,“师妹,你不知我受了多大的委屈!”   舒凫:“呃……这个吧,其实我也知道。师兄所经历的一切,我都在先生的记忆中见过。”   她稍加斟酌,语重心长地宽慰道:“子承父业,人总要经历这一关的。师兄,想开些吧。”   柳如漪:“谁是他儿子啊?师妹,你未免太过偏心——”   江雪声:“没大没小的,叫师娘。”   柳如漪:“?????”   “师尊,您可要点脸吧。”   他终于败下阵来,痛心疾首地叹息道,“再漂亮的脸,也经不起你这么作践啊。”   幸好,江雪声虽骚,却也不是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骚。将大徒弟骚得无言以对,重新确立了自己的天字第一骚地位之后,他便敛容正色,将“溜得比兔子还快”的昭云和“不顶用”的司非都唤来,师徒五人齐聚一堂,开了个简短的茶话会。   首先,江雪声将风瑾瑜和谢安之介绍给他们:   “这位是凤族公主,以及她的肥……朋友,是只灌灌。在栖梧山重建以前,他们便暂住在摇光峰,务必好生关照。”   “你也是公主?那你是我师妹吗?”   司非歪头。   “不是。”   江雪声摇头,“自有人会收她为徒,悉心指点,轮不到我来越俎代庖。”他瞥了舒凫一眼,“自然,我的徒弟,旁人也是抢不走的。”   昭云笑吟吟道:“我们在魏城救下的凌青月一家,如今过得不错,也愿意出力帮忙。如此说来,先生已经集齐了鸿鹄、鹓鶵、青鸾和凤,只差一家鸑鷟,五凤便能聚首了。”   柳如漪眉心拧出个秀气的结,幽幽道:“没这么简单。先生需要的‘五凤’,要么血统纯,要么数量多、实力强,稍有差池,不仅功亏一篑,还会反噬自身。”   “如今,青鸾一族儿孙满堂,自是无碍。鸿鹄以我为首,再加上旁支子弟支撑,也足以应付。但凌青月一家血统稀薄,修为不济,若没有元婴期以上的成年鹓鶵协助,少说也得再修炼几十年。”   “这就别指望了。凌山海如今的心性,我已探得分明。”   江雪声淡淡道,声色间辨认不出情绪,“除了魔修之外,最不希望我们成功的,大概就是他了。他手下那些长老,向来与他同仇敌忾,莫有二心。”   柳如漪“噫”了一声:“权势迷人眼啊。既然如此,就只能好好培养凌青月她们了。”   “还有与她们一样,在凌霄城不受重视的旁支子弟。”   江雪声提醒道,“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砖,没有瓦,撬墙角总会吧?拆凌家的房子,不必有心理负担。此事非同小可,多一些鹓鶵加入,每个人的负担就会轻一些。”   “那么,凤族呢?”   舒凫忧心忡忡地指出道,“凤族少有旁支,瑾瑜公主和……又是那种状况。”   江雪声颔首:“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凫儿,我们要去一趟魔域。”   舒凫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先生是怀疑,还有其他凤族流落在魔域?”   江雪声随意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不过,养鸡……培养鹓鶵也得花上一段时间,不如碰碰运气,顺便给赵九歌找点麻烦。比如说,断他一两条左膀右臂什么的。”   风瑾瑜神色微动,刚要道谢,柳如漪便已霍然起立:“不行,太危险了!我去倒是无妨,小师妹不过刚结丹几个月,魔域这种地方……”   江雪声用指尖叩了叩桌面:“你当然得去。我几时说过,是‘现在就让她去’?明潇闭关悟道,动辄就是数十年,也该让凫儿跟她学一学了。还有,下一届紫微仙会在即,正是拼修为的时候,她用得着。”   舒凫举手提问:“先生,闭关时有网——我是说,可以随时与外界沟通吗?如果有,让我闭几百年也没问题。”   江雪声:“不急,天衍门新开发出一种水镜,只要设置得当,就能投映各地影像。你若喜欢,明日便让师小楼给你做一套。”   舒凫:“那我可以带熊猫吗?如果每天都能撸熊猫,应该有益于我增进修为。”   江雪声:“……应该可以。”   其实他想说“你带我也可以”,但考虑到还有司非在场,他最终还是收了声,保护小人鱼水晶一般纯洁剔透的心灵——开玩笑的,江雪声只是觉得,被司非追问起来会很麻烦。   “那就这么说定了。”   舒凫爽快地一口答应,“闭关之前,我先带瑾瑜公主四处走走。天权峰现在安分多了,是吧?”   柳如漪含笑点头:“是啊。自从怀古真人下台以来,天权峰的确踏实多了,炼丹、炼器之际,也不会凭个人好恶有所偏袒,待我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只剩下天玑峰,不敢当面惹事,成日里在背后乱嚼舌根,师妹莫要在意。”   舒凫不解道:“我在意什么?他们说我违背人伦,我觉得他们活着就是逆天行事,彼此看对方都是社会渣滓,那又如何?凑合过呗,还能杀了我咋的。”   “我不是这意思。”   柳如漪双唇一抿,眼角斜飞,勾起个惑人的角度。他今日只薄施脂粉,钗裙简素,倒是别有一段清丽的风情,“我是说,若有人用那些腌臜话侮辱你,你不用在意后果,该割舌头就割舌头,该割老二就割老二。你要杀人,我们也会跟着毁尸灭迹。”   司非听得一知半解,懵懂询问道:“‘毁尸灭迹’……我知道了,是不是丢去喂鱼?”   舒凫听不下去:“三师兄,对你自己和同族好一点吧。”   昭云提议道:“鱼就算了,最近山里老有些野生的猹妖溜出来,祸害各峰种植的灵果,瓜都被他们咬开不少。依我看,不如剁碎了搅成肉泥,填到瓜里……”   舒凫:“这是什么黑暗水果?!猹也罪不至此啊!!!”   ……   舒凫和风瑾瑜离开之后,司非说是要保护两位师妹(江雪声再次纠正他不可搞混,免得给谢芳年留下“你抢我后人,我就抢你徒弟”的话柄),开开心心地跟着一块儿去了。昭云说季韶光上门拜访,也告了辞回去找他。   最后,只剩下江雪声和柳如漪,面面相觑,表情深邃。   柳如漪率先开口,不忘鬼鬼祟祟地压低嗓音:   “先生,那些人口口声声乱.伦,但我看你和师妹……好像还什么都没发生啊?这也快小半年了,你是不是……”   江雪声以为他要问“是不是顾虑到师妹修为尚低,先天元阴有助进益,所以先让她闭关修炼”,便顺口道了声“是”。   然而,柳如漪问的却是:   “先生,你是不是有隐疾啊?还是说,你的兴趣太古怪,师妹接受不了?这不是小事,得治啊。”   江雪声:“?”   他难得正经一回,却不想徒弟满脑子污七八糟,只能扶额叹道:“如漪啊,你到底是被谁养成这样的?”   柳如漪:“?”    第一百二十五章 扫不平   小魔修,你是否有许多问号   有词云: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又有人道:岁月催人老。   但在修仙界,流光抛人,最多抛出三五步;岁月催老, 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一个不小心, 人的一生就能比“岁月”更长。   修士的好处之一, 就在于很少有年龄危机, 也不会被催婚催育, 除非家里有皇位要继承。实在不成, 皇位也可以传给养子或徒弟。   除了寿元将尽之前, 只要修士乐意, 随时都能将外貌保持在最理想的状态。三百岁的窈窕仙子, 五百岁的俊俏仙君,一伸手就能抓出一大把。   在这种背景下,修士对于“时间”的概念, 逐渐变得模糊。   一闭眼,一睁眼, 凡人的一生就过去了。   当然,三千年还是有点久……不过, 短短一二十年, 放在修仙界老鸟眼中, 大多都是恍如昨日的。   比如,对于每天“眠花卧柳”(此处的“花”和“柳”都指植物)的青鸾师小楼来说, 与舒凫重逢, 不过是一场大梦之后的事情。   ——在那场梦境中, 他看见了什么呢?   与舒凫和江雪声相遇那一年,师小楼身份曝光, 高枕无忧的好时光宣告终结。   要不是天衍门、九华宗关系和平,互不干涉,他总怀疑江雪声会冲入天衍门,将他这个“太上长老”从花海间的竹榻上拽下来,按在地上一顿猛艹,直到他哭着承认错误。   也是在那一年,江雪声寄给他一份恶臭扑鼻的血肉样本,一开封就熏萎了一地繁花,让他连声哀叹“龙君,你果然恨我”。   不过他很快发现,那些血肉中含有一种独特的蛊虫。   经过与天衍门上千库存比对,确认为“夺魄蛊”——这是一种刁钻而凶险的蛊虫,最初会给宿主带来极大痛苦,让宿主被迫听命于下蛊者;寄生时间一长,便能渐渐蚕食宿主的意识,使其成为毫无自我的傀儡。   夺魄蛊威力强大,要发挥作用却很困难。   一来是见效慢,一旦被发现就GG;二来是寄宿困难,宿主必须长期与蛊虫朝夕相处,才能完成寄生过程。   因此,凤仪门的灵宠成为了最佳搬运工。   如今的修仙界,究竟有多少夺魄蛊,又有多少人已经沦陷呢?   无从知晓。   凤仪门实在是个野鸡门派,又水又捞,要不是他们小人得志,过分张扬,恐怕很难引起江雪声的注意。   如今及时发现,也算因祸得福。   在平静的水面之下,一场修仙界驱虫行动,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展。   很快,凌霄城方面的调查有了结果。   凌奚月怀抱着一点隐秘的期待,暗中修书一封告知舒凫:   在凌凤卿昔日的亲信之中,发现了有人被夺魄蛊控制的痕迹。   凌凤卿固然是个不掺水的纯种人渣,但他先与青城齐三爷合谋,杀人无数;后与魔修勾结,对姚、魏二城下手,这些傀儡都曾积极地建言献策,不得不怀疑其另有图谋。   至于“图谋”为何物,凌奚月表示自己会继续调查,毕竟魔修也是他的敌人,希望能与舒凫保持合作关系……云云。   ——然而,因为舒凫闭关,这封信落到了江雪声手里。   如果凌奚月得知,可能会气到斩白蛇泄愤。   更气人的是,江雪声接到了这封信,既没有毁,也没有拆,而是若无其事地前往舒凫闭关之地,亲手将书信放在门口。   在江雪声眼中,他与舒凫之间,真正的“第三者”只有毛绒动物。   凌奚月又不能变成鸟,他算个球球?   对于魔修的图谋,江雪声也有所考虑,并且将他的想法分享给了师小楼。   南州藏木林,中州姚魏,东州凤仪门。   这三个地点,散落在五州大地各处,分开看无甚稀奇,但如果连在一起便会发现,它们恰好都是地脉流经的关键之所。   藏木林地势特殊,阴气积沉,所以田馨才能成为鬼修;姚、魏二城是昔日龙族属地,江雪声的“守心鳞”就落在这里;凤仪门所在的千秋峰,虽然不是什么仙山宝地,但在东州,已经算是灵气充盈的山脉之一。更好的地段,都在琼枝玉兔一族掌握之下,属于生人勿入的禁区。   ——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吗?   同样无人知晓。   在这些年里,舒凫潜心升级,摇光峰其他弟子,则在江雪声安排下轮番外出,探查魔域,寻找凤与鸑鷟的下落。   因为鸑鷟消失得太过彻底,江雪声偶尔也会怀疑:   莫非,是因为钟不愧性格太糟糕,审美太葬爱,实在找不到女朋友,所以鸑鷟已经灭绝了?   钟姓的妖修,他们找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然而,即使交给最敏锐的师小楼鉴定,这些妖修身上也没有半点鸑鷟气息。   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自称无父无母,是被路过的大妖收养,根本不知道自己姓啥。   当然,江雪声还有另一种猜测,因为太过猎奇,始终未曾宣之于口。   相较之下,对于魔域的调查,倒是稍有几分进展。   魔域中杀机四伏,除了元婴期以上的大能之外,一旦进入其中,便会随时面临“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风险。过去也曾有年轻气盛的弟子前往,回来的时候,大多变成了零零碎碎的二三十块。   初生牛犊不怕虎,明天就变牛肉脯。   魔修之狡诈残忍,从中可见一斑。   因此,摇光峰每次潜入魔域时,江雪声、柳如漪,以及被拐来加班的邬尧,至少有两人在场。   这种组合有个坏处,就是他们时常互相伤害,交流过程约等于“好感度-1-1-1”,“怒气值+1+1+1”,但起码能保障安全,不会死于自己人之外的地方。   舒凫闭关期间,陆陆续续听说了外界传回的消息。   比如,紫微仙会召开在即,但凡元婴期以下的修士,除了魔修之外来者不拒,人人皆可报名,在修仙界卷起一阵赶考热潮,大师兄戚夜心的教辅新作《五十年修仙,三十年模拟》(真实书名不叫这个)一时成为畅销书。   比如,叶书生在千灯寺大有进益,深受大师们喜爱。千灯寺住持认为他颇有佛缘,一度想要劝说他剃度出家,一起做闪亮亮的大光头。   但叶书生只道自己“尘缘未了”,修行小有所成后,便拜别住持,飘然而去。   住持问:“尘缘为何?”   叶书生道:“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比如,凝露魔君成了孤家寡人,不得已之下,决定假意依附土味魔君南宫溟,顺势将他拿下,取而代之。   不料,南宫溟此生钟爱纯情小白花,丝毫无法欣赏成熟御姐的魅力。他对几百个少女说过“有趣的女人”,轮到凝露,却说“女人不该做魔君,做魔君就不是女人”。   凝露:“……”   要不是打不过,凝露早就将他杀了。   要不是次元不同,西门吹雪也会把他杀了。   又比如,贺修文在魔域之外的商业帝国坍塌八成,只好灰溜溜地龟缩回老家。   然而,这“老家”也不是什么快乐老家,他前脚刚落地,后脚赵九歌等几位大佬就轮流上门抽成,保护费流水一样地收,好端端的地皮都被刮薄三尺。远看是个坑,近看是个特别深的坑。   因此,黑市在魔域重新开张之际,血本无归的贺修文亏红了眼,越发横征暴敛,惹得怨声载道。   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   ……   多年以后——   “……”   “……咦?”   季小北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一座光线昏暗的大厅,与许多人——确切来说,是与许多女人密密层层、挨挨挤挤地堆叠在一起,经脉阻滞,动弹不得。   就好像一张大网里捞上来的鱼,翻着整齐划一的白眼,等待被送上千家万户的餐桌。   “我……这是……”   她催动生锈的大脑,努力回忆自己昏迷之前的景象。   季家是个有几分积淀的修仙名家,代代子弟都拜入天衍门修行,这一代出了个炼器天才季韶光,深得师小楼真传,衬得其他人黯然失色。   季小北本是季韶光的族妹,年轻好胜,天生一股不服输的倔脾气。为了胜过兄长,她不惜冒险,孤身一人跑到北州寻找素材。此地毗邻魔域,常有魔修骚扰,很少有修士敢于涉足。   季小北也算谨慎,随身携带一块自己炼制的“测魔盘”,能够指示魔气所在,帮助她及时规避风险。   但她没想到,竟然会有身上不带一丝魔气的修士甘为魔修马前卒,假装落难负伤,引诱她上前施救,然后趁机暗算。   如今,那名年轻男修正在向魔修点头哈腰,腰弓得像只虾米,一笑就挤出一脸谄媚的褶:   “大人您看,这几个都是名门正派的女修,年纪又小,玩起来肯定比凡女带劲。以她们的品质,在市面上应当能卖个好价钱,上头的大人物也会喜欢。”   “不错,不错。”   那魔修捻着一撇小胡子,面带嘉许地连连点头,“姚简,若不是你,这次还进不到这些好货。你啊,到底是正道出身,一捞一个准。”   男修——昔日的姚城城主公子,姚简赔笑道:   “大人说笑了。我父亲冷酷无情,只因我与凌霄城大公子交好,就将我逐出家门,任由我自生自灭。依我看,他就是偏心我妹妹姚篁,故意如此苛待我,好为她铺平道路。”   他握紧拳头,义愤填膺:“我算是看透了,所谓的名门正派,就没一个好东西!”   “说得好。”   魔修为他喝彩,魔修为他点赞,“姚公子,你这就叫做‘弃暗投明’啊。只要你好好干,魔君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魔修又扭过头去,细细打量那些不慎中招的女修。   贪婪的目光如同蛞蝓,从她们脸上湿漉漉、黏糊糊地爬过。   “漂亮,真漂亮。也只有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才能养出这通身的清纯气质。我就喜欢……”   “你别碰我!”   有女修厉声道,“卑鄙无耻,龌龊下流的东西!你最好赶快杀了我,否则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那魔修怪笑一声,摇头道:“你太老了,我不爱你这样的。我看看……”   他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忽然双眼一亮,拽着季小北的头发将她拖了出来:“好,就你了。我喜欢年纪小的,越嫩越好,哭起来声音也好听。”   季小北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场吓哭,挣扎着嘶喊道:“你,你要干什么?!救命啊,放开我!我告诉你,我可是季家——”   “我管你是谁家的。”   魔修劈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将她掼倒在地上,“进了黑市,那就是我们的货!凤子龙孙,我们可没少卖过。有本事,你就托梦给家里人,让他们找我报仇啊?”   “你,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季小北抽抽搭搭地流泪,“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她这副柔弱可怜的模样极大取悦了魔修,他只觉胸中一股邪火升腾,口角几乎要滴下涎水,伸手便向她领口抓去:   “放心,只要你好好伺候我,我一定待你不薄……”   忽然间,山林中吹起了一阵清风。   这风当然吹不到室内,只是天上流云随之飘散,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照入,如同一道金线穿过尘埃飞舞的空气,在地面上投落明亮的光斑。   魔修厌恶这道光,只看了一眼就别过脸去,准备继续动作——   然后,他发现自己手没了。   手没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原本他右手所在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片光滑的横截面,鲜血像喷泉一样蹿起三尺高,在半空中开出一朵绚烂的红花。   过了很久,他才惊恐地意识到,方才投落的那道日光之中,混入了一道剑光。   剑光冰冷,却完美无瑕地融入了温暖的朝阳之中,仿佛于冰天雪地间看见曙光。   “什么人——”   魔修用仅存的左手握上武器,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人一巴掌重重扇飞出去,后背狠狠地撞上墙壁。   ……不对,这是人吗?   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巴掌,这么强的力道???   “你……是……”   他半张脸不成人形,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抬头望去。   铁塔一般矗立在他面前,一巴掌将他拍成飞饼的,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大熊猫。   大熊猫。   熊猫。   猫。   魔修:“??????”   就在此时,他耳边响起一道清澄通透的女声,含着点悠闲自得的笑意,如环佩交响,如风中铃铎。   “小魔修,你是否有许多问号?”   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纤细高挑的人影,侧身斜坐在另一团庞大的黑影上,逆着光缓缓行来。   近身后他才发现,那团黑影是另外一只熊猫,人影却是个身量苗条的女修,通身红白二色,腰悬长剑,手中一柄红纸伞,一袭白衣外罩着一领大红斗篷,斗篷边缘滚着一圈细密雪白的绒毛,有几分像是仕女图里《昭君出塞》的模样。   那女修容颜也堪比昭君,琪花瑶草一般,远山眉、剪水目,妍姿艳质,霞裙月帔,灼灼地撞入人眼中,好似一树迎着朔风冷雪怒放的山茶。   如今正是春寒料峭时节,冰雪尚未融化,花已零星开了一些。女修一路行来,手中的伞面上便堆着些红红白白的落花,仿佛别具一格的织锦,花光映着容光,越发明丽不可逼视。   “我第一次画隐身符,效果比想象中更好。”   她盈盈笑道,“直到断手之前,你都没发现我,是不是?”   “你……你是……”   魔修看不透对方修为,心中惊悸。姚简和其他同伙见状,当即一拥而上,将那胆大包天、孤身深入的女修团团包围。   “阁下独自一人来此,胆子倒是不小。大人,就由我来打头阵——”   姚简这些年投奔魔修,做走狗做得业务纯熟,套话张口就来。但他随即意识到,眼前女修的容貌似乎有些眼熟。   “等一下,你是……”   然而,他记得这个女修,对方却不记得他。   毕竟,他只挨过一次打,但她打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她丝毫没将他看在眼中,手中纸伞一转,带起伞面上如雪的落花飞扬,然后——   每一片花瓣都化为利刃,在随风飘零之前,先一步嵌入了魔修的咽喉。   直到姚简倒地咽气,女修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存在,指尖在唇边轻轻点了一点,若有所思道: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是谁来着……”   “……算了,不想啦。既然想不起来,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出场最多三行字吧。”   她收起那柄杀人不见血的纸伞,唇角抿开一点活泼亲和的笑意,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枝桃花,递向惊愕失声的季小北:   “你还好吗?路上摘的,拿着玩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又一春   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还好吗?路上摘的, 拿着玩吧。”   “……”   季小北跌坐在地上,嘴巴微张,哑口无言,直愣愣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修。   过了好一会儿, 她终于想起伸手接过那枝桃花, 舌头却像生锈似的转不过弯来, 良久才生硬地吐出一句“谢谢”, 却又因为口齿不清, 差点说成了“射射”, 连忙惊慌失措地改口:   “多、多谢仙子救命!大恩大德, 无以为报!”   她活了这些年, 也见过不少女性长辈, 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美得如此惊心动魄的女人。   就在片刻前,季小北还深陷绝望之中,仿佛在阴冷黑暗的深海里挣扎。   下一刻, 天上便有个熊熊燃烧的太阳砸入海中,将海水蒸腾成一片白雾, 烘得她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如果世上真有“天降正义”,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季小北感动不已, 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又把每个字眼都托在舌尖上反复回味几遍, 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仙子,请问你是……”   “嗯?”   那女修正为其他女子解开被锁的经脉, 闻声扭头, 勾起唇角向她轻轻一笑, “我吗?叫我舒凫吧。你被人掳到了魔域,我这就带你们出去。”   “啊!”   季小北下意识地喊出声来, “舒凫!你就是舒凫?我听兄长说过,你是他的朋友……”   一提及兄长季韶光,她猛然回想起自己为何落难,心中羞赧,不由讷讷地低下头去:   “我错了,我不该与兄长赌气。舒凫……姐姐,你骂我吧。”   舒凫被她逗笑了:“我又不是你娘,为什么要骂你?跑来魔域这旮旯作死的,每年都有七八百号人,我哪儿骂得过来。”   “话说回来,我朋友还挺多的,你兄长是……”   ……   “蠢货!”   半刻钟后,季小北被一双厚实的熊掌揉搓着脸颊,沐浴在舒凫疾风骤雨般的痛斥之中。   “你是不是傻?说什么‘魔域有珍稀素材’,那都是贺修文编出来的谣言,就为了骗傻子以身犯险、自投罗网!我猜,你应该向韶光打听过,他也是这么回答你的吧?”   季小北支支吾吾:“是,是的……”   “然后你不信他,以为他是害怕你超过自己,对吧?”   “是……”   “蠢!”   舒凫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脑门上拍了一掌,直震得她耳鼓嗡嗡作响,“季韶光是什么样的人,你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怎会不如我这个外人清楚?”   “你不是不信他,只是盼着他有点瑕疵,这样你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不至于太过自卑。”   她这话说得一针见血,直击要害,半点没给小女孩留面子。   “对不起,对不起……”   季小北从小到大极少挨骂,又是羞耻,又是后怕,嗓音里隐隐带上了哭腔,“我不该闹脾气,不该总想着超过兄长……”   “好胜、进取、争锋,这本没有错。”   舒凫放缓语气,手掌在她头顶上重重按了一把,“只是,你要记住。无论你有多想赢,有两件事决不能做,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第一,是伤害别人。第二,是伤害自己。”   “……”   季小北听得一知半解,却莫名从舒凫话中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当然,舒凫本人没想这么多。   她只是觉得,在虐文世界里,如果因为偏执而伤害他人,很可能成为恶毒女配;如果伤害自己,就会成为虐文女主。   ……不过,这世界现在也不太像虐文就是了。   ……   舒凫这次出关,距离她第一次闭关,已有将近二十年的光阴。   当然,她的“闭关”不是一次性完成,而是断断续续,进进出出,前后分为好几个阶段。   起初是独自梳理内息,钻研功法剑谱,将新入手的武器和龙凤灵力融会贯通;   然后是跟随明潇闭关,一心一意看她使剑,听她谈剑,感受她无处不在的剑意,尝试融入自己的剑法之中;   待舒凫有所感悟,明潇便开始手把手地指导,又花了数年时间,她终于能将剑意收放自如,手中无剑而处处有剑;   最后,她又回到摇光峰,看见了与当年相遇时一般无二的江雪声,以及气色大好的谢芳年。   “刚换的躯壳,还不能太乱来。”   对于她的关心,谢·白猫·凤凰花精·芳年不置可否,一如既往冷冷淡淡地回答道,“不过,要指导你也够了。为了让你师尊松口,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   江·布偶猫·昙花精·雪声纠正道:“远渡,休要胡言。我几时阻止过你?我盼着凫儿好,只要有助于她修行,我不会拘泥于这等小节。”   谢芳年愠道:“你放——你才胡说。你明明向我说过,要我将剑道心得刻入留影石,由你带着舒凫一起参悟……”   江雪声:(不想理他并且开始弹琴)   谢芳年:(非常生气并向他投掷了一只熊猫)   “…………”   这熟悉而温馨的景象,让舒凫忍不住慨叹一声“我站在你面前,你看我有几分像从前”。   然后,她便抄起两把重剑,朝向这两个“像从前”的千岁少年冲了过去:   “好好说话,放开熊猫!!!”   论剑道造诣,谢芳年与明潇各有千秋,分别代表了三千年前与三千年后的当世高峰。   相较之下,明潇对舒凫的指导更倾向于“术”,而谢芳年更接近于“道”。   这并不是因为谢芳年境界更高,而是因为,明潇的剑是“出世之剑”,谢芳年则是从当年的“出世之剑”,转变为了如今的“入世之剑”。   所有人一致认为,后者与舒凫的剑道更为相合。   其中原因,自不待言。   就这样,舒凫来回辗转于三座课堂,历时近二十年,终于圆满毕业。   从今以后,再往上的道路,便没有人能带着她走了。   她这次出关,正值江雪声和柳如漪一同探查魔域,据说刚摸索到一个黑市窝点,机会难得,不方便回家给她开欢迎会。   舒凫自然不会矫情,简单收拾行装,软磨硬泡拉上邬尧,便大摇大摆地自个儿往魔域去了。   没想到这一进门,就救了(原著温柔男二)季韶光的妹妹。   对于熟人的亲戚,舒凫训归训,态度还是很友好:“韶光叫我一声‘大哥’,既然你是他妹妹,不如也管我叫‘大哥’吧。”   “啊,不过,他已经追了我师姐二十年,听说最近刚有些起色,未来可能是我师姐夫……”   季小北:“……”   妈呀,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混乱的关系?   很快她就发现,这声“妈呀”说早了。   舒凫将她们带出魔修据点后,季小北震惊地发现,门口有一条小山那么高的青蛟正在等候。   在他身边,整齐有序地环绕着一圈熊猫。   一圈熊猫。   因为很重要,所以要说两遍。   “没受伤的,有些修为在身的,坐到这条老蛇……云蛟身上,走空路离开魔域。身体不佳的,就挑一只食铁兽骑吧。”   舒凫泰然自若地指挥着,仿佛眼前这些不是熊猫,而是普通的驿站马匹。   “………………”   绝处逢生的姑娘们面面相觑,有好几个人抬手揉眼睛,怀疑自己犹在梦中。   ——毕竟,有哪个少女会畅想,当自己落难之际,盖世英雄骑着熊猫来救她呢?   不管怎么说,“英熊”还是来了。   而且有很多。   此地位于魔域边境,将这些落难女子送回安全地带,并没有花费舒凫多少时间。   但邬尧仍有怨言:“你和江昙一样,就喜欢多管闲事。那些女人自己不当心,又关你我什么事?”   舒凫头也不回地挤兑他:“巫妖王,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找不到女朋友啊。”   邬尧怒道:“谁说我没有!我告诉你,我现在——”   舒凫蓦地一惊,霍然回过头去:“你说什么?不对,等一下……”   如今她的修为远胜从前,面对巫妖王,虽然依旧看不透他的深浅,但至少可以看出,他相较于当年恢复许多。   原本她以为,这是因为伤势逐渐痊愈……   “……难道说,其实你已经找到了新女友,是靠双修恢复的?”   “………………”   邬尧高高仰起蛟头,眼神空洞地眺望天空。   舒凫:“……老青啊,现在开始装傻,不觉得有些迟吗?”   遗憾的是,无论她如何刨根问底、旁敲侧击,邬尧都守口如瓶,不肯再透露半个字。   直到这一刻,舒凫才真正意识到,在她潜心修炼这些年,外界究竟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连巫妖王都(疑似)脱单了啊!   连巫妖王都!!!   他究竟找了个什么神仙对象,真的好在意啊???   “好了,你不是要找江昙吗?还不快赶路,少打听那些有的没的。”   邬尧神情僵硬,尴尬得无以复加,只能不耐烦地催促道,“对了,记得青鸾给你的东西。”   他所说的“东西”,是指一件用于“伪造魔气”的新型法器。只要随身携带,就能让虚假的魔气覆盖全身,帮助他们完美假扮魔修,在魔域中蒙混过关。   隐身符固然好用,却不适合人来人往的拥挤场合,万一被人迎面撞上就会暴露。   而且,偶尔也有些关键信息,非得伪造身份套话不可。   他们接下来要前往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仙侠小说中又一常见场景,黑市交易中的关键一环——拍卖场。   “……不过,话说回来。”   舒凫端详着手中的“法器”,表情复杂得像个金馆长,“师前辈,究竟是怎么设计出这种造型的?”   所谓的法器,赫然正是——   一副墨镜。   没错。   由两块黑色薄片组成,几乎可以盖住半张脸的,特大号墨镜。   任何人只要戴上这副墨镜,嘴里叼根烟,再挂条大金链子,就能瞬间拥有一派上世纪社会大哥的风范。   “有什么问题吗?”   邬尧没见过社会大哥,自然不觉有异,“小丫头,别小看这两块薄片。我听江昙说过,这是以一种特殊的矿石磨制而成,师小楼亲自加工,小半年才能炼制一副。佩戴以后,不仅能伪造魔气,而且具有隔绝幻术的效果。”   修仙界大部分的幻术,都需要“看见”才能起效。重点保护双眼,确实也在情理之中。   舒凫:“所以说,为什么要制造成这种形状……”   “那还用问吗?自然是江昙要求的。”   邬尧神色平淡,语出惊人,“你看看,你戴上以后,不是很像食铁兽吗?江昙说,你如此喜爱食铁兽,应该也会喜欢这种造型。要是梳个双螺髻,那就更像了。”   舒凫:“……”   ——虽然很感谢他的贴心,但你看看我现在的表情,简直像个沙雕熊猫头啊!!!   由于别无选择,舒凫最终还是戴上大墨镜,顺便给自己施了个易容术,拉低兜帽遮住面孔。   对不起,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两只沙雕熊猫,以及一窝真正的熊猫,开始朝向目的地前进。   ……   与此同时,拍卖场——   江雪声与柳如漪,戴着同样的两副墨镜,混在熙熙攘攘的魔修队伍之中,等待拍卖会开始。   以他们俩的修为,其实不需要依靠外物。但师小楼的黑科技如此方便,不用消耗任何灵力,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因为满场魔修奇形怪状,从赛博朋克、精神小伙到葬爱家族,五彩斑斓,无奇不有,这对墨镜靓仔倒也不算醒目。   但论表情管理,柳如漪还是比江雪声稍逊一筹。迎着扑面而来的乌烟瘴气,他不由皱了皱秀气的鼻子:   “先生,这地方当真闷得慌。”   江雪声安之若素:“习惯就好,反正早晚是要拆的。”   柳如漪:“此地人这么多,待会儿小师妹进来,会不会找不着我们?”   江雪声:“不会。我们长得这么像食铁兽,如此特别,想必她一眼就能看见。”   “……”   柳如漪无言以对,只能幽幽叹息道,“先生,说实话,长得像食铁兽的只有我而已。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逼着我梳双螺髻的吗?”   江雪声:“是啊,不然呢?”   柳如漪:“…………”   那我可太谢谢你啦。   然而,两人所不知道的是——   在舒凫之前,先有另一人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   那人同样隐藏了面貌与修为,暗中混入黑市,整个人都隐藏在一身不起眼的漆黑斗篷之下。   他为柳如漪别具一格的外表所吸引,目光流转间,三分邪魅、三分玩味、四分漫不经心(这是他的自我评价,外人其实看不出来),摊开就是一幅扇形统计图。   他沉吟片刻,转向身旁的侍从道:   “留意一下,那个梳……梳……梳两团包子头的女人。”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如此喜爱食铁兽,竟然将自己打扮成食铁兽的模样。”   “……呵,有趣的女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拱火   让我为你承包这座鱼塘   来讲讲魔君的故事吧。   霸道魔君南宫溟, 纵横江湖数百载,事业顺风顺水,地位节节攀升,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土。   他的前半生, 基本上可以概括为——   他爹是魔君, 所以他也是魔君。   他爹是乡村总裁, 天天对他娘说“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这是我为你打下的江山”“我的命都给你”, 逗得他娘喜笑颜开、花枝乱颤, 所以他也成为了乡村总裁, 而且发自真心地以为, 女人听见这些话都会开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也算是最早的霸总文学受害者……大概吧。   南宫溟其人, 在数十年前,就曾获得过江雪声的一句评语:“此魔无害,不必杀之;贰佰伍容易传染, 不可与之往来。”   简单来说,就是个二百五, 纯的。   南宫溟手下的业务中,赌场倒是有几个, 但他不沾黄和毒, 又有著名的“三不杀”原则——不杀女人, 不杀小孩,不杀独生子。除了大男子主义严重之外, 在魔修之中, 他几乎算得上是个道德标兵、三观楷模, 值得发一朵小红花。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好人。   作为原著男配, 他最让舒凫诟病的情节,就是恋爱脑导致热血上头,为了女主掀起世界大战,引发仙魔正面交锋,反派boss赵九歌坐收渔翁之利,无数吃瓜群众为爱陪葬。   换句话说——   这位乡村总裁,只要永远活在他村头的一亩三分地里,不爱上女主,就是个安全无害的铁憨憨。   因此一直以来,摇光峰扫荡魔修的时候,一般都会绕道而行,没有将他视为目标。   然而,江雪声和柳如漪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形式,与南宫溟不期而遇。   茫茫人海中,南宫溟一眼就看见了戴墨镜、梳双螺髻,好像沙雕熊猫一样的柳如漪。   为了隐藏身份,江柳二人都对容貌做过调整,江雪声依然平平无奇,柳如漪照旧容光焕发,只不过将年龄拉低几岁,气质从“明艳动人”转变为“清纯可人”,以此遮掩他过于耀眼的风姿。   不成想,就是这么一丁点微调,便让他摇身一变,完美符合了南宫溟的审美标准。   ——这,又有谁能想到呢?   很快,江雪声和柳如漪也注意到了南宫溟饶有兴味的视线,又称“土味魔君的凝视.jpg”。   “先生,怎么回事?”   柳如漪天生丽质难自弃,多年来迷倒万千男子,如今却头一次感到后背恶寒,“那边那个黑衣人,好像一直在盯着我看……”   “……”   江雪声沉默不语,仔细端详了一下柳如漪的形象——大墨镜,熊猫头,一身黑衣,只露出一个尖下巴——虽然肤色白皙、五官清丽,但这会儿根本看不出来。   无论怎么看,都不太像是能吸引别人兴趣的造型。   但江雪声朝周围环顾一圈,又不得不承认,魔修的口味的确与众不同,难以捉摸。   而且,柳如漪发现的那名魔修……   “他隐藏了自己的修为。如漪,你能看破吗?”   “说实话,我也无法看清。大约与我在伯仲之间,或者略高一些吧。”   “自信些,他与你差不多。”   江雪声略一思忖,很快便得出结论,“修为在元婴初期,品味又很差的魔修,那就只有……”   柳如漪:“先生,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品味差’?”   江雪声:“原来如此,是他啊。既然是他,那就不奇怪了。”   柳如漪:“先生?打扰一下,我能把这个品味很差的造型换了吗?”   “不行。”   江雪声露出和善的微笑,“至少,得等凫儿找到我们。”   南宫溟只是向柳如漪报以凝视,并未出手骚扰,他们也不方便轻举妄动,只好顶着他火热的目光落座。   与此同时,与南宫溟同来的凝露魔君从另一边走近,和他一样换了副平淡眉眼,神色间颇有几分不耐:   “南宫魔君,你在看什么?拍卖会就快开始了。今日有疗伤的灵药,我一定要拿下,你得支持我。”   因为当年在魏城一战中身负重伤,被孤光剑捅了个透心凉,如今的凝露既没有后宫,也没有元婴修士的实力,只能抱紧南宫溟这根土味金大腿——土是真土,还带着一股新鲜的村里萝卜味儿——心中不可谓不憋屈。   当然,作为一位有理想、有志向的女魔头,她不可能屈居于此,随时都在准备背刺。   “……”   南宫溟第二百四十八次一见钟情被她打断,心中不悦,回头向她抛去一个刀锋般凌厉的眼神,眼中再次铺开扇形图,三分冷冽,三分威胁,还有四分居高临下的轻蔑。   ——同样,这只是他的自我认知。   在凝露眼中,也就是所谓的“路人视角”,南宫溟正在僵硬地挤眉弄眼,表情狰狞,看上去好像有点抽筋。   ……好好一个美男子,可惜是个神经病,真教人下不去嘴。   凝露不无遗憾地想道。   南宫溟有心向柳如漪搭讪,见凝露仍然不识趣地杵在一边,心中越发烦闷,冷冷道:   “凝露,多少钱能买你一晚?”   “什么?”   凝露面色一变,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南宫魔君,你可别忘了。虽说我现在失势,但你我之间,本该平起平坐——”   “我对你没有兴趣。”   南宫溟不客气地打断她道,“我的意思是,我要给你多少钱,才能让你一个人安静地参加拍卖,不要过来打扰我?”   凝露:“……”   现在这会儿,她对南宫溟倒是下得去嘴了。   她想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人在乡村里,不得不低头,凝露最终还是报出了一个数字,然后远远避到一边,再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南宫溟也懒得理会,继续一心一意注视柳如漪,细细品味“她”的一举一动,越看越是合眼。   柳如漪:不敢动,不敢动.jpg   他早已习惯被男人看上,但南宫溟在修仙界土名远扬,功力深厚,不是寻常人物。   据说,这位总裁上一次看中的是只猫妖,为了取悦她,他特意占领了(原本属于贺修文的)一座湖泊,用来改造成鱼塘。   贺修文:你妈的,为什么.jpg   柳如漪艺高胆大,自然不怕与南宫溟对线,只怕他别出心裁,使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追求手段,尬到人脚趾抓出一座凌霄城。   然而,人生在世,本就是处处事与愿违,怕什么来什么。   没过一会儿,便有个一脸苦瓜相的侍从,被南宫溟打发过来传话:   “这位食铁……咳咳!这位姑娘。我家主人说,今日无论您买什么,拍出多高的价格,都由他来付账。您不必在意花销,一定要尽兴而归。”   柳如漪:“……”   柳如漪:“不是,这倒也不必……”   江雪声:“好啊,她说她很乐意。这位朋友,还请替我们向你家主人道谢。”   柳如漪:“先生?!”   “……”   侍从却并未满意,抬手擦了擦额角,愁眉苦脸地转向江雪声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还说,你得离开这位姑娘,永远不再出现在他面前。在他看中的女人身边,他不希望有其他男人。”   江雪声:“……”   柳如漪:“好啊,我这就赶走他。朋友,替我向你家主人道谢。”   江雪声:“如漪???”   ……   就在师徒二人互相伤害的同时,舒凫和邬尧姗姗来迟,晚他们一步抵达了拍卖会场入口。   面对盘查,他们出示了从魔修身上搜刮来的令牌,靠墨镜瞒过门卫耳目,顺利地混入其中。   这一路上,舒凫几乎将她认识的单身女性都数了一遍,逐一观察邬尧表情,试图从中寻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推测他“新女友”的身份。   但她没想到,这二十年来邬尧功力见长,面对盘问竟然滴水不漏,一张脸紧绷得像是刚做完拉皮手术,眼观鼻鼻观心,愣是没露出半点端倪。   舒凫无奈之下,只好暂时收敛八卦之心,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拍卖会上。   他们入场的时候,拍卖会刚好开始,打扮得好像一棵圣诞树的主持人正在高喊:   “各位请看!这可是天下第一美人,玄玉宫掌门,凌波仙子用过的纱巾!我们的兄弟断了一条胳膊、七根肋骨,好不容易才将它夺下!这纱巾上鲜红的痕迹,就是我们兄弟的热血!”   舒凫:“……”   ——等一等,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一块广场舞阿姨拍照用的普通丝巾吧?   ——说什么血迹,这块丝巾的花纹,本来就是紫底配大红牡丹花啊?   “这是拍卖会的暖场环节。”   邬尧解释道,“贺修文喜好热闹,每次都会取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编一段花里胡哨的故事,博众人一笑,讨个彩头。”   舒凫刚想说“原来是开玩笑”,便只听他接下去道:   “顺便,还可以骗几个脑子不好使的冤大头,重金买下他的破烂。”   舒凫:“……”   奸商!世上竟有如此恶毒之奸商!   凌波仙子美名在外,场中果然有几人争相报价,最后被一位相貌妖冶的女修收入囊中。   舒凫正要吐槽,忽然只觉得唇上一凉,仿佛贴上了一片雪花。   她扭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江雪声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嘴唇:   “嘘。那边有一出好戏,凫儿随我去看。”   “先生!”   到底是小别重逢,舒凫惊喜地低声唤道,“你又换了张路人脸,我差点没认出来。下次你能不能整好看些,我瞧着也养眼啊?”   江雪声被她噎了一下,也不多言,只是牵着她绕过人群,强忍着笑意指了指柳如漪的方向。   “那是……柳师兄?他怎么戴了个耳机?不对,我的意思是,他怎么长了个熊猫耳朵?”   “不,好像也不对……”   舒凫正在斟酌措辞,忽然只听见四面一片哗然,台上主持的魔修高声道:   “各位,请看一看!上一届紫微仙会头名,现任九华宗掌峰!沉璧真人柳笑!关于他的真实性别,在修真界一直是个扑朔迷离的谜团!近日,我们安插在天衍门外门的密探回报——”   “柳笑,她是个女人!!!”   “请看,这是她贴身的并蒂荷花肚兜,我们千辛万苦,才趁她更衣沐浴时偷得一条。然而,我们偷衣物的兄弟被她发现,身负重伤,将货物带回后,便不幸一命呜呼了……”   舒凫:“噗————”   柳如漪:“你他×————”   江雪声&邬尧(传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而,这还不是终点。   “沉璧君”同样素有美人之名,这一轮又有不少修士参与竞争,男女兼而有之,战况甚至比先前更为激烈。   在众人或惊奇、或欣羡、或鄙夷的目光之下,南宫溟身边的苦瓜脸侍从硬着头皮举手,以一个匪夷所思的价格拍下了这条肚兜。   ……说实话,看那粗糙的做工,自由奔放的针脚,舒凫怀疑这是主持人自己缝的。   紧接着,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苦瓜脸侍从一溜小跑,毕恭毕敬地将肚兜送到柳如漪面前,拱手道:   “姑娘,我家主人看您方才情绪激动,猜想您应该是很喜爱这条肚兜,便特意买下送给您,请您笑纳。”   柳如漪:“??????”    第一百二十八章 煽风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惨, 柳如漪,惨。   舒凫一向自问缺德,此时此刻,也只想在他脑门上写个惨字, 在心中默念一声“阿门”。   再看江雪声和邬尧, 两人这会儿都拼命忍笑, 整个人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他们今日的打扮都是黑斗篷、黑墨镜, 再加上身材修长挺拔, 颇有男模风范, 乍看之下, 就是两位座山雕一样的黑帮大佬。   然而, 如今他俩这么一哆嗦, 就完全破坏了原本的气质,看上去不像座山雕,倒像是两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冻鹌鹑。   舒凫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懒得理会这两只鹌鹑,径直走向柳如漪道:“柳……姐姐, 你没事吧?”   柳如漪心如死灰,看见舒凫也顾不上惊喜, 手中死死攥着那条做工粗劣的肚兜, 扭头冲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好妹妹, 你看看,我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舒凫:“……呃, 对不起?”   柳如漪摇头道:“你道哪门子歉?这又不是师妹的错。就算你向我道歉, 我也不会感觉欢喜。”   舒凫:“那……请节哀?”   柳如漪:“……唉,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舒凫识趣地闭上嘴。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但拍卖会仍在继续, 南宫溟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柳如漪,目光灼灼,热辣如火,一脸志在必得。   他看得出来,一条肚兜无法打动这位熊猫美人的芳心。   ——既然如此,那就再来一条!   霸道总裁的脑回路,就是如此简洁而粗暴,肤浅而单纯。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载入史册,编成一本《当代男美女受难实录》。   贺修文和南宫溟,这两位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偶尔还会分别扮演受害者和加害者的魔君,在这一刻同仇敌忾,携手齐心,不遗余力地给柳如漪添堵。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真敢卖,一个真敢买”。   除了“沉璧真人的肚兜”之外,贺修文又接连亮出了“凌山海悟道之时,落在他头顶的水蜜桃”(舒凫:这悟的是万有引力?能在大乘修士气场中完好无损的水蜜桃,那得是天宫的蟠桃吧?),“谢芳年用过的龙头拐杖”(好歹给人整个凤头啊!),“天妖王萧铁衣用过的胭脂”(还特么是死亡芭比粉!拜托,老兄,你自己P个效果图看看,你就不觉得雷吗!)……   “…………”   每一件新商品上台,柳如漪和舒凫都控制不住表情,眼角和嘴角一同抽搐,五官不由自主地歪斜扭曲。一眼望去,满脸都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   “震·撼·我·妈”   然而这四个字,落在南宫溟眼中,经过几重改写与扩写,自动演变为另外一句话:   “哥哥,我要这个!给我买这个!”   南宫溟财大气粗,大手一挥,黑卡一甩:全给我包了!   柳如漪:两眼一黑.jpg   舒凫:“……不,不也挺好吗?”   虽然礼物都是假货,但他的心意是真的……个屁啊。   人家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南宫溟却是“千里送鹅毛,塞满你鼻孔”,刀刀烈火,招招致命,分分钟让人无法呼吸。   不幸中的万幸,贺修文的“暖场环节”时间有限,很快便告一段落,开始展示真材实料的干货。   可想而知,魔修的“干货”,绝大多数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毒药,蛊虫,诅咒道具,用活人和灵兽炼制的法器,合欢道专用的不可描述之物……   面对这些商品,柳如漪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因为见怪不怪,也不至于震惊,从头至尾面无表情,对台上来来往往的人影视若无睹。   南宫溟这一次总算长了眼睛,看出美人意兴索然,暂时停下了他“加入购物车”的手。   再说他两位同伴,一个凝露魔君,一个苦瓜脸侍从,眼看着他毫不迟疑地花钱买垃圾,两张脸绿得好像青青草地,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手给剁了。   凝露实在忍无可忍,开口道:“南宫魔君,你买这些东西,那位姑娘未必会喜欢……”   南宫溟瞬间拉下脸来,浓眉一挑,大眼一横,端起一副冷若冰霜、居高临下的霸总威仪:   “凝露魔君,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不是,你——”   凝露原地气了个倒仰,只觉得夏虫不可语冰,乡村总裁不配谈恋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我的战果,南宫魔君总该知晓吧?”   南宫溟淡淡道:“我知道,你睡过很多男人。”   这说法有些粗俗,但凝露魔君不以为忤,反以为傲,踌躇满志地挺起胸膛,抛给他一个老司机睥睨处男的眼神,曼声道:   “正是。”   南宫溟沉着道:“那么,你可曾睡过女人?”   “没有。”   凝露不解其意,反问道,“我又没有磨镜之好,为什么要睡女人?”   “不错,我也没有。”   南宫溟坦然承认,“既然如此,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论追求女人,你比我更有经验吗?你说话算数吗?”   “…………”   千人斩凝露魔君,面对顽固不化的土味老处男,第一次感到无言以对,“我就是女人,我说话自然算数。”   南宫溟:“你是魔君。女人不该做魔君,做魔君就不是女人。”   凝露:“……”   ——妈的,他竟然打造了一套完美的逻辑闭环!!!   在南宫溟的逻辑里,没有人能打败他!!!   话说到这份上,凝露对南宫溟恨得牙痒痒,自然不愿再管他死活,索性掷下狠话道:   “我可以保证,南宫魔君,你绝对打动不了那位姑娘的芳心。说不定,眼下她正对你的示好不胜其烦,一心盘算着如何摆脱你。”   “不可能。”   南宫溟信心十足,“没有女人能逃脱我的魅力。之前那二百四十七个女人,都是些徒有其表的庸俗之辈,爱财胜过爱我,所以才被我抛弃了。”   凝露:“……”   不对,反了吧。   应该是人家看在钱的份上,勉为其难忍受你的土,最后发现实在忍不了,就一个接一个地卷款开溜了吧?   其他总裁的女人好歹会带球跑,只有你的前女友是带钱跑,你就不能稍微反思一下自己吗?   ……   凝露料想的不错。   无论是关于南宫溟的前女友,还是关于柳如漪目前的精神状态。   “不行,我一定要明明白白地拒绝南宫溟,谁都不能阻止我。什么线索,什么大局,有我的鸟命重要吗?”   面对死亡芭比粉的胭脂,柳如漪眼含热泪,嗓音颤抖,感觉自己的审美遭受了一场强.暴:   “你们好好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我的眼睛,我的自尊心,都不允许我将它带在身上。再这样下去,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哼,这下晓得厉害了?】   邬尧冷笑一声,站在几十米开外隔空嘲讽,【柳笑,你游戏花丛,玩弄人心,这就是你的报应。】   他倒是想走近一些笑,但如果贸然靠近,就会遭到霸道总裁的驱逐。   【我玩弄什么了?】   柳如漪幽怨道,【师妹教过我一个词,叫做“刻板印象”。分明是你们先入为主,以为穿罗裙、戴珠钗,胸部丰满的一定是女人,这才招致误会……】   邬尧:【不,一般来说这样的都是女人吧?!】   舒凫见他心绪浮动,立刻不失时机地插话道:【巫妖王现在的道侣,与柳师兄很像吗?】   邬尧:【像倒是有几分像,但比他好多了。她啊,虽然脾气泼辣张扬了些,但对我一直以诚相待,从无欺瞒,多年来也算关照有加。只不过,我从来没想到,原来她……】   【——等一下,你在套我的话???】   舒凫:“……”   不是我说,你这话也太好套了。   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天真,姜太公都能靠卖鱼发家致富。   不过,鱼上钩了,舒凫心中却更加迷惑了。   巫妖王与南宫溟不相上下的直男审美,她一向心中有数。只不过,后者偏爱小白花,前者更喜欢温柔体贴的贤妻良母。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在二十年间换了口味?   或者说,其实他是身不得已,被和南宫溟一样的霸道女总裁强取豪夺,忍辱负重,难以启齿?   【什么道侣?依我看,那就是邬尧幻想中的人物。】   柳如漪见缝插针地挖苦道,【师妹,你别信他。他上次也在我面前说漏嘴,说自己有了双修对象,问他是谁,却又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要知道,巫山云蛟之中有些特殊个体,本就是雌雄同体,可以自己和自己完成双修……】   舒凫:“?????”   奇怪的(修仙界生物学)知识又增加——不对,这算哪门子知识啊!根本不需要好吗!   舒凫正想接着追问,却只听见会场中又是一阵骚动,不少魔修起立欢呼,爆发出一浪接一浪的兴奋嘶吼:   “好!这个好!!妙啊!!!”   ——妙?什么妙?   舒凫循声向台上望去,只见主持人像个泼猴一样上蹿下跳,声嘶力竭地呐喊道:   “各位,安静!请安静一些!是的,你们没有听错!我们的魔君,经过数十载不眠不休的钻研,终于炼制出一种法器——只要穿戴上它,就能完美掩盖身上的魔气,潜入各大门派核心!”   【什么?】   舒凫耸然一惊,挂在鼻梁上的墨镜险些滑落,【连师前辈都倾注心血、大费周章才炼成的墨……法器,魔修也开发出来了?他们有这种技术?】   【从理论上来说,的确不无可能。】   江雪声冷静道,【师小楼使用的矿石,名为“黑耀”,能够制造出虚假的魔气。另有一种矿石,名为“白华”,功效恰好与之相反,能够吸纳魔气。不过,要将这两种矿石打造为法器,又不让人察觉,应当极为困难才是。】   【原来如此。魔修的实力,倒也不容小——】   舒凫这句传音,硬生生地卡在了大脑皮层。   ——被魔修送上高台的“法器”,不是墨镜,也不是武器、首饰或法衣,不是她所能想象到任何一件东西。   那是一套铠甲。   准确来说,因为这副铠甲足有几丈高,白得耀眼,自带高光,在舒凫的认知里,它应该叫作“机动战士高达”。   不是正道不给力,奈何魔修有高达……不对,为什么是高达?!!   主持人遗憾地搓着双手道:“根据我们的测算,为了完全掩盖一名金丹期魔修身上的魔气,需要使用大量矿石。也就是说,至少得穿上这样一套铠甲,才能实现消除魔气的效果。”   “这只是试作品,我们还会进一步改进……”   舒凫:“……那有个屁用啊?!!”   果然,魔修的黑科技根本不可能和师小楼同日而语!   青鸾,永远滴神!    第一百二十九章 爬墙   你拒绝的是一个天神的爱!   魔域人民多奇志, 不过一炷香工夫,在主持人慷慨激昂、口沫横飞的安利之下,被舒凫评价为“有个屁用”的高达型铠甲,就找到了自己的买家。   那是个瘦削高挑的男人, 麻杆一样细细高高的一长条, 脸上没有二两肉, 面色青白, 透着一股灰蒙蒙的死气。   “看见了吗?那好像是狡慧魔君的亲信。”   人群中有魔修窃窃私语, “据说狡慧魔君擅长御尸之法, 俗称‘阴兵借道’, 看来是真的。他身边的人, 有一个算一个, 都是这般面目。”   “可不是吗?”   有人低声附和,“狡慧魔君生性多疑,除了自己控制的尸首之外, 从来不让旁人近身。我还听说,他不服赵九歌, 想要取而代之呢。”   那瘦高个也不掩饰,大大方方地亮出身份:“不错, 我正是代表魔君前来, 采买些需要的物资。诸位不必介意我, 尽管继续便是。”   “狡慧魔君,就是那个万年老二?”   舒凫向柳如漪问道, “如此说来, 魔域剩下六位魔君, 除了赵九歌与他手下的‘饕餮’之外,狡慧、南宫、凝露, 全都在这里头掺了一脚。我看贺修文混得不错,生意兴隆啊。”   “那是自然。”   柳如漪牵了牵唇角,露出个不成形的冷笑,“贺修文是个俗人,其他魔君忙着攻城略地,这些偷鸡摸狗、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只有他乐意去做。旁人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来黑市寻他便是。”   “赵九歌也一样。他见不得龙凤逍遥自在,却又自命枭雄,觉得折磨俘虏不入流,这才将龙凤后裔送到黑市,任凭贺修文这个杂碎处置。”   说到这里,柳如漪微微眯起双眼,平日里轻松闲适的笑容裂开一道缝隙,头一次流露出一点幽微的恨意来:   “借刀杀人,还是这么脏的刀。”   看见他的表情,舒凫旋即意识到,柳如漪本是鸿鹄一族的遗孤。   五凤之中,凤族几近全灭,鸿鹄同样濒危,嫡脉只差一线就要断绝。   所幸鸿鹄并不排斥混血,旁支没有被赵九歌放在眼中,因此得以幸存。唯一流落在外的橘猫大黄,历经磨难、死而复生之后,终于被江雪声捡了回来。   若不是因为大黄,舒凫也不会与江雪声和柳如漪相遇。如今想来,当真是恍若隔世一般。   但是,话又说回来……   鸿鹄公主与猫妖生下的“天猫”,怎么会灵智残缺,幼年时就孤身一猫流落山林?   舒凫也曾怀疑,大黄的父母是为魔修所害,但一直没有发现证据。再加上大黄头脑不好使,全然不记得自己幼年时代的经历,毫无线索可循,此事便成了一桩悬案。   不过,根据九华宗医修诊断,大黄魂魄受损,的确是因外力所致,很可能是娘胎里落下的毛病。   他的父母遭遇过什么,不难想象。   “…………”   “师妹,你在想什么?”   柳如漪见舒凫沉默不语,以为她忌惮魔君,便温声细气地宽慰道,“不必担心。此地有我们四人在,别说只是属下,即使那四个魔头全部亲自前来,咱们一一捉对厮杀,也能全身而退。”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舒凫的头发,给她也编了个双螺髻,将她打扮成沙雕小熊猫,借此缓解自己内心的孤独与苦闷。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   舒凫正要解释,却只见台上撤走高达之后,又有两名魔修押着一位姿容娟秀的少女上前,将她硬推到场中,让灯光聚集在少女苍白晶莹的面孔上。   “……”   少女缓缓抬起脸来,肤色莹白如玉,一双眼眸清澄灵动,波光盈盈,竟是罕见的翡翠色。   “各位,这便是今日的重头戏!”   主持人陡然将嗓门拉高八度,几乎飙出了海豚音——这委实是个宝才推销员,贺修文捡到鬼了,“玄玉宫女修,掌门凌波仙子嫡传,纯种的东海月蛟!!!”   “什么?!”   除了江雪声神色如常之外,舒凫、邬尧、柳如漪,全都在一瞬间变了颜色。   玄玉宫女修,大多远居海外,年轻弟子更是极少到五州大地走动,一向被凌波仙子保护得很好,怎么会落入魔修手中?   反过来说,当年的龙族与青鸾一样,正是为了保护后裔不为魔修所害,才会毅然选择退往东海,背靠天堑,守护一方安宁。   龙凤后裔之中,除了青鸾以外,处境最为安全稳妥的,就是退居东海的月蛟一脉了。   另一边,南宫溟也在向他的侍从提问:   “半刻钟,我要关于东海月蛟的所有信息,让我判断是否值得出价。现在,你可以开始了。”   侍从:“…………”   按理来说,南宫溟堂堂一代魔君,见识本该比自己的手下丰富,断然没有向手下求助的道理。   但他可是霸道总裁,总裁有疑问,怎么能亲自调查呢?   就算是上网百度,也得由秘书替他操作电脑,将网页内容一页页打印出来,装帧完善,恭恭敬敬地呈送到他办公桌上,最好再配一杯84年的红酒,让他细细品尝。   如此,方显总裁风范。   至于秘书,就是个为他开车、包场、追女人,天凉了让王家破产,天热了让赵家倒闭,无所不能的工具人。   “是,魔君。”   工具人侍从苦着一张脸,抬手一抹日渐升高的发际线,年纪轻轻就有了入土的风姿。   “东海月蛟一族,与巫山云蛟齐名,皆是上古龙族后裔。传说三千年前,正道修士与天魔一战后,龙族所剩无几,大多退往东海,与居住在海中的鲛人、鲲鹏等水族通婚,诞育后代。其中,继承了龙族灵力的白蛟一脉,被称为‘东海月蛟’。”   “后来,月蛟某一代族长在五州行走之际,发现人间女子处境艰难,便将龙宫改建为‘玄玉宫’,收留天下女子,与水族后代共同养育。在属下看来,这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南宫溟:“我没有问你的意见。‘你看来’如何,与我有关系吗?接着说。”   侍从:“…………”   ——憨批老板,请问我可以辞职吗?   答案是不可以,总裁有令,做秘书的只能服从:   “是,魔君。简而言之,相较于龙族与蛇妖诞育、继承‘龙性本淫’的巫山云蛟,东海月蛟可说是正统龙族后裔,血脉精纯,根基深厚,不容小觑。”   “月蛟十分难得,若能将其买下,无论是作为药引还是鼎炉,对魔君定然大有裨益。”   “啊这。”   舒凫现在五感格外灵敏,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一边听一边感慨,“真是的,这话让巫妖王听见,他老人家该多伤心啊。乍一听,还以为月蛟是大房生的,云蛟是小三生的……”   【事实也差不多。】   邬尧寒着脸道,【退居东海的龙族之中,有条青龙生性叛逆,不满长辈安排的亲事,独自逃婚跑了出来。在巫山一地,这条青龙与蛇妖相恋,日夜云……咳咳!如此,方才有了云蛟一脉。】   【然而,巫山云蛟虽是龙族之后,却同时继承了蛇妖血脉,身怀剧毒,而且天性……咳咳!需要依靠“合欢”才能得道。在高贵、清正、纯洁无瑕的月蛟一脉眼中,自然是看不上我们的。】   江雪声插话道:“没关系,我看得上你啊。老祖宗的肯定,不是比他们更值钱吗?”   邬尧:“……江昙,你‘看上我’的表现,就是让我为你奔走卖命,流尽最后一滴血?”   江雪声:“是啊,不然呢?虽说你不是我的子孙,但一辈一辈数下来,勉强也算个‘曾侄孙’什么的。君子尊老爱幼,我很老,你不幼,我使唤你有问题吗?”   邬尧:“滚!!!”   舒凫:“……”   要破坏一段悲情苦涩的独白,只需要一个江雪声。   话说回来,自从脱单以后,江雪声日渐放飞,心态一天比一天好,倒是再也不介意别人说他老了。   ——我很老,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女朋友年轻啊!   ——你像我一样老的时候,能找到这么青春可爱的女朋友吗?科科!   他现在的心态,大概就是如此。   不过眼下,比起他们的相声,还是月蛟少女的安危更为要紧。   【先生,那真是东海月蛟?】   舒凫问道。   【不错,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与我所知的月蛟一模一样。最关键的是,我认得这名少女的面孔。】   江雪声简短地回答道,【凌波独身至今,没有子嗣,只有两个外甥女,她便是其中之一。】   【我听凌波说起过,她的首徒是个人族女子,前些年已经结婴,德才兼备,堪当大任。她有意将掌门之位传给首徒,不再由月蛟一族掌握玄玉宫。】   【或许,这名月蛟少女得知消息,心中悒郁,便一气之下跑了出来……】   舒凫:“……”   搞了半天,又是个季小北啊?!   最近离家出走的孩子也太多了!!!   与此同时,魔修们听见“龙族后裔”的名头,一个个就像嗅着肉味的鬣狗一样,开始争先恐后地报价抢夺,南宫溟和狡慧魔君的使者也不例外。   舒凫倒是很想加入,最好能靠撒币解决,兵不血刃地将小姑娘拍回来。   只是,她一来担心暴露身份,人没救出来,反而让小姑娘沦为人质;二来……   ——这些个魔君,也太特么有钱了!   果然,不义之财赚起来就是容易!   这些杀千刀的银行抢劫犯!   “江昙,你不是很有本事吗?”   眼看价格越抬越高,全场魔修一个个满眼狂热、垂涎欲滴,邬尧逐渐难掩焦躁,“虽说关系不睦,她好歹也是我的同族,你的后裔。快想个办法,将人给我搞出来。”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东海月蛟。”   江雪声揶揄他一句,又传音给柳如漪:   【如漪,你不妨牺牲一下美色,与南宫溟做个交易,让他将月蛟姑娘送你如何?】   柳如漪哪里肯答应,恨不得呸他一脸:【那我牺牲也太大了!先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是你教给我们的道理。你就不能牺牲一下自己,出门换套女装再进来吗?】   ……   话虽如此,当苦瓜脸侍从再一次走近之时,柳如漪依然忍辱负重,做好了“笑纳”的准备。   如果能以这种方式救回月蛟少女,自然是再好不过。   然而,侍从说的却是:“这位女人……不是,这位姑娘。待拍卖会结束以后,我家主人想请你到他府上一叙。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对你一见如故,想来很是有缘。”   柳如漪:“?????”   ——不是,这进展也太快了吧???   南宫溟不是他们的目标,接近他毫无意义,只会被传染一身傻气和土气,柳如漪根本无心与他周旋。   更何况,他一向直得顶天立地,恨不得连夜奔上崆峒山,站在山顶大喊:“滚犊子,老子我不搞基!”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论拒绝男人,柳如漪一向很有经验。   他莞尔一笑,面露歉然之色,开口就是一招釜底抽薪:   “抱歉,请转告你家主人,我有磨镜之好,平生只喜爱女子。男子的邀约,恕我不能接受。”   自曝“男扮女装”可能会引起怀疑,那就自称女同性恋,这下他总没办法了吧?   除非,南宫溟愿意为爱变性……   “这怎么可能?”   然而,南宫溟的脑回路比柳如漪想象中更为严密,不一会儿便遣侍从过来传话,“男女相配,阴阳调和,此乃古往今来的至理。哪有男人爱上男人,女人爱上女人之说?女人,你还是想个好一些的托辞吧。”   柳如漪:“……”   得,这还是个“我即宇宙”的直男。   因为我是直男,所以全宇宙必然只有直男,简称宇宙直男。   柳如漪委婉道:“你问问你家主人,我若换个其他说法,譬如说‘我不喜欢他这种类型’,他会就此放弃吗?”   侍从老老实实地点头,一溜小跑着回去传话。   一分钟后,他又一溜小跑过来:   “我家主人说,你若想凭一句话拒绝他,绝无半分可能。这是你挑起的火,唯有你才能将其熄灭。”   “姑娘,你可知道,你拒绝的是什么人的爱?”   ……他哪来的爱啊?!!   不就是见色起意吗!!!   【师兄莫慌,这里交给我。我保证,一定让他知难而退。】   舒凫见柳如漪濒临崩溃,当即抬手一挡,当仁不让地站出来道:   “放尊重些,什么‘姑娘’?她早已名花有主,你们若知道礼数,就该称呼她一声‘夫人’。”   柳如漪:【……师妹?】   侍从愣了愣,一脸狐疑地转向她道:“你又是什么人?”   “我?”   舒凫面不改色,朗声应答,“我自然是这位夫人的女儿,她就是我的母亲。你要强抢我的母亲,拆散我的家庭,还不许做子女的说话吗?这是什么道理!”   柳如漪:【师妹???】   舒凫置若罔闻,抬手一指,将江雪声和邬尧也拉下水来:   “还有他们,都是我的兄长。方才你们将兄长赶走,迫使我们母子分离,未免太过无礼!”   侍从:“母……可是,那边那两个男人,看上去都比你母亲年纪更大啊!”   “呵,见识短浅。”   舒凫尖锐地冷笑一声,双手叉在腰间,一字字发于肺腑,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难道你不知,这世上除了亲娘,还有‘小妈’吗?我们对小妈满心敬意,视若亲母,谁也不能将她夺走!”   柳如漪:【师妹!!!!!】   ……   “……原来如此,她早已嫁做人妇,而且与继子、继女相处融洽,亲若一家。如此说来,我堂堂一代魔君,的确不该夺人之好,让他人.妻离子散。”   舒凫所料不错,面对21世纪新兴题材——“小妈文学”,就连经典的霸道总裁也会甘拜下风,自认稍逊一筹。   然而,南宫溟心念一转,目光再次犀利起来:   “不过,她这个继女,不仅与她一样打扮成食铁兽模样,而且敢于据理力争,倒是胆大刚毅,非同一般。此前的二百四十七个女人里,从未有一个人,胆敢如此言辞激烈地拒绝我……”   “很好。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一百三十章 引爆   真女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魔域, 拍卖会场。   要问当事人舒凫现在的心情,那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她单单想到,“小妈文学”可以打败霸总——毕竟, 就算是带球跑题材, 霸总也只认自己的球。   此类剧情中的女主角, 可能会在出国数年后, 以一副光鲜亮丽的辣妈形象回到总裁面前, 身边跟着一个或一个以上天才儿子, 然后被霸总堵在公司/路边/卫生间……等一切你想到或想不到的地方, 被按在墙角逼问, 倔强地仰着头道:   “X总, 你走吧!这孩子不是你的!”   当然,此类剧情有一个前提,孩子必须得是霸总的。   如果不是自己当年播的种, 霸总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所以说,“她已经做了别人的母亲(小妈)”, 的确是一个劝退霸总的绝佳借口,主要适用于南宫溟这种酷爱纯情小白花的总裁。   ——但是, 舒凫没有想到。   南宫溟, 他虽然又土又俗套, 一个人就能承包烂片吐槽up主一年份的更新,却不是一个普通的总裁。   他的独特之处在于, 一般的霸总, 在同一个剧本中, 通常只会认定一个女主角。   但是,正所谓“人生没有彩排, 每天都是直播”,南宫溟的人生同样没有剧本,至少女主角可以做到一天一换,无缝衔接。   简单来说,这女主就是日抛的。   因此,面对舒凫现场编排的精彩小妈文学,南宫总裁深受触动,知难而退,却又立即转换目标,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继女”身上。   当他迈着沉稳的步伐,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王霸之气走来,舒凫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胸有成竹地望向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将方才的小妈文学再重复一遍——   南宫溟:“女人,我可以不约你的母亲。那么,我约你如何?”   舒凫:“?????”   ——不是,你约你爹呢???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顿操作猛如虎,钓上一个二百五。回旋镖绕场三周,最后稳稳扎回她自己脑门上,鲜血滋儿一声就飙出来了。   “……”   舒凫顶着滋滋冒血的脑壳,第一次体验到何为“焦头烂额”,“对不起,我不喜欢你这样……”   南宫溟仿佛早有预料,立刻追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舒凫瞄了江雪声一眼:“……我哥那样的?”   江雪声:“……呵呵。”   他做过她的师父,男朋友,夫人,没想到现在又成了哥,属性还挺丰富,一段情缘千种体验。   南宫溟倒也大方,当即爽快拍板道:“既然如此,我就一并招待你们全家,正好顺便看看,你的兄长是何等人物。”   舒凫:“……”   实不相瞒,如果你当真招待我们一家上门,我们离开的时候,你可能已经没有家了。   她飞快地盘算着如何拒绝,只听南宫溟又道:“对了,你们是不是很在意那条月蛟?既然如此,我就将她买下吧。”   说完,也不等舒凫回答,他便回头吩咐侍从接着报价,无论如何都要得手。   