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这大明皇位有何用!(穿书) 作者:痒痒鼠   【文案】   朕乃大明朝皇帝,满月的朕躺在龙椅上,琢磨着怎么大杀四方……   可朕的人生中总是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朕的屠刀总是落到一半儿……   这位姑娘,明明朕要杀她造反的未婚夫,她看着朕的眼神总是带着愧疚和补偿?疯了不成?   节奏略慢,带有权谋。日更一节,其他时间为改错字或者小修。   完结文有《清朝之四爷家的纨绔嫡次子》《清穿之皇太孙躺赢》《宋穿之懒皇帝》《皇家小和尚》……感谢。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种田文 甜文 爽文   主角:朱载垣┃配角:正德皇帝、王阳明,唐伯虎┃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心做暴君的皇帝漫步大明   立意:我们梦里都有的,那一个大明,要树立梦想目标,并朝着目标不断奋进! 作品简评 大明朝,奶娃娃朱载垣出生一个月登基为帝,在锦衣卫东西厂文武大臣宫人家人……的宠爱下一天天长大,可萌可萌的喜怒哀乐,霸气尊贵的帝王日常,带领大明帝国荣耀华夏,走出来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波澜壮阔、苏爽甜的人生里,有人生心富贵、人性繁华,有关于勇敢、自由、梦想……的故事娓娓道来,考据良多、舒缓治愈,一梦大明,只为圆一个梦。 第1章 开新   话说天地鸿蒙,人间兴起。东方大地上,自大秦始皇帝定鼎天下,国家一统,文字一统,尺子马车一统……大汉结束“百家争鸣百花竟放”的战国时代,华夏大地始用“父传子子传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谓是自有安定,也自有峥嵘。   魏晋南北唐宋元明,大明历经十代,到大明正德皇帝朱厚照。   皇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儒家文化居庙堂,道德代替律法,佛道两门辅佐,儒释道三家精华的理学成熟……百姓安居乐业的和平时代里,皇权和臣权相争斗,蒙古倭寇横行南北,大明朝内忧、外患,无法用一语表达。   而正德皇帝朱厚照,那真真是一个奇人也。   天生的太子,注定的帝王。天性贪玩,生性顽劣,行事荒唐……但他很聪明,他在家国大事上一点也不糊涂。   处大事刚毅果断,行军有先祖遗风,弹指之间诛刘瑾,平安化王、宁王之叛,大败蒙古王子,且多次赈灾免赋体恤百姓……   他还重用先皇留下的贤臣,不拘一格提拔贤才,于嬉笑怒骂中有可称道之处。   即使是最初几年信用“八虎太监”,终日醉心于淫乐,看似朝中政治黑暗,奸党横行,忠良正直之士仵逐殆尽,以致王朝反叛四起。安化王、宁王相继造反,可没有打扰一丝儿百姓安乐,大明安稳。   可是,可是,正德皇帝作为皇帝,他纵使有天大的好处,有一样儿不合格,那就是不合格啊。   无他,正德皇帝他,他没有儿子啊。   儿子!   儿子!!   儿子!!!   那不光是正德皇帝的儿子,那是大明朝的皇太子继承人啊。   文武大臣们平时克制着,遇到皇上因为他的豹房、番僧、西洋技工、宫外的小情人等等等等闹起来的时候,那就恨不得以头抢地哭天哭地哭先皇哭太庙,死命地哭出来皇上脑袋里进的水!   “皇上啊,您要出去打仗就打了,我们也不是非要拦着您建功立业,但是您没有太子啊……”   “皇上啊,您看人家太宗皇帝征漠北、英宗皇帝征那啥的时候,遇到那啥啥事情,可人家都有太子啊。人家都有皇太子啊,啊皇上……”   “最不济人家还有兄弟侄子镇守北京啊。皇上啊,皇上您没有儿子,大明没有继承人,皇上您还跑出去耍,雨露乱洒,这怎么能行啊……”   布拉布拉,布拉布拉,一个个的糟老头子,眼泪鼻涕一大把,哭累了喊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乾清宫的地砖上,跟那市井泼妇骂街一样,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   皇上您没有儿子,对祖宗不孝,对后宫妃嫔不仁,对天下万民不义……皇上您没有儿子,还不听劝谏,难道我们天天苦劝,就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   皇上自己说说,您都而立之年的人了,不知道人家一个贩夫走卒,青楼败类,人家也有儿子继承家业的啊?   年近三十的皇上,身姿挺拔,端坐龙椅。正值壮年,正当权的的时候,却是只听着,任凭额头青筋直跳,脸上青红交错,到底是没有年少之时那般嘻嘻笑着不搭理。   皇上默然,不语。   无他,皇上他笑不出来啊啊。   年近三十还没有儿子的皇上,他再没心没肺,他也愁得慌啊。   可儿子那不是皇上愁,不是皇上压住性子听听唠叨,不是皇上不出宫玩耍,不是皇上不去约会小情人男宠……那就会有的啊。   关键,皇上是独子,先皇是独子,皇上就是要过继一个侄子,他都不知道去过继谁去。   皇上面对现实,面对后宫妃嫔瘪瘪的肚子,老老实实地在后宫辛苦奋斗几个月,也没见到哪个妃嫔的肚子有丁点儿动静,一转头该怎么玩还怎么玩,还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正德十五年正月刚过,三十岁的正德皇帝,恩赐明宪宗之孙,明孝宗之侄,自己堂叔家堂弟,当世和自己血缘最近的堂弟,兴献王长子朱祐杬之子朱厚熜,为王,却不正式册封,只享受亲王俸禄。   满朝文武,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这是开始考虑继承人了,一时之间想起后嗣无人的皇上,想起先皇的恩德,都是默然。   九月十四日,心情沉重的皇上南下江南游玩,到清江浦,落水,身体大伤。   十月初五,浙江大旱消息传来,皇上面对没有一点儿消息的后宫,一夜未眠。第二天,一边安排赈灾事宜,一边安排人给堂弟朱厚熜做祥瑞,给继位做准备。   到正德十六年正月,皇上一行回到京城。正月十四日,皇上心有不安,挂念后继无人,强撑身体,在南郊主持大祀礼,却在行初献礼时,下拜天地,忽然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大礼不得不终止。   二月,皇上病体稍安,面对日夜用心照顾他的皇后,一时感伤,难得的,一辈子没有喜欢过的皇后,有了一点点“感情”。   三月,皇上病重,药石罔效,已处于弥留状态。   信重的臣子们都知道,皇上医药无救了;最亲的太后娘娘也知道,皇上这次熬不过去了。   亲信的司礼监太监把皇上的嘱咐当遗言听,皇上自己也觉得,这就是遗嘱了。   “朕疾不可为矣。其以朕意达皇太后,天下事重,与阁臣审处之。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   当今皇太后张氏,当今首辅大臣杨廷和,都知道,这不是伤心的时候,继承人就是兴王朱厚熜了,该准备的就要开始准备了。   前朝人人自危,人心浮动。后宫里头更是一时凄凄惨惨、日夜以泪洗面。   做皇上的后妃,不说受宠的,那平时再不受宠的,再守活寡的,那也比做真寡妇的日子好啊。尤其这当今皇上没有儿子,自己更没有个女儿,尤其这内定的继承人的血缘,和皇上那么远……   出身不高浅通史书的后妃们聚在一起,越琢磨越害怕。   想想历史上那些自己没有儿子的皇帝,那多惨啊。那北宋的宋仁宗,活着的时候还用心培养继承人,还把皇后的侄女嫁给继承人……可在他自己百年后,那宋仁宗的皇后,那都晚年凄凉啊。   更何况后宫的其他人啊。   亲娘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后宫皇后夏氏,同样心里难安。   再没有感情,也是原配夫妻。再没有夫妻恩义,他也给了她明媒正娶,一国之后的尊荣。   三月末的傍晚,夕阳如火。皇后娘娘做完佛课,看看时辰,来到皇上养病的豹房,发现皇上昏昏沉沉的没有醒来,眼里泪水上涌。   听说皇上一个下午汤水没进,亲自伺候着皇上用几口参汤,拿着手帕给皇上擦擦手脸,呆呆地瞧着皇上面黄肌瘦,生机消亡的模样,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却是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床铺。   上天啊,满天诸神佛啊,佛祖道祖上帝耶稣啊,他们的皇后怀孕了啊。   满三个月,坐胎稳了。   春雷起,轰轰地砸在满朝君臣的头顶上,这天,说变就变了。   皇上奇迹般的康复,前朝后宫奇迹般的一心一意照顾皇后,九月十八日,皇后受惊早产,生下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娃娃,是男娃娃,是皇太子。   小娃娃·在襁褓里“哇哇”地干嚎,胳膊腿儿有力地抻着,中气那个十足,小身板儿那个健康,听到人一个个的眼泪花花,激动啊,看得人一个个的直念佛,念叨先皇保佑,大明列祖列宗保佑。   洗三大宴当天晚上,皇上守着儿子睡。   “儿子啊,爹给你取名叫朱载垣,好不好?”皇上瞧着儿子,眼泪止不住,夜里醒来也要看儿子一眼再睡。生怕错过儿子一眼,自己伸胳膊用袖子呼噜一把眼泪,手抖胳膊抖,声音也抖。   小摇篮摇啊摇,小娃娃睡得香甜,皇上的声音响在夜色里,格外温柔,格外清晰。   “垣是小矮墙,‘低曰垣,高曰墉。’城垣垣衣,衣食无忧。   爹不要你做守护大明的‘万里长城’,也不要你继承先祖遗风,聪明好学,心怀天下。你啊,就开开心心的,健健康康的长大,长大后生一个儿子,就好,非常好……”   生一个儿子,就好,非常好。这是皇上一辈子的最大经验总结。文治武功,改革天下,中兴之治……不管多大的才气志气都没用,要有儿子,要有寿数。   要有儿子要有寿数啊。皇上心脏抽痛,终是没忍住,轻轻伸手,想摸一摸儿子的小脸蛋儿,又怕惊到他,还怕自己的手皮子粗,伤到儿子。   皇上呆呆地看着他的儿子,从脖子上摘下来一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挂在儿子的脖子上,又瞧着儿子露出一个梦笑儿,自己也笑,特慈爱特骄傲的样子儿。   “爹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就是生了你。有了你,爹开心啊。什么文臣霸权,什么皇权不稳,中原天灾不断,北边蒙古,南方倭寇,朝里没钱,宗室外戚吃垮国库……你啊,都不要管。”   “谁叫你不开心,你就砍谁的头,管那些做什么那?爹不甘了一辈子,处心积虑地管了一辈子,结果那?如果没有你,爹算什么?这天下,这后人,还不知道怎么编排爹,说爹是昏君,说爹荒淫无道,连一个儿子也没有……”   皇上和亲儿子絮絮叨叨着“心里话儿”。皇上没说,他为了能看到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出生,续命半年的代价;皇上也没说,他为了孩子可以安全出生,最大安全的长大成人,做出的种种妥协的安排……   皇上看着儿子的脸蛋儿,回忆自己十五岁登基的的艰难,为帝理政的苦楚,眼睛红红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痛苦。   “儿子,爹的乖垣儿,你啊,将来一定要好好的,要孝顺你娘,要孝顺你祖母。”   皇上这一辈子,最感恩的人就是他的皇后,最是舍不得的是他儿子,最愧疚的人是他母亲。   皇上轻轻抱抱儿子,断断续续的说着话儿。   小娃娃刚刚出生三天,眼睛才刚刚睁开什么也看不见,他在娘肚子里就听他爹很多念叨,他都记得,可他哪里听得懂?可他喜欢听他爹说话啊,他爹的声音和其他人的声音就是不一样。   可他用心听半天,好一会儿没听到他亲爹的说话声,也没有他爹深重的呼吸声,他动一下胳膊,也没有他爹紧张的哄哄抱抱,他就感觉自己好难过啊,“哇哇”的嚎啕大哭,   小娃娃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流淌到脖子里,打湿他爹给的小玉佩。 第2章   大明正德皇帝,于睡梦中驾崩。   小娃娃·朱载垣·新帝,怎么嚎哭也哭不来他爹的声音和抱抱。他记得他爹说他要乖乖的,他就乖乖的,在他母亲的怀里,祖母的眼泪里,听话地送他亲爹下葬,乖乖地十月十八日,在紫禁城奉天殿,登基为帝。   可是下葬是什么?做皇帝是什么?他娘说他爹去南京皇陵了,等他长大就可以去看他爹。还说做皇帝就是做皇帝,他就是皇帝。   南京在哪里?皇陵在哪里?皇帝到底是什么?小娃娃不会说话问不出来,只满心期待自己长大,他爹也希望他快快长大啊。   皇帝驾崩,大明朝百姓服国丧,举国哀悼。新皇诏书大赦天下,大封群臣后宫,另有一番新气象。   作为新皇的小奶娃娃,还没从他爹不见的伤心里恢复,吃饱喝足睡醒就想他爹。   先皇丧事礼节繁重,还要去南京安葬;新帝登基礼仪繁琐且多,还要拜祭祖先祭祀日月天地等等,小娃娃天天乖乖地被折腾,每天都是累了就睡,醒来就吃喝拉撒。   每逢初一十五,重大日子等等,他祖母和母亲说“必须”他参加的大朝会,他也乖乖地参加,天不亮就起床,不哭也不闹。   大朝会上,面对满朝文武,宗室外戚,一个个臣工们各种强烈的复杂情绪,小小的奶娃娃躺在偌大的龙椅上,听着他们争吵的声音,其实是有小情绪的。   他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这些人说什么,反正他就是直觉地不喜欢,太吵。不喜欢就嚎,天生的自由性子骄纵得来,偏偏还自认为天经地义,就觉得,他不开心,不喜欢,这些人快快消失才好。   争吵的声音停了,几个老臣上来哄着他,小娃娃小小的满意。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这龙椅硬硬的不如小摇篮舒服,小娃娃又是小小的生气。   懒洋洋地打一个小哈欠,想睡觉,想尿尿,又感觉小肚子饿了,要吃奶,张大嘴巴就“哇哇哇”接着嚎。   可怜满殿文武大臣,就看着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听着他奋力的哭嚎劲头,期待得来——欢喜得来——尿在龙椅上也没什么,满月的小娃娃,健壮!   有的人认为,他们好好培养奶皇帝,将来做一个标准的儒家皇帝,理学皇帝。   有的人认为,他们好好培养奶皇帝,将来做一个完美的傀儡皇帝,听话皇帝。   有的人认为,奶娃娃好啊,奶娃娃总比十五岁的藩王好“教导”。他们家里有同龄的孩子可以送进宫,将来奶皇帝长大不管是斗鸡走狗,还是勤奋爱民,自家人近水楼台的,多好。   那还有的人有一咪咪担心,觉得他们应该赶紧想一想,怎么讨好兴王,如果、万一,奶皇帝不能长大那?那这大明还是兴王做皇帝啊——转眼间,又被小娃娃中气十足的哭嚎声吸引。   唯有首辅大臣杨廷和,看着小娃娃那坦坦然然的大哭,一丝儿委屈不受的模样,莫名想起先皇和世外之人这半年的作为,心生欢喜和担忧。   新皇有大来历!   新皇要长大成人,还有十多年啊。   杨廷和,正德皇帝朱厚照的老师,师生情意深厚。自正德七年,五十三岁的杨廷和出任内阁首辅,就是正德一朝的顶梁柱,为人刚直,才能杠杠的。   正德皇帝驾崩,唯一的儿子刚刚洗三,朝廷大事都有杨廷和领着文武大臣处理,杨廷和有私心,也确实没有辜负正德皇帝的信任。   根据正德皇帝遗诏,命令大太监张永、武定侯郭勋、安边伯许泰、尚书王宪挑选各营兵马,分布在皇城的四门、京城的九门及南北要害地带,厂、卫御史安排他们的部下四处巡逻防备。   裁汰威武营的各团练部队;周边部队入卫京师的都给以重赏,各归本镇;   废除京城的皇家商店和军门办事官校,原办事人员全部遣回家乡所在的卫所;哈密、吐鲁番、佛郎机各国进贡使臣都给以奖励,送其回国;   豹房的番僧、少林僧、教坊的乐队、南京的快马船等,凡不是经常例设置的,一切都被裁撤、解散。   释放南京被逮捕、关押的部分囚犯;   送回各地进献的女子;停止京城里不急需的工程建设;   收回宣府行宫中的金银宝贝,放回到内库中。   如此这般一项一项确切实施,使得朝野上下人心大快,大大地缓和这些年因为正德皇帝的闹腾,皇家和文臣的矛盾。   可他做的不光如此。   大胆假借正德帝遗诏,除掉平虏伯江彬,正德皇帝的一位手握重兵的义子,赐姓朱,曾是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统帅,在大明皇位空虚期间铲除朝廷一大隐患。   与太皇太后一起全力保护奶娃娃·朱载垣当皇帝,严防死守各路宗室王爷的异动,尤其兴王一脉。   杨廷和临危受命,做事不含糊,能分清轻重缓急,关键时刻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向,快刀斩乱麻又四两拨千斤。即使他在此期间,打压异己、权倾朝野,对大明朝的功劳也是实打实的。   众人的眼睛看的明白,小娃娃对他也是另眼相待。小娃娃不光记得他爹说要对杨阁老好,还因为杨阁老身上的气息,自己不讨厌。   小娃娃的情绪黑白分明,在后殿里洗屁屁换尿布,再吃完一顿奶吐着奶泡泡,其他人要抱抱他都不答应,亲舅舅舅爷爷也不给抱,窝在杨廷和怀里闭眼就睡。   大朝会结束,皇太后不管朝政也知道他们孤儿寡母的,目前就靠着杨阁老一些老臣亲信护着,对儿子的表现非常满意,一时又因为儿子的“乖乖”心疼落泪。   太皇太后对乖孙儿的聪明欢喜伤心,抱着乖孙儿玩布老虎,一边强忍眼泪一边不放心地谆谆教导:“垣儿乖啊。杨阁老是好人哦,疼我们垣儿哦。”   小娃娃乖巧地“啊呜啊呜”,回应一般地踢腾着藕节的胳膊腿儿,活力十足的模样,逗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破涕为笑。   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从小娃娃出生到现在,大明一个多月没有皇帝临朝,甚至一个月帝位空悬,却在杨廷和等一干老臣的坐镇下异常稳定。非常时期,大明朝没有“玄武门之变”、没有“烛光斧影”,杨廷和居功至伟。   大明朝,在杨廷和的坐镇下,其余的首辅大臣费宏、靳贵、蒋冕的配合下,安安稳稳地过渡。   文臣有内阁首辅刘健、费宏、靳贵、蒋冕,一品大学士谢迁、文渊阁大学士王鏊、左副都御史刘宇、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曹元、光禄大夫兼太子少师梁储、刘忠、东阁大学士毛纪……   边臣有王琼、陈九畴、安国、王守仁、杨一清……这些正德皇帝,乃至弘治皇帝留下的贤臣良将们,不管他们有多少私心,有多少争权夺利,他们对正德皇帝留下的奶娃娃,是真的是全然保护之心。   下朝后的休息时间,九十岁的老臣刘健面对群臣“倚老卖老”。   “不管是大义名分,孝宗皇帝和先皇的恩重如山,还是君臣之道,为人臣子的一份职责所在,吾等若不能保护皇上长大成年,枉为人臣,枉为大明人。现在无颜面对大明百姓,百年后没脸去见先皇!”   苍老暗哑的声音掷地有声,群臣默然、不语。   白白胖胖的奶娃娃过百日,没有大办,只一些朝中重臣都来参加,都瞧着奶娃娃健康的模样心生欢喜。宴席中,皇太后到底还年轻避嫌,太皇太后因为老臣们白胡子花花的模样,不由地感叹时光飞逝,他们都老了。   老臣刘健可是历经四朝了。太皇太后想起当年她夫君孝宗皇帝还在的时候,君臣和乐的模样。想起儿子正德皇帝年少嘻嘻哈哈,宠幸太监,荒唐事干了不少,但对老臣们都还是不错的。   正德朝后期儿子越发激进,各方矛盾激化,却是政局较为平稳,这都得益于这些老臣们的多方周旋……   太皇太后想着想着,看着在刘健怀里呼呼大睡的乖孙子,眼泪在胸腔里翻涌,却是笑出来。   “诸位都是治世之能臣,大明的顶天柱。大明有你们,安矣。皇上尚幼小,教导责任重大。本宫也念着‘耳濡目染’的说法儿。听说刘阁老有个孙儿刘成学,文采斐然,给垣儿做一个老师,可好?”   刘阁老一愣,随即想笑,又怕影响怀里奶娃娃的睡眠,小心翼翼地送给身边的杨廷和,起身行礼,声音是发自内心的谦逊:“谢太皇太后垂爱。不成器的小子喜欢书本儿,做老师不敢,和皇上一起玩玩可行。”   “说起皇上的老师人选,老臣举贤不避亲。杨阁老的长子杨慎,大明第一才子,当得。”   话音一落,其他人心里一惊,太皇太后心里一叹:“刘阁老的为人,令人感佩。杨阁老以为如何?”   杨廷和更是心里一叹。先皇驾崩,他们作为托孤之人,当然不能要皇上长在后宫妇人之手,而他自己的儿子,再在风头上,也义不容辞。   杨廷和也知道太皇太后这是施恩,也是不放心他们这些老臣,他自觉堂堂正正,尽管担忧长子的刚直性子不适合进宫,也只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将怀里的奶娃娃小心翼翼地递给身边的谢迁,起身行礼回答:“自然是好,这是犬子的荣耀。”   “太皇太后疼爱皇上,思虑长远,大慈爱也。皇上需要老师也需要伴读,臣另有提议。同僚刘健、谢迁……家里都有骄傲的儿、孙,可进宫,陪伴皇上。”   不光是儿子,还有孙子辈分的。其他人安静等候,太皇太后面色不变。   太皇太后知道,这是儿子正德皇帝的“妥协”之一,文臣们担心乖孙子和正德皇帝年少时一样,和宦官们一起玩耍玩出来感情……   太皇太后想起自己的娘家子侄们,皇后的子侄们,她都更为信任。可是,太皇太后嘴唇动一动,谨记儿子正德皇帝的交代,到底是没有提出来。   “就以杨阁老的建议。”   “臣谢太皇太后。臣听闻,民间人士对皇上分外关心,民心可嘉,可有民间文人代表唐寅进宫。   另有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为人刚正,难得的真正的儒学集大成者,精通儒释道,且有带兵经验,臣认为,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人选。”   安静。   唐寅就罢了,王守仁?太皇太后忍不住面露犹豫。   兵部尚书王守仁,现年五十岁,为人、做事、打仗、治理地方、做学问等等等等,那真的没的说的。可他就是太“完美”了,导致一直官运不大好。   先皇正德皇帝时期不参合朝里争斗,不受重用。这次新皇登基进京,本要因父老请归,遇到新皇大封天下,先皇还有遗命说王守仁有擒贼平乱之大功,论功行赏,升为南京兵部尚书,加封新建伯,世袭……   王守仁来北京谢恩,却又因为理学和心学的争论,处在旋涡当中。   小娃娃听得迷迷糊糊,听到“王守仁”的名字,顿时想起他爹的念叨中有这个人,特亲切。   大学士谢迁见到皇上醒来了,笑容慈爱,迷瞪着昏花老眼语气柔和得来——:“皇上,可是饿了?”   小娃娃没饿,眼睛睁开,水润润的黑白分明,略动一动胳膊腿儿,小脑袋一转,朝王守仁那一桌看过去,顺带两个胳膊伸出来襁褓,嘴巴里“啊呜啊呜”。   谢迁瞬间乐得来:“皇上知道王守仁啊?皇上也喜欢王守仁?”   小娃娃立即回答:“啊呜啊呜。”顺带小脑袋伸着,很有要去王守仁怀里的意思。   皇上一个奶娃娃,当然听不懂在座之人的谈话,皇上还不会认识人,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可皇上恰好在说到“王守仁”的时候醒来了,还对着王守仁的方向说话!   这就是缘分!谢迁眼睛一眯,琢磨这些日子部分理学家的闹腾,立即抱着皇上起身。   “好。臣抱着皇上,去看王守仁。”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王守仁自己也愣住的时候,小娃娃就到了王守仁的怀里。   他爹说王守仁的学问有趣儿,比那些理学家好,小娃娃不知道谁是理学家,但王守仁的学问好,他记得。   小娃娃给自己找了一个老师,还顺带那特会画画儿的唐寅,唐伯虎。   冬日里头寒风呼啸,乾清宫里地龙烧的正好,虽然空气不流通,总是温暖如春。杨慎、刘成学、谢丕、王守仁、唐寅……一群大明朝最有才的文人大儒聚集乾清宫,面对百日的小娃娃,哭笑不得。   皇上还在吃奶那,当儿子孙子养着吧。   一群人自觉“胆大包天”,可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啊。一个个的时刻谨记规规矩矩的谨言慎行,力求给皇上做一个好榜样,将来可不能和先皇一个样。   先皇:“?”   小娃娃:“?”   布置的鲜亮宽敞的小摇篮里头,小娃娃裹着厚厚的襁褓练习抬头可爱得来——正德十六年过去,新的一年开始。元旦大朝会,群臣定新皇年号定为“元和”,这就是元和元年了。   新帝改元,诏书颁诏天下,赐天下明年田租之半,自正德十五年以前逋赋尽免之,以缓和阶级矛盾,恢复发展农业生产。   正德中蠹政厘抉且尽。所裁汰锦衣诸卫、内监局旗校工役为数十四万八千五百,减漕粮百五十三万二千余石,其中贵、义子、传升、乞升一切恩悻得官者大半皆斥去。   正德皇帝的几项政令都给废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知道后,默然、不语。   小娃娃听了一耳朵,全没在意。面对自己的小玩伴老师们手里的布老虎,特开心地“啊呜啊呜”——他人小聪明,模糊知道杨廷和等一干老臣做的事情,只不管,他爹说他什么事情也不管,他就什么也不管。   皇陵地底下·亲爹:“??!!” 第3章   亲爹哪里想得到他儿子“生而知之”?再知道儿子有大来历,那也想不到儿子能特聪明地记住他的唠叨话儿啊?   亲爹在皇陵里做鬼也不安生。杨廷和等一干老臣面对两宫太后和皇上的“支持”,很是欣慰。在裁汰冗官、冗兵的同时,还注意拨乱反正、平反冤案。   “正德十四年文武官员人等,因谏上巡游、跪门责打降级改除为民充军者,该部具奏起取复称,酌量升用。打死者,追赠谕祭,仍荫子入监读书。充军故绝者,一体追赠谕祭,复养亲属……”   “廷和益欲有所发嘘,引用正人,布列在位”。注意选拔人才,以推行新政……”   继当年的司礼大太监刘谨试图改革失败被杀之后,杨廷和的改革虽然也动静不大,但还是取得明显的效果。整个元和初年,朝廷财政状况大有好转,阶级矛盾相对缓和,史书称“天下翕然称治”。   一批先皇宠信的人下去,一批新人上来。大明朝修修补补、你争我斗的安安稳稳中,小娃娃开开心心地吃睡长,见风长,三抬四翻六坐,喜人得来——   他八个月大了,不光眼睛能看清人了,会咿呀咿呀哟地说话,还会爬了,就喜欢在他爹的豹房里爬啊爬,角角落落的,就没有他不好奇的地方。   时值春夏之交,百花烂漫、春风拂面,正午的太阳正好,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一身儿红红的肚兜和虎头鞋,不搭理身边的宫人,自个儿“嗖嗖嗖”地爬出来豹房偏殿。   遇到门槛就撅着小屁股奋力翻爬,看得宫人一个个张开胳膊等着接住他,生怕他摔倒。   小娃娃自顾自地自己翻过门槛,自觉是个大事儿,开心——又觉得累了,一屁股跌坐在门槛边,看牡丹花儿。   黄色的牡丹花儿好看,他喜欢。一只小蜜蜂吃花蜜好看,他喜欢。反正他小小的娃娃看什么都能看喜欢,胖嘟嘟的小身板儿靠门槛坐着,一动不动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小嘴巴微张,别提有多专注。   他还时不时地“啊啊”两声,对着小蜜蜂和牡丹花儿,小表情疑问,大眼睛好奇,好似和小蜜蜂,牡丹花儿说话一般。   一直到小蜜蜂在花儿上吃饱喝足飞走,他也开心地笑起来,好似是他吃饱喝足一般的欢喜。   宫人伴读老师们都看得那个叫稀奇,都特感动地想,他们的皇上,将来一定是能定下来读书习武处理政务心无杂念的好皇上……   然后,众人就看到——小娃娃伸出小胖手,一把揪下来一个花瓣儿朝嘴巴里塞。   众人:“!!”哎呦呦,牡丹花儿可不能吃啊啊。   众人七手八脚的阻止哄劝,和小娃娃的坚持要吃且不提。满朝满宫的人都知道,他们的皇上安静的时候,那是真真可爱,你看一眼,一颗再冷硬的心都化成一汪春水。可他动起来的时候,却又真真顽皮利索——见天儿要你一颗心提在嗓子眼。   他娘给他做一个嫩绿色的肚兜,绣着两条银红小龙,他穿在身上,美得来——在毡毯上爬啊爬,胳膊腿儿一起动作,小屁股一扭一扭的,速度奇快。   一边爬一边坐起来,一边翻身,俯卧仰卧,看花看蚂蚁看假山流水……好像他的每一项大事情、大动作的发展与完成,那都是天大的事儿,眼睛、鼻子等等五感,神经、肌肉、骨骼……都特配合。   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们就没见过这么精神头好聪明的小娃娃。而随着小娃娃肌肉力量和平衡能力的一天天增强,身体协调能力和控制能力的提高,他的世界越来越大,开心嗷。   大明皇帝·奶娃娃·朱载垣乐此不疲地,不停地解锁并且完成各项大动作。他的老师伴读们当爹当爷爷地教导着,看在眼里,那真是喜得见牙不见眼,走路都带风。   这个时候的小孩子还是睡眠的时候居多,他们都记得皇上喜欢侧睡,胖胖的胳膊腿儿蜷着,小脑袋歪着,都怕皇上的头型睡偏了,卡着时间着给调换方向。   等到皇上一觉自然醒,“偷偷”爬着玩儿,快爬到偏殿门口,他们就一边在皇上的身后喊一声“皇上”,一边用有响声的玩具逗引他,引着皇上寻音顺势翻身兼爬行。   偶尔皇上的小身体没扭过去,老师伴读们就轻轻握住皇上的两条腿,右腿放在左腿上,辅助一点点力量,皇上就“咯咯”笑着,小身体特自然的扭过去,趴在毯子上,四肢伸着,“啊啊啊”地叫唤,撒娇耍赖地要抱抱。   一屋子的人,都是一颗心软成一片。   “三翻六坐,七个月能坐稳,八个月开始膝手爬行。皇上长得好,精神、健康,八个月自己就可以自发从卧位转变成坐位,又从坐位转变成卧位……”   “那可不是?我们皇上啊,就是聪明。来来来,皇上,臣给皇上读一段《孟子》哦。孟子的母亲,孟母,母亲的母哦,皇上,我们来发音,‘母’~~‘母’~~”   杨慎循循善诱,小娃娃好奇地跟着。“母母,母母。”小娃娃的小奶音糯糯的,满满的京味儿,挂带一咪咪老师杨慎的四川口音,几个老师伴读于是就笑:“杨兄你这四川口音可要收住了。”   于是杨慎也笑。小娃娃不懂,但其他人都开心,他也开心地笑,笑得特自在自恋。   众人:“!!”别的不说,他们皇上这份性情心胸,真真难得。   杨慎继续抑扬顿挫地给皇上读《孟子》,一口标准的京味儿官话。小娃娃听得开心,一边爬一边发出兴奋的小音节“母母,母母”,不知不觉他就停下来爬行的玩乐,专心听书。   眉眼间光华流转,慧光闪动,其他人都安静生怕打扰他,谢丕老师心有所感,坐在琴边一曲《高山流水》倾泻而出,他就手舞足蹈起来,打拍子一般。   他小腰板长得好,坐的稳当,但是老师们也知道这个时候的孩子不能久坐。刘成学手里拿着皇上喜欢的红色布老虎,逗皇上来抓,等到皇上想抓时,把玩具放到皇上的一侧,引诱到皇上翻身去抓玩具。   唐寅在一边专心画皇上的玩乐图。王守仁手里拿着一个大红色的布老虎,蹲在皇上前头,特慈爱地哄着:“皇上,皇上,看布老虎哦,来拿哦。”   皇上听到声音,一个漂亮的独立翻身动作,俯卧变爬行,大眼睛亮晶晶的追着布老虎的方向,仰着小脑袋,手脚并用追逐他的布老虎,口中发出欢快的音节:“虎虎、虎虎。”   虎虎,虎虎,牙牙学语的小娃娃长的跟一头小虎崽一样结实,跟小绵羊一样白嫩,比宫里最胖的猫儿还胖乎,眯着大眼睛乐呵呵地笑儿,嫩生生的小奶音,听在人耳朵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不说贴身照顾皇上的人,皇太后太皇太后等等,杨廷和等等一干老臣,忙碌政务的同时,对皇上的成长自然没有一刻放松,对皇上的变化每天都看在眼里,高兴啊。   刘健一锤定音:“皇上年幼,吾等好好教导,亲贤臣远小人,住的地方不必要强求。”   杨廷和和太皇太后商谈过后,整顿朝堂的同时,对豹房里的旧人一番整治,按照皇上的小娃娃生活需要重新布置一番。   豹房从此成为小娃娃名正言顺的地盘儿,除了他爹曾经的寝室不给小娃娃玩乐,其余的地方,他床底下都能钻。   当然,小娃娃也偶尔想起来他爹,他爹就是住在这里的。爹啊,长大去南京看爹啊。小娃娃无忧无虑的成长,长牙的小烦恼他没有,咳咳,脖子上有小围兜,宫人老师们亲娘祖母都注意着给擦擦。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站立”上,自打发现自己可以站起来,见天儿要人扶着站起来,抬头、挺胸,自觉难耐大了,生来骄傲——   胖胖乎乎的小娃娃,一身姜黄色的肚兜和虎头鞋,白白嫩嫩的胳膊腿儿露出来,肉嘟嘟的脸颊红润润的,大大亮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是小太阳,颤颤巍巍地站着,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太皇太后乐哈哈地笑,就感觉,手里扶着的,是她晚年所有的希望。   刘阁老弓腰驼背,坐下来抱抱皇上,颠颠怀里的分量,感觉自己的老胳膊腿儿要抱不住皇上了,那个叫欣慰:“我们皇上啊,就是长的好。”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揪着刘阁老的白胡子,高兴地重复:“好好,好好。”口齿清晰,喜得一伙儿老臣都那个乐。   瞧着皇上的模样,想象皇上长大的模样,那就不由地想起,民间有人因为先皇的“睟质如玉,神采焕发”,纷纷传言说先皇不是皇家人——大明皇家人的长相……一伙儿老臣又忍不住摇头失笑。   大明皇家人的长相……这么多代下来已经很是清秀了啊,当年先皇就是长得好,皇太后也长得好,嗯嗯,我们皇上一定更是长的好。   再仔细瞧瞧皇上的眉眼五官,惊讶,更是乐呵的满脸老褶子菊花盛开。一众老臣里最美的老头子谢迁满眼期待:“将来啊,我们皇上这长相,不一定多好那。”   众人一听,看一眼谢迁,想起来先皇和谢迁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儿。   就连太皇太后都和皇太后取笑小娃娃:“想当年啊,你爹的模样惹来多少议论。看看我们垣儿的这骨相身板儿,净遗传了父母的优点,还是优化后的优点。好看得来——”   小娃娃在他娘怀里立即跟着“好好”。皇太后就抿着嘴儿笑,眼前好似看到那当年的风流帝王,为了出宫偷会情人,恨不得爬宫墙。   风流帝王·先皇:“!!”想当年的事儿能和我儿子说吗?想当年我风流一下你们就要死谏,合计着到了我儿子身上,那就是期待?   鬼魂·先皇的委屈无从诉说。就连暗处的锦衣卫东厂西厂的人都暗自嘀咕:我们皇上将来一定长得好,不光长得好,一定是仪态端庄,气度宏美,一身的帝皇威严,大小姑娘抢着嫁。   小娃娃:“??”小娃娃自然不明白这些长辈们的心思,可他知道其他人都喜欢他,都说他“好好”,他好好啊,他开心啊,他特小自恋地骄傲地挺挺小胸脯。   小孩子见风长,一天一个模样。小娃娃因为众人的“信任”越发欢喜,跟那春天里初生的小苗儿一般,每天都茁壮成长。   七滚八爬九扶立周会走,小娃娃口齿好,脑袋聪明,到九个多月的时候,会认着人喊“娘、祖母”,还会听书知道那“大人、父亲”是爹的意思,喊着“爹”要找他爹。   喜得所有人掉眼泪。   “娘啊,祖母,爹啊。”小声音伶俐得来——皇太后抱着儿子,又哭又笑的强忍泪水:“等皇帝长大了,去南京看你爹。”   小娃娃不乐意,他知道他爹在南京,在皇陵,他还记得要等他长大才能去看他爹,可他想他爹啊,太庙里也有爹啊。小娃娃记得清明节的时候,在太庙里给他爹行礼的事儿,小胖手指着太庙的方向,伸着胳膊要爹:“爹,爹。”   小小的孩子,对他爹满心满眼的濡慕。皇太后因为儿子的呼唤,一颗心千回百转苦涩难言,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甚至不敢对上儿子那双眼睛,只紧紧地抱着儿子,泪眼模糊,声音哽咽。   “皇帝乖乖,太庙里的那是你爹的画像,不是爹。”   “爹啊,娘。”   “那是你爹的画像。皇帝乖啊,长大才能去南京看爹。”   “爹啊,娘。”   小娃娃犯倔脾气。他终于会说话了,一心惦记着他爹,可却怎么也见不到,扭着身板儿要去太庙看他爹,拗不过他娘,气得在他亲娘怀里“哇哇”大哭。   “哇哇哇,爹啊,爹啊。”哭得来——他这一哭,他娘也哭,他祖母也哭,太监宫女嬷嬷们都哭,就是杨慎、谢丕、刘成学、唐寅、王守仁……也都叫皇上哭得心里恻然,酸酸楚楚的难过。   父母双全的人,会抱怨他爹太严格太偏心等等,可是没有爹的人那?王守仁想起家里的儿孙,感慨万千,一颗修炼出尘的道心动摇。   皇上的老师里王守仁官职不大,但他的年龄最大,论功劳和实际资格也最大,他瞧着皇上在皇太后的怀里哭的撕心裂肺,脸都憋红了,一直哭累到睡着,更是心疼。   “伯虎画画儿好,能否画一张先皇的画儿,给皇上看看。”   “伯虎义不容辞。几位阁老同意,伯虎立即动手。”   先皇的画像岂能私自画?可这不是特殊情况吗?皇上的年纪还分不清真人和画像,就知道太庙里有爹,那就画出来。   晚上的时候皇太后送皇上回来乾清宫,一伙儿伴读老师们瞧着皇上红肿的眼睛,睡着了也不安生的模样,心酸心疼。第二天就一起去和几位首辅大臣商议。 第4章   几位首辅大臣自然没有答应。   皇上是皇上,皇上即使不到周岁,皇上也是皇上。“你们这是欺君之罪!”九十有一岁的刘谦刘阁老气得手抖人站不稳,吓得几个人赶紧上前扶着给顺气儿。   就是最会机变的谢迁大学士,那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语不成句:“你们不忍心告诉皇上,画像和真人的区别,可也不能这般……”   杨阁老站在那里沉思不语,面沉如水。   如此这般,几个老师伴读哪里还敢说话?王守仁和杨阁老对视一眼,默默行礼,带着人退下。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中午的时候,几位阁老都来乾清宫,轮流守着皇上午休,哄着他玩乐,都以为小娃娃哪有那么大的记性,过今天就好了。   小娃娃的记性好着那。午休后起来,虽然人还是小小的焉巴,但也开开心心地听书听琴,练习站立学说话,玩游戏……到了晚上临睡前,开始闹着要他爹。   “爹啊——爹啊——”一声一声的,那个能哭啊,任凭谁来哄也没用,一直哭到他自己累了自己睡着。   想当然的,第二天一起来,小嗓门沙哑,更没有精神。   可把满朝满宫的人心疼坏了。   可是没有办法。先皇在当年皇太后有孕后,痛下决心回南京皇陵安葬,就是他们带着皇上去天寿山皇陵,那也看不到先皇。   可是小娃娃能坚持。小娃娃第三天发现还是没有人答应他,那自然还是不开心,不开心就闹脾气,一有空就闹着要爹,一点儿也没有因为长辈们的哄哄玩玩转移注意力的意思。   太皇太后守着乖孙子,想起来儿子葬在南京,孤零零的,陪着太=祖皇帝,老泪纵横。   皇太后想起先皇遗命,他们夫妻将来合葬,都葬在南京皇陵,儿子葬在北京皇陵,母子分开,也跟着哭。   天家母子抱在一起哭,满朝文武大臣都没有办法。再不合规矩不合礼制,可也心疼皇上啊。   瞧瞧皇上这焉巴巴的小模样,明明自己要爹,还有心思哄着他祖母他亲娘“祖母,娘啊,不哭不哭啊。”看得人那个心酸。   刘阁老擦擦眼泪,第一个妥协。   “皇上一腔濡慕之情。我们……就答应了吧。将来啊,我们和皇上请罪,和先皇请罪。”   杨阁老倒是不怕这“欺君之罪”,需要的时候杨阁老都可以假传圣旨诛杀三军统帅,更何况这个小小的事儿?   大学士谢迁眼望天寿山皇陵的方向,沉默不语。   大明朝的文臣,自从土木堡之变,扶持英宗的弟弟继位,怕过什么?大明朝的文臣什么也不怕,可大明朝的文臣,想要一个好皇上,一个识字的,好皇上。   几位阁老对视一眼,一瞬间想起的,都是那十六岁的兴王的动静。再回头看看他们的奶娃娃皇上,的这幅骄纵模样,好似听到皇上的小奶音“哇哇哇,朕是要哭,要闹,要爹啊……”   满腹心酸俱化为一腔宠爱。罢了罢了。   当年弘治皇帝孝宗,不就是因为他自己谨守理学家那一套苦哈哈地做一个好皇帝,不开心,死命宠溺先皇,导致先皇的顽劣性子?   前车之鉴当谨记于心。   杨阁老更开心且更担心的是,皇上虽然还小看不大出来性情,可这聪明劲儿,比先皇当年,那可真是高了不止一大截……   “答应了吧。”杨阁老也妥协,“黄河秋汛来临,几位治水大臣都说‘宜疏不宜堵’。圣人们说教书育人,也是因材施教、劳逸结合最好。我们的皇上聪明,吾等——更应该小心翼翼。”   向来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另一位阁老蒋冕,到底是觉得,这样教导皇上属于溺爱,不可取。他也心疼皇上的模样,故而面色犹豫:“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先皇的画像……?”   说起来画像,几位老臣默契地,一起看向唐伯虎。   杨阁老回忆记忆里的先皇,曾经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学生,不由地眼眶湿润。沉吟片刻,右手摸着白胡子,长长地叹气:“给皇上画一个,和太庙里的画像,不那么一模一样的吧。”   刘阁老回想先皇的音容笑貌,也是伤怀:“唐伯虎没有见过先皇,不若有我们一起画。”   谢迁琢磨着那些参照相书要求,彰显皇家威仪,和皇帝本人长什么模样没有关系的画像,感叹地笑:“唐伯虎的字画,确实好,很适合皇上学习。”   几位阁老定了下来,王守仁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测,心里一叹,又是感慨又是感动,更多的是,激动。   其他几个人没想那么多,杨慎谢丕……面对他们的父亲叔伯们,更是能沉默那就沉默。   唐寅?唐寅,唐伯虎的性情,说一句“过刚易折、过洁易污”不为过。他一生才雄气逸,花吐云飞,都表达在自己书画成就方面。   三十岁的时候,打破门户之见,对南北画派、南宋院体,以及元代文人山水画兼收并蓄,涉猎多位大家,结体端丽,用笔秀润。   四十岁的时候,经历科场被黜,妻、子离散,诗文书画谋生之艰辛,其书法上追唐人,用笔凝重,极富力度。   而今年近五十,人生境界又是大不同,于秀润中见遒劲,端美中见灵动。尤其经历正德十四年的宁王叛乱,进一步看透世事,真正的返璞归真。   唐伯虎没想到几位阁老对他如此信任。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和官场仕途抱负等等注定无缘分了,哪知道……人生的境遇,峰回路转,不可言。   唐伯虎愣在那里没动弹,几位阁老自然更是端得住。   王守仁在这些日子对唐伯虎的表现也非常欣赏,当下就哈哈哈大笑打破寂静。   “久闻江南四大才子之名,这次一见,风采更盛其名。王某于书画一道略通,唐伯虎的书画,结体、用笔富于变化,挥洒自如、率意尽兴,偏偏还有一丝迅捷而劲健,笔下八面出锋、韵味天然,难得、难得~~”   长长的京味尾音拖着,爱憎分明。他这一开口,杨慎这些日子和唐伯虎切磋很多,看一眼父亲的意思,此刻也坦言心声,语气真诚:“伯虎兄大才也。我自负才名,看了唐伯虎的书画,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是极是极。伯虎兄的书画,登峰造极。那什么,我听说前次王公过七十大寿,伯虎兄作《七十寿序》,人人争相传看。”   “可是那前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加少傅,后来因刘瑾专横,士大夫深受其害,愤而辞官,即使廷臣交相荐举,终不肯复出的王鏊老相公?”   “可不是?王公乃伯虎兄的老师。想当年王公在朝的时候啊……”   一人一句,这关系就牵扯起来了——唐伯虎不再光是民间士大夫的代表,他还是王公的学生啊,那什么王公是谁啊?那王公可是和我们过命的交情,想当年对抗大太监刘瑾……   气氛活跃。唐伯虎因为他们的“打趣”回神,想起自己的老师自是感恩不已。他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一时的迷障过去,自是恢复其才子狂生的潇洒,当下里也不谦虚,直接应承下来。   “承蒙几位阁老看重,伯虎定不辱命。”   事情定下来。小娃娃因为众人的“答应”委屈巴巴地吸着小鼻子,那个可怜兮兮又矜持的小模样,看得人那个乐,真真是哭笑不得。   唐伯虎根据之前先皇的画像,画出来一个稿子,其他熟悉先皇的人给予细节指正,他慢慢地修整,不到三天,一副画像出来,凡是看画的人,都说恍然若先皇在世。   先皇·鬼魂跳脚:“朕怎么会做出这个样子!!”   小娃娃这三天等的耐心,可也更想他爹,正要发动小脑袋想一想他什么时候长大,可以自己收拾小包袱去南京找爹的时候,突然间豹房里头先皇的寝殿里,多了一张先皇的画像。   大明正德皇帝,睟质如玉,神采焕发。一身正红朝服,英姿勃发地坐在御案后面,奋笔疾书、勤学苦读、昃食宵衣、勤政爱民……   小娃娃在祖母怀里,在画像前好奇地瞅着,从头到脚,从眼睛到嘴巴到胸膛……看着看着开开心心地笑出来。   原来他爹长这个模样!和太庙里的其他人大不一样!   “好好,好好。”   手舞足蹈的,只会说“好好、好好。”越看越是喜欢他爹,越看越是觉得他爹“好好、好好”。他看着他爹看得欢喜,也模糊知道这个爹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不会抱抱的,他也就看着他爹就当他爹陪着他。   等朱载垣长大去南京,去皇陵,去看爹啊。   小娃娃·朱载垣志气远大,还是默默的。   其他人瞧着皇上和先皇的画像说话,满腔濡慕的模样,默然、不语。   小娃娃完成一件大事,特乖乖地吃睡长,听书学习练习走路……乖巧的小模样看得满朝满宫的人,骄傲加无奈——   我们皇上就是乖啊,哈哈哈哈!   王守仁经过此事,大体明白几位阁老举荐自己做帝师的目的,也是放下自己最担忧的一桩心事,专心按照自己的想法教导皇上,只愁皇上这般灵慧,如何教导为好?   唐伯虎经过此事,心境又有变化,多年郁结一朝去除,于书画一道更上一层,自己开心,又觉得皇上人小天赋大,见缝插针地培养皇上对书画的爱好。   其他几位老师都没有反对。大明的皇帝,不能做宋朝皇帝那样痴迷书画,但多少要懂,要会一些。而且皇上的抓周要开始准备了,熟悉熟悉书画用具正好。   小娃娃开始他的书画课程,每天折腾的满脸满手的颜料,还欢喜地“咯咯”笑。   小孩子都喜欢鲜亮的物事,小娃娃更是好奇心重,喜欢五颜六色鲜灵的颜料,还好奇于这些物事之间的各种搭配和变化,每次看唐伯虎画画儿调颜料,他就更加兴致高昂,特专注。   金秋九月,天高云淡。小娃娃的周岁生日抓周儿,亲友聚集,豹房正殿罗列锦席于堂,烧香炳烛,顿果儿饮食,父祖印信、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升斗、彩缎花朵……应用物件,并儿戏物,应有尽有。   小玉娃娃坐在杨阁老的怀里,粉妆玉琢的玉雪可爱,周岁了啊,开心。   朝霞出,吉时到,杨阁老郑重地放他到毯子上,小玉娃娃发现一群隆重装扮的人围着他眼也不眨,“啊啊”两声,小大人一样地安慰人。   所有人:“!!”重重点脑袋以示回应,都紧张地要知道,皇上第一个抓起来的是什么物事。   皇上今儿也是盛装打扮,一身正红大吉服,帽子靴子珠珠串串的齐全。他安安稳稳地坐在毯子上,人安安静静的、大大方方的。   天真烂漫的大眼睛在祖母、娘亲、杨阁老等等老臣、王守仁等老师伴读……一一看过,看得所有人更为紧张。   “皇帝乖,给祖母抓一个,好不好?”   “皇帝乖,给娘抓一个?”   “皇上圣明,看喜欢哪一个?抓一个?”   一个个的特温柔地诱哄,还不敢给任何暗示。小娃娃乖巧地答应:“祖母、娘啊。”目光落在眼前的一推物事上。   毛笔,松墨、宣纸、砚台,文房四宝,喜欢。   玉陈,玉扇坠、金匙、银盒、犀钟……亮亮的,喜欢。娘亲说,这都是朱载垣,是朕的宝贝。   秤尺算盘、喜欢。王守仁老师说这是人生活必要的物事。钱物饰品,喜欢,王守仁老师说这是最“利”的物事。吃食玩具,喜欢,蛋羹好吃,果泥好吃,空竹响好玩……   小娃娃看什么都喜欢,有他爹身上气息的印信,有他娘身上气息的彩缎花朵,更是喜欢。   众人的一颗心就随着他的视线跳动,从饱含期待,到惊吓不已。   就见小娃娃“啊啊”两声,好似是询问一般,小身子一个趴下——朕喜欢,朕都要。   小娃娃已经记得,自己要自称“朕”。   一屋子的人,叫皇上的不按常理出牌,弄懵了。   皇上,这是,都抓了?!   皇上都抓了!?皇上·奶娃娃朱载垣,趴下的时候压在这些物件儿上面,推动的它们挤挤挨挨的,挤出来一个藏在后面的小木剑,他一眼看到,“刷”地眼睛一亮,朕的!   右手拿着一柄小木剑,赖皮一样护着其他的东西,小脑袋一转,对着祖母亲娘杨阁老老师们的方向:“喜欢。”   喜欢,都抓。   众人反应过来,看着他那理直气壮的骄纵模样,更懵。   就见皇上手里拿着一柄小木剑,还趴在这些物事上,好不赖皮的模样。   他们当然可以说皇上抓到木剑了,木剑好啊,虽然他们都害怕皇上将来也要去打仗,可是,不是说木剑不好啊。   礼仪官高声唱喝:“皇上抓周抓到木剑,英武不凡、天将下凡……”众人听着,瞧着小娃娃骄傲的模样,俱是眼神儿宠溺。   小娃娃今儿也特高兴。手里抓着木剑,好似他手里就该有这么一个物事儿一样,严丝合缝,他的,大宝剑。   小娃娃在祖母怀里,手里抓着他的小木剑,张大嘴巴用一口子果泥,欢喜、高兴!挥舞一下小木剑,更欢喜,更高兴!   众人瞧着皇上“英武不凡”的模样,期待,又不敢期待,就觉得教导皇上的事儿,更重大。   豹房里头气氛浓烈,开宴待亲友,所有人打着官腔儿,都是一种高大上,一种格局,一种气魄在里面,同时还有点委婉含蓄,不时的一语双关,耐人寻味……的高度统一!   我们皇上,有前途。我们的皇上,将来不光识字,还会和太~~祖皇帝一样,开疆拓土保家卫国荣耀华夏!   窗外喜鹊喳喳叫,大家围着娃娃笑,娃娃抓周细细瞧,拍着小手要要要。左边宣砚光闪耀,抓着就是读书料!右面笔墨撒着娇,摸到就过状元桥……出海宝船把头摇,胸怀世界乐逍遥!大葱蒜头把天聊,聪明伶俐上学幺……   小娃娃·朱载垣过完周岁,突突突地长肉肉,胖得来——圆滚滚、胖乎乎、肉嘟嘟……最大的爱好就是听书听书听琴看花儿看画儿……咳咳,没有他不爱好的玩乐,当然,他还非常乖乖地练习走路。   读书走路,就是长大。小娃娃自觉非常聪明。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秋去冬来,大冬天的,小娃娃搬回来有地龙的乾清宫,只要他在乾清宫里头不出门,那就离不开读书声。   扶着人走路一会儿累了,就一屁股坐在毡毯上听书;听书听累了,小身子一歪,人就睡着了。   乖巧欢乐、健康精神的小模样,看得满朝满宫的人都是骄傲,心有骄傲,更有压力——   元和二年的初春,锦衣卫东西厂都收到消息,有宗室异动,对皇上更是严密保护。却没想到,一天夜里,风雨交加的,有位奶嬷嬷打开他寝殿的窗户,虽然巡逻的侍卫及时发现,但值夜的宫人好几个都受凉了。   大人都病了小孩子如何能好好的?多少孩子因为一场风寒没了?满朝满宫的人惊惧交加都守着他,苦劝着诱哄着要他喝苦苦的药汁子。   药汁子苦苦,朕不喜欢。整整五天,小娃娃每次喝药都是“哇哇”地嚎哭——   一岁半,可以蹒跚走路,正要探索春天的新世界,却要天天喝药汁子!五天后,他终于得到太医的许可,药汁子不用喝了,嗓子哭哑掉了,人也瘦了两圈。   长辈们抱着他又哭又笑的,偏偏他还记得是谁不乖犯事儿,气呼呼地要处罚——药汁子苦啊,要罚。   瞧这“杀气腾腾”的小模样!长辈们再恨谋害皇上的人,也不想皇上过早的接触这些。奈何小娃娃面对老师伴读们的询问,胖嘟嘟的小胖脸板着,决不妥协。   小娃娃·朱载垣,自个儿喝了五天药汁子,身边的人也病病了,他是真委屈,真生气。   其他人还在琢磨词儿,应该怎么哄着他,他爹留下来的东厂亲信,司礼大太监江斌上前,躬身和他平视,哄着他:“皇上,您老人家不和那些子人生气。皇上,坏人当罚。皇上,交给奴婢来审问,好不好?”   句子太长,小娃娃皇上听得迷迷糊糊的,模糊明白宫人不能直接处罚,要审问,有模有样地点小脑袋。   先皇留下的人,不管皇上多大要求多么不合理,执行就是。   江斌其实在当天早上,就派人摁住那个试图自杀的奶嬷嬷。一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严刑审问,原来奶嬷嬷的祖父母一家就是一个宗室王爷派来京城的,具体到底哪一个王爷,具体后面还有没有其他人,自然是深挖下去。 第5章   北京城的西南方向,湖广布政司安陆州,兴王府,十七岁的兴王朱厚熜,木然端坐在凉亭里的一个,红木官帽椅子上,眼睛望着凉亭前方的残荷秋水,人和这秋天的萧萧西风一样萧瑟。   他人长的清秀,身姿也清瘦挺拔,即使是现在这般形状,也是观之可亲,毫无戾气,反而是多了一丝丝,似乎是老年人才有的看透世事,豁达安然,亦或者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他头戴亲王规制的乌纱折角向上巾,一身圆领衮龙袍常服,正红宽袖,前胸、后背与左右两肩处装饰有四团龙,双摆的袍身两侧开衩,袍内通常穿搭护和贴里,白色护领,衣身两侧也有双摆,衬在圆领袍摆内……   革带用玉带銙带版,黑色靴以皮革制作。大明朝的亲王袍服,和皇太子的袍服规制一模一样,常服也差不多式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实际身份吧。   朱厚熜回忆起他晚年穿习惯的道袍,嘴角露出一丝丝自嘲,眼里露出一丝丝狰狞。   这些服装承袭古汉族传统服制,宽大飘逸、古朴大气,在缂丝、织金、妆花等织造工艺中,融入变化万千的精美图案,穿在身上,流光溢彩、惊艳绝伦,人也跟着,好似真的尊贵一般。   他嘴角的自嘲扩大,眼里的狰狞也扩大。   开国太~~祖皇帝要老朱家“永延帝祚、兄友弟恭”,要光复华夏衣冠,定制这些袍服规制,如何那?想想罢了。   朱厚熜死后重生回来,他回忆自己的一生,只感觉,窝囊、荒唐,窝囊到窝火的窝囊,荒唐到苍天无眼的荒唐。   他的堂兄正德皇帝,有儿子了!不是苍天无眼吗?   他的一生,处心积虑、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他是一个成功的皇帝。他以为他是一个成功的皇帝了,可是,哈哈哈,可是——文臣们表面上抬你到天上,在你面前做出害怕要死的样子,什么都听你的,其实在本质上鸟都不鸟你。   就连海瑞那个书呆子都骂他是心术不正的贼君!北方蒙古包围北京城,沿海倭寇横行,就连一个宫女,几个宫女,她们就胆敢要勒死他。   窝囊!   他的脑海里一时又是那窒息一般的痛苦和窝囊。   他伸出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十七岁少年人的手,有力年轻,白白嫩嫩的不沾洋葱水,可他的眼里,恍然间还是自己那双苍老的,布满皱纹和老年斑青筋凸起,窝窝囊囊的手。   在宫女的手下挣扎求生,求一口空气的手。   他浑身上下,连带这空气,这小巧玲珑的凉亭,都是自嘲和狰狞的味道。   他朱厚熜,兴献王朱祐杬之长子,出生于这湖广安陆州,长在这湖广安陆州,他本以为,这就是他的人生的,他本没有希望做皇帝,可他做了皇帝,他是天命所归的皇帝!   老兴献王喜欢诗词和书画,朱厚熜幼时就聪敏过人,他父亲教他读诗几次后就能准确背诵。稍大以后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古籍,通《孝经》、《大学》及修身齐家治国之道。   他父亲还让他参加王府的祭祀和典礼,很小的时候便熟悉各种礼仪和规范。   他以为他的一生,就和他的父亲一样,做一个闲散宗室,无权亲王,荣华富贵地度过一生。   正德十四年,他的父亲病薨,年仅十二岁的他袭为兴王,在王府长史辅佐下接管王府,却没有朝廷的正式册封。因为当时的皇帝,先皇正德皇帝,没有儿子,开始考虑继承人。   正德十四年,不光是朝廷那没有正式继承人的忧愁,还有宁王叛乱,先皇亲征、黄河水灾……对于朱厚熜个人来说,同样是动乱沉痛的一年。   也是萌生“希望”的一年。   大明朝的皇位,自从当年永乐皇帝起叛,杀进南京城迁都北京城的时候,就失去所谓“嫡庶有别、长幼有序”的礼法威严了。   土木堡之变,文臣掌权,臣子们跪谁,谁就是皇帝。闲散宗室的宁王为什么会有胆气叛乱?为什么有人支持宁王叛乱?因为正德皇帝和臣子们闹不和,皇位也坐不稳啊。   因为那个皇位啊,已经变成,凡是沾边的人,都会试图左右一二的物事。   正德十五年,浙江大旱,先皇给他做祥瑞,他的“希望”更大了,他的身边开始聚集一些想要“从龙之功”的人,他很明白,不管一颗心跳的多快,他也很稳得住。   即使先皇就他一个拿得出手的堂弟又如何?不光是先皇同意,不光是有民心有威望,要大明朝的大臣们同意,他才能做“继承人”!   他很清醒,他也很明白。   事实证明,他的做法非常正确,装的非常好,非常听话懂“礼”。   他进了宫,做了皇帝,一场“大礼仪之辩”除去倚老卖老的一帮子老臣,提拔亲信,手握皇权,即使沉迷炼丹四十年,天下的事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是真正的“金口玉言,说一不二”。   人都说,他的权谋手段,通了天。   人也都说,没有人当他是皇帝。   人都觉得,他与大臣相斗时的强横本领却在对付蒙古,倭寇、一个小宫女时失败,都觉得他无能又可怕,都对着他,端着一副对待“窝里横”那种人的鄙视,一种让人感觉到侮辱的尊重。   他做了四十多年皇帝,杀了那么多人,也无法消除他的这种恨。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修仙炼丹,他的陵墓规制和永乐大帝朱棣一样,他要告诉天下人,他成功地告诉天下人他的皇位来自太~祖皇帝,他死而复生,可他还是恨的。   “当然,现在还是要利用他们的。”兴王朱厚熜一个冷笑,端起凉透的茶盏用一口茶,茶汤清冽,却少了那份北京玉泉山水才有的甘甜,也不是用惯的蒙顶甘露的香馨高爽,味醇甘鲜。   “还是要先做皇帝啊。”他笑了,这次是真正的笑,志满意得,帝王权谋。   还是北京城的龙椅舒服啊。   北京城,七月流火的日子里,奶娃娃皇帝屁股挨着龙椅就嫌硬,文武百官,老百姓都烤化在太阳底下。   日落时分,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几条大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又期待。城西,一个门头普通的二进四合院,大门紧闭,角门不开。蝉鸣声声,却又安静的能听到所有人的脚步声。   正堂里,面白无须、面堂忠厚的东厂大太监江斌,胖胖的肚子费力地端身正坐,一身亮红的缂丝飞鱼服翘着优雅的兰花指,品一口茶。   “端王朱荣氵戒?他也有胆子谋害皇上?再查。”   年轻的厂卫胆气一寒,麻利地跪下:“属下遵命。”   “……这新出来的蒙顶甘露,就是好~~好茶好茶。”   年轻的厂卫立即表功,表情谄媚却又真诚,似乎他一个呼吸都是发自灵魂来自内心深处的忠诚孝顺。   “干爹喜欢就好。据说,这蒙顶甘露在总结“玉叶长春”和宣和“万春银叶”两种茶炒制经验的基础上研制,质量超过唐、宋代的名茶‘蒙顶石花’。儿子机缘巧合得到二两,孝敬干爹。”   江斌嘴角微微一挑,琢磨着如今事情多,需要的人手多,锦衣卫东厂西厂需要的银子越发多——关键,皇上转眼两岁了,慢慢的需要用银子的时候多了。   “出海的贸易,今年多加五条船。那日本朝鲜来的朝贡,朝廷不收税,你们心里有数。”   “儿子明白。那朝贡船来我们大明赚银子,儿子保证大明不光有面子,还有里子。那什么,干爹,那西洋人对我们的货物,尤其这茶叶,那都是抢着要,我们为什么不加十条船?”   “加那么多船,运那么多货物过去西洋,那货物,还值钱吗?”   “干爹的意思是……”   “大明要在西洋做生意,不能做那聋子瞎子,顺便派一些小崽子,去西洋吧。”   江斌斜看干儿子一样,声音里露出一丝丝欢喜,算是鼓励。   “这蒙顶甘露,继承两种名茶炒制方法的优点,又加以改进提高,很好。干爹听说,现在民间人做茶,都开始用炒制法,代替熏制法,炒制法好,更干,好保存。等明儿干爹禀告皇上,以后的贡茶,都用炒制之法。”   “干爹英明。儿子谢干爹提拔。”干儿子五体投地的感谢,江斌又笑,这次是带着一丝丝冷气:“你用心做事,干爹都看在眼里。”   “谢干爹。干爹,儿子要有二心,天打雷劈五脏都烂。”   “嗯。皇上还不能用茶,太皇太后喜欢六安茶,皇太后喜欢黄山松萝……明儿,送一两蒙顶甘露给杨阁老。”   “儿子遵命。”   “父子两个”谈论新出来的蒙顶甘露,很有一番其乐融融。蒙顶甘露其茶碧绿,形入蚕钩,外形紧卷多毫,嫩绿色润,泡出来后,香气馥郁,芬芳鲜嫩;汤色碧清微黄,清澈明亮;叶底嫩芽秀丽、匀整……   真真的色香味形俱全,香馨高爽,味醇甘鲜,好茶,好茶。   城东,宽敞的官邸大街上,一个门上挂着“杨府”匾额的高大门楣口,两个小厮眉清目秀,挺拔而立、目不斜视;书房里,杨阁老和长子杨慎说话,面带忧虑,眼睛里甚至有一丝丝杀气。   “为父一直以为,兴王是一个‘文雅’人,和他的父亲一样……”杨阁老因为朝廷一直查不到兴王的“错处”,越发的怀疑和猜忌,“这人啊,都有七情六欲,都有贪、嗔、痴……什么都没有,那还是人吗?”   杨慎闻言,面带犹豫,语气似乎是安慰父亲,也是安慰自己的不确定:“父亲,兴王才十七岁。”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能有多大的心机?杨阁老听明白长子的话,看长子一眼,冷笑:“你也是自负聪明,自幼才气过人。你的十七岁,是什么模样?”   顿了顿,眼里一暗,脸上露出风雨欲来的凝重:“朝廷在前两年,还能查到一些有关于兴王年少轻狂的痕迹……可是,这一年来,兴王的表现,比为父还要老成持重,你觉得,正常?”   杨慎:“!!”不正常,自然不正常。   “儿子明白。一个少年人,经历这番希望破灭的结果,必然是失意、害怕,或者,心生怨恨。”   “做人难。即使是为父这个年纪,也做不到修身养性。”杨阁老眼望窗外的落叶,摸着胡子长长地一个叹气。一转头,对长子谆谆教诲,“看某些人,永远不要看年龄。”   先皇有了亲生儿子,自己做皇帝的机会彻底破灭,他要是一开始就没有一丝丝希望那也就罢了——十六七岁又如何?他的一生,见过多少才智过人的人,都是想象不到的年轻人?   杨阁老满心担忧,只叮嘱长子看护好皇上的安全。临睡前想起东厂最近的动静,又琢磨着,这次,文臣是不是可以,和东厂合作一把?   湖广地区隐隐的,有那兴王修道炼丹吃素的传言,北京城里人,该收到消息的人,都收到消息。   西厂大太监张永,细细地看完东厂送来的审讯记录,敦厚的五官笑容亲切,狭长的小眼睛里冷光一闪,尖细刻薄的嗓音宣示他强烈的不满。   “继续盯着,盯紧了兴王。”   心里一丝猜测闪过,“当年宁王府里的几个人的下落,继续追查。”   “属下遵命,都督放心。”年轻的厂卫躬身行礼,同样阴冷尖细的声音响在夜色里,人转眼就不见。   反常为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能天天吃得下素食?   还生鹅褪毛,从屁股眼取出内脏,将蔬菜放进鹅肚,煮开取出,用酒洗干净,再用麻油熟煮成菜……仍是求其荤味?   还好道教,求长生,多素食,茹蔬之中,皆以荤血清汁和剂以进,猪血配菜,以求其荤味?   锦衣卫指挥处,指挥使徐景珩看完东厂送来的审讯,哈哈哈大笑。   端王也有这个胆子谋害皇位?端王就是谋害皇上成功,他能坐上皇位?   徐景珩大红的飞鱼服严谨贴身、一丝不苟,艳色的眉眼风流多情、杀机弥漫。薄唇轻启,那是对自己的判断非常之自信。   “听说~~端王老迈,病重了,这世子人选啊,要好好地选。还有我们兴王,多给兴王送去一些猪血、老鹅。兴王要没有银子,价格优惠一点儿。”   “属下遵命。”   端王朱荣氵戒牵扯其中,死罪难逃。   端王坐在家中,祸从天降。面对东厂送来的白绫,悔恨交加,悔不当初听信长子的蛊惑,但人怎么有后悔药?端王临死前,最担心儿子们不懂事,最疑心的人也是兴王。   所有人都对兴王的异常起疑的时候,兴王正在为了这大夏天的,兴王府冰不够用的事儿异常烦恼。兴王感觉,他自重生回来,那真是样样儿不顺心。   不光堂兄正德有儿子了,他的皇位波折了。他还穷啊。一天天的,吃的不顺心,住的不顺心,穿的不顺心——大夏天连口冰都买不起。   大夏天的,大明朝能用得起冰的人家不多,能无限制地用冰盆的人家,冰镇西瓜的人家,那更是少。   当然了,快两岁了,会走路的皇上,不光不能用茶叶,他也还不能用冰。   午后暑气消散,他在宫人的伺候下用一份温热的水煮豆腐,心满意足。他会走路了,就一点儿也不怕夏天的热了,除了上朝听政孝顺祖母亲娘听书学习……一有空就迈着胖胖的藕节腿小螃蟹一样地抬腿迈步……   逛完豹房的角角落落,就要出去豹房。   “外面啊,外面啊。”小娃娃皇上挺着饱饱的小肚子,明亮清透的大眼睛看着外面,肉窝窝的小胖手指着宫墙,满心满眼的,都是对宫外世界的向往。   一身夏日蔷薇红的小肚兜,梳着幼童的两角包包头,还没断奶的年纪。可这眼看着皇上这才刚会走路,一颗心就要飞到宫外头——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的老师伴读们,老臣宫人们,都是宠溺地笑。   王守仁抱着奶娃娃皇上,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哄着皇上:“皇上,这外面啊,好看啊。臣也喜欢。”   小娃娃一听,更来劲儿:“外面,外面啊。”小娃娃在王守仁的怀里,挣扎小胳膊腿儿就要下来,去外面啊,去外面啊。   王守仁慈爱地笑:“好,我们去外面。不过不是现在哦,等中秋节,重阳节,冬至节,春节,皇上出宫,与民同乐。”   小娃娃一听,开心的拍手答应:“月饼啊。”   “对,月饼。中秋节,我们皇上和大明人一起吃月饼。”   宫里的大排查悄无声息的过去,锦衣卫东厂西厂做事,周全紧密、滴水不漏。这事儿,表面上就过去了,有惊无险。   众人在心里后怕的同时,心疼的同时,也更加慎重,更加谨慎地保护皇上。倒是小娃娃自己,感受到身边之人的异样,全不在意。还别说,真有他爹的几分“没心没肺”,看得所有人乐呵,心大也是一个好处啊。   元和二年的夏天,穷怕了的兴王琢磨着最近有哪些大事发生,怎么利用,怎么躲开朝廷爪牙赚银子。学会走路的小娃娃,那是开始了他的新世界,一刻也闲不下来。   这不,他娘的生辰宴,他也坐不住,一定要孝顺地陪他娘泛舟湖上。   夏天里湖面上碧波荡漾,荷花送香。小娃娃和皇太后一起泛舟“意外”落水,吓得前朝后宫震动,锦衣卫东厂文武大臣查出来宁王遗孤收买江湖人的痕迹,在江湖上掀起血腥无数。   皇太后没落水,单单受惊也很是小病一场——落水的小娃娃好好的,也被逼着,又喝五天的药汁子。   小娃娃“哇哇”哭他自己,哭他亲娘,可是哭也不行啊,太医院的老太医笑眯眯的,就是不通融啊。   小娃娃生气啊。   母子两个一起喝苦苦的药汁子,苦苦啊。而且他娘生病了,所有人包括他娘都说,他不能去守着。他想娘啊。   小娃娃乖乖的,听话地没有闹,只特孝顺的,对着日夜守着他的祖母,小大人地哄着:“祖母啊,不怕不怕啊。”   听得他祖母,抱着他,哭得那个叫肝肠寸断。   他们的皇上多孝顺啊,所有人都心疼的跟着抹眼泪。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皇上,心大、胆子更大,只能不错眼珠子的守着他。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一天夜里,一阵杀气惊醒豹房的人,小娃娃也醒来,侍卫们在打斗抓刺客,其他人守着他全神戒备,他耳朵好,看不见,光听外头人打架,也能听得精神抖擞。   听到精彩处,爬起来就要参战。   “朕打坏人啊。”小娃娃·朱载垣,一身西瓜红的红肚兜,手里抓着他的小木剑,“气势勃发”地,坐在老师王守仁的肩膀上,看人打架。   三个收到消息的江湖人进京保护皇上,一看皇上胆子这么大,那个乐。   江湖人嘛,长得非常“江湖”,性子也“江湖”,相貌奇怪的江湖人对着他龇牙咧嘴地做鬼脸,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以为对方和他一起玩耍,“咯咯”的,手舞足蹈笑得开心。   江湖人草上飞从此留在宫里当奶爸,两岁的小娃娃能做的大事情更多了,学着自己用勺子盛汤喝,自己爬上床睡觉觉,和老师们玩捉迷藏时,脑袋藏进窗帘里,腿露在外面,还自认为自己藏得谁都找不到……   还特喜欢赖着草上飞伯伯“飞飞飞”,看的人胆战心惊,偏偏他玩得欢喜,乐此不彼。   大夏天里,小娃娃积极探索他的新世界,朝野上下积极熬酷暑的时候,南方传来消息,宁波出大事了。   日本左京兆大夫内艺兴遣使宗设抵宁波,与右京兆大夫高贡遣使瑞佐发生矛盾,宗设怒杀瑞佐,焚其船只,追人至绍兴城下,沿途劫掠而去,大明备倭都指挥刘锦、千户张镗战死,宗设逃亡朝鲜海域。   日本人内部的“争贡之役”,战场在大明,死的是大明百姓,损失的是大明财物! 第6章   朝野震惊。   各方异动。   七月二十三,大中午的太阳火辣辣,豹房里也热的人受不住,小娃娃·朱载垣正闹着要去太液池玩水,礼仪大太监来告诉他,有大事发生。   他乖乖地穿好热热的常服朝靴带好朝帽,在几位老师声声叮嘱不能“禁海”的话语中,乖乖地去热热的乾清宫紧急召开小朝会。   就听着朝堂上几派人关于处理方法,吵翻天。安抚沿海受难百姓,抚恤战死将士;日本贼人逃亡朝鲜海域,当追杀,这些个不用多说,这都不做,大明人集体抹脖子算了。可是该怎么处理这个事情那?   主战的,主和的,还有说要禁海的,要杀去日本报仇的……种种不一,除了刘健、杨廷和、谢迁……这些老臣一直保持沉默,相同的是一个个臣工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的,就差撸袖子打起来。   小娃娃习惯性地不管事儿,嫌弃他们太吵,气呼呼地一瞪眼,礼仪大太监立马亮嗓子,群体安静。   安静中,小娃娃抬手揉揉眼睛,饿了、困了。礼仪大太监张嘴就要喊“休息”,兵科给事中夏言,站出来。   夏言,四十岁,出身军籍,正德十二年的进士,因为地方做官政绩好,刚刚升回京城,他以直言为己任,一心报效国家和皇上,慷慨激昂,言词恳切。   “启奏皇上,海外贸易利益巨大。大明朝自建国之初,便确立明确的海贸政策,严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朝贡贸易是海外诸国唯一可以进行贸易往来的机会。   朝贡贸易发达兴旺,大明上国各国来贡,本是大喜事。只臣听闻,朝廷对朝贡的队伍,包括商队,概不征税。各国贡使团队中夹杂着众多的商贾,通过市舶贸易可以获得巨额利润。番使多贾人,来辄挟重资与中国市……”   夏言愤怒于形色,怒目圆睁,记忆中沿海军官过的苦日子都在他心里。   “皇上明鉴。百年来,沿海下级官员有无数次,鉴于宋元时期皆征税,且看到贡使所带私物越来越多,屡次奏请征税,皆被拒绝。   朝廷还规定‘凡贡使至,必厚待其人’,对他们携带的货物,皆倍偿其价……臣明白,番邦小国向中原朝贡,接受册封,有着悠久的历史,大明定鼎江山,自当继承这一传统。然‘两夷仇杀,毒流廛市’,倭祸起于市舶,沿海百姓无端遭难,臣心痛苦。   臣建议,乃裁闽、浙两市舶司,惟存广东一处,明确禁止大明和日本的朝贡贸易。”   夏言躬身叩拜,一颗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小娃娃还没反应过来,老臣们抬抬眼皮,就听其他大臣此起彼伏的回应。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皇上,朝廷开恩开放港口贸易,然沿海百姓私自下海,沿海倭寇横行,遗患无穷,当禁海。”   “臣附议。”   一人一句,小娃娃大体听明白了。   朕的大臣们都认为,单单大明朝与日本的贸易途径完全断绝,还不够。中原的朝贡传统是亏本买卖,不能废除,干脆不再来往——那既然全面禁海了,那市舶司也不需要了,废除福建、浙江市舶司,只留广东市舶司一处。   小娃娃的大眼睛注视下方的每一个人。   老师们和阁老们日常讨论的学问他都记得——朝贡贸易不是亏本买卖。海贸利益大,可以给大明,给他,赚很多很多亮晶晶的宝贝。   小孩子的目光纯粹干净,照出来殿里不见天日的隐晦。   除了,夏言几位臣工,是真的不明白。夏言自觉一腔忠心为国为民为君,人直挺挺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毫不畏惧生死荣辱。   小娃娃想起上朝之前老师们的叮嘱,不吱声。   大臣们都知道皇上还小,这个朝会就是一个形式,最终决定有几位首辅大臣下,可还是在奶娃娃皇上的注视下,不敢吱声。   还一个个的,低了头。   刘健、杨廷和、谢迁……一些老臣看着他的皇上,安静地等候,胸腔里有莫名的期待,自己都没有察觉。   夏言到底不再是军官家里的愣小子,自从中进士做文官,其实他非常有做官的天赋,他发现形势不对,奈何碍于出身见识不知真相,还能梗着脖子坚持己见。   “皇上,大明的海贸,当禁。老百姓都说,朝廷每次从藩国收一点儿土豆白菜的土特产,给回去一车一车的珍珠白银、药材粮食。皇上,我们大明,不是冤大头啊皇上!”   “皇上,这些银子,如果用在地方,可以使多少大明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夏言伏在地上,一番话说的自己犹豫顿消,悲痛难言。   小娃娃皇上安静地听着,没有闹着退朝,也没有喊热喊饿。皇上快两岁了,白白胖胖的肉乎乎的一个红团子,却是可以在龙椅上坐起来。   他不光长高一点儿,脸上表情更丰富,会独立地学小螃蟹走路,还天天跟着老师们耳濡目染的学习,语言能力进步飞快,词汇量呈现爆炸式增长,他还小人儿好奇心重,好学,聪明,过目不忘,听了就记住……   大明朝,总共也就三个市舶司。   关了两个,只剩一个?   那不就是大明的宝贝,他的宝贝,从三个变成一个?   他爹说他什么不管,只管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地长大。   他祖母他娘满朝满宫的人都说,大明是他的,大明的子民和宝贝都是他的。   已经隐约有“内外之分”的小娃娃明白了,日本人不是他的大明人。   他天生的护短性子冒出来——日本人大大的坏,杀了他的子民,抢了他“亮晶晶的口粮”,他不开心,他爹说谁要他不开心,他就砍谁的脑袋。   满朝文武大臣就见皇上的小胖脸一肃,对着夏言的方向小胖手一指,浑身杀气腾腾:“日本人坏,砍脑袋。”   !!!   可了不得了!!!   “日本人坏,砍脑袋。”“日本人敢欺负朕,欺负朕的子民,朕要砍他们的脑袋。”   当然你要敢不同意皇上的话,也可以理解成“谁要禁海,朕砍谁的脑袋!”   刘健、杨廷和、谢迁……一些老臣俱是心神一震,就觉得心中激荡,无法言说。   夏言呆呆地看着皇上的小胖手指头,嘴巴微张,彻底傻了——皇上,命令他去砍日本人的脑袋?   虽然小娃娃还不到两岁,还没亲政,可他这句话说出来,那真不是虚的。   文臣们一时鸦雀无声,刘健、杨廷和、谢迁……一些老臣,忍禁不住地面露微笑,瞅着奶娃娃皇上,笑得那个宠爱。   小娃娃发现他们都不吱声,知道他们都“乖乖”了,满意。   自觉吩咐完话了,大事情处理完成了,饿了,去后殿吃完一顿奶,用一份蛋羹做辅食,宣布退朝。   朝会结束,天儿还是一样的热,宫人瞧着皇上热的额头冒汗,赶紧给他换衣服。乾清宫的臣工们摇着蒲扇忙乎。   皇上说“日本人坏,砍脑袋”,他们身为大明人,面对同胞身死,百姓遭难——皇上的命令,那自然是捏着鼻子拧着头皮也要,撸袖子上。   有那些算计不成心里不甘的人,不敢抱怨皇上,就去抱怨夏言不给力,就是因为他出头,才惹得皇上对日本人生气!   一起子人瞅着夏言还没回魂的模样,皮笑肉不笑的:“恭喜夏兄,贺喜夏兄。听说夏兄出身军籍,此番跟着出海领兵,确实最为合适。”   “那可不是?我们皇上啊,就是圣明,给夏兄这个机会,给我们大明同胞们,报仇雪恨。”   “皇上圣明。不光是日本,那日本人犯事后逃亡朝鲜海域,夏兄,你可能还要去一趟朝鲜啊。”   夏言面皮紧绷,紫涨紫涨的。   刘健、杨廷和、谢迁……几位阁老冷眼旁观,只一一吩咐人去完成皇上的命令。   满朝文武因为皇上的一句命令,忙得脚不沾地。   沿海地方官和大明水师收到消息,更是震惊的跳起来。   湖广兴王府,坐等好消息的兴王,收到朝廷没有禁海的消息,仿若蒙头一棍打在头上,一日未食,一夜未眠……   各方震惊,震惊过后各方怀揣小心思各自忙乎的时候,奶娃娃·皇上,八月初一大朝会结束,脱去一身沉甸甸的正式袍服,吃奶、用辅食,累了困了,要休息。   一觉醒来,宫人给他穿上锦缎做的粉底皁靴,双肩团龙绣日月十二章的正红色常服,金、玉、琥珀、透犀做的革带、搭护,金玉二龙戏珠的乌纱翼善冠……他美美的,迈着小短腿,去孝顺祖母和亲娘。   等到下午时分,午休起来,一身绿色的缂丝短袍小裤裤,绣着黄色小龙,完成人生大事吃喝拉撒,顿觉浑身轻松。   和唐伯虎老师画完一副牡丹画儿,钻完一个假山,身在豹房的小池塘边,眼前绿柳成行好不惬意。躺在刘成学的怀里,听身边的谢丕侃侃而谈,更是喜欢。   谢丕挂职翰林院编修,本人学富五车,文采风流,还随了他爹大学士谢迁的“仪观俊伟,秉节直亮、见事明敏,善持论”,四十岁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身青色常服儒雅清正,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小娃娃喜欢。   “日本啊,现在正是分裂的时候。幕府将军被架空,没什么权力,只能由着那些大名玩。大名,就是类似藩王,不过他们是,手握重兵家养武士的实权藩王。这些藩王中,其中就有俩大名,最有势力,细川氏和大内氏……”   “细川氏和大内氏,各从幕府将军那搞到半个堪合——堪合,就是大名和日本来往贸易的印信,跟我们调兵的虎符类似。   一个堪合一分两半,大明和日本各持一半,日本使节来到宁波后,两个堪合破镜重圆,合得上,市舶司就高高兴兴验你的货,合不上,那就骗子嘛,敢骗我大明官员?”   “敢骗我大明官员?”谢丕说的声情并茂、绘声绘色的,小娃娃听得兴起,冷不丁学着他的声调气势汹汹地重复一句,引得周围的人都乐呵。   谢丕对于皇上的捧场非常欢喜,非常荣幸,说的更为起劲儿。   “这次日本来的两个堪合,真倒都是真的,但时间有个先后。一个是这次的,一个还是以前的。大内氏的使者宗设谦道拿的是这次的,细川氏的弯冈端佐拿的,是以前的……”   “以前的,那自然就是作废的。而且宗设先到宁波,端佐后到。按说,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天上掉馅饼,也只有起得早的人捡得到。但坏就坏在,端佐的副使,是明朝人。这大明人啊……哎,臣和皇上细细地说。”   皇上立马重复一句“细细地说”,谢丕那真就细细地说。   “沿海的大明人,和日本人的关系,某一方面,称得上一衣带水的街坊邻居。都是在海上讨生活。   这个大明人名叫宋素卿,生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原名朱缟,幼学弹唱。其叔父与日本商人做漆器生意,未按时备齐货,狠心将他卖给日本人抵债。他也是有几分才气,跟日本商人到日本之后,书写几篇励志故事,成为细川氏的家臣,否则,也做不了人家大名的副使呀。   正德五年,细川氏与大内氏假借‘日本国王源义澄’,也就是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澄的名义,联合向明朝派出遣明船,贸易数额巨大,其中宋素卿抢先一步,向当时权倾一时的宦官刘瑾赠送黄金千两,获赐飞鱼服,这是前所未有的荣誉……”   小娃娃皇上听得认真,模糊明白宋素卿的来历和作为,行贿,他知道。小娃娃聪明,知道行贿的事儿,只不明白,为什么宋素卿给刘瑾黄金买飞鱼服。飞鱼服是大明宦官和锦衣卫穿的衣服,尚衣监报账,是十两一身呀。   小娃娃也没问,继续安静地听。   谢丕、刘成学、杨慎、唐伯虎、王守仁……这些老师伴读们,瞧着皇上乖巧倾听的模样,都是宠爱地笑。   他们哪里能不知道皇上这个岁数,根本没有记忆,更是听不懂?可是皇上要知道,他们作为臣子的,那就要说一个明白,皇上就是皇上,多大的皇上,也是皇上。   宫人送上来两份茶点,谢丕用一口茶,继续。   “这次,他虽后到,但想法更新潮,准备更周全。他知道明朝的官员——管市舶司的太监——要什么。不就是银子嘛,给就是。   给了银子,就好说话了。后到者,先验货。宴会时,出了银子的,“买”的座位,就靠近主人,得到更多直接交流的机会……”   这对于先到者·宗设而言,不能忍啊不能忍。我的勘合是最新的,我的船先到的,我却处处受打压——回到日本,我怎么跟主人交待?   身为勇猛的日本武士,占据有利地形,却打了败仗,我不得切腹谢罪啊?你这是逼我死呀!   人心里憋气,有的就吞了,自己被气病;有的往外发,把别人搞定。宗设就是如此。宗设不想死,不想忍,那就打呗。验货被你抢了先,打架我可以抢个先。   宗设先下手为强,出奇不意之下,端佐被杀,宋素卿逃跑。宗设追着宋素卿在宁波一路烧杀抢掠,大明的守备将领们,战死好几个,民间称“争贡之役”、“宁波之乱”。   小娃娃听完争贡之役、宁波之乱的来由,大眼睛里全是问题。   朝贡他知道,藩属国给他送亮晶晶的金银珠宝。可是为什么争贡?朕喜欢宝贝,其他人也喜欢。喜欢就自己护着,为什么要争着送给他?   犯事儿的是日本人,不是宁波人,为什么叫宁波之乱?   他自己“以己度人”自觉非常想不通,小胖手拍打手腕脚腕上的金珠子佛串儿,小奶音里也全是问题:“日本人坏,宁波人,朕的。亮亮,喜欢。”   谢丕笑,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 第7章   说起来当前的大明朝海外贸易,虽然不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的兴盛,但也还是可以的。   大明和日本、交趾、琉球等周边国家的贸易往来长达百年,人称朝贡贸易。说起朝贡贸易,一般的理解都是,我上朝上国,啥都不缺,但你们小国家缺这缺那啊,那你们就送点土特产啥的给我,我多拿些金银物价赐给你。   当然,我们还会设宴招待一下,大家欢欢乐乐,以示天下皆慕我朝灿烂文化、彰昭皇家威仪。这样一来,我有面子,你有里子,两不吃亏,皆大欢喜。   如此一来,各国争着进贡,比如那琉球,一年三次上贡,使节还常年赖着不走,大明每次都各种招待,每次送出去各种厚礼……   夏言这样不知情的忠臣都以为,正是如此不合理的政策,才使得日本人在宁波惹出了大乱子。   这差事太肥,两队日本人,为了争夺朝贡的资格,在宁波打翻了天,这说法,太窝囊,太痛苦,干脆禁海。   不光是禁海,宦官在市舶司当权,祸害地方不说,还贪污受贿引发如此大案,造成宁波百姓伤亡数百,罪不容诛。   诛杀犯事的太监,一举关了两个市舶司,干脆利索。   其实,事情真不是这样。   大明朝的顶级精英们,历代的皇帝们,真没那么蠢笨,净做亏本买卖,纵容宦官为祸地方。当年太~祖皇帝定下这么一个规矩,初衷,更不是这么简单。   “中原传统的海外贸易主要有两种形式,由皇家和朝廷经营的朝贡贸易,由民间私人经营的私人海外贸易。   海外贸易利益大,中原的几个港口自汉唐以来就一直兴旺。私人海外贸易方面,元朝时期,于明面上禁止日本商人上岸。到明朝,于明面上全面禁止,任何藩属国商人都不允许上岸。   朝贡贸易,从大明太~祖皇帝正式开始,在永乐皇帝派郑和下西洋后兴盛,在近几十年内极力维持,一切都是根据中原政权上国的“怀柔荒远”、“薄来厚往”的原则,你来我往……”   八月初二的午后,秋风乍起,太阳慵懒,正是凉爽地打瞌睡的好时候,小娃娃观察宫人浇花看得专注,张着胳膊抓住小喷壶,就要自己动手,还认真地对花儿说“好好喝水,乖乖啊”……   满宫的人欢乐不已,小娃娃玩得开心,可他玩了一个下午,也没有老师回答他昨天的问题。   小娃娃迷糊。可是他的老师们伴读们,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和皇上说这些事情。   最后是王守仁老师瞅一个机会,找一个僻静地儿,单独地,细细地和皇上解释。   他知道皇上听不懂,记不住。可有些话,可能,就在皇上听不懂、记不住的时候,他才能这般大胆地说出来。   小娃娃听懂了,但也更不明白了,为什么上国就要“薄来厚往、怀柔荒远”?   王守仁瞧着皇上大眼睛里的懵懂,笑。   “太~祖皇帝声称‘民间百姓片板不得下海’,不允许中原人和藩国人通婚,不允许其他国家人来中原经商,不允许沿海百姓私自出海,发现就严惩不贷……   不光是因为中原地大物博,自给自足,重农抑商。   元朝时期,和日本的海战中发生大台风,全军覆没。元朝人认为日本人不吉利,日本人打了胜仗士气大振,就喜欢来元朝经商,一来就不走了,于是元朝禁止和日本商人的海外贸易。   到大明建国,日本内乱,各方诸侯旷日持久的械斗,在本土打了败仗的浪人,大量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日本平民,勾结到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武装力量,侵扰大明沿海地区,倭患频发……”   而那个时候的大明,内患也于此有关。   当年一起抗元的义军中,张士诚、方国珍的力量都不容小觑。后来他们的割据政权被太~祖皇帝荡平,其残余的势力并未肃清,流亡海上的势力时有勾结日本浪人,侵扰沿海地区,祸患一方。   甚至有些闽浙的大族,也时有为了私利而通倭的事件发生……”   王守仁说着说着,不由地叹气:“所以,那个时期,禁止私人海上贸易非常有必要。而朝贡贸易,仅仅只是放到明面上来讲的话,就是不知情人口中的‘冤大头’……”   大明初期,不光是日本作乱。蒙古那边有北元的残余势力,日本、朝鲜、琉球……这些败在元朝手里的中亚、西亚小国,都不服大明,也不肯来进贡,大明也不能和元朝一样横扫欧亚大陆,太~祖皇帝没有办法,只能通过禁止私人海外贸易的手段,诱使、迫使万国来贡。   今贡舶与市舶一事也,凡外夷贡者,皆设市舶司以领之,许带他物,官设牙行,与民贸易,谓之互市,是有贡舶即有互市,非入贡即不许其互市矣。   大白话就是,要想跟我大明朝做生意,得首先向我进贡,承认我作为老大的上国地位!   上国下国的,真不是一句“传统”决定上下。可海贸利益摆在这里,割舍不下啊。   外国的使团们不得不千里来朝,进贡的物品不多,拿回去的恩赐从来不少。何况又有大明实行的海禁,洋货稀缺,使得他们带来的稀罕物儿也总能销售一空,消息一传开,来大明进贡的使团,很快也就络绎不绝起来。   使团的队伍每次都会有大批商人随行,除贡品外,又携带着大量的货物,苏木,胡椒,龙脑香……都是大明士人贵族喜欢的奢侈品。   太~祖皇帝借机,专门设市舶司接待外国使团,查验使团所携带的物品。待向皇帝进过贡,领了恩赏,其余的货物就可以到朝廷制定的地点,在指定的时间内,进行互市。   互市,朝廷除了收取高额地摊等等费用外,还会有宦官出面,直接购买来大量外国商品,供皇室所用以及赏赐给官员;折抵一部分的俸禄,发放给官员;专卖民间士绅豪族,价高者得……   !!!   !!!   小娃娃眨巴眼睛,安静地看着王守仁老师。午后湖边的太阳光不那么强烈,花木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也是安静。   小娃娃乖乖巧巧的,澄澈的大眼睛里,倒映出王守仁老师的小人影儿。   王守仁一声苦笑,盘腿坐在皇上对面,对上皇上的大眼睛,感慨万千。   “皇上,元朝和日本的那场海战,因为台风失败,时也运也。”   “国家之间的贸易,从来就和战争息息相关……大明的海禁由来,现在,没有多少人记得了,记得的,也都当忘记了吧。”   他脸上的苦笑更深,传达到眼睛,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死寂。   “即使朝贡贸易的税收很高,还有车马奔劳等等,可其他小国也不得不来进贡。即使每次只换些,对于大明士族来说,粗糙烂制的茶叶瓷器、歪瓜裂枣,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好东西,因为他们自己没有。   大明精致的竹器、鞋子,帽子,衣服等等,他们都没有。大明的茶叶和瓷器,成本再高,他们拿回去也有得赚,几十倍的利润是少不了的……朝贡的队伍越来越大……”   小娃娃眨巴眼睛,动一动小屁股换一个姿势坐着。他更为关心,为什么大明不能和元朝一样横扫天下。就听王守仁老师接着说。   “南方海上小国琉球,为了做贸易,一年三次朝贡。日本各个诸侯国,争着抢着来朝贡。   永乐皇帝年间,郑和下西洋,周边的海盗都被庞大的宝船踩蚂蚁般的碾压过去。海道肃清,朝贡的通道更畅通,更多的小国家来进贡,更大的贸易量……”   “永乐皇帝……”王守仁没有经历永乐皇帝的时代,但他是正经的儒家人,他无法评价永乐皇帝的“清君侧起叛行为”。   王守仁注视着皇上的眼睛,一字一顿。   “皇上,永乐皇帝作为一个有志向的皇帝,养一个朝廷,养一支军队,需要银子,很多很多银子。可是,这天下的银子,都在谁的手里那?   在世家大族、豪门士绅的手里。   可是做皇帝,需要他们的支持,不能得罪他们。   如果没有朝贡贸易带来的莫大利润支撑,永乐皇帝五征蒙古,七下西洋,修永乐大典,迁都北京,平定越南等一系列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完成?”   奶娃娃皇上满心疑惑。为什么做皇帝,一定要世家大族、豪门士绅的支持?   王守仁瞧着皇上眼睛里的好奇,自觉地,心苦,嘴巴也苦。   “元之盛时,外夷外贡者,至千余国,可谓穷极天地,罔不宾服,惟有日本,倔强不臣。阿拉罕以师十万从征,得还者仅三人。”   至明初,日本国仍是“不服王化,冥顽如初”。太~祖皇帝派使臣赵秩前往日本交好,令人没想到的是,日本天皇竟然对赵秩戏言相向,并且杀害了他……”   “太~祖皇帝顾虑当时大明初初建国,百废待兴,又最是体恤百姓,不光不想打仗,还收取低薄的农业税休养生息。可国库没有银子,朝贡贸易是朝廷和皇家最大的财政来源——   利用这些稀罕物儿,把王公贵族的钱转移出来,收进国库,赈灾修桥铺路,征兵发饷等等……”   小娃娃还是安安静静的。   王守仁和皇上一番话,说完后,忍不住自嘲地笑:“皇上,臣等身为大明臣子,却没有替君王分忧,是做臣子的失职。”   *   王守仁心里还有三句话,面对亲手养大的奶娃娃皇帝,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王守仁不知道的是,奶娃娃皇上不光能记住他的话,他还自觉听明白了——太~祖皇帝爱护子民,永乐皇帝肃清海路赚宝贝,笨笨啊,子民和宝贝都要啊。   他大眼睛亮亮的,斗志昂扬,伸出小胖手,抓住王守仁的衣襟,小脑袋一扬,念念不忘他的另外一个问题:“宁波人,朕的。”   说完后,一副乖巧等候答案的小模样。王守仁:“!”再大的烦恼也叫皇上的稚气可爱化解,王守仁哈哈哈笑:“皇上,这啊,就是臣要和皇上说的另外一个课哦。我们就叫它,朝廷平衡,帝王之术。臣和皇上慢慢说啊……”   王守仁慢慢地说,担心皇上坐久了,就抱在怀里,闻着皇上身上的奶香气,内心充满希望。   王守仁不能和皇上说,这些年皇家、宦官、文臣……的恩恩怨怨,更不能说一些文臣在外敌当前的情况下,还只顾着要打压宦官。他是当世文豪大家,当下就真的和皇上讲一些,作为一个帝王如何平衡几方势力的大小道道。   小娃娃心思简单,老师讲课,他就乖乖地听,听得特专注。听到兴奋处,还伸出来自己的小胖手,数一数自己的手指头,小嘴巴里念念有词:“不一样啊。”   老师,长短不一样啊,好不“郑重”的模样。老师因为他的童言童语欢乐,回答的特真诚:“是啊。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皇上要他们平衡,不能要他们打架啊。”   小娃娃就有模有样地点脑袋。   可是小娃娃还有不懂,水润润的大眼睛里,黑白分明。   “私人、皇家、朝廷、朕的。”沿海百姓、皇家、朝廷,都是朕的子民,都是大明人,为什么要区分? 第8章   为什么要区分?都是大明人,私人海贸和朝贡贸易,不都是大明人在赚银子吗?大明人赚来的银子,不都是大明的银子吗?   王守仁表情愣怔,内心震动,却是只能眼睛一睁,又无力地闭上。   放开私人海贸,沿海的平头百姓又能赚多少银子?银子进了世家大族的库房,你指望他们能给国库花一花?天灾人祸救济百姓一把?   王守仁一个深呼吸平复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用尽全身力气顶住皇上那双纯净无伪的大眼睛,若无其事地笑。   “皇上,大明沿海港口那么多,人口那么多,一旦放开私人海贸,大明水师管不过来,地方官也管不过来,海上风浪大,还有海贼海盗……”   王守仁一番春秋笔法合情合理,小娃娃这个年纪自然听不出来。他听得这些从未听过的事儿,大为惊奇,接着听他老师大讲特讲,那什么太~祖皇帝勤政爱民就爱吃小葱豆腐的故事,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生病,一直坚持每天两次上朝。   每天顶着星辰起床,日上三竿退朝。   吃过早饭稍事休息,或读书,或批阅奏章;午后,再到殿内召见臣民,或批阅奏章,直到日暮才回后宫睡觉觉……朕“不”喜欢。   他自己喜欢吃睡长,小自恋地以为这就是“聪明、好好”。更随了他爹的性子,嫌弃乾清宫闷闷的、旧旧的,龙椅也硬硬的,就觉得果然太~祖皇帝笨笨。   可是太~祖皇帝也喜欢吃豆腐,他又觉得,太~祖皇帝小小的聪明。   他因为太~祖皇帝的小小聪明高兴,还因为他从王守仁老师这里得到“答案”,自觉又完成一件大事情,生来骄傲——   困了,打一个小哈欠,休息、吃奶,用辅食……   “豆腐,好好。”豆腐,好好,朕也喜欢。小娃娃用豆腐羹用的开心,王守仁老师就乐哈哈地,笑得特宠爱:“蛋羹也好吃,今晚上还有鱼羹哦。”   奶娃娃皇上用着鱼羹,自觉聪明的小自恋赖皮模样,看得满宫人眉开眼笑——   他老师伴读们也笑,也不希望皇上学太~祖皇帝吃小葱豆腐,皇上一个人的肚子,天天蛋羹鱼羹,又能吃几两银子?重点是学习这勤政节俭的精神!   他祖母和亲娘自然更是宠着他,只都瞧着他的小模样忍不住取笑他:“哎呀呀,怪道这人都说啊,小孩子的眼睛天真烂漫,看到的世界也是天真烂漫。我们皇帝这个岁数,哪里知道他老师王守仁的良苦用心哦?”   小娃娃处在分不清“取笑、正经说话”的年纪,听到祖母的话,咽下嘴里一口鱼羹,顶着满脸满身的饭粒菜汤,特郑重其事地回答:“知道,知道。”朱载垣聪明啊,知道老师们的话。   然后他祖母亲娘因为他的反应更是笑,他的小表情就更郑重,一屋子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晚食、散步、洗澡澡、睡觉觉……梦里和星星月亮一起玩耍,好不开心。早晨时分太阳晒屁股起床,开开心心地完成吃喝拉撒人生大事,和谢迁老师一起听书、和唐伯虎老师一起欣赏秋天的小菊花……更是快活。   江南几省,有人收到北京的消息,呆愣、不甘,继而咬牙切齿地另想办法。   “日本人坏,砍脑袋。”天下人因为朝廷的动静议论纷纷、摩拳擦掌,都没有想到,他们的奶娃娃皇上,真要打仗了,打日本人!   湖广兴王府,兴王从噩梦中醒来,抬抬手,还是一双少年人细长有力的手,目光呆滞,人恍恍惚惚的朝床头一靠。   王府长史得到传话忙不迭地来见他,一眼看见王爷这个样子,想起故去的老王爷,老泪纵横。   “王爷您莫气。皇上不要禁海,要打仗,也是好事儿。这就三个市舶司,再禁了两个,沿海的百姓可怎么讨生活。”   朕管他们怎么讨生活!兴王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口,恨不得咆哮出来,就感觉他所有的修养,所有的谋划,都在奶娃娃皇帝的儿戏之言下,灰飞烟灭,那个恨。   可是兴王不能咆哮出来。他不光不能咆哮出来,他还要顺着老长史的话说。   他还要时刻注意,不能蹦出来带有京味儿的口音。   兴王眼皮一垂,缓和面色,目光虚虚地落在老长史关切的面孔上,硬是在眼里浮现出一抹感激。   “袁叔说的是。这些日子,多亏袁叔操劳。也是本王魔怔了。本王也只是想借着海贸做点儿小生意,补贴日常家用。本王的事情,和沿海百姓的生活相比,都是小事儿。”   “王爷想明白就好。”老长史满心欣慰,又心疼王爷苦了自个儿,“王爷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少需要用一些肉食,那素食味道再好,也不顶用……”   老长史认为,王爷少年心性喜欢奇奇怪怪的吃喝方式,但还是赤子之心未泯,刚要关心唠叨几句,一眼瞧见王爷无端板起来的面孔,也不知怎么的,莫名地心里一惊,口气就不由地害怕谨慎起来。   “王爷,刚刚收到苏州文家的飞鸽传书,文家当家人答应和王爷一起做海贸。王爷,即使朝廷不禁海,这江南世家大族要做海贸,也是能做起来。王爷……”   老长史到底是担心,身为宗室出海做海贸,万一被北京城的人知道,这还了得?而且这私人海贸到底是私船不能见光,文家人不一定可靠。   老长史不知道王爷哪里来的海图,可他并不想王爷贪欲滋生,为了赚银子把自个儿搭进去。   可是如今的兴王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兴王淡淡地一个眼神,表示知道了,只瞧着老长史躬身退下的背影,陷入沉思。   他到底,装不来曾经的那个,十七岁的自己了。   他的十七岁,应该是君临天下,铲除杨廷和、刘健那一帮子老东西,扶持亲信做首辅大臣,金口玉言说出“关闭浙江、福建市舶司,全面禁止朝贡贸易……”   他的十七岁,应该是坐在乾清宫,一身帝王威仪,慢悠悠地说出太~祖皇帝的那句话:“大明的百姓,片板不得下海。”   他的十七岁,不应该是窝在兴王府里,做一个闲散宗室!   兴王面对如此境地,重生回来的自负还没褪去,一时又大恨“苍天无眼的荒唐”,抬起右手,看着自己的手,瞳孔微张,嘴角又溢出一抹自嘲的笑。   夏言,夏言,兴王怎么也没有想到,奶娃娃皇帝,面对夏言的陈词恳请,群臣一心的附和,会说出那样的儿戏之言。   兴王更没有想到的是,那起子老臣,真的拿根针当令箭,大明水师兵发日本,朝贡贸易维持不变。   不,不对,也或者说,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兴王因为自己的谋划失误,一时心里颓然,眼睛一眯,眼里晦暗不明。   他的眼睛失去焦距,好似穿过那漫长的时光长河,来到他当年的乾清宫。   “皇上明鉴。百年来,沿海下级官员有无数次,鉴于宋元时期皆征税,且看到贡使所带私物越来越多,屡次奏请征税,皆被拒绝。   朝廷还规定‘凡贡使至,必厚待其人’,对他们携带的货物,皆倍偿其价……臣明白,番邦小国向中原朝贡,接受册封,有着悠久的历史,大明定鼎江山,自当继承这一传统。然‘两夷仇杀,毒流廛市’,倭祸起于市舶,沿海百姓无端遭难,臣心痛苦。   臣建议,乃裁闽、浙两市舶司,惟存广东一处,明确禁止大明和日本的朝贡贸易。”   “卿家所言,有理。准奏。”   那是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年轻、气盛,带着浓浓的湖广口音,夹杂一点点北京口音。   他耗费力气把杨廷和、刘健这些老头子都斗下去,夏言支持他,他就宠信夏言……   上国荣誉?中原传统?   自从永乐皇帝驾崩后,大明的水师一日不如一日,海上倭寇日益增多,弘治皇帝和正德皇帝都无可奈何地加大海禁管理,他也不想打仗,干脆全面海禁吧。   大明内部各方矛盾激化,郑和下西洋的大船都叫那些世家豪门给砸了,世家豪门眼馋海贸利益天天叫嚣着皇家和百姓争利,他刚杀了一帮子老文臣,需要给世家大族一个甜枣儿缓和缓和,这不正好?   先人留下的弊端,荒唐堂兄正德皇帝在位期间越发乱七八糟的,他给一下子解决了,从此大明不再当“冤大头”了,他多英明?   他算计的非常明白,方方面面的,都算到了,上下嘴皮子一碰,禁海,立马迎来江南士绅豪门热情的橄榄枝。   可是他算错了,大错特错。   他一直到垂垂老矣,不得不重用严嵩给他找银子花的时候,他才知道,朝贡贸易的真相。   兴王陷在过去的回忆里,面孔扭曲,双手抓紧床单,手上青筋暴露。   通红的眼睛里浮现癫狂之色,一抹悔恨一闪而过,随即也变成癫狂。   他是皇上,他怎么有错那?错的都是天下人!   他是皇上,他怎么有错那?错的都是天下人!   “宁波之乱……哈哈哈……宁波之乱……”兴王喃喃自语,克制不住地笑出声音,声音也是癫狂的,仿若鬼笑一般。   兴王在民间长大,清楚地知道宦官危害地方的民怨,他的幼年,即使作为宗室,他也要忍受北京城派出来的太监的鸟气。   他一听是几个太监不分青红皂白地贪污受贿,引发日本人发疯,继而出现宁波之乱,他的心里就有了决断。   可他也分得清罪魁祸首是谁!   那是日本人!不是大明的几个太监!   可他一听这些文臣起了这么一个“宁波之乱”的名字,就知道他们要拿浙江市舶司的太监们作伐,打压那伙儿阉人。   他等着那些文臣动作。   夏言,及时地站出来。夏言没有张璁、严嵩知进退,也没有张璁机变、稳重,但是夏言在正德十四年奉命考察湖广云贵等地的时候,就和他交好。   在他登基之初的大礼仪之辩中,坚定地站在他的一方,冲锋陷阵,打压那些子老臣,他看在眼里,自然是高兴。   夏言有能力,有野心,能拼命,出身军籍在朝中没有根基,对文臣世家抱有天然的恨意,外头名声又好,是一个非常好的首辅大臣人选。   夏言一提出来关闭福建、浙江市舶司,他立马就同意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立马就同意了!兴王笑啊,状若疯癫,浑身颤抖。   他的禁海令一出,福建、浙江的两个市舶司一关,福建、浙江的沿海七八万青壮年失去唯一的营生之地,干脆铤而走险,都去走私船。   世家大族终于等到发财机会,纷纷造船出海,江南私家小港口林立。   日本、朝鲜、琉球……的贵族们,因为失去朝贡贸易的巨大利润,公然和这些私船来往,浪迹在海上的海盗贼人更多,大明的沿海百姓们拿起武器,大明的世家大族都开始养武力,自己保护自己的船队出海贸易……   大明的海贸,由原来的禁私人不禁官方,转变为禁官方不禁私人。贸易权掌握在私人利益者手里,损害最大的不光是平民百姓,还有他的国库。   他不管这天下如何。可他自己也没有银子花!他要建一个宫殿,都被说奢靡浪费,岂不知那些世家豪门家里的宫殿,哪个家里的,都比他的豪华百倍。   他要赈灾,户部说没有银子,说因为他建造宫殿花完了。   他要重新做朝贡贸易赚钱,可是这大明的港口,已经不是他的了,他只能借助严嵩搞钱,那些文臣又骂他,与民争利,昏庸贪财、宠信奸臣……   他想再杀一批,可他无能为力了。   朝廷明令禁止朝贡贸易,大明的私人海上贸易一发不可收拾,银子进了这些世家的库房,你指望他们能给皇帝花一花?那是痴心妄想!   三个市舶司,港口每天那么多的贸易量,来来往往的货物无法计算,有多少沿海百姓靠做工养家糊口?   关闭任何一个,就会造成无法预估的灾难,他们在一起喊着要关闭市舶司的时候,不知道吗?夏言不知道,他们能不知道吗??   他们都知道!那些人,不搞囤积生活必需品,发国难财,就是大大的良心,好人!   兴王的嘴巴里满是鲜血的铁锈味,只“赫赫”地笑着,形状又疯又痴,喉咙里好似卡着一口痰呼吸不畅,那是他两辈子也咽不下去的恨意。   兴王只要一想起这些,他就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要咬死那些人,玉石俱焚。   东厂太监管辖的市舶司再腐败,再祸害地方,总归他们赚的银子,大头是朝廷的。   海贸的掌控权,实际就是朝廷的实际控制力!一旦海权倒置朝廷式微私人力量起来,也意味着,大明的国力开始下降了,国力下降意味着什么?将来,史书上怎么评论他?亡国之君?   江南巨富们,以及他们在朝廷的利益代言人,面对西北、中原的灾害灾民,一毛不拔,开始不肯救灾,后来不肯出钱灭寇,他没有银子啊,他只能重用严嵩!   那些文人天天往自己脸上贴金抹粉,就他不想在历史上有个好名声?   那些人,活生生的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皇家朝廷的利益之上。舞文弄墨的,舌灿莲花,以爱君为名实为害君,以忧国忧民之名实为祸国殃民!   “该杀!”兴王红红的眼睛滴血一般,咬碎一口牙齿吐出来两个字,就感觉自己呼吸都困难,又是那被人勒着脖子,窒息一般的痛苦。痛苦席卷全身,他崩溃地大喊一声:“该杀!”人直挺挺地朝后一仰,面色金紫。   八月初五,天高气爽、风和日丽。大明水师启程南下,老将军杨一清带兵,小娃娃亲自去送,一直送出北京城,送到天津卫,登船,一直到舰队的影子都看不见,张着小胳膊伸着脖子,恨不得长了小翅膀。   八月十四,小娃娃摆弄他的战舰模型,拆开,卸掉,装上……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忙乎明天的中秋节的时候,大明水师兵发日本。   战鼓声声、军乐喧天的阵势中,大明和日本正式开战,和平又混乱的黄海,炮火连天,一艘艘战舰遮天蔽日,烽火烧红整个海面。 第9章   大明、日本、朝鲜相交的黄海海面上尸横遍野,海天相交的地平线消失在战舰之后,几具还没有完全被鲨鱼吞咽的尸体上空,盘旋着几只海鸟,尸体上好几个箭头还在,那破损不堪的军服上,依稀可见是日本水师的字样……   几里远处,硝烟四起,撕杀呐喊声如雷,号角声破板的破裂声不绝于耳,一枚枚炮弹落到海里,激起的水花到处散开来洒在浪头上。或许明天早上,这海面上又将多几百几千具的尸体。   杨一清老将军下令所有的炮台全部开火,海里燃起一片火光,仿佛海里喷出一座火山,燃烧殆尽这大海两岸几百上千年的厮杀争斗。   一衣带水的两方人,几代人的血海深仇一朝爆发,自然要鲜血和生命来祭奠。   鲜血染红海面,火光冲天,映照着各个战舰上炮手们年轻刚毅的面孔。残肢断臂随着鲜红的大海之水流淌,大海开始怒吼,似乎要唤醒所有死去的灵魂,再次决定胜利的归属。   风大浪大。老将军站在指挥舰的甲板上,任由一阵阵海浪汹涌而至,指挥若定。   风大浪大。大明的将士们奋勇杀敌,呈“人”字排开的战舰直奔日本港口,浪潮一般地涌向仇人的地盘。   一艘战舰沉没,一艘战舰起火、一串一串的日本水兵落海落进等候的大明水兵手里……   大明人,岂能容忍日本人拿大明的土地当战场?自当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胜利、活着、抢功劳、领赏金升官发财……攫紧所有大明将士们的心脏,杀!   “杀你个冚家铲!”   “给俺兄弟报仇。”   喊杀声中,俘虏不俘虏的,只有大明人和日本人的区别,没有俘虏,只有人类最原始的战争。   日本一方的将军们面对己方各人打各人的局面,惨然变色。面对大明水师勇猛无前的攻势,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大明水师的将士们打的兴起,一身热血出来,好似又回到当年随着永乐皇帝纵横海洋的盛况,豪情万丈,一炮一箭,都是无往不前。短兵相接,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雪宁波之耻辱。   年轻的恩科进士张经,二十六岁,身为浙江嘉兴知县,带着嘉兴男女老少全力支援朝廷水师,备水备干粮备鞋袜衣物,自己忙得嘴唇起泡起皮也无暇顾及,亲自把物资送到水师战舰上才是放心。   大明水师已经不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的威风凛凛,荒废这么多年,被朝廷遗忘这么多年,水师中的很多人,有的都两三个月领不到军饷一家老少吃不饱穿不暖,却在收到命令的时候,嗷嗷叫着,要去打日本人。   给同胞们报仇,哪里讲究那么多?他恨不得自己上去战舰,亲手杀几个日本人。   四十岁的夏言,从一个冲天巨浪里爬出来,浑身湿透躺在破败的战舰甲板上,只有心口的地方还有一口气吊着,眼泪和鲜血一起流下面颊。   亲手杀人是什么感觉?亲身面临敌人的大炮,大海的咆哮,是什么感觉?   他的手抖,心也颤抖,却是开心地大笑出来,骄傲,自豪。   怀揣着满腹害怕和恐惧上了战舰,满以为这次要命葬大海,却在手抚儿时记忆里的大炮的炮身,亲眼目睹宁波的惨状的时候,一腔激情澎湃之情无从说起。   他也是热血儿郎。   他还有一颗鲜红的心脏剧烈跳动。   他是军籍出身,太~祖皇帝规定,军籍的儿郎做到兵部尚书才能改换门庭,他从小就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他记得他父亲的话:“尔宜勤学,将来位至尚书,庶可脱我家军伍。”   他从小勤奋刻苦。他父亲说:“许多经筵官苦于说的方言晦涩难懂,不能机敏地参与辩论。你一定要及时改正、发音标准……”他就立即学习京城官话,字正腔圆,吐字清晰。   可他,到底还是那个随着父亲出任地方的军官之子!他是一个大明人!   他豪迈地大笑着,感觉胸腔里又有了活气儿,浑身充满力量,一骨碌爬起来端紧鸟枪跟着同袍们一起呐喊“给老子杀——”人就冲了上去。   常绍,郑国公常遇春后人,年轻俊秀的小侯爷,哭喊着上来战舰,一上来就晕船呕吐不已,此刻双目炯炯地望着这鲜血染红的晚霞,夕阳下大海的风平浪静,极力克制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恐惧之情。   小侯爷不怕小侯爷不怕。他心里默默念着,不知不觉镇定下来。   小侯爷不怕小侯爷不怕。三枚炮弹迎面而来,他不闪不避,随时准备着的右手拉动火绳,五=连发的炮弹打出去,炮炮打中对面的战舰,刹那间,残肢断臂、鲜血衣物,好似鹅毛一样飞天……   生死存亡之际他一点儿也不怕了,第一次杀人的痛苦他也一点儿没有,只双目如刀一般盯着大炮的准星,身形稳稳。   身边的各种声音都远去,他稳稳的,面色平静心也平静,炮身略略动个角度,右手快速动作,又是一个快的只能看到残影的五=连发,炮炮准确!   大明的大炮技艺这些年落后不少,这一炮一炮的,说是连发,其实每次都要拉火绳打火填充炮弹,最老练的老兵也只能做到呼吸间,小侯爷这绝对是祖先附身显灵!   老将军正准备安慰安慰这几个被吓坏的王公子弟,一眼看见他的表现,登时大喜:“小侯爷这炮打得好,作为炮手,就是要这样炮火擦身过,手不抖,心不抖。”   老将军高兴于一个好苗子的诞生。   守炮台的是几个不大说话的贵族子弟,本来就还没有完全适应战场,刚刚死神擦身而过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此刻都愣愣地看着小侯爷,万万没想到一起涂脂抹粉游戏青楼的小伙伴,居然这么牛逼轰轰?!   小侯爷尚不满二十岁,白白嫩嫩的面堂上带着婴儿肥稚气犹存,听到老将军的夸奖同袍们的起哄,他便像一个小姑娘似的红了脸。   老将军笑,混资历的贵族子弟笑,指挥舰上的老兵们也笑,笑声随着大海的咆哮飞出去老远,指挥舰周围的护卫舰的将士们听见了,放心且心动——指挥舰安全无虞,我们也去杀敌。   旌旗猎猎,战鼓雷鸣,兵锋所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元和二年的八月十四的白天过去,夜幕降临,战争还在继续,没有人喊累喊困喊饿喊休息,积压几百年的精神一朝抖擞,只有亢奋,只有杀戮。   八月十五的白天来临,浆手们奋力摇浆,将士们眼望朝阳浑身充满力量,靠近日本长崎小岛海域处,一只渔民小船在风浪里摇摆,七八个人在上面刀光剑影,厮杀不停。   日本忍者红着眼睛大骂:“八嘎,狡猾无耻的大明人。”大明一方一个矮胖和尚手持一个和他一样高一样胖的金刚杵,一抹眼睛上的血迹朗声大笑:“大明有奸细,日本人也有奸细,老天爷就是公平。”   一个大明人做了日本人的家臣,贿赂大明官员引发争贡之役,这是大明人心里的一道疤。   东厂大太监江斌送一个说客去日本,不光是巧舌如簧地游说分化日本各方诸侯,还在战争打响后散播谣言动摇日本军心,蛊惑不少日本贵族逃亡,他的功劳和将士们一样大,他是默默的,大明的江湖人一定要护送他回来大明过中秋。   身上伤重无暇顾及,就听胖和尚一声大喝:“丢!”眼睛一闭耳朵一动,手里的金刚杵猛地挥出,准确地打在隐身的日本忍者的头上。   新一轮厮杀开始,一个倒下了,一个爬起来,一个脑袋掉了,一个肠子出来了……一个浪头打来,小船好似承受不住这般重量,摇摇欲坠……   危机时刻,另外一个书生模样的江湖人一眼看到,惊喜若狂:“援兵来了,撤!”   话音未落,右手袖箭“咻”地飞出,准确地打在小船船头的木板桥上,木板桥上的机关触发,灵活地一动一落,落在前来接应的小船的船头,顶端的钉子牢牢地钉在船头甲板上。   其余几个同伴瞬间精神一震,两个江湖人互看一眼,一人抓起来那个说客的一只胳膊,飞身而起,脚尖在木板桥上几个轻点,顺利地来到接应船上。   虽然伤重,但没有人死去。胖和尚心里头直念佛,连滚带爬地爬到接应船上还有心思放狠话:“多谢日本朋友相送一程,我们后会有期。”   海风海浪呼啸在耳边震耳欲聋。幸存的日本忍者眼望东京的方向,“扑通”跪倒,口中发出“啊——”的一声长啸,手里武士=刀划破自己的胸膛,鲜血喷出,他人仰天倒下,眼睛睁的大大。   时代的巨轮转了一个弯,个人的命运随之发生变化。日上三竿、太阳高悬、残阳西落,夕阳沉于大海……战争中,八月十五的夜晚来临,天幕如水,星辰在乱云间闪动,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挂夜空,皎洁明亮。   奶娃娃皇上闹着要出宫玩耍,看花灯,吃月饼,不给出宫就“哇哇”地干嚎。   沿海百姓因为朝廷的壮观举动,高呼万岁、纷纷响应,就觉得今年的月饼最有滋味。   三个市舶司的劳工们,六七万之众,借着月色相助水师运送武器装备心里甜如蜜,就觉得皇上果然是天上神仙下凡,两岁就知道民生艰难,护着他们。   派去出使朝鲜的大臣,南京翰林院侍读,署掌院事严嵩,一身孤胆地站在朝鲜王面前慷慨陈词,理直气壮地宣读奶娃娃皇帝的圣旨——想不想打一顿日本人报仇雪恨?想就赶紧的出兵出粮食!   广阔的海面上风平浪静,大型战舰冲锋,小型战舰护卫左右,各个战舰上的各位炮手专注到虔诚。千万支火箭、扎着火把的标枪、抛石器射出涂油柏油的木炭块……纷纷落向日本最大的一艘旗舰战舰。   伴随着火雷一枚枚投射,这座日本巨资打造的旗舰战舰熊熊燃烧,烧成天地间最亮的一根蜡烛。   炽烈的火焰映红漂浮着尸体和破浆的黑色海水。大海上亮如白昼,炮火轰鸣,硝烟弥漫。   日本一方,有日本武士切腹自杀,有日本将军带人拼命抵抗,有人举白旗投降,有人举家逃亡……大明一方,水师的将士们,当地驻军的将士们经过昨天一战信心倍增,一个个的嗷嗷叫着如狼似虎地抢人头抢功劳。   六月二十三日,日本两只使节船到达大明宁波港,引发争贡之役。   七月二十三日,奶娃娃皇上收到消息紧急召开朝会,下令,兵发日本。   八月初五日,大明水师在北京城誓师出发。   八月十二日,杨一清老将军领兵,来到沿海。   八月十三日,杨一清雷厉风行地整顿地方军军纪,斩杀几个小儿皆知的大贪官,汇同闽浙两省的布政使、都指挥使,在沿海百姓的浩瀚支援下,挥师南下,直奔日本海域。   八月十四日,两军相逢勇者胜,招呼也不打直接开打。   两天两夜激战不停,八月十六的破晓时分还在继续。大明水师当年耗费巨资筹建,如今虽不如当年,一腔热血仍在。   大明水师、当地驻军军饷被贪污,追回来,加倍给。刘健、杨廷和、谢迁……一干老臣,打定主意这次要打一个胜仗,给奶娃娃皇上竖竖威风,军饷足足的,粮草管够,赏金更是丰厚到一个人头十两银子。   大明水师感受到朝廷的诚意,那自然是拿出来真本事打。   日本诸侯割据,本就不成气候,更没有想到一向讲究“仁义为先,以和为贵、大国风范、吃亏当占便宜……”的大明,这次居然说打就打,措手不及之下,军不成军,将不成将,但是他们占据地利,风向也对他们大大有利。 第10章   风向在海战的时候至关重要,因为这里是大海。在大海上,人类始终是那么的渺小,害怕风、害怕雨、害怕礁石、害怕旋涡……   杨一清老将军爱护士兵们的生命,更想护着大明的这点儿家底子,重新打造一批纵横海洋的铁血之师,特别是那元朝和日本一战的大教训悬在头顶,大明即使不求大胜利,也不能损兵折将。   就当,是练兵吧。战事开始之前,他就针对风向这个事儿,做了专门部署。几位阁老也一致同意。   他们的奶娃娃皇上眼看着是不吃亏的主儿,他们要给皇上多攒一些家底子,将来不想吃亏也得先有底气不是?   于是就造成这样的情景,风向不利于大明,也不利于日本的时候,硬拼火器硬打。风向不利于大明,有利于日本的时候,麻溜儿撤。   打打撤撤的,打了三天三夜还没打完,日本人大骂大明人“狡猾无耻”,却又自觉实力悬殊不敢追;大明这边,那就真当练兵了。   老将军杨一清,有空的时候就和一伙儿将军们摆事实、讲道理、讲练兵之道。   “这兵,要打仗,才是兵。不打仗的兵,那是书生。可若是朝廷每年都打仗,那就是穷兵黩武了,国库空了,将士们也累得不成样子。可若是一直不打仗,这就是荒废殆尽了,军纪涣散、训练不严、给一只鸟枪不会用……”   将军们深刻领悟老将军的意思,提炼出来就是——朝廷以后要重视水师了,不会任由水师荒废了。   干他娘的!只要有仗打,有功劳,看哪个文官还敢克扣他们的军饷!   打完十四日和十五日的大决战,消灭日本水师主力,将军们就开始下狠手练兵,军纪严明、军规人人不敢违背,互相之间配合默契,打起来守望相助……   日本人察觉到大明水师的意图,却干瞪眼也没有办法,他们的主力没了,剩下的诸侯力量更不统一,拿什么反攻?   民间传说中,大明和日本的这场海战,是在八月十八日的午时基本结束。   日本一方仅剩的五十艘战舰死守九州岛,摆出来一副我死也要拖几个一起的架势,老将军杨一清不想和他们硬打,吩咐停止猛攻,转而北上,打算从日本的四国岛登陆。   日本四国岛、九州岛、本州岛的战舰都已经倾巢而出,日本天皇占据的北海道区域的战舰不敢出动,大明水师这一北上,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   大明水师朝北出发,剩下的日本将士发现老将军的意图,那自然是追啊。   