侍从面露难色:“主人,看场上的形势,狡慧魔君似乎志在必得。依属下之见,我们眼下正需要一心壮大自己,没必要因为一次拍卖与他交恶……”   “什么形势?不要顺从形势,我就是形势。”   南宫溟驳斥道,“就算没有这条月蛟,其他魔君就不想杀了我吗?这脸本就是破的,不必计较撕不撕。”   舒凫:“……”   天哪,他居然说出了一句带脑子的话!   这一瞬间,他看上去竟然像个正经魔君!   更令人震惊的是,南宫溟虽然在情场上是个憨憨,但在战场上,他维持着一种惊人的冷静和清醒:   “狡慧要买月蛟,多半是因为他修为停滞,难有寸进,非得借助灵丹妙药不可。既然如此,抢了他这笔生意,让他进阶无望,对我们未必没有好处。”   侍从一脸愁云惨雾(主要是心疼钱),却又不得不听从,只好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开始了艰难的竞拍生涯。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侍从,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不太懂得规矩。”   南宫溟待手下倒是宽宏,也没计较他的态度,转向舒凫解释道,“我姓南宫,你叫什么?”   “我——”   舒凫险些脱口而出“舒大强”,随即改口道,“我姓舒,名叫舒小楼。”   师小楼这些年热衷于造谣传谣,散播各种花边八卦,以此来报复江雪声对他的压迫。一报还一报,也该让他风评被害一回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有点诗意,好名字。”   这霸道总裁倒也读过书,信口称赞了一波,接着又转向江雪声他们道,“两位兄长,方才是我唐突,不妨一起过来。对于你们的小妹,我很有兴趣。”   江雪声&邬尧:“……”   虽然魔君态度还不错,开口先喊一声哥,但这种复杂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柳如漪:“……”   不,最复杂的还是我这个小妈吧。   论随机应变、信口开河,舒凫技术一流,当场就给众人都编好了名字:舒小楼(舒凫)、舒一夜(江雪声)、舒春雨(邬尧)。   至于小妈柳如漪,那当然是叫“杏花”,主要负责被卖。   江雪声:我的名字好像带点颜色,是我的错觉吗?   而南宫溟说到做到,果真以一个震撼人心的高价拍下月蛟少女,亲自上台将她带了下来,送到舒凫面前:   “现在,你总该放心了吧。”   “呃……”   舒凫见他如此实诚,不禁多问了一句,“南宫,你先前出价,是想买她回去做什么?”   “做什么?”   南宫溟有些疑惑,“既然东海月蛟是有用之材,那自然要收入我麾下,让她为我征战杀伐,不能轻易给人做了药引。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舒凫:“……”   ——好正经一个理由,原来你在事业上是认真的!   失敬,失敬.jpg   说来也是,南宫溟不杀女人,当然更不可能吃女人,或者强迫女人做鼎炉。他的观念还停留在“男人赚钱养家,女人貌美如花”这个阶段,如果天下直男癌都像他一样,世界说不定还会和平一些。   当然,无论哪个品种的直男癌,最后都一定会被时代的车轮滚滚碾过。   只是有人被自行车碾,有人被卡车碾,有人被五百米长的火车来回碾,程度不同而已。   另一边,狡慧魔君派来的使者见计划落空,自然坐立不安,当即阴阳怪气地过来找茬:   “南宫魔君。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呵。”   南宫溟轻笑一声,下巴扬起45度,高挑着半边眉毛、一侧嘴角(看上去有点面瘫),实力演绎“邪魅狷狂”这个形容词。   “哪里,我们都盼着日后再也见不到对方,就不必留一线了。我不想见你们,怎么,难道你还想见我不成?”   使者:“……”   ——那当然是盼着你今晚暴毙啊,但这话我能说出来吗?你这人怎么不懂社交礼仪呢?   与此同时,只听主持人神采飞扬地宣布道:   “趁此机会,我们还有一条新消息告知各位!”   “众所周知,我们魔君麾下有个斗技场,时常会让抓来的修士与妖兽相互搏斗,供大家下注取乐。”   “加上此次的月蛟,最近数百年来,经我们之手卖出的神兽后裔,已有十余之数。在此,我们诚心邀请各位买主,如果你们手中的神兽还活着,不妨带他们参加下一次斗技,让他们彼此较量一番!”   “诸位,你们以为如何啊?”   魔修们对神兽向来满心忌惮,又是觊觎,又是憎恨,闻言自然大感快意,七嘴八舌地应和道:   “好!好啊!”   “就该让他们知道厉害!”   “斗技几时举办?我都等不及了!”   “……”   在满场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声中,刚刚获救的月蛟少女似乎深感恐惧,紧张地瑟缩了一下。   “喂,你没事吧?”   邬尧嘴上说不关心,其实比谁都紧张这个蛟族小辈,“小小年纪,修为没有几分,惹事生非倒是很有一套。如何,知道厉害了吧?只差那么一点,你就被人捉去泡酒了!”   “……抱歉。”   少女低声嗫嚅道,又向舒凫身后缩了缩,“我,我不是故意的。姨母……掌门说,她要将掌门之位传给大师姐。我只是,接受不了玄玉宫被外人掌握,一时气急……”   “‘外人’?怎么,你师姐不是玄玉宫的人?”   大约是想起云蛟和月蛟之间的龃龉,邬尧面露烦躁之色,“小丫头,我就是讨厌你们月蛟这一点。迂腐、顽固、墨守成规,说好听些是崇尚正统,说得难听一些就是故步自封。难得出一两个有魄力的,招揽外人上岛,建成了玄玉宫,却总有人唱反调。”   “听着,玄玉宫是凌波打下的基业,不是月蛟一族的传家宝,她爱给谁就给谁。明白了吗?”   少女被他怼得不敢说话,只好低着头一个劲儿拉扯舒凫,一双泪光莹莹的碧色眼瞳好似春水:   “我不想待在这里,那些人太可怕了。你们能不能带我离开?”   南宫溟附和道:“也好。此地鱼龙混杂,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待久了惹人不快,不如早些回我的领地去。”   侍从长长松了口气:“主人,今日浪费的灵石,回头可得在别处赚回来啊。”   “哼,这还不简单?”   南宫溟不以为意,举步便走,将气急败坏的使者抛在身后。   顺便,他也将凝露魔君一并抛下了。   凝露:“????”   ——要不,我还是换个阵营吧?   “……”   在南宫溟身后,舒凫与江雪声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波眼神,心中洞明:   贺修文狡兔三窟,要想顺利混入他的斗技场,借机救出其他龙凤后裔,还用得上眼前这个总裁。   为了方便行事,这出小妈文学(外加兄妹禁断之恋)的大戏,还得多唱两天。   就这样,虚假的一家四口跟着南宫溟,带着惊弓之鸟一般畏缩的少女,离开了这座乌烟瘴气、群魔乱舞的拍卖场。   然后,就在他们踏出拍卖场的瞬间——   沉闷淤滞的空气之中,蓦然掠过一阵极其细微的灵力波动,如同蜜蜂振翅的嗡鸣。   在场一群成年人,个个心怀鬼胎,身怀绝技,除了侍从之外没有半个弱者,都在同一时间察觉异样。   “““——当心!!!!”””   一刹那,舒凫和邬尧护着月蛟少女,柳如漪护着舒凫,江雪声又护着上述所有人,结结实实叠成了一沓千层饼。   如此密不透风的抱团之下,落后一步的南宫总裁被猛地撞到一边,只能与侍从相依为命。   他自然不甘心被排除在外,当即伸出尔康手,试图加入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等一下,舒……”   ——轰隆!!!!   总裁的呼喊声,最终还是被巨大的背景音吞没,瞬间消弭于无形之中。   在他们身后,震天撼地的爆炸声与火光一同冲上云霄,将整座拍卖场炸了个尸骨无存。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春风化雨   这就是真爱的力量   贺修文最近很不快乐。   鉴于此人实在没有排面, 每次出场的时候,都需要重新介绍一遍,以免群众遗忘:   ——贺修文,号“鬼面魔君”, 在七魔君之中排行第七。   说是七魔君, 其实现在只剩下六号人, 按顺序分别是:   天魔赵九歌;万年老二狡慧(据说原名焦辉, 本人觉得太像个炮灰, 但他在原著中的地位就是炮灰);霸道总裁南宫溟;后宫之王凝露(目前独身, 因为南宫溟不准她在家乱搞);食人魔饕餮;黑市奸商贺修文。   贺修文这个人吧, 虽然他长得很丑, 人也不怎么温柔, 修为在元婴中实属一般,时常被其他魔君鄙薄嘲笑……   但是,他至少有一点慰藉。   那就是钱。   其他魔君爱权威, 尚武力,而他比较接地气, 平生只爱亮闪闪的珠玉宝石。   贺修文的前半生,就是每天给自己定个小目标, 赚一栋大别墅, 每天都能收获一点小小的幸福。   然而——   自从他年轻的生命里出现舒凫, 贺修文的快乐与日俱减,笑容逐渐消失, 幸福也渐渐化为泡影。   起初, 舒凫砸他的门店。   贺修文没有在意, 毕竟他产业众多,店面遍布大江南北, 砸几家算不上什么,回头装修一下又能开张。   后来,舒凫将他的商品洗劫一空,还顺手杀了运货的人。   贺修文没有在意,毕竟正道坎坷多磨,魔修是条康庄大道,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投奔魔道,幻想一步登天。   再后来,舒凫一家在魏城挫败了他的阴谋,剁了凌凤卿的鸡头,让他一场豪赌打了水漂,几乎血本无归。   贺修文……非常在意,又不忍心砸手边的昂贵摆设,只好咆哮着命令属下找一批最便宜的瓦罐过来,挨个儿在墙上砸得粉碎。   经过魏城这一出,凝露失去了她的后宫,贺修文失去了他的钱,可谓“财色两空”。   贺修文痛定思痛,决定收拾行李回老家,一心一意在魔域做中间商赚差价。   然而,他的噩梦还没有结束。   在魔域,他不仅要面对其他魔君的倾轧,在夹缝间艰难求生;就连他避之如蛇蝎的摇光峰,也阴魂不散地追了过来。   当年,只是舒凫一个人砸他的店。   现在,是她全家一起砸他!   这些年来,贺修文隔三差五就要经历一轮打·砸·抢·烧,生意越来越难做,一度想要放弃经营黑市,改行回家卖红薯。   但利字当头,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种全新的营利法门——   斗技场。   凡人喜爱斗鸡、斗蛐蛐,他就斗修士,斗神兽,最好让父子夫妻互斗,怎么龌龊怎么来。   反正魔域这旮旯,居民一个个都是资深人渣,素质极差,没脸没皮,就爱看这么龌龊的把戏。   这次“斗神兽”的聚众赌.博计划,就是贺修文一手策划,只为吸引眼球,借机大赚一笔。   但贺老板怎么也想不到,广告刚一打出去,还没来得及开张,他的大别墅突然就原地爆炸了,仿佛被人装了个声控炸.药包。   贺修文怒发冲冠,血压飙得快要冲破天灵盖,下令掘地三尺追查线索。   然而,别墅早就被炸了个“樯橹灰飞烟灭”,片甲不留,比《名侦探柯南》剧场版炸得还干净。别说线索,连个线头都没剩下。   他们查了又查,除了“下手之人至少是元婴后期,可能接近化神”这个结论之外,基本上一无所获。   简而言之:你被巨佬日了,认栽吧。   贺修文当然不肯认栽。   人怂了半辈子,总要头铁一回,与这号不知名姓的巨佬刚到底。   于是,他咬牙切齿,再次一门心思投入到斗技场的筹备中去。   ……   与此同时,舒凫一家正在南宫溟府上骗吃骗喝——当然没有骗婚,怡然自乐,以逸待劳,过着与贺修文截然不同的快乐生活。   不得不说,南宫溟的脑回路虽然停留在上世纪,但他一掷千金,出手阔绰,对自己看上的女人确实十分慷慨。   在他的地盘上,可以看见他为猫妖前女友承包的鱼塘,为野马前女友开拓的草原,为猕猴前女友打造的花果山……   舒凫:……等一等,他其实是个农场主吧???   乡村总裁,实至名归。   在南宫农场主的领地中央,矗立着一座堪比古代皇宫的巨大府邸,附带绵延数十里的广袤庄园。   后来舒凫才知道,这是南宫溟的父亲——上一代南宫魔君留下的产业,也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从小到大,他每天在200平米的大床上醒来,接受99个侍从全方位无死角的精心服侍,日夜跟随父亲修行锻炼,学习文韬武略,家传秘法,以及……土味情话。   他的母亲是一只小鼠妖,原本寿数短暂,在他父亲爱的供养之下,竟然活到了几百岁高龄,堪称生物学奇迹。   两代南宫魔君都认为: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爱情,不可动摇,至高无上,甚至能够超越死生。   南宫溟一生的追求,便是一统魔域,成为万魔共主,同时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爱。   舒凫:真的吗,这真是太感人了.jpg   江雪声:……你认真的?   舒凫:当然是假的。   不过,经过这一段奇幻之旅,她对南宫溟的确有所改观。   ——原来,不光是他一个人不正常,而是他全家都不正常啊!!!   面对南宫溟“你不喜欢我哪里,我可以改”的史诗级疑问,舒凫斟酌再三,最后决定将自己闭关多年的另一项成果——《修仙界核心价值观》(手抄版)赠送给他,让他仔细研读,从“妇女能顶半边天”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价值观哪里出了问题。   顺便一提,关于这套核心价值观,舒凫精心钻研数年,确保“古代儿童都看得懂”,原本打算将其用于修仙界基础教育,提升道德素养,丰富精神文明,打造一个和谐美好的新世界。   南宫溟说一不二,还真老老实实捧回去读了,一读就是一个通宵,第二天学以致用,决定改变“女人”这个居高临下的称呼,礼貌地向柳如漪问好:   “小妈,你好。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柳如漪:“……?!?!?!!”   你不要过来啊!!!   我的脚趾在地上抠出了秦皇陵!!!!   舒凫:“这……应该也算是进步吧?”   在他们蹭饭这段时间,南宫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带着他们四处参观,尽情展示“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因为他安分得不可思议,舒凫也曾试探着询问:   “南宫魔君,你看上去和其他魔修不太一样。”   南宫溟毫无疑问是个魔修,走的是引魔气(而非灵气)入体一道,也会使用魔修的法器和咒术,或者以兽血和兽骨修行。   但是,一般魔修的常规操作,比如屠戮百姓,声色犬马,或是折磨他人取乐,好像都是与他无缘的事情。   对于舒凫的问题,南宫溟感到很奇怪:“做这些事情,对我称霸魔域有帮助吗?”   舒凫:“……好像没有?”   南宫溟:“那我为什么要去做?”   舒凫:“但是,谈恋爱也没有帮助……”   南宫溟:“对我来说,爱情与争霸一样重要。输了你,赢了天下又如何?”   舒凫:“……”   ——这逻辑无懈可击,我竟无法反驳!!!   ……   “凫儿,你该不会被他打动吧?”   江雪声也注意到了南宫溟的态度,与舒凫见面时,故意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如果你喜欢,这些话我也可以……”   舒凫立刻捂住他的嘴:“你可给我闭嘴吧!”   这些时日里,南宫溟潜心修炼、巡视领土、外出与其他魔君对线的时候,舒凫与江雪声总会在庭院碰头,看着南宫家的风景,吃着南宫家的点心,说着自己的骚话和情话。   分明是合法情侣,却硬生生整出了一种“闺阁小姐私会情郎”的刺激,只能称之为绝活。   “有一说一,南宫溟虽然不懂爱,但他对‘爱情’的信仰倒是真的。”   某天风和日丽,舒凫与江雪声并排躺在上百亩的格桑花海里——据说是南宫溟送给某一任前女友的礼物,由衷感叹道:   “如果哪天他承认‘女人可以做魔君’、‘女人可以爱上女人’,说不定就能找到自己的真爱了。”   “凫儿,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的真爱吧。”   江雪声一手支着额角,薄唇轻抿,眼尾含笑,别有深意地侧过脸来看她。   “都说‘小别胜新婚’,你这次出关,对我却有些冷淡啊。”   “闭关悟道嘛,不就是那么回事?一闭眼、一睁眼,三年五载就过去了。在我看来,与先生相见还是昨天的事情呢。”   舒凫嘴上说得敷衍,人却凑近前去,双手捧住他瓷器一般白净细腻的脸颊,将自己的嘴唇轻轻贴了上去。   “…………”   春光柔暖,春风和煦,唇齿相接之处却带着晨露一般淡淡的凉意。或许,因为江雪声是昙花化形,体温总会比常人低上一些。   两人都不是贪欢的脾气,平日里各自沉迷正事,劳碌奔波,一肩扛着道义,一肩负着苍生,很少有毫无顾虑的亲昵。   不过,真到了这一刻,他们却又总能契合无间,像是排练过千百遍一样熟稔。   譬如舒凫要强,不喜欢受人掌控,两人躺一块儿的时候,江雪声便总会自觉不自觉地翻身向上,将她托到自己上方。   就这样,她如同白鹿低头细嗅花朵,他便如同黑暗而温暖的大地一般,温柔环抱着她的身体与魂灵。   不过这一日,他们享受这短暂亲昵的同时,留了个小小的心眼。   舒凫知道,南宫溟对自己中意的女人全盘信任,他的属下却不然。   比如,那位两代老臣苦瓜脸侍从,就一直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在这片花田里,就有侍从老哥秘密设下的监控法术。   当然,只有他自己认为是“秘密”而已。   舒凫还不至于心大到请外人观看直播.avi,掐头去尾加厚码,放出一丁点少之又少的音像信息,便足以让他得出结论。   “《修仙界核心价值观》,南宫溟差不多已经全部读完了。我想,是时候该让他失恋,启程寻找下一个真爱了。”   ……   当日,南宫溟面对侍从“那个女人与她兄长早有私情!她是个变态!魔君您被骗了!”的汇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一夜无眠。   最后,他面对东方初升的朝阳,一字一句沉痛道:“我明白了。”   “舒小楼姑娘让我明白,在这世上,爱情有许多不一样的形式。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人与鬼,人与妖……虽然我不是很理解,但舒姑娘这么说,必然有她的道理。”   “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男人,心仪女人的话,我还是会听的。”   “既然如此,即使她的爱不为世人所容,我也应该为她祝福。无论如何,舒姑娘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侍从:“……魔君!您就不觉得,您只是被人玩弄了而已吗?!”   “你这是什么话?”   南宫溟拍案而起,“她之所以隐瞒,一定是因为心怀禁忌之爱,难以启齿的缘故。”   “况且,本就是我主动追求她,即使被欺骗,也是我自己的责任。我南宫溟堂堂一代魔君,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要把过错推给女人吗?”   “——不对,等一下。方才那句话,女人听见会高兴吗?”   侍从:“魔君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潜龙在渊   一条更比六条强   次日, 南宫溟没有再来邀请舒凫。   对于一位长期浸淫于霸总文化的土味直男来说,无论是小妈文学,还是德国骨科,都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适应。   对此, 舒凫只能表示:让他安静地思考魔生吧。   魔修受魔气影响, 大多性情暴戾残忍, 修炼法门更是极尽血腥疯狂之能事。   千万人中, 可能也只有南宫溟这么一朵奇葩, 所有的“疯狂”都表现在恋爱观上。   舒凫不知这一招能否让他清醒, 实际上也不太关心。   毕竟, 如果他像原著中一样为爱疯魔, 不顾一切向整个修仙界宣战, 对她来说,也只是“要砍的魔君多了一个”而已。   反过来说,如果南宫溟没有发病, 继续一门心思奔走在事业线上,与赵九歌激情火拼, 那倒不失为一桩妙事。   ——何止是妙,简直是妙蛙种子吃着妙脆角进了米奇妙妙屋, 妙到家了!   根据舒凫这段时间的见闻, 偌大一片魔域, 放眼只见赤地千里,白骨堆叠, 仿佛行走于十八重地狱的绘卷之中。   在这其中, 唯独南宫溟的领地, 繁花遍野,五谷丰登, 个大瓤甜的西瓜滚了一地,红、白、紫三色的葡萄一咕嘟一咕嘟挂满树藤,像是从种田文里搬过来的。   他在魔域度过的数百年,好像真的只是在家种田,出门与其他魔修对线,顺便寻找一下命中注定的爱人。   仅此而已。   ……没有卷入虐文故事的世界,原来是这种风貌吗?   面对与原著迥然不同的展开,舒凫不止一次感到惊叹。   惊叹归惊叹,对于南宫溟这号人物,她依然保持着基本的警惕,时不时就要暗中观察一下他的动向。   然后,她就亲眼看见——   这位不可一世的魔君呆坐在屋檐下,静静凝望着头顶阴沉欲雨的天空,瘫着一张邪魅冷峻的霸总脸,手中无意识地撕扯一朵蔷薇,口中念念有词:   “我能找到命中注定的情缘……能找到……找不到,能找到,找不到……我找不到吗?”   每念一句,他就扯下一片花瓣,无精打采地扔在脚边。   “父亲,母亲……我在你们身上看见的,难道不是完美的人间真爱吗?我该怎么做,才能找到属于我的爱呢?”   舒凫:“…………”   ——糟糕,好像用力过猛,把总裁给虐傻了!!!   核心价值观的威力,未免也太猛了吧?!!   “你在看什么?”   邬尧从她身后走近前来,驻足观望,南宫溟黯然销魂的背影映入他眼帘,“我道是谁,不就是南宫溟吗。”   “哼,这也难怪。南宫溟蠢得可笑,在你之前,大概从来没有人认真批判过他的‘爱’。想也知道,其他女人面对他,多半只是敷衍应付,应付不来就分手。这一次他被你反驳,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想来受挫不小吧。”   邬尧噙着一抹讥讽的冷笑,倚老卖老地点评道:“瞧他这副模样,委实可怜。”   舒凫:“……巫妖王,您有资格说这话吗?”   “我怎么没有?”   邬尧冷冷横她一眼,理直气壮道,“我一生结过三次道侣,虽然一次半途夭折,一次暗藏杀机,但无论如何,也比南宫溟强得多了。”   舒凫:“真的吗?他失恋只是破财,您失恋差点丧命啊?”   邬尧充耳不闻:“况且,我与南宫溟不一样。我之所以长年独身,是因为我眼光高,宁缺毋滥,而不是因为我不行。”   舒凫:“…………”   出现了!直男的谜之自信!经典发言之“我单身不是我的问题”!   她决定忽略这句话中成吨的槽点,再次尝试套话:   “那么,您这一任道侣……”   “小丫头,你又想套我的话。”   然而这一次,邬尧抢先识破她的意图,反过来得意地扬起脸道,“我告诉你,你别想从我口中骗到一个字。”   舒凫不料他还能举一反三,心念一转,立即转变策略,一脸黯然神伤地扭过头去,喃喃低语道:   “我就知道,巫妖王从没将我当作自己人。这等大事,想来是不会告诉我的。”   邬尧:“???”   ——这公主病风味十足的台词,怎么好像似曾相识呢???   舒凫接着道:“说的也是。您是上古神龙后裔,威名赫赫的‘四妖王’之一,叱咤风云的一方大能,连先生和掌门都要礼让三分。而我……却只是摇光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与您有着天壤之别。”   邬尧:“不是,我——”   舒凫:“您的私事,我的确无权过问,是我僭越了。”   说完,她装模作样地撩起衣袖掩面,抬手的动作却慢了一拍,一滴清泪恰到好处地从眼角滚落,直直撞入邬尧眼中。   一时间,方圆十里都洋溢着绿茶与白莲的清香,令路人心旷神怡,令邬尧胆战心惊。   邬尧:“?????”   ——不是,咋还说哭就哭呢?   ——这场面我真没见过!什么人啊这是!!!   “等等,等一下。你先别哭。”   面对自己从未见过的场景,邬尧的紧张和慌乱肉眼可见,“小丫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事,巫妖王不必介意。”   舒凫整张面孔都藏在广袖之下,完美掩盖住嘴角上翘的弧度,“我只是没想到,相识二十余年,巫妖王依然待我如此疏远,心中有些惆怅罢了。”   邬尧:“我没有疏远——”   舒凫:“毕竟,结侣这么大的事,您都不愿意告诉我一声,让我好好向您贺一声喜呢。”   贺一声喜呢。   喜呢。   呢。   邬尧:“……”   沉默良久之后,他终于无计可施地败下阵来,坦白道:“好了,你别伤心了。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不是因为信不过你们。”   “只是……就连我自己,其实都没怎么反应过来,直到现在还有些发懵。所以,我才没有与她一起,而是一个人出来散心。”   ——然后被江雪声抓了壮丁。   “所以说,‘她’究竟是……”   “邬叔叔!”   舒凫正待细问,忽然只见一道人影轻盈掠过,桃腮杏眼,罗裙蹁跹,正是他们前日救出的月蛟少女。   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她不仅气色好转,性格也活泼开朗许多,渐渐恢复了少女应有的模样。   月蛟少女自称“穆兰”,一眼望见邬尧,便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招呼道:   “邬叔叔,您在这里啊。”   不知为何,她先前遭到邬尧劈头盖脸一顿痛斥,后来得知邬尧身份,丝毫没有记仇,反而对他表现得十分亲近。   就好像……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邬尧是值得信赖的对象。   “……”   舒凫依稀记得,当年在魏城,城主魏天娇之女——魏芷师从玄玉宫凌波仙子,同样对邬尧尊敬有加,而且坦然声称:   【师尊吩咐我,在外面要多听您的话,尊重您、孝敬您,不能与您顶嘴。】   ——当时,邬尧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哦……不愧是凌波的徒弟,还挺识相。凌波也真是的,和小孩子瞎讲什么,显得我很难伺候似的。】   “……”   舒凫内心微微一动,有个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凝聚成形,仿佛滚落一地的珍珠逐渐串成一线。   “邬叔叔,我想听您讲外面的事情。”   月蛟少女半点也不见外,一个劲儿地缠着邬尧道,“您知道,我们月蛟轻易不能离开东海,有时候迂腐守旧,也是难免的事情。如果您能长住玄玉宫,让我们知晓世间不同的景象……”   “我——”   邬尧欲言又止,略显烦躁地别开脸去,“那你也该知道,月蛟一族不欢迎我。与我多说一句话,他们都觉得脏了自己冰清玉洁的白鳞。”   “那是以前啊。”   穆兰天真无邪地眨着眼道,“自从姨母担任族长,玄玉宫也好,月蛟一族也好,都与以往大不相同了。这些年,姨母一直很惦记您。”   “这我知道,你不用多说。”   邬尧急急忙忙地打断她,目光游移,语气越发生硬局促,“不,也不对,其实我是最近才知道。我一直以为,凌波是因为放心不下同族,将我这条云蛟当作兄弟,所以才对我格外关心……”   “……”   穆兰抬起一双翡翠般的青碧眼瞳,定定望着他道,“邬叔叔,您当真这么想吗?这数百年来,您一直都觉得,凌波仙子只将您当作‘兄弟’?”   “我不是——不对,我是——也不对,我以前是,现在不是。唉,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邬尧被她盯得有些发慌,狼狈地连连摆手,“好了,赶快回去歇着吧。再过两日便是那劳什子斗技,到时候你还得上台,吸引那些魔修的注意力,方便我们行事。江昙这家伙,竟然让小辈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他顿了顿,又转过脸干咳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你别担心,有我们在,一定会保你平安无恙。”   “好,我明白。”   穆兰舒眉一笑,俏颜如带露的鲜花一般绽开,“有邬叔叔在,我自然是放心的。”   邬尧:“哦,哦……放心吧,只要你不再惹事,我一定将你送回凌波那里。”   “……”   或许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   在少女纯真明媚的笑靥之中,舒凫仿佛看见了一闪而过的、与她年龄身份不符的冷静和狡黠。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仔细想想,这样一个精明灵巧、胆大心细,敢于以身充当诱饵的少女,当真会因一时冲动而落入魔修手中吗?   如果她当真鲁莽冲动,学艺不精,江雪声又为何会放心送她上场,参加你死我活的“神兽斗技”?   事关后裔安危,他真能如此心大?   还有,当日穆兰惶恐瑟缩,如惊弓之鸟,一直催促舒凫尽快离开拍卖场。他们刚一离开,拍卖场就被炸上了天。   ……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吗?   ……   后来,舒凫也曾向江雪声问起。   对于穆兰身上的疑点,江雪声大多语焉不详,话里话外都是圈子和关子,却向她讲述了另外一段故事。   关于邬尧,以及东海月蛟之间的关系。   直到此时舒凫才得知,在邬尧少年时代,因为巫山云蛟日渐稀少,又时常被魔修迫害,他的父亲曾想带着他投奔月蛟。   然而,当年的凌波仙子还是垂鬟少女,月蛟族长——她的祖母严厉古板,说一不二,是个字面意义上的“灭绝师太”。   可想而知,月蛟族长对待邬尧父子的态度,不会比灭绝师太对张无忌好太多。   合欢之道,无论当事人如何辩解,在旁人眼中,也总会不可避免地打上“滥.交”标签。   凌波仙子并未透露邬尧当年的经历,但自此以后,邬尧只与她偶有书信往来,再也没有踏入过东海一步。   直到他们各自成为族长,天各一方,邬尧交了一任又一任女朋友,失了一次又一次恋,这段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也没有改变。   “按理来说,如果云蛟、月蛟重新汇合为龙族一脉,凌波应当是我的继承人。毕竟,她一直在履行‘龙族帝君’的职责,唤醒我也是她的主意。”   江雪声坦承道,“但是,这些年她一人身兼数职,殚精竭虑,实在太过辛苦。若有可能,我打算将这副担子交给邬尧,反正他很耐×。”   舒凫:“先生!最后一个字!最后一个字!这根本不是帝君该说的话!!!”   江雪声:“做都能做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月蛟迂腐,对合欢一道避之不及,我却与他们不同。在我看来,龙族后裔之中,还是巫山云蛟潇洒快活。”   “不过,如今看来,他们两脉早晚都是一家,不重要了。”   舒凫:“……”   ——你当然不同,你就是个老流氓啊!!!   “……等一等,先生。”   “‘早晚都是一家’,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   ……   在如此鸡飞狗跳,间或弥漫着一丝恋爱酸臭味的氛围之中,他们终于迎来了传说中的“神兽斗技”。   按照惯例,这次斗技依然在贺修文的产业中举行。   说实话,要不是他早年大肆敛财,名下房地产多,还真经不起舒凫这么糟蹋。   一眼望去,这座“斗技场”的建筑风格十分眼熟。   露天、石砌、环形,观众席如同阶梯一般自下而上排列,呈漏斗状环抱着中央小小一方空地,站在最后排就能鸟瞰全场。   从格局上看,就好像古罗马的角斗场一般。   魔修的傲慢与残忍,不将人当人看的恶毒心性,在这座斗技场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作为一位实干家,南宫溟懒得参加这种毫无意义的人渣狂欢节,但舒凫提出“想要见见世面”,他略一思索,便爽快地答应下来,还给舒凫全家都买了VIP入场券。   “就当交个朋友,感谢你送我的书。”   他诚恳地解释道。   侍从:“魔君啊!!!!!”   当日,黑云翻墨,山雨欲来。   数百年来,黑市林林总总卖出的龙凤等神兽后裔中,遇害者有之,自戕者有之,杳无音信、凶多吉少者有之。   零零碎碎拼凑起来,加上打入内部的穆兰,勉强还剩下八只。除了蛟族和凤族以外,还有麒麟、玄龟等等。   根据南宫溟了解的消息,这些神兽基本都是混血,纯度比凌霄城的鹓鶵高一些,近似于背生双翼的橘猫。   他们此行的目标,就是将这些神兽救出,不能让他们在斗技场上陨落。   顺便一提,关于“千年纯情老蛟喜结良缘”这一奇闻,舒凫也将自己的猜测转告了柳如漪。   在这段情缘中,他可以说是半个当事人。   ——在“继子”的意义上。   毕竟,凌波仙子是他的义母。   万一云蛟和月蛟当真喜结连理,接下来,就该柳如漪管邬尧叫一声“小妈”了。   正因为这个匪夷所思的猜测,直到穆兰登台之前,柳如漪一直围着她纠缠追问:   “我不信,穆兰,你与我说清楚。”   “小师妹说,邬尧的道侣可能是我义母……这怎么可能?如此说来,难道我还得称呼他一声‘干爹’不成?我不信,义母何许人也,就凭邬尧这种刁钻刻薄、挑三拣四,动辄与先生一起拔我毛的脾气,怎么可能追得到她?穆兰,你告诉我,义母她没有……”   “是的,她没有。”   少女起先三缄其口,但笑不言,后来或许是被烦得狠了,她似嗔似喜地抬眼冲柳如漪一瞥,微微笑道:   “你说得对。凌波仙子穆飞星,从未被任何人‘追’到过,包括邬尧。满意了?”   “……”   柳如漪蓦地一怔。   少女眉眼娟秀,脸还是那张脸,但一颦一笑,却分明不再是他记忆中的“穆兰”。   拍卖场上的惊恐畏缩,与邬尧交谈时的天真明快,此刻都已消隐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明艳如桃李,清冷若冰霜。   少女沉着凛冽的面容上,碧莹莹的蛇瞳森然一闪,一眼望去,便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倒身拜伏。   “不对,你不是穆兰。”   柳如漪心中一凛,脱口道,“你……您是……”   “现在,我就是‘穆兰’。”   少女微微扬起俏丽的尖下巴,身形一转,干脆利落地拂袖而去。   “真是的,大敌当前,你怎么还在计较这些微末之事?邬尧做你干爹也好,干儿子也好,又不会让你少一块肉。唉,也不知是谁把你养成这样,真教人头疼。”   “走吧,去斗技场。我耐心等待了这么久,就只为今日这一刻,让那些魔修好好惊喜一番。”   “虽然邬尧说要‘保护我’,我也很高兴他这么说……不过,这回轮不到你们抢风头。半盏茶的工夫,我就会让这场闹剧结束。”    第一百三十三章 见龙在田   聊骚吗朋友?骚掉头那种   关于此次突袭, 江雪声制定的计划异常简单,听上去甚至有些敷衍,总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摸鱼。   一言以蔽之,就是让月蛟穆兰参加“斗技”, 在不伤及自己和对手的情况下拖延时间, 吸引全场魔修的注意。其他人趁机摸清神兽被关押的地点, 将其救出后, 再带上穆兰一起离开。   听上去简单明了, 实际操作却很困难。   首先, 除了穆兰之外, 其他参加斗技的神兽与舒凫她们并不相识, 未必能够配合无间, 说不定会在场上以命相搏。   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出手制止,难免会因此暴露身份。   其次, 这次他们要营救的神兽,并非被关押在同一个地方, 而是由不同的魔修从各处带来。   一旦落入魔修手中,这些神兽很可能被隔绝气息, 改换容貌, 变成外人无法识别的模样。像南宫溟一样放任月蛟乱跑的, 实在是奇葩之中的奇葩。   最糟糕的情况是,在上场之前, 神兽都被小心谨慎的魔修揣在密封袋里, 根本无从找寻。   事实上, 直到现在,舒凫都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要救人, 你得先知道人在哪啊!   对此,江雪声没有给她任何解释,只道“凫儿尽管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其他由我解决”,实在是一句温存体贴的废话。   话虽如此,舒凫也不得不承认,论运筹帷幄,心机千重,套路一套又一套,她确实不如江雪声。   这二十年的沉淀让她明白,最适合她的“道”,其实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杀尽天下渣与狗”。   PS:“狗”不包括真正的犬科动物,以及江雪声。   狗男人江雪声,以及杀狗人舒凫,本来就应该是一个组合。   既然江雪声自有计较,那么接下来,就不是舒凫需要操心的问题了。   她只要完成自己分内之事,一心一意盯住斗技场,不让任何一只神兽出事便好。谁想让神兽出事,她就让谁出事。   “话说回来……到场的魔修,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粗略估计,整座斗技场大概可以容纳两千人左右,约等于一个不大不小的修仙门派。   舒凫一眼望去,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乌泱泱一大片好似蚂蚁炸窝,几乎座无虚席,光是看着就觉得眼晕。   仔细一看,许多魔修都是金丹以上修为,显然有几分斤两,不光是游手好闲的魔域混混。   在这群五花八门的邪魔外道之中,要想寻找手上握有神兽的魔修,无异于大海捞针。   状况有些不对劲。舒凫想。   不管怎么说,人实在太多了。   “神兽自相残杀”的确是个浮夸的噱头,但说到底,这种演出没有半点营养,只不过是一场下九流的杀戮秀罢了。   ——魔修真有如此无聊,都不用回家种地的吗?   性感魔修,在线赌博?   “哼,真让人看不下去。”   资深农场主南宫溟,对于其他魔修沉迷低级趣味、不思进取的行为,明确表达了鄙视和谴责:   “身为修士,怎会有人对这种事趋之若鹜,乐此不疲?在这里喝彩、下注,虚度光阴,将自己的生命浪费在折辱他人身上,难道就能抬高自己吗?本末倒置,愚不可及。”   侍从欲哭无泪:“魔君,咱们可是魔修啊。魔修说这样的话,您觉得合适吗?我看您成天读什么劳什子价值观,把脑子给读坏了!这女人害您不浅啊!”   南宫溟:“叫什么女人,叫姑娘!太没礼貌了!”   侍从:“……”   舒凫:“……”   此时此刻,她只想为南宫溟点一首“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作为背景音乐循环播放。   长此以往,南宫魔君的一生只怕会载入史册,标题就叫《笑什么笑,你也是社会主义接班人》。   总之,希望侍从没事。   ……   与此同时,贺修文内心的紧张其实不亚于舒凫,甚至犹有过之。   他之所以紧张,不仅是因为心疼自己的钱,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再有人闯入捣乱,坏了这笔难得的大生意;也是因为,在斗技开始之前,他面前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鬼面魔君,别来无恙啊。”   ——“七魔君”第二把交椅,狡慧魔君的一道分神。   虽说不少修士都能分离一部分神识,但通常必须依附于外物,而且只是一道力量微弱的幻影。就像漫画里的影分.身一样,挨上一拳头便会消失,不是真正的“化身”。   唯独达到元婴大圆满、半步化神境界以上的修士,才能在身外再造一个完整化身,代替本体行走世间。   即使化身被灭,本体也不会有性命之虞,至多只是负伤。   此外,根据本体修为深浅,化身的能力也会随之改变。   狡慧魔君作为“魔域第二人”,本体是个货真价实的化神期修士,与一般魔修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只是一道分神,修为也深不可测,一拳能打五个贺修文。   更何况,他还随身携带了七八具精心炼制的活尸,行走坐卧与常人无异,修为在金丹到元婴不等,足以把贺修文现场五等分。   贺修文是个生意人,一向讲究和气生财,倒数第一当得心安理得,几时见过这种阵仗?   “狡慧魔君,我——我不知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一时间,他额角微微冒汗,一根舌头打了十七八个结,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不知你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倒也没什么。”   狡慧魔君外表是个阴柔的年轻男子,一双细细长长的吊梢眼,讲话也尖声细气,像个拿腔拿调的老太监,“鬼面魔君,本座这次过来,就是为了帮你看个场子,不知你介不介意?”   “看,看场子……?”   “是啊。”   狡慧魔君揽过一具女性活尸,慢条斯理摩挲着她一只肤色苍白的纤手,仿佛在端详一尊玉像,“你还不知道吧?本座从别处得到消息,摇光峰之人已经潜入魔域。以他们的作风,想必会来解救这些神兽。”   “本座与他们有些仇怨,你也一样,是不是?不妨你我联手,将他们一举解决,从此高枕无忧。”   “……”   听见“摇光峰”的名号,贺修文心头一凛,营业性质的假笑顷刻间隐没无踪,连一丁点残骸都没留下。   须臾,他面色铁青,目光中渐渐透露出险恶的锋芒,沉声道:   “狡慧魔君,此话当真?”   ……   没有人知晓狡慧与贺修文的交谈,就好像也无人知晓,江雪声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数刻钟后,斗技正式开始。   穆兰第一个上场,对阵一名玄龟化身的少年。   这少年是个体修,生得高大魁伟,肤色黧黑,一身扎扎实实的腱子肉,一看就是叶书生那一挂的淳朴男子汉。因为乡土气息太过浓厚,舒凫总觉得,他本名应该叫做“王大柱”、“李铁牛”什么的。   舒凫起先还有些担心,直到她看见穆兰手捏法诀,使出一招漂亮的冰霜法术,将铁牛少年四脚朝天地冻在了原地。   胜负瞬间揭晓,两人都毫发无伤。   “……呼。”   舒凫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对穆兰的疑惑也节节攀升。   ——她分明拥有如此手腕,先前却一直故意藏拙,隐忍不发,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下一刻,舒凫就明白了穆兰的意图。   “这也太弱了!真可笑,说什么‘神兽后裔’,根本名不符实。这样的对手,也配与我们东海月蛟同台竞技吗?”   穆兰一战得胜,却不肯让出场地,反而神气活现地往斗技场中央一杵,大胆请缨道:   “反正都要一战,依我看,不如喊其他人一起上吧!或者,就让他们一个一个来,看看我能战到第几个。”   月蛟少女仰着俏生生的一张脸,嗓音清脆如铃,双眸璀璨如星,将一个娇憨、天真、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演绎得淋漓尽致,极大地刺激了魔修们的施虐心。   对于她近乎挑衅的提议,满场先是鸦雀无声,随后爆发出一阵雷鸣海啸般的呼喊。   魔修们一个个都红了眼,狂热地欢呼、嘶吼、叫嚣,迫不及待地催促贺修文:“满足她!满足她!”   他们发自内心地渴望——渴望亲眼目睹这花一样的少女被撕个粉碎,自尊被践踏,傲骨被摧折,再也无法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笑容。   群众喜闻乐见,贺修文自然无有不应,当即下令调整赛程,由淘汰赛改为车轮战,让所有神兽逐个上台与穆兰较量。   ——只要有人乐意下注就行,至于其他,关他什么事儿?   然而,结果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穆兰一路过关斩将,六战六胜,全程几乎没有半点悬念,都是以法术取胜,甚至没让对手受一点擦伤。她自己身上倒是负伤好几处,血流不止,气喘连连,时不时在魔修中激起一片叫好之声。   自然,如此一边倒的战况,难免有观众心生困惑,怀疑这小丫头是不是贺修文找来的托。   但月蛟一族素来清高,眼中揉不得沙子,乃是远近闻名的洁癖,怎么会愿意给魔修当托?   众魔修百思不得其解,几家欢喜几家愁,就这样迎来了今日最后一战——   月蛟少女穆兰,对战另一条年少的混血云蛟。   大概是因为混血的缘故,这条少年云蛟的鳞片和老青不太一样,呈现出一种明亮的鲜绿色,是一条漂亮标致的“竹叶青”。   “……”   少年在台上化为人形,瘦瘦小小的一条,脸上好似凝固着终年不化的冰雪,目光阴郁得像能滴出水来,“请赐教。”   穆兰周身浴血,却仍冲他盈盈一笑:“请赐教。”   ……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众人为场上战况所吸引的同时,江雪声、柳如漪、邬尧三道人影,都从观众席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混在数千人间,作为(相对于魔修来说)装扮朴素的沙雕熊猫一家,他们实在算不上起眼。   不,也不对。   准确来说,有一个人注意到了。   “舒姑娘,你的小妈和兄长们呢?”   南宫溟疑惑道,“此地魔修众多,颇有些狼心狗肺之辈,常有修士和灵兽被人掳走。若是走失,只怕会有危险。”   侍从有气无力地纠正道:“魔君,咱们也是魔修……”   “不用担心。”   对此,舒凫脸不红气不喘,眼睛也不眨一下,坦坦荡荡地满嘴跑火车,“兄长们对神兽很感兴趣,想找拥有神兽的朋友‘聊一聊’,小妈就陪他们一起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不算信口开河。   ——聊骚吗,朋友?   骚着骚着,就把你头都骚掉了那种。   “原来如此。三人结伴而行,应当无碍。”   南宫溟会意颔首,神色间还留有一丝茫然,“不过……他们这么大的人,还要小妈陪着?小妈也不容易啊。”   “那是自然。”   舒凫不假思索地笃定道,“‘男人至死都是少年’,您不知道吗?”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飞龙在天   北方有佳人,一拳倾人城   就在舒凫与南宫溟周(扯)旋(淡)的同时, 江雪声一行人分头行动,盯上了人群中拥有神兽的魔修。   按照贺修文原本的安排,斗技赛程是八人淘汰赛,也就是4+2+1=7场;经过穆兰这么一搅局, 成了她以一敌七的车轮战, 同样是七场, 只不过对手都变成了她。   如此一来, 所有神兽依次上场, 再由穆兰将他们毫发无伤地送下台, 神兽落在何人手中, 也就不言自明了。   难怪, 江雪声没有制定任何“寻找神兽”的计划。   ——因为他们使用的方法, 实在是太太太简单粗暴了!!!   这就好像脑筋急转弯,问你如何将大象放进冰箱,答案是“打开冰箱门, 放进去,关上冰箱门”一样!   舒凫:你说这谁懂啊???   当然, 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能够成功,全赖穆兰实力过硬。面对各显神通的强大对手, 她都能不慌不忙, 游刃有余地加以应对。   而且, 直至这一刻,穆兰都没有展现出金丹初期以上的修为, 几乎全凭巧妙的法术和战技退敌, 还恰到好处地受了些伤, 让人看不出半点异样。   一个天赋过人、聪慧机敏的月蛟晚辈,性情骄傲自负, 同时也有自负的本钱——任谁来看,都只会留下这种印象。   但舒凫可以确信,这种印象,只不过是一张精心描摹、迷人眼目的画皮罢了。   事实证明,穆兰的画皮相当成功,几乎完美地骗过了所有魔修。   “几乎”的意思是,也可能存在例外,不容她们掉以轻心。   眼下,斗技只剩最后一场。   因为穆兰下手太轻,魔修中焦躁不满的声浪越来越大,叫嚷着要赌生死局,非得让两条蛟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尽管南宫溟颇有微词,但这一次,只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果然,贺修文再次采纳观众意见,颐指气使地向两人下令道:   “你们两个,不得手下留情!直到一方重伤为止,这场对决都不能收场。放心,我自有灵丹妙药,不管多重的伤都能救回来。”   那云蛟少年的买家也喊道:“程清,我知道你的本事。我将注都押在你身上,你给我全力应战,别想着蒙混过关!万一落败,你可得掂量一番后果。”   “……”   云蛟少年——程清没有答话,就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动。   只是,他本就昏暗阴郁的目光,随着这句话越发黯淡了几分,如同月光都照不透的浑浊夜色。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刚一交手,便能感觉出分量不同。   程清是个幻术、法术兼修的术士,天生一对幽蓝异瞳,望之如凝视深海,稍有不慎便会被漩涡一般的幻象卷入。   他将幻术融入火系法术之中,一时间满场火海翻腾,浓烟滚滚,滔天的热浪扑面而来。虚虚实实间,就连观众都分辨不出哪一团是真正的火焰,避让不及,生生被蒸出了一身热汗。   火舌翻卷间,穆兰神色不变,依然沉着冷静地应对自如,凭借身法在虚实难辨的烈焰间穿梭,时不时以冰霜法术还击。   程清毫不示弱,烈火融冰,白茫茫的水蒸汽弥漫全场,好似凭空起了一场大雾。   舒凫心想,如果要为这一战取个名字,大概就是“冰与火之歌”吧。   江雪声他们前往追踪离场的魔修,按理说应该手起刀落,分分钟就能解决。   为今之计,只能盼望穆兰争气,在场上拖过这个“分分钟”了。   ……   在云蛟少年之前,穆兰一共送了六头神兽下场,分别是混血的玄龟、麒麟、重明鸟,以及一只鸿鹄和两只鹓鶵。   也就是说,其中有一位柳如漪素未谋面的远房长辈。   至于风远渡和风瑾瑜心心念念的凤族……很遗憾,若没有他们两人幸存,只怕真会成为人间绝响。   凤族秉性刚烈,不愿在魔修手中虚与委蛇,终究是应了那句“可杀不可苟”。   剩余六头神兽,分别落在四个魔修手中,三只鸡……不是,三只五凤后裔分属三人。其中一名带着玄龟的魔修留在斗技场,另外三人落败后恼羞成怒,纷纷愤然离席,骂骂咧咧地说要给神兽“一点颜色看看”。   为了救回五凤,江雪声、柳如漪和邬尧,分别追着三名御剑离场的魔修,赶往了三个不同的方向。   然后,他们就在三个不同的地点,目睹了宛如复制粘贴般一模一样的景象。   “……??”   “哦?这是……”   当他们出手突袭之际,“魔修”的五官忽然扭曲变形,像火焰中的蜡像一样融化、剥落,暴露出另外一张截然不同的苍白面孔,眼神空洞,冷冰冰的没有半点生气。   “尸傀?”   三人皆是经验丰富的老手,目睹这番情景,都在第一时间迅速反应过来,“这不是普通行尸。观其气息,浑厚沉稳,应当是狡慧魔君的得意之作。看来,他在这其中掺了一脚。”   他们所料不错。   为了重创摇光峰,狡慧魔君这一次痛下“血”本,一口气投入数具以自身鲜血炼制的强大尸傀,面对元婴修士,亦有一战之力。   而且尸傀手上握有人质,鸡尾巴一提,鸡脖子一掐,江雪声等人投鼠忌器,自然束手束脚,无法全力施为,只能谨慎地与他们周旋。   如此一来,离场追踪的三人难以返回,远水救不了近火。倘若此时场上发生变故,迫使留守之人出手——   几乎在同一时刻,变故发生了。   “……”   彼时斗技场上,月蛟穆兰与云蛟程清互不相让,你来我往,激战正酣。   一个专心拖延时间,不愿伤对手一分一毫,出手时处处留有余地;另一个却是孤注一掷,不管不顾地拼死相搏,战况愈演愈烈,渐渐险象环生。   自然,身临险境的不是穆兰,而是穆兰生怕自己出手太重,一不小心伤了这条愣头小青蛇。   “……真是的,巫山云蛟怎么个个都这样。在他们脑袋里,就没有‘变通’这两个字吗?”   穆兰含着几分嗔怪低声自语,说到最后,嗓音中却又带上了一点笑意:   “罢了,我就是喜欢这一点。若非如此,我还未必会对邬尧上心。”   眼见少年汗湿重衣,抬手又是一道火龙呼啸而来,穆兰不紧不慢地后退一步,衣袖轻拂,在自己面前树立起一道冰墙,将火焰与热浪都隔绝在冰墙之外。   ……算算时间,邬尧他们差不多也该得手了。   穆兰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澎湃汹涌的灵力凝聚在掌心,朝向贺修文所在的高台望去。   场中的神兽后裔,只剩最后两人。   其一是台上的云蛟少年程清,其二就是最初登台的玄龟少年,这会儿正和“买主”一起留在观众席上,位置一目了然。   以她的能为,要将这两人平安带离现场,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她想要带走的不止这两人,还有贺修文的项上人……   ——就在此时。   “等等,你做什么……?!”   穆兰只不过分神思量一瞬间,场上的云蛟少年便抓住这个机会,蓦然将身一转,聚集全身灵力,做出了在场众人都没预料到的举动——   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袭击穆兰,而是纵身一跃,现出翠绿鲜亮的青蛟原形,朝向高台之上的贺修文飞扑而去!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穆兰收到了他的传音:   【月蛟,我看得出来,你强过我甚多,只是故意手下留情。你不伤我,我也不会伤你。】   【在魔域这么多年,我早就不想活了。与其同族相残,倒不如死在真正的敌人手上,起码还算有个痛快。】   穆兰:“…………”   这转折太过突兀,她一时间啼笑皆非,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险些开口骂出一句“小兔崽子,你懂个屁”。   ——为了报答我的不杀之恩,所以你决定送死?   ——你们云蛟的脑回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正常一点?   再说贺修文,他向来贪生畏死,身边无论何时都少不了大批护卫。这一回他与狡慧魔君合谋,更是严防死守,就连台上端茶倒水的侍女,都是狡慧魔君准备的行尸。   两人狼狈为奸,早知摇光峰可能对斗技场下手,自然处处都针对他们设计。   三具强大尸傀,携带场中唯三的五凤后裔,分别逃往三个不同的方向。摇光峰之人若想避免与满场魔修动手,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追回五凤,必然因此分散。   与此同时,场中两条幼蛟生死相搏,摇光峰留守之人自然不能坐视,势必要出手阻拦。   届时,那个“坐不住的留守者”——也就是舒凫,便会成为全场魔修的瓮中之鳖。   即使摇光峰以攻为守,企图来个“擒贼先擒王”,一举拿下魔君贺修文,高台上也有诸多尸傀防守,还有狡慧魔君的分神暗中观望,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魔修的准备周密至此,小小一条云蛟,就这么没头没脑地一头撞入陷阱里,岂不是蚍蜉撼树、飞蛾扑火,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哼,自寻死路。”   贺修文被云蛟突如其来的反扑骇了一跳,但他身处重重护卫之中,自觉高枕无忧,当下便气定神闲地哼笑一声,扬手示意护卫们上前。   “无知小辈。想要鱼死网破,也得看看我这是什么网。”   贺修文不差钱,时薪开得高,身边的护卫俱是精兵强将。狡慧魔君的尸傀更是铜皮铁骨,水火不侵,一个赛一个力大无穷,徒手就能将一头数百斤的猛虎撕为两半。   这么一条乳臭未干的幼蛟,纵然本事再大,落入这些尸傀手里,也会成为离水之鱼,只有等着被抽筋扒皮的份。   ——原本,应该是这样没错。   “舒姑娘,你要做什么?”   江雪声三人迟迟未归,南宫溟心中早已暗生疑窦。如今连舒凫也跟着起身,她手扶剑柄的动作证实了他的疑念。   “舒姑娘,你别冲动。”   南宫溟放眼环顾一圈,沉声提醒道,“这里是贺修文的地盘,如果你出手,势必与他们发生冲突。你是我的客人,我不能让你涉险。”   “……”   舒凫回头望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南宫魔君,你看出来了?”   南宫溟先是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我只看得出来,你应该不是魔修。”   “魔修只知独善其身,唯利是图——当然,我也一样。以我们的行事作风,写不出那样的‘核心价值观’。你的许多想法,确实令我惊叹。”   “我不仅会写,还会身体力行去做。”   舒凫失笑,转过身一本正经地向南宫溟抱拳,“南宫魔君,你能意识到自己‘独善其身,唯利是图’,已经是魔修之中的翘楚了。”   “因为你是魔修,所以面对遭人迫害的云蛟,大有可为的少年,你不会出于道义感出手相助。或者说,你从来不知‘道义’为何物,对吗?”   见南宫溟沉默不语,舒凫又笑着道:“但是,我不是魔修。所以我要去。”   “——这就是我与你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南宫溟眉头一紧:“舒姑娘……”   舒凫没有再回头看他。她摘下遮掩魔气的墨镜,慢慢解开了自己的沙雕熊猫头。   “再会,魔君。”   “虽然观念合不来,但这段时间你的农家乐,还有你努力学习新知识的态度,我还是很喜欢的。”   话甫落,舒凫手中的孤光剑迎风出鞘。她屈起食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久违的、清越高昂的龙吟之声响彻天际,回荡不绝,像是故友欢喜的问候。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这柄宝剑,已经在匣中沉睡太久了。   这一刻,舒凫撤去了所有的伪装,如蛟龙出海一般长身而起,灼灼红衣堪比日轮,刺破了魔域阴沉晦暗的天空,又像是夜色里开出一片燃烧的凤凰花。   “——好!可算把你们等来了!!”   贺修文猛地一拍大腿,顾不上处置刚擒住的云蛟,大喜过望地站起身来:   “给我拿下——”   “下”字刚滚到嘴边,他的手下还没来得及听清,舒凫的回答便已经到了。   ——她的回答是剑。   贺修文身为一方魔君,虽说在其他大佬面前装孙子,但面对旁人一向自视甚高,根本不将小辈放在眼里。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看清舒凫出剑的动作。   他只看见明艳倾城的女修当空而立,手中青锋三尺,如天上仙子凭虚御风。逆风飞扬的红衣好似烈焰翻腾,光华耀眼,却犹不及她比烈火更为灼热鲜明的目光,令人心惊胆寒,不敢与之对视。   她手中有剑,眼中有剑,心中也有剑。   一剑问心,道无愧天地;一剑问世,扫人间不平。   接着,舒凫的剑便到了。   她手中分明只有一柄剑,却有千万道凌厉的剑光从空中洒落,如烈风急雨,如飞花满天,又如同九霄仙神震怒,向凡间挥落天罚,化为无处不在的悍猛雷霆。   ……天罚?   那种东西,贺修文从来没见过。   他不信因果报应,不信天理昭彰,只相信真金白银的利益。   时至今日,贺修文一直逍遥法外,恶事做绝,富贵享尽,从未体验过所谓的“报应”。   ——现在,他的报应到了。   眼看着铺天盖地的剑雨漫卷而来,贺修文大为惊悸,连忙命令手下和尸傀上前阻挡,自己运使灵力与之对抗。   虽然他是靠百年如一日的嗑药硬堆上元婴,但面对区区一个金丹修士,应该不难对付……   “……咦?”   紧接着,他就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手下好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直挺挺地僵立不动,惊恐而迷茫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直到剑光落地,人也跟着一起倒地,他们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这,这是……”   满心惊骇间,贺修文依稀看见——   在那些尸骸身上,披覆着一层微不可见的白霜。   “……”   斗技场中央,月蛟少女仰起秀丽脸容,手扶鬓角,微微眯了眯春水一般清亮的碧色蛇瞳。   “我本想亲自出手,没想到被小辈抢了先。现在的孩子,一个两个,真让人不省心。”   “不过……正如帝君所说,这是个好孩子啊。我与明潇共创的心法,果然没有传错人。”   少女扬眉一笑,提气凝神,朝向天空扬声喝道:   “舒凫,出剑罢!”   舒凫的第二剑应声挥出,万千剑光分而复合,汇聚为一往无前的浩然剑气,如分海一般在黑压压的护卫间劈开一条道来,朝向大惊失色的贺修文迎头压下。   白光吞日月,一剑破万法。   “等、等——等一等——啊!!!”   ……   “……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半点用场也派不上。”   与此同时,隐藏在暗处观望局势的狡慧魔君见状,不由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准备亲自出手对付舒凫。   然而,他才刚迈出一步,便听见满含笑意的温润男声从身后传来:   “哎,好端端的,你怎么躲在角落里骂自己呢?虽说这是实话,但你也不必自己骂啊,我骂就行了。”   “………………”   狡慧魔君瞬间噤声,瞳孔缩小成针尖大的一点,颈椎骨“喀拉”一声响,慢慢地、浑身僵硬地转过头去。   “你……”   “你好。今日天气不错,是不是?”   一袭天青色长衫的江雪声怀抱瑶琴,衣摆上标志性的昙花纹样如同月夜流光,脸上笑意盈盈,犹带着少年气的桃花眼微微弯起,近乎活泼地冲他点了点头。   他将手一扬,一个浑圆物事骨碌碌滚到狡慧魔君脚边,正是其中一具尸傀的头颅,面庞发黑,犹自死不瞑目地圆睁双眼。   “这样的好日子,最适合摘下你们的头,给凫儿当绣球抛着玩了。”   “这可是我送给她的出关大礼,魔君,你得好好配合我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龙战于野   不要叫我姑娘,叫我同志!   “这样的好日子, 最适合摘下你们的头,给凫儿当绣球抛着玩了。”   众所周知,魔域的天气算不上好,也没人爱玩人头绣球。   突然出现在狡慧魔君身后的江雪声, 无论外表有多俊美, 配合如此阴恻恻的台词, 看上去都像是一道从地底升起的、阴魂不散的幽灵。   “……”   狡慧魔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装逼没什么尴尬的, 大家都在装, 装装更健康。   装逼当场漏气, 这就有些尴尬了。   ——这种时候, 他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惊讶?愤怒?或者故作镇定, 表示“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   还是算了吧。   在江雪声面前,虚张声势只会自取其辱。   江雪声倒是不必为难——在这种时候,他只需要微笑就可以了。   他甚至随身携带了琴桌琴凳, 有条不紊地在魔君面前布置好,将长琴横放于桌上, 撩起衣摆迤迤然落座,修长白净的双手搭上琴弦, 玩笑似的拨出了一个音。   其人其态, 俨然一幅风流名士的《花间抚琴图》。   然而, 此地不仅没有花,而且连一根狗尾巴草都没长, 遍地滚落着小魔修们的人头和无头尸体, 有些还没有凉透, 乱草般的须发被风吹成了一面招魂幡。   在这种背景下,突然出现一位道骨仙风、湛然若神的抚琴男子, 这画面就有几分诡异了。   狡慧魔君,一代魔修老祖,纵横修仙界数百年,人心泯灭、丧尽天良,手上血债无数,是个以玩弄尸体为乐的资深老变态。如果列出个人体成分表,可能是99%的厨余垃圾(易腐垃圾),兑上1%的水和空气——不是真空包装,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腐烂。   他以缺德为荣,以变态为傲,每当旁人因他的尸傀而惊恐变色,他内心就会涌起一股无可比拟的愉悦之感,实乃变态中的完全变态。   然而,与他对线的正方选手不是别人,而是江雪声。   江雪声是正人,不是君子,也不是正经人。   面对江雪声,狡慧魔君只觉得多年变态经验毫无用武之地,如果强行对线,还有可能遭到反杀。   这也难怪。   毕竟,早在三千年前,那场将整个修仙界重新洗牌的大战中,应龙君就已经目睹了太多的变态。   舒凫还会因人渣败类而愤怒,但在江雪声眼中,狡慧魔君差不多只值一声“就这?”。   魔高一尺,道高一万零八十六丈,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当然,狡慧魔君也不是完全没有优势。   江雪声道行再高,人力却有限,不可能真正一骑当千,以一人之力横扫百万大军。   虽然贺修文本人是个水货,但他手头掌握的势力,以及他们先前所做的种种排布,却并非全无用处。   思及此处,狡慧魔君平定心神,重新端起他不可一世的老祖派头,面向江雪声冷冷道:   “要摘本座的项上人头?昙华真人,你口气不小啊。”   “唉。”   江雪声恍若未闻,一边自顾自地拨弄琴弦,一边悠悠开口道,“我真不明白,你们想要抬高自己时,为何总要自称‘本座’?巫妖王也是,自己的山头都差点被凌霄城端了,不仅没有‘座’,而且流离失所,连‘家’也得靠摇光峰庇护,却仍不肯放下架子。”   “焦魔君,你就更离谱了。你说说,你在哪里有‘座’?你们几个无耻败类,再带上南宫溟一个蠢材,一块儿坐在山头上,虚情假意地礼让一番,互相喊两声‘大哥’、‘二弟’,就算排好座次了?这样很有趣吗?”   狡慧:“………………”   ——只是一个自称而已,你就足足骂了我一百多字!   ——你是哪里来的杠精啊,回头把你架到房梁上好不好?   还有,他费劲巴拉地给自己取了“狡慧”这个名号,就是不想听别人称呼他“焦魔君”!   好像魔君被烤熟了一样!   “……”   当然,焦魔君是一位有身份的魔头,不会将上述情绪写在脸上。   表面上,他依然喜怒不形于色,削尖的狐狸脸上不见半分恼火,反而显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本座便是本座。昙华真人若有不满,不必逞口舌之快,不妨手底下见个真章。”   说完,他抬起十指细长、好像蚱蜢腿儿一样的双手,在空气中轻轻拍了两拍。   “出来吧,我的孩儿们。”   伴随着他这声呼唤,在斗技场中,观众席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发生了某种变化。   其中一部分人——大约有两三百之多,原本只是默默无言地观望赛场,除了神色稍显呆板之外,与旁人一般无二。   就在这一刻,他们仿佛获得了某种指示,忽然齐刷刷地站起身来。   他们的关节似乎不太灵活,动作僵硬,四肢和腰背都绷得笔直,看上去好像人群中竖起了一排木桩。   “……”   如此整齐划一的动作,舒凫想了想,觉得自己只有在学校大礼堂里,全场起立唱校歌的时候见过。   当然,这些集体起立的魔修没有唱歌。   他们圆睁着浑浊呆滞的双眼,眼珠纹丝不动,直勾勾凝视着斗技场中央的舒凫,场面一时间有些恐怖。   然后,他们再次以整齐划一的动作,从身上取出了各自携带的兵刃。   “看见了吗,昙华?”   狡慧魔君转过头去,朝向江雪声讥讽地挑起嘴角,话里话外都是满溢而出的阴阳怪气,“我准备的尸傀,可不光是你手上那一只。”   “我承认,你徒儿和那条月蛟确有几分本事。但我这数百孩儿,还有满场对你们恨之入骨的魔修,你们当真敌得过吗?”   “……”   一瞬间的停顿过后,江雪声肃然敛容,满怀敬意地开口道,“‘孩儿’?那你还挺能生的,如果魔域评选一位英雄母亲,想必就是你了。”   狡慧:“……”   你他妈到底能不能正经对线啊!!!   啊?!!!   对此,江雪声报以一声温和的“呵呵”,面带微笑,指尖轻挑,用古琴弹出了一曲欢快活泼的小调。   他知道,只要自己解决狡慧这道分神,剩余的尸傀和魔修都是乌合之众,“穆兰”和舒凫足以脱出重围。   所以,他只需专心致志解决狡慧就好。   ——笑话,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阴阳?   ……   就在狡慧魔君险些被江雪声逼疯的同时,鬼面魔君贺修文,同样承受着身心双重意义上的巨大痛苦。   “呃……啊……”   直到血染衣襟,剧烈的疼痛感抵达脑髓之前,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   ——我?被血虐了?   ——在这个“金丹遍地走,筑基不如狗”的年代里,被一个年纪不足百岁,金丹期的丫头片子?   同样的疑惑,二十年前的凌凤卿也曾有过。   然后他就死了。   他怀抱着无解的疑问下了地狱,在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之中,还会用残破的喉咙大喊“你妈的,为什么”。   如今,这一幕正在贺修文身上完美复刻。   说来也巧,当年魏城事变,贺修文正是凌凤卿勾结的魔修同谋,在攻城一战中出力最多,损失也最为惨重。   兄弟一生一起走,都是舒凫剑下狗。   舒凫也想起了这一点,体贴入微地向贺修文道:“魔君,高兴些。同样是挨我一剑,你这回的排面,可比凌公子那会儿大得多了。你看看,我砍你这一剑,声势多厉害啊。”   ——要是放在仙侠剧里,那可是百万特效啊!   贺修文:“…………”   比这个有意义吗?!   回头你给我堆的坟头比凌凤卿高一截,我是不是还得从阴间托梦感谢你???   舒凫这一剑的威力,贺修文全力抵挡化解了一部分,奈何剑势凌厉,余威不减,他当场遭受重创,从肩膀到腰腹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若不是他迅速以魔气稳住伤势,只怕腹部会流出某些不该流的东西,将画面变成限制级。   挨了这么一剑,贺修文自然满心怨毒,恨不得立刻将舒凫从天上打下来,细细地碎尸万段。   此时,满场魔修躁动,狡慧魔君又催动了预先布置的尸傀,眼看形势大好,正适合来个瓮中捉鳖。   贺修文强忍疼痛,振作精神,竭力保持自己一贯居高临下的口吻:   “小丫头,休要得意太早。难道你真以为,能凭你一人之力对抗全场?只怕是睡得太久,美梦还没醒吧!怎么,在我们魔修的地盘上,难道你还有援兵不成?”   舒凫:“呃……”   不,我也没说要对抗全场啊。   我只要来个三进三出,杀入重围救走云蛟、玄龟,再顺便收割一下你缺斤短两的小脑瓜,这事儿不就结了吗?   你都嗝屁了,你手下还不得争先恐后地瓜分遗产,打得头破血流啊?   大家都是自私自利的小魔修,指望别人替你报仇,活在梦里吧?   舒凫懒得解释,手中孤光剑一挑,自在箫的无数碎片化为浮游炮环绕周身,准备直取贺修文首级。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道嘹亮的嗓音从地面上传来,语声慷慨激昂,在斗技场上空盘旋回荡:   “谁说她没有援军!!”   “……???”   舒凫一怔,随即低头循声望去。   “………………那个,南宫魔君?”   发话之人正是南宫溟,他手提一柄金背砍刀(天知道怎么会有男配拿这种武器),昂首挺胸,如同门神一般威风凛凛地站在观众席上。   在他身后,是因为胃痛而倒地不起的侍从。   “魔君,不要啊……”   “南宫溟,你疯了?!”   贺修文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幕,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险些没把自己憋死,“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九华宗,摇光峰——”   南宫溟:“她是什么人,与我有关吗?”   舒凫:“……”   她知道,南宫溟的确不在乎这个。   毕竟在原著里,他一样爱上了出身九华宗的女主,甘愿为她与全世界为敌,正邪之争就是个屁。   ——话说回来,其实她一点都不需要援军,真的。   贺修文气急败坏:“你可知道,她杀了我们魔域多少人……”   南宫溟:“哦,其中有我的人吗?”   贺修文:“……”   ……那确实没有!   ——但那是因为你做坏事不积极,成天窝里横,从来不去正道地盘上杀人放火,一点身为魔修的敬业之心都没有!   ——你害的都是魔修自家兄弟,你还有脸了?!   南宫溟确实有脸,还能理直气壮地向舒凫喊话:   “舒姑娘,不必担心。此行我也带了下属一同前来,众人皆是好手,不会败给狡慧的尸傀。”   舒凫:“…………”   谢谢你哦,但是真的不用了。   我们只想干他娘一炮,然后一击脱离而已。   “…………”   贺修文一口老血含在喉间上上下下,欲吐又止,经过一系列化学变化,最终演变为一句恶毒下作的揣测:   “你——你对这女人如此上心,莫不是做了她的入幕之宾,上赶着维护姘头?哈!她倒真了不起,先与自己的师父搞在一起,又和你纠缠不清……”   “休要血口喷人!!!!!”   话音未落,南宫溟声如洪钟,雄浑灵力直击脏腑,差点没把贺修文震出一口血来。   元婴修士喷人,那是真能一口喷死人的。   只听他大声道:   “舒姑娘与我之间,清清白白,光明磊落!她为我开拓了新的视野,指引了新的方向,堪为我灵魂之导师,修行之灯塔,你怎可这样侮辱我们的关系!!!”   舒凫:“噗————”   干,老兄你学习好认真啊!   现代文里的霸道总裁,被逮捕后入狱改造二十年,也未必能达到这种思想境界啊!!!   “…………”   贺修文鼓膜都被这段入.党宣言震得发麻,脑内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随之震颤,伤上加伤,再起身时已是面如死灰,眼神都失去了光彩。   他没再与南宫溟争辩,而是拖着蹒跚的脚步转过身去,一手按向云蛟少年的天灵,狰狞道:   “南宫溟,你想帮她出头是吗?不过,只要这小畜生还在我手里,她就不敢……”   “……咦?”   他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胳膊肘上悄无声息地搭了另一只手。   肤白胜雪,皓腕凝霜。五指柔若无骨,指尖淡红,轻盈得仿佛一团飞絮。   纤细优美的手腕上,佩戴着一只青翠通透的玉镯,有那么一点像是巫山云蛟的颜色。   “你……你是……”   贺修文下意识地想要抬头看清来人面孔,却惊恐地感觉到,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气徐徐渗入肌肤,以他的手臂为起点,缓慢而不可遏制地朝向全身蔓延。   