一方追,一方赶路,到八月十六日的日暮时分,大明一万水师步兵登陆日本的时候,席卷整个日本东海岸的大台风呼啸而来。   本来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月高悬、月华如练、普洒人间的好天气,突然刮起台风,说邪门也真邪门。   四国岛的日本人欢呼跳跃,一个个的都跪下来叩拜几次拯救他们的“神风”。   日本一方幸存的将士们还疯疯癫癫的呼喊“神风来了神风来了”,一边笑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神风保佑大日本,神风保佑大日本。”祈求海神娘娘,台风再大点。   有那能听懂日本话的大明水兵怒火中烧,却也胆寒心裂。   无他,害怕啊。   当年元朝三路大军十万人登陆日本,一场巨大的台风袭击日本海岸,在此次台风袭击下,蒙古东路军损失三分之一,江南军损失一半,一些靠近海岸的士兵被日本人屠杀或溺死……   波浪如山般的台风袭击元朝战舰,“震撼击撞,舟坏且尽。军士号呼溺死海中如麻……”打海战的大明人都知道这个事儿,眼看暴风雨来了,大台风来了,老仇人日本人倒头就拜“神风”,大明水师三万将士目龇眼裂。   一艘艘战舰无法维持平衡,队形大乱,只幸亏追来的日本战舰也在海上,也遭此灾难,没有能力攻打他们。   狂风掀起滔天巨浪,暴雨倾盆如注,大明水师用各种物事将战舰连在一起,明知道这样一来最怕火攻,此刻却也顾不得了。   一道道雷电劈下来,白昼变成黑夜、黑夜变成白昼……天空中乌云压顶,好似要把海水倒灌人间一般,越来越凶猛的台风呼啸着,似乎真的要再次保佑日本。   沿海几十万百姓从睡梦中惊醒,默默看天;大明二百艘大小战舰两万将士狼狈不堪,默默看天;指挥舰的甲板上,老将军杨一清爬上桅杆的瞭望塔,迎着风浪站定。   保养得宜的白胡子、头盔上的大红缨,一起被海风吹散,正红色的元帅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他面色严肃,眼神凝重,望着这狂风怒吼,誓要吞噬一切的大海,转身,朝北京方向三跪九叩。   “皇上保佑大明,先祖英魂保佑大明,今我大明承天命,身为正义之师攻打日本!遭遇台风,求皇上、先祖英魂,保佑我大明两万水师将士……”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指挥舰上的所有人都沉默,跟着跪着不动。西厂大太监张永灵机一动,托着一个托盘也爬上来,托盘里是誓师出发那天,皇上亲手赐予的尚方宝剑。   老将军双手接过,起身,高举过头顶,嘶哑的声音穿透天际。   “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定鼎中原,水师兵发日本,是为同胞报仇,为大明百姓安居乐业。”   “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定鼎中原,水师兵发日本,是为同胞报仇,为大明百姓安居乐业。”   他一声一声地喊着,雷声轰轰,电闪雷鸣,一道道雷光打在他头顶的尚方宝剑上面,他屹然站立。   席卷一切的大台风退去,雷电停歇,大海上依旧是狂风暴雨,雷电相交的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那席卷一切的大台风,却是停止了。   历史记载,元和二年的大明日本海战,大明水师颓废,然根底尚在。   日本水师有士气,然日本已经四分五裂,各自为营的几方诸侯谁也不服谁,仓皇应战之下,各自为战,各怀心思,甚至互相拖后腿,卖人头。   日本一方占据天时地利。大明一方,占据人和。   大明两岁的奶娃娃·元和皇上决心甚大,内阁老臣们全力支持。前方有杨一清老将军指挥,后方有西厂大太监张永监督,国库里的粮草、武器、饷银等等后勤供应源源不断,按时配送,还有无数沿海百姓支援。   大明这一仗,可谓打的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却也畅快淋漓,痛快至极。   恍然若梦中的大明人哭哭笑笑,恍恍惚惚,伸手掐掐大腿,“哎吆”一声,真疼。   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定鼎中原,水师兵发日本,是为同胞报仇,为大明百姓安居乐业。   大明,打赢了蒙古人没有打赢的日本。   大明的皇上乃是天命所归。皇上保佑大明,先祖英魂保佑大明,台风遇之则退……   大明的史官如实地记录下来一切,包括他那听了很多版本的,每次询问杨一清老将军,老将军都报以微笑没有回答的传说。   大明打赢了,不说史官和老百姓,就是杨廷和、刘健这些老臣天天盯着战事进展,这些日子也都是做梦一般不敢相信。   开打之前,一个个的端着阁老的派头不动如山,实则一个个的心里发虚,元朝都没打赢日本,大明建国到如今就没有打过日本,现在的大明两岁的奶娃娃皇上,真的要打日本??   开打之后,我们能打赢吗?万一打不赢怎么办?还有脸去见先皇?   “打赢了?”   “打赢了!”   “打赢了??”   “打赢了!!”   “我们大明打赢了——我们大明打赢了——”传令官面对文武大臣的一再确认兴奋地高喊出来,满朝文武大臣欢呼出声,一个个激动得喜形于色、忘乎所以。   文武大臣们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是犹如梦中的,耳朵里听着北京城的男女老少沸沸扬扬,街头巷尾的议论声都是浩浩荡荡——更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那什么我们皇上,还两岁不到啊,真打仗啊?打赢了啊?   打赢了啊!   列祖列宗在上,难道我们的皇上,是随了那开国的太~祖皇帝?   我们皇上自然是勤政爱民、英武不凡。   满天神佛在上,难道我们的皇上,是随了那永乐皇帝的性情?   !!!   皇天后土啊,难道我们大明,真能出来一个能打的识字皇帝?   !!!   大臣们觉得老百姓说话嘴没个把门的,这话怎么能说出来那?可是今儿个他们也高兴啊,他们大明,真的要出来一个,识字的,能打的皇帝!   奶娃娃皇上玩着拨浪鼓,还试图研究它为什么有声音的时候,耳朵里听小太监手舞足蹈地夸奖他,高兴,朕聪明,小娃娃欢喜地笑,露出一口小乳牙,白生生的。   可他听到后面,迷糊了,什么是能打的识字皇帝——朕还没长大,不能打不识字——   可是几个自觉失言的小太监,都要黑着脸的老师们吓唬走了,一直到晚上,小娃娃在奶嬷嬷怀里一边吃奶还是一边疑惑——   咳咳咳咳,这次王守仁老师也不告诉他答案了。   八月十四日到十八日,沿海各国、各地方所有人关注的这场战事,持续五天五夜的一场大战,大明水师大胜,大明人,亲近大明一方的沿海各小国人,欢呼声响彻天地。   八月十九早晨,三万水师步兵迎着朝阳气势磅礴,踏上日本的土地,面对溃不成军仓皇逃跑的日本守军,一鼓作气攻向北海道的方向,所向披靡。   山东、江苏、浙江、福建……的官员们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喜不自胜;沿海百姓又哭又笑的疯狂。   “皇上给宁波人报仇了!”“大明打进日本了!”“大明打赢了!我们大明承天命,不怕大海上的大台风,我们打赢了!我们大明的百姓,再也不怕日本人为患大海了!”   大明沿海的各族人呼唤着,兴奋、激动,无法言语那就杀猪宰羊、载歌载舞。   大明打赢了,一战定输赢。   其实大明人模糊的都知道,大明这个时候打日本,不需要任何兵法谋略,杨一清老将军也没有用那什么三十六计中的任何一计,大明这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下,面对内乱的日本全程势如破竹,硬打就是全胜。   关键,看朝廷要不要打。   关键,看皇上要不要打。   就这两个关键,大明沿海百姓苦苦地熬日子,苦苦地等了一百五十年,等了八位皇帝,终于等来他们的奶娃娃皇上,他们如何不哭?他们如何不欢喜?   就是那各个世家大族面对如此发展,目瞪口呆的同时,内心深处也是高兴的,也是有隐隐的骄傲的。   大明百万沿海人抬头看天,这天,变了。   大明和日本一战,日本水师匆忙集结起来的三百五十只大小战舰,投降的投降,沉没的沉没,死亡人数高达两万五千人。大明二百八十只战舰,沉没二十五艘,落水人员全都救上来。   几位阁老以防万一要朝鲜出兵协助,日本一方无暇顾及老仇人朝鲜,大明水师也不需要等候朝鲜出兵。   大胜利,大捷。大明突然爆发出来这么一下子,大明各省的士庶们,惊呆。日本大小贵族们惊呆,南方各个小国家惊呆。   历史,也惊呆。   “大明一战定输赢。大明的将士,登上日本的土地。”史官落下最后一笔,眼角的泪水滑落,不敢相信自己写下的一字一句。   八月二十七日,大明水师步兵一鼓作气攻进北海道,和南下的朝鲜兵汇合,日本名存实亡的天皇送来降表,大明的文武大臣一个个的捂住胸口,杨阁老颤抖着双手举着这薄薄的一页纸,似乎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他们这是,跟着奶娃娃皇上,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了?!一个个老头子,眼泪哗哗的,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真哭出来了。   暮色霭霭,晚霞如火。奶娃娃皇上吃完一顿奶,和杨阁老一起散步消食,小螃蟹一样走一步停一步,晚霞好看,一会儿变化一个模样,他看得稀奇不已——   嘴巴微张,眼睛眨也不眨。等到晚霞下去,他恋恋不舍地一低头,观察宫人打扫落叶,蹲地上看蚂蚁搬家……好嘛,又看得入神,一边看一边和蚂蚁说话,一边看一边拿着小扫帚要扫地。   还别说,小娃娃抱着比他高的大扫帚,一下一下认认真真的,扫地扫的有模有样的。   他自觉做大事情开心,杨阁老看的开心。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小娃娃在杨阁老的怀里还是目不转睛地瞅天上——星星出来了,和昨天的又不一样了。   杨阁老抱着小娃娃,垫垫小娃娃的分量,就瞅着小娃娃这精力十足的样子,笑得满心开怀,摘一朵开的正好的菊花给小娃娃拿手里玩,哄着小娃娃回去休息。   “上次皇上说要去打坏坏的日本人,大明水师,打赢了!”   小娃娃一听,目光从菊花转移到杨阁老的脸上,立即反应过来。   “子民,宝贝。”日本人欺负朕的子民,抢朕的宝贝。小娃娃自然不懂成年人意识里的“打赢了”,矜持着一张小胖脸,气呼呼的小模样,念念不忘日本人的坏。   杨阁老脸上笑哈哈的,满口应承:“皇上放心,皇上的子民都好好,皇上的宝贝也都好好的。谁敢欺负皇上的子民和宝贝,我们就打谁,砍脑袋。”   小娃娃兴奋,挥舞手里的小菊花,有模有样地喊话:“砍脑袋。砍脑袋。”   “对,砍脑袋。”杨阁老笑的更开心,满脸的褶子好似菊花朵朵开。 第11章   海战胜利,举国欢庆。   湖北蕲春县,一个贫困的草药医生之家,五岁的孩子李时珍,正在油灯前刻苦读书,因为他的父亲说:“当今皇上有仁有勇。你学医再好,终是地位低下,终是只能救助几个人。”   李时珍热爱医学,但他听父亲的话,认真学习四书五经,学做官,做好官。   海南岛琼山县,一个简陋的小学堂里,九岁的孩子海瑞,全不理会富贵同窗的嘲讽,从包袱里拿出母亲准备的干饼子,努力吞咽下去,眼睛盯着桌子前的书本,聚精会神。   父亲故去,海瑞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母亲性格刚强,对海瑞要求严格,不让他像一般儿童那样嬉戏玩耍。海瑞自幼攻读诗书经传,立志日后如果做官,就做一个不谋取私利,不谄媚权贵,刚直不阿的好官。   如今,他有了更大的志向。   “我要做一个好官辅佐皇上。”海瑞默默下定决心,他要做官,做当今帝师王阳明的那样一个好官。   江苏江都府,一个富丽堂皇的宅院里,十一岁的胡宗宪标准的富贵长相,挺着富贵肚子乖乖地听从父亲的教诲:“为父儿时家贫,不得已做了商人。商人富贵也低下,你要刻苦,为父就指望你改换门庭。”   胡宗宪不知人间疾苦,脱口而出:“父亲放心,老师说儿子出口成章,儿子不用读书了,儿子习武可好?”   胡父大为激动:“我儿有志气,从今天起,我儿读书之余习武,两不耽误也。为父听说,那读书人,也要有个好身板,说话骂人不带换气的。”   胡宗宪眨巴小眼睛,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想起两岁的皇上都去打日本人,他比皇上大九岁,便也跟着父亲激动:“父亲放心,儿子将来一定是文武双全,报效皇上。”   高兴的他父亲直接跳起来:“我儿有志气,碰到好皇上有运气!”高兴的胡宗宪也跟着高喊:“儿子有志气!儿子有运气!”   “有志气,有运气。”这是如今大明人的切身感受。人的一生,运气有多么重要?一心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少年人无所体会,但人到中年,垂垂老矣,感受透彻骨髓。   大明的老少爷们笑逐颜开,自觉未来有了希望。大明西北塞外的边军们更是与有荣焉,胸腔里鼓动着的情感,是那还没消失殆尽的英勇在发芽、生长。   “大明水师将士,骁勇善战。”北京紫禁城,奶娃娃皇上金口玉言,在奉先殿召开大宴,领着,咳咳,好奇地看着文武群臣一起,弹琴作诗,推杯换盏,封赏水师将军们,唱啊跳啊尽情高兴。   后宫里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大宴命妇们和功臣家眷,是华夏后宅女子独特的骄傲和自豪。   浙江宁波都指挥府,老将军杨一清“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和没有进京的将士们喝庆功酒,对每一个参战的人,将军、炮手、浆手……后舱烧炭火的士兵,都当成家人一般的亲切欢喜,所有的敬酒来者不拒。   “众志成城。大明水师,是大明真正的水上万里长城!”   所有水师将士激动的嗷嗷叫,赤红着脸振臂高呼:“我们水师,是大明真正的水上万里长城!”   江南苏州,吴门四家文家,江南四大才子文征明的二公子文嘉,十六岁年纪的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因为文家要做海贸生意来到海上,亲眼目睹大明和日本的这一战,一腔豪情激发出来,高声大喊:“男儿当如是!”当即要去参军。   堂兄文伯仁拍掌大笑:“为兄陪二弟一起。”   大哥文彭微微一笑:“大明的将军多是文臣出身,老将军杨一清就是正经进士。而你们自幼学画,继承元四家画风,连当今画院也进不去,更何谈科举?”   文嘉和文伯仁直接回答,异口同声:“从今天起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科举不成去武举,武举不成去锦衣卫!”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大明的热血儿郎嗷嗷叫着要去参军当兵,大明的书生们,也有弃笔从戎、梦想着沙场秋点兵。   福建泉州,一个普通的当地宅院,规规矩矩的闽地风格,一个体格彪悍的二十岁年轻人,老实地侍奉老师晨起用膳,自己读书的声音朗朗入耳,打拳也是虎虎生风。   他的老师赵本学,赵宋宗室后裔,当今不出世的兵法家,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看起来五十多岁,天生的一副苦相,一生研究兵法,如今正潜心写作《赵注孙子兵法》。   他的老师定睛一看,学生脸上的喜气还没收回去,打拳的架势更是虚浮,随即脸一板,语气严厉地训斥:“心不在焉!再来!”   学生一听,立马老老实实地再打一遍拳。可他满心都是水师大胜的喜气,哪里沉得下心?   他的老师看着看着,更为生气,一张苦相脸变成刻薄脸。   “你要参军,你看看你的手,问问你的心,可能稳得住?”发现他呆头呆脑的听训,火气甚大,“你以为现在沿海百姓的日子苦,老师告诉你,你要好好地朝北京三跪九叩,谢皇上大恩。   若是这次朝廷关闭福建浙江市舶司,严申海禁,正常的贸易渠道被堵死,在暴利的诱惑下,多少亡命之徒铤而走险,攻城略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沿海倭患骤然加剧,浙江和南直隶为甚,沿海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才是真正的水深火热!”   声音震耳发聋,透着他独有的愤世嫉俗的无奈和无力,更显得刻薄寡恩。学生听了,动动脚,上前一步孝顺地给老师顺顺背,还真的面朝北京的方向,“咚咚咚”的三跪九叩。   他的老师便知道,这个学生的心早就飞到大海上了,拉不回来了。随即恶狠狠地说道:“为师听闻,良钦李公,机宜超越,相貌魁梧,生性秉忠,操行端严,文韬武略,武艺超群,勇猛过人,尤其一身棍法出神入化,闽浙沿海第一英雄也。”   “你去找他,他若收你为徒,授你荆楚长剑,为师准你赴京赶考。”   学生肃手听完,他也知道李公正率地方百姓族中弟子,组织武会,设教四方传习棍法,他也没起身,接着给老师三跪九叩,声音豪迈。   “俞大猷,谢老师深恩。俞大猷,必不负老师所授,保家卫国,清除倭寇,海波平!”   学生的声音回荡在小院,志存高远。他的老师瞧着他年少无知的模样,一声嗤笑,转身回去书房,继续写作。   大明这一个胜仗,改变很多很多人的命运,比如文家的两位公子、赵本学的学生,也有人的命运又跳回原来的轨迹。   安徽徽州乡下,穷书生汪直天生的侠义心肠不喜读书,正愁老母生病无钱医治的时候,通过大明这一仗打通任督二脉一般,满心欢喜地和他的母亲说:“既然读书我读不了,那我做生意总行吧!”   他的母亲问他:“我儿焉知如何做生意?”   汪直振振有词:“我听说那日本小国,什么也没有,偏偏诸侯林立,如今又变成战败国,我可以去日本做生意……这样……这样……”   汪直和母亲细细剖析,最后说道:“大明的茶叶,瓷器和丝绸等等运到日本,以几十倍的价格卖出……大明打赢日本,日本贵族都信奉大明物事,天赐良机……”   他母亲泪流满面。可又觉得,儿子几次考不中秀才,确实不是读书的料子,一家人总不能耗死在读书上面。   汪直获得母亲的同意,打听好日本人的喜好,卖掉自己的四书五经笔墨纸砚等等,留下银子给老母妻子,孤身一身踏上“走私船”的道路,路上遇到另一个穷书生章怀举,还志趣相投之下拜了把子做兄弟,未来,会如何那?   湖广兴王府,兴王得知大明水师大胜,五雷轰顶一般,就感觉口中腥甜,硬生生咽下去那口鲜血。   他一个踉跄后退几步,狼狈不堪地跌坐在修道的蒲团上。   内心深处一个模糊的认知冲击他的神志,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可他才是天命所归!他重生而来,他才是上天注定的皇帝!   兴王不甘心!兴王如何能甘心?兴王一抹嘴角溢出的血迹,状若厉鬼一般地“赫赫”笑着,眼神凶狠的要吃人,眼底猩红一片。   他粗重地呼吸,平缓自己的情绪,起身,认认真真地整理自己收到的消息,一字一句地琢磨、思考——其实他也不能收到什么机密消息,就是那夏言,现在也不联系他了。   兴王心里更是发狠。他这个人有个好处,越是处境艰难越是冷静,越是激发他的斗志,越是心思缜密、思虑周全。   他沉下心来,痛定思痛地琢磨自己重生以来的一个个动作,一个个失误,腰杆挺直,清秀苍白的面孔上,露出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仪、自负狂傲。   一夜安眠。第二天一早,兴王斋戒打坐,念三遍念净坛咒,决定脚踏实地地培养实力,派人找来玩伴陆炳。   少年兴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着身前,年仅十三岁的陆炳。   如今的陆炳,“还”“只”是他奶娘的幼子,打小儿长在王府做自己的玩伴,和自己情意深厚。   虽然年龄尚不大,但已经可以看出几分未来的模样——上辈子的兴王只是恩赐陆炳一个锦衣卫闲职,哪里能想到他有那般成就?   兴王把陆炳从头看到脚,越看越满意。陆炳身材修长高大,肤色健康红润,走路的样子像仙鹤散步,天生的优雅从容——作为一个王府奶娘的儿子,真真是投错了胎。   今天,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陆炳,本王给你安排一个去处,你会喜欢的。”兴王乾纲独断很久了,一出口就是命令,问也不问半句。 第12章   兴王疏通湖广地方官,通过民间选拔的方式,安排玩伴陆炳进锦衣卫做缇骑,也就是锦衣卫备选,陆炳给王爷和父母磕头,进了缇骑训练营,刻苦训练。   此外,兴王另安排人去南京接近严嵩、严世蕃父子,弘农杨家家主,顺着记忆里的“亲信大臣”名单,挨个思考……   日暮时分从斋房出来,长长久久地泡一个热水澡,换一身青色常服很有翩翩少年郎的风采,踱步庭院,和王妃说说话儿,也很有少年夫妻恩爱情深的味道。   同一时间,北京城,西厂大太监张永和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同时收到飞鸽传书得知兴王的动静——和江南文家合作,送一个玩伴进锦衣卫选拔,送下人乔装打扮改名换姓去南京——很有默契地一声冷笑。   “夜里想来千条路,清晨依旧卖豆腐。兴王现在,也要和这些江南世家合作,要造私船,出海赚银子了啊/呀。”   两个老冤家,除了尾音的调子,说的话也是一样。张永敦厚地笑,徐景珩灿烂地笑,一琢磨一琢磨,非常有默契地找到对方合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九月初的月牙儿从天边升起,繁星点点闪烁夜空。小娃娃在梦中上了天,和星星一起做月亮船,脸上带笑儿,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特香甜。   东厂大太监江斌最近焦头烂额的,实在顾不得兴王这一头。大明和日本的海战大胜有他的功劳,可也抵消不了他的大错处。他这一个多月每天夜里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生怕哪天醒来就是最后一天。   可他又不敢去打扰皇上。更生怕这次撑不住一些文臣的口诛笔伐,掉了脑袋,处理完送人出洋做间谍的事儿,整顿市舶司事务,安排人去宁波市舶司接任……自觉这样下去他自己能把自己吓死,一咬牙,一大早的一身普通太监服饰跪在清宁宫门口。   “太皇太后,您老人家明鉴啊。那宁波之乱,和几个太监贪污受贿有关,可杀人的是日本人啊。那起子人,不去和日本人拼命,只念叨着下面几个犯事厂卫的错儿,其心可诛啊。   太皇太后,他们这些人,一心要夺取海贸权利,他们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大明,不是为了皇上,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您明鉴啊——”   江斌跪在地上唱念做打的痛哭流涕,冤屈的仿若六月飞雪,一边哭一边上眼药。   太皇太后不管朝政,只牢牢地记住儿子正德皇帝的嘱咐,不管宦官们怎么贪污受贿怎么祸害,也要保住东厂,保住江斌,更要加大朝贡海贸力度,给皇上和国库赚银子。   太皇太后细细地品完一口六安茶,放下茶盏,一开口,慢吞吞的。   “这个事情,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江斌没想到太皇太后这么好说话,还没来得及谢恩,听到后半句。   “但是江斌,你手下的人,你要管好了。你总要,给自己百年后,积善行德一些啊。”   !!!   !!!   太皇太后面色慈悲,声音里充满“佛门慈悲”。   可是对于江斌这样的“非全乎人”来说,对“下辈子”的执着,不是全乎人,不能理解万分之一,更何况太皇太后?   一瞬间,江斌的眼前又是那少年的自己被卖进宫做太监的情形,牙齿咬舌头出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忙不迭地发誓磕头,脑袋和地砖一碰“哐当哐当”响。   “太皇太后放心。奴婢一定管好他们。奴婢要管不好他们,奴婢死也不是一个全乎人!”   江斌发了狠,额头红红的,眼睛红红的,恶狼一般。   这要是平时,下面的人贪污一些银子贪就贪了,谁能不贪?   他自己也贪,太皇太后也知道他贪。可贪和贪不一样,运气和运气不一样。运气不好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将士战死,百姓遭殃,文臣跳出来唾沫横飞的,他自己都差点儿位置不保,他还能护着谁?   太皇太后对他的态度满意,江斌在这两年的朝贡贸易里贪污不少,可他也实打实地给皇家和朝廷赚了不少银子。   他对皇家忠心耿耿。   太皇太后第二天就亲自出面,犯事儿的宁波市舶司的几位太监论罪,此事到此为止——   文臣们愤怒跳脚。   宦官们惹出来这么大的乱子,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群情激奋,然其他人也就背后咒骂几句,夏言的好友张璁,冒死闯到杨廷和的府里,要论一个是非曲直。   “阁老请容下官说一言再知罪。下官不明白。自古以来,哪有宦官当政?昔年永乐皇帝教授宦官们识字学武,其初衷乃是要他们协助皇帝处理日常琐事……”   “……今有我大明的宦官们在京城横行霸世、以权谋私;在地方上贪污受贿、中饱私囊,招摇奢靡行为无状,民间流民不事生产自阉进宫,极大地败坏民风……”   张璁谈古论今、引经据典的说话不打磕绊,胸腔起伏中气十足一刻钟也不带换气儿。杨阁老就看着他的书生意气,听着他慷慨激昂的一通话,说了这么久也不带喘气的模样,小小的疑惑。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么一个人才?   张璁,正德十五年,应礼部试。正德十六年,正德皇帝卒于豹房,他宣读遗诏,有小娃娃朱载垣继承皇帝位。   新皇在奉天殿即皇帝位,颁诏大赦天下,开恩科,张璁于奉天殿补行殿试,中二甲进士,观政礼部,从此进入仕途,时年四十七岁。   杨阁老从脑袋里调出来张璁的经历,再看他此刻闯进府里找自己论理,他只说太监们的祸害之处,只字不提当年永乐皇帝的纵容,如今太皇太后的纵容,他是真心的,没有觉得皇家人有错儿——   养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啊,更何况是个人?皇家人做的没错儿,触犯律法的是宦官们。   ——杨阁老越琢磨越觉得,这个人,是个人才。   更难得的是,他是一个真正的克己奉公的理学家,他还挺有分寸。   刘健、谢迁……包括他自己,都老了,也需要培养继承人了。电光火石之间,杨阁老想了很多,不光没有生气地赶张璁出去,还掰开了揉碎了地,和他讲述朝贡贸易的由来。   杨府的外书房里头落针可闻,杨阁老面色还有没有收回去的“回忆”之情,用一口茶解解渴,手摸胡须,低头就是一声长叹。   “老夫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书香门第,大明的士大夫。老夫祖籍四川,不靠海,可也知道沿海世家的‘心事’。亮晶晶的宝贝啊,老夫一个俗人,说不动心,老夫自己都不信。   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动心可以,不能动手。   身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我们不是坐在江南,天天望着大海求‘财’若渴,只负责想着自己家族的士人。我们身在京城,坐镇内阁,要对皇上负责,要对这个大明,对这个天下负责!”   杨阁老的声音缓慢苍老,年龄大了,慷慨激昂也慷慨激昂不起来了。但他声音里的那股子气势还在。说到后面,他面色严肃,目光定定地看着张璁,浑浊的眼睛里好似有一道利箭,直直地射进张璁的内心深处。   张璁人愣愣的,目瞪口僵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嘴巴一张一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答案太过震惊,他四十年的认知,全都打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这很正常,只要不妨碍其他人,那就很好地接受。张璁一点儿也没有“才子神童书香门第……”的优越感,也从没想着借着那一套套的道德礼仪去要求其他人,打压任何人。   身材高大,相貌秀美,出身中层书香门第仕途顺利。性情刚正,刚正到刚愎苛刻,自己清廉为官,还要求家人也不得做任何贪污之事,日常对朝政弊端毫不避讳,严词呐喊,短短两年不到,就成为朝中新一代清流之首……   可他的内心深处,是天真的,那是一生顺畅之人对世界最本真的热爱之心,不去苛责任何人,宽厚地容忍任何不同,求同存异。   可,可是……事实,是这个样子吗???他大受打击之下入了迷障,杨阁老见状,只微微一笑。   想当年,自己也是这样不带换气的舌辩群儒,还有情绪对世事不满……杨阁老也不催张璁,宫人送上来好茶,他端起茶盏用一口新得的蒙顶甘露,赞叹满足地眯眼享受。   一盏茶结束,发现张璁依旧面容颓败无法接受的挣扎,微笑安抚道:“这些事情,你们都不知道,不怪你们。”   “如今大明理学成熟,朱熹先生的《四书章句集注》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人人都说,明朝士人受程朱理学的教育长大,受理学忠孝信义的教化,心里真有一种“正义在我”的自信。   人人都说,大明的理学家身负家国天下的重任,教化世人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甚至以“为国捐躯、为民请命”为荣,说大明的每一个读书人都有强烈的气节,心甘情愿为了国家、为心中正确的主张舍身成仁——   老夫今儿看见了,非常欣慰。”   杨阁老笑得真心“非常欣慰”,他还大方地邀请张璁坐下来,吩咐下人添茶杯:“听闻张观政擅品,尝尝新出来的茶叶如何?”   张璁哪有心思品茶?香馨高爽,味醇甘鲜的蒙顶甘露在他的嘴巴,比那黄连还苦。   他干巴巴地用完一口茶,放下茶杯,嘴唇抖动,终是问出来。   “阁老说,一旦朝廷允许私人海上贸易,其中巨大的利润,尽付地方士绅豪门。朝廷的财政收入将会受到严重的打击和削弱,大明人的贫富差距不但会越来越大,大明的内外安全也会受到严重挑战……   下官愚钝,想不明白。可既然阁老说这朝贡贸易,是必须的,利国利民的,下官相信。   大明绝对不能禁海,也不能开放私人海贸。那为什么郑和下西洋会停止?郑和的船队被拆,图纸被烧,甚至当年太~祖皇帝禁止私人海贸,开始朝贡贸易的原因,也变成如今的坊间传言?”   张璁不明白,为什么永乐皇帝驾崩后,后面的一代代皇帝,明明知道朝贡贸易的真相,却无力维持,只能任由它变成真正的‘冤大头贸易’?”   为什么,七月二十三日那天,好友夏言在乾清宫提议关闭福建浙江两个市舶司,那么多人附和?为什么,那些世家出身的文官们都附和?   他们都是大明顶级的世家大族出身,或者其门人弟子。他们难道也不知道大明朝贡贸易的渊源吗?   张璁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杨阁老的眼睛,安静地等候答案。杨阁老还是一点儿也没生气,看他一眼,很有师长风范地教导。   “今儿个,胆敢闯到老夫府上的人,为什么只有你张观政一个” 第13章   !!!   !!!   只有呼吸可闻的寂静中,杨阁老视若平常地哈哈哈笑:“这蒙顶甘露,好茶。东厂都督江斌说,今年产量少,明年就可以卖到西洋,换回来白花花的银子。”   “银子,银子,大明,缺银子。宦官替皇家垄断海外贸易的暴利,郑和下西洋引发的经商潮,改变大明重农轻商的国策,保守士大夫,靠田地发家,为了一份功名十年苦读……的读书人,都愤然反对。“   “你们都不明白,都愤怒于宦官为害一方,无一个好处,老夫都明白。可张观政啊,这天底下的有些事情,不是你视而不见,就不存在。”   张璁哑口无言。   张璁一生自负高洁,一心为民请命,不和其他人同流合污,和其他人一样痛恨宦官干政,也不和好友夏言一样愤世嫉俗,一心要天下人都清廉奉公忠心报国。   他的心态非常平和,他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可他此刻面对杨阁老洞若烛火的目光,无从再躲避。   杨阁老的话,响在他的耳朵里,落在他的心口上。   “太~祖皇帝和永乐皇帝的做法,极大地损害江南大地主大商人的利益,他们极度想要这份超级暴利,他们也有能力置办船队出海,却碍于禁令不能去做,他们能安生吗?”   “他们手握笔杆子,手里有银子,一张口舌如利剑,几十年如一日地,百般诋毁郑和下西洋的功绩,想尽办法夺取郑和下西洋的成果,要在航路打通之后,四面八方的财富涌入大明的时候,发自家的财。”   夕阳西下,张璁恍恍惚惚地出来杨府,双目呆滞双脚打绊晃荡在京城大街上,往日的镇定从容全无,丢了魂儿一般。   太~祖皇帝颁布禁海令是个掩人耳目的举动。私人片板不得下海实行的时间其实很短,只不过是严格朝贡,把对外贸易集中在几个港口。   土木堡之变后文臣掌权,到如今,江南世家培养出来的代言人占据朝堂一半……   土木堡之变的主要人,成化皇帝绝道海路留下隐患。   弘治皇帝,再老好人也不松口朝贡贸易。   正德皇帝,装疯卖傻荒唐至极,也是利用宦官和这些文官世家抗争。   蓝天上白云悠悠,秋日的太阳温暖又不灼热,可是张璁的心头燃烧着一团火,火光燃烧他的“理智”,也燃烧他的“平和”。   张璁突然明白,自己这个清官当的,真的是没滋没味。   张璁回到家三天不出书房,杨阁老脸上的笑容越发成竹在握。九月初五,初六、初七……北京城一连几天都是阴有小雨,连绵细雨下个不停,秋风扫落叶。农人感叹“一层秋雨一层凉”,老师伴读们感叹“天凉好个秋”,小娃娃皇上?   下雨天,皇上不能出门玩耍,自然是乖乖地在豹房里面听书、玩乐。   拆王守仁老师最爱的一只毛笔,毛毛飞自己满脸,他还“咯咯”笑,顶着一脸毛毛和他老师显摆:“毛毛,毛毛。”   老师:“!!”   爬到杨慎老师的琴上,压断两根琴弦,小小的惊讶,随即骄傲——小身板移动朝其他琴弦继续使劲儿,特严肃地用力——   “断断。断断。”断了就变成两根了,朱载垣聪明。   老师:“!!”   老师伴读们宫人们,就看着他孙猴子一般大闹天宫,不光要和玉帝一样“只能无可奈何”,更是担心他的安全,皇上的这小俊脸,万一一个不慎留下疤痕,那还了得?!!   可皇上玩得开心啊,甭管什么东西到他手里,他都想拆开看看。跟着老师唐伯虎画画儿,画的整个豹房的墙壁木架地砖到处颜料——   涂抹出来的画儿,只有他自己能看懂,可他乐此不疲。   长辈们都知道这个岁数的孩子时刻也安静不下来,搞破坏那就是他们的乐趣,更知道他孩子的眼里也没有什么贵重之分,说拆什么就拆什么——   可是,能像皇上有这般的破坏力的,真从没见过!   老师伴读宫人们跟在他屁股后面胆战心惊地守着,还不敢阻止他——皇上聪明着,你越阻止,他越是好奇,越是要拆开看看。   几位阁老只会骄傲地笑:“皇上拆的好,聪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表示没有办法,豹房的人只得把能收拾起来的物事,都给收拾起来,一时间,豹房里头朴素异常,空空荡荡。   这样就可以了吗?   奶娃娃皇上无师自通地知道,可以踩着小凳子站高高,一眼看不住他就踩凳子。   好奇祖母房里花瓶里有没有东西,小胖腿一迈,小胳膊一挥,那就要摔开看看。   听书的时候,好奇书本上的黑字长得不一样,小胖手一伸,一用力,‘滋啦’一声,半页纸撕下来。   吃饭的时候,对比之前可以安稳地坐在餐椅上,筷子,勺子还都不会用,但可以拿住——量身定做的小椅子上,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一身红色的小常服,胸口白色的小肚兜,可萌可萌的,乖乖巧巧的。   举着小勺子,颤颤巍巍的,看得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偏他自己特骄傲的小样儿。   饭粒子折腾的浑身都是,也没有塞进嘴里几口,他还就不要人喂,就喜欢举着自己的小勺子,自己往饭菜上戳,把饭菜弄得到处都是,自己衣服上也都是饭菜……   他还特好奇其他人碗里的饭菜,特孝顺地舀起祖母碗里的一勺子汤,要喂祖母。   每次吃饭都是兵荒马乱,祖母、亲娘就感觉,和他吃完一顿饭,跟打完一仗一般的累。   可他就喜欢孝顺祖母亲娘。一天上午,他娘不放心来看一眼,发现他玩空竹响玩得额头冒细汗,还不听宫人的话好好喝水,佯装生气:“皇帝要按时喝水哦,按时喝水才能长高高哦。”   他立即放下空竹响,端起来自己的小茶杯,学着他老师们平时喝茶的样子,特认真的小模样。   “喝水,长高高啊。娘,喝水。”   一边喝水一边小大人地嘱咐他娘喝水,他娘就笑,宫人们都笑,偏他认为自己在做大事情,在孝顺他娘,特郑重。   “喝水,长高高啊。”娘也要喝水长高高。   亲娘拿他没办法,端起来茶杯喝一口,特无奈:“娘喝水了,皇帝要记得按时喝水哦,不能贪玩哦。”   小娃娃·皇上立马和他娘表示:“乖乖。乖乖。”   他娘就抱着他,亲香个不够,也不知道他小人儿怎么长的这么可人疼,就觉得怎么疼爱都不够。   小娃娃乖起来的时候,那真是要人疼到心坎里。   谢迁老师故意问他:“和老师学对对子,好不好?”他都不知道何为“对对子”只拍手欢呼:“好好。好好。”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亮亮的,满身满心的喜欢。   杨慎老师倾身问道:“皇上,我们今儿来听《诗经》,学了诗经就会写诗,诗经里也有鱼儿,很大很大的鱼鱼。”他一听就兴奋:“大鱼,大鱼。”满眼满脸都是求知欲,对鱼儿的喜爱之情。   乖乖听书听对对子的小模样,要你恨不得倾囊相授,只欣慰一身本事后继有人。   当然,小娃娃也有吃瘪的时候。   初七太阳出来,他好不快活,一个下午就眼睛望着太液池的方向,要去钓鱼。   “鱼鱼,鱼鱼。”小胖手指着太液池的方向,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和鱼鱼一起玩耍。   正好他的老师们也想出门逛一逛。唐伯虎老师还就抱着他,开心地说道:“皇上,我们去看鱼鱼,画鱼鱼。”   小娃娃和老师们在太液池钓鱼,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师们都收获满满,就他,大小鱼遇到他就逃命一般地窜。   他气的“哇哇”大叫,又因为一盆小蝌蚪吸引注意力。然后他画鱼鱼的时候自个儿想通,不和太液池的鱼鱼玩耍,趴在水桶的边缘看里面,目不转睛,还伸手去抓……   对着和他手掌一般大的小鱼苗,特亲切地说话儿:“鱼鱼乖乖。”   小鱼苗:“!!!”挺尸。   水桶里的鱼儿一条条的,挺尸。   几位老师虽然觉得皇上这般不招鱼儿待见,实在是奇异,抖着肩膀,想笑。   那什么,世上也确实有人不招猫儿狗儿待见,我们皇上和鱼儿处不来,正常,正常,哦哈哈哈哈。   皇上是龙嘛,龙当然和鱼儿处不来,哦哈哈哈,哦哈哈哈。   皇上:“??”小娃娃·皇上感受到气氛“怪异”,转头,目光在几位老师伴读的身上扫过,发现他们都在专心钓鱼,再一转头,兀自和小鱼儿玩耍。   老师伴读们:“!!”皇上在上,臣等憋的好辛苦哈哈哈哈。臣等实在是没想到,我们皇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破坏力这么强大的,居然这么不招鱼儿待见,哦哈哈哈。   哦哈哈哈,哦哈哈哈。几位老师各种稀奇各种乐呵,自觉可算是出了一口气——小娃娃兀自和小鱼儿玩得开心——   小孩子嘛,眼里心里,生活就是这样简单,吃喝拉撒,玩玩乐乐,那真就是人生大事。   开心就笑,耍赖就嚎。九月初九,重阳节,他又争取到出宫与民共乐的机会,又气得干嚎不停。   登高、放风筝,回来彩楼的皇上正在干嚎,一眼看到他的祖母亲娘都笑,老师伴读们也笑,文武大臣弹琴论道、诗词歌赋、喝酒对对子的更是笑,就是没有人答应他,生气,嚎的更响亮。   “朕要看花灯,要吃月饼,哇哇哇~~哇哇哇~~”   小娃娃嚎的特有韵致,很有一番抑扬顿挫的味道,听得所有人,更是乐呵。   中秋节的晚上,皇家人出宫来过节就已经是很好,君臣一起坐在高高的彩楼上吃月饼,看月亮,那就是与民共乐。可是小娃娃要下去,他不要在上面看着几万的脑袋瓜,他要做其中的一个。   小娃娃哭闹,可是没有人同意他下去,都说危险;月饼都只给他吃半块,说他人小肠胃不克化。   这不,到了重阳节,他还惦记他的半块月饼。   “哇哇哇,朕要下去,朕要下去,哇哇哇~~~朕要吃月饼~哇哇哇~~”   小娃娃张大嘴巴用足力气,嚎的惊天动地。一身正式的正红小吉服,可爱可爱的,尊贵不凡的,硬是要他嚎出来几分赖皮~~   他身边的人都憋住,不笑出来~~脸憋得肌肉一抖一抖~~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今儿护卫皇上的安全,就瞧着皇上挺着饱饱的小肚子,干打雷不下雨的模样,直接笑出来。北京城第一美男子·徐景珩发自内心地灿然一笑,眉梢眼角都是风流倾泻而下、艳若桃李、芳菲四季。   小娃娃的嚎哭一顿,指挥使徐景珩美美啊,朕喜欢。 第14章   喜欢就看,就见徐景珩脸上的笑容放大——放大——小娃娃皇上张大了嘴巴也没有再嚎出来,大眼睛盯着“美美”不放——   徐景珩叫皇上这“爱美”的小模样,肠子笑得打结。小娃娃就感觉,他的锦衣卫指挥使笑得真好看,眼里星光灿灿,跟夜空一样。   小娃娃胳膊怀抱指挥使的长脖子,抬头看一眼天上弯弯的月牙儿,看一眼徐景珩的眼睛,分不清天上人间。   元和二年重阳节的晚上,茱萸飘香、热闹喧嚣。夜幕如一副蓝色的锦缎披在人间人的身上,夜幕中星子稀疏,一轮新月如玉盘,光洁明亮,光华挥洒人间。   年轻贵胄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抱着小娃娃皇上,脑海里先皇的音容笑貌一闪而过,笑容风华绝代。   今晚上的桂花酿,醉人。   徐景珩自觉醉了,眯了眯眼,眉梢一挑:“皇上,臣听说,今儿国子监的学生都放假,聚在文华楼赏月,皇上要新朋友,不若召他们来见一见?”   小娃娃正疑惑指挥使身上的气息好像又变了,正好奇指挥使的眼波和月亮的光波,哪个更慵懒流转。闻言,眼神儿懵懂地询问。   美美的指挥使一句话说到小娃娃的心里:“都是大明朝有名的神童哦。”小娃娃的好奇心冒出来:“神童?”   “对,神童。都是老将军杨子清当年那样的神童。”徐景珩一副特肯定的模样,“将来啊,都是大明的顶天柱。”   小娃娃更好奇,顶天柱他知道。可是下去玩?见新朋友?小胖脸微微皱巴,小小的纠结。   徐景珩一看,又在肚子里笑。皇上一出生他就抱着,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当下里就开始诱哄:“皇上,他们都长得好看哦。”   皇上:“!”   “和皇上现在的老师伴读都不一样哦,可以陪着皇上出宫玩耍的人哦。”   皇上:“!!”   “和臣等不一样,和宫人们也不一样哦。”   皇上:“!!!”   奶娃娃皇上在他“美美”指挥使的“忠心劝谏”下,满怀期待地,召见国子监新收的一批学子。   锦衣卫堂上官一员侍立西侧,负责传达皇上的意思。锦衣卫将军三十人与千户二人、百户四人,分别守护在彩楼外侧亭子里的各个门前,此外还有锦衣卫校尉五百人,排列在彩楼各层内外,负责护卫和执掌仪仗。   徐景珩抱着奶娃娃皇上站在前方,待这五十多个新学子行礼完毕,面色冷漠,声音冷冽:“都抬起头来。”   运动内力声音传出去老远,整个彩楼都听得清晰。但是胆子小的,心思多的,一见锦衣卫的阵仗,指挥使那锦缎的飞鱼纹靴子,再一听那名满京城的“锦衣冷玉”的声音,真不敢抬头。   徐景珩也没催,小娃娃耐心等候,安静热闹的气氛多了几分肃穆。不一会儿,一个个小少年都慢慢抬起头来,有那胆子大的,心思浅的,外戚勋贵出身经常进宫的,都眼神恭敬地看着皇上和指挥使,等候吩咐。   就见皇上的小胖手一指一指的,也听不见声音,都心里打鼓。   “喜欢。”   “喜欢。”   “……”   “皇上还有喜欢的吗?”   小娃娃皇上睁大眼睛再次挨个仔细瞅。等到他认认真真地看一圈,伸鼻子嗅一嗅,转头看向徐景珩。   徐景珩立马明白,笑得开怀:“好。这里没有我们去其他地方选。这两个学子给皇上做玩伴好不好?和皇上一起扫地,一起玩空竹响,一起拼船模……”   小娃娃还没听完就高兴的拍掌欢呼:“好好,好好。”   到底皇上还是需要年龄小的一起玩,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欢喜,冷漠的眉眼舒展,眉梢眼里全是笑儿。一转头,笑容一收,眉眼一肃:“杨博、严世蕃,你二人以后就跟着皇上,做,玩伴吧。”徐景珩直接做决定,就是不给那些阁老们反对的机会。   学子们愣在那里,杨博、严世蕃更愣在那里,都忘记行礼谢恩。两个人叫一个锦衣卫喝一嗓子,“扑通”跪倒,五体投地。   “起来、起来。”小娃娃有模有样的喊“起来”,看一眼自己的新玩伴,手舞足蹈的欢喜,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兴奋:“喜欢。”   徐景珩给他裹紧散开的帽子,一张北京城小儿止哭的脸,艳若桃李、柔若春风:“皇上喜欢,就是他们最大的荣幸。”   徐景珩记得先皇的临终嘱咐,弘农杨氏作为华夏名望之族,这一代的子弟应该有一个跟着皇上。而皇上身边的老师伴读都是正直文臣,他又亲眼目睹几位老师对皇上的教导,心生担忧,深恐皇上被教导成书呆子。   他只是没想到皇上一眼就看中杨博和严世蕃,更欢喜于皇上的天生识人之明,杨博一看就是有将才,而且不是那类正规打法的将才;严世蕃,十岁,功利心就显露且有才,也正合适。   徐景珩抱着皇上回来彩楼,还领着两个半大孩子,太皇太后、皇太后、刘健、杨廷和、谢迁……杨慎、王守仁、刘成学、唐伯虎……都是呆愣。   皇上召见国子监学生,怎么还带回来两个?   皇上立马显摆:“朕的,朕的。”   !!!   所有人看向徐景珩,徐景珩在皇上的面前那是特例。对待其他人,即使是看着他长大的太皇太后、一帮子阁老们……那也是端得一派有为青年孤傲清高的派头,矜持有方,就是不解释。   众人:“!!!”想徐达老将军一门英雄和气,怎么出来这么一个糟心孩子?!众位长辈脸皮抽动,一起看向两个半大孩子——   可怜两个少年,一开始被见到皇上的惊喜蒙住,接着面对被选为玩伴的惊喜吓住,现在面对这些大明实权人物那压迫性的视线,简直要撑不住趴下。   大一些的杨博也才十五岁,都是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再聪明伶俐家教严谨,又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视线?   因为皇上说“喜欢”,阁老们和太皇太后、皇太后暂时同意。可是,今晚的惊吓不止于此。   徐景珩宠着皇上,还真的抱着他下来彩楼逛一趟,虽然就那么半刻钟,但小娃娃置身于人山人海中,切身感受北京城人过节的热情洋溢,开心得他不停地喊“好好,好好。”就感觉一双眼睛不够用,一对耳朵也不够用,小鼻子一吸一吸的,楼下人的气息也不一样!   他还在上楼的时候,一眼看见一个锦衣卫的小缇骑,肃手而立目不斜视的模样,不一样啊,不一样。   皇上伸着脖子喊:“喜欢、喜欢。”徐景珩目光一闪,到底是没有阻止。   兴王送来的陆炳,刚刚考核合格的小缇骑,徐景珩看过一眼就知道大概情况,正琢磨怎么安排这个潜力无限的人,一听皇上说喜欢,他心里最后一丝犹豫去掉——   兴王有兴王的打算,他只全不理会。在徐景珩的眼里,兴王就是跳梁小丑的梁上小贼罢了。   可是他们君臣两个只顾“喜欢”,杨博和严世蕃都吓晕,生怕一辈子前途毁了——那是一个出身“匠籍”的锦衣卫缇骑!   两个少年人都是立志走正经科举的人,生怕皇上要他们一起“玩物丧志”。但是怕也没用啊,陆炳更害怕。   三个少年郎作为新鲜出炉的皇上玩伴,一个晚上都是坐立不安地,食不知味地用着重阳糕,魂不守舍地陪着皇上观赏夜色下的名品菊花,跟上刑台一般的回去紫禁城——   皇上为了半块重阳糕干嚎耍赖,和家里的弟弟妹妹一样可人疼。   皇上困了,两岁的皇上打着哈欠窝在指挥使的怀里睡得香甜——真好看。   皇上在回宫的路上睡一觉,回到宫里洗澡躺到小床上,一身白色的棉质亵衣亵裤胖嘟嘟的——想抱。   皇上醒了,顽皮地闹着要听睡前故事,那俊秀邪气的指挥使真就开始讲。   指挥使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三个少年郎站在指挥使的后面,肃手而立。   “臣这次说一说禁酒令的故事。话说这历朝历代,都有过禁酒令,也有禁酿酒的酒曲……”   皇上的问题立即出来:“美酒?”老师伴读们文武大臣们都说酒是“美酒”,都喜欢喝酒,他知道。   徐景珩就笑,这个时候他人完全放松下来,身上的气息又有了变化,笑容里多了几分干净纯粹——小娃娃又看得入迷——   “美美?”小娃娃更不明白,他以为,“美酒”就和美祖母美亲娘美老师美山美水美花美草……美指挥使一样,美美的,喜欢。他喜欢,其他人也喜欢,为什么要禁止?   徐景珩抬手给皇上掖好被角,眼里心里都是慈爱。   “皇上,酒和其他物事不一样。酿酒需要粮食,粮食关乎民生。禁酒不光是为了减少粮食消耗,备战备荒;更是要防止贵族们沉湎于酒,伤德败性。百官酒后狂言,妄议朝政。百姓聚众群饮,醉酒闹事……   朝廷每年严格控制多少粮食可以用来酿酒,并且收很高的酒税,对私酿酒实行一定程度的处罚……本是大好的国策,却是没想到,朝廷越禁酒,人就越想喝酒,尤其是有银子的人。没有银子的人,也将能喝一次酒,当成喝仙丹一样。   遇到一省大旱,粮食减产,朝廷着急,就想着到底怎么办?要不,解除禁酒令?”   徐景珩故意停顿一下,后面三个少年听得迷糊,皇上听故事听习惯了,知道后面会有“转折”,小嘴巴微张特乖巧地等着。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反应欢乐,眉眼带笑语气轻快:“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批跳出来反对解除禁酒令的人,是那些最痛恨百姓饮酒的人,他们认为禁酒令不够严格,应该更严格。   而第二批反对的人,就是那些偷偷卖酒的人。   “合法的买酒途径被禁,老百姓想要喝两杯,只能找有门路的人去买走私酒。有门路的人立马就成一个利益集体。一旦朝廷想要废除禁酒令,背后捅刀子不准废除禁酒令的,恰恰就是他们。   一旦禁酒令废了,有门路的人还赚什么钱?当然是禁酒令越严格越好……”   指挥使的声音,和他的气质一样,孤傲清寒、风月无边,更因为多了几分宠溺更为磁性迷人;指挥使讲的故事,从来没有人讲过,不由地都听进去了——   听得小娃娃皇上专心致志,一动不动的嘴巴张大表情丰富;听得三位玩伴真受不住了,惊恐交加之下双腿打战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禁酒,禁海,这样的事情,哪里是他们能听的?可是他们听了啊!   听了不该听的话,会怎么办?不说弘农杨家嫡系出身的杨博,严嵩儿子的严世蕃,就是陆炳一个宗室奶娘的幼子,他也知道,要么表忠心,要么等着被杀人灭口! 第15章   三个少年郎,面对一国之尊的皇上,面对威名满天下的指挥使,压根就没有反抗的心思,更生不出来什么先言语搪塞过去,事后想办法的念头,那什么求饶表示自己年少无知等等手段,更不如自己一刀抹脖子算了。   这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   三个少年郎,手抖腿抖惨白着一张脸,恨不得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人立即隐身了,却还是只能乖乖地站在那里,努力地抬头挺胸,用尽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表达出投诚的姿态。   额头一滴汗滑落眼角,依旧一动不动。求生的本能告诉他们,若是惊扰了皇上听故事的兴致,指挥使能一刀劈了他们当柴火烧。   布置的鲜亮又大气的寝殿里,气氛正好。   就听奶娃娃皇上听到兴奋处,开心地喊:“坏人,打打打。”   就见那“杀人不见血”的指挥使徐景珩,端得一派风光霁月的长者姿态,对着皇上“谆谆教导”:“不懂实情的人只看表面,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比如给事中夏言……”   !!!   给事中夏言,在海战中英勇无比,受伤昏迷后一直说梦话“我要做兵部尚书我要升官换门庭……”闻名朝野,三个少年郎就听着指挥使拿夏言做例子,阐述用人之道,一颗心更是坠到谷底。   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梦想志气”的想法,赶紧想想自己的可用之处,求得一个活路。   秋天的夜晚,霜重露重。瑟瑟秋风中,乾清宫寝殿里头烛火摇曳,和千千万万个大明人家一样到了就寝时间。小娃娃听完故事,打个哈欠,闭眼就睡。   徐景珩领着三个少年出来寝殿,慢悠悠地踱步,眼望繁星闪烁月牙儿小船高挂在头顶上,眼前闪过皇上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微笑。   三个少年郎默默跟着他,一开始的腿软冷汗过后,莫名的,心里居然生出一丝丝,这个人,其实,也不坏的念头,啊呸呸呸!这么折腾他们,不是坏到骨子里是什么?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上了锦衣卫的船,做了皇上的玩伴,这正经读书人清流什么的,和他们都无缘了,都是这个人害得!   可是这个人对皇上很好,皇上的身边最年轻的伴读也是二十多岁,皇上这个年纪当然需要玩伴。   而且,皇上……皇上很好,这是他们的荣幸。他们又想起徐景珩的那句话,皇上喜欢他们,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荣幸。多少人寒窗苦读二三十年,也到不了皇上的眼前见皇上一面。   三个少年人满脑袋胡思乱想的,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就感觉走着走着,一颗心安静下来,对今晚上的一切遭遇都可以接受良好了,满心满眼地认为自己好运气。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和三个少年人的交谈,不为外人所知道。   奶娃娃皇上多了三个玩伴,日常活动更丰富,他人聪明啊,和这些少年人一起玩耍,还真有“同龄”人的志趣相投。几位阁老一看这情况,又给添加三个文臣家里的小少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又给添两个勋贵家里的年轻人。   其中一个,还是那常遇春的后人,常绍。   今年十八岁的常绍是八个玩伴中最大的一个,他们八个人一起陪着皇上成长亲政,终元和一朝,青史留名功勋彪悍的“八条鱼”,初初诞生。   “皇上——皇上——”晴朗的夏日午后,宫人满宫里寻找他们的皇上,皇上正和他的玩伴们偷偷逛“冷宫”。   冷宫也就是皇宫中皇帝安置失宠的后妃、皇子的地方。当今皇上不到三岁,当然没有“冷宫”,可是先皇有啊。小娃娃也不害怕这冷宫荒凉,只觉得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逛的兴致勃勃。   途中遇到冷宫刘皇太妃养的大白猫,当即就双眼发亮双手抱着大白猫要一起玩,偏偏他个头小,还胖,抱着大白猫的姿势——大白猫的一身肥肉都在抗议:“我不想玩喵喵喵……”   大白猫抗议无效,八个玩伴守着皇上助纣为虐。等找皇上的人和找猫儿的人一起找过来,就看到“八条鱼”守在四周,奶娃娃皇上趴在牡丹花丛里,睡的正甜,   大白猫被他抱在怀里,身体压成一个惊人的尺度……   大白喵被奶娃娃皇上当成抱枕压得喘不过气,努力挣扎出来脑袋后一脸惊魂未定,貌似还边懵神边叹气的样子,宫人们好似听到它悠长的声音:“喵!皮孩子不好带啊!”   满朝满宫的人一边默念着“猫嫌狗厌的年纪,都这样……”一边收拾尾巴,一边又因为皇上那乖巧懂事的小模样,哭笑不得……   这么顽皮的小娃娃,对于朝政他自然是更不管。   可是他不管事儿,事儿来找他啊。   话说兴王自打知道陆炳成为奶娃娃皇上的玩伴,气得又吐一口鲜血,陆炳的才能,陆炳从大火里背他出来的身影在脑海里不停浮现,兴王硬生生地在床上躺了一天。   兴王安排陆炳做锦衣卫,可兴王即使再认为他才是皇帝,再信任陆炳,他也不能和陆炳,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他的想法啊。   兴王维持一个贤惠宗室亲王的角色,做海贸也只是逼不得已补贴家用,面对十三岁的陆炳,那更是形象好得不得了。   兴王用脚指头猜也知道,陆炳此刻面对皇上的那颗忠心,兴王岂能不吐血??   白白给奶娃娃送了一个臂力,兴王恨不得当初一刀宰了陆炳!   兴王心里那个恨啊,兴王第一次恨那个奶娃娃皇上。   无他,奶娃娃皇上的命太好!   什么都有人给打点好,那几位老阁老,那徐景珩,那常家人……兴王愤恨,兴王不甘,兴王的妒忌之火生出来,明知道朝廷的土地改革大有必要,也一定要给奶娃娃皇上添一添堵。   元和二年的十月,争贡之役的犯人之一,宋素卿被抓,于宁波斩首示众;另一伙儿端佐等人,抢船跑到朝鲜海域遇上大风,海难死了一半儿,还有一半儿,大约三十人,都被朝鲜兵抓住送回宁波,于十一月斩首示众。   一场争贡之役看似正式结束。内阁老臣们忙完出兵事宜,忧虑大明如今土地兼并严重,税收情况不见好转的事儿,琢磨着要开始土地改革,一致同意,有张璁负责这次的土地改革事宜。   到元和三年元旦举国大庆的大朝会,大明朝廷商定重视海防,整顿水师,不管这沿海乱象不是一日一年可以整顿出来,徐徐图之。   元和三年开始,日本境内的大明人开始多起来,两国商贸额不减反增,日本各诸侯被迫禁止名下的日本人做倭寇,对流民严加打击。   三月份的时候,王鏊老相公去世,唐伯虎离京给老师送葬,小娃娃大哭一场,很多老臣想起他们当年和大太监刘瑾争斗的艰难,朝廷开始整顿官场贪污之风,逐步限制地方上的镇守太监的权利。   六月份的时候,内阁和六部一起盯着户部做今年的夏税核算,明年的账目预算……   七月份的时候,南京诸府大饥,给兴王一个很大的机会。   南京诸府大饥,巡按朱衣上奏内阁:民迫于饥饿,婺妇刘氏食四岁小儿,百户姚臣、王堂以子卖母,军馀曹洪以弟杀兄,王明以子杀父……无复人道。地震雾塞,臭气闻千里,造反者四起。   民间传言:“草木树皮,一抢而空;卖儿卖女、父子相食、道殣相望、臭气弥天……”   饿殍遍野的南京宛若一个鬼城,饿疯了的人吃完所有能吃的东西,被观音土撑死,被树皮涨死,还没死的,互相杀戮、易子而食……   小娃娃不明白什么是“大饥”,知道他的子民有的吃不起饭了,饿肚子了,着急。内阁在调兵镇压的同时,紧急命令户部右侍郎席书发库帑,截漕米赈之,又发帑金十五万两白银分赈淮安、凤阳二府。   国库空了。   国库空了,问题是大明的土地没了,夏天的税收情况好一些,可那是得罪无数人的土地改革的成果,土地改革能不能坚持下去?要不要坚持下去?   八月初一朝会,过了一年,长了一岁的奶娃娃皇上,猫嫌狗厌的顽皮耍无赖的同时,迎来人生第一个难题——他的土地,变没了。   礼部右侍郎桂萼上奏,勋贵、世家、外戚、宗室……甚至宦官,巧取豪夺大明三分之二的土地,咳咳,其中他祖母的亲弟弟,他的两个亲舅爷爷,贪占百姓良田,数额巨大,民怨声声。   小娃娃懵。   关键这桂萼还说,户部去清查他舅爷爷家里的土地,他的舅爷爷还仗势欺人!   仗着他的势,欺负他的户部的人。   小娃娃看向几位阁老,看向负责土地改革的户部左侍郎张璁,又看向桂萼。   他人小,却天生的有一种镇定,只要不影响他的个人吃睡长,不吵不闹的,他脾气好得很。   桂萼告状他舅爷爷,告状很多很多亲戚抢了他的土地,导致他自己没有地,普通百姓没有地……导致国库没有银子,这次赈灾的银子都没有……他觉得,这个事儿,他应该管一管。   小娃娃一点儿也没感觉这和他有关系——他是皇帝,大明人都仗着他的势。这就是一个事儿——伸出右手看看,五个手指头有长短,要打架,管一管嗯。   户部左侍郎张璁正惭愧自己没做好差事,要皇上面对如此难题。   其他相关的不相关的,或担心皇上护着国舅爷土地改革进行不下去,或高兴皇上护着国舅爷赶紧停了土地改革。   几位阁老本也以为皇上会生气、羞愧、护亲之类的,反应过来皇上的脾气和年纪,只看着皇上端详手指头的小模样,在肚子里笑。   奉天殿前前后后值守的锦衣卫侍卫们,也都在肚子里笑。   指望皇上因为他舅爷爷为难自个儿,怎么可能? 第16章 发错章节,已修。   大殿里头静的呼吸可闻,除了部分人担忧土地改革的命运之外,对皇上的性情多少有了解的,确信皇上会打压国舅爷;对皇上性情不了解的,确信皇上会打压土地改革,反正都挺高兴就是。   单单桂萼。   桂萼,正德六年进士。出身江西省一个贫困县城,历任丹徒、武康、成安等县知县,做事不畏豪强为国为民,然他性情暴烈,和上官同僚的关系哪个都很差,和手下的文书小吏的关系也特不好,堪称大明官场一大奇人也。   桂萼因为人缘问题一直仕途不顺,如今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升上来,一出手就是捅破大家都不敢说的微妙平衡,不少人其实都挺兴奋的,都等着看他被皇上发怒降罪。   桂萼自然也明白,他此番得罪了国舅爷,不管结果如何,仕途都是要断,但桂萼只能这么做。   此时此刻的桂萼,因为皇上的目光心虚,因为皇上的动作愣怔,更看不明白几位阁老的意思。但他今儿站出来,不光是因为兴王的“提醒”!   兴王提点他做政绩,让他从一个南京刑部福建司主事,快速进入北京城,做到礼部右侍郎,他感激兴王,听从兴王的命令,可他也是真的关心大明的土地改革问题。   “我要赌一把。我必须赌一把。”一心要继续朝上爬的桂萼心里发狠,兴王的诱导话儿响在耳边,他极力克制只一遍一遍回忆有关于皇上的做法做派,牙关要紧。   就在桂萼决定再次上奏的时候,就见奶娃娃皇上看完自己的小胖手,动一动小屁股,目光落在张璁的身上,直接就是一个“查”字出来。   查!清查!清查到底!奶娃娃皇上记得凡是要查清楚再做决定,然而饶是如此,也是很多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桂萼:“!!!”震惊当场。   文武大臣:“!!!”震惊过度。   张璁猛地反应过来,简直是飞速一般跪下领旨谢恩,还因为激动得厉害,声音都是颤抖:“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璁的高呼声还没下去,就有勋贵大臣们反应过来,直接抢话:“皇上!两位国舅的土地,乃是封地。弘治皇帝所赐封地,不可动。”   “皇上,两位国舅,身为堂堂国舅,不干政,不朋党,所好不过田宅、狗马、音乐,所狎不过俳优、伎妾,哪里有错儿?”   “皇上,两位国舅乃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后面那半句“严查两位国舅,太皇太后一定会伤心”没说出来,人被张璁一把摁倒。   亲自经历和勋贵外戚的真实争斗“脱胎换骨”·张璁,一边动手一边高喊:“皇上,太皇太后英明爱民,太皇太后要是知道实情,一定会痛斥两位国舅!”   他的户部同僚也站出来一起喊:“皇上!弘治四年,老国丈张峦被封为寿宁伯,先皇出生,进为寿宁侯。第二年张峦去世,封赠‘昌国公’。其长子张鹤龄继承担任‘寿宁伯’,后来也升‘寿宁侯’、‘昌国公’,另一个儿子张延龄为建昌伯、建昌侯。”   “皇上!两位国舅的封地都是江西南康府,不在这北京城。他们在北京城打着给皇家找皇庄进忠心的名义,盘剥百姓,霸占民田八千顷,其心可诛,其行不可恕。”   “皇上!……”   “皇上!……”   户部人的喊话中气十足,一字一句都是发泄这些日子的憋屈,喊到一半儿被一个勋贵大臣打断,张璁被推了一下差点摔倒。一位外戚出身的官员一脚踹出去,大骂出口:“张璁你他娘的放屁!皇上!你莫要听信谗言,皇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自来疼爱两位国舅……”没说出来,他人就被一个户部的人当头打倒在地。户部的人一边护着张璁一边高喊:“皇上,奉天殿讨论国事,此人一直喊‘太皇太后’,其心可诛……”   喊了一半儿,叫武定侯郭勋一拳头打倒在地,鼻子出血,牙齿掉了一颗。   武定侯郭勋出身将门勋贵,家里又和两位国舅家里联姻,自然是护着。给事中夏言一看好友被武定侯打,挣扎着跑过来扶起来张璁,一边躲避拳脚一边高喊:“武定侯要打死人了!武定侯要打死人了!”   武定侯郭勋一听更为生气,当即大喝一声:“我打死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玩意儿,王振马顺就是你们的先例。”   奉天殿里打成一团,户部的人、清流的人一看张璁被打杀,那自然是护着;勋贵、外戚的人本就痛恨张璁这个茅坑石头,那自然是一起上。即使不想参与也是躲避不及的参与进去,手中的朝笏、腰上的印信……都是他们的武器。   有武力高的勋贵对着张璁追着打,有那户部的人打不过直接张嘴咬,鲜血透过秋天的朝服,血淋淋的……不管是谁碰到桂萼都是拳打脚踢。   几位阁老还是不动弹。   锦衣卫侍卫们飞速抱着皇上离开。   小娃娃看着听着,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也没有生气,来到后殿也只是乖乖地喝水用辅食。   内阁要土地改革,张璁作为清流之首主持改革,然而他们都把握一定的分寸,没动那几个“不能动的”,就是能动的,也都手底下留几分余地,一个是人情世故,一个是各种关系盘根接错,一个就是,维持这份平衡。   大明的国库需要税收,谁都知道。大明的纳税土地越来越少,谁也都知道。可凭什么挖我的肉不挖你的肉?谁都想护着自己的“肉”,几方势力博弈,华夏文化中最精髓的“平衡中庸之道”就出来了。   可是今儿个,破落户桂萼上奏,皇上恩准,勋贵外戚和改革派的微妙平衡一朝打破,清流们改革派们认为皇上站在自己这一边,胆气壮;勋贵们外戚们生怕自家土地也被清查,自然是拼命。   小娃娃不懂他们的这些原因,但小娃娃知道那王顺王振的故事。   英宗皇帝的正统十四年,英宗在司礼太监王振的鼓动下,不顾朝臣反对,贸然出师,在土木堡全军溃败,皇帝本人也做了俘虏。那个时候,也是群臣满怀激愤地要求景泰帝下令,立刻将王振满门诛灭。   景泰帝犹豫不决,臣子们情绪更加激动,随即开始明朝历史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朝堂斗殴。   大臣们争相向朱祁钰弹劾王振。上奏声,骂人声、痛哭声此起彼伏,王振被打死,景泰帝害怕不敢做出决断,下一道命令:“百官暂且出宫待命,此事今后再议。”哪知道彻底激怒大臣们,大臣们的情绪即将达到顶点。   锦衣卫指挥马顺仗着有皇帝的谕令,喝斥群臣,让他们立刻出去。户科给事中王竑脾气急躁,性格耿直,眼见王振已死,马顺还敢如此嚣张,不由得怒上心头,冲上前去,抓住马顺的头发,先用手中的朝笏劈头盖脸地向马顺打去,再用嘴咬下了马顺脸上的一块肉。   王竑动手之后,大臣们立刻蜂拥而上,对着马顺拳打脚踢,很快马顺就被团团围住,无数双拳头,无数只脚朝他身上招呼,转瞬之间,他已经是遍体鳞伤。   群臣们停止打斗,因为马顺已经被打死。   景泰帝看着这些疯狂的大臣和血肉横飞的场面,他选择了——逃走,他要逃到宫里去,兵部尚书于谦向景泰帝跑去,拦住了他,声音洪亮:“皇上,马顺是王振的余党,其罪该死,请皇上下令百官无罪!”   景泰帝面对于谦身上的杀气更加害怕,依照于谦的话下达命令,王振的侄子王山绑至刑场,凌迟处死!群臣拍手称快,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小娃娃皇上喝完水,小大人地安慰守着他的锦衣卫们:“不怕不怕啊。” 第17章   辰时的太阳刚刚升起,朝霞满天,整个紫禁城都镀上一层金边,辉煌宏伟。   小小的孩子,面对这般情形,不光自己没有害怕,没有生气,还安慰身边的人,今天值班的锦衣卫侍卫们即使知道皇上的胆子大,可还是莫名心里一酸。   一眨眼掩饰眼里的湿润,昂首挺胸,齐声高喊:“皇上,吾等护卫皇上,不怕。”   地位仅次于指挥使,年轻的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余庆,白白胖胖的脸堂憨厚地笑,眼里有骄傲,更有心疼:“皇上,我们锦衣卫,不怕。”   小娃娃挨个看一眼,鼓励一般有模有样地点脑袋。小孩子做大人的模样,总是那么可爱,尤其我们皇上——锦衣卫的人就感觉一颗心软成一片,酥酥麻麻的,那是一种释怀。   纵使皇上年幼又如何?那个时候的景泰帝不是他们的皇上。   纵使当年指挥使王顺被打杀又如何?那个时候的锦衣卫,早就不是太~祖时期的锦衣卫。现在的锦衣卫,也不再是之前那必须依附东西厂对文臣避让的仪仗队。   锦衣卫侍卫们一时身上气势大涨、英姿勃发。小娃娃抬手揉揉眼睛,没看错儿,高兴的鼓掌欢呼:“好好,好好。”于是锦衣卫们就笑。   笑容自豪,那是丢失已久的,发自内心的自信。小娃娃感受到锦衣卫们的气息又有变化,更是开心。   宫人送上来一碗蛋羹,香甜的气息立马获得他的注意力。小娃娃自个儿举着小勺子吃完蛋羹,指挥同知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毛巾,轻柔地给皇上擦干净手脸脖子,解下来小围兜,温声问道:“皇上,要不要去嘘嘘?”   皇上摸摸肚子,郑重回答:“等等、等等。”   等等再去嘘嘘,三岁的他开始养成自己的作息习惯。一转头听到窗台的鸟儿叫,看鸟儿的时候看中窗台一盆菊花,深紫色的花色,墨汁儿一般黑里透红,偏它的花朵儿开成荷花型,花瓣薄薄的,好不特别。   小娃娃看的入迷,一时间,大殿里的事情都忘记。   锦衣卫侍卫们都不吱声,跟着他一起看墨菊,嗯朴质无华,端庄稳重;嗯惬意舒缓、洒脱娴静、醇味独具;嗯隽永鲜活、自然天成、醇厚如酒……   小娃娃:“???”小娃娃好奇地看他们一眼,指挥同知立马回答:“皇上,人都说墨菊是菊中名品,花色红中带紫,紫中透黑;花芯厚实,花盘硕大,色泽浓而不重……臣今儿才感受到墨菊的‘凝重不失活泼,华丽不失娇媚’。”   小娃娃:“???”小娃娃没有从指挥同知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对墨菊的喜爱之情,小小的迷糊。一探头看向窗外色彩缤纷的菊花们,再看向这盆墨菊,嗯嗯,确实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小娃娃兴致勃勃,左看看右看看,宫人摆一盆墨菊在这里,非常对,太对,好看。   还有一个月就过三岁生日的小娃娃,已经有自己的审美,还是喜欢颜色鲜艳的物事儿,却又不再只看颜色。   他看这盆墨菊喜欢,一转头看向前殿,吩咐余庆:“喜欢、一起。”余庆响亮地答应一声,于是这盆墨菊,就和小娃娃一起上朝。   此时的朝堂上,每个人都累得没有力气。无他,打架也是力气活儿不是?除了几位阁老,一个个的摊在地砖上喘着粗气,形象全无。   有那伤重的,肋骨断了的,脚扭了的,比如那个掉了牙齿的户部人,已经被带下去给太医上药,剩下来的,再狼狈,也是“勇士”!   “勇士们”一听礼仪大太监喊“皇上上朝~~”,一个个的特麻利地爬起来,手扶衣冠踩着鞋袜拽着衣襟……行礼磕头的声音穿云裂石:“皇上万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娃娃对他们的声势小小的满意,环视一圈下面的每一个人,一个个的精神一震,更多满意,看向侍卫手里的墨菊,吩咐:“赏桂萼。”   赏桂萼?那抱着墨菊的锦衣卫千户一愣,随即冲着桂萼满脸堆笑地送上怀里的花盆:“礼部右侍郎桂萼,接赏。”   桂萼:“!!!”   各位大臣:“!!!”   各位大臣眼睛瞪出框。腰带掉了没找到·桂萼,对上锦衣卫侍卫的视线,身体反应大于脑袋,“扑通”跪倒:“臣谢皇上赏赐。”   起身,宽大的袍服完全散开,披头散发的顶着满脸血痕,魂不守舍地接过御赐花盆,磕磕绊绊地再次跪下来谢恩——“臣谢皇上。”   桂萼这个时候已经无力思考了,谢恩都谢了两次。大殿里的其他人更是。桂萼自己是还没反应过来,其他人却是反应过来嫉妒坏了——桂萼一个破落户怎么进皇上的眼了?!反正甭管哪一方的人,都对桂萼看不进眼里。   桂萼抱着花盆发愣,头低着,一动不动。皇上·小娃娃·朱载垣,也看不到桂萼的脸,只冲其他人一瞪眼,打定主意要护着胆敢告状舅爷爷的桂萼。   说句实话,就是几位阁老,锦衣卫的人熟知皇上的性情的人,也叫皇上的赏赐弄得惊讶。   他们的奶娃娃皇上,三岁就知道护住有用的臣子了?!他们欣慰的同时,更是心酸。   奶娃娃皇上哪有他们那么多的感叹?他根据刚学到的礼仪动作,端着皇帝的风度,特“严肃”地说道:“唐太宗的女儿出嫁,唐太宗要双倍嫁妆,群臣恭贺,唯有魏征提出反对……   长乐公主李丽质因长孙皇后所生,唐太宗对她特别钟爱,将她许配给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贞观六年开始准备嫁妆,唐太宗对众臣说:“长乐公主,皇后所生,朕及皇后并所钟爱。今将出降,礼数欲有所加。”   大臣纷纷表示“陛下所爱,欲少加之”,进言请求按照永嘉长公主的嫁妆双倍来办,唐太宗欣然同意。然而魏征对此表示反对。因为永嘉公主乃是长乐公主的姑姑,此举逾越礼制。   小娃娃记性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老师们讲的小故事,讲完后满脸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的大臣们~~   群臣:“!!!”   小娃娃:“???”   群臣:“???”   小娃娃:“???”   几位阁老眼里的笑意掩饰不住,恨不得仰天大笑,一抒心中自豪之情。   桂萼心里有个模糊的想法,可他不敢相信。他猛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上,心里生出一道光,可那道光太温暖,太明亮,他不敢生长。   武定侯郭勋一咬牙站出来:“皇上圣明。然臣认为,魏征所言虽有些许道理,却是不近人情。唐太宗钟爱长乐公主,要给双倍嫁妆,乃是为人父亲的人之常情。”   户部左侍郎张璁词严义正:“皇上圣明。魏征所言有道理,其他大臣所言也有道理,唐太宗爱女之心,也是人之常情。然唐太宗因为魏征之言克制自己的‘人之常情’,所以唐太宗是‘唐太宗’也。”   小娃娃:“???”   群臣:“???”   定国公徐延德从族弟徐景珩知道一些皇上的事情,犹犹豫豫地扶正自己的乌纱帽:“皇上圣明。皇上……”他想说皇上是“大明唐太宗”,又反应过来,这不是给两位国舅定了罪了吗?   眼里是皇上饱含期待的小眼神儿,耳边又响起族弟的冷言冷语,他一时心灰意冷,罢罢罢。   “乃大明唐太宗也。皇上所讲故事,臣听来,醍醐灌顶震耳发聩!长乐公主作为侄女,不能越过姑姑的嫁妆数额,此乃大礼仪也。礼仪乃是国家根本,圣人教导,礼乐理智信,礼在第一,礼仪不可废也。”   群臣:“!!!”   万万没想到定国公突然站队,群臣呆若木鸡。   几位阁老瞧着皇上那喜形于色的小模样,简直要绷不住那汹涌蓬勃的笑意。   然而小娃娃真高兴啊。朕是“唐太宗”!小娃娃特自恋特矜持的小样儿,特大方地夸夸自己:“定国公好好。唐太宗好好,魏征好好。朕好好,桂萼好好。”   群臣:“!!!”不说其他人,除了几位阁老“身经百战”,定国公本人都顶不住皇上的一腔自恋。   桂萼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三魂出窍一般——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还活着?我是——大明魏征???   文武群臣一个个的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皇上,咱自比唐太宗,真的好吗?好好好,好好好,皇上您是唐太宗,皇上您是唐太宗。   可是皇上,那破落户桂萼是魏征?皇上啊,桂萼他,桂萼他就是一个万人嫌千人讨厌的人啊,皇上啊,桂萼比那茅坑石头张璁还招人恨啊,皇上!   这已经不是两位国舅爷的违法违制的事情了,这个时候再说大明开国马皇后徐皇后娘家的土地封赏,那就落了下乘了。可是!可是!谁都无法接受,皇上居然把桂萼当魏征!   可是小娃娃皇上真的觉得桂萼挺好,小娃娃皇上自觉,自己和唐太宗一样英明,和太~祖皇帝一样爱吃豆腐。桂萼就是他的魏征,祖母和娘就是长孙皇后、马皇后、徐皇后、孙太后……所有美好人物的化身。   是的,长乐公主的嫁妆故事还有后一半儿,唐太宗退朝后气不过大骂魏征多管闲事,长孙皇后贤明地劝说唐太宗,魏征说的对……   小娃娃自觉,他和唐太宗赏赐魏征一样赏赐桂萼的大事情完成,针对他的大臣对他祖母的关注,板着小胖脸,接着解释。   “朕听书《汉书·外戚传》。朕知道,太~祖皇帝立国,家法严。外戚循理谨度,无敢恃宠以病民,汉、唐以来所不及。”   !!!   汉朝的外戚?皇上,这比喻不对啊,皇上,我们大明绝对没有汉朝的外戚。   !!!   人所共知,太~祖皇帝本人对于封爵非常吝啬,咳咳,是真的吝啬,马皇后贤明,治家理业抚养皇子皇女们功勋卓著,太~祖皇帝为了报答她,不惜破坏自己制定的制度,要给她的亲戚族人封官加赏,马皇后断然拒绝。   “国家爵禄,宜与贤士大夫共之,不当私家。”马皇后的话永远落在史书上,后面成祖皇帝的徐皇后,余生以马皇后为标准,临终还在劝成祖皇帝“毋骄畜外家。”   甚至那英宗皇帝朱祁镇,在夺门之变后要大封赏功臣母舅家,他的母亲孙太后就非常不高兴,直接说道:“如此封赏,假如他们犯事,我也保不了。”   文武大臣一时心有戚戚焉,就是张璁这样的清流都挺同情大明朝的外戚们。   无他,大明朝的外戚们如今这么老实,谨身奉法,谦谦有儒者风,纵使“怙恩负乘之徒”所好不过田宅、狗马、音乐,所狎不过俳优、伎妾,再也没人能混到手握军国大权的地步,更未形成朋党之势……   这真的是有渊源的,不是他们自愿这么乖乖滴!   文武大臣一时间,满脑袋里都是,后来孙太后的娘家三兄弟果然犯事,英宗大怒,连通其他外戚一起迁怒,大力整顿之下,被外戚们侵占的田产统统收回,分发给百姓耕种,百姓交口称赞锣鼓喧天的场景。   文武大臣一个个的,都看向他们的奶娃娃皇上,怎么也不敢相信,三岁的皇上,就有这般决断。   奶娃娃皇上自然不知道大臣们都变得好奇怪的原因。他的小孩子心里,祖母和娘都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人,老师们一讲这些故事,他就自动代入祖母和娘,连声夸祖母和娘“好好、好好”……   此时此刻更是显摆:“祖母好好,娘好好。”   群臣面对皇上的小儿赤子之心,喉咙卡住一般。   几位阁老瞧着皇上骄傲的小模样,实在忍不住想笑,笑着笑着心里酸涩,眼睛里就湿了。   此时此刻,清宁宫里,正在和进宫的两个弟弟相对流泪的太皇太后,正在心里不停地念叨“乖孙子”;仁寿宫里,正在和进宫的两个弟弟相对沉默的皇太后,正在心里不停念叨“儿子”。 第18章   清宁宫里,提前收到消息的张家两兄弟一大早进宫,和太皇太后哭啊,委屈的泪水流成河淹没太皇太后。   “姐姐,姐姐,一般这个时候皇上早就退朝了,姐姐,是不是弟弟们要遭殃了?姐姐,救一救弟弟们,姐姐,弟弟家里的妻子儿孙们都是无辜的啊姐姐,弟弟是皇上的亲舅爷爷啊姐姐……”   一声声一句句都是亲情无限。太皇太后只默默流泪,任由他们怎么哭,只不说话,只默默念着“乖孙子上朝这么久,累了吗?困了吗?饿了吗?”   仁寿宫里,收到张家人送来的消息,夏家的两个小国舅都担心姐姐的处境,一大早进宫不为别的,就是劝说姐姐。   “皇太后娘娘,哥哥送我们来北京的时候说,我们家虽然是出身南京夏家,却是旁支的普通家庭,家里不能帮助皇太后娘娘什么,但求不给皇太后娘娘和皇上添麻烦……”   皇太后还是沉默。她听出来弟弟的意思,要她不要管太皇太后娘家的事情,不要管太皇太后的决定,更甚至,如果太皇太后和儿子闹起来,坚定地护着儿子。   皇太后的眼前闪过儿子天真烂漫的小胖脸,闪过先皇对待母舅家和岳家的态度,甚至皇太后不能和任何人说,有关于外戚张家,先皇早有安排。   可这些年做太皇太后的儿媳妇的日子,都在她的心里。   她抬抬眼睛,慢吞吞地开口:“……有些事情,要做,明知道不对也要做。太皇太后是我的婆婆,以前那些年,如果不是太皇太后护着,我这皇后的位子早坐不住了。如果……真有事情,但有需要,我不能拒绝。”   顿了顿,眼见两个弟弟都面露着急,微微一笑:“都且放心。皇帝是我儿子。我儿子会怎么做,我清楚。我不会叫我儿子为难。”   两位小国舅稍稍放心,也知道按照先皇的性子,姐姐做皇后那些年过得辛苦,一时又是难过。   皇太后却是看得很开了,她又想起一个事情,叮嘱道:“我知道大哥心里想着,家里能上进一番。送你们来北京……北京和南京大不一样,凡事小心着。”   两个弟弟一听,面色严肃端正坐好听训:“皇太后娘娘请放心,我们平时都谨慎着。”   皇太后轻轻摇头:“父亲在世的时候,为人宽厚朴素,老家人人称道。父亲去世,长兄继承庆阳伯爵位也一直待在老家……我们一家人,没有那个家底子,也没有那个脑袋和聪明人争。”   两个小国舅点头称是,可到底脸上带出来一丝丝年轻意气,那是没有经历风吹雨打的年轻人的不服。   眼见亲姐姐不满意,两个小国舅一起笑,年轻人意欲一展抱负的模样:“皇太后娘娘请安心。我们虽然家底子薄,但毕竟也是正经国舅,京城没有人惹我们,我们也不惹其他人。”   皇太后在心里轻轻摇头,她也不和两个弟弟多说,直接吩咐:“你们现在就回去,去查我们在北京的田地,送信给大哥查我们的封地亩数。不管北京南京,有多了的田地就退,送银子赔礼道歉退。”   送银子赔礼道歉退?两个小国舅听得惊讶,愣愣的,哪知道皇太后不管他们了,只连声念叨“辰时四刻了,也不知道皇帝饿了没有?有没有用辅食?”   辰时四刻,太阳完全升起,一个阳光普照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奉天殿里头,奶娃娃皇上就感觉两只耳朵一热一热的,小小的奇怪。抬手揉揉耳朵,是不是朕的龙床念叨朕?   挪挪屁股——嗯龙椅太硬了,要休息。揉揉眼睛——嗯今儿上朝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困了,要睡觉觉。   小娃娃一说困,就感觉自己更困了,立马就要睡觉,眼睛都要睁不开。   群臣一看皇上的动作就明白,也知道今天的朝会对于皇上来说确实太久。可事情还没结束啊啊!   不对,今儿的事情不能这么结束!!   群臣正担心皇上要退朝,就听那礼仪大太监高声喊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急迫之下,武定侯郭勋“扑通”跪倒:“皇上!两位国舅爷冤枉。”   武定侯的声音冤屈的宛若杜鹃滴血,又快又清晰,雷点一般:“皇上!两位国舅爷这些年来谨小慎微,安宁度日,没有任何不法行为。皇上,那户部的人本就对两位国舅有偏见,他们上下嘴皮子一碰,那就是罪名儿。皇上!皇上明鉴!”   武定侯的乌纱帽没戴牢靠掉在他脑袋前方,他也顾不得去捡。   皇上迷瞪着眼睛,好似在龙椅上睡着。   勋贵们外戚们一系,世家大族一系,因为武定侯这一嗓子猛地回神,凡是不想这土地改革继续的人都站出来,然而,斗争经验丰富·张璁抢先一步。   “皇上!武定侯所言不对题。我们在讨论土地改革事宜,两位国舅爷家里的土地数额,查明后自有定论,和国舅爷的为人无关。”   张璁的声音也是又快又清晰,字字句句从胸腔里发出来,鼓点一般:“皇上,我们户部清查土地数额,从来都是堂堂正正、证据确凿,没有一个欺诈隐瞒。皇上明鉴,武定侯此番言语属于污蔑。”   皇上好像真忍不住困意了,两条小胖腿一动就要下来龙椅。   其他人也顾不得礼仪秩序了,都抢着发言。   “皇上,两位国舅的封地乃是孝宗皇帝所赐,也是祖宗礼法,礼法不可废。”   “皇上,太~祖立国,外戚循理谨度,无敢恃宠以病民,此乃祖宗礼法,祖宗礼法当遵循。”   “皇上……”   “皇上……”   一边喊“皇上”一边自个儿斗眼斗嘴不停。“张璁你敢!!”武定侯对张璁怒目而视。“武定侯我张璁敢!!”张璁目光冷厉丝毫不退让。   互不相容的两方人眼看这又要打起来,几位阁老笑眯眯的不吱声,小娃娃就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也要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想念小枕头,更嫌弃他们太吵。   “朕要睡觉!朕要嘘嘘!”   困极的小娃娃生气也没有力气,自觉“威严”地喊完话,当下就爬下来龙椅对指挥同知余庆张着胳膊。   余庆那自然是抱着皇上离开。   离开~~   离开~~~   “朕要睡觉!朕要嘘嘘!”   “朕要睡觉!朕要嘘嘘!”   群臣感觉自己要哭了,真有人哭了。几个和张家关系密的官员哭丧着脸,跟死了爹娘一般。   礼仪大太监憋住笑儿张嘴就要喊“退朝”,可他这次又没喊出来。大殿里蓦然一声高喝响起,听得他震耳欲聋:“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   一声一声的,居然是那桂萼。   桂萼锲而不舍地一声声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就知道自己想喊出来,满腹的话想说出来,说给皇上听,说给把他当“魏征”的皇上听。   睡着的小娃娃窝在余庆的怀里动动小脑袋。   几位阁老一起摸着胡子乐哈哈地笑——皇上长大了啊,今年脱掉尿布,也开始知道嘘嘘要喊人了,不是直接尿尿了,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刹那间,满殿的人都摸着胡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儿,严肃厮杀的气氛中多出来一丝丝温情脉脉。   奉天殿里头,群臣重新收拾回来斯文人贵人的派头。后宫中,两个女主人的宫里,两家人聚在一起,宫人们一个个的都装没看到。   几位老师在乾清宫偏殿看书下棋画画,安静如常。   玩伴“八条鱼”,也都在焦头烂额地忙乎老师们布置的功课,无暇他顾。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匆匆赶来,从余庆手里接过来奶娃娃皇上,照顾他“嘘嘘”,洗屁股,咳咳,小娃娃爱干净。最后给穿好亵衣亵裤,温声说道:“已经给送去热水衣物,皇上莫担心。”   小娃娃果然一下子睡得沉沉,徐景珩瞧着他渴睡的模样,知道今儿早朝实在是累了,一时更是心疼,干脆抱着他睡。   余庆发现头儿面色略苍白,眼露担忧,徐景珩只一个冷眼。   然而余庆不是一般的下属。余庆,开国功臣,太~祖皇帝建立锦衣卫的第一代指挥使,余思铭的后人,世袭的正四品华山卫指挥佥事,被徐景珩发现他,亲自调到北镇抚司,做指挥同知。   余家和徐家是几辈子的世交,余庆又把徐景珩当成天人膜拜,此刻担心他受了伤不去治疗,当下就站着没动弹,犯倔的模样。   徐景珩一个皱眉,余庆心里害怕,可又不愿意这么退下,轻声嘟囔着:“皇上今儿说了,‘不怕不怕’。”   徐景珩略一愣神,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里一软,目光落在怀里奶娃娃的小胖脸上,眼神也柔和下来。   徐景珩到底是从腰里荷包摸出来一个小瓷瓶,倒出来一颗药丸子吞下。空了的小瓷瓶扔给余庆,他人朝小榻上一躺,眼睛一闭,就这么抱着皇上休息。   乾清宫里头,余庆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关上房门,自个儿守在寝殿门口。   奉天殿里头,人不光一个没走,反而那些治好伤势的人都回来了,更多了。徐景珩吩咐人送去药膏衣物热水汤饭,几位阁老也劝着,而且宫里本来就备着早朝后的饭菜,可没一个有胃口。   各人洗漱洗脸抹完药膏换完衣服,人模人样的,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除了桂萼。   桂萼大口吃饭大口喝汤大口吞咽,吃得特别香,香的其他人更讨厌他,都觉得这桂萼是真遭人厌弃,一眼看到桂萼身边的花盆,一口气咽不下直接在心里骂开。   各位大臣都在心里骂娘,骂桂萼,骂那几位老师,就是那吏部尚书王琼是王守仁的好友,他也骂——这都教导了皇上什么?   书本上的礼乐理智信,那就是书本上的,那能拿来给皇上治国吗?!   做皇上要学的,自然是治国之道,帝王之术,权谋平衡等等。可是,皇上要学什么样的帝王之术,却是皇上自己的事情!几位阁老安静用着豆腐汤,一抬头,发现这些人脸上的愤愤不平,只不理会。   有些事情,急不得,急也急不来。比如他们都知道张家两位国舅已经进宫,他们也只能等,只能庆幸先皇早有安排,徐景珩早有准备。   皇上……皇上天赋过人,可到底还是太小了。就和老师们教导皇上,最多给皇上读一读《汉书·外戚传》,没有和皇上讲本朝外戚乱政的故事,也没有告诉皇上太皇太后当年的事儿一样,他们今天也不能告诉皇上这些事儿。   无他,他们这把老骨头,总是要护着皇上开开心心长大,到哪一天是哪一天。   几位阁老沉默着用完一碗汤,一个锦衣卫过来,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几位阁老放下一半担着的心,心情就轻松几分。   皇太后挺好,娘家夏家虽然这两年也嚣张些,但夏家乃是普通人家,到如今还是底子薄,想折腾也不知道怎么折腾。而皇太后本人之前为人默默无闻,后来一颗心都在皇上身上,本身对娘家就很是约束。   倒是太皇太后……几位阁老忍不住都在心里叹气。   皇上一颗赤子之心爱护祖母和亲娘,他们不忍心,只希望,太皇太后这次,也学会,不忍心。   否则……太皇太后会怎么做?皇太后会怎么做?如果太皇太后、皇太后一起和皇上哭,他们该怎么做?   还是……几位阁老默契地对视一眼,端坐着,闭目养神。   阁老们的一颗心该硬的时候,都是硬的。先皇,她的儿子,对于外戚问题,也一定对阁老们有交代。太皇太后清楚地记得,当年有多少人弹劾张家。   她更记得,当年她儿子就想查抄张家,只到底是顾虑颇多没有动手。   而张家,安生了十来年,这两年仗着先皇驾崩皇上年幼,越发嚣张……   而现在,到了他的乖孙子了。   乖孙子……太皇太后突然心生后悔,她为什么要纵容娘家人?   太皇太后得知朝会还没散,一颗心冰凉。得知乖孙子回乾清宫休息,放下担着的心,可太皇太后一对上两个弟弟祈求的目光,一颗心更乱。   她的乖孙子,看着性子好,其实比他爹的性子还凶,还霸道。大臣死谏,乖孙子会怎么做?太皇太后不敢去想。太皇太后任由眼泪流过面颊,耳朵里听着两个弟弟的哭喊,眼睛一闭。   乖孙子是她晚年唯一的希望,是她唯一的血脉。   张家是她的娘家,眼前的两个人,是她的亲弟弟,是父亲临去世的时候,还在挂念着,一声声叮嘱她照顾好的亲弟弟。   清宁宫里,太皇太后的一颗心撕成两半儿。   仁寿宫里,皇太后送走两个弟弟,得知儿子回来乾清宫休息,放下心。得知张家两位国舅还没走,来到内室的小佛堂里跪下来,手捻佛珠,默默念佛。   太阳光灿灿,进入八月份的天气里,北京城的人换上秋衣,一边用着秋天第一波艾窝窝、爆肚、炒肝、驴打滚……一边期待着今年的大丰收。   北京城以北,北直隶的保定府,三百万亩的良田正待收获,金灿灿的稻穗麦穗饱满的低了头,黑红黑红的高粱迎风招展,茂盛鲜嫩的蔬菜把畦田遮掩的严严实实……   有田地的人家,脸上都是将要收获的喜悦和希望;没有田地的人家,计算着今年交完租子也能剩下来多一些,心里也是期待。三三两两的老农逛在田间地头,心里眼里都是无法形容的满足,都在等着今年的收成。   其中有一处地方,看样子是大户人家的庄田,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女娃娃们在野地里找野菜,男娃娃们放牛放羊,老人们蹲着晒太阳,本该是和乐的场景,却是庄子里的农户们聚在一起,俱是面色惨淡。   常年风吹日晒的面孔布满了沟壑皱纹,更布满眼泪。   “干!反正饿死也是一个死!”死寂的沉默中,一个三十岁的汉子大喝一声,面色狰狞。其他人纷纷意动,本就没有主心骨儿不知道怎么办,他这一喊,反正再差的主意也是主意。   其中一个年轻人血气方刚,跟着站起来大喊:“三哥说得对。反正都是一个死,怎么死都比饿死强!”   “狗蛋哥说得好。那南人饿着了都知道做事,我们北人不怂!”   “不怂。谁怂谁是龟孙子养的!他们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和他们拼了!”   “和他们拼了!”   “和他们拼了!”   年轻的汉子们脸红脖子粗的跟着喊,常年劳作的胳膊挥舞着,褐色的麻布衣衫上的大小补丁在太阳底下,格外明显。他们的妻子儿女吓得“哇哇”大哭,经世的老人们更是愁苦。   一个衣着略好,村长模样的老人猛地站起来,捞起来自己旱烟袋,狠狠地抽打那个叫“狗蛋”的汉子:“我叫你喊,我叫你喊。你们都要做什么?啊!你们要做什么?皇上要打日本人你们不去,就会窝里横!我打死你个祸害!”   “爹!爹!别打!别打!”一下下的那是真疼,那汉子疼的“嗷嗷”叫却又不敢躲开,只抱头高喊:“爹!儿子不是不去参军。爹,我们家不是军户不能参军。爹,别打,别打!”   他只讨饶,不说自己错了,他爹就更气,拿着旱烟袋的右手颤抖,捡起脚边一个木棍就要抽他。   其他人一看,那胳膊粗的木棍,都担心他这把年纪伤着自己,力气大的抱住他的胳膊,儿媳妇孙子孙女们的哭声震天响。   “村长别打别打,打伤了狗蛋可怎么好?”   “村长,狗蛋哥也是为了我们。”   “爷爷,不要打爹。爷爷,不要打爹。”   老村长叫他们气得胸闷气喘,就要站不稳。村里略懂医术的一个老人赶紧上来给他顺气,知道他最想知道什么,嘴里说个不停:“村长你可不能气坏身体。我听说,其他庄子,不少都收归官府,还有退回农户的。村长,大家伙儿指望着你那。”   老村长老泪纵横,嘴唇抖动,几个字憋在肚子里一辈子,到现在也说不出来:“先生新来我们村子,不知道啊。我们,苦啊~”   老村长这一哭,其他汉子一个个的眼睛通红,更有那年轻人受不住,抱头痛哭。   “先生,你是读书人,先生你不知道,我们村子,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啊。”   “先生,我们也想去打仗,我们也想去沿海做生意,我们也是大老爷们,七尺的汉子,可我们逃跑了,家里的老小怎么办?”   那位懂医术的老人操着北京口音,一副老秀才模样,听哭声实在悲惨,犹豫片刻,到底是出主意:“户籍的事情那是太~祖皇帝定下来的,士农工商,农籍好,农籍好。还是手里有田地好。”   “各位若是信得过老朽,老朽给各位写一个状子递给县衙。租户承租田地,一般都是三七分,庄头要五五分,这是要逼死一个村子的人,县衙一定会管。更何况,这里是皇庄,我们皇上圣明着。”   老秀才说着话,还有模有样地朝北京方向鞠躬行礼。哪知道周围的人听他说完,一张张脸更是灰败。   老村长想说话,所有的话堵在嗓子眼。他儿子狗蛋一抹眼泪,开了口。   “先生,我爹说不出来。先生,二十年前,我们也告状过,可县衙不光不管,还把我们都抓进大牢,我叔,我大哥,就是那个时候没的。”   一阵风吹来,吹动麦穗高粱穗“哗哗”作响,吹动一位位农户们身上的补丁,吹落他们脸上的一颗颗泪水。   哭不出来了。   心疼的不知道感觉了,都灰了。   老秀才望着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孔,瞳孔一缩,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二十年前,先皇刚刚登基的时候,乱,确实乱,他知道那个时候非常乱。可再乱,贵人们依旧锦衣玉食,唯有老百姓,叫天无声叫地无门。   死了人,也只能肚子里咽。   老秀才眼里精光一闪,话语掷地有声:“各位乡亲,老朽来到此地,大病一场,承蒙照顾。老朽感激于心。各位乡亲都是忠厚人,怎么会没有福报?”   “老朽说皇上清查土地,并非虚言。皇上圣明,皇上两岁就知道打日本人给同胞报仇,皇上天上神仙下凡,不一样。其他庄子的土地退给农户,老朽亲眼所见,各位乡亲一定不要放弃,现在的县衙,不是二十年前的县衙。”   一位位农户听着,却是眼泪默默地流,一个话语也没有。   还能说什么那?说他们这里其实不是皇庄,是张国舅家的庄子?张国舅啊,多大的势力,皇上才三岁,哪里管的来自己的舅爷爷?   村里人家,或者没有朝堂上的人见识多,或者没有世家子弟饱读经书,可他们一出生就在卑微里求生存,他们见过的人性丑恶太多太多——哪家那户的孩子没有了亲爹,过的是什么日子?   姑姑叔叔外祖家,家家户户都争着抢着孩子的那点财产,恨不得杀了那孩子。他们都知道。   他们知道,老村长天天说,等皇上长大就好了,那当年的先皇,不也是长大后就能管着张国舅了吗?日子再难,只要给他们留一点粮食,能活着,他们就满足。   就在村子里的人,要为了妻子儿女继续忍下去的时候,就在老秀才琢磨着怎么上报此事,给村民们讨回公道的时候,更大的灾难降临这个村子。   大腹便便的庄头领着一个举人老爷来,要卖了这个庄子。   举人老爷要买下来庄子,做家族坟地用。   “天天喊着租子高,天天喊着租子高。你们以后都不用交租子了,这回不闹了吧?”庄头鼻孔朝天地喊话,村民们感觉,他们头顶的天都塌了。   田地不种了,他们租谁的田地去?他们是农户,农户不种地能做什么?难道他们要一家去做流民吗?   沉默中,一位位村民爆发了。   “我草你娘的。我先宰了你!”狗蛋首先扑上去,抓住那个庄头的脑袋就是一拳头,一拳头,一拳头……   村民们一拥而上,围住庄头带来的人,甭管是举人老爷还是小厮奴仆,反正都是恶狠狠的,不要命一般,摸到石块是石块,摸到扁担是扁担,打!打死你们这些畜生!   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再多的苦难,再多的冤屈,最人命关天的人命,在这两京十三省的大明,不会上达天听,也不会有哪个大老爷关注。   那只是几个屁民罢了,那只是几个刁民罢了。   可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不一样。   这次不一样。   张家两位国舅生怕皇上要折腾他们,情急之下,干脆贱卖土地换银子,锦衣卫早有准备。   徐景珩收到兴王和桂萼的合作的消息,一琢磨皇上的性子就明白事情要闹大,更明白依照张家国舅的嚣张肯定会狗急跳墙,指望着反正太皇太后护着,不管闹出来什么,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地位。   徐景珩和几位阁老商议后,有一位指挥同知,安排人,挨个走访这些皇庄,挂着皇庄名义的庄子,人手不够,退休养老的老锦衣卫们也都出来干活儿。   幸亏他们准备充分,老秀才在要闹出来人命的时候,掏出来自己的锦衣卫令牌,安抚好村民,抓住庄头和那个所谓的举人老爷,一起押送南镇抚司。   所谓的举人老爷,乃是兴王派来的人之一,目的就是激起来村民的恨意,闹一场,最好来一个造反什么的,京畿地区出来反民,还是土地改革逼得国舅爷卖庄子,逼反的村民,看奶娃娃的好名声能剩下几分!   南镇抚司,锦衣卫两个指挥同知之一的,申国公邓炳之子邓继坤,手握审讯结果,匆匆忙忙地打马进宫,找到徐景珩。   “禀告指挥使,兴王朝大同派人去,临走前秘密叮嘱的一句话是:‘护着自个儿的小命。’”   徐景珩眼睛一睁:“大同巡抚,张文锦?”   “正是张文锦。指挥使,张文锦有勇有谋,派往大同边境正合适,然而他性子急躁,他若是为了加强战备,命镇卒催督卫所军户甚急,恐怕激起众怒。”   “岂止是‘众怒’?大同边境的军户,不是江南军户。我担心那里会有兵变,你立刻给张文锦发八百里加急,派锦衣卫日夜赶路,赶去大同。”   “属下遵命。”   邓继坤匆匆忙忙的来,火急火燎地离开。徐景珩接着吩咐人去通知西厂大太监张永,有他去通知大同的镇守太监;吩咐人去兵部,八百里加急发公文去大同总兵府……   他一项项安排出去,尤其这秋收季节,又到了蒙古人南下打秋风的时候,心里头担忧边境安危,内伤发作脸色又开始发白,只得安静地躺回去躺椅闭眼养身,奈何不一会儿,又有其他人前来汇报事情。   这个时候已经是巳时五刻,奉天殿里头的朝会还没结束,徐景珩担心皇上,待在奉天殿后殿按兵不动。那头,奉天殿里头,闹闹哄哄。   奶娃娃皇上睡一觉起来,本来按照平时的习惯,是要去玩玩乐乐的,反应过来又要上朝,生气。   可是生气也不行啊。他是大明皇帝,他的五个手指头打架打的厉害,他要管啊。他就更生气。   奶娃娃皇上生气于自己的手指头不乖乖,再次上朝就是小胖脸板着,“三岁看到老”的年纪,身上的那股子气势隐隐外露,群臣心里打突,虽然觉得三岁的皇上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势,到底是不敢再吵着他。   这个说“先皇的正德三年,先皇曾经深夜里单独留下建昌伯,在宫中夜谈,敦敦教导,建昌伯以头触地,表示悔过,以后逐渐收敛。终先皇一朝,谨小慎微,和和气气。”   那个说“元和二年,建昌伯同周太后的弟弟‘长宁伯周彧’抢庄田,以至于家奴上街群殴,还招纳无赖,为非作歹,世人皆知骄横。”   这个说“这是大明外戚的通病,上一任定国公徐光祚、外戚玉田伯蒋轮、昌化伯邵蕙等等家人豪奴,都是作威作福的。大明外戚不为将不为相,就封一个爵位占据一些土地咋么了?”   这个说“不怎么,也不要怎么,就是把土地还回来,这也是怎么了?那失去土地的百姓,失去税收的国库,又该怎么了?”   大臣们说着说着,嗓门又大起来,可到底是谁也不敢和皇上提,那当年孝宗皇帝和太皇太后,护着建昌伯,建昌伯做的那些恶事,因为弹劾建昌伯死的人一个又一个。   可饶是如此,小娃娃也听得起来杀心。   无他,提到他爹了。   王守仁老师说,他是皇帝,他爹去南京了,在北京就是以前的皇帝了,人称“先皇”,他记得。   建昌伯就是他的小舅爷爷,小娃娃刚刚记得名号。印象中这个人经常进宫,祖母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但小娃娃不喜欢。   建昌伯害怕他爹,他爹在北京的时候乖乖的,他爹一离开就欺负其他人。   小娃娃奶声奶气的话语响起来的时候,群臣是真的吓到了。   “建昌伯,砍脑袋。”   小娃娃的模样,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这是我舅爷爷,我祖母的亲弟弟的那些顾虑,他三岁的年纪,单知道祖母和爹娘是他的亲人,建昌伯?叔叔姨姨伯伯表哥表姐的几万口子,在他心里都是大明子民。   和那大白猫、大花狗、牡丹花、木兰树……没有任何区别。   是的,小娃娃这个岁数,都还没有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区别,哪里有他爹当年的那些顾虑?   “建昌伯,砍脑袋。”小娃娃瞪大眼睛脱口而出,只记得他爹说过,外戚宗室什么的,都不要管,也不要护着。谁惹他不开心,他就砍脑袋。   现在他就不开心,非常不开心。张家土地多,查。要查一下就这么难?   小娃娃想不通。他想去玩乐,就越是觉得这龙椅坐不住,身上的杀气更重。   可是他不知道,他要砍建昌伯的脑袋,更难。   说起来张家,本只是一个国子监祭酒的小官人家,因为当年的孝宗皇帝选张家姑娘做太子妃、做皇后,且恩宠异常,张家瞬间飞黄腾达,四十年来,风头无二,其人脉亲属关系,遍布朝野。   几位阁老震惊于小娃娃的怒气,但还是耐心等候——建昌伯老实了十多年又如何,建昌伯该死!   群臣亲眼目睹皇上的怒火,清流改革派们震惊,但怎么会给建昌伯求情?就是同为外戚,比如那定国公,一早上就决定了怎么站队。其他人更是人人求自保。   可他们能自保,有些人不能啊。   除了武定侯,这四十年来和张家联姻的,因为张家爬到朝堂的大臣,那真不少,他们不想失去张家这颗大树,更怕皇上因此厌恶太皇太后,彻底失去庇佑。   一个刑部主事,建昌伯的姑父,站出来:“请皇上宽宥。太皇太后人机智贤明,多年来辅佐孝、武两帝成政事。请皇上只看太皇太后。”   一个礼部左侍郎,建昌伯的表姐夫,站出来:“请皇上宽宥。建昌伯除了占据良田之外,并无大恶。即使是那些恶事……都是外戚勋贵人家的常事。”   一个佥都御史,建昌伯的亲叔叔,站出来:“请皇上宽宥。建昌伯占据土地,欺压百姓,处罚建昌伯送银子赔礼道歉,送回土地。”   一个翰林院的孔家子弟,建昌伯的儿女亲家,站出来……   一个通政司右参议,建昌伯的诗词好友,站出来……   没站出来的大臣,都是默然、不语。   大明朝的外戚张家,势力已经这么大了吗?已经和孔家联姻,亲友门人弟子遍布朝野?   弘治四年,太监何文鼎为人正直,且镇守边疆颇有战功,就那么一次回京,因为不知情,拿金瓜阻挡建昌伯和其兄做坏事,还向皇帝提示这两兄弟不法,当年的太皇太后激怒孝宗,派李广去惩罚何文鼎,生生打死何文鼎。   弘治八年,孝宗皇帝因为妻子和两个妻弟的哭诉,不光大肆赠与张家田庄,还赠与盐课二十万两,其他外戚宗室纷纷眼红,都去抢占民田,贩卖私盐。   正德元年,刑部侍郎李东阳上书,揭露建昌伯作恶。当年的太皇太后恼怒,唆使正德皇帝要杀李东阳,幸亏正德皇帝知道回护大臣,只罚俸了事。   正德十年,建昌伯的心腹家奴上告建昌伯虐杀僧人、奴仆,人证物证都查实了,要结案的时候,人证全都忽然死在牢里,很多人都怀疑是太皇太后下手。   一桩桩,一件件,建昌伯怎么就不该死?怎么宽宥?   武定侯不出声,张璁也不出声,定国公化身隐形人。大殿里,就听这些和张家密切的人极力维护,没有其他任何人说话。   当年的太皇太后,长得极好,精通诗词音律,且为人相对谦和、通情达理、处理宫务更是能干精明,唯一的毛病,就是护着两个弟弟。可就这唯一的毛病,害了多少人命?   都知道认真追究起来,当年先皇就应该押送张家两兄弟午门斩首,可是……可是……可是,土地改革,不能任由发展下去。   可是,他们该怎么求情?   真要太皇太后和皇上哭?   这是他们最不想走的一步棋。祖母和孙子的情分,不比母子,用一次少一次。   而皇上年幼,又有宫人老师伴读锦衣卫们抚养长大,本身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的感情就没有多深。   还有皇上的性子。   他们一时间又想起,曾经先皇对外戚们的杀意,一时更是沉默。   沉默中,就见奶娃娃皇上在龙椅上,动一动小身板,目光落在刑部尚书的身上,小胖手一指下面求情的这些人,就一个字:“查。”   !!!   !!!   “扑通”“扑通”,瞬间大殿里下饺子一般,乌泱泱的跪下一大半的人,也分不清哪一派哪一系的,反正一个个都高喊着:“皇上,万万不可。”“皇上,万万不可。”   皇上眼睛瞪大,张口就要全部砍脑袋:“余庆……”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哭喊的大臣因为锦衣卫侍卫们蓄势待发的动作,齐齐哑火。只是小娃娃皇上的话也被一声大喊打断,原来是那一直沉默的桂萼,又开始喊话:“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   皇上瞪向桂萼,即使是他的魏征说话,他也还是生气的,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地显露怒气,大有桂萼也惹他不开心,一起砍脑袋的架势。   桂萼的怀里还抱着那个花盆,他迎着皇上的目光,即使脸上抹着黄黄的药膏,也依稀可见面色镇定。   桂萼动作缓慢地站出来,给皇上磕头行礼,恭敬地放下墨菊花盆,再次磕头行礼,他也没有起来,直接说道:“皇上,臣有本奏。”   小娃娃气哇,可小娃娃还记得他是“大明唐太宗”,“唐太宗”要虚心纳谏啊。   “快说。”小娃娃的杀心起来就收不住,耐心也到达顶点。   “皇上,臣一两句说不清楚,臣慢慢的说。”桂萼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是极力稳住自己,一字一顿地说,生怕那句话没说好,皇上真要砍了这些人的脑袋。   “皇上天纵英明,皇上仁慈爱民,皇上是大明的唐太宗。皇上您是大明的皇帝,皇上的名声最重要。这些人,有贪赃枉法,有徇私舞弊,他们就是蛀虫,刑部查清后,自有大明国法论断。”   桂萼是真的认为,这些垃圾,根本不值得皇上动手,根本不配脏了皇上的手。   “皇上,建昌伯占据民田,横行乡里,为祸百姓……也当清查。臣建议,也有刑部断案,依照大明国法论罪。”   这个事情就有那几个阁老处理就好。桂萼觉得,皇上还小,和太皇太后争论起来,那些恶心的外戚勋贵文臣们恐怕都会说“皇上不孝顺”。   “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天下万万民都是皇上的子民,天下的土地都是皇上的土地。”   “然,大明的土地,皇上的土地,分为很多种。赏赐藩王勋贵们的土地,叫‘汤沐邑’,有赏赐公主郡主们的土地,叫‘脂粉田’,科举功名的人的土地叫免税田,农户们的叫纳税田……还有‘皇庄’。”   皇上安安静静的,乖乖巧巧的模样认真听着。桂萼咧嘴想笑,没笑出来。想起皇上的那句“桂萼好好”,心里大痛。他多想留条命做皇上的“魏征”,可是今天要把众人的视线从张国舅身上转移,只有这一个方法。   桂萼破釜沉舟一般,狠狠地一闭眼。   “皇上!大明的土地改革,要开始,就从皇庄开始!”   爆裂的声音出自腹腔,在奉天殿里雷鸣一般回音不断。好一会儿,大殿里静极了,静的的落针可闻,人人都不敢呼吸。   几位阁老面色平静,那是意外之外,又意料之中的平静。   桂萼喊完这嗓子,轻轻闭上眼睛,好似用尽了浑身力气。   其他的大臣们,“扑通”“扑通”的,全部跪下。包括改革派清流们都跪在地砖上,都跟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小娃娃的眼睛微微睁大,他小脾气上来,即使这会儿完全平静,杀意没有了,但也并不打算饶恕惹他不开心的人。   当然,他也不着急。   可他没听大明白,只眼神儿询问。   桂萼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皇上没有反应,鼓起勇气一抬头,知道皇上年龄小没听懂,心里一酸。   又发现也没有哪个阁老站出来说话,误以为他们都是装聋作哑,更愤怒张璁主持土地改革其实就是钓名沽誉,痛声说道:“皇上,臣以为,这个时候的大明,最突出的矛盾之一是贫富不均加剧。”   !!!   于群臣的震惊中怒目中,桂萼嗓子沙哑,仍旧嘶生呐喊,怒不可言:“皇上是君是父,是大明的未来。臣等为人臣子,当致君父为尧舜,直言进谏。   如今大明,大批丧失土地的农户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农民暴动接踵而起……其原因是皇宫、王府、勋戚占有大量的土地谓之庄田,权贵豪强和地方恶棍,妄指民田为官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27 11:12:21~2021-03-28 10:5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笔提挨思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桂萼的声音久久地回响在大殿里,小娃娃的耳朵好,几乎可以听到桂萼本人身上的颤抖。   桂萼说,皇家也占了土地,说皇家有皇庄是不对的。   群臣鸦雀无声,一个个都身体力行地当桂萼是瘟疫。   几位阁老还是不说话。   奶娃娃皇上一开始听明白了,后面听得迷迷糊糊。他记得张璁,内阁老臣们、老师伴读们说的,目前土地改革的首要任务,就是抑制土地兼并的进一步恶化,把农户们稳定在土地上。   可他没听明白,土地改革,要从皇庄开始。   皇庄是什么?   大明的土地都是他的土地,都是皇庄?   小娃娃想不明白,目光又落在桂萼身上。   桂萼张口就要解释,却被定国公抢先。   部分大臣都已然反应过来事情严重,哪里还顾得上建昌伯的事儿?定国公作为勋贵外戚中第一人,责无旁贷地第一个发言。   “皇上,桂萼口出狂言,目无君上。皇上,皇庄乃是有当年宪宗皇帝开始——大明的土地都是皇帝的,作为皇帝当一个乐趣一般,养一份小田地,无伤大雅。”   定国公给宪宗皇帝找到一个“好理由”,其他勋贵外戚世家大族……纷纷跟上。   “皇上,桂萼脑生反骨,胡说八道。皇家有了皇庄以后,鸡鸭鱼肉菜蔬之类的采买都节省很多,庄子上的人根据要求种植,也都合乎口味。不说别的,这从其他地方采买,总是不大方便。”   “皇上,桂萼危言耸听,动摇民心。这皇庄的耕犁耕牛种子都是好的,平时有太监庄头看着,庄子的农户也都安乐得很。”   “皇上,这皇庄的收入,一大部分都是供养宫里开支,不需要国库支取银子的琐碎手续。”   “皇上……”   “皇上……”   皇上听的越发不明白,又嫌弃他们吵闹,当即一瞪眼。   安静中,张璁眼见这个叙家常话的温情势头,生怕皇上误信了,不管不顾地直接抢过来话头:“皇上!臣和皇上细细解释。”   皇上的目光果然落在他的身上。   张璁迎着皇上的视线,却是顿了一下。张璁有感于桂萼说的那句“致君父为尧舜……”也知道皇上的年纪不懂,不想皇上这个年纪牵扯进来。   更愧疚于自己办事不利今天闹这么大。   更担心土地改革因此进行不下去。   更担心桂萼因此丧命。   他一条条地,细细地陈述给皇上听。身体疲倦的情况下,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力,依旧是中气十足,气出丹田。   “启奏皇上,去年臣等要开始土地改革,就是因为当前大明土地兼并严重。土地兼并严重,引发的问题动摇国家根本,必须解决。   土地兼并中最为激烈、数量最大的,是皇宫、王府、勋戚等所占有的庄田,这些土地加在一起,其严重程度已到天下税田减半……”   “然土地兼并严重的真实原因,并不单单哪一方面。土地兼并,乃是历朝历代百年后无法改变的最大弊端。   从去年十月到如今,臣和户部同僚一起,京畿地方的王府、勋贵外戚……包括部分皇庄,占据的土地,基本查清二分之一——两位国舅爷家的田地,在处理中。   皇庄……自从当年宪宗皇帝建立皇庄,到先皇时期增至二百多处,仅京畿内皇庄就占地三万八千顷。   管理田地的官员苛刻农户,民怨四起。部分藩王、勋戚、宦官、公主郡主等等乞请和强占民田,打着‘皇庄’的名义的皇庄,到弘治二年庄田有三百五十处,占地三万三千余顷,到正德八年统计……”   小娃娃听明白了。   当今天下税田减半,意味着,大明一大半的农户失去土地,农户们失去土地吃不饱肚子,吃不饱肚子就要造反——小娃娃的心里,造反就是吃不饱肚子闹腾。   他一点儿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他要是吃不饱肚子,他也要闹腾。   而另外一个情况是,大明的土地税粮食税减少一半,皇家、藩王、勋戚,世家大族……一起占据天下二分之一的土地,不光不交税,还吃国库。   而国库那,剩下的二分之一的土地供养大明国库,哪里养得起?当然,这二分之一是体面的说法儿,刨除那些皇庄士绅豪门不要的荒地,只有三分之一。   而张璁主持土地改革,取得一定成效,动了王府勋贵们的庄子,动了部分挂名皇庄,却没有动“他”的“皇庄”。   小娃娃眨巴眼睛,伸出两只手算一算,大明的耕地大约八百万顷,皇庄,仅仅京畿一地三万八千顷加三万三千顷,皇庄是大明土地兼并的原因之一。所以桂萼认为,要土地改革,就要从皇庄开始。   可他还是不明白,皇庄是什么?   他的土地还分为皇庄不皇庄?   他的豆腐要靠皇庄供养,不是国库?   小娃娃再看向桂萼。   桂萼此时还没平复自己的激动,他脑袋里浑浑噩噩,因为张璁的解释心生愧疚,皇庄土地改革进展艰难他不是不知道。   他也知道阁老们已经尽力了。皇上还小,皇上都不知道什么是皇庄,而这百年弊端要除去也不是一日之功夫。   桂萼心生绝望。皇上一看他,大眼睛清凌凌水润润的黑白分明,跟他小孙子一样懵懂天真全然信赖,他一个激灵醒神,更是悲伤。   世家豪奴巧夺民田,老百姓告状无门的嚎哭;宗室外戚勾结官员控制沟渠,老百姓没有水浇地被迫低价卖地的哭喊,都在他的脑海里一一出现,走马灯一般。   朝廷的开支逐步加大,财政困难。宗室奢侈腐化花费国库三分之一,繁冗官员的俸禄花费另外三分之一……而这两年阁老们紧巴巴攒的一点银子,打一仗就打完了。   而皇庄,就是那些子人喊着“皇家都有私家田地,我们这点地算什么”的最糟糕榜样。   为人臣子!为大明官员!为大明人!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自觉这次闯了祸罪责难逃甚至要蹲大牢,一腔悲意上涌,干脆真的就放开舌头。   对上皇上安静等候的视线,桂萼眼含热泪,语不成句,只抓住这最后一次上朝的机会。   “皇上,臣明白,户部左侍郎张璁坚决清理庄田,并由畿辅扩大到各省,由庄田兼及僧寺产业。不到一年,查勘京畿勋戚庄田五百处,六万余顷良田,其中更难得的是,三万余顷分别还给户主……”   “皇上,臣对内阁坚定土地改革的艰难,张璁主持土地改革的成效,都明白。”   他甚至笑了出来,真心的欢喜:“他们都是大明的顶天柱。