寒意所经之处,经脉、血液,每一个细胞,体内流转的每一缕魔气都被冻结。   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连脖颈处都冻上了一层白霜,再也无法转动。   因此,他只能看见眼前人纤长的素手、清雅的白衣,轮廓柔美的下颌,听见她如同山巅白雪一样冷冽庄严的声音:   “放肆。我龙族后裔,也是你能动的吗?”   ……   与此同时,刚刚解决尸傀的邬尧回转头去,金色蛇瞳微微睁大,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盖的惊诧之色。   “…………凌波???”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亢龙有悔   十年磨一剑,十步杀一人   对贺修文来说, 这一天本该是个喜气洋洋的好日子。   斗技场开张这些年,头一次迎来如此火爆的客流量——虽然其中一部分是狡慧魔君的阴兵,但无论如何,这场子总算是支棱起来了。   赌.博这门生意, 讲究的就是一个热闹。人人献出一点钱, 就能为贺老板开创美好的明天。   在“穆兰”的刻意挑拨之下, 众魔修下注异常热烈, 贺修文赚了个盆满钵满, 本该成为今日最大赢家, 数钱数到手软, 抱着钱箱笑到面瘫。   而且, 他还与带头二哥狡慧魔君(大哥是赵九歌)达成战略合作, 共同针对摇光峰下套,准备来个守株待兔,一举歼灭敌方有生力量。   只要将摇光峰逐出修仙界舞台, 从今以后,他们就能继续尽情表演, 快乐齐天。   明明是双倍的快乐,事情怎么会……   ……停。   不说了, 再说就烦了。   可怜而无助的贺修文料想不到, “穆兰”不是穆兰, 摇光峰的确是摇光峰,但他们的战斗力堪比人形高达。   不是魔修不给力, 奈何正道有高达。   而魔修所研制的“高达”, 其实就只是一套用于遮蔽魔气的笨重铠甲而已。   贺修文更想不到, 他原以为魔修间只是人民内部矛盾,魔修和正道之间才是敌我矛盾, 但南宫溟根本不吃这一套。   他的世界观自成体系,逻辑严密,简单来说就是“千金难买我高兴,爷的爱好即真理”。   换句话说,南宫溟的本质,其实与《弱水三千》原著中并无区别。   只不过在原著中,他爱上的是善良女主姜若水;这一次,他爱上的是劝人向善的核心价值观。   细究起来,可能与凌奚月有几分相似。   不同之处在于,南宫溟的前半生顺风顺水(除了恋爱),向来是个自由的红尘追梦人。   他没有凌奚月那样沉重的心理阴影和身世包袱,自然也没有任何顾虑,所以才能一键提交入.党申请书。   总之,他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倒戈了。   “…………”   目睹这一切的贺修文,心态彻底崩了,肉.体也在另一重意义上崩了。   当“穆兰”将指尖搭上他胳膊那一刻,他忽然间福至心灵,为时已晚地明白过来,那位炸了他拍卖场的“神秘大能”究竟是何许人也。   东海月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珍贵商品,关押之处必然防守重重,聚集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阵法和机关。即使是一方大能,也不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悄然潜入,埋下炸.药包。   除非,“商品”本身就是个雷,反而成了无人留意的“灯下黑”。   “你,是……”   在冻结全身的冰霜攀升至头脸之前,贺修文双目圆睁,艰难地蠕动嘴唇,吐出了眼前女修的名号。   “凌波……仙子……”   他细若游丝的声音,淹没在牙关咯咯打颤的声响之中,几乎微不可闻。   “哦,发现了?”   凌波仙子莞尔一笑,丹唇轻启,翠绿眼眸似一泓清泉漾起波光,“发现了也好,死得明白。”   “不错,早在穆兰被送到你手上之前,我就已将她救出,与她调换了身份。你的拍卖场,还有其中的宾客,都是我送了他们最后一程。”   “魔君,你早该想到的。”   她微微笑道,“穆兰再怎么不懂事,也是我家的孩子,怎么能由着外头的东西糟践?”   凌波仙子穆飞星,素有“天下第一美人”之誉,却和九华宗秋掌门一样,因为玄玉宫杂务缠身,甚少离开东海,更少现身于人前。但凡见过她面貌的人,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也会因此而魂牵梦萦、寤寐思服好几年。   如今一见,便知她不是浪得虚名。   月蛟化形,仙姿玉骨,空灵剔透,完美符合人类关于“龙女”的一切想象。   对此,舒凫的第一反应是:   ——巫妖王,他这辈子值了啊!!!   不,也不对。   不能以貌取人,比起外表,性格才是最重要……   ——巫妖王,他这辈子真的很值啊!!!!!   凌波仙子,不愧是一手壮大玄玉宫,建立修仙界妇联,让舒凫在穿书第一日就心向往之的女人!   而且,她还是明潇真人的至交好友,一人修剑,一人修术法,两人共同创立了《玄霜诀》,经过江雪声之手,辗转传到了舒凫手上。   一直以来,舒凫对于她和明潇,都隔空怀抱着深沉的敬意。没想到头一次碰面,就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场合。   面对凌波仙子的出现,在场魔修无不动摇,胆大的跃跃欲试,胆小的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但这一切,贺修文都感受不到了。   “…………”   蔓延至大脑每一个角落的冰冷寒意,最终彻底冻结了他的思想和感情,吞没了他所有的恶意与欲望。   “啪嗒”一声。   遮掩他容貌的面具缓缓滑落,一道剑痕贯穿其中,在落地那一刻支离破碎。   鬼面魔君贺修文,就这样维持着惊恐莫名的表情,在原地凝固成了一座丑陋的冰雕。   因为身披白霜、面目模糊的缘故,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瞧上去倒是比生前耐看了那么一点点。   与此同时,斗技场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贺修文的手下,狡慧魔君的尸傀,与南宫总裁的保镖们短兵相接,战了个难解难分。   相较之下,狡慧魔君一方在数量上占有优势,应付南宫溟之余,还能腾出手来围攻舒凫。   ——他们的下场,自不待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的便是现在的舒凫。   同样是战场交锋、以一敌众,她已不必再像当年一样浴血冲杀,通身都被火光和鲜血染红。   现在的她,已经能自由驭使上百道纵横往来的剑气,数里之外取人首级,自在箫的碎片不过是锦上添花。   说她是高达、是浮游炮,是坚不可摧的人形碉堡,其实都不算夸大之词。   狡慧魔君引以为傲的尸傀,大多还没来得及近身,便在交错的剑光下成为了一个个破布娃娃,而且“破”得很彻底。   尸傀毫无知觉,悍不畏死,活生生的魔修却不一样。   面对舒凫手下新鲜的尸傀刺身,原本蠢蠢欲动、有心捡漏的魔修,一个接一个地怂了。   更何况,舒凫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身后还有凌波。   “你们,究竟是……”   贺修文所在的高台之上,竹叶青一般的云蛟少年程清,早已在这一系列惊天变故前哑口无言。   凌波也不与他多话,将他变成一条小蛇揣在袖中,又转过视线,朝向混战间不知所措的玄龟少年“李铁牛”望去。   当然,他大名不叫这个,而是叫做“李诚”。   不过,在她和舒凫出手之前,一心向组织靠拢的南宫溟已经先一步看破舒凫意图,纵身跃出战圈,降落到李诚身边,捉小鸡似的将他一把提起:   “舒姑娘,这也是你们要找的人吧?”   舒凫:“……”   昔日的霸道总裁如此上道,她一时间有些心情复杂。   她不得不承认,南宫溟是一个独特的宝藏男孩,在虐文里完全看不出来。   ——“角色拥有无限的可能性”,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吗?   “舒姑娘,你等一等。我这就将他带给你……”   宝藏魔君南宫溟,正为自己找到了下半生的方向而欣喜,心绪剧烈波动,因此在一瞬间放松了警惕。   就在这一瞬间,他身后的玄龟少年忽然目光一暗,手掌一翻,一柄流转着暗色光华的古怪兵刃从袖中飞出,直直没入了南宫溟的侧腹!!!   舒凫:“?????”   南——宫——魔——君——   “————?!!!”   这一刀来得猝不及防,南宫溟虽然在利刃入体那一刻反应过来,反手一掌将李诚击飞,但刀刃上古怪的光芒瞬间没入他体内,翻搅五脏六腑,让他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地,张嘴咳出一口发黑的污血。   “你……对我,做了什么……”   “…………”   南宫溟出手时留有余地,李诚落地之后,还能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   他先是低头不语,须臾,方才慢吞吞地挤出一句话来:   “我的主人,是九歌魔君。他让我来斗技场,还告诉我,无论谁想带我离开魔域,都要用这柄刀刺杀他们。”   “我只是,听命行事……”   “你——”   南宫溟还想再说什么,却只觉得两眼发黑,四肢乏力,浑身魔气都难以调动,“你,是不是……中了蛊毒,或者受人胁迫,所以才帮赵九歌……”   “没有啊。”   李诚摇了摇头,目光里有一种温厚的茫然,“九歌魔君对我很好,我帮他做事,有什么问题吗?他确实有很多蛊,控制了很多人。但要我做事,是用不着那些的。”   南宫溟:“这……”   可能是第一次看见比自己更憨的人,他竟然无法反驳。   舒凫:“啊这……”   她也感到无言以对,但比起南宫溟,她注意到的细节更多一些。   如果邬尧在场,他就会在第一时间发现,玄龟少年刺入南宫溟腹部的那柄利刃,和“凌霄城杀手”——也就是他的第三任道侣刺穿他丹田,导致他身负重伤、被迫沉寂多年的刀刃,其实是一模一样的。   能够刺伤元婴修士的武器,必然是极为珍奇罕见之物,不是谁都拿得出来。   舒凫不知武器底细,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蛊”这个字。   二十年前,谢芳年将养蛊大户凤仪门付之一炬,她和江雪声也斩杀了首恶六毒魔君。   但是,始终有大量“夺魄蛊”的母蛊尚未发现,多年来一直杳然无踪。   在凌霄城,同样发现了有人被夺魄蛊控制的痕迹,而且正巧是凌凤卿身边的亲信。   所以,如果武器和毒蛊,其实都掌握在赵九歌手上,而他早就打算在斗技场下手的话……   凌凤卿,狡慧,贺修文。   ——这些人,一直都在他不着痕迹的操控之下吗?   “魔君啊!!!!”   另一边,不远处的苦瓜脸侍从看见南宫溟负伤,目眦欲裂,飞身就要赶来救援。   然而,他才刚飞到一半,就只见另一道沛然掌力迎面而来,眼看便要将他的脑袋击个粉碎——   “……唔!!”   危急关头,南宫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然挣扎着站起身来,挡在侍从面前硬受了这一掌。   “嗳哟,好感人的画面啊。”   从他身后,传来了一道充满嘲讽之意的曼妙女声。   “你……”   南宫溟再次咳出一大口黑血,挣扎着抬头望去,“是你……”   “不错,是我。南宫溟,‘女人不该做魔君’,你再说一次看看啊?”   方才出掌的女人——凝露魔君站在南宫溟身后,妩媚面孔上满是轻蔑不屑的冷笑。   因为南宫溟从未将她放在眼中,所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是何时来到了斗技场,混迹在人群中伺机而动。   “真可惜,我原本想与你好好相处。既然你如此看不起我,我也只能择木而栖了。”   凝露口称“可惜”,眼中却没有半点惋惜之色,仿佛只是随手抛弃了一袋垃圾。   “狡慧也好,赵九歌也好……总之,你的人头便是我的投名状。说起来,还得感谢这位小朋友,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   “我……”   南宫溟一时间无言以对,皱着剑眉纠结片刻,方才一字一顿地从胸腔里挤出话来,“我觉得,过去很对不起你。如果,你愿意接受……”   “迟了。”   凝露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你看不上我,我更看不上你,何必再勉强凑合?离了你,自有人对我以礼相待。南宫魔君,一路走好。”   “——我看,要走的人应该是你吧?”   回答她的,是一道寒光凛凛的剑锋。   舒凫的剑。   “小丫头,你……?!”   凝露不料舒凫会出手相助魔修,仓促后退间,身后又有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   “……!!!”   她错愕地回转头去,只见斗技场周围的观众席被生生轰开一个大洞,有道黑漆漆的人影穿过洞口,自外而内“嗖”地一声飞了进来,重重砸落尘埃,掀起一片扬尘。   ——那人影不是别人,正是狡慧魔君!   “凌波!!”   “义母!师妹!你们都无碍吧?”   与此同时,头顶也有两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分别来自于匆忙赶回的邬尧和柳如漪。   “……看来,人都到齐了啊。”   最后,从狡慧魔君横飞而入的洞口中,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清雅出尘、仙姿飘逸的青衣人影逐渐清晰。   江雪声抱琴而行,好整以暇地缓步踏入场中,与舒凫并肩站定,含着一缕温文清浅的笑意望向凝露魔君。   “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   “——两位魔君,葬礼上的唢呐曲,你们觉得选哪一首比较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成双对   秀恩爱一时爽,一直秀一直爽   斗技场上, 两派人马对峙,泾渭分明。   舒凫屏息凝神,在敌我双方间来回扫视一周,心道:得, 这下可真像个游戏竞技场了。   单从主力上来说, 我方占据绝对优势。   前有舒凫与江雪声红蓝双煞, 后有邬尧、凌波、柳如漪吉祥三宝, 男女搭配, 长幼得宜, 阵容堪称完美;   反观魔修一方, 一个贺修文已经魂归地府, 一个凝露旧伤未愈, 还有一个狡慧魔君的化身……化身……   ……呃,化身还没从地上爬起来。   另一方面,敌方的优势就在于他们自带小兵, 小兵素质参差不齐,除了炮灰杂鱼之外, 还混有一部分攻高防厚的精英怪。   正所谓“蚁多咬死象”,在灵气匮乏、灵力有限, 不利于正道修士续航的魔域, 千百小兵也能充当肉盾, 生生耗死一代高手。而同样占据地利的南宫溟,已经挨了内鬼一刀, 气息奄奄地躺上了担架。   所以, 当狡慧魔君从地上慢慢爬起的时候, 他脸上的表情,竟然还是淡定而胸有成竹的。   舒凫大为震惊, 不由地转向江雪声道:“先生,这位魔君心里,就没有一点点数吗?”   江雪声沉着地摇了摇头:“凫儿,你要知晓。有些人身居高位,自命不凡,就像凌凤卿一样,久而久之,是会丧失判断力的。”   这还没完,他接下去又道:“而且,焦魔君岁数不小,在世上苟延残喘这么久,差不多也该到老迈失智的年纪了。”   舒凫:“……”   ——虽然但是,轮得到你对别人进行年龄攻击吗?   摇光峰驰名双标,不愧是你!   “昙华真人,你尽管逞口舌之快。”   狡慧魔君怒极反笑,鉴于分神本质上是灵体,不会被揍到鼻青脸肿,他那张狐狸脸勉强还算能看。   “不过,你可莫要小看本座的驭尸之术。尸体不可能被‘杀死’第二次,你们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无功的挣扎罢了。”   江雪声一脸真诚:“真的吗?我不信。”   狡慧:“……”   舒凫:“……”   ——这梗明明是我教你的,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挪用呢?转载都没注明出处,太过分了!   事实证明,这一声“真的吗?我不信”确实效果拔群,就连老谋深算的狡慧魔君都被气了个倒仰,还是凝露在一旁提醒道:   “狡慧魔君,江昙为人尖酸刻薄,最擅长这些嘴皮子功夫,你别中了他的挑拨。”   “……”   对于凝露抛出的橄榄枝,狡慧魔君阴恻恻斜睨她一眼,冷淡道,“多谢凝露魔君关心。不过,看见南宫溟的下场,你的关心,本座有些消受不起啊。”   凝露神色一滞,旋即美目流转,抿唇露出个风情万种的妖冶笑容:“狡慧魔君说笑了。南宫溟此人,不解风情,木讷蠢笨,哪里能与你相比呢?我如今只后悔,当初没有投奔到你麾下,平白受了许多委屈。”   狡慧也冲她一笑,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凝露,你不必对本座献媚。在这世上,本座喜欢的女人只有一种。”   凝露对自己的魅力颇为自信,当下不以为意,宛转笑道:“哪一种?”   狡慧魔君:“不会喘气的。要试试吗?”   凝露魔君:“……”   不用了,谢谢,告辞。   ——娘的,这些男人一个个的,竟然比我还变态!   凝露在内心暗骂一声,将狡慧魔君从内心的队友候补名单上划去。   不过眼下,他们两人利害一致,自然只能共同进退。   对狡慧来说,凝露正适合分担仇恨,避免自己遭到围攻;对凝露来说,杀之不尽的尸傀也是一道挡风的墙。   “狡慧魔君,在动手之前,我想先向你请教一件事情。”   一触即发的局势中,江雪声上前一步,率先斯文有礼地开口道。   不过,对于他的“斯文”和“礼貌”,狡慧魔君就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果然,他一开口就有阴阳之气扑面而来:   “魔君,今日你布局周密,虽然没有什么效果,但我看得出来,你早知我们会前来斗技场。”   “我冒昧一问,你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   虽然没有什么效果。   没有什么效果。   狡慧魔君额头上猛地冒出一个“井”字,又凭着强悍的意志力生生按了下去,话中带刺道:“本座为何要告诉你?”   江雪声含笑:“你可以不告诉我,我自己猜。是赵九歌,对吗?”   ——赵九歌。又是赵九歌。   说真的,赵九歌到底搞了多少事情?   在一个虐文故事里,在所有人都沉迷虐恋情深、不可自拔的情况下,他自始至终兢兢业业,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搞事情中去,这究竟是一位怎样的劳模反派啊?   终极boss天魔,不愧是你!   再这样下去,舒凫简直怀疑,如果她有一日在门口踩到狗屎,最后也会发现,那其实是赵九歌拉的。   见江雪声一针见血地点破,狡慧魔君也懒得再与他纠缠,冷哼一声道:“你怎么猜到的?”   江雪声漫不经心地一提唇角,信口答道:   “哦,因为我觉得你没这个本事。”   狡慧魔君:“?????”   ——不是,你嘴上说“请教”,实际上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辱骂我?你有意思吗你?   “况且,摇光峰与你虽有仇怨,却还未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坏你十几次好事,毁你百来具尸傀而已,你会在乎吗?”   江雪声亲切地补充道,“所以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对我们的行踪太过关心,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到你耳朵里。你得知我们进入魔域,有心营救神兽,应该是来自其他人‘有意透露’给你的消息。”   狡慧魔君:“……”   ——后半句没错,但我怎么就不在乎了?!我非常在乎啊!!!   虽说新鲜尸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精品需要打磨,做一具高质量的尸傀也不容易啊!!!   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将这句话骂出口。因为他知道,江雪声一旦听见,脸上的笑容只会更加灿烂。   狡慧魔君强按心头怒火,咬牙道:“不错。我在赵九歌身边安插了眼线,你们潜入魔域、寻找神兽的消息,正是从他口中得来。”   “哇!”   舒凫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以拳击掌,恍然悟道,“焦魔君,你真是好一个标准的冤大头啊!”   ——难道你就没有发现,赵九歌是想用你祭天吗?   献祭一个竞争对手,顺便重创摇光峰,一石二鸟,一本万利,岂不是好棒棒?   “所以说,在这座斗技场里,无论是狡慧和贺修文的埋伏,还是那只憨龟,其实都是赵九歌的设计。”   舒凫尝试着理清来龙去脉,分析反派boss的千层套路,“他让其他自立门户的魔君打头阵,把人家当工具魔,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不对,他出了一只龟,一把刀,就想借机暗算我们。无论成败,亏本的都是别人,他最多只会损失一只龟。”   江雪声点头道:“不错。凫儿果然一点就通。”   “好划算的生意啊。”   舒凫发自内心地感叹道,“这么会算,他是个算盘成精吗?”   “……”   “憨龟”李诚垂着头不发一语,仿佛默认了他们的推论。   对于他的想法,舒凫多少能猜到一二。   ——在狼群里长大的羊,又怎么会意识到,其实恶狼只将他当作储备粮呢?   说不定在他看来,赵九歌供他吃穿用度,就算有朝一日拿他炖王八汤,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又或者,其实他对魔修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只是审时度势,明哲保身,选择了更为安逸的龟生而已。   对此,舒凫只想说一句:   ——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也背叛革.命了!   再说狡慧魔君,江雪声一通分析猛如虎,他也不是全然愚钝,慢慢回过味儿来,意识到自己这回可能真被当枪使了。   仔细想来,他在赵九歌身边安插的眼线,赵九歌当真一无所知吗?   还是说,赵九歌早已看破了他的用意,所以故意让他知道一些……“他知道以后,反而对赵九歌有好处”的事情?   无论如何,眼下狡慧都已经被赵九歌架在火上烤——这把火名为摇光峰——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既然如此,他只能孤注一掷,一不做二不休,争取收割几个近在咫尺的人头,证明自己没有白白受人愚弄。   “不必多言。昙华真人,动手罢!”   只见狡慧振臂一挥,满地七零八落的尸傀刺身仿佛受到感召,每一块肉片都震颤不已,随后杂乱无章地聚拢在一起,拼凑成一具具错乱颠倒、没有半点人样的人形。   一眼望去,这画面还挺精神污染的。   “呃……”   一时间,舒凫竟不知该不该后悔——之前她将那些尸傀切得太碎,如果留个全尸,现在就不会看见尸首脖子上长出小肚腩,肩膀上接着两条腿了。   ……狡慧魔君,你这是哪个工地上学来的缝合拼接艺术啊?!!   “先生,怎么对付?”   舒凫无奈地转向江雪声道,“这玩意儿杀不死,万一我多切几块,最后搞不好会变成肉丝肉末满天飞,那画面可太开胃了。”   虽说舒凫喜欢削生鱼片,但她不喜欢生鱼片从盘子里跳起来,在她面前拼装成派大星。   江雪声与她心有灵犀,不等舒凫抱怨出口,便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她唇上,眉峰轻挑:   “凫儿莫急。既然是生肉,将他们煮熟不就好了吗?”   而另一边,凌波闻弦歌而知雅意,见状也转过身去,在邬尧开口之前,用指尖压住了他色泽淡薄的嘴唇。   她展颜一笑,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我不擅长雷系法术。邬尧,我需要你。”   邬尧:“……”   ——这,他还能怎么样呢?   人都被她泡上了,帮忙施展一个法术而已,当然是选择答应她啊?   “我需要你”这句话,当初就戳中了邬尧的肺管和心窝,也让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等到回过神来,气管炎已然一夜直达晚期,医生见了都直呼无药可救,不如从了这位美女,回老家颐养天年。   柳如漪:“……”   他向左看,是江雪声与舒凫;向右看,是邬尧与凌波。这一刻,他忽然领悟了“色即是空”的真理。   ——龙凤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这三条秀恩爱的长虫十分吵闹。   但他们分别是我的师尊、干娘和……干小妈(爸),我甚至不能开口怼他们。   “……”   凌波救下的云蛟少年程清,不知何时游走到柳如漪脚边,低声道,“这位……姐姐,只有你是一个人吗?”   柳如漪幽幽叹息:“小青蛇,你不明白。小师妹说过,像我这样的高岭之花,独身美人,就叫做‘单身贵族’。”   ……   柳如漪是不是“贵族”不好说,接下来凌波与邬尧共同上演的,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贵族特效。   他们同时化身为蛟,一者苍翠,一者雪白,似两道璀璨流光一般冲天而起,腾云破雾,直上九霄。   紧接着,在魔域百年如一日布满愁云惨雾的天空中,罕见地响起了一声雷鸣。   起初只是一声惊雷,其后便有源源不断的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似海上巨浪翻卷,声势浩大,仿佛足可摧尽千城。   而江雪声,就在这似山崩、似海啸的浩荡天雷之中,如定海神针一般岿然不动,十指轻抚琴弦。   “如漪,助他们一臂之力吧。说起来,这两人成就好事,我们还没有送过贺礼呢。”   柳如漪:“……”   ——好事?你指什么,是指我喜当(邬尧的)儿吗?   尽管心中有一万句脏话,但柳如漪向来尊老爱幼、孝敬师长,师尊和义母都奋战在第一线,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因此,他怀抱着自己心爱的箜篌,与江雪声合奏杀曲,助长两条蛟龙呼风唤雨的声威。   只不过,江雪声演奏的是《广陵散》,而柳如漪弹的是另外一首,来自舒凫口授的东瀛名曲——   《极乐净土》。   不得不说,配合着他们周围肆虐的闪电和雷声,以及满地散发出焦糊味道的尸傀,这曲名还是很应景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把家还   来啊,大家一起快活啊   那一日, 天雷勾动地火,斗技场中的景象,成为了无数在场魔修的噩梦。   可能只有舒凫和江雪声他们自己知道,早在一开始, 那并不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他们最乐观的预期, 其实只是救出所有神兽, 团团圆圆把家还而已。   但是, 与凌波的不期而遇, 南宫溟的临阵倒戈, 以及在众人浑然不知的情况下, 邬尧和凌波成为了“一加一大于二”的神蛟侠侣……所有这一切, 都成为了推动局势逆转的变数。   原先他们的计划是一击脱离, 如今变成了“闯入敌阵,开一波屠.杀再脱离”。   虽说结果只是多收割了一波炮灰,狡慧魔君本体仍在, 赵九歌毫发未损,但论对魔修气焰的震慑, 对正道士气的鼓舞,都堪称效果拔群。   人间, 苦魔修久矣。   总之, 江雪声达成了他想实现的目的, 再也没多看狡慧魔君狼狈消散的化身一眼,事了拂衣去, 深藏身与名。   他倒是打算带回那只憨龟李诚, 但赵九歌似乎给了李诚另一种传送法器, 让他能够从天雷地火中脱身。   凝露素来精明过人,有心借机逃脱, 却遭到法器效果反噬,负伤之下卷入其中,生死未卜。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再构成威胁了。   至于舒凫,她在人群中的状态,只能用“鲨疯了”来形容。   一剑一个小魔修,饮不尽的杯中酒,杀不尽的仇人头。当年入门试炼中的幻境景象,俨然已成为现实。   被江雪声提溜着离开的时候,她还颇有些意犹未尽:   “先生,我还能行。你放开我,让我回头再砍十个。”   江雪声哑然失笑,漆黑眼瞳一转,用一句话打消了她的挣扎:   “魔修杀之不尽,只因魔道惑人,总能吸引贪得无厌、急功近利之人踏上歧途。凫儿若想根绝魔道,与其斩杀这一两个魔修,不如……”   舒凫:“不如?”   江雪声:“不如,大力推行你的‘核心价值观’。”   ——简单来说,就是普及修仙界思想品德教育,从娃娃抓起,断绝群众加入违法犯罪组织的可能性。   舒凫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在二十年间孜孜不倦,尝试用浅显易懂的语言,鲜明生动的案例,对世人进行一场漫长而殷切的劝说。   集大成者,就是她送给南宫溟的《修仙界核心价值观》。   当然,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空有口号和道理,是不足以改变世界的。   舒凫深知:劝人向善,引人追随,除了具有说服力的思想之外,还需要足以荡平一切阻碍的强大实力,以及数十年如一日行走人间,哀民生之多艰、渡众灵之疾苦的深厚慈悲。   就好像当年的姚、魏两城,花家兄弟之死,固然应当归咎于凡人愚昧,但如果旱灾不解,空口劝说灾民“与人为善”,只怕也是徒劳无功。   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道德教化不可少,民生工程也要跟上。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如此简单的一句偈语,背后却要付出数不尽的血汗辛劳。   江雪声说,很少有修士会以此为“道”,将有限的生涯投入到无限的为百姓服务之中去。   大多数正道修士,虽然不像魔修或凌霄城一样权欲熏心、为非作歹,但诸事仍然以己为先,在行侠仗义之外,将自己的修为进益、爱好趣旨放在第一位。   所有人,都在追寻属于自己的“道”。   凌霄城城主凌山海的道,是鹓鶵一族登临绝顶,众生俯首参拜,重现上古神鸟的辉煌。   玄玉宫掌门凌波的道,是完成龙族后裔的使命,亦是大庇天下女子俱欢颜,再也没有少女在黑暗中独自饮泣,所有的羽翼都能舒展,所有的伤痕都被抚平。   明潇真人的道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剑”。当世之剑仙,其心境早已超脱于三界六道之外,不在红尘五行之中。她看似这个世界的背景板,实际上应该是天花板。   谢芳年——风远渡心中有凤族的未来,昭云有玉兔,萧铁衣有天狐,叶书生有萧铁衣。   柳如漪不仅有鸿鹄,还有他最爱的美貌女装。   师小楼不仅有青鸾,还有吃喝玩乐真开心,技术宅真开心,双修更是特别开心。   凌奚月心中没有鹓鶵,只有去你妈的鹓鶵。   司非……他太过年轻,对于“鲛人一族”的概念还很懵懂,与其说他认识到肩头的责任,不如说他只是觉得“师父说的都对”。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   秋心掌门,大师兄戚夜心,大师姐云英,白恬,菡萏,姚篁和魏芷,田馨和大黄……   所有人,都在朝向自己的目标前进。   在舒凫身上,只有一点不同。   她降临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心中只怀揣着“痛快”二字。她一心想要打破虐文剧情,自由自在地过,无所顾忌地活。   但是,亲眼目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以及与江雪声之间的因缘,都让她的想法产生了一些改变。   如今,她心目中的“痛快”,就是改变这个世界。   “你会很辛苦。”   江雪声告诉她,“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舒凫:“是指调解婚恋纠纷吗,帝君?”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   “没关系。”   她说,“我和你一样,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我自己开心才去做的。”   “——况且,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不是吗?”   ……   “话说回来,凫儿。”   在众人离开魔域的路上,江雪声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随意向舒凫问起:   “你送给南宫溟的那卷书,能否借我一观?我实在很好奇,那卷书究竟有何种魔力,竟能让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改变想法。”   “哦,可以啊。”   舒凫随口应道,“等着,我找他要回来。”   南宫溟伤势沉重,就连他麾下的医修都束手无策,侍从更是憔悴得像个老母亲。幸好,邬尧多年前挨过同样的一刀,知晓救治之法,众人便将南宫溟和他的几个亲信一同打包,整整齐齐地带出了魔域。   ——原本是来魔域搞事,最后却打包带走了一个魔君,这谁想得到呢?   彼时南宫溟神志昏沉,但舒凫前来索要《核心价值观》之时,他仍然大为苦恼,流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抗拒之色:   “舒姑娘,这书我想留下……”   “放心吧。”   舒凫心平气和地宽慰他,“就当我向你借的,回头还你。”   然后,她便将这卷书转手交给了江雪声。   “…………”   江雪声只打开看了一眼,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   柳如漪和邬尧大感好奇,也都放下拌嘴凑过来一起看,一眼过后,他们同样陷入了沉默。   “呃,这个……”   《修仙界核心价值观》(手抄版),说是“手抄版”,其实是舒凫以神识记录,逐字逐句刻下的一份玉简。   开篇撰写了详细的目录和阅读指南,主要包含以下几个部分:   一、理论篇   1、做一个健康快乐的修仙人(内容来源于21世纪大学必修课程《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   2、上古大能马克思这样讲(同样来源于大学必修课《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   3、法外狂徒,难逃天网恢恢(法学院基础课程)   4、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社会科学学院基础课程)   5、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西方政治学理论相关课程)   二、案例篇   1、那一刻,历史的车轮滚动(中国近现代史)   2、那一刻,天地也为之动容(感动中国人物精选)   三、实践篇   ……   最后一卷《实践篇》,其实就是舒凫将两世的所见所闻、江湖阅历,添油加醋美化一番,赋予到一个名为“贾执冠”的角色身上,讲述贾执冠在上述先进思想和先贤事迹指导下,度过了怎样一段充实而有意义的人生。   其中,自然也包括她在修仙界游历多年,亲身体验过的一切。   童、姜、齐三家的恩怨,九华宗的变革,凌霄城的变质,花童的悲剧,凤仪门的恶行,不可说的上古传说……   玉简是以神识刻写,故而记录中融入了舒凫自身的感情,包括她每一丝幽微的欣喜,每一点难平的义愤。   简单来说,这卷玉简,就是她两世人生的分量。   “这……”   做师尊不易,徒儿脑洞太牛逼,江雪声看了都叹气,“对于极少离开魔域的南宫溟来说,这实在是一扇通往新世界的门啊。他若是不被感动,反倒说不过去了。”   “说的也是。”   舒凫依稀记得,原著中南宫溟爱上女主姜若水的瞬间,好像是女主在他受伤时照顾他,为他熬了一次药,令他惊为天人:   ——哦,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孩儿啊!   相比之下,舒凫为了“感动”他而付出的努力,可以说是相当沉重了。   就连邬尧都面无表情地鼓掌:“看不出来,你这小丫头不声不响,胸中还有这等沟壑。”   “我们多复刻几份,回头呈报给掌门,请他过目,看看能不能从九华宗开始推行。”   柳如漪抿嘴笑道,“也让各位掌峰都提提意见,且看如何传授给新弟子,效果会更好些。”   舒凫点头:“九华宗对外门弟子几乎不设门槛,又有对外开放的讲经堂,凡人都能学习吐纳调息、强身健体的法门。从九华宗开始,自然是最合适的。”   “不过,这样还不够。九华宗外门,终究依附于各峰,摇光峰地方有限,也不好太过麻烦掌门和其他掌峰。”   “待事毕以后……先生,我想开宗立派。”   ……   ……   “……”   南宫溟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栋林间木屋,四面是一望无垠的苍翠竹海,碧波万顷,苍莽逶迤,风声如海浪起伏,听在耳中有一种独特的清凉之感。   “你醒啦?”   有个清脆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你的下属在给你看着药炉,还有那个巫……巫妖王?他也在,这里是他的地方。我不放心舒凫前辈,一直在魔域边境等她,想要跟随她修行。可惜她说自己另有要事在身,不方便照看我,就把我打发来照顾你,顺便等兄长过来接我了。”   “你……是……”   南宫溟视野模糊,看不见眼前少女的样貌,只觉得她好像一只活泼伶俐的鸟雀,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令人心旷神怡。   “我?”   少女的笑声如同银铃,“我叫季小北。”   “对了,你身边这卷……什么贾执冠?好像挺有意思的,我刚才都读了半天了。你若是有空,不妨给我讲讲吧。”      何须桑梓地 第一百三十九章 呦呦鹿鸣   好嗨哦,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   将南宫溟安顿好以后, 舒凫与江雪声、柳如漪一起,回到了熟悉而亲切的快乐老家——摇光峰。   在这二十年间,很长一段时间里,舒凫一直跟随明潇, 在雪峰, 在绝谷, 在不知名的高山之巅和深渊之底, 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修行, 将对“剑”的领悟打磨到极致。   正是因为体验了物我两忘的“出世”之感, 出关之日, 舒凫才越发眷恋人间烟火的温度。   ——总而言之, 回家真好!   山中无岁月, 一晃二十年匆匆而逝,舒凫已有“出走半生”之感。但摇光峰的景色,与她当年入门时相比, 几乎没有发生半点改变。   还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还是世外桃源般的清绝幽谷, 还是碧波摇曳的摇光潭。各种千奇百怪的妖修弟子环湖而居,只有你想不到, 没有摇光峰不敢收。   就连当年迎接舒凫的小熊猫——在修仙界被称为“九节狼”, 也还是旧时模样, 只不过稍微长高了几公分。   不过,他新做了一枝更为精巧的竹笛, 技艺较之于当年精湛许多, 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乐修了。   相比之下, 舒凫的琴艺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在进境一日千里的小熊猫面前,作为一个标准的乐器废物, 她不禁有些汗颜。   好在小熊猫不会因此嫌弃她,相反,他和摇光峰众弟子一样,对舒凫这位“四师姐”的剑法十分崇拜。   而且,他也很喜欢舒凫带回来的大熊猫。   于是,舒凫眼前就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大熊猫肩头坐着熊猫幼崽,熊猫幼崽头顶趴着小熊猫,叠罗汉似的,在油菜花田里欢快地来回奔跑。   在摇光峰,你不仅能看见熊猫爬树、熊猫戏水、熊猫打拳,还能看熊猫放风筝,熊猫和小熊猫一起躲猫猫。   其中有一只雌性熊猫,最得舒凫喜爱,如今已经能够化形为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就是先前两巴掌抽飞魔修那一只。   ——顺便一提,也是当初被舒凫抱着睡觉,又被江雪声挤出被窝那一只。   舒凫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唐欣”,谐音“糖心”,因为她实在是太过甜美可爱了。由于这个命名,玉衡峰的田馨爱屋及乌,也对唐欣十分照顾。   至于其他熊猫,从大哥开始,就分别叫做唐杲(糖糕)、唐双(糖霜)、唐果、唐画……   整一个蜀中唐家堡,齐活!   眺望着大小熊猫其乐融融的景象,舒凫觉得自己整了个好活,不禁昂首挺胸起来,得意道:   “先生你瞧,他们多可爱啊。”   “能遇上你,也是他们的造化。”   江雪声先是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又道,“不过,我还是看着凫儿的时候,心中最为欢喜。食铁兽、九节狼,还有旁的妖兽,他们固然可爱,但与凫儿相比……”   “好了,别骚了。”   舒凫伸手绕到他腰间掐了一把,催促道,“大家都在等着我们呢,回家吧。”   江雪声动作一顿,停住脚步,双眼微微眯起:“凫儿当真大胆。”   舒凫笑道:“那是自然。自家地盘,又没有孩子看着,我有什么不敢大胆的?(此时,一位柳姓美女专心端详自己指尖的蔻丹,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再说,这才哪到哪啊。都是成年人了,装什么大惊小怪呢。”   她要是更大胆一些,方才就该奔着龙屁股去了。   舒凫话音未落,只听见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   “师父、师兄,还有小师妹,你们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们。”   “……”   舒凫一秒钟将手收回,挺直腰板,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和蔼笑容,“三师兄好。”   ……唉,说孩子,孩子他就来了。   三师兄司非,东海鲛人后代,摇光峰唯一不谙世事的清纯小公主,身心发育奇晚无比,阅历约等于白纸一张。   哪怕把小簧书摆在司非面前,他也会以为这是一种独特的功法,需要两人共同摆出种种姿势才能修行,然后一本正经地依样演练。   为了避免他被人举报×骚扰,江雪声煞费苦心,悉心教导,让他成为一条讲文明、懂礼貌,与异性保持社交距离的好鱼。   当然,主动接近司非的同性和异性也有很多,用心各异,无非就是睡鱼和卖鱼。   为此,江雪声又教了他一套《男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   二十年后的司非,外表同样变化不大,银灰色鲛绡编织的轻衣飘拂,乌黑长发如波涛翻卷,其中点缀着闪闪发亮的珊瑚、海贝与珍珠。鲛人清新秀丽的眉眼稍稍长开,身材更加颀长匀称,越发出落成一条颠倒众生的“美人鱼”。   顺便一提,此时此刻,舒凫身上依然佩戴着司非的鲛人鳞,与江雪声的守心鳞挂在一处。   如果换作其他男人,江雪声多半已经明里暗里地滋酸水,试图说服舒凫将鲛人鳞取下——哪怕这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论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他向来很有一套。   但对象是司非,就连江雪声也提不起兴致,心情平淡如水,只觉得鲛人鳞一点儿都不扎眼,就跟儿子的长命锁没什么两样。   对于司非,以及舒凫和司非之间的深厚亲情,他无须怀抱任何危机意识,连酸都不必酸,只需要担心“万一少儿不宜的时候被孩子撞破,该如何尴尬而不失优雅地说明”。   ……说实话,这问题还挺难的。   “师妹,我等你们好久了。”   司非步履轻盈,轻纱摇曳,一转眼便到了他们面前,仿佛一条在风中游弋的鱼。   他大大方方地伸出鱼鳍、不,双手,一手拉着舒凫,另一手去拉柳如漪:   “这段时日你们不在,大家都很想念。”   柳如漪一脸姐妹情深地牵着他手,真诚道:“师弟,我也很想念你。看见你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模样,我就觉得十分亲切。如今这摇光峰,也只有你最可爱了。”   “?”   司非脸上冒出个茫然的问号,但他不甚在意,很快又转向舒凫道:   “对了,师妹。白鹿山的秦掌门遣人来问候你们,带着好些猫猫狗狗,在谷中住了好几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舒凫:“真的?!快带我去!!”   江雪声:“……”   ——“出走半生,归来仍要撸猫”,说的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人可能是一时的,但猫一定是一辈子的。   摇光峰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喧哗,各色乐器演奏的旋律此起彼伏,争奇斗艳,各领风骚。倘若在山谷中漫步,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的工夫,就能从古典中国风听到现代摇滚,从安塞腰鼓听到苏格兰风笛,风格都不带重样。   当年舒凫在凤仪门一事中出手相助,白鹿山掌门秦欢一直心存感激,格外懂得投其所好,每次遣人上门拜访,身后必然跟着一整个动物园。   因此,舒凫刚一穿过山间小径,便看见一金一银,两只圆头圆脑、好像英短渐层一样的肥猫,颠颠儿地冲她迎了上来。   “是舒仙子!舒仙子回来了!”   “舒仙子,欢迎回来!今日您是要先摸下巴?先捏肉垫?还是先撸肚皮?您尽管提,我们都可以配合!”   舒凫:“……”   不愧是御兽掌门,训练如此到位,连她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左看看金渐层,右看看银渐层,觉得冷落哪一只都不太好,索性一手一只将他们捞起来,感觉自己像个“既要金斧头,又要银斧头”的贪心樵夫。   两只肥猫窝在她怀里,圆溜溜的眼睛半眯,喉咙里不时冒出幸福的呼噜声,宛如恶魔的絮语:   “哎,还是舒仙子待我们最好。掌门说,他每次都派我们过来,还担心您会不会觉得腻。”   “对对,他还让我们问您,下回要不要带两只貂儿?或者仓鼠?毛丝鼠?”   “如果您喜欢大一些的,山猫啊,豹啊,咱们那儿都有很多。掌门说了,您是我们灵兽的恩人,就把白鹿山当自己家,不用跟他客气。”   毛丝鼠,也就是龙猫。   “那我……”   舒凫心中一动,表面上不露声色,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当然是全都要了。”   ——有这等好事,她怎么会客气呢!   “……”   司非看在眼中,转向柳如漪低声道,“师兄,小师妹真的很喜欢灵兽,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在她面前,我是不是变成鱼比较好?”   柳如漪笑道:“算了吧。你又没有毛,就一身光溜溜的鱼鳞,在师妹眼中指不定是个秃的,凑什么热闹?别说你了,哪怕是先生,我看她都不稀罕摸。”   江雪声:“……”   ——我怀疑你在龙身攻击我,而且证据确凿。   ——话说回来,我还是有点毛的!   “各位,我回来啦!”   舒凫对男人间的阴阳怪气一无所知,扛着两只猫一马当先走在最前,一路走,一边笑抚路边探出来的猫头、狗头、熊猫头,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   “……”   而后,她重又站在摇光潭边,抵达了自己当年入山之时,第一次驻足停留的场所。   清澄如明镜的湖面上,静静漂浮着一叶精致华美的小舟,船头一盏碧莹莹的琉璃灯如同萤火。   只不过这一次,船头上还坐着两个人。   “对,就是这样。要控制外物,对灵力的掌握须得十分精巧,你还要多加练习。”   一袭清素长衫的男子背对舒凫,正在手把手地指导一名红衣少女。   那红不是如舒凫一般灼眼的正红,而是一种清浅柔和的水红色,让人一见之下,心神都不由为之舒缓。   在他们周围,桃花、杏花、海棠花,无数明媚缤纷的春光碎片盘旋飞舞,越发映衬得摇光潭宛如仙境。   “……”   舒凫静静眺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弧度。   “谢先生!瑾瑜——”   “听见了。”   在她出声之前,船上那男子便已回过眼来,长眉一挑,露出个亲切之上叠着嫌弃、因此显得格外别扭的表情,就好像红豆沙冰上覆盖着一层榴莲果肉。   “如今我身体好得很,不瘸也不聋。”   谢芳年冷着脸道,“别喊那么大声。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第一百四十章 我有嘉宾   我们吃着火锅唱着歌   是夜, 众人在摇光峰齐聚一堂,久违地吃了一顿“阖家欢乐”的团圆饭。   不过,这“团圆”也只是相对团圆罢了。   昭云又收到来自季韶光的邀约,也不忸怩推辞, 大方地答应与他结伴外出, 说不定正在一同前去迎接季小北的路上。   而且——   “我倒是想邀请义母, 可惜, 她总是放心不下邬尧。一千多岁的老青蛇, 又不是小孩子了, 也值得她那般挂心……”   “……”   面对柳如漪有一搭没一搭的埋怨, 舒凫没有吱声。   自从离开魔域之后, 她师兄的状态一直都是这样, 像极了“母亲再婚以后,叛逆期的儿子与继父陷入冷战”。   ……不对,柳如漪几百岁的老天鹅, 算什么叛逆期啊。   “几百岁的老鹅,又不是小孩子了, 还想缠着娘亲不放吗?”   在她之前,江雪声先一步开了口, 慢条斯理地朝老天鹅心口扎了一刀, “天要下雨, 娘要……娶妃,还轮得到你这做儿子的操心?”   “娶……”   柳如漪噎了一息, “先生, 您不是说了, 要让邬尧继承龙族……”   江雪声长睫低垂,一边抬手斟茶, 一边满不在乎地道:“凌波继承,邬尧出力,不也是一种路子?怎么,凡间男子在外风光,女子在家操持,反过来就不行吗?”   柳如漪:“……”   行啊,怎么不行。您可真是老女权了。   ——可是,邬尧又做错了什么呢?   一想到巫妖王未来的头秃生活(虽然蛟头本来就是秃的),柳如漪大感快慰,满腔舒爽,心也平了,气也顺了,鸟嘴里的灵果都更香了。   看他那春风得意的模样,仿佛随时都会“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   舒凫无话可说,只能沉默地对月举杯,遥祝巫妖王余生平安喜乐,毛发茂盛葱茏。   摇光潭上新建了一座水榭,高出水面尺许,灯火辉煌,从幽暗迷离的夜色间看去,就好像悬浮在湖心的仙岛一般。   如今,他们就坐在这水榭露台上,迎着夜风晒月光,吃着火锅唱山歌——当然,唱歌的只有司非。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俨然一幅逍遥自在的神仙画卷。   江雪声和舒凫,谢芳年和风瑾瑜,柳如漪和……司非,三三两两坐在一处,偷得浮生半日闲,共同度过这安稳静谧的良宵。   柳如漪一来没有对象,二来也没有妈在身边,只好百无聊赖地开始摸鱼。   鱼(司非):“???”   有妈的风瑾瑜像块宝,备受关怀,却也要背负一些温馨的烦恼:“前辈,这太珍贵了。我身体早已痊愈,您不用……”   “吃下去。”   谢芳年不由分说地强硬道,“你在凤仪门受过伤,有损经脉,将养多少年都不为过。再说,这里一草一木,都是昙华真人的东西,你替他心疼什么?”   江雪声瞥他一眼,淡淡道:“所以,这就是你用百年灵芝涮火锅的理由?”   谢芳年不以为意地一笑,竹筷一伸,就将那枚灵芝投入了煮沸的山泉水里。   “这有什么?”   他一脸理所当然,“你要瑾瑜为你做事,自然得好好养着她。况且,这灵芝也不算什么稀罕物事,论味道与香菇差不多。”   江雪声挑起眉毛:“哦,那你不妨去山里采香菇?你换了这具躯壳,腿脚灵便,来去自如,正需要多加锻炼,也好让自家姑娘享些口福。”   “先生,吃菜。”   舒凫从烤肉架上夹起一筷滋滋冒油的五花肉,蘸了孜然和辣椒酱,眼疾手快地怼到江雪声嘴里。   “真是的。多大岁数的人了,一见面就撕,肉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   江雪声猝不及防,唇上被她抹了一道油光,自觉有损形象,立刻用灵力消去,因此答话慢了一拍。   谢芳年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舒凫,忽而轻轻一哂:“你这么喜欢灵兽,肉倒是吃得开心。”   “那可不一样。”   舒凫理直气壮地一拍大腿,转向司非道,“三师兄,大声告诉谢先生,我们吃的肉都是从哪儿来的?”   司非一板一眼地回答:“这些生肉,都是摇光峰弟子在外游历时斩杀的妖兽,皆是死有余辜之辈。我们早已辟谷,偶尔庆祝一番,也吃不了多少。”   谢芳年:“……”   怎么说呢,死在摇光峰手下的恶人恶兽,大概都会真心实意地感到后悔吧。   毕竟,这群妖孽实在是太残暴了。   江雪声将口中的五花肉咽下去,目光闪了闪:“凫儿,我不喜欢你叫他‘谢先生’。”   “那我该叫什么?本名不能挂在嘴边,如今他又不是凌霄城长老,再叫‘谢长老’也不合适。要么,我就和瑾瑜一样,称呼他‘谢前辈’吧。”   舒凫随口应道,又不经意地向谢芳年问起,“说起来,眼下凌霄城是个什么状况?自从你离开以后,他们似乎沉寂了不少啊。”   “这是自然。”   谢芳年微微眯起双眼,笑容中多了些难言的嘲讽之意,“凌凤卿横死,我又趁机逃脱,还带走了他们盗取的凤凰花树。凌山海再如何自负,此时也该知晓,世事并非尽在他掌握之中。”   “师妹有所不知。”   柳如漪停下手上的动作,回过头来接口道,“如今凌奚月春风得意,下一任宗主名义上是他三弟凌凤鸣,但那小鬼早就吓破了胆,万事还得依赖凌二操持。”   “这些年里,凌二明里暗里向摇光峰递过几次话,师妹不理他,他便渐渐偃旗息鼓,再也没动静了。”   哦,看来他是要一心一意走事业线了。舒凫想。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他懂得放弃。   话说回来,“吓破了胆”是指……   舒凫略一沉吟,心道:   ——想当年,凌小公子被中了媚.药的公狐狸强人锁男,莫非从此落下了心理阴影?   这么一说,兜兜转转,根源还得着落在她身上。   当然,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道歉的。   若不是凌凤鸣仗势欺人,半夜破窗而入,又怎么会正好撞到萧寒衣的枪口上?   无论他因此恐同还是恐男,都怪不到舒凫这个受害人头上。   ……虽然,她一点也不像个受害人就是了。   “凌青月和她的家人,多年来一直勤加修炼,但受资质所限,效果并不理想。这次救回的鹓鶵,年纪小,修为低,也未必能帮上忙。”   司非皱着眉头,神色间有几分迷茫,“师父,你有事找鹓鶵,真的不能直接和凌山海谈吗?毕竟,他也要对付魔修……”   江雪声摇了摇头:“不行。司非,你不懂这其中因缘。”   “这世上最不希望鹓鶵先祖复生之人,除了赵九歌,只怕便是凌山海了。”   谢芳年冷笑道,“当年的鹓鶵族长,可是亲口说过‘鹓鶵风骨,不在血缘,而在魂魄’,鼓励族中晚辈与异族通婚,这才壮大了鹓鶵族裔,有了如今的凌霄城。”   “事实上,鹓鶵的决定并没有错。若是凌山海和他的族人愿意配合,即使血脉不纯,净化魔气也不在话下。”   “但他不愿意。”   舒凫从菌汤锅里挑了一朵香菇出来,含在唇齿间慢慢咀嚼,细品香浓醇厚的口感,“因为他知道,如果鹓鶵祖先复活,决不会任由凌霄城继续横行,他的雄心也将到此为止……唔,这菌汤味道不错啊。”   一般人吃火锅,最多也就是下个鸳鸯锅。摇光峰这口锅特别大,因此一分为五,整了个色彩缤纷的“阴阳五行锅”,清汤、麻辣、菌汤、番茄、老鸭汤,一应俱全,供各人各取所需。   老鸭汤的原料“老鸭”同样是一种妖兽,下锅熬煮之前,江雪声曾经不无遗憾地感叹道:   “唉,如果这锅是鸑鷟汤就好了。”   舒凫:“……”   ——就算暂时找不到小紫鸭,也麻烦你正常一点好吗?   不过,就像他们先前讨论的一样,没有合适的鹓鶵后裔配合,即使找到鸑鷟也于事无补。只要小紫鸭尚在人世,时间本身并不是问题。   但是,距离江雪声苏醒,算来已有百余年光阴,鸑鷟却始终杳无音信。更早一步苏醒的谢芳年,同样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上过天,入过地,踏遍五湖四海,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深入魔域,至今仍是徒劳无功。   ——除此之外,又能去哪里找呢?   “还有一个地方,我们未曾踏足。”   柳如漪没有像舒凫一样沉迷于火锅、烧烤或其他精美菜肴,而是一心一意地浅啜山泉,偶尔小口品尝些灵花灵果,连口脂都没有蹭掉半点,比仙女更像仙女。   “师妹,你可知道,‘紫微仙会’是在何处举行?”   ——紫微仙会。   舒凫第一次与柳如漪相遇时,就从旁人口中听说的名号。   人称“天外飞仙”,每隔百年现身一次,不论宗门,不问出身,向修仙界后辈授予传承的隐世大能,紫微仙君。   据说,百年前他为柳如漪赐名“沉璧”,柳如漪也觉得合意,便以此作为自己的道号,这才有了“沉璧君”的别名。   舒凫一心修炼,只知紫微仙会万众瞩目,满世界都为仙君的传承汲汲营营,至于仙会详情,倒是第一次从柳如漪口中听说。   “紫微仙会,先是经过两轮比试,决出名次,再由名列前茅者参加紫微仙君的‘试炼’。”   江雪声解释道,“如漪虽然在比试中拔得头筹,也参加了试炼,却没有见到仙君本人,只是获得了赐名和功法传承。”   柳如漪蹙眉:“说来奇怪。试炼是在一处秘境中举行,我明明快要抵达终点,却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告诉我,‘仙君闭关,不见外客’,便将我打发出来了。比我更早一届的胜者,经历与我一模一样。”   “再往前,好像曾有人见过仙君,说他是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白发男子,一句话也不肯多应……”   江雪声补充道:“上一届紫微仙会后,如漪的修为的确突飞猛进,可见传承并非虚设。不过,我们之所以参加仙会,真正的用意,是要向紫微仙君请教一个问题。”   舒凫:“问题……?”   江雪声:“不错。据说,紫微仙会已有近两千年传承,甚至超过了凌山海的寿命。凫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舒凫一怔,随即回过神来:“你是说,当今无人知晓的鸑鷟下落,紫微仙君可能会知道?”   江雪声颔首,若有所思地偏转脸去,冷冷清清的月色在他眼中明灭,宛如风中摇曳的灯火。   “凫儿,我有预感。”   他轻声道,话语如同春雪,一出口便在夜风中消融,“这一次紫微仙会,也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   风前灯易灭,川上月难留。   在沉重现实的罅隙中,再欢乐的筵席,再惬意的时光,也如白驹过隙一般,总会有迎来收场的一刻。   这一夜聚会散场后,江雪声说是身上沾了烟火气,要前往谷中寒潭沐浴,毫不客气地拂袖而去,抛下司非和柳如漪收拾残局。   舒凫不好意思像他一样狗,坚决拒绝了江雪声的同行邀请,留下给师兄弟和风瑾瑜帮忙。   而且,司非在席上多饮了几杯灵酒,隐约已有七八分醉意,步履蹒跚,一会儿变成人头鱼身,一会儿变成鱼头人身,一会儿又变成左半人右半鱼,直唬得风瑾瑜一愣一愣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干活的模样。   果然,还没到一刻钟,司非便彻底醉倒,整个儿变成了一条酒糟鱼,鱼头朝下,“噗通”一声栽入湖中,一边打着圈儿畅游,一边摇晃着鱼头引吭高歌:   “摇光峰上摇光潭,摇光潭里一叶船……”   舒凫笑道:“三师兄,你换一首吧!这篇歌词,我都听你唱了二十年了。”   司非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认真清了清嗓子,乖觉地换了一首:   “但使龙城飞将在,朕与将军解战袍,从此君王不早朝……”   舒凫:“…………”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柳如漪立刻高举双手:“不是我教的,是昭云!”   在虎视眈眈的师妹面前,他求生欲极强,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解释道:   “先前你们都不在,司非一直缠着昭云追问,问你和先生、叶书生和萧铁衣是何种关系,为什么感觉与他和先生、他和叶书生不一样?他是不是被疏远了?昭云不胜其烦,就给他念了几句诗,让他自己领会……”   舒凫:“?????”   ——不是,她和江雪声就算了,叶书生那也算“朕与将军解战袍”?   ——那根本就是“大声问圣僧,孤王美不美”嘛!   “…………”   再说另一边,谢芳年少时端庄自持,极少饮酒,要么是保温杯里泡枸杞,要么是一壶热水走天下。今夜他难得片刻开怀,没有特意用灵力化解酒意,同样带了几分朦胧的酩酊之意。   他凝视着舒凫和风瑾瑜忙碌的背影,眼睑半开半阖,忽然有几分恍惚。   “……其实,紫微仙会也好,魔域也好,你们都可以不去。”   借着这点酒意,他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你们还年轻,只要将一切都交给长辈,就能一直留在摇光峰,度过如此无忧无虑的岁月。对你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舒凫清清楚楚听在耳中,心中明白谢芳年的顾虑,当下也不回头,背对着他朗声应道:   “不可能的,谢前辈。‘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人生在世,本就是进亦忧,退亦忧,哪里来真正的‘无忧无虑’呢?”   “若是全无半分忧虑,你便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不是吗?”   谢芳年没应声,只是一手拄着额头,满脸不耐烦地冲她挥了挥手。   ——“随你高兴吧。”   舒凫想,他应该是这么说的。   ……   将一切都料理停当后,舒凫穿林拂叶,很快便在寒潭中找到了江雪声的身影。   “先……”   她刚要开口呼唤,嗓音却硬生生地梗在了喉头。   月华如水,水天一色,满天繁星在池面上洒落细碎的银光,好似珠玉闪烁,也映照得江雪声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   他背对舒凫,从清澈寒凉的泉水中慢慢站起身来,伸手将濡湿的黑发拨到身后,秀逸挺拔的身姿宛如池上青莲,看上去竟是比司非更有一番“美人鱼”的风情。   ……这也是当然的。   毕竟,美人鱼本鱼正在摇光潭里醉醺醺地转圈圈,一边转一边高唱“朕与将军解战袍”。   不知为何,想起这个小学生级别的烂俗梗,再看看眼前这位货真价实的“朕”,舒凫耳后忽然掠过一丝微不可察、转瞬即逝的热意。   但是,那并不是错觉。   ……说不定,是因为灵酒的后劲比想象中更猛吧。   江雪声早已察觉舒凫的气息,见她久久不出声,便带着几分疑惑开口唤她:   “凫儿,怎么了?”   “啊?哦,没什么。我在呢。”   舒凫这才醒过神来,一时间脑海放空,为了缓解尴尬,只好没话找话地硬扯了一句,“先生,今晚月色很美。”   “……是啊。不过,美的不仅是月色。”   江雪声略一愣怔,旋即反应过来她为何失神,双眼倏地弯成一双新月,笑容好似涨潮的海水一般漫过面庞。   他好像很中意舒凫难得的窘迫,在潭水中迎着月色侧转身来,也不急于整理衣装,大大方方地向她伸手。   “此去路途凶险,这样的良夜,怕是很难再有了。”   晶莹闪亮的水珠从发梢和指尖滴落,江雪声嗓音轻柔,又带着几分富有磁性的沙哑,也仿佛一滴水落在舒凫心间,激起琴音一般层层叠叠的涟漪。   不是风动,亦非幡动。   “凫儿,过来吧。从这里看去,景色应该会更美才是。”    第一百四十一章 燕尔方初   我把你留在,深深的车辙里   “凫儿, 过来吧。从这里看去,景色应该会更美才是。”   江雪声朝向舒凫伸出手来,在清明如水的月色映照下,他舒展的掌心皎洁如白玉, 仿佛也托着一道月光。   他道出这句话时神色从容, 仿佛没有半分遐思, 只是真心诚意地邀请舒凫一起赏月。   但大家都是成年人, 无论怎么想, 舒凫都不相信这条出水白龙(或者出水昙花)会如此纯洁。   好端端的, 大半夜拖她下.海……哦不, 下水, 总不至于要在寒潭里比试自由泳吧?   话虽如此, 舒凫一边腹诽,一边还是慢慢俯下身去,抬手轻放在江雪声掌心, 而后紧紧握住了他。   “好。”   她答应道。   “……”   江雪声安静地伫立于水中,半身隐没在潋滟的波光间, 发顶刚好与舒凫腰部齐平。她低头向他望去时,上下颠倒, 是个难得的俯视角度。   她这位师尊一向很不服老, 重生时将五官捏得格外水嫩, 无论经过多少年,始终都是一张二十出头的小白脸, 连嘴唇上的绒毛都没有多长一根。   时至今日, 舒凫与江雪声一个长大, 一个冻龄,两人并肩而行时, 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倒像是同龄的青年男女一般。   尤其江雪声仰头看人时,瞳仁漆黑,细细碎碎的星光和月光落在眼眸里,一双桃花眼闪烁发亮,再配上他认真专注的表情,三分的少年气都涨成了十分,一个晃神便会被他迷惑。   ……骚,真是太骚了。   最可怕的是,他不仅骚,而且骚得很清纯。   也只有在此时,舒凫眼中的“江雪声”,才会与遥远回忆中的“应龙君”相互重叠,令她如梦方醒般想起,他也曾有过那样青涩、稚拙,踉跄着摸索前行的岁月。   对江雪声来说,那些年月虽然辛苦,却也是珠玉一般美好的时光。   每当舒凫思及这一点,再想开口与他对线,气势上便先弱了三分,心中无端滋生出一段柔软的悲悯和怜爱。   归根到底,还是当年的应龙君太苦了。   所以,无论现在的江雪声怎么狗,舒凫只要在心中默念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便会不自觉地原谅他。   “先生,我……”   ——扑通!!!   舒凫刚要开口,忽然只觉一股大力从江雪声手上传来,刹那间站立不稳,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寒潭中栽倒下去,一脑门糊进冰凉的泉水里,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舒凫:“?????”   “如何,吓着了吗?”   江雪声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凫儿,与我说话时不可走神。若不然,可是会遭暗算的。”   舒凫:“…………”   ——原谅个屁,给老子爬!!!   “先生真是好兴致。大半夜在这里等着我,原来是想和我一起打水仗。”   舒凫自然不会白白吃亏,将手一扬,捏起个御水的法诀,引来一旁山壁上悬挂的瀑布,如同挥舞白练一般,劈头盖脑朝江雪声脸上泼了过去。   然而,堪比高压水枪的飞瀑刚一靠近江雪声,水势便被他周身笼罩的灵力化解,旋即消弭于无形,化为空气中弥散的清凉水雾。   江雪声叫住她:“等一等,我——”   “少废话,接招!”   舒凫不甘示弱,一眼瞥见寒潭周围环绕着几株桃花树,随即手势一转,运使谢芳年传授的剑诀,以飞花为剑,毫不客气地向江雪声身上招呼过去。   昔有东瀛千本樱,今有中原千本桃,实乃异曲同工之妙。   江雪声不紧不慢地闪身避过,摇头叹道:“凫儿,你出手也太狠了些。”   “哪里。与先生相比,我可不敢认这个‘狠’字。”   舒凫将湿漉漉的黑发甩到脑后,反手抹去脸上水渍,抄了一截折断的桃花枝在手里,“你想动手比划,我自会奉陪。”   江雪声察觉到走向有些不对,试图解释:“不,我不是想与你比划……”   “那你想做什么?”   舒凫一挑花枝,比了个剑法起手式,直直指向他面门,“人生苦短,时间紧迫,不妨直说。几千岁的人了,别老整这些青春期男生的恶作剧,说实话挺雷的。”   江雪声:“不,我也没有几千岁……”   ——讲道理,什么青春期恶作剧,他哪里懂得这些?   他只是担心自己跟不上时代,这才特意拉下脸来,旁敲侧击地询问了邬尧和师小楼,他们“与伴侣之间如何相处”……   邬尧就算了,他只需要把“哄我.jpg”贴在脑门上,一连贴三天,所有的情感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要么是对方哄他,要么是对方把他给甩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顺便一提,前者与后者之间的比例,大约是1:10086。   至于师小楼,他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神秘兮兮地回答道:“龙君,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其实,姑娘家都喜欢调皮的男人,你现在还不够皮。”   江雪声:调皮?我看你像个憨批。   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还是将信将疑地如法炮制,按照师小楼的建议尝试了一下。   有一说一,万一师小楼这次是认真的呢?他毕竟是合欢道个中高手,所有熟人中独一份,论阅历远在江雪声之上。   结果,江雪声刚把“皮”字打在公屏上,就迎面吃了舒凫一招千本桃。   ……天凉了,师小楼新长出一身漂亮厚实的湖蓝色羽毛,是时候收割一波,给舒凫做件新斗篷了。   ……   “凫儿,你先息怒。”   江雪声抬手止住舒凫,也不含糊,干脆利落地将师小楼供了出来,“我惦记着你近日辛苦,只是想逗你开心,绝没有作弄你的意思。事情是这样……”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   舒凫这才收回自己四十米的千本桃,啼笑皆非地抽了抽嘴角,委婉道:   “先生,我寻思着吧……你是不是,被师前辈给作弄了?”   万万没想到,在某些特定的方面上,他还真能如此纯洁。   千年老处龙,果然是一种神奇的生物。   江雪声:“……我想也是。抱歉。”   见他似乎是认真烦恼,舒凫缓缓吐出口气,反过来宽慰空巢老龙:“先生,你要想逗我开心,其实用不着费这些心思。光是和你一起看月亮,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江雪声也松了口气,顺手将舒凫揽到身边,却只听见她接着道:   “而且,像你这样又骚又狗的老男人,虽说年纪大些,也不必去学那些‘年轻人的把戏’。毕竟,和你一样骚的年轻人,在当代还是不多见的。”   江雪声:“……”   ——这话听上去,怎么一点都不像是夸我呢?   但他的脸皮坚.挺如城墙,一向能将讽刺替换成夸奖,当即微笑道:“凫儿过奖了。”   舒凫:“我没夸你。”   方才被江雪声这么一拽,她从头到脚都湿了个透,乌黑濡湿的长发一绺绺贴在面颊和锁骨上,澄净清凉的泉水滑过皮肤,细雨似的,从发梢淅淅沥沥地向下滴落。   二十年过去,她的眉眼和身量早已长开,本就是盛极的容貌,如今在美容养颜的灵泉水里洗过一遭,越发显得亭亭玉立,宛若映日红莲。   “……”   江雪声伸手抚上她面颊,本想使个法术为她除去水迹,不知为什么,手下却久久没有动作。   或许是因为,触碰着舒凫光洁如皎月的脸庞,莫名让他回想起——过去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杀伐中,这张脸沾染过斑驳的血污,也曾留下过触目惊心的伤痕。   最近一次深入魔域,她也不是毫发无伤。   就算是铁打的人,疼痛和疲惫同样会沉积在她身上。所以,江雪声才与秦欢商定,每次舒凫回家,都会安排如此盛大的接风洗尘。   倘若没有他,不是为了他的“大计”……舒凫本该一直如此,潇洒恣意,轻松快活,如明月般皎皎无瑕。   江雪声一向桀骜自负,自以为稳如老狗,面对谁都能游刃有余,决不会让舒凫身陷险境。   ——但是,面对天魔,面对不可捉摸的未来,他还能一直自负下去吗?   “其实,远渡说的没错。”   他忽然开口道,“凫儿,这原是龙凤自己的事情,你不必陪我们冒这些险,受这些罪。旁的也就罢了,如今狡慧和南宫溟受创,接下来天魔只怕会……”   “先生,你都听见了?”   舒凫反问道,语气中丝毫不显意外,“是因为‘守心鳞’吗?这些年来,我不仅能感觉到鳞片发烫,而且多多少少,还能听到一些来自先生的声音。我想,先生应该也是一样。”   她略一停顿,抬起头定定望着他道:   “既然如此,你就该明白我的心意。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从未想过要半途而废。”   ——“守心鳞”,龙族身上仅此两片的至宝。   应龙君的守心鳞,一片被他赠送给舒凫,另一片随着他的本体一同深埋地底,始终留在距离龙神心脏最近的位置。   据说,“守心鳞”的效力远胜于姚魏两城的结缘花,不仅能让道侣心意相通,互相体验对方的感受,甚至互换身躯,还有各种神秘功能静待解锁。   然而多年以来,这枚鳞片闲置在舒凫身上,最多只能算个高级传感器,一直未奏全功。   ——原因很简单。   这个世界的龙族,有个“龙性.淫”的微妙设定,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守心鳞对“道侣”的判定标准也很奇葩。   至少,在倔强且少儿不宜的守心鳞看来,目前他们还不能算作道侣。   这也是当然的。   不仅是因为“舒凫功法特殊,修为低时守元阴有助修行”之类正儿八经的理由,更重要的是——   尽管两情相悦,但面对舒凫,江雪声一直都有所保留。   舒凫明白,他所谓的“保留”,不是吝于付出感情,而是始终为她留下后悔的空间,让她随时都能抽身而退。   她想,这是一条何等笨拙……而又温柔的龙啊。   