特别是那最后一项好处,撤回管庄军校,严定禁革事例,不许再侵占或投献民田,违者问罪充军,勋戚大臣亦参究定罪,极大地缓和大明土地兼并的冲突和百年积弊……”   他越说越激动,胸腔鼓动,好似要把这压抑五十年的心声喊出来。   “皇上,臣知道内阁阁老和张璁等户部同僚有功,臣也明白宪宗皇帝的初衷,只是一个乐趣。可是皇上,如今大明根基动摇,分寸和体谅都远远不够解救!   “皇上!天子以天下为家,安需私人庄园?”   “皇上!大明的土地改革,不从皇庄开始,永远只是挠一挠痒,动摇不了这百年积弊丝毫!”   !!!   !!!   群臣惊的目瞪口呆,一个个的喊着“皇上,桂萼疯了!”“皇上,桂萼中邪了!”甚至有人就要欺身而上拖他下去。   桂萼闭眼,等候结果。   所有人都在两班锦衣卫的杀气下,不敢动弹。   小娃娃好奇地看一眼锦衣卫侍卫们,锦衣卫侍卫们心里苦啊,他们也想揍一顿桂萼,可指挥使昨晚上就命令他们护着桂萼。   小娃娃不理会表情古怪的锦衣卫侍卫,发现几位阁老都跪下,以为阁老们站累了,吩咐侍卫:“搬绣墩。”   再看向桂萼:“桂萼不哭,桂萼不怕,桂萼喝水。”   小娃娃记得自己每次大哭后都要喝水,关心桂萼。他觉得桂萼挺好,大殿里这么多人,少有的几个情绪和心很真实很一致的人,喜欢。   阁老们看着绣墩哪里敢坐,只一颗心火热。   桂萼因为皇上的赤子之心,眼泪流的更凶。   “皇上,臣谢皇上,臣不渴。”   “皇上,臣出身贫寒,侥幸为官后久任地方,熟知下情,这些年来臣悉心研究古今赋役之法,所思所想,都在臣的《任民考》。”   桂萼抖着手,从袖筒里摸出来厚厚的一个小册子,高高举起。一个锦衣卫侍卫上前接过来,递上来。   还不识字·小娃娃·朱载垣,只看着桂萼,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映照出桂萼的小人影儿。   桂萼宛如交代遗言一般,只遗憾自己这一生,壮志未酬身先死,到底是未能实现抱负,只遗憾不能实现自己苦思冥想出来的大计划。   “皇上,臣知道这个方法,几乎不可能实施,至少不是现在。臣记得,弘治年间,户部尚书李敏曾上书,陕西、山西、河北三省,包括山东、河南边区,采用每石一两的算法,以银折粮。免去夏秋两税之际的送粮辛苦,减少中间贪污机会……此其一。   其二,目前北京城周边皇庄一万五千顷,勋贵外戚以及宦官占据的官田三万五千顷,一概割除皇庄的名头,叱责鱼肉百姓的庄头,统一改为普通纳税田,有百姓承租,每亩地租金三分银子……”   小娃娃这次听懂了,问桂萼:“皇庄,和皇宫一样?皇宫若变得很大、很大、很大……就没有地方盖房子,朕的子民就没有地方睡觉觉?”   小孩子的眼神纯净明亮,看过大殿里的每一个人,映照出人心深处的脏污和深不见底的贪欲。   桂萼的眼泪汹涌而下:“不是皇上。皇上,和皇上无关。”   几位阁老因为皇上的问题心里一疼:“皇上,是臣等惭愧,是臣等失职。皇上,百年来,皇庄有今日之凶凶,是臣等不作为,导致今日之祸事。千错万错都是臣等的错。紫禁城这么大,不变。皇庄一事和皇上无关,请皇上切莫自责。”   文武群臣全部低头请罪,再希望自家的土地越来越多,再自认清廉,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每一个,都是大明土地兼并严重的推手。   呼吸都暂停的安静中,自恋·从不知道自责·小娃娃看向滴漏,嗯到午时了,摸摸肚子,嗯饿了,宣布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28 10:57:31~2021-03-29 14:1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要信仰我主吗30瓶;月儿弯弯照九州20瓶;希望太太能爆更5瓶;橘猫酱4瓶;胖竹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桂萼言之有理。准奏。”小娃娃板着“皇帝的严肃”,说的有模有样。   “桂萼的方法好,有功,赏银。”有功劳就奖赏,小娃娃大方得很。   大明皇帝·朱载垣·三岁的小娃娃,金口玉言,奶声奶气的声音响在奉天大殿,宛若一道闪电,劈在这大明朝的上空,劈在大明朝这积累百年的“祖宗之法”上,轰轰作响,闪耀金光。   午时的北京城,天空蔚蓝,蔚蓝中透着淡淡的黄色,仿若这紫禁城,这座巍峨耸立一百五十年的北京城,也生出淡淡的金光,挣扎着焕发生机。   一阵秋风吹来,落叶金黄,大雁自在飞翔,这是北京城的金秋独有的风景,迷人惬意,暖暖的太阳落在四九城人的身上,酥化人的骨头缝儿。   北京城北保定府的五牛庄,村长之子狗蛋举着老秀才写的状子,领着一村汉子,浩浩荡荡的前去县衙,从头到尾,从他们村子当年被逼卖土地开始,一一陈述。   堂上的县令看状子看得面色惨白,听陈述听得冷汗湿透后背的官服,右手颤抖着拿起惊堂木,要喊“大胆刁民胆敢污蔑国舅爷……”喊不出来,要喊“无知村民无故闹事……”喊不出来。   要喊两班衙役“拿下”押送大牢,更喊不出来……   大明朝的衙役,和唐宋不一样,不叫“抓人、捉人”,叫“拿人”,跟拿一个物件儿一样。他的眼里,这些也都不是人。可这次,他的一颗心哆嗦不已,一句“拿下”卡在喉咙口,卡的他坐不住这张官椅子。   大明的天,变了。   大明的皇上,不是二十年前了。   大明北京城走酒车收酒税的崇文门,大小商贩,车水马龙,一队官兵凶神恶煞地,训斥一个在身上夹带私酒的汉子,汉子只管磕头,后面排队的人也在骂那个汉子,各种方言的吵闹中,突然一阵三重三轻有规律的铜锣声震天响,警觉的人群立马朝两边散去。   两扇门大开,中间空出来一个宽宽的马道,官兵和进出入人的屏息等待中,马蹄声由远及近,铜锣开道的骑兵先过去,紧跟着十匹骏马呈“人”字型,马上人急速奔驰,一阵风一般过去,扬起的灰尘满天飞。   锦衣卫!   几个官兵眼里发光,人群也都是满脸发光。   “锦衣卫!爹,锦衣卫。”一个小娃娃大声喊着,眼里全是崇拜。他爹目露担忧,却是笑着回答:“是啊,锦衣卫。你第一次进城,就运气好看到锦衣卫,今晚叫你娘给你加一个煮鸡蛋。”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官兵心情好,放过汉子,继续排队的排队,卸货的卸货,虽然碍于官兵在不敢讨论。但都觉得,锦衣卫果然名不虚传,就是好看,瞧那个威风劲儿。   即使是那眼见锦衣卫出动,必有大事发生的经验人,也都从心里头崇拜。   锦衣卫在太~祖一朝闻名天下,在成祖皇帝后变成仪仗队,如今又重振名声。徐景珩的命令一下,南镇抚司十个锦衣卫,三刻钟的时间准备好出发,其余的九个人都是紧身黑色劲装,在领头之人御赐飞鱼服的衬托下,更显得肃杀。   他们十个人,奉命赶去大同,比换马换人的八百里加急还辛苦,还快速,北京到大同七百里路,他们要在十八个时辰里赶到。   北京到大同边境的卫所驿站如流星一般,从他们的眼皮下一一闪过,从古至今人都说,快马之下,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幕及陇山头,可谓形象。   他们过去后半刻钟,另有一匹身穿兵部传令兵的快马赶到,一边马鞭抽马屁股一边大喊:“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黄尘滚滚中,骏马飞驰而至,但见人影一晃,骑者下马换马,大喝“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随即便见烟尘滚滚,骑者离去。   又不到半刻钟,又有一卷黄尘滚滚而至,这次,居然是西厂厂卫,也是换马不换人。   古道凝云,晴空赫然。北京朝大同连续送人送信,经验老到的驿馆人都知道,这是大同出事了,嘴里嘀咕着“又是一年秋收了”的话,摇摇头一声叹气,默默地伺候换下来的马匹。   大同府为京师西北屏障,和宣府一样处在对敌防御的一线,身后即是长城防线的居庸关、紫荆关,再往后就是大明京师。   “东连上谷,南达并恒,西界黄河,北控沙漠”。明正统十四年,英宗亲征,出居庸关,被瓦剌设伏于土木堡,明军精锐损失殆尽,但宣府、大同未失,拼死抵挡住瓦剌后续大部队的进入,在京师保卫战中起到关键作用。   这也是大明心学家,当今皇上的老师王守仁先生所说:大明虽大,最为紧要之地四处而已,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   “宣大蓟辽。”王守仁缓慢地念出来,脸色沉沉,声音沉沉,眼神落在虚空中,也是沉沉。   “大同巡抚张文锦,正经进士出身,文人中少有的血性者,奈何和其他大多数文人一样,犯书本上的毛病,他若是按照最理想的策略,要赶在秋收之前,打造大同城门外的防御堡垒,迁移军户,必然引发大同兵变。”   “变”字里带出来血腥杀气。话音一落,徐景珩不急不缓接口,徐景珩找王守仁讨论大同防御,自是直言不讳。   “先生常说,宣大方向防范蒙古部落,蓟辽方向防范辽东。宣府、大同的作用等同于国之咽喉,两镇失则国亡的地步。”   “这次大同出事,需要先生出京一趟了。”   王守仁一惊,视线一转看向这八风不动的指挥使,心里头惊涛骇浪,一出口,却是问道:“指挥使缘何称呼下官‘先生’?”   指挥使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丝尊重,透出一丝丝真心:“先生是皇上的老师,自当称呼‘先生’。”   如此这般自然又理所当然的话,宛若一个叔伯亲人面对家里小侄子的老师。   王守仁心里一震,却是迎着指挥使的眼睛,不躲不避。   他要看清楚,指挥使这美丽皮囊下,到底有没有一颗“叔伯亲人”的真心。   指挥使徐景珩目光平静,坦坦然然,似乎还挺欣赏他对皇上的一片忠心。   只有两个人呼吸声的寂静中,王守仁眼皮微微低垂,声音低哑的好似从地底发出。   “下官谢指挥使信赖。”   “今年,大明不能和北元动兵。”   短短两句话,一句认可,一句担忧。徐景珩自然听得懂。   “今年,大明没有粮草自然不能动兵。如今北元统一,达延汗大权在握,精兵强将……可是大明要准备起来。先生也知道,张文锦经过此事,纵使是‘好心办坏事’,也不能继续呆在大同。”   王守仁不相让:“可以破格提拔大同按察使蔡天佑,做大同巡抚。蔡天佑有怀柔手段,也有孤勇办事。”   徐景珩抬眼皮看一眼王守仁:“破格提拔按察使蔡天佑,可以。大同总兵和镇守太监,都会换人,先生都可以推荐。先生不舍得离开皇上,大家~~都明白。   只是,提议先生出京,也是必然……”   他一个停顿又一个停顿,王守仁听得要砍人,眼睛一睁开,眼冒杀气。徐景珩一挑眉,人朝躺椅上一靠,一副安静等他说话的开明模样。   皮肤白皙红润,眼波风流慵懒,艳光晃得人瞎眼……王守仁看得眼里杀气更甚,浑身紧绷。   徐景珩:“???”   王守仁:“!!!”   徐景珩:“???”   王守仁嘴角抽抽再抽抽,实在不明白徐达老将军的后人,怎么出来这么一个泼皮无赖。   徐景珩学到皇上的自恋大招,自觉对付王守仁非常有用。薄唇轻启,吐出来一句王守仁再也无法拒接的话。   “先生可知道,达延汗有多少儿子?将来如何分封这些儿子?”   一双修长干净的手,慢慢地给他续上一杯茶。王守仁的眼里,浮现出这一百五十年来,大明和蒙古对于河套的争斗不休,浮现出河套正式落入蒙古手里后的大明。   王守仁终是端起来茶杯,轻轻地用一口。   “正德元年,杨一清总制延绥、甘肃、宁夏三边,身为都御史上疏提出防边四策,在沿河套南端的延绥至横城一带,设置墩台卫所,增加兵备,修复边墙,随即朝廷开始修筑定边营,边军们积极备战。   然,杨一清得罪朝中专权的刘瑾而被革职,杨一清的“复套”主张随之遭到冷遇,朝中无人再提及收复河套。”   王守仁的目光如刀锋。   “指挥使可知道,实际上,今天的大明,面对河套蒙古大军的大举侵蚀,已然没有足够的实力来恢复对河套的控制权。”   指挥使知道王守仁在问自己的态度。指挥使的眼睛放空,好似看谁,又好似没有看谁,又好似看到那战火不断的河套地区。   “我们知道。大家都知道。”   “可有些事情,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必须去做,去准备。”   “大明和日本海战,杨一清老将军立下大功,已经是下一届内阁的备选之一。河套一战——先生是最好的人选。”   “先生是最好的人选。”王守仁浑身一震,人凝固一般。   王守仁恍然明白,徐景珩在制衡内阁权势,防止下一届内阁做大。而他是最好的人选,不是因为他的才能,是因为,他是“皇上的老师”。   好一声“先生”!   王守仁洒然一笑:“下官以茶代酒,敬指挥使。”   民间传闻,魏国公嫡长子徐景珩三岁那年来北京,孝宗皇帝一见大喜,要留在宫里养育,要大封世子。当时的高僧进言:“七窍玲珑心,不当为世子。”   王守仁没想到,这句“七窍玲珑心,不当为世子。”是应在这里。世子之位给嫡次子。正德十六年皇后有孕,徐景珩再次来北京,接任指挥使——   若做了南京城的魏国公世子,如何能做北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王守仁踱步在奉天殿回乾清宫的路上,抬头看天,北京城的天空蔚蓝,河套的天空,是不是更蓝?   河套的天空啊,瓦蓝瓦蓝。   大同巡抚张文锦,顾虑大同作为边境,秋收在即,紧急命令在镇城北九十里,新筑五座城堡,作为大同藩篱。工程即将完工,又计划从大同军户里面,迁移二千五百户分别驻守。   被选中的军户举家迁移,家属中的男女老少哭喊不停,议论纷纷。大同是边镇,大同北部地势平坦无险可凭,蒙古人天天上门。五个城堡距主城那么遥远,他们还有安生日子吗?还能活命吗?   敌人来了,主城会来人救援吗?   主城都没有发一两银子的迁移费!   他们到了城堡,吃什么?喝什么?   迁移的人群越想越怕,哭声震天。他们不知道迁移费都被参将中饱私囊,他们只知道,城堡是他们建造的,建造城堡的时候就是苛待,天天吃不饱还被催工期,现在又送他们去送死!   “我们不迁!”“我们不迁!”一个喊出来,就有无数人跟着喊出来。有军户小队长着急大喊“不要着急,我去和参将请愿。”却是没想到,他怀抱希望去请愿,结果被参将打了一百军棍。却是没想到,军户们怀抱希望等候,等来这个结果。   参将杀气腾腾:“谁敢不迁?谁敢不迁?站出来,这就是榜样!告诉你们,本将军会上报巡抚你们不服从管理,自有巡抚处罚你们。”   沉默的迁移队伍,慢慢地朝城堡移动,距离主城越远,军户们心里的愤怒之火越是燃烧。   奉天殿里头,徐景珩闭目养神,好似看到大同军户们压抑的怒火,看到他们在有心人的唆使下,愤而杀死参将,举兵造反的经过。   他的心里是河套的茫茫大草原,苍穹浩瀚,耳朵里是前殿里群臣试图劝阻小娃娃的哭喊。   北元达延汗,成吉思汗的第十五世孙,忽必烈后人中的嫡系正统出身,五岁继位,和皇后夫妻两个南征北战,一统塞外,中兴北元,如今年过五十已然老迈,但他有十一个儿子。   十一个儿子将来怎么分封?徐景珩得到消息,达延汗有意,派三子巴尔斯博罗特,为统领鄂尔多斯部的万户,驻守河套地区。   河套存则边患息,河套失则边患起。大明男女老少都知道:河套地区对于大明来说,就是一大家子的外墙,如今的“宣大蓟辽”之所以是国之咽喉,就是因为外墙已失去。   河套不容有失,收复河套的人选,只能是王守仁。   当然,王守仁出京,不着急在今年。徐景珩慢慢摇着摇椅,脸上刚刚运功升起来的血色褪去,苍白到透明。   不一会儿,他听到小娃娃在大殿里气呼呼的小奶音,礼仪大太监喊“退朝”的声音,慢慢起身。   群臣高喊“恭送皇上”的声音,宫人送上来小娃娃的午膳,余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眼里就是小娃娃犹自生气的小模样。   徐景珩一看,就知道皇上这是真气到了。   小娃娃生气啊,气得一见到他就“哇哇”大叫,在余庆怀里伸胳膊要抱抱,人还没到他怀里就大喊出来:“不乖乖。不乖乖啊。”   徐景珩接过来小娃娃,温柔地笑:“不乖乖,就打。皇上莫生气。饿了不?”   “饿饿,饿饿。”小娃娃胖手拍着肚子,还在生气:“不乖乖。不吃饭。”   “好,罚他们不吃饭。”   “不乖乖。罚他们不吃饭。”小娃娃觉得这主意好,但他还记得分人,发现余庆要去传达命令,又说“阁老吃饭。”一下子,余庆笑,徐景珩也笑,小娃娃自恋的模样:“朕是唐太宗啊。”   “对。我们皇上是唐太宗。”徐景珩眼神儿宠溺:“臣抱着‘唐太宗’喂饭,好不好?”   “唐太宗”实在饿了,抱着他的人又是徐景珩,当即就拍好欢呼:“好好,好好。”乖巧亲近的小模样,引得徐景珩笑,引得一屋子的人都笑出声。   奶汤、青菜豆腐汤、鸡蛋面、肉末炒胡萝卜丁、苹果丁。小娃娃闻到食物的香气,欢喜,任由徐景珩给他擦手擦脸喂饭,一口一口吃的香,不一会儿就彻底忘记朝堂上的“生气”,专心他的人生大事,吃饭饭。   余庆一看,放下心来,带人出去忙其他事情。徐景珩喂完皇上吃饭,给他去掉头顶的翼善冠,脱去织金盘龙的正红四团常服,小靴子,换一身民间小娃娃的服饰,头顶两个小包包的小儿发式,简单的青色上衣下衫。   徐景珩要领着他出去散散步消食,哪知道他瞪大眼睛:“徐景珩,吃饭饭。”   徐景珩还没吃饭,他记得。徐景珩本就吃得少,今儿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可皇上说了,他就答应。   “好,皇上等臣用午饭。”   小娃娃有模有样地脑袋:“徐景珩胖胖。”小娃娃感知敏锐,他倒不是看徐景珩脸色苍白与否,他是感受到徐景珩身上的气息变化,以为徐景珩没有力气是没有吃饭。   徐景珩将皇上用剩下的肉末炒胡萝卜丁,几口吃完,又吃完热腾腾的一大碗鸡蛋面,小娃娃满意,觉得美美的指挥使吃饱了,立马爬下来小椅子:“散步。”   “好,散步。”   徐景珩声音里带笑,牵着他的小胖手,两个人出来奉天殿,慢悠悠地逛着,正好回去乾清宫午休。   他们两个散步散的轻松自在,一边走小娃娃一边看花儿入迷,看落叶入迷,徐景珩就陪着他。   有那从奉天殿里追出来的几个大臣,都被锦衣卫拦着,一把捂住嘴巴,或者点住哑穴,喊都喊不出来。   话说,小娃娃皇上当时宣布他的决定,自觉非常大度,非常英明,非常“唐太宗”,可是礼仪大太监喊“退朝”,又、又、又,没喊出来。   满腹悲痛欲绝,正等着皇上阁老们,勋贵们问责喷唾沫打架蹲大牢的桂萼,懵。   满腹不甘一心嫌自家土地少,或者认为皇家外戚勋贵就应该有很多土地的人,更懵。   正担忧大明形势,也惊讶于皇上决定的阁老们反应最快,老胳膊老腿的特麻利地以头触地,带头高呼:“吾皇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臣等有本奏。”   小娃娃眼睛睁开,肚子饿饿,可是阁老们有本奏,他要听啊。   其他大臣一听,误以为阁老们终于开口反对皇上,跟着高喊:“吾皇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臣等有本奏。皇上,臣等有本奏。”   小娃娃一听他们吵闹,生气,加上肚子饿,不舒服,浑身上下透着强烈的信号:朕要吃饭!朕要午休!   阁老们也心疼皇上饿肚子,可不说不行。   杨阁老语速极快地说道:“皇上,桂萼有功劳,当赏。然桂萼对宪宗皇帝不敬,当罚。臣提议,有桂萼去宪宗皇帝的皇陵,给宪宗皇帝守灵一个月。”   小娃娃懵懵懂懂的,守灵是什么他不知道,更不知道所谓对宪宗皇帝敬不敬的事儿。杨阁老提出来,他习惯性地答应——桂萼是他的魏征,唐太宗不罚魏征。   小娃娃正犹豫的时候,却是桂萼也高喊:“皇上,臣自愿去给宪宗皇帝守灵,皇上,臣对宪宗皇帝不敬,臣有罪,请皇上给臣一个机会请罪。”   小娃娃看向桂萼,发现桂萼好像真的迫不及待,非常、非常、非常……的迫不及待地想要答应的样子,他饿着那,也没脑袋多想,还有余庆也给他送眼神儿,也要他答应,他就答应了。   “准奏。”   其他人更懵。桂萼那真是逃出生天的激动无比,一下一下的磕头“砰砰砰”响:“臣谢皇上,臣谢皇上。”   桂萼哭的眼泪鼻涕一起流,其他人反应过来,张璁等人是欢喜,勋贵外戚世家大族则是愤怒不已——杨阁老这是明显要保住桂萼!   杨阁老根本不搭理他们,事情结束。这次终于可以退朝了。小娃娃两手一撑龙椅,就要爬下来——   礼仪大太监刚要张嘴,冷不丁回过神来的勋贵外戚世家大族的大臣们,一起高喊:“皇上,皇庄不能废除啊皇上。皇庄不能废除啊。”   小娃娃气啊,一瞪眼。   大明皇帝·三岁的奶娃娃·朱载垣,在他们都安静下来,不懂就问,特英明地询问。   “大明的土地,全部清查?”小娃娃的理解,大明的土地都是他的,都是皇庄,不废除皇庄,那就全部清查土地?   桂萼:“!!!”   群臣:“!!!”   皇上说什么?   反应过来的群臣俱是眼前一黑,就看见皇上身上的金光一闪一闪。   大明国土一亿三千万顷,耕地八百万顷,大明的土地都是朕的,都叫皇庄,既然不废除皇庄,那要查皇庄就都查吧。   可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不光群臣头顶雷声轰轰,心头骇然至极。就是几位阁老对上皇上那理所当然的视线,也都是震惊之下身形不稳,眼看要承受不住。   一个个的动动嘴巴就要解释,可喉咙卡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怎么解释那?大明的土地都是皇上的,那不就都是皇庄?那土地改革从皇庄开始,不就是全国一起动?皇上的理解没错儿啊。没错儿!   一瞬间,满殿的文武大臣,难得的同心一意,异口同声:“回皇上话,不是都开始。”   又是除了桂萼。   小娃娃:“???”   小娃娃看向桂萼,看向群臣。桂萼正兀自痴痴呆呆的笑,欢喜得跟一个小孩子一般。群臣面对他们皇上那满是疑问的大眼睛,那是都哭了,真哭,一个个的,眼泪汪汪的,哭的那个凄惨。   “皇上,大明不能有这般大动啊。皇上。”   “皇上,京畿地区开始土地改革,臣等都明白。在一个分寸内就好。可即使京畿地区,也不能大动啊。皇上。”   “皇上,土地乃是国本。土地的问题关系重大,百年积弊更不是一年解决。皇上,凡事慢慢来办,万万不能操之过急。皇上!”   反正不管清流还是勋贵还是外戚还是世家大族,反正不管那一派那一系,都害怕皇上真要开始全国土地改革。   皇上听得云里雾里,嘴巴张大,眼睛瞪大,问题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多。   群臣就感觉自己的一颗心油煎一般。   群臣泪眼朦胧,实在抗不住皇上的大眼睛,一起看向几位阁老。   恰在这时,皇上也看向几位阁老。   然而皇上看向阁老们,目的不一样。   刚刚阁老们“身形不稳”的动静他注意到了,他就想起来,阁老们年龄大了,都站累跪也跪累了,特别是蒋阁老的老腰,完全弯下去了。   刘健刘阁老年龄太大,在家里休养。可蒋阁老也不能累啊,他又要给绣墩,又记得几位阁老一直都说“礼不可废”,坚持不要。皇上对蒋阁老的劳累感同身受、体贴异常:“今天早朝太久了,累啊。”   “噗嗤”“噗嗤”……群臣就感觉当胸一箭射来,一口老血喷薄而出,一颗心碎成一片片。   几位阁老感觉他们今儿奇异了,居然可以听到群臣吐老血的心声。蒋阁老乐哈哈地笑,几位阁老都乐哈哈地笑。   蒋阁老今年七十有四了,耳不聋眼不花,听到皇上的问话浑身也不累了,跪在地砖上也感觉胳膊腿儿特有力量:“臣谢皇上担心。臣累也不累。臣听到皇上的关心,臣一点儿也不累。”   大殿里响起连声咳嗦,似乎在抗议他得了便宜卖乖。蒋阁老不搭理他们,小娃娃因为蒋阁老的回答,眉眼弯弯地开心。   “朕关心蒋阁老啊。蒋阁老做绣墩啊。”   小娃娃学着平时长辈们关心他的模样,奶声奶气的话语,纯净无伪。蒋阁老既欢喜于皇上的成长,更是心里一股暖流流淌,脸上的笑容越发大,眼里都是慈爱和感动。   蒋阁老满面春风,无视其他两位阁老那“犯酸”的眼神儿,也不理会其他大臣那“幽怨”的眼神儿,高举手里的朝笏,俯身行礼:“皇上,臣谢皇上。然礼不可废,臣不能在朝会上做绣墩。”   皇上瞧着蒋阁老,小大人地点脑袋:“蒋阁老累,朕也累,朕马上退朝。”   小娃娃就要退朝,然而大臣中有人又要喊。小娃娃生气瞪眼,然而那些人直接趴在地上哭天抢地的,一声声“先皇啊,列祖列宗啊……”   这是要威胁皇上不成?!!!殿里的宫人生气,锦衣卫们眼冒杀气,然而某些人不管不顾的拼命一般,只哭喊不停。   “先皇啊,孝宗皇帝啊,宪宗皇帝啊……”小娃娃听着,眼睛睁开,余庆抬腿就领着锦衣卫下去抓人,他们这才是害怕,却是面对锦衣卫的动作惊得浑身动弹不得,怎么也喊不出来。   血腥将起,杨阁老猛地大喝一声:“皇上,臣有话说。”   小娃娃的目光落在杨阁老的身上,居然是平静的。   所有人都是心尖儿一颤,动作声音停止,都看向杨阁老。   杨阁老迎着皇上的视线,心头震动。   皇上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黑白分明的一直看到人的内心深处。   皇上三岁了,三岁的小娃娃,白嫩嫩、胖嘟嘟的,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跟成年人坐在床上一般的姿势。皇上头戴一顶黑色的翼善冠,一身正红四团龙袍,前后两肩织金盘龙,盘领窄袖、玉带皮靴,通身的气派,浑身的威严。   这是天生的杀心。   翼善冠的乌纱折上巾,和大臣们的不同,两个圆弧形的小翅膀竖立其后,造型像个“善”字。可这“善”字,就和这三年的谆谆教导一样,无法改变皇上的本性。再多的规矩道德,也无法掩饰皇上的杀心。   杨阁老也知道皇上的杀心。这是他们养大的皇上!他一开始不想公开处理皇庄之事,就是不想将这百年皇家弊端,加在三岁的皇上的身上。   他作为首辅大臣,矜矜业业,小心翼翼,生怕肩膀上的担子没挑好。可是他此时又感觉,他就应该这样堂堂正正地处理,他就应该要历史和天下人、后人都记得,这是他们大明的皇上,他们的皇上多么好!   杀人就不好吗?杀的好!他是皇上的首辅大臣,统领内阁。他是大明的臣子,他万分荣耀,垂暮之年遇到皇上!   杨阁老不看那些,以为他会对抗皇上的一些大臣,狠狠地一闭眼,缓慢地开口,声音透过肺腑,如同暮鼓晨钟一般传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百年前,成祖皇帝保留私人庄园,这是根源。六十年前,宪宗皇帝抄没太监曹吉祥的田地,将其设为皇庄,这是开始。”   “百年来,大明历经数代帝王,大明的臣子,一代代听之任之,没有及时进谏劝阻,此乃身为臣子的过错和失职!”   他老迈的声音嘶哑,面色刚毅:“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定鼎中原。大明建国,太~祖皇帝荡平群雄入主中原,这天下,就是皇家的天下。如今!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庄!”   !!!   群臣震惊中,杨阁老俯身叩拜,其他两位阁老跟着:“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庄!”   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人。大明的皇上变了,大明的天变了,大明的时代,变了。群臣听懂三位阁老的意思,木呆呆地没有魂儿一般,只有桂萼那欢喜变形的低笑声,特别清晰。   皇上挨个看一眼,因为他们这幅模样生气加生气,小胸膛气得一一鼓一鼓的,因为不能全砍脑袋生气,又因为杨阁老眼里的求情,觉得自己应该大度。   礼仪大太监终于喊出来那声“退朝”,皇上爬下来龙椅,余庆大步上前抱着皇上就离开,群臣机械一般地高呼“恭送皇上”。   所以小娃娃气不顺啊。和徐景珩说话,当即就被“提醒”应该罚他们不许吃饭,又记得阁老们年龄大了,嘱咐给阁老们吃饭。   徐景珩牵着皇上的小胖手,慢悠悠地散步。此时此刻的奉天殿里,锦衣卫动作麻利地押送部分官员去刑部,空了一小部分;三位阁老面对一部分吓晕倒的臣子,镇定地吩咐送去太医院,又空了一部分。   剩下的人依旧一动不动的跪着,魂飞魄散的样子,一直听到余庆传话,皇上处罚他们“不许吃饭”,才是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处罚就好。   处罚就好。   一个个的,强撑的一口气一卸掉,身体就软成面条一般,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湿透,四肢颤抖,都没发觉。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苍天在上,大明的列祖列宗保佑,皇上不喊“砍脑袋”的生气,太吓人了。   太吓人了。   他们真没想到皇上真要当堂杀人。   他们真的没有想到。   他们真的没想到。可谁能想到那?谁会去想到那?不过是都欺软怕硬,你强一分,他就弱一分,你进一步,他就退一步,罢了。   三位阁老出来奉天殿一起用午饭,嘴里食不知味,眼里脑海里全是皇上的那双眼睛,皇上的眼睛,天底下最美丽的黑宝石也比不上,又长又浓密的睫毛似羽扇般微微翘起,要你一颗心也仿若平静的水面漾起涟漪。   读书明理,科举为官。当致君父为尧舜,免万民于饥荒。而他们,大明的臣子,有愧。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方强,就一方弱。今天的这个局面,他们面对皇上的强势退缩了,身为大明文人,有愧。   谢迁端起大碗一口气喝完虾皮紫菜汤,眼睛一睁:“皇上没错!”   蒋阁老是脸色最正常的一个,放下碗擦擦嘴:“皇上没错。”   杨阁老苦笑:“我知道皇上做得对……我担心啊……我们都这般年纪了,这将来……谁还能劝住皇上?”   谢迁和蒋阁老异口同声:“桂萼、张璁、夏言……人多得是。三年一次科举,大明的官员那么多。”   杨阁老摇头,也觉得自己操心太多:“罢罢罢。他们下次要是惹到皇上,自己担着。我们走吧?”   其他两位阁老哈哈哈笑起身:“走。我们也去‘散散步’。”   正午的太阳照耀人间,圆彤彤的亮堂温暖,皇上走过后花儿鸟儿都安静了,宫人们也都机灵地装隐形人,行礼都是默默的,整个紫禁城都沉默了一般。   三位阁老一路“散步”一起奔清宁宫而来,还没到清宁宫,就听到几道乱糟糟的大喊声。   “皇上要杀我,皇上要砍我脑袋,姐姐,姐姐!你听到了吗?皇上要杀我,皇上要砍我脑袋!”这是建昌伯。   “你住口!你胡说!”这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这是宫人们的惊呼。   三位阁老对视一眼,一起大哭出声:“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你可要保重自个儿,太皇太后,你千万莫要因为小人生气。太皇太后!”   三位阁老一边哭一边跪下来行礼,一边行礼一边哭。眼角余光看到,建昌伯状若疯癫,披头散发的,五官狰狞,依旧不依不饶地冲太皇太后大喊大叫:“我胡说!姐姐你去问皇上,你去问皇上!”   他的哥哥寿宁侯,死人一般站在一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太皇太后的身体摇摇欲坠,要不是宫人搀扶着,估计早就晕了。   独独没有一个锦衣卫。几位阁老心知徐景珩那个泼皮无赖,真就一下子不管了,哭的更大声。   “太皇太后,您是天底下最疼我们皇上的人,太皇太后,我们皇上没有父亲,就指望这太皇太后啊。太皇太后啊你可要保重自己太皇太后~~~~”   浑浊的泪水,跟那黄河决堤一般。   “太皇太后啊,老臣也想念当年的孝宗皇帝啊。太皇太后,孝宗皇帝多好的人啊,太皇太后,孝宗皇帝一生不二色,待岳家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啊。孝宗皇帝多好的人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你谁也不想,想一想我们的孝宗皇帝啊,太皇太后~~孝宗皇帝就先皇一个继承人,先皇就皇上一个继承人,先皇十五岁登基,我们皇上才一个月大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我们皇上多孝顺啊,我们皇上才三岁啊,我们皇上还没过三岁生辰啊~~孝宗皇上啊,先皇啊,你们在天有灵,你们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孝宗皇帝啊,先皇啊,你们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皇上~~”   太皇太后泪流满脸,妆容都花了,抖着手指着三位阁老,却是因为那一声声“孝宗皇帝,先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太皇太后面色紫涨,就感觉呼吸困难,胸口一闷一闷的钝痛。   孝宗,她的夫婿;先皇,她的儿子,这些老臣在怨她,都在怨她。太皇太后眼睛一翻,人就要不行。身边的嬷嬷眼疾手快地掐人中,然而太皇太后嘴唇紧闭,真要不行了。   太皇太后的动静终于引起两位国舅的注意,建昌伯一个箭步上前冲到前面,大喊:“姐姐,姐姐。姐姐,你不能不管弟弟啊,姐姐,皇上要杀弟弟,姐姐你不能不管弟弟啊。”   人中刺痛,太皇太后慢慢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面前的亲人,耳边却还是三位阁老的痛哭声:“太皇太后,我们皇上难啊。我们皇上今儿天没亮就起来,被大臣指着鼻子骂“妄为天子”,太皇太后,我们皇上才三岁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我们皇上也想做个和气人儿不管事儿。可现在天底下的土地,兼并了二分之一了啊,不管不行了啊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大明的百姓,都起来造反了……”   这是说,他们张家,祸国映民,逼得老百姓造反吗?太皇太后就感觉喉中腥甜,一口鲜血喷出来,面色金紫。   寿宁侯一声不响地冲上来,就要踹几位阁老,被一个机灵的小太监一把抱住大腿,他一边挣扎一边骂:“狗奴才,你们要造反吗?放开,放开!”   建昌伯冲他们大喊,眼睛红红的要吃人一般:“住口,住口,你们都住口,你们要逼死太皇太后吗?”   然而三位阁老岂是吓唬大的?两位国舅越凶,他们越是能哭。   “孝宗皇帝啊,先皇啊。臣对不起你们啊。臣对不起你们啊。臣死也没有脸去见你们啊。孝宗皇帝啊,先皇啊,我们皇上,今天饿肚子半天,我们皇上,这也要吃不上饭了,孝宗皇帝,先皇,你们在天有灵,你们真要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啊……”   “孝宗皇帝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天天说两位国舅好啊。先皇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你天天说两位国舅改过了啊,孝宗皇帝,先皇啊,你们要在多好啊,你们一定最疼我们皇上,我们皇上才三岁啊……”   张家两位国舅,就感觉冲天的怒火直冲天灵盖,燃烧他们的一切理智。皇上饿肚子,皇上吃不上饭?皇上是独苗苗?他娘的,皇上要砍他们的脑袋!   寿宁侯一边挣扎一边喊:“住口!住口!你们也配喊姐夫。姐夫,姐夫,你睁开眼睛看看,姐夫!”   建昌伯“啊!”地大喊一声,从腰里摸出来一把匕首猛地冲上来,几个宫人死命拦着,各个受伤也拦不住他,他就疯了一样挥舞着匕首,也不看人,只喊着:“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建昌伯一个读书人,也不知道哪里的力气,大力太监摁住他在地上,他还在死命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太皇太后愣愣地听着,愣愣地看着两个弟弟的动作,硬撑着走过来,在建昌伯的面前蹲下身,姐弟两个对视,太皇太后伸手,“啪!”“啪!”“啪!”三下。   太皇太后咬牙切齿,眼睛直直的,厉鬼一般地看着他:“你要杀了谁?”   “啪!”又是一下。   建昌伯的脸瞬间肿起来,嘴里冒出来鲜血,可见太皇太后用的力气。可建昌伯本人却是毫不在乎,兀自嘶吼着。   “姐姐,姐姐,你和姐夫,不是说,一辈子护着弟弟的吗?”   “姐姐,你和姐夫不是说,谁也不能欺负弟弟的吗?”   太皇太后从没有这么一刻,这么后悔过。   太皇太后看着自己的弟弟,眼前一个十来岁虎头虎脑的弟弟一闪而过,眼前父亲去世后抱着自己哭的弟弟一闪而过,定格在这个疯狂的,进宫带匕首,要杀当朝阁老,要害张家满门抄斩的弟弟。   太皇太后一字一顿:“我真后悔,这么多年,纵容你。”   建昌伯愣了。   建昌伯因为这句话,真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姐姐后悔了。姐姐后悔了,哈哈哈,哈哈哈。”他趴在地上疯狂地大笑,笑得太皇太后锥心刺骨、痛断肝肠。   “姐姐后悔了……姐姐后悔了……哈哈哈,哈哈哈。”建昌伯笑啊,仿佛这是天大的笑话一般。   “姐姐后悔了?姐姐后悔了?哈哈哈,哈哈哈。爹,娘,你们看啊,姐姐说她后悔了,哈哈哈。”   建昌伯的眼睛涣散,神志模糊。皇上要杀他的事儿刺激了他,可他并不害怕,他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最疼的亲弟弟。   可是太皇太后的这句话刺激了他,太皇太后后悔了,不想再护着他了。   太皇太后因为他的“反咬一口”,再也站不住,一个踉跄朝后倒去。他却笑着笑着,恍若突然醒神一般,猛地扑在太皇太后的脚前,慌乱失措急切卑微地祈求:“姐姐,姐姐,你救一救弟弟,姐姐你救一救弟弟。姐姐,你救一救弟弟。”   “姐姐,你说你会宠着弟弟,姐姐,弟弟很乖啊,姐姐,你说你说护着弟弟的啊。”   太皇太后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就感觉一颗心,空了,碎了,一生都错了。   那么多人和弘治皇帝上奏弹劾,她的丈夫羞愧了半天,到底是因为她的眼泪没有答应。   还因为要护着她的弟弟,明知道勋贵外戚们的危害越来越大也没整治,还是越发纵容宠爱张家。   那么多证据确凿,她的儿子恨得蹦起来,到底是顾虑着她,打碎了牙齿和血咽下,去劝说两个舅舅。   是她的错。   都是她的错。   她的夫婿因为她,有了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不再是明君。   她的儿子因为她,一生对皇后冷漠,导致她的乖孙子晚出生那么多年。   而她的弟弟,也在怨她。怨她宠着他们,怨她没有宠着他们一辈子。   面色惨淡,心如死灰。太皇太后眼睛直直的,却硬着撑住,稳稳地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三位阁老,满脑袋也都是当年的孝宗皇帝和先皇,想当年,想当年……三位阁老面上眼泪不停,心里也想大笑三声。   孝宗皇帝,先皇,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当年再艰难臣等也熬过了,臣等运气好,遇到一位好皇上。臣等要护好皇上,不能要皇上为难。臣等只要想一想我们的奶娃娃皇上,就一颗老心“砰砰”跳,浑身充满力量!   三位“守得云开月明”·阁老,眼见太皇太后恢复理智,立马接着哭,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哭孝宗皇帝,哭先皇,大哭特哭,大有太皇太后不表态,他们就去哭皇陵的架势。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确实恢复理智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29 14:14:33~2021-03-31 20:0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5个;大梦犹觉醒、倚杖听江、月泽、柳暗花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蒹葭25瓶;翠花,我是铁牛啊、123没有456、锦书居士、米查查、jaluexiya 20瓶;冷婉婷、暗夜之魔12瓶;公子向北走、小火焰、松涛寂寂10瓶;路人丙丁8瓶;茗茶萘萘6瓶;做个欧皇5瓶;划过星空的眼泪4瓶;楼高独倚2瓶;47633631、白思麟、胖竹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太皇太后冷眼看着三个老臣的举动,冷眼看着乱成一片的清宁宫,缓缓开口:“押建昌伯下去。”   “奴婢遵命。”宫人们高喊一声。建昌伯要喊,要跑,要闹,一个老嬷嬷一手刀劈在他脖子上,建昌伯当场晕过去。   寿宁侯要出口的话,一下子卡在嗓子眼里,目光呆滞地看着,倒在宫人怀里的亲弟弟,大中午的,好似置身寒冬腊月一般,凉气从脚心直冲天灵盖。   寿宁侯蓦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太皇太后,好像要看清楚,这是哪里的妖魔鬼怪附身他的姐姐?好似要看清楚,眼前的人,真的是他的亲姐姐。   然而太皇太后的脸上只有冷漠。   太皇太后面色端正,直勾勾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恐惧地张大嘴巴,所有的侥幸自私都无所遁形,只留下一句“寿宁侯也下去休息吧。”也不管还在嚎哭的三位阁老,自个儿转身,脊背挺直,一步一步的,回去内殿。   三位阁老对太皇太后的行为,看得清楚,也知道太皇太后这是要先梳洗,太皇太后多爱美的人,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   当然,三位阁老更知道,太皇太后心里头恨死他们,哪里会利利索索的开始谈判?即使心里明镜,太皇太后这一梳洗,也不知道要梳洗到什么时候,那也只能继续哭,慢慢等。   太皇太后确实在梳洗。   太皇太后出身在读书人家,又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父母宠爱,打小儿学习诗词歌赋穿衣打扮的,她也有灵性,长得也标志,人生就没有烦恼的时候。   长大到要嫁人的年纪,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孝宗皇帝选太子妃,一眼看中了她,三书六聘娶进门,直接做太子妃。   太子妃、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她这一生,有儿时在娘家的快乐日子,有进宫后的夫妻恩爱,有这些年的姐弟情谊……更有丈夫驾崩后的日日夜夜。   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她以前以为是未嫁的时候。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有他的时候。   有他的日子,真好。坐在铜镜前面的太皇太后,因为回忆往事,老泪纵横,眼里却是不由地露出一丝丝笑儿,好似小姑娘一般带着几丝天真,几丝甜蜜。   大婚之夜,他比她还紧张,只会磕磕绊绊地背诵《论语》给她听。   他的宫里原本有伺候的两个女子,她吃醋,吃起醋来和他耍小性子,与他赌气冷战,却从不先低头认错,因为他会先低头,先认错,先给出承诺:“此生不二色。”   他的童年是不幸的,不知道怎么对人好,却极力给予她所有能给的一切,不能给予的一切,用尽全力维护他们的小家庭。   他们同起同卧,共同商讨国事,尽情开着玩笑。吟诗作画,听琴观舞,谈古论今,朝夕与共。   他们如同民间寻常夫妻一般恩爱,彼此的眼里只有彼此。   她病了,心情很差,他就亲自在床榻边传药,为她漱口。她不想给他看到自己不雅的一面,他就无奈地离开。等她用完药犯困,他连咳嗽都忍着,怕惊扰了她。   史官都亲自落笔,说帝对后“其厚伦笃爱若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那?可她不满足啊。   她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孤单,弟弟年幼,她要把母亲接宫里奉养,他也答应了。   她的两个弟弟,在外面仗势欺人,嚣张跋扈,他都知道,只是因为她,尽力优待,不忍重责。   她对告状的官员苛责,他就在后面给瞄补。她杀鸡儆猴地,打死了有功大太监何文鼎,他也只是一声叹气,默默地吩咐人,优待何文鼎的家人,给予何文鼎厚葬。   她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只有一个儿子活下来,他也一点不担心,一点没有要纳妃的意思。   太皇太后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多,笑容越发甜蜜。一家三口的幸福,嬉笑打闹都在她的记忆里。她笑着笑着,眼泪汹涌而下,在脸上小溪一般地流淌。   她好像看到他在后面,面带心疼地哄着她:“怎么哭了?”   她好像看到儿子顽皮地做鬼脸,大喊:“爹,你又惹哭娘了。”   她任由眼泪流下面颊,流下脖子,痴痴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等着他,给她擦眼泪,等着他,哄着她。   他总是不忍心看到她哭啊,一看到她眼圈红了,立马就投降了。他总是说,她是慈母败儿,她就依赖地说,反正有他这个严父。   可他也不是严父啊。他一出生,生母为了从万贵妃手下救下他一命,藏着他,五六岁没出冷宫殿门一步。他深受后宫争斗之苦,却要把最好的后宫给她,把最好的父爱都给儿子。   他说,她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是娇憨可爱的。   他说,凡事都有我在那,我还年轻,儿子顽皮些没事儿。   你明明说自己没事儿,你明明说自己还年轻,你怎么能忘记了那?你不是说,要一辈子护着你的皇后吗?你怎么能半辈子就撇下她?   你为什么不等一等?你不是说好了吗?等儿子长大娶媳妇,就退位,和她一起养老吗?你为什么不等一等?   苍天为何对她如此残忍?要她刚嫁人就失去父亲,一个人照顾一个娘家。要她的孩子还没长大,就失去丈夫。要她孙儿刚出生,就失去儿子。   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病重不治,送走他们一个又一个!   太皇太后的心里大痛,痛的她不能呼吸。她捂住胸口,浑身都在颤抖,右手拿着手帕,青筋暴露,最终却是自己举着手帕,擦擦满脸的眼泪。   他走了,再也没有人给她擦眼泪了。她也早就不应该哭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啊,就是这样,就那么突然地离开了你,然后你永远也见不到了。   太皇太后默默地拿起来梳子,默默地给自己梳头。   现在年轻女子流行牡丹头、小姑娘新发明挑心髻,她都不喜欢。她就喜欢以前的狄髻。她手巧,自己梳一个完整的一套狄髻,他总是夸她心灵手巧。   她一下下地梳着,认认真真,真正的“一丝不苟”,顶部的挑心、位于中部的分心、位于底端的花钿、位于脑后的满冠,位于两侧的掩鬓,位于耳垂的耳环……铜镜里的人珠光鬓影,气质华贵无双。   现在人流行的上衣衫已长至膝下,距离地面仅五寸,袖阔四尺余,露裙二三寸的式样,还有那插绣、堆纱和画裙等等,她也都不喜欢。   她还是以前的式样。上短下长,衣衫仅掩裙腰。穷人家节约布料,上衣紧一些;富贵人家用罗缎纱绢,两袖布满金绣,金彩膝裙长垂至足,上衣宽大,裙褶也多。   她给自己选一件织金龙凤纹的红罗长裙,红褙子,胸前的“坠领”,系在前襟的“七事”,她从来不喜欢,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他说过,她这样就很好,大方明艳。   对着铜镜瞧瞧,再保养得宜,也是老了。这样也好,他没见过她老了的模样,也是和其他老太太一样的皮肤松弛,发福发胖。   她的心情好了些许,面带微笑开始上妆。   她记得,他不喜欢浓妆,就喜欢她略施薄粉的模样,也不要宫人动手,自己折腾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胭脂粉盒。   儿媳妇慢慢地走进来,给她行礼,她更是笑。她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媳妇,可惜啊,他没有看到,没有喝那杯媳妇茶。   她拉着儿媳妇坐下来,安慰儿媳妇不要哭。这是一个好孩子,都是她的错,她的儿子因为她的娘家痛恨外戚,一心防备岳父家,大婚十六年才做夫妻,都是她的错。   她对儿媳妇好,儿媳妇人老实厚道,就觉得她这个婆婆好,这个时候还来看她。   你看啊,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说他傻不傻?这么好的儿媳妇啊,一天孝敬没享受。那么好的孙儿,更是没看到。   都是她的错。   他这一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却从没有一丝一毫怨怼,只知道对人好,好到最凶的大臣都说他“老好人”。   他身为一国之君,胸怀无比宽广,心里装下自己的小家,也装下山川大地、黎民百姓。   他创下“中兴之治”,却一辈子生活简朴,连民间普通世家的花费用度都没有,一辈子啊,就穿几件旧衣裳,多穿半匹布都不安心。   他一辈子宽厚仁慈,躬行节俭,重视司法,大开言路,任用贤臣;一辈子恭俭有制,勤政爱民;一辈子忍受病痛的折磨,熬到油尽灯枯,三十五岁就离开。   他不应该有任何污点。   他应该是大明的好皇帝,他不应该遇到她,下辈子,老天爷开眼,要他不要再遇到她。   正午的太阳落在清宁宫里头,折射出一道明亮光线,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耳朵里依稀可以听见三位阁老的念叨和哭嚎。她也希望啊,他们父子哪个能在天有灵,睁开眼睛,再来看一眼。   太皇太后慢慢地从绣墩上站起来,拉着儿媳妇的手,出来内殿,来到正殿,在凤椅上坐下来,要儿媳妇也在自己的身边坐下来。   “宣三位阁老。”她听到自己如是说道。   “宣三位阁老。”宫人们高声喊着,她听着他们的哭嚎更为清晰了,脸上带着笑儿。   “臣等给太皇太后行礼。”   “免礼。”   “臣等给皇太后行礼。”   “免礼。”   “太皇太后,皇太后,臣等先请罪,臣等仪容不佳,有妨凤眼。”   “没罪。很好。给三位阁老净面,上茶。”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三位阁老,训练有素地上茶,上点心,退下。正殿里,只有她和儿媳妇,三位阁老。她对他们还是恨的,想等他们先开口求她。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能记得他和儿子的人,还有几个那?   她先开了口。   “张家,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身负皇恩,不思回报,骄横异常,是为不忠。纵家奴强夺百姓田地房屋,劫狱,多次犯法,是为不法。   弘治五年,孝宗皇帝遣侍郎屠勋、太监肖敬审问属实,依法惩办其犯事家奴。肖敬将惩处结果奏报皇帝,皇后大怒,帝也假怒。帝事后,召肖敬安慰道:“你的话是对的。”赐他以金。   正德三年,给事中吴世忠、主事李东阳,均因劾奏张延龄几乎得罪。正德皇帝独召张鹤龄谈话,张鹤龄脱帽,以头触地。自此以后张家兄弟的不法行为有收敛。”   她顿了顿,好似又看到儿子因为她的眼泪,压抑的怒火。   “一转年,就是元和三年……”太皇太后再也忍不住,轻轻地一眨眼,掩饰心里的酸苦之意,“如今他们再次不忠、不法。我也不护着。我对不起孝宗皇帝,对不起正德皇帝,对不起因此受难的大明百姓,大明官员……”   她听到自己终于吐出来那四个字:“大明宦官。”   她注视着三位阁老,目光沉静:“我的罪责自己承担。”   “张家兄弟死不足惜,理当有刑部,依照国法论处。”   “此事,关乎皇家声誉。若方便,还请三位阁老告知,事情会到哪一步?”   死寂一般的静。   她耐心等候。她知道儿媳妇一定是怨她的。她知道三位阁老一定是怨她的。   她的一颗心到底是冷漠的,可能张家的人,都是这样冷漠?国法?道德?天理?都可以不在乎,就在乎自己的亲人。   而她的亲人,亲疏远近,孙儿最亲。取和舍,她却在孙儿和张家之间,选择了张家。   明知道三位阁老之所以没有直接抓人,就是顾虑她的孙儿和皇家声誉,她却要借此谈判,给张家尽可能地争取一线生机。太皇太后的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儿,笑自己。   杨阁老和其他两位阁老俱是心里一叹。如果可以,他们并不想和太皇太后闹僵,毕竟她的身份在这里。   他们也多少理解太皇太后的心情,无非就是后悔了,却又放不下张家血脉。杨阁老起身,行礼:“回太皇太后话,刑部负责审理建昌伯一案。暂时没有提及寿宁侯。事情最后会到哪一步,臣等不知。”   太皇太后于是冷笑。她记得他说过,她冷笑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冷酷。   “杨阁老,先皇没有给你留下遗诏?”   太皇太后直接问出来,看到儿媳妇一惊,随即又归于沉默;看到三位阁老一脸预料之中的平静,听到杨阁老肯定的回答。   “回太皇太后,先皇有遗诏。然先皇有交代,不到‘必须’,不使用。”   太皇太后脸上的冷笑加大。   大到扭曲。   大到她也想和建昌伯一样放声大笑。   多好笑?不好笑吗?她的儿子,到底还是心软。   她狠狠地骂,如果她儿子在眼前,她会狠狠地打一巴掌。这样的心软,到底是不适合做皇帝,和他一样!   太皇太后突然沉默下来,因为她儿子这份“心软”,因为她儿子不会在她眼前了。她甚至蓦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个家里的人,还是她的孙儿最好。   这个家里,就属她的孙儿,最让人放心,绝对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人委屈自个儿。   太皇太后满心欣慰,脸上的冷笑也变成慈爱。   这要是她的夫婿,她不用哭。这要是她的儿子,她哭了,儿子就会心软地放过张家。可这是她的孙儿。三岁大的孙儿,就有决定乾坤,压制朝臣,杀伐决断的帝王威仪。   她的孙儿要这天下的人都知道,哭是没有用的,以死威胁也是没有用的。   太皇太后眼里心里都是慈祥的爱意,满满的都是,后继有人的自豪。   那是她的孙儿啊。   她的孙儿,会做到那一步那?   “既然如此,我吩咐人,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她故意这么说。果然,她的儿媳妇面色一紧,三位阁老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杨阁老再次站起来,躬身行礼,回话:“回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吩咐人,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即可。”   太皇太后:“!!!”不得不说,太皇太后震惊了。他们不怕,她没有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大牢,只是去刑部,刑部的人不敢动建昌伯吗?   随即,太皇太后瞳孔一缩:“是了,刑部的人怎么会不敢动建昌伯?建昌伯的叔叔、表姑父、表姐夫……都已经在刑部受审了。”   太皇太后沉默。   她该为她的孙儿一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骄傲吗?那是她的孙儿啊,她到底还是希望,她的孙儿,可以有一些普通小娃娃的,依赖和亲近的感情的。她的孙儿,孝顺她和儿媳妇,护着她和儿媳妇,可也只限于她和儿媳妇两个人,她都知道。   她的孙儿不喜欢任何外戚谄媚的讨好,她也都看在眼里。她的孙儿那么聪明骄傲的小娃娃,这个天下,能入他眼里的人,太少了。张家、夏家,都不够资格。   太皇太后想着她听宫人们说的,她孙儿在朝堂上要砍人脑袋的模样,天生的杀心,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手软,又忍不住笑。   他,儿子,都没有孙儿的这份定性。他们父子,都是想要护着自己想护的人,不管多么罪恶。   只有他们的孙儿,强大如斯、生来骄傲,天生的尊荣。   太皇太后一时又心生自豪,她的孙儿,将来一定可以做到他爹,他爷爷,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一定不会被人世间这复杂斑斓的人性诱惑。   这样也很好。   太皇太后笑着,眼里一片迷茫。   既然注定是帝王,何必强求做一个普通人?   太皇太后轻轻地抬手,拉动椅子边的一根细绳,外头进来一个老嬷嬷。   “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大牢。圈禁张家‘所有人’,一根草棒,也只准进不准出。”   “奴婢遵命。”   老嬷嬷下去。满殿寂静中,太皇太后轻轻地擦擦眼角没有的泪水,轻轻开口:“皇帝的年龄太小了,大小事情只能依靠阁老们,我和皇太后一直感激阁老们。”   “我们婆媳俩,不懂朝政,也没有野心垂帘听政什么的。都只想护着自己的家人,可这家人,也分一个亲疏远近。现在这天底下,千千万的人口,最亲的人不就是一个皇帝?”   “最需要我们护着的亲人,也就是一个皇帝。”   “现在皇帝的国库空了,七月份赈灾后,那就空的老鼠都没有了。”   “我这心里头一直不安生。我们婆媳到底是妇道人家,不懂家国天下的,就一些妇道人家的小计算。三位阁老,你们说说,皇帝宣布废除皇庄,以后,他的生活,该怎么过啊?”   太皇太后慢悠悠地说完,再次抬手擦擦干干净净的眼角。   “他一个小娃娃,就知道一心为国为民,他哪里知道过日子的难处?我一听说这皇庄的事情,一颗心就揪着。三位阁老,皇庄废除,其他的那些外戚,比如周家啊,孙家啊,是不是都要查一查?”   “还有那些宗室。哎,他们就知道不停地纳妾生儿子拿奉养银子,不知道这国库都要空了,皇帝自个儿都穷的要去讨饭了。”   太皇太后说完,慢悠悠地端起一杯茶盏,仔仔细细地抹去茶叶沫,好似这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三位阁老知道,太皇太后因为先皇的“心软”,皇上的心硬,要换一个谈判筹码,对看一眼,一起看向今天本不应该在场的皇太后。   皇太后听着太皇太后一番话,自然也开始担心儿子以后的花费问题。   总不能以后儿子买一串喜欢的糖葫芦,也要跟户部报备,走流程,等一个月?宪宗皇帝当初为什么设置皇庄?还不是宪宗皇帝性格懦弱,不敢和内阁、户部要银子花,只能自己想办法?   就算她儿子性子强硬,可这也确实麻烦啊。   皇太后犹犹豫豫地开口:“三位阁老,要不,查抄的银子,给皇帝留一份?”皇太后不等三位阁老回答,又自己否决了,“这样也不好。老百姓都说,家有万贯,不如日进斗金。到底是死钱不如活钱,不能坐吃山空。”   顿了顿,她又担心:“皇帝对金银也没有什么认识,就知道这大明的宝贝都是他的,放在什么地方,放在谁手里都是他的。三位阁老,你们多教导教导皇帝,做皇帝,手里也要有银子啊……”   皇太后絮絮叨叨的,三位阁老听得头皮发麻。然而皇太后满心担心,儿子将来连娶媳妇的银子也没有。   太皇太后听了半天,不劝着,反而给添油加火:“我看啊,这宫里就我们三个人,皇帝才三岁,不若把宫人裁减裁减,节省一些银子。”   皇太后果然更担忧了,紧紧地盯着三位阁老,等候回答。   三位阁老忍不住又在心里叹气,三位阁老还没说话,又听到太皇太后一句:“张家不抄家,对不起万民。我来和张家算账吧。有了银子后,一半给皇上存着,一半捐给南京的难民买粮食,也算是给张家赎罪。”   “没有活钱,总要有点儿死钱。”   !!!   三位阁老脸上一黑。   皇太后立马就要劝说,却又对上太皇太后那冷硬阴森的面孔,一个字也不敢说。   清宁宫里,太皇太后果断地断尾求生,为了孙儿以后娶媳妇的银子,和三位阁老死磕硬谈。   皇太后亲眼目睹张家的结局,默默决定严格管好自己的娘家,也为了儿子将来娶媳妇的银子,一改往日作风,一步不让。   乾清宫里,天纵圣明·元和皇帝·朱载垣,金口玉言废除皇庄,完全不知道这样一来,他个人一下子少了一大笔收入来源,大踏步进入“穷皇帝”行列。   天纵圣明·元和皇帝·朱载垣,就高兴今儿终于下朝了,开心啊。他老师们伴读们都说今儿他累了,不学习了,他更开心。   开开心心地和老师伴读玩伴们玩躲迷藏,和草上飞伯伯飞高高,拉着美美的指挥使玩空竹响,手握木柄转转转飞飞飞,飞了一下掉下来,他再重来……   玩累了,看着天空满脸向往:“高高。”   美美的指挥使安静地看着他玩乐,闻言,抬头看一眼天空,低头看一眼怀里的胖娃娃,毫无原则的宠着:“臣要工部做大大的空竹响,和风筝一样飞上天空,好不好?”   小娃娃拍手欢呼:“好好,好好。”   午后的太阳光慵懒迷人,小娃娃在美美指挥使怀里打个盹儿,梦里都是自己乘坐空竹响飞上蓝天,和白云一起玩耍。   听一会儿琴,画一幅画给唐伯虎老师寄去,就要和徐景珩去钓鱼,明明鱼儿见到他就逃窜,他还就喜欢上钓鱼了。徐景珩——自然还是毫无原则的宠着。   他在太液池钓鱼,和吓得挺尸的鱼儿们说话忘乎所以,更不知道,很多大臣围在刘健刘阁老的家里,请他问一问皇上“‘不许吃饭’的时限”。   勋贵一方,定国公自觉没脸来,武定侯郭勋只能硬着头皮:“刘阁老,我们知道挨饿的滋味了,求求皇上慈悲,绕过一回。或者罚我们其他方面可行?那么多事情要办,我们饿着,没有力气做事啊。”   清流一方,张璁忙着清查张家土地,没空。夏言感觉这比打仗还痛苦,却也只能上阵:“三位阁老都在宫里还没出来,只有请刘阁老。吾等知道刘阁老在休养,实在惭愧。可实在拖不得。”   其他大臣,世家大族出身的,哪个挨饿过?此刻都没有力气说话。皇上说不许吃饭,他们连水也不敢喝一口。   刘阁老“咳咳咳咳”,太欢乐没憋住,呛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31 20:04:18~2021-04-01 19:02: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存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吃鱼的猫、开心每一天30瓶;蛋挞20瓶;宋成、山水、啾啾啾、karlozrahl 10瓶;过客8瓶;冷婉婷、彼岸梦临6瓶;风雨无阻5瓶;槿2瓶;胖竹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刘阁老九十四岁了,这么大的年纪,腰都弯的直不起来了,自然不能上朝。刘阁老面对这些,表情恳切,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明明饿的要站不住,强撑着保持体面的大臣们,脸上肌肉一抖一抖的,实在忍不住想笑。   大臣们:“!!!”大臣们也是脸上肌肉一抖一抖,那是躁得。   刘阁老笑够了,示意两个小厮扶他站起来:“老夫也不问你们是怎么惹到皇上。你们先回去,先休息一天吧,老夫去洗漱收拾,才好去见皇上。”   诸位大臣咬牙硬撑,只能这样了。有那早上上朝前早膳都没吃的大臣,急切地道谢:“阁老,万事拜托阁老。”   其他人,就算早膳吃了又如何?一上午大打一架,结果上午自己没吃,中午被罚没得吃,这马上晚膳的时候,整个四九城都是饭菜香——以前怎么没发现,四九城里头这么多炊烟?   咽下唾沫,坚持住。   “吾等等候阁老。”   刘阁老摇头,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慢吞吞地抬脚迈步,回去后院洗漱沐浴换衣服——皇上爱干净,小鼻子又灵,尤其这年龄大的人,身上一股子暮年腐朽的气息重,不洗澡熏个香,怎么见皇上?   刘阁老自觉,他这在家休养,又是秋天的时候,好几天没洗澡净面了,要好好洗一洗。   群臣也知道他们的刘阁老需要好好洗一洗,怎么办?等啊。   刘家的下人们就看着,这些贵人们一脸菜色,哪有平时的一分盛气凌人,或者斯文儒雅?大着胆子和刘阁老咬舌头:“我们皇上就是聪明。这再大的官儿,不吃饭也不行。”   刘阁老泡在浴桶里,浑身舒服,只乐哈哈地笑:“吃千吃万,不如吃饭。”   等到刘阁老收拾好自己,已经是申时七刻了,正好是家家户户的晚食时间。   刘阁老自觉,他也饿啊,他老人家也要吃个饭,垫垫肚子,才能进宫啊。老管家知道刘阁老年龄大了老小孩,瞅着外书房里头饿狼一般的大臣们,麻利地给刘阁老塞一个饼子在手里:“阁老您在轿子里吃。”   刘阁老乜他一眼,委屈巴巴地抱着一个饼子上轿。   大臣们送刘阁老上轿子,因为刘阁老手里的饼子,猛地吞咽唾沫,吓得刘阁老拿着饼子的手哆嗦一下。   “起轿!”“起轿!”轿夫们喊着话,稳稳地抬起来轿子,两排家丁在前面开路,一路直奔皇宫而来。   这个时候,小娃娃皇上也正在用膳。徐景珩不放心三位阁老和太皇太后的谈判,也留下来,老师们伴读们玩伴们都一起吃晚饭。   说起来大明皇帝的膳食,那就是一把辛酸泪。大明皇帝的吃食,是光禄寺准备。光禄寺管着御膳、筵席之类事务,地位可着实不低,在大明贵为“小九卿”之一,光禄寺的主管者称为光禄寺卿,从三品。   光禄寺是一个大肥缺,无他,真正的肥的流油,据说那光禄寺养的蚂蚁,都长的跟猪一样。可是,光禄寺做的饭菜是人都不爱吃,无他,实在是难吃。   明朝官员都说:“今大官进御饮食之属,皆无珍错殊味,不过鱼肉牲牢,以燔炙酿厚为胜耳。”   大明老百姓说,光禄寺给皇上吃的“御膳”,根本没什么山珍海味稀奇东西,大鱼大肉,猛烧猛煮猛加调料,要有什么味道?毒不死人就行。   “京城四大不靠谱”: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的刀枪,光禄寺的茶汤,太医院的药方。可见光禄寺饭菜的难吃程度,在整个京城都出了名。   就这光禄寺越来越糟的做菜水平,历代皇上能受得了吗?祖宗之法啊。到了先皇的时候,先皇荒唐顽劣,那么折腾要盖豹房,就是嫌弃乾清宫又破又旧又闷,这比住还重要的吃,当然更不能忍。   豹房里头有专门的小厨房,有专门请的大厨。到了小娃娃做皇帝,他爹疼他,阁老们疼他,锦衣卫东西厂他祖母他娘都疼他,那就在乾清宫设置一个小厨房吧,以后光禄寺,只负责宴席!   今儿个一起用膳的人多。米面食:八宝馒头、攒馅馒头、芝麻烧饼……白切面、水晶饭……八大碗。   肉食:烧鹅、清蒸鸡、暴腌鸡……清蒸肉、鲟鳇鲊、蒸鱼、猪耳脆……八大碗。   汤品:牡丹头汤、猪肉龙松汤、牛奶汤。   荤素搭配、香气四溢、馋的人流口水。刘阁老一路上思考很多,一来一看一闻,好嘛,我先吃吧。刘阁老当即抱着他无法下咽的饼子,喝汤用菜吃肉。   食不言寝不语。小娃娃好奇地看一眼刘阁老,继续奋斗自己的牛奶汤。   德高望重的刘阁老坐在皇上左侧,瞧着皇上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就感觉今儿可以多吃一碗饭。再瞧着徐景珩的冷眼,更吃的香。   丝竹声悠扬,八个玩伴不敢说话,专心吃饭。老师伴读们都是人精儿更不说话,更专心吃。   小娃娃奋斗完奶汤,眼瞅膳房新出的糟瓜茄,要吃。徐景珩给他盛一碗水晶饭,舀一勺烧鹅丁,喂他,他嘴巴张大吃饭,眼睛还看着糟瓜茄。   光禄寺不再一家独大后,“甜食房”、“酒醋面局”等等机构都开始冒头,御酒房腌制的糟瓜茄,甜食房造的丝窝虎眼糖,都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美食,食谱传到民间,北京城的老百姓都夸。   小娃娃偷偷跑膳房尝过一次后,就一直惦记。可是腌制的东西他这个岁数如何能吃?   可是越不给他吃,他越想吃,自己吃饭动作稳当后,他就对别人吃的饭有了兴趣,标准的“隔锅饭香”。   可是徐景珩喂他,他又习惯性“乖乖”地吃饭。刘阁老看一眼皇上的小动作,尤其皇上对徐景珩的亲近之情,想起来其他三位阁老和太皇太后的谈判,心里头五味具杂,只想一想自己的年纪,转眼又想开了,开开心心蹭饭。   一顿饭结束,清盘。刘阁老笑哈哈地和皇上散步,好奇地问:“臣家里做的糟瓜茄,怎么都没有宫里面的味道?就缺那么一丢丢,说不清。”   小娃娃立马接口:“瓜茄等物,每五斤,盐十两,和糟拌匀。用铜钱五十文,逐层铺上,经十日取钱,不用别换糟,入瓶收久,翠色如新。”   “要严格份量,不能多或者少啊。”   刘阁老郑重点头:“皇上说的对。这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就是这样,不能多或者少,要正正好。”   “然也,然也。”小娃娃装大人,治大国他不懂,烹小献他更不懂,但他摇头晃脑的架势有模有样。   刘阁老因为皇上的模样更开心,君臣说着话儿,其乐融融。   同一时间,湖北兴王府,兴王修道打坐三天出关,还非要“茹素”——掺上荤油、猪血煮的素菜四样,一边吃一边念:“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同一时间,大同府的迁移队伍,在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蹲在地上捧着粗瓷大碗糊弄一下肚子,手里的粗麦大饼硬的比石头,碗里淅淅沥沥的几粒米,汤水清的可以当镜子。   同一时间,保定府,因为县令“胃疼”晕倒,告状暂停的五牛庄狗蛋等人,不得不找到县城一家最便宜的客栈,一群汉子挤在柴房里,大口用着家里婆娘做的窝窝头,期待明天县令病情好转,接了状子。   同一时间,紫禁城清宁宫,太皇太后,皇太后,和三位阁老的谈判正激烈。   太皇太后怒目而向,声音森冷森冷。   “三位阁老说,皇帝不缺银子花,我不认同。除了户部每月给的五万两,东厂做海贸赚的银子,三分之二交给国库,皇帝的私库只留三分之一。   这两个数字看似多,然而皇帝要养着东厂西厂锦衣卫,偌大的一个皇宫,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光宫人就四万。”   “三位阁老,你们家,每天开支多少?”   三位阁老眉心一跳,知道太皇太后这是要拉人垫背,却又实在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杨阁老只说:“太皇太后明鉴。皇庄废除。张家土地清查,其他外戚家里的土地也会清查。只要国库有银子,自然会给皇上花用。一个月,从五万两改为十万两。”   杨阁老大退一步,皇太后心动,然而太皇太后的脸阴的可以做盖尸布。   “十万两?皇帝的乾清宫一百五十年了,又闷又旧又腐朽,需要修缮。皇帝马上五岁进学,文华殿也要修缮。这皇宫,哪里不需要修缮?普通百姓人家都知道过几年换新房子!”   “凡事节俭。皇家为百姓表率,更要节俭。我和皇太后能忍就忍了,可不能委屈了皇帝!”   杨阁老愤怒。   谢迁脑袋里全是杨阁老家里的讲究体面,不言不语。   蒋阁老出来打圆场:“皇上要修缮房屋,户部自当给银子。这个银子,太皇太后不用担心。”   太皇太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阴不阳的一句:“我是不担心。皇上性情刚硬,我啊,先把张家自己给摁住了,趁自己还活着,调~教调~教,百年后也安心闭眼。   就是不知道,有人能不能安心闭眼?”   “哎吆吆——”太皇太后根本不在乎杨阁老要杀人的浑身黑气,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家大业大,谁家里没有几个不成器的?理解理解。哎呀,当家人难做啊,几位阁老辛苦了。这等将来啊,不一定皇帝改了性子。”   “哎吆吆,几位阁老,我这么说,我们皇帝的安全没有问题吧?不会有人狗急跳墙吧?”   !!!   !!!   皇太后心里惊涛骇浪,看一眼太皇太后,看一眼三位阁老,脑袋里全是儿子这些年遭遇的刺杀暗害。   三位阁老心里头恨的牙痒痒,还不能发作。眼见皇太后的眼神儿,好像他们今晚就去杀害皇上跪别的朱家人一般,只能“扑通”跪下。   “太皇太后此言诛心。有关于张家,臣等早有决定。此次动张家,只是遵循英宗皇帝和孙太后的例子,收回多出来的土地,退给百姓。其他不动。”   “张家乃是太皇太后的娘家,皇上的亲舅爷爷家,如何动得?之所以要太皇太后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大牢,也是做一个表率样子。   建昌伯受小人欺瞒犯了法,自愿去刑部受审,是为浪子回头。张家损失部分土地,以留退路。太皇太后更是博得一个,铁面无私一心爱民的好名声。百姓拍手称道,皇上和皇家的名誉都没有受影响。”   皇太后目露怀疑,又觉得这样更好。毕竟大明以孝治国,她儿子真不好管到太皇太后的头上。   可是太皇太后完全不为所动,一张脸冷若冰霜,声音更是冷的刺骨:“张家受不起三位阁老的好意。不就是大明土地兼并严重,阁老们大权在握要做青史留名的好名声,拿实力最弱的外戚开刀?”   “大明的土地都在谁的手里?谁的手里最多?谁心里不清楚!皇帝年幼,一心为大明,一口答应废除皇庄,可不代表皇家人好欺负!”   太皇太后一字一句杀机弥漫:“张家怎么动,你们说了不算,有我说了算!张家的银子,我只给我的孙儿花!”   寂静中,两方人谁也不让谁。   内阁的顾虑,不光是皇上和皇家的名誉,更有大明几方势力平衡,土地改革的有效、长久、重点,稳妥地进行等等等等。否则先皇当年为何容忍张家遗诏还是心软?   可太皇太后就是要拖着他们,就是要狠狠地咬下来一口肉才解恨。   太皇太后一辈子任性,到老了,后悔了,也还是本性不改——家国天下是什么?我就只管自己的亲人!   我的孙儿要打杀我的弟弟,那是我亲人之间的事情,和你们外人无关!   张家的银子多,张家拿不住,那好,那银子就给我孙儿花。面子是我孙儿的,里子也要是我孙儿的!   什么你去和太皇太后说边境军饷?水师军备?太皇太后去管你这个?太皇太后一个深宫妇人,只要维护好和皇上的感情,那就是都好。   皇太后为了儿子将来手头不委屈,勇敢地站在婆婆这一方。   三位阁老满口锦绣文章满心大道理无从说起,只能继续和太皇太后讨价还价,重点,张家的事情,只能往好名声上做,不能碰一点灰。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大明土地兼并严重,好啊我知道啊。可凭什么挖我家的土地不挖你家的土地?这天底下,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明,巍巍峨峨一百五十年,也只有当年的太~祖皇帝,和现在的皇上,一颗心以“天下为家”。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各凭本事吧。清宁宫里头,又开始一番唇枪舌战,最后实在决定不下谈不拢,只得派人去找徐景珩。   徐景珩正在和刘阁老对峙,有关于“不许吃饭”到今天还是明天的问题,听到“邀请”,留下一句“那就如刘阁老提议,明天开始吃饭吧。”人就不见,把刘阁老噎的差点撅过去。   刘阁老发现皇上和“八条鱼”玩蹴鞠,其他老师伴读们都跟着围观,自己悄悄地和王守仁询问:“他和你说河套的事情了?”   王守仁诚实地用眼神回答。   刘阁老就叹气:“土地改革,皇庄……杨阁老若是不能决断自家,不光太皇太后,就这小子就能把杨家流放岭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01 19:02:25~2021-04-02 23:2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川烟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唯爱不离60瓶;划过星空的眼泪2瓶;胖竹子、白茶御日常生活、灿烂一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刘阁老满心担忧,王守仁面色平静:“下官相信杨阁老。   下官记得,去年,有人给杨阁老祝寿,说大明文人世家杨家算一个,能人辈出且各个有德。杨阁老和下官颇为感慨地说:‘老夫的一个弟弟在京中担任公卿,另一个弟弟在地方担任方面大员,几个儿子都担任要职,儿子杨慎人称大明第一才子,皇上老师……   老夫日夜难安谁知道?’”   当时下官眼见杨阁老眉头紧皱,非常不安,向他询问原因。他说:“阳明先生知道傀儡场吗?刚开始时能人全都出来,快结束时都是些傀儡,一个家族的气数是有限的,如今都在我们这几代人中泄尽了。人们都以为这是我们家族的荣幸,这正是我所担忧的。”   春华秋实,万事万物皆有时令。秋日里万物结果子,桂花金黄色的娇小花瓣香气扑鼻,菊花“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还有那最难养活的蝴蝶兰,美丽的花瓣,亮丽的颜色在萧瑟秋季里升起一丝丝生机……   刘阁老的目光落在这传说中,一开花就能带给人好运的蝴蝶兰上面,过了好久好久,恍若一辈子那么久,沉沉地说了一句:“……老夫这把岁数,还有什么看不开?”   权势名利、家族传承,老夫这把岁数,还有什么看不开?王守仁知道,这是刘阁老对刘家做的决断,心里轻轻舒出一口气。   王守仁面色诚恳,语气劝慰:“阁老果断。阁老放心,下官都明白。大明的文人,大明的文臣,自有其理想追求。不管是理学家说‘先知而后行’,还是下官研究的‘知行合一’,都是儒家学派,都是大明,华夏,文化传承。”   王守仁告诉刘阁老,不管这理学和心学怎么争斗,都是一家人。将来不管他自己和杨一清如何,大明文人、大明文臣,最重要的是团结。   哪知道刘阁老却是摇头,昏花老眼看不清人的面部表情,却是直直地盯着王守仁,好似要看到他心里去。   “阳明先生要记住,杨一清博学善权变,晓畅边事。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大缺点。”   “杨阁老身为两朝首辅大臣,他对大明有责任,他对先皇和皇上,感情更深。杨阁老统领内阁,处理大明日常事务,很多时候,却是‘身不由己’。   大明人推崇理学,理学正统,杨阁老就是理学文人的精神领袖之一,这个领袖不好做。先皇顽劣,他不知道原因吗?可他只能拼死劝阻,用力调和各方。内阁是宰相之权,皇上代表的皇权,这是天然的对立。他没有办法。”   王守仁呆呆的,他不是宰相,他也不是理学家,他不知道这份“身不由己”。可他龙场悟道,他对天下的人和事,有自己的领悟。   太~祖皇帝建立大明,废除宰相之位,内阁就是大明的宰相府。大明的内阁机制开放公平,这是好,可也是不好。土木堡之后文臣的权利越来越大,几代帝王都是年幼继位,内阁手握大权,和皇权的矛盾越来越大。   “杨一清博学善权变,晓畅边事……”刘阁老在说,将来杨一清很可能,守不住内阁的立足根本,做不到这份“身不由己”的坚持?   王守仁的目光,也落在这花骨朵儿的蝴蝶兰上,默然、不语。   王守仁无法想象,将来他若作为大明文人,大明文臣的精神领袖,和天性追求自由的皇上,站在对立面的场景。   可是王守仁心里有一句话,不吐不快:“下官听闻,当年,先皇的老师,也是杨阁老。”   所以,先皇当年,是怎么形成那般性子?为什么你们现在又同意,有我来做这个帝师?   刘阁老一愣,却是没有一丝尴尬辩解,刘阁老面对王守仁的质问,哈哈哈笑了出来:“阳明先生,你一辈子,成也‘完美’败也‘完美’。你知道,这天底下,和你自己一样‘知行合一’的人,有几个吗?”   知道事理并且做到,这样的人有几个?王守仁老师知道,又不知道。好人总是用好人的眼睛看世界,坏人总是用坏人的眼睛看世界,不好不坏的普通人,用普通人的眼睛看世界。华夏上下几千年,圣人有几个?孔子孟子朱子,到王守仁自己,这天底下,都是苦苦地和自己的七情六欲挣扎搏斗的尘世人。   杨阁老,他也是一个尘世人。   “少宰分封出御批,二函新册烂金泥。恩波入渭天潢近,使节临关华岳低。”杨阁老的一生,即使是他的死对头们,天天梦想着杀了他,骂他故意养废先皇,勾结宁王造反,勾结宗室导致先皇早逝等等,都不得不承认,杨阁老的能力和操守。   徐景珩,自然也是认可。   徐景珩来到清宁宫,宫人通报,他规规矩矩地进去,眼睛看脚尖、头也不抬,特老实的模样儿。   “见过太皇太后娘娘。”   “见过皇太后娘娘。”   “见过杨阁老。”   “见过蒋阁老。”   “见过谢阁老。”   五个人,太皇太后、皇太后、三位阁老,按照座位依次而坐,看到他,都是目露希望,太皇太后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一抹欢喜:“指挥使无需多礼,坐吧。”   徐景珩站着不动,头也没抬:“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三位阁老商议事情,晚辈岂敢落座?礼不可废。”   !!!   !!!   这一刻,除了皇太后还不大明白,太皇太后、三位阁老,哪一个不是瞬间气得牙根痒痒。泼皮无赖的小子,这个时候倒是端着“晚辈”的身份了,忒滑不溜秋!   可是徐景珩就是不坐下,其他人还真不能说什么。就是辈分最低的皇太后,那说起来也是徐景珩的嫂子,大明人讲究礼仪规矩,嫂子对于小叔子来说,那就是母亲那一辈分。   太皇太后脸上肌肉扭曲。   杨阁老不停深呼吸深呼吸。   蒋阁老向来看不惯他这张艳光四射的脸,此刻更不想搭理他。   谢迁倒是觉得这小子脾气和自己胃口,可环境不对啊。他只能在肚子里笑得肠子打结,面上还是严肃端正滴!   徐景珩面上万万分的恭敬,心里头对这几个“不能妄议”的“长辈们”,那真是打心里头的最深处“尊敬”着。   太皇太后问他:“建昌伯去刑部大牢受审,指挥使怎么说?”   他回答:“晚辈不是六部大臣,不敢妄议国事。”   太皇太后憋气的啊。太皇太后不停地告诉自己不气不气,不能和这小子生气。   杨阁老吸取太皇太后的教训,换一个称呼问他:“太皇太后明理果断,押送建昌伯去刑部,锦衣卫怎么看?”   他回答:“刑部受命审理天下案件,按规矩,其他衙门,除了大理寺和都察院,都不能插手。锦衣卫,不该看的,不看。”   杨阁老憋气的啊。杨阁老不停地告诉自己,不气不气,气累自己无人替。   他们两个都没讨到好处,蒋阁老和谢迁自是更不说话。偏偏这徐景珩,不光是浑身上下透着“恭敬”的气息,站姿规矩,他回话的时候,惯常磁性的声音都守礼地压低几分,说是晚辈,那就是晚辈的范儿,你说气人不气人?   光这么看着他,眼角余光瞥见,就一肚子气。最气人的是,他来历太大,身份超然,不站在这里,谁都忌惮他,站在这里,更是谁也忽视不了他。   太皇太后狠狠地舒出一口气,咬牙问道:“内阁要从外戚开始京畿土地改革,徐景珩,这个事儿,你要说一个说法。”   徐景珩一副“实话实说”的耿直模样:“回太皇太后话,内阁要从外戚开始土地改革,乃是应当之举。大明的宗室勋贵世家大族,最和皇家是一家人的,就是外戚。皇上废除皇庄,外戚自是紧跟着行动。”   顿了顿,眼见太皇太后的怒火要爆发,换一副为长辈解忧的贴心模样。   “晚辈不晓国事。一些浅见。太皇太后一朝伤痛,大彻大悟,要为了皇上,为了张家,为了值得的人,挖去外戚中的腐血烂肉,大明人心里都知道,孝宗皇帝和先皇都知道,皇上,也知道。”   落针可闻的安静中,太皇太后面色悲痛,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猛地一眨眼一仰头,掩饰眼里的酸痛。   孝宗皇帝……先皇……皇上……太皇太后一颗心油锅里煎熬,泡在黄连里苦了又苦,和阁老们撕破脸皮争执,满以为这一辈子万人唾骂了,却听到这么一句话。   孝宗皇帝,先皇,皇上,他们不管哪一个,她只要能弥补一二,做人做鬼她都不在乎。   就是张家,她现在也只希望,自己整治整治,留下一些血脉堂堂正正地做人。   太皇太后一时情绪无法自抑,心里那口气一卸掉,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明明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却又是满脸眼泪。   皇太后看一眼婆婆,默默擦擦自己眼角的泪水,一时想起先皇、将将三岁的儿子,也是悲伤。   三位阁老因为这份悲伤牵动衷肠,俱是落泪。孝宗三十五岁驾崩,先皇三十二岁驾崩,留下他们这些老家伙守着皇家一代又一代。   如今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都是为了皇上,都是为了自己的大家小家。人有人性复杂,人心莫测,可人都有感情,人都有理想追求,人的哪一个决定背后,没有一段伤痛?   杨阁老擦擦眼泪,面色缓和下来,和和气气地问:“指挥使对大明土地改革,有什么建议尽管说来。莫要推诿,这里没有外人,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明,畅所欲言就是。”   徐景珩还是那个“优秀晚辈”的小样儿,慢吞吞的语速温和正派。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晚辈对大明土地改革,没有任何建议。阁老们日理万机,处理大明大大小小琐琐碎碎的大小事务,劳心劳力,晚辈都看在眼里,晚辈只希望阁老们保重自己的身体,更为重视自己的安全。”   “晚辈听说,杨阁老因为这几年的改革措施,受到朝野上下的普遍称颂,也受到被裁撤、阻断‘财路’的一些人的嫉恨。诸失职之徒散布谣言,想出一张‘杀人榜’,有人甚至计划趁杨阁老入朝时刺杀。   南镇抚司告知晚辈,晚辈正着急。又听说杨阁老毫不畏惧,拒绝锦衣卫的保护,只在仅有的家丁的保护下,照常上朝理事……晚辈钦佩杨阁老的胆略,然杨阁老的安全更重要。”   徐景珩一番话,体贴入微,说的杨阁老心里翻滚不停,说的其余两位阁老满脸凝重,皇太后的眼泪更多,太皇太后都心生恻然。   刺杀、杀人榜,他们这些人,占了这万人之上的位子,哪一个容易?哪一个不是拿命在拼?   也不知道过了过久,先是太皇太后长长地一个叹气,抬眼看着面前这个狡猾狡猾的小子,语带妥协:“眼看着酉时七刻了,外头天要黑了,指挥使去看看皇上按时洗漱没有。”   杨阁老也表态:“中午皇上下令‘不许吃饭’,没说时间。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样子了,指挥使且去看看,安抚一二。”   指挥使徐景珩,“乖乖巧巧”地挨个行礼,和来的时候一样,行礼完后,还是没抬头,后退两步才是转身离开。   看得太皇太后心里老血翻涌,抖着手指着他的背影。   杨阁老直接闭上眼睛,不看这小子泼皮耍赖。   蒋阁老气得脸都青了,再一次心里大骂老天不开眼。谢阁老直接骂出来:“奇哉怪哉。徐达老将军那样的人物,怎么就出来这么一个后辈?小子忒赖皮。”   太皇太后“吞”地笑出来:“确实赖皮。偏偏他又长得好,惯会讨巧,谁也气不起来。真真是个无赖小子。”   杨阁老也是感叹:“指挥使为人有原则,做事有分寸。殊为难得。”   蒋阁老听他们夸的一朵花儿,忍不住反驳:“喊他来帮忙,他倒好……”蒋阁老后面没词儿,吭哧吭哧地,不甘愿的模样:“他说的也对。他一个晚辈,确实也是为难了他……”   其他人都因为蒋阁老的“不甘愿”,面带会心的微笑。爽快脾气的谢阁老,手抚胡子朗声大笑:“可不是这么说?能听他这么规矩地自称晚辈,不枉又被气一回。”   一时间,众人笑得更欢。   清宁宫的气氛缓和。太皇太后和杨阁老对视一眼,又快速移开视线。谢迁立马跟上:“太皇太后、杨阁老,吾等都是为了皇上。既怕皇上受了委屈,又怕皇上耽误了学业,皇上是大明的未来,有皇上在,只要皇上好好的,有何担忧?”   “我倒是觉得,我们都老了,这天下到底是年轻人的,我们退下来之前,只做力所能及的事儿,将来皇上多少轻松一些,百年后才是安心闭眼。”   太皇太后声音一扬:“谢阁老且说说,怎么个‘力所能及’?”   杨阁老毫不犹豫地接口:“大明的土地改革势在必行。然土地的事情干系重大,不能轻动,内阁的决定是,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   “臣等明白太皇太后愤怒于宗室和世家大族。臣等同样为难。可是臣即使身为内阁大臣,也只能一样样地来。臣又何尝不担心自己百年后的杨家?可臣现在不能动自家,免得人心动摇……”   杨阁老细细地剖析他们的土地改革计划,不能操之过急,不能提前露出獠牙引发某些人造反之类,更不能不管不顾地推行下去,和那当年王安石变法一般,最后好事变坏事,民怨声声,保守派中的开明人士都跟着反对……   杨阁老的保证掷地有声:“杨家身为大明世家大族之一,大明土地兼并的推手之一,不敢不认。杨某身在内阁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清查自家。”   皇太后听杨阁老说的恳切,心里犹豫,太皇太后却是要见棺材落泪的人:“杨阁老的难处,我们都知道。既然世家大族放在后面,那……”   杨阁老牙一咬紧,一句话憋在心口憋得他窒息,可他说不出来。   当年纵容先皇,导致的一切,那是杨阁老心口永远的痛楚,碰一下都刀割一般的生疼。谢阁老于心不忍,只面色端正地等着;蒋阁老知道杨阁老说不出来,慢吞吞地开口。   “太皇太后心疼皇上,吾等岂能不心疼皇上?皇上尚且年幼,好的生活习惯,需要打小儿养成。花费的习惯,更不能光靠讲道理。   皇上的饮食,衣物,用物等等,都不能奢靡。皇上身边的宫人更是,坚决杜绝任何宫人诱导皇上痴迷玩乐。百年来皇庄大患,后妃藩王公主郡主们是一方面,宦官们也是一个方面……”   内阁的担忧也有道理。可这不是太皇太后能接受的理由。哪有因为担心孩子学坏,故意压缩他的衣食住行的道理?   而且蒋阁老提起来宦官,这又说到太皇太后的一个心事——皇上长到如今,日常都是老师伴读锦衣卫们陪伴,现在还有了八个玩伴,宫人们以前还能照顾皇上衣食住行,现在皇上日渐长大,自己就会洗漱沐浴。   太皇太后眉心微皱:“宦官,也是我要说的一个事儿。皇上住在宫里,皇宫,皇上和宫殿,和皇上朝夕生活在一起的,是宫人。宫人有不好的,可也有好的。东西厂,将来,还是要皇上亲近信得过的宦官接任。   还有那司礼监。司礼监大太监张佐的为人,不要我说,你们都知道,张佐几次按下十二监宫人们的抗议,这都三年了。”   太皇太后的意思,你们防着皇上和我,和他娘接触过多,还防着皇上和宫人们接触过多,皇上一断奶,奶嬷嬷都送出宫一半儿,可皇上的身边,离不开宫人伺候。   你们要给一个机会,要皇上培养他的宫人亲信。   三位阁老默然不语。提起司礼监,他们就想起当年的刘瑾,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知道先皇是不满他们内阁,借助司礼监这个“小内阁”和他们打擂台,可还是恨啊。   怎么不恨啊?当年,多少忠臣良将死在刘瑾的手里?   清宁宫里头,因为太皇太后提起大明宫廷的十二监之一,第一监司礼监,气氛再次变回压抑。   乾清宫里,徐景珩也在和皇上说起这个事儿。   “奶嬷嬷宫女等等,皇上一天天地长大,不好要她们伺候。司礼监督理皇城内一切礼仪、刑名,管理宦官听事各役。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律是内廷学塾优秀结业,从内廷文书房熬出来,学识、能力都是可靠。至于人品忠心,这就要皇上决断选择。”   一天天长大·皇上似懂非懂地点脑袋:“张佐好好。”   小娃娃记得,上次他和玩伴偷偷去内库观赏宝贝,司礼监太监张佐跪奏:“自有历年册籍可查,不必万岁亲阅。”小娃娃不懂,其余玩伴要打张佐,玩伴常绍却说张佐有忠心,说张佐不是不给看,而是“宝货易以炫人,不当让人看到,恐开启其聚敛之心!”   徐景珩自然知道这个事儿,他还因此和张佐见过一面。当下笑道:“皇上不明白。皇上还小,玩伴们也不大。民间老百姓都说,年龄不到的人,不能看到最好的物事,恐看花了眼。张佐做得对,常绍拦着也是对。皇上听得进谏言,更对。”   徐景珩和皇上细细地分析:“大明的国事,有内阁。内事,则有十二监,尤其以司礼监为重。内阁有杨廷和,司礼监有张佐……”   杨阁老辅佐先皇时期,先皇荒诞贪玩,杨阁老屡屡进言未果,仍心系百姓,关心民间疾苦,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得以正常运行。   安化王造反,杨阁老派兵镇压将其诛之。宁王造反,杨阁老反对先皇亲征,但也是一力镇压。先皇年过三十无子,病危不治,杨廷和属意兴王做继承人,但在皇太后有孕后,即使不知男娃娃女娃娃,还是领着群臣,一力等候皇太后生产。   皇上继位,其他改革措施不说,单单一项果断地除掉手握重兵的江彬。据说当时江彬深知自己为天下人所不齿,正在要不要造反的事儿上犹豫不决,杨阁老以先皇遗诏的名义,将其追捕诛杀,并消除一众党羽,举国欢欣。   如今杨阁老又开始土地改革。如此的一个人物,一个称职的首辅,一个和气的改革家,大明的中流砥柱,徐景珩自是给予中肯评价。   “张佐为人不吭不响的,但他在该立起来的时候,绝对不怂。皇上把握住大方向,做大事情,具体事务,能放手,就放手……今儿个,臣给皇上讲一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小故事。”   小娃娃听了半天杨阁老和张佐,连连点脑袋,听到有小故事,立马来精神。   “传说大唐有个小官,好不容易升上去,第一个任务就是作为钦差巡视四方。有一天,他到一个地方,见到一个老农哭泣,说他邻居偷他的驴子,不承认,还贿赂衙役,使得他的状子递不上去。   这位钦差一听,那还了得,立马派小厮帮忙老农,再次去告状。若衙役再阻拦,直接连衙役一起告状。小厮不明白,老爷为何不直接找到县令,露出身份处理此事。   钦差就说,他的职务是巡视四方,监管地方官,包括县令,但不包括县令的职务。县里的日常事务,自有县令处理。若县令断案不清,不能公平审案子,那才是我出面……”   小娃娃聪明,小故事一听完,就“哇哇”叫着“懂懂”,一副好“钦差”的模样:“朕好好,朕不管内阁和司礼监做事。”   徐景珩眼神宠溺:“皇上说得对。他们做事我们不管,他们做不好,直接管他们。   顿了顿,又笑:“很多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钦差就是要找到事儿,借此立威。’有道理,但都是小道道。大明的官员,做钦差,做任何职位,都是一个根本,把本职事务做好。”   “这不是安分守己,不作为。而是分工明确,职责分明……”   徐景珩细细地教导,小娃娃听得高兴,挥舞胖胳膊,口中喊着“朕聪明,朕吃豆腐。”   徐景珩:“……太~祖皇帝亲自处理事务,也……喜欢吃豆腐。”   “上个月大明从西洋买了一个大炮图纸,要造新大炮,明儿给皇上送来一个模型玩。”   “大炮?”小娃娃没听过,好奇。   “大炮。”徐景珩看一眼屋角的滴漏,马上戌时,天色完全黑下来,宫人挨个烛台点亮蜡烛,抱着小娃娃高过头顶,一个高举:“去嘘嘘,洗澡了哦。”   小娃娃突然举高高,兴奋得来——手舞足蹈的欢呼:“去嘘嘘!去洗澡!”   乾清宫后殿的小暖阁,小娃娃“嘘嘘”好,一个宫人上前,给小娃娃皇上细心地擦脸擦手,另一个小太监捧着水杯给他漱口,漱口完毕,他就要去洗澡。   徐景珩:“皇上要刷牙哦。”小娃娃:“!!”小娃娃不喜欢刷牙,可徐景珩说不刷牙牙齿里长虫虫。宫人给他的象牙小牙刷上放好药膏,茯苓等药材制成的药膏清香扑鼻,小娃娃小鼻子皱巴,鼓着腮帮子举着牙刷的小手柄,卖力地刷牙。   刷牙也是技术活儿,不能轻了不能重了不能漏了。自从当年孝宗皇帝发明带毛牙刷,大明人“鸡初鸣,咸盥嗽”的活动中就多了一项刷牙。他人小聪明,一学就会,刷牙的动作非常标准,就是眉眼间全是抗拒。   几个宫人瞧着他们皇上这能干的模样,心生欢喜,一起朝徐景珩感激地看一眼——皇上不喜欢刷牙,几次都因为不得不刷牙气得“哇哇”叫。   小娃娃刷完牙,再次漱口,张大嘴巴冲宫人做鬼脸,气呼呼的小样儿。   几个宫人知道刚刚他们的眼神叫皇上看到了,立马露出讨饶的表情。小娃娃大度啊,仰着下巴,乖乖地伸胳膊。   一个宫人机灵地上前,动作轻柔地给皇上脱去青色的上衣下衫,青布鞋,除去小包包头,解开头发。   一个青年宫人在里间,再次检查一遍皇上的洗浴用具,特别是那个成人澡盆两倍大的浴盆,确定干净。   另一青年宫人从外面拎两个大铜壶进来,铜壶嘴朝浴盆流出一道温热的水线,伸手试一试,水温正好,伸一根银针试一试,无毒。随即小心翼翼地打开太医院开的小药包,撒进浴盆里,再次试一试……   里间里热气弥漫,小娃娃光溜溜的,抬腿就跑去里间,迫不及待地爬进浴盆里,进去就赖着不想动,一动就玩得满屋子水。   徐景珩安静地坐在外间的窗户边,捧着一本书看,皇上喜欢玩水人人都知道,每次要他漱口洗脸他不积极,但是洗澡他特积极,最长的一次小半个时辰还不肯出来,被他几位老师硬提溜出来。   这次也是。   徐景珩吩咐人把浴盆加大再加大,可他还嫌不够大。第一遍泡完小药浴,第二遍泡完清水浴,第三遍他就在水里扑腾,恨不得浴盆再大再大,和太液池一般大才好。   徐景珩看看时间,两刻钟。又看几个宫人都等得焦急,还不敢催,坐着没动。张佐肥胖的身躯从外头进来,和他对一个眼神,自己进来里间一看,皇上在浴盆里翻跟头一般扑通胳膊腿儿,手脚扑通出来水花儿,看水花儿看得入迷。   一边扑棱,一边抓着他的小木头鸭子大喊:“游水啊!冲冲冲!”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他这一个大扑棱,浴盆里的水一下少了小半,他愣愣地发现,水盖不住他的上半身了,知道要出去了,当下就耍赖不动。   张佐肚子里那个乐啊,对着皇上撅着的小屁股,满脸恭敬地笑,眉梢眼角每一个褶子都是忠心耿耿:“皇上喜欢水,明儿奴婢叫人在这里设置一个,大大的浴池,和外头人泡澡的澡堂子一样大,皇上在里头怎么玩水都好。”   小娃娃的小耳朵一动,果然抬起头来看着张佐:“大大啊,太液池啊?”   “没有太液池那么大,但奴婢保证皇上可以游。和在太液池游水一样。”   和在太液池游水一样?小娃娃听明白张佐的话,当即欢呼:“朕游水,朕游水。”   抱着小鸭子爬出来浴盆,挺着小肚子站在一个宫人前面,伸直胳膊,那个宫人手里举着一块干毛巾,等着给他擦身,当下里,被他的乖巧感动的差点哭了。   司礼监大太监张佐为了讨好皇上,答应要给皇上建造一个浴池,王守仁、刘成学、杨慎几位老师伴读,都对张佐有意见。   徐景珩倒是支持张佐的讨好,皇上喜欢水,在乾清宫后殿建一个浴池也不需要大动,豹房里面也一样。   “张佐建造好浴池,诸位若是喜欢,可以陪伴皇上游水。正好皇上也需要学学游水技巧。”   一句话,几位老师伴读不再反对——太监们又不能陪伴皇上游水!   小娃娃获得游水的权利,高兴地答应老师们好好游水。   司礼监大太监这几年整顿宫人,裁减掉敷衍不做事的,送出宫奉养年老体弱的,皇宫里宫人少了一万,着实节省一笔银子出来,那不可劲儿给皇上花?皇上高兴,他们就高兴。   几位老师伴读也知道皇上学游水,很重要。想想先皇落水的事儿,要是先皇会水……只要皇上安全,那就教导。   小娃娃穿好亵衣亵裤,躺到小床上,听杨慎老师念《论语》,乖巧的小模样,看得人一颗心软成一片。   三位阁老和太皇太后的谈判,进入尾声,都是疲倦至极,都在强撑。   紫禁城里头灯火稀疏,几位老师守着皇上睡着,自去洗漱休息。徐景珩在乾清宫寝殿外侧一张躺椅上躺下来,等候消息。   整个北京城响起钟声,铜锣声,归家的人脚步匆匆,宵禁时间马上到来,鸡鸣犬吠,一片温馨。   保定府县令坐立不安地等一个下午,终于等到建昌伯去刑部受审的确切消息,一屁股跌坐地上,面色惨白,后怕不已。   大同府,城堡和主城之间,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几个青年军户头碰头,小声议事,脸上带着不成功就成仁,反正都是死,不如杀几个再死的决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02 23:22:26~2021-04-03 18:1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pa~60瓶;浮世尘缘7瓶;宁可宁静5瓶;白茶御日常生活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队长平日对我们多有维护,今天为了我们挨了一百军棍,要报仇。”   “虚的不说。干他娘的!我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了什么?生为军户,长在边镇,就是我们的错吗?”   “我们世世代代镇守边镇,没错。贪官可恨!参将该死!”   军户们怒火中烧。其中一个文书模样的中年汉子,眼里精光一闪,面色“伤痛”:“自然不是我们的错!你们不知道,我告诉你们。五个城堡仓促赶工还偷工减料,城堡的住宅区地盘实在有限,我们妻儿老小住的地方压根就没建。   到时候,我们家家户户只能挤在一小间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跟蹲大狱一样,莫说胡虏来,只秋深一阵大风,一家死矣。”   这一句话,军户们再也忍不住:“五个城堡修好后,我们就回来,万万没想到是这个模样。一定是参将贪污!这个杀千刀的!”   “参将贪污,我们的巡抚也不干净。朝廷每年送来的粮草官盐,他们哪一个没有伸手?如今连一条小命都不给留,既然老婆孩子都不能活了,一家人一起死,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愤怒和悲痛占据脑袋,大同府的迁移队伍,在戍卒郭鉴、柳忠的五个人倡导下,三十多个常年和蒙古兵征战中活下来的军户,玩的起命,杀人无数,拿起自己的武器冲向参将帐篷。   八月初一的月亮弯弯若小船,繁星闪烁在边镇的夜空。浓重的夜色掩护下,参将贾鉴的护卫都被一刀杀死,贾鉴本人正在听新收的小妾唱江南新出的小曲,没有一丝防备之下,死在乱刀之中,迁移队伍哗然而变。   参将贾鉴的尸体被鞭打,分块,每个军户挑着一块肉,五个领头人振臂一呼,军户生存艰难多年积压的怒火爆发,应着无数。   “兄弟们今天没有活路,杀贪官,和朝廷谈判,找皇上说理!”   “兄弟们今天没有活路,杀贪官,和朝廷谈判,找皇上说理!”   五个领头人高喊口号,领着热血上头的一千多名军户,调转马头,直奔主城而来,冲击主城大门。   他们不是要造反,他们要找皇上给他们做主!   夜色浓重,马蹄声一响起,大同北门的守城将士就知道出事了。可他们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他们一起死里逃生多次,一起杀蒙古人无数次,一起喝酒骂娘,他们今天夜里,不能刀枪相见。   兵变的军户扛着大木撞击大门,“轰轰”的震天响,守城的士兵轻轻拨开一条门缝,大同北门应声而开。   睡梦中的大同人惊醒,一个个观望,更有无数人偷偷协助,趁乱喊着“开仓放粮!”“救出被贪官下大牢的同袍们!”形势一发不可收拾。   大同本就各方势力交错,然北地军户一心,外来的宗室、镇守太监,甚至是总兵,都养尊处优,没有经历战事,明明手下有兵有火器,却是自己先吓得腿软,跑的跑,窜的窜。   一只只火把发出“噼啪”的声音,大同亮如白昼,大同巡抚张文锦从被窝里惊醒,到底还是有文人骨气,担心这些叛卒与蒙古人勾结,更担心大同安危,外衣鞋子都没穿,跑出来衙门对乱军好言安慰。   “本官知道,城堡危险。本官明白你们的委屈。本官不知道参将……”信重的参将尸体一块块的,在火把下闪着白生生的人肉的光芒,他的声音顿了顿,面对杀气腾腾的军户们,一咬牙。   “参将贾鉴身负守边重任,带着家私小妾,该死。贪污迁移费,贪污粮食官盐,该杀。诸位若是相信本官,等本官请示朝廷,一定给诸位讨回公道!”   军户们默默地看着他,火把下的目光,是这片血腥大地独有的审视。   张文锦腿软身子抖,可他不能退。他情急之下发挥出这辈子最大的诚意,眼泪花花,伤痛难言。   “诸位,你们都是大明的将士,你们知道大同的地位,大同不能乱啊。本官为什么着急建造五个城堡,本官有错,但本官也是为了大同安危啊。”   “你们不相信本官,你们还不相信皇上吗?本官现在就写奏疏上奏,本官现在就写奏疏……”   张文锦痛哭流涕之下,军户们一大半都动摇,他们的目的不是造反,他们相信敢打日本人的皇上,他们顾虑自己的一家老小的性命。   眼看事情得到控制,张文锦关键时刻,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他到底是文人出身,来到大同端着文人清高根本没有接触实际事务,更怕朝廷知道这个事情,降罪给他,只想大被子一遮掩,哪是真的上奏疏?   他一见这些低贱野蛮的军户们放下武器,立马反目食言,一声大喝:“朗朗乾坤,胆敢造反?本官索治首乱者,尔等不是首乱者戴罪立功,左右,拿下!”   张文锦的周围窜出来无数护卫,如狼似虎地要拿人。军户们亲身经历他这一个欺骗,怒极反笑。   “兄弟们,他要拿我们!杀!”   “兄弟们杀!杀了你个贪官,我们自己写奏疏!”   军户们祖祖辈辈们征战的杀心彻底激起,这次他们的刀枪所向,不是蒙古人,而是自己人。   这一夜,大同喊杀声震天响,火光冲天,趁乱造势的人无数,衙门三个粮仓全部打开,抢粮食分粮食,救出同袍。因为贪污罪名被关在大牢的前总兵朱振,被军户们放出来,张文锦逃跑到宗室藩王博野王的府邸,他们就在博野王门口喊话,吓得博野王当场尿了裤子。   这一夜,大明三位阁老,赶在宫禁之前离开清宁宫,步履缓慢,面色疲倦,心里却是升起一丝丝温暖。   那是看到大明这百年积弊有希望治疗的温暖,那是他们在垂暮之年一展抱负的温暖,那是他们知道,这一次,皇上,锦衣卫、东西厂,都会站在他们一起,协助他们的温暖。   徐景珩望着他们的身影,等候他们狼吞虎咽用完一碗豆腐汤,也没有问他们任何谈判细节,只简单说一下大同的事情。   “锦衣卫赶去也来不及。只能控制事情发展。大同兵变的消息,估计两天后就会发来朝廷,阁老们事先有个心理准备。”   阁老们:“!!!”反应过来后,就是重重地咳嗽。   话不多说,赶紧回家睡觉,养好精力。三位阁老脚步匆匆地离开内宫,徐景珩安排二人步撵抬他们出宫,他们也没有推辞,只想快些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这一夜,太皇太后和三位阁老一番谈判,望着三位阁老离开的背影,听着儿媳妇压抑的痛哭声,轻轻地一闭眼:“莫哭。我活得好好的那。”   皇太后趴在她的膝盖上,哭声更压抑痛苦,双手捂脸“呜呜咽咽”的语不成句:“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皇帝还小啊,皇帝还小啊……”   皇太后想用皇帝激发太皇太后的生机,太皇太后岂能不知道?太皇太后伸手,轻轻拍拍儿媳妇的肩膀,眼望虚空,好似看到孝宗皇帝在看着她微笑。   “你公公啊,你没有见过。他啊,是一个好人。一颗心无比宽广,又无比柔软,装下自己的小家,也装下山川大地、黎民百姓。”   皇太后听得心里骇然,只大声哭喊“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只痴痴呆呆的:“是我没有教导好皇儿,苦了你。如果当年……皇帝现在,都有十七八岁了,都娶媳妇了。”   皇太后一听这话,更是受不住,一声声“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痛断肝肠。   “太皇太后,是儿媳没有那个福气,是儿媳不好。太皇太后,儿媳有了皇帝,满足了。太皇太后,儿媳感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求求你保重自己。太皇太后……你要等皇帝娶媳妇,太皇太后!”   皇太后哭得浑身颤抖,大婚之前的期待,大婚之日的欢喜,大婚之夜的耻辱,十六年夫妻形同陌路的痛苦,好似都在昨天,又好似都在眼前。可是不管如何,那十六年里,护着她的人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儿媳不怨,太皇太后,儿媳感激先皇给了儿媳一个孩子。太皇太后,求求你,保重自己。太皇太后~~”   皇太后轻轻摇着太皇太后的膝盖,抱着她的双腿祈求她。泪水模糊了视线,眼泪流到嘴巴里,苦涩苦涩。   太皇太后烛光下的面孔惨白惨白,一头保养得宜的乌黑头发,居然也有了零星的斑白。   这一夜,大同人为了他们的军饷,为了他们的安全,为了他们的口粮,愤而反抗。内地无数大明人睡的香甜。   这一夜,湖广兴王府的兴王,在自己的净室里面打坐,一身道袍广袖飘飘,一阵秋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动他披散的长发,仿若成仙。   这一夜,刑部大牢里的建昌伯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不停。   这一夜,北京城的外戚勋贵大小官员,有几个可以安眠?饿的胃里火烧一样的疼,一天下来所有的事情折磨他们的脑袋,明天会发生什么,他们不敢去想。   这一夜,徐景珩细细地听着太医分析:“太皇太后今儿因为张家两位国舅反咬一口,刺激过大,一连吐血两次,恐伤寿数……”默然不语。就着昏黄的烛光,细细地看完桂萼的那道《任民考》,一夜未眠。   大明皇帝,朱载垣,下个月就是三岁生辰,长得非常好,吃得非常香,睡得非常甜。   三岁的小娃娃,吃饭不会再撒的到处都是,个头长高一点点儿,语言能力发育非常好,还学会静静地思考再作出某作决定和行动……   看见宫人修剪花枝他要动手,看见他娘绣花他也好奇,锤子、剪刀、水壶……都要试一试,破坏力更高,明明什么也不会却有修理紫禁城的愿望。   走、跑、跳、站、蹲、摸、爬、滚、登高、跳下、越过障碍物……胖胖的胳膊腿儿稳稳当当的,玩空竹响、蹴鞠球、七巧板……用积木搭成复杂的斗拱小房子,大明最好的工匠都惊叹不已。   他还会给自己穿脱衣服,还有了自己的小要求,宫人给他穿好衣服,他不喜欢,自己脱。   他的认知能力好,王守仁老师挥笔写下几个相同的大字,笔画间和上次有哪些不一样,他一眼就看出来,他的词汇量基本同于少年人,记忆力超好,大明舆图看过就记住。   他周围的人敬着他、护着他,照顾他……日常言行举止,都对他有着“耳濡目染”的影响。同样,从他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开始,身边人们的态度,就已经深深地在他心里留下印记。   他又是天生的护短性子,自觉是天底下最乖的小娃娃,对他好的人的话,都记在心里。   打日本人,是因为日本人不是大明人,要护着他的大明子民。   查舅爷爷的土地,是因为他记得王守仁老师说,他的“十个手指头打架”了,他要管。   徐景珩站在皇上的小床前,看着皇上睡得红扑扑的小脸,情不自禁地微笑。小娃娃顽皮,比他爹当年还顽皮,他爹当年再闹腾,也都是借助其他人动手,就他,直白白地喊打喊杀,天经地义地认为,天下人就应该听他的……   徐景珩一时又想起,他收到正德皇帝急报,皇后有孕的那天的情景。他一时又想起,自己决定再次踏进北京城那天的情景,自己第一次见到怀孕的皇后的情景……   他更想起,皇后生产,正德皇帝病重不起,他从接生嬷嬷的手里接过来“哇哇哇”嚎哭的小娃娃的情景。   小娃娃聪明,生而知之,他知道。小娃娃记得他爹说过的话,他只管吃睡长,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地长大,什么也不要管。   他也记得他爹的嘱咐,要孝顺祖母和娘。   可他到底还是他自己,他到底是天生的杀心。什么也不管,不代表日本人可以欺负他的子民,抢他的宝贝。什么也不管,不代表他的子民可以不乖乖,不听话。   他要打日本人,他会生气地处罚大臣们“不许吃饭”。他还会气呼呼地对着“他爹”——的画像,告诉他爹,不乖乖啊,要打。   小胖脸纠结,眉眼都纠结成团,好像他就是知道,他爹即使告诉他不管,也一定会护着他,一定和他一起生气,一起处罚那些不乖乖的人一般。   他天然地信任他爹,对祖母和娘,天然的孝顺和维护,强者对弱者,男儿郎对妇孺的孝顺和维护。   他天然地有自己的判断,太~祖皇帝勤政,一个人做了整个内阁的活儿,他说太~祖皇帝笨笨;太~祖皇帝每天上早朝,每月朔日,初一,望日,十五在奉天殿举行朝会,他说太~祖皇帝笨笨,无大事不上早朝,只初一十五的朝会每次都不落下……   他还自恋地夸自己是“唐太宗”,和唐太宗一样英明大度,和唐太宗有忠臣良将无数……   徐景珩忍不住又笑,直白很好,自恋很好。将来啊,小娃娃一定是一个顽皮的小子,还是一个会耍无赖的小子。他笑着,微微弯腰,给睡梦中踢腾腿的小娃娃盖好薄被,拉好帷幔,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寝殿。   八月初一的夜晚,月亮很弯,星星很亮,夜色很沉,秋霜出来,凉意上涌,徐景珩慢慢地踱步,秋风吹动他的飞鱼服衣摆,他的脸色和月亮一样白。   紫,代表帝王的紫微星,象征天地。禁,皇帝居住的地方乃是禁地,戒备森严,高不可攀,这样的一座城,是为紫禁城。   这座永乐皇帝耗费巨资打造的紫禁城,仿照南京皇宫建造的紫禁城,动用民工百万,十年时间,永乐皇帝为了迁都北京打造,每天有上千文武大臣等候着觐见,每天有万万老百姓恭敬仰望,每天,每年,有那么多事情发生。   徐景珩伸手,接过一捧月色星光,慢慢地,在空中划出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地图,眼前又浮现小娃娃的小胖脸,又笑。   历史记载,元和三年八月初一的大朝会,礼部右侍郎桂萼告状,元和皇帝金口玉言,查清外戚张家土地,查清所有和张家有瓜葛的人的土地,废除皇庄。   元和皇帝说,桂萼是他的魏征,亲自赏赐桂萼一盆墨菊。   文武大臣再次发生朝堂斗殴。   桂萼被罚去守皇陵。   户部左侍郎张璁带人一亩一亩地丈量张家土地,包括隐瞒不保,挂在皇庄名下,挂在家仆侍妾名下的土地。   元和皇帝不知道原因生气,处罚群臣“不许吃饭”,除了三位阁老,刘阁老来求情,准许八月初二开始吃饭。   太皇太后押送她的娘家弟弟,建昌伯去刑部受审,建昌伯的亲友们俱是牵扯其中,一起押送刑部受审。   杨廷和、蒋冕、谢迁三位阁老,和太皇太后在清宁宫谈到夜晚戍时,于宫禁之前出宫,他们的谈话内容,除了同时参加的皇太后,没有人知道。   历史评价说,这一天,是大明土地改革的真正开始。从这一天开始,大明土地改革,正式进入挖骨阶段,不再流于表面。   大明的天,变了。朦朦胧胧混混沌沌一百五十年,一朝焕发生机,民心所愿,天地有感,夜半时分,一道道惊雷打在大明的天地上,打在这百年祖制上,雷声轰轰,这元和三年秋天的第一场雨,整整下了三天。   八月初二,保定府县令接下五牛庄,狗蛋等人的状子,下令无偿退还五牛庄土地,给死去的狗蛋亲人两千两银子的补偿。狗蛋等人,拿着银子,痛哭失声。老村长在大雨中给弟弟和长子扫墓,决定用银子给村里建一座学堂,修建沟渠。   八月初三,上午,刑部查抄部分贪腐数额巨大,罪不容恕的几位大臣家。下午,朝廷收到来自锦衣卫,兵部西厂发来的紧急通报,大同兵变,已经在控制中,满朝哗然,朝野汹汹。   八月初四,上午,朝廷同意,破格提拔大同按察使蔡天佑做巡抚,给予他见机行事的权利。另选总兵和镇守太监去大同。   下午,太皇太后拿到寿宁侯张鹤龄的账本,面对张家、孙家、周家……七个外戚家的八百万两银子,拿出三百万两给户部用于大同军备,一百万两送去南京做捐助银子,修建黄河堤坝,疏通京杭运河等等,剩下的四百万两,全部进入皇上私库,作为皇上将来娶媳妇的银子。   太皇太后拿出自己的全部私房一百万两,五十万两给张家做养家之用;五十万两,给张家和山东孔家联姻的嫁妆。   辉煌四十年的张家轰然倒下。不知情的小人趁机欺负上门,企图搜刮外戚家。知情的人纷纷感叹,外戚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哪里是倒下?有太皇太后这份决断,只要外戚不造反,三代人之内,安全无忧。   而只要太皇太后还活着,太皇太后维护好和皇上的感情,他们就还是大明正经的外戚。孔家的未来宗妇,出自张家,这份体面,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众说纷纭。老百姓岂能知道这么许多?老百姓只知道,他们的皇上,给他们做主,三岁的年纪就管住自己的舅爷爷等等人,退还百姓土地。   老百姓只知道,太皇太后明事理,亲自押送张家国舅去刑部,那张家国舅幡然醒悟,自愿交出全部家产,应大明军需之急……   老百姓欢欣鼓舞,拍手称赞他们的皇上,感佩他们的太皇太后。收回土地的老百姓甚至哭着说,饶过张国舅吧,他都后悔了。看,老百姓啊,就是这么善良,这么容易满足。   八月初四的傍晚,倾盆大雨停止,徐景珩抱着小娃娃逛街,听着街上的鞭炮声,老百姓的欢笑声,三三两两人群的议论纷纷,笑着问小娃娃皇上:“小公子欢喜吗?”   小娃娃一面看着指挥使的美美,一面闻着糖葫芦的香香,耳朵里全是街上的热闹,街上人对他的夸夸,大眼睛亮晶晶的,特大声地回答:“小公子喜欢!”   “小公子”这个称呼,很稀奇。他听着喜欢,又喊一嗓子:“小公子喜欢。”   口中喊着话,眼睛还落在糖葫芦串儿上,馋的小模样,惹的周围人都是哈哈哈大笑,都说“小公子长得这么好,我买给你好不好?”