直到最后,作为恋人,作为伴侣,江雪声心中所想的都不是如何“得到她”、“占有她”,而是如何“让她拥有理想的人生”。   就好像自己心爱的花,未必要栽于庭院,揽入怀中,他只希望她自由明媚地盛开,拥有充盈的阳光、清风和雨露,无论在山川还是大海。   对于他这份心意,舒凫也有自己的回答。   “先生,你怕死吗?”   “‘怕’?”   江雪声一怔,不假思索地应道,“我已死过一次,又有何惧?我只是……”   舒凫舒展眉眼,冲他微微一笑:“先生,我也死过一次。而且,我‘死’得应该比你更彻底。”   ——她还记得死亡时的感触。   那一刻确实有痛苦,有愤怒,有对人生的眷恋,有满腔难平的遗憾与不甘,但唯独没有后悔。   因为舒凫坚信,从生到死,她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正确的,就连最后赴死那一步也不例外。   “先生,我和你一样,从未恐惧过危险、伤痛和死亡。若问我害怕什么,我只怕自己后悔。”   “你为何会后悔?”   “若不能占有你的余生,我就会后悔。”   ——我热爱阳光、清风和雨露。   ——而你,也是其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人间无你,虽然同样是那个人间,却难免寂寞萧索,百花也会为之失色。   “…………”   这还是第一次,江雪声真正意义上感到词穷。   在漫长的龙生中,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会有个姑娘向他说出这样的话。   对他来说,那实在是太过不切实际的奢求了。   “先生。”   舒凫微微仰头,双臂如羽翼一般环过江雪声颈项,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生疏之感,将嘴唇贴近他耳畔,“‘守心鳞’在我身上这么多年,我想,是时候让它发挥完整的效力了。”   “——你知道方法,不是吗?”   “凫儿,你……”   江雪声有心开口,但舒凫一手搂着他后颈,一边已经轻轻衔住他唇瓣,鸟雀似的浅啄了一下。   于是,江雪声滑到唇边的一句“你再考虑考虑”,被她这么一啄之下,鬼使神差地原地漂移,音节错位,尽数打散而后复合,变成了一句轻而又轻的“你确定?”。   就连江雪声自己都不相信,他一生口无遮拦,想怎么骚就怎么骚,竟也会发出这样小心翼翼的声音。   “我当然确定。”   舒凫笑出声来,指尖沿着他后颈滑下去,“先生,事先说好,我不会因为你是一朵娇花而怜惜你的。”   “所以,你也不必……啊。”   ……   再后来的话,也就不必用言语传达了。   事实证明,江雪声确实很听她的话,说不怜惜就不怜惜。如果不以灵力设下屏障,之后的动静就太大了。   天际有流云缓缓飘过,月色清冷如霜。   满池碧波摇曳间,处处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旖旎春意,水声潺潺,暖风如醉,就连月光也为之赧颜。   得此好天良夜,不羡鸳鸯不羡仙。   ……   ……   ……   次日一早——   柳如漪目睹寒潭中的景象时,大惊失色,险些当场抠出自己的鸟眼。   自然,此时江雪声和舒凫衣冠整齐,神容平静,绝没有半点失礼之处,矜持庄重得仿佛正要参加结婚典礼。   震惊柳如漪的不是这两人,而是——   “寒潭边的瀑布,还有瀑布后方的洞窟……怎么全都坍塌了?好好的一道峭壁,怎么会变成斜坡?”   “还有,那洞窟可是司非修炼之所啊!他昨晚在摇光潭醉倒了,今夜该睡哪儿?”   “师尊、师妹,你们……在寒潭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   江雪声虚握着拳头抵在唇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清了清嗓子,神情复杂地移开视线,避过柳如漪惊骇的目光。   “用力过猛,出了点意外。司非的洞穴,我回头再给他修,这两日让他与你挤一挤。”   “用……‘用力过猛’???”   这次柳如漪想把耳朵也摘下来,虽然鸟没有耳朵,“不是,先生,你这也太猛了吧???”   “我道歉,我真心向你道歉。”   何止道歉,他简直想给江雪声磕头,“我再也不说你‘不行’了,但你得考虑小师妹的身体,不能这样乱来……”   “不是的,柳师兄。”   舒凫揉了揉自己隐隐发红的拳头,一脸尴尬地打断道,“其实吧,是我一时激动,用力过猛……”   “你用力过猛?????”   柳如漪的神色越发惊恐,噌噌噌原地后退三步,仿佛随时都会从鸿鹄变身为尖叫鸡:   “不是,你们俩到底谁……谁把谁那个了???我真的认识你们吗???你们不要吓唬我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满天星   爷的青春回来了!   那一夜, 发生在摇光峰的山体塌方事故,以及柳如漪欲说还休的微妙眼神,都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毕竟,与召开在即的紫微仙会相比, 这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细节罢了。   也正是这点微不足道的细节, 让舒凫一举突破金丹后期, 直追师兄师姐, 赶兔超鱼, 成为仙会参加者中当之无愧的第一梯队。   当然, 其实她原本就是。   一次双修, 让本就富裕的家庭锦上添花!   柳如漪:大鹅鼓掌.jpg   “按照紫微仙君的规矩, 元婴修士不能参加仙会。师妹, 这次就要靠你们了。”   最初的错愕之后,柳如漪恢复了往日的镇静从容,轻声慢语, 在舒凫面前表现出长姐一般谆谆教诲的态度。   “紫微仙君最重传承,只关心修仙界优秀后辈, 对旁人一概不假辞色。现在的我、先生和邬尧,只怕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而且, 仙君所在的秘境十分独特, 外力无法破坏, 非得获得他的承认不可。”   参赛者等级限制在金丹以下,如此一来, 摇光峰的主力就成了舒凫、昭云和司非。   ……不知为什么, 舒凫总觉得, 这组合一看就不太正经。   除此之外,掌门首徒戚夜心, 明潇门下的云英和姚篁,许云龙家的田馨、白恬和菡萏,以及从千灯寺进修归来,圣僧气质越发浓厚的叶书生,都要参加此次仙会。   再说“天鸡”和“天犬”两峰,怀古真人退位让贤已久,近年来天权峰一心炼丹炼器,再无争名逐利之心。弟子们参加仙会,只是见个世面、捧个人场,友情出演一下龙套角色。   倒是靖海真人所在的天玑峰,壮志未酬,虎视眈眈,满心盘算着压过摇光峰一头,在仙会上一鸣惊人。   令舒凫惊讶的是,昔日的龙傲天,原著中的紫微仙会魁首——原男主齐玉轩,并不在仙会的参加者名单之列。   这……岂不是连龙套都不如?   “你问齐玉轩?这人啊,老早就不行了。”   面对舒凫的询问,昭云神色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前日里随手抛弃的垃圾。   当然,事实也与之相去不远。   “凫妹,你还不知道吧?就在你游历四海、闭关修炼的时候,方晚晴诬陷齐玉轩勾结魔修,他因此被靖海真人严加盘问,屡遭惩戒,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后来他与方晚晴反目,刺了她两剑泄愤,自己却中了她暗藏的毒物,伤上加伤,从此便一蹶不振了。”   “如今啊,他是既没有面子,又没有里子,还不招靖海真人待见,在天玑峰过得连外门弟子都不如。毕竟,人家都是脚踏实地做事,不像他一样又蠢又无耻啊。”   “——凫妹你说,现在回想起来,‘齐玉轩曾经是你的未婚夫’,是不是好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   舒凫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评价的,就给天国的齐傲天鼓鼓掌吧。   毕竟,他在平行世界,可是个剑啸八荒、手撕孤光的体面人啊。   她将原男主抛到脑后,接着问道:“既然如此,天玑峰参加仙会的人选是?”   “一男一女,两个歪瓜裂枣,破锅配烂盖,都在背后骂过你和先生。”   昭云撇了撇嘴,“名字?那不重要。将来他们出现在路上的时候,多半连脸都不剩了,谁还会在乎他们的名字。”   舒凫倒抽一口气:“师姐,你该不会打算套他们麻袋吧?”   昭云眼也没眨一下,干脆回答:“在紫微仙会上打人,能叫打人吗?”   “这——”   舒凫慢悠悠地拖出个长音,而后会心一笑,伸手与昭云击了个掌,“算我一个。咱们俩一起套,打他个双份的。”   “好说。还是凫妹上道。”   ……   紫微仙会是百年一遇的盛事,除了九华宗之外,天下间各门各派,皆有精英弟子摩拳擦掌,踊跃报名。   光是与舒凫相熟的,就有天衍门的季韶光,玄玉宫的魏芷,以及……   “姜姑娘,许久不见。”   今年的紫微仙会在西州举行,繁华富庶,正是凌霄城地界。舒凫一行人御剑前往会场,刚一落地,还没来得及拍张集体照留念,就与笑容可掬的凌奚月打了个照面。   与二十年前相比,凌奚月的容貌无甚改变,气质却大为不同。   想当初,他在乌烟瘴气的凌霄城苟且偷生,上有垃圾大哥,下有孽障三弟,不得不察言观色、曲意逢迎,脸上永远贴着一层灵巧而乖觉的笑意,眼底却没有半分笑影,一双冷冰冰的黑眼珠煞是瘆人,像是个戴着人.皮面具的木偶。   那笑容是他的面具,又像是一张保鲜膜,薄薄一层覆盖在他脸上,就能遮掩内中悄然发生的腐烂。   ——但是,如今的他却不一样了。   至少,当凌奚月迎向舒凫的时候,温柔多情的春风吹满少年面孔,任谁都能看出那笑容发自真心。   他一开口,仍是那句熟悉的开场白:   “多年未见,姜姑娘风采依然,令在下心向往之。”   “久违了,凌二公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人(与他的狗)还曾帮助谢芳年脱险。于情于理,舒凫都不介意给他一点面子:“你要‘心向往之’,我也不拦着你,你就一个人慢慢向往吧,记得不要打扰我。”   ——当然,她所谓的“给面子”,在旁人眼中已经近似于打脸了。   唯独凌奚月求仁得仁,十分满意:“多谢姜姑娘。姑娘宽宏大度,奚月始终铭记于心。”   “你还叫‘奚月’吗?”   舒凫听他自称,不禁有些好奇,“我听说,如今你大权在握,颇受凌宗主器重,大可以改回原来的名字。”   凌奚月摇头:“不必了。若我一直是‘凌凤曦’,大概也只能长成大哥和三弟的模样。不是还有个说法,叫做‘贱名好养活’吗?”   “阿凫!”   就在此时,黑博美阿玄从凌奚月身后闪现,一跃而起,抢占舒凫怀中的位置,“好久不见,我想死你啦!你知道嘛,看不见你的时候,阿月他都不笑唔唔唔……”   凌奚月一把捂住狗嘴,抬眼冲舒凫满怀歉意地笑了笑:“阿玄口无遮拦,姜姑娘不必介意。”   阿玄拼命挣扎:“呜呜呜你嗦神马……明明似李让我呜呜呜呜!!!”   凌奚月拼命按狗嘴:“姜姑娘,这都是阿玄的胡言乱语,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这些年来,我对你的思慕之情与日俱增,也都这么熬过来了,往后还能接着熬下去。”   舒凫:“……”   看来今日这一出,包括阿玄的插嘴和投怀送抱,应该都是凌奚月安排好的。   好个原男配,一开口就是老绿茶了。   问题是,倘若这是一篇言情小说,男绿茶撬墙角,在剧情前期尚有一战之力,说不定还能掀起个几尺浪来;但到了眼下这一刻,生米都已经煮成煲仔饭,早被人吃干抹净了,任凭他使尽浑身解数,又能有什么用呢?   你想撬墙角,可我们的墙和地面,早就已经长在一起了啊!   “凌二公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本着最后一点善意和良心,舒凫诚恳地开口劝说道,“从前,有一位南宫魔君,他同样对我一见钟情……”   ——然后,魔君就追随修仙界核心价值观,走上了自我改造、自我提升,积极向组织靠拢的道路。   “他最终发现,自己所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价值观,或者说是我的原则、理想和信念。二公子,在我看来,你和南宫魔君是一样的。你想追寻价值观,不必执着于我。”   凌奚月:“……”   ——对不起,你这样比较,让我感觉自己的智商遭受了一些侮辱。   ——而且,他喜欢你的价值观,我就不能喜欢有价值观的你吗???我也不是价值观性恋啊???   “…………”   就在凌奚月与舒凫交谈的同时,江雪声带着自家三个徒弟,远远站在一边,从容不迫地袖手旁观。   看他那平静的表情,仿佛舒凫只是与阔别重逢的老同学打声招呼。   柳如漪感慨道:“先生,你平日那么紧张师妹,连一只……食铁兽的醋都吃,怎么真遇上师妹的追求者,反而这般淡定?”   司非毫不爱惜自己的美人鱼形象,三两下撩起飘逸的纱衣:“师父,需要我去咬他吗?”   “不必。”   江雪声淡淡拦下他们,“凌奚月打动凫儿的可能性,还不如区区一只食铁兽。如此可悲之人,咬他又有何乐趣?只要他别为情所困、横剑自刎,死在摇光峰门口,旁的且随他去吧。凫儿冰雪聪明,自会料理。”   昭云“扑哧”笑出声来:“我就知道,先生对他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要说这凌二吧,命途颠簸,否极泰来,唯独爱上我们凫妹,算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了。”   江雪声回过头瞪她一眼:“说什么傻话?他这样的人,能看见凫儿一眼,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运。即使因此而耗尽一生好运,亦是理所当然。”   昭云:“……是是是,您说得对。”   ——倘若这是一篇言情小说,有这种男主,大概是所有男配最大的灾难吧。   “而且。”   江雪声接着道,“如今他想接近凫儿,用不着我出手,自有人会为我解决。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费力气?”   话音刚落,只听见“嗳哟”一声,原本稳坐钓鱼台的阿玄被硬挤出舒凫怀抱,四脚朝天落在地上,狗脸上写满了委屈和懵逼。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熊猫幼崽,以及一只圆滚滚、白花花的小海豹。   “啊。抱歉,阿玄,他们是我的灵宠……”   舒凫对凌奚月没什么怜惜,却很心疼狗,忙不迭地腾出手来抱他。   然而,她的手刚一伸出,就有另一个毛茸茸的物事落在掌心,阻止了她安抚博美的动作。   那是一只通身洁白似雪、双眼湛蓝,轻巧得好像一团云彩,可以稳稳当当站在她掌心的……   ——矮脚猫。   当然,在摇光峰特定语境中,矮脚猫=不愿透露姓名的凤族人士。   舒凫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传音过去询问道:   【谢前辈?你不是说,要留在摇光峰陪孩子,这次就不跟来了吗?】   是谢猫猫!   爷的青春回来了!.jpg   “别自作多情,我不是担心你。”   矮脚猫——谢芳年不冷不热地睨她一眼,一口教科书式的傲娇发言炉火纯青,“我确实不想留瑾瑜一个人,所以,我把她一起带来了。”   话音刚落,舒凫只觉得肩头一沉,却是只白毛红眼的龙猫跳了上来,柔软细密的绒毛在她耳边摩挲。   龙猫是软乎乎的一团,双眼好似红宝石般明亮,毛色不是纯白,而是一种淡淡的粉白色,令人联想起初春时分的杏花。   “抱歉,舒凫。”   龙猫——风瑾瑜在她耳边轻声道,“此事关系到凤族,我和谢前辈也想看看,能否在仙会中帮上忙……”   人见人爱的凤凰公主开口,舒凫自然一口答应:“没问题,多谢你惦记着我。不过,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平日就住在我的画卷里,免得引人觊觎。”   而另一边,凌奚月和阿玄眼睁睁看着舒凫左手一只猫,右手一只熊猫,肩膀上蹲着龙猫,脑门上顶着海豹,一时间面面相觑,目瞪狗呆。   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是,这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吧???   “姜姑娘。”   凌奚月没认出谢白猫的真面目,险些被花团锦簇的绒毛晃花了眼,艰难地挤出笑容:   “这些……莫非,全都是你的灵宠吗?”   舒凫挠着谢白猫柔软的耳根,随口回答:“是啊。”   凌奚月:“……”   阿玄:“……”   唉,爷俩的青春结束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故人来   反派的青春结束了   这一届紫微仙会的会场, 据说是仙君亲自决定,位于西州最大的仙城之一,其名为“朔月城”。   “二公子,‘朔月’这名字何解?以凌霄城的作风, 我还以为会叫‘艳阳城’之类。”   见凌奚月彻底放弃了“靠狗攻略”的念头, 舒凫见好就收, 让熊猫和海豹回到画卷中, 自己只带着谢芳年和风瑾瑜, 正好一边一个, 满满当当地占据双肩, 像是裹了一圈雪白的毛领围脖。   尤其是龙猫风瑾瑜, 粉嫩嫩的一团, 与舒凫红白二色的衣衫十分相衬,一眼望去赏心悦目,人比花娇。   只不过这朵娇花, 却不是任何人都能攀折的。   “姜姑娘,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   凌奚月一路上都拿眼角斜睨着江雪声, 眉心打了个死结,颇有几分郁愤不平之色, 但面对舒凫仍然十分殷勤:   “这座‘朔月城’, 本是千年前魔祸中覆灭的古城, 名字也是昔日的鹓鶵族长所取。如今在遗址上重建,为了纪念先祖, 我们没有改变地名。”   司非好奇地探出鱼头:“凌霄城不是以旭日自居吗?为什么会叫朔月?”   “当年, 凌霄城还未建立, 鹓鶵一族也未曾自比为太阳。”   凌奚月语带怅惘,将往事娓娓道来, “所谓‘朔月’,与满月相反,是指一月间月光最弱的一日,夜空昏暗,不见清光。鹓鶵先祖以此自勉,意指我族后人,当有……”   说到这里,他浓密的眼睫轻轻一颤,仿佛细草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嗓音也随之低沉。   “我族后人,当有潜身黑夜之觉悟,踽踽独行之决心,不求光耀后世,不畏寂寞苦寒。纵使不为人知,不得回报,也须得初心不改,矢志不移,如同无人得见的朔月一般,泽被天下苍生。”   “这是鹓鶵先祖的教诲,也是昔日龙神与五凤的共识。故而,此城名为‘朔月’。”   “…………”   寓意与现实之间的反差太过讽刺,仿佛在嘲弄昔年鹓鶵族长的高洁操守一般,舒凫一时间无言以对。   再看这座“朔月城”,她只觉得胸口压着千钧巨石,沉闷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或许,那就是鹓鶵先祖们期待的分量。   然而到头来,他们寄托在后人身上的期待,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根本经不起岁月的冲刷与磋磨。   如今的鹓鶵族长凌山海,堂而皇之地保留“朔月”之名,却将祖宗遗训和风骨置诸脑后,更无半分愧悔。可见对他而言,那份沉甸甸的期许和坚持,只不过是一个迂腐过时的笑话罢了。   果然,只听凌奚月说道:   “对于祖宗遗训,父亲连一个字都不认同。他认为,若要鹓鶵肩负天下兴亡的重任,那么这天下,就必须成为鹓鶵的‘家天下’。我大哥虽然庸俗、肤浅、心胸狭隘,却在这一点上和父亲志趣相投,的确是他合格的继承人。”   柳如漪不以为然,一挑唇角,冷言冷语地挖苦道:“想当年,龙神肩负天下,身镇山河,可从未求过这些身外之物。”   “……你们鸿鹄,全都是这般天真吗?”   凌奚月轻叹一声,转过头平静地注视着他,徐徐开口道:   “应龙君销声匿迹,生死未卜,为众生所遗忘。而凌霄城不可一世,父亲顺利进阶大乘,名利双收,成为风光无限的‘天下第一人’。”   “两相对比之下,不正说明天道无眼,只有蠢人才会选择自我牺牲吗?”   “…………”   舒凫立刻不自觉地踏上一步,挡在江雪声身前。   说实话,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上前,完全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本能举动。仿佛这样一来,她便能代替江雪声,承受凌奚月那句“蠢人”的攻讦一般。   不过,江雪声本人似乎不甚在意,就连宠辱不惊的笑容都没有淡去一分,反而宽慰地拍了拍舒凫肩头。   “凌二公子,请慎言。”   舒凫正色道,“如你所说,我也是这样的蠢人。当面骂人,不太好吧?”   “我知道。”   凌奚月并不惊讶于她的反驳,微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姜姑娘,我是喜欢蠢人的。”   舒凫:“……”   行吧。   所以说,做人不能太黑莲花。   瞧瞧这曲径通幽的脑回路,鬼斧神工的语言艺术,他两世都没收获爱情的原因找到了。   “而且,姜姑娘。方才还有一句话,你没有说对。”   紫微仙会的会场选定在一处高坡之上,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四周环绕着巍峨庄严的石雕,有几分像是祭祀用的高台。   凌奚月引着他们踏过漫长的阶梯,一路行至山顶,这才回过身来,抬手朝某个方向指了一指。   “我确实承担了凌霄城诸多事务,却没有‘大权在握’之说。新的继承人,我父亲已经选好了。”   “……”   在他所指的方向,舒凫看见了一名与凌凤卿有三分相像的瘦削男子。   如果将此人和凌凤卿相比,就会发现他们风格酷似,好像是在同一套模具中浇铸出来的。两人同样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下颌尖尖,长着一张令人联想起多边形的脸,实乃双重意义上的“复刻”之作。   舒凫有些怀疑,凌山海就是喜欢“刀削斧凿一般的轮廓”,所以每次都选择这种类型的继承人。   在这位多边形二号身边,与当年的凌凤卿一样,花团锦簇,前呼后拥,尽是些奴颜婢膝、恭维讨好之人,形形色色的谄媚笑脸百花齐放。   这一幕,与二十年前的光景何其相似?   舒凫一眼便看出,这些年凌霄城表面上安分不少,但论其内涵,其实没有半分改变。   她感觉眼睛猝不及防被辣了一下,连忙转头看一眼江雪声洗眼睛。   “凌二公子,这人又是哪位?”   她疑惑地询问道,“说实话,他看上去太过平庸,要不是你指出,我还以为是个普通路人。”   “他本名‘凌川’,论辈分算是我的侄儿,父亲的侄孙,原本的确是个……路人。不过,他的血缘和我们最为相近,父亲已经决定收他为义子,改名为‘凌凤川’了。”   凌奚月悠悠叹息,好像早已预料到自己今日的处境,“倘若三弟不幸夭折,继承人也只会是凌川,而不是我。无论我如何苦心经营,结果都只是为他人作嫁。”   舒凫:“……”   啊这……那你还挺惨的哦?   凌奚月虽说不是什么正派人物,但好歹也算头脑灵活,精明强干。如果单论能力,他本该是继承凌霄城大统的最佳人选。   舒凫实在没想到,凌山海宁可扶一个侄孙辈的路人上位,也不愿意让凌奚月统领鹓鶵。   对于这种人间惨事,舒凫一时犹豫,不知要不要讲个故事给他听,比如“在我看过的话本中,也有女主角最后一集和路人结婚的,这很正常”。   凌奚月也没期待她的安慰,苦笑着接下去道:   “我一直怀疑,父亲表面上不置一词,其实早已察觉我怀有二心,曾经帮助谢长老脱逃。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让我接手凌霄城。”   ——那你要不干脆努力一把,顺便把你爹也杀了?   这句话,舒凫没有说出口来。   一方面是因为,她觉得此事难于上青天,对凌奚月来说太过苛刻,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   “……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遇见老熟人。话说回来,这也有点太老了吧?”   舒凫一眼望去,环绕在凌家多边形二号——凌川身边的献媚之人中,赫然有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她对此人印象深刻,记忆犹新,堪称一眼万年。   毕竟,当年她死后穿越,刚一睁开眼就看见了这张脸,还被糊了一脸绿茶飘香,冲击力非同一般。   至于“陌生”,则是因为她穿越之初,仅用一日就与“姜若水”这个身份割席,解除婚约、离家出走、断绝关系,了结得干净利落。   其后二十多年,除了偶尔有人称呼她一声“姜姑娘”之外,她再也没有与往事产生一丝一毫的联系。   所以,对舒凫来说,这张脸虽然是与原身血脉相连的姐妹,却也不过是个云泥之别的陌生人罢了。   看来这些年,在与舒凫全然无关的地方,这位“陌生人”依然在泥泞中持之以恒地挣扎,非常符合原著中兢兢业业,从头到尾卖力作死,作到最后一无所有的恶毒女配形象。   “哎呀,那不是姜宝珠吗?”   柳如漪也认出了那名女修,诧异道,“他们姜家没落多年,早已成了籍籍无名之辈,姜浩然都快上街给人算命了,这小姑娘还没放弃呢?兜兜转转,他们也和当年的齐家一样,跑去追捧凌霄城了?”   ——凌霄城,修仙界第一养狗大户,给多少舔狗提供了生活来源啊!   话说凌川从路人一跃荣升王储,一步登天,春风得意,正是飘飘然的时候,这边认个小弟,那边收个美女,姜宝珠亦在此列。   观其模样,姜宝珠似乎颇受凌川青睐,娇声软语,宛转逢迎,整个人几乎长在了他的胳膊上。   想当初,姜宝珠在原著中作天作地,为了男主齐玉轩要死要活,对女主姜若水无所不用其极,挖眼、毁容、废经脉……结果到头来,她攀附追求的对象,竟然还是个可更换的。   ——女主不值得啊!   ——做虐文女主,当真不值得!   此外,更加富有戏剧性的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舒凫也瞥见了齐玉轩的身影。   多年以来,靖海真人早已对这个不得寸进、声名狼藉的弟子毫无期待,只觉丢人,根本不肯让齐玉轩参加仙会。   万一被更多人知晓,自己捡了个金玉其外的粪球回来,岂不是显得他很像屎壳郎吗?   再说齐玉轩,对于自己永远无法抵达的龙傲天地位,他始终怀抱着一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微茫期盼,一种“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的自怨自怜,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强忍着悲愤与屈辱,悄悄来到了紫微仙会会场。   “我不求她原谅我,只要远远看她一眼就好。”   “我不求参加仙会,只要远远看它一眼就好。”   峰回路转,爱恨归零,与原著异曲同工的虐文剧情,最后还是发生在虐文男主身上。   大概,这就是命运的选择。   只不过这一次,他整个人连皮带骨都被塞进了火葬场,骨灰扬得满天飞,拼都拼不起来。   顺便一提,根据舒凫的观察,姜宝珠同样在人群中发现了齐玉轩——一个连仙会参加资格都没有,被同门排挤鄙夷,困顿潦倒的少年天才(过去式)。   天玑峰的同门关系向来算不上好,毕竟是与原著一脉相承的霸凌大户,拉帮结派、捧高踩低都是常态。   但是这一次,舒凫没有成为天玑峰弟子,霸凌对象也从姜若水变成了齐玉轩。   那一刻,姜宝珠的表情可谓十分精彩。   《震惊!昔日大众男神,竟然沦落到在大街上要饭!》   ——这个标题,大约可以概括她五味杂陈的心情。   更何况,她们家之所以遭到舒凫和江雪声公开处刑,颜面扫地,很快就被迅速崛起的白家取而代之,沦落为人人都要笑话一声的三流家族,也都是为了这个男人。   这个灰头土脸、一事无成,只能打断腿送去沿街要饭的男人。   她和她母亲,当年莫非是瞎了眼吗?   “宝珠,怎么了?”   凌川发觉姜宝珠神情古怪,关切地询问道,“那边的九华宗弟子,莫非是你认识的人?一个修为平平的筑基而已,在仙会上不值一提,没什么好留意的。”   “……”   姜宝珠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精心调整好表情,掐着一把能滴出水来的清甜嗓音,转向凌川娇笑道:   “凌公子,您说笑了。那就是个不成器的废柴,的确不值一提。我对您满心倾慕,再容不下第二个人,怎么会认识他呢?我……”   ——话音未落,姜宝珠矫揉造作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她清清楚楚看见,她一生噩梦的源头,正在一群模特天团似的俊男美女环绕之下,意气风发,光华耀眼,怡然自得地向她挥手微笑。   舒凫在看着她。   一如二十多年前,她劈手甩姜宝珠一耳光,丢下一句“再您妈的见,王八羔子”,随江雪声飘然而去之时一般。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舒凫还是当年那个魔鬼,没有一点点改变。   “(^0^)/嗨~”   “好久不见啊,妹妹。这么多年没人打你,你有没有想我呀?”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冤家路窄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0^)/嗨~”   “好久不见啊, 妹妹。这么多年没人打你,你有没有想我呀?”   对于舒凫亲切热情的问候,姜宝珠那一刻五雷轰顶的心情,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   姐妹们, 把害怕打在公屏上.jpg   哦, 不对。   她只有一个姐妹, 那就是舒凫。   ——是舒凫啊啊啊啊!!!   “…………!!!!!”   一瞬间, 姜宝珠几乎是想也不想, 立刻闪身躲到凌川背后, 紧紧抓住他价值昂贵的衣袍, 瑟瑟发抖道:“凌公子, 救命!救命啊!”   “怎么了?”   凌川第一次见她如此惊惶, 又是错愕,又是关心,忙不迭地低头哄劝, “你别紧张,有话慢慢说。有我在这里, 谁也不能欺负你。”   与此同时,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将自己的衣袍从姜宝珠手中抽了出来。   要知道, 在他被凌山海相中之前, 他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华贵的衣服。   虽说姜宝珠甜美可爱,但为了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要多少有多少的女人, 把衣服揉皱了可怎么办?   使不得, 使不得。   姜宝珠没注意到凌川这个寒碜的小动作,一个劲儿向他身后缩, 同时添油加醋,梨花带雨,飞快将自己和舒凫的恩怨情仇复述了一遍。   自然,这只是她单方面的“情仇”,她也不可能实话实说,这段前情回顾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舒凫是个恶棍,非常恶的那种棍!   “…………”   然而,遗憾的是,姜宝珠如此尽心竭力地表演,其中大部分内容,凌川都没有听进去。   ——因为,他循着姜宝珠惊恐的视线望去,同样在人群中认出了舒凫。   虽然他从未与舒凫打过照面,但当年魏城擂台上,舒凫以浮游炮将凌大公子千刀万剐的壮举,在凌霄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属于“可止小儿夜啼”的经典恐怖故事。   ——小鸡崽子,你听不听话?   ——再不听话,舒凫仙子就要用自在箫削你了!   ——就连金尊玉贵的大公子,也没逃过她的削,身上被开了七八十个窟窿眼儿!   如今的凌霄城,比凌川更小一辈的幼童,几乎都是在这种威胁声中长大,一心以为“舒凫”是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鬼怪。凌山海常年闭关,不会留意这等琐事;凌奚月听之任之,甚至还偷着乐。   就这样,舒凫成为了凌家一代人的心理阴影,而她自己浑然不知。   只可怜凌凤卿,不仅年纪轻轻就惨遭掰头,死后还被人编成了梗。   因此,就在凌川回过神来的一刹那,他心中便生出了远胜于姜宝珠的强烈恐惧。   结合现实与姜宝珠的转述,他迅速提炼出了这样一条中心思想:   姜家人与舒凫对线,失去的只是名声和地位。   凌家人与舒凫对线,失去的可是头啊!!!   于是,姜宝珠错愕地发现——凌川瞬间化身走地鸡,就像滑行一样贴地漂移,迅速退到比她距离舒凫更远的位置,一把将她推到了前方!   姜宝珠:“?????”   ——不是,这跟我想象的抱大腿不一样啊???   这大腿怎么还会漂移呢???   殊不知,在凌川眼中,与舒凫和摇光峰相比,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大腿,只不过是一根柔弱可怜的小拇指罢了,“嘎嘣”一声就能掰断。   ——不要啊!不要掰我的鸡头!   不得不说,虽然凌川与凌凤卿外表相似,但他本质上是个外强中干的富贵闲人,内心其实相当识时务,堪为当代俊杰。   作威作福可以,作死不行。   不过,凌川怂得果断,跪得彻底,周围那些攀附凌霄城的狗腿不明就里,无知者无畏,反而要比他大胆得多。   “嗳哟,那姑娘是谁啊?”   一名妖娆多姿的美人紧贴在他身上,伸出春葱般的玉指,朝向舒凫指指点点,“各位瞧瞧,她就这么冲我们打招呼,都不向凌公子低头行礼,好生不知抬举。她还欺负宝珠妹妹?凌公子,你可得给宝珠出气啊。”   “就是啊,凌公子。宝珠这般害怕,此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女修是谁?生得倒是漂亮,可惜不识抬举,竟然得罪到凌霄城头上。”   “看她年纪不大,可能是哪个宗门的新弟子……不过,她身后之人,莫非是九华宗的昙华真人和沉璧真人?她是九华宗弟子?”   凌川:“………………”   不要啊,你们不要再说了QAQ   ——你们都不看修真界新闻的吗?新闻上不带照片的吗?村里没通网还是怎么的?   ——还有心思说她漂亮,漂你个波波头啊!   食人花知道吗?花瓣大大的,里面有腐蚀液,一口能吞三个的食人花啊!!!   幸好,就在凌川一筹莫展之际,拯救他于水火的援军出现了。   “什么九华宗弟子?休要胡言。姜若水和江昙,这两人大逆不道、有悖人伦,为天下所不齿,早就不是九华宗的人了。”   “……???”   凌川听见如此劲爆的发言,第一反应是:   ——救命啊,怎么又来个事儿妈?你们不拱火会死吗?要对线自己去对,狗腿行为与我无关啊!   不过,当他回头望向这个不知死活的拱火人,发现对方身着九华宗服饰的时候,顿感如释重负,仿佛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狗命。   ……太好了,原来你不是我的狗腿啊。   “哼。真没想到,他们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   “居然有脸来参加紫微仙会……”   “真是丢人现眼。师徒苟合,他们都不知羞耻为何物吗?姜若水也就罢了,昙华真人这等身份,竟然罔顾廉耻,让九华宗颜面何存?”   “就是啊。即使他已不再担任掌峰,也该顾及九华宗的声誉。”   “……”   发话之人的确不是凌霄城狗腿,而是九华宗天玑峰弟子,也就是靖海真人门下,齐玉轩那些霸凌成性的师兄弟们。   二十年前,江雪声将自己打包送给舒凫,两人当众确定关系,化为龙与龙骑士乘风而去。   当时,这些弟子与师父靖海真人一同,尽心尽责地扮演反派角色,极尽嘲讽辱骂之能事,最后相亲相爱地一起被雷劈。   不过,舒凫终究不会滥杀九华宗同门,他们自觉脑袋在脖子上摆放得很安稳,有恃无恐之下,难免有些令人失笑的劲爆发言。   当然,对于早已习以为常、笑出八块腹肌的舒凫来说,此类发言不是劲爆,而是“劲爆大象部落”。   她没再理会凌川和姜宝珠,笑眯眯地转向天玑峰弟子道:   “仙会之上,同门亦可相残,死生不论。各位如此嚣张,莫非是不怕挨打吗?”   “我们……”   其中一名弟子被她盯得瑟缩了一下,但依然梗着脖子道,“怎么,你自己做出丑事,还怕别人议论不成?说不过就要打人,好大的威风!”   舒凫认真点头:“不错,我拳头特别大,所以威风也大。我马上就要打你,你怕不怕?”   “你……”   “别担心,师兄。”   另一名女弟子小声道,“我听说,紫微仙会一向将金丹和筑基分开,分别举行一对一、五对五、二十对二十之类的比试。姜若水是金丹中的顶尖高手,除了意在夺魁的师兄师姐之外,我们大多数人,根本不可能遇上她。”   那位“师兄”一听,原本在舒凫逼视下有些萎缩的胆量无限膨胀,仿佛当场就能表演上天:   “你听见没有?姜若水,我——”   “哦?原来如此。”   舒凫故作诧异地瞪大双眼,以一种浮夸的语气高声道:   “——因为你实在太菜,菜到我都打不着你,所以你觉得很骄傲。是这样吗?”   她毫不吝惜地向这句话中注入灵力,嗓门清亮高昂,声音在人群中远远传送出去,瞬间响彻高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们……”   司非有心上前维护舒凫,却被柳如漪一把拦住:“别过去,你会拉低小师妹的战斗力。”   “要对线,听众当然是越多越好。”   面对围观群众好奇的目光,天玑峰弟子们惊愕莫名的表情,舒凫挑起眉峰轻轻一笑,好整以暇地环顾四周。   “来呀,让大家欣赏一下你们丰富多彩的语言艺术。”   “你,你……姜若水,你怎么敢……”   天玑峰弟子无法理解。   在他们眼中,此时的舒凫和江雪声应该如同过街老鼠,在人前畏缩躲藏,见不得一星半点光亮。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苟且、龌龊,说出来都嫌嘴脏。   然而事实上,这“见不得光”的两人神态从容,落落大方,通身的气派更是清贵高华,仿若谪仙,哪里有半点苟且之态?   更令他们惊疑不定、羞愤交加的是,除了他们之外,竟然真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谴责,反而像看猴戏一样,面带嘲弄地打量着他们!   没错,不是嘲笑舒凫,而是嘲笑他们。   ——拜托,师徒恋诶?乱.伦诶?   ——你们都不鄙视的吗?都不唾弃的吗?都不把女主绑上个什么台,泼点什么酸,进行一下荡.妇羞辱,强烈谴责“勾引师父的小妖精”吗?   舒凫和江雪声也是,这两人分明做出了有悖伦常之事,怎么还能如此坦荡?   他们不是应该羞耻、愧疚、无地自容,口口声声否认,陷入无休止的自我厌恶之中,挣扎痛苦,彼此折磨,走向一段无法转圜的悲剧虐恋吗?   那些描绘师徒不伦之恋的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这到底还是不是他们熟悉的修仙界???   对于他们这种天真而又复古的想法,舒凫只能致以诚挚的问候和同情:   ——弟弟们,时代变了。   师徒恋、师生恋这种设定,天然带有一点以长欺幼之嫌,原本她也敬谢不敏。   不过,她和江雪声之间的“师徒恋”,最多也就是“游戏师徒网恋”,或者“大学生爱上新东方辅导教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网游师父,新东方教师,那也是“师”啊!   不能恋吗?   要是不能恋,网游界哪儿来那么多精彩纷呈的818啊?   就在此时,周围忽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叹之声。众人无心再观赏天玑峰挨打,纷纷抬起头来,满怀尊敬神往地仰望天空。   “快看,飞来峰!是飞来峰啊!”   “不错,那就是紫微仙君的仙居,每隔百年才现世一次,我还是头一回看见。”   “果然恢弘气派,非同一般……”   舒凫和他们一样抬头望去,只见天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高居云端、雾气缭绕的缥缈山峰。   传闻中紫微仙君的世外隐居之所,飞来峰。   据说,飞来峰中别有洞天,内藏一个大小堪比九华宗的广阔秘境,紫微仙会的试炼就在其中举行。   只有首先通过淘汰赛,才能获准进入秘境之中,接受紫微仙君亲自设置的考验。   与此同时,天玑峰弟子们也在窃窃私语:“放心,别看姜若水现在咄咄逼人,她根本伤不了我们……”   ——然后,他们就听见了声音。   从他们头顶传来,如同雷霆一般震彻整片天空,在所有人脑海中轰然鸣响的声音。   【紫微仙会第一场比试,即刻开始。】   【所有人进入秘境之中,自由选择对手,落败者可以放弃并退出。待秘境中只剩百人,第一场比试就此结束。】   【现在,进入秘境。】   舒凫:“……???”   ——等一下,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这么盛大的仙会,都不办个开幕仪式,请几位门派领导致个辞、剪个彩,发表一下战前动员什么的?   刹那间,舒凫面前的光景尽数融化消失,转换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凫……”   江雪声有心伸手拉她,却没来得及触碰,昭云、司非也被肆虐的气流冲散。   只有谢芳年和风瑾瑜两团毛绒,紧紧抱住舒凫肩膀,与她一起卷入秘境之中。   不过,有升级版守心鳞在,舒凫和江雪声随时都能心意相通,通信速度更胜5G,在秘境中也不例外。   “……”   舒凫镇定自若,眨了两下眼适应环境光线之后,立刻惊喜而快乐地发现——   方才那对浑身是戏、在挨打边缘大鹏展翅的师兄妹,恰好与她传送到了同一个位置。   只不过现在,这两人早已悚然变色,惊慌失措地簇拥在一起,与片刻前的凌川和姜宝珠一模一样,好像两只瑟瑟发抖的小鸡。   “你,你不要过来!”   “我我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对我们下手,师尊不会放过你……”   你师尊不放过我?   那敢情好。   我和我男人,也没打算放过你师尊啊。   对于他们毫无威慑力的警告,舒凫微微咧开嘴角,报以一副温暖、慈爱、充满人文关怀的笑容。   “乖。很痛的,不会快。”   “……你说反了吧?!!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   白猫谢芳年叹了口气,伸出自己圆滚滚的小短腿,将龙猫——又称毛丝鼠抱在怀里,捂住了风瑾瑜的眼睛。   在直入云霄的惨叫声中,猫鼠一家,其乐融融,又是美好的一天。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过关斩将   你得支棱起来啊!   天玑峰弟子想, 他们一定是倒了十八辈子血霉,才会在今年报名参加紫微仙会,与数百年难得一遇的魔鬼撞个正着。   秘境比试中,自由度极高的大地图上, 舒凫就像一个无规律游走的红名野怪, 而且是野外地图boss。   普通玩家遇见野外boss, 结局自然是被一刀送回营地, 附赠一句亲切的“胜败乃兵家常事, 大侠请重新来过”。   至于舒凫本人, 她也的确是个称职的boss, 对待所有进入视野的活物一视同仁, 不分男女老少, 不问贵贱尊卑,见面直奔主题,干脆利落的一剑了事, 作风堪称佛系。   PS:此处所谓的“佛”,是指“众生平等”。   ——什么?如果一剑解决不了?   ——那当然是再来一剑啊!   就这样, 好好一场大逃杀,愣是被舒凫玩成了“老鹰捉小鸡”——她扮演老鹰, 满地图捉小鸡、吃小鸡, 吃得那叫一个唇齿生津, 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进入秘境后的一段时间, 舒凫几乎畅通无阻, 从地图上旋风似的横扫而过, 没有任何对手能拖延她的脚步。   九华宗、凌霄城、天衍门、玄玉宫,来自四大宗门的弟子, 几乎都与她发生过短兵相接的遭遇战,然后抱憾退场。   只是相较之下,凌霄城和天玑峰的弟子,退场时的模样都会更加狼狈一些,仿佛曾被十二级龙卷风抛上天空,免费体验一段惊险刺激的云霄飞车之旅,再从高空重重摔落下来。   ……   数刻钟后,舒凫抵达了一道蜿蜒狭长的溪谷,溪水清澈,鸟语花香,两岸皆是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山壁光滑,仿佛经过刻意打磨的明镜一般,没有半点落脚之处。   所谓的“入云”名副其实,一眼望不见峰顶,山巅尽数隐没在昏暗厚重的彤云之中,就连修士的眼力都无法看透。   说不定在地图设计中,峰顶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空气墙。   如此地形,易守难攻,最适合占据地利布置伏兵,多少有些凶险。   舒凫略一思忖,没有选择从峡谷中穿过,而是另辟蹊径,一跃登上光滑如镜的峭壁,人与地面平行,视野中的风景刚好旋转90度。   她提气凝神,将薄薄一层灵力附于足尖,在绝壁之上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场面一时间颇有武侠之风。   舒凫在体术方面炉火纯青,除了毛茸茸的龙猫窝在她胸口,蓬松柔软的触感令她分心之外,倒也没有增添多少困难。   这座秘境中无法御剑,也不能使用隐身、潜行之类的法术。为了避免引起他人注意,舒凫在潜藏气息的同时,以谢芳年传授的御物之法唤起满地碎石草叶,让其环绕在自己周身,跟随她一起缓慢移动。   在这层保护色的遮掩下,她完美融入山壁背景之中,看上去就像一团飘移的马赛克。   “小心些。”   谢芳年提醒她,“这样足以瞒过境界不如你的修士,但若是遇上金丹后期的高手,你的气息很快就会暴露。”   “我明白。”   舒凫虚心受教,“对了,谢前辈你看,这道山涧之中,是否还有其他隐蔽的机关?譬如说,我感觉水中有些……”   【为什么你要问他?】   她话音未落,脑海中就响起了江雪声的声音,【凫儿,我也在看着你。】   舒凫:“……”   不是吧阿sir,连这个都要抢吗?   有意思吗???   她试图讲道理:【先生,现在是谢前辈离我比较近,他看得更清楚……】   但江雪声不打算讲道理,而且毫不让步:【借由守心鳞的联系,我也能透过你的双眼视物,与远渡并无区别。他只不过是变身为猫,将累赘的肉.体带入秘境而已。】   舒凫无计可施,也不想在这种细节上虚耗时间,便转向江雪声问道:   【先生,你觉得溪谷中是否有机关?我心中已有猜测,既然你们都跟着,我想再确认一下,保证万无一失。】   【有啊。】   江雪声难掩得意地轻笑一声,仿佛在取笑谢白猫毫无用武之地,从容不迫地开口释疑,【这山涧看似清幽秀美,实则暗藏杀机,水下有好几处微弱的灵力流动,应当是深水中潜藏着某种凶兽。此外,你头顶的云层中亦有异样,似乎布有法阵,千万不可接近。】   【——如何,我看得和远渡一样清楚吧?】   “……”   谢芳年冷漠地转过猫猫头,松鼠般的大毛尾巴在舒凫脖颈上绕过一圈,整只猫荡秋千似的挂在她身上,“幼稚。昙华,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幼稚的男人。”   “……”   舒凫和风瑾瑜一同转过目光,不发一语地静静凝视着他。   ——拜托,老兄。   和江雪声一样幼稚的男人,不就在这里吗?   ……   撇开那些幼稚男人们的争论不提,有温柔贴心的龙猫小公主陪在身边,舒凫还是感受到了极大的治愈。   真正的圣母属性,无论何时,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这次比试,舒凫有心一试身手,并不打算借助江雪声和谢芳年的力量,最多就自己的猜想寻求一些确证。若是靠大佬取胜,想必也不可能获得紫微仙君的传承。   不过,这两人对于她的状况异常关心,总觉得有一百个对家等着暗算她,难免会忍不住开口指点。   为了避免他们胡乱泄题,舒凫一心一意与风瑾瑜闲聊,假装对两位暗搓搓相互较劲、试图围绕“谁作为师父更称职”一决高下的大佬视而不见。   他们一路穿过溪谷,沿途始终风平浪静,没有发生半点异状,气氛祥和得有些诡异。   不过很快,舒凫就感觉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   “……小白?”   那气息果然是白恬。   他正与菡萏和几个玉衡峰弟子一同,施展开类似“凌波微步”的法术,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在水面上轻盈地踏波而行,溅开一圈又一圈细密的涟漪。   “他倒是运气好,这么快就与师兄师姐们汇合了。”   舒凫见白恬没有落单,稍稍放下心来,“虽说都是些年轻弟子,但人多力量大,应该用不着我操心。”   风瑾瑜认真疑惑道:“可是舒凫,你的年纪,应该与白道友差不多啊?”   “呃……”   舒凫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只好扯着嘴角尬笑,“我早熟,早熟,哈哈哈。”   风瑾瑜还欲再问,就在这时,舒凫刚说过“不用操心”,山谷中的情形便发生了变化。   “救命!!有没有哪位道友在,谁来救救我……!!!”   不远处的山涧中,忽然有一阵惊恐而尖锐的呼救声传来,如杜鹃啼血,一声急似一声:   “救命啊!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放开!!快放开我!!救命啊!!!”   舒凫心中一凛,立即加快脚步,循声望去。   距离拉近后,只见发声之人是个容貌陌生的女修,身穿天衍门标志性的湖蓝服饰,大约是来自青鸾一族的审美。   溪谷底部大多是嶙峋怪石,少有落脚之处,但偶尔也有些平坦的浅滩。   呼救的少女就身在一片狭窄浅滩上,被一名身形高大、面相凶狠的黑衣男子从后方钳制,正在手脚并用地拼命挣扎。   然而力量悬殊,少女微弱的反抗无济于事,很快便软绵绵的没了声息。   黑衣男子目露精光,一副急色鬼模样,不仅将少女紧紧搂在怀中,而且油嘴滑舌地出言调戏:   “别叫了,小美人儿。我暗中跟了你一路,就等着这一刻……这溪谷四下无人,就算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住手!!!”   作为一名血气方刚的少年修士,白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当即一跃而出,厉声喝止道:   “你在做什么?!我等修士,来此只为一较高低,你怎能趁机非礼女子,行此卑劣之事?!!”   “……”   那男修转头望向他,丝毫没有被人撞破恶行的尴尬,反而桀桀怪笑一声,戏谑道:   “哟,又来了几个细皮嫩肉的小崽子,还挺爱多管闲事。怎么,真当自己是大侠啊?”   他贪婪的目光在菡萏脸上一转,越发笑得不怀好意:“尤其是这——”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该怎么说下去,“这小妞儿,生得真是秀气水灵,甚合我胃口,只比我手上这小美人稍差一些。你们且等一等,待我享用了美人,回头就来料理你们。”   说罢,他也不恋战,转身便踏着水面飞奔而去。   不过,此人每跨出一步,都会激起大片飞扬的水花,大约是高台跳水零分的水平,姿态愚钝笨拙,对灵力的掌控还不如白恬熟练。   白恬在外历练多年,已有几分江湖经验,自然能看出此人色厉内荏,不是什么强劲对手。   见光天化日之下少女被掳,他愈发怒火中烧,立刻纵身跟上:“恶贼,休想逃跑!”   菡萏紧随其后:“你给我讲清楚!你说我不如别人漂亮,这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可是老家池塘里最漂亮的一朵荷花!!”   白恬:“……师姐,你的重点不太对吧!!”   “舒凫,我们也追上去吧。”   另一边的峭壁上,风瑾瑜也急切地向舒凫催促道,“我担心那姑娘……”   “……唉。”   不知为何,舒凫和谢芳年都不见丝毫焦急之色,反而以一种“女儿太单纯怎么办”的长辈姿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风瑾瑜一脸茫然,玛瑙般的红眼睛眨了又眨:“舒凫?谢前辈?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瑾瑜,你没看出来吗?”   舒凫老气横秋地摇头叹息,“也是,你不善体术,可能看不出来。”   “你仔细想一想,方才那男子钳制姑娘的时候,手臂根本没用力,也没有压迫咽喉,她怎么可能一转眼就昏倒?”   风瑾瑜一怔:“这……也许,他使用了药物或法术……”   “既然如此,他直接下手就是了,一直假模假样地勒脖子干什么?手端着不酸吗?”   舒凫干脆地指出道,“而且,他调戏天衍门女修时语气自然,轮到菡萏就支支吾吾,好像在背台词一样。你再想想,这又是怎么回事?”   说完,她也不等风瑾瑜回答,扬手甩出一道无形剑气,击碎了对面一道山壁,刹那间只见碎石纷飞,如同骤雨一般朝向飞身遁逃的男修砸去。   紧接着,她们便从高处清楚看见——   方才还将天衍门少女麻袋一样扛在肩头的男修,仓促遇险之际,竟然毫不迟疑地将她搂在怀中,同时祭出防御法器,抵挡了大部分迎头洒落的石雨!   即使如此,仍然有零星的碎石砸落在他肩头、后背,男修额角一抽,隐约流露出痛苦之色。   与此同时,他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女突然睁开双眼,关切地低声道:“师兄,你怎么样?痛不痛?”   “我没事,师妹你无碍就好。都怪我学艺不精,竟然连区区石块都抵挡不了。”   男修咬牙道,“别睁眼,会被那些人发现的。奇怪,山石怎么会突然崩塌?这也是秘境的机关吗?”   风瑾瑜:“…………”   “看见了吗?”   面对惊讶的小公主,舒凫开始手把手现场教学,“那男修自身修为不精,以法器御敌,显然同样出身于天衍门。”   “也就是说,这两人应该是一对恋人,故意做戏引人上钩。在溪谷前方,一定有天衍门弟子布置的陷阱。”   “至于他为何在菡萏面前语塞……大概是因为,假装调戏自己女朋友事小,在女朋友面前调戏其他姑娘事大。所以,他后来特意补充了一句‘你不如我手上的美人’。但愿菡萏得知真相以后,不会与他们置气。”   “……”   风瑾瑜第一次见识这种正道弟子的小心机,不由惊叹道:“原来如此。舒凫,你的心思和眼力果然细致入微,我还需多向你学习。”   “不,这倒也不是……”   舒凫干咳一声,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鬓角,“其实是因为我见过真骚,这些个强行装骚的正经人,论变脸技术还不如谢前辈,我一眼就看穿了。是吧,谢前辈?”   “走吧。”   往事不堪提,谢芳年没好气地打断她道,“一同去看看他们布置的‘陷阱’,究竟是何等天.衣无缝。早些让其他人出局,这场比试就能尽快结束。”   “好好好……”   ……   ……   与此同时,在秘境以外的朔月城中,江雪声以水镜之法投映,带着柳如漪一起观看秘境中的景象。   其他同伴都进入其中,江雪声有移动式摄像机,只有大鹅被排除在外,未免太可怜了。   然而,江雪声难得的体贴,却只换来了柳如漪的幸灾乐祸:   “先生,我瞧其中景象,他们倒像是一家三口,严父慈母带个傻孩子。小师妹向来与凤凰亲近,你得支棱起来啊。”   “毕竟凤凰有毛,先生你就……”   “如漪。”   江雪声一手撑着侧脸,笑眼弯弯,温文和善地望向他,“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用你全身的毛做一床被褥,天天在上面滚,让你知道我需不需要‘支棱’。”   柳如漪“噗”地一口茶喷了出来。   ……不是,这威胁也太贱了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剑亦有道   凡事都该有个了断,比如说我断你   在蜿蜒曲折的溪谷尽头, 矗立着一道高逾数百尺的雄伟瀑布,悬泉飞漱,清荣峻茂,疑似银河直落九天。   断崖之上, 借着浓郁水汽和如雷水声的遮掩, 七八名身着湖蓝色道袍的天衍门弟子固守在一处, 紧张不安地等候着。   其中一名年长些的女修面色凝重, 眉宇间忧虑重重, 长声叹道:   “我总觉得, 我们这样做是在利用他人的侠义之心, 终究不好。”   此言一出, 立刻有人附和:“是啊。而且‘女子被非礼’什么的, 我们拿这种事来骗人,未免有些太过轻浮了。”   “没错。万一对方是个受过非礼的女修,因此怒发冲冠, 落入陷阱,我们实在胜之不武啊。”   “各位所言极是,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   为首者是个娃娃脸的白净男修,同样面有难色, 但还是努力说服众人, “只是人人皆知, 我们天衍门多为器修和阵修,善守而不善攻, 若不能将对方引入阵中, 此战必败无疑。因此, 我们只能利用地形,在此布下阵法。”   另一名伶俐嘴快的年轻女修道:“陷阱都布好了, 总得引人入套啊。师姐你想想,在我们眼中,还有比‘采花贼’更气人的东西吗?”   “采花贼自然不是东西,但假扮采花……”   “正因为采花贼不是东西,所以我们假装采花,才能让其他修士愤怒,继而冲动冒进,一头撞入我们的陷阱。师姐,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计策啊。战术,对,这就是战术!”   “这……我说不过你。”   年长女修摇头,又转向另一对面相柔和的男女,“清柳、清荷,你们以为呢?你们兄妹俩向来有主见,怎么今日却一言不发?我知道你们受了伤,灵力尽失,但主意总该有一个。”   那“清柳”摇了摇头,闷声道:“我没意见。就这么办吧。”   清荷也跟着摇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沉默不语。   年长女修微微一愣,温厚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唉,你们连‘师姐’都不叫了,看来对我意见颇深。也是,我空占着师姐的名号,却不能带你们取胜,难怪你们生我的气。”   为首的娃娃脸男修忙道:“师姐切莫如此。为了仙会的传承,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事成,我们取胜以后,一定会诚心向受骗的道友赔礼道歉,请求他们原谅。”   年长女修见他态度诚恳,只好点头道:“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也不能总受师姐管束。罢了,到时候我与你们一同道歉,看别人是否愿意谅解吧。”   “对了,话说回来……”   她探出半个身子,忧心忡忡地向瀑布下方望去,“钟师弟他们一直挂在瀑布底下,水流又冷又急,不会有事吧?”   只见湍急的水流之中,几名男修被绳索缚住双腿,头重脚轻地倒挂在悬崖上,一刻不停地遭受瀑布冲刷。   他们似乎被挂了很久,一个个脸色发白、东倒西歪,活像一排风中凌乱的咸鱼。   其中有个上身赤.裸、肌肉结实的青年,大约就是女修口中的“钟师弟”了。他闻言抬起手来,向悬崖上比了个拇指,表示“不要慌,问题不大”。   “师姐,这也是计策的一环。”   年轻女修解释道,“待师弟师妹回来,对方看见地形,难免会怀疑有诈。钟师弟他们挂在这里,旁人才会相信,我们确实是一群为非作歹的恶徒,以折磨他人为乐。”   有人插嘴道:“可我们扮演的是采花贼啊。既然如此,是不是找几个女修挂在这里,效果会更好?”   “那不行。”   娃娃脸男修立刻否决,“为了投机取巧,让师妹协助我们做戏,已是不妥。男子阳气旺盛,像这样吃苦挨冻的事情,合该由我们先上。”   悬崖下那位钟师弟又比了个拇指,表示一切OK,莫得问题。   就在这时,年轻女修敏锐地察觉气息,连忙道:   “各位噤声,有人来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负责扮演诱饵的两名弟子,以及紧追其后的白恬一行人。   “……”   这一追一逃间,天衍门男修浮夸的挑衅声、白恬义愤填膺的痛斥声不绝于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舒凫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瀑布,仔细观察周围环境。   一见之下,她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只见那天衍门男修抵达溪谷尽头以后,立刻纵身一跃,抱着怀中的师妹飞快登上峭壁,同时不忘撩拨白恬的怒火:   “怎么样,小兄弟?我同伙都在上面,你敢不敢追上来?”   白恬自然看得出地势凶险,刚生出几分踌躇,一见修士们被挂在瀑布底下受罪,顿时目眦欲裂,心头怒火“噌”地窜起三丈高:   “你们这是做什么?!不光非礼女子,还要这样折辱对手吗!!”   天衍门男修单手叉腰,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正是如此,你待如何?”   舒凫:“……”   ——老兄,你这是哪个村进修回来的演技啊?未免太富有乡土气息了吧!   不得不说,这演技虽然又土又粗糙,但的确很像个毫无格调的炮灰龙套。白恬与其他九华宗弟子气怒攻心之下,一时竟没有发现端倪。   再者说,正派弟子如此自毁形象,又有谁会想到呢?   天衍门男修见状,表演得越发卖力,愣是将话本中的反派台词翻来覆去背了好几遍,直说到口干舌燥、唾沫横飞,嗓子眼里火烧火燎,只好深吸一口空气中充盈的水汽。   倒挂在瀑布下的“钟师弟”等人也很配合,互相递个眼色,一同开始声嘶力竭地呼号:   “救命啊——救命啊——道友救命啊——”   一时间,原本清幽静谧的山谷中鬼哭狼嚎,鸟雀惊飞,怎么看都不像是阳间画面。   “……”   舒凫一脸蛋疼地捂住耳朵,“天衍门的哥哥们,倒也不必如此卖力吧。”   在天衍门竭尽全力的尬演之下,正直的九华宗弟子们终于按捺不住,纷纷亮出兵刃,长身而起,试图沿着绝壁登上瀑布顶端,解救那些被困的修士。   然而,就在他们跃起那一刻——   白恬忽然察觉,自己的右腿被细线轻轻勾了一下。   那种感觉,就好像无意间点燃了火.药引线一般,令人心头一沉,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不对!!”   白恬头一个反应过来,立即高声呼喊,“各位,快撤——!!!”   他发现得太晚了。   就在众人跃起那一瞬间,天衍门布置在瀑布周围、如同红外线一般密集的灵力细线被拨转,进一步牵动了埋藏在三面岩壁上的法器。   刹那间,所有不可见的炮口同时转向他们,一齐喷射出炫目的火花!   “……?!!”   “什么……!!!”   “火云枪!”   菡萏临机应变,立即召唤出自己的法器对抗,“大家小心,都到我身后来!”   “菡萏师姐!”   “师姐,你自己也当心啊!”   其他弟子同样都是法修,各有专长,急忙运使各自擅长的五行法术,抵挡天衍门的枪林弹雨。   然而,尽管他们醒悟及时,终究被天衍门抢占先机,又身陷奇门阵法之中,周围密布的细线一刻不停地变换位置,令他们束手束脚、寸步难行,瞬间落入了被动挨打的困境。   ……   而另一边,舒凫对天衍门的机关感叹不已:   “这规模,这阵仗,这就是传说中‘半径二十米的绿宝石水花’吧。”   说完,她转头迎上谢芳年和风瑾瑜困惑不解的眼神,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感觉到一种“高处不胜寒,jojo梗没人陪我玩”的孤寂。   “半径二十米的绿宝石水花”,总而言之,就是一种十分强悍霸道的阵法,踏入其中一步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除非你能让时间暂停,逐条破坏所有的灵力线,或者一路直捣黄龙,击溃阵法师本人。   舒凫有心帮白恬一把,但又不想过早暴露自身,灵机一动,暗中给白恬传音道:   【小白,我是舒凫。你怎么样?】   【舒凫?!你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你??】   白恬喜出望外,却机智地留了个心眼,没有将喜色表现在脸上。   【我们现在很不妙!天衍门这个阵法,只要轻轻触碰一下灵力线就会启动,根本避无可避啊!!】   舒凫会意地笑了笑,干脆道:【既然如此,那就将灵力线全部斩断吧。】   白恬:【什么……?】   舒凫:【在这溪谷底下,有许多沙砾碎石。你使用风系和土系法术,将它们从水中捞出来,全数投入到天衍门的阵法之中。】   白恬:【可是这样一来,那些碎石触碰到灵力线,一样会触发阵法啊!】   舒凫:【放心,我自有办法。】   白恬不明就里,但怀着对舒凫的信任,最后仍是依言照办。   他用土系法术牵引水底的碎石和土块,再用风系法术将其卷起,眼一闭、心一横,然后注入全部灵力,不管不顾地向阵法中全数掷出!   “怎么回事?!”   天衍门弟子大惊失色,“他疯了吗?这样一来,周围所有的机关同时被触发,他们会身受重伤的!”   “我们没打算做到这一步啊!”   “有谁带着防御和治疗用的法器?赶紧上去挡一下,别闹出人命来!”   “别啊,我可不想这样取胜……”   下一秒,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同时归于沉默,就像一百只鸭子被命运扼住了咽喉。   因为,他们清楚地看见——   那些“碎石”击中灵力线之后,非但没有触发机关,反而如同吹毛断发的利刃一般,将触及的灵力线尽数斩断了!   数百枚砂砾碎石,仿佛天女散花一般泼洒出去,每一粒都准确地击断一道细线,顷刻间便将整张密集的灵力网撕毁大半。   ——这也是当然的。   就在白恬挥洒碎石暴雨的同时,舒凫已将“自在箫”的碎片混入其中,并且附上了自己的剑气。   一般的物体或灵力触碰细线,的确会触发机关,导致天衍门预先布置的法器开火。   但是,舒凫的剑气不同。   “被剑气斩断的灵力线,在牵动机关之前,灵力就会消散,相当于被我当场消除了。”   舒凫用指尖点了点太阳穴,“这活儿精密度堪比白金之星……唉,算了,反正你们也不知道‘白金之星’是什么。”   “总之,师前辈不愧是天衍门祖师爷,他的道具果然好用,每天都能开发出新玩法。”   “这,怎会如此……”   天衍门弟子万万没料想到这种变故,一时间面面相觑,方寸大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对了,钟师弟!”   有人回过神来,“阵法被破,他们要冲上来了!赶紧把钟师弟放下来!”   手忙脚乱之中,他们没有注意到——   天衍门弟子之中,方才一直沉默寡言的“清柳”和“清荷”两人,正从背后缓缓靠近其他人,手按剑柄,目光冷峻如冰。   接着,剑光一闪。   “师弟,小心!!”   那年长的女修最先反应过来,阻拦已是不及,只好抢上前将师弟挡在身后,被“清柳”手中的佩剑洞穿肩膀,瞬间血流如注,痛呼一声软倒下去。   另一边,“清荷”的长剑亦如毒蛇出洞,直奔那对戏精情侣之中的女修而去。   不过这一刻,那名浑身是戏的男修不演也不作了,他看上去既不凶悍,更不猥琐,挺身拦在道侣面前,再次祭出了方才防御落石的法器。   “不对,你不是清荷,你也没有失去灵力!你们、你们究竟是……”   话音未落,“清荷”的佩剑已将法器制造的屏障生生洞穿,一剑直刺向男修胸口。   “师兄!”   被他护在身后的少女惊叫一声,飞身上前,来不及取出法器,只能用白皙的手掌死死握住剑身,“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假扮我天衍门弟子!”   “清柳”冷笑一声,反手揭去脸上面具,露出另一张截然不同的端正面孔。   “在下平如海,乃九华宗天玑峰,靖海真人座下首徒。”   “——怎么,只兴你们蒙骗九华宗之人,就不兴我们先下手为强,混入你们中间吗?”   “清荷”同样展露出真容,嫣然一笑,却是个娇俏甜美的女修:“周如沐,靖海真人次徒。”   平如海,周如沐。   这一对金丹期的剑修,就是靖海真人门下最拔尖的种子选手,取代了原著中齐玉轩的地位,被昭云称为“破锅配烂盖,活该套麻袋”。   单论年纪,他们比柳如漪还要大上一些,基础功夫扎实,与凌凤卿、贺修文之类的嗑药选手不可同日而语,算是一双实打实的硬手。   顺便一提,他们一直觉得“柳如漪”这名字抄袭自己,对此很是不屑。每次靖海出言贬斥柳如漪的妖修身份,他们都会在一旁摇旗助威。   “……”   天衍门阵脚大乱,与此同时,一头雾水的白恬和菡萏也相继登上了悬崖。   “平师兄,周师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白恬皱眉,扭头望向负伤的天衍门弟子,“还有这些……等一下,这不是何师姐吗?!还有王师兄、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白恬曾经在天衍门交换过一段时间,自然有几个相熟弟子,恰好就在其中,也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   平如海没有回答他。   回答他的,是凶兽般冷酷而狠戾的一剑,直逼少年胸前气海。   白恬:“……?!!”   要知道,平如海此剑系靖海真人亲授,乃是修仙界一等一的灵剑。若是被这一剑刺中胸前,即使不死,也必然元气大伤,损毁修为。   白恬惊怒交加,震声道:“平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傻白恬,谁让你自己撞枪口上?看在同门的份上,我们本该放你一马。”   周如沐站在一边,把玩着佩剑笑道,“不过,你和摇光峰关系那么好,一向在宗门里拉偏架,还扯着白涟真人的大旗当虎皮,我们早就看不顺眼了。呵,摇光峰……这种收留妖修、倒行逆施的地方,本就不该留在九华宗。师尊仁慈,这些年才没和他们计较。”   “你说,要是让你吃点苦头,那个耀武扬威的小丫头会不会伤心呢?唉,瞧她那没心没肺、厚颜无耻的模样,也许根本不会在意吧。”   她同样没有等到回答。   回答她的,也是一道剑气。   那道剑气破空而来,不仅与平如海的佩剑撞个正着,将剑尖打歪三寸,更从周如沐颊边掠过,将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划开了瓢。   论剑意之锋锐,这一剑已经足以纵横四海。即使如此,亦只能让平如海手中的剑锋偏离三寸之差。   由此可见,靖海真人作为原著龙傲天男主的师尊,确实有几分本事,他的首徒也不是寻常水货。   只是,与天花板明潇相比,他们还不够看就是了。   “什么人?”   周如沐蓦地一惊,刚要回身出剑,却只见一道庞然黑影落在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动胳膊,铁扇大的巴掌左右开弓,“啪啪啪”地招呼在她脸上。   ……怎么回事?!   对手不止一个???   周如沐同样深得靖海真人真传,修为不浅,肉.体强韧,这几巴掌胜在出其不意,不足以让她负伤,却扇得她脸颊泛红,耳鼓嗡嗡作响,精神伤害远在身体之上。   她咬牙切齿地抬头望去,刚想怒喝一声“何人造次”,却发现打她的不是修士,而是一只高大魁梧的熊猫。   ……熊猫?   紧接着,从摩拳擦掌的熊猫身后,传来了女子清凉凛冽的声音。   舒凫的声音。   “气海、丹田、琵琶骨……你们天鸡峰使剑,还真是会朝好地方招呼。就像你们的嘴,每次说话都这么好听。”   “这一回,我们是时候做个了断了。你说得对,我哪儿会伤心呢?看你们送上门来,我可真是开心坏了。”   “——唐果,给我打烂她的嘴!”    第一百四十七章 乱我心曲   一顿操作猛如虎,干遍人间二百五   绝壁之上, 舒凫与平如海、周如沐各自仗剑而立,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相互对峙。   三人沉默不言,衣袍和鬓发被强烈的天风吹起,目光却始终一动不动地凝注在对方身上, 飞溅的水花刚一靠近, 就被他们周身翻涌的灵力蒸发。   绝谷。悬崖。飞瀑。剑客。恩仇。   远远望去, 这一幕确实很像武侠故事中的决战景象, 充斥着一段凛然肃杀的剑意。   ——如果没有熊猫的话。   如果没有熊猫的话。   重要的事情说两遍。   舒凫与天玑峰之间的决战, 其独特之处就在于, 场上不仅有她, 有对手, 还有五只摆开格斗架势、严阵以待的熊猫。   “唐杲”是熊猫之中的大哥, 唐双、唐果、唐画、唐欣都是他的弟妹,在二十年间长成了威武雄壮的功夫熊猫。   当然,没长大的熊猫幼崽也有, 而且深谙卖萌争宠一道,同样是动物园中的别样王者, 连精于此道的博美都自叹不如。   舒凫当年救下熊猫那会儿,从没想过他们会成长为今天的模样。   不得不说, 熊猫, 拥有无限的潜力和可塑性。   “你……你们……”   周如沐被唐果逮住空隙抽了几熊掌, 嘴倒是侥幸没烂,但脸蛋红肿得像个发面馒头——还是和着玫瑰花瓣一起蒸那种, 煞是鲜亮好看。   她好不容易抽身远离, 刚想还击, 又被五只熊猫团团围住,顿时急怒攻心, 恨不得当场破口大骂。   ——她好歹也是天玑峰最优秀的剑修之一,舒凫竟然让熊猫对付她???   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周师妹,冷静。”   平如海倒是语气镇定,面容冷肃,连手中的长剑都没有动摇一分,“显然,她无法同时对付我们两个,此举只为拖延时间,乱你心境,为自己争取到可乘之机。你若受她挑拨,那便是落入了她的算计。”   舒凫:“……”   ——我还有这等算计,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她上下掂量了平如海几眼,觉得他的确有这么说的底气。   剑修,金丹后期,气息沉稳浑厚,灵力丰沛精纯,一看就不是靠灵丹妙药、天材地宝养出来的花架子,很有些稳扎稳打的苦功在身上。在天玑峰修炼之际,说不定也是个“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的勤勉少年。   同理,周如沐也是一样。   虽然她脾气急躁易怒(因此被熊猫抽了个措手不及),又有种天真而残酷的恶意,但能够一剑击穿天衍门法器,剑上的造诣只怕不低。   这样一来,舒凫反倒不理解了。   ——好端端的,这两人发什么疯?   ——莫非是平时学习刻苦,压力太大,把脑子给烧坏了?   她这人一向谦虚好学,不懂就问:“两位,我始终不明白,你们天玑峰之人,对摇光峰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摇光峰有妖修,不错。我与昙华真人先为师徒,后为道侣,这也不错。可是这一切,到底关你们什么事啊???”   ——“管好你自己”,就没有人这么教过你们吗?   平如海闻言,冷漠地嗤笑一声,仿佛舒凫问了个愚不可及的问题:   “妖乃兽类,师徒乱.伦乃天理不容。摇光峰与禽兽为伍,又纵容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人人得而诛之。”   