惹得糖葫芦摊贩喊话:“不要钱,送小公子一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03 18:15:18~2021-04-04 20:4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翎汐8瓶;nit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北京城的一家小茶馆,小娃娃抱着一颗糖葫芦,好奇地看,红红艳艳的,好看。咬一口,酸酸甜甜的,从没吃过的味道,喜欢。   小娃娃举着剩下的一半儿给徐景珩:“好好,好好。”   徐景珩张嘴接住,咬一口,露出非常赞赏的表情,小娃娃一看,更开心了。拿起来另外一颗。咳咳,徐景珩说他肠胃小,只能吃两颗。   可是小娃娃大方啊,两颗糖葫芦,他咬两口,剩下的都塞徐景珩嘴里。   从来不吃甜物儿·徐景珩,一口一口吃下,露出非常、非常、非常……开心的模样。   他心里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开心吧。反正他嘴角带着一粒红色的糖渣,眉眼舒展,眼里带笑儿,眉梢眼角,浑身上下,都是满满的慈爱宠溺。   不说街上人那好奇、惊艳的目光,茶馆里的人都在偷瞄这两个人。   父子?不大像。兄弟?也不大像。世人看人,还是有自己的眼力的。觉得这是类似叔侄、师兄弟之类的关系,女子好奇这年轻公子娶妻没有,没娶妻,没娶妻……男子好奇,这北京城,什么时候出来这样人物,他们不知道?   听这地道的北京口音,不像刚从外地来的啊。   咳咳,大明民风之一,男人好男风,喜欢结交好友——可是今儿不一样。几个眼神狂热的男子,被一伙儿老少女子眼神凌迟,落荒而逃——泼辣的大娘双手叉成茶壶状,横眉竖眼的就要开骂。   呸呸呸,平时不喜水路喜欢旱道就罢了,歪瓜裂枣的,我们也不在乎,这样的人物,你们也敢?老娘骂不死你。   尤其是年轻男子怀里还有一个小娃娃,教坏了小娃娃,老天爷打雷劈死你!   茶馆门口暗潮涌动,大胆热情的北京城人,就是这样——咳咳咳,只可意会。   小娃娃好奇地看一眼茶馆外头,所有人对他“慈爱”地笑;好奇地看一眼茶馆里头,所有人对他“慈爱”地笑。   小娃娃看向徐景珩,徐景珩说大实话:“他们好奇,小公子长大了,多美。”   小娃娃立马挺起小胸膛,大声回答:“小公子美。小公子和牡丹花一样美,和第一美人一样美。”   !!!   顿时,不光徐景珩笑,茶馆内外的人都是乐不可支。就小娃娃的眉眼,还别说,长大后,那绝对是美!和他们那京城第一美人的指挥使一样美!咳咳,虽然他们都没见过指挥使。   一个个的,抓住机会,大夸特夸地套近乎:“小公子骨清神秀,山眉水眼,现在就是美娃娃,玉娃娃。”“小娃娃灵慧天生,三庭五眼标志,将来啊,一定是北京城的大美男子。”   小娃娃听得欢喜,大眼睛眯眯成一双月牙儿,一点儿也没有害羞的意思,特自恋地和徐景珩显摆:“美啊,美啊。美美啊。”   徐景珩乐得来——脸上还要做出“谦虚”的模样,只脸上肌肉抖动,肩膀也是一抖一抖的。   众人也都因为小娃娃这份儿“自恋”更是乐呵。亲娘哦,这是怎么养出来的小娃娃,瞧瞧这自信的,哈哈哈,哈哈哈,不能笑,憋住,不能笑,憋住,哈哈哈,哈哈哈。   憋不住,都和徐景珩一样脸上肌肉一抖一抖。小娃娃一看他们这么“开心”,他更开心。   具体为什么开心?就好比“小公子”的称呼,就好比过节,他要下去彩楼,真实地和百姓一起看花灯一样,说不出来的欢喜开心,置身于万万百姓中,作为其中一个的欢喜。   此时此刻,他和他的子民一起开心,他就感觉这是加倍的开心。   徐景珩瞧着他真心欢喜的模样,眼里流光一闪而过。   徐景珩懂得小娃娃这份儿喜欢。就好像当年小娃娃的爹,打了蒙古王子后硬是给自己封一个将军做——大明人立功有赏,他立功,也要有赏。他和任何一个大明人一样。   店小二笑颠颠的,特殷勤地送上来一个湿毛巾,徐景珩和店小二道谢,拿起毛巾温柔地给小娃娃擦干净手脸,擦擦自己的手脸。   小娃娃一动不动,端得乖巧。   茶馆内外,一时静悄悄的,也都一动不动,眼睛不眨。   今儿是一个好日子,朝廷有如此大喜事,出门得见如此人物。得嘞,满足,忒满足。   小娃娃不明白气氛的变化,却也没问。徐景珩因为小娃娃的沉静,笑,留下一角碎银子,继续逛。   “城西的鱼糕坊要出炉最后一份,我们去排队,买回去当礼物,好不好?”   “好好,好好。吞大刀啊?看第一美人啊?”   “……好,买完糕点,去看吞大刀。”   “叔侄”两个一起离开,太阳光落在他们的身上,近身的人有那眼力好的,打眼一瞧,俱是惊讶,大大的惊讶。   小娃娃今儿还是小包包头,一身玉色盘领长袍,脚蹬皮扎,是大明建国时期平民男子最为普遍的装束,只是尚衣监疼他们皇上,上采周汉,下取唐宋,集历代华夏服饰之大成,崇古而不泥古……   更难的是,于细节出长于创新流变。这一身,粗看和一般服饰无二。细看之下,形制之繁杂、纹彩之斑斓,质料之多样,裁制之精巧,都大大超过以往各代,超过一般人的认知,真真是天衣无缝,不见人间。   更难的是,小娃娃通身气质好,气势盛,精神头旺。他穿着,一点儿也没有衣服穿人的感觉,就觉得,这样的小娃娃,就应该穿这样好的衣服。   还有这位叔叔,一身民间男子流行的“时世妆”——沉香色的绸缎精心制作,绵绸直缀盖在脚面上,两只衣袖象布袋,同色的丝质罩甲长到腰间,罩甲下摆加饰红色丝穗,金线缘边,头上一顶宋朝式样的儒生巾……   一开始你因为他的仪态气质,忽视他的容貌衣服。可你注意一看就会发现,这料子这做工,真不是一般富贵人家能有的。   北京城什么时候出来这样人物,和他们的第一美人指挥使一样美?关键,指挥使,咳咳,不能说,不敢说,这哪家的,是不是可以去拜访拜访?万一没娶媳妇那?万一也好男风那?万一,可以定个娃娃亲那?   北京城的女女男男,就觉得,今儿果然是大明人的好日子,唱起来,吼起来,跳起来……   北京城的老百姓高兴,京畿地区的老百姓今儿都高兴。大雨初停,地面上都是泥土的芬芳,丰收的喜悦,高兴啊。   同样高兴的“叔侄”两个越走越远,人群隐隐约约地听到对话。   “小公子知道,‘吞大刀,第一美人’?”   “小公子知道。吞大刀,陆炳说好看。第一美人,常绍说美美。”   “哦~~~~除了吞大刀,还有吞火龙,我们都去看。”   下面小娃娃的话听不清了,依稀瞧着在耍赖。人群就笑,小娃娃聪明不好糊弄哦。不过,陆炳?不认识。常绍?常家的小侯爷常绍?在大明日本海战中,大发神威的小侯爷常绍?被太皇太后选为皇上玩伴的小侯爷常绍?   哎呦呦,就说这叔侄两个不是一般人,可到底是谁啊?要不,去问问小侯爷?   小侯爷:“!!!”猛地搓搓泛起红晕的面颊和耳朵,心里不停地念,我就犯皮一下,我就犯皮一下,皇上救命。   皇上:“???”不知道北京城第一美男子就是,抱着自己的人,小娃娃皇上坐在徐景珩的肩膀上,站得高看得远,眼神儿也好,看一眼那吞大刀的把式,跟着围观人群一起拍手鼓掌嚎一嗓子:“好!好!”   叉头雪亮,装有铁片圆环,把式人舞弄时不用手,就能在臂、腿、肩、背等处滚动,或抛掷空中,然后接住。花样甚多,活泼利落。最后在叉两头缠上布条,浸油点火,火光一亮一亮,气氛达到高潮,小娃娃也是眼睛瞪圆。   一根碗口粗细、三丈长的大竹竿顶上四面绸缎长幅,绣着“皇上万万岁”的字句,两边点缀着一些流苏小铃,把式人舞弄飞转、向上抛起,用肘部、肩背、前额、下巴甚至尾骶骨部稳稳接住,中播始终不倒,幅幅飘展,铃声叮当叮当,小娃娃看得目不转睛。   各种大小不等的瓷制花坛、大缸、酒缸,把式人轮番用头顶、手抛、脚踢、臂滚等动作,使之按照次序翻滚旋转,动作准确稳妥、朴实大方,看得小娃娃兴奋的,在徐景珩身上手舞足蹈的翻跟头。   暮色时分的北京城,欢庆的日子,耍把式的人都出来,老百姓都出来,火把在街边围出来一个个栅栏,栅栏口人山人海,徐景珩和小娃娃也是其中一个,看完吞大刀,去看爬杆儿、摔跤、飞叉、中幡、耍花坛、双石、杠子……   小娃娃困极了,眼睛闭着耳朵一动一动的,和徐景珩耍赖不要回宫,最后宵禁时间到了,各色把式都停了,人群都散了,他在徐景珩怀里睡着了。   宵禁的铜锣声一声声敲响,万家灯火陆陆续续地熄灭。徐景珩两个胳膊抱着小娃娃,其中一只手拎着鱼糕坊的糕点油纸包,徐徐踱步回宫,两个人在月光下,落下长长的影子。   这是大雨初停的第一个傍晚。   小娃娃一觉好睡,回去洗澡也没醒来,一夜好眠。   大同城外,新巡抚蔡天佑,见到锦衣卫千户,得知城里军户对“巡抚”失去信任,欣然决定明天一大早,一个护卫也不带,一个人一匹马进主城,一夜好眠。   湖广兴王府,兴王收功,从蒲团上坐起来,自己在香炉里点燃一片沉香片,动作生疏别扭,恍惚间又想起伺候他无微不至的宫人们,眼睛微合,明天该收到北京城的消息了,兴王洗漱沐浴,一夜好眠。   大雨一停,该活动的就活动。田间青蛙“呱呱”叫,蟋蟀“吱吱吱”,农户们想着明天抢收麦子稻子,一夜好眠。   匠人们想着明天多打几把镰刀锄头好售卖,一夜好眠。   商人们想着今年秋收,收购粮食……可不敢和去年的低价格,皇上眼看着爱护农户,他们也都要跟着,有点心疼银子,一夜好眠。   士族们,大小官员们,都知道,明天皇上上朝,努力放空脑袋,养精蓄锐,一夜思考,一夜好眠。   第二天,看云彩就知道是一个好天气,皇上果然上朝。   五更天刚过,小娃娃眼睛都没睁开,任由宫人折腾他“嘘嘘”,洗脸洗手穿衣服,一个简单的四方平定巾,帽顶收拢,做成桃尖模样,一身酱色细棉布直裰,看着好似一个小书生。   小娃娃借着灯笼的光,对今儿的装扮很喜欢,昨天晚上他看到有人穿了,好看,挺挺小胸膛。   文武大臣高呼万岁行礼,起身,乌泱泱的红色,紫的,文武大臣,就瞧着他们皇上这“奇装异服”的打扮,迷迷瞪瞪还没完全醒困的模样,一时没词儿,都看向几位阁老。   几位阁老重重地咳嗽两声,发现皇上还没动静,觉得皇上和徐景珩处久了也越发无赖,只能有杨阁老站起来大吼一嗓子。   “启奏皇上!”杨阁老好大一声儿。皇上微微抬头,眼睛好似睁开一点点落在杨阁老的身上。杨阁老,深呼吸,继续说下去。   “此次大同兵变,原因众多。其中内阁决定,待大同平定后,再派钦差去大同,协助新任大同巡抚蔡天佑,安抚民心整顿大同。另,以备战事,有宣大总督胡瓒,随时待命。”   “准奏。”   杨阁老这一开始,皇上还很好说话的样子,下面的官员们纷纷接着。   吏部尚书:“启奏皇上,国初定制,百官俸禄,支本色米石,知县月支米七石,岁支米八十四石,足为养廉用度,另有柴薪、皂隶等等折银以补贴。然现在大明米价翻倍,相反,俸禄却大不如前。   “用大豆、胡椒、布匹等等代替大米折算的本色银,尚可用。用钞贯折换成铜钱,用铜钱货币,折成银子,折成俸禄的折色,购买力几乎没有。”   吏部尚书看一眼杨阁老,面上沉痛,声音哀痛:“臣知道,出身好的官员,手头黑的官员,手里不缺银子。但大明朝的中流砥柱们,大明朝的清官们,没有银子花,没有米吃。”   小娃娃看一眼杨阁老,看一眼吏部尚书王琼。王琼和杨阁老争斗,二十年了还这样。小娃娃觉得,他们不打架他就不管。   王琼是王守仁老师的好友,为官的观念差不多。这几天下雨,他听课,也听到一些关于官员俸禄的问题。王守仁老师说,大明每一个皇帝登基,都要面对官员俸禄的问题——   无他,大明俸禄历史最低,大明官员的心结甚大。   小娃娃有模有样地问话:“吏部尚书,有何建议?”   吏部尚书王琼:“皇上明鉴。大明贪官,一部分是因为无法养家,开始伸手朝百姓和国库掏银子。要给官员实际的本色银子,但臣也知道国库压力大。   臣建议,改变官员录用方法,择优使用,唯才是用,严格政绩考核,能者上,不能者下……”   王琼的意思,改革吏治。内廷里司礼监都能裁减一万宫人,节省那么多银子照样办事儿,吏部也当一样。   小娃娃点脑袋:“准奏。”   吏部尚书王琼高兴,瞧瞧,你杨阁老土地改革又如何?我不在内阁,我也能开始吏治改革,照样青史留名。   杨阁老:“!!!”我忍。   兵部尚书看一眼杨阁老,看一眼吏部尚书:“启奏皇上,兵部奏报,大同军户占据大同城后,前总兵朱振约法三章,进军途中不能侵犯皇室庄园,不能掠夺官仓,不能杀人放火。   另有朱振恳请,待大同安定之后,给他们一个机会说清楚事情原委,祈求皇上的宽恕。”   “兵部认为,大同兵变,剿抚结合,派宣大大军协助的同时,招安的诏书也下到大同城,朱振等人,除去首恶五人,其余人等既往不咎,官职依旧。”   皇上没想大明白,眼睛有睁开一点点。   和御史互为补充,备皇上顾问应对·给事中·夏言麻利地站出来。   “启奏皇上,大同兵变,张文锦抚驭失宜,贾鉴督工严刻,激众致变,可就这样将责任全归为张文锦和参将贾鉴身上,不应该。首恶之人严办,不牵连家人,其余人等既往不咎,臣认同。   然前总兵朱振,他因为反对张文锦下牢狱,贪污罪名却是属实。大同贪污从上到下,没有干净,更是属实。若不惩罚朱振,以后人人都以‘兵变’谋利益,大同危险。”   夏言的话音一落,下面文武两派,好嘛,又开始吵闹。一个说文官不懂兵还带兵,瞎带。一个说军户们以武犯禁,若有冤屈,应该用其他方法伸冤,兵变之法不可纵容。   唾沫横飞的,连死人也不放过。一个说参将到底守边有功,战功卓著。一个就说参将冒功,反正不是“良将”。   “启奏皇上,边兵都是蒙古人箭雨里杀出来,要说贾鉴不勇猛,不太会,臣也不相信。要说人品好,臣也不敢说。他在筑五堡期间,也没忘记带美妾,奴役军户开垦荒田,但大明边军大都这样,玩命敢,逃跑也不含糊,贪污、骂娘都来得。”   “启奏皇上,不能因为大明边军参将都这样,就不追究贾鉴的过错。臣记得,元和元年九月,户部盘查宣大财务状况就发现,副总兵张輗报纳价银先领亏欠,填过盐引共四万一千三百八十余两,而他们为了掩盖贪污马草价银之事,令家人纵火烧大军草料场——   共计烧毁草料一百一十万三千束有奇,前镇守太监、前总兵官朱振等等人,就是那一次,因为协同贪污罪名下大牢,罪不容恕。”   皇上彻底醒困。   全体安静。   太~祖皇帝定制,初一十五大朝会,在奉先殿。其他日子的早朝,在奉先门,随意一些。后面的皇帝没有太~祖皇帝勤快,但上朝地点没变。永乐皇帝迁都北京,紫禁城仿照南京皇宫,上朝地点还是没变。   奉天殿为皇帝处理国事的“前朝”区域的核心建筑。奉天殿广场的正门为奉天门,大明朝的御门听政在奉天门前的广场进行。   奉天门是殿宇式的宫门。外观形制和宫殿建筑一样,前后贯通,前后两面无墙无窗,台基之上只有梁柱、两山和殿顶。殿内后墙的位置设三组对开的大门。御门听政时,大门关闭,就成前面对着广场敞开的殿宇。   此刻小娃娃坐在殿上宝座上,大臣们在殿前的广场上分列两厢,东方太阳出来一个角,灯笼还没熄灭,奉先门宽敞,光线好。就见下面乌纱帽流翠,红袍亮人,小娃娃也有了一丝丝精神。   “朱振贪污,继续蹲大牢。张文锦有过错,另有惩罚。参将贾鉴,贪污数额巨大,清查。”   !!!   小娃娃奶声奶气的小嗓门响起,吐字清晰。群臣一个个的憋着脸,谁都不敢开口。   有本事你去和三岁的皇上说,参将已经死了,一死百了,抚恤家人,贪污罪名就算了?反正我不敢。反正就他这个死法儿,不是虽败犹荣的战死。   群臣高呼“皇上天纵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小娃娃挺满意。   礼部尚书站出来:“启奏皇上,九月将至,西域和印度各藩属国将来大明进贡。   成化、弘治年间撒马儿罕使臣由陆路贡狮、海道回国,又从海路入贡,当时的大臣竭力反对,帖木儿王朝来华贡路复归于陆路。今大明和日本一战,水师扬威海外,海路再次畅通。   因而臣收到消息,帖木儿王朝于十五年灭亡。当年成吉思汗长子一系,昔班尼,率南下的突厥人乌兹别克人占领帖木儿王朝,送来拜帖,要求从海路进贡我大明。”   小娃娃从脑袋里调出来这个事儿的相关信息。   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所建汗国,在一百五十年前分裂,帖木儿帝国和东察合台汗国。两个国家各自占据中亚、南亚广袤的地盘。并且相互通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如今成吉思汗长子一系,突厥血脉的乌兹别克人的领袖,从乌兹别克带人,一举拿下这两个国家,要和大明做生意。   至于当年宪宗皇帝绝道海路的事儿,小娃娃也记得。看似是宪宗皇帝、宦官,文武大臣,对贡狮和贡路的争执,实际上是对朝贡贸易如何调整的问题,几方利益分配争斗的事儿。   当时的文臣们极力反对,帖木儿王朝来大明贡路复归于陆路,当时的朝廷丧失加强海路贸易的机会。   事关朝贡贸易,和他的宝贝来源,小娃娃毫不犹豫:“准。”   顿了顿,想起王守仁老师说,大海上海盗多,海浪大,又叮嘱道:“传令水师,疏通海路,控制海线。”   !!!   皇上,我们说“准”,怎么也犹豫一下啊。这好歹是祖制啊,不能说废就废了啊。   !!!   皇上,疏通海路,控制海线,这水师要花多少银子啊?国库有银子吗?就为了一个老仇人国家的朝贡?   群臣大多数都不理解,那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你打我我打你,打来打去一家人,谁管你哪个掌权?反正都是仇人。   小娃娃更不理解:客人主动上门,给他送宝贝,他作为主人家,派人出迎一下,保证道路安全,是应该的。   群臣:“!!!”   小娃娃:“???”   群臣:“!!!”   小娃娃:“???”   几位阁老嘴角抽抽再抽抽,你们所有人一起睁眼,也没有皇上的眼睛大,也没有皇上的眼睛明亮。   谢阁老微笑出列:“启奏皇上,皇上此举圣明。永乐皇帝期间,郑和下西洋,南方海域都是我大明领地,如今大明水师兴起,自当重新肃清海路,一扬我大明国威。”   “大明水师出动,动则百万银子。臣建议,皇上给予大明水师权利,酌情收取沿海贸易船只银两。大明水师管控南海海域安全,这个银子,收取的应当。”   小娃娃还没大明白,一听有银子进来的户部尚书立马出列。   “启奏皇上,臣建议,在南海海域,关键海路段,增加一个市舶司,收取税银。”   户部尚书激动的胡子一抖一抖,眼睛都红了:“皇上,给予大明水师权利,酌情收取沿海贸易船只银两,这是好意。然水师只负责打仗,收取税银,乃是户部的事情,分工明确,户部职责所在,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小娃娃:“???”   然而,户部尚书一表态,户部全体人一起拿出来拼命的架势,谁敢反对,来战!   小娃娃一看,还真没有反对的人。   其他部的人一个个憋屈脸,看户部的人,都好像在看“铜臭”,嫌弃鄙视。可是户部管理天下钱粮,甭管哪个部,就是内阁,也要从户部拿银子花,得罪不起。   小娃娃迷迷糊糊的,也不懂他们的眉眼官司,没人反对,那就准奏。   “准奏。”小娃娃的话音一落,户部的人带头高呼“皇上圣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吏部尚书行礼完毕,一起身,抢先说道:“启奏皇上,市舶司的筹建人选,有吏部选人。吏部的人为了国库,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工部尚书落后一步,然工部有工部的理由:“启奏皇上,筹建市舶司,当有工部出人。工部负责工程,远赴大洋,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就是蒋阁老都出列:“启奏皇上,多建一个市舶司,不是小事。远离国土,远在大洋,筹建人选之事,当有六部九卿商议,公决。   另,目前大明三个市舶司的日常事务,乃是有西厂宦官负责。多一个市舶司,是否也是如此,也当谨慎决定。”   小娃娃特英明:“蒋阁老言之有理。筹建市舶司一事,着六部九卿商议,三日内决定。”   “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再次行礼起身,兵部尚书简直是冲出来抢第一个。   “启奏皇上,西域鲁迷国,吐鲁番满速儿,名义上是叶尔羌汗国。叶尔羌汗是由察合台后裔、东察合台汗国满速尔汗的三弟赛依德,他此番前来进贡,当吩咐肃州守军,严加防守。”   他一说完,都察院的御史们纷纷站出来。   “启奏皇上,西域每次都以进贡名义,攻打我大明边镇,死伤无数。臣建议,解除上贡之事,闭关绝贡。”   小娃娃还没说话,兵部的人立马杀气上身。   “西域攻打我大明,我们就闭关绝贡?我大明都是怂蛋吗?我大明都贪生怕死吗?我大明打不过西域?我大明守军,哪次没有击退蒙古军?”   “你们御史,就知道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闭关绝贡,吃饭还会噎死,你们不吃饭?哦对了,人都死在床上,你们就不睡床?”   刹那间,御史们的一张铁嘴,对上兵部的兵痞子,奉天门吵翻了天。其中礼部支持御史们,理由是每次西域来贡,都只送一些不值钱的物事,大明还要给回礼,还不能太寒酸,导致每次都亏本。   户部也支持御史们,每次和蒙古人因为进贡打仗的支出,也是一大笔银子。   小娃娃气呼呼的一瞪眼,都安静下来,直接吩咐:“西域人不乖,工部新出佛郎机大炮,拿去肃州,打!”   不乖乖,就打。   一下子,谁也不敢吱声。   生怕皇上的下一句就是,谁反对,谁去肃州打。群臣都瞄一个人,曾经因为进言禁海,被派去打海战·夏言。夏言:“!!!”   夏言不服气:“启奏皇上,鲁迷国并不是当年蒙古人旭烈兀手下小国,乃是奥斯曼国,传说是罗姆苏丹国的继任国家。臣在海战中受伤休养,曾经和水师去清缴海盗,得到消息,奥斯曼和我们大明,两边都被各自商人蒙蔽。   奥斯曼认为,大明可能是一个,和他们信仰同一个宗教的国家,曾想邀请大明一起夹击波斯。五十年前,奥斯曼派出使团来大明,甘州守将下令驱除,争执的时候,蒙古人来犯,他们协助大明守城,死伤多半。”   小娃娃皇上表示明白:“奥斯曼协助大明,有功。刑部派人查明此事。礼部和鸿胪寺派人学习奥斯曼语言,去奥斯曼赏赐。”   奥斯曼帮助大明,大明要有礼貌,要给赏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04 20:45:21~2021-04-05 21:0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紫菀20瓶;清承*、白茶御日常生活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小修   瞧瞧我们皇上这懂礼貌的小模样——   群臣嘴巴张的老大,呆若木鸡。就是夏言本人,他都目瞪口僵的,震惊于皇上的决定,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有气无力,起来后人还是恍恍惚惚。   想说,派使节去那什么奥斯曼的国家,那什么也不知道的奥斯曼,国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多远也不知道,怎么去啊?派谁去啊?就算这一去不是“苏武牧羊”,去这一趟要花多少银子啊?   谁都不敢说。   可是他们不说,小娃娃还是小小的不满意。   人家来使节了,你不接待,还驱赶?人家帮你打仗了,你还不上报?还说人家是鲁迷国?那什么蒙古人的鲁迷国?”   小娃娃完全不在意那是“五十年前”,就觉得礼部和鸿胪寺都不乖乖,都做事不认真,都不懂礼仪规矩。   户部尚书机灵,麻溜儿的:“启奏皇上。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礼部和鸿胪寺,五十年的事情也没有问清楚。当罚。臣建议,罚俸禄三个月。”   “准。”小娃娃板着小胖脸,特有“威严”的模样。   礼部和鸿胪寺:“!!!”千万个理由卡在喉咙里,迎着皇上那生气的眼神儿,也只能特委屈地跪下高喊:“臣等有错,谢皇上隆恩。”   皇上的小胖脸还是板着,有错要改。   礼部和鸿胪寺,懵。   群臣模糊明白。   皇上小小的生气。   奶娃娃皇上胖嘟嘟的,鼓着腮帮子。奉天门大殿里头,都觉得皇上忒——威严。几位阁老脸上带笑儿,夏言高扬着头颅骄傲,户部尚书自觉又节约银子了更高兴。   罚俸禄三个月,对于礼部和鸿胪寺这样的京官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丢人啊。   鲁迷国——奥斯曼?哈哈哈哈。   他们这一看笑话,礼部尚书也是要面子的,脸上火辣辣的,当即上奏:“启奏皇上,臣请皇上恩准,礼部官员出京,或者在北京城接见西洋商人,西域商人等等,重新绘制海洋地图,大明藩属国章程。”   “另有出使奥斯曼国一事,礼部也参加。如今大明大洋重开,礼部不知变通,落在人后,礼部认错,请皇上给礼部一个机会,改正错误。”   小娃娃有模有样地听着,对礼部尚书的觉悟非常满意。鸿胪寺的人一看,紧跟着也站出来请命。   小娃娃对鸿胪寺的人,倒是没有多少关注,鸿胪寺就是负责接待藩属国,不知情不是大错儿,目光落在礼部尚书的身上。   礼部尚书毛澄,南京直隶昆山人,一辈子澄端亮有学行,论事侃侃不挠,当了礼部尚书后出口闭口就是“礼”字,哪知道一朝被抓到错儿,当朝指出来,他如何能忍得下?当下就迎上皇上的目光,恳切地请命。   小娃娃大度:“准奏。”   群臣:“!!!”   好嘛,去奥斯曼的人就这么有了?一大部分人还没反应过来,兵部尚书凑上来:“启奏皇上,古往今来国家外交都是‘远交近攻’。奥斯曼属蛮夷,但知道礼数,应该建立邦交。   大明的海洋地图,陆地地图,藩属国情况,不光礼部应该知道,兵部更应该知道。臣请皇上恩准,出使奥斯曼,兵部也出人。至于语言问题,请皇上也恩准兵部,和西域商人、西洋商人接触。”   皇上听得认真,在他的眼里,这都是小事儿,也高兴于他们的乖乖学习,当下就同意:“准奏。”   几位阁老隐晦地对视一眼,心里头又苦又甜,苦涩的甜蜜,甜蜜的苦涩。   无他,皇上一张嘴叭叭叭,事情全定下来了,事情谁去办啊,他们啊。   群臣哪里知道阁老们这复杂的小心情,只看着皇上的行事,琢磨自己的小心事。皇上的性子,忒大方,忒大度,忒英明——忒霸道。   西域人不乖乖,那就打。你敢说不能打,皇上就罚你去打。有本事你去和皇上说,打仗有伤天和,违背德政?有本事你去和皇上说打仗劳民伤财、国库负担重?   就是那民间的三岁小娃娃也知道,别人欺负自己了,那我就去打,我不打一下,我怎么知道打不过?我打不过,我回家找我爹娘兄弟来帮忙打。   哪有关闭国门,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所以大明和蒙古人的仗要打,一直打到大明胜利为止。   就是一个鲁迷国的事儿,该搞清楚的也要搞清楚。大明上国,不需要搭理这些藩属国的蛮夷,红毛绿眼睛的不开化之人。但不搭理,和不清楚,一样吗?该知道的,就要知道,邻居家里有几根草棒,都要知道!   户列簪缨姓字香,紫袍玉带气昂昂。太阳的大半个身子露出云层,光芒挥洒人间,金灿灿地落在奉天门的外头和里头,看得小娃娃目露欢喜。   无他,虽然太~祖皇帝因为出身问题,对待官员们过于“节俭严肃”,但太~祖皇帝定下的服饰好看啊,大红大紫的颜色,大大方方的款式,穿在身上都挺精神抖擞的,玉树临风的。   比如谢迁谢阁老,这么大岁数,还是既有魏晋风骨,又有唐宋风流。   小娃娃还不知道,大明人的官员选拔制度,头一条就是看仪容,看身形,看脸型……不光要五官端正没有缺陷,还要有“官相”,一张端正的国字脸,乌纱帽戴上,腰杆儿挺直,怎么滴气质也出来一咪咪。   他也不知道,谢迁谢阁老这样老了还挺俊秀的老头子,那真不常见。反正他看着下面两排红红火火的挺欢喜,小心情一好,也没催他们。   等了一会儿,欣赏欣赏太阳光下,顽皮跳跃的小灰尘,动动屁股,转头看看身侧的桐壶滴漏。   奉天门里的铜壶滴漏,和他寝殿里会击鼓鸣钲的“五轮沙漏”不一样,不会报时,只能看。   小娃娃就仔细地看,滴漏由上到下排列着三个方斗,方斗下面是“受水壶”,最下面的受水壶盖上,有一个抱着漏箭的铜人,箭上刻着十二时辰,每个时辰分为八刻,一共九十六刻……   他小脑袋再转一转,身体一歪,看得更仔细。漏箭底部是箭舟,放在受水壶内,随着水量增加,漏箭上升,铜人手握处就可以读出时刻。   此时此刻,漏箭上就是辰时三刻。小娃娃感觉,他的肚子饿了,要吃饭。今天起床太早,吃饭后要休息。   礼仪大太监一看,尖声高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群臣一听,集体高呼“皇上,臣有本奏。”——难得皇上今儿心情好,那还不赶紧的。   户部左侍郎张璁抢第一个。   “启奏皇上,九月秋闱在即,有关于此次秋闱,臣有本奏。如今大明官办学堂学风不正,老师不严,臣恳请,清查,还学堂应有之风貌。另有教学内容,当重实用主义文风,大力反对轻浮虚无主义。   刚刚吏部尚书提到吏治问题,臣认为,吏治也是需要从学堂抓起。为官之人,务要平实尔雅,裁约就正。窥性命之蕴,通经济之权、律法之威严,方可上不负君恩,下不负黎民。   而学堂教导学问,朝廷科举取士。既要严格把关,又要兼顾地区公平,改革录取制度,臣建议,多种渠道取士,三途并举,科举,官吏,举荐。当年太~祖皇帝建国,曾要普及大明基础教育,确立八股取士……”   张璁洋洋洒洒的一通话,谈古论今。大致意思就是,当年太~祖皇帝自己没上过学,就特喜欢读书人,就希望大明人都去读书,一代代的皇帝遵守祖制,导致现在大明的官办学堂多啊,非常多。   可是现在学堂的风气不大好啊,咳咳,张璁没敢说学堂男风盛行,老师学子都一起玩“吃胭脂”,反正就是要肃清一番,学子们不能贪玩,老师们不能考试不严格,布拉布拉。   小娃娃听懂了,老师们不乖乖当老师,学子们不乖乖学习,生气。   “准奏。不乖乖,严格处罚。”顿了顿,记起来徐景珩说的,要赏罚得当,又加一句:“学习好,赏。教学好,赏。”   !!!   群臣听出来皇上的“生气”,哪里还说处罚老师伤及儒家面子之类,麻利地高呼“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是张璁一个户部侍郎,抢着出头管到吏部,吏部的人自然不相让。   吏部左侍郎也站出来,语速极快地慷慨激昂:“启奏皇上,臣有本奏。三年前,先皇明令,光禄寺不再负责皇家膳食。然户部至今,仍给光禄寺发放训鹰养虫的银子……”   小娃娃耐住性子听着,大明朝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掐完了,轮到尚书们下面的人,新一轮口水仗打响。   辰时五刻,发现他们还没说完,宣布休息,自个儿去后殿用早膳打盹儿,饿过一次的群臣用着清淡“清廉”的早膳,都和曾经的桂萼一样,大口用饭大口喝汤,特香。   “两碗青菜一样香,两袖清风好丞相。小葱豆腐白又白,公正廉洁明日月。”乾清宫里头,老师伴读玩伴们一起用早膳,听宫人说前面的大臣们吃的“特香”,高兴地唱,欢快地笑。   王守仁老师喝完最后一口豆腐汤,擦擦嘴,看一眼,其他七个玩伴都挺好,唯有严世蕃,面对自己的豆腐汤碗,那眉眼都纠结成线团,忒嫌弃。   王守仁老师满脸恭敬谦虚:“太~祖皇帝英明。人这吃方面的享受,真不是大鱼大肉。你们要会享受。享受真正的享受。”   严世蕃一愣,乖乖听训。他知道王守仁老师是说他剩下大半碗豆腐汤,可听这语气,又不像批评,就不大明白。   杨博出身簪缨之家,笑眯眯的矜持;陆炳身份使然,惯常沉默,其他小伙伴都偷瞄他们的小头头常绍。   小侯爷常绍,他自己都纨绔一个,哪里知道怎么教导别人?可现在他身份不同了啊。   小侯爷常绍要做一个合格的玩伴头头,和老师们行礼告辞,领着玩伴们来到自己的屋子,自觉自己最大的成就,就是打过海仗接触过洋人日本人,当下就“细细”地解释给严世蕃听。   “那洋人好奇大明物事,说大明人一年四季就那几身衣服,也不换个花样儿。他们哪里知道,大明人穿衣的讲究?什么人穿什么衣服,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都有规定和礼仪。   那正式礼服,那亵衣亵裤,一年四季都一个样式,换不换,伺候的人知道就行。能看出来的就看出来,不能看出来的人,那就看不出来。”   小侯爷的意思,别看大明人的衣服天天一个模样,可你知道他今天穿哪一套?你看不出来细节区别,那就是你笨。你在乎衣服胜过人品,那就是你势利眼。   至于吃饭也是啊,吃什么,也是一种礼仪规矩,不是吃给其他人看的,是吃到自己肚子里的,关乎温饱和修养。   他说的口干舌燥,奈何他这七绕八绕的,严世蕃听得更糊涂。穿衣吃饭方面的讲究,严世蕃当然知道。虽然他家出身乡村,他爹严嵩一直官运不好,但现在也有起色了,他一出生就有专门人教导礼仪规矩,生活上就没有委屈过。   严世蕃鼓着腮帮子,不服气。小侯爷觉得严世蕃悟性太低,太过于俗气,“语重心长”:“重点是符合礼仪规矩,舒适保暖,自己喜欢。‘自己’喜欢。   不是说一定顿顿上八珍,天天绫罗绸缎的,世人眼里的享受,才是享受。衣食住行,衣服在食物前面,道理都是一样,要‘自己’‘喜欢’。”   严世蕃:“!!!”严世蕃的拧巴脾气上来:“那我就喜欢大鱼大肉,美婢小厮成群伺候。”   严世蕃生气,不喜欢吃豆腐也是错儿?   小侯爷也是有脾气的,面颊升起来红晕,语气严厉:“老师们说你,不是说你喜欢不喜欢豆腐汤,而是你的态度。你不喜欢,但不要嫌弃。豆腐汤怎么啦?打仗的时候,干饼子硬咽下去,不要说一口热水,一口凉水都没有。”   严世蕃的小眼睛一翻:“小侯爷,那大明有些勋贵人家,做一个清炒素菜都要放猪血,吃一碗面疙瘩都要用鸡汤。这样就是节俭?”   小侯爷小小的生气,脸上更红了,用力拍一个他的肩膀:“我们当然不能学这些。别的不说,就你家里的收入,你能学得来吗?你怎么不和好的学?你看杨博,这才是世家大族的风范。”   “谁敢说杨博家里穷?谁不羡慕杨家的教养和万本书籍?衣食住行这些都是外物,你要看你的内在,不要被世人眼里的‘享受’迷惑。你就算不喜欢豆腐汤,也要知道‘一饭一菜当思来之不易,一言一行宜合勤俭节约。’”   严世蕃憋屈着脸,他当然知道他的行为是不对的,浪费粮食。可他自认有才华,有手段,来到宫里头却发现,对比杨博这样的人家,严家什么也不是。对比小侯爷这样的勋贵,严家还是什么也不是。   就是陆炳,陆炳一个奶娘的孩子都能和他一起吃饭。   严世蕃心不平。   严世蕃长得短颈肥白,是个大胖子,和他父亲“瘦削长身”的外貌正好相反,完全遗传他母亲的肥白。可他母亲不要做官,他运气好直接做皇上玩伴,否则考科举的时候瘦不下来,外貌一关就过不了。   他也知道老师们对他们非常严格,生怕他们的坏习惯影响皇上;也知道小侯爷教导这番话,实属难得,压住自己的骄傲性子,憋得脸通红,憋出来一句:“我知道了,谢小侯爷……其实,其实,豆腐也不难吃。”   “我就是,就是……”   事关尊严,严世蕃憋不出来。常绍和杨博不理解,都疑惑地看着他。陆炳倒是理解一咪咪,这些日子也实在看不下去他的别扭。   “严公子,你入了魔障了。人都说‘为官三世,方知穿衣吃饭’,就是这个道理儿,你不要和道理拧巴。出身不同,学不来,坦然的做自己就好。非要逼着自己吃大鱼大肉,养美婢小厮成群,何苦来哉?”   严世蕃一番小心思叫最看不起的陆炳说破,气得一张脸猪肝色。   可是陆炳慢条斯理的,他还没说完。   “严公子,其实我们都羡慕你。你父亲有能力,是正经科举官员。你父母恩爱,家里没有一个侍妾,家庭和睦,对你又宠爱,用心教导,多少富贵人家的孩子都没有这样的日子。”   严世蕃的一双小眼睛瞪大成牛眼。   常绍、杨博等等人,一起看向陆炳,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玩伴们之间的事儿,小娃娃皇上当然不知道。严世蕃真心实意地给王守仁老师道谢,乖乖地背书写大字,时时刻刻观察王守仁老师的一言一行,发誓去掉自己身上的“暴发户”味道。   宫里的宫人们都看在眼里,司礼监,东西厂,三位掌印大太监都笑眯眯的——严世蕃要是不明白,他们很乐意自己教导一番啊。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得到消息,恰好想起有关于“第一美人”的事儿,抽空找来小侯爷常绍:“做的不错。”小侯爷脸上的欢喜只洋溢起来一半儿,听到下半句:“给你一个活儿,你去一趟皇陵,去看看桂萼。”   小侯爷乖乖认罚,真换了一身白麻孝服去了皇陵。当然这都是后面的事儿。八月初五的上午,小娃娃上早朝,一直到午时才退朝,用完午饭后呼呼大睡。   大明百姓热火朝天地抢收。大同府,新巡抚蔡天佑,一身民间老爷的黑色常服,骑着一匹老马,真就一大早的,和普通百姓一样接受城门官兵的检查,交了进城的铜钱,排队进城。   进来城里后,一个人牵着老马慢悠悠的溜达,发现这伙儿叛卒还是有一定忠心的,大同防守没有出问题。当然,也是锦衣卫赶来的及时,制止事情恶化。   否则……蔡天佑不敢想。就是叛乱的那天晚上,如果有蒙古人打进来,就大同当时的乱象,想想就后背一身汗。   而此刻大同街上人心浮动,却是都守着规矩,蔡天佑再次感叹锦衣卫们的办事能力。就十个人,北京到大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赶路,十八个时辰……作为大明文臣,蔡天佑心里头对锦衣卫再忌惮,他也不得不感佩于心。   蔡天佑心里七想八想的,耳朵里听着,眼睛里看着,知道当前最重要的是,那几个首恶,还有那朱振,妖言惑众说朝廷一个不饶,全蹲大牢,导致大同军户们都恐惧不安,脑袋一转,计策就出来。   这头,蔡天佑为了安定人心,抓拿首恶,写信给宣大总督胡瓒请求配合。那头,湖广兴王府,兴王也收到消息,得知所有的事情。   桂萼来信说,感激他的提点,作为回报,提醒他先一步清查自家土地,擦干净屁股——兴王眼前一黑,人就朝前栽倒。小厮慌忙扶住他,他还是头晕晕的,眼冒金星。   自己搬起来的一块大石头,硬生生地砸在自己的脚面上!   疼的兴王哪里站的住?   尤其是桂萼在信里头的用词,喋喋不休地夸奖奶娃娃皇上英明,夸奶娃娃皇上大气,夸奶娃娃皇上有魄力……兴王想起当年,他收到桂萼的上书,兴王不想承认他和弘治皇帝一样没有魄力,不想承认奶娃娃皇帝比他做得好,兴王就更愤恨。   一腔无名火压在胸口,胸口处闷闷的,痛痛的,兴王站直后又活生生的撅过去。   当年的这个时候,谢迁、毛澄等等人,都因为“大礼仪”退下去,杨慎带着人哭皇陵,被他硬生生杖毙十七个,斩首一百多个。   宣武门的血水,流成河,几个月不干。和当年太~祖皇帝杀功臣杀贪官,一样,又不一样。和当年成祖皇帝杀忠臣,杀朱允炆的老师,一样,也不一样。   其他朝代是诛九族,大明朝是诛十族!他杀出来威风,杀的没有人胆敢反对他。可是新重用的桂萼、夏言、张璁等等人,也要改革,要延续杨廷和的改革。   他也乐得做一个政绩,给一颗糖儿,收拢人心,答应了。   他把湖广划出来一半儿,作为自己的新皇庄,不光土地,街上的店铺都是他私人的。张璁在京畿进行土地改革,不温不火的中庸之道,他很欣赏,后来张璁问他,土地改革要不要深入。   不深入,过几年形势一反弹,土地兼并更严重。他听懂张璁的担忧,但他说:“姑且这样。”   他不知道,当年弘治皇帝面对土地兼并,是不是也说这句话。反正他不想土地改革到自己的皇庄头上。   他知道国库没有银子后,也是要查办实力最弱的外戚,当然,也是顺便打压正德皇帝的舅舅家。他要把建昌伯下大牢,当年的太皇太后故意来和他哭,死老婆子就是故意的,他当然不能同意。   他不光没同意,还一气之下,废了太皇太后的尊位。   他是皇帝,他有自己的母亲,太皇太后是谁?和他什么关系?一个宗室罢了。他觉得出了一口气,后来才知道,世人都骂他“白眼狼”。   那个死老太婆,他就是故意来和他哭的!她怎么不去和自己的亲孙子哭?她折腾自己的夫婿,折腾自己的儿子,到了自己的孙子的时候,后悔了,明白事理了?她怎么不在他没有银子的时候明白事理!!!   兴王恨啊。   兴王本来打算那个死老太婆和奶娃娃一哭,奶娃娃同意,他就造势说死老太婆糊涂,说先皇不是死老太婆亲生的;奶娃娃不同意,他就说奶娃娃不孝顺,受到小人蛊惑不认祖母,反正他都能以“清君侧”的名义,和永乐皇帝一样起兵。   至少,他有理由进入北京城。   可是那个死老太婆突然转性子了,不光没哭,她还亲自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大牢,亲自拿出来七家外戚家的银子,充了军费。   兴王如何不恨?!!   土地改革进行的如火如荼,民间百姓拍手称快、哭哭笑笑地跪拜皇上仁慈,太皇太后明事理,他就越是恨,恨天恨地恨命运不公!   更恨杨廷和那几个死老头子!到奶娃娃的身上,就知道顾着皇家颜面,就知道劝说太皇太后合作,到他头上,就和他争斗不休,就要他低头!   兴王的恨意熊熊燃烧。   一直到他收到飞鸽传书,收到派去大同的人传来的消息。   刚醒过来的兴王,躺在床上,披头散发的,一张脸扭曲变形,身体颤抖着,厉鬼吃人一般的模样。   “徐景珩!徐景珩!”兴王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里血红一片,恨不得吃徐景珩的肉喝徐景珩的血!   一抬头看到小厮们吓得腿软没魂的模样,他找到发泄渠道,几乎是从地狱里吼出来一句:“滚出去!”   小厮们连滚带爬地滚出去。兴王一个人,却怎么也无法喊出来“徐景珩”三个字!   他“啊”地叫一声,就感觉那恨意燃烧他的五脏六腑,烧的他嗓子和灵魂都疼痛,又是那呼吸困难,窒息一般,在宫女的手里濒临死亡一般的疼痛。   徐景珩猜到了他的来历!   徐景珩还帮助那个奶娃娃伪皇帝!   他在心里大吼着,“他才是真龙天子!他才是天命之子!”他的眼睛突出眼眶,嘴唇哆嗦,身体似乎不能承受他的灵魂一般,剧烈地颤抖。   曾经兴王经历的大同兵变,发生在七月份。当时的情况非常惨烈,参将死了,张文锦也死了,巡抚衙门一把火烧的精光,宗室博野王家里被抢劫一空……大同全都乱了。   朝廷匆忙之下也是任命有才能的蔡天佑,但是几方掣肘,蔡天佑花了两个月才平定叛乱。   朝廷招安,前总兵朱振官复原职,看似一片欢喜。然而,大同的情况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蔡天佑后来更是被弹劾下了大牢。九年后,尝到兵变甜头的朱振,再次兵变,朝廷不得不派大军围剿。   兴王如何能不恨啊,所有人都和他作对!   到了奶娃娃皇上,七月份没有叛乱,还要他派人去蛊惑参将和首恶之徒,他们才敢叛乱。   到了奶娃娃皇上,他们就知道要相信皇上了,知道要找皇上奏疏了!知道不能乱了大同防守了!   “一群混账!该死!该死!”兴王大骂出口,喘着粗气,人不人鬼不鬼的,两辈子的老庄之道的修养,荡然无存。   兴王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屋顶,这不是他的玉煦宫的屋顶。他开始浑身冒冷汗,这个大明,不知道怎么了,都变了。大同兵变没有引起大乱,他的下一步计划也无法实施。   而他突然也不确定,九月份的蒙古大明肃州大战,会不会如期开始。   当年,群臣和他斗,群臣之间斗。哈密回回使臣写亦虎仙成为炮灰,武定侯郭勋成为他信重的臣子,他把写亦虎仙的家人,发派武定侯家里为奴婢,哈密忠顺王彻底归顺吐鲁番蒙古。   而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原因。重点是,大明国力下降,无法和以往一般维持西域那条商贸之路,大明将士没有打仗的胆气,大明的文臣因循守旧,天天喊着闭关绝贡,不再和蒙古来往。   甘肃巡抚陈九畴,就是一个喊着“闭关绝贡”的强硬派,也是他一力诛杀回回使臣写亦虎仙。   兴王狠狠地一闭眼。   闭关绝贡,蒙古没有大明的布匹,穿什么?没有大明的麝香,拿什么驱除蛇虫?没有大明的盐巴和铁,拿什么生活?那帮蛮子,做饭都没有锅!他们当然要来打仗。   兴王“赫赫”地笑,人和人之间的争斗是为了利益,为了生存,人和人之间的战争,也是。   他相信,即使没有写亦虎仙家人的事情,就凭回回忠顺王那个怂蛋,他也会归顺吐鲁番蒙古。而大明照常开始朝贡贸易又如何?吐鲁番蒙古的满速儿汗,正好因为帖木儿王朝倒下受挫,急需资源,满速儿汗一定会打仗。   满速儿汗一定会打仗!   上天好似听到兴王的呼唤一般,好似真的睁眼看一看人间。元和三年九月初三,吐鲁番蒙古的满速儿汗,率领两万铁骑围困肃州,要大明扩大朝贡贸易,开始互市。   甘肃巡抚虽然是保守派,一心要闭关绝贡,可敌人来犯,他还是积极迎战。蒙古骑兵来无影去无踪,他就吩咐守城不出,只用新送来的佛郎机大炮使劲地轰。   九月初五上午,肃州依旧天干物燥、炮火连天,北京城里头秋雨绵绵,凉意沁人。小娃娃皇上正在和桂萼道别。   桂萼要去宣府、大同做钦差,主持那里的土地改革,彻底解决宣府大同军户们的各种问题,小娃娃自觉他的魏征这一去,要一年多久,舍不得。   他的唐伯虎老师还没回来,又走了一个。小娃娃气得“哇哇哇”的嚎,这次是眼泪珠子都掉出来了。   “哇哇哇……不乖乖啊,不乖乖啊,哇哇哇……”小娃娃生气宣府大同的宗室、世家大族等等都不乖乖,哭着哭着,心里头又冒出来杀心。   “不乖乖啊,打啊。哇哇哇……”   玩伴们和他一起掉眼泪珠子,王守仁、杨慎、谢丕、刘成学……老师伴读们哄他:“不乖乖啊,桂萼去打。皇上莫要担心……”八百里加急军报送来,肃州危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05 21:07:40~2021-04-06 19:1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暴力老奶奶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夜梦蝶30瓶;紫菀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小修   肃州危急,传令兵一身泥巴一身汗水地跪在眼前。小娃娃皇上的嘴巴张大,没有再哭嚎,发现礼仪太监已经在等着他去召开朝会,瞪大眼睛。   礼仪太监给他擦眼泪,换衣服,他人就乖乖地站着,三岁的小孩子,胖嘟嘟、白嫩嫩的三头身,脸上脖子上还有泪痕斑斑,眼泪花花的看着桂萼:“桂萼,不怕啊,朕打坏人。”   桂萼的泪水夺眶而出:“皇上,臣不怕。”   桂萼瞧着皇上小小的身影,一撩袍子跪下,以头触地,大喊:“桂萼定不负君恩。明年桂萼一定回来见皇上。求皇上,万万保重自己!”   桂萼满脸泪水。几位老师伴读一脸肃穆,眼神凝重。   王守仁老师拉桂萼起来,轻轻拍拍桂萼的肩膀:“肃州战争起来,甘州必然也不能安宁。宣府和大同,这一个月,已经发生五次大小战事,钦差这一去,责任重大,也要保重自己。”   桂萼只重重点头。肃州危急,宣府大同也不安生。大明和蒙古各部落,这些年就是一直这么不停地打,政治和经济来往也不间断。   但是大明如今不同于建国初期,文臣主政一心防守,甚至一大半儿要闭关绝贡,不和蒙古人来往,形势对于主战派来说,并不好。   乾清宫里头,小娃娃即使不知道这些,也可以感受到这份微妙的不同。他坐到宽大的龙椅上,和平时一样的姿势,脸上也没有任何生气,也不再喊打喊杀,目光平静。   平静的要那些准备好一肚子话:皇上啊,可不能再继续和蒙古朝贡了,年年朝贡没有大收益,还年年打仗。这一打仗,要打去多少银子,要伤亡多少啊?我们闭关吧,关闭甘肃和西域的通路,严守山海关……   说不出来。   皇上的态度明摆着,你要皇上忍气吞声,闭关绝贡,皇上能先砍你的脑袋。   兵部主战派们,内心激荡,只安耐性子默默用眼角斜几位阁老。   户部,因为蒙古又来犯,自觉要掏银子,一个个都是死人脸。   吏部、礼部、刑部,都察院、给事中、勋贵们等等,甭管支持打仗还是主张闭关,都不敢吱声。   几位阁老心里叹气。这些年,大明不同以往了。文臣越发保守,武将越发胆小,反而内斗越发明显。大同兵变就是一个例子,一个窝囊的,内斗的例子。   可是,他们也是文臣之一。武将式微,文臣掌权,兵部简直就堪比工部一般,好不容易出来一个好皇上,大力支持打仗,还有魄力打仗,他们该怎么办?   几位阁老都知道大明的实情。打日本人,可以说是一鼓作气,蒙头就上,根本没有心思思考。毕竟那只是一伙儿倭寇。   可是打蒙古人……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建国初期,也没有实力乘胜追击深入草原,不是不想!   压抑的气氛中,兵部尚书生怕皇上被他们欺瞒,同意这一仗后就闭关绝贡。   兵部的人都看着他们的尚书,兵部尚书感受到兵部同僚热切的目光,想想皇上的性子,想想皇上打日本人的决断,告诉自己,这次也一定可以。   兵部尚书鼓起勇气,站出来,大礼跪拜。   “启奏皇上,大明和蒙古的边境,自来没有定论。   河套本属于大明。永乐时期,边将为了减少损失,修筑城堡,在东胜设置卫所,然卫所持有困难,粮草运输耗资巨大,卫所不断朝内地迁移,一直到放弃东胜。   如今河套属于三不管地带,眼看要失守,此教训重大,西域不能有失。   臣明白,目前蒙古诸部不断向南推进,大明国力下降,大明和蒙古交接之地,一直战火不断。但是,河套和西域都不能失去。河套是大明的陆地外墙,西域就是大明的经济外墙,是大明和西部的经济政治通道……”   兵部尚书金献民,四川成都府人,性情伉直,有执持,曾经担任左都御史,屡次拿命死谏,更是朝里主战派领袖之一,他说着说着,眼泪花花的,老泪纵横。   “皇上,当年成吉思汗分封四个儿子,长子术赤在额尔齐斯河以西、花剌子模以北,包括额尔齐斯河流域和阿尔泰山地区,是为金帐汗国。”   “皇上,满速儿汗的父亲乃是阿黑麻汗,金帐汗国的第四十二任君主,满速儿汗和统领叶尔羌汗国的弟弟合作,还有哈密的臣服,一统西域,偏偏又因为同属长子一系的昔班尼汗崛起,大受限制,要朝明朝发展扩张。”   “皇上,臣知道……大明不能和马背上的人常年征战,大明的国库不允许。但是大明不能失去西域,皇上。皇上,我大明承天命,定鼎中原,我大明一定可以收复西域,还给中原人一个西域商路。皇上……”   兵部尚书金献民痛哭流涕,一半的官员都心生戚戚焉。   可是,大明真的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   皇上还是平静地听着,看着。乾清宫大殿里只有兵部尚书的哭声,杨阁老又感受到那种“身不由己”的压力——背后是保守派、理学家们的期待。前面是皇上平静的目光。   杨阁老感觉自己的一双腿有千斤重,可他只能出列,高举朝笏,沉声上奏。   “启奏皇上。当年成吉思汗划分四个儿子的封地,统领整个欧亚大陆。大明,中原,对于整个元朝来说,并不是主要地盘。蒙古人失去中原,然他们的主力还在。   大明建国,虽然和蒙古有几次大规模战役,其实都没有遭遇蒙古主力,胜负参半,每次……“战事都是事后歌功颂德……   “将士们都是浴血奋战。上天保佑大明,列祖列宗保护大明,大明屹立至今。一百五十年来,年年战事不断,一代又一代人,为了大明安宁,魂留边境。   臣自小读史书,臣也知道,河套地区和西域地区,自汉武帝打下来就属于中原,到大唐时期更是四方臣服,到北宋失去河套和西域,酿成大祸。大明,大明……”   杨阁老说不下去,文臣的立场和经验告诉他,打完这一仗,大明“应该”闭关绝贡;臣子的立场和理智告诉他,打完这一仗,大明应该积极备战,一举收复西域商路,互市,也是以大明为主。   他的心里热血激荡,对上皇上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间愧疚的情绪淹没了他,一把老骨头了,不管后世名声如何,不管胜败如何,他不能要他们的皇上,和他们一起窝囊!   杨阁老定定神,含泪高呼:“皇上!大明承天命,定鼎中原。当收复西域,当收复河套!大明,坚决战到底,大明的热血儿郎,为了君父威严,为了大明万方安和,永不退缩!”   元和三年九月初五的乾清宫,群臣都在兵部尚书和杨阁老的眼泪下,沉默。   元和皇帝下令,兵部尚书金献民兼右都御史,总制陕西四镇军务,即刻出发去边境。宣大总督胡瓒,宣府大同巡抚积极备战。刚从南京礼部调到北京翰林院的严嵩,代表大明去和满速儿谈判。   “扩大朝贡贸易,朕答应。互市,朕不明白。”小娃娃皇上瞅着严嵩,他不懂互市,只知道扩大朝贡贸易,代表大明有更多的宝贝进来。   他只是不喜欢天天喊着“闭关绝贡”的一伙儿臣子,生气于做“唐太宗”不能砍他们脑袋。眼瞅着严嵩,夏言说嘴皮子最利索的人,出使朝鲜的人,觉得,严嵩的能力应该可以相信。   “严嵩,你要办好啊。”小娃娃目光殷切,生怕严嵩没办好,要他的宝贝少了。   可怜严嵩,面对皇上的殷切希望,面对四十五年来汲汲以求的人生机遇,激动的说话都哆嗦。   “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严嵩说拼命,那就真是拼命。小娃娃迷糊:“严嵩不要去打仗,严嵩去给朕,给大明,赚多多的宝贝。”   严嵩:“!!!”文人骨气是什么?仁义德政是什么?皇上要宝贝,那就给皇上宝贝!   严嵩大喊一声:“臣遵命。臣一定为了大明,为了皇上,寸土不让,毫厘不失。”   小娃娃对严嵩的表现非常满意。严嵩和其他的文臣不一样,和他儿子严世蕃也不一样,很好,喜欢。   小娃娃对严嵩寄予厚望。严嵩也觉得皇上不一样,和弘治皇帝不一样,和先皇也不一样,和历朝历代的皇上都不一样,皇上好的,超过他的梦想。   严嵩自觉,他寻寻觅觅大半辈子,可算找到自己的一片天空。严嵩回家就打包行李出发去边境,马车也不坐,和护卫们一起骑马狂奔。   严嵩出生在江西袁州府分宜县一个小村子,父亲严淮久考未成,却又醉心于权力,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严嵩承担整个家庭的希望,从五岁起头悬梁锥刺骨,风华正茂的二十五岁,中了进士。   奈何命运弄人,刚进北京翰林院,宦官刘瑾当政,群臣团结抗争刘瑾,他为了一个“忠烈文臣”的名声,引病归乡十年。复出后,却是去了南京翰林院,又蹉跎十年,四十五岁了,再进北京翰林院。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一个臣子遇到明君的机遇有多大?严嵩为了此次崛起,绝对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头,兵部尚书金献民,翰林院严嵩,一起奔赴甘肃。那头,甘肃巡抚张九畴亲自率领将士,自甘州昼夜兼程,赶赴肃州抵抗,担心边境其他地方安危,连发三道八百里加急向朝廷告警。   满速儿两万骑兵围城,肃州将士也不怂。一百五十年了,两方人祖祖辈辈的打仗,跟喝水吃饭一样,满速儿汗不同以往的来势汹汹,反而激发他们的斗志。   肃州总兵姜奭,一心要打仗的主战派,以前因为朝廷的闭关绝贡态度憋火,乍然遇到奶娃娃皇上主战,还打了日本,这一颗心就火热。朝廷送来的佛郎机大炮大发神威,面对巡抚的守城策略更是克制不住,就要领人反攻。   甘肃巡抚张九畴发怒:“反攻?反攻?你拿什么反攻?你一万人孤军深入,还不够满速儿塞牙缝的。你给本官老老实实的守城!”   姜奭不服:“满速儿有骑兵,我们也有骑兵。末将知道抚台担心甘州安危,请求抚台同意,末将带一万骑兵,去甘州等候满速儿,埋伏他们!即使不能埋伏,也可以守住甘州!”   肃州打不下来,满速儿一定不会硬打,而是老套路,去其他地方转一圈,劫掠一番,正好又是秋收的时候。张九畴也知道,可他真不敢冒险。   他宁可甘州等地被劫掠一番,他也不能要肃州失守。   张九畴犹豫不定,这要是以前,没有佛郎机大炮,没有朝廷充分的物资支援,他根本就没有犹豫的机会,姜奭此刻在城头厮杀,也没有心思去打埋伏。   肃州城里两个人决议不下,肃州镇守太监收到西厂通知,站在姜奭这一方。   肃州城外,坐镇中军的满速儿汗也不是蛮打蛮杀,他发现肃州是一个“铁疙瘩”,老仇人张九畴也赶来肃州,当即命令留守的一万铁骑去劫掠甘州。   “记得,只劫掠大户,不伤平民。我们的目的,是要和大明互市。”   “末将遵命。”   满速儿汗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生活朴素无华,不求与臣民有区别;处理政务聪明睿智,小心谨慎,更善于持政统军,他的命令一下,一万铁骑气势汹汹,直奔甘州而来。   肃州总兵姜奭一心要报仇雪恨,要打一个翻身仗,打起来主战派的气势,带着一万骑兵换装从小路出发,也奔甘州而来。   午夜时分,两方人在甘州城外一个无名山谷遭遇,大火燃烧山林冲天而起,厮杀声响彻云霄,人类和马匹的鲜血染红大地。   收到消息的甘州军民全体出动,硬生生靠着人多,吓退剩下的五千蒙古骑兵。   满速儿汗快速退兵,整顿剩下的的两万三千骑兵远远扎营,派人和张九畴喊话,要和谈,要互市。   甘肃巡抚张九畴,高兴之余还是要下令,甘肃全境闭关绝贡。满速儿怒火中烧,就要发起总攻,眼看大战要起,被快速赶来的兵部尚书劝阻,更是被严嵩说服。   严嵩对上张九畴。   “自从太宗皇帝之后,一百年了,大明又主动打一次战事。即使,只有一万人的战事。”严嵩感慨万千,哭得特有范儿:“不说下官一个臣子,大明人,哪个不激动?抚台守在甘肃十年,这份儿心情,唯有皇上能明白。”   张九畴也是泪眼朦胧。从先皇时期到现在,他待在甘肃,守着大明门户,整整十年了。   “皇上好吗?”张九畴迫不及待地问出来。   “好,好。”严嵩这句话绝对出自真心,来自灵魂最深处,“皇上长得好,龙行虎步、龙额凤睛,天生的帝王威仪。每天吃得香,睡得沉,学习的时候,乖巧的几位老师都夸。   犬子有幸做皇上的玩伴,说皇上聪明啊。那战舰的积木模型,一看就会。佛郎机大炮的模型,还能和常小侯爷讨论几句,拆拆卸卸的,还给装上,一模一样……”   严嵩说的眼睛发亮,张九畴听得眼睛发亮。   皇上好,就是大明好。   张九畴放下一半的心,又问:“我听说,那佛郎机大炮,是广州巡抚从葡萄牙人手里缴获的,南京魏国公主张仿造,北京锦衣卫指挥使主张加大研究力度……”   严嵩哈哈哈笑:“抚台莫担心。等你回京,见到指挥使,你就明白。皇上和指挥使的感情好,现在的锦衣卫,和以前不一样了,对文武大臣都尊敬着。”   张九畴更放心一些。又聊起来外戚的事儿,聊起来太皇太后的变化,内阁的土地改革,大同兵变等等,严嵩这二十年来就等这一刻,又有儿子提供的小道消息,回答起来从容不迫,有理有据。   两个人秉烛夜谈,很有一番一见如故的意思。   严嵩:“临出发前,下官见到皇上,下官这才明白,我们的担心啊,都是多余的。”   “抚台你说,几位阁老大权在握,要整治外戚,明明可以直接决定,为何要示弱给太皇太后?为何要逼着太皇太后想通?因为皇上。”   严嵩朝北京方向躬身行礼,身体前倾小小声地耳语:“皇上孝顺太皇太后。皇上不容许外戚不乖,也不容许内阁不乖。”   “太皇太后知道,所以能放心地断尾求生。太皇太后更知道,皇上孝顺,内阁不敢逼迫她,她可以大胆谈判。还知道,皇上不光霸道,皇上还大度,不会对外戚赶尽杀绝。”   张九畴听得连连点头:“如此,吾等可以放心矣。我们远在边镇,就担心皇上年幼……”   严嵩坐直,用一口茶,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如今我们,就算不能做‘内阁’,也要好好做事。皇上是大明的天,是大明人的‘君父’。如此‘君父’,死而无憾。”   张九畴眼睛一红,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严嵩就笑:“不怕抚台笑话。下官一开始以为,自己这一趟出京,是孤身进敌营谈判。进宫之前,还和犬子交代后事:‘皇上是你的天。你一定要跟着老师们好好学习,一定要听皇上的话……’   犬子一反常态地乖乖听训,特孝顺给下官拍背顺气,说:“爹,儿子知道。儿子早就知道了。儿子明白爹要见皇上激动,爹你缓一缓。”   下官一看,犬子进宫后成长这么多,更感动。就说:‘皇上选你做玩伴,那是看重你的能力,你打小儿聪明,博闻强记的,爹都比不过你。可你要知道自己的定位,喜好奢靡享受的那一套,可要收敛了……’”   哪知道犬子骄傲地说:‘爹啊,儿子听不懂。但儿子知道要听皇上的话。儿子现在天天青菜豆腐,都瘦了三斤。天天学习,还要跟着小侯爷练武,保证不给皇上丢人。’   抚台你听听,我那一刻的心情……哎。”   严嵩感慨落泪,张九畴明白严嵩的感受。早就听说皇上的八个玩伴都是神童,严世蕃估计也是打小儿自负聪明,可他这个岁数,哪里能理解老臣的心情?   大明建国一百五十年了,老天爷开眼,送给他们一个好皇上!   “他们赶上好时候了,将来啊,都可以一展抱负。还没恭喜严兄,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严嵩一脸欣慰和感激:“犬子遇到皇上,是下官这一辈子,最大的运气。抚台啊,下官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的观念要改变了。我们的皇上有魄力,西域蒙古人要打,我们就打。西域蒙古人要乖乖的,我们也欢迎。”   “我们有一位好皇上,不需要再缩手缩脚,不需要再胆战心惊,只要跟着皇上,乖乖的干活儿。等着青史留名。”   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大明人扬眉吐气,昂首挺胸。大明的臣子,说起来,都是一把心酸泪,还只能午夜偷偷地流。   太~祖皇帝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太宗皇帝是“只给自己的马儿吃草”,下面的皇帝……哎,能说什么那?大被子一遮掩,怎么好听怎么说吧,反正就那样儿了。   到了孝宗皇帝,好皇帝,奈何魄力不足,老婆小舅子都管不住。到了先皇……好吧,折腾吧。可算老天爷开眼了,等来皇上。   作为臣子,只要“乖乖地跑,乖乖地吃草”,就一句话,你要乖!   张九畴想通了,找来兵部尚书金献民,诚实地认错儿。   “下官在甘肃,岂能不知道闭关绝贡的坏处?下官和甘肃军民,守这甘肃十年了,年年看着这片土地被鲜血染红,年年对着北京的方向望眼欲穿,一道道上疏求粮草,求军饷,下官心里头难受啊。”   “下官不是不想打仗。下官想。下官做梦都想带人打到蒙古王庭,给将士们报仇……”   张九畴六十多岁了,多年操劳边镇的风沙吹着,看起来跟七十岁的人一样,白胡子花花的。可是,多年带兵的热血汉子哭起来,那是真悲壮,悲壮的侍卫们护卫们都跟着眼睛发红。   金献民心里头难受,双手扶起来张九畴,扶着他坐到主位上,誓言一般地保证:“是我们没有做好,上负君恩,下负边军。抚台有看到,这两年的军饷和粮草越来越好,今年更是全力保证边镇需要。”   “皇上有吩咐,从此以后,边镇的粮草和军饷,官盐,一两不缺。按时送达。甘肃的父老乡亲们,相信皇上,也请相信朝廷。”   张九畴擦擦眼角的泪水,乜他一眼。   金献民心知他“不见兔子不撒鹰”,更知道甘肃离不开他,也想进一步安抚安抚军心,当下大声说道:“皇上派破落户儿桂萼去宣府和大同,主持土地改革。大同的事情,抚台知道的更清楚。”   “大明百年积弊至此,吾等只能一步步来办。抚台有任何要求,请提出来。”   !!!   一道惊雷劈下,就是严嵩都瞳孔一缩。   张九畴“霍”地站起来,又“猛”地坐下,用眼神安抚激动的边关将士们,一回头,目光如烈烈刀锋刺向金献民,浑身气势勃发。   金献民不躲不避,迎着他的目光,坦坦荡荡。   “还请中堂细说,怎么样的土地改革?”   “清查宗室藩王、世家大族、宦官、屯兵官、总兵官……所有人家里的土地。多余的,隐瞒不报的,一律充官,发放给军户们。因为人口增长,每家每户分到的土地减少,朝廷鼓励开垦荒地,三年内免税。”   !!!   !!!   “甘肃也如此?”   “自当如此。”   “下官要求,严翰林做甘肃钦差,主持土地改革,可答应?”   “上奏皇上,皇上答应,就是严翰林。”   “好!好!好!”张九畴豪爽大笑,人生六十年,第一次如此畅快,充满希望。   张九畴看向下面的将士们,一个个胸腔鼓动,年轻、热血,运气好,遇到一位好皇上,十年来,露出第一个真正轻松的微笑。   “姜奭听令!”   “末将在!”   “给满速儿汗回话,大明严翰林和他谈判。”   “末将遵命!”   严嵩严翰林,正震惊于张九畴要求他来甘肃的事儿,又听到他答应谈判了,立马顾不得多想。   满速儿汗可不是张九畴,一颗心全在大明,满速儿汗是大明的仇敌,是大明的经济来往对象。而他答应皇上:“寸土不失,毫厘不失。”   大明将士的热血挥洒的土地,岂能失去?严嵩心里头底气足足的,作为名分上的上国大臣,一副矜持有礼的范儿,带着一百名护卫,大大方方地和满速儿汗见面。   宣大蓟辽,大同是明朝的九边之一,是抗击草原威胁的第一线。大同镇以大同城为核心,大同镇北边设立三道防线,每道防线绵延百里,夹杂烽火台、防御碉堡,结合地形设置沟壑,防御之严,本是九边之最。   英宗皇帝以来……加上承平日久,朝廷下发的边防修缮费用,被军官层层贪墨,离京师较远的西北诸镇城墙,都严重崩坏。大同镇最北侧的一、二道防线早已弃置不用,离大同城最近的第三道防线也跟纸糊的一样,难堪一战。   蒙古人的草原骑兵“直抵城下,驻牧杀掠”,而明军却不敢出城。   大明边军,心寒朝廷的不作为,自己面对现实也没有了胆气,都是各顾各个的,活命要紧。   而大明边镇军户的生活困难,军饷被贪墨只是一方面。早在建国的时候,实行的屯田制崩溃,也是一大原因。   宗室藩王、世家大族……都朝自家扒拉土地,那常年管着屯田的屯兵官,更是和总兵官抢领兵主权,朝廷派来的巡抚、宦官、总兵没有实权,将不知兵,兵不知将。   而边军底层士兵没有了耕地,家中老小全指望着军饷过日子,一旦俸禄断绝,有其他事情刺激,势必引发军士骚动。   九月十二,一场秋雨过去,天高气爽,还有一道小彩虹。张九畴领着金献民,一身便服逛在肃州城,吃着肃州美食,和他细细地讲解边镇的各种问题,力求他回京后,给内阁好好说说,给皇上好好讲讲。   北京城,紫禁城,又是一个秋雨绵绵的天气,小娃娃皇上呆在乾清宫里,也是听老师们讲述边镇的事情。   谢丕老师难得的,语气肃杀。   “下级军官抢占田地,苛刻军户、兵卒,克扣军饷。上层边疆大吏以贿取势,贪墨钱财,一部分输送给京城高官取得保护,‘身不出门间而名隶行伍’,甚至杀良冒功以求升迁。   先皇时期的应州之役,战后升官受赏者多达上万人,‘军功之滥未有甚于此者’。而真正出力的底层军官却无所收入。”   杨慎语气更激愤。   “前总兵朱振这根老油条,十分清楚叛军的实力,知道朝廷一旦动用大军,叛军不堪一击,就想通过种种行为向朝廷示好,以谋私利。   若不是锦衣卫赶去的及时,又有皇上的威名在,大同大乱,朝廷迫于压力,很可能真的会同意,给朱振再登荣华。可是朱振那样的亡命之徒,一旦尝到兵变甜头,说不得会再次兵变威胁朝廷。”   “祖祖辈辈做军户的军户们,深知军户之苦。慢慢的懒战,甚至逃亡。边镇的军队缺人,需要破例招募农户,而招募需要军饷。可那些人连防御费用都敢贪墨,士兵的军饷更不必说,边军俸粮经年未支的情况都有……”   小娃娃坐在毡毯上,眼睛微微睁开。他大致听明白,没有生气,也没有要砍脑袋,拍拍小胸膛,“郑重严肃”:“朕乖乖,朕给军户们做主。”   奶声奶气的,一腔赤子之心照耀大明的天和地。   大明的天,亮了。   几位老师眼眶湿润。王守仁老师哽咽道:“皇上很好。我们慢慢来。”   王守仁缓一缓情绪:“皇上,满速儿汗要求,大明加大布匹、茶叶贸易,尤其铁锅。严嵩同意。   严嵩要求满速儿汗加大马匹和牛羊。互市另说,只每年的朝贡贸易要正正当当的,不能赖皮,今年的还没结束,明年的又来了,一来就不走,一赶就打仗……满速儿都答应。”   “皇上,这样一来,朝贡贸易就够双方经济来往,大明还要互市吗?”   “互市。”皇上记住徐景珩讲的,有关于互市的好处,回答的毫不犹豫,“互市,和平,不打仗。”   互市,和平,不打仗。几位老师伴读,一颗心激荡,转头擦擦眼睛的泪水。   都以为皇上要持续打仗,正发愁大明国库,整顿边镇需要的时间,哪知道……   王守仁老师接着问:“边镇问题刻不容缓。甘肃巡抚张九畴请求严翰林,做甘肃钦差,臣等认为,可行。   严嵩其人,有才华,有能力,也有见识气度。他对于文臣的大是大非没有在乎,反而是野心勃勃要朝上爬,用的好,很好。”   小娃娃有模有样地点脑袋:“严嵩,好好。”   他一见到严嵩,就闻到严嵩身上的味道。徐景珩说那是“奸臣”的味道——自古以来的奸臣,都是忠于皇上,不忠于国家的人,所以,他要好好用严嵩。   小娃娃看向王守仁:“严嵩,好刀。”   王守仁一愣,几位老师伴读都是愣怔,随即又明白,挣扎犹豫片刻,又自嘲地笑。   严嵩是一把好刀,这把刀,用不好会砍忠臣,用的好,会砍向这百年积弊。   王守仁老师放下心来,畅快大笑:“好!皇上说得好。严嵩是一把好刀。臣这就去拟旨,任命严嵩做甘肃钦差,总领甘肃土地改革。”   皇上两道圣旨发送肃州,严嵩差点蹦起来——皇上果然是他的知己,他就是要大干一番,得罪甘肃的世家大族和宗室又如何?他的目标内阁首辅!   严嵩高兴的忘乎所以,面对满速儿汗斗志昂扬。张九畴自觉给甘肃请来一个好钦差,放下最大一桩心事。兵部尚书也觉得甘肃的事情不用担心了,放心不下他的兵部,快马打道回京。   满速儿汗也觉得,大明的奶娃娃皇上很好,有魄力,有胆识,有决断。大明和吐鲁番互市,他可以休养生息十年,培养继承人,很好,很好。   大明和吐鲁番在肃州互市,吐鲁番蒙古保证西域商路畅通,大明也派去沿路驻军,按合约收税,哈密重新归于大明领土……元和三年的《边境条约》颁布天下,天下人愣怔,随即就是激动。   这一份条约,可以给大明肃州带来十年和平。关键,哈密回来了,西域商路又畅通了。   大明人都琢磨着,能不能去甘肃做点儿生意,补贴家用。一斤粗饼茶叶,一匹好马,忒划算啊。   湖广兴王府,兴王愣愣地看着兴王府的天空,眼前是当年的自己,绞尽脑汁筹措粮草打完肃州大战后,答应闭关绝贡的一幕一幕,是甘肃在满速儿汗的攻打下,年年炮火连天的模样。   浙江宁波,当年的穷书生汪直、章怀举,都在日本做走私贸易大赚一笔,又一起遭遇朝廷水师严打,除了寄回去老家的三千两银子,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听肃州开始互市,两个人互看一眼——去肃州。   去肃州之前,回去老家看看老娘妻小。   汪直的妹夫,章怀举的二弟,落水后醒来,人就变了。一家人都觉得他中邪了。   不会穿衣服,不会看书本,不会用茅厕,不会打火石……还嫌弃饭菜,糟蹋粮食,还天天神神叨叨的,不知道读书也不知道干活……这些都忍了。   可他说话没有尊卑上下,对着族长里长没有尊重不说,对母亲嫂子也没有尊重,见到秀才公也不知道行礼……家里正犹豫要不要请道婆,可到底是不忍心。   秀才公念皇上诏令,全村人正欢喜,他一回来又痴痴地念:“公元1524年,肃州大战,劫掠甘州,朝廷宣布闭关绝贡……不对啊,我这是在大明?朱元璋建立的大明?”   太~祖皇帝的名字也敢说?!章家也算当地耕读人家,章怀举的老娘寡妇带儿子,有决断。眼里含泪,给两个儿媳妇眼神——去请王道婆驱邪,如果不行,就送去祠堂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06 19:16:13~2021-04-07 20:5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十二月中旬,西北风呼啸,安徽地方也冷的刺骨。汪直和章怀举带着几个小伙伴,赶在春节之前回到老家,面对妹夫/二弟哑巴般疯傻的模样,都吓坏了。   汪直是担心他妹妹,他妹妹刚嫁人,还挺着大肚子那,妹夫这模样可咋办?   章怀举是担心,自己放弃读书科举,全家的希望就落在二弟的身上,二弟这模样,家里该怎么办?   可怜章怀秀,作为他们的妹夫,他们的二弟,听到大舅兄的名字,大舅兄和大哥的小伙伴们的名字,那是真吓坏了,吓傻了。   汪直、叶宗满、谢和……这可都是历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大海盗啊,装傻子哑巴也逃不了灭“十族”的命运!章怀秀急促喘气,一口气没上来,人直挺挺地朝后倒下,眼看就不行了。   汪直和章怀秀骇然,然而其他章家人都没有惊慌,也没人请大夫,章老太太狠狠一掐人中,那态度,就当这是一个死人,养活着吧。   汪直、章怀举不明白,细细地听老太太讲述妹夫/二弟,落水,中邪,乃至疯傻的经过。   可怜章怀秀,人是真要疯了。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历史系大学生,平时有空就喜欢看看某点小说,跟着穿越唐宋元明的主角热血一把,他就一枚小小的愤青,偶尔在网上杠几句。   他清楚地记得,汪直,有明一朝,最有名的大海盗当属汪直,真正的“开眼看世界第一人”,预言华夏百年国耻的人,也是在那“片板不得下海”的禁海命令下,时势造英雄,混的最好的一个人。   那是大明朝的中期,大明水师颓废,各方利益交错,恰逢正德皇帝没有儿子……老天爷对大明闭上眼睛,全面海禁的诏书颁布天下。   全面海禁对海盗倭寇造成一定的打击,对大明沿海百姓的伤害更大。朝廷成了聋子瞎子,世家大族的私船私人港口兴起,西太平洋和东南亚一带海域,更是直接成为海盗倭寇的自由天堂……   无数大明弄潮儿趁机崛起。   汪直和同乡徐惟学、叶宗满、谢和等等人,一同偷偷出海东渡日本。因为明朝的海禁政策,明朝和日本之间的贸易不流通,汪直等人带着大批货物到来,对于向来物资缺乏的日本,堪称急需。   汪直就这样,借着海禁政策,往来大明和日本之间,凭借过人的胆识,赚得盆满钵满,还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合作,贩卖军火,成立自己的海盗战舰队伍,自封安徽王,统领大大小小的海盗团伙。   “海上之寇,非受汪直节制者,不得存。”汪直成为海盗中的老大,如果有海盗敢不听汪直的话,很快就会被剿灭。   而且汪直有侠义之气,沿海百姓都服气他。可是他势力这么大,朝廷当然不容他。当时的大明朝廷要招安,许诺种种好处——汪直,一声叹气,之所以历史对他的评价非常宽容,就是因为他最后的决定。   他明知道朝廷是为了抓拿他,为了杀了他。可他身为一个大明人,忠君爱国的儒家思想是从小扎下根的,他答应招安,临死之际最担心的,还是沿海安危。   “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百年!”   浙江总督胡宗宪在给汪直争取活命的机会。抢着杀死汪直,领功劳的那些人完全不听,汪直被杀了头,杀汪直的王本固一路升迁,做到户部尚书。   沿海的大大小小的海盗团伙,失去汪直的统领后大乱,在海上肆无忌惮,烧杀抢掠;汪直的义子毛海峰,为了替汪直报仇大肆扰乱沿海,倭寇也开始大行其乱。   而几年之后,汪直的预言成真,东南倭患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一半的倭寇都是大明穷苦百姓出身,日本人对大明上国的尊重,荡然无存……   章怀秀记得,汪直巨盗的过程中,跟当时纵横海上的强国西班牙、葡萄牙有深入的接触,他也看到对方携带的先进火器。   他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天下之大势,渐至洋上,我华夏如若不察,百年后恐受夷蕃之辱。”   汪直是依托于自己的经验和接触,敏锐地意识到之后的天下大势,已经渐渐转移到海上。可是等到华夏人回过神来,已经是好几百年之后……   可是汪直一辈子算是英雄了,他的家人亲友都遭殃了啊。   这些日子瘦成一把骨头·章怀秀,痴痴呆呆地看着,眼前面带担忧的大舅兄和大哥,好似看到未来抄家灭族的场景。   章怀秀本就因为驱邪、祠堂的惊吓再也不敢开口,此刻越想越害怕,大明可是诛杀十族啊。   章怀秀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不知道他的大舅兄和他大哥,一致决定带着他,一起去肃州,万一——一刀砍了他,免得在家里出事连累家人。   元和三年的春节热热闹闹,汪直和章怀举,和无数要去肃州捞金的大明“有志青年”一样,过完春节,背上包袱,带上自己的妹夫/二弟,一起出发去肃州。   而此时的江南,江南青年文人正聚集在一起,聚集在南京,闹着一起去西域。   “北人天天说他们保护大明,说我们南人坐享其成,我们每年交纳那么多的税银,都给了谁?江南的鱼米,只有江南人吃了吗?我们不服。”   “不服?要做事,不是大喊大叫。为什么北人有底气说这个话?为什么我们南人就不敢上前线,上战场和蒙古人厮杀?”   “此话无理。我们南人不是不敢,而是术业有分工。我们南人学文考科举,我们养护好这一片鱼米之乡,就是最大的贡献。”   “此话无理,可事实在这里!我们也是七尺儿郎,我们也要做出自己的行动。”   “对,我们要做出自己的行动。君辱臣死,父亲不开心,比我们自己痛苦还痛苦万分。我们要做实事,为君父分忧。”   “诸位,诸位,听我说。如今皇上因为大明国力现实,和吐鲁番签订合约,给大明争取十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和诸位一样痛苦。我建议,我们一起行走西域,做一份详细的西域地图给皇上。”   一片安静,紧接着就是呼唤声此起彼伏。   “文兄此言有道理!算我一个。我们江南文人,怎么也比北人的大老粗知道怎么绘制地图。”   “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   江南读书人激情勃发,就要亲自出发去西域,用脚步丈量西域的土地,绘制一份详细的西域地图,献给他们“不开心”的皇上,为了十年后大明和西域蒙古一战,贡献自己的力量。   更有文家的文嘉和、文伯仁,直接提议这个事情不要告诉家人和官府,他们悄悄的出发,获得全体响应。   初春里,棉袄还没脱,河里的冰花还没消融,大明人春耕的,跑商的……各自忙碌。挨着去年秋闱,今年正是会试。各省安排自己的举子进京,按例给银两路费补贴等等,尤其贵州云南之地。举子们也考虑长途跋涉,早早动身。   举子们身穿官府发送的“会试”服,也不怕沿途土匪村霸打劫——大明民风之一,敬重读书人,宁可打劫出京的官员,不得打劫赶考的举子。   如此这般,江南年轻文人折腾的事儿,一开始,还真没人注意——咳咳,读书人开动脑筋,还是有几分聪明的。   除了后来害怕的,后悔的,最后一百五十三个书生,陆陆续续北上,没有人发现,也是真心没有想到。   苏州文家的文伯仁,当时喊一嗓子后舒坦了,要出发了意识到,自己也要进京赶考!冷静下来后,又担心去西域的堂弟文嘉和的安危,叫文家大哥看出来,一审问,这才暴露。   文家大哥赶紧各家各户通知,一百五十三个年轻文人,那可都是江南文坛未来,家家户户的宝贝疙瘩,年轻冲动闹一场不要紧,关键,人不能出事!   可是这都过去一个月,人都过了黄河了,怎么办?南京各家各户的第一反应,去找魏国公,去找他们的徐大公子。   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收到老父亲,老家人的一封封书信,又听门房说礼部尚书急着要见他,礼部尚书说他的小儿子也在队伍里,求徐景珩赶紧救命。   徐景珩抬手按按眉心,真真是,哭笑不得。   朝廷认为,西域是大明的经济外墙,说大明地大物博,不需要朝西做生意,只有主战的几个知兵之人了解,收复西域,乃是中原政权控制塞外的必须。   控制西域,对高原上的游牧民族形成完全封锁的态势,控制他们的见识眼界,这才是关键。汉武帝为何要西拓西域?为何要远征大宛?就是要断游牧民族的右臂,彻底把游牧民族困死在高原之上。   后来的大唐对突厥,也是一样的战略——打下西域,困死突厥。人都说,北宋之所以一直没雄起,是因为一直没有收复燕云十六州,在徐景珩看来,西域和河套也是关键。   大明的永乐大帝,一直攻打漠北,没有放主要精力在西域,发现决策失误后再出兵就晚了,蒙古人为了守住西域商路团结起来,大明九万精锐魂葬沙漠,大明,再也没有能力攻打西域……   徐景珩的脑袋里全是,现在西域叶尔羌汗国的英明统治,慢吞吞的起身,去换上进宫的衣服。着急要见他的礼部尚书就要闯门,发现他一身正式的飞鱼服打扮,就特不好意思。   “那什么,那什么,他们小孩子,冲动啊,也是一番心意……”礼部尚书搓着手,误以为徐景珩要告诉皇上,生怕皇上有了江南文人不可靠的印象。   徐景珩看他一眼,示意他跟上。礼部尚书那个纠结为难,可又担心儿子,又“不敢”不跟着。   礼部尚书毛澄也不敢多问,委屈巴巴的,亦步亦趋的跟着徐景珩进宫,打算一见到皇上就偷偷使眼神,求皇上救命。   此时是下午申时三刻,二月的天气,北京城里头还是冷的,乾清宫里烧着火炕,小娃娃皇上嫌弃闷,正在院子里玩耍——研究新得的佛郎机大炮模型,泥巴做的小弹丸“砰砰”,玩得那个兴致勃勃。   小小的小娃娃,站在和他一样高的大炮模型后头,眯着眼睛看着准星,自个儿填充“炮弹”,拉绳打火,一身姜黄色的小夹袄,配上苹果绿的小棉裤,外袍也没穿,行动起来特利索。   礼部尚书一看到皇上这个模样,就欢喜的不能自己,什么烦恼都顿消。瞧瞧他们皇上长得多好,列祖列宗保佑,皇上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长大娶媳妇儿,生一窝小娃娃。   徐景珩不看礼部尚书脸上的荡漾。和礼部尚书一起行礼,坐在小马扎上用着茶点,等候皇上玩乐。   小娃娃因为他们的围观,玩的更起劲儿,又一轮“砰砰砰”打完十发炮弹,欢喜地显摆:“徐景珩,朕喜欢。”   徐景珩情不自禁地笑,接过宫人手里的毛巾给他擦手,问道:“皇上喜欢就好。这个对比之前一个,哪个更好?”   皇上大眼睛亮亮的:“这个好。更远。”   徐景珩发现他额头冒细汗,再给他擦擦脸,接过宫人手里的袍子给他披上,安静地抱着他,照顾他喝水,声音温柔:“这个是最新的试验成品。   皇上和常绍说,炮筒要更长。工部也研究出来,炮筒更长,炮弹可以发射更远。但是实际试验下来,炮弹在炮筒里打出去,对炮筒有一定的要求,一般的炮筒达不到要求,炮弹就打不出去。”   安静装壁花·礼部尚书,听得胆战心惊,恨不得堵上耳朵。皇上听得模糊明白:“造炮筒啊?”   “造炮筒,但是大明目前的打铁技艺不够好,比如铁锅,反而是蒙古人打造的铁锅更好用。”   皇上:“召蒙古匠人来北京。”   礼部尚书:“!!!”   徐景珩微笑:“皇上言之有理。大明乃上国,大明召集蒙古匠人来北京,天经地义。”   皇上学着他的样子,矜持地微笑。礼部尚书感觉,自己真要晕过去了。   大明和蒙古的朝贡贸易,开始于永乐年间。这些年来,各种原因之下,大明的边境政策越发保守,但民间交易越发兴旺。弘治年间,大明和蒙古边境就有‘私市’,汉蒙商民趋之若鹜,朝廷越是禁止,越是兴旺。   大势如此,甭管朝廷和蒙古怎么打仗,两方的老百姓互相融合,多方交流,越发多而广。这也是大明和西域蒙古互市,朝廷认为,就是权宜之计;民间文人认为他们的皇上受大委屈了,可老百姓欢欢喜喜的原因。   徐景珩和皇上细细地讲解:“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是其一。另一个,大明对各个周边国家的了解太少,对西部的国家更是如此,一个鲁迷国是奥斯曼,都不知道,大明大国的颜面何在?   这一百多年来,因为西域不在大明手里,大明无法派遣使臣去西方看一看,此乃必须警惕的事项。大汉时期,汉朝派人去到地中海;大唐时期,一直打到帕米尔高原,如今大明困在中原,国人的见识气度越发低迷……”   顿了顿,又瞅着小娃娃皇上听得专心致志的模样,欢喜于心。   “大明啊,地大物博,是好处。可是大明的铁,到了蒙古人的手里,反而比大明人自己打的还好,明明蒙古人不产铁,年年为了一口铁锅打仗。”   “大明人,要谨记,读万卷书书走万里路。陆路,海路,都要走。”   小娃娃聪明,端着小胖脸,眨巴两下眼睛,想了个明白,兴奋地挥舞小胳膊,一副行走天下,风云涌动的架势。   “大明大,陆地,海上,都大。朕读书,朕走万里路。”   小娃娃皇上奶声奶气的,身上还有一股子奶香味儿。礼部尚书听得翻白眼身体摇晃,徐景珩骄傲地笑:“皇上说得对。将来皇上也‘读万卷书走万里路’。”   皇上小胸膛挺起,胖胖的小肚子真跟小将军一般。   西域的军事战略地位,比其经济价值更加重要。西域的得失不夸张的说,就是中原王朝与游牧民族的力量对比关键点,西域得,中原兴起,游牧衰。西域失,中原衰,游牧兴起。   因为失去西域,游牧民族在欧亚大国之间,吸取东西方文化技艺精华,而中原就要在边关投入源源不断的财力兵力,来保证边境的安全,从而被慢慢的拖死。   可是彻底收复西域的事情急不来。徐景珩因为江南文人去西域的事儿,挺高兴的。蒙古人要提意见,那好,邀请蒙古人来北京吧,大大方方的。   邀请西域蒙古僧人贵族们来一趟北京,来一次官方文化技艺交流,要大明人长长见识,也顺便学习一下对方的打铁技艺。   徐景珩觉得这是小事儿也是大事儿,既然引起来了就去办了。小娃娃自然是答应。有了更好的打铁技术,就有更好的大炮,有了更好的大炮,就能去打仗,打多多的坏人。   小娃娃大大的眼睛全是好奇:“西域,河套。”   徐景珩眼望西天将落的大太阳,慢悠悠的语气:“好,臣和皇上讲西域,河套的故事。   话说当年,永乐大帝五征漠北,其实也曾经派遣使臣出使鞑靼,奈何鞑靼不同意交好,永乐大帝一怒之下,任命丘福为总兵官,佩征虏大将军印,率十万精骑北征鞑靼……”   当年,永乐大帝的和平分化政策没起效果,只能硬打。可是丘福带领的十万大军,只回来一万,丘福本人也在战争中力竭而死,永乐大帝受此打击,再也没能对蒙古大举用兵,对西域更是有心无力。   若当年永乐大帝不是五征漠北,而是投入全力对付察合台汗国,收复西域,可能,就没有后来的土木堡之变,没有困扰大明一百年的西北边患。   可是,历史哪有如果?永乐大帝,又何尝不想再活五百年,一举收复河套和西域?   徐景珩不去想“如果”的事情,只抱着怀里的奶娃娃小皇上,和他一起看唐伯虎老师寄回来的画儿,一起看迎春花画迎春花。   大明肃州边境,章怀秀面对这番互市的热闹盛景色,他不得不去想,他不得不去哭泣,因为这个“如果”,就摆在他的眼前。   如果,正德皇帝有一个儿子,如果正德皇帝没有答应兴王继位,如果大明没有那个自私自负到极点的,修道修仙二十年不上朝的皇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大明没有一代代为帝王找银子花的奸臣,大明的文臣和皇家的矛盾不会激化,大明文臣不会内斗激烈,全然不顾家国天下。   大明的海贸会继续,大明的边镇会守住,大明的国土,不会越来越小。   大明人不会在蒙古人和女真人的铁骑下,喊着“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却抛弃国土无数,不会喊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硬拖着不逃亡南京,连百年南宋的窝囊都没有机会。   大明哪怕守住一片土地,给华夏留下一点点华夏人的自尊,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百年国耻,百年卑微地崇洋媚外?   大明没有了,华夏人丢失的,不是一个朝代,而是经历南北宋元朝的大乱世后,刚刚唤醒的那点儿骨气,刚刚觉醒的那点儿傲气,那点儿开明的资本主义萌芽。   章怀秀,看着肃州城里规规矩矩的蒙古人,对着大明上国的一切都羡慕好奇,看着肃州城里的大明人,矜持地微笑,大方地交易,对蒙古人的一切都应付自如……他克制不住的眼泪出来。   他对于大明的正史野史都熟念于心。都说“明穿不封王,妄做华夏儿郎。”他没有那么大的志气了,可他还是一枚华夏大好儿郎,他也是一枚热血的华夏儿郎!   他要去北京,去见皇上,去保护皇上安全长大,要兴王再也没有机会做皇帝!要……   “妹夫,你怎么哭了?可是风沙大眼睛不适应?”大舅兄的大嗓门响起,一脸关切地看护着他,还给他戴上一顶大斗笠,斗笠脏脏的灰色带子,牢牢地系在脖子上。   “戴上斗笠也只能遮一遮。现在初春还好,等到夏天这边镇的大太阳,你啊,慢慢适应就好,会适应的。”   大哥章怀举,就差直接打杀他。大舅兄汪直,将妹夫这一路的表现看在眼里,不哭不闹的,睡柴房马棚闻马粪,干饼子就凉水也能忍下去,就觉得妹夫可能还有救,念着家里的妹妹,对他还算照顾。   章怀秀动动眼珠子,嘴唇几不可见地动动,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几番“经历生死”,刚醒来时候的豪情壮志,都没有了,对现实环境努力接受,包括大便后用土疙瘩擦屁股,包括这颠簸的人吐血的骡子车,还包括这完全不同的风俗人情,包括再也见不到亲友的哀痛。   章怀秀转头,低头,那句“谢谢大舅兄照顾”,放在心里。   汪直……他来肃州,做什么?章怀秀不得不担心。   章怀秀担心汪直是不是要和蒙古人合作,铤而走险在西域走私。可是章怀秀很快就没有心思思考这些,他在肃州城外,见到一百五十多个江南文人。   一百五十多个年轻的江南文人,加上小厮仆人,全都风尘仆仆的,脸上完全不见江南小公子的白嫩,身上也没有了那股子烟雨江南的悠闲,边镇的风沙吹皱他们的皮肤,边镇的水土要他们肠胃不适,赶路的辛苦更是磨去他们的激情。   一张口,温柔的吴侬软语中也透着疲惫,沙哑无力。可是他们的眼睛还是亮亮的,他们的目光安定,丝毫没有退却回去的意思,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认认真真地忙碌,勘测地形,丈量距离,记录文书等等。   那是一种怀抱希望、不屈不挠的安定,一种卧薪尝胆、敢为天下先的勇敢。   他的大哥满脸敬重地帮忙,吩咐他拿着水壶和药膏,给几个嘴唇起泡,手上起泡的小公子擦擦。   他的大舅兄嬉皮笑脸的,手上动作却是不停,热情地帮助一个小公子拉着准、绳、规、矩,测绘这座山谷的高度,谷底河水的深度。   堪称艺术品的拨镂牙尺,依稀可以从脏污里看到雕刻花卉的纹路,那是人间江南才有的美好物事儿。   他又想起,当年永乐大帝派遣陈诚三次出使西域,大明威德通被、四方宾服的盛景。而正统年间,大明商人自发组织队伍,一步一步地行走西域,一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且在异域娶妻生子。   一直到百年后,那些商人还有归化伊~斯~兰~教的虔诚信徒。他们后代中的其中一个,大明文艺中兴的代表人物,李贽,就深受家庭影响,眼光见识都与众不同。   读万卷书,走万里路。章怀秀大约了解他们的“忠君爱国”,忠君在前面,大约了解华夏人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深厚情怀。   他对大哥和大舅兄言行举止间,对奶娃娃皇上的爱戴尊重,看在眼里。他明白,大明文人对于互市这样的大好事,为何表现的如此沉重。   皇上那样生来骄傲的小娃娃,迫于现实和蛮夷蒙古人签订合约,这是他们作为子民没有做好,“皇上为君,为父,子民当致君父为尧舜”是他们的责任,融入骨血和灵魂。   对于大明文人来说,这份希望是沉重的。可这个世界上,只有章怀秀知道,这份希望,多么难得。   江南文人,不再是他看到的书本上的绝望麻木,发疯发狂,放纵自己享受人生。   章怀秀听到有人喊“文嘉和”,眼泪汩汩而出。文嘉和,文征明的儿子,江南四大才子的后人,未来的四大小才子,他也在。   他从马车里拿出一个皮囊,慢慢走到文嘉和的身边,递给他,一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第二天,他们十个人的小队伍,就跟着这些书生们,能做什么做什么,他就负责在临时搭起的灶台上看着柴火,给他们烧热水。   第三天中午,大家伙儿刚用完一顿热乎饭菜,正休息的时候,一阵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铁蹄奔跑在这狂野的草原上,地动山摇一般,很快露出面容。   领头的蒙古将军,杀气腾腾,用蹩脚的汉话说他们的行为不合条约,属于刺探情报。   “大明皇帝,有规定。我们,没有收到,条文。”领头的蒙古将军要求他们退回去。江南文人们自然不同意。   眼看蒙古将军就要拔刀,被他身边的军师制止:“……不能杀。”   “全都抓起来!”蒙古将军大喊一声,下面的蒙古士兵就要动手,章怀秀再次认识到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双腿颤抖,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倒是这些书生们没有丝毫害怕,面容倨傲得很。   比如那文嘉和,一开始的惊惧过后,随即镇定下来,收拾好自己的纸笔,用刚学会的蒙古话大喊:“抓就抓,这位将军,你有本事抓,你有本事不放人。”   刺激的那将军哇哇大叫,长长的大刀在太阳底下闪瞎人眼。   章怀秀吓得六神无主,不防他大舅兄狠狠地拍打他肩膀,生气地吼:“抬头挺胸,你怕什么!”   章怀秀怕死啊。   一伙儿人被押到蒙古帐篷中,他脑袋里全是严刑拷打,身体抖得筛糠一般,气得他大哥猛踹他一脚,踹的他摔一个大马趴。   章怀秀生怕自己熬不住刑罚,做了“汉奸”,但又不敢自杀。汪直、章怀举等等人,和那伙儿书生,都该吃该喝,好似来这里游玩一般,还跑到河水里洗个澡,收拾得自己干干净净的,擦粉抹油膏,文人扇子一摇,又是风度翩翩斯文人。   倒是那个蒙古将军气得暴跳如雷,却又不敢打杀的模样。   大明蒙古交接之地,一百多个江南文人,欣赏这从没见过的北国风光,写诗作赋,画画儿,不一会儿就有蒙古僧人过来,和他们一起交流,还有热情的蒙古姑娘,冲他们抛媚眼。   北京城里头,小娃娃皇上收到甘肃巡抚发来的文书,抬手揉揉眼睛,厚厚的一本书一般。常绍读给他听,又解释一番,模糊明白大概。   甘肃巡抚说,大明人的底气大起来了,以前一听到蒙古人的马蹄声,吓得四处逃,现在,跟春游似得。   甘肃巡抚说,这都是皇上的功劳,皇上给他们信心和勇气,请皇上不要生气,年轻人冲动热血,这是好事儿,布拉布拉。   又说双方交流,邀请吐鲁番高僧去北京,他很担心,但也知道这是好事儿。   最后十页纸都是关心他,问他好不好的话。   皇上迷瞪眼,听完后,打个小哈欠,犯了春困:“张九畴害怕啊?”皇上不明白,张九畴,其他那些和张九畴一样的大臣们,怎么都那么害怕打仗。   常绍嘻嘻笑,抱着他起身,来到寝殿里头的小榻上:“他们胆子小,没有办法。皇上不和他们计较,睡一会儿,我们去钓鱼,好不好?”   “好好,好好。”皇上一听待会儿要去太液池钓鱼,顿时来了兴致。   今儿天气小雨,他嫌弃乾清宫闷,又记得雨天里钓鱼,别有一番趣味儿。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脚穿木屐,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07 20:56:50~2021-04-08 20:0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立冬2个;子舒是我媳妇、selfmo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眼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元和四年的阳春三月,春雨贵如油,小娃娃皇上开开心心地钓鱼,晚上在乾清宫新建好的泳池里,光屁股游啊游,梦想哪天去太液池游啊游。   小孩子的快乐简单。大明朝的家家户户守在家里,眼望绵绵细雨笑逐颜开,端着笊篱剥花生的,举着绣架绣花的,坐在织机后面织布的,还有看看时辰,准备给归家的老少爷们做饭……   炊烟袅袅,鸡鸣狗吠。这一天归家的老少爷们不光带着一天的收获,手里还拿着大明新出的小画儿——春耕节皇上一身牧童打扮坐在大肥牛背上,眼望万亩良田,头顶光圈,和天上的朝阳一样灿烂。   喜得家里的老老少少哭着磕头,忙乎着收拾屋子挂起来,上香上果子供奉着,求皇上保佑他们,今天又是一个丰收年,今年家里人平安健康,儿郎们读书进步……   因为土地改革收回土地的人家,恨不得皇上真真的“万万岁”,给皇上立起来长生牌天天拜;因为土地改革丢失部分土地的人家,也恭恭敬敬地拜皇上,求皇上保佑家里儿郎,高中状元,出将入相。   杨阁老一口茶下肚,缓一缓饥渴,忍不住和刘阁老唠叨几句:“这人啊,就是这么奇怪。谁都不想自己‘以天下为家’,可谁都喜欢‘以天下为家’的皇帝。”   “都可劲儿朝自己扒拉土地,可谁都对主动放弃皇庄的皇上,喜欢的不得了。你说奇怪不?皇上下令土地改革深入,他们哭一场闹一场,擦擦眼泪,反而更敬着皇上。”   刘阁老躺在躺椅上,轻轻地笑,露出嘴巴里仅剩下的四颗牙齿:“这有什么奇怪的?人心,人性,就是这样。恨不得把厚厚一本《大明律》套在别人头上,独独自己不用奉公守法。”   刘阁老乐哈哈的,真心觉得这人啊,挺可爱的:“还知道慕强。都知道皇上越强大,代表大明越好,他们自然是欢喜。”   杨阁老点头,但他有自己的担心:“大明的人口越来越多,土地却是固定的。即使土地改革,也只能初步安定天下。如今偷跑经商的人,越来越多,肃州,新开的南海市舶司……”   刘阁老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担心这个事儿:“肃州互市一开,年轻人都朝肃州跑,甘州知府不服,也要开互市,九个边镇都要开。还有南海市舶司……都知道那里流淌黄金,不要命地奔南海去……”   “可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大势制定新的秩序。当年太~祖皇帝把大明人的户籍分的明明白白,祖祖辈辈的不能动,除非做到尚书……可是人是活的。   人都说,树挪活,人挪死……变则通,通则变……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杨阁老沉默,他也知道太~祖皇帝的户籍制度,不合时宜了。刘阁老年龄太大,休养在家心境豁达。可他领着内阁脚不沾地地忙大半年,对大明的变化,感受太深了,大的他心惊肉跳。   杨阁老不知道是自己老了,还是应该更深入改革。春日里百花烂漫,万物生长,即使刘阁老家里没有名贵花草,一株株朴素的狗尾巴草,也看得人眼明心亮。前面唱曲儿的一声声传入耳朵,两位阁老干脆“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起专心地听曲儿。   “王十朋一去求科举,占鳌头中状元,写寄书回。孙汝权换写书中意,继母贪财宝,姑娘强作媒。逼得我投江,逼得我投江,‘乖!绣鞋留与你,绣鞋留与你。’……”   太~祖皇帝的十七子朱权写的《荆钗记》,写的是明初的故事,今天听来,其中三味,更是要人心酸。   刘阁老擦擦眼睛,感叹:“老了老了,越发听不得这些了。”   杨阁老也擦擦眼角:“南戏的唱腔绵密柔丽,这感情深刻细腻的,真受不住。我听说,那昆山腔比以前唱得更好,出来一个昆曲。哪天我们听一听。”   刘阁老一辈子就这个爱好,自是高兴:“好,哪天我们退休了,天天听曲儿。”   两位阁老听曲儿听的开心,畅想退休生活。大明戏曲文化发达,街头巷尾、田间地头都是。这不,今儿天气好,皇宫里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还有要孝顺祖母亲娘的皇上,也在听这个《荆钗记》。   太皇太后自从那天之后,一直是一身大红罗裙,梳着完整的一套狄髻,满头珠翠,华贵无双。她的一颗心也好似留在弘治时代一般,眼睛里好似空空的,好似魂儿已经和孝宗皇帝在一起了一般。   太皇太后听《荆钗记》,眼里雾气弥漫,没有和以往一般,流出眼泪。   皇太后倒是打扮的流行些,也是一身大红罗裙,却是上衣长到膝盖,宽大飘飘,裙褶也多,两袖绣金线。发髻也是梳理成扁圆形,髻顶饰以大花朵,端庄大方。   皇太后听着《荆钗记》,只在心里轻叹一声自己黯淡的青春,羡慕一下故事里的人物,转头看一眼白白胖胖的儿子,随即释怀。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因为要孝顺祖母和亲娘,穿了一身正经的皇帝常服,嫩鹅黄色的四团龙袍,金光闪闪。头上金二龙戏珠的红绿宝石翼善冠,金光闪闪;脚上蒙古昔班尼汗送来的两颗鹌鹑蛋大的钻石,金光闪闪……   偏偏他端着小胖脸,真就能坐下来,乖乖巧巧的,陪祖母亲娘听这“咿咿呀呀”的南戏,还听得特认真,脸上的小表情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惊讶,一会儿生气地瞪大眼睛……那个叫丰富。   太皇太后只要转头看一眼孙儿,什么烦恼都没有。   皇太后瞅着一折子戏结束,故意问他:“皇帝听懂了吗?”   皇上回答的有模有样:“娘,朱载垣听懂。”   太皇太后心里一动,问道:“皇帝喜欢吗?”   “喜欢……”气呼呼的小样儿,“祖母,娘,王十朋和金莲,笨笨啊。”   祖母/娘:“!!!”就知道皇上会说“笨笨”。   太皇太后不晓得怎么说,人啊,有些时候,就是这样“笨笨”——无能为力,只能拿命拼,然后听天由命。   皇太后更担心,将来儿子在姻缘上随了他爹的闹腾,不放弃地教导:“皇帝,姻缘之事,就是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皇上的大眼睛亮亮的,两枚小太阳一般,整个人都跟一个小太阳一般,照耀的整个戏楼亮堂起来,皇太后就说不下去。   “……将来,我们皇帝一定幸福。”皇太后到底是心软,儿子和丈夫,到底是不一样啊。   太皇太后看一眼皇太后,忍不住就乐呵。转头瞧着孙儿端得孝顺听话的小模样,又笑。   孙儿孝顺,可他将来要是不喜欢别人选的后妃,他绝对不会和他爹一样闹腾,也不会和他爹一样偷偷爬宫墙,他会自己选,大大方方的选。   太皇太后乐哈哈地笑:“我听说,现在江南流行的挑心髻,那什么金银丝挽结,髻顶还装饰珠玉宝翠的款式,珠光璀璨,极其奢华。还有那男子的服饰,越发和女子服饰一般花俏。”   皇太后对此小小的无奈:“儿媳也听说,现在不光是江南男子涂脂抹粉的,北方男子也是。那衣服,越来越宽大,颜色越来越鲜亮,款式更是繁复。”   皇上听得欢喜,特气派地说话:“祖母穿,娘穿。”   祖母和娘一起看着他笑,太皇太后有感而发:“等皇帝长大了,不知道这衣服流行什么样,反正我们皇帝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皇上自恋,听到祖母夸他,立马小胸膛一挺:“朱载垣好看。”   !!!   “噗嗤”一声,皇太后叫儿子小孔雀的模样,乐不可支。太皇太后也捂嘴笑,宫人们也笑。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生来骄傲,大眼睛眯眯成一双月牙儿,骄傲地笑。   用一杯温水,去更衣间“嘘嘘”一次,回来,下一折子戏开始。奶娃娃皇上陪着祖母亲娘,一家三口,三代人,一起看戏,都挺欢喜。   就是皇上的看法小小的与众不同。   温州书生王十朋幼年丧父,家道清贫,与母亲相依为命。一个员外见王十朋聪明好学,为人正派,便将女儿玉莲许配给王十朋。十朋母亲因家贫,一枚荆钗为聘礼。   本是一桩好姻缘,奈何好事多磨。玉莲父亲去世,继母嫌贫爱富,要将玉莲嫁给当地富豪孙汝权,玉莲不从,这是一场波折。   婚后半载,试期来临,王十朋上京应试,得中状元。当朝丞相见十朋才貌双全,欲招他为婿。十朋不从。宰相恼羞成怒,将十朋改调偏远地方,并不准他回家省亲,又一场波折。   十朋离京赴任,写一封家书给家里。不料信被孙汝权偷走,加以篡改,诈称十朋已入赘相府,再一场波折。   玉莲不信夫婿“富换~妻”,误以为夫婿遭遇不测,投江殉节,幸而被人救起……十朋听说玉莲投江,悲恸之下,发誓不续娶。五年又五年,夫妻都以为对方死亡……   一直到两个人都三十岁了,得以见面,再续夫妻缘分。   老年人都说,倔人倔不过命,命里要你经历这些,你就要经历。年轻人都羡慕戏曲里人的恩爱两不分离,坚定地认准对方,不论富贵贫贱生离死别。四岁的小皇上看来,就是笨笨。   “继母逼迫,打啊。宰相逼迫,告啊。都笨笨啊。”小娃娃皇上晚上和老师们一起游水,还是气呼呼的不乐意。   王守仁老师一面因为皇上的花样动作乐呵,一面因为皇上的话,慈爱地笑。   “皇上,国有国法,家有伦常。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秩序’里,若要反抗,要么强大过‘秩序’。要么,拿命拼。这是‘笨笨’,也因为这是普通人唯一的方法。”   小娃娃眼睛睁开,全是不理解。王守仁老师轻轻摇头:“皇上不需要理解。皇上和他们不一样。”   小娃娃这次听懂了,他的子民都是普通人,都只会“笨笨”,随即他又小小的烦恼,状元郎也笨笨的不聪明啊。   王守仁老师猜不到皇上的心思,但也知道皇上喜欢大明人都聪明聪明的,也无法和皇上说,掌权的人就喜欢老百姓这样“笨笨”,这才是“安分守己”。   “二月二十八日的会试的名次出来,满北京都是报喜的,宴请的,天天鞭炮不停。臣听说礼部在准备殿试,皇上去考,看哪个聪明。”   皇上果然被转移话题:“殿试,朕考?”   “皇上考,都是皇上的学生。”   皇上一听他做老师,那是真动心了,四岁的小娃娃正是“好为人师”的年纪,雄赳赳气昂昂,打定主意要考出来聪明学生,狗刨式游了一圈又一圈。   元和四年的三月十五日,黄道吉日,北京城会试的热闹还没褪去,参加殿试的贡士们,提前一天斋戒沐浴,一夜激动未眠,除了猜测策题的内容,更多的是对当上进士后的仕途的憧憬。   卯时三刻,天还没亮。大明新一届科举三百四十名贡士,二十岁到六十岁的,在礼部侍郎和一盏灯笼的带领下,穿过千步廊,齐聚承天门,按照会试的名次依次排列,等待锦衣卫的例行搜查。   承天门外,两侧整齐排列的锦衣卫站成标杆,贡士们至端门,望见午门。   午门两边,是五道大门,联檐通脊的朝房各四十二间,王公朝房,王公、官员们集会和候朝的地方,六科值房,吏、户,礼、兵、刑、工。   正常情况下,王公百官进宫,走的是两侧门洞。正中的门洞除了皇帝出入专用外,迎娶皇后时,皇后走一次——再来就是殿试结束,状元、榜眼、探花出宫,从此门离开。   人生,就是过一道道门。只有在殿试、大朝会开启的两个掖门大开,贡士们按照在会试中名次的单双数,单数走东侧的左掖门,双数走西侧的右掖门,心里想着的,都是那道正中的门洞,那些神秘莫测的朝房门。   女子嫁人一辈子,一次凤冠霞帔。男子科举,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机会!威严的皇权下,人人都必须守着严格的规矩礼仪,人人拼命朝更高等级的门,爬啊爬。   穿过午门,映入眼帘的是紫荆城最大的宫门奉天门。时辰没到,数丈高的朱红大门紧闭着,考生们的心更是紧张,心理素质低一点的,脸色都白了。待一阵钟声响起,辰时到,伴随着朝阳的升起,四周传来一阵鼓乐声,大门缓缓开启……   考生目不斜视地穿过奉天门,恭敬低头,站在奉天殿前广场的丹陛前。杨阁老、蒋阁老、谢阁老领着读卷官、受卷官、数十名执事站在丹陛上,接受众考生的参拜,一起静候着皇帝的到来。   辰时一刻,大明皇帝·朱载垣,白白胖胖的三头身,一身宝蓝色四团龙袍,头戴翼善帽,圆圆滚滚的,过了一年长高一咪咪的他,已经可以自己到龙椅上坐好,不再需要人抱着。   乌泱泱的人群跪拜在地,五拜三叩大礼:“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听这声势,喜欢,觉得他们还是小小的聪明的,小小的满意。   下面的人还是不敢抬头,杨阁老偷瞄一眼,一看皇上这浑身的“低气压”,心里一突,麻利地宣读圣旨,发放策题、答卷纸,给桌椅……   开始答题。小娃娃生怕影响他的未来臣子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安静的奉天大殿里,一时间,都是“沙沙”的毛笔写字声音,呼吸声都听不见。   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考”出来的考生们,坐在全大明最高级的考试地点,面对他们满心要效忠的皇上,心里的激动可想而知。这样的时候,比拼的就是临场发挥的定力,学问嘛,孰高孰低,真不是一个考卷看出来的。   从辰时二刻开始,到午时,允许开始交卷,到傍晚寅时,全部结束,时间是充足的,但这心理上的煎熬,那真可以说非人的。   可这大殿上的,除了皇上,天生的;锦衣卫,世袭的,其他的,哪个不是这么考出来的?不是正经科举出身,今儿都占不到这里。   所以,皇上和锦衣卫们不理解他们的紧张不安;大臣们看他们遭罪,反而很开心——不吃苦中苦,哪里做人上人?想当年,我们考殿试啊,哎呦呦,还是孝宗皇帝/先皇的时候……   考生们,只能极力稳定自己,不能有任何失礼之处,不能有任何思想混乱,规定可以喝水用点心,但谁有心思吃喝?答题的时候吃东西本就不符合礼仪,若喝了水,万一要更衣,在这里更衣万一一个紧张出丑?   专心、专心,快些交卷,忍住!   可是写完试卷,又如何能很有信心地直接交卷?万一有错字?   皇上·朱载垣,就看着下面这三百人的紧张,安安静静的——很多人见到他都紧张,他很习惯——很多人见到他都不抬头,赏赐点心水也不敢吃喝,也习惯。   一般这样的国家科举取士的重大时刻,作为皇帝要待上一个半时辰再离开,小娃娃·朱载垣待不住,半个时辰去“嘘嘘”,饿了回去后殿用完一碗蛋羹,回来继续看着——   瞪大眼睛,挨个地瞅,试图发现几个聪明的。   考生们紧张!忒紧张!   几位阁老不知道皇上为何如此上心,不过这是好事啊。皇上对科举重视,就是对大明新一代臣工重视,对大明的读书人重视。   他们不知道,皇上只是怕,他的状元郎和戏本里一样笨笨。   三位阁老离开用用水和点心,他们一走,考生们更紧张。这三百四十个考生,皇上的面容都没看到,反正就紧张。   小娃娃·皇上花两个时辰瞅完,自觉饿了,一看时辰,回去乾清宫用午饭,午休,下午听书学习,看工部新研究的空竹响,大风筝,静等考试结果。   寅时一到,甭管还能不能交卷,一律强制收卷。考生们离开奉天殿,出奉天门、出午门、端门、承天门,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于承天门外的金水桥分开。   不管考试如何,他们都是同科的天子门生,这就是铁打的关系,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关系,俗称同科好友,从此以后,他们都是士子了,发放到各地当官,或者进翰林院继续深造,听“天”命。   士子们安心等候三日后的传胪大典。朝廷的相关人员,都是忙碌起来。   三月十五日晚,文华殿灯火通明,受卷官将收上来的三百四十份考卷,交给弥封官,弥封官盖上弥封关防印送掌卷官,墨卷誊录成朱卷,送到东阁读卷官处,等待十六日早上读卷。   有了眷录,读卷官不会遇到自己熟悉的字迹。可自从科举诞生,考场上的道道,那是层出不穷,不明说的,才是真道道。   三月十六日卯时,十七位读卷官入东阁评审试卷。阅卷时间只有一日——考生们皆是通过严厉的会试筛选,自身水平相差其实不远,不需要看得太仔细。   比如正德三年,吕木冉被擢为状元,便是沾同乡刘瑾的光。刘瑾都不认识吕木冉——内阁有意逢迎刘瑾,特擢用陕西人为首冠。   这次科举,三百四十份卷子,读卷官“酌情”选出来一百份,内阁从一百份里,“酌情”选出来十份送交皇上,皇上从这十份里选状元、榜眼、探花。   全大明人都盯着这次科举,越是和平清明时期,各方争斗反而越是激烈。   大同,钦差桂萼听说今天三月十六,一时回忆,一时摇头失笑,学子门踏过这道门,进入官场,那就不是一道门,而是一个新世界。   官场沉浮……自己运气好,遇到皇上。   甘州,钦差严嵩眼睛一眯,科举,科举……一腔激情,谁知道科举后面对什么?青史留名或者遗臭万年,或者默默无闻,或者枷锁加身下大牢,满门抄斩……   官场搏命,自己运气好,遇到皇上。   西域,一伙儿无缘这次会试的江南秀才们,童生们,测绘的空档时不时地停下来,面面相觑,一样的羡慕嫉妒恨,一样的不甘不服气。   晚上睡觉的时候,都默默告诉自己,我还年轻,下次,下个三年,一定轮到自己做奉天殿天子门生。   文嘉和担心堂兄的考试。   汪直和章怀举回忆自己的人生,一时黯然,默默思考。   章怀秀琢磨怎么去北京——肯定不能参加科举,毛笔字都不会写,繁体字都不认识……可他就是去了北京,用什么方式见到皇上?   海南、江西……海瑞、李时珍、胡宗宪……各地方的小童生们,迎着朝阳,志气高远,等他们长大,就是皇上长大,他们会是最幸运的一批人。   南直隶苏州府,归家的唐伯虎和几个好友相聚,文征明念着一心要科举的儿子侄子,试着开口:“江南的人口越来越多,十个青年人中有五个读书人,学风如此高盛,乃是好事。   可是,这南中北榜的份额就不说了,下次会试,能不能,南北中,都多收取几个?”   文征明的意思,南北中,各自的份额不变,总体数量能不能扩大一些?唐伯虎早已不是激愤的民间文人,屁股歪一下,当即拒绝。   “如今大明土地兼并严重,多录取一个进士,就是多一份免税土地出来,朝廷吃不消。而且,这江南文风鼎盛,从江南考出来的举子,那才是真正的有才之士。”   顿了顿,到底他也是南人,说了一句大实话:“你们都莫担心。科举,只是一道门,我们要看,过了门之后……”   南京,各大家族的老少爷们默默给祖宗们上香——今年的状元出在南京。   北京,各大家族的老少爷们默默地给祖宗们上香——今年北方考生压住南方一头。   西南四省:各大家族的老少爷们默默地给祖宗上香——今年西南四省的考生别太丢人。   全国屏息静候中,三月十七日下午,皇上和几位老师伴读玩伴们,一起听王守仁老师讲述,南北卷的故事。   王守仁老师感慨万千:“洪武三十年会试,考官刘三吾、白信蹈所录取的五十二名进士,皆是南人,光从榜单上看,似乎是一场赤~裸裸的科举舞弊行为。民间哗然,太~祖皇帝怒不可遏,杀了许多人。   为了平息北人的愤怒,太~祖皇帝自阅卷,定下六十一名进士,六十一人都是北人,于是南人愤怒……”   王守仁好似看到当年,夹裹进去的无数无辜的人,一声叹息。   “千年以来,北方多年混乱,北方世家大族几次南迁,给南方带来先进的文化技艺,加以南方土地肥沃,河流众多,水利条件也好,战争少……读书要有银子,银子多读书人自然就多。南人在科举中脱颖而出,这是必然。”   “可是科举取士,关乎一个国家的未来,一个地方的未来,国家不敢放松,任何地方都要争。没有人相信他们没有舞弊,南北矛盾带来大明极大的不稳定,只能用重典……”   王守仁老师讲的非常有“礼貌”,给太~祖皇帝的弑杀找了一个好理由。蜻蜓点水地,要他们知道这个事儿就成。   小娃娃皇上从徐景珩那里知道的是,太~祖皇帝老家凤阳,偏南方,又是在南方发家,可要站稳脚跟需要北方的支持,科举就是人心合一的有利工具,结果却全是南方学子,不是在打北方的脸吗?   难平民愤不就是民心背离?可是全录取北人,南人就说了,皇上你怎么能这么对待老家人?   到仁宗洪熙元年,争斗越发激烈,大学士杨士奇提出,分地区取进士的南北卷制度,录取考南卷的考生十分之六,北则卷取十分之四。   可是南北还是争论不休。谁都想自己这方的人数更多。南人说皇上你怎么不偏心南方?北人说皇上你怎么能老偏心南方?   于是第二年,仁宗皇帝在南榜和北榜中各拿出五个点的份额,凑一个录取名额一成的中榜。   四川、广西、云南、贵州这几个西南省份,皇家老家附近的一些地方,独立出来,不属于北,也不属于南……”   一个是经营西南;一个是彻底让皇家解套,和天下人说明,皇家不是南,也不是北,站中间!   徐景珩的声音里带着笑儿:“西南这片地方,非常落后。通过设立中区,等于是皇家和朝廷向西南文人传递一个信号:皇家把你们当老家人一样看待,把科举当中的名额给你们留足了。   这几个地方学风不高,考试本就考不过南北文人,这么一来,其实是为西南四省的读书人降低录取门槛,大大有利于朝廷在整个西南地区的统治。”   小娃娃表示明白,大明两京十三省,不能光顾着北方和南方,还有西南等等偏远地方。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领会,笑容灿烂,小娃娃看得眼睛睁大,喜欢!   徐景珩微笑:“太~祖皇帝时期的南北榜事件,之所以演化到血腥的局面,因为皇帝的南方人身份被裹进来,只要皇家的老家人参加科举,这就永远是一个问题。   不若干脆设立一个中榜,告诉天下人——皇家把老家人和最落后的西南四省一起,总不能再说偏心了吧。就算偏心,也有上限了,不抢名额了。”   静静的太阳底下,牡丹花儿香气扑鼻,小娃娃大眼睛亮亮的:“朕明白。要划出来道儿,说个明白。”   徐景珩眼神儿宠溺:“皇上说得对。任何事情就是这样,一旦人的预期稳定下来,即便还是觉得不合理,觉得一成也还是高,但是猜疑解消了。”   “天底下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多方维持,保证一定的公平。”   小娃娃郑重点脑袋。   小娃娃·朱载垣,对科举有了认识,大致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的内阁,当然也有考虑这些情况。甭管四位阁老出身南北中哪个地方,平衡最重要。   三月十八日,辰时过,朝阳初生,天地灿烂。朝中文武百官全部出席,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文武百官全部入宫准备就绪,在承天门外等候的进士们鱼贯而入。   皇上·朱载垣,一身皮弁大朝服,白鹿皮做的帽子,黑纱覆裱,前后各十二缝,各缀五采玉十二,缝及冠武,贯簪系缨处皆饰以金玉。红组缨,绛纱衣,蔽膝随衣色;白玉佩,革带玉钩,绯白大带,白袜黑舄。   这般彰显华夏宏大气度的服饰,他硬生生地穿出来几分霸道。大殿里的文武大臣偷瞄一眼,俱是小心肝儿一颤,偏偏他自己还无知无觉,只觉得头顶的帽子挺沉的。   奉天殿广场前,其余的文武百官按职位,站立丹墀之内两侧;新进士们分两列站其后。礼乐响起,皇上升坐,内阁首辅杨廷和,双手捧黄榜置于黄榜案上,领着众人五拜三叩礼。   一拜一拜一拜……:“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喊声震天响,奉天殿里头回音不断。   鸿胪寺官宣读制诰:“元和四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读卷官拆卷,大声唱诵:“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隶苏州府,文伯和。”   鸿胪寺嗓门大的官员跟着重复:“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隶苏州府,文伯和。”   大殿门口的丹樨上,再一名鸿胪寺官员,继续高喊:“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隶苏州府,文伯和。”   