舒凫拖长腔调:“哦——”   这么大义凛然,难怪原著中女主被虐到黑化入魔的时候,这些纵容霸凌的叉烧学长,都积极活跃在追杀她的第一线上。   顺便一提,原女主所谓的“入魔”,其实就是暴起打伤了姜宝珠,以及其他几个长期欺凌她的恶毒女配。   就这。   在天玑峰,这就该死。   舒凫心想,这实在是一种独特的道德洁癖。自己像猪猡一样在泥地里打滚,还要指责岸边的白鹤羽毛上落了灰。   横批:真就瞎呗?   当然,也可能是泥塘太黑,没法照清他们的倒影,让他们一身泥泞而不自知。   “师兄,与她废话什么?”   周如沐不屑地轻哼一声,撇嘴道,“她要是知耻,一开始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平如海讽刺地牵了牵嘴角,手中长剑斜挑,冷冷道:“不错,出剑吧。既然你我都是剑修,不妨在剑道上一决高——”   “下”字还没从他舌尖上滚出来,只见寒光一闪,舒凫手中的孤光剑已经如游龙一般刺了出去!   “你?!”   平如海立即横剑招架,但双剑相交之下,仍被舒凫灌注于剑上的力道击退半步,沉下脸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姜若水,你怎会如此不知礼数?昙华真人是怎么教你的?”   舒凫只觉得虎口隐隐发麻,心中暗自诧异,却没有半分表露在脸上,不动声色地挽了个剑花,扬眉笑道:   “哦,先生告诉我,天玑峰多多少少沾点脑瘫。面对你们,打脸要趁早,废话要少听,否则脑瘫可能会传染。”   “什么脑……唔!!”   舒凫不等他回过神来,抬手又是一剑刺出,同时分心二用,驭使自在箫的碎片牵制周如沐,让熊猫们不至于为她所伤。   与此同时,九华宗和天衍门的弟子也纷纷反应过来,顾不上相互竞争,当即便要一拥而上。   周如沐轻蔑冷笑:“就凭你们,也想与我交手吗?”   她方才被舒凫和熊猫杀了个措手不及,如今渐渐恢复冷静,轻盈矫捷的身法施展开来,在五只熊猫和十余名弟子之间灵活游走,竟是丝毫不露败象,甚至隐隐有占据上风之势。   这也难怪。   剑修善战,常有越级杀人之事,舒凫便是个中行家。更何况这一次,剑修周如沐的等级远胜于其他人。   在场众人中,只有菡萏仙子的修为相当于金丹初期。天衍门那位“师姐”已经被平如海一剑送下场,其余弟子的攻击性法器大多用来布置陷阱,此刻手无寸铁,又没有阵法相助,论战斗力还不如半只熊猫。   尽管战斗力不如熊猫,但他们偏偏还格外英勇,几乎是争先恐后地上前送菜:   “清柳和清荷在哪里?!”   “他们没事吧,还活着吗?!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聒噪。”   周如沐秀眉一拧,右手一剑格开熊猫利爪,左手长袖中又冒出另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直直刺向一名天衍门弟子腰间,“咋咋呼呼,大惊小怪。我们能做什么?只是将他们打昏,又拓了两张面皮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们被打昏后弃置荒野,万一遇到妖兽或其他修士,会发生什么也不好说就是了。大家都是对手,我没必要照顾他们吧?”   “你们……!!”   “平道友。”   短短数息间,舒凫已经与平如海交换了十余招,各自惊讶于对方的实力,“天衍门同样心怀算计,愿赌服输,骗过他们是你的本事,这一局你胜得理所应当。但下手之际,不该留有三分余地吗?”   “紫微仙会,终究只是一场比试。各门各派都在相互算计,场上各施手段,场下各有仙途,只需获胜即可。既然无冤无仇,胜负之外的事,倒也不必做得太绝。”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自然,我与你们有冤有仇,不在此列。我见诸君多傻×,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对此,平如海只是冷冷抬眼,不痛不痒地回了她一句:   “天衍门的仙途,与我何干?”   “……”   舒凫目光微微一凝,身形旋转,手中长剑去势更急。   “说的也是。”   “——既然如此,我就可以放心下手了。”   这些年来,秋掌门几次试图整顿天玑峰,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天玑峰“嫉恶如仇”、“急公好义”,斩妖除魔向来积极(因为太积极,也误杀过无害的妖兽),门下不乏优秀弟子,虽然偶有嘴贱之举,但每次都被摇光峰怼出十里地,只能自己关起门来骂娘,实乃无能狂怒的一群弟弟。   秋掌门再怎么看不惯,也只能批评教育,略施薄惩,总不能在他们关门骂娘的时候破门而入,大喊一声:“你们被逮捕了!”   至于靖海真人,那就更难对付了。   不管怎么说,都没有因为“宗门长老批评师徒恋”,就将长老革职查办的道理。   原本,舒凫也不打算与这群弟弟较真。   不过这一次,他们在紫微仙会中的冷酷行径,让舒凫意识到——一旦让这群弟弟做了带头大哥,只怕不会比凌霄城好到哪里去。   在天玑峰弟子心中,只有自己的道途值得看重,只有自己信奉的“道义”值得遵守。   他们对旁人漠不关心,却不容旁人拂了他们的意,不仅是一群弟弟,还是一群圈地球自萌的宇宙警察。   秋掌门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温柔,所以才镇不住这群妖孽。舒凫想。   天玑峰乍一看只是有点贱,其实心性早已走偏,此时正需要下一剂猛药,将他们落枕的脖颈扭转360度。   ——什么,旋转360度可能会死?   ——很遗憾,这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悬崖之上,舒凫与平如海各展修为,一时间四周剑风呼啸,寒意森森,似有千万道剑光交错,激荡的剑气在水面上掀起惊涛骇浪。   舒凫心知难以速战速决,又担心白恬安危,心念一转,手腕微不可察地偏转一个角度,一道剑光从平如海身边掠过,直直撞入瀑布底下的山涧之中。   平如海见舒凫失手,只道她气力不济,心中大为快意,立刻乘胜追击,一剑紧似一剑,剑锋有好几次都削断了舒凫的发丝。   【不愧是靖海的得意门生,果真有些难缠。】   与此同时,隐身暗处的谢芳年渐渐按捺不住,传音向舒凫道,【需要帮忙吗?】   早在舒凫露面时,谢芳年便暗中藏身于一旁观望,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龙猫风瑾瑜,则被他们强行塞入了画卷之中,以免不测风云。   【谢前辈,我……】   不等舒凫回答,江雪声便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远渡,凫儿自有打算,莫要闹她。】   谢芳年不快道:【她还有什么打算?这平如海不是易与之辈,不如我……】   【谢前辈。】   舒凫在传音中笑道,【放心吧。对付他,我还用得着作弊吗?万一有魔修混入,你再出手也不迟。】   说罢,她忽然纵身一跃,头也不回,笔直投向飞流直下的瀑布之中。   “舒凫?!”   白恬大惊之下,险些被周如沐一剑刺中,“你做什么!!”   “哼。我道她有多厉害,还不是与旁人一般狼狈逃窜。”   平如海自负地讥笑一声,同样飞身而下,仗剑追向舒凫,“痴心妄想。你既然现身,还想从我手上逃脱吗?”   “……”   舒凫维持着自由落体的姿势,忽然回眸冲他一瞥,双眼弯弯,脸上绽开个灿烂的笑:   “是吗?我倒是想奉劝你一句,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下一刻,她的身形忽然在半空中急转,硬生生止住坠落之势,从距离水面数尺高的位置平平滑开,连衣角都没有溅上半点水花。   “……??”   平如海的剑术以刚猛霸道著称,身法却不像舒凫这般轻灵,难以收住去势,眼看就要如鹈鹕般一头撞入水中。   但他不慌不忙,双眼始终紧追着舒凫的去向,同时在空中调整姿势,将灵力汇聚于足底,准备以双足稳稳站立在水面上。   因此,平如海没有注意到——   在舒凫一剑“击偏”之后,水底缓慢浮起了一缕浅淡的红。   就在他足尖浸入水中那一刻,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原本远离水面的微弱灵力源头——一条形似大白鲨的怪鱼猛然跃出水面,张开密布着尖刀般利齿的血盆巨口,狠狠咬向了他的双腿!!!   在怪鱼额头上,还留有被舒凫剑气擦伤的血痕。   “什么……?!”   【这山涧看似清幽秀美,实则暗藏杀机。水下有好几处微弱的灵力流动,应当是深水中潜藏着某种凶兽。】   ——这是舒凫刚一进入溪谷时,就已经掌握的信息。   天衍门那点微末道行,在她眼中还不够看。既然要利用地形,自然是连其中原有的陷阱一同利用。   同时,舒凫在途中也注意到,白恬一路踏波而行,却没有引来凶兽袭击。   她据此推测:多半只有在水上交战、引发巨大声响,或是有人坠入水中时,才会引起这些怪鱼的注意。   一般来说,触发条件越是严苛的陷阱,其威力就会越强。   “什……放开!你这妖物,还不快放开我!!”   平如海当机立断,反手一剑刺向那条怪鱼,却还是慢了半拍,被怪鱼猛地一口咬住小腿,利齿深深嵌入皮肉,生拉硬拽地向水底拖去。   ——这条怪鱼的蛮力,以及肉.体的坚韧程度,竟然不在金丹修士之下!   “妖物,竟敢将我的腿……姜若水,你算计我?!”   “当然。”   舒凫一脸理所当然地弯唇笑道,“腿长在你身上,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她一扬手取出重剑“斩楼兰”,作势要向平如海头上砍去。   【慢着,凫儿。】   江雪声见状,立刻出声制止她,【换一把,别脏了我的剑。】   舒凫无奈地一扯嘴角,反手换了谢芳年铸造的重剑——与江雪声的“斩楼兰”对仗,舒凫给它取名为“玉门关”。   【等等!】   谢芳年高声喝道,【他的剑不能弄脏,我的剑就能吗?昙华,你莫要欺人太甚。魄月琴之事,我尚未原谅……】   “…………”   舒凫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又将本已收起的“斩楼兰”取了出来,双手各持一把,纵身一跃而起——   咣!   她手中两把门板似的重剑,好像敲锣一般,重重拍在了动弹不得的平如海两颊。   “唔呃……!!”   江雪声:【……】   谢芳年:【……】   伴随着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平如海原本微微突出的颧骨顿时凹陷,整个人都被原地拍扁了两寸。   “很好,解决一个。”   舒凫利落地收回重剑,掸了掸双手,刚要纵身回到悬崖上助阵,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   琴声舒缓悠扬,不绝如缕,如盛夏间淙淙流水之响,如严冬里簌簌落雪之声。   “…………”   虽然旋律优美,但不知为何,落入耳中后却莫名令人心生烦躁之感,原本清明的脑海逐渐混沌,甚至隐约有些作呕。   “……”   舒凫一手按住太阳穴,沉心静气,平复自己稍显紊乱的气息,【先生,谢前辈。这琴声是……?】   【怎么回事?】   谢芳年身为剑修,对音律同样只是一知半解,疑惑道,【昙华,你也设计跟进来了?不对,你虽然不怎么说人话,但琴音还不至于这般刺耳,比舒凫弹得像样多了。】   然而,江雪声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心思,厉声道:   【凫儿,快带着其他弟子离开!即刻动身,不可耽搁!】   【那琴音非比寻常,能勾动修士心魔,诱使人走火入魔,陷入不分敌我的疯狂之中。若在此久留,后果不可收拾。你们怕是被高阶修士盯上了!】   “什么?!”   舒凫的心境本就开阔豁达,更有江雪声的“守心鳞”护体,可保心魔不生,其他人却没她这么幸运。   事不宜迟,舒凫立刻一跃登上悬崖示警,却只见周如沐和几个弟子已经光速中招,正在毫无章法、不顾死活地相互拼杀,熊猫们根本阻拦不住。   周如沐眼中布满血丝,面容狰狞扭曲,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凭什么?我比她早入门那么多,一直刻苦修炼,为何她有幸得到昙华真人青睐,就能轻松胜我一筹?”   “我本该是明潇真人之后最出色的女剑修,全都是因为她,原本属于我的关注才会被抢走!自从她入门以后,我便生出了心魔,一直卡在金丹中期不得寸进。再这样下去,万一连师兄都认为她更优秀……”   “不,不会的。虽然她剑术胜过我,但她品行不端,处处与天玑峰作对,平师兄一定看不上她……”   舒凫:“…………”   怎么说呢。   这还真是个异常正当的理由,比“师徒恋就该浸猪笼”靠谱多了。   与此同时,悬崖下的平如海也在怒火灼烧、琴音激荡之下被挑起心魔,发狠挣脱鱼口,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小腿和半身碎裂的骨骼,浑浑噩噩地朝向舒凫逼近。   “……不是,我说。你们两位,之所以进步不如我快,其实都是因为自己想太多,心魔太严重吧?”   舒凫长叹一声,转头向意识模糊的平如海望去:   “所以说,你的心魔是什么?也是因为我吗?唉,我就是如此强大而美丽,潇洒而帅气,你们这样让我很为难啊。”   “……”   平如海双眼熬得血红,一眨不眨地瞪视着她,其中深沉的恨意如有实质,仿佛要化为利刃将她捅个对穿。   然后,他开始机械地蠕动嘴唇。   “凭……什么……”   熟悉的开场白。   熟悉的嫉恨神态。   ——但紧随其后的,却是舒凫做梦也没想到的话语。   “凭什么,她就能罔顾人伦,与自己的师尊双宿双飞,还不用遭受世人唾骂……”   “而我……我仰慕明潇师叔多年,一心渴望转投到她门下,能与她亲近一二。然而,我却始终无法表明心迹,只能远远观望,独自忍受煎熬……”   舒凫:“噗————————”   其他九华宗弟子:“噗————————”   你嫉妒的是这个啊————?!!!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锤定音   有些人活着,却已经凉透了   现代人之间流传着一句俗语, 名为“恐同即深柜”,舒凫也时常用来调侃。   她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在修仙界目睹这句俗语的另一种版本。   这个版本名为——“恐师徒恋, 实际上自己超想搞师徒恋”, “哪怕不是师徒, 也要创造条件搞师徒恋”。   以及, “你真正的师父, 原来只是个传道授业的工具人”。   不仅是舒凫, 白恬、菡萏等一干九华宗弟子, 还有天衍门的吃瓜群众, 都在这峰回路转的剧情面前惊呆了。   在震惊之余, 他们投向平如海的目光之中,甚至多了一层敬畏的意味。   那目光中蕴含的话语是:   ——大兄弟,你很敢想啊!!!   明潇真人, 那可是天下第一剑仙,心中唯剑, 万般风景不入眼,你确定她知道你是谁吗???   人人都有痴心妄想的权利, 妄想本身不是问题。舒凫穿越以前, 也曾经妄想过自己和纸片人相亲相爱。   但是, 修仙人士因妄想而生出心魔,还迁怒到他人身上, 这就非常搞笑了。   相比之下, 那位刁钻恶毒的师妹周如沐, 简直是好正常一个反派啊!   不过,眼下不是为这两人而感慨的时候。   就在平如海和周如沐深陷心魔、激情自爆的时候, 扰乱人心的琴曲仍在继续,旋律逐渐转急,越发将众人撩拨得气海翻涌,心乱如麻。   难怪江雪声如临大敌,在这样的琴声中待久了,就连舒凫也感觉心中烦闷,只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骂两句娘。   再看其他弟子,有些和周如沐一样一触即溃,心神失守,红着眼与身旁的同门厮杀在一处;有些还能勉强支撑,但除了修为最高的菡萏之外,一个个都感觉头晕目眩,立足不稳,晕车似的东倒西歪。   “各位,麻烦你们背一下这些小朋友。唐杲,你在前面开路。”   舒凫一边向熊猫们叮嘱,一边转过身去,趁平如海纠结痛苦之际,扬手一记重剑拍在他后颈,将他打成个两眼翻白的失智男孩。   同时,她暗中向谢芳年传音道:   【谢前辈,劳烦你前去找一找琴声的源头,一旦找到便回来寻我,切莫打草惊蛇。前方不远处有片桃林,我们在那里汇合。】   【我心中有数。】   谢芳年会意离去,临走不忘抛下一句“用不着你指点我”。   至于其他中招的弟子,情况都比平如海严重得多。   尤其是周如沐,她正在不管不顾地狂乱挥剑,剑气纵横间碎石乱飞,周围手臂粗的树木都被斩断,高大茂盛的树冠接二连三砸倒下来,在地面上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   舒凫眼中一寒,抬手拦下其他人,独自迎上前去。   “舒凫,别管她了!”   有急躁的玉衡峰弟子向舒凫唤道,“这种心狠手辣之人,根本不值得费心救她!我们一起想办法,制住其他人就好!”   “我不是为了她。”   舒凫无奈地瞥他一眼,解释道,“怎么,难道我脸上写着‘以德报怨’四个字?不会吧,我觉得应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断子绝孙’才对。”   她顿了顿,平静地道出真实理由:   “天衍门那两个失踪的弟子,下落不明,生死难料,总不能放着不管。平如海冷漠阴沉,未必愿意松口,我们得扣个人质在手上。”   听见这话,天衍门弟子不约而同地一怔,随后纷纷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多谢道友……”   “先别急着谢。”   舒凫干脆地抬手打断道,“这一局你们败给了我,也败给了天玑峰,就别想着晋级了。问出清柳、清荷两人的所在之后,你们自去寻找,想办法将人安顿好。接下来——”   “——在比试结束以前,你们必须听从我的差遣,帮助我的朋友,最后选择自愿弃权。明白了吗?”   “……”   白恬不自觉地“噫”了一声。   舒凫虽然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但资本家压榨剩余价值那一套,用在比试中也毫无心理负担。   而天衍门虽然遭到压榨,眼中的感激之色却丝毫未减:“道友说的是。我们技不如人,自会认输,以后都听道友安排。清柳、清荷之事,我们决不会忘记道友的大恩大德。”   “行了,用不着你们报恩。”   舒凫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下次设套的时候高明点,这招早被各路妖魔用烂了,光我一个姓叶的朋友就遇到过七八十次,统共只中了一次招,修仙界没几个人不能看破。也只有小白缺乏经验,又不受妖怪欢迎,才会在这种拙劣的演技面前上钩。”   白恬委屈巴巴:“舒凫,你也不用这么说,我只是没见过……”   舒凫:“所以说,那些女妖嫌弃你傻白甜,都没兴趣撩你啊。”   白恬:“……”   天衍门弟子听她说得轻松,心中越发愧疚,你一言我一语地道歉:   “都怪我们,一时鬼迷心窍,想出这种阴险伎俩。反过来被天玑峰利用,也是我们咎由自取。”   “我们再也不敢了!我发誓!”   “下次,下次我们一定好好修炼,凭真才实学参加比试……”   舒凫仍是摆手:“这倒也不必。心机算计,只要点到为止,本就是仙会比试内容的一部分。你们只需记得,今日所为之事,绝不可用在比试之外的地方。”   众人点头如捣蒜:“那是自然!”   “那就行了。”   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舒凫也懒得再向他们说教,转过身面向周如沐,“接下来,我们得解决这个麻烦。”   “姜若水,姜若水……你又笑话我,我要杀了你!!”   好家伙,这心魔还越来越厉害了。   周如沐的剑术本就不差,此刻心魔缠身,挥剑时癫狂凌乱,毫无章法可言,却有一段不死不休的狠劲,气势凶猛,旁人难以近身。   再加上琴音袅袅,乱人心绪,对周如沐来说是如虎添翼,对旁人来说却是力不从心。   即使是舒凫,要想在这种情况下强行制服她,只怕也难免负伤。   舒凫略一沉吟,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好,试试看吧。”   她后退两步,与周如沐拉开一段距离,将孤光、斩楼兰、玉门关三柄剑尽数收起,转而取出了冷落已久,长年累月在储物袋中积灰的魄月琴。   “……!!!”   魄月琴刚一重见天日,立时欣喜若狂,也顾不上琢磨舒凫是不是又要用它做板砖,每一道琴弦都发出了兴奋的嗡鸣。   而这一次,舒凫也的确没有让它失望。   她没有抡琴,没有砸琴,更没有胡乱抓起一把琴弦弹棉花。   在白恬惊诧的目光中,舒凫席地而坐,将古琴摆放在盘起的双腿上,双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标准姿势搭上琴弦。   她的确是个音痴,没有半点乐感可言,中学合唱时连拍子都会打错,三年只学会一首《小星星》。   但是,距离舒凫演奏《小星星》,已经足足过了二十多年。   二十年,就算是一条狗,现在也该学会用狗爪刨琴了。   所以这一次,白恬与其他在场弟子,有幸听见了舒凫掌握的第二首乐曲——   “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把每个~黑暗的地方!全部都照亮!”   “坦~荡~是~光!像男儿的胸膛!有无~穷~的力量!如此的——坚强!!!”   “…………”   21世纪慷慨雄浑、正气凛然的流行金曲,与蛊惑人心的古典魔音正面碰撞,瞬间发生了不可描述的化学反应。   魔音原本好似甜腻带毒的罂粟花香,打通五感,无孔不入,从眼、耳、口、鼻各处渗入脑髓,令人不受控制地沉溺其中。   舒凫这么没头没脑地一搅和,就好像朝罂粟花田里空投了一吨大蒜,两股截然相反的气味激烈对冲,那滋味实在……提神醒脑,妙不可言。   如同字面含义一般,舒凫这段琴音确实发挥了“正道之光”效果,将萦绕在他们周围的靡靡之音尽数驱散,顽强地固守住一方清明。   虽然“清明”的风味有些独特,但这不重要。   “…………”   两道琴音隔空交锋,互不相让,对面弹琴之人自然有所察觉。随即,魔音的旋律为之一变,竟是配合着《正义之道》的曲调,尝试避其锋芒,将如丝如缕的音韵融入舒凫的演奏之中。   是个高手,舒凫想。   不过,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她在二十年间学会的曲目也不止一首。   察觉对方意图之后,舒凫猛地按住琴弦,手势一转,调换歌单,弹起了另外一段风格类似、旋律却完全不同的乐曲: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   对方明显呆滞了一下,一连弹错好几个音,片刻后才磕磕绊绊地续上,再次尝试绕过舒凫的反击,以音律入侵在场众人的神识。   然而,舒凫切歌比对方更快——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准备好了吗!士兵兄弟们!当那一天真的来临……”   ……   好端端的罂粟花田,这一次不光是空降大蒜,还被泼了一整锅色香味俱全的川渝火锅汤底。   尽管繁花依旧,却被舒凫糟践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不复原先模样。   “……??”   琴音激荡间,原本状若疯狂的弟子们逐渐无所适从,狂乱劈砍的动作稍稍放缓,充血的眼瞳中掠过一丝迷茫。   舒凫喝道:“唐果,就是现在!”   大熊猫唐果应声上前,又是“啪啪啪”一顿狠抽,将神智不清的周如沐打到彻底失智,与平如海凑成一对儿扔在一边。   其他几个发狂的弟子,也被骁勇善战的熊猫们迅速制服,手脚麻利地扛上肩膀。   舒凫这才长舒一口气,停下奏乐,拂袖收起魄月琴:   “好,现在撤退。”   虽说她靠一套王八拳扰乱了对方阵脚,但此人灵力充盈,内息强劲,对音律的操控之法也远胜于她。   考虑到小朋友们的承受力,此刻不能恋战,只能尽快远离。   前方远远可见一片烟霞般的桃花林,其中感觉不到任何生人气息,安详宁静,正适合作为落脚点,还可以心平气和地拷问一下周如沐。   总之,先带着小朋友们避入其中,等一等谢芳年的消息吧。   ……   与此同时,秘境之外——   “唉,我总觉得有些不过瘾。”   柳如漪撑着下巴叹息道,“为了救那两个天衍门弟子,就要放平、周二人一条生路,小师妹也太好心了。要我说,就该将他们丢在秘境里自生自灭,让他们好好体验一番清柳、清荷的经历。”   “如漪,你几时变得如此天真?”   江雪声原本正在蹙眉沉思,闻言眉头一松,微笑着抬起眼来望他。   “你未曾注意到吗?凫儿说‘心机算计,点到为止’的时候,有几个天衍门弟子一边点头,一边付诸行动,从怀中取出了留影石。”   “说到天衍门,师小楼早已发明出连通各地的水镜,虽说造价昂贵,但不乏富庶宗门购买。据说,这水镜不仅能够传讯,还能用来分享留影石记录的影像,有些像是凫儿所知道的‘互联网’。”   柳如漪:“‘互联网’……?”   江雪声:“不错。当年方晚晴被当众揭发、倒地昏迷那一幕,如今已是‘水镜互联网’上最为热门的一段影像了。”   “你说……这两人坦白心迹的场景,与方晚晴相比,究竟哪一方会更受观众青睐呢?如漪,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与子同袍   我想死你们啦!   绵延数里的桃花林中, 舒凫与九华宗、天衍门一干弟子拔足飞奔,直到再也听不见飘渺悠扬的琴声,这才渐渐放慢脚步,在一棵花团锦簇的桃树下稍事休息。   桃华灼灼, 明艳如火, 仿佛一团红云从头顶罩落, 一仰头便能看见霞光漫天, 别有一段令人沉醉的风情。   随着他们逐渐远离, 琴声造成的影响开始淡化消失, 先前陷入疯狂的弟子们渐次恢复清醒, 一个个面面相觑, 尴尬得无以复加:   “那个, 我刚才……”   “没关系的,师弟。”   其他弟子见状,连忙你一言我一语地宽慰道, “你放心,虽然你刚才神志不清, 说出了一些秘密,但大家都是朋友, 我们绝对不会把你暗恋师姐、每天守在试炼场门口等她、情书藏在书柜第三层左起第五格的事情说出去。”   “还有, 每日清晨送到师姐门口的寒梅花茶是你泡的, 这件事我们也绝对不会告诉她。”   “师弟,我们都支持你!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没错!我们永远都是你坚强的后盾!”   “…………”   刚刚苏醒的弟子闻言, 两眼一翻, 再次人事不知地昏了过去。   “…………”   面对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弟子, 舒凫觉得,她实在不该对他们的双商抱有期望。   再看另一边, 平如海和周如沐接连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一手揉着额角,从昏迷中悠悠醒转过来。   “哦,醒了?”   舒凫皮笑肉不笑地一挑眉毛,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上前,架势看上去比反派更像反派,“机会正好。我有个问题,要向两位请教一下。”   她顿了顿,又体贴地补充道:   “不过……我觉得吧,你们要不先冷静冷静?”   平如海:“……”   周如沐:“……”   眼下这一刻,他们已经摆脱琴音控制,躁动不安的心魔逐渐平息,神智完全恢复了清醒。   ——但是,他们心魔发作期间的记忆,却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并没有随着清醒而消失。   换句话说,平如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方才激情澎湃,一口气吐露了内心压抑多年的感情,暴露了自己“恐同即深柜”的本性。   周如沐也回想起了师兄的爆料,震惊而悲痛地意识到——   原来,自己倾慕已久、奉若神明的师兄,竟然表里不一,内心隐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愿望。   说实话,就连她也觉得,师兄这是在想屁吃啊!   而且,他们两人都明白:   自己内心所有阴暗隐蔽的角落,见不得光的微妙心思,都被舒凫和吃瓜群众们看了个干干净净,再没有半点隐私可言。   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他们还活着,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还不如当场去世。   对他们来说,如果能死在这座秘境里,不必面对外界的目光,那实在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   “……”   平如海眼神灰暗,一脸生无可恋地抬起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你别想从我口中问出一个字来。”   舒凫平静地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从明天开始,你对明潇真人的深情告白,将会在水镜中十二个时辰循环播放。祝你幸福。”   “哼,随便你……”   “不要!”   平如海视死如归的表情还没端起来,周如沐已经神色大变,惊慌失措地喊出了声,“姜若水,你不能这么对师兄!虽然、虽然他……但是你不能!你问我好了,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   “行啊,你说也一样。”   舒凫好说话地笑笑,“那你告诉我,天衍门那两个被你们冒充的弟子,都到哪儿去了?”   “好,我说……”   “……”   周如沐一五一十地交代后,白恬神情鬼祟,暗搓搓地凑近前来,压低嗓音向舒凫问道:   “舒凫,你真打算放过他们?太可惜了吧。你看,难得大家都用留影石录下来了,不如……”   舒凫有些好笑地回头望他一眼,同样低声答道:   “傻白恬,我只说‘如果他们不告诉我,我就把录像传到水镜’,可曾说过一句‘只要他们告诉我,我就不传了’?”   白恬:“……”   对哦!   城市套路深,我想回农村!   “咦?你们快看,前面有人来了。”   忽然间,有个天衍门弟子开口唤道,“好像是个姑娘,但她身上的气息……”   舒凫循声望去,果然只见一名身着杏色裙裳的妙龄少女,面容娟秀,身姿袅娜,挎着个竹篮款款而来。   细看就会发现,她手臂上挎着的竹篮里,装满了一个个硕大饱满的水蜜桃,表面呈现出一种少女脸颊般娇嫩的浅粉色,看上去十分诱人,令人一见便忍不住分泌唾液,迫不及待地想要咬上一口。   那少女悠然穿过落英缤纷的桃林,缓步行至他们面前,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含笑道:   “各位仙长,小女子这厢有礼。我是这桃花林中的花灵,奉紫微仙君之命,特意在此迎接来客。”   少女神态热情,眼波明亮,从竹篮里取出个水蜜桃,笑吟吟地递到舒凫面前: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仙子笑纳。”   “多谢。”   舒凫也向她报以一笑,仿佛没半点警惕心,不假思索地伸手接过水蜜桃。   “舒凫!!”   白恬这回长了个心眼,忙不迭地开口阻拦,“你先等等,这桃子不能吃。你看,这姑娘来得突然,我们还不知她是敌是友……”   话音未落,他便眼睁睁地看着舒凫接过桃子,没有半刻停顿,立即回头扳住平如海下颌,撬开他的嘴,不由分说将桃子塞了进去。   “来,平道友。你伤势沉重,半身粉碎性骨折,一条腿将断未断,正需要吃点桃子补一补。而且,你一直都在想桃子吃,不是吗?”   平如海:“唔唔唔唔唔!!!”   紧接着,只听见清脆的“嘎嘣”一声响,平如海双目圆睁,面色铁青,嘴角有一线刺目的鲜血缓缓流下。   ——这是因为,舒凫硬塞进他口中的水蜜桃,在接触到唾液的一瞬间化为石块,硬生生崩掉了他半颗门牙。   “你看,小白。”   舒凫转向骤然间神色大变的“花灵”,轻快一笑,“这姑娘是敌是友,现在不就分辨出来了吗?”   少女轻咬贝齿,垂下眼幽幽叹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舒凫:“……不会吧,你还真指望能骗到人啊。连白恬都没相信诶。”   白恬:“?????”   ——等一等,我是智商计量单位吗???   少女刚一照面就被舒凫揭穿,倒也不慌不忙,莞尔道:   “无妨,开个玩笑而已。咱们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要开始。”   语声方落,她便仪态优雅地提起裙摆,身形如落花般轻盈地原地一转,从舒凫面前消失了踪影。   与此同时,众人只感觉足底传来一阵微弱的震动,迅速传遍整片桃花林,仿佛来自于大地深处。   随即——   周围无数如霞似锦的桃树,突然间“活”了过来,在同一时刻开始移动!   这些桃树移动得十分迅速,仿佛树根上装了滑轮一样,来回穿梭,位置一刻不停地流转变换。   千百株桃树错落交叠,乱红飞舞,缤纷绚烂,很快便组合成一道奇门阵法,将众人团团围困其中。   “阵法?这倒是个新奇玩意。”   舒凫毫无惧色,相反还起了些一探究竟的兴趣。正好白恬和天衍门弟子都是阵修,她立刻干脆地活用资源:   “小白,能破阵吗?”   “我试试看。”   白恬用力点头,扬声喊道,“天衍门的师兄师姐,请随我一同过来,按五行八卦方位站定,给舒凫指明道路!”   白恬虽然社会经验不足,但专业课一向学得刻苦扎实,带头破阵时井井有条,一言一行都像模像样,俨然有指挥若定的大将之风。   江雪声说得没错。   来到九华宗以后,这个资质平平的少年的确成了才。   “我找到了,是兑卦!兑卦处有破绽!舒凫,这阵法一直在变化,你赶快朝兑卦方位跑!”   “下一步是离卦!”   “好,舒凫,在那里停下!接下来是坤卦,一直向北!走到尽头,然后再转坎卦……”   ……   这桃花林乍一看错综复杂,但在白恬的指引之下,舒凫很快就找到阵眼所在,发现了那名凭空消失的神秘少女。   少女的古怪之处在于,她身上全无半点气息,既不像修士,也不像是她自称的“花灵”。   硬要说的话,在舒凫眼中,她就好像是全然透明的“空气”一般。   就连江雪声也不得不承认,凭借守心鳞的联系,还不足以让他隔空读取这名少女的信息。   【凫儿,千万小心。】   他再三叮嘱道,【这秘境有些古怪,其中可能混入了一些异物。】   【放心吧,先生。】   舒凫胸有成竹,【我有三剑一琴,一人能敌百万兵。】   说罢,她仗剑迎向桃树下悠然观望的少女,挺身一剑刺出:   “姑娘,我来找你较量了!”   少女回身招架,却是以一枝桃花为剑,四两拨千斤地接住舒凫攻势,脸上挂着雷打不动的恬静笑容。   “你来了?既然你找到这里,那我的计划便成功了。”   “……什么?”   少女以行动回答了舒凫的疑问。   她面带温婉柔和的微笑,一手持花枝,另一手扶住洁白如玉的颈项,将自己的脑袋摘了下来。   ——没错。   ——“把头摘下来”,这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少女一手托着自己美丽的头颅,姿态优雅如初,言笑晏晏地望向舒凫:   “现在,你明白了吗?”   【——凫儿,她是尸傀!】   “——你是尸傀?狡慧魔君的手下?”   秘境内外,江雪声和舒凫同时得出了答案。   但是,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遇见如此逼真的尸傀,技术升级不是一星半点。   除了没有气息、能把脑袋摘下来之外,这少女看上去与生人一般无二。   须臾,舒凫猛然反应过来:   “糟了,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白恬他们有危险!”   她正要原路折返,却只见少女手中花枝一横,不紧不慢地拦在她面前:   “事到如今才察觉,不觉得太迟了吗?”   ……   此时此刻,桃林中的白恬一行人,已经被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尸傀重重包围,进退维谷,杀之不尽。众人一筹莫展之下,只能凭借菡萏的火云枪负隅顽抗。   然而,他们并非门派精英,其中大部分都是初出茅庐的筑基弟子,参加仙会只为见见世面,压根没有与尸傀对抗的能力。   更何况,他们还带着好几名手无寸铁的伤员。   不过几个来回,天衍门那位性情温厚的“师姐”便险些落了单,身边只有两个豆芽菜似的小弟子护着,在尸傀凶猛的攻势面前节节败退,勉力支撑了四五招,手中兵刃便被尸傀一爪击飞。   而后,那面色青黑、形容恐怖的尸傀,朝向满眼含泪的小弟子高举利爪——   喀嚓。   ——随后响起的,不是小弟子脖颈被撕裂的声响,而是尸傀利爪崩断的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惶恐瑟缩的小弟子面前,骤然闪现出一道灿烂耀眼的金光,好像一口金灿灿的大钟从天而降,将他整个人兜头罩在了里面!   也正是那梆硬的金钟罩,生生磕断了尸傀的爪牙!   直到金光逐渐散去,众人方才看清,小弟子面前挡着一道高挑修长的人影。   那人影分明是个书生打扮,乍一看峨冠博带,文质彬彬,通身却有鎏金一般的佛光普照,映照得他眉目慈和,隐约有几分庄严圣洁之感。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   书生双掌合十,回过头唱了声佛号,旋即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改口道,“抱歉,这位道友。你没事吧?”   “你,你……”   小弟子双眼瞪得溜圆,一时间顾不上道谢,心急如焚地抬高嗓门:“道友,小心你身后!”   在书生身后,那具凶暴悍勇的尸傀一击失手,仰天长啸,再次挥舞着双臂向他们袭来。   然而,书生却连头也没回一下,心平气和地微笑道:   “道友不必担心,我没事。”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因为下一刻,只见一道冰冷的刀光闪过,尸傀那面目可憎的头颅就远远飞了出去,“噗通”一声滚落在地。   而那一线更胜于疾风迅雷的刀光,正握在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里,刀光与容光交相辉映,凛冽如霜,一时间分不清哪一方更为动人。   白袍银甲的天狐女郎手握长刀,迎着刀光剑影飒爽微笑。   “在下青丘萧铁衣。来迟一步,请诸位见谅。”    第一百五十章 桃源百景   冷冷的狗粮在脸上左右开弓地拍   万里赴戎机, 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木兰诗》中这两句,每每读来,都有一种雄关如铁、冷月如霜的苍凉大气之感, 用在如今的天狐女王——萧铁衣身上, 正是再合适不过。   她一袭戎装, 轻裘银甲, 勾勒出流畅、优美而有力的身体线条, 丝毫不显得笨重迟钝。宽大飘逸的白袍在身后飞舞, 羽翼一般舒展开来, 越发衬托得她修长劲瘦, 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力量感, 宛若身姿矫捷的猎豹一般。   “我认得你,你是叶公子的朋友。”   甫一照面,她便直截了当地向白恬开口道, “二十年前,我们在魏城见过一面。”   “啊、是, 没错。萧道友,天妖王, 好久不见!”   白恬呆若木鸡地发怔半晌, 这才反应过来, 一时间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地回答道,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萧铁衣爽快笑道:“与叶公子有关之人、事、物, 我不敢说全部, 但大多数都铭记于心。同理,青丘一方水土, 天狐千百族裔,这些年叶公子也已认全,闭着眼都能唤出名姓。”   “我想,若要携手共度余生,这应该是最起码的吧?”   白恬:“…………”   你明明是狐狸精,为何一见面就给我塞狗粮?   而“叶公子”——也就是那口诵佛号、金光护体的书生,闻言再次双掌合十,一本正经地朗声道:   “不错。‘皈依佛,皈依法,皈依萧姑娘’,便是我这些年领悟的至理。与萧姑娘有关之事,我自然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片刻不敢或忘。”   顺便一提,虽然叶书生通身佛光普照,法相庄严,但他并未剃度,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茂密如初,足以羡煞秋掌门。   他和萧铁衣一搭一唱,妙语连珠,手头的动作也未曾放缓,一个凛然无畏地在前抵挡,一个潇洒利落地在后挥刀,尸傀毫无还手之力,纷纷如被风吹折的芦苇一般倒下。   如此一来,菡萏再无压力,立刻快言快语地插嘴道:   “叶师弟,你俩这是在一起了吗?那还叫什么‘叶公子’、‘萧姑娘’,多见外呀。”   “这个,其实是有原因……”   叶书生神色有些腼腆,萧铁衣笑着接过话头:   “因为我父亲还没接受他。父亲为人老派,哪怕要招赘,也总放不下‘门当户对’那一套,一直在为我挑选琼枝玉兔家的几十个儿子。若不是巫妖王年纪太大,足可做我的祖父,父亲说不定连他也要相看一番。”   “其实,父亲的意见只能作为参考,倒也不必太过在意。但叶公子坚持要获得长辈认可,在此之前不敢唐突,我也只好随他去了。”   “……”   冰冷的狗粮在脸上左右开弓地拍,白恬欲言又止,只好没话找话,试图将话题从虐狗上引开,“我还以为,天妖王这些年早已进阶元婴,不会再来陪我们小辈闹腾。元婴这一关,当真很难突破吗?”   萧铁衣二十年前已是金丹圆满,实力又属其中拔尖,亦称“半步元婴”,深受前任天妖王信赖,因此早早便接过了妖王之位。   她的父亲老狐狸身为正牌元婴,自称“老朽坐镇深山,任凭女儿放手施为”,其实就是快乐甩锅,告别纷繁冗杂的族中事务,与老伴一同享受“太上皇和太后的清闲退休生活”。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萧铁衣做了百来年的狐狸公主,一直备受宠爱,身上却半点没有娇生惯养的影子,半点都不像传统意义上的“公主”。   她为人、不,为狐坚强刚毅,杀伐果决,一上位便迅速施展雷霆手段,将天狐一族治理得井井有条,半点都不需要“太上皇”操心。   她继位那段时日,老狐狸每天做梦都会笑醒。   什么,大儿子萧寒衣?   嗨呀,就当生了块叉烧嘛!   什么,儿子鸡儿炸了?   嗨呀,无所谓啦,反正家里又没有王位给他继承!   ——太上皇和太后如是说道。   “不错,我尚未进阶元婴。金丹到元婴确实是一道坎,九成以上的修士都折在这一关。”   对于白恬的疑问,萧铁衣坦然回答:   “过了,那便是一代大能;过不了,仙途就到此为止。即使是我,也绝非轻而易举就能达成。”   她略一停顿,半开玩笑地接着道:“放眼如今修仙界,最年轻的元婴修士便是九华宗沉璧真人,其余都是五百岁往上的长辈。人人皆知,在年轻一辈中,沉璧真人可谓一枝独秀,独领风骚。”   “论岁数,论血脉,我都不如沉璧真人,天资和努力亦在伯仲之间。若是我这么快就进阶,岂不是拂了他‘鸿鹄神鸟,天纵英才’的面子?”   ……   “……”   秘境之外,沉璧真人柳如漪感动拭泪,“多谢你,萧姑娘。已经有许多年,都不曾有人这样直率地赞美过我了。”   天才大白鹅,社畜二十年,一直被迫害,从未被超越。   因为遭受迫害太多,就连昔日惊才绝艳的玛丽苏设定都被遗忘,实乃惨上加惨,无论闻者还是见者,都会为他流下鳄鱼的眼泪。   事实上,即使在这一刻,柳如漪也一直提心吊胆地用余光观察江雪声,唯恐他又要出言迫害。   然而这一次,江雪声面色凝重,迟迟没有开口。   “先生?”   柳如漪略带迟疑地歪过头看他,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怎么了?魔修混入其中,这一点我们早有预料,不算意外之事。正因如此,我们才让凤君跟着,不是吗?”   “魔修不是问题。”   江雪声以指尖轻点桌面,缓缓道,“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要袭击那些低阶弟子?如果是狡慧魔君出手,那么他应该很清楚,凫儿才是他们的威胁。”   江雪声看得出来,那名少女模样的尸傀固然实力强劲,非比寻常,但也只能拖延舒凫片刻,不足以将她就地格杀。   如此看来,魔修真正的目标,似乎就是白恬等一干人畜无害的小菜鸡。   他们巧设桃林阵法,派遣尸傀现身挑衅,都是为了吸引舒凫孤身前往破阵,趁机将她与其他人分隔开来。   不是为了让舒凫落单,而是为了让其他人离开舒凫。   ——杀个鸡而已,何必如此大张旗鼓,精心设计?   这大大出乎了江雪声的预料,若不是萧铁衣和叶书生及时赶到,只怕白恬一行人分分钟就凉了。   若不搞清楚他们杀鸡的原因,江雪声便觉得食不知味,就连迫害柳如漪都提不起心情。   杀人,杀人……   魔修心思狠辣,杀人如麻,却不杀可能造成威胁的劲敌,反而对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下手。   ——难道说,他们需要的不是“质量”,而是数量?   “如漪。”   江雪声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先前曾经讨论过一次,这些年来,魔修几次大规模的屠戮,恰好都发生在地脉行经之处?凌凤卿的亲信被蛊虫控制,也可以说是魔修挑拨。”   “这个我记得。”   柳如漪立刻回答,“鸿鹄嫡脉被屠,青城齐三爷为祸一方,暗害师妹母族童氏,这些都发生在南州。凤族被灭,凤仪门唱了一出‘假凤虚凰’,暗中对灵兽施虐,这两桩大事发生在东州。北州有魔域,中州有姚、魏两城。”   “不过,姚魏那一次,魔修虽是大举来袭,但我们有明潇和天璇峰相助,死伤的主要都是他们自己人……”   “……”   江雪声沉吟片刻,目光投向窗外人来人往的热闹城池,眼底渐渐浮现出一片凉意,如同日光下闪闪发亮的薄冰。   “倘若……死的是魔修,也一样能达成目的呢?”   “我很担心,如漪。”   “就好像我们知晓如何净化魔气,而赵九歌对此一无所知,也不知‘我们知晓净化之法’一样。我只怕现在,赵九歌已经掌握了一些我们毫不知情的消息,而且正在付诸行动。”   ……   与此同时,紫微仙会的秘境之中,舒凫正在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白恬无暇分心为她指路,好在她过目不忘,走过一趟便大体记了个分明,拖着条尸傀尾巴在林间穿梭跳跃,时不时回头应付一两招,速度倒也不算太慢。   大约一刻钟后,舒凫渐渐接近白恬所在的位置,也目睹了萧铁衣和叶书生天降神兵,众人平安脱险,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   与此相对,那名尸傀少女就没这么开心了。   “真看不出来,这群小家伙人脉还挺广,在这种地方都能遇到援军。”   少女收敛笑容,秀眉紧拧,露出个含嗔带怒的娇俏表情,“不过,这座桃花林中的阵法,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般好破。方才设得简单,只是为了引你上钩罢了。”   “是吗?”   舒凫故作惊讶,“可是我回程这一段,看上去也很简单啊。”   “……那是因为我要阻拦你,无法一心一意布阵。”   尸傀少女的笑容彻底消失,轻飘飘地立在桃树枝头一顿足,手中桃花枝斜斜一挑——   上一刻还是桃花枝,下一刻,就变成了一截白森森的人骨。   同时,桃花林中的景象也发生了变化。   原本如云霞、如锦绣的十里桃花,就好像注水稀释一般,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褪去颜色,逐渐丧失明媚灿烂的光彩,最终转变为苍白干瘦的骨骼。   树干是无数根相互依偎的脊椎。   树枝是千万条交缠的腿和手臂。   每一朵桃花,都由五节雪白的指骨组成,细瘦的骨头张开,仿佛在枝头向人挥手致意。   微风穿过绵延不绝的白骨林,重重叠叠的骨骼碰撞在一处,发出一阵又一阵空洞刺耳的声响,凄厉如同百鬼夜哭。   而在桃花林中央,一具足有数丈高的骷髅威严俯视,眼窝里散发出碧莹莹的冷光。   所谓的“眼窝”有三个,因为这骷髅眉心还开了个孔,里头生了第三只眼睛。   “哦——”   舒凫丝毫不为眼前阴森诡异的情景所慑,恍然大悟般以拳击掌,“我明白了。是不是要同时摘走这骷髅的三只眼睛,然后才能破阵?”   尸傀少女蓦地一怔,虽然口中不答,但满脸都写着“你他妈怎么知道”。   舒凫:“这个嘛……”   ——嗨,我没破过阵,还没打过网游里的团队地下城吗?   游戏机制,都是这样的嘛!    第一百五十一章 殊途同归   出家的怎么是你啊!   但凡体验过网游地下城——或者说“副本”的玩家, 大多都对其中挖空心思的离奇机制深有体会。   这里有个机关,那头有道暗门,这个密室需要潜水进入……诸如此类,都是最基础的小儿科操作。   副本boss不掉血?小怪无限循环?敌人一放大招就秒杀?   多半是你操作不正确。   有时候需要同时击杀几个敌人, 有时候需要特定属性的职业出招, 有时候需要在附近寻找道具, 还有些时候, 需要献祭队友, 或者用友方NPC作为肉盾……   舒凫算不上资深副本玩家, 但不管怎么说, 这位骷髅兄的三只眼睛也太醒目了吧???   如此明目张胆, 简直就好像在说“我有问题, 快来戳爆我”一样啊!   当然,舒凫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其他机关,比如需要在白骨林中寻找同一个人的骨骼, 一块一块拼凑出完整的躯干,最后发现这才是巨骷髅的本体……不过, 这个阵法似乎没有那么复杂。   “既然知晓关窍所在,那就好办了。”   舒凫笃定笑道, 一抬手孤光剑出鞘, 利落地挥洒出数道剑气, 直奔骷髅明晃晃的三只眼睛而去。   然而,舒凫未曾注意到——   就在她出剑那一刻, 尸傀少女低头抿唇, 露出一抹诡异的、胸有成竹的微笑。   紧接着, 舒凫的剑气便如同泥牛入海,刚一接触到骷髅, 就好像凭空蒸发似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舒凫微微一怔,但随即恢复镇静,心道原来这机关还有几重布置,她方才只是猜中了其中一重。   看来这三颗眼珠,也不是凭蛮力就能破坏。   舒凫内心只有一分惊讶,但面对尸傀少女,她立刻表现了十二分在脸上,配合一个浮夸的战术后仰:   “怎、怎会如此?!”   “如何?没想到吧。”   或许是尸体的头脑比较单纯,这少女骗术稀松平常,眼力也没比白恬好太多,当场被舒凫夸张的演技蒙骗过去,得意道:   “凭你一介活人,绝不可能伤到这骸骨半分。要知道,这林中所有白骨,无论大小,都对‘你们’怀抱着强烈的怨念。”   “‘活人’?”   舒凫敏锐地捕捉到重点,“也就是说,这些白骨都是心怀怨恨的死者,生人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   尸傀少女刚要点头,却只见舒凫眼放精光,摩拳擦掌地一步步向她逼近,顿时警惕地后退一步:   “是又如何?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那还用问吗。”   舒凫干脆地回答道,“既然‘生人’束手无策,我只能借用你这具尸体。将你的身体拆解成三节,当作武器使用,应该可以同时破坏三个眼球吧?我明白,游戏里都是这样操作的。”   尸傀少女:“……”   ——不是,你们正道修士,平时玩的都是什么黑暗游戏啊???   “别做梦了。”   她当即一跃退开数丈,冷笑着否定道,“我生前一样是人族,就算以我为武器,你也伤不了这具骸骨。”   ……“人族”?   生人难以伤及骷髅,莫非关键不在于“生”,而在于“人”?   如此说来,这林中的骨骼……   舒凫再一次定睛细看,便发现周围遍布的白骨之树中,混入了一些不同于人骨的奇异零件。   颀长弯曲、造型优美的双角,看上去像是羚羊一类;   小巧玲珑的头骨,似乎是野兔或豚鼠之类的小动物;   合抱粗的巨树,可能来自于大象的骨骼;   柔软细长,好像藤蔓一般从枝头垂落的白骨,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条蛇……   还有,最关键的巨大骷髅。   舒凫起先只留意“他”俯瞰大地的头颅,这会儿才发现,骷髅隐藏在白骨林后方的下半身,并不是深埋土中,而是一条盘踞在地面上的修长鱼尾。   半人半鱼。   很显然,这是一具鲛人的尸骨。   ……三只眼的鱼,她好像也在猎奇新闻中看见过,说是阿根廷捞上过一条。   “莫非,这林中的白骨是……”   “你看出来了?”   尸傀少女笃定舒凫无法破解,大大方方地坦承道,“不错,这林中大部分白骨,都是被人族杀害的各类妖兽。据说,其中还有一些,就是你们九华宗天玑峰下的手。”   “因此,这些妖兽的残魂对于人族修士,都怀有非同一般的怨念,又被阵法激发到极致,让他们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与人族缔结契约的灵兽,一样无法出手。”   舒凫猜想,不仅是因为妖兽枉死的怨恨激发力量,也是因为“人族”亏欠因果,所以无法在阵中损毁妖兽的遗骸。   只可怜这些妖兽,生前为人所忌惮杀害——有些或许从未害人,死后还要被人族利用,就连恨也恨得稀里糊涂,给魔修做了一道挡风的墙。   “姑娘,狡慧魔君这事儿,办得还挺缺德啊。”   舒凫将孤光剑提在手上一抛一接,提起唇角,半带讥讽地微笑道:   “不过,也对。‘德’这个字,从来就和你们魔修不沾边。”   “——话说回来,我们这支队伍并非全是人族,你没有发现吗?”   “当然。”   尸傀少女毫无诧异之色,细眉高挑,仿佛在嘲笑舒凫的自作聪明,“我看得出来,这里头有个狐妖,那又如何?她尚未结婴,无法分神,总不能一身三用。”   说完,少女长袖一扬,只见那具骇人的骸骨骤然间分崩离析,脑门上嵌着一颗眼珠,两手各抓着一颗,朝向三个不同的方向疾奔而去,转瞬便隐没在错综复杂的骨林之中。   舒凫:“……”   如果是她刚穿越那会儿,这时候大概已经满心卧槽,怒骂“这修仙界是个什么鬼”了。   不过现在,她见识过血池肉林、群魔乱舞、阴兵过境,就这么一具活蹦乱跳的骨头架子,根本不足以令她产生动摇,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朋克。   不就是摘下自己的脑袋抛着玩,双手抓着自己的眼球跑路吗?   嗨呀,小意思啦!   与此同时,舒凫也向萧铁衣传音道:   【天妖王,久违。关于破阵之事,还需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尸傀仍在接二连三地从阵中涌出,他们必须尽快破阵,为伤员着手医治,以免众人染上尸毒。   与萧铁衣商量妥当之后,舒凫不再理会那尸傀少女,纵身一跃,直奔其中一条胳膊消失的方向而去。   “你去又有何用?白费功夫。”   尸傀少女嘲弄道,“我说过,人族伤不了他。”   舒凫头也不回地高声道:   “妹妹,我不做人啦!”   少女:“?????”   ——不是,你说不做就不做,问过你爹娘的意见吗???   ……   当然,舒凫口中的“不做人”是指心理,她也没指望唯心主义能让骷髅兄认同。   早在纵身追逐之前,她便悄悄将藏身于画卷中的风瑾瑜放了出来,让凤凰公主找机会破坏留在原地的第三颗眼珠。   接下来,只需要她和萧铁衣分别捕捉到另外一颗——   “有了。”   不多时,舒凫就在骨林中发现了一条……动作轻快敏捷,鱼一般穿梭游走的胳膊肘儿。   她正要上前,忽然只听得耳后风声疾响,无数密密麻麻的白骨枝条化为利箭,铺天盖地、整齐划一地朝向她疾射而出!   舒凫面不改色,随即闪身躲避,在空中迅敏灵活地辗转腾挪,从密集箭雨的缝隙间穿梭而过,不断缩短自己和臂骨之间的距离。倘若实在避无可避,她便驭使自在箫的碎片还击,每一片都能将一把指骨击个粉碎。   也有蛇骨悄无声息地蜿蜒靠近,缠绕住她的脚踝,企图让她失去平衡而坠落。   舒凫不慌不忙,借势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反手一剑向蛇骨削去。这蛇骨不像巨骷髅一样坚韧,当场便干干净净地断成两截。   就在这时,她接到了来自萧铁衣的传音:   【舒凫,我追上他了。何时动手?】   【稍后便可,我也快追上——哎唷!】   就在舒凫分神答复的一瞬间,那蛇骨死而不僵,上半截身子居然又从地面上一跃而起,锋利獠牙一闪,一口咬住了她的足尖!   “呃……”   舒凫只觉足趾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心中暗道不妙:脚趾受了伤,以后还怎么尴尬到脚趾蜷缩?   幸好这蛇骨杀伤力不大,最多只蹭破一层油皮,回头喷点云南白药就能痊愈。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见江雪声的嗓音从脑海中传来,语气平稳,其中却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怒意:   【凫儿,交换吧。】   【啊?等一下,不是说好了我先追上,再换先生动手……】   【不必了。】   江雪声的口吻松散而随意,貌似漫不经心,道出的话语却与之截然相反。   【我忽然觉得,就连一息也不该让他们多活。】   话甫落,舒凫只觉一股强大的拉力从身后传来,仿佛要将她的魂魄拽出身体。   她就好像凭空坠入深井一般,四面漆黑的井壁不断延伸,眼前的景象逐渐远去,化为井口一小方狭窄的天空——   “……噗咳!!咳咳咳怎么回咳咳咳咳!!!”   秘境之外,“江雪声”——或者说,被硬拖入江雪声体内的舒凫一阵呛咳,咳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柳如漪忙不迭地上前给她顺气。   这是因为,江雪声与她交换那会儿,还有一口茶水含在喉咙里没咽下去。   ——大哥,倒也不必如此心急!   ——只是脚趾擦破皮而已!   然而,在江雪声眼中,狡慧魔君和他的手下,都必须为“舒凫将有一刻钟无法脚趾蜷缩”这件事付出代价。   事情很严重,大哥很生气。   所以他刚一入内,就抬手唤出魄月琴,十指重重按在弦上:   “尔等残魂,介于生死之间,生有眼目却不能分辨形体,只认生灵魂魄。”   “既如此,不妨睁眼细看一二,如今的我可还是人族?”   “……”   骸骨没有回答,也无法再做出任何回答。   因为,江雪声指尖触碰琴弦的一刹那,他就已经连同眼珠一起,化为一捧随风飘散、纷纷扬扬的骨灰,入土为安了。   与此同时,萧铁衣挥动长刀,出手如电,瞬间将另一枚碧绿的眼珠斩为碎片。   至于留在原处,独自登上骷髅头顶的风瑾瑜——   片刻之前,她一度真心实意地犯了难。   脑门上这颗眼珠好对付,但她此时方才发现,就在这具骷髅弯曲的肋骨之间,肚脐眼附近的位置,竟然还藏有第四颗眼珠!   这究竟是鲛人,还是舒凫口中的“四眼田鸡”???   如果她要潜心攻破肋骨的防御,势必不能同时破坏脑门上的眼珠,这阵法便成了无解之局。   既然如此,就只能拖延到谢芳年回来……   但是,那些伤员等得及吗?   就在风瑾瑜为难之际,她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佛号:   “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可有什么需要贫僧帮忙?”   风瑾瑜只当是叶书生,正想回头答一句“抱歉,你帮不了我”,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张截然不同的秀气面孔,一袭清素简朴的僧衣,以及一个锃亮的光头。   “大师,请问你是……?”   “阿弥陀佛。贫僧觉乔,俗家名叫做‘顾小乔’,本体乃是一只水貂,也曾被人叫做dio。”   年轻的僧侣合掌行礼,姿态虔诚,神色间有种八风不动的安详,“贫僧年少时爱慕虚荣,行差踏错,曾与魔修为伍,幸得叶施主一行人相救,后来便随他前往千灯寺修行。”   “贫僧私心仰慕叶施主,但自从见过萧施主之后,便真心诚意为他们的因缘所感动。最终,贫僧受无边佛法感化,看破红尘,决意剃度出家,遁入空门。”   “请问女施主,有什么需要贫僧帮忙的吗?”   风瑾瑜:“有……是有的。多谢这位大师。”   大师,您的貂生经历……好像有些复杂啊。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鼓作气   你能亲自来送真是太好了   水貂顾小乔, 曾经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妖兽。   他肤浅、软弱、庸俗,贪图享乐,爱慕虚荣,身上有着常人所具有的一切缺点和毛病, 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人物。   他没有半点上进心, 更不想勤奋努力, 以“抱大腿”和“吃软饭”作为貂生大业。只要钱到位, 他就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对任何人曲意逢迎, 包括凝露魔君。   不料, 凝露此人天生心理变态, 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更不会顾念同床共枕之情。   对待投怀送抱的男人, 她不仅要吃干抹净,还要榨干他们最后一滴血,用来滋养自己的青春美貌。   就在顾小乔决定铤而走险、卷款潜逃之际, 舒凫和江雪声从天而降,不仅解救了宁死不屈的“叶才人”, 还顺手捎上翻车的“顾嫔”,解放了凝露魔君整个后宫, 带着他们逃出生天。   顾小乔嘴上不说, 但对于这段救命之恩, 内心一直很有几分感激。   尤其是叶书生,他高大健美的背影, 坚实可靠的胸肌, 真诚质朴的品性, 都给顾小乔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令他心生依恋, 仿佛凌霄花找到了足以傍身的大树。   因此,他才会在脱险以后,选择叶书生作为自己的下一根大腿,并且期待着他成为猛1。   ——谁又能想到,顾小乔心中的猛1,其实早已身陷一段疑似“女攻”的因缘,而他至今仍然无1无靠,独自飘0呢?   当然,顾小乔之所以遁入空门,并不完全是因为无1无靠,更与千灯寺各位大师的功力密不可分。   想当年,这只好吃懒做的水貂口口声声“追随叶公子”,实际上一听见“千灯寺”就想溜号,却被认真负责的叶书生一把揪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我答应带你一起修行,就必须让你学有所成,不可半途而废。走吧,dio。”   “为什么连你也叫我dio啊啊啊啊!!!不要啊,放开我,我不要做秃驴!!!”   顾小乔拼命反抗,但他的挣扎在叶书生面前不值一提。最终,他还是被提着后颈皮,尽心尽责地带去了千灯寺。   所谓“千灯寺”,就是海边一片凿满洞窟的岩壁,门户大开,内中空无一物,连个挡风的门帘都没有,简陋得近乎原始。   一眼望去,无数僧侣在其中承受风吹雨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千百个圆润光头照亮了黑暗的大海。   “千灯”指的是灯火照光头,“寺”倒也不是没有,但距离海边颇有一段路程,不能御剑,只能每天来回跑马拉松。   顾小乔跟在凝露身边,穿的是绫罗锦绣,吃的是美味珍馐,还能时不时纾解一下生理需求,哪里遭过这种活罪?   他吃不惯粗茶淡饭,做不惯山顶洞貂,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几次想要卷铺盖逃跑。   然而,叶书生和大师们待他十分友善,就连一贯厚脸皮的貂,也无法背叛他们热情真挚的眼神。   顾小乔不得不承认,除了过世多年的爹娘之外,从来没有人待他这样好过。   “再努力一下吧,貂施主!你一定可以的!”   “贫僧知道,施主定是一只不同寻常的貂!只要跟随我们一同修行,假以时日,必然能成大器!”   “即使全世界都不相信你,就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自己,佛祖也会相信你。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   顾小乔:……虽然这些秃驴的画风有点奇怪,但是我觉得好温暖哦!   如今想来,大师们仿佛个个都是心理学高手,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   顾小乔嗑过最大的一颗甜枣,就是有一次,他与几个小和尚进山采药——这也是修炼的一环,意外遇见了一头从别处游荡至此的高阶妖兽。   面对危险,小和尚们丝毫没有犹豫,纷纷奋不顾身地飞扑上前,齐声发出少年漫画的呐喊:   “小乔,快跑!!”   “不用管我们!!”   “保护小乔!师父说过,他是来千灯寺修行的客人,我们不能让客人受伤!!”   “……”   顾小乔非常感动,以至于第一次忘了纠正,他并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   他一生不信佛,不信法,不信因果,不信道义。   但是,他相信了很多人的背影。其中有一些,是灯塔一般温暖而明亮的光头。   顺便一提——   自从遭遇妖兽以后,千灯寺的大和尚都是实诚人,以为这水貂受了惊吓,对他格外关心,用海鸥羽毛给他铺了柔软的貂窝,每天变着法儿为他烹制素斋,素鸡素鸭素猪肉一应俱全,各色时蔬随意挑选,一日三餐野山菌煲汤……   ——也许,这才是顾小乔留下的根本原因吧。   再顺便一提,顾小乔只在盛夏“剃度”——也就是剃毛,用来制作价值不菲的皮草,补贴千灯寺用度;一到秋冬,他就开始带发修行,自带两副面孔。   总而言之。   这二十年来,顾小乔过得多少有些清苦,但有数百号大小和尚一心一意呵护(撸貂),不必再对任何人奴颜婢膝,也算惬意自由。   当然,在千灯寺日夜不辍的教化,身体力行的引导之下,他的确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变形记》洗礼,成为了一只纯粹的、脱离低级趣味的、有益于人民的貂。   ……   就这样,在水貂、天狐、凤凰,以及一条替身使者老龙的共同努力下,众人齐心协力破坏了巨大骷髅的四颗眼珠,成功地破解了白骨林阵法。   尸傀少女见势不妙,当即走为上策,从他们面前消失了踪影。   舒凫与江雪声各归其位,回头与众人汇合,嗓子眼儿里还有点隐隐作痛。   她看见今非昔比的顾水貂,同样大吃一鲸,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钢铁直男都能脱单,魔君都能投身社会主义,大熊猫都能成为她的打手团,龙都能有两根……   ——既然如此,水貂为什么不能皈依佛法?   在这个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为伤员处理过伤势之后,舒凫找了一处隐蔽的洞窟安置他们,让天衍门弟子布置好阵法,再留下几人看护,希望他们尽可能苟到最后。   当然,这里的“伤员”是指九华宗弟子。至于输家天衍门的伤员,舒凫友好地建议他们直接退赛。   人都有亲疏远近,她参加这次仙会,也不是为了扶贫。   天衍门弟子被她救过两次,自然毫无怨言,老老实实地放出弃权信号,从秘境中抽身而出。   而秘境之外,师小楼和往常一样,在西州朔月城租了个偏僻小院,通过重重叠叠的阵法扩展成十里豪宅。白日里醉卧花间,入夜后观星揽月,不知今夕何夕,好不逍遥快活。   听见一批小弟子铩羽而归的消息,他在半梦半醒间轻呼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将眉峰挑高一毫米,以此表示自己知悉。   “败了?平日里那般惫懒,就知道耍些小聪明,败了也是自然,让他们回去反省吧。”   “什么,你说我也惫懒?我有血统,有天赋,有混吃等死的本钱,他们有吗?”   “好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着特意过来告诉我。我是太上长老,又不是他们的爹,这辈子也不想给任何人做爹。良宵苦短,我还要睡……”   【——师小楼,你还想睡觉???】   话音未落,便只听见一道雷霆般洪亮的男声炸响在耳边,如同一把重锤猛击太阳穴,瞬间就震得师小楼从榻上滚了下来,差点没压断自己DIY的鸟。   “应……昙华真人,你有病吧?!!”   喊话之人正是江雪声,只不过他本人并未现身,而是通过师小楼随身携带的水镜,将使用灵力扩大百倍的声音直接传送过来。   师小楼的鸡头险些被他震掉,起床气直冲云霄,对应龙君本就微薄的敬意一秒归零,语气越发拒龙于千里之外:   “我早已答应过你,全力相助你们净化魔气的计划,法器和材料一律免费提供,甚至包括我的羽毛。”   “事到如今,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还想从我身上夺走什么???”   如果舒凫目睹,想必会拍掌赞叹“妙啊,好一出渣男怨女的经典对白”。   然而,“渣男”江雪声神情严肃,目光冷冽如坚冰,让人很难肆无忌惮地吐槽。   “师小楼。”   他沉声吐字,一字一句敲击在青鸾耳鼓,一寸寸击碎他的盛世好梦,“我需要你随我去几个地方,检查那里是否被人布下阵法。如果有,又是何种阵法。”   “……”   师小楼到底不是全然怠惰,不由自主为他的情绪所感染,正色道:“什么地方?”   江雪声:“一言难尽——说直白点,一句话里讲不完,讲完了你也记不住。总之,你就当陪我环游一趟修仙界吧,做好心理准备,说不定还要前往魔域。”   师小楼:“滚。”   ……   与此同时,秘境中的舒凫一行人,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白猫谢芳年。   “谢前辈!”   舒凫疾步迎上前去,一把将白猫从地上捞起,“情况如何?你找到弹琴之人了吗?”   “一言难尽。”   或许是出于某种默契,谢芳年道出了和江雪声一模一样的台词,“找是找到了,但情况有些复杂,既是个坏消息,也是个好消息。总之,你们且随我来吧。”   “好,我们这便动身。但是谢前辈,在此之前,我们要先找到清柳、清荷两人……”   “不必找了。”   谢芳年冷冷道,“我已经见到他们了。”   “怎么回事?”   萧铁衣开口询问,同时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在舒凫怀里的猫猫头上撸了一把。   ——夭寿啊,狐狸撸猫了!!!   舒凫还来不及感叹,便只听见谢芳年沉声开口:   “那弹琴之人,似乎是凌霄城手下的幕僚。”   “如今,他们正在四处暗算、强掳其他门派的弟子,将其聚集在一处。据我猜测,也许是要引人前往救援,然后一网打尽;也许,是想以这些人质作为筹码,强迫其他门派退出。”   “怎会如此?!”   天衍门弟子大惊失色,纷纷焦急地呼唤出声,“清柳、清荷也落在他们手上了?这简直糟透了,怎么可能是‘好消息’!”   “……”   在场众人间,唯有舒凫和萧铁衣心领神会,于目光交汇处相视一笑。   “自然是好消息。”   舒凫平静道,“既然凌霄城势力庞大,人数众多,又将各门各派的弟子聚集在一处……”   “只要我们一口气将其解决,这场比试不就立马结束了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勇闯天涯   挂我仇人的头,卖我对家的肉   凌霄城选择的据点, 位于秘境最东面的瀚海之中,乃是一座离岸索居的孤岛。   一路行来,舒凫渐渐发现,这座“试炼秘境”中的布景有些眼熟, 与当年凤仪门的“秋猎秘境”十分相似。   同样广袤无垠, 同样包罗万象, 同样是一方容纳山川河流、四时百景的微缩天地。   九华宗的试炼秘境只是一片群山, 其中除了森林还是森林, 最多附加一些内装设计(比如怀古真人的宅邸), 而这两座“秘境”, 却是由各种不同的地形、景观拼凑而成, 从丘陵到平原, 从湖泊到溪谷,从东海之滨,到雪山之巅……   ——就宛如, 五州大地的缩影一般。   紫微仙君寿数绵长,境界高深, 想必曾经踏遍五湖四海,见证过人间百态。他的秘境格局广阔, 内容丰富多彩, 这一点并不令人意外。   但是, 凤仪门的“秋猎秘境”却是由魔修提供,和仙君没有半点关系, 为何会与紫微秘境如出一辙?   舒凫百思不得其解, 只好暂时搁置疑惑, 与众人一同朝向海边前进。   与此同时,江雪声悄然离席, 拖着一只半死不活的青鸡,开始了他们的修仙界巡回之旅。   ……   大约半个时辰后,舒凫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紫微秘境这片海域,说一声“绝海”也不为过。   没有碧波万顷,没有洁白的浪花和翠绿的椰子树,更没有平缓的、闪烁着金光的沙滩。   放眼望去,沿海只见一片高崖绝壁,山势陡峭,怪石嶙峋,比起千灯寺的岩壁更要险峻三分。   海天一色,却不是明亮的蔚蓝,而是昏暗苍茫的黑,渐次堆叠的彤云间透不进一丝光亮。   恶浪翻卷,潮湿的海风和灰白的泡沫间泛着一股咸腥气味,仿佛恶兽张开巨口,意欲择人而噬。   光是站在悬崖边,面对这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就有一种即将被黑暗吞没的错觉。   但对舒凫而言,这点小场面,也只能算是氛围尚可,约等于一部入门级的惊悚片。   “此处距离海岛,尚有数十里之遥。一旦暴露形迹,就会遭到来自岛上的攻击。”   白猫谢芳年趴在她肩头,两只短小的猫爪扒住斗篷毛领,目光严肃地眺望海面。   “你们不能御剑,得先考虑一下如何前往,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伤亡。”   严肃归严肃,他语气中并无担忧,反倒带着一种长辈对优等生子女特有的信任:   “舒凫,你心中有主意吧?”   对此,舒凫的回答只有一个字:“等。”   “等?”   白恬疑惑道,“等什么?”   他一语方落,便只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名风尘仆仆、神色焦灼,身着玄玉宫服饰的女修匆匆赶到。   她们有些踌躇地四下环顾一番,一见众人聚在海边,立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急切地询问道:   “几位,可曾见过我师妹?她与我们一般装束,圆脸,嘴角有一粒小痣……”   舒凫曾去过玄玉宫几趟,在这些女修之中,也有与她相识的熟面孔。观其容貌与灵力,的确是玄玉宫弟子无疑。   她大大方方地迎上前去,抱拳行礼道:“几位道友好。我是舒凫,你们可还认得我?”   “啊,你是昙华真人的……”   “正是。”   舒凫顾不上与她们寒暄,开门见山道,“道友,我冒昧一问,你们是从何处得到消息,知晓你们的师妹身在此处?”   玄玉宫弟子心中焦急,但还是按着性子解释道:“我们接到一封传信,似乎是以劲弓灌注灵力,从数里之外放出,因此无从追查源头。信上写道,师妹在极东海域身陷险境,亟待救援,其中还附有师妹的一支发簪,我们便立刻动身赶来了。”   “原来如此。”   舒凫环抱双臂,竖起一根食指,若有所悟地点着颌尖,“也就是说,凌霄城四处绑架各派弟子,再设法传讯给他们的同门,引诱对方上门施救。这一手‘守株待兔’,虽老套但有用啊。”   而且,这种老套的手法也有几分熟悉。   当初魔域一战,狡慧魔君和鬼面魔君在斗技场设伏,不也是以摇光峰想要解救的神兽为诱饵吗?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然而惨败过后,狡慧魔君的手腕却仍在原地踏步,唯一的改进就是——   他学会了在动手之前,先引开难以应付的舒凫。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个明智的选择。   尸傀少女迈出的一小步,就是魔修迈出的一大步。   “‘绑架’?”   玄玉宫弟子闻听此言,面上忧色越发浓重,“怎会如此?紫微仙会只是各派后辈弟子比试,就算涉及传承,也不必做到这一步。凌霄城如此行事,莫非疯了不成?”   “未必。我看那带头的凌川是个草包,指不定被人怎么摆布。凌霄城的所作所为,恐怕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想到鹓鶵一族祖先的遗愿,舒凫恨铁不成钢地揉了揉鬓角,觉得有些秃然,“道友,我怀疑此事有魔修插手。”   “……魔修?”   门派纠纷事小,一旦提到魔修,这问题可就大了。   玄玉宫弟子面色一寒,彼此目光灼灼地对视一眼,嗓音陡然下沉:“愿闻其详。”   ……   在那以后,天衍门、白鹿山、千灯寺,以及九华宗各峰的弟子,也都在数个时辰间陆陆续续赶到。   舒凫草草扫过一眼,相较于比试开始之前,不仅参加者人数大幅减少,而且众人各有负伤,情况不容乐观。   许多与她相熟之人,譬如昭云、司非、季韶光,至今依然不见踪影。   幸好有洞明峰医修在场,及时为众人诊治,多数人并无大碍,但也有不少修士受到突然出现的琴音干扰,气海激荡,心绪难平,只怕很难算作战力。   正如舒凫所预料的一般,所有聚集到此的弟子,都收到了“同门遇险”的消息,又忙不迭地转告其他同门,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无意中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方心浮气躁,另一方以逸待劳。以他们这种状态,现在上岛只是送菜。   “各位稍安勿躁。突袭之前,我们得先想办法探探路。”   舒凫一面说着,一面并指为剑,从半空中扫落一只盘旋飞翔的海鸥,按着它毛绒绒的脑袋安抚了两把,将一缕神识依附在它身上,而后扬手放飞。   “去!”   就这样,继柳如漪、江雪声之后,她的视角也变成了一只鸟。   舒凫凝神屏息,小心谨慎地混入海面上一片黑压压的鸥群,尽可能不着痕迹地靠近岛屿。   那座孤岛面积不小,足够容纳一个小渔村,其中屋舍俨然,草木环绕,颇有几分乡野意趣。   然而此时此刻,那些无人的茅舍都被凌霄城弟子占据,其间还混杂着不少面生的修士,说不定是新一批投奔凌家的狗腿。   至于被掳的各派弟子,则是被统一驱赶到村落中央,封锁灵力经脉,关押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小广场上,位置十分醒目,几乎将“陷阱”两字明晃晃地刻在地上。   舒凫心中有数,又转头寻找凌川和姜宝珠,果然在村头最大的一座屋舍前发现了他们两人。   凌川神色紧张,如芒在背,全无半点运筹帷幄的从容,只是一个劲儿握着身旁美人的手道:   “宝珠你说,这条计策能成功吧?万一失败,他们只怕会将我给活剥了。尤其是那个舒凫……”   “……”   姜宝珠如何看不出来,这位“凌霄城少宗主”看似威风八面,其实只是个胆小怕事的草包,论作恶的胆量还不如她。   但是,他若不是个草包,又怎么可能让她近身?事到如今,有金大腿便足矣,由不得她挑三拣四了。   她只好强笑道:“公子放心。我听说,这条计策是公子的幕僚精心筹划,想必万无一失。”   说完,她唯恐凌川不放心,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蒹葭姐姐也说,她会亲自率领我们,运用音律之法从旁辅助,将前来岛上的修士一网打尽。”   姜宝珠口中的“蒹葭姐姐”,乃是凌川身边另一位妖娆美人,言谈间颇有主见,深受凌川信赖。   在会场第一次见面时,也是她首先出言挑衅舒凫,怂恿凌川“为姜宝珠出头”——因为凌川太怂,她的挑拨以失败告终。   蒹葭,蒹葭……   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舒凫心念电转间,已经隐约有了个猜测。   既然掌握了岛上情况,她便不再逗留,迅速将神识撤回,一边深呼吸缓解意识离体带来的眩晕感,一边慢慢睁开双眼。   “我有主意了。各位道友,请听我——”   “啊?凭什么我们非得听你的主意不可?你谁啊你?”   “就是啊!我们要救自己的师兄弟,几时轮到你发号施令?”   “说不定,你跟他们就是一伙的,联手算计我们!”   “这应该不会吧。她与凌凤卿之间仇深似海,二十年前参加过魏城花朝节的人都知道。但是,凌二公子似乎对她十分友善……”   ——按照惯例,此时应有杠精。   舒凫静静抬眼,目光从人群中一掠而过,果然发现几个天玑峰弟子正在鬼鬼祟祟地带节奏。   “小白,退后。”   她一抬手拦住义愤填膺的白恬,双手在空中拍了两拍,“唐杲,唐果,将他们带上来。”   “……???”   众人正不明就里间,舒凫心平气和地转向他们解释道:   “我的‘主意’,其实非常简单。请各位稍等片刻,待我先放出诱敌的‘靶子’,你们比靶子稍晚一些出发,从不同的方向包抄岛屿。这样一来,至少不会被杀个措手不及。”   “当然,愿意随我来的人,可以与我一同出发。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一定会让你们平安回去。”   “…………”   她这句话字字铿锵坚定,掷地有声,众人一时间都为她的气势所压倒,只觉得无从反驳,想抬杠也找不到着力点。   须臾,方才有人小心翼翼地举手提问:   “请问道友,所谓的‘靶子’是指……”   “哦,就是他们。”   舒凫闪身让到一边,只见大熊猫架着两道奄奄一息的人影上前,不是别人,正是平如海和周如沐。   “我已请白鹿山道友帮忙驯服两条怪鱼,只要将他们捆在鱼背上,再朝岛屿方向送出,就是两个如假包换的‘靶子’了。”   “当然,怪鱼靠近岛屿以后,他们身上的封印就会解开,可以跳海逃生。运气好的话,应该能捡回一条命吧?”   “而且,还有天玑峰各位亲爱的师弟师妹接应,你们上下一心,想必不会见死不救。(“师弟师妹”们齐刷刷地打了个激灵)我相信天玑峰的实力,最多也就是九成死而已,问题不大。”   众人:“…………”   ——这,这就是昙华真人的亲传弟子吗???   ——果然一脉相承,睚眦必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怕了怕了。   天玑峰与摇光峰关系不睦,经常在公开场合口出恶言,对昙华真人师徒冷嘲热讽。这在修士间也是个人尽皆知的八卦,自然没人愿意替他们出头。   况且,以平如海和周如沐的实力,只要行动自如,要自保的确不在话下(虽然有可能被打成猪头)。   至于其他天玑峰弟子,一见自己最崇拜的师兄师姐都成了烤架上的猪,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只求舒凫把他们当个猪崽,一扭头就给忘了。   “呸,你做梦!”   周如沐满心不服,忿忿啐道,“只是经脉被封而已,你以为我们不会喊吗?你敢这样算计我,用不着靠近,我就会叫破你的计划——”   ——然后,她的叱骂声戛然而止。   “多谢,你提醒我了。”   舒凫从周如沐喉间撤回食指,转向身后的天衍门弟子,一脸理所当然地摊开手道,“劳驾,给我两块你们新发明的‘照影石’。”   “照影石”是“留影石”的改良版,不仅具有录像功能,而且可以将画面、音量扩大数倍后公放,效果绝佳,有点类似于修仙界的投影仪。   而舒凫需要的,只是其中的“录音”和“回放”功能。   她高举手中的照影石,朝向众人坦然开口:   “现在,我诚邀一男一女两位配音演——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诚邀两位念台词的朋友,用你们所能想到最狠辣的语言、最激烈的语气痛骂魔修,再用照影石记录下来。我会将照影石放在他们身上,设置自动播放。”   “我相信,他们吸引魔修火力的效果,一定卓尔不群。”   平如海&周如沐:“?????”    第一百五十四章 出征   打完这仗就回老家结婚   就在舒凫排兵布阵的同时, 江雪声与师小楼结伴而行——准确来说,是一方掐着另一方的脖子,在五州间穿梭往来,逐一查看先前留有疑念的地点。   他们头一个前往的, 就是鸿鹄一族的故居, 也是江雪声发现柳如漪鸟蛋的地方。   “你们青鸾隐居北州, 鸿鹄一族长住南州。其中的嫡脉就在此地, 名唤‘星月泽’, 只是多年前遭逢横祸, 仅剩如漪一人……师小楼, 你怎么了?”   江雪声走在前方, 一回头只见师小楼面色苍白, 额头挂满细汗,一手虚弱地扶着太阳穴,不禁有些诧异。   “应龙君, 你……别走这么快。”   师小楼慢吞吞地抬起头,手捧心口, 气喘微微,近乎幽怨地望着江雪声, “刚使用过缩地千里, 你都不会头晕吗?”   “你这……”   饶是江雪声见多识广, 这一刻也感觉无言以对,“元婴修士缩地成寸, 倏忽千里, 确实对灵力有所损耗, 但几时会像你一般,连几步路都走不稳?你在修炼一道上, 未免太过懈怠。身为青鸾,你怎会……”   “明白,明白。”   师小楼神态敷衍,不以为意地摆手道,“我懈怠,我懒惰,所以呢?师家又不是只剩我一个,我也不算什么厉害角色,只是因为擅长炼器,才在天衍门挂了个名头。”   “我不求长生,不图扬名,不在乎社稷苍生,甚至不怎么关心天衍门……我自己的人生,要如何虚度,实在不劳应龙君为我操心。”   江雪声:“……”   如此理直气壮的废物发言,从各种意义上都令人无话可说。   “应龙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身为青鸾’,却如此贪图安逸,碌碌无为,让你感觉恨铁不成钢,是不是?”   偏偏师小楼还是个有文化的废物,他一边慢悠悠地跟上江雪声,一边滔滔不绝地与他辩论:   “你心怀天下,泽被苍生,这很好,很高尚。但你可曾想过,龙族和五凤,其实本不必如此高尚?”   “哦?”   江雪声倒也不以为忤,目光闪烁,语气仍是平缓温和,“我的确认为,青鸾后裔不该如此颓废。你若有异议,不妨说来听听。”   “我没什么好说的。”   师小楼微微一哂,指尖把玩着颊边碎发,玩世不恭的神态间透出几分凉薄,“我们是神龙之后,天赋异禀,超逸绝俗,这一点不假。不过,祖神应龙护佑众生,这是祖神的事,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吧?就算是为了完成祖神的心愿,三千年前那一战,也该将血脉里的旧债还清了。”   “那一战中,青鸾死伤多少同胞,之后又是怎样遭到魔修针对,不得不隐姓埋名,应龙君不会不知道吧?倘若我们不归隐,面对转世重生的天魔,凤与鸿鹄就是前车之鉴。”   师小楼语气一转,敛去笑意的清俊面容冷若冰霜,尖锐地转向江雪声道:   “应龙君,我们不食凡人俸禄,不屑世间香火,不图在史册上留下一笔名姓。我们从来都不欠众生什么。”   “我尊敬你与曾祖父的牺牲,所以愿意帮助你们。但是,这并不是‘五凤应尽的责任’——同为芸芸众生,我们青鸾一族,本可以偏安一隅,不必过得如此辛苦。青鸾避世隐居、独善其身也好,我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也好,这都是我们的选择,而不是过错。”   江雪声脚步一顿:“你……”   “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意见。”   师小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字字锥心,“我们青鸾,不想做玉石俱焚的凤凰,也不想做对你忠心耿耿的鸿鹄。我们帮你,不是为了天下,更不是为了五凤的‘责任’,只是为了让自己、让族人活下去,有机会选择逍遥安逸的人生。”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说‘身为青鸾,该当如何’。说实话,若有可能,我们都想做一只普通的鸡。”   “…………”   江雪声站定脚步,一言不发地回身望向他,两人隔着一段清幽岑寂的山路遥遥相对。   这小家伙,长得还真像师春雨。江雪声想。   但是这些话,师春雨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其实,五凤并不愿意随你救世,不愿承受随之而来的反噬与牺牲,只是为了自保而不得不为”。   山风萧瑟,泉水泠泠,夏日间亦有寒意侵身。   寒从心上起。   “你说得对。”   良久,江雪声垂下眼帘,出奇平静地开口道,“三千年前,未能彻底了断天魔,以至于后人受累,这原是我的过错。青鸾不问苍生,不求大道,只求逍遥自在——没错,你们该有这种自由。”   “小楼,我为我先前的态度道歉。”   “应龙君,你……”   这句话太过惊世骇俗,师小楼微微睁大半阖的双眼,却只见江雪声背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走罢。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纠正这个错误。”   ……   与此同时,朔月城,紫微秘境之中。   准备妥当以后,舒凫利索地将平如海、周如沐两人捆绑到鱼背上,给他们装备了自动循环播放的“照影石”。   有他们作为掩体,应该能为其他人争取一点反应的时间。   至于这两人……以他们的身法和修为,只要解开被封的经脉,逃生轻而易举,倒是用不着舒凫担心。   作为靖海真人的得意弟子,在没有心魔困扰的情况下,平如海、周如沐的实力与舒凫相去不远。若是没有他们,她原本打算自己承担这个角色。   接下来,就该考虑其他人如何渡海了。   海中危机四伏,无法御剑或使用飞行法器,踏浪而行又太过凶险。众人唯一的倚仗,就只剩下能够飞行或凫水的灵兽一途。   遗憾的是,在场修士大多偏好与走兽缔结契约,聚在一起凑了又凑,也只凑出零星十余头。   就这点数目,即使加上摇光峰的妖修,也不足以将所有人送往岛屿。   若要现场驯服凶猛的海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方才那两条怪鱼已经是白鹿山弟子的极限。   “抱歉,舒凫仙子。”   几个年轻弟子哭丧着脸道,“掌门吩咐我们尽力帮助你,但我们学艺不精,无法轻易驯服这些海兽。早知如此,就该多带些海兽的‘信物’……”   舒凫眉间一动:“‘信物’?”   “对啊。”   白鹿山弟子解释道,“每当我们驯服强大的妖兽,譬如部落首领一类,对方就会将自己的羽毛、鳞片等作为‘信物’送出。只要随身携带信物,再佐以御兽之法,就能获得妖兽族群的信赖。”   “高阶妖兽的信物十分珍贵,长老们多少都有一些,我们有时也会厚着脸皮讨要。不过这一次,我们身上没带什么……”   “……”   就在他们叙述的同时,舒凫埋头在储物袋里翻翻拣拣,不一会儿便捧了满满一把零碎物件在手上,直直递到他们面前:   “瞧瞧,这些行不行?”   “?????”   白鹿山弟子冷不丁被她糊了一脸珠光宝气,刚低头瞄上一眼,顿时一个个两眼发直,舌头都有点捋不过来:   “舒、舒凫仙子,这些是……”   “哦,这是我早些年在外游历之际,意外——”   舒凫顿了一顿,略去“意外闯入魔君后宫,解救其中男宠”一节不提,含糊其词道,“意外救出一批妖兽,他们送给我的谢礼。你们看看,这些信物够吗?”   “够了,有这些就够了。”   白鹿山弟子两眼发光,喜出望外地从舒凫手中接过信物,几乎舍不得放手,“请仙子放心,我们定不辱命!”   “好了,不用这么夸张。”   舒凫展颜一笑,抬手在他们肩头挨个拍了拍,难得一本正经地叮嘱道,“这是最后一战了,万事小心,回头记得带我参观动物园。此次出关以来,我四处奔波,还没得空去一趟白鹿山。”   “嗯!!”   众弟子用力点头,兴冲冲地转身向海边跑去,吹响用来吸引海兽的短笛,准备施展御兽之法。   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专业人士的工作了。   “舒凫,你真能搞定吗?”   白恬领教过几次魔修的手段,心中忐忑不安,犹带着少年稚气的面孔上挂满愁容,“我不是不信任你,但眼下魔修潜入,紫微仙会横生枝节,也许我们该考虑放弃比试,对外求援……”   “只怕不行。”   舒凫摇摇头,一五一十地向他说明道,“我倒是想求援,但我们没有证据,炼尸也不是狡慧魔君的独门秘方。而且,是否让人进出,全在紫微仙君一念之间。”   按照仙会惯例,紫微仙君不会对比试作出任何干涉,一切全凭他们自由施展,参加者手边也没有报警器。   在秘境之外,江雪声确实有心将“魔修潜入”的消息传递给紫微仙君,然而这位仙君仿佛得了自闭症,一概不接受来自外部的连线,无论如何尝试,结果永远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所以这一次,他们无法指望来自外界的援助,必须靠自己渡过难关。   “不幸中的万幸是,还有谢……小芳在我们身边。”   舒凫一弯腰捞起谢芳年,双手托着他腋下,将毛茸茸的白猫递到白恬鼻尖底下,“来,小白,撸个猫放松一下。”   “哦,好……”   白恬犹犹豫豫地答应着,刚要伸手撸猫,就被谢芳年一肉垫拍在手背上,“嗷”地喊出声来,“哇!舒凫,你这猫会打人啊?!”   这一巴掌触动了白少爷朦胧的记忆,他一边揉着手背,一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对了,我好像记得……二十年前,我在凤仪门见过一位变成猫的前辈,脾气也是这般暴躁……”   “哈哈哈哈哈。”   舒凫发出一连串毫无感情的干笑,反手将谢芳年藏到身后,又把龙猫风瑾瑜托在手上递给他,“要不这样,你看这毛丝鼠……嗷?!谢——小芳,你又打我做什么!!”   谢芳年:【放肆!胡闹!不成体统!瑾瑜是让人随便乱摸的吗?】   舒凫:【我不是,我没有!我想说的是,“你看这毛丝鼠,多可爱,我撸两把给你看”!】   谢芳年:【原来如……等一下,这不是更欠揍吗?】   “诸位,你们快看!!”   两人正在进行激烈的脑内交流,一旁整装待发的修士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其间夹杂着吸气声和兴奋的叫喊:   “快看,海面上那是什么?”   “好、好多鱼……”   “不对,那不是鱼!那是,那是——”   “——那是东海的白鲸啊!!还有海豹,海豚……我从小生长在西州,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些!!!”   “……”   舒凫负着双手,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   她没有高调邀功,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炫耀自满之色,只是嘴角微微上翘,挑起一点亲切而怀念的笑意。   在摇光峰,在魏城,在凤仪门,在白鹿山。   作为一介人族,在这段岁月里,她与为数众多的妖兽缔结了因缘。到如今,也该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时候了。   就在他们眼前,漫无边际、黑云压顶的海面上,渐次浮现出无数大小形状不一的黑影,好似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潮水般井然有序地迎向岸边。   舒凫的灵宠——一大一小两只海豹嗅到同类气息,一同高昂豹头,发出快乐的叫声。   “请问,庄瑜大人的朋友是哪一位?”   为首的白鲸将头探出水面,圆滚滚的脑袋憨态可掬,开口便是一道流利的人声:   “我等原是东海大妖,庄瑜大人的族裔。两百余年前,我们应紫微仙君邀约,移居到这座秘境之中,监督紫微仙会运行。再后来,仙君本人便不曾露面,将一应事务都委托给我们。”   “按理说,我们不该现身于人前……但是,对于庄瑜大人的朋友,我们可以听听你的说法。”   “‘庄瑜’……”   舒凫刚要搜索记忆,顾小乔、不对,觉乔大师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庄瑜是一头白鲸,人形是个白发男子。他也曾经为凝露所擒,当年的封号是‘庄妃’。”   “哦,我想起来了!”   舒凫“啪”地一声以拳击掌,在漫长年月间模糊的记忆瞬间清明,“就是那位白发白衣的美人!他真的很俊——”   江雪声:【嗯?】   舒凫:“——比我师父差一点!原来你们是他的族人,那就不奇怪了。真没想到,隔了二十年,他会还我这么大一个人情。”   白鲸:“道友言谈间如此熟络,看来与庄瑜大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江雪声:【嗯???】   “……”   白鲸虽然听不见江雪声的传音,却本能地感觉到一阵寒意,立即改口道,“道友活泼风趣,又握有如此之多的信物,当是颇受妖兽喜爱。对你青眼有加的大妖,想必不止庄瑜大人一位。”   江雪声:【那是。好说。】   【没人跟你说。】   舒凫一边在脑海中唾弃他多事,一边直奔正题:“事不宜迟。诸位道友,还请听我一言。”   ……   一刻钟后。   海岛上负责放哨的凌霄城修士,发觉远处海面上传来一些古怪的动静,不禁狐疑地竖起了耳朵。   “师兄,你快过来。是不是我听错了,怎么好像有人在骂人?”   “啊?等一下,我看看……真的,有两个人。他们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一边骑着两条鱼向我们靠近!这是哪里来的疯子??”   “怎么回事?”   凌川很快得到消息,心中陡然一沉,连忙与自己最宠信的蒹葭和姜宝珠一起登上礁石,朝向海面极目远眺。   而后,直挺挺坐在鱼背上、胸口佩戴着高音喇叭的平周二人,就好像一道诡异离奇的风景线,直直撞入了他的眼帘。   “……”   这画面实在太过猎奇,凌川目瞪口呆,忍不住像个凡人一样揉了揉眼睛,“这,这是什么啊?他们在说什么??”   他勉强也有金丹修为,定下神来侧耳细听,终于辨认出了喧嚣海风中混杂的人声:   “凌川,你这个狗改不了**的***!你堂兄凌凤卿与魔修勾结,落得千疮百孔、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你这**竟然不思悔改,和他一样****!!!”   “*你*的***!冥顽不灵,自寻死路!!看看你身边的人,你以为她是真心待你好吗?你***被卖了都不知道!!你可知道,她就是个***……”   “…………????”   凌川冷不丁被人劈头盖脑一顿痛骂,如坠九里雾中,却只听见身边的蒹葭向众人吩咐道:   “动手,杀了他们。”   “啊?不是,蒹葭,你等一等。”   凌川猛然回过神来,一时手忙脚乱,忙不迭地出言制止,“这只是比试而已,让他们退赛就差不多了,用不着赶尽杀绝吧。二公子常劝诫我,当年大公子残暴滥杀,树敌无数,这才惹来杀身之祸,我觉得咱们还是克制一点……”   “……”   蒹葭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眼中没半点温情,目光冷漠得仿佛在看一具尸体,但心慌意乱的凌川没有察觉。   她幽幽道:“凌公子,倘若我说——你最忌惮的舒凫,就在这两人之中呢?”   “只要将她剪除,公子从此便能一劳永逸,高枕无忧。”   屁,她想。   今日以后,无论成败,凌川定会被摇光峰挫骨扬灰。   ——不过,挨打的是凌霄城,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待到东窗事发,她早已回归魔域,收下赵九歌许诺的好处,重建后宫,逍遥快活去也。   “啊???”   凌川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张开的嘴老半天合不拢,表情越发懵逼,“蒹葭,你怎么知道?”   “我自有办法,公子不必多问。”   蒹葭没耐心与他解释,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直接越过他向凌霄城修士下令,“还不快动手?”   这些时日以来,蒹葭凭借玲珑心思、雷霆手腕,在凌川身边的狗腿间积威深重,见她便如见公子一般。众人大多趋炎附势,随声讨好,不敢有丝毫忤逆。   在旁人眼中,这位凌川公子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满脸都写着“难当大任”四个字,论魄力还不如凌凤卿;反倒是蒹葭态度强硬,雷厉风行,一看就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手。   众人略一思量,便决定听从蒹葭的命令,纷纷架起强弓,运使法术,准备将那两个胆大包天的高音喇叭炸成烟花。   然而,就在他们出手的一瞬间——   “扑通!”   “扑通!”   不知为何,原本气势汹汹“叫骂”着冲向敌营的两人,突然纵身一跃,青蛙跳水似的潜入了海中!   “快追!”   蒹葭沉下面色,厉声呵斥道,“这两人如此羞辱公子,决不能轻易放过。”   众人不疑有他,争先恐后地挺身下海,但还没追出两步,便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身后传来。   冲天而起的火光中,有凌霄城修士惊恐的悲鸣声响起:   “舒凫!是舒凫!快来人,赶紧过来拦住她!不能让她将人救走!!”   “拦?!拦你个头!要去你自己去,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不想落得和大公子一般下场!!”   “公子,公子救命啊!!!”   “……什么?”   蒹葭回眸望去,恰好迎上火光与剑影之间,从海豹背上一跃而起的女修身影,以及她满脸潇洒无畏的笑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凝露魔君,方白露姑娘,许久未见啊。看你如此明目张胆,将大名写在脸上,想来也是在等着与我见面。”   “——这一回,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交锋   撕起来!撕得更响亮些!   “这一回, 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   正如舒凫所猜想的一般,凌川身边自称“蒹葭”的女子,正是他们最熟悉的老朋友,在魏城、魔域两度交锋的凝露魔君, 也就是方家那位百年一遇的奇女子, 方晚晴的老前辈——方白露。   与她的手段和韧性相比, 什么白月光方晚晴, 什么绿茶小妹姜宝珠, 都是恶毒女配中的辣鸡。   舒凫万万没想到, 经过魔域那一战, 凝露先是为邬尧、凌波合招所伤, 又遭到玄龟法器反噬, 竟然还能这么快恢复过来,乔装潜入凌霄城,继续风生水起地搞事情。   ——你说, 她到底图什么啊???   后宫吗?是为了重整当年被舒凫遣散的后宫,坐拥妃嫔三千, 再现酒池肉林的辉煌吗???   姐啊,后宫就这么重要吗????   凝露魔君以“蒹葭”为名, 毫不在意泄露自己的真身, 可见她此次是有备而来, 打算与摇光峰一决高下。   大敌当前,舒凫义不容辞, 自然要响应她的挑战。   ……只是, 她心中始终存有一点疑虑。   凝露魔君, 以及狡慧魔君的尸傀,两者同时出现在秘境之中, 对仙会参加者设下埋伏。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两人再次狼狈为奸,另有图谋?   按理来说,紫微秘境本不该容许魔修和元婴修士进入。谢芳年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深思的意外。   起初,舒凫以为谢芳年精通术法,在“变猫”一道上造诣精深,这才瞒过了紫微仙君的耳目。   但不仅是谢芳年,就连元气大伤的凝露、粗制滥造的尸傀都能混入,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如此看来,这秘境所谓的“防御机制”,岂不是像个筛子一样千疮百孔吗?   “…………”   舒凫心下沉重,不禁回想起前往海岛途中,她与白鲸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当时,众人分头行动,舒凫计划独自搭乘海豹深入诱敌,与其他修士间拉开了一段距离。   四下无人之际,白鲸悄悄追上她道:   “舒凫道友。仙会突生变故,我知晓你们对紫微仙君怀有期待,希望他出面主持大局。不过……实不相瞒,你们还是别抱太大期望为好。”   舒凫不解:“此话怎讲?”   白鲸迟疑着道:“紫微仙君他……唉,只怕年事已高,不比往昔了。有许多事,或许他不是不愿出手,而是力不从心。”   “什么?!”   舒凫猛然一惊,连忙追问道,“鲸兄,此事你是如何得知?事关紧要,还请你说详细些。”   要知道,寿比南山、见闻广博的紫微仙君,是他们寻找鸑鷟最后的希望。若非如此,舒凫也不会对仙会这般上心。   倘若仙君寿元耗尽,此后人海茫茫,又该往何处去寻线索?   白鲸语气沉重:“说来惭愧,这也只是我的推测。此事还须从头说起……”   三言两语间,他向舒凫简要交代了自己——也就是白鲸一族,以及秘境中诸多妖兽与紫微仙君之间的渊源。   大约千年前,白鲸族群中的一支在巡游途中遇险,侥幸为紫微仙君所救,从此便将他的恩情铭记于心,代代相传。   当年,紫微仙君还不叫“仙君”。   他自称“紫微真人”,云游四方,锄强扶弱,从不避讳在人前露面。   从外表上看,“紫微真人”是个气宇轩昂、不苟言笑的白发青年,五官端正,不美不丑,生着一副修仙界随处可见的俊朗面容。   尽管沉默寡言,紫微真人的脾气却堪称温厚。对于自己救下的人和妖,他总是会送佛送到西,一个个细心周到地安置妥当,还会时不时地上门回访,看他们是否生活得美满安定。   白鲸的祖辈们总觉得,紫微真人如此操心,不像是性格使然,倒像是在忌惮着什么。   就好像……担心自己一不留神,救下的人便会惨遭横祸一般。   在紫微真人的照看之下,白鲸一族休养生息,度过了一段漫长而安逸的时光。   与此同时,“紫微仙会”声名鹊起,有条不紊地步入正轨,逐渐成为修仙界闻名遐迩的一大盛事,天下各派蜂拥而来。   原因无他,只因紫微仙君对待参赛者,真正做到了“有教无类,一视同仁”。   但凡德才兼备之人,不问师门,不论出身,都能获得紫微仙会的传承,在修行一道上进益良多。   ——如此平易近人的大佬,又有谁不喜欢呢?   对于仙会获胜者,紫微仙君只有一条要求,那便是“义字为先,问心无愧”。   只要不愧于天、不愧于地、不愧于己,无论是人是狗,都是他当之无愧的“传人”。   反之,若获胜者背信弃义、为非作歹,无论天涯海角,他必定亲手将其诛杀。   自此以后,紫微仙会千年传承,星火不辍。   对仙君来说也好,对修仙界来说也好,那都是一段和平而美好的“黄金时代”。   然而,随着时过境迁,白鲸一族敏锐地发现——   以某一年为分水岭,仙君前来看望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断绝了联系,唯独仙会还在照常举行。   久而久之,仙君隐身幕后,成为了“活在传说中的人物”。   紫微仙君最后一次现身,是在两百余年前,他亲自出面与白鲸一族交涉,希望他们迁往秘境,协助自己维持仙会运行。   白鲸族长庄瑜眷恋东海,不愿离去,便派遣一部分族人前往相助。   后来,庄瑜不慎落入凝露魔君手中,又被舒凫所救,牵扯出一段新的因缘,这些就是后话了。   “从那时起,我们便有种预感。”   白鲸摇晃尾鳍,不无忧虑地叹息道,“仙君他……恐怕已有五衰之象,不复当年那般康健,所以才会求助于人。”   舒凫:“那么,我们听见的传音是……”   白鲸:“正是仙君的传音。两百年间,他只凭传音与外界联系,从未在人前现身,面对仙会胜者也是一样。”   “我明白了,多谢鲸兄。”   舒凫艰难地消化了一番信息(同时将其发送给江雪声),心下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向白鲸郑重拱手:   “鲸兄放心,我本就打算自己解决,没有指望过仙君援手。与其寄望于前辈照拂,不如自力更生,如此方是修士所为。”   “不是‘英雄救众生’,而是‘众生救众生’。作为众生之一,大难当前,我会完成自己的义务。”   “……”   白鲸抬起饱满光洁的额头,圆溜溜的黑眼睛注视着她,将一声不合时宜的感叹咽入腹中。   ——小姑娘,你现在的模样,已经是个十足的“英雄”了啊。   年轻时的紫微仙君,想来也是如你一般神采飞扬,义薄云天吧?   只可惜,那样的他,我们都无缘得见。   如果他还安康……但愿他看见这样的你,能够感到欣慰。   ……   “兄弟们,冲啊——!!!!”   将所有的顾虑和心结都置诸脑后,冲入敌阵那一刻,舒凫的剑气与呐喊声一道直冲云霄,足以令听着“舒派恐怖故事”长大的凌霄城修士闻风丧胆。   其中“丧”得最厉害的,莫过于凌川本人。   “舒舒舒舒凫来了!!她她她会不会像对待大公子一样,给我身上开开开七八十个窟窿眼儿???”   ——当然,这话他不会在人前说出口,但他惊骇惶恐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得不说,多亏有凝露魔君坐镇,凌霄城的军心才不至于一触即溃,还能鼓起勇气放手一搏。   论数量,论实力,凌霄城与各派修士不相上下,一旦短兵相接,难免会陷入僵局。   但是,两军对垒之间,舒凫就如同一柄直捣黄龙的利剑,瞬间将凌霄城严阵以待的防线劈开,凭借一身锐气,一腔孤勇,直奔广场中央受困的人质而去。   她的指挥简单粗暴,但在乱战之中效果拔群:   “冲冲冲冲冲!先登岛的给我杀!杀谁?杀岸边那些法修和弓箭手,有一个杀一个!不用客气,这些人不擅肉搏,照他们头上砍就是了!!”   “后面的不要急,用好防御法器和法术,保护自己最要紧!放心,待你们平安上岸,还有剩下的鸡留给你们!!家家有田地,人人有鸡头!!!”   凌川:“……”   ——这个魔鬼在说什么虎狼之词啊?!!   她果然是来掰鸡头的!!!!   “……凌公子,你冷静些。凌霄城都是人中龙凤,智勇双全,决不会输给这些乌合之众。”   千挑万选的金大腿是个纸糊的,姜宝珠欲哭无泪,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只好一边安抚凌川,一边按照凝露魔君的安排,运用自己新掌握的音律之法,与众修士一同合奏乐曲。   在舒凫面前,她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一粒尘埃,只能与其他卑微的炮灰一同抱团取暖。   ……分明是亲生的姐妹,一起宅斗过的交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好啊,来得好。我就知道,是你们这些个瘪三在背后作妖。”   舒凫对乐修早有防备,一翻手取出魄月琴,故技重施,在战场上奏响自己最爱的战歌,让“正道的光”遍洒大地。   两道琴音彼此抗衡间,舒凫乘隙抽身而出,不过一晃眼的工夫,人已到了瑟瑟发抖的凌川和姜宝珠面前。   “嗨。宝珠,我的好妹妹。”   她低头凝视着姜宝珠,神色与当年一般和善可亲,仿佛随时都会像当年一样,一巴掌将亲妹妹抽成陀螺。   “多年不见,你都能为魔修效力了。长能耐了啊。”   “什、什么魔修?我不知道,你别血口喷人!”   姜宝珠心惊肉跳,一转头看见凌川近在咫尺,忙不迭地抛下琴向他身后躲去,“凌公子,救我!我和姐姐有些误会,她一直对我心存不满,你劝劝她,让她看在姐妹情分上,别与我计较……”   话音未落,她便只觉得浑身一轻,竟是被凌川重重推了一把,整个人狼狈地滚落到舒凫脚边。   “凌……公子?”   姜宝珠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鼻翼翕动,嘴唇像离水的鱼一样无助开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凌川高举双手,步履如飞,贴地滑行一般光速后退,“高门大院那点事,手足反目、兄弟阋墙,我还不清楚吗?说什么‘误会’、‘不满’,我看你们俩根本就是势如水火,不死不休,跟我那两位堂叔一个样。唉,都是大户里出来的人,天下乌鸦一般黑,装什么姐妹情深呢?”   “舒凫道友您请,不用顾虑我,我凌川一向安分守己,绝不干涉其他家族的内部纠纷。“   姜宝珠:“?????”   舒凫:“…………”   ——这就是宅斗十级选手吗?失敬,失敬。    第一百五十六章 雪仇   算计我的人,现在坟头草比我还高   “…………”   舒凫打量着脚边失魂落魄的姜宝珠, 以及对面满脸堆笑的“凌川公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这展开,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对舒凫不管用,但凡她想揍的人, 无论是哭是笑, 还是在抻着脖子鸡叫, 她都能痛痛快快地照打不误。   那么, 眼前这个“笑脸人”的升级版, 又称“滑跪人”, 她究竟是揍还是不揍呢?   这是一个问题。   说实话, 凌川的滑跪快逾闪电, 足可与舒凫出剑的速度媲美, 这一下她还真没反应过来。   ——我都没用力,你怎么就自己入土了呢???   作为众星捧月的凌霄城继承人(之一),凌川的平庸、懦弱、无能……以及识时务, 都大大刷新了舒凫的认知。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证实了先前凌奚月的感叹。   凌霄城城主凌山海, 其实并不在乎“少宗主”能力如何,只是需要一个装点门面的摆设而已。   这摆设可以废, 可以怂, 可以像凌凤鸣一样熊, 也可以像凌凤卿一样黑心烂肺,为所欲为。   但是, 他必须拥有金贵的鹓鶵血脉, 扮演传宗接代的工具人。   至于凌霄城真正的“大权”, 始终掌握在凌山海,以及他亲信的一干长老手中。   只要他们不倒台, 所谓的“少宗主”之位,不过是个日抛的漂亮招牌,随便铺上一张金箔就能粉饰太平。   有举世无双的大乘期修士撑腰,又有富甲天下的凌霄城作为聘礼,无论怎样的废物点心,在外人眼中,大概都是个金光闪闪的钻石王老五吧?   对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有金刚钻也揽不动瓷器活,被凌霄城硬架上高位的凌川,以及错将鱼目当成钻石,满心美梦尽付东流的姜宝珠,舒凫都怀抱着一种深刻的同情。   然后,她满怀同情地踏上一步,伸手揪起姜宝珠衣领,振臂一挥,将这个便宜妹妹头朝下抛了出去,远远掷入海中。   姜宝珠:“啊——————”   只听见“哗啦”一声,滔天恶浪吞没了花枝招展的人影,水声和喊杀声掩盖了女子凄厉的尖叫。   ——宅斗嘛,怎么少得了“推人落水”这种经典情节呢?   “将姐妹头朝下掷入大海”虽然有些夸张,不过,本质上应该和“推人落水”差不多吧。   嗯,问题不大。   然后,舒凫再次满怀同情地踏上一步,捉鸡似的掐住凌川脖颈,轻而易举便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扬声喝道:   “都给我住手!谁再上前一步,我就拧掉你们凌公子的头!!”   凌川:“???!!!”   “公子?!”   在突如其来的敌袭之下,凌霄城众弟子阵脚大乱,忙于应付各派修士的冲杀,这才发现自家少爷成了他人俎上鱼肉。   “你,你别冲动!先将公子放开,有话好说!!”   “舒凫,你冷静一点!凌川公子虽然飞扬跋扈,作威作福,长得还有点像大公子,但他与大公子不同,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罪不至此啊!!”   “对啊,你看看他,他这么怂,像是能作恶的人吗?”   凌川:“…………”   ——不是,怎么说话呢你???   你们是不是平时就对我有意见???   其中一名弟子素来与凌川交好,颇有几分义气,当场便抛下手中长剑,张开双臂以示诚心:   “道友,你先放开公子。若不嫌弃,我可以代替他……”   话音未落。   倏忽间,一只柔荑般纤白秀美的玉手从旁伸来,指尖轻扣,温柔地捏住那人喉管,然后——   “喀嚓”一声,折为两截。   “呃……啊……”   可怜那名弟子,尚未回过神来,意识便已随着生机而涣散,脑袋软绵绵地垂向一边。   他失去神采的双眼圆睁着,眼睑微微痉挛,黑眼珠茫然而空洞地望向前方。   他脸上犹带着焦急担忧的表情,唇齿微张,就连伸出的手也没有垂下,仿佛在抗拒唐突降临的死亡。   ……然而他死了。   命如草芥,转瞬成空。   “唉……”   伴随着一声宛转悠长的叹息,从命丧黄泉的修士身后,缓缓露出了凝露魔君千娇百媚的真容。   她妖冶婀娜的倩影宛若一枝毒花,秋波潋滟,摇曳生姿,娇艳双唇间轻吐出的气息甜美如兰。   “唉,你瞧瞧这孩子。怪可怜见的,这般年轻力壮,还没叫我尝过滋味便死了。”   凝露风情万种地俯下腰去,一手轻点着殒命修士的胸膛,嫣然笑道,“真是……好生可惜啊。”   “凝露魔君,你——”   “谁也不许后退。”   不等舒凫开口,凝露便转向震惊失色的凌霄城弟子们,巧笑倩兮,“凌川死了,你们未必会死。放心,只要听我吩咐,我保你们性命无虞。”   她一面说着,一面俏脸上笑意渐冷:   “但是,谁若敢后退一步……相信我,你们会死得很快,而且死相不会太漂亮。”   “这……”   凌霄城弟子面面相觑,六神无主,七嘴八舌地叫嚷出声:   “蒹葭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蒹你个头!你没看到她身上的魔气吗?这女人是魔修,我们都被她骗了!!”   “不对,这不可能!这可是紫微秘境,魔修是怎么混进来的?!紫微仙君呢,紫微仙君在做什么??”   “别嚷嚷了,现在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与其他各派合力,一起对付魔修?”   “可、可是我们打不过她,她是元婴修士……”   “打不过又如何,我们可是鹓鶵后人,难道要任人鱼肉吗?你真没骨气,是我看错你了!!”   ……   三秒钟后,那位“有骨气”的修士便成了一具尸体,伤口喷涌出的鲜血飞溅起三尺高,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地。   “……”   舒凫一手制住凌川,一手按着魄月琴,来不及也无心救助凌霄城弟子,但依然感觉到一丝齿寒。   好个凝露魔君,掰起头来竟然比她还利索!   “凝露,你这是做什么?”   舒凫神色如常,沉声质问道,“你挖空心思潜入凌霄城,接近凌川,不就是为了利用凌家的势力吗?这还没杀敌一千,就开始自损八百了?”   凌川大惊:“什么?!原来是这样!!蒹葭,我自问从未薄待于你,你竟这般忘恩负义!!”   舒凫:“闭嘴,没人问你的意见。”   “嗳哟,小丫头还挺凶。”   凝露美目流转,笑靥如花,“你想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偏不告诉你。你这么聪明,不妨自己猜猜看啊?”   舒凫:“……”   我猜你个溜溜球!   你这个糟老太婆烦得很!   眼看手头这只小黄鸡百无一用,舒凫无心再与凝露纠缠,一手掐着鸡脖子跃出重围,转向广场中央营救人质。   方才她一心二用,被凝露和姜宝珠的演奏拖延半拍,先绕道来了一招擒贼擒王,险些耽误了正事。   “道友,没有大碍吧?放心,我这就带你们离开。”   舒凫对待受害者一向很有耐心,一边温声宽慰,一边挥剑斩落众人身上的束缚,伸手将他们从地上扶起。   比起对付凝露,趁着凌霄城修士无所适从,尽快带这些人离开才是上策。   ——紧接着,几乎就在下一秒,舒凫便理解了凝露有恃无恐的原因。   那是因为,在她保护众人脱险之际,在惊魂未定、感激涕零的修士之间,有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潜藏在人群里,神情漠然,举止鬼祟,不声不响地靠近她……   ——然后,朝向她的侧腹狠狠刺出一刀。   舒凫:“哎唷卧槽!!!”   “…………”   寒光闪烁间,对方懵懂木讷的目光撞入她眼帘,其中不掺杂任何情感,冷酷得令人心惊。   那是她曾经见过一次的眼神。   在魔域。   在那座血雨腥风的斗技场。   假装被囚,临阵倒戈,借机重创南宫溟,自称“服从于赵九歌”的玄龟后裔——李诚。   倘若那一日,南宫溟没有因急于入.党而出头,受创的很可能就是舒凫。   这一次,终于轮到她……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鸟用。”   “你以为,在南宫魔君倒下以后,我还会再做善良的农夫吗?”   “……?!!”   李诚卯足劲儿一刀捅出,却丝毫没有刺中舒凫的触感,自己的手反而像被铁钳牢牢箍住一般,无论如何用力都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一阵分筋错骨的剧痛从手上传来,他凭借强悍的意志力将其按下,这才没有痛呼出声。   李诚低头望去,只见舒凫不知何时放开了凌川,一手绕到腰间,五指如鹰爪般张开,硬生生锁住他持刀的手腕,指关节用力至泛白,他几乎能听见自己骨节倾轧的悲鸣。   “你……”   “李诚,你为何与魔修为伍?”   舒凫抢在他之前开口发问,语气和目光一样森冷,寒气四溢,像是嗓子眼里含了一块冰。   “所谓‘玄龟’,据说是神兽玄武之后。虽然不及龙凤,但同样是凡间信仰的瑞兽之一。”   “凡人的‘信仰’,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李诚抬起头与她对视,以一种毫无起伏的呆滞语气回答,神情依旧温和而麻木,“我听父辈说过,很久以前,龙凤带头对抗魔修,我们玄龟的祖先也曾参与其中。”   “后来,魔修隐身幕后,伺机报复,我们和龙凤一样遭到反扑……很多人,很多人都死了。剩余的族群,大多和青鸾一样避世隐居,不敢再抛头露面。”   “没错,我想活下去,想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九歌魔君能让我活,还能让我活得很好,很舒服,很体面。你名叫‘舒凫’,你就不想活得舒服吗?你不能理解我,但在我看来,你们与九歌魔君作对,才是不识好歹,自讨苦吃。”   “——我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责怪我?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   舒凫歪着脑袋认真思索数秒,而后飞快地找到了答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给你背诵一段名人名言吧。”   “言”字出口的同时,她也朝向李诚一剑刺出。   “如果天空总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   “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   “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   舒凫这波背书,不是站桩,不是棒读,不仅语调抑扬顿挫、饱含感情,而且每念一句就上前一步,手中孤光剑如贯日长虹,紧追着李诚辗转躲避的身影划过。   “但是——”   “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   “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   “不要嘲讽比自己更勇敢的人。”   说到最后,她只觉得话语中澎湃的感情涌入心底,如百川归海,激起了一丁点真实的愤慨与不甘。   舒凫的“道”只用于约束自己,她曾经对自己立誓,决不鄙视软弱,决不唾弃逃避,决不谴责趋利避害、明哲保身。   因为,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但是,她不能容忍眼前这个人——这只乌龟,在软弱逃避之后,还反手将刀刃捅向依然勇敢热忱的人们。   她决不原谅【伥鬼】。   “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话音森然,犹如断罪的铡刀落地。   剑气破空,自李诚右胸穿刺而过,带起一片朝霞般的迷离血雾。   “…………”   舒凫一挥剑洒出一片血花,双眼直视前方,没有再低头去看倒地的少年,仿佛他从来都不曾存在一般。   然后,她凛然仗剑而立,微微侧转面孔,朝向身后刚刚解救的修士们问道:   “好了,在你们之中,还有多少披着人皮的伥鬼?”   “不用客气,一起上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惊变   是你飘,还是我提不动刀   “在你们之中, 还有多少披着人皮的伥鬼?”   “不用客气,一起上吧。”   舒凫仗剑而立,目色清寒,颀长挺拔的身姿宛若高崖松柏, 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冷锐的锋芒。   她为人正直纯善不假, 但这“善”却不是毫无棱角、毫无底线。   就好像那句文艺青年常用的名台词一样——“她的善意, 亦有锋芒”。   温柔富贵不能蛊惑。   风刀霜剑不能催折。   “舒凫道友, 你……”   她身后的修士间虽然无人出列, 但为她气势所慑, 有人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行了。瞧你这凶神恶煞的模样, 为难几个小朋友, 算什么正道侠客?”   凝露魔君面色微变, 容不得舒凫再说下去,抢先一步出声打断,“这小乌龟都被你宰了, 若还嫌不过瘾,不妨再与我过两招。”   说罢, 她也不等舒凫应声,扬手取出一把瑶琴, 抱在怀中“铮”地一拨。   琴音袅袅, 如泣如诉, 又好似恋人充满柔情蜜意的呢喃。   “你……”   刚听见第一个音节,舒凫便警觉地意识到——   凝露魔君, 正是先前在远处弹奏琴曲, 勾动心魔, 被她以社会主义歌曲串烧劝退的“幕后黑手”。   先是凝露,再是狡慧魔君的阵法和尸傀。   她这一趟不愧是女主待遇, 可谓高潮迭起、一波三折,把该遭的暗算都遭完了。   不过……如果她记忆没有出错,二十年前交手的凝露魔君,应该并不是乐修才对。   至于二十年后,凝露时运不济,还没来得及认真出手,就在邬尧和凌波的天雷地火(亦可称为“眉来眼去雷,情意绵绵火”)之下落败,一转身逃之夭夭了。   说起来,直到现在,舒凫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她的手腕。   “哦,这张琴么?”   凝露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抱琴笑道,“当年在魏城,我可不是败在你剑下,而是输给了你师父、师兄两个乐修。为了对付他们,这些年来,我可没少在音律上下功夫。”   舒凫:“……”   宁可真是个用功的狠人,佩服佩服。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下两人便不再多话,各据一方,各自横琴,再一次开始弦上争锋。   凝露十指翻飞,琴音泠泠,乍一看仿佛斯文娴雅的大家闺秀,但若仔细聆听,就会发现旋律间带有一种勾人心魄的魅惑之感。   旁人稍不留意,便会心神失守,醉死在甜蜜而凶险的温柔乡中。   至于舒凫,她这人做什么都是直来直去、大开大合,弹什么都像弹剑而歌,自带一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架势。   凝露魔君遇上她,就好像江南烟雨遇上东北澡堂,吴侬软语遭逢一声“老铁咋整啊”,晶莹洁白的昙花瓣儿被下锅爆炒至金黄……一触之下,所有精心罗织的绮梦都被驱散,所有的缠绵旖旎瞬间溃不成军。   论音律造诣,论灵力积累,舒凫比不上凝露魔君。   但是,要想以毒攻毒,用猛男歌单扰乱凝露的琴音,让其他人不至于中招,凭她和魄月琴也足够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舒凫分.身乏术,出剑时不能抚琴,抚琴时不能出剑。   为了拖住凝露,她不得不站桩输出,只能稍稍分心驭使自在箫,以浮游炮为萧铁衣、叶书生等人开道。   倘若对手只是凌霄城弟子,即使舒凫缺席,有萧铁衣带队,拿下他们照样不成问题。   但问题在于,众人很快便发现——   在那些不堪大用的纸老虎之中,不出意外地混入了大量尸傀,个个都是强悍凶猛的精英怪,包括方才在白骨林中遭遇的少女。   与此同时,在岛屿周围的大海中,尸傀们更是潜伏已久,如同水鬼一般源源不绝地涌出。   有些拖着僵硬沉重的身躯,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有些伸出锋利带毒的鬼爪,张口喷吐出腐朽瘴气,企图阻挠海兽和尚未登岛的修士们,一时间引发人与兽惨叫连连。   “尸毒!小心尸毒!!”   “滚开,滚开!不要伤害我的海豹!!”   “快上岸,不可在海中久留——”   “大家小心些,岸上也有尸傀!!”   “……”   ——至此,凝露与狡慧二度联手,已是毫无悬念,路人皆知。   【舒凫,需要我出手吗?】   谢芳年看出战况紧张,再一次向舒凫询问道。   【凝露已经撕破脸,紫微仙君仍然毫无反应,可见仙会的确出了问题。我此刻出手,也谈不上什么“作弊”。对付这些尸傀,只要以凤凰火……】   【不行。】   舒凫立刻驳回,【凤凰火伤损元神,前辈上次使用,足足养了十余年才缓过劲来,至今留有暗伤。若不到玉石俱焚的地步,前辈切不可再用。】   【你……】   谢芳年一贯态度强硬,难得被人如此斩钉截铁地反驳,不由心神一滞,应答也慢了半拍。   或许是为了掩盖转瞬即逝的动容,他定了定神,故意尖刻地嘲讽道:   【这么大点人,倒还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怎么,仗着自己同昙华好过,还指望我叫你一声“表嫂”不成?】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也没有反驳舒凫的意见,更没有强行出手,看来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   舒凫好气又好笑,也不与这个“一开口就是老傲娇”的经典模板计较,接着解释道:   【谢前辈,你是我们的底牌。在魔修黔驴技穷、孤注一掷之前,我希望你按兵不动,如此方能确保我们的……咳,主动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谢芳年随口应道,心头却有些不以为然,【都到这一步了,双方短兵相接,魔修还能有什么花……】   他这根flag立得恰到好处,“花”字刚一出脑,便听见一阵尖锐而凄惶的惨叫声传来:   “楚师妹!!师妹,你怎么了?!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   谢芳年与舒凫一同转头望去,只见一名陌生男修一边嘶声呐喊,一边跪倒在白骨林中的少女面前,浑身颤抖,神色悲戚,难以自持地泪流满面:   “楚师妹,我是你师兄啊!你认不出我了吗?!你不是傀儡,不是狡慧魔君的手下,是我们丹隍派的小师妹楚丹青!!”   “当初你和师父闹别扭,负气出走,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你……我还以为,以为你年轻气盛,想通了便会回来……”   “楚师妹,你和我们一起入门,一起修炼,一起下山游历……这些事,你都忘了吗??”   “……”   然而,无论他如何发狂、嘶吼,他口中的“师妹”都无动于衷,仍旧是一脸爱答不理的淡漠表情,语气间带着几分不耐:   “莫名其妙。你在吵闹些什么?我不认得你,要战便战,何必如此婆妈。九华宗那位女修,倒还比你爽快几分。”   “‘丹隍派’……”   舒凫依稀记得,这名号她在凤仪门秋猎之时听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还被她吐槽是“蛋黄派”。   虽然又小又菜,门人还有点跳、有点憨,有点拖后腿,却是个如假包换的正道门派,绝不可能与魔修为伍。   那么,这名少女岂不是……   “糟了!”   舒凫心思如电,飞也似的反应过来,扬声向众人喊道,“大家小心,这是魔修的奸计!!”   然而,为时已晚。   继第一个人高喊出声以后,就好像多米诺骨牌倒塌一般,刀光剑影间,众人很快便接二连三地意识到——   自己过往无故失踪的同门,旧友,甚至师长……   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面影,都变得麻木、灰败、死气沉沉,除了五官轮廓之外,再没有一丁点生前痕迹。   这便是狡慧魔君的手段。   在杀伐中不幸殒命的修士,无论正邪,都被他以秘法剥离三魂七魄,抽干精气神,成为一具具神志昏懵的傀儡,以一种滑稽古怪的姿势从海水中爬出。   不知疲惫,不知痛楚。   杀之不退,呼之不回。   即使个别尸傀能言善道,如同这名少女一般,内心也早已将前尘往事一忘皆空,只知听命行事。   对于温纯忠耿的年轻修士来说,这般情景,不啻于山河倾覆,地坼天崩。   “师兄……真的是师兄吗?”   “这些年,师父和我们一直在找你……你怎么会……”   “小清,那是小清啊!他是我们宗门长老的独生子,几年前独自一人逞勇去魔域,后来便没了消息!他,他这是被……”   “师妹,你醒醒……师妹!!”   几乎是在刹那间,原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攻势,被魔修撕开了一个无法弥合的缺口。   缺口在战场,更在心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条兵法,的确被魔修发挥到了极致。   “众人冷静!!”   萧铁衣眼见情势有变,扬刀而立,一声清啸如流星坠海,激荡起千重雪浪。   “收敛心神,切莫自乱阵脚!此情此景,尽皆虚幻,不过是魔修的障眼法而已。不可为之所惑!”   “障……障眼法?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幻术吗?”   有人犹犹豫豫地发问,“可是,看上去如此逼真……”   “别开玩笑了!”   有人悲愤怒吼,“我自己的师妹,我会认不出来吗?!那就是她的遗体,不会有错!!”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面对自己的同门,要我们如何下手?!!”   “…………”   他们所不知晓的是,此刻萧铁衣胸中,也并非心如止水,全无半分动摇。   天狐族长目光雪亮,远远一眼扫过,便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狐族旧友的身影。   天狐一族来去自由,自然少不了族人外出闯荡。   昔日意气风发,各奔前路,却不料重逢便是永诀,“衣锦荣归”不过大梦一场。   刀锋悬于半空,冷眼泛起微澜。   一秒犹如万年长。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间,萧铁衣只觉得手上微微一暖,是叶书生抬手覆盖上她的手背,与她并肩而立,双眼笔直地望向前方。   从她的角度看去,书生打扮的青年一身磊落,君子端方,面向她的侧颜温和而坚定,眼底熠熠有光。   “萧姑娘……铁衣,让我去吧。你下不了手的人,我可以为你引渡。”   “……”   萧铁衣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原本好似铁面具一般严肃沉稳的表情裂开一道缝隙,半带好笑地开口道:   “你一个体修,冲上去做什么?拿铁头功撞人么?”   “我……”   叶书生还欲开口,萧铁衣已经提刀上前,步伐潇洒稳健,只抛给他一道挺秀如青松的背影。   “天狐自有傲骨,与其身不由己、受制于人,倒不如就此灰飞烟灭,身与魂同归天地,落个清净自在。”   “走吧。身为族长,也身为友人——我萧铁衣,都该亲手还他们一个清净。”   ……   战场另一端,舒凫与凝露没有硝烟的交锋还在持续。   在尸傀真面目的刺激之下,众多正道修士心神大乱,凝露魔君乘虚而入,魔音如虎添翼,声威浩大,一时间几乎压倒了舒凫的“正道之光”,再次动摇众人神魂。   与此同时——   就在舒凫全心应对之际,一道刚猛无俦的气劲破空而来,势如破竹,直奔她天灵而去。   “……!!”   舒凫抬头时已是不及,只见远处半空中漂浮着一道轻烟般若有似无的人影,一张阴柔小白脸,一双细长狐狸目,眉梢眼角尽是鲜明的恶意,岂不正是狡慧魔君的分神?   ——她所料不错,那便是魔修的“底牌”。   这一次,舒凫等人面对的,是在魔域一战中动用摇光峰顶配,合江雪声、柳如漪、邬尧、凌波四人之力才击退的对手。   这一瞬间,她确实身处前所未有的绝境之中。   为了在这一战中争得上风,魔修的投入大大超乎他们的想象。这一战的意义,只怕远不止于单纯的“偷袭”。   道高一尺,难道便真是魔高一丈吗?   答案是——   “怎么可能,你他妈在逗我”。   锵。   狡慧魔君全力挥出的一掌,最终没能损伤舒凫分毫。   唯有掌风激荡,余波呼啦啦扬起她的衣袍和长发,飘摇翻卷,效果堪比鼓风机。   而舒凫神色沉着,安之若素,就连拨弦的手都未曾停顿一分。   “……”   在舒凫面前。   在她与血雨腥风的战场之间。   谢芳年长身而立,衣袂翻飞,眼波平淡如明镜,清瘦修长的身影宛如一枝伶仃寒梅。洁白如玉的手掌间,握着一柄光华不显、平平无奇的铁剑。   昔日凤族少君手中,曾经惊艳四海的一把剑。   在三千年的沉寂以后,在岁月长河冲刷与风沙磋磨之下,终于再次绽放光华的一把剑。   万般浮华皆过客,剑影依稀似当年。   “在我面前杀人……”   谢芳年幽幽抬眼,手腕一旋,那柄剑就好似他手臂的一部分一般,在他掌心转过一个精妙而刁钻的角度。   剑气横斜间,狡慧魔君的掌风泯灭于无形,如清风扫净迷障,如时雨涤荡浮尘。   “看来,你们当真是以为我老了,提不动剑了吗?”      到处有青山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同船渡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决战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将时间拨转回登岛之前——   “……”   鸿鹄故居,江雪声与舒凫交换过一轮情报后,眉间便好似秋日凝霜一般,笼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紫微秘境的异状, 魔修过于频繁且明目张胆的动作, 以及白鲸的回忆……   所有的线索, 无一不在指向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因为太过荒诞离奇, 尽管江雪声自认为思虑周全, 在今日以前, 他也从未将这种可能性纳入考量。   直至现在, 除了他以外, 恐怕还无人产生这种猜测。   在白鲸之前, 他便触碰到了白鲸不愿触及的想象。   而且,比“猜测”本身更糟糕的是——   这个猜测,正在以超乎他想象的速度成为现实。   “龙君, 怎么了?你仿佛有些心神不宁,这可不像你啊。”   在他身旁, 师小楼的神色相较于方才缓和许多,或许是因为起床气渐渐平复, “此地确有阵法痕迹。若我所料不错, 应当是近日所设。”   “‘近日’?”   江雪声回头向他望去, “鸿鹄嫡脉被灭,已是近两百年前之事。倘若有我无法察觉的隐蔽阵法, 怎会是近日所设?”   “龙君未曾失察, 不必妄自菲薄。”   师小楼摇头道, “依我所见,恐怕是你赶到的时候, 此地根本没有阵法。”   “没有阵法……”   江雪声若有所悟地蹙眉,“如此说来,魔修早有布局,但一直未曾付诸实施。即使我一路追查,在他们动手之前,也无法发现端倪。”   师小楼颔首:“正是。又或者,当初他们屠戮鸿鹄只为泄愤,事后才掌握这种阵法。”   “至于阵法的用途……我想,龙君应当心中有数。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带我前来确认,不是吗?”   鸿鹄一族所居住的“星月泽”,原本是一片广袤润泽的湿地,遍布异兽珍禽,却在百年前的鏖战中毁坏殆尽,如今只剩下空无一物的荒原。   师小楼宽袍广袖,孑然一身立在荒原中央,眼睑半开半阖,挥袖指点四方,很有些萧索伶仃的模样,仿佛一株迎风摇曳的花树。   然后,他给出了令人背脊发凉的答案——   “鸿鹄一脉无辜被戮,怨念深沉,经年不散。以生魂为祭,以怨气为媒……这座阵法,是为‘破坏地脉’而设。”   “其余各州,死者众多、怨气深重之处,恐怕也被布下了同样的阵法。”   “当年,龙君与五凤运用地脉之力封印魔气,削弱天魔,护佑人间三千年太平。倘若地脉破坏,后果如何,想必不用我再赘述。”   “……果然如此。”   对于这个回答,江雪声并不感觉意外,但心头仍有一丝困惑未解。   自他去后,龙族与五凤各谋生路,唯独鸿鹄和东海月蛟矢志不移,皓首穷经三千年,终于钻研出净化魔气之法。   相较之下,就魔修的科技树而言,赵九歌掌握“破阵之法”的速度,未免太过迅速。   ——简而言之,他不相信魔修的科研实力。   那么,究竟是谁给魔修提供帮助,让他们得以占尽先机?   说实话,这个问题,就连江雪声也不愿深究。   事有轻重缓急,他没在这一点上刨根究底,只是单刀直入地向师小楼问道:“此阵何解?”   师小楼面沉如水,缓缓摇头:“此阵已成,无解。”   “不过,我们还来得及做些手脚,缓和阵法效力,让地脉多撑持一些时候。但无论如何,阵法既成,天魔都会重获一部分力量。”   “……”   江雪声沉默须臾,终究还是将自己的“猜测”付诸言语。   “你认为,天魔为何会选在此时下手?他应当知晓,阵法一旦启动,他潜藏至今的祸心便会昭然若揭。”   “这……大概是因为,他不必再藏了?”   师小楼人虽惫懒,脑子却还算活络,很快便回过味来,“他准备大大方方亮出身份,与正道决一死战?”   江雪声:“为何是在此刻?此刻对他有何意义?”   师小楼:“因为……现在正好是紫微仙会?”   江雪声:“为何是紫微仙会?”   师小楼:“……龙君,你就别引导我思考了,不如直接说答案吧。”   “我不是在拿你寻开心。我只是想看看,倘若换作旁人,是否会得出与我一样的结论。”   江雪声眉间深锁,声色凝重,“按理来说,紫微仙会各派云集,又有传说中的‘紫微仙君’坐镇,在我们看来,这本该是修仙界最安全的时候。但是,魔修偏偏选在此刻动手,有恃无恐,岂非怪哉?除非——”   “——他们早已心知肚明,紫微仙会,就是他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   这一次,师小楼终于完全理解了他的弦外之音,素来悠闲慵懒的神情为之一震。   然后,他沉声开口道:   “龙君,你方才心神不宁,可是仙会那边出事了?”   “……不错。”   江雪声低垂眉目,藏在袖口之下的指尖暗暗收紧,“就在方才,我尚未来得及将这个推论告诉凫儿,‘守心鳞’便失去了反应。”   师小楼:“什么???那你他*的倒是快回去啊,还在这给我上什么课?!!”   江雪声:“小楼,你——”   师小楼:“不是,应龙君,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你莫非以为,若是不先将其中利害剖析清楚,当场一走了之,我便会与你置气,不愿继续巡回五州??我像是那种鸟吗???——好吧,我很像!!!”   江雪声:“……”   ……鸟贵有自知之明,这很好。   师小楼:“算我怕了你了,龙君,您老人家快些回去吧。万一耽搁了时辰,小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上哪儿再给你赔一个去?你若介意我的怨言,我道歉,是我心胸狭隘,不该迁怒于人,可好?”   “不必如此。”   江雪声叹了口气,“你的愤慨有理有据,的确是我疏忽。撇开这一点不谈,阵法既成,破阵不是小事,你当真应付得了?依我之意,原本是希望你的族人一同……”   师小楼:“……”   ——原来你不光压榨我,还想压榨我全家啊!!!   他正色道:“龙君,你要其他青鸾出面,那我确实会与你置气。我这样一个富贵闲人,之所以奔波劳碌,便是为了让他们少牵涉几分,免得日后再受株连。”   “不过,我也要向你说一声‘不必如此’。我虽然修炼不精,论炼器、阵法两道,却是青鸾一族中罕有的天才。瞧瞧你徒儿的箫,你还信不过我吗?”   说到这里,师小楼昂首挺胸,头一次有了几分意气飞扬的神采:   “龙君,你只管回朔月城便是。五州阵法之事,有你或无你,我都能处置得一样漂亮。”   “……”   说实话,江雪声对这个游手好闲、玩世不恭的后辈并不放心。   但他看得出来,师小楼满口“事不关己”,却并非真正天性凉薄。大是大非之上,他决不会行差踏错。   时间紧迫,纵然江雪声有心嘱托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凝练为一句——   “多谢。抱歉。”   师小楼双手笼在袖中,像是连话也懒得答,随口“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他摆了摆手。   “……”   直到江雪声的气息消失,师小楼四下环顾一番,方才漫不经心地踱至阵法中央,袍袖一扬,亮出一柄寒光熠熠的利刃。   “……唉。按理说,如此强悍霸道的阵法,合该龙君、凤君这样的大能出手,以灵力灌注其中,再由我施法疏导,才有可能动摇一二。”   “我修为浅薄,又不想牵连族人,也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法子了。但愿这样一来,一切都只算我一人所为,不会再有人找上青鸾……”   他一边苦笑着自言自语,一边以锋刃抵住掌心,划开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让鲜血沿着指尖淅淅沥沥滴落。   “嘶……疼疼疼。疼啊。真没想到,我还有用上青鸾血脉的一日。”   “所以说,我只想做一只普通的鸡啊……”   ……   ……   与此同时,在紫微秘境中,舒凫也察觉到了江雪声的“失联”。但如今情势紧张,由不得她分心思索。   另一边,谢芳年挡在她与魔修之间,掌中一道剑光纵横挥洒,自在翻飞,竟是连一滴水都泼不进来。   他的术法花哨而绮艳,令人目不暇接,剑上却没有半分修饰,一招一式都朴素得惊人。   然而,偏偏就是这般稳扎稳打、朴实无华的剑法,似一面铜墙铁壁,挡住了狡慧魔君花样百出、奇招频现的攻势。   狡慧魔君一击不成,二击失手,三击渐感压力,整个魔都有点不太好,差点被他给打自闭了。   他脸色发黑:“怎么回事?谢芳年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的剑……”   凝露同样愕然,有意压低嗓音道:   “赵九歌分明说过,他已经与凌山海达成共识,凌霄城不会出手,这些旁系和外姓弟子的生死也无关紧要……难道说,姓谢的真与凌山海决裂了?”   她这句话没用传音,刻意让舒凫听见,显然是存了挑拨离间之心。   舒凫:“……”   哇噻,这可真是个大新闻,虽然我一点都不吃惊。   ——神兽中都有带路党,野心勃勃的老黄鸡隔岸观火,准备坐收渔翁之利,难道还是什么新鲜事吗?   只可怜这些小黄鸡,还不知自己对凌霄城最大的贡献,就是用来上桌献祭,成为一桌酥脆金黄、香飘十里的全鸡宴。   尤其是凌川,舒凫刚松开他的鸡脖子,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另一具尸傀伸爪掳去,揪着他胸口一通叫嚣:   “都退下!谁敢过来,我就将他的心掏出来!!”   凌川:“?????”   ——如此万众瞩目的尊贵VIP待遇,他一点都不想要好吗?   凌霄城弟子:“……”   说实话,被人威胁太多,他们现在已经有些审美疲劳了。   爱杀不杀,累了,毁灭吧。   舒凫:“呃……”   不仅被一具尸体绑架,被尸体威胁,还被尸体袭胸,这大概也是一种难得的鸡生经验吧?   众人各怀心思,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黄鸡在挨揍。   同时,来自尸傀的精神打击仍在持续,舒凫一边为凌川落下鳄鱼泪,一边继续全力以赴对抗凝露魔君的琴音。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与凝露硬拼灵力,实际上也没这个必要。   就在僵持半刻钟后,她便等来了自己一直在等的“转机”。   ——从遥远的海平面上,苍茫迷离的海雾之中,缓缓浮现出一条形似孤岛的大鱼。   “……什么?”   凝露察觉异样,美目微眯,但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见了一道嘹亮、高亢、令人头皮炸裂的独特乐音——   这   这   这   这他娘的不是唢呐吗!!!!!   ——不错,那正是如假包换的唢呐曲。   在那条抹香鲸一样的大鱼背上,依稀可以看见十余道人影,各自怀抱乐器,二胡、唢呐、琵琶、大鼓……不一而足,神情肃穆如军旅出征。   也有些不带乐器的,比如九华宗的昭云、戚夜心和云英,天衍门的季韶光,玄玉宫的魏芷等等。除了摇光峰的昭云之外,其他人的神色都有几分复杂,或许是因为眼前的情景不像决战,更像拉歌。   当先一名身穿五彩羽衣的女子,乃是鹦鹉化形,数十年如一日钟情柳如漪,因此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唢呐曲——《百鸟朝凤》。   柳如漪:……不了吧姐妹???   不过这一次,鹦鹉演奏的不是自己最拿手的乐曲,而是——   “三,二,一。司非师兄,你可以开始唱了。各位道友,烦请助师兄一臂之力。”   然后,鲛人清澈优美的嗓音,与摇光峰民乐团雄浑激越的演奏一同,响彻了整片黑云翻墨、恶浪摧城的大海。   一声破障。   一曲破邪。