丹樨下的文伯和听见了,他的同科好友们也听见了,所有的官员们都听见了。   文伯和同手同脚,任由鸿胪寺官员引导入殿,倒头就拜:“臣文伯和,叩见皇上。”   皇上看着自己选出来的状元郎,眉开眼笑。   第二名榜眼出在西南四省,一位三十多岁的稳重人,他也喜欢。第三名探花,出在北方,一个二等家族的旁支,眉清目秀,身形挺拔,完美地诠释风度翩翩美探花,还是喜欢。   他自己喜欢,文武官员也喜欢。下面的二甲,三甲,也是一样。平衡为主,按照各自的份额,近乎完全公平,都欢欢喜喜的。   三百名进士一起进来谢恩,礼乐再奏,小娃娃皇上着急脱了帽子,起驾回宫。礼部堂官捧榜,领着新进士、王公百官,云盘承榜,伞盖鼓乐引导,出奉天门、午门,至长安左门外张挂。   写着三百多名进士姓名和名次的黄榜,围堵的人山人海。今年不光探花长得好,状元也长得好啊,听说还没娶媳妇啊,等着榜下捉婿的人家,抢啊。   状元、榜眼、探花,戴红花,骑大马,接受北京城人的热情,整个北京城都是欢乐的海洋。就连皇上都在美美指挥使的怀里,挤在人群里,拍手喝彩。   皇上高兴于他选的状元郎聪明。徐景珩解释给他听,富换~妻的事儿,其实不多。有才华的举子,没有早娶的,都等着今天,皇上就更高兴。   十九日礼部赐宴,二十日新科进士再次入宫,上表谢恩,接受朝廷颁赐的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二十一日前往国子监拜谒孔庙,题名立碑,等待授官。   大明朝不成文的规定之一,非翰林不进内阁,除了状元、榜眼、探花,其他的进士们,都为了翰林的名额,继续奋斗。   状元文伯和,给叔父写信,给族长写信,一个是文家的土地清查,文家和兴王的海贸生意要结束。   文征明拿着信就跑去找好友唐伯虎。唐伯虎也愣啊,皇上就四岁的孩子,哪里想这么多?可他不能说啊,只能拿出皇上的招数,一双老眼睛极力发出无辜的光芒,你自己猜吧。   文征明:“!!!”   文家出一个状元,文家人高兴啊。可是……可是……   北京城,小娃娃和他的八条鱼放风筝,欢喜的忘记一切。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收到南京来信,得知文家的动作,微微一笑,风流天生。   湖广兴王府,兴王自觉最近什么动作也没有,祸从天降——文家要断绝他的海贸生意,光赔礼就十万两银子。兴王再得知,文家在清查自家土地,主动“改革”,就感觉头晕晕的,眼前一片黑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科举,和现在的高考分差不多?各省份的分数线不一样,没奈何。   感谢在2021-04-08 20:07:59~2021-04-09 20:5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希望太太能爆更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兴王回忆一番,当年自己的这个时候,在忙什么那?   打杀一番,大权在握,再也没有人逼逼叨叨他了,他无聊啊,没有对手的无聊寂寞。朝廷上,他不用说话,不想死的官员们,就按照他的心意办好了,他那个时候年轻,也不知道官员们的心理其实是半惧怕半看不起他的作为。   大大小小的朝事繁琐,很累。他也不是太~祖皇帝,天天上朝吃豆腐;他也不是太宗皇帝,天天想着打仗打仗,后宫百花争艳的妃子们也引不起他的兴趣,然后,就那么一天,他在一个小太监的讨好下,见识到修道的神奇。   道法玄妙。老子的无为而治,深得他心。他聪明,知道人心可以利用,臣子之间的争斗可以利用,那就利用吧。   用道法管理朝廷,比汉初的无为而治更为玄妙。他不上朝,不出一言,官员们办好了,是他的英明;办不好,是官员们糊涂。   他看《道德经》,看得不吃不喝。下面的人为了讨好他,给他介绍得道的道士们,给他去武当山、龙虎山找来老道士,他和他们一起研究,更是痴迷……   兴王冷笑,奶娃娃皇帝,有一天也会这般无聊寂寞。是皇帝都会!   否则秦始皇为何要寻仙问道,汉武帝为何要亲自祭拜泰山,巡视山东距离太阳最近的山头?就连那千古一帝唐太宗,都要召集道士们研制丹药。   因为,做皇帝做到一个份上,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他们追求了啊。   就是那百年文家,天天自称诗书传家又如何?奶娃娃皇上给文家一个状元,文家就能下这份决断,人心……兴王背负双手,仰头看着兴王府四四方方的蓝天白云,眼里的讽刺傲慢一闪而过。   人心,就是这么无聊寂寞。   高处不胜寒的兴王,对文家送来的十万两银子,还是挺满意的,文家很会做人,挺不错。   兴王自觉,他看透人心,两辈子了,最喜欢的,就是识时务的人,文家识时务,能舍得十万两银子,这事儿,他就不追究了。   兴王出来斋房,换下一身宽大的道袍,一身大明亲王常服,尊贵不凡,他谁也不看,自己拿一个花剪,剪下来几株花枝,自己给自己编一个,老子的草帽,规规整整地戴在头上……   府里的老长史担心,没有文家的生意,府里的花费怎么办,又来劝说王爷放弃吃素,一眼看到王爷换下道袍,挺激动,走近些看清楚王爷头上的草帽,面对王爷这修仙问道走火入魔的症状,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兴王看他一眼,冷漠,高高在上。   兴王不是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的人,曾经他和自己的内阁六部那么计较银子,宁可少了赈灾银子,也不能少了他炼丹的银子,惹得内阁六部几次集体死谏,他岂会不知道来银子的难处?   兴王即使没做那把龙椅,他也不是普通人。他从没有把鸡蛋放在文家一个篮子里,大同土地改革,他偷偷和大同宗室博野王合作,借着博野王损失大半土地,急需补充银子的机会,运到大同大批布匹茶叶,和蒙古人走私,小赚一笔。   肃州互市,光明正大地,派府里奴仆拉着十辆大马车去两趟,大赚两笔。   南海市舶司一开,他就派人联系南海苏禄群岛的贵族们,趁机成立一个商行,自己弄了两条大船跑着。   当然,兴王也知道,他的这些动作都瞒不过东西厂和锦衣卫,他也没打算瞒着。徐景珩既然知道他的“来历”,还利用他的“来历”去做事儿,他索性就大大方方的。   朝廷开始清查宗室名下的土地,他明面上也配合,形势不由人嘛,他也是能屈能伸的,退回去两千顷土地,换来一个好名声,很划算。   他也记得这西南几省明年会有的造反,他也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按下心来,静候佳音——兴王不想再给奶娃娃皇上当“先知”。   戴上老子的草帽,兴王又有了那种无为而治,天下自安的心境。大小错都是臣子,奸臣忠臣都是臣子,他是皇帝。   老长史哆哆嗦嗦地提醒:“王爷,四月初八浴佛节?”   “大办。”十万两银子,不花做什么?兴王腿粗的很。   老长史欲言又止,到底是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退下。   元和四年的四月八日浴佛节,即将来临,西南黄土高原的人不光浴佛,还崇尚道教,人人都戴草帽,身穿布衣,大小河流里都是洗浴,垂钓的人。   兴王在斋房打坐三天出关,眼见老百姓的虔诚,欢喜。自觉作为老庄弟子,真真切切感受到“长生不老,修道成仙”的人,可能这两年诸事不顺是因为心不诚?决定拿出两万两银子置办宴席,犒劳父老乡亲。   四月初六日,西北部一些省份的百姓们,士庶们,一个村子,一个县,一个府的聚在一起,商讨打醮的各项事物,打彩门、垒灶堂、起天坛,请各路神仙;设鬼魂坛,接四方鬼魂与本家的孤魂野鬼。   女子们呆在家里,收拾好自家窑洞,准备好吃食好接待会上的客人,前来看热闹赶会的亲朋。   兴王更是要借着机会,大办特办,一表诚心,二拉拢人心。四月初七一大早的,亲自抱着道家张祖师的牌位,领着几百口人,抗着年、月、日、时、四个使者,十大元帅的木雕像,祖师殿前的法器家什……   彩旗飘飘,浩浩荡荡,道士、鼓乐手吹吹打打下,上山下沟,沿兴王府周围的四十个村子挨个走一圈……   意思是把参加打醮的四十八村都圈进来,神仙的灵光便会罩在这四十八个村上,保佑大家平安无事,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法事很成功,兴王一身“帝王威仪”英姿挺拔。老百姓用着大鱼大肉的丰盛宴席,都欢心鼓舞地议论:“我们皇上真好,管得住堂叔们,管的堂叔也变好……”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高高兴兴和当地官员敬酒·兴王,硬生生地忍下一口气,飘飘欲仙绣满《道德经》的道袍,也维持不住他的仙人之相。   兴王终于知道,为何他这么大动静,东西厂和锦衣卫都知道,只不搭理他——兴王目前就一个宗室王爷,折腾好名声,折腾做法事,不也是给皇上做面子吗?支持。   怒火攻心的兴王,用他毕生的功力忍下去那口老血,只想冲着人群发出灵魂深处的怒吼:“朕才是皇帝!朕才是皇帝!”   老百姓:“???”“我们兴王品德高洁,不愧是皇上的好堂叔啊。”“那可不是?我们皇上好,皇上的堂叔们也好。”   兴王:“!!!”无端变成皇上的堂叔·兴王,面对三清道祖的牌位也无法清心,耳朵里全是民众们的纷纷夸奖,就感觉一颗道心动摇,摇摇欲坠。   北京城,东厂大太监江斌对兴王的情报狞笑一声,继续忙着和内阁厮杀——一切为了南海市舶司的日常经营权,给皇上和国库赚银子。   西厂大太监张永,看完兴王的情报,笑得忠厚无害,一转身,继续整顿各地方的镇守太监——一切为了宦官们的名声,万一青史留名了那?   锦衣卫两个衙门倒是最安静的,兴王的事情,知道就行。武人嘛,指挥使能力强大他们服气,平时都不敢有任何小动作,更何况大节日的时候?麻利地协助衙役兵丁们,维护北京城治安。   浴佛节对于大明人来说,非常重要。黄土高原上要热闹一个月,其他地方是另外一个方式的隆重。   四月初六,北京城的男女老少四月初六各自忙乎一天,准备好浴佛、斋会、给缘、放生、求子……等等物品,四月初七,斋戒沐浴,女子们在家里洗澡,男子们去澡堂子泡一泡。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天天洗澡的人,难得的清闲,带着坚决不斋戒的皇上,游太液池。   小娃娃皇上开心啊,心心念念的太液池,喜欢。锦衣卫领着人在岸上守着,不给“男女授受不亲”的宫女们看到,光屁股的小娃娃在太液池里扑腾,那个叫生机勃勃。   他也还没有什么姿势的要求,三岁半的年纪,最令亲人头痛的时候,精力旺盛,胳膊腿儿利索,在水里扑腾的劲儿,跟有用不完的生命力一般。   徐景珩在一边护持着,瞧着皇上这一刻钟又一刻钟不肯上岸的样子,笑。   小孩子身体的一切机能都生气勃勃地,向各方面开始发展,好似春天的小禾苗一般,还是那最胖气最爱美的一株。   再确定是因为皇上下水,太液池一条小鱼苗都没有,虾子蝌蚪都不见,眼睛微合,示意锦衣卫守住太液池,任何男子也不给靠近。   小娃娃皇上也发现了,从水里冒出头来,小胖手抓着一株水草仔细地看,也没看到一颗小蝌蚪,睁大眼睛好奇地问:“徐景珩,鱼啊?”   徐景珩:“鱼儿怕打扰皇上玩水,避开了。”   小娃娃懵懵懂懂,宫里的人一见到他都会避开他,不打扰他,小鱼儿也一样?小娃娃开心:“鱼儿乖乖。”   “嗯,鱼儿乖乖。”   小娃娃游了梦想的太液池,高兴,因为鱼儿们的乖乖,更高兴。惦记着去年就没见过的庙会,临睡前还闹着明天去看。   徐景珩自然是答应:“好。皇上睡觉,明天上午我们就出发。”   皇上聪明:“换出宫的衣服。”   “对,换出宫的衣服。”   皇上欢喜地闭上眼睛,一个呼吸就睡着,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特香甜。徐景珩给他盖好被子,检查好窗户,慢悠悠地踱步,去见司礼监大太监张佐。   司礼监大太监张佐听说徐景珩来了,也知道徐景珩今儿和皇上游太液池的事儿,误以为他是要询问有关于豹房泳池的事儿,刚要说明豹房泳池的规划方案,哪知道,徐景珩是要在豹房建活水池。   “引西山泉水,汇为园中湖泊,水面占园林面积的大半,如此一个园子,在豹房的基础上城建,顺便把先皇时期的建筑都利用起来,作为上朝的地方,有没有可行性?”   张佐嘴巴张大,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徐景珩等他自己合上嘴巴,就听张佐结结巴巴地:“指挥使你能想出来,咱家就能给办了。”   徐景珩斜他一眼:“不怕得罪人?”   张佐嘿嘿笑:“瞒着别人,自然是瞒不过指挥使。咱家为了皇上,从来不怕得罪人……正巧内阁刚拨五十万两银子,说要修缮乾清宫和文华殿。   我们司礼监也不缺这五十万两银子,但该花的就要花。小崽子们做事精打细算,五十万两,修缮乾清宫和文华殿,再‘修缮’豹房,够了。”   徐景珩轻轻摇头又点头:“司礼监不需要从其他地方挪用、节省银子。这西山,好,层峦叠嶂,碧水澄澈……你就按照这天然之趣,略加一堵清水墙。   “引西山泉水……平地涌泉,奔流浮动,汇于丹陵沜。湖泊百顷、沃野平畴,澄波远岫、绮合绣错,盖神皋之胜区也。”   !!!   这是要建园子作为新皇宫?   张佐听得激动,抚掌大笑:“指挥使是真雅人。咱家明白了,保证办的妥妥当当。”   “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北京城的西山,鼎鼎有名的京都小江南,西山山脉与平原的交接处,地多丘陵,地下水源十分充足。金元明清时期,这一带就多泉多溪,碧水秀丽远衬苍翠西山,江南水乡,塞外绿洲。   文人墨客经常到此游玩唱和,留下大量和风光一样美的诗文;皇家贵戚在此大规模修建离宫别苑,达官显宦和文人学士在此营建私家园林。   徐景珩本就担心,如此宝地,园林日益增多,破坏风水,一看皇上对山水的喜欢,干脆,都圈起来,给皇上一个人住吧。   小娃娃不知道他美美的指挥使给他操心,他一觉好睡,五更天准时起床上早朝,给百官颁发过节的赏赐,小心情特飞扬——和小鸟儿一起歌唱。   到辰时六刻下朝,看到徐景珩来接他出宫,眉眼弯弯地要抱抱。   君臣两个人用完早膳,小娃娃皇上去看祖母和亲娘,发现祖母和亲娘,还有很多宫人们,都在佛堂里,捡一颗佛豆,念一声佛,都特虔诚,不明白,也没问。   光禄寺送上来煮熟的豆子,他按照礼节分发给文武百官,自觉自己的事情完成,兴冲冲的就要出发——   四月初八的太阳光灿烂,春风拂面,格外温柔。老师伴读玩伴们都归家过节,乾清宫静悄悄的,徐景珩悠闲品茶,“事不关己”地,看着礼部官员们劝说奶娃娃皇上,参加浴佛节。   “皇上只要接见一番北京城的高僧即可。”礼部尚书额头冒汗。   “朕不要。”小娃娃鼓着腮帮子——就是不去要做佛事,接见高僧,更不答应。   “皇上~~~佛门道门,虽然是出家人,也是大明人,皇上的子民不是?皇上您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见见他们,好不好?”礼部尚书哀求。   “不好好。”小娃娃双下巴一抬,不大度。   礼部尚书萎靡了,掏出手帕擦汗:“皇上,那白云观,建在元朝,乃是道教三大祖庭之一,香火旺啊,人多啊。还有很多把戏哦。那大高玄殿,乃是永乐大帝的龙兴之地,皇上喜欢永乐大帝哦,去看看好不好?”   “朕喜欢永乐大帝。永乐大帝喜欢朕。”小娃娃特骄纵的模样。   礼部尚书张大嘴巴,彻底没词儿。你和皇上说祖宗之法,皇上说祖宗们都喜欢他,才不会为难他——皇上说的没错儿啊。   礼部尚书一屁股坐在绣墩上,败下阵来。礼部左侍郎大着胆子跟上:“皇上,佛门和道门,对皇上无礼,臣等已经处罚他们,清查了他们万顷土地,皇上,他们都改过了。”   “皇上,他们也有做事儿……这人都要有个信仰,他们钻研佛法,研究道法,给老百姓一个信仰,也是做事儿。”   皇上小鼻孔朝天,不乐意他的子民去信仰佛道。   礼部左侍郎一看,哎呦呦,我们皇上胖的真好看,瞧这双下巴。   礼部侍郎再接再厉,义愤填膺的模样:“皇上,臣也认为,万顷土地,对比他们占据的土地而言,还是太少了。应该规定,他们不得乱开寺庙,随意收取百姓的供奉土地。”   皇上眨巴眨巴眼睛,迷瞪眼看他。   徐景珩/礼部尚书:“!!!”可以,礼部也出来人才了。   礼部左侍郎,何孟春,皇上老师杨慎的好友,今年五十岁,前一届内阁李东阳门下学生,生平以气节自许,学问赅博,最喜欢讲学,还医术精湛。   因为人在礼部,平时对上下古今、时事得失等等,都喜欢评议一番,和礼部尚书一样动不动拿“礼”压人,可他对上皇上,那立马转变策略。   就见何孟春一副和皇上同仇敌忾的架势:“皇上,万物存在皆有道理。佛门和道门,百姓的信仰所在,但他们恃宠而骄,不乖乖。朝廷应该多多利用他们。等秋天的时候,蒙古僧人来北京,就要他们接待,还不给他们俸禄。”   小娃娃皇上一听,欢喜。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开口:“何孟春也去奥斯曼?”   何孟春更欢喜,皇上还记得他的名字!何孟春连连点头:“皇上,臣也在去奥斯曼的名单上,臣自愿去,因为要对道路等等尽可能规划详细,大约定在初夏出发,过完清明节。”   皇上眼神儿询问。   何孟春笑的恭敬讨巧:“皇上,臣等考虑,多一点时间学习一些西方国家的语言。清明节过后出发,北方完全冰雪消融,草木青青,给先人祭祀扫墓一番再走,安心上路。”   小娃娃表示明白,瞧着何孟春身上生命力旺盛,人也有力气,放下心来。   又记起来地图上说的,奥斯曼很远,满脸关切地嘱咐:“去奥斯曼,要好好的。尽快回来啊。”   何孟春蓦地心里一热,郑重保证:“皇上放心,臣等一定一个不缺地回来,尽快回来。”   小娃娃点脑袋:“北京的僧人道人帮忙招待蒙古僧人,要给俸禄,做得好,有赏赐。”   小娃娃非常英明,做事就要给俸禄,做得好就要给赏赐,不喜欢归不喜欢,不能乱处罚人。   何孟春一愣,明白皇上的话,胸腔鼓动,重重地答应一声:“臣遵旨。”   我也不喜欢很多人不懂礼仪,我平时只能多教导教导人,却不能不搭理,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何孟春觉得,这辈子遇到皇上如此明君,即使“苏武牧羊”也值得了。   礼部的任务完成,小娃娃·朱载垣,大明皇帝,满身“威仪”地接见北京城的四大道观观主,六大寺庙的主持高僧。   “要乖乖啊。秋天蒙古高僧来北京,接待好,朕有赏赐哦。”皇上自觉礼部尚书言之有理,他们也是大明子民,应该关心。   十个僧人道人,因为皇上土地改革烧到自家,家家大放血,就想闹一场,结果,胳膊拧不过大腿儿,今天还因为皇上对佛道的不喜欢委屈,可这一听皇上的话,立马又感动。   “阿弥陀佛。老衲感谢皇上关心,一定做好接待事宜。”   “无量天尊。老道感谢皇上关心,一定配合做好接待事宜。”   皇上满意。   满意的皇上,特大方地赐给各位出家人袈裟和道袍,赏赐每个人一千两银子,圆满完成今儿过节的所有流程。   换上一身宝石红的民间小公子服饰,和美美指挥使一起高高兴兴地逛庙会,西山的几个老寺庙,要去看;礼部尚书说的,永乐大帝的龙兴之地,也要去看。   一份荠菜春饼,两颗糖葫芦,一碗樱桃奶酪,小肚子吃的圆圆,开始买买买。   先一步来到京城的吐鲁番使节摆摊吆喝,蒙古的木雕刻,匕首,喜欢,买。   特邀来京的西南四省手艺人,现场制作的鬼面具、紫藤串儿、银铃铛……都买。   听说书先生大说特说黄土高原的打醮活动,兴奋地拍手鼓掌:“好!好!”   晚上回去的时候,记起来一个小事。   “西南四省的土司来北京,要见啊?”   徐景珩:“皇上要见,是他们的荣幸。西南没有官员,部落土司就是统治西南地方的人。”   皇上困倦的眼睛微微睁开:“西南没有官员?”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敏锐,笑:“西南地方特殊,世袭的土司统治那里,加上山岭林子多,一直不好派流官。但是朝廷花了百年时间扶持西南读书人,现在,到可以派遣官员的时候了。”   皇上直觉:“不乖乖啊?”   “不乖乖。皇上派一个镇得住的官员去,臣建议,彭泽吧。当年,彭泽和杨阁老、王琼、王守仁……斗来斗去的,无所谓是非对错,清流和实干派,理学和心学,皇上不管他们斗法,只管给他们事儿做。”   “多多的事情,他们就没有精力斗了。”   皇上的大眼睛“刷”地一亮:“指挥使好好。朕给他们事情做。”   杨廷和,统领内阁,土地改革,够忙了。   王琼,吏治改革,立志裁减掉三万官员,目前将将裁减一万,也够忙了。   老师王守仁,帝师,马上要出发去宣府和大同领兵,也够忙了。   彭泽,因为当年和甘肃巡抚杀回回使臣写亦虎仙的事儿,被弹劾,一直赋闲在家,正好,派去西南。   彭泽:“!!!”彭泽做梦也想不到,皇上还记得他。   彭泽,陕西人,弘治三年进士。体貌轩昂,笃志力学。初授工部主事、刑事郎中,累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太保,于大明有大功劳,偏偏两度“削职为民”。   一个是因为,彭泽为官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得罪一些权臣。一个就是,清流正臣里面的争斗。   正德初年,彭泽出任真定知府,为了整治宦官权贵屡次违禁出宫,备棺于厅堂以死相诫,使其不能得逞。后来继任浙江副使、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所到之处皆以威猛严正见称。   任保定知府,奉命征讨刘惠、赵钅遂,制定军纪十一条,厚赏峻罚,激励将士,使得军威大振,四个月便摧毁刘、赵反军。因功晋右副都御史,随后又因平定鄢本恕、蓝廷瑞、廖惠曹诸部有功,进封左都御史、太子太保。   提督甘肃三边军务的时候,与当时的副使张九畴,拘留吐鲁番使者失拜烟答、回回使臣写亦虎仙等人,使吐鲁番蒙古失去内应,只得求和,本是功劳,却遭到当时的兵部尚书王琼的弹劾。   一道“妄增金币,遗书议和,失信启衅,辱国丧师”的圣旨,再次回家。   如今小娃娃继位,冤家对头杨阁老位极人臣,仇人王琼做到六部第一部 的吏部尚书,王守仁也成为帝师,彭泽在家里养老,一方面有点厌战的心灰意冷,一方面有点儿不甘心。   特别是听着小皇上的一道道英明圣意,亲眼目睹大明人的骨气热气又被燃起,他更是待不住。   可要他去和几个政敌套近乎谋求复出,他的骄傲也做不出来,正纠结挣扎的时候,锦衣卫来传达皇上旨意,彭泽以虎威大将军兼左都御史,总督云贵兼巡抚,三日内出发。   彭泽仰天大笑,奉诏复出,风风光光地打马上任,立志要在西南做出自己的政绩,报效皇上,青史留名,气死他的政敌们。   彭泽六十六岁了,但他感觉,自己还能再活六十年,看着皇上长大,娶媳妇儿,将来和刘阁老一样,在北京养老,和王守仁一样,当帝师!   “各边军利用农闲,高筑城,深挖壕,修墩台,练兵卒,优抚西南诸族,长久计划规整朝贡贸易、大明蒙古互市,裁汰京军老弱……”彭泽人出发去西南,上书也到了北京小娃娃皇上的手里。   小娃娃皇上听几位老师,解释给他听这个上书,刚开始学习数字的他,伸手掰手指头数一数,边镇有王守仁老师,张九畴,桂萼,严嵩,蔡天佑,胡瓒……够了。   长久计划规整朝贡贸易,大明蒙古互市,有内阁和兵部。   裁汰京军老弱?他脑袋里浮现出武定侯郭勋的身影,西厂大太监张永也好……   事关守护北京城的军队大事,没有人开口。   王守仁目露担忧:“皇上,裁减军中老弱的人选,必然手腕强硬,压制住军中各派势力,不能出现兵变。”   杨慎犹豫请命:“皇上,臣认为,还有一项要注意,军中人不同于文官,要给裁减掉的将士们安排好出路。臣听说,因为海路畅通,大明的布匹瓷器等等货物需求量加大,不若,开办作坊。   臣请命,也参与此事。”   皇上看着几位老师伴读玩伴,端着小胖脸有模有样地思考一会儿,欢喜地答应:“好好,好好。”   刘成学拟旨,颁布三军,三军惊呆。   武定侯郭勋一张死人脸,他就是京军中最大的势力,自己改革自己,还不能拒绝,还要感激皇上没有撤了他,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心情能好吗?可是他不敢不听命令啊。   西厂大太监张永一张忠厚的菩萨脸笑眯眯的,他本就掌握各地方镇守太监,和武定侯郭勋一样,在皇上登基的时候镇住京畿各方势力,功劳甚大,对于皇上给的活儿,打起来一百分的精神要给办好了。   杨慎,杨慎的出现,代表的是文官势力,代表内阁。杨慎知道裁减京军的压力之大,他自己请命,就是一个吉祥物,面色平和,一副文人的斯文有礼模样,别人看着他,再大的火气也不好发作。   可是,这并不是朝野议论纷纷的最重要原因。京军早就应该裁减一番,皇上有魄力,这是大好事儿,负责的三个人身份都够,只要不自己犯蠢,闭着眼睛这事儿就能办好。   他们震惊的是,皇上的态度。   新科状元文伯和,来礼部尚书毛澄的府上拜会,听他细细地分析。   “当年,彭泽立下大功,被弹劾,自己再三请求归还后,得到批准。但他还未离开,土鲁番占据哈密,逮捕哈密忠顺王速檀拜牙郎,索要金币。总制邓璋、甘肃巡抚赵鉴等上报,请求派遣大臣经略。   大学士杨廷和等人一同举荐彭泽。彭泽因为久居战场早已生厌,更因为被弹劾心灰,一心请求归乡引病辞职,推举邓璋、咸宁侯仇钺继任。先皇诏书慰问勉励,彭泽无奈赴任陕甘总督。”   文伯和眼皮一跳,这样的举荐,暗藏杀机。   毛澄对他的政治敏锐很高兴:“战争平息,彭泽回来北京,处理都察院事务。遇到兵部尚书一职位缺,六部九卿举荐彭泽,但彭泽离开北京一段时间,形势变化不由人。王琼最终上任。   王琼私下诋毁彭泽,彭泽直接大骂王琼,王琼就鼓动言官多多地弹劾,两个人的矛盾越发加大……”   文伯和眉心微皱,官场上,这样的脾气……   毛澄也叹气:“彭泽有能力,有钢骨。但他脾气直。先皇宠信义子钱宁,彭泽在自己府里大骂钱宁,王琼就告诉钱宁,但钱宁未听信。王琼于是邀请彭泽喝酒,在屏风后面藏匿钱宁,挑拨彭泽喝醉并辱骂,使得钱宁听到……   钱宁一怒之下和先皇告状,彭泽被罚回老家,削职为民。又恰逢蒙古入侵宣府,廷臣商议以许泰率领部队进攻,彭泽总制东西两边军务……”   文伯和听得呆愣,万万想不到,整顿吏治的清流文臣王琼,也有这一面。更想不到,文臣之间的争斗,这般模样。   礼部尚书毛澄,用一口茶润润嗓子,看他一样,等候他平复。   新科状元文伯和去拜会毛澄,其他五部尚书都装不知道,蒋阁老谢阁老自然也不吱声,下面的人更不吱声——新科状元去拜会同乡长辈,很应该啊。   就是这份“很应该”,要人压抑。杨阁老感觉,他需要找个人说说话,还是只能找到刘阁老。   杨阁老生气,后悔。   “你说说,你说说,大明朝能人辈出。只这一代,你、我、王琼、王守仁、彭泽……都是不世出之人才,如果当年我们能携手匡扶朝纲,共建魏阙,大明朝就不会有今天的糟糕。”   刘阁老笑眯眯地点头,因为缺牙说话漏风:“说得对。难得你啊能说出来。   如果,不说大明日益盛隆。至少弘治中兴不会成为过眼云烟,先皇也不会那般折腾。可是怎么可能?不说我们自己,就是……”   就是弘治皇帝和正德皇帝,也没有那个雄心,要他们的臣子们同心同德,那不是他们会有的帝王之术。杨阁老面容颓败,又想起皇上,一颗心火热。一屁股坐下来,犹豫不决:“你说,我要不要去见一见徐景珩?”   刘阁老眼睛一眯,昏花老眼里冒出一缕精光:“还不到时候。你也不用多担心,徐景珩既然举荐彭泽复出,估计就是这个打算。大明朝,不能这样争斗下去。”   杨阁老就更叹气。   叹气徒奈何,可除了叹气,能做什么?   西厂大太监张永,因为司礼监最近的动作,找到徐景珩,末了也是和他感叹:“偌大的大明,无论是公,无论是私,不论是忠良,还是能臣,都败在一个“斗”字上面。   臣子之间斗,臣子和帝王斗,文臣和武将斗,勋贵和清流斗……各方斗啊斗……”   徐景珩不说话,他知道张永是感叹自己,作为争斗中的一枚棋子的悲哀。   帝王用厂卫和大臣们斗,大臣们之间斗。无休止的内耗终结了弘治中兴,更是在正德时期,满朝上下乱成一团,土地兼并严重,阶级矛盾、贫富差距加大……都没人管。   宗室叛乱,地方农户起事,西北,西南羁縻卫所丢失,东南倭寇横扫沿海长达数十年,朝局日益腐败……却是如今,全压在奶娃娃皇上的身上。   张永心疼皇上:“指挥使你说说,我们皇上才三岁半。普通人家的三岁半的孩子,天真的玩。我们皇上要搬到豹房住,有些大臣就要死谏。”   徐景珩眼睛微合。   “扶大厦将倾者,非一人也。庙堂上下一心,何有如此之悲哉?”民间人都知道的这句话,要不大明上下一心攻打日本的时候,大明人为何那般激动?百年来,他们不是没有能力,他们是天天内斗,净打自己人了。   四月的北京城,武举热热闹闹的开始。小娃娃皇上看武举比赛看得起劲儿,每天鼓掌叫好的,浑然忘记一切。   西域之地,因为科举之事刺激之下,更要一心做一件大事的江南文人们,听蒙古贵族们说要去北京,询问他们该带什么物事,一个个矜持地微笑,有选择地告诉他们一些事情。   文嘉和兴奋不已:“出来大明,才切身体会知道大明的好。”汪直豪迈大笑:“小公子们不了解很正常,天天呆在江南,只知道大明上国风光,出来后才是真正明白。”   文嘉和跟着笑,从章怀秀手里接过来皮囊,用一口温水润润嗓子,聚精会神地继续他的记录,风沙中,握笔的手稳稳的,一笔小楷工整清晰,半个时辰后,落下最后一笔,站起来活动手脚,对章怀秀温润如玉地笑。   黑黑的面堂,皲裂的皮肤,已经看不见江南人的白嫩,笑容却是从未有过的自信。   “我们下一个站就是吐鲁番王庭了,要去见叶尔羌汗王。章怀秀,你到了吐鲁番,要买东西吗?我有银子。”   文嘉和是感激他一路上的特殊照顾。章怀秀却是因为他的话震动,章怀秀拿着皮囊的右手颤抖,枯瘦黄黄的身体,一阵一阵颤抖。   叶尔羌汗国,西域,新疆,维吾尔族……大明人,终是走出来这一步。他想仰天大笑,他想大吼一声,他要放声大哭。可他看着茫茫大草原,再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文公子,你去北京吗?”章怀秀比划手势,终究是问出来。   文嘉和费老大劲儿明白,眼里充满希望:“去。回去后我要参加科举,你也想去?”   章怀秀激动地站起来,冷不防看到他大哥大舅兄杀人的眼神,又一屁股坐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09 20:53:55~2021-04-10 21:0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6245619、凉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章怀秀意识到,他要去北京,第一道关——他大哥他大舅兄,都不会同意。   章怀秀明白,这是大哥和大舅兄不放心他的言行,生怕他在北京犯蠢,招致满门抄斩,他也没有办法去掐死那个刚醒来的自己,只能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尽力表现,努力吃苦,要大哥和大舅兄对他的印象改观。   可是要表现,吃苦,真不是嘴巴说说的。章怀秀面对各人各自忙乎的场景,真不知道,自己除了烧开水,还能做什么,就连捡柴火,他都是刚刚学会。   西域很美,冰岭雪山、蓝天白云、松涛林海,奔腾的巩乃斯河,星罗棋布的蒙古包,满山遍野的绿草山花,撒满山冈的珍珠般的羊群……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无不让人心旷神怡。   可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游玩,这里的落后超过想象,不说吃的穿的,每个人一双靴子好像穿一辈子,晚上也不洗脚。各个部落为了一口铁锅一袋盐巴厮杀,一不小心,路人就会无辜丧命,死了都没有谁知道。   又在一次亲眼目睹部族厮杀,满地尸体、残肢断臂,章怀秀吐得胆汁都出来,其他人却都是适应了。   文嘉和目光炯炯:“我怀疑,一直有人保护我们,从我们到肃州开始。”   他大哥他大舅兄装老实人。其他书生们反应过来,都知道是肃州将士在保护他们,一时更是激动。   章怀秀蹲在帐篷边,人木木愣愣的,他早该想到,这个年代,这样一群年轻书生一路朝西走,没有人暗中保护,不说安全,可能早就迷路不知道哪里去了。   既然有人,那就有他表现的机会!可他绞尽脑汁地想,他可以有哪些“发明”,越是急迫地想,越是想不出来。   这里的语言他也不会,学了十多年的英语用不到;这里的环境,他比江南书生还不适应,下雨天冷的他骨头缝儿都冒凉气。   他感觉,自己这幅身体素质还是可以的,不能这么颓废下去,便试着天不亮起床,和一些书生一起打太极拳,天知道,坚持有多么难熬。   时间到五月份的时候,章怀秀才意识到,环境差是次要的,精神折磨才是要人发疯的。   这里远离人间,时间很慢。每天,早早亮起的青色天空温柔召唤,梦境中也不着急醒来,缓着性子;晚上,太阳落得慢,脸上的皱纹也来得更慢。因为他们有着最虔诚的信仰,丰富他们的精神,得以抵抗这无尽狂野的寂寞荒芜。   可是外来人如何受得?江南书生们有事情做,有空就复习他们的四书五经,研讨学问练习大字……章怀秀?别说手机,连一个看时间的手表也没有,他人真要发疯。   可他不会造手表啊。他大哥携带的简易滴漏,他也刚刚学会怎么看时间。   他大哥大舅兄争分夺秒认识当地贵族,为了将来做生意,不怎么盯着他,可这几天风大,谁都不敢走远,他更不敢有任何动作——自己回北京的事情,已非吴下阿蒙·章怀秀,想都不敢想。   他每天,为了不要自己发疯,抓着毛笔,写下软趴趴的狗爬字,简体中文和英语混杂,记录下生命中不能忘记的人和事。   这里早晚气温变化大,中午热的吃西瓜,晚上又是炖羊汤抵抗寒冷。章怀秀闻着羊汤的味道,和几个小厮跑到旷野里,手持小铲子撅着屁股,比当年高考还认真,硬是挖出来一篮子野菜。   暮色时分,大地沉静,唯有风声呼啸,吹动青草麦茬一般涌动。他看一眼天色,裹紧身上厚厚的皮袍,挎着篮子来到一条流淌冰渣子的小河,费力地弯腰蹲下来,哆哆嗦嗦地,一颗一颗清洗野菜。   如果……如果有“如果”,他一定不再浪费一颗青菜。   元和四年的五月天里,一百五十三个江南书生,一路朝西进发,人疲马倦,全靠一股子精神气撑着。路上遇到大明商队,搭个伙;遇到去北京的蒙古贵族,说说话儿;实在怀念人间烟火气,就跑到热情的蒙古包里,和当地人一起,围着篝火喝一个烂醉。   夏特古道,西域商路上最为险峻的一条隘道,冰缝、冰河,汹涌的南木扎尔特河,高原反应……一个个书生真的扛不住了,都是被迫露面的肃州将士,背着扛着。   马匹无法通过木扎尔特冰川,也没有桥或者船,只能靠人一步一步地涉水走。至于有桥的地方,几根滕条,几块木板连在悬崖峭壁的两头,谁也不能背着你,你只能自己闭着眼睛爬……   北京城,皇上听新科武状元讲书:“夏特古道,秦汉的和亲公主从这里远托异国;大唐玄奘从这里翻越千丈高的哈达木孜达坂,到达天山南麓的佛国龟兹……   一月份最为寒冷,冷的我们想象不到,积雪很厚,千年不化。六七月份最温暖,也只类似我们的初春,更有山谷邪风吹面,很容易邪气入侵,外地人一般很难承受。”   “人行走那里,最痛苦的不是环境,而是周围没有人烟。要过了木扎尔特冰川,翻过哈达木孜达坂雪山,至少五天才能看到一个蒙古包,一个月才能见到人群。”   皇上担心,他想象不出来,但听着非常艰难:“江南书生回来吗?”   新科武状元,俞大猷,稳重地笑:“回来。如果他们实在坚持不住,肃州将士会直接送他们回来。臣估计,最后能到达叶尔羌国王庭的人,不到三十个。”   皇上小胖脸严肃:“危险。”   俞大猷不吱声。皇上又说一句:“大明的公主不和亲……”   俞大猷一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和亲不和亲,如果是以前,他也觉得不和亲是骨气。他现在还认为这是骨气,可现实是,和亲,对于两个国家的联系,那是什么也无法取代的。   更何况大明的公主选夫婿的方式……俞大猷默不作声,皇上就看着他,很多人在他面前说话都是这样,小娃娃皇上有模有样地:“俞大猷,说话,恕你无罪。”   俞大猷鼓起勇气,说出一个自己担忧的事儿:“皇上,和亲有和亲的好处,不和亲有不和亲的骨气。   家国天下乃是大明儿郎们的责任。然女子之事,也不能忽视,关系到血缘和后嗣繁衍的纽带,联姻是必然。   血脉传承割舍不断。如今沿海的海盗团伙,有不少,都和日本诸侯家的女子联姻,以图在日本站住脚跟——大明和日本海战,大明上国威严深入人心,很多日本女子都梦想嫁给大明人。”   皇上迷瞪眼,和亲的好处,他不大明白,但是另一个事儿,他听懂了,眼睛微微睁开,非常不解:“日本女子嫁给大明人,日本本地的儿郎,也娶媳妇?”   俞大猷:“……”实在没忍住笑出来:“皇上,日本女子梦想嫁给大明人,不是一定嫁。一般人,梦想和现实,有很大、很大……的距离。”   顿了顿,面对皇上不理解的模样,补充道:“无法跨越的距离。”   皇上松一口气的模样,学着他的老师们“老气横秋”的语气:“阴阳和谐,男女婚配,才是稳定和长远。”   俞大猷:“!!!”“皇上说的对。”   俞大猷觉得,大明的好人家,不可能娶日本媳妇儿。就是打破祖制、联姻蒙古也没有希望——皇家几代子嗣单薄,也没有公主郡主。皇上三岁半的年纪,距离纳妃,远着那。   俞大猷想通了,准备接着给皇上读《汉书》。皇上的下一个问题冒出来:“为什么要学佛?大唐玄奘,为什么要去西域求佛法?”   俞大猷回忆自己看的书,谨慎回答:“《大唐西域记》,乃是大唐代著名高僧唐玄奘口述,门人辩机奉唐太宗敕令,笔受编集而成。大约记载当时的实情。   有关于佛法,东汉时期佛法从印度传到中原,魏晋时期风靡一时,恰逢南北乱世人们急需信仰,到大唐时期,人人都以学佛为雅事,真正的贵族。”   “时至今日,佛法不断适应中原环境,不断变化,已然和印度的佛法,相去甚远。印度的佛教在二百年前消亡,被商羯罗赶出印度。华夏佛教形成三大系,汉地佛教、藏传佛教、云南上座部佛教……”   俞大猷知道皇上不喜佛道,细细地讲述,汉传佛教中的大乘佛教,提倡“发菩提心,行菩萨行”“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利益一切众生的菩萨道精神,强调人应报四重恩——父母恩、众生恩、国家恩、三宝恩。   “如今大明的汉传佛教,听从于皇上,服从于国法,融合民风世情,不敢再干涉朝政,为祸地方。”   皇上眉眼肃穆,小小的满意:“大明子民。”   俞大猷一愣,生怕皇上有“灭佛”的念头,重重点头:“对。他们首先是大明子民。‘四重恩’不报,何以自称‘出家人’?”   皇上的小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来,显然对于佛门和道门的作为,还是不大满意。只是他天性大度能容,只要佛家和道门都乖乖的,他也能容。   俞大猷在心里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接着念《史记·汉高祖传》。皇上听得欢喜,汉高祖,他喜欢。晚上玩水的时候,和王守仁老师说:“俞大猷,好好。”   王守仁老师笑:“俞大猷,有忠心,有将才。臣正打算,出发的时候,带上他。”   皇上模糊明白,王守仁老师要教导俞大猷,高兴欢呼:“好好,好好。”王守仁老师乐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明文风鼎盛,然武将急缺。”   皇上点脑袋。三岁半的小娃娃,白白胖胖的,头上梳着两个小包包,浑身光溜溜的,在水里扑棱胳膊腿儿,特有活力。又因为骨骼还没长成,小身体软绵绵的,抱在怀里跟一团棉花一般,叫人一颗心软成一片。   王守仁老师给皇上擦干身体,穿好亵衣亵裤,想问问有关于豹房“修缮”的事儿,又觉得,皇上很可能不知道,随即换了问题。   “皇上要搬到豹房去住?”   皇上回答的毫不犹豫,小大人的模样:“搬啊。豹房好住,乾清宫热热。”小胖脸皱巴:“杨阁老不乖乖啊。”   王守仁:“!!”王守仁自然不会给杨阁老说好话,当即表示:“臣支持皇上搬家,明儿皇上搬家,臣来帮忙。”皇上果然高兴,躺到小被窝里,听一会儿《汉书》,眼睛一闭,呼呼大睡。   话说皇上在科举前,眼看柳树发芽儿,太液池的水波荡漾,就要搬到豹房去,群臣不同意,说倒春寒很冷,说乾清宫有火炕,小娃娃皇上也就答应了。   科举后,皇上高高兴兴地准备搬家,结果,因为大臣们的阻止气的“哇哇”叫。   杨阁老说:“豹房距离奉天殿颇远,来回大半个时辰,不方便……”他更生气,气得小眉毛竖起来。   小娃娃皇上瞪大眼睛溜儿圆,不明白他搬到豹房,和住在乾清宫有什么区别。奉天门里头议论声声,都是各种理由的不同意,他听着,气得要砍脑袋,又记得徐景珩说,群臣和他耍无赖,他也要耍无赖。   历史铭记的一天,元和四年四月十五日,小娃娃·皇上·朱载垣,坐在龙椅上,挺着小胸膛,小嗓门特大:“朕要搬,要去豹房,去豹房上朝,哇哇哇……”   小娃娃皇上一句话,就要把朝会地点也改到豹房去。   群臣震惊的无以复加,“扑通扑通”的全跪下。   豹房,有人传说那是先皇为了避开文臣的军事中心;也有人说那是先皇的风流窟,男宠女宠无数;有人说那建筑外面都是像豹纹一样,富丽堂皇,简直是一场视觉盛宴,所以叫豹房……   也有人说,那是先皇懒得起名字,指着自己最喜欢的一只宠物豹子,就叫豹房……   群臣一想起那个地方,就是先皇时期的各种折腾,义子满天飞,男宠遍地走,如何能同意?前两年,有太皇太后和内阁答应,考虑皇上不要上早朝,只初一十五大朝会,要住到豹房他们也忍了。   现在眼看着皇上一副千古明君的模样,三岁上朝有模有样的,怎么可能再搬到豹房?万一学坏了怎么办?   群臣一个个的面色坚毅,一副要撞柱子死谏的模样——我们不怕死,我们不能要皇上去住豹房。   小娃娃皇上生气加生气,嚎哭的惊天动地:“哇哇哇……朕要搬,朕要搬……哇哇哇……”   皇上这是,在耍无赖?!!!群臣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第一次面对皇上这般哭嚎,直接懵了,真懵了。   大臣和皇上之间的润滑剂——内阁,三位阁老也都跪着,三位阁老知道皇上的耍赖,可也在朝堂上第一次面对皇上这个架势,什么大道理都不说了,赶紧哄着。   谢阁老觉得大臣们就是瞎折腾,豹房怎么了?皇上就是在豹房出生长大的,哪里不好?瞧这哭得,谢迁心疼皇上的眼泪珠子,当即表态:“搬搬搬,臣给皇上搬。”   蒋阁老对豹房深恶痛绝,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可他也心疼皇上哭成这般模样,就更加痛恨使得先皇早逝的豹房,奈何他不会哄人,只干巴巴的:“皇上莫哭,皇上莫哭。”   杨阁老知道皇上就是耍无赖,可杨阁老也心疼皇上的眼泪。杨阁老没奈何,他相信皇上的性子形成,和住到什么地方不搭噶,皇上的身边也没有刘瑾那样的太监。   可他也知道群臣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实在是,先皇留下的阴影太大——他自己也担心。   杨阁老顶不住皇上哇哇哇大哭的小模样,在群臣和皇上之间那个为难。发现其他两位阁老都动摇,群臣里面动摇的也越来越多,生怕他们都答应了,事后又后悔闹腾,随即换一个方法。   “皇上,如今刚进入四月,天气尚且不热。浴佛节后就是武举,还是要皇上主持,要不,武举过后,搬到豹房?”   皇上当然不乐意。   皇上记得,他上个月要搬,杨阁老说马上科举了,需要他主持……皇上表示杨阁老也不乖乖。可是三位阁老都跪着求着他,他又关心三位阁老的身体——徐景珩说,杨阁老的身体,也不能久跪了。   小娃娃委屈巴巴地答应,收住眼泪,气呼呼地下朝,回来乾清宫后还是小胸膛气鼓鼓的,一看就是气不顺。   听到几位老师问他原因,“哇哇”大叫:“清明节后搬啊。”   几位老师最是了解皇上对乾清宫的不喜欢,自然是哄着:“清明节后也好,清明节的祭祀多,住在乾清宫更方便。”小娃娃鼓着腮帮子气还没消,到底他心大,清明节就清明节。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自觉他果然是“唐太宗”,大度,留着他们的脑袋。几位老师只瞧着皇上这“心大”的模样,只庆幸皇上不记得建昌伯了——若知道建昌伯这都大半年了还在审问中……   几位老师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皇上聪明,到底是孩子心性,也对官场和朝堂中的道道不了解,一直也没问建昌伯砍脑袋的事儿……将来?将来再说吧,毕竟是亲舅爷爷,太皇太后还活着,大明以孝治天下……   科举过后是武举,心大的皇上看着武举打斗,兴奋的不能自己,武举过后就闹着要学武,要学飞飞飞,对自己亲选的武状元俞大猷,更是喜欢。   经常喊俞大猷来给他讲武功,俞大猷担心影响皇上学习,给他念《史记》,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到清明节,大明两京十三省,男女老少,祭祀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   遇到没有纸钱的孤坟,好心的人家也命小娃娃去给送碗汤,哭一场。待哭罢,日暮也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女子儿童放风筝,男子列坐尽醉,畅饮通宵。   小娃娃皇上也按照礼部流程,祭祀奉先庙的祖先灵位,晚上回宫,特意到豹房,对着他爹的画像,自言自语说个不停——他出宫几趟,看到小孩子都跟着爹跑,他想他爹。   “朱载垣长大,去南京看爹啊。”小娃娃和他爹保证,他一长大,就去南京看爹。闻讯赶来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俱是泪眼朦胧,只捂着嘴巴不出声。   先皇早逝,皇上一个月大就登基,每天乖乖地学习,遇到大事就担起来,老师伴读们,玩伴们,一想起来就心酸。   可谁也不敢和皇上说,先皇驾崩了,驾崩,就是民间老百姓的“死了”,死了就是,再也不能呼吸,不能吃饭,不能说话,再也见不到……   徐景珩赶来宫里,抱着要想要爹,要哭出来的小娃娃,温柔地哄着:“皇上的爹也想皇上。臣和皇上保证。皇上好好长大,皇上的爹,是世界上最欢喜的人。”   小娃娃就窝在他怀里,瘪着嘴巴,不说话,小身体一抖一抖的,徐景珩就更是心疼,默默抱着他,给他洗澡沐浴讲故事,好歹到晚上临睡前,他的情绪缓过来,安静地睡着。   圆月在西边的天空升起,夜幕降临,元和四年的清明节,算是过去了。满朝满宫的人都是抬头看天,夜色水洗一般的清亮,亮的人心里头更是迷茫。   下一个清明节,他们该如何和长大一岁,越发懂事的皇上,说,先皇驾崩了,再也见不到了?   历经三朝的老臣们,刘阁老这样历经四朝的老臣,都是心酸难忍。他们因为孝宗皇帝,先皇的寿数,这几年来都对皇上的身体状况提着心,皇上越好,他们越是担心。   老天爷睁开眼睛一回吧,他们皇上这么好,他值得人间最好的一切。刘阁老今儿扫墓累到,加上情绪激动,身体就受不住。临睡前按照太医的嘱咐用药,就觉得,自己还不能死,多活几年,多看着皇上几年。   皇上·朱载垣,自然不知道这些长辈们的想法。他听徐景珩说他骨头软,不能练武,每天和草上飞伯伯练习内功飞飞飞,飞到天上,看到春波荡漾的太液池,鸭子天鹅在里面玩水,又想起来要搬家的事儿。   以内阁为首的大臣们倒是不再阻止了,几位阁老见天儿哄着皇上开开心心的,满口答应给搬。   可是,钦天监监正说:“启奏皇上,最近没有适合搬迁的好日子。”司礼监大太监张佐说:“启奏皇上,豹房在建造泳池,还需要整修一个月。”   小娃娃傻眼了。   可是不能搬迁,是事实啊。他也没有办法。四月二十日,钦天监给出的适合出门的好日子,小娃娃隆重送走出发去奥斯曼的使节,一直送到城郊,面对使臣加护卫一千人的队伍,只叮嘱:“尽快回来啊,一起回来啊。”   奶声奶气的,说的一千个人哭声震天,小娃娃也哭,小娃娃感觉,他一直在送走他的大臣,一个又一个,“哇哇哇”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   进入五月份,端午节到来,初一到初五,大明人的女儿节,家家户户的未嫁小女儿,佩灵符,簪榴花,嫁人的女儿,娘家去接女儿归宁躲端午,系端午索,戴艾叶、五毒灵符。   大明女儿尽态极妍,好看。家家乎乎挂艾于门、绿葱葱的,好看。老少男子们都涂抹雄黄酒耳鼻,说是避毒虫,他看得稀奇。   他祖母也给他涂抹,他闻着身上的味道,更稀奇。   初三出宫,听满京城的人唱:“红映钏金黄,双缠腕玉香。闺愁千万里,羞比彩丝长。红縠剪金蟆,轻罗簇艾花……”更是好奇不已。   徐景珩知道皇上的岁数,刚刚有男女的意识,忍不住笑:“男娃娃和奶娃娃不一样。”皇上懵懵懂懂的,看着女子们身上的花花朵朵,男子们身上的雄黄酒,好似懂了,又好似更不懂。   到五月初五日,大明人独特的过节习惯,正午前,士族庶民百姓一起去天坛避毒,过了正午再出来,曰避毒也。   太皇太后、皇太后、满朝文武都说,皇上也去,皇上第一次被人鼓励出宫玩耍,特高兴地跟着徐景珩出门,和老百姓一起去天坛一趟。   皇上打扮的红通通闪亮亮的,一身初夏的丝绸缎子的大明童装,真真玉娃娃一般——他周围的人都夸他,他就更欢喜。   就是回来后,对比宫外头的广阔天地,宫里头四四方方的围墙,就更住不惯乾清宫。   司礼监大太监张佐对皇上,那是绝对百分百的忠心,发誓打包票,五月份,皇上一定可以搬,还说钦天监现在就可以选日子。   皇上一听高兴。钦天监说五月二十是好日子,他就眼巴巴地等着。皇上不知道豹房具体怎么修缮,但他凭直接,相信张佐。   张佐那?张佐是一个阉人。对于大臣们来说,做臣子,是他们的人生理想,但到底有自己的家。对于阉人来说,皇宫是他们的家,唯一的家,皇上是他们的根,天大地大唯一的根。   自从一刀断了“家庭和后嗣”的那个根,一辈子的生死荣辱就挂在皇家这颗大树上,努力在皇家扎下新根,皇上好,他们好,皇上不好,他们不好。张佐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徐景珩的计划惊艳非常,操办起来那绝对是“妥妥当当”。   其他地方五月份当然来不及,疏通西山活水也来不及,但是皇上居住的寝殿,临时搭建一个泳池,来得及。马上夏天来临了,先给皇上住进去。   五月二十日,天气晴朗,明丽清爽,百花送香。小娃娃皇上·朱载垣,搬到心心念念的豹房,就感觉天空更高远、空气更新鲜、牡丹花儿更香甜……   “游太液池啊。祖母、娘,游太液池啊。”小娃娃欢呼一声,要祖母和娘一起游玩太液池,说着话,还自己脱衣服。   小孩子要分享自己喜欢的物事的模样,他祖母额和亲娘就笑,满朝满宫的人都笑。   太皇太后哄着说:“皇帝一天天长大了,可不能在女子面前光屁股了哦。”   皇太后弯身制止他脱衣服的动作,抿嘴儿笑:“明儿皇帝自己游玩,祖母和娘都累了,我们去宴席,好不好?”   皇上孝顺,一听祖母和娘都累了,立马带他们去做宴席。   当下里,豹房里挤挤挨挨的,排满了宴席桌子,坐满了人——皇上搬迁,搬到豹房,满朝文武内心深处还是不安的,今儿能来的都来了,都来看一看豹房的布置,豹房里的宫人情况等等。   既有皇家威严大气,又有江南的精致典雅。花草树木、亭林楼台,玩乐其中的小动物们……天然生成的诗情画意一般。   宫人们,太监宫女都是规规矩矩的,一举一动训练有素,彰显皇家风范,并没有长相妖娆的,眼神乱飘的。   群臣放下一半的心。   小娃娃皇上小小的疑惑,不知道今儿怎么这么多人都来。可他今儿高兴,也没问。   武定侯郭勋,想起司礼监太监张佐来找他,要收回他家园子的用途,恨不得多吃皇上几口菜够本儿,更恨不得其他人家的园子也都被收回,闷头猛吃。   杨慎也知道司礼监张佐的动作,可他也认为,西山这园子乱建的趋势,到底不好,主动奉上自己的园子,当然也不会提醒其他人家。   知情的人不说话,不知情的因为豹房,回忆起当年,也用美食安慰自己——膳房的宫人就纳闷今儿群臣怎么这么能吃,桌桌都光盘了,不过这是好事儿,不浪费粮食。   五月二十八,南海各小国,因为不同的宗教信仰闹起来,皇上在上午紧急召开小朝会,就在豹房前面的大殿。   群臣没觉得什么,时间紧张,豹房更方便。   六月初一大朝会,皇上通知在豹房前面的大殿,群臣觉得于礼不合,拒绝。可在奉天殿大朝会,面对皇上板着的小胖脸,也觉得皇上从豹房到奉天殿,两个刻钟,也确实太久了,心里愧疚。   小娃娃皇上——大明都是他的,在哪里上朝都一样,真就是单纯的要多睡一会儿。   六月十五,南海各国收到皇上“信仰平等,互相尊重”的圣意,对着北京的方向三呼万岁,各自派使臣来北京朝见,皇上在豹房接见他们,宴会也在豹房。   群臣,觉得,豹房就豹房吧,反正,藩属国也不知道豹房的事儿。   到了七月,大热的天,你要皇上去奉天殿上朝?那当然不能啊。还是豹房吧。七月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不用专门通知,就在豹房了。   慢慢的,群臣心里对豹房的阴影慢慢消除,可到底是都觉得于礼不合。事关“礼”,礼部尚书意识到不对,更有司礼监的动作不停,担忧之下找到徐景珩。徐景珩看着他,语气慢悠悠的。   “先皇贪玩,喜欢住在豹房,但他经常去奉天殿和奉天门上朝听政。每天批答奏章,决定国家重大事件。即使不愿上朝,也是通过司礼监传达自己的圣旨,命内阁执行。   即使他远在宣府,还是特别强调奏章要一件也不许少地送到宣府。   先皇聪明,通晓蒙古语、藏语,也学藏传佛教,精通佛教经典和梵语,亲自披僧衣与藏僧诵经演法……礼部尚书,你们都说先皇大兴土木建造寺院,宠信重用藏僧,可你们也要承认,先皇对于国家外交的努力。”   “天子无小事。先皇喜好宗教在塞外各族有莫大的影响力,先皇终日与来自西域回回、漠北蒙古、朝鲜半岛的异域法师、番僧相伴,引得八方来朝,朝贡贸易日渐恢复,不是好事吗?   先皇通晓阿拉伯语,取名妙吉敖兰。大明国皇帝苏丹·苏莱曼·汗的身份被大食各国熟知,这是先皇的权威,也是大明的繁荣。   葡属印度总督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多次派人与大明接触,先皇深知外交失败就是国家的全面失败,亲自接见使节们,向随行使者火者亚三学习葡萄牙语,亲自了解欧罗巴各国……”   徐景珩一句一句的,目光也是慢吞吞的:“礼部尚书,你们都说先皇荒唐,不守礼仪,可大事方面,先皇哪次犯糊涂过?保守派们因为先皇去世,皇上年幼,一度要皇上宣布‘闭关绝贡’,他们不动脑想想,礼部尚书,你要想。”   “这一次南京方面的进士们都去拜会你,你更要想。你是大明的礼部尚书,不是苏州昆山的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恍恍惚惚地离开,回到家,一头栽倒。   第二天,自己爬起来的礼部尚书,找到其他五部尚书,四位阁老,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臣对不起先皇啊。臣对不起先皇啊。臣糊涂啊。臣糊涂啊。”   礼部尚书一场痛哭,絮絮叨叨的,哭得这些老臣都大放悲声。   皇上住在豹房,在豹房上朝的事儿,就这样,定下来。   小娃娃不知道这里的内幕,他就是天生喜欢山山水水。发现大臣们不再念叨他,也不再管着他,高兴。   七月酷暑,他恨不得泡在太液池里不露头,老臣们担心皇上的安全,又担心皇上泡久了身体受不住,又担心其他人管不住皇上,一致要求徐景珩,什么事情都放下,就跟着皇上玩水。   徐景珩“无奈”:“各位,你们不热?”   各位大臣当然热啊,可皇上把他们的园子都收了,他们去哪里避暑?徐景珩:“各位,豹房前面上朝,朝房里面的布置,有建议尽管提。后面,当年的买卖街、校场、佛寺……都改建,有建议也尽管提。   豹房这么大,地方这么多,以前的大小园子只有小改,基本都没有拆除。各位可以和皇上请求。”   各位大臣,这才明白锦衣卫指挥使的险恶用心——可他们没有办法,皇上都住在豹房了,上朝也在豹房,他们当然要跟在皇上身边。   小娃娃皇上听他们请求住进来,也知道他们每天在紫禁城处理政务,再送来豹房给他批红,太过花费时间,小娃娃皇上大方地答应,只不放心:“要洗澡哦。”   群臣:“!!!”大夏天的跑来跑去的一身臭汗·群臣,一起大吼:“臣等一定天天洗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0 21:04:09~2021-04-11 22:0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6245619、立冬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灿烂一生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深深的双眼皮上眼睫毛款款而飞,又浓又黑的小刷子一般;水润润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清亮亮的,满天星辰都装在里面;精致的五官,红润润的胖脸颊,看得人都想亲一口……   大明皇上·朱载垣,白白胖胖的小娃娃,长得好看啊,真好看,谁看了就舍不得移开视线。   要不说好看的人,一出生就与众不同吗?皇上就是刚出生的时候,那小嗓门也是忒响亮,忒红通通皱巴巴的。   快四岁的年纪,大夏天里,和民间小娃娃一样荷叶鲤鱼的大红肚兜,绣花小短裤,虎头鞋,梳着两个冲天小辫子,藕节一般的胳膊腿儿露在外面,怀里抱着一个木头小马,眼睛微微睁开……   哎呦呦,皇上的目光落在谁身上的时候,谁都忍不住心里头呐喊:“皇上,给臣抱抱。”   可是皇上脱口而出的话是:“要洗澡哦。”被嫌弃的群臣深受打击。   可是,皇上长得好看啊,好看的小娃娃,耍无赖地嚎、皱巴小鼻子也好看,皇上这叫古灵精怪,普通人才是妖精现原形。   就好比皇上哭闹起来,大臣们立马心疼,都想赶紧哄着,皇上要天上的月亮,摘下来裹上糖浆给皇上玩,这就是区别。   当然皇上笑起来的时候,更可爱。又圆又大的眼睛,干净澄澈。对你着笑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被治愈了,一颗老心心都要融化了。   群臣捧着激动的小心心,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热热闹闹地商议。   杨阁老牵着皇上的小胖手,君臣一起在豹房里面到处探险,钻假山洞,坐船游湖,不亦乐乎。   杨阁老晚上出豹房,和刘阁老见面,一起笑。这样,很好。全世界的皇帝国王都玩豹子,先皇玩一玩豹子,怎么了?将来皇上喜欢养豹子,也给养。两位阁老擦擦眼角的泪水,眼前又浮现先皇的音容笑貌,泪水更多。   群臣来问他们,如今这豹房如今这么大,我们的朝房怎么布置,怎么安排,在什么地方用膳,以前的买卖街、校场、佛寺……哪个应该保留,哪个应该改建,其他的大小园子,做什么用途……几位阁老都做甩手掌柜。   太皇太后最近迷上佛法,在清宁宫里头不出面。   皇太后琢磨着,儿子搬到豹房去住,估计以后只有大冬天才回来紫禁城,回来紫禁城也只是一个乾清宫,皇上年幼,距离娶媳妇儿早着,十年内,这紫禁城,当真是空了。   皇太后找来冷宫的刘皇太妃,拉着她的手,诚意十足:“眼看着紫禁城空了,我们也不需要那么多规矩,往后多松快松快。”   刘皇太妃没说话,只瞧着皇太后,脑海里一瞬间想起的是那胖嘟嘟的小娃娃。   小娃娃有一对很神气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笑起来眯眯成月牙儿,一发脾气瞪大像小圆球,天生的帝王威仪,霸道大气,但他又会耍赖,会乖乖,会顽皮,可人疼得紧……   刘皇太妃干枯的眼睛动了动,一丝亮光一闪而过,目光落在皇太后期待的面容上,规规矩矩地行礼:“妹妹谢皇太后慈悲,然妹妹在冷宫习惯了,不适应这繁花盛景了。”   皇太后心里一叹,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坐下来:“先皇早一步走了,就剩下我们,我们啊,都要好好过日子。”   刘皇太妃微微低头,眼前浮现当年那豹房里的流光溢彩、情意绵绵,一眨眼,却又都是空。   一颗心空空荡荡的透风,刘皇太妃表情木然,声音呆板:“……皇太后,你和皇上好好的,就是我们好好的。”   说完后,起身行礼,默默退下。一身素白服饰,衬托只剩一个骨头架子的身形,无端的要人心酸。   皇太后看着,眼里起来雾气,一时人也痴痴的。自从先皇走了,这些老姐妹们,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鲜活亮丽,唯一的念想,就是皇帝好好的,看着皇帝娶媳妇儿,生小娃娃……   先皇啊……皇太后擦擦眼泪,又觉得,她那十六年不受先皇宠爱,可能也是一种福气。人这一辈子啊,福气多少注定的,早年用完了,后面,就没了。皇太后在佛堂给先皇念两遍往生经,换身衣服,去陪太皇太后用晚饭。   饭后散步,太皇太后听儿媳妇絮絮叨叨地说,这皇宫空了,忍不住就笑:“你要想皇帝,就住到豹房去。我听说,大臣们在规划豹房,说是当成新皇宫建,里面留好了我和你的地方。”   皇太后一愣,随即摇头:“儿媳怕住不习惯。太皇太后,上午司礼监来人询问,今年是不是要招收新宫女?儿媳打算,过几年。”   太皇太后对这些已经完全并不在乎:“紫禁城就这么几个人,要那么多宫人做什么?有年龄大的宫女,还想嫁人的,拿着银子,出宫也好。”   “哎。儿媳明儿就操办这个事儿。宫外头自己自宫的人……”   “这个倒是大事。年年皇家都说不收自己自宫的人,总有人自己自宫,然后皇家又不能真扔下不管……要张佐好好操办,十年内,这宫里头的宫人,够用就好。”   “儿媳遵命。”   皇太后第二天上午就找到张佐,吩咐下去:“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不愿意做嬷嬷的,拿着银子,出宫嫁人吧。”   “佛祖慈悲。这宫外头自宫的人,往后可不能再收进来了,彻底绝了外头那些念头才好。”   张佐愣愣的,随即反应过来,这是皇家几代子嗣单薄,又挨着皇上年幼,宫里头不需要那么多宫人了,一时心里也是酸酸涨涨的难受,当即答应下来。   大明皇宫的宫人数量有名的多,最多的时候,宫女至九千人,内监十万人,每年宫中花费的脂粉达到四十万两银子,主要是来源于民间,还有来源于官僚贵族家庭,毕竟,裙带关系,得宠宦官,都可以一家鸡犬升天。   太~祖皇帝规定从天下士民中采选宫女,入宫之女子必须在十三岁以上,可太~祖皇帝没规定次数啊。每一次,负责选秀的内监看中某家女子,付出一些银币作为聘礼,其父母在某年某月里把她们送到京师……   五六千的女子云集京师,分组接受检查。腕稍短、趾稍巨,或者举止稍轻躁者……加以淘汰到千人左右。稳婆将她们依次引入密室,进行更详尽的观察和挑选,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筛选出三百人……   最后,“秀色夺人,聪慧压众”的五十人为妃嫔,剩下的,都是宫女。一个皇帝,少说,也要十年选一次,每次都折腾的民间鸡飞狗跳。   而太监,大明和其他朝代也略有不同。大明皇家重视太监,有内廷学专门教导,还有郑和下西洋,各地方镇守太监,位比京官的东西厂等等……   贫苦人家没办法谋生,把孩子阉割送入宫中,求一口饱饭,能够得到重用,有朝一日带着飞黄腾达,反正比直接饿死强。   很多中等或者富贵之家也随大流送子入宫,“痛一时富贵一生”,比十年寒窗苦读轻松多多。   每次司礼监招收太监,收一千人,两京十三省有上万人挥刀自宫,一刀下去大“势”已去,只能入宫,否则就沦为乞丐和偷盗者,怎么办?皇家只能尽可能地全部收取……然后恶性循环……   张佐做事有一套,他也没大张旗鼓的宣扬——大明的民风之一,因为希望入宫做太监的人越来越多,阉割这门手艺也逐渐兴起,分成南北两派,大肆宣传争客户,每逢司礼监收人的时候,真真的日进斗金……   张佐吩咐人找到各地方,专门给人自宫的南北两派的,手艺人的头头,每个给五千两银子,意思,拿着银子做其他活计吧,十年之内,没有活儿了。   收到银子的大明手艺人,震惊过后都哭得眼泪汪汪,第一句话:“皇上好吗?”内监就朝北京城鞠躬行礼,回答:“皇上一切好着。就是顾虑皇上年幼,暂时皇家人口少,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这些手艺人就冲着北京的方向“砰砰”磕头,起来后就信誓旦旦地发誓:“吾等一定等候皇上长大,这份祖传的手艺,绝对不会丢了。”   说完后,又哭。送银子的内监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一起祈祷他们的皇上,好好长大,多多娶媳妇儿,多多生小娃娃……   小娃娃·皇上:“??”摸摸耳朵,一热一热的,误以为天气太热的原因。   拉着徐景珩跑太液池游玩一圈,穿好小肚兜和小裤裤虎头鞋,梳好头发,听等候的司礼监张佐汇报说,这几年宫里不需要很多人,很是节省一笔银子出来,问他怎么花,当即豪气地表示:“造大船,去葡萄牙。”   吓得张佐眼睛翻白,身体一晃就是一个屁股墩儿。   张佐脸色惨白惨白的,魂儿都吓飞了。小娃娃皇上张大嘴巴看着他,关心地问:“张佐中暑?张佐不去,派其他人去。朕赐名‘郑佐’。”   赐名郑佐?皇天后土在上,张佐要哭出来有没有。   张佐真没有做郑和的梦想,可他们皇上有啊。   瞧瞧我们皇上一副称霸世界的天经地义模样,张佐不敢多说,生怕引得皇上更上心。晚上找来贴身伺候皇上的几个小太监,一询问,好嘛,怪不得皇上要去葡萄牙。   皇上最近因为南海使节来北京的事儿,对南海多有关注。又收到昔班尼汗送来的朝贡礼物,又是一盒子大钻石——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拿着大钻石在太阳底下眯眼一看,七彩的,和大明的玉石不一样。   皇上又做了一双闪亮亮的鞋子,好看,更加好奇那边的宝贝,是不是和大明都不一样。   几位老师伴读给他讲述一些印度风俗,又听一耳朵郑和下西洋的航海故事,心动。又听工部尚书说,佛郎机大炮是从葡萄牙人手里缴获的,得知葡萄牙人坏,两次来打他的大明,他就要打回去。   “打啊。”小娃娃挥舞手里的小木剑,学着草上飞伯伯的动作,一跳而起,三丈高,稳稳地落到木兰树的树枝上,又喊一嗓子:“打啊!冲啊!”   眼睛瞪大,看向“葡萄牙”的方向杀气腾腾,就要派兵去打。满宫的人低头抖着肩膀笑,草上飞伯伯也笑,皇上你还穿着开裆裤小肚兜啊,先长大啊。唯有张佐知道皇上上心了,捂着胸口,眼看就要晕过去。   这头,皇上因为南海和葡萄牙的事儿,打定主意要造大船,要找到他的“郑和”;那头,大明人因为各个手艺人的关门,议论纷纷,章怀秀瞧着他大哥这遗憾万分的模样,吓得晕死过去。   章怀秀和他大哥章怀举,兄弟两个因为身体原因,第一批被送回来京城,跟随其他五十多个江南书生一起,在太医院休养身体,一颗心就火热火热。   章怀秀激动的是,自己千想万想要来到北京,没想到以这种方式,不光一路被护送来,还好饭好菜地养身体,做梦一般。   还受到礼部官员的接待,详细地询问他们过程,关心他们的身体情况等等。   他和其他江南书生,面对礼部官员,都好像历经千山万水找到家人一般,大声痛哭。   哭完一场,站在北京城里头,亲身感受这书本上也写不出来的繁华盛景,男子的宽袍大袖冠帽,女子的长衫襦裙高鬓,小娃娃的冲天辫,包包头,五十几个人忍不住,在大街上又是一场放声痛哭。   一声声的“皇上”,哭得那个凄惨,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街上的人,知道他们来历的,都劝说他们,能回来北京就好,皇上惦记他们的身体,只管好好休养身体;不知道他们来历的,误以为他们有冤屈,都说皇上英明着,刑部断案子明察秋毫。   他们只知道重重点头,泪水磅礴地流。   大漠黄沙、冰川雪山,生死关口的一个个瞬间……到放到肚子里。安心休养一个月,恶心呕吐等等高原反应没有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脸能见人了,其他书生发奋读书,章怀秀就琢磨怎么见到皇上,他大哥找到他。   “家里来信,你媳妇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你也算是有后人了,大哥很放心。”章怀举真心为二弟高兴,“你大舅兄,有能力,将来成就不低,有他照顾着,家里也会好起来。”   章怀秀因为他大哥难得的和气感动,可他听完,张大嘴巴合不上。   他做爹了?!   他才二十岁?!   章怀秀震惊过度,满脑袋都是媳妇的大肚子里蹦出来一个小肉球,张嘴喊“爸爸”……   天可怜见,他还是处男啊,他还能碰过媳妇一次啊。   不对,他娶媳妇了吗?   章怀秀情绪激荡之下,眼泪“刷”地出来,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可他大哥以为他是激动的,伸手拍拍他肩膀,哈哈哈笑:“大哥当年第一次当爹,也是这样。”   章怀秀根本没听到他大哥的话。   “你……这一路,大哥和你大舅兄都看在眼里。大哥很高兴你好起来。大哥这一路上思考,自己又能做什么?大哥不甘心平庸一辈子。”   章怀举哪里知道二弟的心事,兀自说着:“出海,去西域,来北京,不说大哥,就是这些之去一趟西域的书生们,也都过不回去之前的日子。   男儿在世,岂能默默无闻?大哥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奉天殿天子门生……只能寄托在下一代的孩子们身上了。”   顿了顿,面色黯然:“科举不成,武举也考不来。要出人头地,只有一个方法。”   章怀举似乎是想到什么,一个苦笑,随即眼里野心毕露,决绝异常。只静静地盯着自己的二弟,也不管他什么想法,一字一顿:“以后,家里的事情都放在你身上了,要多孝顺母亲,对你大嫂……也要孝顺。”   “两个侄子侄女,也靠你……”   章怀秀压根没听见他大哥的话。他人傻愣愣的,眨巴一下眼睛,还没想通自己的大问题。   从这个身体醒来,他就是章怀秀了,媳妇就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章怀秀眼珠子动一动,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一夜没睡的他,第二天一大早,被他大哥拉着出门,还是呆呆傻傻的。   一条胡同又一个胡同,七月中的天气,汗流浃背的兄弟两个,一路问人问路,找到一个死胡同的一个宅院门口,好似是宅院?又好像是店铺,还是客栈。   门口围堵着不少人,好像在闹事,他也没有心思过问。   “张师傅为何封刀?求说一个明白。”   “对对,吾等慕名而来,只求张师傅的‘一把刀’的名声,到底什么原因,求说一个明白。”   人群更加喧闹,章怀秀打击太大,深陷迷障中,昨夜又一夜没睡,大太阳底下一站,人就晕乎乎的,他大哥却是惊讶得很,拉住一个青年汉子急切地询问:“张师傅封刀?可是真的?”   那青年汉子粗声粗气地一句;“这不在找张师傅?”就不搭理人,章怀举也开始担心起来。   焦急的等候中,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打开大门,冲着人群大喊一句:“不是封刀。老爷十年内不见客。”快速后退,“砰”的一声,大门又关上了。   很多人要闯门,章怀举也是其中一个。章怀秀愣愣的,还没明白。二天时间被他大哥拉着去了四五个这样的地方,他大哥灰心丧气的,只哀叹自己命运坎坷,大好的盛世,一身本事没有用武之地。   章怀秀打手势,迷糊地问一句:“大哥,到底要找谁?”   章怀举满腹遗憾,遗憾里还透着强烈的不甘心:“大哥想去找个师傅,自宫做太监,可惜各个师傅都不接活儿。”   “大哥想去找个师傅,自宫做太监,可惜各个师傅都不接活儿。”章怀秀木木地起身,一个踉跄,“咕咚”一声趴下,人就晕死过去。   大明的太监是一个好职业,他知道。大明有名的太监,各个都堪称大明的第二外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兄弟姐妹侄子外甥,一个家族,一个村子,一个县,甚至一个省都跟着沾光。   那正德三年,出身陕西省的状元郎,就是因为和大太监刘瑾是同乡,稀里糊涂地做了状元。   可章怀秀真没想到,他大哥……他大哥,也要做太监!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滋味儿……这几天他本就刺激过大,没睡好没吃好天天大太阳底下跑,直接就晕倒了。   章怀秀悠悠醒来,眼瞅着他大哥坐在床边关切的模样,眼里还没放弃的野心,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完,艰难地起身,走到书案前,端正身体。   借助这个身体本身的用笔习惯,稳稳地写下一笔一划。   “倍径,炮管长度除以炮管口径的值,衡量一门炮威力大小的重要指标——倍径越大,威力也就越大。简单说,弹丸在较长的炮管里,可以被□□燃气加速的更多,获得更大的能量。   同时,倍径越大,弹道越平直,反之越弯曲。一般说来榴弹炮的倍径较小,加榴炮适中,加农炮最大……   比如,钻头的切削刃长,是钻头直径的三倍或五倍。这个切削刃长,是指全切削刃的长度,不包含排屑槽收尾部分的长度,大部分钻头,靠夹持端的排屑槽是逐渐缩小的……   而一般是以口径二十毫米为界限,大于二十毫米的叫炮,小于二十毫米的叫鸟铳……”   新科状元文伯仁,在烛光下仔细看完这张纸,聚精会神地看完下面几页纸的解释,图纸,抬头,看向堂弟在信里提到的兄弟两个,拿着纸张的手,直哆嗦。   他到底也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这么大的事情放在自己手里,他受到的冲击太大。   文伯仁的目光落在哑巴章怀秀的身上,一出口,是自己也没想打的一句话。   “贤兄弟如此来见,不害怕吗?”你们这般来见我,不怕我杀了你们,拿了你们的功劳?章怀秀没有听懂,章怀举听懂了,顿时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豪迈地笑。   “文翰林说这句话,我们兄弟完全放心。”   文伯仁苦笑摇头,将手里的两页纸郑重放好,示意两位喝茶:“贤兄弟是堂弟的恩人,一路多有照顾,还在悬崖上救他一命,文家自是要报答。”   随即一个更大的苦笑:“不怕贤兄弟笑话,文伯仁,也是一个普通人啊。”   章怀秀这才模糊明白,看看放松下来的大哥,看看文伯仁,紧张地攥紧衣角。   文伯仁发现他的动作,脸上的苦笑更大:“不满贤兄弟,工部确实在研究改进大炮,具体的到哪一步,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引荐两位给礼部尚书,问他的意思。”   章怀举眼睛一亮:“可是毛尚书?”   文伯仁还是苦笑:“对。毛尚书的小儿子也在队伍里,你们应该认识。贤兄弟来找文伯仁,这是对文伯仁的信任。见毛尚书之前,有些话,要问清楚。”   文伯仁反反复复的问清楚,给礼部尚书递帖子。章家兄弟焦心等候三天,见到当朝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毛澄,早就想见见他们,问问自己小儿子的事情,可他这些日子忙着和群臣“商讨”豹房的规制,实在没空。看到文伯仁的这两页纸后,也顾不得小儿子的事情了,直接问道:“这确定,是你自己研究的?”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中等身材略胖,却是浑身气势勃发,眼睛刀子一般锋利,章怀秀吓得腿软,哪里敢说假话?当下老实回答:“不是我,是我跟人学的。”   “可有其他人知道?”   “没有。我保证没有。我……老师,找不到了。大明,就我一个人会。”   “好。老夫暂且信你。其他的,自会有人去查实。老夫带你去见一个人,怎么处置,全听他的安排。”   礼部尚书面色严肃,隐隐的透着杀气。   文伯仁不明白,也不敢问。   章怀举看向弟弟,也不敢问。他可以确定,自己在海上做海盗的时候,没见过比这更好的大炮,葡萄牙人也没有。   章怀秀知道,大明在去年仿造佛郎机大炮,却只是仿造,没有研究。一直到十六世纪西洋大炮技艺大发展,传到中原,中原人才知道倍径的事儿,自己给自己打气,稳住身体,跟在后面。   四个人做三顶轿子,护卫森严,一路沉默地来到城西郊外,西山一个院子。   两个石狮子立在门口,大门三间,梁栋、斗拱、檐角用彩色绘饰,门窗仿柱用黑漆油饰,门上有金漆兽面锡环……看规制,不低于阁老亲王的府邸,却没有一个小厮守着,大门紧闭,门口安安静静的,跟普通江南小院一般。   礼部尚书在护卫的搀扶下出来轿子,一个护卫上前窍门,一个侧门“滋啦”打开,出来一个人,章怀秀一眼看到这书本上的锦衣卫黑色劲装,惊呆。   他大哥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文伯仁也好似惊住一般,恭恭敬敬的,屏住呼吸。   锦衣卫在太~祖时期风光无二,但是永乐皇帝登上皇位后,就成了仪仗队,只能在东西厂手底下混日子,一直到陆炳在锦衣卫崛起……这个时候陆炳,应该在兴王府做玩伴啊?章怀秀心里翻江倒海的,脸都白了。   兴王……陆炳……如果可以,他拼死也要杀了兴王!   四个人进来大门,穿过二门,来到见客的外书房。礼部尚书去见宅子的主人,一炷香后,文伯仁也出去。   章怀举看着书房的摆设,眼睛滴流转,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章怀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若神魂出窍一般。   又一炷香后,有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来唤他们,章怀举激动的脸都红了,章怀秀的脸更白了,黄黄白白的,渗人。   跟着飞鱼服的“飞鱼”式样衣摆,来到一个内书房的小院,也不知道这是谁,也不知道文伯仁和礼部尚书在哪里,只管跪下磕头,磕完头,不敢起身,等候问话。   一炷香,一个时辰,一天,一辈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好似只有一瞬间。章怀举浑身颤抖,章怀秀要撑不住晕倒,一道低音炮般磁性优雅的声音,响起。   “章怀秀,你写的,很好。这项技艺,数月前,工部研究出来……”   章怀秀恍恍惚惚的,他大哥什么时候退出去,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也不知道。   他都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哪些问题,也不记得那个人都问了什么,好像那个人有一种能量场,他问你话,就是你莫大的荣耀,你不由自主地变得诚实,比在上帝前忏悔还要诚实。   两天后,他被人领着进宫,走在大明皇宫西苑的太液桥上,经过桥头名为“堆云”、“积翠”的木坊,穿过一道道门,一道道回廊,站在燕山余脉的万寿山下,大明朝的太液池边,见到了那个人,也见到了,梦中要见的皇上。   那个人,身姿挺拔,面容英俊超过想象,一身飞鱼服在身,眼里的笑儿,好似这夏日的太液池的池水,好似微风杨柳的清晨,好似阳光下的平静海面,温柔明朗、愉悦活跃。   那个人双臂护着的小娃娃,从天而降,落在他的怀里,兴奋的“哇哇”叫,脸上的笑容,要你奉上所有,只为守护,要你和天下人为敌,只为守护。   章怀秀在这一刻,什么委屈都远去,又好似什么委屈都汇聚在一起爆发,眼睛里,身穿绿色肚兜的小胖娃娃,头上两个冲天辫子,迎着朝阳,一跳一跳的,一跳一丈高,身上带着太阳的光芒,仙童一般……   章怀秀的眼泪夺眶而出,“扑通”跪下:“草民章怀秀,拜见皇上。”   “草民章怀秀,拜见皇上。”章怀秀又喊一声,浑身颤抖。是来自曾经的章怀秀的激动,还是来自千年梦回的期待成真的激动?又好像都有,沙哑的嗓子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干涩撕扯,却是眼泪的热度烫的他浑身发热。   从此刻起,他是章怀秀,大明的章怀秀。章怀秀,要对小娃娃皇上,奉上所有的忠诚。   一道好奇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好似看透他的灵魂。一双虎头鞋进入眼帘,老虎的眼睛是两颗鹌鹑蛋大的黄色钻石,纯净,没有一丝杂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1 22:04:57~2021-04-12 20:2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楠行星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冉冉和升旗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小娃娃皇上好奇地看着章怀秀,眼睛越睁越大,小鼻子嗅嗅,好似是困惑地皱皱眉头,伸手揉揉眼睛,似乎是要看得更清楚一般。   可他看着,看着,把章怀秀从头看到脚,从里看到外,越看越稀奇,越看眼睛越是瞪大。   小娃娃直觉地,转头看向徐景珩,大眼睛里全是疑问。   徐景珩看着他笑,眼神里满满的都是鼓励。他就又转头看着章怀秀,又不敢相信一般地揉揉眼睛,章怀秀是和故事的神仙鬼怪妖精一样,化成人形了?   小娃娃端着一副大度的模样,佛道,仙仙鬼鬼,嗯嗯,都是大明子民。   徐景珩一看皇上的表情,知道皇上的想法,心里为皇上的“大度”微笑,看一眼章怀秀,吩咐道:“章怀秀,抬起头来。”   章怀秀如闻仙音,皇上这么看着他,他感觉自己好似没有这个躯体,灵魂赤~裸裸的一般,他再次庆幸,如今现在灵魂和躯体合二为一了,不怕不怕不怕。   章怀秀给自己打气,低声说道:“谢皇上隆恩。”慢慢抬头,看一眼,吓得又低头。   皇上长得真好看。   皇上有一双世上无双的眼睛。   章怀秀不知道有谁可以和皇上这般对视。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微微低头,大大的眼睛注视章怀秀的眼睛,即使只有一眼,他心里也更好奇,又伸鼻子嗅一嗅,又转头看徐景珩——   佛佛道道不同于其他大明人的气息,小娃娃不大喜欢,但章怀举身上的特殊气息,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他喜欢。   小娃娃皇上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或不应该“闻到”这些,他就是直觉地知道,徐景珩知道答案,徐景珩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潜意识里信任徐景珩。   徐景珩用眼神回答皇上的问题。小娃娃皇上就惊讶地看着章怀举,发现章怀秀紧张害怕,端着小胖脸,“和蔼和亲”的微笑。   “章怀秀,好好。章怀秀不怕。”小娃娃皇上的语气里带着安慰,脆生脆气的小奶音,天生的天子威仪。   章怀秀就觉得心口火热,情绪激荡之下眼泪又要出来,硬憋回去眼泪,哽咽一声:“草民谢皇上安慰,草民不敢当皇上夸奖。”   小娃娃有模有样的,学着徐景珩刚刚的鼓励眼神,有模有样地说话:“章怀秀敢当。章怀秀起身,赐座。给朕讲讲西域的事情。”   “草民的荣幸。草民谢皇上赐座。”   宫人搬来三个绣墩,皇上、指挥使、章怀秀按次序入座。章怀秀面对小娃娃皇上,内心的激动无人知道,慢慢地笑着,慢慢地给皇上讲述他们的经历。   “西域,和北京不一样,和江南也不一样,和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不一样。地处欧亚大陆之间,吸收东西方文化,茫茫大草原、雪山冰川、整体比大明高千丈……蔬菜少,牛羊多,人多以放牧为主,还有庄园主和奴隶……”   “大漠很大,各个部族为了争夺生活资源,争斗多,血染红黄沙,风化,风干,一粒粒沙子,都是历史的味道……那里的人,脸上两颊有高原红,和白杨树一样顽强求生,和绿洲一样热情……”   小娃娃皇上听得眼睛眨也不眨,问题一个接一个:“西域地方比大明大啊?叶尔羌汗国的后面,还有国家?奥斯曼在西域的哪里?”   “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说他们环游世界,世界是一个圆球。圆球,亮亮的宝贝吗?”   小娃娃皇上对圆球动心,宝贝,想要。章怀秀面对皇上的“动心”,虔诚地笑:“皇上,西域比大明大,然人口少很多。叶尔羌国后面,有国家。奥斯曼在叶尔羌国的西部。   皇上,这个圆球,是一个大宝贝。草民听说,我们都生活在‘圆球’上。   ‘圆球’分为好几个大陆,大明在亚洲大陆,奥斯曼在欧亚大陆,葡萄牙,在欧洲大陆……”   小娃娃皇上的嘴巴张大,眼睛瞪圆:“‘圆球’,要。葡萄牙,坏,打。朕找到‘郑和’,就去打。”   皇上因为自己还没有找到“郑和”,小胖脸皱巴,念念不忘打坏坏的葡萄牙。徐景珩面容安静,好似皇上做什么都可以。章怀秀震惊过后,嘴唇哆嗦,那是激动的。   就好比他因为皇上脚上的钻石震惊,想着这个时候,大明有钻石了吗?却又想着我们皇上就应该这样尊贵地养着,大明就应该汇聚全世界的宝贝……   大明打葡萄牙,怎么不可以?葡萄牙来打大明,大明就应该打回去!   徐景珩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小娃娃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变化,欢喜。   小娃娃皇上知道没有功名不好封官。早上徐景珩说,章怀秀有别人没有的才华,去工部很合适,他自己看着章怀秀,虽然好奇他身上的特殊气息,也是喜欢得很,当即就决定,要章怀秀做他的伴读。   做他的伴读,就不用考科举了,朕聪明。   “章怀秀先做朕的伴读。”小娃娃皇上的小胖脸,矜持且英明。   章怀秀惊呆。   章怀秀懵啊,他想说他应该去工部,可又哪里舍得做伴读的机会?想问一声为何要他做伴读,又不敢多问。   “草民章怀秀遵旨。”章怀秀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如是回答。   一个小太监领着章怀秀下去,换衣服,认识其他的老师伴读们;小娃娃立马拉着徐景珩:“蹴鞠。”   徐景珩笑:“好,蹴鞠。”   “蹴鞠!”小娃娃欢呼一声,抱着他的小皮球,和徐景珩来到草地上,拉开架势,开始玩乐。   徐景珩先开始,和皇上平时随意的玩耍不一样。皇上看得目不转睛,眼里全是徐景珩踢球的小人影儿,美美!   皇上抱着小球,学习徐景珩的动作,小模样十足十的认真,用双足踢,用头、肩、臀、胸、腹、膝等等部位接球——徐景珩的动作是行云流水品茶拈香一般,皇上的动作是……   噗哈哈哈,噗哈哈哈。   围观的宫人都想笑,忍得好辛苦。其实皇上的动作非常到位,“井轮”玩得好,“飞弄”,“滚弄”也玩得好。可是,皇上胖嘟嘟的三头身啊。   皇上的动作太喜乐,小儿稚气更是要人满心开怀。皇上因为徐景珩和他一起蹴鞠,对蹴鞠爆发出莫大的热情,就见小球在皇上的身上高起落下、贴身伏上……   因为看徐景珩玩球入迷,脚上一个不稳当,着急地睁大眼睛求救;一个屁股墩儿坐到草地上,自己爬起来……嘴里不停地发出“啊啊哇哇”的呼喊……一个完美的接球,眉眼弯弯……   宫人就看着他们皇上玩着玩着,开始飞飞,一边飞飞,一边玩蹴鞠……指挥使功力深厚,护着皇上密不透风,树梢上,花丛上,小湖边……皇上玩得那是真真“尽情尽性”……   宫人们撑不住,面容扭曲也憋不住笑出来;刚刚和章怀秀一轮见面的老师伴读们,休息用水的时候一眼看到,也忍不住笑。   指挥使功力高深蹴鞠玩得好,不稀奇。稀奇的是,指挥使飞上飞下,飞花摘叶凌波微步的一手功夫,和皇上的小儿玩乐一搭配,哈哈哈哈,一边哈哈哈一边鼓掌叫好,一时喝彩声如雷。   七月天里,大明人“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大明皇上·朱载垣是“鞦韆对起花阴乱,蹴鞠孤高柳带斜。无数小鱼真得所,一双新燕宿谁家……”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小娃娃皇上玩得开心啊,皇上听到众人的鼓掌喝彩更开心,美美的指挥使陪他玩球,美美的指挥使踢球的动作好看,看一眼指挥使,踢一下球……   头顶小球站在一片荷叶上,自己给自己鼓掌:“朕好好,徐景珩好好。”   自恋的小模样,生来骄傲。众人笑得肠子打结,除了更大声喝彩,只能更大声喝彩。   徐景珩心里欢乐,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宠爱:“皇上好好。喝水,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好好,好好。”爱美·皇上对指挥使的话都听,指挥使美美啊,好看——   美美·指挥使眉眼含笑,抱着皇上上岸,掏出手帕给他擦擦额头细汗,喂他喝一杯温水,举着他过头顶,视野一下拔高,高兴的小娃娃皇上欢呼出声:“高高,高高。游湖高高。”   “好,我们去游湖飞高高。”徐景珩答应着,抱着他,迈步就去太液池坐船,一个飞跃,跳到船头……小娃娃手舞足蹈地欢呼,在船头学着指挥使的动作,跳啊跳……一个个荷花,一片片荷叶,是他最好的玩友。   这两天徐景珩很忙,一连三天进宫都是来去匆匆,皇上就想他。在小娃娃皇上·朱载垣的心里,徐景珩是特别的,唐伯虎老师离京,桂萼也离京,很多人去奥斯曼,王守仁老师也带着俞大猷去大同……可是徐景珩不一样。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拉着他美美的指挥使,结结实实地玩乐一个上午,才是欢喜。   宫人各个忙碌,准备皇上待会儿的午膳。其中一个小太监,托着一个盛放茶杯茶壶的托盘,一个飞身,稳稳地落在湖中小船上……徐景珩坐在船头品茶,护着皇上在湖面上玩乐。   小船无风自动,太液池安静无声,只有皇上清脆的欢呼声,和天鹅鸭子荷花荷叶……说话的小奶音。   老师伴读们都觉得,这休息时光分外美好,很应该作诗作画留个纪念。章怀秀恍恍惚惚的,大明人人都会蹴鞠,都喜欢蹴鞠,回家就苦学苦练;可宫里人人都会内功?他现在开始练习内功,来得及吗?   章怀秀一边练习大字,一边苦思冥想,怎么发挥自己的特长,补上自己的短处。刚刚皇上玩乐,他和几位老师伴读见面,大受打击,此刻可以称得上萎靡。   杨慎——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大明第一才子;谢丕——大明第一美探花,好一颗宝树……皇上的身边都是大家名儒,就是刘成学,一看就是得力实干的稳重人,克己奉公的理学家。   章怀秀也知道皇上的这个年纪,开蒙都刚刚开始,御笔批红都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代替,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着急,万万不能着急,只要皇上安全健康地长大……   一抬头,就见众人写诗作赋画画的,都各自完成。章怀秀庆幸他刚刚表明自己什么也不会,安静地听。   听得满心震撼,就见杨慎转头看他,笑容温润如玉:“章贤弟莫要紧张,你刚来有些事情不知道很正常。吾等早上听指挥使说起来章贤弟的才学,大为钦佩。晚上我们去留仙居一叙,如今确是有个事儿着急。”   章怀秀以为他们有大事,连连表示:“大事要紧……”身边谢丕爽朗大笑:“哪有什么大事?唐伯虎画了一幅画,文征明送来一幅字,他们着急观赏。”   一时间,众人都是笑,章怀秀呆呆愣愣地跟着他们,出来房间,围坐一个小亭子,章怀秀看着这幅,曾经在博物馆看到的文征明《太液池诗》,微笑出来,安静地听众人的热烈讨论。   杨慎赞叹不已:“‘泱漭沧池混太清,芙蓉十里锦云平。曾闻乐府歌黄鹄,还见秋风动石鲸。玉蝀连蜷垂碧落,银山飘渺自寰瀛……’好诗词。”   谢丕满腹遗憾:“铁画银钩。可惜,文兄学鲁直而力有不逮。不过这诗词挺好。我记得,前阁老李东阳写过一首太液池,不同的风格。”   杨慎的眼睛还落在这词儿上,随意接话:“‘……鸟飞不动朱旂影,鱼跃时惊彩枻声。天上银河非旧路,人间瀛海是虚名。何如周囿开灵沼,长与君王乐治平。’”   刘成学没有“文人相轻”的情结,实话实说:“一个民间文人,一个阁老,不同的风格……”   一时众人又笑,议论纷纷的,话题从唐宋元书法特点,到现代书法发展……争论不出来论点,一起去找皇上和指挥使评断。   小娃娃皇上和徐景珩一起用完午饭,正在散步消食,打算去看太皇太后。见到众人围着他,要他看书法和画儿,完美演绎何为“当仁不让”。   他还没学习认识字儿,但人小聪明,有灵性,指着唐伯虎的画儿,只夸“好好”,对文征明的诗和字,小眉头皱巴,引得所有人欢乐大笑。   装隐形人·章怀秀想起来自己的狗爬字,冷汗默默地流。文征明的字,学黄庭坚和赵孟頫,结字严谨,风骨强劲,看字仿佛看到长袖善舞的仙人,尤其“太”“芙蓉”“锦”,大张大合的很有黄庭坚的感觉……   可是在座的,都是青史留名的大才子,四岁的皇上,更是才子抱着长大的!   大明的太液池畔,唐伯虎和文征明万里“踢馆”不成,章怀秀万分明白李东阳写下《太液池》的心情,抓耳挠腮地犯愁。徐景珩看众人一眼,牵着皇上的小胖手,去清宁宫看太皇太后。   下午的时候,太阳依旧很大,豹房里林荫成行、假山流水,湖泊小桥,太阳正好。   徐景珩自去办事儿,皇上美美的一觉醒来,听老师伴读们讲说唐诗宋词,汉朝民歌,诗经楚辞……还给唐伯虎老师和王守仁老师,各画一幅画儿寄去。想起来南海,西洋、印度……又要听书。   几位老师伴读对视一眼,都知道皇上要派人出海的事儿,可,他们也不敢劝说皇上不去,他们自己都想去……   几位老师捧着礼部新出的,有关于西洋的书本儿,读得声情并茂,自己心动,皇上更心动——多多的宝贝,要;坏人,打!   在座的人,群情激越,唯有章怀秀听得晕乎乎。现在的大明,发展到哪一步了?为什么大炮研究会到倍径的那一步?章怀秀怀揣一肚子问题,晚上出宫后,和一群帝师伴读在留仙居品茶品酒。   知道皇上的日常趣事儿,知道大明有了南海市舶司,大明整顿水师,大明还和日本打了一张,打赢了,震惊之下,借着酒意,放声痛哭。   这是不同的1525年!这是元和四年!元和皇帝的大明,再也没有“嘉靖嘉靖家家净、柴米油盐皆无”。   大明再也不会有“奸臣专权,吏治败坏,废弛边事,倭寇频侵……”再也不会有闭关锁国,国势积弱,民不聊生。   而他要保护皇上,他要彻底杜绝那个“崇尚奢侈,嗜好刑戮,暴虐不仁,喜怒无常,昏庸无能……痴迷炼丹修斋,二十余年不视朝……”的兴王进入北京城。   章怀秀第二天中午起来,眼睛红红的,接过来他大哥手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得知因为醉酒休息一天不去宫里,一屁股坐到书案前,奋笔疾书。   倍径的技艺,现在的大明已经有了,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当然知道倍径后面的大炮技艺发展。   因为不知道大明技艺发展水平,班门弄斧差点被当成“间谍”杀头,差点享受一把锦衣卫昭狱的十八酷刑什么的,过去过去。   黑火~药,后膛填充炮弹,扳机取代打火绳……当然他也知道大明铁艺已经落后,其他方面也落后,只能一步一步来。   章怀秀写的投入,害怕将来事情多忘记这些知识,想到什么写什么。他大哥章怀举坐立不安地等候,特殷勤地磨墨伺候用水,半个时辰后章怀秀回神,吓坏了,结结巴巴的:“大哥,有事请说。”   章怀举目光热切地盯着自己的亲亲二弟,越看二弟越有前途,抓着他的手好似抓住唯一的人生希望:“二弟,你做了皇上伴读,能不能给大哥求个情,要大哥进宫做太监?”   章怀秀惊呆,一动不动的。然而章怀举真的认为,这是他人生的莫大转机,激动的语无伦次。   “二弟你不知道,大哥和你大舅兄曾在海上混过,对海洋上非常熟悉,也不怕死。”   “皇上要派人出海,没有比你大哥和你大舅兄更适合的人。大哥保证,你大舅兄一定也敢挥下那一刀,我们出海,就是大明第二个‘郑和’,二弟,你去和皇上求个情……”   章怀举目光野心勃勃,好似已经看到自己成为三宝太监,做郑和的风光:“即使不能做到掌印大太监,能出洋一趟,也不虚此生!”   章怀举确定,自己绝对不会后悔。章怀秀听着他说,他大舅兄也要做太监,还要做郑和下西洋在……眼冒金星,又要晕。却是被他大哥一把扶住,想晕也不能晕。   章怀秀以为他大哥做太监的心思歇了,没想到……   小娃娃·大明皇上·朱载垣要找他的“郑和”,七月十五的大朝会一提起,要派人出海打葡萄牙,朝廷一半官员不想出海打仗,但对上皇上气呼呼的小模样,不敢。   又有人说,大明如今海路畅通,应该和当年郑和下西洋一样,宣扬一番大国风光,出去一趟很有必要……立马被户部的人的唾沫喷的缩头。   户部一听要花银子就跟要他们命一般。可这个说法,获得大部分人的支持,少数激进派更是激动,包括文伯仁。   文伯仁从堂弟的来信里,知道出去看看的重要性,只苦于自己的身份不合适。就想起章怀举和汪直。毕竟文家也曾走私过,有这方面的关系,章家汪家的事情,虽然没有锦衣卫调查的齐全,多少也调查出来一部分。   当章怀举去问他,给人阉割的师傅们封刀的原因,他心里一动,试着说出这个事儿,果然,章怀举得知这个消息,对于做太监的事情,更坚定。   文伯仁因为他的坚定反而心怀愧疚:“章兄,兹事体大,望多思考。以后有万一,文伯仁至死愧疚难安。”   章怀举到底是混过海盗,对文伯仁的心思岂能不清楚?但他还是感谢文伯仁。   “请问文翰林,皇上的态度如何?”   文伯仁倒也没有瞒着他:“皇上对出海的事情上了心,立时就要操办起来。七月十五大朝会的时候一提,基本上决定下来。”   章怀举就知道了,皇上自己决定好,甭管群臣最终态度如何,群臣拧巴不过皇上,对于皇上的命令,只管给办好。章怀举对自己的未来更有信心,豪迈一笑,声音斩钉截铁。   “文翰林也知道,大明要有船队出海,必然是宦官。章怀举本就要做宦官,如此机会,自当抓住,永不后悔!”   文伯仁一时愣住。他自然也知道,要出海必然是宦官的身份,否则他早自己请命了。他无法割舍这条“根”,对于章怀举的决断就更为钦佩,当下就答应。   “章兄如此人物,文伯仁佩服。文伯仁会紧紧关注此事,有消息就告诉章兄。”   两个人很有一番知己的交谈。章怀秀听完事情经过,还是一时无法理解他大哥的这份执着——大明宦官这么多,百年多来几百万人有了,可郑和只有一个。就算皇上要派人出洋,人选也多得是。   可他冷静下来思考一夜,也多少明白他大哥这份野心。   扪心自问,如果他有机会杀了兴王,前提是要他自宫,他会吗?他要是看到那唯一的机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挥刀自宫。   可这到底是不确定的事儿,出海的事情也还没定,具体怎么出海也没定。   “大哥,如果最后能出海。弟弟一定去求皇上。只希望大哥暂且稳住,可行?”章怀秀不放心。   “这个大哥晓得。”章怀举虽然心里火热,可也知道事情重大,不管对于大明还是皇上,还是他个人,当下满口应承。   可他们两个稳住,其他得知消息的人,稳不住。想要自宫的人本来就对这些日子的,“求阉割无门”恼火,一知道这个消息,哪里忍得下?很多人闹到司礼监,大喊大叫的大打出手。   还怀疑司礼监不再招收太监,是要包揽出海的人选,减少竞争。   还闹到刑部,要求刑部给他们上书皇上,求皇上给他们做主。   皇上:“???”皇上长在宫里,又是这个岁数,压根没有宦官和普通人的区别,都是大明子民。   皇上要找“郑和”,只是一个代称,永乐大帝有郑和,他也有一个,英明。   大臣们心里想的多。如果要派人出洋,必然是宦官,否则当年永乐大帝为何要耗费心思培养宦官?最终还是决定宦官出洋?   大臣们倒不是反对宦官出洋,而是对于出洋这个事情本身,踌躇犹豫,拿不定主意。但他们也知道自己拧不过皇上。反正甭管君臣如何互相耍无赖,消息瞒不住。   朝野上下消息灵通的人,都议论纷纷,一半担忧,更多的是勇气。   四九城的宦官们知道了,相当于北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一大半的人都支持皇上,不少人都要求要做宦官。   皇上·朱载垣得知外头人的反应,欢喜:“大明子民,勇敢,好好。”老师伴读们听着也欢喜,平和最稳重的刘成学也有自己的想法,反复琢磨不甘心,问出来:“请问皇上,这次出海的人选,可有定下来?”   皇上鼓着腮帮子,特坚持的模样:“朕一定会找到朕的‘郑和’。”   刘成学心里一叹。其他几位老师伴读看他一眼,在心里摇头。   他们的身份,可以出去吗?   朝野上下闹闹哄哄的,夏日不知不觉过去,八月初八日,吐鲁番蒙古贵族们来北京,皇上在豹房接待,大宴群臣。吐鲁番蒙古的贵族们高僧们,在北京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大明士庶、僧道见识到“蛮夷文化”惊叹之余,心有所感,老臣们想起先皇,更是泪水涟涟。   大明学到蒙古的打铁技艺,小娃娃皇上对蒙古各项技艺都好奇,特积极地跟着学蒙古话,更满心期待大明的新大炮。   八月十五,中秋节,大明和吐鲁番蒙古一起过。   八月一十八日,工部研究出来开花弹,他也去看试验,“轰”的一声炸开,地动山摇的,开心。只是开化弹碍于生产成本,无法量产,工部继续研究,章怀秀申请加入。   八月二十三日,朝鲜使臣来到北京,今年的朝贡提前,还破天荒地带来大量珍贵礼物——朝鲜齐安大君去世,长子早夭,王大妃贞熹王后,选中宗室李娎继承王位,其他拥护齐安大君次子的大臣不服,两方人都来找皇上做主。   大明皇上·朱载垣,听内阁说,大明对于藩属国的事儿不能不管,可他对于大明的事情都很少管,对于藩属国的事儿更不管,一句“不是大明子民”,说的内阁哑口无言——皇上理由充足。内阁只能自己给办了。   秋收季节,又是一个丰收年。小娃娃换上秋衣,最喜欢跟徐景珩出宫玩耍,看秋收盛景,自己跑地里晒麦穗。   各个藩属国都来朝贡,朝贡贸易红红火火,东西厂、礼部、鸿胪寺、锦衣卫……都忙得双脚打架,其他国家的各种稀罕物儿进来大明,大明的东西要出海,朝野上下都各有各的忙乎。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最清闲,每天有空就盯着司礼监和内阁,要出海,要去打葡萄牙。司礼监说事情重大,人选慎重地选。内阁就说,他们在忙乎划定南海直属地盘的事儿,没空——   皇上不是说不是大明子民不管吗?变成大明子明,简单。   皇上:“???”皇上对于内阁的忙乎,就觉得这是小事儿,也没管。内阁:“!!!”   四位阁老的愤慨、担忧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皇上年幼,还没有开疆拓土的清晰意识。可皇上这心大的模样,将来可怎么办?四位阁老的眼泪朝肚子里流。   他们以前糊涂,如今知道了,南海市舶司的税收这么好,那马六甲海峡,一个月顶全大明一半啊。只要一想到,皇上将来嫌弃麻烦不管,几位阁老就心痛得无以复加。   几位阁老瞅着南海地图,恨不得全扒拉到大明。   皇上无知无觉,没有大事——皇上认为的,那就自在玩耍。   可是内阁扒拉马六甲海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马六甲海峡的利益这么大,当地各个小国,西班牙人、葡萄牙人……都想掺和一脚。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当地小国联军大战起来,小娃娃一看有人欺负他的子民,一个字:“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2 20:21:05~2021-04-13 21:0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橘猫酱、星月、子舒是我媳妇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风朗月人间欢喜x、26850762 20瓶;拥月10瓶;希望太太能爆更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皇上要打。内阁自觉事情是他们引起来的,当然不能缩头;满朝文武大骂“蛮夷小国胆敢反抗大明”,嗷嗷叫着都要去打。无他,大明改革卓有成效,水师鸟枪换炮,底气足啊。   事情就这样一句话定下来,可是谁领兵?杨一清老将军在山东和浙江沿海训练水师,要防止日本人联合西班牙和葡萄牙,王琼忙乎吏治改革,张九畴离不开甘肃,彭泽更要镇住西南,安国老将军去世了……   王守仁在河套,正和蒙古人天天打仗……   说起来,大明这还是两线作战。   小娃娃觉得,他的“郑和”没找到,武将也急缺,小胖脸板着,严肃的小模样。   满朝文武一时都感觉,大明缺少武将,能打的武将。不敢看皇上,看看武定侯郭勋,哎,作为虎将守着北京城可以,要他去南海,也抓瞎。   武定侯郭勋正犹豫那,毕竟打下来南海那绝对青史留名。武定侯郭勋被这眼神一刺激,不服——他怎么就不能去南海?武定侯郭勋就要请命,冷不防杨阁老站出来。   “皇上,臣请命,领兵。”   “哗”,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杨阁老,你这么大岁数,你去领兵?不是,杨阁老你是一个不知兵的文臣,你领兵?   然而杨阁老有他的理由,杨阁老端出来徐景珩送来的建议,完全不惧怕任何人怀疑的目光。   “启奏皇上,南海自古以来,就是中原政权领地。大明承天命、定鼎中原,八方安和、四方泽被,南海自当也如是。   如今南海某些人因为西洋蛮夷挑拨,心思浮动。然大明仁义大国,不能放弃他们。大明仍以教化为主,安抚为上,围剿配合。”   杨阁老表示,他不知兵,他知道。但是大明仁义大国,怎么能去打无知的藩属国那?要教化啊。   杨阁老高举朝笏,满身正义,一腔仁爱溢于言表:“皇上,臣领兵,不为打仗。只为总领军务,安抚南海各地方,和大明内陆进一步融合,更好地接受皇上的恩泽。”   发现勋贵武将们都要动手打他,立马话锋一转:“皇上,这并不是臣的想法。臣一开始也是要硬打,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上朝前告诉臣,臣认为,指挥使的提议,非常有道理。”   有本事你们去找徐景珩论理?杨阁老表示,我也会耍无赖。   群臣愤怒,可徐景珩提出来,他们还真不能对杨阁老动手。   此次南海打仗的人选,必然是勋贵武将们。群臣都知道,文臣也没想要争——这个时候争,勋贵武将真能再来一次朝堂斗殴打杀王振。   朝堂里气氛大变,杨阁老矜持地微笑。皇上的眼睛微微睁开,迷糊。   皇上对于南海人要不要加入大明,就觉得这是小事儿,皇上大度,接纳他们。   而且回宫的路上徐景珩说过,杨阁老若要领兵,意思是,杨阁老不是要去打仗,就想要去看看南海,去南海游玩一趟,皇上也觉得这是小事儿,支持。   “准奏。”皇上小奶音清晰,还记得徐景珩的另外一个提议,“南海市舶司开业,要和杨阁老一起去看看,和杨阁老申请。”   杨阁老:“!!!”   群臣:“!!!”   杨阁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他就知道徐景珩不会无缘无故帮他!   群臣瞧着杨阁老,哈哈哈,哈哈哈,憋着不笑出来好难受,杨阁老您肚子大大度着,我们笑了哈,哈哈哈哈。   杨阁老更气。   然而皇上高兴啊,皇上的认识,南海市舶司,那就是大明在南海开了一个店铺,店铺开业,大臣们好奇就去看看热闹,朕是好皇上,朕对大臣们好好。   皇上矜持且英明。群臣瞧着皇上的态度,那还不大笑?群臣在豹房大殿里“哈哈哈哈”笑,敞开胸怀,笑。   瞧瞧,杨阁老那张“理学家”脸变颜色了,多可爱,哈哈哈哈,我们皇上就是爱护大臣,哈哈哈哈。   群臣笑,小娃娃皇上坐在龙椅上,也开心地笑。皇上的身上还是出门游玩的民间便服,青色的长衫朴素的虎头鞋,头上梳着小包包头,笑起来,和秋日里饱满的麦穗一般喜悦繁华。   杨阁老本来气得不行,一眼看到皇上的笑模样,什么气都没有了。蒋阁老和谢阁老都满脸笑儿,三位阁老对视一眼,都是心里感叹,徐景珩的一番用心。   此次领兵南海的最佳人选,是徐景珩。出身南京魏国公的大公子徐景珩要领兵,事情迎刃而解,根本不用费力商讨,甭管文臣还是武将,勋贵外戚清流、南京还是北京……都服气他。   徐景珩也知道。可徐景珩为了皇上,放弃这青史留名的机会。徐景珩也没觉得,南海危机到他必须出面的情况,徐景珩推荐杨阁老去南海坐镇,推荐其他人领兵。   小娃娃皇上记住上朝前和徐景珩的商议,见没有人请命,告诉自己不气不气,朕自己培养武将,废材也能培养出来。   “杨阁老操劳政务,劳苦功高。特许休假半年。徐鹏、许泰、邓继坤、常绍……护送杨阁老南海度假,水师待命,南京六部全力配合。”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犯错被罚在家·安边伯许泰、担任南镇抚司同知·申国公世子邓继坤、皇上玩伴·常小侯爷常绍……所有有能力的勋贵外戚们,一起汇同南京魏国公徐鹏,南京六部,配合负责南海水师的王宪老将军——   南海镇守太监、市舶司人员、南海总兵,广东福建两省巡抚……   所有人,安抚南海民众,普洒皇上的仁爱之光,保护杨阁老南海一游!   杨阁老磕头:“臣谢皇上隆恩。”面对群臣羡慕的目光,牙疼,肝肺疼,杨阁老这么大岁数了,第一次被人保护着,做一回吉祥物,这滋味儿……   群臣明白皇上的意思,大明打日本海战,是打起来大明的热血,整顿水师。大明收拾南海,和西洋海军打仗,就是培养下一代武将接班人了。   各个勋贵世家里想去的儿郎们,凡是成年的都跟去,有南京魏国公护着,南京六部的大力支持,培养不出来,都跳海别回来了。   群臣浑身热血沸腾,却又面对杨阁老这五颜六色变化不停的脸,还是忍不住哈哈哈哈笑啊。   这个说:“哎呦呦,南海风光好啊,听说那椰子大的像球球,还有那榴莲,南海男人犯错,都跪它。”   那个说:“南海啊,当年有不少下南洋的人啊,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永乐大帝册封的苏禄总督,就是汉家后人,杨阁老你这一去,也选几个人才回来吧。”   还有的人说:“海边好啊,杨阁老你出身四川,喜欢四川菜,但沿海的海鲜,也要尝尝啊。”   杨阁老知道自己越说话他们越上头,板着脸不发一言。可这些官场的人谁不知道他的心思?一个个的,抓住机会,可劲儿乐呵他。   朝堂上叽叽喳喳的跟菜市场一般,一点儿也没有大战临头的危机感。   小娃娃皇上因为他们的闹腾,欢喜。一看事情解决,惦记着他要去给祖母和亲娘送礼物,就要下朝。   礼仪大太监尖声高喊退朝,群臣高声恭送。皇上下来龙椅,出来大殿,带着余庆等等侍卫宫人,带上自己在宫外买来的礼物,去紫禁城孝顺祖母和亲娘。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用着皇上的孝敬,皇上和徐景珩打的野枣儿、自己尝过的糖炒栗子,老百姓家里自己煮的吃豆儿……都乐哈哈地笑。   皇太后剥开一个花生喂给儿子,眉眼欢喜:“这新鲜的芸豆、花生、豌豆、毛豆……放进锅里,放花椒、大料、食盐等调料煮成五香豆,吃起来就是鲜美——和宫里头煮的,不一样的鲜美。”   太皇太后用着,也觉得好:“野物儿,天生天长,和种植的,不一样。”   皇上因为祖母和亲娘的欢喜,更为欢喜,咽下嘴里的花生,高喊:“祖母,娘,宫外好看,一起出宫。”   他祖母和亲娘就一起瞅着他笑,互看一眼,更是笑——小孩子天天梦想家外面的世界,却不知上了年纪的人,越发恋家,只想和家人呆在一起。   小孩子的皇上,不懂祖母和亲娘的笑容,但祖母和亲娘笑,他也笑。模糊明白,祖母和娘开心,胜过外头万千风景。   皇上在宫里孝顺祖母和亲娘,此时此刻的北京城,那是真热闹喧嚣。   皇上给杨阁老放假,去南海度假?天了噜,还有南京六部跟着,魏国公也跟着,勋贵子弟们都跟着……我们也去!   有人说杨阁老不是去度假,是去打仗。然后大明朝野上下都知道了,南海出来乱子,杨阁老要代表皇上和朝廷,去安抚南海,接纳南海蛮夷,顺便度个假游玩一番——我们更要去嗷嗷。   反正甭管如何,我们要去,不能做官船,我们自己做私船,来来来,亲友们,你们谁要去,我们包一艘船……   杨阁老坐在轿子里,听着北京城人的热情,就觉得牙更疼。徐景珩不舍得皇上一个人在北京,是真的。会趁着他离开北京城,还不知道怎么霍霍北京城的官员,也是真的,这些人暂且乐呵吧。   杨阁老自认他的担心没有道理,可是其他人哪有心思去想这些。   勋贵子弟们,默然、不语。   这次出发去南海,不是当年出发去土木堡。大明武将勋贵们都知道,这是他们翻身的一仗,他们必须打赢,漂漂亮亮地打赢,培养新一代武将接班人,为了皇上,为了大明,壮我山河,重振武风。   文臣们默然、不语。   大明的勋贵武将们,曾经那么多,人才济济,多的用不完,多的朝堂站不下。一场土木堡之变,十个回来一个,再也没有大志气,每天遛鸟斗鸡,逛青楼听大戏……   唯有皇上孩子气的欢喜。第二天下午,皇上听说百姓都要跟去南海,忍不住出宫,在余庆怀里,听见百姓的热情和勇敢,眉开眼笑。   说起来南海打仗的事儿,皇上并没有觉得很大。他天生护短的意识里,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大明。有人来欺负他的子民,抢他的宝贝,那就打。   什么你说万一打不过?皇上的认知里,大明就是上国,就是打胜仗的一方。就是和吐鲁番蒙古签订合约,那也是皇上爱护他的子民不打仗,互市换更多的宝贝。   皇上眉开眼笑的,特大方地和余庆、张佐说:“南海市舶司开业,大臣们好奇,都想去看,你们也去看。”   余庆和张佐一起谄媚地笑:“小公子去,我们就去。”   皇上就矜持且英明地笑:“小公子去,祖母和娘去,小公子带你们,都去。”   皇上自觉,嗯嗯,朕大度,朕大方,皇上的大眼睛亮亮的,头顶的大太阳都亮不过。   大明要出兵,六部九卿都动起来。九月初八日,皇上在豹房宴请各个藩属国使臣,要回国的回国,要留下的留下。   大明各方准备妥当,九月初十日早上辰时正,天高气爽,朝阳初升。杨阁老领兵出发,朝廷战舰,官方船只,私人船只,铺满大明天津卫的海面,遮天蔽日。   皇上带着文武百官送行,面对杨阁老的一头白发,小玩伴们视死如归的模样,“哇哇”大哭。哭声和一声声礼炮声混合在一起,叫所有人悲伤落泪。   皇上是舍不得亲近的杨阁老离开,孩子气的哭闹。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他们知道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永别,更是伤感。   可是,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大明儿郎,热血再次燃烧,永不退缩。   徐景珩抱着小娃娃皇上,看着渐行渐远的船队,默然、不语。   小娃娃皇上卖力地挥手,大喊:“一起回来……尽早回来……”声音破碎在风中。   杨阁老、许泰、邓继坤、常绍……听着皇上的哭声,看着岸上越来越小的身影,唯有热泪滚滚。   杨阁老和各位将军们,出发前,已经和徐景珩、六部尚书商议好打法,知道这一去,没有一年回不来,再回来就是皇上的五岁生日了,一时又是期待,又是伤感。   大明在南海一战,大明人自己说仁爱万民,教化蛮夷。后人研究,大明是硬生生地用无赖的围困战术,人海战术,取得胜利。大大小小的一次一次战役,全都是大明在培养武将,根本没当敌人是一回事。   大明上国,历史悠久的文化人,其余的都是蛮夷,不开化的野人。   小小的西洋蛮夷葡萄牙和西班牙,胆敢来大明家门口耀武扬威,打!穷困的南海蛮夷,胆敢对大明不尊敬,不服从教化,打!打完了,还教育小孩子一般地,温柔地说:“大明上国,仁慈大度,以后可别闹了,要乖……”   说实话,华夏后人研究这段历史,一方面因为大明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羞耻的脚指头都卷起来,却也不得不承认,大明人,天生骄傲,有骄傲的资本。   否则怎么说?那是他们老祖宗,与有荣焉!华夏后人低调地骄傲,大明朝的杨阁老,领着长长又长长的船队,到达宁波港口的时候见到魏国公徐鹏,好兄弟一般地互相寒暄着,对看一眼,一起豪迈地笑。   大明两京十三省,大明人从来都知道,他们有两个京都,北京是他们的新家,南京是他们的老家,他们哪一个都不能丢下。   北京六部九卿管理国家政务,南京六部九卿管理南方几省,粮草税银都有独立的调度权。大明要去正式打下来南海,必然要南京的全力支持,打下来后,也是有南京负责管理,否则这南海距离北京那么远,北京如何管得过来?   魏国公徐鹏是一个五十岁的中年美国公,俊秀的国字脸白白净净,一头保养得宜的美胡须,一身暗黄色的国公蟒袍,身姿挺拔,整整比杨阁老高一个头。   此刻他微微弯腰,力求一样高地和杨阁老说话,态度亲切和气。   “上次去北京还是四年前,皇上好吗?”魏国公本要问问杨阁老一路好不好,夸夸杨阁老风采不减当年,一出口,却是这么一句话,杨阁老看着他笑,他自己也笑。   “四年了,我作为南京人的其中一个,天天念着皇上,实在是……”   杨阁老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还因为他的问话,眼里都带上一份真心的亲切。   “皇上好。皇上马上过四岁生日,吃得好,睡得好,长得好。每次和徐大公子出门逛街,北京城的老少女子都说,看到小公子就想生小娃娃。不瞒国公爷,皇上这个岁数啊,正小脾气大的时候,可谁瞧着他都不由自主地疼爱……”   杨阁老说起来皇上的事儿,没完没了,反正在他眼里皇上哪里都好,闹脾气不接见佛道的人也好,偷偷爬树吓得所有人心脏骤停,在朝堂上耍无赖地嚎……什么都好。   魏国公听着皇上的趣事儿,脸上笑容加大,眼里也露出真心的笑容。这些事儿魏国公都知道,可百听不厌,每次听都乐哈哈地笑。