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妖)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凝露:“?????????????????????”   ——你妈的,这个正道一定有问题!!!!!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四缺一   我是你的小紫鸭啊   狡慧、凝露两位魔君, 作为魔修一方在此战中派出的先锋,实力不可谓不强悍,心思不可谓不奸猾。   但谁又能想到,他们面对的正道如此奇葩, 不仅有一只矮脚猫会变成稀世剑客, 还有一支演奏《国际歌》的民乐团?   不, 这么说也不对。   “民乐团”这一点, 作为摇光峰基本配置, 一直都在魔修的情报网之中。   但是, 自从舒凫加入以后, 摇光峰的合奏曲目越发剑走偏锋, 曲风千变万化, 终于发展到了“就尼玛离谱,没一个魔修能听懂!”的地步。   ……明明在三五年前,还只是《最炫民族风》、《小苹果》之类而已啊!   现在这又是个啥啊!!!   你说这是民乐团, 你骗谁呢你?!!   你们演奏的根本不是民乐!!!   当然,曲目离奇只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 摇光峰专业团队出手,再加上鲛人歌声摄人心魄的种族天赋, 效果与舒凫的独奏不可同日而语。   正可谓:唢呐一响, 爹妈白养;鲛人一笑, 生死难料。   一言以蔽之,他们很强。   双方甫一交锋, 凝露便知此战讨不到便宜, 只能暂时放弃音攻之法, 转而以法术迎战。   另一方,戚夜心与云英找准空隙, 双剑齐出,身姿轻灵迅敏如飞燕还巢,直取凝露面门。   这两人分别是秋心掌门与明潇真人首徒,尽得前辈真传,不鸣则已,一出手便是势如雷霆,面对魔君也丝毫无惧。   “呵,区区小辈……”   凝露闪身避过,正要出言嘲讽,却只觉周遭空气为之一变,连带着众人打量她的目光也变得怪异起来。   要打比方的话,那眼神有点像“姐姐,你假睫毛掉了”。   “……怎么?”   凝露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抬手向自己脸上抚去,随即神情僵硬,整个人触电似的一颤,“我的脸……你们!!”   当然,她并没有毁容。   无论戚夜心还是云英,剑尖永远只指向对手脖颈,不会以划花女修的面孔为乐。   不过,戚夜心师从于精通幻术的秋掌门,掌中灵剑亦有几分特殊,其名为“水月镜花”。论其特征,恰好与漫画中的知名武器“镜花水月”相反,具有“破除幻术”的独特功效。   就在这柄剑从凝露面前掠过的一瞬间,便好似挑破面纱一般,揭穿了她身上披覆的一重无形伪装。   一剑过后,女子仍是乌发雪肤、月貌花容,五官轮廓却彻底变了个模样,仿佛重新勾勒描摹过一般。   而在场众人,说巧不巧,恰好都认得伪装之下的那副面容。   “……方晚晴?”   ——毕竟是互联网经典鬼畜素材,不仅是九华宗,几乎全修仙界通网的地方都有这张脸。   “方晚晴……怎会是她……”   “我记得,她被逐出九华宗和方家,又被齐玉轩发怒刺伤以后,便销声匿迹了……原来,她是去了魔域?”   “但是,她怎么会变成凝露魔君……”   “……”   凝露自知无从掩饰,倒也镇定下来,恢复了一贯从容不迫的仪态。   只见她双手交叠,亭亭而立,近乎矜持而高傲地朝向众人一点头:   “是,又如何?我借用自家小辈的身躯,天经地义,用不着诸位多管闲事吧?”   “自家小辈……你……”   这些年怀古真人退居幕后,淡出旁人视野,众人好半天才想起“凝露魔君就是方晚晴的长辈,怀古真人的白月光”。   “说起来,这小姑娘也真奇怪。”   凝露慢悠悠地抚弄着一双柔荑,妖媚眼波向舒凫脸上一转,“她呀,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自个儿穿过重重阻碍,血淋淋地找上赵九歌,满口颠三倒四,非说‘姜若水是个祸害’,‘一定会破坏魔君的计划’。”   “你说,赵九歌多大的人了,还能给一个争风吃醋的小姑娘当枪不成?”   舒凫:“……”   那确实不能。   赵九歌在原著中,也是个一心一意冲刺事业线,对虐恋情深毫不关心的boss。   正因如此,他忽略了男女主因虐恋而爆发的力量,最终落败于感天动地的真爱之下……对不起,她编不下去了。   总之,以方晚晴偏执扭曲、一心宅斗的脑回路,想必吸引不了赵九歌的注意,只能吸引他的杀意。   果然,只听凝露接下去道:   “赵九歌瞧她有几分意思,便扣下她搜魂,也不知捞着些什么消息。”   “至于我嘛,两次为你们所伤,躯壳不大好使。正好遇着送上门来的同族肉身,若是不用,岂非辜负她一番美意?”   舒凫:“…………”   ——对不起,我不应该笑,是不是?   前世今生都心系一人,为他疯为他狂、为他哐哐撞大墙的方晚晴,以及从小就志存高远,直指海王宝座的方白露。   没想到,最后是这两人相互捆绑,相互伤害,一同站在舒凫面前。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坟。   凝露恢复得如此迅速,想来也是因为更换肉身,又得了赵九歌援手,算是脱胎换骨一轮,成为了一条崭新的好汉。   不过,说句不太客气的话——也多亏她附身的对象是方晚晴,事情才简单得多。   “若换了别人,我还不太方便下手。”   舒凫话音落地时,人已不在原处。   孤光剑出手,凛冽寒芒照彻四方,人影在这一刻融入剑光之中,其势穿云破雾,剑气直上苍穹。   凝露魔君不以为意,刚要闪躲,却只觉全身蓦然一僵,气息阻滞,就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   “什么……?!”   而后,在她脑海之中——   响起了宛如地狱恶鬼一般,充满憎恨和怨毒的低语。   【……你,别想好过。】   【就算杀不了姜若水,你占了我身躯,你也别想好过……我方晚晴,决不会听你摆布……!!】   “你疯了吗?!”   眼见舒凫的剑锋迫近眉睫,凝露不由地尖叫出声,“我若是死了,你也不会安然无恙!你不是想报仇吗?我可以为你杀……”   【……我自己过得这般凄惨,即使姜若水死了,我又有何乐趣可言?直到被你夺舍,被赵九歌搜魂,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太可笑了。我这两世人生,实在太可笑了……】   【白露姑祖母,方家和我,都是因你而获得怀古真人荫庇。如今我将身躯还你,也算两清。】   【最后这一程,不如我们一起走吧?】   “方晚晴————!!!!!”   “唰”地一声。   剑气入身,寒意迅速渗透脏腑,冻结四肢百骸。   无人听闻的对白,与飞溅的血花一同,成为了方家两代人最后的注脚。   ……   “凝露!你在干什么,凝露?!”   狡慧魔君嘶声怒吼,自己旋即也被谢芳年一剑逼退,一张老脸绿得像个苦瓜,“你?!你到底是什么东……”   “焦魔君。我记得,你前不久刚在魔域损失一道分神。”   谢芳年唇角一提,旁若无人地打断道,“你说,以你这千年修行的积累,还够在我们手上死几次呢?”   “…………”   狡慧魔君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正要拼着一道分神与谢芳年斗个你死我活,眼前忽然落下了一束白光。   准确来说,不止一束,而是千万束明亮炫目的光芒,好似白昼间下了一场流星雨,渐次穿透昏暗厚重的云层,缓缓洒落在众人周围,温暖而柔和地包覆着他们。   仿佛长辈充满慈爱的手,寒夜里披在肩头的衣袍。   ——然后,他们听见了声音。   【紫微秘境之中,不得造次。】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声调庄严、肃重而又陌生,在他们脑海中嗡然回响,仿佛自高邈的云端之上传来。   但是,对于舒凫和谢芳年来说,那声音与他们之间的落差不在于高度,而在于时光的长度。   跨越死生契阔三千载,终于抵达他们耳边。   一瞬间,两人都好像石化一般,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原地。   “……钟不愧?”   破天荒头一回,向来从容笃定的谢芳年有些愣怔。   “是不愧吗?你……还活着?”   “谢前辈,你确定?”   舒凫原本还不大相信,一听谢芳年开口,顿时信了七八分,“紫微仙君的声音,当真是……”   “不会有错。”   谢芳年斩钉截铁,本就白皙的面容越发血色寡淡,唯独眼角隐隐浮现两抹红痕,整个人便好似带着血沁的玉雕一般。   相识二十载,除了找到风瑾瑜那一日,舒凫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   “虽然变化很大,但师春雨、柳惊虹、钟不愧……他们的形貌与声音,就算化成灰,熬成水,我也认得出来。”   “但是,三千年……他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们之所以寄望于紫微仙会,是因为传说中紫微仙君“高龄两千余岁”,很有可能知晓鸑鷟一族的下落。   然而,他们从未想过,仙君不是“两千岁”,而是从三千年前一直活到今天。   说得轻浮一些,这寿命已经大大刷新了修仙界吉尼斯纪录,只能用“忍住不死”来形容。   但其背后的岁月,显然不会如此轻浮。   【…………】   回答他们的,是厚重而长久的沉默,仿佛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千年光阴。   狡慧魔君的分神先是被白光震慑,又被众人一拥而上围攻,打得那叫一个“神魂颠倒”,不得不带伤撤退……但是,这点事又有谁会关心呢?   “……”   舒凫与谢芳年持剑相对而立,一心一意地抬头仰望天空。   舒凫心怀神往、谢芳年梦想重回的旧时光,如今就在他们眼前。   千年孤守,一生寂寞。   昔日顽劣、聒噪、跳脱,好像杀马特紫色小鸭一样的少年,不知出于何种执着,依然顽固地留在这个世上。   良久,他们听见了一声更胜于千言万语的回答——   【凤君——远渡哥,上来说话吧。】   【我一直在等你们。】   【你们实在是……让我等待太久了。】    第一百六十章 夜未央   还真是正经决战!   “我实在是……等待你们太久了。”   舒凫曾经听说过, 紫微秘境的构造分为“上”与“下”,或者说,分为“内”与“外”两层。   以往的仙门大比中,众人先是在秘境之外开展淘汰赛, 从中脱颖而出者进入秘境, 接受紫微仙君的试炼。   倘若通过试炼, 紫微仙君就会现身, 将优胜者接入“上一层”, 给予他们宝物和传承。   舒凫心想, 他就好像古老的童话故事中, 守护宝藏的精灵一样。   但她没有想到, 紫微秘境中的“精灵”不是仙女, 不是巨龙,而是一只孤独寂寞的小紫鸭。   她也从未想象过,江雪声回忆中那只聒噪恼人的紫鸭, 日记中潇洒自信的“不愧是我”大哥,竟然会成为一代宗师, 拥有如此沧桑而庄重的声音。   但是,无论再怎样匪夷所思, 正如谢芳年所说, 那的确是【钟不愧】的声音。   遥想当年, 除了鹓鶵孤芳自赏之外,江雪声、风远渡、师春雨、柳惊虹、钟不愧五人, 闲暇时常常玩在一处, 吵嚷打闹, 亲密无间。   后来,为了镇压天魔, 江雪声、风远渡,以及其他三人的父辈,一同进入封印之中。   他们的时光就此冻结,生涯归于永夜,当得起一句“托体同山阿”。   师春雨、柳惊虹、钟不愧三人,各自继任族长,率领五凤族裔,在大战后的修仙界辗转谋生。   面对魔修无孔不入的反扑,师春雨不忍族人受苦,心力交瘁,最终痛下决心,作出了率众归隐的决定。   青鸾一脉,大多长于医、阵、器、丹等杂学,在大战中担任辅助角色,从来就不是骁勇善战的种族。倘若没有避世隐居,只怕时至今日,他们仅存的血脉早已断绝。   柳惊虹多情且重情,一直与龙族后裔——也就是未来的东海月蛟合作,钻研净化魔气之法。他惦念着封印中的母亲和友人,一生殚精竭虑,哪怕逆天施为,也希望将他们唤回到这个世上。   在他寿终正寝之后,鸿鹄谨遵其遗训,一直是龙族最忠实的拥趸。   ——那么,钟不愧呢?   这三千年来,他都做了些什么?   为何鸑鷟会杳无音讯,从人间彻底消失?   “…………”   怀抱着这些疑问,舒凫与众人对视一眼,迎着云海之中洒落的光芒,迈步登上了降落在他们面前的“天梯”。   那是一道由朝霞铺成的阶梯,色彩纷繁绚烂,流转变幻不停,远看宛如一段流动的织锦。   一脚踏上,足踝浸没在云霞里,就好像陷入了柔软的毡毯之中,给人以一种奇特的飘飘然之感。   天梯尽头,云海之上,又是另外一重天地。   穿过云层那一刻,舒凫只觉得眼前一花,不能视物,仿佛被强烈的白光刺穿眼皮。眨了眨眼再度望去时,周遭已经变换了一番光景。   再看众人,同样是一脸如坠云雾的迷茫表情,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   “这里是……”   ——舒凫认得这个地方。   在江雪声的记忆之中,这是鸑鷟一族用于锻炼后辈的修炼场,也是五凤后裔切磋学习、共同进步的地方。   如果她没有记错,昔日的钟不愧,曾经一次又一次从修炼场中逃脱,然后被江雪声、风远渡或者亲爹钟顶天,一次又一次揪着脖子捕捉回来。   他气急败坏,声嘶力竭,手脚并用地拼命挣扎,甚至冲应龙君吐口水,死活不愿意用功修炼。   如今,紫微仙君踏遍五湖四海、万水千山,紫微秘境中包罗万象,锦绣山川都近在眼前。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   ——到头来,他却选择留在这里吗?   “‘不愧大哥’,他……”   舒凫心中五味杂陈,以至于紫微仙君现身之际,她看着眼前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人影,一时间有些恍惚。   那是个身形高挑清癯的男子,五官端正俊朗,剑眉星目,几乎将“一身正气”四个字写在脸上。   令人稍感安慰的是,他脸上没有流露出明显的老态,目光清澈明亮,腰板也挺得笔直,仍是半个青年模样。   只不过,他那一头令舒凫叹为观止的粉紫色——又称“葬爱家族色”长发,如今已尽皆化为霜雪。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   熟悉的修炼场上,舒凫和谢芳年站在一端,陌生的白发仙君站在另一端。   双方遥遥相对,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最后,还是龙猫风瑾瑜按捺不住,从画卷中一跃而出,打破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沉寂。   “仙君,您……就是鸑鷟一族的钟前辈吗?我们一直在找您。您安然无恙,实在是太好了……”   “……”   紫微仙君缓缓将目光转向她,良久,终于神态平和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钟不愧。”   一锤定音。   “不愧大——呸,不对。晚辈舒凫,见过紫微仙君。”   舒凫猛然回过神来,紧走几步上前,向白发仙君行了个晚辈礼,语带关切地询问道:   “仙君,您还好吗?我听秘境中的白鲸说,您已闭关多年,不见外客。他们担心您身体抱恙……”   钟不愧摇头道:“放心,还死不了。只不过是受了些旧伤……咳,不便见人罢了。”   他侧过脸轻声咳嗽,长眉深锁,仿佛牵动暗伤,眼底流露出极力压抑的痛苦之色。   “旧伤?”   谢芳年闻言神色微变,立刻走近钟不愧身边,“让我看看。观你修为境界,已是化神后期,天下还有谁能伤你?”   钟不愧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眼中有自嘲的苦笑一闪而过。   “当世间,化神后期以上的修士,至少还有两位。凤君,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那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当年,我察觉鹓鶵一族倒行逆施,踏入歧途,便前去找凌山海理论……”   ……   ……   此时此刻,凌霄城。   “……?!!”   富丽堂皇的大殿中,天花板上忽然浮现出一道光圈,好像凭空开了道任意门一样,一名身穿浅金色锦袍的少年从中跌落。   少年身姿轻盈,尽管措手不及,依然及时在半空中调整姿势,身形一转,像只山猫一样稳稳落地。   在他清瘦单薄的肩头,还蹲着一团煤球似的黑色博美,狗耳朵和尾巴都被气流吹得向后飞起,口中哇哇乱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阿月,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别怕,阿玄。我们……只是回家了而已。”   那少年正是凌奚月。   他同样是今年仙会的参加者之一,一路行来顺风顺水,几乎没有经历波折,也没有像舒凫一样频遭暗算。   得知凌川等人的所作所为之后,凌奚月哭笑不得,本打算和众人一起前往海岛,却不料突然被一股大力拽离,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不听使唤,仿佛坠入一座巨大的漩涡之中。   待他睁开双眼,人已在百里之外,和博美一起回到了凌霄城。   这里是他的故乡,更是他的噩梦,他的囚笼。   空荡荡的大殿之上,有道威严的男声回响:   【奚月,你回来了。】   “……父亲?”   凌山海骄傲自矜,极少在人前现身,就连面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   尤其是凌奚月,在他记忆中,父亲与自己搭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也从未感受到所谓的“父子亲缘”。   “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一想到舒凫还在秘境中,凌奚月顾不上深思,难掩急切地开口发问,“仙会尚未结束,您为何将我唤回?还有,凌川他们……”   【无事。】   凌山海淡淡道,【只不过突然觉得,你若死在其中,多少有几分可惜罢了。旁的你不必多问,只管回去休息。】   “……‘死在其中’?父亲,此话何意?”   凌奚月心头一凛,哪里做得到“不必多问”,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请恕孩儿冒昧。关于紫微仙会,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不错。】   凌山海倒也不瞒他,语声平缓,轻描淡写地给出了回答。   【紫微仙君,曾经是鸑鷟一族的先辈,其名为“钟不愧”。数百年前,他对凌霄城行事作风不满,曾经自陈身份,上门找我理论。】   “……”   凌奚月刚提到嗓子眼的心,此刻又重重坠落下去,沉甸甸地压在胃里,几乎让他有些想吐,“那……然后呢?”   【可笑至极。他说“鹓鶵有违初心”,我族初心如何,岂容一介外人评断?】   凌山海轻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傲慢,如果舒凫在场,一定会亲切地将他称为“中华爹味直男”。   【我与他话不投机,遂放手一决,鏖战三日三夜,荡平西南荒山十一座,最终我险胜他半招,命中要害,令他身负重创。钟不愧再强,终究敌不过年华衰老,英雄末路。】   【自此以后,他便一直在紫微秘境中静养,极少外出见人。关于他的下场,我也是直到近日,方才从他人口中得知……】   “下场?”   凌奚月胸口一阵紧缩,仿佛有柄重槌在接连不断地敲打心脏,“对了,父亲。方才您说,紫微仙君‘曾经’是钟不愧……”   凌山海肯定道:【直到两百余年前,他都是钟不愧。】   【凤族被灭那一年,他正在闭关养伤,救援不及。后来,他为了给凤族报仇,独自带伤前往魔域,正好遇上赵九歌——】   ……   ……   就在凌山海追忆旧事的同时,紫微仙君也向舒凫她们讲完了同一段故事,只是隐去自己的身份不提。   在场众弟子大多年轻气盛,闻言义愤填膺者有之,唏嘘落泪者有之,无不为仙君一生的坎坷经历动容。   “不愧是紫微仙君,果然侠肝义胆,正气凛然!”   “凌山海那厮,我们迟早要让他好看。”   “呜呜呜,仙君……”   “……”   谢芳年低眉敛目,双唇紧抿,神色晦暗不明,清秀素净的容颜苍白如雪,越发好似精雕细琢的玉像一般。   紫微仙君言罢,转向一边恭敬聆听的舒凫,缓缓抬起手道:   “小姑娘,你过来。你身上有我和其他五凤的气息,让我好好看看……”   “啊,是。”   舒凫下意识地应声,刚要上前,忽然发现“钟不愧”乌黑清透的瞳仁里,倏地掠过一道渗透着血腥气的凶戾红光。   ……不对!!!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舒凫抽身后退,谢芳年仗剑上前,“钟不愧”袍角飞卷,一道汹涌澎湃的魔气直奔舒凫面门而来!!   “……!!!”   即使舒凫反应机敏,仍然被气劲掀出数丈之远,内息翻腾,一股腥甜之感涌上喉间,俯身吐出一口血来。   “走!!”   生死交关的一刹那,她听见谢芳年在怒吼,看见炽烈的红莲之火缠绕剑身,他全力挥出的一剑更胜于烈火。   “舒凫、瑾瑜,带着他们快走!!我们都错了!!他不是钟不愧!!!”   “什么?!”   风瑾瑜错愕莫名,全然摸不着头脑,“前辈,怎么回事?仙君不是钟前辈,那他是……”   “……”   “钟不愧”冷冷抬眸,眼底红光更盛,“你是如何看破的?我自以为,我的扮相十分完美,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谢芳年冷笑一声,面上却不见丝毫笑意,唯有浓烈到近乎悲怆的恨火:   “你方才说了那么多,却没有提一句‘不愧是我’,我就猜你是个假货。而且,钟不愧不会像你一样,满口只谈自己,对我和应龙君这些年的经历漠不关心。”   “就像凝露夺舍方晚晴一样,早在两百年前那一战,不愧就被你夺舍了,不是吗?九、歌、魔、君。”   “……”   “钟不愧”没有否认,嘴角弯曲,含着一缕恶毒而满足的快意,露出个近乎狰狞的笑来。   “不错。这老鸟实在顽强得很,我足足花费了两百年,才完全控制这具身体,将你们诱入此间。”   “凤凰,你应该感谢我——至少在最后,我将他一直想说的话转告于你,全了他的心愿。毕竟,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太老了。老得即使见了你们,也没有开口的余力……”   “————”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锐利的剑刃破空之声传来,却是舒凫吐出淤血后,瞬间重整旗鼓,再次悍不畏死地挺剑而上。   剑光、火光与血光相互辉映,将她秀丽的眉目照得一片赤红,如同来自炼狱深处的厉鬼。   她咬紧牙关,字字带血:   “——赵九歌,你该死。”   “我不杀你,今日决不回头。”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长庚星   你要相信我鸭!   “…………”   凌霄城大殿之上, 凌奚月孑然一身——怀中还抱着一条狗,面色清寒,静静抬头仰望着空无一人的宝座。   凌奚月觉得,这把交椅就好像凌霄城的缩影一般。   即使城主并未亲临, 他的权威也无处不在, 如同天空中经年不散的阴霾, 无时无刻不令人感到窒息。   诚然, 凌山海不像凌凤卿一样横征暴敛、残忍嗜杀, 仇家遍布天下, 长上一百个鸡头也不够分。   但是, 身为凌霄城城主, 为了实现“振兴鹓鶵”的夙愿, 他不惮使用任何手段。   凌家子弟飞扬跋扈、作威作福,乃至于滥伤无辜,他也将其视为“天经地义之事”, 从未花费心思管束。   在凌山海看来,鹓鶵乃神鸟后裔, 异禀天生,本就该高人一等。   天下凡夫, 如蜉蝣般朝生暮死, 不过是一捧无足轻重的草芥。   凌奚月有时怀疑, 凭父亲这般心性,之所以还能进阶大乘, 或许是因为他发自内心地“神鸟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 天道老眼昏花,以为他是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 顺手就把他给拉上来了。   【奚月,你向来心思玲珑,聪慧机敏,是凌霄城后辈中最有城府的一个。】   凌山海似乎心情大好,对于儿子堪称鲁莽的提问,他也有兴致解释一二:   【如今,赵九歌夺舍紫微仙君,意图借仙会之机发动攻势。我为何袖手旁观,你可明白?】   “……”   凌奚月心中齿冷,但丝毫没有表露在脸上,毕恭毕敬地俯身道,“父亲,孩儿明白。”   “如今的修仙界,正值‘三足鼎立’之际。凌霄城根基深厚,自不待言;赵九歌近年来动作频繁,接连挫败狡慧、南宫,已有一统魔域之势;九华宗广募贤才,笼络人心,又有秋心、明潇、江昙三人坐镇,声望水涨船高,有‘正道魁首’之誉。”   “天衍门和玄玉宫态度暧昧,看似两不相帮,实则对九华宗多有偏袒,与本门关系疏淡。”   “此番局势,于本门而言,只怕并不乐观。”   说到此处,凌奚月微微一顿,阖目敛去眼底一抹自嘲,“因此,父亲希望借此机会,放任赵九歌与其他三大门派火拼,待其两败俱伤,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凌奚月不得不承认,他父亲还没老年痴呆,这算盘打得极好,连他也挑不出丝毫错处。   倘若两人异地而处,身为胸怀大志、争逐天下的枭雄,面对如今局势,他多半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准确来说,若在二十余年前,凌奚月会毫不犹豫地赞同父亲。   但此时此刻,在他千头万绪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一道清脆透亮的声音:   “这天下轮不到你哥,更轮不到你,它终究是人民群众的天下。”   “……”   凌奚月性情淡漠,刻薄寡恩,心眼只有针尖大,放在眼中的人屈指可数,至今也没搞懂“人民群众”是个什么概念。   但是,那一刻少女闪闪发光的眼神,如同冬夜寒星,始终鲜明地烙印在他记忆之中。   身在无边瀚海,抬眼望见星辰,便不至于迷失方向。   “父亲。孩儿忽然想起,在外还有些私事要办,先行告退。”   凌奚月只觉心中一片澄明,躬身施礼,不再耽搁,一手提起满脸懵逼的博美,转过身大步向殿外走去。   【慢着。】   凌山海不紧不慢地唤住他,【奚月,你想回朔月城?】   “…………”   见他沉默不语,凌山海接着道:【你当真心悦那个九华宗的女修?据我所知,她是昙华真人的道侣,而且只是一介人族。虽说有些机缘在身,但与我族相比,仍有天壤之别。】   【奚月,你终究还是我的儿子,此女并非良配。】   “是,父亲。”   凌奚月暗笑一声,心道:   ——凌家的王位又不给我继承,又不指望我传宗接代,你管我喜欢谁,会不会断子绝孙呢?   【奚月,你且思量清楚。我知你素有想法,对你多番纵容,睁一眼闭一眼,便是存了用你之心。】   凌山海沉声道,每一个字都有千钧分量,仿佛嵌在凌奚月头顶的金箍:   【你虽不能继承大统,但以你之聪明机变、通透练达,足可胜任辅佐之职。今日你若留下,大权便垂手可得。】   【但是,你若走出这扇门,就不能再回……】   就在他“回”字出口的同时,凌奚月已如出笼的鸟雀一般,轻飘飘地从门口飞了出去。   ——舒凫有性命之忧。   (还没发病就出院的)病娇行事,有这一点理由就足够了。   凌山海一语未落,凌奚月已经伸指弹出一道传送符,转瞬间化为流光消隐无踪,再也没回头看上一眼。   “走吧,阿玄。”   凌二公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对爹,而是对狗说的。   “我们去救阿凫。从今以后,你该学着吃次一点的狗粮了。”   阿玄:“汪!”   凌山海:【………………………】   【……呵,虚张声势。】   【小儿不知轻重,迟早还会回来。】   ——对于自己的预言,他一向很有自信。   ……   ……   此时此刻,朔月城。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焦躁不安的氛围有如疫病,迅速席卷过城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原因无他——   就众人的经验而言,这场“仙门大比”,实在是持续得太久了。   除了江雪声之外,旁人没有守心鳞这等奇物,两眼一抹黑,个个都像没头的苍蝇,无从得知紫微秘境中的景象。   但是,一盏接一盏熄灭的弟子魂灯,迟迟没有开启的秘境,以及对外界呼声毫无反应的“紫微仙君”,无一不昭示着其中发生的变故。   就在众人坐立不安、心焦如焚之际,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诸位,快看天上!飞来峰情况不对!!”   “……什么?”   “那,那莫非是……”   “不对,不可能……这不可能!!”   “飞来峰”——紫微仙君的居所,顾名思义,乃是一座形似“天空之城”的无重力仙岛。   仙岛清圣庄严,白雾缭绕,长年飘浮在渺远云端,令人一见便心生膜拜。   ——然而这一刻,原本圣光普照的飞来峰,却好像突然反色一般,散发出了丝丝缕缕漆黑的邪气!!   “那是……魔气?!”   “别开玩笑了!紫微仙君的仙居,怎么会有魔——”   修士们大惊失色,刚要叫喊出声,便只见千丝万缕的魔气化为利箭,朝向四面八方飞射而出。每一道魔气找准一个人,如锋刃破空,直奔他们的眉心、胸口等要害而来!!   “……!!!”   在场众人的修为参差不齐,有些闪身躲避,有些反应不及,面对逼近眼前的危机手足无措,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就在此时——   “等一等,那是……!!”   倏然间,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道纯白的、光华耀眼的龙影,携着更胜风雷的凛凛声威,自场中呼啸着席卷而过。   如百川奔腾入海。   如星河直落九天。   刹那间,澎湃磅礴的清气漫溢而出,白光炫目,仿佛有千百道龙影在场中飞舞,生生造出一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奇景。   龙影所及之处,魔气凝成的利箭尽数没入浩然清气之中,瞬息间蒸发殆尽,连一丁点残影都没有留下。   “————”   白龙以迅猛如雷霆的气势绕场一周,落地时光芒更盛,宛若昙花夜放,摇身化为一道颀长人形。   翩然若惊鸿,皎然如玉树,正是江雪声的身影。   “邬尧。凌波。”   江雪声目视前方,头也不回地道出两个名字,神色沉静如冰雪。   “随我拒敌,保护众人撤退。”   身为玄玉宫掌门(和她的老娇夫),凌波和邬尧同样到场观战。见此情状,早已蓄势待发。   闻言,两人一字未答,沉默而郑重地迎上前去,在江雪声——自己的先辈身后站定。   “……”   仿佛是出于某种默契,江雪声没有提及柳如漪,一青一白两条蛟也没有追问。   早在魔气出现之前,他们就已经接到了江雪声的联系,心知山雨欲来,各自都有该做的事情。   ——成败,在此一搏。   这一日,来得比他们预想中更早,更加猝不及防。   作为决战时刻来说,眼下还有太多仓促之处。   鸑鷟还没有加入队伍,青鸾积极性不高,半吊子的鹓鶵幼崽们实力不足……   尽管如此,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尽全力放手一搏。   仿佛看破他们的仓促,众人头顶暗沉沉的黑云中传来一声冷笑,正是赵九歌的声音:   【白龙,白龙……哈,好一个“应龙君”。果然,不仅凤凰现世,就连你也跟着回来了。】   【你们这一对好兄弟,既然甘愿牺牲,不在地底好好待着,回人间来做什么?】   “这还用问吗?”   江雪声同样报以冷笑,而且笑得比他好听,“我在地底没见着你,无所事事,实在有些冷清。我是个劳碌命,一日不见你挫骨扬灰、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就一日睡不安稳,只好又从棺材里坐起来了。”   【“永世不得超生”,哈!】   赵九歌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笑声中几乎带有一分同情,【不错,你想杀我,想要我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可如今秘境之中,即将在“紫微仙君”手下魂飞魄散的,究竟是谁呢?】   “哦?魔君只怕是老糊涂了,就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不能自己得出答案。”   对于舒凫和众人的安危,江雪声并非全无挂怀,同样早有布置。   但在赵九歌面前,他神色平静如初,唇角带笑,将方才的嘲讽淡淡重复了一遍:   “这还用问吗?自然是你。”   赵九歌:【……………………】   【……呵,虚张声势。】   【那我们便瞧瞧,待你看见他们的尸首,是否还笑得出来。】   ——对于自己的预言,他也很有自信。   ……   ……   “……”   舒凫现在的状态,稍许有些微妙。   很显然,以她一人之力,不足以应付化神期的“紫微仙君”。   事实上,纵使众人齐心,兼之谢芳年和风瑾瑜以凤凰火抑制魔气,也堪堪只能自保,不至于当场毙命。   但是,他们退无可退,只能挺身上前。   经过上百个回合,在谢芳年和师兄师姐们的全力掩护(谢芳年一边掩护一边骂)之下,舒凫才得以长驱直入,拼着一条胳膊丧失知觉的代价,孤光剑脱手而出,一剑刺中了白发男子肩头。   “……混账东西,刺得太浅了。再来!!”   “师妹,住手。”   戚夜心横剑挡在她身前,沉声喝止,“你的手臂,恐怕支撑不住……师妹?”   “……”   舒凫没有回答。   因为,就在孤光剑刺中“钟不愧”身躯的一刹那,她便感觉一道流光从眼前掠过,神魂仿佛与剑身一同,倏地没入了对方体内。   “……???”   “这里是……‘不愧大哥’的内心世界?”   放眼望去,四面皆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焦土。赤地千里,生机断绝,天空中黑雾缭绕,遍地都有野火肆虐燃烧。   置身其中,就好像行走于无间地狱一般。   但是,在这片惨淡荒芜的地狱中,唯独其间一隅,静静蜷缩着一眼小得可怜的清泉,滋润着几株细瘦孱弱的花草。   泉边坐着个白发男子,仪容端整,神态庄严,与她方才目睹的“紫微仙君”分毫不差。   渊停岳峙,一代宗师。   当年那只活泼吵闹的小紫鸭,终究还是成长为了父辈的模样。   就在舒凫如此感叹的时候——   “应龙君,你可算是来了!”   “我与这劳什子魔君斗了两百年,正有些力不从心……你说巧不巧?就在这当口,我感觉到了你的剑气。”   “我就知道,你一定还会回来!”   白发仙君蓦地睁开双眼,紧接着又开了口,一开口就像加特林,叭叭叭叭一口气喷出99+条信息:   “是叫‘孤光剑’,对吧?我记得,当年你和远渡斗法,他斫琴,你铸剑,结果都成了传世名作,不愧是你们。”   “时隔几千年,我至今对你这把剑记忆犹新,不愧是我——”   他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抬头迎上舒凫目光。   “……”   然后,两个人都大眼瞪小眼地愣住了。   直到此时,白发仙君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来人……孤光剑现在的“主人”,好像并不是江雪声。   “……………………”   “…………咳。咳咳!本君一时情急,失态了。”   “小姑娘,你是何人?本君第一次看见,除了应龙君之外,还有人能如此自在地驭使孤光剑。莫非,你就是龙族后人……”   舒凫:“………………”   “那个,钟前辈……”   “晚辈好像,应该是您的嫂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终不愧   好梦倥偬少年老,笑我平生不逍遥   不愧是我,更不愧是你   《本草纲目》有云:“江中有鸑鷟, 似凫而大,赤目。盖此鸟有文彩如凤毛,故得同名耳。”   此处的“鸑鷟”,不是指传说中的神鸟, 而是指一种形似“凫”——也就是野鸭——的水鸟, 据说有可能是鸬鹚。   翻译成白话文, 就是“红眼睛的大野鸭”。   这样一说, 舒凫与鸑鷟, 某种意义上也算有缘。   如今, 他们一大一小两只鸭,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愣在当场, 你看看我, 我瞅瞅你,半晌无话,鸭雀无声。   舒凫:“……”   钟不愧:“……”   一种尴尬, 两处懵逼。   钟不愧这一生,先是做了上百年的杀马特男孩, 幼稚、顽劣、小学鸡,憨得惨不忍睹, 熊得昏天黑地。   之后大难临头, 他被撵鸭子上架, 又被生活的皮鞭抽打着一路成长,独自踏遍四方, 做了数百年江湖游侠, 又做了几千年的“紫微仙君”。   阅历不可谓不丰富, 生活不可谓不精彩。   正因命途坎坷,生涯跌宕, 钟不愧被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鸟生撕扯得有点精分,在外人面前放不下架子,在熟人面前又端不起架子。   面对舒凫,他发自内心地感到迷惑——   这个自称他“嫂子”的小女孩,究竟算外人,还是算熟人呢?   在“嫂子”面前,他这副高深莫测的仙君派头,究竟是摆,还是不摆呢?   “好了前辈,我们不开玩笑。”   幸好,舒凫急于讨论正题,皮了一下便立刻收心,没有让他为难太久。   “我名叫舒凫,是应龙君的弟子兼道侣,剑法师从凤君和明潇真人……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暂且不提。”   钟不愧:“……”   ——那还真是挺长的吼!!!   你这个小姑娘,一看就有点东西!   不愧是我嫂子!   ……咦,他怎么这么快就接受了?   唉,算了算了。   不就是吃嫩草吗?小意思,应龙君那种老阴阳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慢着。”   见舒凫风风火火,钟不愧开口唤住她道,“小姑娘……不是,小嫂……也不是。罢了,我还是叫你舒凫吧。”   “此地是我识海,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你不必如此焦急。”   舒凫:“哦……”   ——您的意思是,咱俩不用理会赵九歌那厮,可以悠闲地坐下来喝杯茶,再嗑点瓜子什么的?   钟不愧倒是没请她喝茶,径自接下去道:   “舒凫,你有孤光剑在手,身上又有鸑鷟气息,这才得以进入我识海之中,发现我被困的元神。此前你在外游历,是否遇到机缘,获得了我留下的灵力?”   “不错。我在魏城发现了前辈的日记,机缘巧合之下,接受了日记中封存的灵力。”   舒凫点头应道,回想起白鲸的叙述,不禁又有几分黯然,“前辈,我听说您救助他人以后,经常挂念于心,频频上门探望。”   “莫非,当年姚、魏两城的‘花童’,一直让您记挂在心……”   “‘花童’?”   钟不愧反问道,“哦,我想起来了。此事说来简单,我多次仗义救人,不料恶徒待我离去后反扑,变本加厉地报复,我一番苦心每每付诸东流,方才有了这个习惯。”   “但是,花童……当年姚魏之事,我不是处理得很好吗?难道那些人没有依我所言,建立祠堂,日夜祭拜忏悔?”   提及花童,钟不愧若有所思,面具般的肃穆表情微微松动,不自觉地流露几分自豪之色。   “在我看来,那是我为数不多的骄傲。所以,我特意在洞窟中留下日记,希望传颂于后人。……倘若有朝一日,能让父亲和应龙君看见,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到此处,白发仙君深邃如镜湖的眼眸中,依稀有期待的微光一闪而过。   “如此说来,应龙君当是看见了?”   舒凫:“…………”   说的也是。   如果“不愧大哥”得知姚魏之人阳奉阴违、文过饰非,花童化为怨气冲天的厉鬼,以他耿直火爆的性格,想必不会袖手旁观。   也就是说,在他游历途中,有心匡扶正道却事与愿违,花童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这三千年来,他的善意究竟被辜负了多少次呢?   究竟有多少次,他一心行侠仗义,换来的却只是冷眼与欺瞒?他以为皆大欢喜,背后却潜藏着暗无天日的深渊?   即使是高悬于顶的太阳,也不可能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更何况,钟不愧孑然一身,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   舒凫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向他道明真相。   至少,现在不是追忆往昔的时候。   ——关键在于,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小紫鸭!   那可是紫鸭啊!   五凤四缺一,让他们足足寻找二十年的紫鸭!!!   “前辈,我另有一事,需要劳烦您援手……”   “嗯?你且说来听听。”   听她陈述来意之后,钟不愧干脆地一口答应道:“为了净化魔气,你们需要鸑鷟帮忙?好说。你助我脱困,我自有办法。”   “多谢前辈。”   舒凫自诩沉得住气,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笑意浮上眉梢。   “对了,钟前辈。晚辈冒昧一问……鸑鷟一族,不会只剩您一人吧?”   “非也。准确的答案,就连我也无法告诉你。”   钟不愧解释道,“三千年前,应龙君镇压封印之后,龙族和五凤元气大伤,又遭到魔修报复。有人强硬,有人退缩,彼此意见不合,只能各奔东西。”   “其中,青鸾一族为了避免后辈罹难,便选择举家归隐,不问世事。”   “我原本也想这么做,可是天大地大,少年人壮志凌云、心在四方,怎能偏安一隅?况且,应龙君和父亲他们若是回来,需要五凤援手,也该有人接应。”   ——所以,钟不愧想出了一个简单、粗暴,而且笨拙至极的方法。   战火平息后,他遣散所有族人,勒令他们改姓(“姓氏只是一个符号!鸑鷟的传承在于精神!”),放心大胆地自由通婚(“血脉只能代表力量!比起力量,勤奋和品格更为重要!”),不必再像传统族群一般聚居,可以行走天下,寻找心仪之处安家(“距离不是阻碍!只要心中光明,身在天涯海角,都能仰望同一轮月亮!”)。   就这样,在钟不愧的大力推动之下,鸑鷟一族隐没世间,散入千门万户,真正做到了“旧时王谢堂前燕(凤),飞入寻常百姓家”。   “难怪我们遍寻不得。原来,他们早已放弃了‘鸑鷟’的身份……”   舒凫感叹不已,又是钦佩又是后怕,“若不是遇见您,那便当真是大海捞针了。”   “身份?鸑鷟有什么身份?”   钟不愧不以为然,“天神血脉,天赋异禀?那都是身外之物。你一个凡人,不也走到了这一步吗?”   “说到底,凤凰也好,鸡鸭也好,骨子里都没什么区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听着糙,却颇有几分道理。”   “我父亲这一生,专心一念,只希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他常常挂在嘴边,说鸑鷟不重要,钟家不重要,实实在在的‘人’才重要,功成不必在我。”   “只可惜,当年我还不明白……”   说到这里,白发仙君低眉敛目,历经三千年风雨洗礼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些许怀念的温情。   “如今,我族虽然天各一方,却能安居乐业;我毕生所学,也能通过紫微仙会传承,惠及天下英才。我终究不愧此生,对父亲,对鸑鷟先祖,也算是有个交代。”   钟不愧。   终不愧。   钟顶天为他取的名字,仿佛一个悲壮的预言。   舒凫听得又是鼻酸,又有几分埋怨,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苦笑道:“前辈高义。只是这样一来,却让我们找得好苦,险些功败垂成……”   “抱歉,这是我的疏忽。”   钟不愧坦然承认,“我不想让鸑鷟后人承担这一切,所以……我一直在等你们。我想,应龙君若是回来,或者龙族需要鸑鷟援手,只要找我便是。”   舒凫:“……”   ——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啊,前辈!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还是热泪盈眶,被“个人英雄主义”感动得不行。   更令她动容的是,这位盖世英雄,如今龙游浅水,困囿于方寸之间,带着几分黯然神伤的表情,轻声向她说道:   “我……终究还是太老了。”   “我力有未逮,无法挫败凌山海,也战胜不了赵九歌。孤身一人逞勇,落得这般田地,都是我刚愎自用,咎由自取。”   “前辈,您别这样——”   舒凫刚要开口,却被他抬手止住:“不必宽慰我。我本以为万事休矣,还能在这里遇见你,想来也是天意。”   “既然如此,不妨一试。”   “一试?什么……”   话音未落,钟不愧一振袍袖,伸手按上舒凫头顶。   业火灼烧的炼狱之中,似有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了他的白发与衣袍。   世有豪侠,霁月光风。   “我修行千年,精粹不在躯壳,而在元神。”   “小姑……嫂……咳,舒凫。你身怀鸑鷟灵力,我便将元神之力借你,还请你代替我这老迈之躯出手,将赵九歌斩于剑下。”   “啊?等一等!我不——”   舒凫还来不及拒绝,便只感觉一股沛然灵气灌顶,将她冲了个张口结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能拼命蠕动嘴唇,摆出一连串呼喊的口型:   ——是“借”对吧?!   ——你只是暂时将功力借我,不是“传完这个功我就当场去世”的外挂工具人套路吧!!!   ——前辈,你把话讲清楚,不然这人血……鸭血修为我吃不下去啊!!!   “…………”   钟不愧没有回答。   隔着千万里的遥迢山水,千万年的严酷风霜,面向旧时龙凤的“传人”,他阖上一只眼睛,翘起两边嘴角,露出个顽劣少年一般的微笑。   “告诉应龙君,我一直很想念他们。”   “但不必为我难过——这一生,我虽然辛苦,却过得很快活。就像他们一样。”   最后的最后,在逐渐模糊远去的风景中,舒凫听见他纵声长笑:   “少年只道江湖好,好梦倥偬少年老。老来倾杯还醉笑,笑我平生不逍遥……”   “‘不逍遥’,哈!想不到,我一生寂寞,到头来还能手刃仇人,痛痛快快地逍遥一回!!”   “快哉,快哉!!”   ……   “…………”   骤然降临的黑暗中,舒凫紧闭双眼,在内心反复告诉自己:   别低头,道冠会掉;别流泪,魔头会笑。   她这一生,有太多见不得的事情。   见不得浮云蔽日,见不得明珠蒙尘,见不得英雄气短,见不得美人白发。   一旦见了,哪怕事情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她也会觉得气闷、委屈,怒火中烧。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爽”。   所以,作为(自封的)爽文女主,她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斩!”   就在意念回归躯体那一刻,孤光剑便已出手。   她与钟不愧长谈半刻,但对于赵九歌和旁人来说,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什么……?!!”   一时间,就连老谋深算、叱咤风云的天魔也无法理解,为何这小丫头原地驻足一秒,双眼一闭一睁,便好像临阵悟道一般,气势陡然一转,身上爆发出汹涌骇人的灵力。   他看得清清楚楚,她方才还气空力竭,摇摇欲倒,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为何只在一瞬间,她便如闪电般欺近他身前,手中长剑洞穿了他的胸口?   与此同时,赵九歌也察觉到来自体内的变化——   他与钟不愧缠斗二百余年,终于攫取大半的元神之力,竟然像破了个洞的水球一样,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失!   “钟不愧,你做什么?!”   赵九歌惊怒交加,深渊般的眼瞳中头一次流露动摇,“你——你将元神之力给了这小丫头?你可知道,我不过是一道分神,还能回归自己的肉身,你这是自取灭亡!”   ——回答他的,是钟不愧痛快淋漓的长笑,以及瞬息间席卷全身的烈火。   火光映照间,“紫微仙君”的表情变幻不定,忽而欣慰畅快,忽而愤怒狰狞。   舒凫依稀看见,他似乎将余光转向谢芳年,有些困惑,又有些释然地微微一笑。   ……凤哥,你来啦。   你和我一样,也变了好多啊。   不过,虽然物是人非,咱们到底还是见上面了。   我见过应龙君的道侣,都说夫妻一体,也算是见了他本人吧?   只是……   我这三千年来所做的一切,你们会不会夸奖我呢?   若有可能,真想听一听啊。   ……   “不愧?!!不愧!!!钟不愧————!!!!”   只是一个眼神变化,谢芳年便足以分辨真伪。   然而,就在他像当年的风远渡一般放声高喊、伸手向前的同时,钟不愧的身躯便已在火焰中消失,徒留一袭青衫委地,如同一朵从枝头坠入水中的茶花。   “————”   刹那间,万籁俱寂,天地无声。   唯独谢芳年伸出的手,舒凫垂落的剑,就好像一个荒诞不经的玩笑,徒然悬在半空。   “…………”   谢芳年如遭雷击,怅然若失地怔在原地,好半晌回不过神,瞳孔都有些失焦。   “不愧,他……”   就在此时。   众目睽睽之下,白发仙君的青衫之中,“嘎”地一声,跳出了一只绒毛都没长齐的紫色小鸭。   这紫色十分鲜亮,有点像是幼儿园门口,黑心商贩用染色剂随便一浸,抱着纸箱兜售的那种。   舒凫:“?????”   谢芳年:“???????”   “嘎嘎!没想到,这涅槃转生之法,竟然真被本君给练成了。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啊。”   小紫鸭旁若无人,得意洋洋地抻长脖颈,扑棱着翅膀昂首阔步。   “凤凰涅槃,向来只能应付飞来横祸,无法延长寿数。”   “幸好,本君天纵英才,当断则断,舍得放弃一身修为,这才得以从头来过。拼着身死道消的风险一试,把握不过三成,没想到真能得手……嘎,不愧是我!”   “…………”   谢芳年放空双眼,僵在半空的手向下一捞,揪着小紫鸭细伶伶的鸭脖子,将他整个儿提了起来。   看他微微抽搐的眼角,五光十色的表情,似乎很想用一根铁钎插进鸭屁股,把他做成一只烤鸭。   “……不愧是你,嗯?” 第一百六十三章 王见王   不热血的沙雕不是好言情   秘境中风云突变, 秘境之外,赵九歌脸上的表情也堪称精彩。   幸好,他藏身于浓重的阴风惨雾之中,不至于因面色遽变而遭到江雪声公开处刑, 那可就太丢魔了。   按理来说, 他的计划本该万无一失。   夺舍钟不愧之际, 赵九歌趁机攫取了紫微秘境的控制权, 神不知鬼不觉地推动仙会, 企图借此向修真界的年轻一代下手。   此前两届, 由于钟不愧的反抗, 他都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譬如上一届仙会, 他本想在秘境中对柳如漪动手, 却被钟不愧的元神绊住,两人互相拉锯之间,眼睁睁放跑了煮熟的鹅。   钟不愧性情豪爽, 头脑简单,对待仙会却像是养儿子一样, 思虑不可谓不周全。   早在两百年前,他旧伤未愈, 决定前往魔域寻仇之际, 便提前将后事托付给白鲸一族, 让他们维持仙会运行。   也就是说,即使钟不愧身死, 留在秘境中的妖兽, 以及机关、录音和“传承自动发送系统”……都能让紫微仙会一如既往, 在众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继续向修仙界发放遗产, 培育人才,播洒阳光雨露。   就这样,仙君缺席,仙会照常运转,如是僵持两百余年。   随着时间流逝,钟不愧渐渐力竭,赵九歌终于找到了觊觎已久的良机。   ——但是,他没预料到舒凫的出现。   这小丫头身为应龙君道侣,能够只身进入钟不愧识海,唤醒他的元神,这倒也罢了。   但她偏偏还身怀五凤灵力,竟然能承接钟不愧磅礴的千年修为,令他彻底免去后顾之忧,放心大胆地来了一招“铁锅炖自己”!   就你爹离谱!   钟不愧壮士断腕,把自己煲成了一锅老鸭汤,赵九歌自然不愿为他陪葬。   然而,尽管他赶在水开之前抽身而退,元神却仍被灵火灼伤,尖锐的刺痛感直达脑髓,令他面目一阵扭曲。   还是那句话——幸好江雪声没看见。   不过,以江雪声的秉性,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赵九歌气息刚一凝滞,江雪声便敏锐地捕捉到端倪,心头一块巨石落地,随即含笑扎心:   “怎么了,九歌魔君?你不是说,要让我‘看看他们的尸首’吗?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要是拿不出来,我也不为难你。不妨换上一换,你现在变成尸首,让我开心一下,可好?”   赵九歌:“……”   笑容逐渐消失.jpg   自然,身为心机深沉的反派魔头,赵九歌魔设坚.挺,不会将情绪暴露于人前,更不会只因一次失手就无能狂怒。   面对江雪声堪称露骨的挑衅,他稳稳当当接了个正着,不怒反笑,笑声嘶哑如兀鹫啼鸣。   【看来,应龙君对同伴很有信心。如此感人的情谊,就连我也心生佩服。】   【不过,有一事你可知晓?这秘境掌握在钟不愧手中,如今他气衰力尽,我又抽身而出,只怕再无人能够开启。其中会发生什么,你我都不得而知。】   “……”   江雪声没答话,只静静抬眼望向飞来峰,眼中毫无波澜,沉静得好似一泓湖水。   要说这飞来峰和紫微秘境,背后也颇有一番渊源。   最初,飞来峰只是钟不愧无意间发现的一座仙山,灵气充盈,天然悬浮于空中,内里自有乾坤,足可容纳一片山川日月。   钟不愧十分中意,因为这样一座“天空之城”,非常符合他千年如一日的中二审美。   彼时,秘境中空无一物,放眼望去,仅有一片绵延千里、漫无边际的荒原。   钟不愧粗中有细,花费数年时间,将这个“小世界”收归己有,又断断续续花了数十年,将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看过的山水,打造成一比一的沙盘模型。   桃林,雪山,平湖,瀚海……   凤仪门的“秋猎秘境”,就是赵九歌夺舍以后,不仅鸠占鹊巢,还抄袭了钟不愧的建筑设计,将其应用到自己的秘境中,随手施舍给麾下的六毒魔君。   如此,方才有了凤仪门这一出好戏。   总而言之,紫微秘境的控制权,此前掌握在钟不愧手中,后来被赵九歌篡取。如今,这两人一个成了老鸭煲,另一个跳出砂锅逃生,秘境瞬间就成了没娘的娃。   或者说,它更像一副不知所措的指纹锁,因为主人把自个儿手给剁了。   赵九歌笃定舒凫一行人无法轻易逃脱,虽说失去了钟不愧这样一颗绝佳的棋子,但他手上依然握有人质,立于不败之地。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数千年来,不会有比这一刻更绝妙的天赐良机。   因此,他按下心头隐约浮现的一抹犹疑,朝向江雪声冷笑道:   【应龙君——昙华真人心坚如铁,果然非同一般。】   【既然如此,一战便是。你我三千年的恩怨纠缠,也该有个了断。】   “‘纠缠’?”   江雪声蹙眉道,“谁和谁?你和我吗?恕我直言,你们魔修,为何总喜欢自抬身价?”   “天魔,你要知晓。三千年来,我对你们从来都只有‘不耐烦’,是你们一直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穷追不舍……不是你我‘纠缠’,是你们想缠我,却怎么也缠不上。你们不配,明白吗?”   “时代变了。如今不是‘烈女怕缠郎’,烈女不怕,龙也不怕。你一个人的独角戏,终于到了该落幕的时候。”   赵九歌:【…………】   好个应龙君,从老白龙变成小白花,从里到外都换了个样,就那张嘴还是叭叭的,贱得从一而终,一开口就有阴阳之气扑面而来。   赵九歌是个稳扎稳打的实干家,打嘴炮纯属消遣,打得过是锦上添花,打不过也无关痛痒。   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不是智者所为。   因此,他没再接江雪声话茬,而是慢腾腾地抬起一只手来,在魔气氤氲中无声挥落。   【杀。】   一字落地,万鬼同哭。   随着赵九歌一声令下,从覆盖飞来峰的黑雾之中,就好像大群蝙蝠过境一般,浩浩荡荡,蔽日遮天,骤然涌现出了无数魔修!!   其中不仅有赵九歌的下属,也有狡慧魔君的尸傀,以及……   “饕餮魔君!”   有人惊呼出声,“那头吃人的怪兽,他怎么也来了?!”   “饕餮”是“七魔君”之中最后一位,本体乃是一头妖兽,和橘猫大黄一样,并非传说中的“四凶”,而是一头特别能吃的巨大山猪。   论其体格,几乎能与飞来峰比肩。   如今,这位山猪魔君的本体,就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穿过赵九歌开启的传送阵法,从众人头顶轰然坠落。   “…………”   面对魔修潮水般汹涌不绝的攻势,江雪声负手而立,眉目沉稳安详得好似一尊佛像,乌发白衣随风飘摇。衣摆上秀美的昙花光华流转,在铺天盖地的阴影之下,愈发显得明亮而皎洁。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玄玉宫弟子听令!”   代替他的,是凌波仙子凛冽如冰的嗓音:   “此战,关乎一界存亡,人世安康,牺牲在所难免。若有怯阵者,尽可自行离去,玄玉宫绝不强求。”   “留下,便须随我奋战至最后一刻,不可从战场上后退一步。宁直见伐,无为曲全。”   “……”   玄玉宫众女修闻言,在突然降临的“决战”面前有些怔神,一时静默不语,却无一人转身离去。   须臾,凌波已经结婴的大弟子举步出列,面向她俯首一礼,声色庄重:   “弟子愿随掌门迎敌。护世破邪,斩恶除奸,不计生死。”   在她身后,众女修纷纷随之拜倒,裙裾飞扬,珠光闪烁,如同铺开一地锦绣繁花。   “弟子愿追随掌门,不计生死!”   “很好。”   凌波清寒如雪玉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影,“不过,你们须得记住。”   “我们不是为赴死而战。而是为自己,为你们身后之人,争得一线生机而战。不必畏死,不妨贪生。”   “是,掌门!!”   “……”   与此同时的邬尧:   ……好像没我什么事儿,我是不是只要喊666就可以了???   ……   就这样,以九华宗和玄玉宫为首,修仙界反击的狼烟扶摇直上,不可阻挡、不可遏制地升腾而起,穿云逐日,直奔浩瀚无垠的苍穹而去。   赵九歌有心来个下马威,在两军交锋那一刻压倒对方,因此刚一开战,便立刻启动了自己布置的阵法,试图动用地脉中泄漏的魔气。   百年前,通过某种不可告人的渠道,他意外获知了龙凤封印的关窍,掌握了破坏地脉、释放其中魔气的阵法。   对方晚晴搜魂获知的“前世”景象,更进一步加深了他的信心。   赵九歌深信不疑,凭自己如今的修为,只要获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魔气源泉,便足以荡平修仙界,脚踏凌山海,手撕江雪声,重登万人之上的顶峰。   事实上,他的自信并非毫无道理,而且只差一点便要成功。   ——只差一点而已。   就在赵九歌出手那一刻,江雪声也像是配合他的动作一般,扬手唤出瑶琴,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   那琴声并非指向赵九歌,其中也不带有任何肃杀之气。   江雪声的琴音,就如同一个信号,一声轻柔而坚定的呼唤,乘着清风远远传递出去,不知飘向何方。   宫、商、角、徵、羽。   东、西、南、北、中。   辽远无边的五州大地,在这一刻,都被这一道游丝般的袅袅琴音串联。   群山为琴身,江河为琴弦。   一曲如龙吟沧海,可动天地,可退鬼神。   江雪声一面抚琴,一面如吟诗般悠然开口:   “——鸿鹄一族,传人可在?”   “…………”   南州,鸿鹄故居“星月泽”之中。   柳如漪率领鸿鹄旁系族人临风而立,清一色身着素淡白衣,灌满风的衣袍飘拂摇曳,仿佛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唉,可算是到了这一日。我被师尊……被帝君压榨的日子,差不多也该有个头了。”   柳如漪口吐怨言,眼底却有清爽明快的笑意流淌,如同溪水中跳跃的浮光。   “不过,这一路走来,感觉也不算太坏。”   他微微抬高嗓音,音色曼妙,如凤凰鸣啭,又仿佛传唱于这片大地的古老歌谣。   “——鸿鹄一族,尚在。”   “千年饮冰,热血未凉。柳笑在此,谨遵龙君号令。”   而后——   “……”   朔月城中,江雪声指尖微动,语声一转:   “青鸾传人可在?”   北州,凶险莫测的魔域腹地。   “在在在。”   师小楼一面苦笑,一面在自己周围设下重重阵法,以此抵御魔修的围追堵截。   “龙君,你能不能讲点道理?为什么只有我,刚替你游历五州,又要被派来这种地方布阵?”   因为一路上放血过多的缘故,师小楼面色有些苍白,双唇微微泛紫,整个人好像一只纸糊的菜鸡。   “……不过,罢了。”   “是我自己不愿牵连族人,命中合该有此一劫。龙君,我得重复一次——我不是出于‘青鸾后裔的责任’,而是为了当年镇压封印的曾祖父,以及师家未来的孩子们,才会来到这里。”   “我要是死了,也是为一己之利而死,切莫往我脸上贴金。我这一辈子啊,就不爱听‘英雄’两个字。”   “……”   琴音渐转高亢,丝丝缕缕直上云端。   “鹓鶵一族,传人可在?”   “在……我们都在!!”   西州,朔月城城楼之上。   凌青月与一干叛出凌霄城的旁系子弟,拼命支撑住打颤的双腿,一个个都像道紧绷的弓弦,一开口就差点紧张到破音。   “我——我等虽然才疏学浅,但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昙华真人的嘱托,我们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说得好。”   在他们身后,忽然有一声轻笑响起,“离开凌霄城以后,诸位都变得开朗许多,真叫在下羡慕。”   凌奚月一手抱着阿玄飘然落地,双眼弯成月牙,浅金色的衣衫灿烂如晨曦,白净脸孔上绽放出毫无阴翳的笑容。   “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们的忙。”   最后——   琴音铮然一响,天地也为之震颤。   “凤与鸑鷟,传人可在?”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越不亚于龙吟的剑鸣。   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   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   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   倚天持报国,画地取雄名。   “————”   一剑霜寒十四州,封锁的秘境应声而破。   化身为凤凰的风瑾瑜,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率先穿云破雾而出,振翅疾飞,引颈长鸣,发出一声响亮的清唳。   舒凫就坐在她背上,手中剑气如虹,膝盖上蹲着只圆滚滚的小紫鸭,纵声高喊道:   “先生,我们回来了!所有人——所有人都平安无恙!!”   “……”   江雪声手按琴弦,平静而温和地抬眼向她望去,倏尔一笑。   “嗯。”   万顷孤光,照彻连城。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上重霄   凫雁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所谓“天魔”, 顾名思义,就是“天生的魔物”。   物分阴阳,光影相生。世间之气,亦有清、浊之分, 也就是所谓的“灵气”和“魔气”。   此消彼长, 流转不停。   然而, 就好像气候变化和自然灾害一样, 世上偶尔也会出现极其罕见的“失衡”现象。   千年前席卷人间的魔祸, 本质上就是一次严重的灵魔失衡, 致使魔气爆发, 天魔降世。   或者说, 那是属于整个修真界的一场“天劫”。   魔道修炼之法, 多数有违人道,但魔修同样是肉.体凡胎,并非人人狗胆包天。   魔祸发生前, 正道一方有神兽护持,风头正盛;魔修大多不敢造次, 像南宫溟一样专心种田的“养猪大户”不在少数。   不幸的是,应天劫而生, 汇集天下魔气于一身的赵九歌, 是个彻头彻尾的带恶人。   有贼心、没贼胆, 散落于四面八方的魔修遇上他,就好像食死徒遇上了伏地魔。   作为反派, 天魔的恶意堪称纯粹。   他没有悲惨的身世, 没有高洁的理想, 更没有不得已的苦衷。   贪婪——永无止境的贪婪,就是属于他最好的注脚。   贪权, 贪利,贪名,甚至贪大道。   赵九歌一直深信不疑,既然魔修也能进阶化神乃至大乘,那么终有一日,白日飞升亦非妄想。   求“道”途中,他需要更多、更多的祭品。   哪怕要以一界生灵的血肉为祭,只要能堆砌出通天大道,他也会放手施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九歌和凌山海十分相似,两人实属灵魂之友,一丘之貉。   天魔被封印以后,鹓鶵后人渐渐活成了他的模样,仿佛屠龙的勇者化为恶龙。   只不过,凌山海是为了自己心目中的“鹓鶵”,而赵九歌,单纯就只是为了自己。   所以,一心为己的赵九歌无法理解。   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些人——不仅是龙凤后裔,还有无数姓名不详、面目模糊的普通人,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思,才会阻挡在自己面前。   他又没打算灭世(可以,但现在还没必要),只是追求支配和统治而已。   ——他们为何要反抗?   ——只要像那只玄龟一样顺从于他,甘愿为他所驱驰,不就好了吗?   赵九歌是个实用主义者,虽然将天下人都视为棋子,但也没有拿棋子摔着玩的癖好。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外如是。   赵九歌无法理解。   凌山海不屑理解。   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理解——   【……你们,到底在追求些什么?】   “……”   对于天魔的疑问,舒凫微微摇头,报以一笑。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曲士不可语道。腐草之萤光,又怎知天心之皓月?”   “你不懂我们,这很正常。放心,我不会因此歧视你,你也不必自卑。”   “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   ——别问,问就是“我他妈直接正道的光”。   说罢,她也不等赵九歌发作,手中剑锋横扫,剑气激荡,在汹涌的魔潮间劈斩开一条血路,率众突围而出。   在她身后,是无数修真界新一代的年轻弟子,也是赵九歌企图掐灭的“希望”。   他们御剑而飞,乘风而行,还没来得及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就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战场前线,与长辈们一同奋勇拼杀。   “我……我*!!”   白恬一睁眼就看见黑压压一片妖魔,差点没当场飙泪,“这也太多了吧!!魔修哪来这么多人,杀得完吗?!”   菡萏跟在他身后大声嚷嚷:“师弟,这是脏话!小孩子不可以讲的!还有,魔修会做尸傀,所以杀之不尽。舒凫说,这就叫做‘废物利用’!!”   “菡萏师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脏话?”   白恬被她噎了个倒仰,忍不住辩解道,“再说,师尊和田馨师姐不是天天都在讲吗??舒凫说,你这叫做‘双标’!!”   话音未落,只见一头面目狰狞的魔兽直奔两人而来,一张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涎水粘腻,腐烂的恶臭几乎喷了白恬一头。   “呜哇?!”   白恬刚要躲闪,忽然有团火球从天而降,还不等他反应,便已将那魔兽连皮带骨烧了个干净。   “小白!!”   不远处,有个褐色皮肤的猛男——不对,有个黑皮仙人横眉怒目,手中扛着一把酷似意大利炮的法器,扯着嗓子冲他们怒吼:   “不中用的混小子,杵在那发什么呆?!你当自己在郊游吗!!还不快麻溜地给我滚过来!!!”   “……”   白恬先是一怔,随即喜出望外地喊道:   “师尊!!”   ——白涟真人许云龙,虽说迟一步踏入战场,好歹也算及时赶到。   在他身后,是随他一同驰援的九华宗修士,声威赫赫,如同鸿雁南飞一般划过天空。   “昙华!还没断气吧?!”   许云龙是个炮仗一样的火爆脾气,人还没落地,就扯开一把铜锣似的大嗓门,直眉愣眼地冲江雪声喊道,“人,我都给你带来了。放心,没勉强,都是自愿和魔修拼个你死我活的!!”   “他奶奶个熊,我们不出手,就真当修真界无人吗!!!”   “……哦,对了。九华宗那头也有魔修突袭,掌门还得镇守护山大阵,保护门中修为低微的弟子,这一趟没法亲自过来。”   许云龙顿了一顿,又稍微放缓声气,替自己两位同事解释道,“至于明潇,她说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江雪声微微颔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庄重:   “多谢。有劳。”   “嗐,瞧你说的。与我客气什么?”   许云龙大手一挥,意大利炮炮口高抬,“砰”地炸开一团火花,“得了,这些虾兵蟹将有我们对付,你尽管去干你的天魔!把他们都给崩了,咱们再一块儿回九华宗,摆他一个月的酒,痛痛快快地庆祝一番!!”   “靖海不是看不上你吗?我跟你说,到时候咱们就放烟火,一路放到他家门口去,把他屋顶都给掀了,看他敢不敢放半个屁!!”   江雪声:“等一下,什么叫‘我的天魔’……”   “——先生!!”   与此同时,舒凫也在江雪声身边落地。   就在她着地那一瞬间,江雪声停下了抚琴的手,自然地腾出双手来接住她,将她轻轻揽到自己身边。   他蹙眉道:“你受伤了。”   ——眼下舒凫的形象,的确称不上体面。   与“紫微仙君”那一场混战,众人奋勇无畏,或多或少都有负伤,尤其是冲在最前列的舒凫。   她以为钟不愧罹难,悲愤填膺,仇恨拉得极稳,以一己之身承担了大部分伤害。   一战过后,舒凫半身浴血,一条胳膊几乎被真气齐肩斩落,幸好有钟不愧的元神之力护持,肉身差不多已经痊愈如初。   尽管如此,这一幕映入江雪声眼中,心头的灼痛却是丝毫不减。   钟不愧:“?????”   “……不是,应龙君?你没发现我吗??”   “我,我是不愧啊?你该不会重生回来,就把我给忘了吧???”   “……”   江雪声这才将目光从舒凫身上撕下来,施舍给旧友一个不冷不热的眼神,“哦,不愧。你还活着啊。”   钟不愧:“!!!!!”   钟不愧:“………………”   钟不愧:“QAQ”   舒凫:“……”   ——不是,不愧大哥,您老人家都三千多岁的仙君了,就别摆出这副表情了吧???   都老鸭煲了,你搁这儿跟谁演雏鸟呢???   “……”   然而,江雪声似乎还挺吃这一套,眼看着钟不愧弱小、可怜、无助的雏鸟姿态,他的目光逐渐柔和,破天荒头一次说了句人话:   “不愧,辛苦了。这些年来,你做得很好。”   “嘎嘎!那当然!”   钟不愧原本垂头丧气,一听见这句话,就好像原地打了一管鸡(鸭)血,整个鸭都精神抖擞起来:   “瞧你这话说的,也不看看我是谁?不愧是——”   “我”字还没出口,江雪声就一手捏住鸭脖,顺手将他投入一个准备已久的传送阵里。   “——接下来的事,也要麻烦你了。前往东州,配合我完成净魔大阵,做得到吧?”   “嘎?!”   小紫鸭惊慌大叫,脖子伸出老长,翅膀扑棱得好像鼓风机,“慢着!!慢着慢着慢着!!”   “我确实有办法助你布阵,不过需要一点时间。在此之前,你先让这小丫头给我一点灵力,我凑合着应付一下!!”   ——钟不愧所说的“办法”,其实非常简单。   他虽然早已遣散族人,但考虑到“万一自己将来陨落”,为了不让鸑鷟彻底消失于人海,他设置了唯一一道微弱的保险。   那就是——   在钟不愧身死之际,所有继承鸑鷟血脉之人,都会“听见”他临终时的愿望。   只是传达,而非强制。   是否遵从祖先遗愿,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这一次,钟不愧舍身涅槃,置之死地而后生,相当于“死”过一回。   因此,他最后的“遗愿”——赶赴东州完成阵法,应当已经传遍四海八荒,潜入了每一位鸑鷟后人的脑海。   倘若他们愿意回应,便会自行前往东州,与他汇合。   “东州有白鹿山之人接应,你不必顾虑,只管前往便是。”   舒凫将部分灵力转给小紫鸭之后(说实话,她觉得这有点像互相发QQ红包),江雪声再次叮嘱道:   “不愧,你的族人,由你自己照看。如何,做得到吗?”   “……”   这是应龙君千年难得一遇的好脸色,钟不愧老泪纵横,心中暗道“且看且珍惜”。   当然,他表面上还是昂首挺胸,骄纵不可一世:“那还用说!应龙君,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那就好。”   江雪声点点头,又转向另一边悠然落地的谢芳年,“远渡,你和瑾瑜……”   “我心中有数。”   谢芳年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我们前往中州,姚、魏两城之人会在那里接应。这点小事,无须你再费心。”   谢芳年应得干脆,江雪声也不与他矫情,长睫轻垂,一低头便算是行了个礼。   “远渡,保重。”   谢芳年漫不经心地挥手:“你也保重。瑾瑜,我们走罢。”   ……   就这样,所有人各司其职,分头奔赴属于自己的战场。   最终,又只剩下舒凫,与江雪声和师兄师姐们一道,昂首面对波涛汹涌的魔海。   她不经意地想起,这一幕确实很像《岳阳楼记》。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日星隐曜,山岳潜形。   