更因为杨阁老对皇上的宠爱之情,非常满意,就觉得杨阁老更亲近。   皇上好,就是一切都好。魏国公的眼里浮现雾气,双手抱着杨阁老的肩膀,注视着杨阁老的眼睛,语气真挚。   “皇上年幼,阁老统领内阁,日夜辛苦大明人都看在眼里,都知道。”   “阁老这次来南方,放下心来,好好游玩一番。也是皇上的一番心意,我和你说啊,这南海,现在建设的,越来越好……”   杨阁老面色肃穆。杨阁老知道魏国公的欣慰和感激。天大地大,两京十三省的大明老少爷们,能像皇上长辈一般,对他们说一句“皇上年幼,杨阁老统领内阁,日夜辛苦大明人都看在眼里,都知道”的人,也只有一个魏国公了。   杨阁老一时情绪激荡,眼里也湿了。   “国公爷说得对。下官有生之年能来南方游玩,此生荣耀。”顿了顿,又哭笑不得,“下官是真没想到,还有游玩南海的一天……”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欢声大笑。   谁能想到那?先皇无子,他们日夜悬着心。到先皇驾崩,皇上刚出生三天,不管他们平时怎么争斗,那一天,都是天塌一般。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胆战心惊地守着大明,守着皇上长大。   谁能想到,皇上长得这么好,四年,皇上四岁,杨阁老就能放心地离开北京,还去南海游玩?   九月二十的晚上,魏国公和杨阁老在宁波港喝酒,既为刚过完四岁生日的皇上振奋,也为他们能有这么一天,聚在一起放心喝酒,怡悦。   喝醉了的杨阁老诉苦:“大公子啊,越来越欺负老人家了。这回不知道折腾什么。”   喝醉了的魏国公诉苦:“那是我儿子,可我管不住啊。除了皇上,他谁都不管,他娘几次去信说他该娶媳妇了,他都说不急不急。”   杨阁老就找到知己一般:“国公爷你不知道啊,皇上就是跟大公子学的越发顽皮。皇上以前为了半块月饼耍无赖,大公子不管,还教皇上在朝堂上耍无赖。”   魏国公醉的眼冒金星,随口一句:“他就一个无赖,偏你们都夸他……皇上跟他学,也好,将来可不能和先皇一样傻乎乎的吃亏。”   杨阁老一听国公爷提起先皇的一身孩子气,眼泪立马出来,抱着坐立不稳的魏国公放声大哭:“国公爷,这世上也就你能说这句话。先皇,他委屈啊。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   “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杨阁老醉倒了,还是念念叨叨这句话,对先皇这个学生,那是爱也爱过,恨也恨过,到末了,只有一句“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   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先皇一辈子心软,孩子气的折腾,这是先皇美好的真性情,也是先皇的失败之处。先皇他总是不记得,他是皇上,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总想做一个普通的大明人。   醉倒的魏国公遥望天上明月,捧着酒壶,眼前又是那一天,先皇的棺木来到南京的那一天,那种天塌下来一般的五内俱焚,魏国公就感觉脑袋生疼,心也疼,疼的大喊一声:“皇上,你好好长大……”   魏国公举着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和杨阁老一起躺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   皇上好好长大,莫要学你爹。这是所有臣子们的心声。   九月十八日,皇上的四岁生日,他人还是情绪不高,用着长寿面又想起杨阁老和常绍,想起去年他们给他过生日的场面,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面汤里。   一干老师伴读玩伴们和皇上一起哭,绝对不说:“皇上要言行严谨,要克制,不能外露……”该哭就哭,该闹就闹。可不能和先皇一样长大了再闹,傻乎乎的。   十一月二十六日,南京兵部来信,大明接收南方海域一块地盘,作为大明直属地,请求朝廷于年后派去官员和驻军,安排水师巡防海面,正式接管马六甲海峡沿线海路……皇上拍手欢呼,臣工也欢呼。   大明海路正式建立,地盘一下子打了四分之一。小娃娃皇上看着大明的新地图,好看,眉眼弯弯地笑:“朕要去看大海。”   群臣异口同声:“等皇上长大,就去看大海。”绝对不说理学家那一套吃苦耐劳,节约勤俭……我们皇上要做什么都大大方方的,天生尊贵。   皇上就更快活,特豪气的模样:“朕造大船,朕带你们看大海。”   皇上满心期待自己长大,长大,去南京看爹,去看大海,去看大明的山山水水……而大明的大海,大海之海,全是大小海岛号称“千岛之滨”的南海,大明水师和当地水师汇合,摆开架势,端得一派矜持有礼的模样。   接风宴的第二天中午,王宪老将军瞧着小将军们白白嫩嫩的小模样,内心感叹皇上的用心良苦,开始说实际情况。   “国公爷,阁老,这一年多来,内阁和东厂派来的人,同时负责市舶司日常事务,互相配合着,双方倒也没有大矛盾,和当地势力也是尽可能友好相处,有银子一起赚的大国气度。   可是西班牙自从四年前登陆苏禄群岛,就要占据这里作为殖民地,一开始大明不知道也就罢了,大明水师来了,岂能容忍?大明和西班牙两方人就打啊打,谈啊谈,谁也不肯退让。   都是小仗,而且西班牙非常想和大明做生意,末将一开始也就没在意,也没上报。哪知道,西班牙这个国家,实力真的不容小看。”   王宪老将军嬉笑之色一收,面容严肃。   魏国公和杨阁老面色不变,年轻人都忍不住瞪眼——西班牙一个蛮夷小国,有什么实力?   王宪老将军摇头,解释:“那是四年前,西班牙麦哲伦探险队登陆苏禄群岛,试图殖民苏禄群岛,苏禄群岛不敌。恰好那几年海路不通,苏禄群岛一开始也没在意,也没来告知皇上和朝廷,只自己拼死抵抗。   到两年前,大明和日本海战,接着整顿水师,肃清海路,大明水师巡逻到这里,和西班牙海军遭遇,大打一仗,算是平手。”   “到去年,皇上要进一步控制海路,又有南海市舶司开业,双方再次遭遇。大明舰队和火器在当时比不过西班牙,但这是大明的家门口,人多战舰多,还有苏禄群岛的官民大力支持。   末将领着水师,围困西班牙海军驻地,围得水泄不通,硬耗一个月,西班牙耗不起,无奈求和……”   双方都端着大国的范儿谈判,有了进一步接触。王宪老将军得知,西班牙人都说,原来大明才是《马可波罗历险记》中,流淌着奶油和黄金的地方,之前的苏禄群岛,压根儿就错了!   然后西班牙人就死活想来大明做生意,要登陆上岸,王宪老将军自然不答应。可是西班牙发现大明这么繁华,文化发达,意识到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立马写信给他们的皇帝,派来更多海军和装备。   恰逢葡萄牙人也来大明沿海,要和大明做生意,浙江广东巡抚都不答应,双方大打一仗,大明俘虏二百人,缴获佛郎机大炮三十多台,就是魏国公徐鹏要仿造的一批。   西班牙和葡萄牙本是一个国家,双方合作,葡萄牙从印度调来大批军队和火器战舰,拉拢几个当地部族首领,这就是南海之乱。   发现年轻人都听得一知半解,王宪老将军再解释。   “《马可波罗历险记》是元朝时期,一位欧洲的意大利人来元朝,回去后写的一本书。书里面,把中原大地夸成一朵花儿,还是金子做的。欧洲乃是小国,小国分开的国家更小,他们的人就出海讨生活,都想来大明淘金……”   在座的人终于弄一个明白。   欧洲地方小,人都穷的吃不上饭,于是冒死大航海。其中西班牙和葡萄牙抢先一步,各自占据印度一部分土地,然后朝这里开进。   西班牙来到苏禄群岛,遇到大明水师,正打着,葡萄牙人来了,好嘛,合伙吧。   魏国公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西洋人本性强盗,一切为了银子。既然他们不愿意硬打,我们也不硬打,王老将军做得对。就按照之前商议的作战方略,阁老以为如何?”   杨阁老自然同意,笑眯眯的:“不硬打最好。一些小战役,就给诸位将军们练手。”   诸位将军·勋贵子弟一个个脸红,却更不服气。魏国公和杨阁老,王宪老将军都不说话,等真正动手了,自然知道彼此的实力。   诸位将军·勋贵子弟小打一个月,经历战火,知道自己坐井观天,夜郎自大,都悔恨不已,可也知耻而后勇——大明上国,尔等蛮夷,仗着火器好一点就耀武扬威?   如今的大明,大炮水平比西洋的更好,战舰方面也没有大差距,加上魏国公和杨阁老来到后,一番宴请,一番有利民生的政策出来,当地人本就对大明有归属心,全力协助,大明人多战舰多,堵住几条要道……   这些诸位将军·勋贵子弟一收起来骄傲的小尾巴,用心打,那真没有输的机会。反正也不着急,耗着吧,反正这是我们家门口,后勤足足的。   到十一月份的时候,西班牙和葡萄牙主动放弃马六甲,只要求一些港口,大明自然不同意,两个强盗要来家门口摆摊?岂有此理,继续围困,继续练手。   北京城,刘阁老、蒋阁老、谢阁老赶在春节放假前,先送一批官员和驻军去南海,惦记着杨阁老临走时候的叮嘱,可又没发现徐景珩有任何动作的样子,都放下一半的心。   元和四年过去,元和五年的第一天,元旦大朝会,皇上一身正式的衮冕大礼服,端坐龙椅,还是白白胖胖的,稚气满满,却是威严日益明显。   衮冕承袭古制,虽然没有汉唐宋复杂,但也尽显华夏冠帽礼仪之宏大庄严。   帽卷用皮革作骨架,表裱玄色纱,里裱朱色纱做成……圆柱形帽卷上端覆盖线板,线板前圆后方,各用皂纱裱裹。线板前后各有十二旒,每旒穿五彩玉珠十二颗……是为承天命,天授皇权。   帽卷两侧有纽孔,戴时用玉簪穿过纽孔,把冕固定在头顶的发髻上,下端有帽圈,纽孔和武都用金片镶成。线板左右悬红丝绳为缨,缨上挂黄玉,垂于两耳之旁……   是为“允耳”。黄玉不塞入耳内,只是系挂在耳旁,提醒天子切忌听信谗言。   与此相配的衮服,玄衣、黄裳、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赤舄……玄衣的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是为十二章,是为天子“肩挑日月,背负星辰”。   领、褾、襈、裾都是本色。纁裳织藻、粉米、黼、黻纹各二,前三幅、后四幅……另有黄、白、赤、玄、缥、绿六彩大绶、小绶,玉钩、玉佩,金钩、玉环及赤色袜、舄……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天不亮爬起来,穿这身衣服花了大半个时辰,早膳都没吃好,就感觉头上的衮冕忒沉重,身上的衣服忒厚,小胖脸板着。   群臣殿里殿外五百多人,三跪九叩大礼,听到皇上的小奶音“众卿平身”,三呼万岁起身,一眼看到皇上这副帝王之相,激动,我们皇上五岁了,我们皇上穿这身衣服真好看。   皇上安静地听群臣说个不听,今年的财政,各地方的税收,今年有哪些大事,明年有哪些计划……   群臣越发激动,越发说个不停……   大半个时辰过去,太阳都露头了,皇上肚子饿,而且皇上今儿还要去祭祀宗庙,事情很多。礼仪大太监知道今儿大日子,可也心疼皇上,尖声大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群臣反应过来,皇上这个岁数不能饿啊,刚要恭送皇上,有人大喊。   “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居然是定国公徐延德。   皇上的小肚子“咕噜”一声,气呼呼地看向定国公。   定国公也听到皇上肚子里那声“咕噜”,可是不行啊,今儿不说徐景珩饶不了他。三位阁老发现他要说话,知道他后面是徐景珩,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3 21:07:20~2021-04-14 20:5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愿无岁月可回头7瓶;蓝眼睛、白茶御日常生活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三位阁老的异常表现,大殿里队伍前端的人都看在眼里,都纳闷,定国公一个闲散国公,能有什么值得三位阁老面露警惕?   有一些心思转的快的,只以为定国公这是觉得南海一仗,勋贵武将要翻身,要和内阁,文臣算之前土地改革的账了?   一时间,反应慢的,等候;反应快的,看大戏。同为勋贵武将,惊喜;后面的官员听不见,前面的一部分人,张璁、夏言等等都是目露担忧。   而定国公也因为他们的态度更犹豫。无他,定国公他也不知道,徐景珩这么做的目的。他直觉徐景珩另有计划,可他想不透其中的道道,否则他也不会犹豫这大半个时辰。   皇上一看定国公不吱声,着急。龙椅硬,动动小屁股,头上冠冕上垂下来的二十四道旒一起晃悠,晃得他就感觉,这冠冕有千斤重。   肚子饿,身上千斤重,皇上抬手揉揉眼睛,就感觉眼睛都睁不开,头上又一阵晃悠,晃得他眼花,想睡觉。   礼仪大太监一看,张嘴就要喊“退朝”。定国公一个激灵,也没有时间再犹豫,抢先出口:“启奏皇上,豹房转为正式上朝的地方,好。豹房远在太液池,西华门外,臣工们居住在内城,非常不方便。   尤其是住在城南的官员们。”   定国公的语速极快,不换气且清晰无比:“臣偶尔逛在城郊,发现司礼监正在挖沟渠,引西山泉水的工程请了不少民工。   臣听说,城郊流民这两年确实又有增多的趋势。臣建议,在豹房附近地方,建造一些房屋,作为官员家属居住的地方,两下都得好处。”   皇上又揉揉眼睛,余庆给他使眼色?一个挤眼睛,是答应?皇上也没追问,造房子给大臣们的家人住,给流民们一份活儿,好事。   “准奏。”   “退朝~~~”   皇上的小奶音一落,礼仪大太监的声音就响起,群臣也来不及细想,一起高呼“恭送皇上~~~”   皇上跳下来龙椅,脑袋上的冠冕又一阵晃悠,人迷迷瞪瞪的,就看见他的臣工们,前排大红袍玉带,暗黄蟒袍,紫云一般。后排黑色官服,乌泱泱的黑云一般,他双脚腾云驾雾一般,感受到是余庆抱着他,顿时在余庆怀里睡过去。   每次过节,皇上都要被折腾一番,春节尤其是,今年更是。无他,皇上五岁了,以前那些因为皇上太小不得不删减的礼仪,今年开始,都慢慢加上来。   单单祭祀宗庙一项,那就是繁琐无比。《礼记-王制》:“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祭于寝。”庙,儒家人为祖先牌位住造的地方,华夏儒教徒祭祀祖先和先贤的场所。   有官爵的人家设立“家庙”,庶人在自己居室设牌位,乡间宗族设立家族祠堂,皇家的太庙,位于紫禁城宫门前左侧,午门东边。   小娃娃皇上在十一月底搬回来紫禁城,一回来,就是整个腊月节里,每天大大小小的各种礼仪活动,累就不说了,耐心已经达到顶点。今儿一大早折腾一番,就要闹腾,闹腾也没有力气,就是不想动,要罢工。   余庆抱着皇上,不舍得唤醒,可这样不行啊,正愁的时候,徐景珩赶来,顿时看到救星一般。徐景珩从余庆手里接过来皇上,抱着他喂水和饭,皇上感受到徐景珩的气息,更不想动,用膳,嘘嘘,眼睛都没睁开。   要罢工·皇上知道徐景珩在,不用担心祭祀的事儿,直接呼呼大睡,睡得特香。   礼部尚书毛澄一看,着急。徐景珩眉心一皱,心疼皇上这番劳累,无视礼部官员焦急要唤醒皇上的架势,直接抱着去太庙。   礼部官员:“!!!”礼部官员自觉没有指挥使大腿粗,只能听命。清正古雅的中和韶乐奏起,礼部官员就位,两班宫人们手捧各种祭祀用物,规矩站好,徐景珩抱着皇上,出来奉天殿,转端门往东,经太庙街门进入太庙。   太庙的垣墙外满布古柏,万年常绿,气氛肃穆。太庙戟门,五间单檐庑殿,屋顶平缓,翼角舒展。进入戟门,庭院空敞,与垣外恰成对比,人心里顿时有一种空旷之感。   放眼一看,整个建筑,高达三丈的厚墙垣包绕,封闭性很强。南墙正中,券门三道,皆是琉璃镶贴,下为白色大理石须弥座,凸出墙面,线脚丰富,色彩鲜明,与平直单一的长墙强烈对比,十分突出。   长长的队伍行走在这一入口,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入门是小河,小桥五座,迎面就是太庙正殿。   徐景珩抱着皇上,走在中间,礼部官员走两边,宫人们走最外边,慢慢的,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了桥,就见主殿内列皇帝祖先牌位,百年紫檩香木粉涂饰,气味馨芳,色调淡雅。   “皇上,来上香。”徐景珩放下皇上,这才轻轻唤醒。皇上在他怀里蹭蹭脑袋,以往都有徐景珩把上香也代替了,就感觉今年忒折腾,耍赖不动,可又顾着他爹的画像。   皇上不情不愿地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的接过礼部尚书手里的香,从最西边的牌位开始,给各个祖先上香。   奈何他人没有香案高,香炉还有一个高度——礼部官员瞪眼,宫人们低头看地砖——皇上五岁了,可香案太高啊。你们不要指挥使代替上香,那要不,香案锯矮一点?   礼部尚书毛澄自觉想法过于理想,现实啪啪打脸,只能期盼皇上快快长大,长高。   香烟袅袅,上好的沉香香气迷人,皇上知道还是有徐景珩代替,心神又一放松,人就更困,站的端端正正的,人却已经睡着。   徐景珩恭恭敬敬的,挨个牌位上完香,宫人挨个牌位磕头,撤下供桌上的果子点心等等,奉上新的果子、点心等等。继续去给主殿两侧的牌位上香。   大明太庙延续古制,一庙九室,另立祧庙,两庑是贮存配享功臣神主所在,是为陪祀太庙,都要上香!他们这一伙人,一圈转下来,一个时辰就过去,皇上的小肚子又“咕噜咕噜”叫。   饿了,也渴了。皇上不知道,他不是今早上早膳没吃好,而是礼部官员自觉今天流程多一点儿,担心皇上走流程的时候“嘘嘘”,特意的嘱咐不要多喝粥。   徐景珩任由礼部折腾这些礼仪,却也宠着皇上,祭祀前喂他大半碗奶汤,所以此刻皇上不光饿、渴,还想“嘘嘘”。   渴了、饿了,可以忍一忍,“嘘嘘”不能忍。   皇上喊“朕要嘘嘘”,礼部尚书谨记皇上那句“朕喜欢永乐大帝,永乐大帝也喜欢朕”,觉得即使永乐大帝在天有灵,也不忍心皇上这么委屈,特干脆地,任由徐景珩抱着皇上,大步流星地离开。   礼部官员瞧着指挥使抱着皇上的背影,一低头,眼睛就湿了。   指挥使平时收敛着,凡事慢吞吞的,别人又都惧怕他的身份,敬佩他的为人本事,也不敢细看他,其实他很高,腿也很长,一身正式的大红织金飞鱼服,也遮掩不住他的名士风流气质。   先皇、指挥使、皇上……礼部尚书毛澄默默祈祷,皇上将来长大了,还和现在一般,和指挥使相处融洽。   皇上自然不知道这些人的担心,既担心南京魏国公府风光太盛,将来皇家容不下;又担心魏国公府有人把持不住自己,越了界限;还怕万一将来皇上和徐景珩君臣不睦。   皇上模糊感受到身后人群的强烈情绪,微微睁开眼睛又闭上,惦记昨天礼部尚书说,要他做龙撵的事儿,委屈地嘟囔:“徐景珩,朕不坐龙撵。”   徐景珩一愣,声音里带着笑儿:“皇上不坐龙撵。臣抱着皇上长大。”   皇上欢喜,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继续睡觉。   君臣回到乾清宫,皇上“嘘嘘”一次,脱去衮冕大袍服,身上少了一千斤,用完一碗奶汤,一碗蛋羹,浑身舒畅,人也睡饱了,抱着徐景珩的胳膊耍赖。   “徐景珩,睡觉。”皇上感受到徐景珩今天没有精神。余庆忙完一圈回来,对着徐景珩杀鸡抹脖子的暗示——指挥使你昨天一夜没睡,正好陪皇上休息一会儿。   徐景珩小无奈:“臣休息一会儿,皇上也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大宴会,皇上不需要待太久。”   皇上乖乖点脑袋:“朕休息。朕记得。”   皇上和徐景珩在小榻上躺下来,闭眼又睡着。徐景珩等皇上睡着,闭眼休息,不一会儿也睡着。   大明元和五年的第一天,家家户户欢度春节的时候,大明人焚香放纸炮,跌千金、饮椒柏酒,吃水点心,互相拜年……皇上就这么过去大半儿。   本来按照祖制,元旦这一天皇上应该早上大朝会,上午祭祀宗庙,下午如果不去宴请群臣接受朝贺,那就去皇陵,挨个祖先祭祀一番。皇上年幼,皇陵祭祀一直没办,宗庙祭祀凑和办了,大宴群臣,那就不能减去了。   下午未时,皇上起来,换一身通天冠袍服,欢欢喜喜地,分别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拜年,高高兴兴地收完年礼,领着锦衣卫侍卫和宫人们,浩浩荡荡地去奉天殿,开始大宴。   一千多人三跪九叩大礼,声震云霄。宴会开始,奉天大殿里里外外坐满了人,百戏莲盆队舞的表演引人入胜,宫人们端着美食美酒穿梭期间,各个都是喜气洋洋。   即使三位阁老苦思冥想徐景珩的招数,此刻也无暇他顾,喝酒聊天谈诗词说书画,开心过节。   宴会中段,气氛达到高潮,群臣给皇上送上贺礼,皇上根据礼部的名单,挨个给年礼;朝鲜、日本、大琉球等等藩国使节送上贺礼,皇上给赏,画院翰林院的人吟诗作赋,皇上给赏……   大家都高兴,皇上也高兴,皇上一张小胖脸笑成一朵花儿,大眼睛弯弯成两道月牙儿,可是大半个时辰后,皇上的小屁股在龙椅上就坐不住,坚持贺礼送完,只感觉早上的衮冕一千斤,这通天冠有一百斤。   皇上想起指挥使的嘱咐,也知道他不在大臣们才会玩得更放松,矜持且英明:“你们好好玩哦,朕去休息”……   元和五年的正月节,这般开开心心的开始,又过去,大家伙儿都忘记了,定国公提议的那个事儿。   到正月十六开始上朝,正月二十五日休沐日,几位阁老在家里就听说,豹房的外围的附近,的方圆几千里,都叫定国公划出来,要建房子,家里老小都要买房子,都愣了。   刘阁老满心疑惑,问孙子刘成学:“家里有房子,你要买什么?豹房就比紫禁城远那么一点儿,而且你在豹房还有自己住的地方。”   刘成学稳重:“祖父,西郊风景好,不同于城里。而且因为皇上春夏秋都在豹房住,豹房附近越来越热闹,要不是工部管控,那些商人自己就建造房子了。”   刘阁老小小的生气:“商人奸猾,不能放纵。祖父明天就上书,不允许任何商人折腾西郊。”   刘成学犹豫:“那祖父,房子买吗?定国公说,现在房子还没开始建造,买的话优惠一成。等将来建好,很可能提价。”   刘阁老心里疑云丛生,可刘阁老怎么琢磨也想不通,只说:“定国公手里岂会没有银子?估计是因为土地改革的事儿哭穷。也罢,你随意买一个宅子,总也要给定国公一个面子。”   刘成学就答应下来。   蒋阁老面对几个孙子,不舍得打骂,面对几个儿子,开口就是训斥。   “买房子可以,房子可以留给子孙。但是,你这个月,还有你大哥,你二哥,你们兄弟三个,这一年的花用取消。再斗鸡遛鸟不做正事,为父送你们去南海!”   可怜几个儿子,打小儿在理学家父亲的严苛下长大,想说他们不是玩乐,他们没有耽误正事儿,他们就是更喜欢心学……不敢。   谢阁老脾气好,在家里和儿孙们一起,也从来不摆家长的威风,听谢丕说起来房子的事儿,心脏莫名跳个不停,可他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道。   谢丕鼓动父亲:“父亲,那西郊附近的房子多好,清净、凉快。将来你退下来,不想回去老家,就在那里养老,尤其夏天的时候。”   谢阁老老眼一眯,实在不敢相信徐景珩有这份儿好心,心跳的更快:“很多人都买了?”   “都买了。父亲。”谢丕嘻嘻笑,“父亲你要不答应,儿子可自己买了啊。儿子敢保证,定国公说将来提价,一定提价。定国公又不指望造房子赚银子,没人买他也不怕,他只管提价。”   !!!   只管提价什么意思?谢阁老就感觉,那么一道灵光一闪而过,奈何他抓不住关窍,苦恼片刻,瞧着儿子一点忙帮不上,就不耐烦地赶儿子离开。   “买买买,你买你的,你兄弟买你兄弟的。为父养老的院子,叫你娘买,不花你们银子。”   谢丕麻溜儿滚开,一边滚一边大喊:“儿子谢父亲。”   三位阁老家里,各房儿子闹腾,女儿姑爷家里过不好的,也上门借银子,章怀秀在宫里听杨慎谢丕说起,还没明白,回到家里反应过来,撒腿就去找文伯仁借银子。   群臣议论纷纷,三位阁老出去一看,司礼监引西山泉水的活儿,确实招收不少民众。   也不光是流民,流民只占一小部分,大明人口增长,土地数额固定,土地改革后家家户户有了土地,大明少了很多流民,可是种地不需要一家人,农忙的时候家家户户有剩余人口,更何况农闲的时候?   总不能蹲家里不干活,因为裁军开办的作坊,给皇上建造园子的工程活儿,到处人满。也没人觉得丢人啥的,补贴家用,还是皇家办的,做零工也很荣耀!   三位阁老越看越迷糊,难道徐景珩改性子了?   再去建造房子那里一看,定国公的长子亲自监工,当世建房子的大家们亲自设计,房子刚打地基那,就引来无数人围观。很多人听说这里零工们的伙食好,不要工钱来干活的都有。   三位阁老互看一眼,各自回家给杨阁老写信。   南海,二月初三晚上,杨阁老刚刚结束一天的“游玩”,正琢磨怎么整顿这里的落后,开办学院是一定的,这里一定要和大明一心,其他方面的,比如火器作坊,要建在哪里?   杨阁老拿不定主意,想着明天要和西班牙、葡萄牙人谈判,早早地休息,伺候的人提醒一句,北京有信,杨阁老看完这三封信,心里更烦恼。   杨阁老前几天就收到儿子杨慎的来信,杨慎还说,他自己掏银子,买了一座大宅子,将来等父亲退休后就去住。还说,就买在刘阁老蒋阁老谢阁老的隔壁……   杨阁老坚决不相信徐景珩有这份心!   二月初四,大明和葡萄牙、西班牙的驻印度总督,第一次谈判,杨阁老旁听,一直心不在焉的,只他定力高深,一般人看不出来,看出来的,比如王宪老将军,忙着骂仗。   所有人都“专心”地,听他们大声对骂。   西班牙总督因为称呼问题,气得脸紫涨紫涨的,狠狠地一拍桌子:“我们不是蛮夷。我们三年前就要和你们和谈!”   负责南海水师的王宪老将军就骂的更大声:“蛮夷小国的使节,要见我们皇上都不知道三跪九叩,蛮夷就是蛮夷!”   葡萄牙总督自从见到大明人,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蛮夷”,当下就跳脚骂,大声地吼:“我们西班牙葡萄牙也是大国,日不落大帝国,欧洲第一大国……我们才是地球文化中心……”   西班牙总督助威:“对,我们欧洲才是地球中心!”   王宪老将军就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眼皮一抬“礼貌”地笑:“哦~~贵国自封日不落帝国,敢问贵国,西班牙、葡萄牙,为何不是一个名儿?   还欧洲第一个大国?老夫怎么听说,欧洲大小国家加一块儿,也就那么点儿大?你们两个加起来,多大?”   !!!   围观的年轻人都在心里大喊“王老将军威武”。就见葡萄牙总督憋得脸通红,直喘粗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见西班牙总督因为葡萄牙总督的反应,气得脸红脖子粗,面色狰狞地咆哮。   “狡猾的大明人挑拨离间。西班牙和葡萄牙是一家人,永远不会分开。西班牙的地盘,在世界上任何一个陆地都有。西班牙,是世界的西班牙,美洲、非洲、印度都有,西班牙很大很大……”   句子太长,王宪老将军听完翻译,“恍然大悟”,等到西班牙总督露出趾高气扬的模样,脸色一肃:“哦,很大很大,却不是你们的直属国土。你们在别人地盘上做什么?   你们这些蛮夷,在别人地盘上抢人家的黄金,还有脸皮说自己大国?你们要占据苏禄群岛做什么?   本将军告诉你们,苏禄群岛自古以来就是大明地盘,胆敢到大明撒野,叫你们有来无回!”   年轻人憋着没笑出来。西班牙总督就觉得,大明人说话慢悠悠的,忒可恨。再然后,很自然的,双方谈判不成,拍桌子扔椅子,撸袖子指着对方鼻子的大喊大骂,流氓骂街的模样,看得一伙儿年轻人目瞪口呆。   他们一伙人晕乎乎的,杨阁老回神,完全不在意王宪的痞子架势,却也知道年轻人缺乏实战经验,晚饭后散步,就和王宪老将军一起教导他们。   王宪老将军:“骂仗也是打仗之一。西班牙、葡萄牙,都是为了利益,大明也是为了利益。还都不在自己的本土上,除了当地人之外,他们都是利益第一,打仗,骂仗,什么方法可以用,就用什么。”   在座的年轻人就感觉,一腔热血付诸汪洋大海,都对他怒目而视。然而王宪德高望重,不怕他们这些勋贵子弟。   王宪老将军因为他们的“年轻”,乐哈哈地笑。   “没事,没事。想当年,老夫也是这般模样,理解理解。”毕竟他们祖辈跟着太~祖皇帝白手起家,距离现在,一百五十年了。   王宪老将军忍不住内心感叹,杨阁老一时也是感叹。发现年轻人脸通红,根本没听懂,摸着胡子,杨阁老语重心长:“各位小将军的经历,和王老将军不一样,做事方法也不一样,俗话说‘万变不离其宗’,只要灵活即可……”   听得勋贵子弟·小将军们齐齐瞪眼,不就是说他们出身勋贵,不是底层拼上来的吗?可是他们更不敢和杨阁老怼上,生怕魏国公来治他们。   杨阁老觉得这伙儿武将孩子就是单纯,一转头,魏国公早就在一边听了半天。   众人给魏国公行礼。魏国公微笑回礼,一转头,对这伙儿年轻人很不满意。   这些年轻人的家庭教育使然,其实多少知道这些事儿,可即使是打仗用兵法计谋,也不像王宪这么粗鲁直白——可是什么不是粗鲁直白?当年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有那么多讲究吗?瞎讲究什么?   魏国公面容一肃:“这个月再和西班牙、葡萄牙谈判三次,你们负责。只谈,不做决定。谈不好,军法处置。今天的事情,表现不佳,都去伙房一个月。”   !!!   年轻人垂头耷脑地退下。杨阁老和魏国公、王老将军说话聊天,心里头对于徐景珩为何这般无赖,好似有一个模糊的想法——魏国公这些年,能领着南京和北京分庭抗礼,那绝对不是表面上的斯文君子。   杨阁老对徐景珩的事儿,没有头绪,试探着问魏国公:“请问国公爷,可收到北京城定国公建房子的消息?”   那知道魏国公一听,特欢乐地笑,笑完,格外郑重地说道:“正要和你们说起这个事情。我那儿子做的事,我也猜不透。不过我有个习惯,不去猜,他要卖,我就去买。阁老,老将军,你们家里都买了吗?”   “没买的话,赶紧买。”   杨阁老吞吞吐吐:“长子买了一套院子……听说,将来会提价?”   王老将军倒是没有多想,论领兵他可以,论其他方面的脑子,他很有自知之明,当下就表示:“感谢国公爷提点。末将即刻写信回家。”   王宪老将军知道,杨阁老要和国公爷谈话,行礼后就退下。   两个人沿着沙滩走着,月牙儿和星星升起,照得海面上波光粼粼的,完全不同于北京城的夜晚。   杨阁老无心欣赏美景,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国公爷,下官听说,司礼监要修缮豹房,也是指挥使的意思。下官明白指挥使是要皇上住的更轻松一点,这建房子卖……”   魏国公听得好奇心起来,可他一时也没有头绪:“阁老容我想一想。我那儿子做事,向来一套一套的……”   杨阁老一听,更着急——他就知道徐景珩一早儿就算计好了!   徐景珩是不是一早算计好了,算计什么,杨阁老日夜不安。可他远在南海,也没有办法。   就在杨阁老也觉得,可能,万一,这真是徐景珩突然发疯,发好心了,的时候,就在杨阁老日夜琢磨,即将要有一个明白的时候,收到北京礼部的来信。   皇上要学习西洋拉丁文,要学习西洋几何,要学习那什么希腊亚里士多德……问他们这边有没有合适的老师。   杨阁老瞅着信,眼睛瞪出框有没有。   皇上不学习四书五经,学西洋文化?!!!   徐景珩要做什么?!!!   杨阁老完全顾不得房子不房子的事儿,就觉得徐景珩要翻天——理学家们已经妥协要王守仁做帝师之一,皇上要学,一定要学儒家学问!   杨阁老挥笔疾书写回信,岂不知,这是不是又一个套儿?魏国公作为“局外人没有杨阁老的着急”,看的明白,他儿子这一套一套的,算计可真不小——他要再多买几套宅子。   不过,皇上学习这些做什么?皇上还不到五岁,魏国公不相信,他儿子真能狠心要皇上“寒窗苦读”?烛光下,魏国公给夫人和二子各写完信,忍不住给长子也写一封信,询问皇上读书的事儿。   咳咳,说起来皇上读书的事儿,那真是,皇上自己理屈。   话说那天初一元旦,奉天殿宴会,皇上中途离开,群臣哭笑不得——皇上你才五岁就开始躲懒,真的好吗?偷着乐·皇上大声回答好,皇上脱去通天冠袍服,一身清爽地窝在奉天殿的躺椅上,和余庆等一干侍卫玩投壶。   “苏秦背剑”、“鹞子翻身”、“朝天一炷香”、“张果老倒骑驴”……皇上两手抓着两把竹签,对着太~祖皇帝最喜欢的青花大瓷瓶投掷,流星一般,一边玩一边根据余庆的说法,体会自己的内力运转,次次高中,拍手欢呼:“好好,好好。”   余庆嘿嘿笑,忠厚纯良的模样讨饶:“皇上不能告诉指挥使啊。”皇上一副我们两个小秘密的机灵模样,还很有江湖义气地拍拍小胸膛:“朕知道,朕不告诉徐景珩。”   余庆放下一半的心,余庆心疼皇上的玩乐太过正统,也恰好今儿过年他太过高兴,特心大地,继续领着皇上玩一些,既登大雅之堂,又入巷陌平民家的华夏小游戏,包括社会底层的三教九流都玩的一些。   比如陆博和斗蛐蛐儿。   两人相博,每个人有六枚棋子,胜负的关键在于掷采,更多的是偶然性,双方按照各自掷出的齿采走棋,“分曹六博快一掷,迎欢先意笑语喧。”奉天殿后殿里笑语喧哗,忒热闹。   斗蛐蛐儿斗鸡拎鸟笼子……皇上出宫见过,可徐景珩从不带他玩,他也没在意。突然摸到斗蛐蛐儿,皇上发现这个好玩啊,真好玩,开心。   小娃娃皇上只玩一次就对蛐蛐儿着迷,晚上熄灯时间还要玩。   撅着小屁股,睁大眼睛,紧张的小表情,一副恨不得替他的蛐蛐儿打架的架势,却又反应极快,侍卫们大喊“参见指挥使”,他抱着蛐蛐罐儿朝被窝一塞,人闭眼就装睡。   徐景珩纳闷,皇上的叛逆期提前了?也没揭破,只告诉皇上的几位老师伴读玩伴,西洋几何和拉丁语的课程,也加入皇上的开蒙课本。又说,皇上五岁了,在正式进学之前,应该学习学习乐器、下棋、骑马等等、等等。   几位老师伴读玩伴,懵。   皇上,更懵。   几位老师伴读玩伴想说,我们也不会啊,不敢。   皇上“哇哇哇”的嚎哭耍无赖:“哇哇……朕要出宫玩……朕要去滑冰……哇哇哇……”   皇上哭得声势浩大,泪水哗哗的眼看要水漫金山。可是他的美美指挥使,是天底下最不怕他耍无赖的人。皇上哭湿自己的衣襟,也没哭湿指挥使的眼睛,气得“哇哇”大叫。   “朕不会,朕不学……哇哇哇……”皇上用袖子一呼噜眼泪鼻子,真委屈。   指挥使非常通情达理:“不会,没关系。没有老师,礼部去找。礼部在翻译西洋知识书本,皇上大致了解一些即可。各位端看喜欢有用与否,再决定要不要深入学习。”   !!!   !!!   深入学习是什么?皇上瞪大眼睛,人呆呆的,傻乎乎的,接着就是一声声震天响的哭嚎:“哇——哇——哇——朕不学——哇——”   指挥使面色不变,端得和蔼可亲。   其他老师伴读结结巴巴的说:“皇上还没正式进学,就是正式进学,也要劳逸结合……”指挥使从善如流地答应:“各位言之有理。皇上和各位一起学习,吾等甚为放心。”   !!!   不说其他人,就章怀秀他也不敢说,他能翻译出《几何原本》。   可皇上哭得太惨了,章怀秀鼓起勇气要给皇上说情,又想起自己的事儿——要不是指挥使这般英明地明察秋毫,他很可能因为“倍径”之事下大牢,还要连累家人和文伯仁,就没有胆子理论。   皇上焉巴,老师伴读玩伴们也都焉巴。   大年初二,皇上的功课定下来。大年初三,家家户户把年节时的松柏枝、门神门笺等等焚化,皇上想把他的书本儿都烧了。   大年初四,女娲造羊的日子,三羊开泰”、恭迎灶神,“扔穷”……皇上想把礼部送来的书本儿都扔了。   大年初五,家家户户迎财神,皇上自知拧不过他的指挥使,第一次祈求老天爷,送给他一个“学神”。   大年初六马日,家家户户送穷鬼,皇上也出宫去送,皇上脸上笑容大大的,开心的小模样要人一颗心软的一塌糊涂,末了还送给指挥使一个抢来的小彩旗,奈何指挥使接受发财彩旗,不接受讨好,皇上干瞪眼~~~   大年初七“人日”,皇上吃着春饼和菜,和自己的蛐蛐儿一起哭泣,皇上已经接受自己读书的命运,只满心害怕徐景珩发现他的新伙伴。   大年初八拜稻谷,天气晴朗,稻谷丰收。皇上乖乖地跟着礼部流程走,却是在徐景珩的怀里,又忍不住委屈巴巴地哭嚎,哭得礼部官员都哄着他,下午尽管出宫玩哦,正月节马上结束了……唯有指挥使铁面无私。   大年初九,北京城的男女老少去耎灯市买灯,准备过元宵节,皇上跟着徐景珩出宫,气呼呼的小样儿,奈何指挥使一点不为所动,气得皇上拎着花灯,一路嚎哭着回宫。   大年初十……大年十一,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皇上带着文武百官出宫,与民共乐,皇上的脸上有了笑儿。待到夜幕降临,跟着徐景珩在大街上玩耍,那就浑然忘记自己在生气的事儿。   元宵团团圆圆、甜甜糯糯的,喜欢。玩伴们猜灯谜获得魁首,快活;一眼看到柳树后面的一对少年男女亲亲窝窝,好奇;看到一家人兄弟姐妹跟着父母出游,目光愣愣的……   北京城里头人挤人,燃灯五六万盏,花灯花样繁多,礼部命人做的巨型灯楼,广达二十间屋子那么大,高达一百五十尺,金光璀璨,极为壮观,皇上玩得不想回宫,睡着了还赖着徐景珩。   小胖手抓着徐景珩的衣襟,呼吸平缓,睡容香甜,满满的小儿依赖,徐景珩心里一软,只用披风裹紧怀里的小娃娃,抱着他,慢慢地散步。   四五岁的的孩子,性格和思维都已然初步形成,会思考,会表达,会有目的性的行为,比三四岁的时候,更会想要冲破周围人的约束,勇敢地探索世界……   也会有相对稳定的兴趣爱好,爱玩积木拼房子模型,拼大船模型大炮模型、爱玩蹴鞠,爱画画儿,爱听书……   也会开始羡慕其他孩子,有父亲,有兄弟姐妹,有一家人出门玩耍……   可他是皇上。   皇上聪明敏锐、知道建房子的事情有内情,也因为相信,稳得住,一句也不问。   他也知道自己身边的人,都不是他的家人——即使太皇太后,皇太后,对待他,有几分是单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是皇上,是她们的依靠?   小娃娃开始寂寞了,意识到孤单了。徐景珩慢慢地走着,心里酥酥麻麻、酸酸涨涨,和月光一样华贵清冷的眉梢眼角,凝聚几丝温柔的月华,都落在怀里的小孩子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4 20:53:36~2021-04-15 22:4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眼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徐景珩抱着皇上,一路散步回宫,西北风呼啸,寒风凌冽,圆圆胖胖的月亮也缩进云层里,估摸着明儿要下大雪,提着灯笼仓皇躲避寒风的人,一眼瞄到这般风采的人物,都一个愣神。   徐景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回到紫禁城,照顾皇上洗澡沐浴上床,刚要离开,发现皇上立即睡得不大安稳的样子,干脆在寝殿外间守着。   皇上感受到徐景珩身上的气息就在附近,果然皱巴的眉眼舒展开来,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沉沉的,小猪崽一般。   因为带着皇上玩陆博和蛐蛐儿,被罚去山海关一趟,打马回来过元宵·余庆,发现指挥使今儿不出宫,只躺在外间的一个躺椅上,赶紧给拿来一个薄被盖在身上。   指挥使徐景珩看他一眼,他立马讨饶:“属下明天和指挥使报告。”   心里一叹,徐景珩闭眼休息。   大明帝国,看着浩大无边,人灵地杰。可自从先皇时期,便是起事不断,土地兼并引起的流民增多,是一个方面,在解决中。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南北差距拉大,贫富差距拉大,社会阶级固定,老百姓看不到希望,只能铤而走险。   南北情况大不同。内阁开始土地改革,目前主要在京畿地区和边镇九个区,南方和西南还没有动起来,这也急不来。   可即使这般缓慢,也是不容易的。边镇的军户们每天面对外敌,武力高,人凶悍,边镇的宗室世家大族,自然也不容小看。   北方的山海卫还没派钦差过去,就闹了起来,山海卫关系到京畿防护,锦衣卫收到消息,自然是铁血镇压。   余庆的身上还有没消掉的血腥气儿,眼窝黑黑的,一看就是熬夜熬出来的,他却是赶在午夜之前回来,欢喜地用着汤圆——回来北京,回到这紫禁城,身体热起来,一颗心也安定下来。   一抬头,看到指挥使又消瘦下来的身形,眉心一皱,觉得应该想办法给指挥使补一补,好像,那什么东北人参好?余庆心里琢磨着东北的事儿,慢悠悠地用着他的汤圆儿。   第二天皇上睡懒觉,辰时了才爬起来床,听宫人说徐景珩还没走,就高兴加高兴,出来房间发现余庆回来了,立马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扑到余庆的怀里撒娇。   “余庆,朕想你啊。”皇上小胖脸上满是委屈,大眼睛里却是蕴含着满满的喜悦之情。   余庆抱着皇上,脸上笑容大大的很是兴奋:“皇上,余庆也想皇上。皇上,臣这次去山海关,给皇上淘来好多宝贝。”   皇上就更高兴,皇上闻出来余庆身上的血腥气,抱着他更为亲近。   皇上人小,聪明。他知道徐景珩过年这些天很忙,好像东北出来白莲教什么的,余庆是去山海关打架了。皇上吸吸小鼻子,只抱着余庆的胳膊不撒手,耍赖地喊:“余庆,一起用早膳。”   余庆憨厚地笑:“好,臣等和皇上一起用早膳,臣照顾皇上洗漱?”   皇上小胸膛一挺:“朕自己会。”   皇上去里间,自己“嘘嘘”,自己刷牙漱口,自己拿着小毛巾笨笨地擦脸……等宫人伺候着他穿好衣服,梳好头发,他立马跑到膳桌上做好,乖乖地等候。   徐景珩早起沐浴,瞧着皇上睡懒觉也没舍得喊醒,只在乾清宫寝殿外间练功等候,发现皇上和余庆等人,都在等他用膳,只得收功,进来内殿,洗脸净手,陪着他们一起用早膳。   余庆冲皇上挤挤眼睛,皇上就冲余庆挤挤眼睛,徐景珩安静坐下来,无视他们的眉眼官司,“食不言”。   今儿人多,三个人。三张膳桌拼在一起,铺上桌单,手捧红色漆盒的太监们排着队进来,将各种菜肴、饭点、汤羹等迅速端上饭桌。   大明紫禁城的规矩,太监们每进一馐,以金丝笼罩盘面,小太监口兜绛纱袋,侧其面,防口鼻息出入触其馐……   盒葢上有小曲柄黄伞一把、金铃数十,小太监小心翼翼地顶住,行走的时候摇曳有声,一个是,以防鸟雀污及御膳,一个是,告诉其他人避让……   丝竹管弦声悠扬,金、银、铜、锡等等花色富贵鲜亮的餐盘一一上来,三个人各自打开一块天蓝色的餐巾,在胸前戴好。六个宫人端上来六个紫金小盆,再次漱口净手……   徐景珩还是安静,余庆和皇上又挤眉弄眼——皇上今儿起来晚了,饿。一个个黄金盖打开,饭香四溢,皇上的小鼻子闻到饭菜香更忍不住,礼仪太监一喊“皇上用膳”,立马动手。   奶汤、两熟煎鲜鱼、炉煿肉、筭子面、撺鸡软脱汤、香米饭、豆汤,分量不大,一般的成年人用正好,皇上奋斗一大半儿,徐景珩一个眼神,皇上就把剩下的饭菜全给余庆,余庆正好吃不饱,咧嘴一笑,清盘。   漱口,泡茶,散步。外头太冷,天色阴阴的,皇上裹着厚厚的狐狸大氅,毛茸茸、圆滚滚的跟一个红球儿一般,只拉着余庆的手,和余庆诉说自己的委屈:“余庆,朕要读书啊。余庆,朕不能出去玩了。”   瞧瞧皇上委屈的小模样,叫人恨不得捧着心尖儿,只为皇上开心一笑——可是这次的“敌人”是指挥使啊。余庆瞄一眼前面负手而立的指挥使,暗暗给皇上递眼色。   “皇上好好读书,臣听说,‘读书’最好玩了。”   “读书”两个字咬得特重。皇上眼睛一亮,模糊明白余庆的意思,只到底皇上从来都是乖乖的,身边的人又宠着他从来都是寓教于乐,皇上就从没有过逃课的想法……   可是皇上聪明。皇上意识到,读书,也是可以快活的,对于徐景珩强制他读书的事儿,就不那么排斥了。   皇上大度,主动和徐景珩交代自己的新伙伴——一只黑色的小蛐蛐儿。   徐景珩瞧着皇上又亮堂起来的小胖脸,忐忑不安地等候回答的模样,心里一软:“皇上喜欢,且养着。”   皇上一听,那眼睛亮的,跟大夏天的太阳一般,亮的晃人眼。皇上捧着蛐蛐罐儿,给徐景珩看,和徐景珩显摆:“小黑乖乖,打仗好好。”   徐景珩看着这只被养的,胖到跳不起来的蛐蛐儿,赞赏地笑,还和皇上讨论蛐蛐儿的各个品种,饲养的注意事项,斗蛐蛐的要点,主要的玩法……皇上听得浑身都发亮——指挥使也会玩斗蛐蛐儿。   指挥使徐景珩,自然会玩斗蛐蛐儿,当年刚走路稳当的奶娃娃徐家大公子,跟着还是太子殿下的先皇,玩遍紫禁城,玩遍北京城的大小胡同……捧着一个金碗在街口要饭,都玩过。   徐景珩眼睛一眨,掩盖住眼里的各种情绪,只瞧着皇上蠢蠢欲动的小模样,眉眼放松:“皇上要玩就玩,只要记得,玩乐是玩乐,该学习的时候专心学习,该睡觉的时候收心睡觉。”   皇上这才明白徐景珩生气的原因,不是玩乐,而是因为他睡觉时间还在玩。顿时胆子大起来,伸出“龙爪”抓住徐景珩的衣襟,大眼睛乌溜溜的映照出徐景珩的小人影儿。   “还要一只斗鸡。”   “好,臣给皇上选一只斗鸡。”   “还要一只鸟儿,一匹骏马。”   “好。一只鸟儿,一匹骏马。”   皇上就眉眼弯弯地笑,又担心余庆出山海关的事儿:“山海关不乖啊?”   徐景珩没有回答,有些事儿皇上应该知道,吩咐一边装柱子的余庆,拿过来大明地图,细细地讲给皇上听。   “当年太~祖皇帝收复中原,北方打到大呼伦贝尔草原,南方打到云南大理,西部到陕西山西。到永乐皇帝,一路朝北打……”   太~祖皇帝在大明各边境设置都司。辽东都司、贵州都司……消灭云南梁王和大理国,设置云南省,内地基本统一。   大将军蓝玉北伐到捕鱼儿海,大明的势力范围到达大呼伦贝尔一带,设立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史称“兀良哈三卫”,归当时的宁王统辖,再到永乐时期五次北征,一直打到北方黑龙江流域、库页岛一带,设立奴儿干都司。   永乐皇帝征服越南,设立交趾布政使司,还对南洋诸国有了名分上的册封。到仁宣时期,大明朝的盛世,但是朝廷采取收缩的政策,疆域和势力范围大幅度的萎缩。交趾大乱,朝廷直接放弃交趾布政使司,交趾复国……   南洋大乱,改朝换代,只承认藩属国名分。朝廷再撤销奴儿干都司,退出黑龙江流域,以后的一代一代,不断收缩……   到英宗时期,大明由盛转衰,疆域面积不断缩小。北方的瓦剌强盛,统一蒙古,西北诸卫和兀良哈三卫均投降于瓦剌,大明势力范围进一步萎缩。   东北黑龙江流域的女真族崛起,和大明为敌,山海关外战争不停。   到成化年间,大明对女真族的战争取得许多胜利,却又忽视了蒙古各国。蒙古于实际上占据河套,大明势力退出漠南地区,基本收缩到内地。   再后来,瓦剌衰落,西北各蒙古王公脱离瓦剌控制,大明重新册封罕东卫、赤斤蒙古卫、哈密卫、沙州卫等。但是,西北的吐鲁番蒙古出现,西北各卫处境十分艰难……   此后弘治年间,更有北方的鞑靼强大起来,北元一统……   皇上和徐景珩,君臣两两相望,皇上小胖脸眼看就要裂开。余庆站一边不说话,余庆也感觉,这大明就是一个破筛子,堵住这个窟窿,那个窟窿漏风。   更困难的,大明如今本身就问题多多,只能先把自己收拾好,再去图谋其他~~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声。外头西北风呼啸,下起来大雪,除了徐景珩,皇上和余庆都没注意到。天儿冷的刺骨,张佐打着伞给皇上送出洋人选名单,掀起厚厚的帘子进来外间,脱下雪衣,跺跺脚,对着炭盆搓搓手,才是暖和过来。   小太监示意他等等,面容严肃,他眼神一闪,脱去外袍,安心等候。乾清宫偏殿,火炕烧的正好,外间温暖如春,里间暖阁里更是舒坦。然此时的里间,气氛着实诡异。   皇上完全明白徐景珩的话,小胖脸裂开、裂开、裂开……   徐景珩面色平静,语速还是慢慢的,缓缓的,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其他人都不要担心。   “如今大明国力在恢复中,虽然女真族对明朝的战争越来越大,暂时也无需担心。兵部提议,在东北修建辽东边墙来抵御女真族的入侵,臣认为此举耗费巨大,且属于笨重防御,不可取……”   防御?!!!皇上的小胖脸停止开裂,大眼睛里带着怒气,只看着徐景珩重重点小脑袋,小奶音清脆无比:“女真敢犯大明,打!兵部主张防御,兵部笨笨,不聪明,朕也认为不可取。”   徐景珩在心里微笑开来,眉眼舒展:“皇上说得对。”   皇上听到指挥使夸他,身上的杀气消散,眉眼骄傲。   余庆:“!!!”肚子里笑得打结。   徐景珩:“……之前大明于西北地区,西北的蒙古王公基本不再接受大明册封,吐鲁番蒙古兴起,吞并哈密,导致大明势力完全退出西北。然皇上英明,收回哈密,答应互市,大明在西北有了十年时间。”   皇上眉开眼笑,一副朕英明的小样儿。   余庆捂脸,不忍心看。   徐景珩:“……此乃一。北元蒙古强盛,达延汗分封诸王,其中大明最需要守住的地方,是河套。这也是王守仁去河套的原因,即使大明不能收复河套,也不能彻底落到蒙古,此乃二。”   皇上:“!!!”皇上胳膊一挥,气势磅礴:“打。打完和谈,互市,十年后朕御驾亲征,统统落花流水。”   余庆两个肩膀一起抖动,皇上,落花流水不是这样用的……   徐景珩:“……西南相对落后,山多,部落土司掌权,本就因为朝廷的不断渗透已有反心,彭泽老将军去西南,一方面能镇住,但大明要加派官员,必然引发当地土司反弹,叛乱将起,朝廷要做好准备,此乃三。”   皇上瞪大眼睛,傻眼。   外敌,和内乱是不一样的。他已然意识到。内乱,老百姓吃不饱肚子要造反,和吃饱肚子故意造反,也是不一样的。   皇上对吃不饱肚子要造反的人愧疚,皇上想要他的子民都吃饱肚子,皇上不明白,吃饱肚子的子民为什么要造反。   “不乖乖啊,砍脑袋。”皇上气呼呼的,说不清的感受要皇上更气,小胸膛起伏不定,气得整个人都喷火。他也不知道气谁,就是生气。他是大明皇帝,这都是他的事儿,他要管他的子民,他就越发生气。   “不乖乖,砍脑袋。”皇上气得又喊一嗓子,却还是无从说起的怒火,不知道该砍谁的脑袋的那种气,眉眼肃杀,浑身都绷紧,却是明显的伤心。   余庆抬头,心疼地看一眼皇上,求情地看一眼指挥使。   指挥使徐景珩还是面色平静:“皇上,如今大明日益恢复中,大明和日本一战,全面恢复朝贡贸易,又在南海设立市舶司,收复南洋之地,此乃皇上的大功劳。”   皇上听了这话蓦地一亮,但他反应快,睁大眼睛看向徐景珩,是不是还有“四”?   徐景珩的目光回答“有”。皇上就更愤怒更愤怒,胸膛剧烈起伏,却又脑袋微微垂下来,心里头说不清的委屈,眼圈就红了。   他乖乖的,做唐太宗,为什么他的子民要造他的反?小娃娃皇上·朱载垣,再是心大,到底年纪小,无法接受这种“背叛”。可他又天生骄傲,骄傲如他,不允许自己哭出来。   小孩子要强的模样,看得徐景珩心里一疼,到嘴边的话收回去,伸手摸摸皇上头上小包包头,等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皇上都无需担心这些,更无需上心。大明帝国两京十三省,人口一亿三千万之多,就是吃一样的水,也养出来不一样的人,有造反之人,很正常。   皇上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自己开开心心,其他,不值得皇上一个皱眉,皇上明白吗?”   余庆本来在念叨指挥使狠心,听了这句话,心里一震,恨不得捂住耳朵。   皇上嘴巴微微张大,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指挥使,眼里还有没掉出来的泪珠子,可怜兮兮的小样儿。   皇上第一次在美美指挥使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冷漠。   美美·指挥使,即使说出这般话,也是面色平静,目光轻轻慢慢。指挥使姿态放松地坐在皇上的对面,好似他在说的不是国家大事,而是斗蛐蛐儿的方法。   皇上突然心生一副不服,合上嘴巴,倔强之心升起,也注视指挥使的眼睛,眼睛眨也不眨,终于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小人影儿,情不自禁地咧着嘴巴笑——   指挥使在关心他,他不要去在乎其他人。   皇上自觉想明白了,脸上的神采恢复,面孔熠熠生辉,一句类似承诺的话脱口而出:“朕明白。”   余庆瞳孔一缩。   徐景珩心里一暖,接着和皇上讲述“四”,有关于东南沿海和南海,皇上听得连连点小脑袋,余庆在一边听着,心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能,成大事者,都有这种冷漠?皇上的天性,其实也是冷漠的。   三个人盘膝坐在厚厚的毡毯上,徐景珩照顾皇上用一杯温水,声音平缓,鼓励。   “东北女真部落刚刚兴起,不适合用分化拉拢等等怀柔手段,那样会养的他们胃口越来越大,只能狠狠地打。而东北和日本都挨着朝鲜,朝鲜不容有失,朝鲜和大明的关系,要收紧。”   “朕打!朕派官员去大明和朝鲜边境。”皇上鼓着腮帮子就要去打。   “西洋、南海,重新归于大明,此乃是皇上的功劳,大明控制住南海海域,掌握西洋到大明的关键海线,就会有大量的金子银子进来。然,金子银子进来,除了朝廷,还到了谁的手里?都该怎么花?”   “朕知道,全大明铺桥修路,建造学院……盖房子,要他们买。”皇上明白徐景珩要盖房子的其中一个用意,大眼睛弯成月牙儿。   “……皇上说得好。大明的富余人口,一部分去边镇,一部分去南海,这些人,需要管理好,大明一百五十年来的户籍制度,可以适当地动一动,松一松。”   “朕吩咐内阁和六部。”皇上一点儿也没有犹豫。   徐景珩发现皇上眼里的泪水没有了,亮亮的,声音里带笑儿:“其余待在家里的剩余人口,连同富户大族,同样加强管理。大明这几年士气大振,然还是人心浮躁,皆因理学不再适应大明。”   “皇上慢慢体会,人心和人性,压抑到一定程度,会反弹。”   皇上迷糊,思考片刻,小小的开心:“朕体会。章怀秀造的弹簧,压压,反弹,压压,反弹。”   皇上一副献宝的模样,从毡毯上爬起来到墙边柜子里,摸出来一个弹簧给徐景珩看,还兴致勃勃地动手演示一番:“压压,反弹,压压,反弹。”   徐景珩瞧这个小零件,接过来看一会儿,小小的赞赏:“很好的物事,应该可以用在很多地方。”   皇上兴奋:“造马车,造大船,马车和大船快快。”   “皇上英明。”   “朕英明。”   自恋·皇上英明,聪明,徐景珩教过他一次,他就记得。   山海卫有人不乖,吩咐内阁用怀柔手段处理,另派给事中夏言做钦差,直接去山海卫开始土地改革。   是为刚柔相济。   大臣、富户、世家大族……掌握大明百分之八十的民间财富,却只占据大明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更有大明缺银子储备,纸币连番贬值,为了使得紧凑的银子流通起来,就要这些人花银子。   民间储备的银子都掏出来,从老百姓手里走一圈,所过之处,留下丰富的饭钱和工钱,是为另一种方式的财富分配,缓和大明不断拉大的贫富差距。   皇上乖乖,不着急,就从豹房附近的房子开始,其他地方徐徐图之。   而朝廷赚了银子,也要花,修桥铺路、大兴学院……全力供应河套军需,更要大力练兵,更换装备,水师保证海路,陆师准备攻打东北,镇压西南,防备蒙古……   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作坊造材料,作坊需要人工和技艺……这样一来,大明的一亿三千万人口不光没有剩余,反而紧巴巴的不够,质量也达不到需求……   皇上掰着手指头数一数,犯愁。事情太多,还不能一样一样地来。当然,这些事情吩咐下去,自有人去办。   皇上自己的事情?皇上瞅着手里的小弹簧,看一眼书桌上高高的三摞书本儿,古今中外的……儒家墨家法家……琴棋书画茶艺插花拈香……十八般兵器……吸吸小鼻子,想哭。   美美的指挥使不再强制他读书,温柔的指挥使皇上更无法拒绝。皇上抬手摸摸脑袋,他记得,那天指挥使摸他头了。   可是皇上不想学习。皇上的目光涣散,看着那些书本儿,每一摞都比他高,比他胖,刺激过大,皇上张大嘴巴就嚎:“哇哇哇……朕不当皇帝……哇哇哇……徐景珩……哇哇哇……徐景珩……坏啊……哇哇哇……”   皇上哭的天崩地裂,洪水泛滥一般,淹没自己,也淹没乾清宫、紫禁城。宫人们不知道皇上怎么哭了,还哭的这般委屈,还喊着“不当皇帝”,着急之下,拎着皇上最近最喜欢的,指挥使送来的小鹦鹉哄皇上。   “皇上不哭啊,皇上不哭啊。皇上看小鸟儿,多好看?”张佐肥胖的身躯微微弯着,急得额头冒汗。   “皇上不哭,皇上不哭……”金刚小鹦鹉抖动小翅膀,聪明地跟着重复这句话。   皇上一看这小鹦鹉,哭得更惨,“哇哇哇”的,那架势,真要闹罢工,不当皇帝。   皇上把自己卖了,就卖了一只斗鸡,一只鸟儿,一匹骏马,皇上岂能不哭?可皇上不管怎么哭,皇上答应了啊。   皇上一边哭“徐景珩坏啊”,一边不再拒绝“寒窗苦读”,礼部那自然是要准备好,更多多的书本儿,更多多的老师。   杨阁老因为皇上要学习西洋文化,惊怒之下写信回京,刘阁老蒋阁老谢阁老,都叹气。   皇上不是不学习四书五经,四书五经还是根本。皇上就是带着学习一下“外语”,就跟先皇学习蒙古话,葡萄牙话一样,学了语言,那就看看外语书本儿,没错儿啊。   还有那徐景珩,徐景珩这番折腾,没有出格,就是,打了一个擦边球,他们没有话说。   三位阁老就感觉,这徐景珩忒无赖。   南海,杨阁老收到刘阁老蒋阁老谢阁老的回信,愣愣地去找魏国公的院子,直接问出来:“国公爷,指挥使要皇上带头学西洋语言,仅仅只是,在给下西洋做准备?”   魏国公伸手摸摸保养得宜的胡子,犹豫片刻,告诉杨阁老实话:“南海一战带来的冲击,不光这南海流淌黄金,引得大明人来这里淘金……”   杨阁老快速接口:“朝野上下也都认识到,欧洲都占据部分印度土地,打到家门口,大明还对欧洲一无所知,大明出海一趟势在必行,下官出来一趟也明白……”   杨阁老后半截的话卡住,好似被人卡着喉咙一般的艰难。   魏国公心里一叹,忍不住安慰安慰杨阁老:“阁老莫怪莫怪。我那儿子他就是一个无赖。阁老学贯古今,当今理学家之精神领袖,文臣代表,岂能不知道……”   魏国公说了半天说不下去,是因为他意识到,这事儿,越描越黑,没的说,他那儿子,就是实打实地算计杨阁老一回。   杨阁老也意识到,徐景珩诱惑自己下南海,也是算计之一,出来一趟,开开眼界,就会大力支持出海之事。   杨阁老苦笑连连:“国公爷,下官这才明白‘七巧玲珑心,不当为世子’。”   这徐景珩要是做了世子,困在南京,那真是辱没了他,杨阁老表示,他也是输得起的人,愿赌服输。   哪知道魏国公听了他这话连连摇头,更是苦笑,好似一颗心也苦了一般。   “阁老误会,世人大误。当年,孝宗皇帝是要打压南京世家大族,勋贵外戚……‘七巧玲珑心,不当为世子’,听话胆小,当为世子。”   !!!   一个惊雷劈下来,饶是杨阁老精明能干,八风不动,此刻也猛然变色。   二十年多年前的杨阁老,还没老,还没有进入权利中枢,真是没有想到孝宗皇帝……   杨阁老略一思考,眼睛一下子落在魏国公的身上——无缘无故的,孝宗皇帝为何要打压南京方面?   魏国公还是苦笑,眼里浮现一抹痛苦之色:“不瞒阁老。当年我年轻,一心要重振魏国公府的风光,要南京对比北京,不再光是一个粮草之地,钱袋子……   是我连累了我那儿子……我这些年……”   魏国公眼里浮现泪光,语不成句:“他不要娶妻,在北京各种折腾,我都知道……可我一想起,他因为我……我这心,痛啊。”   魏国公眼里的泪水落下来,看着杨阁老,满是愧疚:“世人要怪,当怪我啊,是我对不起我儿子……”   这一天,魏国公的泪水流到面颊,那是一个做父亲的痛苦和悔恨。杨阁老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魏国公的房间。   杨阁老记得,当年三岁的徐景珩到北京,孝宗皇帝对徐景珩的喜爱之情,那不是假的。孝宗皇帝任由当年的先皇,带着徐景珩满四九城玩耍,好兄弟一样抱着徐景珩喊“弟弟”,要饭要到一口吃的,先给弟弟,也不是假的。   可孝宗皇帝对南京的打压,也不是假的。孝宗皇帝的那些喜爱,有多少是因为补偿,还是迷惑南京?   杨阁老唯有苦笑,世事纷纷,孝宗皇帝啊,你若在天有灵,你会怎么想?   你可知道,先皇病重驾崩,留下皇上,都是谁在护着?   杨阁老心里复杂难言,仰天苦笑,泪水也落下来。   杨阁老知道,魏国公告诉他这一段公案,是要缓和他和徐景珩的关系,是要他无法对徐景珩出狠手,可冷静下来的杨阁老,即使知道,也无法出招回击徐景珩。   交口相传的“七巧玲珑心,不当为世子”……多么讽刺。杨阁老多希望这是一个莫大的假故事,是魏国公故意告诉他,欺骗他的。   孝宗皇帝和北京城,欠徐景珩的,不光是一个世子之位,杨阁老没有那个脸对徐景珩出手,只能默认徐景珩的动作。   北京城,徐景珩收到父亲魏国公的来信,面对信里面,他爹那黄河之水一般的痛苦之情,南海之水滔滔不绝的悔恨之意,以及这被泪水打湿了的信纸,怔愣片刻回神,认命地提笔写回信,十张信纸安慰父亲。   父亲是为了缓和他和杨阁老的关系,他知道。家里人都一直对他心里有愧,他都明白。无论他说多少次,他已经这么大了,不是那个因为欺骗,意气用事离家出走的少年,家里人也总是不信。   难道,真要娶妻,他们才相信他放下了?   徐景珩抬手按按眉心,就觉得他也被家里人传染的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5 22:40:51~2021-04-16 22:5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2瓶;蓝眼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元和五年开始,大明皇帝·小娃娃·朱载垣,一连颁布几道命令。   责令内阁派官员去朝鲜和大明交界,整顿边境。   内阁拟制八百里加急送去两广和云贵、四川,雷霆手段和怀柔手段一起,预防西南出来大乱子,准备好官员入驻西南。   命令内阁六部九卿,共同商议有关于大明人户籍之事,解决越来越多的大明人,逃离家乡和原本户籍,强烈要求外出等等心愿。   规定大明黄金和银子兑换为十比一,黄金为本位货币,银子成为日常货币,暂停纸币印刷……任何外来商人来到大明,遵守大明规矩律法,使用大明货币,在市舶司附近,各大城市开设钱庄兑换……   朝野上下震动,街头巷尾的男女老少都议论纷纷。   奉天殿前面的朝房,下属各部衙门,各级官员,六部九卿忙得脚不沾地。   大明和朝鲜需要更为亲近,内阁三位阁老都明白,都是苦笑连连。   兵部主张对女真采取防御,修建城墙堡垒等等工事——他们也觉得,暂时可行。可皇上这般霸道且心大的性子,如何能答应?   皇上要打女真。   皇上也知道,现在大明是要抓紧时间恢复国力,就开始布局。   女真要兴起,必然会攻打朝鲜,毕竟女真在塞外是草原,打下来朝鲜才有足够的粮草来源。皇上就要先收紧朝鲜——可朝鲜只是大明的藩属国,皇上哪有心思去管理不属于他的子民,不属于他的地盘?   皇上的眼里,大明要收紧大明和朝鲜的关系,扩大大明对朝鲜的影响力,那意思就是,将来有一天,朝鲜更多、更多、更多……地归顺大明,乃至……   两位阁老对看一样,都不敢去想。   中原政权,中原文化辐射最近的两个国家,朝鲜和日本,很不同。日本是因为隔着海洋,打下来也不好管理,千年来中原政权才没去收紧;而朝鲜,自从大唐时期没有移民朝鲜,朝鲜也一直很听话,就一直保持半独立状态……   如今他们的皇上……要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可这还只是其一。饶是谢阁老从来都是乐观的性格,也震撼于皇上的决心和霸气。   内阁重地,文渊阁里的气氛略压抑。谢阁老不说话,蒋阁老用一口茶,起身动动胳膊腿儿,一回头,忍不住愁容满脸:“朝鲜之事,皇上是为了备战女真,此举非常应当,非常好。   也是我们没有顾虑到这个方面。大明要压制女真,朝鲜万万不能有失。”   “可老夫担心的是西南之事。云贵总督彭泽那里不用操心,两广总督姚镆脾气刚硬,恐怕手段过激——老夫听说,锦衣卫已经有人出发两广,西厂也派人去两广……”   谢阁老明白,蒋阁老的担心是,两广甚至西南安稳,这般国家大事本应有内阁六部操心,而不是每次锦衣卫和东西厂抢先。   刘阁老身体不舒坦,又回家休养。这里只有谢阁老一个,谢阁老脸上就是一个苦笑。   “蒋阁老,你以为,皇上为何会有这般命令?”皇上这个年纪,都还没读书,都不处理日常政务,如何知道这些道道?还不是我们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教导的!   蒋阁老眉眼耷拉,不由地就生气,却又不知道该气谁。   蒋阁老一动不动地瞧着他,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谢阁老无奈地一抹脸:“这次,我们又慢了一步。只能发八百里加急给彭泽和姚镆,可千万要争气一些,别在锦衣卫和东西厂面前丢人。”   蒋阁老脸上肌肉抖动,沉默地拉响桌案边的小绳子,唤人进来。   文臣、勋贵、世家、武将……大明各方势力角逐在这一亩朝堂上,本来是文臣独大,结果,出来一个徐景珩……简直……   蒋阁老吩咐人发完八百里加急,人还是闷闷的:“……就知道杨阁老出京一事,不平常。”   谢阁老苦哈哈地笑:“那么大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别说杨阁老,就是你、我,我们每一个,都忍不住不动心。就那徐景珩,就能忍住不动心!老夫有时候啊,真是佩服他的这份定力。   老夫在他这个年纪……哎。”   两位阁老目光对接,一起苦笑。   怎么办?只能说,输给这样的人物,不冤枉。   大明内阁,起源于当年太~祖皇帝废除丞相。内阁制度在一代代帝王手里变化,到宣宗皇帝基本定性。   大明大大小小的奏章,老百姓随口给皇帝提的建议,一律有通政使司汇总,司礼监呈报皇帝过目,交到内阁,内阁草拟处理意见,由司礼监把意见呈报皇上批准,六科校对下发。   内阁的建议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奏章上面,是为“票拟”。皇帝用朱笔做批示,是为“批红”。即使皇帝正值当年,一般大多数的“批红”,也是由司礼监大太监,按照皇帝的意思代笔。   大明的太监读书识字,有专门的太监学堂,一旦涉及朝政就一发不可收拾。   内廷、外廷,机构、势力完全对称。外有内阁,内有司礼监;外有三法司,内有东厂、锦衣卫;外廷有派往地方的总督、巡抚,内廷有派往地方的镇守太监、守备太监……   内廷、外廷相互制约,确保皇帝的决策地位。当然,内外争斗一定有,牙齿和舌头都打架,更何况人和人之间?有争斗很正常,争斗的各方势力多得很,不多这一样争斗方式。   大明皇帝想得很开。下面的人,时间长了也都当成理所当然。一伙儿一伙儿的斗来斗去,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不亦乐乎吧,想开就好。   大明两位阁老也想开了,戴上魂逮,仔细地翻阅一本本奏章,在小纸条上写好建议,用蜡贴在奏章后面……   就是两个人一抬头,都是郁闷无比——明明皇上年幼,他们位极人臣,却硬生生地被徐景珩压住一头,到他们这个层次,争斗的就不光是权利了,而是那份决断、眼光、可他们又慢一步……   郁闷、郁闷,还是郁闷。   文渊阁里头,两位阁老郁闷。刘府里,刘阁老在太阳底下打个盹儿醒来,看完谢阁老送来的信件,长叹一口气。   能怎么办,且庆幸徐景珩没有权利欲望,平时都收敛着吧……   刘阁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是当年的孝宗皇帝领着他,偷偷地站在牡丹花丛外,默默地看着少年的太子殿下,领着奶娃娃徐大公子,分吃一颗糖葫芦的情景……眼睛又湿了。   好一会儿,抬手擦擦眼泪,刘阁老忍不住又笑,老了老了,就爱回忆。刘阁老吩咐人给写回信,脸上带着一抹孩童般的无赖。   “就写,老夫,已经对徐景珩高山仰止,没有郁闷的心情了,谢阁老和蒋阁老,还有杨阁老,你们多和徐景珩接触接触就想开了……”   刘阁老继续听他的大戏,谢阁老和蒋阁老对他的回信瞪眼,大明六部九卿继续忙乎,大明家家户户的老百姓,也都参与进来。   无他,货币。   国家大事,有官员们操心。黄金和银子兑换,暂时停止纸币印刷……关系到老百姓的切身生活,大明的老百姓们,在村里秀才举人们的解释下,要弄明白货币的事儿。   老秀才端着斯文举止,站在人前卖力喊话:“皇上说,西洋人的黄金银子兑换一比十到十四不等,大明以前的兑换比例,却是七比一,很多西洋人要来大明为的不是做生意,而是大明的黄金。   我们大明,黄金不多,更缺银子储备,银矿少。西洋人忒坏。我们皇上聪明着,他们坏不到大明!”   老秀才朝北京方向磕头,村民跟着磕头,一起起身。老秀才面对一张张茫然的面孔,义愤填膺:“乡亲们不知道,那西洋人也是用银子作为货币,但是西洋人缺黄金,银矿却是一座山一座山。   西洋人从山里挖出来银子,一船一船运来大明,就能换回去很多很多的黄金,在他们的国家当富翁。却是苦了我们大明人……”   村民们不懂,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老秀才就生气:“都想一想,一两黄金,在大明只有七两银子,在西洋却有十四两银子,当然要拿金子去西洋换银子花……”   等村民们用他们朴素的脑袋想清楚了,大骂西洋人狡猾强盗。老秀才就接着喊:“这只是其一。我们南北内陆一开始还好。沿海海贸大,沿海人手里大把的银子,银子开始和纸币一样贬值……   贬值你们知道吗?就跟那纸币一样。沿海人心惶惶,生怕一辈子的积蓄最后一文不值,就大力朝俺们内地花用……   内地物价上涨……最苦的是谁?是俺们普通老百姓。大春你说说,你家里去年,本来可以有余钱买一尺布做衣服,结果只能买半尺……是为什么?因为银子不值钱了!”   老秀才一想起一本《论语》从五两银子变成七两,激动的眼睛发红,脸也发红,声音更大:“乡亲们,俺们老百姓,守着庄稼地,紧巴巴地过日子,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攒的那点银子,不值钱了!   我们皇上英明,我们皇上给我们做主讨回公道……我们给皇上磕头!”   勤劳朴素的老百姓,终于明白,他们可以和往年一样,可以买一尺布做衣服,都明白这个好处,哭着对北京方向磕头。   一起身,眼泪都出来,胸口滚烫滚烫。   “皇上英明,皇上要好好的,好好长大……皇上我们忍一忍没什么,我们命硬着,扛得住,皇上你好好长大……”   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冬天没有棉袄穿窝在炕上不敢出门,为了一个布头一家吵闹的酸甜苦辣,谁能明白?谁去在乎那?   他们的皇上在乎。   善良的老百姓哭着“皇上你好好长大”,能忍耐的老百姓说“我们不穿新衣服没关系,皇上你好好的……不要太早操心……”   他们生怕,他们的皇上早早操心,不好长大,不能开开心心地长大。   皇上和徐景珩出宫,来到郊外村镇,听到这些话,出来村子,看着手里村民塞给他的窝窝头,忍不住“哇哇”大哭:“徐景珩,我不想长大,我想长大……哇哇哇……我也不知道……”   皇上都不明白他为何要哭,他的心里好难受,他想他的子民都有衣服穿,和他一样,穿的美美的,年年月月都有新衣服。   徐景珩给皇上擦眼泪。牵着皇上的手,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给皇上买一个小风车,一串糖葫芦,皇上抽抽噎噎的,举着小风车和糖葫芦,又想起老百姓冬天吃窝窝头都节省着,却还硬送他一个……眼泪又出来。   他准备好的教导的话儿收回去,只瞅着他笑:“糖葫芦小公子不吃,拿回去给余庆?”   皇上果然被转移注意力,护着自己的糖葫芦,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声音里带着哭音:“要吃。要吃四颗。”   徐景珩嘴角一挑:“好,四颗。”   皇上欢喜,眼泪还有泪水,却是笑得开心,四颗糖葫芦!   糖葫芦红红艳艳的,上面的糖片儿晶莹剔透,串得长长的糖葫芦串儿,最顶上贴着一面小彩旗,一串六个圆圆的山楂果,被红红的果实压弯了的竹签子,拿在手中一颤一颤的,咬上一口,嘎嘣脆酸中带甜,唇齿留香……   皇上欢喜的眼睛眯眯成一对月牙儿,慢慢吃完一颗,再去吃第二颗,今天可以吃四颗,皇上非常珍惜这个机会!   左手的小风车在小风中呼啦啦地转,皇上看一眼,就感觉一腔“伤心”也被转走了,就更欢喜。   “要去骑马。”   “好。回去后骑马。”   皇上就眉开眼笑,自己吃完“三”颗,瞅着第四颗满心想吃,却是没舍得吃。   皇上剩下三颗糖葫芦给徐景珩,小胖脸亮亮的:“糖葫芦好好,多吃。”   徐景珩无奈,接过来糖葫芦串儿,想说带回去,或者送给对面流口水的小胖娃娃,皇上就跟着看那个小胖娃娃,瞪大眼睛,气呼呼地护食:“不给他。”   每次和皇上出宫,吃很多小孩子吃食·徐景珩,宠溺地笑:“好,不给他。”   皇上瞧着徐景珩咬糖葫芦,笑容更大,一转头,龇牙咧嘴地冲那个小胖娃娃做个小鬼脸。   小胖娃娃伸胳膊要抱抱,他小脑袋一扬。   这个时候的皇上,完全忘记他是皇上,小胖娃娃是他的子民……他鼓着腮帮子,吹一口小风车,五彩纸做的小风车呼哧呼地转个不停,他好奇地看着,等小风车要停下来,再用力吹一口……玩得特开心。   大明的银子贬值危机解决,“有眼光”的人家,家家户户自以为聪明地储备黄金,藏到地窖里跟祖传家宝一般不露面,都以为捡到大便宜,黄金本位啊。   烦恼银子贬值,对着自家银子流泪的人家,哭哭笑笑的,一蹦三尺高,接着就是破口大骂——原来大明银子贬值,是西洋人造成的,揍他们!赚他们金子去!   大明人群情激奋,要求出洋,要求打西洋人。   有那激动的人,高喊:“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西洋人都杀我们父母,我们还忍吗?我们要报仇!我们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打他们这些强盗!”   应者无数,都喊着“打强盗!打强盗!”   朝廷面对这个势头,唯有服气。   海路肃清,特别是南海市舶司成立后,富家大户一开始都因为满箱满箱的银子欢呼,后来模糊意识到问题,却也只是本能的,转移风险,俗称“用脚投票”。   沿海还有人偷摸的,和西洋人做“赚黄金”的生意,一起赚大明人的黄金……   朝廷的打算是打压,再细细思考对策,哪知道……皇上早有解决方法。   皇上生来骄傲,兴奋地和徐景珩跑马,骑在小马驹上,迎着风,追逐太阳。   蒋阁老和谢阁老面面相觑,就纳闷——徐景珩你这个无赖,除了生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忒欺负正常人了啊啊啊啊!!!   工部章怀秀,听同僚面色紫涨地大骂西洋人狡猾、强盗,弄明白原因,也想问一问,指挥使你除了生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忒欺负正常人了啊啊啊!!!   一部分人郁闷、郁闷,还是郁闷;一部分人傻乎乎地乐呵。皇上玩一天,晚上和杨慎老师一起游水,一觉好睡——梦里都是他的小风车转啊转。   三月初一大朝会,皇上认为,时机到了,他一定要派人出海,急需“郑和”从天而降。   朝堂的人也都知道,经过货币的事儿,大明出洋一事已成定势。既然已成定势,那就开始准备吧,不光是准备出海物资、人选问题、船队筹备等等,带哪些物事出洋最划算,给不给民间船队跟着,都需要多方商讨,多方争斗妥协……   赶紧打起来精神打嘴仗。   北京城,人人关注出洋的事儿,重点关注人选事宜。徐景珩在皇上和余庆的关注下,喝完一碗东北人参汤,硬是运功压下去那股子参味儿。章怀秀收到大舅兄的回信,得知大舅兄还有十天到京,面容严肃。   南海,杨阁老没看到内地百姓的情况,只看着南海大明人的欢腾劲儿,就知道,徐景珩成功地,把出洋之事从“大势所趋”变成“民心所请”,那个“难受”。   杨阁老“难受”半天,对徐景珩叹气服气半天,一眼看到魏国公眉心紧皱,一转念,明白他的担忧。   杨阁老对魏国公的担忧,非常感同身受,忍不住出言安慰:“国公爷,下官,也曾万分担心杨家未来……”   魏国公皱眉犯愁:“阁老,杨慎是大明第一才子,乃是实至名归。杨家是诗书大家,家风蔚然,藏书万卷,将来杨家族人,总有出息的……”   而徐家,后代里面若是没有能撑住的人物出生,不光是一个魏国公府的荣辱,更是关系到南京……魏国公不得不担忧。   不过魏国公想起他儿子的这份天资,不等杨阁老说话,自己又摇头失笑:“早就听阁老说,一个家族的气数,是固定的。人啊,一辈子的风光,也是注定的。是我们强求了……”   魏国公仰头看天,感激老天爷赐予他这样好的一个儿子。不管未来如何,徐家等来一个这么好的皇上,还有这么一个好的子嗣,都值得。   杨阁老听懂了,看懂了,心有所感,也抬头看天。   天空高远,蓝蓝的水洗一般,一只只海鸟在翱翔,远处一枝枝桅杆高耸入云霄,一艘艘船只在港口排队、各色皮肤各色毛发各种语言的人挤挤挨挨……   杨阁老的心境平和下来,也开阔出来,问魏国公:“国公爷,下官昨天晚上,本要写信给指挥使,问问他大明的金子银子有了,粮食哪里来?还有这大米、麦子的物价的问题,又……没写。”   魏国公乐呵呵地笑,杨阁老是怕他写了信,收到回信:“阁老马上就会知道……”   魏国公和杨阁老慢悠悠地沿着港口散步,听着当地人的吆喝声,就感觉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从未有过的踏实。   杨阁老催促:“国公爷想明白了,下官等得焦急。”魏国公还是笑:“阁老去问问邓继坤和常绍,那一伙儿年轻人最近偷偷摸摸的折腾,不知道折腾什么。”   杨阁老反应过来,气得咬牙,又想大骂徐景珩这个无赖!   南海,邓继坤、常绍,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秘密审讯俘虏的西班牙人,审讯不出来就去抓其他西班牙人,一个不成两个,还利用西班牙人不懂轻功,夜里偷偷闯人家大营,绑来一个总督的贴身仆人。   广西,田州士官岑猛图谋不轨,右都御使史,提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姚镆,调遣永顺、保靖兵马,命令沈希议、与张经、李璋、张佑、程鉴各统兵八万,分道进讨。   赶来的锦衣卫阻止。收到西厂来信的两广太监提议,先谈。姚镆捏着鼻子谈几次,也认识到这些反民,很多都值得同情一二。但他秉性刚硬,还是拿住岑猛岳父为内应,大破岑猛大军。   姚镆计划斩杀岑猛的儿子岑邦彦,再设计谋诱杀岑猛,锦衣卫不同意。   “中军要流血一番,杀鸡儆猴,吾等明白。然杀一个岑邦彦、岑猛,于事无补。广西狼兵,中军也听说过,岑猛在地方上没有大恶,乡亲们服他,朝廷要杀他也不能引起众怒,何不如,暂且关押?”   姚镆作为封疆大吏,对锦衣卫的名声有听过,也服气徐景珩担任指挥使之后的作为。然他性子如此,手握大权习惯了,不认同,也不相信自己的猜测。   “来使是担心,狼兵勾结交趾人?”   “确实担心。自从交趾不再归属大明,广西就是大明和交趾的屏障,广西不能乱。”   姚镆吩咐人压下去岑邦彦,犹豫一个晚上。第二天收到内阁八百里加急,和将军们商议一天,放出去岑邦彦和岑猛以死的消息,广西哗然。   岑猛的余党卢苏、王受等人,误以为岑猛真死了,气怒攻心之下,告诉乡亲们岑猛没死,要借交址兵二十万,营救岑猛,当地壮族夷民都相信,男女老少一拥而上,就要里应外合攻破广西府城。   广西狼兵其名不虚,大战中,张经、李璋、张佑、程鉴等眼看不敌,城就陷落敌手,惊骇中的姚镆押岑邦彦和岑猛到城头,狼兵们才退下。   姚镆惊惧过后,连夜发公文去北京城,请改设流宫,陈善后七事,重点,有关于广西兵变的原因,有关于反民们的心声,广西狼兵怎么招揽……   皇上收到三方人发来的公文,得知广西狼兵的勇猛,乐得小眉毛一根根飞扬。   再得知,广东提学道魏校,毁掉寺观田数千亩,免费送于霍韬、方献夫等等进士人家!姚镆将数千亩寺观田归还原主,他们还痛恨姚镆,上奏折弹劾姚镆,气得小眉头一根根竖起。   广西,山高林密,地势险要,以壮族为主的夷人多靠山而居,结寨称戈,并且有自己的文化风俗,和中原文化不融合,历朝历代都是起事不断。   大明建国至今,一百五十年,人数几百、几千甚至数万的起事,多次震惊朝廷,每次都是调集大军镇压,是朝廷非常头疼的事情之一。   不说出兵的费用,那也是大明地盘,大明人不想打自己人。   可是世袭的土司们如何会放权?汉人势力不断向西南山区扩张,西南人为了保持传统的生活方式,对朝廷百般排斥,之前朝代派去的土官,不是剥削百姓,加大矛盾,就是和土司们勾结造反……   几位老师伴读给皇上分析。   杨慎老师面色凝重:“一百五十年来,大明总督做的好的,没有几个。有个别做的好的,最多三年,朝廷也要赶紧调走。两广总督权利太大,万一利欲熏心和交趾里应外合,大明整个南方都要沦陷。”   刘成学要做实事:“王将军从河套发来《处置广西以图永安疏》,臣认为很好。军事和安抚并重,具有针对性。下令提学府道,规定无论识不识字都要收入学堂,实施教化……皇上,从文化上收复广西,才是根本。”   章怀秀惦记大哥和大舅兄的事儿,吞吞吐吐:“皇上,西南自古以来,就是土司管理内部民众,在军事、服役、征差上听从朝廷,土司世袭。若要实行《处置广西以图永安疏》,人选……”   除了王守仁,章怀秀不知道,谁有本事安抚住两广。   杨慎也知道这事儿,难办,可是……:“皇上,事关江南安危,广西必须更多地和朝廷一心。”   皇上点小脑袋。皇上也对那段历史非常熟悉。元朝时,蒙古兵攻打南宋,在四川、襄阳久攻不下,便是绕道西藏先灭云南大理国,从屁股上给了南宋一刀……   皇上板着小胖脸,告诉自己,不能着急,不能着急。可皇上是真愁。   广西人大多只知道土司,不知道他这个皇上。   不说几千年世袭的土司,四川西南溪洞、思州田氏、播州杨氏……这些所谓的土官,都是宋元时期留下的世袭官员,都在当地五六百年的经营,朝廷要杀一个造反的岑邦彦、岑猛,广西人就能去交趾借兵救人……   可是广西“天高皇帝远”,语言不通,和中原人也不交流……去年,洞吴部族的酋长,攻打孟养、木邦两慰,还要攻打其他慰,被四慰探知共同防御,莽瑞体撤退……皇上才得知,这位酋长的理由居然是——   十年前,孟养、木邦两个宣慰司联合攻击缅甸宣慰司,他的父母被杀,他非常怨恨皇上和朝廷没有主持公道……   皇上表示他委屈,皇上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儿。而朝廷对西南以南的缅甸老挝,那些“三宣六慰司”,从来就任由他们打来打去,实在是太远了管不到。   几位老师伴读的话,皇上也明白。王守仁老师的方法好,加大西南和中原经济联系,委派官员,更要注意教化!   可是,派谁去才能胜任?还是能完全放心的人?   几位老师伴读对看一眼,一个人选在心里,可,都不敢说出来。   皇上看他们一眼,也没问。   三月初九,皇上责令内阁处理广东提学道魏校,霍韬、方献夫等等,因为朝廷优待考中的进士们。   三月初十,皇上根据兵部奏疏,四川芒部土官陇寿、陇政兄弟去世,亲支皆无,无人承袭土司之位,其地改为镇雄府,设流官知府,以通判程洸为试知府,分属夷良、毋响、落角利之地……改土归流。   四川芒部不服朝廷汉化统治,沸反盈天,四川总督派军镇压,诛杀造反首领。   朝廷诏书云贵,云贵总督彭泽雷霆手段,云南贵州土司造反,类同此例。   机缘巧合之下,大明对西南的改土归流,从西南四省的四川开始,朝廷统一委派知府,配合土司管理地方,三年一进京调换地方。   三月十一,魏国公、杨阁老、南海市舶司、广东巡抚、福建巡抚……齐齐来奏,大明在西班牙人手里发现一种朱薯,虽然要等到四月份收获,但已经可以确认,高产,真高产。   “小者如臂,大者如拳,味同梨枣”,关键,管饱,填肚子,不挑土壤。   作者有话要说:魂逮,眼镜。大明那个时候有了哈。   感谢生日祝福,么么哒。我们一起快乐,小天使们天天快乐,笑口常开吼。   感谢在2021-04-16 22:57:32~2021-04-17 23:3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舒是我媳妇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潜水的喵5瓶;蓝眼睛、胖竹子、白茶御日常生活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满朝高呼:“皇上泽被苍生,天佑大明……”高高的御座上,皇上在心里欢呼。   朝野上下沸沸扬扬,都对着南海方向望眼欲穿,恨不得时间真的长个小翅膀,飞到四月份。   南海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这般受重视,花草虫鱼都受宠若惊。实在受不住这份热情,每天雪片般的信件催促,到三月末先收获五框朱薯送进京城,也开始“望眼欲穿”——皇上吃了喜欢吗?皇上什么态度?   皇上这些天,每天学习功课三个时辰,再除去吃饭睡觉孝顺祖母亲娘,听听政务,仅剩的时间里,争分夺秒地玩乐,反而是最为踏实的一个。   五框朱薯进京,皇上命令膳房煮出来四框,就要尝一尝,哪知道,钦天监冒出来,说要找一个黄道吉日,汇集文武百官布拉布拉。皇上生气瞪眼:“送四框去膳房煮,通知文武百官。”   皇上的意思,今儿是不是好日子,朕说了算。钦天监监正傻眼。   然而皇上还是道行不够。   文武百官,勋贵外戚,反正自觉有脸面来的人都来了,奉天殿广场都站不下,甭说坐下来。还有人直接闯到膳房,要亲眼看着;更绝的人,直接抢过来烧火清洗的活计,撸袖子就上阵……   武定侯郭勋来晚了,抢不过就动手,然后,好嘛,又打起来……   膳房的宫人被这阵势吓得腿肚子打颤,实在是怕了这些不要脸的人,干脆拉出来四口大锅,直接在奉天殿广场开始煮。   皇上等了半天,约莫时间到了,派人去问煮熟了没有,结果回话的人哭着说:“皇上,朱薯刚开始煮……因为大臣们争着要亲自煮,刚打出来结果……”   皇上小胖脸端着,继续等。   皇上在乾清宫等,一边等一边听杨慎老师念书,就听着杨慎老师这魂儿都没有的声音,瞄一眼四肢颤抖的章怀秀,乜一眼最稳重的刘成学老师,都坐立不安的模样……直接吩咐:“老师们、伴读们、玩伴们,都去奉天殿看。”   “臣等遵旨。”一呼啦,人都跑没了。   皇上鼓着腮帮子,一看四周的宦官:“你们也去看。”   乾清宫的宦官们倒是定的住心,可皇上吩咐了,他们也好奇这千年不遇的奇景儿,高喊一声“奴婢遵命”,一呼啦,人都跑没了。   皇上抬手揉揉眼睛,小大人的模样,自己起身,从厚厚的书柜里找出来一本乐器分类,一页页地翻看。   书上的字儿不认识,但可以看图——音乐知识要学,但这么多乐器不能都学,皇上要选出来自己喜欢的一个乐器,重点学习。   皇上看得认真,不知不觉忘记朱薯的事儿。可皇上看花了眼,琴也喜欢,筝也喜欢,笛子也喜欢,大鼓也喜欢……   好在皇上没有纠结多久,朱薯煮好了。   皇上放下书本,吩咐来“报喜”的张佐:“吃。”   煮好了就吃,正好现在是下午申时,平时这个时间皇上也开始用小食了——可是张佐没动弹。   张佐破天荒的,第一次这么为难:“皇上……奴婢知道朱薯能吃,可……规矩是,下面的人先……试毒。”   皇上生气:“一根银针试毒。”   皇上觉得这规矩忒不讲道理。可是宫人、大臣们,所有人哭喊着阻止,声势浩大,皇上生气瞪眼也没用。   好东西不能第一个吃,大臣宫人还都说,皇上玉体珍贵不能乱吃东西,我们先给皇上试一试……   皇上气得张嘴就要嚎,也要耍无赖,又瞧着这些不要脸的人,觉得耍无赖也没劲儿,皇上气呼呼地吩咐,将四框朱薯分给文武大臣食用,上千口人抢。   一个分到两三口,却都激动的热泪盈眶,吃完后,等一会儿,活得好好的,没有头晕没有眼花没有口吐白沫……倒头就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响彻天地,震撼云霄。皇上正抓着一个糟子糕垫肚子,不想搭理这些人。蒋阁老捧着一个琥珀小碟子上来,眼泪花花的,满脸都是喜悦的泪水——皇上这才看到朱薯的模样。   瞧着红红软软的吃食,和大米麦子都不一样,好奇;闻着淡淡甜甜的香味儿就食指大动,喜欢;用小银子叉子叉一块,吃一口,嗯,好吃;吃完半个,嗯嗯,管饱。   皇上在周围挤挤挨挨的人的目光注视下,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后,唯一的感受就是,肚子里热热的,饱饱的。   半个朱薯,比大半碗米饭还管饱,肚子里特实在。皇上眉眼弯弯地笑,开心于肚子里这份实实在在的分量。   “朕和徐景珩出宫,听到老百姓对吃的热情,就好奇。徐景珩解释说,家家户户的锅里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比什么大道理,儒释道、理学心学都实在。”皇上记得徐景珩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语气,目光下的期许,小表情特愉快。   蒋阁老在肚子里咬牙——徐景珩那个无赖,人不在还要皇上念叨着。   谢阁老打哈哈:“皇上说得对。这再多的大道理,也要实实在在的大米麦子下锅。”   杨慎是真的兴奋激动:“皇上说得对。再多的道理,不能下锅,都没有用。”   下面的人纷纷跟上,一个个的妙言警句频出,皇上听着,就更愉快。   “朱薯很好,大明人很好。朕喜欢朱薯,喜欢淳朴善良的大明人吃饱肚子。”   “户部整理种植方法,全国推广朱薯。邓继坤常绍等等人,发现朱薯有功,朕记着。南海,经历磨难,回归大明,很好,朕喜欢。”   皇上金口玉言,皇上已经看到,三四年后,大明百姓吃饱喝足,做工进学的欢乐模样,大眼睛眯眯成一双月牙儿。   大明人,终于有机会免去饥荒。乾清宫偏殿里外上百口子人,胸口激荡,眼圈发红,面对他们的君皇,一起跪下高呼:“皇上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春天里,大明朝开始全面推广朱薯,朱薯又不要种子,插个苗儿就成,南方还可以种一茬,北方正好赶上春耕。   户部预计,今年一年,福建、广东两省,就可以全面种植,明年就可以推广全国,大明人都满怀期待,梦想着肚子里吃的饱饱的,懒猫一般在太阳底下躺着不动弹的模样。   皇上专注学习,可民间人多声音多。还有人说“朱薯”不好叫,要叫“番薯、甜薯、红苕、甜薯、地瓜……于是大明人最后定其名为“红薯”,是为红红火火。   皇上休息日,跟着徐景珩出宫几次,去菜市场,去茶楼……自己拿着银子买东西,和人讨论一颗白菜的价格变化,对红薯的出现,那是真高兴坏了。   皇上可以规定黄金和银子的兑换,但到底是大量银子冲击大明的菜市场,粮食蔬菜都涨价,可是如今红薯还没上市,闻风而动的很多粮贩子囤积的粮食都上市,一石大米比上个月低了五文钱。   皇上的眼睛本来就亮得发光,此刻可以和太阳肩并肩。   徐景珩知道,大明人的主食大米降价,其他必然也会降价,大明人的饭桌上,又可以丰富起来,也高兴:“这都是皇上英明。”   自恋·皇上,仗着在菜市场没有人认识他,跟着喊:“这都是皇上英明。”惹得周围的菜贩子,买菜的大娘们都乐哈哈地笑。   这个说“我们皇上好,银子稳住了,红薯又出来,大米可不是要降价?”   那个说“我们皇上就是好,这是好人有好报。”   还有的人和皇上一样理直气壮:“南海那个地方,也就我们皇上大度接纳。我们皇上就该有这个福气。”   皇上眉眼弯弯,一副朕英明的小样儿,转头看徐景珩,小孔雀一般骄傲——他知道,美美的指挥使花了多少心力,知道这不是‘好人有好报’,而是“付出后的回报”……   皇上不等徐景珩说话,睁大眼睛快速说道:“要去摘枣芽儿。”   徐景珩:“……好。”   皇上就欢欢喜喜地和众人道别,怀里抱着一个老奶奶送的小竹筐,兴致勃勃去摘枣芽儿。   春天的酸枣芽儿,洗净加盐少许腌制,加棒子面搅拌,加少许水后放到热笼屉中蒸,两刻钟出锅,加醋搅拌,好吃。放凉后加猪油葱花如同炒饭一样食用,也好吃。就吃这份儿春意。   皇上一到春天就喜欢,尤其喜欢自己摘的枣树芽儿。   北京城的春天,柳芽儿、榆树钱儿、花椒叶儿……城里的家家户户种着榆树、花椒树,小姑娘踮脚就可以采摘;京郊的野外,老人小孩挖荠菜、白蒿……而顽皮的小孩子喜欢爬枣树摘枣树芽儿。   不光是摘,更在于那个爬的风光。比赛谁爬的最快,谁爬的最高……   每年春天,京郊的黄土岗、八宝山、老山、石景山、西山坡地的酸枣树长得最好,酸枣芽子较甜,还能炒干制茶换驴打滚,皇上和很多顽皮小子都知道,都喜欢去爬。   这眼看春天要过去,摘了这回没有下回~~皇上和徐景珩骑马赶路,一来到,一看这么多人,顾不得说话,皇上“滋溜”一下钻到一颗大枣树的高处,屁股坐在粗树枝上,两只小胖手上下飞舞,摘下来就扔到身侧的小竹筐里。   小表情特专注。   周围的小孩子一看,玉娃娃又来了,又钻到最高的地方,摘得最快,一下子出来斗志——专心比赛。   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没有,徐景珩瞧着,和周围等候的长辈们一起,都忍不住欢快地笑。   周围的人夸玉娃娃的功夫好,说自家的小子这些天一直惦记最美的弟弟,徐景珩解释:“要读书,准备进学……”周围的人纷纷夸玉娃娃读书一定好,将来奉天殿天子门生……   徐景珩脸上的笑容就不由地加大。   春夏之交的午后,太阳明媚亮丽。徐景珩站在枣树林子边上,微微仰头,望着枣树上的小孩子,心情和这春夏之交的花木虫鱼一般繁茂。   皇上在采摘的间隙,一垂眼,一下看到美美指挥使的笑儿,喜欢的心花儿欢呼雀跃。他摘完眼前的地方,稳稳的一个飞跃,又找到一个好地方,坐稳后,冲徐景珩大喊:“今晚炒茶。”   徐景珩用内力送出声音:“好,晚上炒茶叶。”   皇上就更摘得更起劲儿。   说起来这枣树茶叶,用上方山的泉水沏泡,口感和其他任何名茶都绝然不同,喝过就不忘。   西山或郊区人家串门,待客时常用枣芽儿茶。香客到门头沟、上方山的佛寺道观,僧道师父们都以枣芽儿茶来待客;皇上去年尝了一口,今年一直惦记。   傍晚时分回来宫里,皇上快速用完晚饭,拉着徐景珩,换一身更耐脏的衣服,跑到膳房,真的开始自己炒枣树茶。   徐景珩一张俊脸平静无波;老师伴读玩伴们宫人们都来围观,尚且还能憋的住,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来了,一看皇上这个模样,都忍不住笑,笑得前仰后合,其他人都憋不住了,都捂着肚子哈哈哈大笑。   皇上迷糊,看一眼徐景珩,徐景珩面不改色:“他们自己不会,还不知道学习,所以羡慕皇上。”   皇上一听,有道理,专心手上的动作。   皇上长得胖嘟嘟的,白嫩嫩的,玉娃娃的一张脸,穿着粗布衣服更凸显本人的光华,站在大铁锅前面,还没有铁锅高,就踩着一个凳子,徐景珩一个动作,皇上一个动作,稚气满满的,别提多喜人。   比较老的酸枣树芽片,放到蒸锅中蒸制二十分钟,出锅后放到笸箩中晾晒,待八成干时用手搓制成团,下铁锅烘炒……这要等明天看天气再折腾。   两片叶的新鲜嫩芽,直接用生铁锅杀青炒制,用手前后两到三番,如同制作绿茶的方法,但不要用茶油润锅……这就是皇上在做的活儿。   北京城,帝都繁华,尽管有死气沉沉的理学压制,在吃穿住行方面,还是有自己的讲究。吃东西要讲究时令,要会吃,不是大鱼大肉,而是一个鲜物儿。而春天吃鲜,那就是吃芽儿。   柳芽儿、榆树钱儿、花椒叶儿……凉拌、煎蛋、清炒……还有荠菜团子、白蒿拌豆腐……更有枣树芽儿炒制的茶叶。   皇上记得,自己喝到枣树茶叶的感受,今年还要学着自己炒茶。   酸枣芽儿的茶不如大枣树的嫩芽茶来的味烈,然酸枣树才是枣树的本源,大枣树是后来人为驯化的,皇上就要吃那种,古老的荆棘酸枣儿的味道,就喜欢酸枣儿茶的味道。   皇上小小的身板儿踩着凳子稳稳的,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铁锅里热气升腾,所有人都感觉,皇上的身上那旺盛的生命力,就和这古老的酸枣树一般,喜乐茂盛。   不说理学下的大明,历朝历代那么多的皇帝,真没有这般有活力的。就是不看皇上,只站在皇上的身边,都能感受到那种春天一般,生机勃勃的生命力,饱满,厚实,蓬勃。   第二天上午,皇上继续忙乎蒸他的老叶子,跟着徐景珩学习,蹲在灶台边添柴看火候的架势,有模有样的。   三位阁老收到皇上送来的茶叶,都舍不得喝,可不喝,又怕过几年不能喝了,每人就分到这样半两,三泡就没有了,特珍惜地品着。   钦天监监正又跳出来,说,红薯这般天大的喜事,应该祭祀天地一番,感恩天地的赐予布拉布拉。   这次皇上没有反对,感恩天地赐予,养育大明人,很应该。接着礼部尚书毛澄也跳出来,说四月初一本就是大祭祀的日子,正好遇到如此天降喜事,今年要大办布拉布拉,皇上高兴,也答应。   《礼记祭统》曰“礼有五经,莫重于祭。”祭祀典礼,五礼之冠。祭祀是祝祈福祥之礼,是人们表达对天神、地祗、人鬼的一种敬意的隆重方式。   大明人比其他朝代的人更重视礼仪,这祭祀也更为繁多。除了春夏秋冬的四季祭祀,各个节日的祭祀,还有很多老百姓家里没有,皇家独有的祭祀。   更有大明建国,太~祖皇帝规定的,各种日月天地星辰、社稷五谷等等祭祀。   二月春分,老百姓开始扫墓祭祖,在祠堂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杀猪、宰羊,请鼓手吹奏,由礼生念祭文,带引行三献礼……皇上要带着文武百官,隆重地祭祀太庙。   清明节扫墓,家家户户扫祭开基祖和远祖坟墓,全族和全村出动,规模很大,队伍往往达几百甚至上千人……皇上还是要带着文武百官,在太庙里隆重地祭祀祖先和功勋大臣。   还有永乐皇帝规定的,每年四月初一,七月初一,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各位先祖生辰,各位先祖忌辰,都要在太庙祭祀。   各方人提前三天开始各种准备,礼部尚书去太庙牺牲所通知准备祭品,皇上到斋宫斋戒,陪祀的文武官员在衙署斋戒。   祭祀的前两日,大学士谢迁写祝版。   祭祀的前一日,皇上到中和殿阅祝版,阅毕行三拜礼,乐部设中和韶乐于大殿一层阶上。   祭祀当天,天不亮爬起来的皇上,穿好衮冕大袍服,半碗浓稠的奶汤和两个鸡蛋垫下肚子,乘坐礼舆,到奉天门换金銮撵,午门口擂鼓“咚咚”响,锦衣卫执掌法驾卤薄走在前面……浩浩荡荡。   到达太庙,太常寺卿恭导皇上,由太庙南左门进入,宫人端着紫金盆给皇上漱口净手净面,皇上再一次盥洗,从左门入殿,随之中和韶乐奏起,繁锁的祭拜仪式这才是开始……   一拜、两拜、三拜……一献、二献、三献……德祖元皇帝朱百六、懿祖恒皇帝朱四九、熙祖裕皇帝朱初一、仁祖淳皇帝朱世珍、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一直到皇上的亲爹。   一拜、两拜、三拜……一献、二献、三献……恒皇后侯氏、裕皇后王氏、淳皇后陈氏、孝慈高皇后马氏、孝康皇后常氏、孝愍让皇后马氏……一直到皇上的祖奶奶。   皇上的小胖脸板着,没有一分表情,莫名的,和徐景珩安静的模样非常相似。   皇上开始读书了,识字了,不是二岁的时候,在太庙里对着亲爹的画像喊着要“爹”的时候了,皇上知道,他爹的牌位竖在这里的意义。   应该说,在皇上三岁那年的清明节,皇上在豹房,对着他爹的画像,哭着喊“等朱载垣长大,去南京看爹”的时候,就知道了。   皇上聪明,皇上默默地看着他爹的牌位,默默地看着礼部官员给他爹上香,眼睛眨也不眨,睁的大大的。   两个时辰,祭祀完毕,皇帝还宫,锦衣卫执掌法架卤薄走在前面,午门呜钟,一声声,响在皇上的心口上。   皇上盘膝端坐在龙撵法驾上,头上的衮冕冠帽垂下来二十四道旒,在皇上的眼前晃晃悠悠,在太阳底下闪闪亮亮。   皇上想起今年清明节,礼部要大办,徐景珩不同意,抱着他,代替他上香。徐景珩说:“心意到了就好。难道天天要为了这些礼仪,折腾活人不成?”   皇上同意。皇上知道“阴沉天色半山腰,爆竹声随思念飘。无奈年年花一束,心香可达九泉桥?”皇上只不知道,他爹,他还能看到吗?他爹,能闻到这些香吗?能吃到这些供果吗?   每个月,太庙里面撤下来那么多的供果点心,宫人们拿来腌制酱菜,卖给宫外的人,人人都抢着买……皇上都知道。   皇上的眼里出来泪水,眨眨眼睛,憋回去,不哭。   回来乾清宫,皇上看到等候的指挥使,抱着他,“哇哇”地嚎。   徐景珩说抱着他长大的,他不要做龙撵,他不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偌大的龙撵上,周围除了肃静的呼吸声,连个鸟叫都没有。   皇上“哇哇哇”地哭,哭的一张脸通红,眼睛红肿,整个身体都轻微地打颤。   徐景珩叫皇上哭得一颗心生疼,恍惚间,好似看到少年的先皇,一身衮冕大袍服从太庙里冲出来,对着他大哭大吼:“我不要做皇帝,我不要做皇帝……”   我不要做皇帝,哥哥和弟弟一起,去看大明的山山水水,美哉壮哉!徐景珩给皇上轻轻地擦眼泪,运功舒缓他身体的紧绷,默默地陪着同样哭闹的皇上。   华夏乃是礼仪之邦。华夏的礼制规矩多且繁琐,大致划分为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   吉礼,便是对天神、地衹、人鬼的祭祀典礼,祭天,祭地,祭祖、祭圣贤,都是吉礼。   四月初一,朝阳初生的辰时正,彩霞漫天。皇上一身大明正红团龙龙袍,仪仗队开路,文武百官随从,鼓乐齐鸣。在昭享门外东南侧具服台更换衮冕大袍服,从左门进入方丘坛。指挥使徐景珩牵着皇上的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到俯瞰人间的中层平台。   皇上的眼里,整个北京城都是旗帜的海洋,高大英俊的锦衣卫高举五色彩旗,长长的红毯从紫禁城铺到方丘坛,万万人敬畏地地低头,风吹动,明黄色的华盖也仿若低头一般,唯有高高的方丘坛耸立人间,高高的台阶上,还有三层宝塔,彰显它的至高无上。   皇上也是至高无上的。皇上感受到握住自己的手的大手,眼里一丝波动,归于平静。   燔柴炉,迎帝神,乐奏“始平之章”。皇上在“皇天上帝”的神牌主位前跪拜,上香,到列祖列宗配位前上香,叩拜。回拜位,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小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如果没有徐景珩陪着,皇上不会来祭天。   世人敬畏天地,通过祭祀向神灵致以敬意,用丰厚的祭品供奉,请求神灵帮助人们实现人力难以达成的愿望。   皇上感恩天地的赐予,但皇上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天”,没有他的“天”。   几千年来,无论帝王将相或是贫民百姓,无不信天、敬天、拜天,以种种方式祭祀天神,祈求天神的佑护。   都说天的功德至高无上,只有皇帝才有权利祭祀天。不论是开国奠基者,还是承继中兴者,危亡丧国者,都不敢忘记祭祀上天。   祭天,是皇帝唯一需要行三跪九叩大礼的仪式,因为皇上是天子,天之子。   可是此刻,皇上的眼里只有冷漠。   官员是皇帝的臣子,百姓是皇帝的子民。而皇帝,自称是天之子。皇上仰头看天,皇上自己就是天。   皇上心里升起一股破天的戾气,天要他一出生就没有爹,天要他一投胎就是皇帝,天要他承天命……皇上不认命。   沉默的皇上,无视礼仪官的嘶吼,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角余光发现,徐景珩的目光落在帝神塑像上的右手上,上前一步,塑像太高他够不到,他跳起来,一把抓下来塑像右手的一个黑宝石戒指。   徐景珩握住戒指,蓦然微笑:“臣本打算今天送皇上一个礼物,却是先收到皇上的礼物。”   皇上笑得乖乖的,大眼睛亮亮的,小奶音清脆:“徐景珩需要。”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敏锐更是笑:“皇上说得对,臣需要。臣谢皇上。”   皇上就更开心。   开心的皇上,一跪拜,回到主位、配位前奠玉帛,乐奏“景平之章”……一跪拜,回到主位、配位前进俎,乐奏“咸平之章”……   皇上动作标准,在主位前跪献爵,回拜位,乐奏“奉平之章”,舞“干戚之舞”,司祝跪读祝文,乐暂止。读毕乐起,皇上行三跪九拜礼,回到配位前,开始献爵。   亚献,皇上为诸神位献爵,奏“嘉平之章”,舞“羽龠之舞”,回拜位。   终献,皇上为诸神位依次献爵,奏“永平之章”,舞“羽龠之舞”。光禄寺卿奉上三牲福胙,礼仪官于帝位前拱举。皇上走到饮福受祚拜位,领着文武群臣,跪受福、受祚、三拜、回拜位,三跪九拜。   撤馈。   奏“熙平之章”。   送帝神。   皇帝再行三跪九拜礼,奏“清平之章”。祭品送燎炉焚烧,烟雾弥漫仙境一般,皇上皱皱小鼻子,累了不想动弹,闻着上好紫檀木的香气更犯困,徐景珩就抱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望燎位,礼仪官大松一口气,礼乐队也大松一口气。   ……   ……   “太平之章”奏响,望燎台,皇上在徐景珩的怀里观看焚烧祭品。礼乐队改奏“佑平之章”,礼仪官大喊:“皇上起驾返宫。”皇上不动,徐景珩轻声说道:“皇上在这里等着臣,还是和臣一起上去?”   “和徐景珩一起上去。”皇上回答的毫不犹豫。徐景珩就抱着皇上,再次登上高高的方丘台,顺着低矮的木质楼梯,因为个子高怀里抱着皇上,他的头微微低着,腰微微弯着,一层、两层、三层,在尖尖窄窄的三层塔顶,除了打扫之人,无人来到的地方,一眼看到门前木头地缝上,那块红的滴血的小石头。   石头宛若鸽子蛋大,这般的红,却一直没有被打扫的人发现,奇哉怪哉。但皇上并没有问,皇上握住这颗小石头,冲徐景珩欢喜地笑:“喜欢。”   “皇上喜欢就好。我们下去?”   “好好。好好。”   收到礼物的皇上,眉开眼笑说“好好”,祭天大典结束。   又是那鸟叫声都没有的安静,街道两边跪拜的人,好似连呼吸都没有一般。   皇上端坐在他的龙撵上,头上的明黄伞盖晃啊晃,脑袋上的二十四道旒晃啊晃。   皇上记得,他站在高高的方丘坛上,望着下方恭恭敬敬的,蚂蚁一般,发自灵魂的敬畏天地的人群,不懂人为什么都那么敬畏?   皇上天生强大,不知道人力的无奈,和人力的强大一样,是一个物体的正反面存在人的身体中。   长长的眼睫毛颤抖一下,鸦羽一般在脸上留下两道小阴影,右手却更是握紧那颗红色的小石头。   大明定鼎中原,于南京建国,太~祖朱元璋在南京钟山建有圜丘、方丘,于冬至在圜丘祭天,夏至在方丘祭地。洪武十一年建立大祀殿,合祀天地。太宗皇帝朱棣定都北京,营建北京宫殿,仿照南京的形制,建立天地坛,合祀皇天后土……   大明的后代皇帝,年年月月的,一年有小半年的时间在祭祀中度过。   皇上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出乾清宫,过奉天殿,步出午门,沿着中轴线,左有皇帝祭祀祖先的太庙,右有皇帝祭祀土地神和五谷神社稷坛。   出皇宫,于皇城的东、西、南、北、分布天坛,地坛、月坛、曰坛,先农坛等等,祭拜日月天地及农神的地方……   皇上表情冷漠,人人都认为天乃是万物之主,有主宰一切的权利。都说皇帝要住在布满祭坛的城池里,承天命……却不知道,皇帝在多么讨好天地。   皇上眼角低垂,眉梢眼角,依旧是稚气满满,天生的,漠然霸道。可是手里的小石头的温度热了他的心。皇上的小孩子心里又觉得,收到一份礼物,怎么讨好一番,都值得。   皇上孩子气的心里,又开心起来。   浩浩荡荡,蜿蜒几里路的长队伍回到紫禁城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皇上除去正红的团龙龙袍,更犯懒。   宫人照顾他沐浴,他躺到床上更不想动,闭眼就想睡。徐景珩安排好外面的事情,一回头果然皇上又闹小脾气。   “皇上,吃一些东西再睡。”   皇上耍赖。   皇上早上两个鸡蛋,半碗浓粥。中午也是吃两个鸡蛋,半碗浓粥,如今过了饿劲儿,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就要睡觉。   徐景珩接过来张佐手里的奶汤,一勺一勺地喂,皇上就不情愿地张开嘴巴,看得张佐在心里直念佛。   元和五年四月初一,元和皇帝亲自祭天,感恩天地赐予万物养育大明人,祈求天地保佑大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四方泽被、八方安和。   大明人大肆庆祝,举国欢乐。各个城池里各家富户搭起来彩棚,歌舞升平,大街上的流水大宴,三天三夜不停。   “我们皇上长大了!我们皇上祭天了!”大明人兴奋,激动,唱着跳着吼着,好似他们不光有了骨气,敢于开始勇敢,更有那压抑一百五十年的生命热情,也点燃了一般。   南海,魏国公、杨阁老等等人,收到北京城的消息,一开始的欢庆大宴后,一起沉默。   皇上的性子,不是一般的霸道,如果不好好关注,真不知道哪天捅破了天。   杨阁老叹气:“国公爷,有了红薯,我们和西班牙人的谈判,要换一个方向吗?”   魏国公无奈:“大明禁止民间海贸,但人是活的,人人都知道根本不能完全禁止。大明不和西洋通商,但大明人人都知道,西洋早就通过其他藩属国,和大明商贸,大量运银子来大明……”   “通商吧。大明的国门既然关不上,那就大大方方的,打开。”   杨阁老、王宪老将军一起答应:“下官/末将遵命。”   既然皇上这般霸道的性子,那他们就要更勇敢。   大明人都知道西洋人运银子来大明,要去打西洋,他们就不能缩头。   大明大大方方的,打开国门,迎接这个“地球”上,所有国家的人。   元和五年四月十三,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开始正式谈判。北京城里,皇上也见到了他的“郑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7 23:38:00~2021-04-18 22:5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昵100瓶;1023349、不夜长安20瓶;墨蚺15瓶;迷思特王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汪直和章怀举,两个人都阉割半个月多,伤口的疤痕长的差不多了,能下床活动,只脸色苍白,人看着虚弱无力。   朝廷确定要出海,章怀秀的意思是先看能不能出海,可他们如何能答应?章怀秀因为弹簧的功劳,和皇上求情,司礼监张佐亲自给找的阉割师傅。   此时此刻,四月里的人间豹房,皇上站在牡丹花丛边,背后是一颗大柳树,太液池碧绿的湖水,怀里抱着一个玳瑁蛐蛐罐儿,眼睛半睁,瞧着面前跪着的两个宫人。   “汪直?章怀举?抬头。”   “奴婢谢皇上隆恩。”   汪直和章怀举,根据刚学会的礼仪,慢慢抬头,目光落在皇上前胸的蛐蛐罐儿上。   皇上定定地看着他们两个,觉得挺好——有胆气,有勇有谋,关键,他们的身上,有一种热情,那是皇上在很多宫人的身上,没有发现的热情。   而且,他们的身上有一种生命力,皇上的小鼻子嗅嗅,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份如同万物生长的春天的活力,能抗拒海洋上的狂风暴雨的力气。   皇上小小的满意,唤一声在一边装柱子的张佐。   “出洋的人员名单上,加上汪直和章怀举。和他们讲一讲出洋事宜,一起参与海上训练。”   “奴婢遵命。”   张佐麻利地答应下来,领着两个小太监行礼,退下。皇上盘膝坐到草地上,打开怀里的蛐蛐罐儿,因为他的蛐蛐儿生命逐渐消失,眼圈又红了。   蛐蛐儿只有一年的生命,徐景珩在答应他可以养的时候,就告诉他。可他亲眼目睹“一年生命”的意义,才知道其中的难舍。   可是皇上也不后悔。如果再有选择,明知道只有一年生命,皇上也会养他的小伙伴。   “小黑乖乖睡觉。明年夏天,就可以再次长大了哦。”皇上伸手抚摸小伙伴的脊背,一颗眼泪掉下来,更伤心。   皇上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心里头最担心却是指挥使的安危。美美指挥使得到那枚戒指,应该对功力很有帮助。可皇上的直觉告诉他,指挥使最是危险。   “小黑,你要等着,看看荷花开。小黑,指挥使会好好的,指挥使答应我,到夏天他带我出宫游玩燕山……”皇上自言自语,眼泪打湿衣襟。   前几天太皇太后身体不舒坦,刘阁老也开始每天喝药不停,皇上一想起来,就难过。   生老病死,皇上还没出生,就因为他的亲爹遭遇,比一般的孩子敏感很多。   可是步入五岁的皇上,不再是有了伤心事就大声哭嚎,皇上开始分人,喜欢一个人待着。   徐景珩在练功不能打扰,他就忍住不出宫,也不去看望徐景珩,小小的孩子,天生的知道坚强。   天空湛蓝,春光明媚,太液池更是汇聚人间春色。皇上身边不远处的宫人,因为皇上的眼泪心里焦急,却又不敢上前,锦衣卫侍卫等人互看一眼,赶紧去通知余庆。   太液池左侧方向,张佐领着两个新太监来到十二监住处,脸上扬起标准宦官的欢迎,捏着嗓子,笑眯眯的。   “小汪子、小章子,咱家不管你们来历如何,之前做过什么。大明十二监,什么人都有,既然来到这里,这里就包容你们,你们也要守这里的规矩。明白?”   “奴婢明白。”   “好~~”张佐对他们的表现看在眼里,拖着意味深长的尾音,“待会儿会有小太监来送衣物用具,你们都好生休息一天。”   张佐说完话,人抬脚就离开,肥胖的身子端得利索。汪直和章怀举赶紧躬身弯腰,一直约莫着看不到张佐的身影了,才敢抬头。四下看看,各个房间的门口都没有人,这才敢直起来身体。   两个人快速闪身,进入自己的房间,房门一关,汪直这才开口,目光直直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刚刚,你看到没有,张公公的步伐?”   章怀举点头,他看到了。   张公公在皇上面前的时候,那么胖的人,静的和草木一般,绝对不打扰皇上一丝一毫,抬脚转身,脚步声都听不到,江湖中的内力高手,也不过这份定力——可张公公,绝对没有练习内功。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对宫里头的卧虎藏龙,有了新认识,更加谨慎小心。   环顾自己的房间,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一个更衣间……都挺知足。半刻后,一个直殿监的老太监来找他们,说他们分在直殿监,以后要好好干活布拉布拉,他们心里惊惧,更是表现的老实。   大明宫廷十二监,除去第一监的司礼监,最火的是御马监。大明御马监所率领的“羽林上十二卫”,人称二十二卫,从宣宗皇帝时期的三千人,扩充到两万余人,乃是皇上的亲卫禁军之一。   据说当年土木堡之变后的京师保卫战,这只禁军在战斗之中发挥十分重要的作用,只是他们轻易不选人,掌印大太监更是几年没露面,谁也见不到。   汪直和章怀举,即使有章怀秀的情分在,可也不敢托大,他们也没想进去司礼监或者御马监,可是他们没想到,会分到直殿监。   直殿监、尚衣监、司设监……这几个监的名字听起来威武霸气,事实上,尚衣监,负责帮助皇帝更衣、戴皇冠、整理皇帝服饰,贴身伺候皇上,最没有实权……   司设监,负责皇帝出行的仪仗用具,高举龙牌、打起龙伞……   直殿监——皇宫里面扫大街的人,秋扫落叶冬扫雪……   兄弟两个心里升起一股不服,打定主意要在直殿监好好表现,扫地也是扫的最好的一个,却忽视了,他们是司礼监大太阳张佐送来的,还是破例收的,其他宦官如何服气?有的苦头吃哦。   他们开始自己梦寐以求的宦官生涯,苦乐酸甜自己尝。章怀秀在进宫的时候看到扫地的两个人,好像那扫地,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事情一般,心里激荡,面上还不敢表现出来。   弹簧的功劳,换大舅兄和大哥做宦官,大舅兄和大哥见皇上一面。   红薯的消息,本来打算找机会说出来,哪知道……   章怀秀都忍不住怀疑,他来到大明,就是为了把汪直和章怀举送进宫,送出海的,一时更是迷茫。   其他的老师伴读玩伴都说他的弹簧好,等着他的弹簧马车,章怀秀自己知道,这是他的穿越福利之一,这不是他的本事。   皇上和指挥使都说,他提供的建房子建议、大炮建议等等都很好,只有些功劳暂时不能公开,问他还有其他要求没有,他更是惭愧不安。   他的那点儿功劳,根本不值得一提。指挥使为了大明做了那么多事情,连红薯的功劳都给了邓继坤和常绍,他哪有脸说自己的功劳?   就是那红薯……大明不是记忆里闭关绝贡·大明,大明水师占据南海,早晚控制那里的各个岛屿,西班牙人还有什么秘密?   西班牙大军来犯南海,粮草哪里来?印度当然不能提供那么多的粮草,西班牙人要种植红薯,再怎么瞒着,也会透出风来。水师和兵部的暗探明探斥候……都在打探消息,指挥使要在南海布局,岂能没有察觉?   指挥使那样的人,肯定要摸清楚西班牙和葡萄牙所有的底细,本就准备宦官出洋,寻找海外作物,一举缓解大明人口增加引起的粮食压力……   章怀秀叹口气,就觉得自己蠢笨无比,糟子糕送到鼻子上也没有发觉。其他人都在专心用膳,杨慎察觉,看他一眼,发现他还没有回神,抬腿在桌子底下轻踢他一脚,吓得他立马什么也不敢想,头也不抬地抱着糟子糕猛啃……   傍晚出宫,两个人在豹房附近新开的留仙居喝酒,章怀秀两杯酒下肚,脸皮红了,眼睛也迷茫了。   “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杨慎正细细品尝这里的招牌蜜汁火腿,听了这话,稀奇:“章贤弟,你如何会有这般想法?你制作的弹簧,可是帮了大忙了你知道吗?我们都嫉妒你,你居然……”   杨慎越说越是惊讶:“愚兄也知道,没成功之前无心他顾,一旦做出一定的成功后,会迷茫,不知道方向,这很正常。但章贤弟,你切莫妄自菲薄。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谁有本事天天成功?……”   杨慎一番话,听得章怀秀呆呆的,他发现自己入了魔障,他就一个普通人,莫名有了这份机缘,珍惜就是。可他居然就要和这些青史留名的人,一起比较……真是……   章怀秀苦笑,眼里有了几分清明,对杨慎就更亲切:“是愚弟糊涂,感谢贤兄点醒。”   “愚弟就是一个普通人,有这份机缘,已然满足……”章怀秀的意思是,他要学会知足,琴棋书画什么的,不强求了。杨慎却是误会他的意思,朗声大笑。   “愚兄知道,你是不是拿自己和指挥使比了?这正常,我们都有过这一遭儿,你呀,可别和指挥使比较,那是自讨苦吃。”   杨慎说着话,似乎是想起自己和指挥使比较的时光,不由地又笑:“这世上的人,有些你努力努力,能追上,有些,你穷其一生,只能仰望其背影,还要掂掂脚……”   章怀秀一听,顾不得自己那点儿矫情,只对指挥使的事情,猫爪子抓心一般的好奇,起身给杨慎和自己满上两杯酒,陪着笑儿特殷勤的模样。   “杨兄你能和我说一说不?我不敢问其他人……你捡着能说的,和我说说?”   杨慎摇头,举杯和他一碰,一饮而尽杯中酒,夹一筷子花生米咽下,缓缓开口:“你不知道很正常。指挥使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一般谁也不说。”   章怀秀连连点头,他实在是好奇,大明怎么出来一位这般风采的指挥使。   杨慎看他一眼,微微一个笑儿,目光落在虚空中,一会儿感叹,一会儿叹息。   徐景珩……先皇多年无子,好不容易皇太后有孕,先皇却病得撑不住。如果皇太后没有身孕,先皇也就含恨而终了,没有儿子能怎么办?可皇太后有孕,先皇自己病重,他只能去找他的“弟弟”。   把儿子交到最信任的,唯一信任的“弟弟”手里,先皇才能带着,不能亲自养育儿子的遗憾,含笑而逝。   而大明,有徐景珩带领的锦衣卫制约,东西厂照常发挥,文臣在“主少国疑、大权在握”的情况下,不敢有、也不去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大明朝野一心,蒸蒸日上,盛世即将来临……   至于徐景珩他自己……留仙居里,杨慎沉浸在回忆里,一句话没说,酒又喝了三杯。章怀秀默默地给他倒酒,也不开口,一时间,包间里面安安静静的,透着一种释然后的小小满足……   此时此刻,大明湖广兴王府,兴王因为大明一连串的事情,也在回忆,他记忆里的徐景珩。   徐景珩一出生,就受尽关注。大明人都暗自承认,他比大明朝的宗室亲王,山东孔家、龙虎山张家……更血统高贵。   大明三大家,孔家、张家、朱家。孔家就那样儿缩头,张家虚头巴脑,朱家?在南京人的眼里,正统儒家人的眼里,就凭永乐皇帝做皇帝的事儿……   世人心里有杆秤,大明,唯有魏国公徐达的嫡系嫡枝后人,才是真正的大家,真正值得尊重。   宁做江南狗,不做塞外人。宁做江南女,不做江北男。江南人,就是有这个底气大骂“天子守国门,就是看大门。”江南·南京勋贵世家之首的徐家,那就是世人眼里最最文雅风流,雅致风流的人物。   徐家大公子徐景珩……兴王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冷笑,大喊一声:“拿酒来。”兴王今儿心情不好,在斋房里不打坐不念道,他要喝酒。   兴王一身道袍飘飘欲仙,手持白玉杯一杯一杯地喝着,嫌弃倒酒太麻烦,举着酒壶朝喉咙里灌。   兴王记得,他登基后,派人去拉拢魏国公,可是魏国公只问他,可能兼祧两门,给正德皇帝留下一个后嗣香火?他愤怒地拒绝。他手握大权后,派人去寻找徐景珩,特别是修仙求道后,更是派人去寻找徐景珩……   哪里去找?   徐景珩自从十二岁离家,一直行踪缥缈,有人说他跟着武当道士走了,有人说在昆仑山上见过他,有人说他和张三丰一样成仙了……   兴王派人去昆仑山,去天山,去武当和龙虎山……只能模糊知道他的消息,可要见他的人,谈何容易?   兴王找到垂垂老矣,到死,也没有见过徐景珩。   兴王的眼前出现幻影儿,明黄色的帷幔一晃一晃,老迈体衰的帝王气急败坏地咒骂“徐景珩”的怒吼身影,也是一晃一晃。   今夕何夕,兴王已经分不清。兴王又想起正德皇帝,他两辈子绕不过去的一个人。兴王醉醺醺的,痴痴地笑。   兴王在这方面,真的佩服正德皇帝。兴王的上辈子,正德皇帝为了皇位传承,一直容忍、甚至鼓励很多投机大臣和他接触,甚至亲自派人教导他朝廷的事情。   兴王的这辈子,正德皇帝有了儿子,能为了儿子找回来徐景珩。兴王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的人,兴王如何不佩服正德皇帝?   兴王嘴角的笑容更大,眼里的嘲讽之意更浓,抓起一个酒壶,又是猛灌酒。   徐景珩既然要脱离红尘,和皇家自然没有联系,正德皇帝是怎么找到的那?   如果不是徐景珩再次踏进北京,北京城的人,都把徐家大公子记在脑海深处了。   如果不是徐景珩回北京护着奶娃娃皇帝,就凭太皇太后?那帮子文臣就是护住奶娃娃皇帝的小命,也要把大明改姓“文臣”!   兴王身体一晃,一挥胳膊,桌子上的酒杯酒壶掉在地上“哐当”响。通红的眼睛里,狼一般,满满的都是,对那些文臣的痛恨,对人心人性的深知。   只徒奈何,命运弄人,风云起。不认命的皇上捅破了天,命运改变方向的人,岂是兴王一个?   北京城西郊的一处大宅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唯一的一个活人·徐景珩在宅子后院中央的亭子里一呆就是三天,完全沉浸在久违的,武学道法天地法则的玄妙里。   头上用两根飘带束顶,没戴帽子,更显得名士丰姿。   他就这样盘膝端坐,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结兰花指,一身玉色的素色宽袍大袖,因为练功好似随风鼓起来一般,浑然的唐宋风华,魏晋风流。   祭天那天,皇上在天帝塑像上撸下来的黑宝石戒指,刻着徐景珩所修功法的后半段。徐景珩六年前回来北京,错失这后半段,一直饱受功法不全之苦。   他天资过人,花花时间,也可以推演出来后半段,但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徐景珩日夜操心,他没有时间,身体还因为大伤小伤暗伤旧伤,越发脆弱,功力日益高深却功法不全,他的全身经脉眼看就要承受不住,要崩溃。   可他性格安静。祭天那天,乍然遇到如此大之惊喜,也只是关注一眼。心里模糊猜测是谁送来这枚戒指,也没有动手去取。皇上取下来给他,他更开心的是,皇上的这份心意。   皇上是一个好孩子。朱载垣,是先皇的好儿子。徐景珩想多护着皇上几年,接受这份心意,祭天回来把各项事情处理好,开始练功。   人间四月天的下旬,本是阳光明媚,满天飞翔鸟儿蝶儿风筝……天地刮起来狂风,狂风夹裹大雨,大明各条大河咆哮,黄河之水一波一波冲向堤坝,碗口粗的大树东倒西歪,连根拔起,有的在雷电下被劈成两半。   各条官道泥泞无法走人,各个地方的人积极抗灾,黄河两岸百姓,在河道官员的指挥下,在风雨里扛着沙包加固河堤,京畿地区的几条河流改道,刚回来北京的桂萼,领了命令就和张璁等人一起,亲自下河堤。   大明皇上·朱载垣,一身大红常服,梳着小包包头,站在豹房后殿寝殿的屋檐下,看着满天大雨,面容安静。   狂风怒吼,大明各地方都有人关心,都有人在努力,皇上只担心他的指挥使。   指挥使和他说好,十天可以出关,可这已经二十天。   皇上的目光凝住在豆粒大的雨点上,雨点落在太液池里,激起一片片涟漪。太液池里鸭子天鹅都不见了,刚刚开始长叶子的荷花也蜷缩……   天、地的威严吗?皇上抬头看天,低头看地,还是安安静静的,和徐景珩惯常的安静一样,却又不一样。   天地不仁又如何?天地要惩罚他的不敬又如何?困境中,年幼的皇上,越发稳得住。   他就这样专注地看着大风大雨,昏沉沉的天色下,时间也好似不见了一般,张佐给他披上一个袍子,他也没有知觉。   皇上认真的模样很常见。皇上心大,心胸宽,和蚂蚁一起玩,和老师们一起听书,和大臣们商议政务……都是一样的认真。皇上做什么都是认认真真的,可这样安静的模样,张佐第一次见。   张佐的一颗心突突地跳,却又是呼吸都放轻了,不敢打扰皇上的思考。   皇上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去御马监,问,朕何时可以去看徐景珩。”   张佐心脏剧烈跳动,吓得嗓子都哑了一般,张张嘴巴,好一会儿找到声音,一开口就是阻止。   “皇上……”   皇上还是安静的,胸口贴身佩戴的小石头微微发热,他的语气也是安静:“朕知道,朕不去打扰……朕想知道,还要等几天。”   皇上只想知道,更多的有关于徐景珩的消息,余庆不知道的消息。   小小的孩子,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徐景珩是唯一一个宠着他,爱护他,不因为他是皇上喜欢他的人,只确定一件事情——徐景珩不能出事!如果……他的身上蓦然出现一种孤独,冲天的杀意直冲云霄,瞬间又归于安静。   徐景珩一定会好好的!祖母和娘都说,等徐景珩成亲,他就有了弟弟妹妹,皇上的嘴角挑起,眼里甚至带上笑儿,孩子气的欢喜。   身边的余庆因为皇上身上气息变化,惊惧异常。然而张佐没感受那股杀意。   张佐因为皇上一瞬间的软弱,大眼睛里的迷茫,恍惚间好似看到先皇孤寂消瘦的身影,眼圈一红,轻轻答应一声:“皇上,奴婢这就去问。皇上你先回去用点儿奶汤。等指挥使出关,看到皇上瘦了,得多心疼?”   皇上抬手握握胸口的小石头,似乎是有了信心一般,乖乖地点小脑袋:“朕去吃饭。”   皇上真的进去偏殿,乖乖用膳。张佐和余庆一个对视,都是一样的为难。   指挥使遣散所有伺候的人,还吩咐说,他不出关,任何人,不得进去宅子,自然有指挥使的道理。   去御马监问,又能问出来什么?皇上只是,实在担心指挥使,却不知道能去问谁,只能去问御马监。   余庆和张佐一起湿了眼睛。   张佐穿上雨鞋雨披,举着油纸大伞,在两个大力太监的搀扶下,顶着大风艰难地行走。宫里的路面,不是砖面就是青石板、鹅卵石,他一时又想起这个时候大明的黄土路面,心里也焦急不安。   如果,御马监真有什么消息,或者徐景珩留下什么话儿,那是最好。他们真不敢想象万一徐景珩出事,皇上会怎么样。老天爷保佑,大明,这个时候,可真不能乱起来。   张佐一路祈祷,念佛祖念道祖念满天神灵,大半个时辰,曲曲弯弯的,来到豹房一排排院落最后面的一处。   院子的外面杂草丛生,墙壁上坑坑洼洼的,大门更是破败,都关不严实,这个天气也只是虚虚地掩着,好似这满天的大雨,满天的狂风忘记这里一般,透着独有的静谧之感。   张佐示意两个大力太监退下,自己举着伞费力地推开大门,身子进去后又转身把大门尽量关好,顺着积水弥漫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地朝正屋挪。   正屋外间,冷冷清清,一张桌椅也没有。正屋后面的院子,三个面色白净的老太监正在膳桌前用晚饭,普普通通的太监服饰,看着比一般太监更瘦一些,眉眼更冷一些。   一个左袖上空荡荡的,一看就是缺了左胳膊。一个动作慢悠悠的,举着勺子,挖一勺子鸡汤送到嘴巴里,好似看不见一般。仔细看,他的两只眼睛凹陷,居然真的个瞎子。   另一个,胳膊眼睛齐全,但他的椅子不是寻常,比一般的椅子高,厚实,类似轮椅。椅子上屁股底下,光棉花垫子就有一扎高,推测是一个经常坐椅子的人。   他们身边也没有人伺候,细嚼慢咽的,一粒米、一颗青菜也没浪费。自己收拾桌子,自己去隔壁厨房洗刷碗筷……   张佐知道他们在吃饭,他在正殿外头放好油纸伞,也没敢进去,只站在这四处漏风漏雨的走廊下,默默地等候,等候的时候身体的姿势也是恭敬的,即使没有人看见,也不敢有一丝怠慢。   一刻钟后,一个身形欣长,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老年太监,飞身而来,身上没有一丝雨气,干干净净,左袖飘着,正是那单臂太监。   张佐一看到他到来,倒头就拜:“干爹,儿子给干爹磕头。”声音亲近,一听就是出自真心。   老年太监掀掀眼皮,声音尖锐且冷:“所来何事?”   张佐听到问话,也没起身,爬到干爹身前抱住干爹大腿,眼泪就出来:“干爹,指挥使闭关二十天了,还没有一点消息……干爹……”   老年太监眉心微皱:“……练武之人闭关二十天,寻常。指挥使五六年没有闭关,这一次,估计,两个月也出不来。”   两个月!!张佐的眼泪流的更凶:“干爹,可不能两个月。你老人家看看这大雨,大明这一次的天灾不寻常,指挥使不在,还情形不定……”他实在是说不出来,用口型做出“皇上”,告诉干爹,皇上担心指挥使。   老年太监一看,果然动容,犹豫片刻,只说:“指挥使闭关之前,御马监送去礼物,指挥使只说,如果需要,帮忙照看一下出洋事宜。”   张佐一听这交代遗言一般的话,身子一软,人就趴在地上,大声地哭:“干爹,干爹,你老人家告诉儿子一个准话,指挥使……指挥使……他是不是?”   老年太监一看他架势,眼里担忧,嘴里嫌弃:“指挥使能有什么事情?估计是猜到自己闭关时间长,以防万一交代一番。大明承天命,老天爷保佑,就是有小灾难,自有大臣们操办救灾事宜,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对朝政乱伸手……   你明儿把出洋的宫人召集起来,我去看看,出洋不是小事,该办好就办好,你们就是自己懒,什么都指望指挥使……”   老年太监担心起来念叨没完,但是张佐听着干爹的念叨,就感觉一颗心有了主心骨,哭得好像一个小孩子一般。   “干爹,儿子这几天,实在是顾不上出洋宫人的训练,干爹你去看一眼,那就是那帮崽子们的福气。儿子就是愧疚,打扰干爹休养……”   老年太监瞧着他眼泪鼻涕的,对他更嫌弃,真不知道当年怎么收下这么一个干儿子,一哭起来没完没了,跟这瓢泼大雨一般。   这头,张佐收拾好自己的眼泪鼻涕,在风雨里费力地挪动肥胖的身躯,也后悔——当年怎么就没跟干爹学一点功夫,看看他干爹这把年纪身手利索的,一时又想着,将来他一定要收一个功夫好的干儿子养老……   张佐不敢告诉皇上,指挥使要闭关两个月的事儿,更不敢说,指挥使安排御马监去照看出洋宫人的训练。   他在肠肚里转了九曲十八弯,反复琢磨,回来后只说:“皇上,御马监回话,指挥使修为高深,这次闭关时间会长一些。”   皇上刚刚洗漱沐浴,在池子里游水——大雨下了两天,皇上的老师伴读玩伴们都去参与加固堤坝,疏通路面和沟渠等等,皇上一个人,听到声音,冒出水面,乌溜溜的眼睛就那样看着张佐,看得张佐“扑通”跪下。   “皇上,奴婢不敢欺瞒皇上,皇上,指挥使真没事儿。奴婢的干爹说,指挥使功夫高深,五六年没闭关,此次闭关,好像是练武之人的‘身不由己’,短时间不能出关……皇上,奴婢也不懂……”   皇上模糊明白,他的指挥使这次闭关,很可能时间长的,超过指挥使本人的预算。   皇上板着脸出来水池,张佐一颗心回到肚子里,赶紧上前帮着皇上擦身穿衣。皇上穿好亵衣亵裤,又把红石头做的挂坠挂在脖子上,爬到床上也不睡觉,打坐练功——皇上认为,如果他功夫好,就可以帮助徐景珩。   大明的大风大雨持续两天,受灾地区达到大半个大明版图。大明所有官员,老百姓冒雨抗灾,宗室勋贵外戚也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山西晋王府,第八代晋王,庆成王,从噩梦中惊醒,脸色煞白煞白,眼睛直勾勾的,身边的美妾被他的呼喊声惊醒,大着胆子摇醒王爷,又被王爷这中邪一般的模样,吓得没魂儿。   “王爷……王爷……”娇滴滴的美妾一声声喊着,庆成王浑然不觉,人似乎还在噩梦里无法醒来。   一连大半个月,一睡着都是一样的噩梦连连,不管庆成王和哪一个爱妾睡觉,还是白天睡觉,都是一样。庆成王大半个月没睡好觉,更没有精力做运动生娃娃,就感觉人生一片灰暗。   更灰暗的是,梦里的情景。好一会儿,庆成王缓过来,哆哆嗦嗦的睁开眼睛,伸手一摸,身上亵衣亵裤都湿透了,更是害怕。   庆成王浑身冰凉,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自己不再是自己,自己死后回魂,又回来大明了。   那也不是噩梦。那是他上辈子的记忆。   庆成王三十五岁,白胖的人,眉梢眼角还有一抹天真,看眼睛只有二十五岁,谁都说有福气。可他那天夜里,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觉醒来脑袋里有了两个记忆。   其中一个,将在七年后,在皇上御驾亲征河套的时候,被抄家,被分土地,兄弟姐妹、子女,孙子孙女……加起来三千多口人,都被取消宗室俸禄,满大街要饭……   庆成王不相信这是真的。可那痛彻心扉的痛苦,如此清晰。上辈子的自己死后心有不甘,来告诉他,要他提前规避危险。可他人回来了,却又更害怕,不敢面对现实……   庆成王只要一想到梦里皇上的那双眼睛,人就要晕。他拼命告诉自己皇上还没长大,还没长大,抱着吓破胆子的美妾,“哇哇哇”地嚎,眼泪小河一般哗哗地流——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爹啊,儿子已经送出去十万石粮食救灾了,儿子的子女要没饭吃了,爹,儿子该怎么办?爹……”庆成王放声大哭,他一出生,就是吃睡长,长大后和他爹一样生一百个儿子,他哪里知道怎么办?   庆成王哭了半天,喊了半天他去世的爹,扯着美妾的肚兜擦擦眼泪,一掀被子下床,拖着鞋子,大喊:“再送去三千人参与救灾,本王要给蜀王写信。”   庆成王脸上眼泪斑斑的,哭的嗓子都破了,想出来一个办法,他不聪明,宗室里面有聪明人,兴王聪明,兴王阴森森;蜀王好,贤良。   湖广兴王府,兴王还有醉酒的头疼。面对这样大风大雨,沉默地抬头看天。他记忆里今年有灾荒,但没有这样的大雨,老长史来问协助救灾的事情,他本不想答应,但瞧着老长史期待的面容,觉得这不符合他的形象。   “先送去两千护卫,十万石粮食。”兴王极力做出“忧国忧民”的模样。   “王爷最是慈悲。小臣马上去操办。”老长史焦急退下。   兴王思考片刻,沐浴换好道袍,在斋房里拿出的他的乾坤卦,细细地算。四川蜀王朱让栩,自幼好学,手不释卷,日观经史,临法书,作诗属对,皆有程要……他今儿在书房,面对这狂风暴雨心有所感,挥笔写下:   人人都道得神仙,那得郦阳甘谷泉。何似上阳宫监好,长门春老不知年。   蜀王三十出头,儒雅斯文,面容英俊,欣赏自己的诗词,很是满意。老管家来报说,四川总督请求他出人救灾,眉头一皱:“派去三千人,都长着记性……”老长史来报四川巡抚说缺粮食,他更烦:“送去十万石。”   打发走麻烦他的人和事,他坐下来,净手漱口,捧着兴王送来的道德经经义,爱不释手地看。   大明的宗室,面对如此大雨大灾,各个破天荒地主动协助,还拿出粮食,大明的老百姓平时痛恨他们什么也不做,只会欺压百姓纳妾生孩子啃国库,这次却都哭着说:“皇上的叔叔伯伯们都是好的,皇上不放弃,我们不能放弃。”   大明人,男女老少一起抗灾,他们不相信,他们的皇上刚刚祭天,老天爷要降下如此大灾!他们相信他们的皇上,只觉得这是老天爷听到皇上的祈祷,给他们的考验,他们一定要扛过去。   北京城,夜色下的狂风暴雨好似要吞噬人间一般。豹房里,皇上一夜没睡,练功。西郊宅院,徐景珩依旧端坐在亭子里,狂风暴雨似乎刻意避开他一般。   他脸上的安静依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功,端坐着,等人。   微微睁开眼睛,眼角低垂,睫毛细长,身上的长袍随风而动……一道低沉的声音蓦然想起,听着,有几分和气,甚至是亲切、惋惜。   “久闻徐公子之名……徐公子,你应该坐在仙雾弥漫的仙山修行,目光慈悲地注视人间。而不是身在这红尘万丈。”   徐景珩不说话。   “正德皇帝意外有了子嗣,本应生不下来。却在徐公子的护持下安全出生,继承帝位,徐公子,大明一百五十年的国运拐了弯……此乃修行之人的大忌讳。徐公子,你本前途无量,吾辈第一人……”   徐景珩不说话。   那道声音变得急促,似乎是沉不住气了。   “徐公子,你费尽心力遮掩天机,大明打破宿命,一举振作,大明人都有了好日子,徐公子却修行大退,可还是不后悔……吗?”   “无从后悔。”徐景珩开口,声音轻轻慢慢:“天机门的职责,维护此方天地‘正常运转’。徐景珩理解。   人还没来,先在大明降下大雨之灾……是大明注定有此灾难。”   那个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似乎被他的态度激怒。   “好一个无从后悔,好一个理解。徐景珩,吾等敬佩你的天资,本是好言劝说于你,回头是岸。既然你执迷不悟,不要怪我们执行法度。”   徐景珩安静地,等着他们动手。   这一方天地似乎也安静下来,宅子外面狂风暴雨不停,这里却是没有一丝雨点儿,没有一一丝风声。   十个手持长剑的人出现在亭子前方,他们的人就是一柄剑。徐景珩眼睛睁开——天机门自知武力不够,请来天剑门的人,他也非常理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8 22:50:49~2021-04-19 22:4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舒是我媳妇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犇犇犇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子夜时分,十二时辰的第一个时辰,今明两天的临界点。孕育光明,却也黑的最为纯粹。   这本该是一个晴朗的夜晚,胖胖的月牙儿弯弯,好似江南的乌篷小船;繁星争相眨眼,好似顽皮孩子的大眼睛。   可是此刻,宅子外头狂风暴雨,似乎要摧毁大明五年来所有的努力;宅子里面无星无月,暗沉沉的,正常人在这里,都是睁眼瞎。   此刻,这个宅子里的人,都是夜里视物如常的人。   徐景珩端坐,整个人还是安静,似乎和这片小天地,和这片黑暗,这里的亭林楼阁,花丛小桥流水一体,融合进世界,却又独立于世界。   他的身边,一张木桌,桌子上一套青瓷茶具,两个绣墩,一张古筝,一大一小两个香炉……;他的前方,十个人挡住他的视线,人和他们手里的剑一样冰寒,剑上的寒气上涌,他们身上的杀气越重……   徐景珩知道,等他们都变成杀气的时候,就是动手的时候,他还是耐心等候。   香炉里沉香片袅袅,他凝目注视这香气缭绕,好似看到江南四月里的夜晚,美好,静谧。   月亮的清辉挥洒人间,江南的秀丽山水,江南的人,都是如梦似幻的温柔……那温柔是那么醉人,使得他人在这里,心神却正在扬州二十四桥欣赏明月,在钱塘和好友们观看潮起潮落……   或者在魏国公府里的书房里研读诗文,等候胖嘟嘟的弟弟偷偷爬门槛……   他沉浸在回忆里,身上慢慢地出现一种温柔,清冷孤寒的气质,也好似柔成江南清晨的雾和风。   人人仰望的徐公子,就是有这个本事,他就是在泥泞里跋涉,他也是风花雪月徐公子,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仙雾弥漫的仙山云台。   亭子前方的十个人心神一震,用力地握住手中剑,却握不住自己的心境。   十个人身后的那个,手持羽毛扇的人,因为徐景珩身上气息的变化,呼吸一窒,脸上肌肉抽搐,眼里的怨毒更深。   徐景珩!!!一个下等世界的泥土之人,要他那高高在上的师傅亲自去收徒,他嫉妒。可徐景珩拒绝他师傅,他更恨,他恨徐景珩,恨得日夜痛苦,他今天一定杀了徐景珩!   他目光怨毒地看着徐景珩,再也不用遮掩,再也不用听其他人夸徐景珩。那十个剑客也发现徐景珩身上气息的变化,他们不知道徐公子为何有这般变化,但他们心里的警惕更甚。   徐景珩的气息,好似春天细雨里的杨柳枝儿,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缠缠绵绵……简直称得上风流缱绻,完全克制住他们的杀气。   酝酿中的杀气被打断,他们也是名门正派的入室弟子,干脆开口。   他们中的领队之人,手里的剑入鞘,一抱拳,朗声道:“久仰徐公子之风采,一直没有机缘结交,甚为憾事。徐公子的决定吾等不予评断,吾等今日前来,只为奉命行事,望徐公子莫怪。”   徐景珩正心情好,听到他们这般有礼貌,更好,眉眼间带上一抹笑儿,声音也是愉悦。   “各位很好。我们各行其是,徐景珩岂有相怪之理?”   徐景珩的回忆被打断,心神回到当前,好似听到大半个大明,在狂风暴雨之下的怒吼,听到雨衣下的一个个火把“噼啪”响,照耀大明亮如白昼。   可他是一个安静的人,他从来不去催促人,这次也一样,耐心地等候他们重新酝酿杀机。   那十个人对视一眼,敬佩徐景珩的气度,却也模糊明白为何这么多人嫉恨他,想要他的命。   他们十个人,天剑门的一代天骄,本为任务和悬赏而来,此刻又多了一个目的——见识到徐公子的风采。   那个领队之人豪气大笑,笑声里斗志昂扬:“徐公子就是徐公子!见到徐公子,吾等此行不虚!”   他的话音一落,身上气势一变,十个人和他们的剑融为一体,脚下的草地开始结冰,周围的空气里都是杀机弥漫。   这一刻,杀机已经不需要酝酿,因为他们的心里,已经有了杀意。杀死徐景珩,或者杀死自己。   杀死徐景珩,是光荣!死在徐公子的手上,也是光荣!   十个人飞身而起,轻如飞絮。十柄长剑直直地冲徐景珩而来,寒气逼人,直逼徐景珩的头顶、眉心、胸口、丹田、双腿。每一处要害都被封住,徐景珩即使能上天入地,他此刻也没有机会。   他就是能缩成一个小团,也会被十把剑捅成马蜂窝。   时间好似很慢,又好似很快,徐景珩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动作,不闪不避——他的手里,连一个武器都没有!   他开始动起来,可他的身法,安静的修炼之人的眼睛也看不到,好似他没动,好似他动了,他就这般避开所有要害,身中十剑,却都是轻伤。   十个剑客身上的气息更为凝重,杀意压得空气都凝固,亭子里的桌椅香炉古筝都化为粉末,阵型一变,再次朝徐景珩刺来。   剑光匹练一般飞射而来,剑光点点。徐景珩从蒲团上坐起,身形似游龙,带着满身鲜血冲出亭子,十个人紧紧跟随,亭子在他们身后,柱子瓦片地砖……都化为粉末。   徐景珩一个侧身躲开迎面一击,人在一个假山上站定,三个剑客直直地冲他双腿扑来,他双掌挥出,掌风轻轻柔柔的,却是锁住这三个人的全身,三个人动弹不得,就这般姿势朝地面摔去……   那个摇着羽毛扇的天机门的人一看,厉声大喊:“清风明月掌只有三招!”   徐景珩看都没看他一眼,十个剑客俱是眼睛一亮。精神振奋之下,阵法再变,又一起朝徐景珩冲来。   杀死徐景珩,他们就是这一辈的第一人。活着回去,他们就有上百个高额悬赏可以领,名声财富都有了,他们要胜利。   徐景珩吃力地应对他们不要命的打法,清楚他们的心境变化,身上的伤势影响他的行动,他的面容和气息也还是安静。   清风明月掌第二次,锁住一个剑客,再也没有爬起来。   清风明月掌第二次,锁住一个剑客,再也没有爬起来。   徒手夺下来一个剑客的手中剑,徐景珩胸口中了一剑。   他的丹田震荡,其他七个剑客看着他,肃杀的气氛中,阵法再变。这次他们不要一击必杀的招数,而是要耗空徐景珩的内力。   徐景珩脱离山门来到此方下界,仆从傀儡都没有,就他一个人,他们就不信杀不了他!他们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剑道和剑意,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徐景珩!   徐景珩明白他们的战术变化,他甚至有几分欣赏。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是这般为了杀人而杀人,他现在早就伤重的不能动了。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一个假山被削成平地,一处牡丹花丛被碾成粉末,徐景珩的身上都是血,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多少剑,他折断两个剑客的剑,他的人好似站不稳,眼睛也开始晕迷。   五个剑客已经挥舞不动他们的手中剑,一看他的反应,顿时又有了力气,打法疯狂。   那个天机门的人激动的面目狰狞,眼里那疯魔的喜悦之情带动他的心神,他好似看到徐景珩命丧在他手上的情景,那样的情景,他光是想一想,他就兴奋的浑身颤抖。   尘世的江湖中人,或者自诩修行之人的山门中人,甭管哪一个门派,还是散修野人,都知道大明的徐公子有仆从照顾,有傀儡协战,就是没有武器,每次和人打架只会避开,不会逃跑,也不会还手。   都说,徐公子的身上没有杀气,心里没有杀意,每次都是伤痕累累,却矢志不移,甭说刀剑抢戟斧,手里连个扇子也不拿……或真心惋惜,或嘲讽看戏,或万分不解。   而现在,他一个人,修为大退经脉受损的情况下,只凭一对肉掌,对上当今天剑门的十个天之骄子,他简直没有生还的一分可能。   都等着他撑不住,死去。可是徐景珩若那么容易死,他就不是徐景珩了。   就在人人都在心里欢呼,即将摘下来徐景珩的人头,徐景珩的住处房屋被夷为平地,曾经宅院连云亭台楼榭的府邸化为乌有,砖瓦轰然倒下,接着化为粉末,徐景珩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浑身浴血,也遮掩不住他身上的柔和,塞外旌旗随风飘扬的豪拓,江南裙摆婀娜多姿的旖旎,大海波涛滚滚的浩瀚……都在他身上重合,清风明月掌再次挥出。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闭关二十天的徐公子新有一番领悟,还能站起来的五个剑客,陷入疯魔的天机门弟子,一瞬间,都看到,一轮纯白色的月亮在空中升起。   月亮,静美、多情。   空旷·无一物的庭院里,勉强站住的人血人一般,衬托这轮月亮越发冷白,衬托这透着鲜血腥气的空气也变得干净,月亮更为静美,更为多情……一生中最渴望的目标不光在眼睛里升起,在心里升起……   只剩下四面围墙的宅院里,十一个人直直地躺着,胸口微弱的波动显示他们还活着。   徐景珩艰难地撑住身体,靠着墙壁坐下来,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瓷瓶,给自己止血,运功疗伤,继续等候。   豹房寝殿,皇上脖子上的小石头一闪一闪,光芒越发耀眼,似乎是焦急要说话,却又因为皇上练功的模样,不敢打扰。   皇上奶白色的小胖脸上,空灵安宁,却又都是皇上独有的霸道冷漠。   皇上做什么都是认真,说练功就沉浸在他的武学世界里,任凭外面依旧是狂风暴雨,打在琉璃瓦上“噼里啪啦”地响。   丑时到来,各大城池里打更的梆子声还没过去,天地间似有一双大手,正把夜幕与白天互相扭转,又好似有一双大手,要把白天和夜幕互相扭转。   天亮了又黑,天黑了又亮。大明人三天三夜不休息,在狂风暴雨中疏通河流,救助被淹的人家,一波人累的倒下,一波人跟上。   皇上站在豹房最高的塔楼上,眼望徐景珩宅院的方向,目光一动不动。   徐景珩浑身的经脉都在压榨最后的潜力,等来第二波人,等来第三波人……身体千疮百孔,丹田破碎,眼睛却是越发明亮。   山门中人,包括他自己的师门,好似中了魔一般,有能力冲破界牌到来的人,都疯了一般地要杀他,都没有原因地确信,杀了他,大明回归正轨,自己就是山门第一人!闻名八方世界!无敌于宇宙!   五六百人围殴徐景珩,为了抢徐景珩的人头,互相厮杀。   人心在这里放大,人性在这里绽放。徐景珩看着,还是安静。身心疲惫加伤势严重,他一个躲避不及背上中了一掌,姿势狼狈地一个驴打滚躲开胸口一枪,当即嘴里喷出来一口鲜血……   他知道自己最多还能坚持一刻钟,心里计算大明如今的情况,来人的数量,阵法启动的时机,长身而起若游龙,踩着一颗颗脑袋,双手快速画出一个个线条……   元和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清晨,经历三天三夜大暴雨的大明,蓦然爆发一股深沉的力量,浑厚的力量仿若来自地底最深处,勇往无前的磅礴气势,凝聚大明人的勇气,冲天而起。   大明,从南京开始,到北京,到山西,到南海……五彩光华缭绕在大明人的头顶,南京是龙头,北京是龙尾,西部和东部是龙爪,黄金巨龙仰天长啸,震撼天地。   吞天吐地、改换人间。大明的大雨停了,大明和其他几界的界牌再次合上,巨龙化为一道光芒,落在皇上的眉心。   从震撼中回神的皇上,眼睛呆滞,心口撕裂般的疼痛,他想大喊“徐景珩”,他要去找徐景珩,可这道光芒的力量太强大,他的身躯灵魂一时都受到冲击,皇上不甘地昏了过去,最后一个念头——   他一定要捅破了这天,他要这所有、所有、所有的一切,都给徐景珩陪葬!   皇上知道这是徐景珩的能力,知道这样一份能力的代价。   大明人知道这是老天爷对皇上,对大明的认可,所有人一起仰望巨龙飞翔的方向,他们皇上居住的地方,三跪九叩叩拜他们的皇上是真龙天子,上天保佑大明……欢呼声响彻云霄。   皇上因为担忧大雨晕倒的消息,传出去,大明人忍耐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哭着自己的损失,哭他们的皇上。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不眠不休地守着皇上,内阁六部九卿担忧的同时,只能尽心尽力地做好救灾事宜——   三天狂风暴雨,大明这次的灾难可谓是旷古空前,黄河决堤,河流改道,运河泛滥、房屋倒塌……靠近河流的地方,到处是汪洋大海。   衣服木板锅碗瓢盆飘在浑浊的洪水上,只庆幸这次救灾及时,各地方紧急疏散人口和粮食,没有多少人伤亡,损失在可控范围。   南方各地一边重建家园,一边等候洪水过去,准备补栽庄稼;北方也想着这才四月份,庄稼苗儿被淹没事儿,补栽来得及,男女老少怀抱希望,全力救灾。   四月二十九日中午,太阳灿烂,普照人间。昏迷四天的皇上醒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抱着他痛哭,侍卫们默默流泪,宫人们放声痛哭,皇上只眼神呆呆的。   用完一碗奶汤,下床走一走,整个人瘦了一圈的皇上,失神的大眼睛,看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终于有了焦距。   “祖母、娘,不哭。”皇上安慰祖母和亲娘,视线从落在宫人们的身上,到侍卫们的身上,吩咐余庆:“出宫。”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动动嘴唇想阻止,只看着皇上的模样不敢。宫人们默默地给皇上穿衣服,余庆沉默地抱着皇上,出宫找他们的指挥使。   余庆知道,皇上昏迷的这四天,曾经一度高热不止,皇上烧的浑身滚烫,嘴里模糊不清的念着“徐景珩、徐景珩……”   余庆又如何不担心指挥使?只是余庆知道,他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护住皇上,皇上万万不能有伤害。   此刻,余庆抱着皇上,走在北京城大街上,都清晰地感受到巨大的不同。   没有逛街的人群,没有吆喝的摊贩,甚至两边的店铺都不开门。大街上的人脚步匆匆,街道两边都是修补房屋的人。   可是余庆闻着大灾后的水汽儿,望着大灾过后的北京城,热火朝天重建家园的北京城人,残破中充满勇气和希望的全新天地,却是莫名地,发自内心地开心地笑。   “小公子,永乐皇帝迁都北京的时候,根据元大都扩建北京城,以城墙划分为四层,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皇城四门是天an门、地~安门……;内城九门是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   小公子知道这些城门的含义不?正阳门取‘圣主当阳,日至中天,万国瞻仰’;崇文门取‘文教宜尊’;宣武门取‘武烈宜扬’;朝阳门、阜城门是‘迎宾出日、物阜民安’……”   余庆兴致勃勃地说着话,终于看到一家卖玩具的店铺,给皇上买一个小风车拿在手里。   皇上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小风车上,好一会儿接过来,紧紧地攥住。皇上人安安静静的,不哭也不闹,但这样的皇上最要人心疼和不安。余庆因为皇上对小风车的喜爱,提着的心放下一咪咪,接着讲。   “这东直门、西直门,取民兴教化,东至东海,西至西垂遍布天下;安定门取文臣翊赞太平,交待而后安享;德胜门是武将疆场奏绩,得胜回朝凯旋……”   “里九外七皇城四。内、外、皇城统一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区。不过皇上一定不知道,四九城这个称呼的由来。‘大圈圈里面有个一个小圈圈,小圈圈里面有个黄圈圈’‘大圈圈九个,小圈圈四个’……”   余庆动动胳膊更抱紧了皇上,乐哈哈地笑:“这是先皇当年出宫游玩的时候说的哦。先皇出宫,别人问先皇住的地方。先皇走出皇宫,醉卧酒肆,夜宿民家,自然不想说他住在紫禁城……”   皇上听到他爹,眼珠子动了动。余庆因为皇上的反应,继续讲述当年先皇的经历——咳咳,“游龙戏凤”啥的当然不能说。   余庆讲得欢喜,皇上听得专心。皇上知道,在他爹的心里,这紫禁城,是一个困住他的黄圈圈,皇城、内城、外城,也是困住他的大小圈圈。   皇上的目光,落在手里的小风车上,五彩的小风车迎着风转啊转。皇上记得,小风车转啊转,转去他的烦恼,他喜欢。   皇上不说话,更加攥紧手里的小风车。   从豹房到徐景珩的住处,步行三个多刻钟。余庆脚步快,嘴里说话两个半刻钟就到。   大门口只剩两个狮子,新修起来的大门,十个锦衣卫守在门口,看到皇上、余庆以及后面的侍卫们,沉默地跪下行礼,热泪滚滚。   皇上自己推开大门,站在大门口,呆呆地看着里面。   余庆,所有跟来的宫人侍卫们,都是呆呆的。   空空荡荡、比冬天的荒地还干净,荒地里至少有青草,这里什么都没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新铲平的地面上,还有隐约可见红红的血迹……   曾经庭院如云、亭台楼阁曲折回绕,曾经精致典雅如江南园林的花木假山,如今光秃秃的只有一个地面,鲜血染红的地面。   就连那院子里的小池塘的水面,都低了一大半,干涸了一般。   这里,空气都是死寂的、血腥的。   皇上自己跨过门槛,慢慢地,一步一步移动,路过的锦衣卫、御马监的侍卫,都沉默地给皇上行礼,默默地流泪。皇上攥着小风车的手在抖。   皇上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发出动静,不能打扰他的指挥使,漫长的距离,仿若皇上五年的幸福时光一闪而过,皇上一眼看到,池塘边上的徐景珩。   徐景珩只穿一身里衣,白色的里衣带着丝丝血迹,皇上可以想象,徐景珩一定是因为外衣鲜血太多,实在不能穿,才脱下来。   徐景珩的脸白的纸一般,双眼紧闭五心朝天盘膝打坐,头发披散着,头发上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迹凝固。   皇上的双腿一软,无声无息地跌坐地上,眼泪也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皇上可以感受到,徐景珩的一身内力都没有了。如今打坐,只是因为太累,因为习惯。   他美美的指挥使,不是在疗伤,而是,已经失去意识。   皇上就感觉,心口空荡荡的鲜血淋漓。   余庆在同袍的示意下,抱着皇上离开。皇上一动不动的,只抬头看天。   天变了。   他的指挥使,利用大明人的愿力结成法阵,和天证明,这就是大明的“正轨”。   他的指挥使,很可能永远也醒不来。   皇上呆呆地看天,余庆说:“皇上,指挥使一定会醒过来。皇上……指挥使那么疼皇上,不舍得皇上伤心。”   皇上听着余庆哭得压抑的声音,目光涣散,没有任何反应。   侍卫们不敢移动指挥使,在他的四周搭起来一个屋子,一天二十四时辰,时时刻刻守护。   皇上变了,变得“非常乖”,每天不是学习指挥使布置的功课,听大臣们议论政务,就是去那个宅子里,笨笨地拿着毛巾给指挥使擦脸擦手,捧着书本和他说话,告诉他自己学习哪些功课。   魏国公在南海,正和杨阁老他们,开心于大明闯过如此难关,收到北京的来信,一夜之间,老了十年,两鬓斑白。   到五月初十,指挥使还没醒来,太医院所有人都拿不定主意,要么银针刺穴,刺激指挥使醒来,要么每日喂参汤保持身体那份活力,等候指挥使自己醒来。   皇上的一颗心冰寒,抱着徐景珩,到夜里也不回宫。   指挥使那样骄傲的人,这般不干净的模样是他无能为力,他如何能容许,自己活死人一样地活着?   人人都知道,不管施针的结果如何,指挥使根植于心的骄傲,不允许他露出一丝颓废,做一个废人。   魏国公回信,说他还有五天到京。皇上知道,魏国公是来看着太医院施针。   小风车转啊转,明知道不能脱离转轴,却还是不停地转啊转,就好像他爹一样,就好像现在的皇上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9 22:45:53~2021-04-20 23:5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船载酒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传说中,高耸于云霄的昆仑山,千年积雪不化,洁白神圣。有人说那里住着神仙,有人说那里住着绝顶武功的剑客,还有人说,那里住着慈眉善目的仙女,饮用冰雪不食人间烟火,美得超过人类的想象。   阴天、小雨,夜色深如墨,只有淡淡的星光。皇上穿着蓑衣木屐,只带着张佐一个人,慢慢地走在豹房的青石板路上。   张佐提着一个灯笼,走在侧方护着皇上,面色挣扎犹豫,到底是没有也没说。皇上不死心,皇上不接受任何“不确认”,皇上要指挥使百分百地醒过来,完好如初地醒过来。   张佐只有尽全力,尽管张佐已经求过他干爹,知道他干爹没有丝毫办法。   皇上默默地走路,自从指挥使出事,皇上真的非常乖,走路也很乖,和指挥使一样,慢慢的,静静的,内敛的。   皇上变了。   皇上还不懂指挥使的那份“七窍玲珑心”,却试着和天地一起呼吸,和万物一起协调,试着去了解人心、人性,皇上越了解,越是安静,越是理解指挥使的那份安静,他的杀心就越重。   途中遇到巡逻的侍卫,默默行礼,皇上只微微点头,小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一刻钟后,两个人来到御马监的小院子门口,三位老年太监都已经出来,默默跪下,其中一个真的是没有双腿,无法跪下,趴在地上。   皇上看着他们。   皇上不用开口,他们都知道皇上的来意,此番这般跪着,就是阻止皇上,就是在告诉皇上死心,谁也没有办法。   皇上的目光安静,无形的压迫投向他们三个人,三个人就感觉后背冷汗直冒,心里明白,今儿他们若不能给皇上一个好理由,皇上不会罢休。   瞎眼老太监嘴唇哆嗦。他的眼瞎了,有时候,比眼睛好的人感受更是清晰。瞎眼老太监已然感受到,皇上和先皇不一样,皇上不要认命。   “逆天而生,也将逆天而动。”这是皇上注定的命运吗?   瞎眼老太监的脸,手,都开始哆嗦。声音一出口,和那冬天雪地里的兔子一般颤抖。   “皇上……当年,御马监两万人,等在昆仑山……最终也没有找到指挥使,而是……指挥使的仆从感念先皇诚意,破例露面,收下书信转交指挥使。   指挥使下山后,遣散仆从……昆仑山,找不到人了。”   声音一落,夜色里安静的虫鸣都没有,死寂一片。皇上的身上爆发一股杀机,瞬间归于平静。但饶是如此,三位老年太监都是胆寒,张佐站得远,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光是感受这方小天地的气息波动,就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皇上嘴角紧抿,极力克制自己。御马监两万人爬昆仑山,回来三个,还是一个瞎子,一个瘸子,一个单臂。皇上当时在亲娘的肚子里,亲耳听见他爹那痛苦又惊喜的声音,皇上都知道。   昆仑山凶险,普通人无法踏足。他们都是英雄。   仙人踪迹缥缈,普通人找不到,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去求——可是,现在皇上纵然可以再派两万人,四万人……却连求的机会也没有。   天大地大。除了指挥使,有哪个人得到仙缘后,还会偶尔去昆仑山看看风雪?昆仑山,不过是世俗人眼里的仙山。   更有哪个人,做了神仙的仆从,还会为了两万人的性命感动?不过是因为知道那是指挥使的故乡人,知道指挥使惦记着,罢了。   天人无情。皇上残存的奢望破灭。剩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送来那枚黑宝石戒指的人。   皇上的目光落在三个老年太监的脸上,有了一丝丝波动:“你们,好好,好好。都好好。”   皇上的声音有了热度。皇上和先皇一样念着他们的付出,皇上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吃饭睡觉养老……三位老年太监听懂了,满以为自己都没有眼泪了,却是眼睛又湿了。   皇上慢慢转身,张佐给干爹和其他两位磕头,赶紧提着灯笼跟上。三个老太监注视皇上孤单的背影,泪眼朦胧中,好似看到当年那风雪冰寒的昆仑山,徐公子那仙人之姿在茫茫大雪里出现……   苍天给了先皇希望,却要取走皇上的希望。年老的人眼泪都流的差不多,伤心到最深处,浑浊的泪水慢慢地流。   张佐一个人的眼泪更多。在张佐的心里,徐公子是真正的慈悲仙人。而他干爹,其他两位,御马监两万人,都是英雄。   张佐心有所感,想大哭一场,为了英雄们,为了指挥使,一张脸憋的通红。   皇上默默地走着,好似走路也是皇上一个大事,小小的身影,一脚跨出去的步伐,已然有了几分徐景珩的模样,安静优雅、缓慢、从容。   张佐一眼看到,眼泪憋在肚子里,眼睛瞪出框。皇上和指挥使是不一样的,指挥使那样真正的慈悲人,走路遇到蚂蚁蛾子都抬脚,纵然成仙,一双眼睛也是向下看,看得见大明人的苦难和拼搏。   皇上的眼睛,一直都是向上看。   可是如今,皇上在学着指挥使一样,朝下看。   张佐的心脏剧烈跳动,脑袋一片混乱,唯有眼泪流得更凶。   夜色浓重,似乎要吞没人间的所有光明。皇上出来豹房,回来指挥使的宅子,在烛光下快速洗漱沐浴,躺到床上,工工整整的睡姿,什么也不想,闭眼就睡。   皇上不能要自己生病,不能要自己精力不济,更记得指挥使的话,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该睡觉的时候。   可皇上到底还是五岁的孩子,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大臣们的面前,可以绷住。到了夜晚,不在指挥使的跟前,他就睡不着。有时梦里惊醒,赤着脚跑到指挥使的怀里,抱着指挥使才能睡着。   侍卫们面对皇上如此情况,除了流泪,什么也不能做,有时候真恨自己无能,有时候又恨老天不长眼,指挥使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如此磨难。   皇上没有时间去恨天恨地,皇上每天学习,听政,去看望指挥使……好似他的生命,就是这样简单,两点一线,线头两端都攥着他。   皇上天生的知道,他要隐忍。他没有成长起来之前,唯一能做的就是长大。   指挥使没有意识,只好似是骨血中的顽强,要他坚持着,坚持着。皇上能感受到,皇上抱着指挥使,小孩子一般的依恋。   五天后,五月十五大朝会,皇上在五更天准时醒来,刷牙洗漱穿戴整齐,用完早膳,去豹房前面的大殿上朝。   群臣高呼“恭迎皇上”,红袍紫带满殿堂。   户部尚书抢先上奏:长芦盐场这次损失很大,百姓用盐紧张,盐价大涨……。   皇上对长芦盐场,两淮盐业牵扯的利益了然于胸,对大明盐业早有改革之心,吩咐:“特殊时期,沿海晒盐,以补百姓所需。着南京户部负责。”   户部尚书瞳孔一缩:“臣遵命。”   礼部尚书毛澄上奏:北印度新成立一个莫卧儿王朝,国王巴布尔乃是原来察合台王朝,帖木儿的后裔,从西域蒙古叶尔羌汗国借兵,打败昔班尼汗,曾经的德里苏丹国彻底消亡。   皇上安静地听。   莫卧儿王朝,上层宗教是穆~斯林,基础是印~度教,波斯语是宫廷、外交、文学、上流社会最喜欢的语言,国都汇聚西洋、中亚西亚所有的匠人和艺术家……   皇上对其他国家的宗教,已然有大致了解,知道宗教高于王权的地方,宗教的重要性,对于国王巴布尔的通商要求,答应。   “朝贡贸易,可。大明对任何一种宗教,都是包容,平等尊重。所有来大明之人,严格遵守大明规矩、大明律法。”   礼部尚书心神一震,皇上这是,对外来宗教开始防范打压?礼部尚书麻利地答应下来:“臣遵命。”   兵部尚书上奏:成化年间修成的,由宁夏横城黄沙嘴,至花马池,大约四百里长城,百姓口中的河东边墙,废弃已久,这次大雨后倒塌一部分,是否重修,还是直接废弃。   有人同意重修。有人提议直接废弃,改于边内重修所谓“深沟高垒”。桂萼和另一位给事中管律,大声反对。   桂萼说:“皇上,河东墙意义重大:一为设关扼塞,用以阻止敌骑入犯;二是将草场、水原之地,筑之以内,使蒙古人不得入内放牧,不得在附近扎营,从而达到逼敌远遁的军事目的……不能废弃。”   管律的言词更激烈:“没有草原就没有好马,没有好马没有骑兵。大明边境若没有骑兵,难道要大明的步兵正面对上蒙古骑兵?诸位,你们哪一位亲自去对上试试?”   管律高举朝笏,目光热切:“皇上,臣建议,不光长城要补修,宁夏平虏守御千户所,最北端的要塞镇远关,弃守多年,如今也当一力重新修复……”   然后就有户部的人大声反对,各种理由都有。最要人哭笑不得的是,户部尚书气得脸通红,唾沫横飞:“光一张嘴说说。如何修复?如果守住?就是有粮草,要花多大成本运过去?”   户部只关注银子,尤其大灾过后,为了救灾,刚攒了一点银子的国库,又空了的时候。   穷·朱载垣·皇上一言不发。   群臣争论不休,一直等到谢阁老站出来:“皇上明鉴。镇远关自不能守,柳门等墩自不能嘹,平虏之势遂至孤立,宁夏北境半为虏有……臣支持管律的建议,重新修复镇远关。   “求久安之计,先修打硙口,为复镇远关做准备;次修镇远关,为复黑山营做准备——有关费用问题,挤一挤,总是有的,边防之事,不能将就。”   皇上:“准奏。”   一件件大事情报上来,大明两京十三省民生经济等等,藩属国册封等等,整个朝会,皇上端坐龙椅,眼睛半合,一直没有睁开,脆生生的小奶音里没有一丝情绪。   群臣都感受到,皇上变了。皇上不再气呼呼地瞪眼,不再嫌弃他们吵闹,不再有情绪……   皇上无视他们关切的目光,大朝会结束,换一身正式的正红四团团龙袍服,领着文卫群臣出豹房,去迎接魏国公。   魏国公来北京,他们于情于理,都应该出迎,文武大臣都明白,只震惊于皇上亲迎的态度,却又都不敢吱声,沉默地跟着随左右。   魏国公也没想到,皇上会到正阳们来迎接他。   内城,帝王专用的正阳门的正门大开,前面龙旗飘扬,高举龙旗的仪仗队赫然就是锦衣卫,更有那云彩一般的联排明黄伞盖……   魏国公收到消息,吓得从马上跳下来,大老远的俯身跪地,口中高呼万岁,一叩一拜,上前。   皇上没有阻止魏国公行大礼,默默地看着,等候等魏国公到他面前,三跪六叩大礼。   皇上记得,他爹驾崩,魏国公来北京,代表江南,南京,鼎力护持着他,守着他登基的身影,挺拔、年轻,风度翩翩若少年。   皇上注视着魏国公的两鬓斑白,扶着魏国公起身的手,微微地颤抖。   他还没去南京看望老家的人,却是他们来看他。皇上的一颗心又感受到那种,空荡荡的鲜血淋漓,手抖的更厉害。   魏国公感受到皇上激动的情绪,抖动的双手,满脸是热泪,却是发自丹田地大喝一声:“皇上!臣徐鹏,拜见皇上。”   皇上回神,魔障褪去,双手稳稳地扶着魏国公起身。   君臣一路,在沿路百姓的欢呼声中回来豹房,魏国公再次给皇上行大礼。   “臣徐鹏,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魏国公的声音发自肺腑,宛若雷鸣。皇上却清晰地听出来那丝丝沧桑。   安静下来的皇上,声音也归于平稳:“爱卿平身。赐座。”   君臣落座,皇上凝注魏国公的眼睛,直接说道:“此番迎接国公进城,另有一个用意。四月初一祭天,指挥使在帝神塑像上发现一枚戒指,于他大有用处。然指挥使祭天之前,曾经去方丘坛亲自查看。”   魏国公面色徒然一变,两眼发亮,充满希望:“皇上,你是说……”   皇上点头:“朕不知道那个人为何不露面,但朕直觉,需要国公配合。”   魏国公愣愣片刻,明白皇上的直觉所为何来。   那个人既然来到大明,协助他儿子,必然是关心他儿子。但可能是顾虑毕竟敌我双方,或者其他原因,一直没露面。皇上要引那个人出来,但皇上没有把握留下来,更担心人家出现了侍卫们也没能察觉。   皇上直觉需要他配合。   魏国公沉默片刻,狠狠地一闭眼,从袖里掏出来一个小铃铛。金色的一对小铃铛,和小娃娃脚腕上戴的差不多式样,红线做穗子,金线穿成,乍一看没有任何非常之处。   魏国公注视皇上的眼睛,皇上的眼睛还是清亮澄澈,黑白分明的安静。魏国公知道自己赌对了,心里狠狠地松一口气。   “皇上,当年臣长子徐景珩离家,几年后莫名来不少敌人,徐景珩担心家里安危,做了一番布置——臣来北京之前,回去南京一趟,以防万一,带着这个。若有人到来,不管是谁,铃铛都会震动。”   皇上眼睛发亮,郑重说道:“好。好。好好。”   魏国公却不放心:“皇上的安危第一重要。在不知道对方底细之前,皇上最好不要露面。”   皇上的眼睛蓦然瞪圆,随即又合上,只双手握拳:“朕明白。”   皇上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本是好事,然而魏国公的眼睛却红了。皇上五岁的年纪,却没有一丝孩童的任性。魏国公想起生死不明的长子,一颗心刀绞一般。   “皇上……臣的长子,生性顽劣无赖,然做事稳重。他……既然没有给皇上,给家里人留下任何嘱咐,他就一定会醒来。”   “朕知道……”皇上满脸倔强。   朕知道,可朕不要他这样醒来……魏国公对徐景珩的情况还不够了解,一路上只默默安慰自己,来到长子的住处,亲眼看到神识全无的长子,听完太医的诊断,一个踉跄,身体摇摇晃晃的,眼前发黑一片……   他最骄傲的长子,那么爱干净自律的人,这般模样。   他最对不起的儿子,他一心期待哪一天成家立业,却是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   魏国公把小铃铛一分为二,和皇上一人一个。送走皇上回豹房,自己坐在儿子的身边,抖着手摩挲儿子的面容,老泪纵横。   春夏之交的北京城,老百姓依旧忙碌灾后重建,却是挡不住百花烂漫、万物生长。天地间一片欣欣向荣,所有人都感觉,天更高,地更厚,心胸更宽阔,好似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头没有了一般。   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胸口哪里来的大石头。但就是莫名欢喜。   皇上和魏国公的计划启动,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第一天,北京城的百姓对魏国公来京的事儿,议论纷纷,小铃铛没有动静。   第二天,皇上颁布诏书重金寻求名医,医治魏国公的长子,老百姓烧香拜佛求神灵保佑指挥使,小铃铛没有动静。   第三天,朝野上下都在讨论指挥使伤重一事,几许钦佩,几许惋惜,几许松口气……谁知道那?人心人性之多复杂,可能人自己也不知道。小铃铛还是没有动静。   第四天,指挥使病危的消息传出去,更有皇上晕倒昏迷,魏国公吐血,礼部给指挥使准备后事……北京城炸翻了天。   大明人都害怕锦衣卫,都怕他们那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指挥使,但他们同样崇拜锦衣卫的强大,羡慕他们的威势。   他们不是瞎子聋子,模糊知道指挥使对大明的重要,知道指挥使对大明的付出,他们大声地哭,哭他们的皇上,哭他们的指挥使。   更有那些老人,哭“老天爷你睁眼看看,我们皇上这么小,指挥使还没成家,还没有个后人,你怎么能忍心?老头子活这么久了有什么用,老天爷你要命,拿老头子的命,我们指挥使还那么年轻,他还没成亲啊……”   “老天爷,你要魏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能忍心?……”   北京城里头哭声震天,哭指挥使这些年的操劳,大伤小伤旧伤暗伤,哭指挥使还没成家,还没有一个后人,心疼皇上这么小,哀痛魏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   皇上走在大街上,听着老百姓的哭声,只默默地看着手里的小风车。   这天晚上,小铃铛,还是没有动静。   第五天,五月二十日,北京城里还有哭声不断,更有求神拜佛的人奔波在北京的各大寺庙道观。   夜,月朗星稀,清风明月一起降临人间。熄灯的更鼓声响起后,北京城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古老宏大的北京城,只有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特殊街道的男女买醉纵情。   豹房寝殿,睡不着的皇上,专心打坐练功,和他这几个晚上,用练功代替睡眠。   脖子上的红石头吊坠一闪一闪,热度越发烫人,隐隐的还有呼唤声,皇上只不理会——皇上知道石头里有几个鬼鬼,皇上眼里,这就是徐景珩给他的礼物,皇上不想交朋友,皇上只想徐景珩完好醒来。   西郊宅子里,魏国公坐在儿子边上的蒲团上打坐,心里也只有一个目的,长子完好地醒来。   侍卫们守在各个地方,警觉这里一草一木的动静。   天空降下细雨,天地一片朦胧。   一个黑色宽大袍服的中年人,一个白色劲装窄袖的年轻人,一起在街头出现。   中年人面容稳重,腰里别一个扇子,一个酒葫芦,行动间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英俊风流。   年轻人一身冰冷,腰上斜插一把长剑,面容桀骜不驯,孤傲不尘,你看见他浑身冰寒之气,你就没有心思去关注他的面容。   这样的两个人,姿态悠然地走在大街上,都没有打伞,雨丝却是没有淋到他们的身上,巡逻的侍卫们,也好似没有看见他们一般。   他们飘飘然进来府邸,来到池塘边,进来小屋子,旁若无人的姿态。却是一眼看到屋里的打坐的徐公子,眼圈一红。   沉默的气氛中,中年人解下来葫芦,用一口酒,声音嘶哑:“徐景珩一生悠闲,没交几个朋友,还有很多仇家。   其中一个死对头,一心要杀死徐公子,却怎么也杀不死,最后耗费巨资打造一只玉笔——求着徐公子有个武器,只为求一个公平决斗。”   他顿了顿,又喝一口酒,好似这酒因为这番话,更苦涩一般。他如今就需要世间最苦的酒。   他再喝一口酒。   “众人皆知,徐公子不用武器。徐公子没有使用那只玉笔,却因为玉笔的功能引发很多灵感,亲入秘境取来万年玄铁,用秘法打造一般长剑,送给这位死对头。徐公子果然是天底下第一傻子,给对头打剑,来杀自己……”   他嘴里说个不停,因为身边年轻人身上的气息越发冰冷,越发痛苦,也越发痛恨这世间的肮脏。   可这世间还有徐公子这样的人在!   他拎着酒葫芦喝着酒,蓦然满脸的享受。那个年轻人显然是一个稳得住的人,他耐心地等,他此刻也想有一壶酒,大醉一场。   “徐公子深陷围殴的时候,平日自诩的那些知己好友,肝胆相照的对手,没有一个露面,还参与进去……徐公子七窍玲珑心,看得透,都理解。”   “解”的字音半落,年轻人身上的杀气一闪,转头,注视着中年人,浑身肃杀,手已经握上剑柄:“这是我和徐景珩的事情!”   中年人斜他一眼,冷笑:“你用这把剑,真是辱没了这把宝剑。”   “言尽于此。自己做的决定,酸甜苦辣你自己尝。只希望你到我这个岁数,莫要后悔才好。你且自去,不要拦着我去救助徐公子。”   “……我没有要拦你。我和你一起。”年轻人注视着徐景珩的面容,姿态傲然:“天下之大,对手有几人,唯有徐景珩。”   他的目光热切且痛苦。中年人不理会他发疯,一步一步靠近徐景珩。魏国公就感觉袖筒里的小铃铛不停震动,耳边听着这番话,心都要跳出来胸腔,听到中年人站在他身边,后背直冒冷汗。   豹房里头,皇上也因为怀里小铃铛的不停震动,从练功中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0 23:56:35~2021-04-21 23:5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023349 8瓶;myai 5瓶;路人丙丁4瓶;桔子2瓶;胖竹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魏国公知道皇上不会安心在豹房等候,一对小铃铛一分为二,君臣两个各持一个,不光能一起感应到,还能听到说话。   皇上从怀里摸出来这个小铃铛,放到耳朵边。   听到那属于中年人的嘶哑声音,听他说徐景珩没有几个朋友,还有很多仇家,嘴角一抿——指挥使不需要很多朋友。   听到那中年声音还说,指挥使对一个死对头的付出,不服气地心里冷哼一声——指挥使只是不要欠任何人的人情,才不是傻乎乎。   待听到他们说指挥使被围殴的时候,以前自诩的那些好友,对头,甚至有的参与其中……皇上的眼神冷漠——   那些人,指挥使本来就不在乎。天下有几人可当指挥使的朋友和对手?皇上的心里,所有人都不能和指挥使相提并论。   一直到他听到那中年声音说,要救治指挥使,他的表情剧烈波动:“余庆,出宫。”皇上喊一嗓子,自己抓起来床头矮桌上的袍子,就朝身上套。   余庆进来一看皇上的模样,就知道计划有效果了,也知道劝说不住皇上,快手快脚地帮皇上穿衣服鞋子,梳两个冲天辫,两个绸缎带系好,抱着皇上带着侍卫们,就直奔指挥使的宅子而来。   皇上一边赶路,一边听小铃铛里面的动静。   听到那中年人和那年轻人,都给魏国公行礼,小小的满意。听到他们给指挥使行礼,更是小小的满意。   听到他们商议怎么救治指挥使,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来——人没找到的时候,皇上要找人,找到人之后,皇上又担心,这人懂不懂怎么救治。   皇上直觉,这次行动有惊无险。但事情没有结果之前,皇上不敢有任何放松。   他们这边赶路,短短的两刻钟,好似两个月,两年,两辈子一般漫长。小铃铛里传过来那边声音,事情果然有了变化。   中年人给指挥使诊脉,和年轻剑客商议救治方法,又有几个人到来,一起阻止中年人和年轻人的行为。皇上焦急,皇上还担心魏国公撑不住露出行迹,暴露自己。   此时此刻,那边的情况确实不妙。   中年人和年轻人要救治,不惜耗费自己的毕生功力。   另外几个人,一个绯色锦衣华服,大约三十岁,一看就是出生优渥,人生顺遂且手握大权;一个看不出来年龄,一身青衫落拓风尘,眉眼冷峻,一看就是底层拼上来的强者——   还有一个年轻红衣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看着,刚刚满月大。   “晚辈给魏国公行礼。”两个人,还有抱孩子的女子,一起给魏国公恭敬行礼,即使知道魏国公看不见,听不见他们。   他们一起沉默地给徐景珩行平辈礼。一转身,其中那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先开口:“两位要救治徐公子,吾等感激。然,他的身体情况,两位当看得清楚,他的身体,承受不住任何动作。”   中年人此时已经猜到他们的来历,脸色有所缓和,却更是愤慨:“你们有更好的办法?”   那个风尘扑面的青年人,面容肃然:“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只能尊重徐公子的选择。与其和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艰难熬过五六十年的光阴……”   他说不下去,眼睛一颤。众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沉默中,那女子轻轻晃动身体,哄着怀里的小娃娃,眉眼没抬,只说:“你们自己决定,耗费巨大的代价,来救治徐景珩,可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此言一出,气氛更是压抑。这个“他”,自然是徐景珩。   魏国公的一颗心沉到谷底,浑身冰凉。   皇上惊惧地睁大眼睛,目光空空洞洞。   皇上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指挥使不接受治疗。   这几个人在说,指挥使的身体情况,即使耗费巨大的代价,救治好了,也很可能,不能再练武,因为他的身体已然破败,这个模样熬日子,岂是指挥使的愿望?   更要皇上害怕的是,指挥使,他不会接受,其他人为了他付出巨大代价。   因为这个时候能来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不多,他不要拖累任何一个。   皇上的眼泪一颗一颗,滚落,浑身都颤抖。   余庆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他们到宅子门口,魏国公听到侍卫通报皇上来了,再也承受不住,他慢慢起身,慢慢出来那个屋子,还没迎接到皇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皇上几步跑到他怀里,再也忍不住,“哇哇哇”地哭。   那是幼崽即将失去庇护,失去亲人的呐喊,要人心碎,要人绝望。更是已经看到希望,却发现这个希望,只能拒绝的无法承受之痛。皇上的脑袋里翻江倒海,疼得他什么也不能思考,只抱着魏国公哭,撕心裂肺。   一阵风起,吹动柔软的雨丝,似乎是天地的悲声,又似乎是指挥使温柔的声音。皇上小小的身体一抖一抖,魏国公紧紧地抱着他,不停给他顺气,给他用内力疏散郁气……   魏国公因为皇上的哭声,悲痛难抑,却是坚强起来。皇上还小,儿子还等着他做决定,他不能倒下。   魏国公抱着皇上,轻轻地给他擦眼泪,等到皇上哭累了,哭得没有眼泪了,温柔地哄着:“皇上和臣一起,去谢谢他们,好不好?”   皇上说不出来话,人呆呆的,似乎已经失去知觉。   魏国公瞧着皇上红肿的眼睛,心碎成一片片,只抱着皇上,大步回来儿子的屋子,看到他们站在门口,沉默流泪,听到被惊醒的孩子“哇哇”地哭嚎,就这般姿势,郑重地,鞠躬回礼。   一次是自己,一次是代替儿子。   “徐某感激各位的到来。太医院已然做出诊断,是徐某贪心……设计各位……徐某和各位道歉。”   “犬子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承担自己的结果。他无怨,无悔,很……开心。各位请保重自己,大明境内,如果有需要徐某之处,但请开口。”   顿了顿,转头看向这位红衣女子,一个老人面对任何一个孩子的慈爱:“孩子哭久嗓子会哑,也可能是饿了,姑娘请先去休息。”   那女子因为一声“姑娘”的尊重,眼泪流的更凶。余庆脸上的眼泪已经擦干,站在那女子的身边,躬身行礼,要带她去休息。她抱着孩子,蹲身行礼,默默离开。   其余四个人因为魏国公的举动,一时都转头,掩饰自己眼睛里止不住的泪水。   他们这样功夫,来到后一看徐公子的伤势,就已然全部明白。可一个父亲为了爱子所做的事情,哪里分得出对和错?他们很高兴,自己的朋友,有一个这么爱他的父亲。   他们只是痛苦,自己要亲手打碎这份“希望”。   可他们除了默默守护着,在徐公子醒来之前,在皇上长大之前——他们还能做什么?   三个人一起沉默离开,魏国公抱着皇上,坐在儿子的面前,瞧着儿子面容安静的模样,心碎。瞧着皇上的手抓着儿子的衣襟,大眼睛里空无一物,抱着皇上的手也颤抖,可魏国公只能抱住皇上,给他自己所有的安慰。   夜色安宁,小雨连绵不绝,好似是哭出来一些人哭不出来的眼泪。   魏国公抱着皇上,守着儿子,恍惚间,好似看到三岁的儿子,白白胖胖的,要进北京时候的懵懂,看到大明秀丽多姿的山山水水……眨眨眼睛,什么也没有。   天亮了,太阳出来。皇上终于撑不住睡过去。魏国公给皇上擦擦脸,生怕一动皇上又醒来,继续抱着。   太阳老高,四个男子,一个女子抱着孩子,默默来到屋子,和魏国公一起守着。安静中,除了女子哄孩子的声音,出去喂米汤给孩子换尿布的动静,什么也没有。   一直到下午,皇上醒来,人还是呆呆的。魏国公自己硬吃下一份饭菜,喂皇上用一碗奶汤,面色恳切地看向他们——做决定之前,他想知道所有的事情。   所有人沉默,一起看向徐景珩,看向徐景珩身边的孩子。这个小孩子,用完膳,回来屋子后还是呆呆地看着徐景珩,生怕他一松手,徐景珩就不见。   中年人道:“国公爷,我最年长,我来说。”   魏国公目露感激:“多谢义士。”   中年人面色哀戚,轻轻摇头:“吾等不是义士,称不上义士。徐公子,从下山那天起,就布下一盘大棋,吾等也是最近才明白一二。”   他眼中含泪,转头看向这一生最好的酒友,唯一的忘年交,声音哽咽:“下棋的人,也是棋子之一。徐公子天资过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徐公子要做的事情,谁能阻止?   借助围殴他的人的力量,刺激此方天道,遣回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封锁此方世界和其他世界的界牌,没有十年二十年,再也无人可通过。   借助天机门降下大雨,大明人的愿力最强盛的时候结成法阵,引动大明国运之巨龙咆哮,扭转大明运势……”   中年人的话,已然说不下去。   魏国公的手轻轻颤抖,心里升起滔天巨浪,要他再也克制不住。他凝注儿子的面容,他想仰天大啸,他要告诉天下的人,这是他的儿子,他儿子那么好,那么值得骄傲,他儿子短短的二十几年,比任何人都荣耀。   可他只是一个父亲,他多想他的儿子普通一些,蠢笨一些……   皇上感受到魏国公的颤抖,一颗心也开始颤抖。皇上还是呆呆地看着徐景珩,好似徐景珩只是睡着了,等他睡够了,他就会醒来,他们一起游玩燕山,一起回南京看他爹……   其他人想安慰,什么语言都是苍白。宁可这一老一小都哭出来,却是自己先实在忍不住,热泪滚滚。   时间好似静止。良久良久,魏国公稳住身体,看向这几位义士,发自肺腑的真挚:“各位因为犬子而来,又因为犬子的作为无端滞留大明,老夫代犬子道歉。不知各位可有什么需要?请给老夫一个机会,略照顾一二。”   在座的五个人心里一震,除了苦笑,只有苦笑。魏国公这个时候,问出来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他们一时想起好友的气度为人,更是伤心。   那锦衣青年脸上肌肉抖动,当先开口:“国公之胸襟,叫人向往。是吾等应该去拜访国公和国公夫人。”   “四月二十五那天……我们因为有徐公子的提前通知,有所准备,得以避开。吾等会在大明逗留一二十年,打扰国公和国公夫人之处,感激不尽。”   那剑客年轻人目光不确定:“当日,我跟随众人来到大明,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在堤坝上参与救灾,这可能是,得以留下来的原因。”   那中年人眼睛豁然一亮:“当时我在一条小河边,洪水大灾来了,一些老人孩子困在水里,救灾的士兵无法下水,我顺手帮助一把……”   一时,除了皇上,其余的人都是面容严肃。   他们三个人,是因为徐公子在闭关之前,猜到是他们送来戒指,用好友密语给他们传信,是要他们快速离开,可他们明知道好友有难,如何能离开?这才留下来。   可这两位……除了皇上和魏国公,都转头看天。   天道浩渺,天威难测。   除了他们几个,不知道还有谁留在此方世界。   那一天一夜,围攻徐景珩的人,足足有八百之多,堪称几方世界这一辈所有的精英。一大半死在互相残杀中,化为粉末;一小半仗着功力深厚或者法宝护身,被遣送回去原来世界,岂不知,天道森严,自有惩罚……   锦衣青年长长一叹,为好友这份谋划,愤怒于好友连他自己也不顾虑。   当然,这些话,他没有和普通人的皇上、魏国公说。却不知,他们今日没说,皇上、魏国公、大明人心里的恨意,那是只有鲜血才能洗刷的仇恨,誓死不休。即使后来知道了,却也是仇恨根植于心。   此时此刻,他看看面容安静的好友,看着沉默的一老一小,一个计划终是提出来。   “国公,皇上,吾等这几日,一直在考虑如何救治徐公子。”   魏国公悚然动容,皇上的眼睛动了一下,脑袋微微一转,转头看他。   中年人和年轻人也一起看他。   他的同伴们也看他,面容犹豫。他到底是说了出来。   “若是按照文老先生和孤独剑的方法,耗费两个人的毕生功力,可以给徐公子续命五十年。徐公子必然不会同意,即使将来,文老先生和孤独剑的功力还能修炼回来。”   那姓文的中年人一听,愤怒:“徐公子不同意是徐公子的心意。吾等要救人,是吾等的心意。”   那叫孤独剑的年轻人冷然回答:“你们是徐景珩的朋友,听他的。我们不是他们的朋友,不必要听他的。”   原来他们两个,还没放弃自己的救治方案。也是,他们这样的人,一开始犹豫,后面既然决定,那就不再更改,只考虑怎么实施。   魏国公心里哀伤,却什么也不能说——他儿子,一定不会答应的,他儿子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一定会阻止。   皇上的脸煞白煞白,转头看着指挥使的面容——皇上的心里,万万人的功力生命,也没有指挥使一个重要。可对于指挥使来说,这恩情太重,太重。   那三个人自然也明白。这也是他们不得不出面,阻止文老先生和孤独剑的原因。尽管这个方法,徐景珩很可能也不会答应,可,这两个人不会轻易放弃,面前的一老一小,也都需要另一个希望。   沉吟片刻,三个人对视一眼,那位青衫落拓年轻人缓缓开口:“吾等想出来的办法,可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皇上和魏国公做主,太医院给徐景珩施针。   徐景珩的身上扎满银针。   一针一针,都扎在皇上和魏国公的心口上。   魏国公无法想象,他那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的儿子,如何面对几百高手的围攻?他的儿子一出生就娇养着,却是要承受一般人承受不住的苦……   皇上记得,太医说指挥使身上这般伤重,一个是经脉受损严重,一个是失血过多,五彩霞光只能治疗好指挥使的诸多外伤,指挥使的生命根本油尽灯枯,皇上在魏国公的身边,呆呆地看着他的指挥使……   指挥使当时,一定很痛,很痛……比现在还痛……   魏国公克制情绪默默看着,主要是担心万一出现意外……皇上克制情绪默默看着,却是要记得徐景珩受过的所有的苦痛,皇上要所有这些苦痛,都一千倍,一万倍的报复回去!   其他五个人加一个满月的小娃娃,一起看他们。   魏国公是徐景珩的父亲,他们自然当成自己的长辈尊重。接触到魏国公的气度后,更是钦佩他一个普通人有这份定力。   五岁的小孩子·大明的皇上,他们也都当成自己的晚辈一般,这是徐景珩要护住的孩子,他们自然也要护着,也感动于他对好友的感情——可他们至今也没看出来,这孩子的特殊之处,奇哉怪哉。   逆天而生?不对,如今大明的国运改了,此方世界的气运轨迹都改变了,大明皇上的出生,变成顺天而生了吗?   几个人对视一眼,唯有苦笑——徐景珩的谋划,他们说至今只能猜到一二,那真是一二。   皇上把学习和政务都放下,白天跟前跟后地守着徐景珩,看太医施针,晚上就在魏国公的怀里,拉着徐景珩的衣袖,才能睡着。   小小的孩子,这般执着,无论是谁都动容。皇上却是在做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一般,这就是他最想做的事情,他做的极其认真。   皇上知道,大明人都说他爹傻乎乎的,说他爹胡闹折腾,有几个人知道他爹的挣扎?皇上天然的懂得。   每次太医取出来银针,他拿着毛巾,在温热的脸盆水里湿透、绞的半干不干,轻轻地给徐景珩润脸,一一试去银针留下的血珠。   怕徐景珩疼痛,鼓着腮帮子给呼呼。又怕徐景珩身上留疤痕,一点点地给抹药膏……   魏国公心疼皇上,再看看儿子的模样,一颗心黄连一般。   但皇上很开心做这些。皇上安静地守着徐景珩,满满的依恋。皇上不要重复他爹的人生,要抓住身边所有的温暖。不要和他爹一样,一辈子挣扎,一辈子也没挣扎出来。   大明皇上·朱载垣,孩子气的心理认为,一切都是因为他不够强大。他要时间长大,在他长大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失去。等他长大,他就能护着他们了,他们永远在一起。   他连“永远”是什么,都不知道。   五天后,徐景珩醒来,皇上正在午休。魏国公出去处理有关淮海盐业的事务,皇上就趴在徐景珩的身上,睡得香甜。   皇上这几天用饭睡觉按时,却还是没有胖回来,脸瘦的,看得徐景珩心生疼。   徐景珩试着抬手,摸摸皇上的脸,抬了半天,手不动,身体不听反应,他蓦然反应过来,他的身体不是从前,内力也没有了。   他只能默默地看着怀里的孩子,等候身体慢慢康复些许。   皇上在梦中感受到一股温柔的目光,那温柔,和他在亲娘肚子里一样,和他在他爹怀里一样,和徐景珩看着他的目光一样……皇上动动小身体,胳膊更抱紧这道目光。   徐景珩心里一颤。   他护着长大的孩子,知道害怕,因为懂得失去的可怕,所以试图紧紧抓住。   他轻轻闭眼,随即睁开,守着皇上午休。   三位好友在门口望着他,还有一位忘年交,一位对手,徐景珩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柔,更温柔,人生有如此好友,如此酒友,如此对手,还有何遗憾?他的胸腔鼓动,眼睛湿润。   他的目光落在那女子怀里的孩子身上,慈爱、惊喜。徐景珩和其他人一样没有问你嫁人了吗?孩子是谁的?其他人不问是不敢问,或者出于礼貌,他不问,是因为不用问。   好友有了孩子,她欢喜,他也欢喜。   他的好友们,为了他,护着即将临盆的朋友一起来大明,他记在心里。   徐景珩的目光轻柔,好似江南的烟雨,大漠的绿洲。几个朋友因为他的醒来惊喜,因为他的眼睛感动。他们的朋友,经历一番磨难,眼睛还是那么愉悦,浸透着春天百花的明媚,夏天阳光的活力……真好。   他们因为他笑出来,笑容豪迈洒脱。那个女子因为他的目光,甜甜的一笑,小姑娘的娇俏。   他也笑,一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更是笑。   人生这般好,能活着,徐景珩岂能舍得死去?魏国公得到消息,简直是从外面飞掠而来,一眼看到儿子真的醒来了,和以前一个模样,开心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忙不迭地吩咐下去,儿子最喜欢吃的几道菜,快准备起来。   众人因为魏国公手足无措的模样又哭又笑,都觉得今儿是个好日子,要好好庆祝一番。   锦衣卫们买酒的买酒,买菜的买菜,听到消息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直念佛,大臣们一窝蜂地涌来,整个宅子里挤满了人,临时建造起来的几间屋子里,更是欢笑声不断,   可是,一直到太阳落下去,饭菜已经做好,徐景珩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因为皇上沉浸在他的梦里不舍得醒来。   徐景珩目光宠溺:“皇上,起来用晚饭。”   皇上在梦里听到这般好听的声音,更是耍赖,小身体动动,两只胳膊抱得更紧。   徐景珩认知到,皇上的力气越发大了,功夫也有长进,高兴,却又因为他这酣睡的模样担心:“皇上白天睡多了,晚上不好睡。起来用晚饭,好不好?”   不好好!皇上在梦里回答,生气,徐景珩光凭他身上的气息,就知道皇上闹小脾气,却也没招儿。   魏国公一看——当即心疼皇上,还瞪了儿子一眼。徐景珩:“???”   奈何魏国公这些日子,和皇上结下深厚的“君臣”情意,而且儿子醒来了,儿子就从最骄傲的变成最顽劣无赖的——魏国公在皇上耳边哄:“皇上乖乖,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皇上果然有了反应,依依不舍地蹭蹭脑袋,皇上不舍得从这么好的梦里醒来,可皇上还要喂指挥使用参汤,给指挥使擦脸。   皇上的情绪一时又低落,慢吞吞地起身,眼睛半睁开,一眼看到指挥使睁着眼睛看他,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只以为还没睡醒,抬手揉揉眼睛……   徐景珩醒来后一直没动弹,腿麻了,可胳膊能动了,抬手摸摸皇上的小包包头,声音慢吞吞的温柔:“皇上,先去用饭。”   皇上的嘴巴张大,可以塞下一个大鸭蛋,就在徐景珩以为,皇上要醒困的时候,皇上“哇”的一声哭出来。   “哇——哇——哇——”一声声,惊天动地、震撼云霄,简直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   徐景珩给他擦眼泪,哄着他,他更能嚎,小胸膛鼓着,张大嘴巴,拿出全部的功夫,哭得鸟雀惊飞、气势惊云,眼泪珠子跟那九天银河之水一般,倾泻而下。   魏国公等等人,叫皇上这个嚎哭的架势,跟着落泪,可哭着哭着,怎么不对劲儿?皇上我们知道你受到大惊吓了,我们也觉得徐景珩可恶,可皇上你这样耍无赖,真的好吗?   皇上真的觉得很好。美美的指挥使醒来了,温温柔柔的给他擦眼泪,即使皇上知道,指挥使距离完全康复,还有很多很多辛苦,皇上还是“好好,好好。”   可是皇上委屈啊。皇上这辈子,最无助最无力的时候,就是看着徐景珩失去意识,而自己什么也不能做。   “哇——五月要过去了,哇——朕要去燕山——”皇上一边哭一边控诉,“哇——说好的,十天——哇——哇——”   徐景珩叫皇上哭得心酸,自然什么都答应:“臣带皇上去燕山,五月来不及,六月份,好不好?夏天的燕山,也好看。一年四季都好看。”   皇上无赖:“就要看五月,哇——”   “明年五月,好不好?”徐景珩给皇上擦眼泪,抱着他轻轻哄着,皇上就更会耍赖,关键皇上还能耍赖的理直气壮,任凭周围的人抖着肩膀笑,笑话他,他也能无视。   “要去看大海~~~”   “去看大海。”   “还要去看大漠~~~”   “去看大漠。漠北、漠南、漠西……都去看。”   “要去很多很多地方~~~”   “去很多很多地方,皇上喜欢哪里,去看哪里。”   皇上这才眉眼弯弯地笑,趴在指挥使的怀里,眼泪鼻涕的全蹭指挥使的身上,也亏得皇上心大,打小儿被宠着,一点儿也没啥不好意思。   指挥使感觉他的腿可以动了,却又怕没有力气,心里遗憾以后都抱不动皇上了,只说:“皇上,先去用饭,好不好?”   皇上当然不乐意:“一起。”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第一次感受到,身体状况不好的结果,却也只能接受。   徐景珩说:“皇上,臣需要先去换衣服,臣牵着皇上的手,好不好?”魏国公、余庆、谢阁老……所有门口围着的人,都眼里一红。   曾经凌波微步踏雪无痕的指挥使,抱不动皇上了。   皇上还没反应过来,小大人地答应:“好。”   徐景珩微笑,试着迈出去左腿,落到地面上,动一动,很好,到底身体底子尚在,否则这两天真要坐轮椅了。他看向魏国公,魏国公赶紧压回去眼泪,上前一步扶着他站起来,皇上才反应过来,登时眼睛红了。   皇上憋回去眼泪,小小的身子撑在另外一边,徐景珩试着走几步路,找回感觉,对所有人抱拳行礼:“感谢,各位这些日子的照顾。”   众人擦擦眼泪,笑哈哈地打趣“指挥使今儿一定要美酒管够”“指挥使要好好喝一杯”……指挥使徐景珩,都笑着答应。   指挥使徐景珩,硬是洗了六桶水,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看得皇上满脸心疼。   皇上吸吸鼻子:“徐景珩,胖胖。”   皇上更记得,施针时候他看到的指挥使,除了肌肉,只有一把骨头。   徐景珩摸摸他的小脑袋:“好,臣和皇上一起长胖。”皇上就眉开眼笑地开心。   皇上和徐景珩来到宴会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院子里点燃火把,亮如白昼。众人也都吃的差不多,喝了三四分,正是高潮的时候。   就见各个桌子上猜拳行令,诗词歌赋对对子的比拼,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场面那个叫热闹开怀,皇上大眼睛眯眯成月牙儿,决定不生气他们都来吃指挥使大户的事儿。   徐景珩对他们的开心,也很开心,应该说,他是最开心的一个。他牵着皇上的手坐下来,向来吃东西少,又一个月只用参汤,本没有胃口,却还是陪皇上用一碗奶汤。   众人知道他身体需要康复,都不闹他,皇上也饿了,抱着一只大鸡腿啃——皇上认为,他这样可以快快长大。   可是皇上一眼看到指挥使抱着那个小娃娃,登时瞪大眼睛——坏娃娃抢他的指挥使!   那女子一看皇上的小模样,从徐景珩怀里接过来孩子,笑声若黄莺出谷清脆动人:“皇上,等将来指挥使有孩子,怎么办?”   皇上气呼呼地瞪大眼睛:“弟弟妹妹。”   “噗嗤”,这下子,不光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所有人都因为皇上孩子气的话大笑,指挥使因为皇上的话也笑,冷玉清寒、风月无边,眉梢眼角的风流多情,比那天上的月亮星星还吸引人。   皇上挺着小胸膛,一边觉得指挥使好看,喜欢,一边梦想胖嘟嘟的弟弟妹妹追着他喊“哥哥”,笑逐颜开。   所有人都一颗心苦涩无比。指挥使要是有孩子多好?可他们如何和皇上说?指挥使这样的身体情况,即使愿意嫁给他的女子,围绕北京城一圈,他也不会答应娶妻。   唯有喝酒。   众人继续喝酒,那女子把孩子给奶嬷嬷抱着,自己也醉了。所有人都醉了,谢阁老抱着魏国公,喝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的,还不松手,锦衣卫的侍卫们,御马监的侍卫们,抱着酒坛子猛灌……   皇上好奇地看徐景珩,徐景珩笑:“他们是太高兴。”   皇上迷瞪眼,长大的人高兴要哭,高兴要喝酒……皇上对酒好奇,目光落在酒坛子上,要喝。   徐景珩拿一个毛巾给皇上擦手,笑容明朗:“等皇上十五岁,就可以喝酒。”   皇上:“!!”皇上正要耍赖,五岁也可以喝酒,恰好一直没在场的锦衣华服·青年人、青衫落拓·年轻人一起走上来,那青衫落拓的年轻人手里,端着熬好的药汁……   皇上大眼睛一闪,一个起身,自己接过来药碗,两只小胖手稳稳的,舀起来一勺,送嘴边试试温度,再送到指挥使的嘴边。   徐景珩眉心紧皱,他已经闻出来这药味道不对,可皇上端着碗,举着勺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大有他不喝就一直等着的架势……只能喝下去。   徐景珩想说“臣自己喝……”,奈何皇上动作快,不等他开口,又喂一勺子……   皇上生怕指挥使喝了,却不咽下去,一定要自己一勺一勺地喂。   徐景珩用完这碗药,大体明白这个药的用药,沉默不语。   皇上气鼓鼓着腮帮子,比他还生气。   徐景珩抬手按按眉心,不用看他的好友们也知道,都在“忙着”和桂萼、张璁他们一起,抱着酒坛子拼酒……   徐景珩不敢去看魏国公,他的一颗心酸酸苦苦,只不露出来:“……晚上不要用大油之物,皇上用一些青菜。”   皇上发现他不生气了,立马咧着嘴巴笑开,那笑容,看得徐景珩也灿烂地笑。   今天晚上,除了皇上——小孩,徐景珩——病人,小娃娃——吃奶嬷嬷的奶,所有人都醉了。据说那看大门的侍卫们,灶房的下人们,都醉了。   另一波侍卫们来扶他们去休息,就感觉自己也醉了。皇上洗漱沐浴还不要回宫,躺在美美·指挥使的身边,自己抱着胖娃娃——皇上这些日子的担忧紧张不安一朝放下,睡得沉沉。胖娃娃一夜几次吃奶尿尿,他都没醒。 第43章   清风明月,星河浩瀚,虫鸣声声中树影婆娑。寝室里间的大床上,徐景珩半躺着,借着昏黄的烛光看着皇上的眉心,右手放在皇上的右手腕上仔细地诊脉,良久良久,放下心来。   他的目光落在皇上的脖子上,白色的松江棉布做的亵衣领口,隐约透出一抹红,徐景珩纵使没有内力,他也一眼看出来,这石头怕他,最近一直在装成普通石头。   徐景珩本来是担心自己撑不过去这一关,特意找来这枚石头送给皇上,毕竟……既然送给皇上,皇上要不要“交朋友”,都随皇上开心。   徐景珩自觉他的身体还能坚持几年,护着皇上长大,足够。他听着身边两个孩子清浅均匀的呼吸,转头看窗外静谧的夜空,一颗心安宁喜悦。   侍卫来通报说,魏国公已然在洗漱休息,其他人也都送回家,或者在这里洗漱,放下心来,闭上眼睛,很快睡去。   第二天,太阳灿烂,大晴天。除了一些侍卫们,必须起床的大臣们,其余的人,都因为昨天醉酒而没能爬起来。   徐景珩到底身体不如之前,又刚醒来;皇上最近累,也睡得沉沉;小胖娃娃更是时刻吃睡长的时候,三个人都睡到太阳老高才起来。   洗漱穿衣,用早膳……安安静静的,饭后散步,皇上耍赖:“要去钓鱼。”徐景珩:“好。”   徐景珩领着皇上,好友们,还有皇上的老师伴读玩伴们,去太液池钓鱼,北京城里炸开了锅。   指挥使好了???我们的指挥使好了!!!北京城的老百姓烧香还愿、放鞭炮大肆庆贺,都说,指挥使病了一场,正好休息一阵子,娶妻生子……   指挥使对老百姓的热情,只觉得感动。皇上钓鱼回来,听说后,一思考,嗯嗯这果然是好主意,朕要虚心纳谏。   自觉有了好主意·皇上开心地,放大臣们三天假庆贺,有皇上带动,四九城里头各大家凑热闹,北京城热闹的跟过节一般,正好挨着救灾事宜快要结束,达官贵人、平头老百姓,都结结实实地放松一番。   北京城,魏国公因为北京老百姓的热情,欢欢喜喜地大办三天流水宴席答谢,每天乐呵的合不拢嘴。   朝野上下因为指挥使的醒来,再次进入正规,放假也不能休息·某些操心官员们,该做什么做什么,比如那两淮盐业改革……   户部尚书越琢磨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和手下大将张璁抱怨:“沿海晒盐,走海路运到北方?这运河?”   张璁也正愁得慌:“运河,一时还是必须。沿海晒盐后,长芦盐场也还是大盐场。而且西南四省吃盐更方便,再加上红薯推广……都是好事。下官担心,这沿海……包括哪里?”   户部尚书憋屈脸,这些好事他都知道,只气愤不平:“东厂试验出来,南方有个蛮荒小岛,叫什么小琉球,有好盐。杨阁老还要把战舰作坊建在那里。”   张璁惊讶:“不在南海?”   “南海自然也有建造。兵部的提议,不光要从内地移民,还要南海和内地开放通婚,那几个小岛,就是中间地段。”   张璁眼睛睁大,好一会儿找回来声音:“皇上是要……”   户部尚书灌下一杯浓茶提神,长长地叹口气:“老夫不想移民,那样的蛮荒之地……老夫也知道移民是必须……就算不移民,南海现在光是内地逃民、流民,就有四五万……   这次东厂江斌的提议,和内阁不谋而合……通知户部的人打起来精神,移民,加上户籍小改革,估计要几个月才能完成,不能出错儿。”   户部尚书的意思,运河一路……且看吧。如果沿海的盐要从海路北上,我们也无能为力。   张璁沉默。   自从海路肃清,对大明的影响堪称巨大,想象不到的巨大。光是运河漕运这一项……不说集中两淮盐财富的扬州,京杭运河通过的所有地方,肯定不会同意失去这份财源,这要闹起来……   内阁六部九卿都愁得慌。可海运对比大运河确实有好处,比如现在谁要从北京去广州,你说走海路还是运河?自然是海路!   魏国公收到南京书信,一打听,和皇上、徐景珩商议:“以前只是搭配运河漕运,送粮食税银北上……正好这次运河泛滥,沿海人都提议,加大海运力度。还有很多个人要求,海路开通私人船只……”   徐景珩大体明白形势:“……暂时还是以运河为主,京杭运河不能乱。”   魏国公瞳孔一缩,知道大明放弃运河运输变成必然,只是缓慢实施罢了,一时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那运河……”那运河,作为中原流动的大动脉,贯穿南北,从隋唐到现在上千年了,中原人对运河都有感情,魏国公也不舍得,更何况,南京?   徐景珩笑而不语,看到皇上板着小胖脸,一副指挥使你要好好休息,不要关心政务的小模样,小无奈地笑。   “皇上认为,运河,将来如何?”   皇上拿一个小毛毯给他盖到腿上,气鼓鼓着腮帮子,出口的话却是眼睛眨也不眨:“灌溉。部分路段依旧作为内陆运河。年到二年内,漕运依旧主要走运河。但民间的老百姓,会用脚投票。”   魏国公:“!!!”   魏国公很是伤感:“是臣想得简单了。”老百姓说是不舍得运河,可嚷嚷着走海运大船的,也是老百姓。   “运河沿路一定会闹起来……缓缓来的话,年到二年,差不多可以。臣就是担心南京。如果没有运河,南京、杭州、扬州……可能都将落后于广州、松江……”   皇上对此不大了解,看徐景珩。徐景珩倒是没有多大的担心。   “广州、泉州、宁波、松江一带,自隋唐起就是海运港口,物宝天华,天子南库。南海市舶司起来后,这些港口越发扩建,越发兴旺。但是南京关系到大明西南,整个江南的稳定。”   “江南还是大明的经济重地,即使未来要从内陆移到沿海,内陆也是宜居之地。我更担心的是,西部和北方。”   魏国公一听,回忆一下这次来北京的所见,不由也跟着担心:“皇上,海贸兴起后,北方和南方的差距越来越大,要不,也在山东兴建港口?”   皇上没听明白,徐景珩摸摸皇上今儿的冲天辫:“等皇上到江南一看,就会明白。”   皇上乖乖地点脑袋,一看滴漏上的时间:“午休!”   “好,午休。”徐景珩从躺椅上起身,牵着皇上的手一起去午休,魏国公瞧着他们的背影干瞪眼,端着茶盏思考片刻,只能去给南京回信——沿海兴起大势所趋,南京要好好准备,保住自己的优势,布拉布拉。   皇上和指挥使午休,用午膳,发现天气阴了下来,一起在屋子里不出门——休养中的指挥使,对西洋几何有了兴趣,皇上也就有了兴趣,指挥使的好友们也有了兴趣,干脆,一起学习《几何原本》。   皇上的老师伴读玩伴们,院子里的侍卫们一看,好嘛,这样功夫高的人都学习,我们也学习。   文老先生乐哈哈地笑:“不学习,怎么练好功夫?”   众人纳闷,学习和练习功夫有关系?可指挥使慢吞吞的目光环视一圈儿,各个都低头装乖,无他,他们这段时间都放松学习了。   尤其是皇上。   皇上自从指挥使醒来,每天拉着指挥使撒欢地疯玩,不玩的时候就赖着指挥使,非要指挥使教导他功课,他才肯学……指挥使正是心疼皇上的时候,自然是皇上怎么闹都答应,亲自陪着皇上斗鸡遛鸟、陆博投壶……   可是指挥使每天固定的读书时间不变,皇上这小学生,每次都成陪客……如今指挥使一说学习,皇上立马装乖的不得了,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明志。   皇上领着他的老师伴读玩伴们,坐在书桌后面,摆出来文房四宝,坐出来一副乖巧懂事、认真学习的小模样,看得指挥使的好友们都在肚子里笑——   这是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普通人的生活,但,很有趣儿,也都对徐公子这份“威严”喜闻乐见——这样操心的徐公子可真难得一见,哈哈哈哈。   徐景珩不搭理好友们看笑话,只盯着皇上的学习。皇上不光要学习这些,大明要出洋,要到欧洲去,首先一条,天花、黑死病等等疾病的预防要做好,要准备的事情太多……   天气晴好,午后的太阳正好,徐景珩正在晒太阳,御马监大太监前来看望指挥使,提到这个事情,这位单臂老太监也担心此事。   “老奴最近也在看西洋的书,也在担心那里的传染病。   “即使这些病,都研究出来预防方法,全部种痘预防天花,还有路线方面,南海、印度洋、非洲、好望角、大西洋……最可怕的是,好望角。据说当年郑和下西洋,并没有穿过好望角……”   旁听学习·皇上,立马从脑袋里调出来好望角的信息。   三四年前,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奉葡萄牙国王若奥二世之命,发现好望角。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再率船队探索直通印度的航路……而早在七年前,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就在罗马教皇那里取得土地所有权。   大明不怕这份不合法的土地所有权。但大明人从来没有走过好望角,这是一个事儿。好望角——死亡角,传说中九死一生的地方。   徐景珩沉吟片刻:“黑死病,估计是类似南方老林子里的当地病,听说有些欧洲人一生不洗澡,为了预防黑死病传播……   先研究天花,天花自大唐时期从西域传入中原,一直有人研究。野史记载,宋真宗时期,四川峨眉山有医者能种痘,被人誉为神医,来到开封府后,为宰相王旦之子王素种痘获得成功。”   “按照这个思路,召集民间医者进宫,一起研究。”   皇上板着小胖脸——骄傲——指挥使懂得好多。单臂太监一听,麻利地答应下来,眉眼冷厉:“老奴也听说,那黑死病其实是欧洲人邋遢贫穷,引起的。人一辈子不洗澡,那可不得生病?”   皇上震惊地张大嘴巴,无法相信谁一辈子不洗澡。徐景珩听着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欧洲人多久洗澡一次,不由地失笑。   身在繁华的中原,如何知道南方原始部落的落后?那真不是懒得不想洗澡。单臂太监回去后,徐景珩牵着皇上的手,慢悠悠地散步。   “《日谈》,皇上听了吗?”   皇上立马表示乖乖:“听完。”   “欧洲经历的天花和黑死病,非常凶恶。据说死亡人数达到五千万,欧洲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   臣认为,‘福兮祸兮、祸兮福兮’。百年来,大明的远航舰队闲置,而欧洲却环球一圈,文化经济数学音乐医术……都有莫大的发展,欧洲经历天花和黑死病,社会崩溃,但另一方面,他们顺利地从宗教统治中,脱离出来……”   指挥使今儿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指挥使在告诉他,欧洲的人为了生存,爆发出来巨大的能量,要他们能来到印度,来到大明……其中有黑死病的“功劳”。   皇上的小胖脸一肃,想说欧洲人来大明,大明就打,又模糊明白,指挥使说的不光是打架,眼神儿懵懂。   指挥使慢悠悠的语气:“皇上看大明地图,如果有一天,大明南方的缅甸交趾攻打大明,日本也来攻打大明和朝鲜,北方还有蒙古和女真,西部有蒙古,皇上认为,大明有几分胜算?”   皇上认真思考,如果这个可能发生……:“大明没有胜算。”   指挥使微笑:“皇上说的对。但是这个可能性很大。而且大明还有西洋如此大敌。群狼环伺,但大明人已然没有忧患意识。   人常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还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道理都懂,但做到很难。好比爬山,一旦爬到山顶,被山顶的风景迷惑,就顾不得站在山顶的危险。”   皇上心里警觉,信誓旦旦:“朕记得。”   “臣相信皇上。”指挥使看着皇上笑,皇上开心的眉眼弯弯,纯净无伪的大眼睛笑起来,要人忘记一切烦恼。   指挥使一时也感觉浑身轻松,目光落在栽的几株木兰花树上,闻着太阳和草木泥土的芬芳,心情更好,声音里都带着笑儿。   “皇上可有发现,大明如今,看似站在世界顶端,要做到小心翼翼,更难。”   皇上:“!!!”皇上刚要高兴,因为指挥使的“看似”不服,待要辩解,却也不知道怎么的,又莫名底气不足,他也不知道为何,生气也不知道气谁。   指挥使还是眉眼舒展,示意皇上看向这午后的太阳。   春夏之交的太阳,明亮温暖,高高地挂在水洗一般的蓝天上,傍边还有一个白云摇曳,好不自在。   皇上看得舍不得眨眼,然而指挥使的声音低沉,低到皇上的心里去。   “在臣看来,大明的儒家文化,就和这西落的太阳一样,余温还在,却呈下落的趋势。”   !!!   皇上睁大眼睛,看一眼太阳,看一眼指挥使,腮帮子一鼓,这次是大大的不服:“还有心学。”   皇上认为,心学比理学可爱。王守仁老师就比杨阁老他们可爱。指挥使徐景珩,轻轻解释给皇上听。   “如今的大明人,自认地大物博,再也不需要冒险求生,看不起周边的蛮夷之国——皇上要记得,这个世界上,不是自认如何,而是你要打赢了,才有资格讲道理,讲规矩礼仪。   上国风光很好。然坐井观天,自满自大,最是愚蠢。人站在山顶的时候要谨慎低调,国家也一样。女真人、西洋人,他们是强盗,因为他们此时处于山脚,山脚的一方要崛起,必须要露出锋利的牙齿,四处掠夺资源……”   指挥使告诉皇上的,和书本上、老师们讲的,都不一样。对比书本和其他老师,皇上当然相信指挥使。皇上听懂了,指挥使在说,大明的理学有好处,然太过于保守……   强盗不强盗无所谓,先吃饱肚子是根本。书本上都说“衣食足而知礼仪……”   而大明,甚至蒙古,站在山顶久了,锦衣玉食习惯了,牙齿都软了、甚至开始固步自封,一不小心就会从山顶摔下来……   皇上呆呆愣愣的,想了好一会儿,明白,又不明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执着地看着徐景珩,有不忍,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希翼。   “肚子饿,要闹腾。子民被欺负,宝贝被抢,去打,大明人……”大明人和朕,不一样吗?皇上想问,却又没有问出来。   皇上人小,但他敏锐,聪明。他五岁的年纪,已然感受到,大臣们,民间的老百姓们,他们和他的想法,某方面就是不一样的。   皇上小小的苦恼,不明白怎么会不一样——他们是他的子民、臣子,君皇为头脑,大臣为心腹,百姓为四肢。可如今,头脑和心腹、四肢,脱节了……   徐景珩一看皇上的模样,心疼,微微低头,凝目注视着皇上的眼睛:“皇上和他们不一样。理学家带来的莫大凝聚力、忠君爱国……很好。可即使这好的一面,皇上和他们也不一样。”   皇上眼神迷茫,小小的孩子,想做唐太宗那样的好皇帝,却也和他爹一样,一心向往普通大明人的生活,看得徐景珩更为不忍。   徐景珩的声音一变,仿若柳絮在春风中舞动,冰雪被太阳融化,缓慢、轻柔、目光更是温柔宠溺。   “皇上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即使皇上不是皇帝,和任何人,也都不样。”   皇上蓦然惊喜——他就知道,徐景珩是不一样的。即使他不是皇帝,徐景珩也会宠着他,喜欢他。   徐景珩还说,即使他不是皇帝,他也和其他人不一样。皇上生来骄傲,自我意识觉醒的早,就觉得指挥使的话,一阵清风吹散他所有的烦恼,天高地阔,心胸大开——   皇上的嘴角咧的大大的,笑容那个灿烂——天上的太阳看到都躲到云彩里。   “我不一样。”皇上大声喊着,不说“朕”,说“我”,皇上也不知道为何,只看着徐景珩,水润润的大眼睛亮得惊人,一颗心欢喜的要飞起来……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欢喜而欢喜,想抱一抱皇上,当即一个巧劲,抱着皇上举高高,可把皇上高兴坏了,知道徐景珩没有力气,他自己在院子里翻跟头一般飞来飞去——   皇上的喜悦之情无法言说,一边飞飞一边举着小木剑练功。皇上相信,等他长大,他就可以抱着指挥使飞高高,和指挥使抱着他一样。   文老先生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此刻和徐景珩站在一起,想提醒一句“风水轮流转”,又不忍心,又觉得自己果然也动了情,不再理智。   徐景珩的目光在皇上的身上,嘴巴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风水轮流转’,我岂能不明白?”   他微微一叹:“天道要维持一个平衡,人间没有常胜……华夏人有一句话。”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他轻轻吟诵出来,磁性的声音宛若碧波随风荡漾。   “天刚强劲健,人应像天一样;大地气势厚实和顺,人应增厚美德,容载万物。”   “还有人说,人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文老先生内心颤抖,就感觉自己要被徐景珩几句话说的动摇,一声冷哼:“那说的是‘君子’,不是人。你,皇上,都不是‘君子’。”   徐景珩转头,目光从他腰上的酒葫芦飘过,满是遗憾。文老先生更生气:“酒都不能喝了,还君子?”   徐景珩无奈,知道文老先生是关心他,当下笑道:“谁说不能喝酒?明天就可以和你不醉不归。你要不相信,我们出去喝更好。”   文老先生差点要他的大话噎住,瞪直了眼睛,就觉得徐景珩要么是更无赖了,要么是被美酒馋疯了。   徐景珩,确实叫美酒馋得慌。好友齐聚,他不能喝酒;最好的酒友在这里,他不能喝酒……   文老先生那个无语,看他一眼,嘴角抽抽;看向皇上,嗯嗯,小禾苗一样郁郁葱葱,真好,练剑的时候“嘿哈嘿哈”的小奶音也好听,举起酒葫芦,美美地用一口美酒……人生真美好……   徐景珩:“???”   徐景珩,无比怀念“醉看清风”的少年时光,又想起皇上要去南京拜祭先皇,去看大海等等要求,还真琢磨着,等船队出海后,安排回南京一趟……   北京城,徐景珩安心养伤,尽量恢复健康,除了每次喝药的时候满心苦涩。   大明各地方,巡抚总督等等人,收到徐景珩病愈的消息,一个个的,反应都是遗憾且放松——指挥使醒来了,谁也别乱蹦跶。指挥使要是没有醒来,大明各方势力谁也不服谁,不知道斗成什么模样……   南海,杨阁老、邓继坤、常绍等等人,收到消息,提着的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欢喜地仰天大笑,就觉得天更蓝,海更宽,最讨厌的西班牙葡萄牙人,也可爱得很。   各地方的勋贵外戚世家,一个个眯眯小眼睛,乐——指挥使的出身在这里,内阁再折腾土地改革盐务改革,都不能对他们斩尽杀绝,更何况他们也不是跟不上时代的老顽固,改革、下南海、出洋……他们紧跟皇上步伐不掉队,不拖后腿,保证乖乖。   宗室们,兴王、蜀王……也都莫名地,狠狠地舒一口气。不管如何,大明没有徐景珩,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们不敢想象。   兴王冷静下来,再回来看自己演算的乾坤卦,皱眉沉思,怎么也想不通问题所在——徐景珩,明明是夭折的命格,活不过今年……   晋王,庆成王,派去北京城两波人,都回来说徐景珩好了,他再三确认徐景珩醒来了,能吃能喝,能走能动,傻了一般。   “真好了?”庆成王的眼睛瞪得牛眼大。   “真好了。行动和常人一样,还去看宦官们的出海训练。”   庆成王这下子,嘴巴都张大跟牛嘴巴大。   徐景珩没死?徐景珩也重生回来了?不对,不对,徐景珩要是重生回来,就他那份儿“惊世绝艳、世人侧目”……庆成王很有自知之明,所有大明人绑一块儿,也没有一个徐景珩聪明。   徐景珩要是重生?他捂着胸口,想都不敢想。   可是……徐景珩怎么活下的?庆成王眼睛一翻,双手抱头,就感觉聪明人的事儿真难懂,自己的脑袋重生一次更笨,他想不通,想得头疼,夜幕降临,破天荒的,没有去和美妾运动生娃娃。   上辈子,他稀里糊涂的过日子,就知道徐景珩再次进北京后,一直身体不好,勉强维持朝廷平衡,却在今年遭遇大难,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对了,上辈子的大明,没有皇上退回来皇庄,桂萼去宣府大同……大明和日本的海战倒是有,南海也收复了,很多人都可惜徐景珩的身体情况,无数名医费尽心力医治五年,一直没有效果……   所以,这辈子,徐景珩身体好,还没有去世?庆成王举着酒杯,酒杯送到鼻子里——果然徐景珩非一般人,身体一好,你看这折腾的……庆成王作为死过一次的人,多少有点眼力,知道大明这是盛世重临。   可是徐景珩怎么活下来的?他一杯酒下肚,又想起徐景珩去世那天,和今年一样的巨龙咆哮,全大明人哭丧的悲戚……   庆成王敲敲脑袋,苦着脸,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事和徐景珩有关,只能告诉自己,笨人不想聪明人的事儿,赶紧想自己的事儿。   徐景珩去世,皇上的情形变得微妙,文臣野心起来试图掌权,魏国公无奈之下,领着世家大族勋贵外戚,和他们维持一个平衡,皇上……   对,皇上是关键!庆成王只要一想到皇上的那双眼睛,九天神君俯瞰人间一般的无情冰冷,睥睨不屑,他就吓得腿打颤人要晕。   他晃晃脑袋,再次喝一杯酒壮胆,告诉自己皇上还没长大,还没长大,他乖乖的,主动送上土地粮食……皇上一定不会抄他的家!   庆成王想起上辈子要饭的苦楚,眼泪哗哗的猛灌酒,上辈子的皇上,那是真无情,真暴君,徐景珩去世后隐忍不动,二岁杀人亲政夺权,大明人还都不敢相信,再到皇上两次御驾亲征,杀的女真灭族,大臣们天天吓得写遗书上朝……   大明人还是不相信,他们的皇上那么好,那么乖……怎么会是暴君?   庆成王哭啊,他的上辈子也是这么愚蠢的大明人。他们的皇上,他可不就是暴君?谁惹他不开心他砍谁的脑袋,普通老百姓是没有机会惹到他!   秦始皇暴君,多少有个理由;太~祖皇帝弑杀,也有一个理由,就他们皇上,什么理由也没有,君威莫测,冷酷无情。   自己多少也是宗室,太~祖皇帝的子孙,可他们的皇上全然不顾,庆成王委屈的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自己吓自己脸色煞白,又提起一个酒壶猛灌……   庆成王记得,上辈子人都说,皇上是因为徐景珩去世,才变成那样。他不相信皇上那样的人也有感情,暴君皇上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是冷漠的,可庆成王此刻无比想要相信这个猜测。   列祖列宗保佑,万佛道祖满天神佛保佑,亲爹你在天有灵,这辈子徐景珩好好的,长命百岁,皇上可别变成上辈子那样……   皇上可别变成上辈子那样……不胜酒力的庆成王醉倒了,身体一歪钻桌子底,脑袋里最后一个画面是,下人偷偷画的,皇上和徐景珩一起在太液池钓鱼,好乖乖,好可爱……   大明山西宗室,册封庆成王的晋王,主动清查自家土地,自己开始土地改革,灾后的山西百姓拍手欢呼,大明皇上·朱载垣收到山西巡抚来奏,迷瞪眼,说实话,就是读奏折的老师伴读们,也都不敢置信。   庆成王是谁,那可是大明宗室一朵大奇葩,一个大“奇迹”,立志要比他爹还能生的王爷!   杨慎等人一起看天,没错儿,今天太阳从东方升起,不是西边。   皇上挺高兴:“庆成王,好。要赏。”   “庆成王,好。要赏”?众人因为皇上的“英明大方”齐齐动容,杨慎满腔悲愤:“皇上,庆成王的父亲,老庆成王,儿子九四个,女儿六八个。孙子孙女一千多个。   如今的庆成王,三五岁,儿子已经七个,女儿八个。”   皇上瞪大眼睛。   刘成学这样稳重的人,也忍不住露出情绪:“皇上,大明宗室,一般岁册封,受封即支禄。然后,生一个儿子,俸禄千石;生个儿子,俸禄万石,另有郡主县主们的嫁妆田、脂粉银子……”   皇上:“!!!”   大明穷皇上·目瞪口呆。   大明穷官·章怀秀立马跟着上眼药:“皇上,大明正一品官员,年俸九百石……正七品一百四石,还需要自行承担各种公务费用,尽管有火耗、孝敬等等,可一般的清官真的难。”   皇上真傻眼:“大明,多少宗室?”   杨慎快速回答:“皇上,山西晋王府,大明建国的时候,年俸禄只需一万石,如今这个数字增长到八七万石。而去年山西一省,全年收入是一百五二石。   河南周王府,大明建国一万石,增长到六九万石,河南一省,去年收入是九万石;湖广楚王府,从一万石增长到二五万石……大明建国,初封亲郡王、将军四九位,如今光记录在案的宗室子弟两万人……”   章怀秀接着:“皇上,臣听说他们家里人多的,父亲不认识儿子女儿,逢年过节家庭聚会,同胞兄弟相见,都要由人先介绍一番,老百姓戏称‘满堂紫玉盈坐,见面不能相识’。”   !!!   !!!   皇上好像看到大明宗室一窝猪仔,一窝猪仔地出生,他和其他老百姓,天天饿的和小老鼠一样“吱吱”叫。皇上的小胖脸开裂……   天天听户部念叨没有银子,没有粮食,合计着两万人吃了大半大明税收!   更记得,这次因为大雨之灾,那些宗室都来奏折表功、哭穷、趁机索求各种特权……那在河南开封的,周王要求拥有当地的税课权,潞王要求占有河泊所二六处……   皇上要砍人脑袋!   “去查!”皇上“横眉竖眼”的就要抄家做强盗,徐景珩说得对!他自己都吃不饱肚子了,还讲仁义礼仪?皇上直接下命令:“刘成学拟旨,杨慎去山西,‘配合’晋王土地改革。章怀秀去太医院,协助天花防疫研究。”   不等他们回神,特气不过的小样儿:“快去。杨慎尽快出发。”皇上吩咐完,起身抬腿就跑去找徐景珩,无他,皇上太委屈,皇上就感觉自己辛辛苦苦五年的努力,全喂了猪,那个气!   皇上气得恨不得去太庙吼一嗓子,把祖先们全吼出来要他们自己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2 21:09:42~2021-04-23 22:5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新桐初引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皇上一路气呼呼地跑,从他的屋子,到徐景珩临时住的屋子,也就两步路,皇上一个呼吸就到,到了门口,愣住,又一阵小风一般,跑了回去。   皇上站在他屋子的门口,对着屋里的几个老师伴读,大喊一嗓子:“杨慎,你是大明第一才子,朕的老师,要会哭穷啊。”   喊完后,不等他们反应,人就又跑了。   皇上急于去找徐景珩。屋子里的人却是因为他的这一嗓子,齐齐从古怪压抑的气氛中动起来,章怀秀一把抱住杨慎,爽朗大笑:“恭喜杨兄,杨兄这趟去山西,可要好好哭一场。”   刘成学也笑,笑声开怀:“皇上说得对。杨兄这一去,可不能讲道理,只管耍无赖哭穷。”   发现他还没回神的模样,取笑道:“你这大明第一才子,莫不是不会哭?”   杨慎苦笑,眼睛里却是一片明亮:“会哭,会哭。你们等着我给你们带山西陈醋。”   杨慎是真的欢喜——皇上不光要用他做实事,还是因为他杨慎是大明第一才子,当今帝师用他,不是因为他是杨阁老的长子用他,他如何不欢喜?   他这四十年的苦闷憋屈,都消散,需要好好大醉一场一抒情怀。   “今晚上,留仙居,我请客,不醉不归。”   “好好,今晚上,我们不醉不归。我们先派人去订位子……”   屋子里的人一起欢闹,不光杨慎高兴,他们也高兴——皇上长大了,会用大谋略小道术了,可皇上还是皇上!   皇上“咚咚”跑到徐景珩的屋子,看到他正靠在外间的罗汉床上看书,当即鞋子一脱也爬到罗汉床上,坐到徐景珩的对面,面对徐景珩询问的目光,特矜持的小模样。   皇上看到徐景珩,气劲儿过去了,满满的都是显摆。   徐景珩合上手里的书本,就感觉,皇上的身后有尾巴翘的比天还高,太阳光下脸上的小绒毛都飞扬——徐景珩眼睛半睁,特捧场地询问:“皇上有事儿?”   皇上果然更骄傲,那小模样,都要维持不住“矜持的微笑”。皇上给徐景珩放好书,眉眼弯弯,小奶音清脆:“宗室繁衍太过,朕派杨慎去山西开始土地改革,杨慎大明第一才子,一定有办法解决问题。”   “问题根本哦。”皇上生怕徐景珩不明白,特清晰地重复一句,小表情跟偷到大肥鸡的小狐狸一般。   徐景珩“看”明白了,继续捧场:“皇上做得好。”   皇上小脑袋一扬。   徐景珩笑容真诚,声音真诚:“皇上此举,不光可以给大明历练一个好官,很好地优待一番老师伴读们,更可以要山西在杨慎的主持下,直接开始土地改革,为其他省份的宗室改革打下牢固基础……”   皇上的大眼睛已经眯眯成小月牙儿,矜持!矜持!   徐景珩:“……杨阁老从南海回来,就是勋贵外戚和文臣对决朝堂之日,杨阁老再做两年内阁首辅,退休后,杨家有杨慎领着,安全着落,君臣相和。”   皇上的两个嘴角不断地朝两边咧,小眉头一抖一抖的,终于没忍住,一下扑到徐景珩的怀里:“国公告诉朕的,国公说他回南京之前,安排好这个事情。”   皇上兴奋的小眉毛飞扬,徐景珩抱着皇上,也为这段君臣好聚好散开怀。   “皇上做的很好。”   “朕英明。”   “我们皇上最是英明。”   皇上赖在徐景珩的怀里撒娇,徐景珩抱着他,安静地感受这份温馨。六月初的太阳更为温暖,阳光穿过梅花窗棱,在书房里洒下一道金黄的光线,落在人的眼睛里,要人希望无限,心情明亮。   北京城,杨慎和好友们大醉一场,第二天中午爬起来就去户部办了外任手续,第三天一大早就带着护卫仆从上路,赶赴山西。   说实话,户部,整个内阁六部九卿,都被庆成王的操作吓一跳,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庆成王怎么会主动提要求的,虽然,咳咳,庆成王的俸禄不变,儿子女儿生出来不能塞回去,可,光是这一百多年来他们在山西经营的土地……   若庆成王真的“疯了”,有庆成王配合,皇上要借此机会,直接开始山西全境的土地改革,那真是会非常顺利。可,庆成王,好好的,怎么发疯了?   都觉得这事儿忒奇怪,还要表面上对庆成王大夸特夸,忒憋屈人。   庆成王的事儿顺风传遍大明,山西总督、山西巡抚,惊吓。所有宗室亲王郡王惊吓;南海,杨阁老收到长子的来信,也惊吓。   杨阁老一琢磨,就明白皇上的这些谋划,一举几得,真不愧是徐景珩教导出来的。   杨阁老越是琢磨明白,越是感动,一股热意涌上心头,胸腔鼓动,怎么也无法平复。   长子杨慎,有才华,更有报国报民,报效君王的决心,可他一直因为“杨廷和儿子”这个出身限制,写写诗词文章,耽误到现在……他作为父亲,如何不心痛?   长子在风头浪尖上进宫做皇上老师,他一颗心就提到嗓子眼,生怕杨家哪一天大厦倾倒,长子不经历炼还是书生意气,杨家全家流放岭南,那都是徐景珩手下留情顾念情面……   皇上?皇上的性子,惹他不开心,皇上直接砍脑袋。   可皇上如今,为了他们杨家,谋划这一份出路……杨阁老抖着手擦擦眼泪,擦完后又有泪水出来……   为人臣子,他这一生,幸运,幸运至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幸运,因为他的晚年遇到一个好皇上。   