天魔赵九歌高踞于苍穹之上,宛如不可战胜的天灾本身,苍生渺小如同蝼蚁。   “…………”   舒凫确信,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如此强大的敌人。   但她必须前进。   唯有前进,唯有永不停息地向上走,跨越一座又一座高不可攀的险峰,她才能看见群山彼方的风景。   “凫儿,这一战你不必出手。”   江雪声温和地提醒她道,“凌波、邬尧、白涟都在这里,凭他们的能力,足以抵挡赵九歌,直到净化魔气的大阵完成。你……虽然继承了不愧的元神之力,但尚未真正结婴,无须冒此风险。”   “……不过,你还是会去。对吗?”   “是,先生。”   舒凫有些歉然地点头道,“我不想让你担心。不过,我已经答应了不愧大哥,要将赵九歌斩于剑下。”   “而且,我自己也想会会他。我想看一看,让先生受困千年的‘天魔’,究竟是何等人物。”   “——我想为你报仇。”   她这么说着,忽然低头俯身,飞快地在江雪声唇角啄了一下,在周围一片抽气声中微笑道:   “先生,赵九歌交给我,净魔大阵就交给你了。我去去就回。”   ……   而后,舒凫不再回头,一纵身跃上大鱼司非的脊背,仿若游仙骑鲸而去,朝向烟波浩淼的碧空启程。   红衣翻飞,她的身影划过天空,好似一抹明艳耀眼的烟霞。   “…………”   赵九歌身在重重黑雾之中,就好像驾驶员坐在高达里,对于眼前一草一木,都能看得清楚分明。   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挡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清丽秀美的小姑娘。   此前,他倒是听方晚晴说起过。   这个名叫“姜若水”的女修,似乎别有机缘,身怀一招自爆大.法(这是个什么法?),会坏了自己的大事。   ……不过,眼前这番光景,好像和方晚晴的说法不太一样吧?   她看着不是要自爆,而是要爆破他啊???   “也罢。既然来了,总是要好好招待。”   赵九歌轻蔑地冷笑一声,施恩似的开口道,“小丫头,报上你的名号。”   “哟,看不出你还挺懂礼貌。”   舒凫抱剑而立,笑吟吟地应道,“就在方才,我紧赶慢赶,逼着钟前辈给我取了个道号,差点没让他把鸭头挠秃。好在他这些年读了些书,最后选定的名字,我也满意得很。”   “——‘扶摇’。”   “大鹏……凫雁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你不觉得很合适吗,赵老先生?”   “从今以后,你可以叫我‘扶摇真人’。别客气,多叫几声,我特别爱听。” 第一百六十五章 步虚词终(上)   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朔月城中, 战火连天。   就在舒凫向赵九歌发起挑战的同时,其他人也没有袖手旁观。   除了司非与她同行之外,凌波和邬尧同样跃身而上,在漆黑的云海之中穿行, 磅礴的灵力如潮水一般释放出去, 以蛟龙清气对抗铺天盖地的魔氛。   许云龙以烟火为号, 行兵列阵, 率领众人扫荡魔兽和魔修。   他虽是草莽出身, 却善于调兵遣将、决胜千里, 有种与生俱来的指挥天赋。   身在万军之中, 高大仙人指挥若定的气势, 颇有几分像是传说中的“八十万禁军教头”。   不过, 在舒凫眼中,他更像是传说中的二营长。   更别提,许云龙还开发出了意大利炮……不, “火云枪”这种刚猛霸道的法器,玉衡峰火系弟子人手一把, 乃是一支修真界独一无二的“火绳军”。   一时间,天空中姹紫嫣红开遍, 落霞与烈火齐飞, 血雨共花光一色, 煞是鲜艳好看。   远远望去,魔云好似夜幕下翻腾的海浪, 这烈火就从海面上轰轰烈烈地烧起来, 像是要将汹涌的浊浪烧干, 将夜空都烧穿一道裂口,让清朗明亮的天光透入。   与此同时, 萧铁衣和叶书生一马当先,迎向饕餮魔君——那头山丘似的巨大山猪。   这山猪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皮糙肉厚,水火不侵,一张血盆大口犹如黑洞,能将靠近他的生物统统吸入其中,是个自带人头收割功能的移动碉堡。   他听从赵九歌号令,刚一闯入修士群中,便惹得人仰马翻,鬼哭神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九歌也算是“养猪千日,用猪一时”。   “萧姑娘!”   叶书生御剑疾飞,抢在萧铁衣身前喊道,“你退后些!我来挡住饕餮,你趁机斩他后颈……”   “——慢着!等一下!”   在他们之前,另一头山包大小的巨兽疾驰而过,挺身挡在饕餮面前,四足稳如天柱,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咆哮。   “喵嗷————!!!!”   “格老子的,这猪头畜生还挺威风。”   从巨兽浓厚的金色长毛里,忽地探出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孔,措辞却既不“清”,也不“秀”,又糙又野,仿佛林黛玉拳打镇关西。   “你们都退后!大黄他结实耐打,我又是个鬼修,这会儿谁上谁倒霉,正是用得着我们的时候。”   ——那不是别人,正是女鬼田馨与她座下的橘猫!!   大黄:“喵喵,喵喵喵!”   这些年来,大黄对田馨的记忆已然恢复,但天生灵智残缺,再加上神魂受损,只怕一生都无法再修炼成人形,只能作为灵兽陪伴左右。   “好大黄,我懂你意思。”   田馨伸手拍拍猫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咱们欠了九华宗老大一个人情,是时候该还了。”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们这些年干再多好事、救再多人,也不可能赎清大黄当年在童家杀人的罪。”   “但是,如果因为‘赎不清’,就索性自暴自弃,撒手不再去做,那才是真的无药可救。”   “人终有一死。至少,最后赴死的时候,我们要挺胸抬头。”   “——大黄,我们上!!”   ……   同时。   在朔月城之外,遥远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一处不为人知的战场。   凌霄城,大殿之上——   “宗主,宗主!!”   一名高阶弟子神情慌乱,匆匆忙忙地奔入殿中,朝向空无一人的交椅稽首叩拜:   “宗主,有人闯入凌霄城!来者非同一般,几位长老率众弟子阻拦,但是,但是……”   【挡不住,是吗?】   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传来了凌山海如雷鸣一般威严浑厚的声音。   【挡不住,就让她进来吧。除我之外,这城中确实再无第二人,能够抵挡她的剑意。】   【——明潇真人,你以为如何?】   “……”   回答他的,既不是人影,也不是人声,而是一朵随风悄然飘入殿中的落花。   一朵梅花。   这梅花十分奇异,边缘莹润洁白,宛若新雪,中心却透着薄薄一层绯色,好似一抹胭脂在雪里洇开,又像是冰川中包裹着一团火种。   一如明潇其人,生涯唯剑,太上忘情,却并非全然冷血,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   “……”   凌山海等了又等,只见奇花,未见其人,语气中渐渐透露出一丝不快:   【明潇真人,你这是何意?】   “别无它意。”   大殿之外,徐徐飘来一道春风般轻柔和暖的女声,语调悠扬舒缓,令人很难与“天下第一剑”联系在一起。   “凌掌门是主,而我是客。岂有客人露面,主人却不现身的道理?凌霄城泱泱大派,也该懂得待客之仪。”   “…………”   数百年来,除了钟不愧之外,还是第一次有人敢于直斥凌山海“不知礼数”。   凌山海倒也不恼,低低一笑间,便有一道流光化为人形,稳稳落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之上。   “如此一来,你便满意了?”   虽说被舒凫喊了一路“老黄鸡”,凌山海的外貌却算不上很老。   他面白无须,大约三十出头模样,五官端正英挺,目光湛然有神,乍一看仿佛正当壮年,睥睨间有种目空一切的傲岸之态,如王者虎视四方。   放到现代文里,说不定还能做个事业有成的霸道总裁。   只不过,在这个昔日的虐文世界里,已经没有总裁最爱的小白花。   伴随着一阵清冷凛冽的梅花香,明潇真人翩然现身,人便如一弯冷月,清泠泠地挂在枝梢。   她朗声道:“凌掌门,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此言一语双关,用意昭然,便是奉劝他收了争逐天下之念,老老实实做他的地头鸡。   “何为迷?何为返?凌霄城之道,鹓鶵之道,从来都无须他人定夺。”   凌山海不以为然,纵声笑道,“明潇真人,你当真以为——仅凭你一人,就能拦住我吗?”   “或许不能,原也不必。”   明潇面不改色,坦然回答,“我此行不为求胜,只为拖延凌掌门,直至朔月城尘埃落定即可。”   “‘尘埃落定’?”   凌山海笑声一顿,扬起剑眉,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诞不经的疯话,“难道你以为,九华宗很快就能战胜天魔,还能保有与我一战的余力?”   “是。”   面对凌山海近乎讥讽的眼神,明潇平静颔首,面上掠过一抹春雪初融般的笑意。   “我相信,我的弟子定能做到。”   ……   明潇所说的“弟子”,不仅是指云英、姚篁等一干天璇峰弟子,也是指跟随她修行多年的舒凫。   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谊。   有一说一,舒凫对明潇真人的尊敬和推崇,说不定比她对江雪声的敬意还要深远。   她永远无法忘记,明潇手中惊才绝艳的一把剑。   舒凫崇拜明潇、追逐明潇,却没有成为明潇。   因为她始终铭记,自己的剑是“入世之剑”。   不同于高天月华、世外仙葩一般的明潇真人,舒凫的剑心是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在世俗烟火之中淬炼而出。   她的剑,生来便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所以——   迎着遮天蔽日的魔云,舒凫不断前进。   “三师兄,小心!!”   越是接近笼罩在魔云之中的飞来峰,情势就越发凶险。   千丝万缕的魔气,时而像一张挂满锋利尖刀的巨网,兜头向她罩下;时而如同万箭齐发,如影随形地紧追在她身后。   “天空中游弋的大鱼”,倘若不看背景,的确是一幅极具梦幻感的童话景象。   不过,一旦加上背景,就是彻头彻尾的恐怖片了。   “唔……!!”   尽管司非身姿轻盈,鱼鳍似羽翼舒展,如同飞鸟一般在云海中自由穿梭,又不断凝结空气中的水汽,以冰墙抵挡魔气,但依然难以避开无孔不入的暗箭。   很快,舒凫眼前便有血花飞溅,破碎的、银光闪闪的鱼鳞从天空中飘洒下来。   “————”   司非吃痛,生理性的泪水溢出,殷红的血珠与莹白的珍珠一同洒落,恍如秋日里下了一场冷雨。   阴风冷雨间,鲛人仰头哀鸣,仿佛一首绵长而凄艳的悲歌。   “三师兄!!!”   舒凫扬声高喊,自在箫的碎片携着剑意飞掠而出,击落一道直奔司非眼瞳而去的冷箭。   “够了!到这里就行了!接下来我自己——”   只因这一瞬间的分神,另一道魔气自舒凫身后袭来。   她旋即侧身闪躲,魔气偏差一寸,没有命中要害,险伶伶地贴着她肩膀擦过。   经过炼化的魔气削铁如泥,这一“擦”便好像扇叶飞卷,瞬间刮走了一大块血肉,留下钢刀剜过一般的刻骨伤痕。   “啧……!!”   舒凫一咬牙关,立刻运转灵力治愈伤口,“斩楼兰”与“玉门关”两柄重剑竖起,像盾牌一样护持左右。   【这样下去不行。】   凌波向她和邬尧传音道,【五州大阵未成,赵九歌有魔气保护,我们无法伤他分毫。】   【为什么还没成?!】   邬尧暴躁道,【五凤俱全,也都赶赴了五州地脉,难道还不足以净化魔气?!!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与此同时,中州——   “啊……?!”   风瑾瑜刚一将灵力注入地脉,便感觉到强烈的魔气反冲,几乎瞬间席卷她神识,绞碎她的五脏六腑。   难怪要净化魔气,五凤血脉、修为和数量缺一不可,至少要有一位大能坐镇。   仅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撑过这一遭。   “瑾瑜,专心。”   谢芳年将手掌贴在她背心,撑住了少女摇摇欲倒的身躯,“如今凤族只剩我们两人,你要争气。”   ——你要争气。   不知为何,这句话落入风瑾瑜耳中的瞬间,她眼前忽然掠过了无数长辈的面孔。   父亲、母亲、伯父……   那一日战死栖梧山,宁可血染黄土,宁可将残躯焚烧殆尽,也不愿向天魔低头的……凤族长辈的面孔。   当年投身封印的风远渡,大概也是如此吧。   月缺不改光。   剑折不改刚。   三千年来,凤族一如过往,从未改变。   ——仅剩两人又如何?   或者说,即使粉身碎骨,血脉不存,那又如何?   只要他们没有低头,凤凰就不会死去。   永远不死。   风瑾瑜鬓发凌乱,眼眶濡湿,顾不上擦去唇边的血迹,朝向谢芳年重重点了点头。   “嗯……!!”   南州——   “挺住。”   对于面露痛楚之色的族人,柳如漪没有像往常一般笑脸相迎,姣好容颜间带有一种神性的肃穆。   他独自承受了大部分魔气反噬,唇边亦有一线血迹划过,玉雪般的容光映着血色,如同雪中红梅绽放,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即使在这一刻,他仍不容许自己显得丑陋狼狈。   身为鸿鹄族长,身为摇光峰掌峰,他深知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   “挺住——为了鸿鹄,为了斩断这三千年的长夜,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东州——   “冲鸭————!!!!”   小紫鸭坐在一个陌生男修头顶,满身蓬松的羽毛炸成一团,嘎嘎之声不绝,扑棱着翅膀指点江山:   “我们有这么多鸟……人,一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把地脉里的魔气冲荡干净!!不愧是我们鸑鷟!!!”   “…………”   他屁股底下的男修默默腹诽: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晓自己是鸑鷟后人。   获得来自血脉深处的感召之后,聚集在东州会合地点的“鸑鷟后裔”人数,远远超出了钟不愧的预期。   原因无他,还是那句话——   天下苦魔修久矣。   即使这些修士早已散入千家万户,对自己的神鸟后裔身份一无所知,但一听见“抗魔义士需要帮助”,便马不停蹄地御剑赶来,很快便汇聚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   他们不是作为鸑鷟,而是作为众生,作为“天下人”赶来,要保护属于自己的天下。   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北州——   “……咳咳!!”   “糟糕……应龙君的大计,该不会坏在我身上吧……”   师小楼以手掩唇,纤细修长的腰身像芦苇一般弯折下去,苍白面容痛苦地皱成一团。   魔修的攻势比想象中更为猛烈,地脉中魔气的反噬,也超出了他一己之身的承受范围。   江雪声让他联系族人,果然不是杞人忧天……   “……但是,我偏不乐意。”   “青鸾一族现世,谁知道今日以后,还会不会遭到魔修的反扑?”   所以,师小楼向族人隐瞒消息,独自一人来到魔域,想要彻底了结青鸾身负的因果。   然而,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咳,咳咳……我……”   视野模糊间,师小楼仿佛看见了年少时的光景。   他从小就贪玩惫懒,一心只爱阵法、炼器等杂学,对修炼和武技毫无兴趣。   但是,父母非但没有责备他,反而长长松了口气,欣慰地感叹道:“小楼这样就好。”   后来他才知晓,自己还有个兄长,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却遭到父母百般阻拦,一怒之下闭关百年,此后鲜少在族中露面。   永远潜身幕后,万世籍籍无名,任凭历史的风沙将自己掩埋,多少豪情壮语都归于虚话。   ——这就是青鸾一族,成为“英雄”的代价。   所以,师小楼不忿、不甘、不平。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兄长和族人。   不平的同时,他也怀有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希冀。   “愿我青鸾,从今而后……”   “争名者争名,逐利者逐利,求自在者求自在。不必瞻前顾后,不必困锁牢枷……”   还有最后一个方法,他想。   “愿青鸾后辈,人人随心而活,恣意而生。不必在乎自己是谁的子孙,谁的后人。”   他早就想好了。   “与众生同悲喜,于尘世得自由。”   如果他力有未逮,仅凭注入灵力,还不足以净化地脉中的魔气。   ——那么,如果加上青鸾的血肉呢?   倘若真能就此一劳永逸,对他而言,对青鸾一族而言,实在是再微薄不过的代价了。   “‘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想不到,我这样一个辱没祖宗声名的废物,今日竟然要做一回哪吒。”   “也好。像我这样的废物,就该扮演这种角色。”   师小楼轻轻一笑,正要纵身跃入阵法之中——   ——一只强有力的手,从身后牢牢扳住了他的肩膀。   “……”   师小楼愕然回首,在目睹对方面孔的一瞬间哑口无言,“兄长?还有,你们诸位……”   或许是师小楼过于专心,又或许是他早已精疲力竭,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他原以为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的族人,此刻都站在他身后,沉默无言地注视着他。   “小楼,你不该一个人来。”   他兄长沉声道,“若不是应龙君传信于我们,你还想隐瞒多久?难道你以为,想要保护族人的,就只有你一个吗?”   “我……但是,青鸾……”   “要来的,就让他来罢!”   师小楼的兄长大步上前,袍袖一展,毫不吝惜地将灵力注入阵法之中。   “都说‘不平则鸣’,青鸾既然心有不平,便不可能永远沉寂,终归有放声长鸣之时。”   “这三千年忍气吞声,也该有个尽头!!”   ……   最后,西州。   鹓鶵一族没有元婴期以上的大能撑持,从一开始便是五凤中的短板,这一刻尤其岌岌可危。   凌青月等人拼命撑持,却只觉得自己的灵力如同泥牛入海,在浩渺无边的魔气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杯水车薪。   “至少,如果能使出灵火……哪怕要以魂魄为代价……”   “不行!我们的血脉太稀薄,用不了五凤灵火!”   “可恶,凌宗主和嫡脉的长老都在做什么?天魔复生,他们当真毫不关心吗?!”   五凤皆有驭火之术,只是不如凤凰火一般效果拔群,能够涤荡一切邪魔外道。   在灵力不足的情况下,若是点燃灵火,以自己的神魂为引,便能发挥事半功倍的效果。   “还愣着做什么?!”   凌奚月额角渗出一层薄汗,转向一边死里逃生、不知所措的凌川等人叱道,“若是不能阻止天魔,今日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你们都是父亲的弃子,事到如今,难道还不明白吗?!”   “鹓鶵——我们从来都不比任何人高贵!一朝天地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都不过是草芥而已!!”   凌奚月不擅长这种义正词严的演说,但他擅长模仿舒凫,模仿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处慷慨激昂的顿挫。   幸好,他一直都是个优秀的演员。   “我……我明白了。”   也许是为凌奚月不同以往的气势所震慑,凌川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举起一只手来。   “我,我来。我还不想死……”   “这,我也不想啊!”   “二公子,你是不是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需要做什么?只要把灵力注入阵法之中吗?”   “呜哇啊啊!好痛啊!!我,我不行……”   “喊什么?”   凌奚月沉下脸道,第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的刻薄,“看看你们的模样。这点痛都受不了,也好意思以神鸟后裔自居?”   “谢长老所言不虚,你们——不,我们算什么鹓鶵?与其他五凤相比,我们凌霄城,就是一窝毫无用处的鸡。”   “若是我还有血脉,我……”   “……咦?”   凌奚月原本只是百般郁结之下,明知无济于事,还是半带赌气地将灵力注入阵中。   然而,令他震惊的是,不仅净魔大阵接受了他的灵力,而且在他指尖,还跃起了一朵金莲似的小小火焰。   ——五凤灵火!!!   “这……这是……”   倏然。   在凌奚月脑海中,掠过了一道威严、陌生,与凌山海有三分相似,却饱含着慈悲和温暖的声音。   【孺子可教也。】   【鹓鶵一族堕落至此,你这小儿,倒有几分似我当年。】   而后,金灿灿的灵火光芒大盛,华彩照耀四方,仿若一朵金莲在他掌心盛开。   “灵火,怎么会……”   ——那是从未有过的奇迹。   本该依赖于五凤血脉的灵火,在凌奚月的血脉遭到剥离后,借由鹓鶵先祖的一声“孺子可教”,依附于他的神魂之上。   【去吧。去完成你该做的事情。】   “…………”   凌奚月如遭雷击,震撼失神,近乎无措地注视着自己掌心的火焰。   ——那是无可辩驳的,鹓鶵的证明。   “我……”   他茫然地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半点声音,便只觉得脸颊一片冰凉,竟是有泪水簌簌滑落。   数十年压抑于心的委屈和酸楚,顷刻间决堤而出,如同潮涌一般,淹没了凌奚月如簧的口舌。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流泪。   自以为断情绝义、丧尽天良的凌二公子,在这一刻,哭得就像多年以前,被自己全心信赖的兄长陷害,在黑市中茫然无措的小孩。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做了许多错事,对不起……   过错无法弥补。   罪业无法偿还。   凌奚月知道,他将一生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永远都不可能昂首挺胸地走在阳光之下。   但是,至少。   至少——   从今以后,他还可以仰望天空。   “…………”   透过泪水朦胧的双眼,凌奚月抬头望去,再一次看见了舒凫的身影。   她从大鱼背上一跃而下,独自在肆虐的魔云之中驰骋,如同划过夜幕的流星。   五州大阵将成,空中浓烈猖獗的魔气开始退缩,犹如苍茫夜色在曙光面前一寸寸溃败,不得不将天空让给朝阳。   舒凫手握长剑,直视前方,头也不回地冲上云端。   向上走。   向上走。   向上走。   迎着黑云覆顶的绝望,风刀霜剑的摧折,她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只是一心一意地向上走。   扶摇万里,凤鸣九霄。   肉身一次次被摧毁,又一次次在灵力运转之下复原。   她知道,天魔就在前方。   聚集的魔气消散之后,赵九歌也不过是个强大的修士而已。   ——既然是活物,就没有她斩不了的道理。   就在此时,她胸口的守心鳞一阵灼烫,耳畔响起了江雪声坚定有力的声音。   仙音飘渺,一如初见。   【五州净魔大阵——阵成。】   【凫儿,去罢。】   在逐渐消弭的魔气之中,舒凫看见了一道黑衣飘摇的身影。   “小丫头,你……”   赵九歌脸上有冷漠,有轻蔑,有阴郁的恶意,也有难以掩藏的惊诧之色。   他实在想不通,舒凫为何能够来到这里。   ——若是只有我一个人,的确无法来到这里。   舒凫这么想着,抬起布满伤痕的左手,用力按住了隐隐发热的胸口。   她的肉身受创过重,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幸好,昭云预先藏了很多“工具兔”在画卷中,这会儿大群玉兔汹涌而出,硬生生撑住了她的身体。   好在她还有手。   有手,就还能挥剑。   “……?!!”   赵九歌察觉舒凫将灵力全数倾注于剑上,心念电转间,一道澎湃掌风直奔舒凫面门,欲在她出剑之前将她击毙。   但是,这一掌终究未能成行。   “——天魔,久违了。”   江雪声横琴挡在舒凫身前,神色肃然,眸光冷澈,头一次没有面带笑容。   倘若舒凫还有余力,此时大概会戏称为“一生一次的瞬移闪现”。   “多年不见,你长得还是这么难看。”   五州大阵系于江雪声一身,几乎耗尽了他的灵力。赵九歌这一掌足以开山裂石,他如今的状态,并不比舒凫安逸多少。   但是,他一步都没有后退。   “你丑到我了。希望你自觉一些,再也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而后——   阵成,剑出。   浩然剑光如同倾城雪浪,刺痛了赵九歌习惯于黑暗的双眼。   长夜终有尽时。   那一日,在黑夜中高举火炬之人,终于迎来了明亮的天光。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步虚词终(下)   他们都回来啦!   赵九歌想, 他恐怕是要败了。   自从三千年前那一战以来,这还是头一次,他仿佛梦回当年,重又感觉到濒临死亡的恐惧。   ——他怎么会败?   ——他怎么可能会败?   赵九歌百思不得其解。   身为天魔, 他的强大得天独厚, 与生俱来。   在他眼中, 除了龙凤等一干神兽之外, 其他生物都弱小得不堪一击, 不值一提。   因此, 当他正面接下舒凫这一剑, 为她锐不可当的剑意所压倒之时,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他来说, 这一幕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超越了天魔的认知范围。   ——她只是个人类而已。   不是龙,不是凤, 充其量只是一只披着五彩凤羽的丑小鸭。   一个乳臭未干、平凡无奇的小姑娘,凭什么与他一战?   赵九歌原以为, 自己纵使功败垂成,也该是败在“千年宿敌”应龙君手上。   如今, 这宛若冰川倾覆一般的剑意, 包围着他的每一道剑光, 都令他感到震惊、不解,以及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   而后——   剑光骤然暴涨, 剑影纷繁缭乱, 似有千百条蛟龙环绕着他盘旋游走, 荡涤空气中残存的魔氛。   紧接着,无数蛟龙一齐引颈长鸣, 从四面八方凶猛地扑向他,深深贯穿了他的丹田。   “……!!!”   带着几分不可思议,赵九歌低头凝视着那道剑光,凝视着自己体内流泻而出的魔气。   他甚至感觉到一丝恍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最初的彻骨寒凉过后,剑气迅速席卷全身,烈火烧灼脏腑一般的剧痛让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   这一剑灌注了舒凫的全部灵力,更寄托了钟不愧修炼千年的元神,足以损伤天魔强悍的神魂与肉身。   ——但是,他还剩一口气在。   这一战注定惨淡收场,不如趁早脱身,回转魔域静养,以待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之机。   赵九歌素来能屈能伸,多年隐忍蛰伏,让他深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面对劣势,他能够毫不迟疑地选择抛弃面子,保全里子。   然而,在此之前——   “天魔,今日你休想离开。”   “既然来了,又何必再走呢?”   巫妖王和凌波仙子,就如同索命的黑白无常一般,幽幽降落在赵九歌身后,截断了他的退路。   这两人距离化神期尚差一步,若在平时,以一敌二,赵九歌未必会将他们放在眼中。   但如今他元神负伤,又失了魔气护体,整个人便好似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不可与往日相提并论。   更何况,他面前还有个言笑晏晏、和善可亲的江雪声。   纵然江雪声已是强弩之末,但仅仅是“应龙君”这个名字,便足以勾起赵九歌深远的心理阴影,又称“老阴阳龙PTSD”。   要想在这种情况下脱出重围,实在难于登天。   不过,在赵九歌手上,仍然握有一张不为人知的底牌。   那是一个秘密——他确信,足以动摇江雪声心神,令他露出破绽的秘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当江雪声得知真相那一刻,会露出如何震惊苦闷的表情。   “应龙君,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吗?”   赵九歌冷笑着开口,语气中带有一丝恶毒的快意,“破解封印的阵法,我究竟是如何知悉。”   “怎么?这还用问?”   舒凫损耗过度,五感衰弱,这会儿眼前一片昏黑,几乎是凭本能抓瞎回话,“你夺舍钟前辈,又搜了方晚晴的魂。如此丰富的信息来源,难道还不够吗?”   “并非如此。”   赵九歌阴恻恻地摇头,目光沉郁森冷,好像早已预料到她会有此一言,薄唇弯曲成一个满意的微笑,“确实,我从他们的记忆中掌握了不少东西。尤其是方晚晴,她的‘上一世’颇为有趣……”   “不过,其中大多数记忆,都是索然无味的垃圾。”   舒凫:“……”   江雪声:“……”   ……说的也是。   钟不愧独来独往,后来又改名换姓,成了高深莫测的修仙界大老师,一直游走于五凤边缘,与他人少有交集。他记忆中最丰富、最精彩的内容,恐怕就是那一段快意恩仇的冒险奇谭,足够编写一套《不愧是我大百科》。魔修读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从中找到重点。   至于方晚晴,她经历两世人生,本该对赵九歌大有助益。   然而上一世,她满脑子都是……“亲亲男朋友被狐狸精(姜若水)勾引,我该如何掌握他的心”。   赵九歌:“?????”   什么东西,你他妈在逗我.jpg   就这样,在搜魂过程中,他被迫观赏了一段虐恋情深往事,硬塞了一脑子21世纪宫斗剧级别的勾心斗角,差点没把方晚晴脑壳给砸了。   从结果上来说,赵九歌只是借助方晚晴调整细节,增进信心,确认自己的手段可行,放心大胆地策划决战。   至于破解封印的阵法,真正的、最初的信息来源是——   “鸿鹄。”   赵九歌抬起阴冷狭长的双眼,死死盯住江雪声,冷峻面孔上浮现一层淬毒的笑影,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是你最信赖的鸿鹄一族,将解封之法透露给我。应龙君,你可曾想到这一点?”   “什么?”   江雪声尚未回答,舒凫便已抢先开口道,“好你个天魔,怎么凭空污人清白!分明是你灭了鸿鹄嫡脉,只剩下柳师兄一颗蛋……”   “——鸿鹄公主,混血猫妖。”   赵九歌慢条斯理地补充,目光从僵持不下的饕餮和橘猫身上一扫而过,森然笑道:   “应龙君,你还记得吧?”   “…………”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勾起舒凫回忆,让她回想起自己穿越之初,在青城第一次与江雪声同行之际,从他口中听闻的故事。   据说当年,鸿鹄一族的公主外出游历,与猫妖相恋,诞下了大黄这只独特的“天猫”。   起初,公主还曾传信于族人,与他们交流近况。   但是后来,她便与族中断了联系,自此杳无声息,直到“穷奇吃人”的传闻落入江雪声耳中。   至今无人知晓,公主夫妇身在何方,大黄为何会变成一头灵智未开的野兽,孤零零地流落山林。   如今,赵九歌亲口揭开了这个答案。   “不错,是我。鸿鹄公主临盆之前,他们夫妻就落到了我手里。”   “夫妻俩都是硬骨头,我将那猫妖的骨头一节一节敲碎了,竟也没让他们吐露半个字。蛊毒,迷.药,搜魂……我穷尽一切手段,直到最后,才从公主头脑里撬出只字片语,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   “原来——鸿鹄一族,因为多年钻研净魔之法无果,龙凤族裔日渐衰颓,族长柳惊虹心灰意冷,又想拯救母亲和友人,便开始剑走偏锋,转而研究‘解封之法’。”   说到此处,赵九歌的笑容越发餍足,眼中红光闪烁,显露出几分狰狞的恶相来。   “你知道吗,应龙君?你的朋友柳惊虹,他后悔了。”   “他后悔让你、让凤凰,让他的母亲去镇压封印,去为天下人牺牲。他曾经想过,哪怕拼着生灵涂炭的代价,也要救你们出来。”   “可惜啊,他只是想想而已。”   “为了钻研解封之法,鸿鹄一族煞费苦心,最后却半途而废,将成果草草埋入柳惊虹墓里,给他这乏味又可笑的一生做了陪葬。”   “我得知消息以后,走了一趟鸿鹄故居,开了柳惊虹的坟,取出了其中记录草稿的玉简。再加以改进,便是如今的阵法。”   ——赵九歌的叙述,至此戛然而止。   他没有交代鸿鹄公主的结局,但舒凫不难想象。经历搜魂、蛊毒和种种酷刑,她不可能还活着。   恐怕……直到她香消玉殒,被魔修弃置荒野之后,她腹中的孩子才挣扎着降生,独自来到了世上。   橘猫大黄灵智残缺、流落山林的原因,也终于有了解答。   一切的悲剧,都不是毫无根由。   至于“柳惊虹”,舒凫还记得这个名字。   在江雪声的记忆中,那是位貌若好女的鸿鹄先祖,一头五彩缤纷的玛丽苏长发,喜爱用鲜花编织手串,是同辈中最为温柔多情的一个。   谢芳年一直戴着茉莉花串,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江雪声镇压封印那一日,柳惊虹与师春雨、钟不愧一同在高峰上相送,两手提溜着两只小鸡崽子,面向远走的白龙长揖到地。   柳惊虹说:【鸿鹄血脉一日不绝,族裔一日不灭,无论千年万载、千秋万代,必将竭尽全力,助龙君早日归还。】   他没有等到江雪声的归还。   或者说,他只差一点就能做到,但他决定放弃,将自己那一点小小的私心带入坟墓。   在深沉的思念和痛苦之中,在大义和亲友的自由面前,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前者。   江雪声有四位朋友:风远渡,师春雨,钟不愧,柳惊虹。   这便是最后一人的结局。   ……   “应龙君,我真可怜你。”   赵九歌一手按住胸口剑伤,面色惨白,形容狼狈,残破的黑袍好像鸦羽一般在身后翻腾,笑容间却有种胜利者的得意。   “你看看,你的朋友,你的后人,都沦落到了什么地步?”   “青鸾?软弱无能的懦夫。因为惧怕报复,他们隐姓埋名,夹着尾巴逃入深山,做了三千年的缩头乌龟。不知道的人,还当他们绝了种。”   “凤凰倒是刚烈,可惜过刚易折,最后在栖梧山付之一炬,与我拼了个玉石俱焚。”   “鹓鶵权欲熏心,与你背道而驰,一步步建起了凌霄城。如今看来,他们和我没什么两样。”   “鸑鷟……钟不愧就是个蠢货,不值一提。”   “最后,就连对你最友善、最忠心的鸿鹄,也以这种方式背叛了你。亏你还替他们养大一点骨血,若柳笑得知,鸿鹄才是这场浩劫的罪魁祸首,他还能在你身边待下去吗?”   “……”   江雪声默然不语,黑玉般的眼瞳平静幽深,锁住了其中所有复杂难明的情绪。   “应龙君,你——”   就在赵九歌暗自得意,准备朝他心口再插两刀之际,舒凫开口了。   她说:“放你爹的狗屁。罪魁祸首分明是你,这么大把年纪,还玩白莲花甩锅那一套呢?”   “怎么着,敢情不是你掘了柳前辈的坟,用他的陪葬品兴风作浪,是他自个儿从坟里爬出来,按着你的头搞事啊?”   “赵先生,你说说你,好歹也该算个枭雄吧,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   “不要的脸可以撕下来,我给你换个不锈钢脸盆啊。”   赵九歌:“…………”   ——应龙君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小丫头,这张破嘴,简直跟他是同一个毒池里泡出来的!!!   “凫儿所言极是。”   还没等赵九歌呛回去,江雪声便已轻飘飘地接过话头,含笑道:   “天魔,你若真不要脸,不妨趁早送去天衍门,他们最近在回收垃圾,准备搞个‘修真界循环利用’计划。说起来,这还是凫儿的主意。”   舒凫:“哪里哪里。”   赵九歌:“…………”   行啊,应龙君。还是你比较狠。   ——你连不锈钢脸盆都不给我!!!   面对赵九歌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江雪声好脾气地笑笑,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宽宏,接着向他说道:   “你所言之事,我早就猜到了。只要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惊虹的墓被人动过。”   “虽然遗憾,但……惊虹多情重义,无望之下,他确实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难道说,你以为我会责怪他,进而因此伤怀吗?”   “…………”   这一次,赵九歌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个大惊。   啊不然呢???   这你都不怪他???   你根本不是那个尖酸刻薄、睚眦必报的应龙君!!!   “天魔,你太看轻我了。”   江雪声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在外人看来,我和五凤族长是‘牺牲之人’,惊虹、春雨和不愧,是‘留下之人’。在我看来,留下的人,其实并不比我们轻松。”   “所谓‘牺牲’,本就是我一厢情愿。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以此换取他人的回报。”   江雪声的嗓音很轻,很平淡,其中没有半点怨忿和不甘,好像是阳春三月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春雨急流勇退,惊虹剑走偏锋,不愧……不提也罢,他的一生太过精彩,连我都不知该如何描述。无论他们如何行事,都不是对我的‘背叛’。”   “至于凌霄城,不是我容不得,而是天下容不得他们。”   “——这其中的差别,你可明白?”   赵九歌一个字都不明白。   因为不明白,所以他不相信这是江雪声的真心。   他一心以为,江雪声只是虚张声势。骤然得知友人“别有用心”的消息,他内心必然有所动摇。   时机稍纵即逝,赵九歌刚一拿定主意,随即将余力凝聚于掌心,如闪电一般猛然袭向江雪声!   “————”   出人意料的是,面对赵九歌的反扑,江雪声静静站在原处,一步都没有挪动,唇角还挂着一缕柔和而舒缓的笑意。   天魔切金断玉的手掌,就这样从他胸口穿刺而过,又从背后破体而出,挥洒开一片殷红的血雨。   “你……”   赵九歌不敢相信得手如此轻易,诧异之余,心头又涌上一阵夙愿得偿的狂喜,“果真如此。应龙君,你口称无怨无悔,不过是虚……”   ——话音未落,他便察觉了一丝异样。   江雪声被他一掌击穿的身体,非但没有倒下,反而像捕兽器一般,牢牢锁住了他的元神与肉身,让他无法再动弹分毫!   “你没发现吗?”   江雪声轻轻问道,“天魔,你真是老糊涂了。”   “地脉中的魔气,已被五凤灵力净化。既然如此,当年的镇魔封印,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的神魂即将归位,这具借来的身躯,送给你又何妨?”   俊美秀逸的仙人轻抬眼目,长眉舒展,唇角微弯,绽出一个轻松、畅快、如释重负的笑容。   “昔日天魔作祟,我与五凤合力设五州封印,以身镇之。”   “此后三千年倥偬,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艰难苦厄如恒河沙数……”   “至此,终有尽头。”   “……!!!”   伴随着这声轻笑,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来自大地深处的震动。   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地震”,而是流转于五州地脉的灵力在奔腾,在呼啸,宛如来自远古的钟磬长鸣。   下一个瞬间,龙吟凤唳之声响彻九霄。   青鸾在北。   鸿鹄在南。   鹓鶵在西。   鸑鷟在东。   龙凤居中。   封印破碎那一刻,万丈灵光冲天而起,沉寂千年的龙凤振翅而飞,腾云驾雾,再一次翱翔于五州的天空之上。   他们跨越连绵不绝的群山,飞渡奔流不息的江河,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   “奶奶,您看!您快看啊!!”   魏城,龙神庙外。   少年少女拉扯着白发老妪的衣摆,双眼发亮,欣喜若狂地指向天空。   “您看,是龙!还有凤凰!您找了一辈子,在龙神庙守了一辈子,终于亲眼看见他们了!!”   “龙神——龙神他回来了!!”   “龙神……”   当年在魏城街头卖过面人,又在龙神庙指点过舒凫的栾老太,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黯淡昏花的老眼,早已看不清龙凤的身姿,只能勉强辨认出天际一道朦胧白影,一抹瑰丽而璀璨的红霞。   但她还是拼命地仰起面孔,想要看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她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直到眼底作痛,直到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她布满皱纹的面庞悄然滑落。   泪水安静地流淌,就像是漫长而光辉灿烂的岁月里,地底一道静默无声的暗河。   而后,栾老太牵着自己一双孙儿孙女的手,朝向天空深深地俯下身去。   “青鸾末裔,在此……恭迎龙君归来。”   “龙君大恩,永志不忘。”   龙君大恩,永志不忘。   同样的声音,也出现在摇光峰的妖修之中,出现在漫山遍野的琼枝玉兔之中,出现在东海鲛人的歌声之中……   出现在白龙经行之处,所有抬头仰望他的妖兽之中。   没有人伏地跪拜,因为应龙君不喜欢别人跪他。   他说,别人每下跪一次,他就不得不多说一句“免礼平身”,麻烦得很。   所以,群妖只是面向翱翔天际的龙影,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去。   “恭迎龙君。”   “恭迎龙君!”   “恭迎龙君归来——”   【哎,话不能这么说。】   回答他们的,是江雪声一如既往轻佻带笑的声音。   【担子不是我一个人挑的,别光顾着欢迎我。如此偏心,远渡和其他各位族长,可是要吃醋的。】   风远渡:【呸!】   ……   ——什么?   ——赵九歌?   在当年骁勇善战的老族长面前,如今失去魔气保护,身负重伤、无所倚仗的赵九歌,就是个不足挂齿的笑话。   身在西州的鹓鶵族长腾空而起那一刻,赵九歌瞳孔骤缩,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嘶吼,整个人就像日照下的新雪一般,从头到脚融化殆尽了。   而后,鹓鶵族长转向江雪声略一点头,算是与他见过礼,便不再耽搁停留,转过身笔直地朝向凌霄城飞去。   显然,他有自己需要了断的事情。   也就是……所谓的“清理门户”吧。   “…………”   至于舒凫,她顾不上惊叹于眼前恢弘壮丽的奇景,便只觉脑海中一阵刺痛,无数零散琐碎的片段纷至沓来,好像老电影的胶卷一样,一口气涌入其中。   那是她的记忆。   在她穿越之后,作为“姜若水”苏醒之前,只存在于遥远梦境中的记忆。   ……在苍茫无边的黑暗里,她遇见了一条通身雪白,长有一双火红翅膀的龙。   她说,自己会救那条龙出来,会保护他所珍视的世界。   【你我有缘,此去现世,终有相遇之期。】   【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就是你拼命拯救的世界吧?既然如此,我就顺便保护一下世界,再把你从这里救出来吧。】   【你这么漂亮的龙,本来就应该翱翔天际啊。】   ……   当年惊鸿一瞥,舒凫便为那条黑暗中坚守的白龙所打动,许下了拯救他和世界的豪言。   她一诺千金,报以一世相守,生死相随。   至此,终未相负。   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先生,欢迎回家。”   舒凫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撩起血迹未干的衣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   “这三千年,你们都辛苦了……”   【不辛苦。】   从她胸口的守心鳞之中,传来了江雪声雾一般缥缈,朝阳一般温和的声音。   【——在你的世界,这叫做“为人民服务”,是不是?】   舒凫:“……呸!”   她一边笑骂着,一边却还是没忍住,眼泪“啪嗒”一声砸碎在手背上,溅起一朵微不可察的水花。   “先生,你们真的……辛苦了啊……”   【不辛苦。】   江雪声放缓语气,一字一句认真地重复道。   【我此一生,俯仰无愧,进退无悔。三千年苦旅,最后一程得卿相伴,得千万人相随……】   【纵然苦海无边,亦能甘之如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团圆   在虐文里做龙傲天女主   说到夏天, 有人会想起摇曳的蒲扇,冰潭里镇过的瓜果,烈日下连绵不绝的聒噪蝉鸣。   有人会想起清澈如洗的夜空,想起满天星光灿烂, 点点流萤如同天上星河一般漫过台阶。远方有烟火升起, 流光璀璨, 在清远的夜色之中开出花来。   但是, 对于整个修真界来说——   在那个永生难忘的夏日, 烙印在他们眼底的, 都是同一幕景象。   龙飞凤舞, 云破日出。   乾坤清朗, 一剑倾城。   没有人会再一次忘记龙凤。就好像没有人会忘记, 舒凫那道照彻长夜的剑光。   天魔身死,龙凤复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故,彻底击垮了魔修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信心。   而后, 正道一鼓作气,在九华宗和玄玉宫的带领, 天衍门的……呐喊助威之下,如风卷残云一般横扫战场, 将魔修一举荡平。   ——这一次, 是真的结束了。   三千年前, 因天地间清浊失衡而爆发的“魔祸”,直至今日, 方才真正告终。   如果这是一篇西幻故事, 此时舒凫大概会深情朗诵: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 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   【从此以后, 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不过,放在此处,似乎也别有一番契合。   此战过后,五州封印之事大白于天下,“公义的冠冕”迟来三千年,终于戴到了龙族与凤族头顶。   再也没有人将其斥为“妖物”,人人反躬自省,回首千年,感激与歉疚之情填塞胸臆。   过去耀武扬威的天玑峰之流,将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一世不得抬头。   只是,毁誉也好,荣辱也罢,龙凤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江雪声和五凤族长决意镇魔,又为了根绝后患而选择隐瞒封印之时,他们就从未在意。   身为天神后裔,他们完成了自己坚守的使命——倾尽一身碧血,维系天道不坠,世间星火相传。   虽千万人,吾往矣!   至于接下来的“人道”,就要靠众生自己去走了。   那将是一条很漫长、很艰辛的道路。   但他们知晓,并且相信。   ——在没有“神”的世界里,人们会继续前进。   在道路的前方,或许难免波折坎坷,但只要抬头仰望,便能看见永恒闪烁的万古星光。   古老的传说已经远去。   未来的故事永不终结。   ……   战火平息以后,清风吹拂过荒芜的、伤痕累累的大地,从层层堆叠的白骨与灰烬之下,嫩绿的新芽探出头来。   众修士收殓了战死同袍的遗骨,遵从龙凤之意,没有为他们建神庙、盖祠堂,而是为牺牲者建立了一座衣冠冢。   用舒凫的话来说,这便是所谓的“烈士陵园”。   “与其求神拜佛,不如来祭拜他们。”   她说,“我们能有今日,建立在谁的功勋之上不好说,但一定是建立在他们的性命之上。”   “人间已负过一次大恩,不能再负第二次。”   其实,依照她的意思,付出惨烈牺牲的龙族和五凤,也是该享受人间香火的。   但他们拒绝了。   最终,龙凤与凡人一样,只是在陵园中占有一个席位,刻写了三千年间所有牺牲者的姓名。   或许是出于某种私心,江雪声在其中加上了“师春雨”和“柳惊虹”的名字。   作为“留下之人”,无论如何悲恸欲绝,他们都不能追随逝者而去。终其一生,他们都活在生与死的罅隙之中,一边怀抱着对逝者的思念,一边背负着生者的职责,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至少最后,江雪声希望他们与故人一起,在传说里安稳地长眠。   “‘与众生同悲喜,于尘世得自由。’——这是师小楼的心愿,也是龙凤后裔中许多人的愿望。”   “如今,他们只想走下神坛,到广阔无边的天地中去。”   江雪声告诉舒凫。   “说来惭愧……在我们之中,反而是心性最单纯的不愧,最先做到了这一点。”   虽然小紫鸭有点憨。   ……好吧。   不是“有点”,是憨得天崩地裂,闻者震颤,见者懵逼。   不过,憨鸭有憨福,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吧。   ……   这一战之后,舒凫伤筋动骨,几乎全身的血都换过一轮,被各路亲友结结实实地按在病榻上,足足将养了数月之久。   在百无聊赖的养病时光里,通过水镜和众人闲谈,各方消息源源不断地从她耳边掠过,像是一本飞快翻页的书。   *   饕餮魔君死了。   那一日,橘猫大黄英勇地与他搏斗到最后一刻,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那张噬人巨口,一只猫爪几乎被生生咬断。   与此同时,鸿鹄灵火熊熊燃烧,烧穿了饕餮刀枪不入的皮肉。就在饕餮挣扎嘶吼之际,萧铁衣的刀光如银河飞流直下,斩断了他沉重的头颅。   这妖兽生前吃人无数,死后便成了一头烤山猪,供所有修士开了一天一夜的烤肉趴,剩余的猪肉被保存起来带回门派,与亲朋好友共享。   *   狡慧魔君死了。   说来可笑,狡慧魔君一生苟且惜命,最后也没死在正道手上,而是在狼狈逃回魔域之际,被摩拳擦掌的南宫溟旧部截了胡。   ——操.你老子,老子等的就是今天!!!   这句话好像有点问题,但是不重要。   南宫溟挨了一刀尚未恢复,这会儿还坐在轮椅上,被季小北推到阵前,手中捧着一本醒目的《修仙界核心价值观》。   狡慧魔君记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一通文绉绉的威胁,什么“悬崖勒马”,什么“勿谓言之不预也”。   然后他就死了。   临死之前,他脑海中最后闪过的念头是:   ——不是,你根本没给我“悬崖勒马”的机会啊?!!   南宫溟看也没看他一眼,吩咐手下斩了狡慧首级,踌躇满志地转向季小北道:   “季同志……咳,季道友。劳烦你跑一趟,将这首级带回天衍门,就说魔域欲与正道讲和,共同建设社会主……我的意思是,我们和平相处,互惠互利,共同维持修真界的繁荣安定。”   苦瓜脸侍从泪流满面:“魔君,您看您这改口,跟没改也差不多啊。求您了,能讲点我们听得懂的吗?”   南宫溟满不在乎,大手一挥:“放心,回头我就在魔域建立支部,将书中深意传授于你。”   “……支部又是什么啊!!!”   *   靖海真人的两名爱徒,终于还是迎来了社会性死亡的结局。   不过,舒凫不愿将“平如海爱慕明潇”一事公之于众,她觉得这就像一粒老鼠屎,哪怕沾上明潇的衣摆,都让人觉得恶心。   因此,她将录像上传到水镜互联网之际,动了一点小小的手脚,将平如海“不伦之恋”的对象消了音。   很快,修真界就流传开了这么一个说法——   靖海真人的首徒big胆,够劲爆,够奔放,竟然惦记上了自己师尊的屁股!!!   靖海真人:“?????”   舒凫:嗐,这有啥稀奇的。你上口口文学网转一圈,就没几个师尊不被人惦记屁股。   常规操作,不要慌。   但靖海真人素来自命清高,目下无尘,如何受得了旁人微妙的目光?   偷笑就算了,还偏偏盯着他的屁股笑!   没过多久,靖海真人就假托闭关,将自己关在天玑峰不肯出门,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方晚晴。   即使如此,江湖没有靖海,却依然流传着靖海翘臀的传说。   *   不过,话说回来——   平如海激情自爆,方晚晴四脚朝天,这两个视频在互联网上热度爆表,打得难解难分。   但真正的网络顶流,却是另外一段珍贵的影像。   影像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凌霄城城主凌山海。   准确来说,应该是“前”城主。   在影像中,凌霄城巍峨的大殿已化为一片断壁残垣,凌山海与明潇真人肃然相对,各自严阵以待,呈现势均力敌之态。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亮的尖啸传来,一片耀眼华光从天而降。   两人抬眼望去,来者却是一只通身金色的大鸟,如同日轮一般辉煌灿烂,威风凛凛地俯视着他们。   那大鸟朗声问道:“凌山海,你可知罪?”   “你是……”   凌山海自然识得祖辈,却丝毫不觉亏心,理直气壮地昂首道:   “我何罪之有?我所行之事,无一不是为了凌霄城,为了鹓鶵一族的尊荣地位。这天下,既然依靠神鸟撑持,便该归我等所有。”   “‘天下’?”   鹓鶵老族长不为所动,尖锐地冷笑一声,“试问,何为天下?”   “土地?财富?奴仆?还是高居万人之上,将一切握于掌中的快意?”   “愚不可及!!”   他的语声陡然冷厉,如烈风卷雪,含着些苍茫的悲意,从满地废墟之上呼啸而过,“沃土千里,不过死物。‘天下’之所以为天下,皆因其中有万物生息!”   “竖子鼠目寸光,不敬万物,却胆敢妄谈天下,着实该杀!!”   ——直到此时,凌山海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个越级打怪的化神剑修,一个刚从封印中苏醒的大乘祖宗,的确是难以取胜的强敌。   但以他的修为,要全身而退并不困难。   因此,他半点不肯示弱,在祖宗面前放肆头铁:   “前辈此言差矣。众生本就分三六九等,同为人族,其中亦有尊卑贵贱之分,更何况神鸟与凡人?天生万物,我族一枝独秀,万物合该尽归我族。”   “……”   鹓鶵族长尚未回答,便只听见一声轻笑,“呵呵。这样的见解,我们当年从未想过,果真是后生可畏。”   凌山海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白衣女子翩然现身,乌发如云,秋波潋滟,似多情也似无情。   “鸿鹄族长柳素心,特来讨教。……不对,如今的我,也该自称‘前族长’了。”   “正是!我等老朽之身,早该将这片天空让给子孙后代。”   紧接着,另一道声如洪钟的嗓音响起,气沉丹田,直震得满山草木萧萧而下。   再看来人,一头鲜亮紫发随风飘扬,光彩夺目,不是鸑鷟老族长钟顶天又是谁?   “但浮云翳日,恶浪遮天,我等终归还是见不得的!五凤后人翻云覆雨,兴风作浪,以致大道蒙尘,我等更见不得!!”   “不错。”   文质彬彬的青鸾老族长紧随其后,温吞道,“三位言之有理,我赞成他们的意见。凌家小儿,还请你束手就擒吧。”   “你们——”   凌山海这回才是真正吃了一惊,同时怒上心头,勃然变色道,“岂有此理!我鹓鶵一族之事,几时轮得到他人定夺?!”   “凌宗主,你误会了。”   柳素心淡淡道,“我既为鸿鹄,便无意越俎代庖,此行也并非前来清理门户。只是……我族后辈之中,有一位曾受过凌霄城关照。我来寻凌宗主,不过是为他讨个公道。”   “后辈?难道是——”   要说鸿鹄与鹓鶵之间的嫌隙……无论怎么想,都只可能是那只该死的橘猫,以及凌凤卿利用那只猫,在青城杀害的数十条人命。   凌山海觉得不可理喻:“柳素心!你身为一族之长,竟要为一只猫与凌霄城开战吗?”   “如今的一族之长,名为‘柳笑’。”   柳素心不卑不亢,“至于我,只不过是一名沉睡多年的老妇罢了。身为长辈,我不愿教孩子们受了委屈。”   “那……你们其他人……”   “她是为了小辈,我却不是为了儿子。我杀你,无须理由!”   钟顶天宏亮的嗓音如同春雷,从天边隆隆滚过,“凌山海,你与魔道沆瀣一气,戕害苍生,人人得而诛之!!”   青鸾老族长:“三位说的都对,都对。”   凌山海:“……”   ——你他妈就是个跟风鸡.吧?!!   上古时代不同于今日,灵气充盈,神兽修炼速度极快,五凤族长皆是大乘期修为,打后辈如同降维打击。   被色彩各异的老祖们包围,凌山海威严的、不可一世的面孔上,头一次浮现出骇然之色。   “你们——你们纵然是先辈,也不可这般待我。我都是为了凌霄城……”   “不会再有凌霄城了。这个可笑的名字,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史册之中。”   鹓鶵老族长沉声道。   “凌山海,我不会杀你。正所谓‘尔俸尔禄,民膏民脂’,如今,也到了‘还脂膏于民’的时候。”   “五州地脉中封存的魔气已然净化,但浊气尚有残留,脆弱的地脉也需要温养。你修为精深,又有鹓鶵血脉,正好替我们接下一程的班,镇守这片土地。”   “至于要花费多少年,我就不清楚了。”   凌山海:“???????”   “等等,稍等片刻。前辈——伯祖父,不可如此!我守护族裔,开疆拓土,纵然负尽天下人,也从未负过鹓鶵!身为鹓鶵后人,我问心无愧……”   “信口雌黄。”   老族长冷冷道,“凌山海,你根本不懂什么是鹓鶵。”   “你的子嗣后裔,我自会教养,你尽可放心。”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舒凫在病床上看完了这段影像,差点笑得伤口迸裂,随手发出一条弹幕:   ——笑死,黄鸡汤!   ……   ……   “所以说,现在这片五州大地,就是一锅巨大的黄鸡炖汤咯?”   数月后,舒凫伤势大好,便决定往这片新生的大地看看。   纵然有诸多积弊,这终究是她亲手守护的世界,是她两世人生中的第二个故乡。   江雪声执意不肯让她御剑,自己化身为白龙,脑门上顶了个软垫,让舒凫惬意地坐在他头顶,不会被鳞片硌得慌。   就这样,美得令人心悸的雪龙腾空而起,乘奔御风,直往九霄之上扶摇而去。   身如江河玉带,翼若垂天云霞。   “这次的封印大阵,与我等不同。凌山海一身血脉修为,最后都将回归于天地之间,泽被万物。”   “他不会死,不过……”   江雪声清凉的嗓音里透着笑意,“他会变成一只普通的老黄鸡,与凡人无异。”   “对他来说,这才是最深重的苦难。不是吗?”   至于凌山海一生视若至宝的“凌霄城”,如今已不复存在。   鹓鶵老族长说到做到,雷厉风行地驱散一干走狗门徒,散尽千金,将凌家这些年横征暴敛的财物一一送归原主后,点燃五凤灵火,将那些华美的玉楼金殿、贝阙珠宫付之一炬。   此后,老族长率领一干鹓鶵子孙,在道魔决战之地——朔月城重新建立了门派。   因朔月城临水,不远处便是一片茫茫大泽,遂取名为“夜行川”。   衣锦夜行,何须人知之乎?   历经颠簸辗转,鹓鶵一族,终于回归了那条“不可有傲气,不可无傲骨”的古道。   凌奚月已是少族长之身,再也没有纠缠舒凫,也不知是太过忙碌,还是真情实感地对她死了心。   江雪声和舒凫抵达朔月城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吩咐族中少年,挨家挨户向昔年惊扰的百姓赔罪。阿玄呼啦啦摇着尾巴,颠颠儿地跟在他身后。   “阿凫。”   凌奚月含笑唤她,窥见一边江雪声的神色,又面带失落地改了口,“舒凫姑娘。”   他一直唤舒凫“姜姑娘”,不是因为不识眉眼高低,恰恰是因为太识抬举。   他知道,更亲昵的称呼,自己是不配的。   即使如今他洗心革面,自以为能够更进一步,但他心仪的姑娘,身边早已有了胜他千百倍的良人。   所以,他这一生缱绻绵长的情思,求而不得的酸楚,也都融化在这一声“阿凫”里了。   今后,他会走自己的路。   阿玄:“汪汪!”   ——你终于想开了,狗很欣慰!   “我听说,你与昙华真人,有意举办结侣大典?”   凌奚月微笑着向舒凫问道,“也不知我这样的人,能否有幸讨上一杯水酒。”   “算不上什么大典,就是亲戚朋友们一道儿吃个饭,庆祝一下。”   舒凫坦然道,“鹓鶵老族长要来,你是他钦点的继承人,自然可以跟着。不过,你确定要来吗?”   “嗯。”   凌奚月点点头。   没有病娇,没有黑化,就如同日升月沉一般,他将与自己无疾而终的单恋告别。   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犒赏。   “话说回来,那个……”   凌奚月小心翼翼地开口,目光游移不定,清雅俊秀的面容上带着些赧然,“南宫魔君说,他要在魔域建立什么‘支部’,帮你宣传你的教化思想。”   “你看,在我们朔月城,是不是也建上一个?”   舒凫:“……”   好吧。   最后,大家还是在社会主义道路上殊途同归。   ……   令舒凫意想不到的是,在千灯寺的古庙中,慈眉善目的大师们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不是指成立支部,而是指喝喜酒。   大师道:“施主护佑苍生,功德无量,贫僧合该为苍生拜谢二位,送上一份贺礼。”   “大师也能喝酒吗?”   舒凫诧异道。   “阿弥陀佛,自然是不能的。”   大师拈花一笑,神态清净安详,“但是,贫僧可以饮茶。”   顾小乔,不,觉乔大师不知从何处闪身而出,幽幽道:“是啊,还可以喝果汁。”   “你们既然来了,可一定要尝尝。千灯寺的蛇莓樱桃桑葚汁,实乃天下一绝。”   舒凫:“……”   ——乔乔,这就是你出家的理由吗?   “对了,叶书生和天妖王如何了?”   舒凫向他询问道,“此次饕餮魔君伏诛,叶书生亦有出力。前任天妖王纵有千般不满,也该点头了吧?”   顾小乔心如止水地合掌:“阿弥陀佛。据我所知,他们两人正准备订婚。”   舒凫:“订婚?那何时结侣?”   顾小乔:“待叶公子结婴之日。天狐老祖以为,即使招赘,这赘婿也不能比他女儿柔弱太多。说到底,不是叶公子太弱,只是萧姑娘太强了。”   舒凫:“…………”   ——别人是追妻火葬场,叶书生倒好,这是追妻盘山公路啊!!!   ——等他俩结婚的时候,差不多也能结伴飞升了吧???   顾小乔:“阿弥陀佛。红尘千般业障,万般波折,人生苦短,不如出家。”   舒凫:“不,你只是想吃大师的软饭吧。”   ……   再后来,他们又去了一趟魏城,看望魏天娇母女和栾氏一家。   江雪声与舒凫相携而行,穿过车水马龙的长街,路过昔日花朝节大比的擂台,也经过了花家兄弟的祠堂。   祠堂里里外外,上香祈福之人络绎不绝,却再无一人面带嬉笑,向“花童大人”许下千奇百怪的愿望。   如今,他们只是诚心诚意为少年的来生祈祷。   愿平安喜乐,一世安康。   愿山高水远,终有相逢。   栾家只剩下栾老太和孙女栾清两人,据说栾黛已经背起行囊,前往外面的大千世界闯荡去了。   在魏城百姓的帮助下,原本破败萧条的龙神庙修缮一新,也包括那座外表坚实、内里酥脆的龙神像。   自然,“两根狼牙棒”也被一丝不苟地粘回原处,甚至还刷上了一层闪亮亮的金漆。   江雪声:“……”   ——倒也不必如此!!!   “很多人说,要新建龙神庙,给龙神大人供奉香火。”   当年牙牙学语的栾清已长成窈窕少女,脆生生地向他们解释道,“不过,龙君说用不着,大家就改建园林,将龙神像摆放其中。其他各地的龙神像,都是跟我们这座学的。”   “……”   江雪声一听这话,如遭五雷轰顶,面色一瞬间比他的鳞片更白:   “你的意思是……在五州各地,都建起了和你们一样的龙神像?和你们一样??”   他一时情急,将同一句话重复了两遍。   “对啊!”   栾清兴冲冲地点头,“龙君,我们家的雕工不好吗?还是说,有哪处细节不符合?您尽管说,我们一定改。或者您变成原形,我们仔细对照着看一看。”   江雪声:“…………”   ——我跟你们说个鸡儿啊!!!   舒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后来,江雪声载着舒凫起飞的时候,就用云雾给自己下半身打上了马赛克,以免路人架望远镜偷窥。   舒凫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紧紧抱住龙角,这才没有从云端翻滚坠落,变成名副其实的“rolling girl”。   ……   最后,他们抵达的终点是栖梧山,也就是凤凰一族的故土。   在百年前的血战之中,昔日风光秀美的栖梧山已化为一片焦土,鬼哭盈谷,寸草不生。   如今,五凤各归其位,风远渡和风瑾瑜重返故乡,披着满身霜雪与风尘,怀着一腔尚未干涸的热血,重新栽下了一株艳烈如火的凤凰花。   舒凫说过,自己想要“开宗立派”。   九华宗终究有自己的历史与传承,她想要以全新的名义发声,便需要一个全新的宗门。   恰好,风远渡在紫微仙会上一剑惊艳四方,上门拜师求教之人摩肩接踵。   风远渡不胜其扰,索性让舒凫在栖梧山开宗立派,自己担任长老,也好名正言顺地支使她为自己赶客。   令舒凫意外的是,除了风远渡之外,九华宗掌门秋心的分神也在这里。   “凤凰花是灵木,我来帮他们看看。”   少年模样的掌门展颜一笑,笑靥柔和如春水,“还有,昙华用来托体重生的白雪幽昙,之前为魔气所伤,我也在这里种下了。那可是你送给舒凫的礼物,不能随意抛弃。”   江雪声:“这……”   ——其实,我送的礼物是我自己来着。   不过,单身掌门大概无法领会吧。   “……”   与此同时,舒凫惊讶的目光落在掌门领口,久久无法移开。   在他那领雪青色的斗篷之下,单薄春衫的衣襟上,别着一朵形似牡丹的鲜花。   “掌门,那是……?”   “哦,这是弟子们新带回来的奇花。”   掌门温声解释道,“说来有趣,在弟子们外出历练途中,这株奇花主动勾住一名弟子袖口,央求他带自己回去。弟子说,他冥冥中仿佛听见有人耳语,自称名叫‘解忧’。”   “解忧花。很特别的名字,是不是?”   解忧花。   花解忧。   “……”   舒凫只觉得鼻端一阵酸楚,一时竟有些语塞,“嗯。是个好名字。”   她想了想,又隐晦地提醒道:“掌门,您……千万要活得长久一些,还有,不要太快飞升啊。”   “啊?”   秋心微微一怔,被这前后矛盾的两句话整懵了,“又要活得久,还不能飞升,那岂不是要一直在人间操劳吗???”   头皮一凉.jpg   舒凫无奈道:“掌门,我不是那个意思。您不要想太多。”   掌门比她更无奈:“你和昙华这副德行,我要是想少了,现在还有头发在吗?”   “如今,你们两人在栖梧山自立宗门,一呼百应,摇光峰大部分妖修都要跟着离开。柳如漪是鸿鹄族长,早晚要回星月泽;昭云和司非分别是玉兔和鲛人一族的继承人,以后也得各回各家,登临王位;至于邬尧,他已经是玄玉宫的人了。”   掌门长声叹息,满怀幽怨地总结道:“我养你们这么久,当真是养了一腔寂寞。”   “别这么说,致远。”   江雪声亲切地呼唤他道号,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我当年投身于九华宗,便是看中你‘正道魁首’的资质,故而愿意辅佐。这些年来,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秋掌门:“……”   我这掌门,也真是当了个寂寞。   “唉。无论如何,我还是代表九华宗祝福你们。待你们结侣之日,我自会送上贺礼。”   “昙华,舒凫。后会有期。”   少年向两人点头致意,指尖轻抚衣襟上带露的鲜花,转身飘然而去。   直到一路飞出老远,栖梧山苍翠的轮廓湮没在云海之中,他这才微微牵起唇角,露出个小狐狸一样狡黠的微笑。   “他们总以为自己在瞒我,到头来,还是被我瞒过了一次。”   大能修士通天彻地,偶尔福至心灵,得开天眼,或能窥见自己前世的景象。   虽只是匆匆一瞥,其中诸般因果,便足以让天资聪慧的秋心了悟分明。   “放心,我会等的。”   秋心轻声自语,话语如朝露,甫一出口便散入风中,“我会活得很久,不会太快飞升。”   “你在深仇苦恨之中隐忍千年,不得轮回转世。这一世,该换我等你回来。”   历经风霜的少年低垂眼帘,静静注视着衣襟上随风摇曳的花朵。   少年容色如玉,眉心朱砂似血,莹亮剔透的眼眸在残阳映照下,泛出一层悲伤而温润的柔光。   他唤道:   “‘哥哥’。”   上一世,他们没能一起长大。   此后一去一留,一得大道,一成厉鬼,转眼便是千载光阴。   好在山高水远,终有相逢。   秋心清浅一笑,转身没入漫天苍茫的暮色之中,衣角勾起了一抹旖旎艳丽的霞光。   夕阳下有风轻送,其间仿佛还携着琅琅书声,正是当年花家兄弟共同念诵,却从未理解的诗文。   “江上春风留客舟,无穷归思满东流。与君尽日闲临水,贪看飞花忘却愁。”   “贪看飞花,忘却愁……”   ……   ……   傍晚时分,舒凫和江雪声并肩走在栖梧山脚下的小镇,放眼看云霞漫卷,倦鸟归林,几缕乳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耳边传来了喧嚣鼎沸的人声。   好一派岁月静好,烟火人间。   说书人的牙板还在响,小镇上的茶馆还在开,只不过故事换了一段又一段。   当年为凌霄城歌功颂德的戏本,早已无人问津,换成了时下最热门的《老白龙身镇九州,小仙子剑斩天魔》。   江雪声:……不是,这是个什么标题???   舒凫:大哥,算了算了。   再往前走,只见满大街奔跑嬉闹的小孩儿,嗓音稚嫩清脆,你一句我一句,唱着首打油诗一样的儿歌:   “摇光峰上摇光潭,摇光潭里有剑仙。”   “玉树摇光栖凤凰,金戈铁马伴红妆……”   这下轮到江雪声失笑,低头凑在舒凫耳边说道:   “你瞧,扶摇真人。他们在唱你呢,还说你是‘凤凰’。如漪要是听见,指不定酸得脸都绿了。”   舒凫“噫”了一声,整张脸懊恼地皱成一团:“这什么烂词,哪个没文化的小鬼写的?酸都酸死了。”   幸好,孩子们很快就唱腻了,换了两篇更加琅琅上口的诗词:   “三十三天天外天,   白云里面有神仙。   神仙本是凡人做,   只怕凡人心不坚。”   “清角声高非易奏,   优昙花好不轻开。   须知极乐神仙境,   修炼多从苦处来。 ”   紧接着,便是各家父母严厉的呵斥之声:   “什么‘苦处来’?整天就知道疯玩,还在这没头没脑地瞎唱!说到做到,现在就给我回家念书!!”   其间还夹杂着一把如雷嗓门:   “不愧!休得乱跑!……胡闹,你涅槃重生以后,怎么越发像个孩子?!”   “嘎嘎,不愧是我!自从涅槃以来,我觉得心态也年轻了,仿佛回到了童年!老头儿,有本事你来追我啊!!”   “放肆!不愧,你给我回来!!”   舒凫:“……”   江雪声:“……”   他们僵硬地回过头去,只见柳如漪、师小楼和一干老族长正伫立在长街尽头,似乎是打算上栖梧山拜访。   然而,一只满地乱跑的小紫鸭,彻底粉碎了这幅庄重而不失温情的画面。   “师尊,师妹。”   在老族长面前,柳如漪今日还是一袭白衣,衣摆上绘有几枝灼灼盛放的桃花。   他迎上前来,盈盈一拜,人也如一枝桃花迎风盛开。   “各位族长听说师妹要自立山头,都说是好事,一定要过来看看,帮着添置些东西。尤其是青鸾族长,他说师小楼的水镜还能改进,最好是人手一面,接入千家万户之中。”   “如此一来,纵然天各一方,也如同咫尺之遥。”   舒凫:呃……这是师小楼开发了电脑,现在他祖宗要来开发手机?   也好。   如果网课就此普及,天下间的门户之见、宗派之别,大概也会渐渐消弭于无形了。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师前辈。”   舒凫落落大方地躬身施礼,又挽起江雪声胳膊道,“先生,风前辈让我们采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咱们这便回山吧。正好给诸位前辈带路。”   “好。”   江雪声俯身在她发顶上吻了一下,眼中暖意如初涨的春潮,“都依你。”   舒凫用头顶拱他下巴:“放尊重点,老祖宗看着呢。”   “让他们看去。当年一个两个的,仗着自己是长辈,可没少在我这儿催过婚。”   江雪声云淡风轻地一笑,一手携着她飘然而起,眉目间似嗔实喜,意态尽显风流。   在他身后,夕阳缓缓收拢最后一缕余晖,初秋时节清凉的夜色好似一层薄纱,轻柔披覆在笼罩四野的苍穹之上。   天黑了。   但舒凫知晓,对世人来说,“黑夜”已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象征,而是短暂的休憩与安宁。   数个时辰以后,太阳将照常升起,从微睡中悠然苏醒的人间,依旧如美梦一般旷远而温柔。   山风激荡,云雾升腾,红尘烟火与飘渺仙山从舒凫眼前一一掠过,全然不同的两番风景,却是一般壮美而可亲。   两边都是她的世界。   穿越二十余载,来时孑然一身,手握令人无语凝噎的虐文剧本;如今一剑纵横四海,亲友爱侣俱在,她的故事被所有人口耳相传。   扶摇万里,满袖飞花。   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她所在的人间,成为了当之无愧的“龙傲天女主”。   虽然这个自称很中二,但舒凫还是蛮喜欢的。   从他们身后,十丈软红之中,依稀有孩子们的笑语传来——   玉树摇光栖凤凰,   金戈铁马伴红妆。   宝剑荡平三千浪,   扶摇万里放歌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