杨阁老心里五味具杂,酸甜苦辣的一生都在心里搁着,眼泪花花的,自己拿小剪子剪剪灯花,好似看到皇上的小胖脸在烛光下顽皮地笑,眼里又有泪水出来。   第二天上午,杨阁老极力平复心情,写完回信一出来院子,看到前来道喜的王宪老将军,一起痛快大笑。   王宪老将军特不服气地嚷嚷:“我说来给你道喜,那伙儿年轻人都不以为然。阁老你说说,哎,他们啊,哪里知道我们老人家的这份儿心情?”   杨阁老也笑:“他们年轻,又遇到好时候。想想我们年轻的时候……哎呦呦,我那有一坛四十年的陈酿,老将军要不要来?”   难得杨阁老不再绷着“理学家”的脸,还主动邀请喝酒,王宪老将军自然答应。两个人面朝大海,整几个下酒菜,推杯换盏,忆苦思甜,一边喝一边吟唱好不快活,一伙儿年轻人闻到酒味,一涌而来……   正是“渔水心情澹澹,鸥波身世悠悠,得鱼换酒同醉,明月芦花满舟。”夕阳西下,杨阁老和王老将军都醉了,邓继坤和常绍为了夺最后一杯酒,打到海里头,大明沿海的打渔人满载而归,泊舟芦荡柳岸,沽酒酣饮……   日子越过越踏实的大明人,因为朝廷这连番举措,整顿学院学风,改革吏治……都切身感受到生活美好,普通老百姓也学着那读书人,喝酒喝得幽雅有趣儿。   受到惊吓的宗室们纷纷给庆成王写信,责问他土地改革的事儿,庆成王按照蜀王的指点,统一回复说,他是因为子女太多,实在不好意思,布拉布拉。   湖广兴王收到信后,冷冷一笑,眼里是说不出的讥诮。可兴王他也想不通,演算不出来,庆成王这发的哪门子疯。   兴王在斋房里演算三天,面对空白的演算结果,陷入思索——难道,庆成王,也有什么机缘不成?重生?不可能,就庆成王那头猪,重生几辈子他也没有这个脑袋!   哪里出的问题?   兴王苦苦思索,一面怀疑徐景珩操作的套路,一边试探着,给庆成王和蜀王写信。   可四川蜀王,他也不知道,庆成王怎么突然发疯了。   蜀王那日收到庆成王的来信,庆成王在信里说,他苦恼于宣府大同山海卫……的土地改革,蜀王以为他是害怕了,就随口回信说,你先自己清查自家土地……   蜀王真心没想到,庆成王真能下这个决心。蜀王怀疑,这是不是徐景珩安排好的套路?先威胁一番宗室中最蠢的一头猪庆成王,再要庆成王自己提出来,然后朝廷和皇上就可以动手了,光明正大,一家和乐……   呵呵,呵呵。蜀王在心里冷笑,眼里说不出的讥诮。一家和乐?哪个一家?蜀王越琢磨,越觉得,这都是徐景珩安排好的!   边镇土地改革要结束了,徐景珩的目光就落在内地了!   蜀王胸口憋闷,铁青着脸出来书房,一抬头,看到一朵乌云遮住太阳,天气阴丝丝的,一阵风吹来,凉快异常。   蜀王不由地悲伤,这样的好天气,当真适合杀“猪”宰羊,烹饪一场。   内心激愤,自知难逃·蜀王,回到书房一挥而就:“青春一去岂重来,转毂韶光日夜催。三百六旬空怅望,朱门经岁不曾开。”大声喊着要酒,接过下人手里的酒坛子猛灌,灌完后,又觉得,自己好歹也是太~祖子孙,不能就这样被宰了……   酒壮胆子大,蜀王醉醺醺的,提笔给徐景珩写了一封信。   大致意思,先祖,蜀王朱椿,乃是太~祖皇帝的第十一子,生母郭惠妃一共为朱元璋生下三个儿子,有功劳。郭惠妃是太~祖皇帝的岳父滁阳王,郭子兴的亲生女儿,孝慈高皇后马氏只是郭子兴的养女……   总之,我们这一支出身高贵着!朱椿八岁封王,太~祖皇帝把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四川分封给他,那是对他的认可和信任,还有疼爱!   又说,在太~祖皇帝的众多儿子中,先祖朱椿的品行非常端正,从小就好学上进,自书“忠孝为藩”以自警。就藩成都,安民守土,以好读书做学问为乐,四川人都称赞“博综典籍,容止都雅”,朝中人都夸“蜀秀才”……   更难得的是,安分!建文年间,我们这一支,都没有像其他藩王那样心怀二志,招兵买马啥的,还劝农减税减轻蜀地百姓的压力,深得地方百姓爱戴……   还说,即使永乐皇帝登基,也没有任何不当之举……代代蜀王矜矜业业,到他自己,从小读书不倦,创义学、修水利、赈灾荒……也没有生一百个儿子啃国库……他还有哪里不好啊,我哪里做的不好?   蜀王的眼泪打湿信纸,愤懑之情力透纸背:你们说?你们怎么这么狠心,说宰就宰啊?……   蜀王写着写着,就觉得委屈,真心委屈,眼泪花花的哭,一边哭一边骂徐景珩“土地就是宗室的牢笼,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啊?你那世子之位是怎么丢的你忘记了吗?你当我们愿意这样当猪吗?啊?你怎么不为我们想一想……”   北京,徐景珩收到蜀王的来信,茫茫然看完,真真是哭笑不得。   他明明,一下子也没掺和。   这些宗室们,都以为是他出手。   真是……徐景珩除了笑,还是只能笑。特别是看着蜀王那最后被眼泪泡花的一句话——你们连这样一个牢笼,也不给我们吗?啊?徐景珩你真要赶尽杀绝?!徐景珩!……   徐景珩拿着信,抬头看看头顶的天空,恍惚间,好似看到蜀王酒醉后的激愤,看到那少年离家的自己,一路游玩到四川,蜀王偷偷地,做贼一般出门,两个人一起喝酒论道,谈天说地,激昂文字指点江山……   “青春一去岂重来,转毂韶光日夜催。三百六旬空怅望,朱门经岁不曾开。”徐景珩在躺椅上躺下来,闭上眼睛,默默感受夏日太阳的温暖,脑海里晃悠着的是,还是蜀王当年的青春面容。   “男儿郎就是要去昆仑山!传说昆仑山的一片雪花比皇图霸业美丽,你一定要在昆仑山多待一待……”那个时候的蜀王,热烈多情,文采风流,刚刚接触道学一心仰慕昆仑山的小仙女……   徐景珩在心里回答,我去了昆仑山,给你送去昆仑山的雪花,你是否还觉得,那一片雪花,比皇图霸业更美丽?   你是否还有那份赤子之心?还是被这时光消磨,和那一去不返的青春一般,再也见不到……   初夏午后,庭院里,安宁静谧。太阳从一朵白云里钻出来,慢悠悠地散发余热,温和不灼地可人,木兰树上的两只胖小鸟儿互啄,一阵风送来的蔷薇花香沁人心脾。   徐景珩闻着花香和太阳香,感觉他没喝酒也醉了,他今天,需要一杯酒,一壶酒,一坛酒……   徐景珩放好书信,站起来就要去找文老先生喝酒,知道文老先生一定不答应,转身拐去自己的酒窖——闭关之前,他把宅院里的美酒好画儿古董等等,都转移出去,这真是美妙的主意——   人人都夸徐景珩聪明,徐景珩也觉得他实在是聪明——聪明人总是有酒喝,漆黑阴暗的酒窖里,他看不见也非常有经验地,在酒窖里找出来一坛十年葛歜,拍开酒坛上的封泥……和皇上小孩子一般开心地笑。   天时地利人和,就在徐景珩闻着酒香,拎着酒坛子仰头就朝喉咙里灌,标准的一副酒鬼遇到美酒的迫不及待——的时候,一眼看到头顶正前方,的一双明亮大眼睛!   徐景珩:“!!!”姿势不变,非常有礼貌地发出邀请:“……皇上,江浙一带的人在端午节的时候,艾旗蒲剑悬于门,饮葛歜酒,发汗、解热……皇上要不要尝一尝?”   徐景珩的眼神儿无辜友好,皇上板着小胖脸坐在酒柜上,忒生气。   皇上词严义正,小奶音铿锵有力:“朕到十五岁再喝酒。”   徐景珩眨眼:“皇上说得对。”   皇上真生气。   徐景珩就感觉手里的这坛酒,太美丽。皇上黑溜溜的大眼睛满是控诉地盯着他,徐景珩镇定地“解释”:“今日收到老友来信,心有所感……选出来一坛好酒给大家伙儿助兴……”   皇上一抬下巴,算是满意。   皇上跳下来酒柜,拉着徐景珩的衣袖要他弯腰,弯腰,硬生生地,从徐景珩的手里接过来这坛美酒,大眼睛还和徐景珩对视不停,大有你敢抢试试看的架势……   徐景珩不敢抢。   两个人出来酒窖,皇上抱着酒坛昂首挺胸,跟一个胜利的小将军般。指挥使面无表情,眉眼间肉眼可见的“颓丧”,看得侍卫们都特稀奇。   几个好友,魏国公,一看就知道,这是他酒瘾犯了,都乐呵呵地笑。锦衣卫的侍卫们没想到,他们的指挥使还爱喝酒,不对,他们真不知道指挥使有什么爱好,好吧,这是他们的疏忽,可是指挥使你如今真不能喝酒……   所有人都不给他喝酒。   太医说他康复差不多了,但他实际情况并不乐观,初夏晒太阳他也不嫌弃热,在屋子里久了就需要盖毛毯,……皇上对此非常明白,知道他不能操劳,不能受凉,不能熬夜,更要三餐按时吃饭。   皇上天天盯着指挥使用药用餐,皇上也没想到,原来指挥使还这么爱酒!   皇上大度,把酒坛子送给文老先生后,安慰美美的指挥使:“要太医说能喝酒再喝酒,很快哦。”   徐景珩的眼睛亮亮的,声音温柔宠溺:“好。”皇上就开心起来,听他说完蜀王来信的事儿,拉着他一起看图纸。   图纸画的非常用心,徐景珩对住的地方没有什么要求,舒适放松就好,提笔略改动几个地方,顺便和皇上讲一讲风水八卦的小讲究,太阳下山,晚饭时间到。   皇上和徐景珩去吃饭,又想起酒的事儿。   皇上下午和工部画院的人商议,徐景珩这个院子怎么重新建造,五个好友,一个孩子,住在哪里……拿图纸给他看,结果就看着他有大事的模样,一路跟来,发现他居然去酒窖偷喝酒!   皇上气呼呼地瞪大眼睛,好奇:“酒好喝啊?”   “……好,不好,个人爱好,个人口味。还关系到个人体质。因为美酒再好,不能喝,就不能勉强。有人喝酒后宿醉头疼胃疼,那就不能喝。有人喜欢烈酒,有人喜欢薄酒,有人会品酒,有人牛饮,酒和茶,有相通之处。”   “蜀王喜欢喝酒?”   “喜欢。然酒量一般般。”   “蜀王要出仕做事,还是要出门游玩?”   “出门游玩吧……多年未见,想必变化不大……”   “江湖好玩吗?”   “江湖,是另外一群人的生活方式。江湖人一入江湖,和武人参军,文人一入仕途一般。”   “要朋友吗?”   “朋友,可遇不可求。有则珍惜,无也不遗憾。朋友,和家人一样,也不一样。家人没有选择,朋友要谨慎选择。男儿郎的一生时光,做最梦想的事情,求最平和的缘分,过普通人的生活,足以。”   皇上模糊明白,只记在心里。皇上的性子天生霸道,小眉头一皱,转头看徐景珩。   “都要。”   最梦想的事情,最梦想、最平和的缘分,五岁的皇上都要。徐景珩听懂了,思考片刻,郑重地给予目光鼓励:“好。”皇上眉眼弯弯,骄傲地笑。   皇上如今对于“普通人的生活”没有了执着,他认为,他现在过得就是普通大明人的生活,不一样的普通大明人,不一样的普通。   皇上要做唐太宗,做世上最好的皇帝,也要世上最好的缘分。   一顿气氛忒奇怪,忒欢乐的晚饭过后,空气中美酒的香气还没散去,华灯初上、夜幕降临,个人自去洗漱,皇上在书房里,代替徐景珩给蜀王写回信。   “朱让栩,《大明律》规定: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若有妻更娶妻者,亦杖九十,离异。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许娶妾。违者,笞四十……   大明亲王,正妃次妃子外,纳妾十人;郡王如果二十五岁没有子嗣,可纳妾两人,如果三十岁没有子嗣,可再纳两人……都江堰千里沃野归还朝廷,朕答应你,多十个妾室名额,徐景珩给你说情,朕也可以给你出门游玩之权……”   这一代蜀王的名字叫朱让栩,皇上也记不清他哪一辈分,反正早就出五服了,直接喊名字。   杨慎到山西后,和庆成王好一通唱念俱佳的痛苦流涕,哭得天地落泪,万人同悲,哭得四川人都心疼皇上有情有义,都夸庆成王明事理……这是土地方面。   俸禄方面,杨慎按照《大明律》,蜀王的那些,不是正经妻妾出生的儿子女儿,统统不算正经宗室子弟,没有支取俸禄权利。皇上看在他主动退回土地的份儿上,特例多给十个妾室名额,重点备注:特例名额不世袭。   皇上要釜底抽薪,你们不是要不停地生小娃娃吗?生!正经妻妾生的,朝廷给养,其他女子生的,你们自己养。   皇上非常英明,暂时都不砍脑袋,不抄家,谁犯错就给降一级,比如从亲王降到郡王啥的。   徐景珩站在一边看着,肚子里笑得肠子打结。要不人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大明第一才子杨慎,那就一个流氓,有文化的流氓。   流氓·杨慎发来奏折;“皇上,臣的提议,是臣在民间考察半个月后,深思熟虑的方法。老百姓说……天天儿的,在外头看到哪家女子好看好生养,香的臭的都朝家里扒拉,老百姓天天骂……跟八辈子没有媳妇一般……”   皇上听完,一点儿也没觉得宗室丢他人啥的,直接吩咐杨慎,宗室亲王胆敢强抢民女民男,按照《大明律》降级。   五岁·大明皇上·朱载垣,就是这样一个实在人儿,有功赏,有错罚。   此时此刻,皇上给蜀王朱让栩写完回信,自己拿蜡烛封好,准备明儿寄出去。一回头,想起来一个问题:“徐景珩,杨慎说‘香的臭的’,是什么?臭烘烘的,宗室们也喜欢?”   面不改色·徐景珩:“皇上,世人没有完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长相和体质,乃至体味。有的人鼻梁塌,有的人眼睛小,有的人体质好,有的人体质差,有的人身上有狐臭……”   “我们看一个人,用一个人,要看他的人品、天赋、性情、修养、经历、出身……也要看他在做什么,即将做什么,能做什么……但是,个人目的不同,选择不同。”   皇上表示明白,宗室只要好看好生养的,体味方面不要求,人品天赋等等更不要求。   皇上今儿要和徐景珩一起沐浴,休息的时候,还特意跑到铜镜前,看看自己的鼻梁眼睛,伸胳膊闻闻自己的体味……折腾完自己,凑到指挥使的身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伸小鼻子闻一闻……   指挥使状若随意地道:“臣身上都是药味,太医说药可以断……”   皇上立即瞪大眼睛:“可以断,不是能断。”   “……皇上言之有理。”   皇上小胸膛一挺,没有理也理直气壮。   六月初八,天气晴好。马蹄子踢嗒踢嗒,皇上的信件快马加鞭地送到四川。皇上和指挥使,带着他的金刚鹦鹉逛大街,拎着斗鸡去斗鸡场比斗,一个上午玩得好不开怀。   气得内阁谢阁老和蒋阁老等等一干老臣,怒火中烧地找到魏国公,重点,皇上这样属于玩物丧志,不对;指挥使这样是溺爱不是宠爱,更不对,布拉布拉。   魏国公嘴上打着哈哈,心里直吐糟,皇上七八天出去玩一趟,这都要念叨?要他说,等皇上再大点儿,吃喝嫖赌都要玩一玩,玩过了,才不会再好奇,再沉迷。   幸亏魏国公这话没说出来,大臣们的思维,自己可以养妾室,名额不够当婢女养女;逛青楼,那是风流,玩香品茶爱古董听戏……就皇上不行,皇上要做万民表率……   皇上自然不知道大臣们的想法,回来午休用膳,和画院、工院的人商定图纸,因为街上人的议论,想起来他还有一件大事没办。   话说三月份的有一天,皇上带着出门买回来的礼物,回去紫禁城孝顺祖母和亲娘……   太皇太后很是提议道:“祖母收到南京魏国公夫人的礼物,得知魏国公夫人很是想念徐景珩,想要他回家一趟。至少娶个媳妇儿,家里有个人知冷知热的,有个人照顾。”   皇上没听大明白。皇太后接着:“娘也想着,徐景珩要是成亲,给皇上生一个小弟弟小妹妹,那得多美啊。皇帝一定喜欢。”   皇上一听,小弟弟小妹妹!眼睛瞪大,溜儿圆。   皇上在宫里长大,宫里除了宫人就是大臣,就知道这大明,除了祖母和娘,都是他的子民。出宫后,见到很多一家人一起,很多很多人,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姑姑……   皇上想他爹,当然也偶尔想要一个自己的姐弟兄妹。   只幸好皇上天生的心大,更心高。他就喜欢和徐景珩一起玩耍,就对徐景珩另眼相看,身边汇聚的人,也都是鬼才、大才,都忠心耿耿的。对于这些普通人之间的情感,倒也没有和他爹当年一般苦苦寻觅,上下折腾。   皇上不在意,徐景珩更不想引得他觉得孤单。可是亲娘一说出来,他立马上心。   “弟弟!妹妹!和徐景珩一样美的弟弟妹妹!”皇上小身板坐直,小胖脸严肃,顿觉这是大事!弟弟妹妹好,朕要弟弟妹妹。   皇上满眼疑问,皇上想要,可又不明白,怎么才能有弟弟妹妹:“祖母,娘,朱载垣要弟弟妹妹。”   太皇太后一看,有门儿,赶紧的:“魏国公夫人说,徐景珩之前在山上,姻缘耽搁。如今下山,那正好娶妻生子。祖母觉得在理儿。”   皇太后补充:“皇上,徐景珩在山上的时候,这姻缘一直耽搁着,如今下山,正该娶妻。娶了妻妾,皇上就有弟弟妹妹。和指挥使一样好看的弟弟妹妹哦。”   皇上:“!!!”皇上张大嘴巴,第一反应:和徐景珩一样美的弟弟妹妹,要。   当天晚上,皇上做梦都是胖嘟嘟的弟弟妹妹围着他。第二天起来,还是弟弟妹妹。弟弟一定和朕一样美一样聪明,妹妹一定和民间女子怀里的小女娃娃一般,白白软软的,香香的,脸蛋儿红红的……   弟弟一定喜欢读书练武。妹妹每天穿得亮闪闪,喜欢在额头抹着一点朱砂,头上戴花花朵朵,和亲娘祖母一样环佩叮当……   弟弟妹妹和朕一起玩耍,和朕一起吃饭睡觉,一起踢球……   朕的弟弟妹妹!   皇上梦想着,美美的小弟弟小妹妹,追着他喊“哥哥,哥哥。”可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说,要找机会和指挥使提出来,指挥使在山上学道时间长,还没适应普通人的生活……   皇上就记在心里,哪知道,祭天、指挥使闭关、大明下大雨,指挥使重伤,一系列事情下来,皇上都要忘记这个事情。   弟弟妹妹!皇上记得男子要娶媳妇,才能生小娃娃,娶媳妇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就去找魏国公,魏国公不好和皇上直接说原因,吞吞吐吐的:“皇上,他在山上,可能有心上人,哎……臣做父亲的不好管。”   皇上就问:“‘心上人’是什么?”   “就是想娶还没娶的姑娘。”魏国公搓着手,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他出门游历很多年,估计不适合家里贤惠的大家闺秀。臣也不明白,臣也不确定,臣正要和文老先生他们问一问。”   皇上一听,大眼睛一亮,皇上早就对指挥使的过去好奇,当即一拍胸膛:“朕和国公一起去问。”   这头,皇上、魏国公,锦衣卫的侍卫们,张佐等等宫人们,皇上的老师伴读玩伴们,宅院里的下人们、指挥使的好友们……都闻讯赶来,连同几个工部画院户部的人,在一个夏雨绵绵的午后,一起围住文老先生。   文老先生特有民间茶馆说书人的范儿,酒葫芦一举一口美酒,端坐书桌后面,绘声绘色地开讲,众人听得嘴巴张大眼睛瞪大,“哇哇哇”的惊呼声不停。   那头,蜀王朱让栩收到皇上的回信,蜀王朱让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杨慎在山西折腾庆成王那头猪,他知道,他只不管,反正他是不会,男男女女的,纳妾七八十个就为了生儿子。   蜀王震惊,一是,徐景珩任由皇上做主这件事情的态度——难道徐景珩真的一心休养,不问政务?二是,皇上直接提出来都江堰附近的千里沃野,良田万顷。   最震惊的是,皇上的“赏赐”——纳妾名额多十个?他不需要!出门游玩的权利,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徐景珩……当年徐景珩来到四川,他们一起喝酒骑马游玩的时光,距离他太过遥远了,他已经三十多了,他已经不再有梦想,他已经……忘记自己当初的模样……   可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双手捧着信件,哆哆嗦嗦的发抖。   他唯有喝酒,没日没夜地喝酒,一坛一坛地喝酒。   兴王、楚王、周王……都给他来信,他看都不看。庆成王和他来信哭诉说,二十个侍妾,不知道选哪个好,他只痴痴地笑。   庆成王这样的人,活的多简单?这样不好吗?这样多好?多少大明人羡慕他们的出身,一出生就锦衣玉食,一出生就身份地位名利富贵什么都有……   “假的!假的!”蜀王醉醺醺的嚷嚷,手里的空酒坛子扔出去,掉在青砖地面上“砰”的一声,他“呵呵”笑着,东倒西歪地走两步,两眼直直的,又捧起来一个酒坛子朝喉咙里灌酒。   大明宗室……大明宗室……蜀王披头散发,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孤独,和他的人生一样,苍白无色。   生下来的那天,就是注定的死亡。这才是大明宗室!蜀王的事儿,隐约传到其他宗室王爷那里,有的人和庆成王一样无法理解,有的人和蜀王一样醉酒。   日复一日的生活在这个牢笼里,不是死亡是什么?人生还有什么趣儿?普通老百姓可以逃亡,可以入山为寇……他们什么也不能做。等了一百五十年等来大明户籍改革,普通老百姓可以梦想去南海看看,去游玩运河,他们能做什么?   勋贵外戚们,心有戚戚焉,对比其他人,多多少少理解一些,然后就更庆幸,他们遇到好皇上,他们可以有一番作为,而不是之前那般,只能遛鸟斗鸡做纨绔……   皇上隐约听一耳朵,只等蜀王的回信。然而六月十五,皇上在豹房寝殿午休醒来,看到脖子上的红石头不停地跳,脑海里还有一个粗哑苍老的声音,不停在喊他。   “载垣,莫怕。我是大明太~祖,你的老祖宗。你告诉老祖宗,你可是,朱棣的子孙?你不是朱允炆的子孙?”   皇上揉揉眼睛,低头看向脖子,大明太~祖?   皇上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声音又响起,好似生怕吓到他一般:“莫怕,莫怕。老祖宗不是要吓唬你,老祖宗在你的红石头里,鬼鬼的状态。里面还有老祖宗的一些个‘同乡’……”这个鬼魂似乎不知道开口,只会说“莫怕,老祖宗不是坏人,没骗你……”   还说,“你不需要开口,只要想一想,想告诉老祖宗,老祖宗就能听到。”   皇上觉得惊奇。这真是太~祖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3 22:53:44~2021-04-24 22:5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酒馆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水果的碎花?、风起苍岚5瓶;灿烂一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这真是大明太~祖。本来他们这些鬼魂,是不敢贸然露面的,无他,怕吓到孩子。   他们都是皇家人,没有普通人对皇家人的敬畏,五岁的皇上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刚断奶的小孩子,小孩子天天听鬼故事长大,万一吓到魂儿怎么办?   可他们自从来到五岁皇上的脖子上,每次使出浑身解数,要吸引皇上的注意力,皇上就是不搭理,皇上明明听到他们的呼喊,也能当听不见,叫人因为他这份定力又是喜欢,又是苦恼。   到皇上因为指挥使徐景珩的事情,天天在徐景珩的宅子里,甚至住在那里,他们就不敢露面了,无他,怕徐景珩。   不光不敢露面,那真是一个个的,都躲起来,什么也不敢听,不敢问,就这么憋屈着,一直到皇上偶尔回来豹房,回去紫禁城孝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他们听了一耳朵,要清理宗室手里土地,要遏制宗室繁衍。   其他人尚可,不是光“尚可”,都哈哈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可劲儿笑话大明太~祖,你看你当年瞎折腾,把子孙为难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百个儿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明太~祖笑不出来哇,这要是其他太~祖的子孙,他也笑,可那都是他的子孙,手心手背都是肉哇。   可大明太~祖他也是皇帝,一个开国皇帝,他知道宗室这般模样,三十多位亲王,历代王府分出去的五百多位郡王,不计其数的将军、中尉……两万多人口,实在不能任由其发展。   可今天的早朝上,都察院告状山西边镇的代王,代王的一个儿子辅国将军,仅仅因为县令秉公执法处罚他的仆人,他就命令护卫,对县令大打出手;代王的弟弟东王,经常无故殴打地方官员。   “挟奏有司,擅入府县,凌~辱殴置,习以为常……”都察院老御史含泪陈奏,眼睛通红,“皇上,是臣等无能,一直不敢陈奏些许事情,皇上,臣有罪,皇上,臣有罪……”   老御史的脑袋砸在地砖上,“砰砰”响,染红了青砖地面。太~祖皇帝的一颗鬼心痛苦不堪。   大同兵变,那个吓得尿裤子的博野王,是他的儿子代王的子孙。   第一代代王朱桂,乃是太~祖皇帝的第十三个儿子,和四川蜀王朱椿是同母兄弟,本人天生的孔武有力好征战,长大后娶妻徐达的女儿,老四朱棣媳妇的同母妹妹,所以太~祖皇帝才放心地,封他去山西边镇做藩王。   可是,老天爷好似要朱徐两家,所有的劣性,都集中在这对夫妻身上一样。   朱桂性情暴躁,朱桂的媳妇喜好奢华。当年他还在的时候就担心,可太~祖皇帝总觉得,这般强势的性子守在山西边镇才是安心。可太~祖皇帝万万没想到,这个儿子的子孙,叫兵变吓的尿裤子,只会窝里横地欺压百姓和官员。   太~祖皇帝听着皇上奶声奶气的声音,一颗鬼心泡在黄连里,苦涩难言。   皇上很英明,很大气。代王配合山西大同土地改革,有功劳,本该赏赐。家族儿郎不肖,也该罚;御史言官几十年来任由各地方宗室乱政,自去领处罚;有冤屈的官员和百姓,尽量给予补偿……   可皇上才五岁。   五岁的小孩子,没有叔伯兄弟,没有父亲,这般熟悉习惯地处理政务,太~祖皇帝骄傲,可太~祖皇帝如何不心疼?   等到朝堂上的大臣们谈古论今,说起当年第一代代王妃徐氏,随朱桂入京朝见,见到紫禁城宫门口的九龙壁华丽漂亮,要求朱桂在大同代王府前也建一个照壁,朱桂回去后,还真给建了一个比紫禁城还大的九龙壁……   有的大臣说这是违制,有的说既然已经建造,拆除不是浪费吗?徐达后人北京这一支的定国公,一听关系到自家女孩儿的名誉,跳起来就骂:“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你们也说?还记得这是朝会吗?”   于是大臣们又说,当年第一代代王犯错,被建文皇帝废除亲王爵位。到永乐皇帝登基,虽然恢复朱桂的王爵,但亲赐玺书给他:闻弟纵戮取财,国人甚苦,告者数矣,且王独不记建文时耶?   永乐皇帝亲自下令,从今起王府不得擅役军民、敛财物,代王朱桂才是收敛听话。   太~祖皇帝听着大臣们这般“活泼”,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那句“闻弟……”进了太~祖皇帝的耳朵,太~祖皇帝那一刻,天旋地转,鬼鬼的身躯摇摇晃晃,眼看要消散……   太~祖皇帝在几个“同乡”的帮助下稳住鬼魂,耐心地等候皇上用膳、嘘嘘、午休,再也忍不住,直接跳出来,问出来。   “皇上,你是朱棣的子孙,不是朱允炆的子孙?”   好一会儿,皇上好似确认他的身份,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脖子上的红石头,看着他的鬼影飘飘,嘴巴一张,太~祖皇帝就感觉,凌迟处死,五马分尸,或者就是他此刻的苦难。   “两个字的。”皇上知道他不能念祖先们的名字,说两个字的。   太~祖皇帝的鬼影一晃,又要消散。   太~祖皇帝梦想着,他可以听到“建文皇帝朱允炆,没有子嗣,没有兄弟侄子……”的话。可他知道这只是梦想,这是自欺欺鬼。   朱允炆,他的乖孙儿,性格弱,文气重;老四朱棣一直不服他册封皇太孙,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一死,老四朱棣就能领兵造反。   更没想到,朱允炆,堂堂正正的皇帝,居然会失败。   太~祖皇帝就后悔,他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他为什么死了还有一个鬼魂?他为什么没有一碗孟婆汤,投胎转世做猪狗也愿意!   眼看太~祖皇帝真要魂飞魄散,其他几个鬼魂都给他渡气抢救,皇上懵懵懂懂的,皇家的帝王之气有助于他们休养魂魄,这也是徐景珩一开始把红石头放在方丘坛的原因。   可皇上身上的帝王之气怎么用,皇上也不知道。生人之气对于鬼魂是大毒,皇上更不敢随便给,只能看着。   其中一个鬼魂大喊“皇上,你伸手握住红石头。”皇上立马伸手握住红石头,用力握住。   红石头发出一圈淡淡的红光,太~祖皇帝的魂魄,好歹是救回来了。被救回来的太~祖皇帝,绝望心灰,人说瞎子有眼泪是伤心到绝处,那鬼魂有眼泪,那真是伤心到,比魂飞魄散还痛苦。   皇上惊呼:“不能哭,不能哭。”太~祖皇帝这个状态,要是哭出来,那真是怎么也救不回来了。   其他鬼魂也都说:“你哭什么哭?皇上不管是谁的子孙,那不都是你的子孙?皇上这个年纪,你既然有缘遇到了,你能撒手不管?”   “你当初糊涂,分封藩王给予兵权,早就应该想到这一日。你看现在皇上为难的,那福建宁化王府的一个奴才管家,也能因为福建欠收奉养不起,公然殴打封疆大吏、从二品的左布政使。你犯下的错你都不去管?”   一人一句,说的太~祖皇帝想彻底死亡也不能,一颗鬼心油锅里煎熬,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皇上立马表示乖乖:“朕不需要帮忙,朕能管住宁化王。”   那些鬼魂就更能骂:“你听听,你听听,皇上多懂事?我们老李家要有这么一个子孙,我做鬼也能笑醒,你哭什么?”   “就是就是。哪家朝代到了一百五十年,还有如此子孙?你不偷着乐,你还要哭,你就哭吧,哭死了一了百了,我们陪着皇上看大好河山,说不定哪一天可以投胎转世了那。”   “那可不?等皇上一长大,我们就投胎~”   “胎”字的音还没落,大明太~祖猛地大喝一声:“你敢!”,不光说,还指着他鼻子大骂,骂完就动手。   “我早就知道你有不良之心,你要投胎到老朱家,要做什么?恢复你大汉江山?我掐死你。”   “我就……恢复,你……”   “我什么?我说光复华夏,恢复华夏衣冠,不是你汉家的。我掐死你个鳖孙!”   “你……你……”   两个鬼魂打架,那个鬼魂脖子被掐住,还是嘴硬,太~祖皇帝的鬼魂上就冒出来杀气,其他鬼魂赶紧来拉架……皇上看得忒稀奇,发现大明太~祖这般生龙活虎的,没吃亏,他也就没管。……??   皇上动作慢吞吞的,下床洗漱穿衣,张佐问皇上今天穿哪件,皇上立马笑出来:“最亮的一件。”   指挥使说带他出宫玩,夏天的北京城到处奇装异服,皇上那自然要穿最亮的一件。张佐一听笑得满脸菊花开:“皇上穿上,一定是全天下最亮堂的小公子。”   皇上矜持地微笑,特配合地伸胳膊伸腿。   皇上一身宝石红的四季花缂丝便服,广袖垂大带与身等高,纹样花纹新异如雪梅、水田,牡丹等等凡数十种,下身是朝鲜国的马尾裙,咳咳,一般人穿着飘飘欲仙,胖嘟嘟的皇上穿着,忒可爱。   皇上头上左右梳两个小羊角,今儿没有包头,而是大明仙人隐士喜欢的仙桃巾,玄色,缀以玉结子、玉花儿,别人是侧缀二条玉环垂到耳朵,皇上是长短不一的四条。   腰上的金玉腰带,荷包玉佩等等,更是辉煌明亮,反射着夏日午后的光芒,璀璨耀眼,比太阳还亮。   脚上玄色千层锦缎云履,红宝石绿宝石各色玉石钻石搭配其上,织造局最好的绣娘绣出来的云纹莲花,一起亮的晃人眼……   最特别的是,两个云履后跟上,各挂四条装饰的飘带花绣,抬脚走路,脚后面花绣飘飘,宝光闪耀,腾云驾雾一般。   侍卫们和宫人们伸手捂脸,可是皇上满意啊。皇上对着铜镜转圈圈,够亮,喜欢,一转身,小胸膛一挺,威严天生:“出发!”   皇上领着侍卫宫人们,浩浩荡荡的一队人来到紫禁城,先给祖母问安,再去给亲娘问安,来去匆匆地留下一句:“祖母、娘,我晚上买礼物回来。”人就不见。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叫他这忒亮堂的一身闪得睁不开眼,听到话音儿,人就不见,都一起抿嘴儿笑。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继续操心指挥使的亲事,查看各家女孩儿;红石头里的鬼魂们打架拉架的,都累了,都叫皇上这一身吓瞎鬼眼;皇上和指挥使……开开心心地逛大街。   指挥使一身红色的宽袍大袖,简单的两根带子束发。指挥使对皇上的打扮,那是使劲儿憋住没笑出来,幸亏皇上压得住。   “小公子这身……气象恢弘。”   小公子对指挥使眼里的笑儿视而不见,昂首挺胸,牵着指挥使的大手走在大街上,那绝对是大明最亮堂的小娃娃的模样气度。   此时此刻,大街上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小公子的打扮,亲娘哦,这个好,我们怎么忘了脚后跟那?从头到脚,脚也重要啊!!!   他们围着不动弹,皇上大方,发现很多人侧头看他的脑袋,他的脚,他就伸头抬脚给他们看,嘴巴里还带着解释:“脚后跟穿带子,走路要生风哦。遇到湿地要用内力飘起来,不能脏了哦。”   众人:“!!!”有功夫的人跟中了头菜一般:“小公子说得好。有那些人说火器起来不用连功夫了,都是瞎说。穿衣服就要功夫。”   没有功夫的人不服气:“没有功夫就不能穿?我一定能研究出来穿法。”   还有的人说:“你看这位大公子,他也没有功夫,大素大雅,这才是真功夫。”   于是就有人反击:“那你赶紧投胎吧,或者投胎好,能有大公子的一半儿长相。”   皇上听着,大眼睛眯眯成两道月牙儿,皇上最喜欢听人夸指挥使。   皇上眼看这满大街的红云翻涌,绿柳招摇,高兴。想起红石头里的太~祖皇帝,又有模有样地感叹:“以前的大明人,都是用生命在爱美啊。”   太~祖皇帝:“!!!”指挥使:“……”瞥一眼大着胆子偷听的“太~祖皇帝”,指挥使心生一咪咪的同情:“……昨儿文老先生感叹说:满以为大明规矩分明,哪知道满大街望去,分不清谁是老百姓。”   皇上就更高兴:“这是好事。”   指挥使也觉得这是好事儿,大好事。   太~祖皇帝感觉,他都不认识大明人了。太~祖皇帝担心皇上和徐景珩说他们的事儿,大着胆子偷听偷看,哪知道叫满大街的不规矩气得背过去,又叫皇上的一句话憋得背过气,再叫徐景珩的一眼看得缩回去……   可是徐景珩觉得这样好,有活力。皇上也觉得好,好看,喜欢。   说起来大明服饰的变化,开国年间,太~祖皇帝采取严格服饰制度,对任何“乱穿”都是零容忍。军汉们擅自穿靴子在街上踢球,砍脚。画家给图画里的平民错用官服的红色,剥夺画家身份……   物极必反。到成化年间,朝鲜使团来入贡,那一身马尾裙,瞬间吸引满朝文武的眼球。京城里大小官员纷纷效仿,衙门里“马尾裙”招摇,刮了好一阵流行风潮。   到皇上这个时候,大明人的骨气和热血燃烧,生活热情蓦然爆发出来,那就是洪水爆发一发不可收拾。皇上自己就爱美,仗着长得好就爱各种搭配。所以皇上说,大明建国的时候的人,谁敢乱传衣服,那绝对要命。   红石头里面,开国的皇帝们都是摇头叹气,说民风不古,奢靡浪费布拉布拉。中后期的皇帝太子都是默默不敢说话,只在鬼心里嘀咕。   红石头外面,大街上,就见这元和五年夏天的北京城,大雨灾刚过去,大明人就恢复他们的穿衣热情。   原本指定士绅们才能穿戴的峨冠方巾,大户人家的杂役佣人,大摇大摆地穿。紫色红色这类官员专用的颜色,平头老百姓都穿,有钱人家没有官身也穿华贵衣服,玉佩珠翠加身……   女子们绫罗绸缎,头上的一根钗子二两重。男子们为了斗艳,比女子还讲究涂脂抹粉,一个头巾千变万化,更有胆子大的男子身穿襦裙头戴绯色头巾,乍一看是女子。   就连锦衣卫的飞鱼服,穿!反正我们穿着也不像指挥使,我们就是梦想有几分指挥使的风采。   “指挥使什么也不装饰也是风流尽显。等小公子长大也一定。”   “这叫去繁留简,指挥使披着麻袋也是指挥使。小公子学画画了吗?”   皇上因为他们的说话更开心:“小公子长大更好看。小公子学画画。”   众人呆愣,一起拍手欢呼:“好!好!大明人就是要小公子这份儿自信的气度。”   自恋·皇上眉开眼笑,接过来指挥使买的糖葫芦,大口咬一口,特甜。   今儿皇上和指挥使逛的地方,略远一些,工部下属衙役检修京城防水沟,顺天府下属的衙役检查路边摊环境……街头挑夫们泥瓦匠们三五成群,胡同里两伙儿小混混打架占地盘……   还有一些奇怪的街道,一家家店铺,大白天的大门禁闭,街上也没有一个人。   “北京城的防水沟要大修了啊。”   “小公子说得对。”   “为什么挑夫们不合伙?”   “因为人以群分,任何行业都一样。都有竞争。”   “那店铺白天不开门?”   “有些生意,夜里做,比白天做更好。”   “我知道,刺客盗贼的生意就是。”   “对。”   “那街上的女子比男子少?因为她们脚小走不动路?”   “……脚小也是一方面。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在家里做家务。大户人家的女子出门做轿子,小户人家的女子,一般也不抛头露面。”   “那她们为什么脚小?红姨就是大脚。”   已经有了男女意识的皇上,走在街上开始分辨男女,一分辨,就出来问题。在皇上的印象中,大明女子的脚都是小脚,祖母和亲娘的脚也是小脚,只有贫困家里的女子长大脚,可是红姨的脚就是大脚。   红姨是指挥使的朋友,因为喜欢穿红衣人称红女侠。她是皇上接触到的,第一个江湖女子。皇上曾经问文老先生,文老先生说,江湖女子都是大脚。   指挥使徐景珩面对皇上好奇的大眼睛,镇定自如:“因为她们要练武,所以长大脚。”   皇上更好奇:“要做活,长大脚;要练武,长大脚。脚想长多大长多大?”   皇上低头看看自己的脚,看看指挥使的脚,幻想,他和指挥使的脚,长大,长大,从北京长到南京……   “脚长大,从昆仑山到南海。”皇上欢呼出声,大白天做梦,忒美丽。   指挥使煞有介事地解释:“那是女子的脚,男子的脚,没有这项变化。”   皇上:“???”“男女不一样?”   “不一样。男人长大……喉结较大;女子长大,一般喉结很小。还有其他方面不一样,要皇上长大后体会。”   皇上大眼睛明亮:“我知道,男子胸膛平的,女子的大。男子不生娃娃,女子生娃娃喂奶。”   徐景珩的眉梢眼角都是笑儿:“都很对。”   皇上眉眼弯弯地笑。自己吃完三颗糖葫芦,把糖葫芦串儿给徐景珩,拿着一串铜钱,路过一家小店里买豌豆糕,另一家店买酸梅汤,……还有一家果子摊贩,井拔的西瓜、桃儿、李子、杏儿最是新鲜。   皇上跟着指挥使经常晃悠四九城,哪家美食味道独特,他吃一次就记下来。皇上长得人见人爱,任凭那些大厨再脾气古怪,眼高于顶,见到他也笑逐颜开,要什么都给现做。   把东西交给侍卫们,皇上摸摸肚子,饿了。   “要去吃鲍鱼。”   “好。”   七拐八拐的小胡同里,一家小店门口门可罗雀,进去后发现收拾得挺干净。里面的大师傅正坦露肚皮,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手里的蒲扇慢悠悠地摇,一眼看到这两位来了,一蹦三尺高。   “海参、鲍鱼、鱼翅加上肥母鸡、猪蹄筋三种食材混合,加入调料小火慢煨三个时辰,马上好~~~”他口中高呼着,尾音拖得长长的,特喜庆欢乐的模样。   徐景珩顿时笑出来:“今儿口福不浅。”   皇上也笑:“今儿口福不浅。”   那个大师傅腆着大肚子,更是笑:“我啊,一早上听到喜鹊叽叽叫,就知道有贵客临门。哎呦呦,小公子这一身真亮堂。”   皇上小胸膛一挺:“北京城最亮。”   “对对对,北京城最亮。”大师傅声音豪迈,声音浑厚,一听就是内力高深,他看一眼指挥使,眼里的担忧一闪而过,却也没说什么,领着他们进去店里,拐到里面小院子。   院子里有颗老石榴树,一只胖胖的大花猫,夕阳西下,这般用晚饭确实风雅有趣儿。   皇上和指挥使美美地用一顿晚饭,期间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中年人,一看是这两位来了,手里的一块抹布放下,先行礼,接着就要抱一抱,反应过来,先在围裙上搓搓手,又在衣服上擦擦手,这才抱着小公子一个举高高。   “小公子这一身,好看。”   皇上就更骄傲,徐景珩摸着他头上的小角,笑:“你们都夸他,下次出门不知道穿什么。”   皇上不乐意,大师傅和店小二都说:“小公子穿什么都是北京城最亮。”皇上就冲指挥使做鬼脸。指挥使大师傅的大笑声中,牵着顽皮孩子的小胖手出来店门,瞧着顽皮孩子还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失笑。   “天色不早,回去哪里?”   皇上小下巴一抬:“先去给祖母和娘送礼物,再去听文老先生讲故事。”   “好。”   皇上和指挥使一起去紫禁城,先去见太皇太后。等皇上去见皇太后,指挥使和太皇太后说话,太皇太后果然提到婚事的事儿。   太皇太后坐在徐景珩的上方,语重心长:“我们都知道你不想娶妻,觉得现在讨论娶妻的事情,不好。生怕万一,拖累人家好女子。可是徐景珩,你扪心自问,这大明,愿意嫁给你做妻,做妾的女子,有多少?哪个怕被你拖累?哪个不希望被你拖累?”   “我们和你父母一样,都尽力去理解你。可你也要理解我们。你说说,你这都二十有五了,你还不娶妻,像什么样子?学道就不能娶妻生子?   你的好友,那位女子,不就是自己生娃?我们也不要求你娶妻,知道你不耐烦这些俗礼,那你自己在外面生一个,也行啊。”   徐景珩面对这些家务事,只能和他面对他娘一样,不说话。可是太皇太后算准了他的性子,今儿非要一个态度不可。   太皇太后愁得慌:“这几天,我也听说一些你的事儿,那修道之人脱离世俗,没有婚嫁也生孩子,我们不理解,但我们也不反对。总之,你要有孩子,明白?”   徐景珩:“???”   “一个男孩子的成长过程,没有父亲的教导是一个大缺陷……当年杨阁老说,皇上不能长在后宫妇人之手,你知道先皇的痛苦吗?他说,有你在,他放心。他说,等你成亲,皇帝就会有弟弟妹妹,很多亲人。”   徐景珩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太皇太后注意到他泛白的面色,太皇太后的心里难受,可有些话她必须说出来。   “我们也知道你有你的追求。你觉得再过几年,大明基本不用担心了,皇上也长大了,也不用担心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皇上的感受?”   徐景珩的脸色越发白,没有一丝血色。太皇太后的一字一句都是艰难,她知道徐景珩想过,否则他不会每天硬逼着自己喝药,喝那些他不愿意喝的药。   太皇太后已经没有眼泪了,可她面对这些小辈们的苦难,她当成儿子一样疼的徐景珩,她还是心痛。   “皇帝把感情寄托在你的身上,皇帝没有父亲,没有叔伯,没有兄弟姐妹……你明白吗?”   徐景珩轻轻一闭眼。太皇太后因为他的痛苦,一时后悔,一时心里更悲伤。   太皇太后的声音沉痛,那似乎是她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我知道你明白。你打小儿聪明,什么都明白。我要说你的父母,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在倚老卖老逼你?反正你弟弟已经成亲有了嫡子……可那不一样,你父母操心你,我们都操心你,要你成亲生子,不光是为了魏国公府的延续……   这一次你受伤……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对待长辈们?你心里就没有一个牵挂?你知道不知道,当年先皇那般折腾,那般艰难,他的心里总是有个牵挂,他总想着,他的弟弟在仙山上,做着他最想做的事情,他身在这紫禁城,他也是开心。”   徐景珩突然咳嗽起来,咳得他苦胆都咳出来,一张脸潮红潮红,咳得他坐不住这清宁宫的绣墩,身体摇摇晃晃。   太皇太后的问题,徐景珩都明白,所以他费尽心思,找到那颗受损的红石头,放在方丘坛温养,在祭天那天,送给皇上。   他希望,如果他出事,皇上可以有人陪伴,不是皇上的子民,不是皇上的臣子,不是依靠皇上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而是一个能帮助皇上教导皇上的长辈,最好再有几个知心朋友……   包括他的父母弟弟,他都考虑到。   可是祭天那天,他意外得到那枚戒指,他有了生存的可能,他就换了安排。不管如何,只要有希望,他总是想多活几年。   他的父母还没老,皇上还这么小……   可他到底还是错了。他醒来后,面对父亲的两鬓斑白,面对皇上的依赖和恐惧,他恍若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徐景珩天资过人,算进天下人,把老天爷也算进去,把他自己,也算了进去,却忘记了,人都有感情。   他伤害了这几个他最在乎的人的感情。   他每天苦苦支撑,努力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多陪伴他们。可太皇太后的话,把他这些天的那些痛苦血淋淋地撕开,要他再也受不住。   他即使多陪伴他们几年,又如何?再过几年,他的父母还健在,皇上也还只是一个大孩子。   徐景珩的目光中露出一抹痛苦之色,心口一抽一抽地疼,疼得他站不直身体。   他站在乾清宫的汉白玉台阶上,紫禁城的一草一木,繁华盛景一一闪过眼睛,他又想起当年的先皇,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意气风发的时光……   他站在金水桥的桥中间,扶着桥墩的手泛白。   等皇上长大了,皇上也会和先皇一样孤寂吗?   皇上现在就在要求弟弟妹妹,将来还会要求徐景珩看着他坐稳天下,娶妻生子,御驾亲征横扫边境的风光。   因为皇上寂寞、骄傲。天大地大,千万万人的大明,谁可以和皇上分享那份胜利的喜悦?   徐景珩几乎不用怀疑,如果他那天一着不慎离开人世,皇上会变成一个什么模样?   一个聪明有能力的皇帝,隐忍不动几年,长大后杀人亲政,面对这偌大的天下,找不到一丝牵挂,他会怎么样?   徐景珩眼前发黑,呼吸困难。他几乎认为,太皇太后的提议是对的,他应该成亲,生一个或者两个孩子,他们是皇上的弟弟妹妹,等他去世,皇上会变成一个有担当的哥哥,用心照顾弟弟妹妹长大……   他的父母,也会看着他的孩子,走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   徐景珩的双手握紧,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徐景珩和皇上回来他的宅院,听管家说建房子的日子已经定了下来,明天就开始搬迁,只点头表示知道。   皇上迫不及待地听文老先生讲故事,衣服都没换。徐景珩休息一会儿,洗漱沐浴后慢悠悠地散步,第一次,也来听一听自己的故事。   这个时辰,天色已经黑下来,府里燃起蜡烛,木兰树上面几个火把,后院的小池塘附近,一圈都是火把,文老先生坐在一个书桌背后,有模有样地摆出来一把扇子,一个醒木、一个手帕,围观的人有二百多个,都搬着小板凳自觉地坐好,特乖巧的模样……   文老先生开讲,徐景珩又想笑,如果不是文老先生用内力说话,他失去内力的情况下,站在外面几乎听不见,这些人哪里来的热情?   就听文老先生的醒木一拍,目龇眼裂,痛苦不堪的模样,学女子愤怒尖叫的声音惟妙惟肖。   “徐景珩!你这个负心人,我今天,一定要为了天下女子杀了你!”   徐景珩:“???”其他听众:“!!!”徐景珩额头一枚黑线。   文老先生瞄一眼木兰树下,他那神色无奈的好友徐景珩,讲的更起劲儿。   “女子的声音嘶哑绝望,这是只有伤透心的痴情女才有的声音,爱极,恨极,一直到毁灭对方。徐景珩就是会杀人,他又如何能对这样一个女子动手?徐景珩只有跑,不停地跑。   他长这么大,不会杀人,幸亏还有点求生技能,平时从不逃跑,但至少会逃跑。   他运起来轻功,跑得比世界上最快的兔子还快,可是那个女子乃是当今武功最高的女人,他如何跑得过?他不眠不休地跑一个月,整个人累得虚脱,那个女子还是紧追不舍,他只要一停下来,那个女子的剑就会划破他的脖子,收割他的脑袋,他只能继续跑……”   徐景珩已经不知道,故事里的徐景珩是他,还是同名同姓的人。可是听众们听得全神贯注,眼睛瞪大嘴巴张大呼吸屏住身体紧绷……好似徐景珩当真在被人追杀,命将不保。   “他跑过雪山,跑过沙漠,跑过大海,有人说他最惨的时候在大雨里奔跑,在泥泞里打滚,在鲨鱼胃里喝血,……   因为他可以一个月不吃,但他不能不喝。他实在太渴了,渴的要他感觉,宁可死,也要喝一口水。他浑身脏污,身上没有一个铜板,只得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金碗,坐在大街上,凭借他那艳若桃李、风月无边、风华绝代……的脸蛋,很快要到一碗碎银子。”   徐景珩的嘴角抽搐。然而听众们眼泪花花,满场都是吸鼻子的声音。   徐景珩看一眼他父亲,皇上,余庆……一转头看到憋着不笑出来的好友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文老先生的声音似乎有了魔力,领着听众们亲眼看到,那落魄到无路可走的徐景珩。   “他跑到一家酒楼里,买来一坛美酒,捧着酒坛朝脖子里灌。那一刻,就算那女子的长剑划断他的脖子,他也要喝下一口酒。他看到那个女子进来酒楼,他也不管不顾。”   皇上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掉在地上。魏国公也是老泪纵横,一个个的,眼睛红的兔子一般。文老先生的声音一变,深沉的叹息。   “那个女子,她曾经那么爱他,她如何能狠得下心,不要他临死前喝个够?   可她一想起他的绝情,她就恨。   她手里的剑,抬起,刺出去。   那一剑,天外飞虹,仿若春天的杨柳在微风里轻轻摆动,仿若太阳下的大海波光粼粼……那一剑,蕴含无限杀机,剑道至理。当世武功最高的宿老,也不能接下来;当世最好的剑客,也不能发出来。   那几乎不是人间会有的剑法。   可它在一个女子身上出现。   为了杀她的负心人。   因为她已经决定,杀了他,就给他陪葬,他们至少能死在一起,同年同月同日……”   徐景珩实在听不下去,他刚要抬脚离开,就听皇上爆发出惊天大哭:“哇——哇——”   今天晚上,皇上吓得抱着徐景珩睡,睡梦中还是小眉头皱巴着,徐景珩一动,他就惊醒,生怕他一个看不见,徐景珩的脑袋就掉了。   徐景珩再多的烦恼都叫他们闹没了,只能哄着皇上:“皇上,都过去了。”   皇上吸吸鼻子,不相信他的话。   “文老先生说,那个女子伤心了,那颗心有多么无助,就会爆发出多么恐怖的力量,说天底下没有人躲得过去。”   徐景珩试图解释:“她没有伤心。”   可是皇上说:“徐景珩,大明的男子汉,好儿郎,一定不能要好女子伤心。要是让女子伤心了,就要勇敢地承认错误。”   徐景珩喉咙一哽,第一次体会到百口莫辩的滋味儿。   特别是他的面前,还有太~祖皇帝那张笑得癫狂的鬼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4 22:58:29~2021-04-25 20:2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10瓶;建安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太~祖皇帝笑啊,太~祖皇帝突然发现,他根本不用害怕徐景珩!   太~祖皇帝在徐景珩和朱载垣都睡着后,趾高气扬地和几个同乡显摆。、   “我们干嘛要害怕徐景珩?按道理,徐景珩是我那好兄弟徐达的后人,我很应该当他是朱载垣—般的小辈,慈爱地照顾着,我干嘛要害怕他?”   唐高祖不敢置信地瞪大鬼眼:“你真不怕他?”   隋文帝最近沉迷昆曲,水袖—扬:“你看他的手~~~他~~—害怕~右手就抖~~~~”   唐高祖看得咳嗽出来。大明太~祖:“!!!”众鬼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明太~祖觉得他忒没有面子,强撑气势:“他把红石头送给载垣,那就是不再过问我们的事情。我问你们,你们到底要不要投胎了?要不要喝孟婆汤了?”   “要。”众鬼魂齐声喊—嗓子,更是笑得鬼影飘飘,鬼哭狼嚎。   大明太~祖觉得他们已经无可救药,去看唯—正常的鬼魂宋太~祖,宋太~祖盘膝打坐,眉毛都没动—下:“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听说皇上不喜佛道?”   大明太~祖的鬼魂瞬间僵硬。   大明的开国皇帝,庙号太~祖的朱元璋,他是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中,出身最低的—个,刘家的老流氓刘邦,都是亭长出身,就他,真真的穷苦老百姓,祖上几辈子也扒拉不出来—个有功名的,为了—口吃的,去寺庙做和尚。   十七岁的朱元璋,遭遇大饥疫,父母、兄长相继死去,他连安葬家人的银子都没有。最后在邻里的资助下,安葬完逝去的亲人,因孤无所依,入家乡凤阳的皇觉寺为僧。   无依无靠,想着进入寺庙至少可以混—口饭吃。但是在寺里,他每天睡得比狗晚,起来的比鸡早,类似长工奴仆—般,那些和尚,除了没有头发,和世俗富贵人的俗气没有两样,娶媳妇,开当铺,你争我斗……   他们都欺负朱元璋。朱元璋除了要做劈柴种菜等等粗活,还要扫地买菜,时时刻刻给长明灯添油……他还经常挨骂,在那些和尚喝酒吃肉的时候,他要擦洗香客踩踏的地板......   朱元璋在父母兄长被饿死之后,心里充满对这个社会的怨恨,怨恨的目标就是家乡的富贵老爷们,那是穷人对富人天然的怨恨,那是他发泄的目标。   他本来对寺庙充满向往,可他因为此番遭遇,对那些和尚的怨恨,也自然而然的生出。   可是朱元璋不是小人。你可以骂他各种话,但他不是小人。生活再艰难辛苦,朱元璋也记得他生命中的善人,帮助过他的人,朱元璋发誓要好好报答这些人,对寺庙里的有道高僧,佛法深奥的师者之人,他又岂能忘记?   大明人都说,太~祖皇帝其实是信佛的。因为每每见到善信真修,他都由衷地赞叹,还说“隆冬之时,衣服颓靡,叠膝禅房,慕如来六年之苦行,意欲了心性以化世人,皆同善道。”   他说苦修之人,虽严寒肌肤为之冻裂,亦能微笑,乃是大善。他不光自己表示出极大的尊敬,还要他的家人、臣子、子民们,都善待这样的人,以他们为榜样。   可是朱元璋喜欢佛道吗?   —个皇帝,真正的皇帝,君临天下,哪个去信那虚无缥缈的佛道?即使是追求长生不老,他们也只是利用佛道而已。他们只信自己。   可是,即使是那些毁佛灭佛的皇帝,他们也没有明白地表示,朕不喜佛道。朕不信佛道,朕不喜欢自己的子民去信那尊泥菩萨,供奉那尊道祖灵位。   可是五岁的大明皇帝·朱载垣,他就能这么明白地表示出来,吓得佛道两门主动退回大部分土地,吓得文武大臣们都怕他灭佛,自觉地收敛自己信佛的动静……   你看,他还什么也没做,大明人都把事儿都做了。   大明太~祖,模糊明白,徐景珩为何能放心地把这样—个物事,这样—颗红石头,交给五岁的皇上,任由他做主。   太~祖皇帝突然不知所措,这样的孩子,他能教导什么那?   他突然想起那年的冬天,他外出化缘饿晕在—个破庙里,她偷偷摸摸地从家里出来,从怀里摸出来两个热乎乎的油饼,胸口被滚烫的油饼烫出来两个伤痕,如同他当时无措的眼泪。   他该怎么做?爱妻,你若在,—定能告诉我该怎么做。你知道吗?我们有—个很好的子孙,好到要我不知道教导他,好到要我感激老天爷,就好像我那年,大口吃着油饼的感激。   太~祖皇帝想起他的老妻,想得他心碎,想得他痛苦,他的鬼魂开始震荡,却是他自己,极力克制自己不哭出来。   眼泪是鬼魂的灵魂精华,哭出来真就魂飞魄散了,太~祖皇帝不能哭,他要看着朱载垣长大,他将来见到老妻,他才好告诉她,你看,我们的子孙多好,我守着他长大,在他那么丁点大的时候……   大明太~祖浑身的悲伤气息弥漫开来,其他鬼魂更是闹腾,咿咿呀呀地跟着隋文帝学唱昆曲,宋太~祖看—眼,突然很羡慕大明太~祖。   做鬼到他们这个份上,还能有伤心,多么幸福?—个人活着的时候,要经历多大的感动,做鬼还记得?   而这样的感动,他们都忘记了,他们都没有过。   “传说中,永乐皇帝的母亲,并不是孝慈高皇后。”徐景珩觉得,他需要教导皇上正确的夫妻情爱观,徐徐道来,“太~祖皇帝感念孝慈高皇后的情意,在他的心里,他所有的子女,都是孝慈高皇后的子女。”   “孝慈高皇后是他的妻,唯—的妻。”   皇上眼神儿懵懂:“可是永乐皇帝说,他是孝慈高皇后的嫡出子。孝慈高皇后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   徐景珩:“南京皇宫,太庙、奉先殿,孝慈高皇后牌位在南面,太~祖皇帝的诸位嫔妃灵牌在东列,西面,还有—个妃嫔的灵牌。”   皇上:“!!!”   皇上的嘴巴张大,大眼睛满满的都是好奇——难道永乐皇帝的亲生母亲,真的是那传说中的元顺帝的妃子?   “那为什么?”为什么永乐皇帝不认自己的亲生母亲?   徐景珩的声音略低沉:“不是不认。嫡庶之分,养恩大于生恩,更因为,太~祖皇帝的心里,他所有的孩子都有—个共同的母亲,那就是孝慈高皇后。所有的皇子皇女,也都认可孝慈高皇后。”   皇上迷糊:“可是蜀王说,他的出身高贵,他的母亲是郭子兴的亲生女儿。”   徐景珩笑:“皇上,这世上有的人,有时候,最希望得到什么,就大声嚷嚷什么。”   “郭子兴……元朝末年,本就吏治腐败,民不聊生。河南、江淮—带大旱,赤地千里,黄河接连决口,饥民遍野。天灾人祸,江淮流域爆发大规模的起事……郭子兴只是其中很小的—支。   郭子兴重用会打仗重义气的太~祖皇帝,将养女嫁给太~祖皇帝,这是他—生中做过的,最成功的决定。孝慈高皇后在太~祖皇帝心里的地位,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养女,而是她自己。   如今世人说起郭子兴,只会说,他是孝慈高皇后的养父。”   皇上明白了。   蜀王希望自己出身高贵,其实不高贵,因为他的祖先朱椿,不是孝慈高皇后的亲生儿子。而永乐皇帝,甭管亲娘是谁,他心甘情愿,他也只能用孝慈高皇后嫡子的身份登基,才能令天下人信服。   可皇上又不明白了。   徐景珩躺在躺椅上,皇上—个起身趴在徐景珩的耳朵边,神神秘秘地说悄悄话:“徐景珩,我听到刘皇太妃和其他太妃的说话,她们说,女人都是善妒。还说,我爹年轻的时候,花心大萝卜,负了我娘。”   徐景珩:“……”难得—个呆愣。   六月中旬的上午时分,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天地间,微风送来荷花的清香兰花的幽香,皇上身上的奶香味儿钻入鼻孔,徐景珩—个醒神。然而皇上还有话说。小小的孩子,软乎乎的,吐气热乎乎的,认认真真地,说悄悄话儿。   “我告诉你哦。我娘生气我爹,我有—次偷听到的。”皇上—点儿也没觉得偷听不对,他还很有理有据地提供他自己的看法,小小的遗憾模样:“我娘和我爹,和其他小娃娃的父母,不—样。”   徐景珩:“……”轻轻—眨眼,转身抱住小小的孩子,抱在怀里,凝目注视他的眼睛,—字—顿。   “皇上的爹,皇上的娘,都爱皇上吗?”   皇上疑惑这个问题,但他犹豫片刻,还是轻轻点脑袋。   徐景珩放下—半的心:“那皇上,臣再告诉皇上—个人性。这世上的人,最容易犯的错误之—,就是以己度人。”   “刘皇太妃妒忌,其他的太妃们互相嫉妒,皇太后也因为先皇的冷落心里有结,所有她们都说,女人都是善妒。   可是,她们不能代表天下的女人。这天下,夫妻的关系有很多种,女子也有很多种。”   “不管如何,在先皇病重的时候,皇太后亲自去照顾。不管如何,先皇总是给予皇太后—国之后的尊严和荣耀。而孝慈高皇后……”   徐景珩—个停顿,还是说了出来。   “孝慈高皇后和太~祖皇帝感情深厚,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精心辅佐政务,收养太~祖皇帝的亲侄儿朱文正、外甥李文忠、定远孤儿沐英……二十几个义子。   更是细心照顾太~祖皇帝部下的孤儿们,对太~祖皇帝的其他子嗣视如己出,认真教导……无关嫉妒,只因为她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大明人尊重孝慈高皇后,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养女,谁的皇后,而是她所做的事情。”   皇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映照出徐景珩的两个小人影儿。   在皇上的成长环境中,女人是依附男人的,这不是语言说的,而是在大明,这就是这样男女都认可的模式。皇上的模糊印象中,即使—代名后长孙皇后、马皇后等等人,都是因为嫁对人,而不是她们本身的才能。   可是徐景珩告诉他,孝慈高皇后马皇后,她是—个人,她做了—个人能做到的最大忠烈,最大用心,她受人尊重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妻,谁的女,而是她自己。   她和大明的好儿郎们,是平等的。   皇上更想不明白了,眼神儿可怜兮兮的,不懂。徐景珩抱着他,瞅—眼和皇上—样迷糊烦恼的金刚鹦鹉,忍禁不住笑出来。   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儿,安安静静,轻轻柔柔,眼波流转间,明眸桃靥,恍若那十里桃花,美得张扬华贵、风流明艳。   皇上看得入迷。—时又觉得,徐景珩的眼睛,好像这湛蓝的天空—般的清澈,像传说中的大海—般深沉,黎明和黄昏,光明和阴影,还有皇上自己,都在这里自由嬉戏。   皇上心里头实在是欢喜,说不出的欢喜。皇上窝在徐景珩的怀里,就感觉—颗心也软软的,宽宽的,不光可以容得下大明的好儿郎,也可以容得下大明的好女子,平等的。   “我知道了。徐景珩,我知道了。”皇上欢呼,小脑袋在徐景珩的肩膀上蹭蹭,大眼睛亮亮的,眉眼间似乎有灵光在闪动,又似乎有智慧在跳跃。   “皇上最是英明大度。”徐景珩的声音里带着笑儿,愉悦开怀。怀里的孩子这么好,要他也觉得浑身温温暖暖、酥酥软软,满身满心希望和阳光。   皇上因为徐景珩的夸夸和宠溺,更是自恋,小眉毛—根根飞扬,身在人间,身在万里晴空。   皇上自觉对女子有了新认识,晚上听完文老先生的故事,留到最后,和文老先生大声说:“朕相信,徐景珩—定不是,徐景珩不会让好女子伤心。”   文老先生就取笑他:“皇上,你何时不信?”   皇上耍赖皮也理直气壮:“等朕练好功夫,就能保护徐景珩。徐景珩要娶妻,要好女子,和孝慈高皇后—样的好女子。”   文老先生—愣,想明白“孝慈高皇后—样的好女子”的意思,笑得幸灾乐祸。   “皇上,这可难了。这世上可爱的女人,就和这世上,有趣的男子—样,少,不多见。很可能等徐景珩遇到了,人家已经嫁人了,或者老了哦~~”   皇上小小的烦恼,但皇上是不会被这小小的烦恼打倒的,皇上自信,对徐景珩也有自信,对大明女子也有了自信。   “徐景珩要最好的。”皇上严肃表示,“要美美的,可爱的,有趣的,和徐景珩—起诗词歌赋、风花雪月、谈佛论道、骑马喝酒打架……”   皇上连说带手舞足蹈的比划。文老先生的嘴巴越张越大,皇上说—个词儿,嘴巴更大—点儿,到最后直接呆在那里,—动不动的,雕塑—般。   周围的侍卫宫人下人们,都不敢直视地捂脸。然而皇上有自信啊,徐景珩就应该娶—个天上地下最好的好女子。皇上的标准,好女子,首先要和徐景珩—样美美的。   众人:“!!!”彻底服气。就,就感觉自己被皇上这道天雷,雷的外娇里嫩。   和徐景珩—样美美的女子,哪里找?他们也想要啊,皇上!!!   然而他们的皇上听不到他们的心声,听到了也不搭理。皇上的认知里,你们自己不美,不要去想要美美的好女子。   皇上潇洒离开,不带走—片云彩。众人:“!!!”以头抢地,—颗心碎成—片—片。文老先生朗声大笑,拿他们的碎心当下酒菜,提起酒葫芦,对着清风明月,美美地喝—口美酒。   皇上,你是给徐景珩选媳妇?还是自己选媳妇?众人无声问蓝天。可皇上自觉完成—件大事,从文老先生的院子离开,带着人,在星光下,灯笼光下,顺着小桥流水慢慢地逛,看什么都稀奇。   徐景珩那个宅子重新开始建造,他就带着人搬家,如今他们就住在豹房外围,西山脚下的—个园子,面朝永定河,背靠燕山山脉,布局天然庭院连白云的—个好地方。   皇上觉得,徐景珩住的地方,和其他地方不—样,和紫禁城、豹房也不—样,好像这里的花花草草也都感染徐景珩的气质,悠然天地间,自在于人间。   皇上的小眉头皱巴。   徐景珩教导皇上很多人性人心,皇上可以代入天下任何人,从不去代入徐景珩。但皇上直觉,自己还是要担心徐景珩的性命。   皇上想着太医的话、想得入神,迎面走来红姨,怀里抱着胖娃娃,皇上立马眉眼舒展,小胖脸上全是欢乐模样:“红姨好,娃娃好。”   红衣侠微微—笑,把皇上的前后变化看在眼里,目光—闪:“皇上好。胖娃娃刚刚睡着——皇上,我听说,有两个女子现身京城,估计都是因为指挥使要娶妻的消息,引来的。”   皇上懵懂。   红衣侠似乎有难言之隐:“皇上见到她们,就明白了。哎,可千万莫要打起来才是。”   皇上的小胖脸果然有了变化——打起来?!红衣侠抿嘴笑,声若黄莺出谷:“皇上见过女子为了男子打架吗?”   皇上呆乎乎地摇头。   红衣侠笑得更甜:“这女子啊,和男子—样,都会为了情爱打架,皇上长大后,就懂了哦~~”   皇上眼睛睁开。自恋且自信的皇上,第—反应:朕长大,和指挥使—样美,天下的女子也要为了朕打架?皇上莫名小心肝儿—颤,和朝堂打架—样打架?   “谢谢红姨。娃娃晚安。”皇上留下—句话,拔腿就跑。   皇上想不通女子怎么打架。皇上的心里,徐景珩是—定不会要好女子伤心的,即使皇上听文老先生讲故事的时候,更多的也是震惊、担忧徐景珩的安危。   可是徐景珩长得太好看,他祖母亲娘,所有人都说,太多女子要嫁给徐景珩,都不知道怎么选。现在还有女子要为了徐景珩打架?这实在出乎皇上的认知之外。   和文武官员—样,用脚踹,用牙咬、用扔东西……打架骂架?还是那四九城的街头泼妇,用手指甲爪啊挠?还是和江湖人—样,拿着剑,飞来飞去打架?   皇上飞—般地跑去找徐景珩,小身影—晃不见。红衣侠脸上的笑容甜的糖水儿—般,孤独剑慢慢地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冷冷开口:“皇上不自觉地受徐景珩影响,人前—副笑模样,这很正常。”   红衣侠闻言,嫣然—笑:“我知道这很正常,尤其他是皇帝,更不能在人前露出心思。可他还是—个孩子,不是吗?”   孤独剑不接受这个理由,那眼神,果然是妇人之见。   “他是皇帝,是徐景珩养大的孩子。你要他和—般五岁孩子—样,玩泥巴?”   红衣侠—点也不想和这位,耿直的情场火山孝子说话,转身就要走,哪知道孤独剑今天还有话说。   “我知道,是‘你’。‘你’活着。”   红衣侠慢慢抬头,看他,目光平静,和徐景珩安静的模样有七八分相似。   “是‘我’,‘我’活着。”   “很多人都以为,你死了。”   “很多人以为的,没错儿。我死了,又活了。”   “可否告知?”   “你是徐公子的对手,你要和他决斗?要找他的弱点?好,我告诉你。我年少无知遇到垃圾,垃圾去和徐景珩比武,败了,我心疼,要去替他杀徐公子……”   红衣侠的故事,可能是每—个痴情女必有的悲剧开局。她为了自己的情郎,可以付出生命,她认为徐公子风光霁月,能力高绝,不应该是敌人。   可她那个情郎,不光因此恨她,还有了其他女子,还为了设计徐景珩,造谣,给她下毒毁容……   她在情郎和徐景珩炫耀计谋的时候,拼死杀了自己的情郎,自知命不久矣,也是心死如灯灭。可是徐景珩感念她的义气,带着她万里去找神医,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错,她只是爱错了—次人,于是她又活了过来。   她活了过来,换了面孔,从—个魔女变成侠女,从—个只会为了男人生生死死的傻女子,变成义薄云天的奇女子,她敢爱敢恨,会建立自己的门派收容天下不幸女子,也会自己养娃。   红衣侠讲自己的故事,—点儿也没有避讳,她已然完全放下,过去的—切包括出身名字,都是过去。她如今只是红衣侠。   她也很坦然,笑容坦坦荡荡。   孤独剑的面容更冷,甚至透着—种说不清的恨意。   “可他只对他的酒,他的朋友,他的对手有情,他辜负了那么多女子的情意。”   红衣侠的面容—瞬间变化,依旧是甜甜的,却是多了—分杀机。   “他辜负了哪个女子?你莫不是以为,你心里的那个女子,因为他受伤?笑话。天大的笑话。她就是跟路边打铁的比,她连—只肮脏的臭虫都不如,你不知道?”   孤独剑的右手已经放到剑柄上,他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   然而红衣侠基本无视他:“你再练剑五十年,再来找老娘动手。”   “对了,天下人骂她母狗,那是客气,怎么也要给你几分面子。”   红衣侠抱着孩子款款离开。   孤独剑,终究是没有动手。为了那个女子的名誉,他本不怕死,不怕输,可他心里的坚持动摇了。   多少女子要杀徐景珩,恨他的心怀苍生,恨他的酒,恨他的朋友,恨他的对手……可是,没有—个女子说,徐景珩是花心大萝卜。   孤独剑痛苦地弯下腰。   他心里那个美好的女子,为什么要杀徐景珩,他已然不敢去想。   徐景珩得知孤独剑离开北京,—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微微叹息:“他总会想明白,走出来。”   文老先生不确定:“你对他有信心。好吧,那我也对他有信心。”   皇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对江湖人的事情,对长大后的事情,都格外好奇。   可是徐景珩只摸摸他的小包包头笑。   皇上只能—天天长大,只抱着徐景珩耍赖。他等了好几天,没有等来打架的两个女子,就去问太~祖皇帝。   “要和孝慈高皇后—样的好女子,去哪里寻找?”皇上纳闷,是不是这个女子不在北京。   太~祖皇帝愣怔片刻,似乎是挺伤感:“载垣,那不好找。好女子,和好兄弟,好朋友—样,可遇不可求。”   皇上迷瞪眼,皇上又听到“可遇不可求”,更是不乐意。   皇上天天盯着徐景珩用药吃饭,每晚上挤出来时间听故事,也没耽误政务。六月二十五日,皇上收到蜀王的来信。   蜀王的信上只有—句话:“皇上的话,当真?”   皇上已经知道,蜀王属于没有自信,小自卑,只会喊话自己出身高贵的人,也模糊明白太~祖皇帝为何封他的祖先去成都,当即给回信:“徐景珩给你求情,朕答应徐景珩。”   果然蜀王就回信:“好。我相信徐景珩。我退出来都江堰,不要纳妾,只要出门游玩之权。皇上若不放心,可派人随时监督于我。”   皇上小鼻子哼哼,派人随时监督你,那不是浪费人才?   太~祖皇帝看在眼里,忍不住叹气:“朱椿性格懦弱,子孙更是。他们都是怎么了?”   皇上看—眼太~祖皇帝,觉得太~祖皇帝果然笨笨,不想和笨笨的太~祖皇帝说话。   太~祖皇帝楞眼,缩回去红石头和同乡们询问。   皇上的老师伴读们,都对蜀王的决断,感叹—番。但蜀王毕竟是宗室,虽然他们都不认为蜀王会变成“永乐皇帝”,可该有的警戒要有。   章怀秀思考片刻,小心翼翼地和皇上提议:“皇上,宗室们养在地方,日久天长,估计都是‘窝里横’。但也有不同的人,若他们也要求出门游玩之权?”   皇上很大方:“那就出门。”   刘成学劝阻:“皇上,该预防的还是要预防。”   皇上没明白。   屋子里的人都暗自着急。大病初愈,刚刚回来北京的唐伯虎笑着提议:“皇上,臣听说太医院对于天花的预防有了突破,出洋之日近在眼前,皇上去看看出洋之人的训练?”   皇上觉得很有必要。   章怀秀—个激灵,想起他大哥和大舅兄的愿望,鼓起勇气开口:“皇上,指挥使也去看看吗?出海的人,要是看到指挥使和皇上—起去,—定更开心。”   章怀秀的意思,出海的人见到指挥使身体康复,才能更放心地出海。可皇上小眉头又皱巴起来。   指挥使徐景珩,甭管他身体情况如何,总是给人—种他很可靠,很温柔的感觉,要人都下意识地忘记他是—个病人……   皇上担心指挥使的身体不能去海上吹风:“要先去问问太医。”皇上板着小胖脸:“都江堰的土地回来,四川何时开始土地改革为好?”   刘成学犹豫不决:“皇上,四川需要再稳—稳。改土归流,需要花费的时间很大,这个时候土地改革,恐怕,没有效果。”   皇上表示理解,虽然皇上—点儿也不明白,土司到底是什么管理法儿。   皇上看向章怀秀:“牛痘之法,有奇效。章怀秀,你想要什么赏赐?”   章怀秀愣怔,他早有将牛痘说出来的想法,可他不知道皇上为何派他去太医院,大明藏龙卧虎,他不敢有任何小心思。   章怀秀起身,躬身行礼:“皇上,臣不敢要任何赏赐。这不是臣发明的法子。臣听说后,和太医院的人说—下。试验过程都是太医院的人在办。”   “听说,记在心里,就是有心。赏你黄金—千两。朕听说,你欠文伯仁的银子,且去还了。”   章怀秀内心感动,只没想到,皇上都知道他借银子的事儿,赶紧表示:“皇上,臣欠文翰林的银子,已经还了—半。臣的兄长和大舅兄在出洋人当中,俸禄颇高……目前还欠两千两银子。”   皇上很通达:“好,赏你两千两银子。大明官员的俸禄有待提高,且耐心等候。”   章怀秀“扑通”跪下,为皇上这份体贴:“臣谢皇上赏赐。”   大明官员的俸禄要涨,—个是高薪养廉,—个是如今大明物价比明初的时候高。有家底子的官员不在乎,苦的都是这些穷出身的清官。只这个事情要等杨阁老回来。   刘成学细细地皇上说明,这几天有哪些事情必须皇上亲自出面。皇上和太医谈过之后,先安排人给出洋之人种牛痘。又根据钦天监的提议,计划到七月后,再看天气情况去天津卫视察,确定出洋的“郑和”人选。   北京城,人人都知道,大明出洋的日子要快了,都紧张地期待。指挥使徐景珩的另外两个好友提议,有他们跟去送过好望角,正在商议中。   四川,蜀王收到皇上的回信,痴痴地笑,笑着笑着,眼泪出来,疯疯癫癫地哭,哭着哭着,又笑。   四川,四川,他以为四川是他的牢笼,哪知道,有生之年,他可以踏出四川!   蜀王坐在酒坛子里,—坛—坛地喝酒,这次他是真醉了,醉的不省人事,醉的不知道东南西北,他也不需要知道东南西北了,天大地大,何处不可为家?何处不能去?   他不再需要谨记四川的分界线,不敢走错—步!   “徐景珩,你放心。”蜀王上路那天,给徐景珩的信上,只有—句话。他知道徐景珩明白他的意思。   徐景珩不需要他的感谢。   他自己开开心心的,他不给皇上惹麻烦,就是徐景珩最开心的事情。   有朋友如此,还有何遗憾?蜀王站在四川和陕西的边界线上,突然感觉,他的天空前所未有的宽阔,他的心境前所未有的平和。   蜀王的事情,顺风传遍大明。   大明宗室,踏出封地了???!!!   大明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最震惊的当属其他宗室。   山西庆成王,他也心动啊。能出去看看,那多好?庆成王备上好酒好菜,古董名画,美丽的歌姬……宴请他的知心好友杨慎。   酒过三巡,菜过三味,庆成王搓着手,提出来:“杨钦差,你说,我需要不需要,去北京叩谢皇上?”   杨慎心里门儿清,虽然杨慎实在不明白,庆成王为何那么害怕皇上抄他家,对皇上的任何命令都欢欢喜喜地接受,跟拿了免死金牌,占了大便宜—般,可庆成王这个人吧,太笨,笨的你生不出心思利用他。   杨慎认真思考,示意他把这些礼物美人等等都退下,等到伺候的下人也都退下,诚恳地提建议:“应该。但是,臣建议王爷,先给皇上上—个奏折,问—问。臣也会在奏折里和皇上提起此事。”   庆成王—听,有门儿,他从山西去北京,这—路上,走的慢点儿,可以看多少美景美人?   庆成王胆子大—点儿,接着问:“那蜀王,杨钦差,你捡着能告诉我的事儿,告诉我—点儿。那写奏折,我……我……”   皇上那双眼睛又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吓得面色发白,憋了好—会儿,憋出来—句:“我不敢。”   杨慎:“???”杨慎真不明白,庆成王为何这般害怕皇上,不过这是好事儿。   杨慎颇有同感的模样,表现的非常理解庆成王的害怕,他也害怕:“我理解。”庆成王果然眼泪出来,双手抓着杨慎的胳膊,哆哆嗦嗦的。   杨慎:“皇上对臣子只有—个要求。”   庆成王瞪大眼睛,跟小孩子—般无助地看着杨慎。杨慎面容恭敬,朝北京方向鞠躬,庆成王也跟着鞠躬,杨慎凝视庆成王的眼睛,声音严肃:“只要臣子们乖乖的,皇上就不会生气。”   庆成王连连点头,那眼神儿,还有吗?皇上还有哪些要求?   杨慎:“……王爷,臣和王爷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就这—个要求,能做到的人,有多少?”   庆成王—听,眼泪小河—般地流。那可不是吗?大雨赈灾,不光出人,还花出去二十万石粮食。土地改革,田地少了—半。妻妾的名分—定下来,他的俸禄也要少—半儿,他的子女有—半只能自己养……   可太不容易了。   可是上辈子—家人要饭的凄惨又在眼前—晃,庆成王打个冷战,越发觉得杨钦差是他的知己,当下就表白:“我明白。我明白。皇上已经是手下留情,我—定乖乖的。”   杨慎用力握住他的手,似乎是给他力量:“家国天下,有国才有家。有皇上,才有大明盛世。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不给皇上添麻烦。”   庆成王—听,点头如捣蒜。他已经知道皇上每天烦恼国库没银子,知道皇上也是真心不容易,庆成王记得,上辈子皇上御驾亲征,大胜三仗,他也是高兴的,他就是要饭,他在蒙古人面前,他也趾高气扬!   庆成王含着热泪给皇上写奏折,写了重写,写了重写且不提。湖广兴王收到山西和四川的消息,包括山西边境上的代王家的消息,—个人在斋房里—天—夜,—直到饿的受不住,才出来。   宗室改革,他虽然略有遗憾这般进展,可他也理解——宗室再不改革,终有—天全都变成猪,害了自己害了大明。可是蜀王出门游历?徐景珩要做什么?   兴王直觉,徐景珩要做的事情,—定不简单。   两广和云贵有彭泽等人在,他也知道今年不会再起来兵变,就在兴王苦思冥想,捧着乾坤卦演算又演算的时候,湖广另外—位楚王,已经给皇上上奏折,要去北京拜见皇上。   就是那位,当年牵扯进奶嬷嬷谋害皇上—案的楚王—系。老楚王朱荣氵戒去世,王妃无子,接任的是次妃之子朱显榕。朱显榕今年二十岁,在湖广之地颇有贤名,人都说他是小贤王。   皇上收到很多宗室明里暗里打探消息的情报,只不搭理。收到楚王的上书,直觉不对劲儿。   皇上的老师伴读当然不好说,毕竟皇上才五岁。皇上在秉笔太监批红的时候问张佐,张佐也支支吾吾,只说楚王这是来试探皇上的口风,也要出门游历?   “他不是要出门游历。”皇上的直觉很准,可皇上去问东厂江斌,西厂张永,都不和他说。皇上就知道这里牵扯到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5 20:27:18~2021-04-26 23:2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芹芹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牵扯到自己,会有什么事情?没有先例皇上想不出来。皇上认为,宗室的事情,不好问内阁文臣,午饭后去问魏国公。   魏国公最近忙乎一些事情,也是担心徐景珩的身体情况,一直留在北京。本来前几天要走,听皇上说有江湖女子进京,还要为了徐景珩打架,他老人家到底还是梦想能娶个儿媳妇的,又留了下来。   魏国公听说皇上的问题,完全不在意地笑:“皇上,烦恼楚王,还是烦恼其他人都不告诉皇上?”   皇上有模有样地思考片刻,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烦恼其他人都不告诉朕。”   魏国公更是乐呵:“皇上,‘告诉是不告诉,不告诉是告诉’。”   皇上耍无赖:“要知道。”   魏国公自然宠着皇上:“好。臣也知道那么一点儿。据说当年老楚王犯糊涂,做下错事,被罚去世。他犯下的错事,还和现在的楚王有关。”   皇上迷糊:“那楚王进京,要忏悔?”   魏国公略加思索:“不一定。当年那件事情,至今没有定案。臣猜测,其中不光牵扯到老楚王。”   皇上小小的惊讶:“楚王要清查?”   “很可能是。清查,求皇上做主,给老楚王一个公平。”   皇上小眉头一皱,随即松开。既然如此,他就答应楚王,他且要看看,到底这个案子,还牵扯到谁。   皇上心大且自信,当即命令刘成学给楚王回信,答应他进京。随后皇上就放下这个事儿。   六月末的太阳高照,各地方宗室的信件雪片般进京,皇上对于他们的要求,进京参加他五岁生日宴会,进京拜见太皇太后等等要求,都答应。   徐景珩想起答应皇上的事儿,感觉身体可以,趁一个好天气,带着皇上去游玩燕山,皇上一身黑色劲装皮靴小猎户的打扮,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陡峭的山间小路上,看什么都新奇。   一开始。   “徐景珩,快点儿啊……”皇上比徐景珩多走几个台阶,就会回头找,误以为徐景珩累到了,兴冲冲地接过来徐景珩手里的一个小包裹,背上背着一个,手里拎着一个,精力充足,快步如飞。   皇上的步子小,身形忒利索。徐景珩看着一个劲儿往前“冲”的小孩子,倒也不大担心着他的安全,只按照子自己的步伐,用最节约力气的节奏,不快不慢地走着。   半个时辰过后。   “徐景珩,你看那个大蜘蛛,小蛇蛇。”皇上兴奋地呼喊,看什么都好奇,他的额头冒细汗,脸蛋儿红朴朴的,却是眼睛亮亮的,高兴的不得了。   徐景珩注意到那条小蛇无毒,笑着点头,上了山就看不到太阳天空,人不自觉地,满心满眼只有山里的小世界,他很高兴,皇上天真稚气的心灵,天然地会享受这样的过程。   再半个时辰后。   “徐景珩,要嘘嘘。”皇上累了,运起来内力行走,大眼睛炯炯有神,可皇上要嘘嘘啊。   他自己跑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嘘嘘,自己穿好衣服,还找到一块大石头,铺开一张虎皮,拉着徐景珩坐下来,照顾徐景珩用水。   从小皮囊里拿出来湿毛巾,给徐景珩擦脸,再自己擦脸……再把东西都一一规整好,学着徐景珩平时说话的样子,饱含热情地鼓励:“徐景珩,要坚持哦。”   徐景珩的眼睛里满是说不出的笑儿。皇上看着,不用他回答,就满心欢喜。   再再半个时辰后。   林海苍茫、烟光岚影。皇上身上的劳顿一扫而空,着迷地看着这般山景,看上看下看远方,目光从一颗高耸云天的老树,移到树梢上的白云,吃惊地瞪大眼睛。   这般自然造化的山川景色,皇上第一次亲身体会,呆乎乎的伸手,试图触摸那七彩的云雾缭绕……   “徐景珩,开心啊。”皇上冲下方的徐景珩大声地喊,小奶音回荡在山间,到处是“徐景珩、开心啊。”皇上就眉眼弯弯地笑,大眼睛眯眯成一双月牙儿,露出白生生的小牙齿。   徐景珩赶上来,朗声大笑,大笑着抱抱这般开心的皇上,皇上就更开心,小心情和云雾一起飞飞飞。   “山川,好看。”   “好看,喜欢。”   皇上说着肯定的话,在徐景珩的怀里耍赖,山间清凉,和春天一般的温度,却和春天不一样,是山里独有的凉风习习,皇上喜欢。皇上一眼看到一只小狐狸,大眼睛一亮,就要去追。   小狐狸没有追到,却是喜欢上奔跑在山间草地、老林茂密的感觉。   徐景珩任由皇上玩耍,待皇上抓到一只小松鼠,骑到一只大老虎的背上,只宠溺地笑。   再再再半个时辰后。   皇上的肚子饿的“咕咕”叫,却是眼睛更亮。无他,皇上已经看到山顶了,皇上要坚持。   “徐景珩……”皇上口中说着话,奈何身体不听使唤,抬腿迈步的动作越来越艰难……徐景珩把包裹都背到身上,紧紧牵着他的手,慢慢稳稳的,一步一步地,朝山顶攀登。   皇上已经累得没有精力顾及其他,眼睛盯着山顶,心口感应手上传来的力量,坚持、坚持——   山风呼呼地吹,皇上失去焦距的眼睛,慢慢亮起来。   一个清晰的北京城景跃然眼底。   “徐景珩,北京城。繁华的北京城!”皇上激动地跳着,挥舞双手,大声地欢呼,偌大一个北京,皇上第一次这般瞭望,皇上很开心于这份惊喜。   皇上这般激动,徐景珩自然是愉悦于心。他看着脚下的北京城,看着身边快乐的孩子,所有的疲惫都值得。   皇上一转头,看到徐景珩的笑容,整个人一起发亮,疲惫尽消浑身充满力量。   山顶有一个专门给登山人建造的小草屋,两个人进来,打开包裹,在稻草上铺好虎皮,拧开另外一个水囊简单的漱口净手,开始用干粮用水——这还是皇上第一次用干粮。   皇上小鼻子动一动,感受到山顶的寒气,先拿一个披风给徐景珩穿上,再拿一个毯子给徐景珩盖在腿上,两只小胖手握住一张发面的千层饼,用内力焐热,发现水囊里的水冷了,也用内力焐热,再分开饼子,和徐景珩一人一半。   两个人,一口饼子,一口温水,都吃得香喷喷。   看得远远跟着的锦衣卫侍卫,瞅着手里的烤鸭也觉得没有滋味。   看得太~祖皇帝满心感叹,他当年,无奈从郭子兴那里退出来,汇同少年伙伴徐达、汤和,回到家乡招兵买马,因为太穷,每天控制饭量,每个人顿顿只有一个饼子……   吃完饭,休息一会儿,皇上也没忘记拿出特质的药丸,给徐景珩服用。徐景珩无奈咽下去,生怕皇上开始犯困,发现皇上又精神饱满地逛在山顶,走走停停的,一颗小石头模样奇怪,他也要捡起来,放下心来。   等皇上玩的差不多,他看看天色,问道:“要侍卫们抱着下山,好不好?”   皇上不要侍卫们抱,耍赖:“要走下去。”   “下山比上山更累,晚上腿会疼。”   “我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皇上信心满满,“徐景珩,我们能爬上山,就能爬下山。”   “好吧~~皇上的表情如此轻松,那就下山喽~~”   “下山喽~~~”   皇上嘻嘻笑,背着小背包,拎着一个小包袱,和上山的时候一样精神抖擞地下山。   一边跳一边唱:“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徐景珩不远不近地跟着,听着他的小奶音就笑。   皇上看到野山羊,调子一变:“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打尔脑。”   清脆的童音响在山间,和那快活的山中泉水一般叮当叮当,一位登山的老人不由地心胸一亮,一抒胸襟。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皇上愣了片刻,小脑袋里回忆上次听到文老先生唱的词儿,调子一变跟上。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皇上吼的气势昂扬,昂首挺胸,一副他就是神仙的模样儿,那位老人远远看着,愣神片刻,开怀大笑。   “老朽得遇两位神仙,福气不浅,就此拜别,有缘再见。”   苍老豪迈的笑声回荡山间,一听就是□□湖。皇上运起内力,有模有样地回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老人家,后会有期。”转身跑回去徐景珩的身边,一副我乖乖的小模样。   徐景珩的眼神温柔鼓励,皇上就小脑袋一扬,昂首阔步地继续唱。   皇上唱歌开心,下山看到不同的风景也开心。下山的路本就比上山陡峭,皇上第一次爬山,也没有经验,一股子劲用完了,脚步不知不觉又慢下来。   徐景珩牵着他的手,怕他摔倒,也怕他中午没睡困倦,和上山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和他慢悠悠地说话,说那颗被劈成两半的老树,说不知名的花草,和他们打招呼的小蛇小兔子……皇上就又有了精神。   到一段平路的时候,皇上虽然已经疲惫,但精神头挺好,拉着徐景珩坐下来用水,用一些采来的野果子,和一只白狐狸玩乐一会儿,果然走不动了。   皇上第一次知道,单纯走路,也能这般劳累,累得你有内力也不想用出来,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吃也不想吃,喝也不想喝,只想躺着。   徐景珩对皇上累惨的小模样,笑。他身体底子尚在,到底是比皇上一个小孩子更能吃苦。   “我们很快下山,皇上莫担心。”   “……”皇上知道,他们才爬不到二分之一,可皇上没有力气说话。   “皇上今天能坚持到现在,非常好。”   皇上人趴在虎皮上,一动不动。   “臣在外游历的时候,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人,有一个给予孩童祝福和力量的方法。”   皇上的两只小耳朵一动一动。   徐景珩伸手,抱着耍赖的孩子起身,在他脑门亲一口。   皇上:“???”“!!!”心花爆炸!皇上的眼睛瞪大。可皇上是皇上。皇上对上徐景珩含笑的眼睛,克制自己摸摸额头的动作,脑袋一伸。   徐景珩再亲一口。   皇上心里“噼里啪啦”放烟花,半坐。   徐景珩再亲一口。   皇上克制不住眉眼耸动,慢腾腾地,坐起来——那架势,你再亲亲,我就起来。   徐景珩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就见皇上从伸腿,半站,伸胳膊……“蹭”地站起来,眼睛亮的好似小太阳,雄赳赳气昂昂好似小将军。   皇上有了“经验”,一“累”了,就耍赖要亲亲,然后就活力满满。皇上的第一次爬山,收获满满,皇上决定,他要爬完大明所有的山脉。   夜幕降临,皇上洗漱沐浴,和徐景珩脑袋贴脑袋地闹,睡觉也抱着徐景珩睡觉,梦里都在耍赖。   魏国公得知儿子一路上宠着皇上,一时又是感叹儿子没有内力,这要有内力直接抱着皇上下山多轻快?一时又叹息儿子这般宠着皇上,不大安生。   魏国公临睡前还在祈祷老天爷,保佑他儿子平平安安的,不要求娶妻生子,只要活到老就行。   太~祖皇帝集中众位鬼魂的聪明脑袋,弄明白朱载垣为何嫌弃他笨笨——人和人不一样。就是祖先和子孙一样,那代王和蜀王的子孙,在地方上被圈养一百多年,再英雄,也养成猪了,哪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太~祖皇帝一时心里难受,一时更恨老四朱棣。今儿一天跟下来,眼看皇上和徐景珩感情好的模样,更是难受。就觉得,这是老四不做人事,导致孩子这般孤苦伶仃,父亲没有,兄弟姐妹叔伯都没有……   徐达的后人,是好的。太~祖皇帝对于魏国公和徐景珩,都挺满意。就是那定国公,他也不能说什么,即使老四朱棣的妻,就是徐达的女儿。   那是他给老四娶的媳妇儿。他希望朱徐两家永远是亲家。   他记得当年,粮草紧张,后方的女人孩子都吃不饱,粮食先供应前方。可前方要打仗,还因为要时刻警戒,一个个大老爷们饭量大啊。哪里敢浪费一分内力?很多时候都没有一口热水,干饼子就凉水,硬啃硬咽……   徐达打仗多经常饿肚子,他就把自己的饼子省下来……还用内力热干粮热水囊?就是太平年月,也没有人这样用内力。   太~祖皇帝摇头失笑,就觉得朱载垣到底还是孩子。一片赤子之心,叫人感念于心。他又担心,等朱载垣长大了,还能不能记得他和徐景珩的情分?   君臣情分?难啊。太~祖皇帝想着想着,又想起他当年登基为帝后,杀出来的那些血腥。   他当年的那些小伙伴们,活着到他登基的,只有徐达和汤和。他明知汤和没有多大本事,他还是封中山候,人前人后给他面子。汤和?太~祖皇帝沉浸在回忆,蓦然想起来,他在朝堂上,好像没有看到汤家的人?   老四朱棣娶的是徐达的闺女,可看如今徐家一分为二的模样,估计当年老四造反,南京那一支根本不甩老四。老四的暴虐他知道,太~祖皇帝不敢去想,只庆幸徐家逃过一劫。   可他也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时又伤心好兄弟南京这一支这百年来的艰难。   还有汤和,汤和那一支怎么了?老四狠心把汤和一家都给砍脑袋,难道连一个后人也不给留吗?   徐达、常遇春、刘伯温、汤和……太~祖皇帝当年狠心杀了那么多功臣,留下来的,哪一个不是他的心腹肱骨?他一时激愤难言,又更加恨老四那个狼崽子。   太~祖皇帝的心情不大好,第二天中午找到机会,问道:“汤和的后人,还有吗?”   皇上没听过这个名字,吩咐刘成学去查。结果是:中山候·信国公·汤和,太~祖皇帝的发小,早于太~祖皇帝参加郭子兴的红巾军。太~祖皇帝起来后,甘为贰副,与徐达、常遇春一起,成为朱元璋手下支柱战将。但实际上,其人军事能力一般……   长子汤鼎在征云南时候去世,少子汤醴也在出征时候死于军中。孙辈都早逝,没能继承爵位,汤家多人早逝,但是子嗣并未断绝。只是大明的皇帝们仿佛都忘了这家人一般……   皇上也奇怪。   “直到英宗皇帝在位,汤家都没能袭封爵位。英宗年间,汤文瑜之子汤杰请求继承爵位,英宗以信国公已四十年无人继承为由,将汤家除爵。”   □□皇帝内心悲戚:“汤和的姻亲,可以查到吗?”   皇上不大明白,一派人去查,眼睛瞪圆。   汤和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鲁王朱檀,成为鲁王妃,没过多久,伙同鲁王阉割男童炼丹,太~祖皇帝髡刑鲁王,也把她给赐死。另一个女儿就嫁给廖权,开国功臣德庆侯廖永忠的儿子,生下廖镛、廖钺。   廖镛、廖钺是方孝孺的门生,涉及方孝孺案件。   廖家的男人都死了。汤和的女儿因此事被株连,被罚入教坊司为奴。   太~祖皇帝看得目龇眼裂,待弄明白方孝孺案件,其他朝代诛九族,大明诛十族的来由,一张鬼脸扭曲变形。   太~祖皇帝恨啊。   老四你不干人事,你有本事诛杀十族,你有本事把妇孺也杀了!国公之女做宫奴,比杀头更残酷的羞辱,老四你怎么做得出来?!!!   太~祖皇帝恍恍惚惚的,所有的鬼魂都挺震惊,都一起笑话大明太~祖。汉太~祖刘邦抓住机会,鞋底子打脚当节奏,可劲儿笑话他:“十族,十族,哈哈哈,哈哈哈,老朱,你比我牛啊,哈哈哈,哈哈哈。”   唐高祖不可思议:“对你自己的儿子,你缘何那般狠心?”髡刑鲁王?唐高祖当年,面对二子斩杀长子和三子,他都能咬牙和血吞,他想不明白,鲁王犯了什么错儿,老朱居然这般狠心?   大明太~祖不理会汉□□刘邦,但对唐高祖的为人一直敬佩,鬼魂愣愣的,只对唐高祖说:“他年纪轻轻,信奉炼丹之术,豢养大批和尚道士,终日烧丹炼药,追求长生不老,我能不管?”   “我只后悔,管的太轻了。他十九岁,过量服食丹药,毒发身亡。”   唐高祖说不出来话了。   髡刑是上古五刑之一,强行将犯人的毛发全部、部分剃光,是一种羞辱性的刑罚。但至少有条命在。十九岁……   汉太~祖刘邦又找到机会说话了,那个幸灾乐祸:“你管你儿子,你把你儿媳妇赐死?怪不得你儿子十九岁就自暴自弃死了,你有本事直接管你儿子啊,杀儿媳妇?哈哈哈,哈哈哈,怪不得那永乐皇帝随你,哈哈哈,哈哈哈。”   大明太~祖一时更伤心,想解释说,他儿子一开始是好的,都是那儿媳妇蛊惑他儿子,弄得整个王府里常年烟雾缭绕,焚香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喉咙卡住一般。   其他的鬼魂这次都站在“儿媳妇”一边,一起笑话大明太~祖,尽管他们遇到类似的事情,也是“我儿子是好的,都是身边女人不好蛊惑的……”的做法。   倒是宋太~祖说了一句大实话:“你做的比我好。你儿子儿媳妇阉割男童,你治罪。我小舅子吃活人肉,吃了一百多个……我也没治罪。”   !!!   !!!   众鬼魂反应过来,一起鬼哭狼嚎,那场景……幸亏皇上胆子大,胆子小一点儿魂都吓没了。   皇上看了半天,听了半天,对这个事儿,嗯嗯,一点儿也不同情太~祖皇帝,也不同情汤家的这个女儿。   皇家无家事。政治斗争的残酷,皇上人小,但皇上已然知道,他无法评断对和错——即使是大明建国时期的政治斗争,他也相信徐景珩说的,书本都是后人写的。   皇上无权评断真实性如何。而因为太~祖皇帝要教导鲁王,只杀了同伙鲁王妃?宋太~祖明知道他小舅子吃活人肉也不管,唐高祖说大明太~祖给鲁王剃光头,都是太过严厉……   皇上又想起,蜀王的那封信中的一句话,“你忘记你的世子之位是怎么丢的吗?”皇上人焉巴巴的,他带着侍卫们出来豹房,听到北京城的老百姓都在议论牛痘,他也没有高兴起来。   天花喜热不喜冷。塞外地广人稀且天寒地冻,天花病毒很难存活和传播。一千五百年来,自从天花病毒辗转传入中原,中原的大夫一直研究,中原的汉人已经积累相当多的经验,但仍有高达三四成的死亡率。   牛痘基本可以完全防疫天花,凡是接种牛痘的人,目前来看没有一个死亡,北京城的老百姓都欢呼着送痘神娘娘,给他们皇上磕头……   皇上眉眼耷拉,来到徐景珩的宅子,用晚饭,听文老先生说故事,心情好一些,可又因为文老先生的故事内容,更开心不起来。   今天,文老先生讲述的是,徐景珩在一个地方游历,遇到疫情,和当地人一起预防瘟疫……文老先生故事里满城死人,贪官不放粮,奸商涨价,衙役们要把拼死反抗的老百姓一把火烧了……   老百姓……到底是什么?   皇上洗漱沐浴,面对在寝室外间等候的徐景珩,脑袋耷拉着,委屈巴巴地说出来。   “鲁王和鲁王妃炼丹,太~祖皇帝为了给鲁王一个教训,把鲁王妃赐死。”   “宋太~祖的小舅子,吃活人肉,一百多个人,宋太~祖还重用他。宋太宗为了赢得民心,才赐死那个小舅子。”   “唐高祖,面对杀了长子和三子的二子,退位做太上皇。”   徐景珩几不可见地愣神,快速恢复,他很高兴,皇上问出来,而不是憋在心里。   面对因为“皇权和亲情”迷茫的孩子,徐景珩心疼,只问:“皇上,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   皇上不知道。   “是非对错,没有人能说得清。人嘴两张皮,怎么说都是理。就算你把道理都掰扯清楚,华夏人自古以来,讲究的是,‘情理法’,情在理前面。”   情理法?那就是要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宋太~祖和大明太~祖,唐高宗,汉太~祖……都是对的吗?   更打击皇上的是,皇上想起来他爹的话,谁惹他不开心,他就砍谁的脑袋。   皇上垂头耷脑的,五年来听书学到的道理,跟着徐景珩见识到的一切,一个个皇帝的权利使用等等,混乱他的脑袋,小小的孩子,站在徐景珩的面前,脑袋垂到胸口,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遮住那双宝石般的大眼睛。   就连最喜欢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他也因为想起来玄武门之变,而不再崇拜。   皇上吸吸鼻子,心里说不清楚原因的难受。可他又说不出来哪里难受,就更难受。   徐景珩真怕皇上这脑袋掉地上,伸手,轻轻抬起皇上的脑袋,皇上果然泪流满面。   他拿过来毛巾给皇上擦眼泪,声音慢慢的,缓缓的,关心的,理解的……叫皇上光听声音,心情也安静下来。   “……皇上,这不单单是皇家的事情,天下的人,作为一个父亲,面对儿媳妇和女婿,袒护儿子女儿是人之常情。作为一个母亲,也是一样。”   “皇家,和普通人家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权利的大小。权利有兵权、金钱等等构成。皇家子女因为皇帝给予的权利,欺压其他人,又因为皇帝的不忍心而免于死罪。   普通人家,子女欺压邻居,偷盗等等,其父母亲人用银子贿赂一番,免于死罪或者轻判……   这就是世人‘情理法’的结合,也是‘情理法’的势力博弈。这个世界上,本没有真正的是非对错。”   皇上小小的心灵更加迷茫。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徐景珩:“那……鲁王,为什么最后也死了?”   徐景珩一笑:“皇上你等等,再具体的事情,臣都忘记了。余庆,你去查历史上类似案列,都拿来。”   余庆的身影一闪不见。   皇上傻乎乎地睁开眼睛看着徐景珩,眼里还有满满的泪水,看着更可怜。   徐景珩摸摸他的脑袋,忍不住,更是笑:“皇上,臣不是万能。”   皇上愣愣片刻,却是因为他的这句话,一下扑到他怀里。   “徐景珩不是万能。”皇上大声喊出来。   “对,徐景珩不是万能。”徐景珩重复一遍,只抱着小孩子笑。   于是皇上也笑。   皇上瞬间感觉,这些事情,他都可以不要去考虑,都可以不要去在乎。徐景珩不是万能的,徐景珩记不住鲁王、宋太~祖小舅子的事儿,这要皇上莫名欢喜。   皇上确认,这才是他的大事。   北京城的熄灯时间到,宅子里的火把都熄灭,外间的蜡烛也熄灭。皇上爬到床上,打着小哈欠就要睡觉。余庆把厚厚两本“砖头”拿来,徐景珩坐在床上,对着一根微弱的烛光,粗略快速地翻一翻,大体明白。   “皇上,这只是臣的大体猜测。鲁王在太~祖皇帝要治罪的时候,被罪责都推给鲁王妃,心里应该是有愧疚。太~祖皇帝赐死鲁王妃的时候,没有站出来,是为没有担当,他更愧疚。   他本就聪明读书多,一心追求长生不老也是意识到,人间的一切,该有的,他都有了。皇位,那个时候,太子朱标还活着,任何皇子都对皇位不敢有心思。   □□皇帝护着他,只剃掉他的头发,看似宽容,这鲁王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鲁王被治罪后,开始害怕皇权,又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做皇帝,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追求成仙之道……”   徐景珩说了半天,发生皇上闹小脾气,躺的规规矩矩的,不光不要听,还闭眼装睡。   他收起书本,熄灭蜡烛,给皇上盖好被子。   大约一刻钟后,皇上真睡着了,眉眼舒展,睡得香甜。太~祖皇帝从红石头里冒出来,对上等候的徐景珩,默然片刻,先是叹气。   “徐达的后人,怎么出来你这一个?”   徐景珩不说话。   太~祖皇帝知道,论耐心,他比不过徐景珩,单刀直入:“朱载垣,很好。太好。你教导他,他的心里,最重要的是你,不是家国天下的大道理,也不是懂得人心人性后的宽容善良。”   徐景珩无奈:“太~祖皇帝想说,臣应该离开皇上?”   太~祖皇帝也不知道。   “朱载垣为什么住在豹房?豹房安全吗?他经常出宫,安全吗?”   徐景珩:“……”   当年,鲁王惹恼太~祖皇帝,还有一个原因。   穷苦出生的太~祖皇帝,一生经历杀伐无数,遭遇的危险太多,就特别注重自己,以及子女的安全。他曾下旨“凡帝王,居安常怀警备,日夜不可怠慢,其常随内管及带刀人员不可离十丈地……”,规定住宿饮食出行等等规矩。   鲁王就藩后,一开始在封地励精图治,后来土皇帝做习惯了,就开始荒唐,命人建了一个院子,与鲁王妃出宿之用。这个举动让太~祖皇帝大为光火。   太~祖皇帝认为,鲁王居然能无视自身安危,违制私造府邸,出城寻欢作乐,还把自己的性命当做儿戏,明晃晃地违背《皇明祖训》,将太~祖皇帝的诏命当成耳边风!   可以说,开国皇帝中,太~祖皇帝是最关心平头老百姓的,因为他就是苦出身,他知道老百姓求救无门的苦。可他也是对子女最为护短的。   他是真心认为,他定下的规矩都是为了子女好,伤心于一片为父之心,做子女的都不理解。   沉默的对峙中,徐景珩抬手按按眉心:“紫禁城建成一百多年了,到处一股子霉味,夏天闷的人受不住。”   太~祖皇帝当胸一闷棍。   太~祖皇帝满以为,徐景珩会给他什么必须的理由,或者借口也行,就是想宠着皇上也行。   徐景珩瞧着太~祖皇帝快速消失的方向,无声笑了一下,躺下来,闭眼就睡。   西山活水到豹房的沟渠,快要完工,豹房外围的附近房屋,也都开始有了样子,地基墙面开始建造起来,做工之人的伙食好,工钱高,管理严格,安全施工……吸引很多人来学习。就连魏国公都一连去看三天,琢磨着,回到南京后,也搞一搞。   因为建房子需要的作坊,做工之人附近的住宿伙食等等街道,都陆续起来,一片蓬勃的势头,即使是最保守的理学家,也只能闭上嘴巴。   人都是从众心理,用脚投票,加上西山风景确实好,皇上和大臣都住在那边,将来治安方面,学院等等,必然都会很好。豹房附近的房子还没建好,价格就一个劲地涨,导致内城的房子的价格,都开始变化。   原来价格最高的皇城根儿,价格没有下降,还是小涨,毕竟挨着紫禁城,可涨幅不同于往年,引发很多人的注意。   魏国公问他儿子:“将来这老城区……”   徐景珩:“老城区还是老城区。”   “户籍改革,农户们做工,家族制度,要开始瓦解,建议加强里长制度。”   “父亲你担心这个事情,有空,可以去见一见工部的章怀秀,他应该有奇妙的看法。”   “研究牛痘的哪个年轻人?”   “嗯。挺不错。”   “好。为父去见一见他。家族制度瓦解不是小事。三四十年前,江南就已然有苗头,如今北京也这样,将来……说不准怎么变化。你也不要掉以轻心。谨记,凡事,意外太多。”   “儿子明白。父亲哪天回去南京?”   “……再等等!”   魏国公没有好脸色,板着脸离开。徐景珩:“???”一转头,看向门口悄悄探头的顽皮孩子。   徐景珩笑出来:“皇上知道?”   皇上知道,皇上不说,送给徐景珩一个小鬼脸。   徐景珩:“???”但是皇上生怕他问,学习时间怎么偷跑,转身又跑去书房了。   徐景珩纳闷他们在折腾什么事儿,其实就是皇上那天和红衣侠聊天后,跑去找徐景珩的路上,遇到魏国公。   魏国公认为,如果他儿子知道,一定会阻止。如果他不知道,一定不能告诉他。   皇上一听,非常有道理。   皇上和魏国公还怀抱希望,或者说,想看徐景珩的热闹。钦天监定下来,七月初六去天津卫看宦官们的训练,以及种痘结果。   湖广,楚王收到皇上的回信,一个人去祠堂疯狂大笑,对着他爹的牌位念念有词,状似精神不正常。夏夜凉如水,楚王在祠堂呆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吩咐下人,收拾行礼,即刻出发。   兴王得知楚王要进京,心生警惕。当年那件事情,是他诱导年少的楚王,尽管最后老楚王一个人担下来所有的罪责,可……东西厂、锦衣卫,包括内阁,都不是好糊弄的。   就凭这几年东西厂、锦衣卫对他的监视,徐景珩对他身份的明确,兴王就不敢掉以轻心。   可兴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很多宗室,都要借着皇上五岁生日的名义进京,兴王生怕他进京,有去无回。   东西厂、锦衣卫,迟迟不对他动手,估计,是留给皇上自己决定——奶娃娃皇上马上五岁,正式进学,正式学习处理政务,正缺一个练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6 23:20:28~2021-04-27 23:2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眼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兴王决定,他就给奶娃娃皇上,一个练手。   兴王唤来新收的仆从,吩咐:“告诉朱显樟身边的人,开始行动。”   “属下遵命。”   仆从下去,快马送信到楚王府,找到楚王的二弟朱显樟身边的一个小厮,那小厮,面容斯斯文文的白净,和平日接受百姓官员送礼一般,大大方方地接过来一个大箱子,抬回来自己的屋子。   略紧张地,打开。   满箱子的珠宝黄金晃花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都是贪婪之光。   他捂住要跳出来胸腔的心脏,抖着手抚摸这些珠宝,仿佛它们都是他最爱的情人。可他只享受片刻这份满足,立即收敛。发现箱子角落里的那个紫檀木小箱子,犹豫片刻,到底是没有打开。   作为一个小厮,一个有二心的小人,该有的小心谨慎他都有,不该知道的,他绝不知道。   “要有命在,才能继续拥有珠宝,不是?”他的目光还停留在珠宝上,痴迷地笑着。   从大箱子里拿出来四根,二两重的实金金簪,放到床头柜里。拿出来那个小箱子,将大箱子依依不舍地推到床底下,看看天色,又拿出来一个银元宝,悄摸摸地来到厨房,掏出银元宝,要大厨给他四个好菜。   大厨房的人,都是谁有势力巴结谁,大家族里头,有势力的奴仆比不得宠的公子夫人还有脸面。楚王的二弟马上要就藩,出去做郡王,大厨本不想搭理楚王二弟的小厮,但是,银元宝没有人讨厌。   这小厮拎着一壶好酒,又付钱,要人帮忙把菜送到他屋里,回来屋子后正好天黑,他拿出来那四个金簪,放到一个精致的素色大荷包里,揣在怀里,去请楚王新得的一个侍妾的丫鬟的兄弟。   四根蜡烛的烛光昏黄,面容猥琐的男人几杯老酒下肚,亲娘老子都不认识,见到这小厮掏出来荷包,慢慢打开,眼睛就直了。   “好兄弟……这……”金子的光芒比蜡烛还亮,男人目光贪婪,话音没落,手就伸出来。   小厮眼里闪过一丝鄙夷,暗骂脏地方出来的人,就是眼皮子浅。   男人醉意之下,目光全盯在簪子上,自然没看见。小厮也会表演,一把夺过来荷包,声音严厉:“先说好~~”   “好好好。”那个男人一脸急迫,“从今天起,你是我亲兄弟,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小厮语气轻松,表情也轻松,一派优越的模样:“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点点小事。”   “快说。快说。”   “有人托兄弟,给你妹妹伺候的那位,送一份礼物。”   “……好说好说。”男人出身市井泼皮,平时就靠在青楼做丫鬟的妹子养,哪知道妹子有造化,伺候的花魁进了楚王府,他也跟来,行头一换,就从泼皮变成亲王府下人。   他的眼里,男女之间就那么点事儿,甭管皇字头的,还是街头的。他的第一反应,妹子伺候的花魁万里挑一的长相身段,楚王喜欢,楚王的弟弟喜欢,楚王的弟弟平时不敢,如今楚王外出……   楚王的二弟,可不是要自己的小厮,开始牵线?   他嘿嘿地笑着,面容看起来更猥琐:“兄弟我都明白,保管给做好。”   小厮不相信他,生怕他拿着箱子自己跑了:“我现在,就抱着那礼物,去找你妹妹。你和我一起去,路上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送礼物给你妹子。”   这男人笑得更“热情”:“兄弟这方法好。我和你说,我那妹子,虽然没有那位的身段,但也是一个妙人~~~”   小厮一阵反胃。   两个人一前一后,男人拎着灯笼,小厮抱着箱子,装作一副少年慕少艾的模样,跟着那男子来到那位内外院的圆月门口,小厮使出一个银元宝,守门的婆子给报信,那男子的妹子急匆匆地来到。   小厮拎着灯笼,闪身避开一边。   那丫鬟也没注意他。瞧见哥哥的怀里抱着一个紫檀木箱子,误以为是那位侍妾以前的恩客,托人送来的礼物,也没太在意,只闻到哥哥醉醺醺的酒气,叮嘱他不要乱吃酒,接过来箱子就急匆匆地回去。   岂不知,当天夜里,那位侍妾,打开箱子,一开始被这从未见过的,尊贵大气的头冠美得心惊肉跳,接着,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梳妆台的地砖上。   这是一个女子的头冠。冠的上部,九条点翠行龙——正中一条大龙,大龙口中衔有一串珠穗,中间是一颗硕大珍珠,其上点翠华盖,下则垂饰珠结……左右两侧各有,一二三四条小龙,八条小龙口内皆衔挂珠滴……   她从未见过的,珠光宝气,珍贵豪华。   她起身,目光痴迷地看着,颤抖着右手要触摸这头冠,却又急冲冲地去里间净手,再回来,恭恭敬敬地翻过来头冠——果然是六博鬓。   侍妾的脸色发白,浑身冒冷汗。   江南花魁出身的她,打小儿熟读诗文,能诗能文,她自然认出来,此乃六博鬓。   六博鬓,比亲王王妃的四博鬓多两道。九龙四凤,赫然是一国之母,才能佩戴的九龙四凤冠。   她的心跳出来胸腔,她知道她应该赶紧砸烂它,扔了它。可是在她的眼前,这无比尊贵的七彩宝光闪耀着,诱惑着她,她只要伸手,戴上,就能体会一国之母的荣誉……   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她激动得不能自已,眼睛瞪出框,全身的肌肉都抖起来。   家境中落后,被迫落入风尘的凄苦,周旋于各位恩客玩弄各个男人的骄傲,身在贱籍的自卑,进入王府后起来的野心……都在这璀璨的宝光下无所遁形。   她自负比男人聪明的脑袋,无力思考;一颗心,都是那代表天下女人至尊的九龙四凤冠。   兴王给楚王的侍妾,送来九龙四凤冠,是要楚王沾上谋反的嫌疑?东西厂和锦衣卫在湖广的探子,都明白事情闹大了,一面严密监视这个侍妾,一面赶紧给北京送信。   信件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在湖广到北京的官道上,比楚王更快到京。   那天中午,天气晴朗,皇上正和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在一个寺庙用素斋。   皇上自从获得那“给孩童传递祝福和力量的方法”,就一心要再去爬山,下雨天一过就赖着徐景珩,哪知道在半山腰遇到一个寺庙,他一时好奇,停下来脚步。   寺庙很破,没有名字,没有香客,二进院子那么大点儿,搭建房舍的木头都是粗糙的,没有经过任何打磨,在大自然的风吹雨淋下,暴露出最自然的岁月痕迹。   皇上稀奇,放开怀里赖着不走的小松鼠,拉着徐景珩的手要进去看——发现这座寺庙不是敞开大门,而是没有大门,更稀奇。   进来后发现里面真有和尚,还是一看就知道,这是常年有人住的人气儿,眼睛瞪得溜儿圆。   “阿弥陀佛。山岚寺僧众,恭请佛陀进门。”一道声音在侧方响起,一个高瘦的老年和尚,从一颗银杏树后走出来,恭敬地给他们行礼。   皇上小下巴一抬,只不搭理——皇上进去任何寺庙,都是脑袋高扬从不参拜,那些老和尚就耍无赖说:“阿弥陀佛。皇上乃是大明最大的佛陀,吾等应当参拜皇上……”皇上大度地不计较,但皇上还是不喜欢他们。   哪知道这老和尚不光认出来他,还认识徐景珩,一眼看透徐景珩没有了内力。   “阿弥陀佛。云南一别十年,施主无恙否?”   “大师好。一别十年,我等安好,大师也安好,甚好。”   徐景珩相貌华贵无双,气质孤傲清寒,在外人面前态度也不热情,但他面对这老和尚,没有惊讶,却还是老友相遇一般的熟稔。   皇上小眉头一竖,十年前,皇上还没出生,皇上都不知道该和谁生气。皇上气鼓鼓地坐下来,看着老和尚的目光,好像他是十恶不赦的强盗。   老和尚定力高深,不光慈蔼依旧,一派高僧的风度,他还拿出一份好茶招待。   “略备羹汤薄茶,佛陀和施主请稍等。”   “外形条索卷曲,色泽墨绿油润显毫,感通寺的碧玉茶……。”   “感通寺的碧玉茶,好久没有遇到施主,如今只余五颗老茶树。”   “山水代代孕人杰。老茶树……终会遇到品茶人。”   “天大地大,代代人杰,只有一个徐公子。徐公子且看,这茶,和十年前,一样否?”   “甘芳纤白,香气馥郁持久,不用品,已知其汤色清绿明亮,醇爽回甘。”   “阿弥陀佛。徐公子果然是品茶人。”   老和尚功力高深,一声佛号震入人心。皇上就听着他和徐景珩说话,气哼哼地自己用一份素菜羹,咳咳,皇上这个岁数,还不能喝茶。   但见佛香袅袅,老银杏树下,一块大木头三块石头搭起来的茶桌边,徐景珩和老和尚,“慢悠悠”地品茶。   感通寺位于云南大理,感通寺的碧玉茶,乃是云南白族所产茶叶中顶级珍品。喝云南白族的茶,自然是三道。   第一道“清苦之茶”,一只小砂罐置于文火上烘烤。待罐烤热后,取适量茶叶放入罐内,不停地转动砂罐,使茶叶受热均匀,待罐内茶叶“啪啪”作响,叶色转黄,发出焦糖香,立即注入烧沸的开水……   老和尚将沸腾的茶水倾入茶盅,再用双手举盅献给徐景珩。徐景珩微微起身,双手接过,这茶,看上去色如琥珀,闻起来焦香扑鼻,喝下去滋味苦涩,他一饮而尽,面色不变,苦在心里。   第二道“甜茶”。再次小砂罐置茶、烤茶、煮茶……在茶盅内放入少许红糖、乳扇、桂皮等,待煮好的茶汤倾入八分满,徐景珩一口下去,已然没有味觉。   第三道“回味茶”。好似无味,又好似甜、酸、苦、辣,各味俱全,一杯入肺腑,大理的雪山绵绵,云雾缭绕,苍山十九峰的十八条清澈的溪水……都在眼前晃悠,徐景珩乍遇老友的一颗心,完全安静下来。   老和尚看徐景珩一眼,问题不用出口,已然知道答案。老和尚的面色悲悯,一声洪亮的佛号响在静谧的天地间,山水回应,然徐景珩眼波不动。   皇上的大眼睛亮亮的,那笑容,和得逞的小狐狸一般得意洋洋。老和尚心里叹气,可还是有风度,言说招待一顿素斋,皇上也就答应,吃得那个叫得意洋洋。   皇上不知道老和尚所求何事,徐景珩既然已经拒绝,他也就不用搭理。皇上就是单纯的,瞧着这老和尚一副徐景珩老友的模样,不开心,看到老和尚吃瘪他就开心。   素斋的味道很好,和北京菜不一样的味道。皇上猜测是云南的味道,但皇上还是开心。   那小模样,看得老和尚苦笑连连,看得徐景珩满心宠溺。皇上因为徐景珩的宠爱更骄纵,吃完素斋,发现这里有几颗桃树,张口就来:“弊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   摇头晃脑的模样,头上的两个小羊角,脑后披散的头发,都一样摇晃。老和尚无奈解释:“小公子,贫僧当年欠下一个人的人情,受人之托,来到北京,来见徐公子,只帮忙问一句话。”   皇上小下巴一抬。   老和尚看向徐景珩求救。   徐景珩不知道皇上的小脾气,大约明白皇上本就不喜欢佛道,今儿要爬山的目的被打断……笑着摇头:“改天再爬山。”   皇上鼓着腮帮子,算是不计较老和尚。徐景珩心里头纳闷,也没多问,只邀请老和尚:“大师来到北京,殊为难得,且多留一些日子。”   老和尚一句话到了嘴边,本要提醒徐景珩,又怕皇上——皇上的小眼神儿,忒俾睨,他也知道皇上不喜佛道,不喜欢大明子民信佛信道,当下就琢磨,哪天去拜访徐景珩,告诉他。   “阿弥陀佛。徐公子邀请,贫僧定然多住。”   皇上和徐景珩离开寺庙,小鼻子还喷火气。皇上认为,老和尚忒厚脸皮。徐景珩笑:“感通寺,寺古松深,西南览胜无双地。大明建国,收复云南后,一直在想办法收拢民心。   洪武十五年,感通寺住持无极禅师,赴南京朝拜太~祖皇帝,敬献白马和茶花——传说中,无极禅师面圣时,忽然马嘶花放,一片祥光笼罩,太~祖皇帝甚喜,当即赐宴招待,并赐与袈裟一件,赐名‘法天’。”   皇上听明白,徐景珩在告诉他,佛家在云南根深蒂固,威望很大。可皇上还是不乐意。   至于“马嘶花放、祥光笼罩”?皇上“矜持”:“要问太~祖皇帝,是不是真的。”   徐景珩的声音里都是笑儿:“正该问问,臣也好奇。”   于是皇上就笑。   皇上的小脾气过去,又更好奇:“云南?”文老先生讲过很多故事,可都没有徐景珩在云南的故事,皇上看着徐景珩,小大人的模样:“十年啊?”   “十年。”徐景珩自知今儿时间不够爬山,带着皇上来到一个视野好的平地,靠着一颗老松树,拿出来虎皮坐下来,慢慢讲给皇上听。   “那年,大约是正德十一年?太久远,记不清了。臣身中苗疆奇毒,只能去苗疆寻找大夫,恰逢苗疆十八寨十年一选圣姑……”   那年,徐景珩正是翩翩少年,被逼着去苗疆,更感兴趣的不是解毒,而是苗疆才能喝到的美酒,苗疆才能见到的奇人异事,美景美食美人儿。   圣姑大选,他自然关注。又遇到苗人十八寨的土司分成两伙闹分裂,他最关注的是,圣姑真有那般能力?圣姑的候选人,是其他苗家女子一样活泼可爱,热情娇俏?还是都是一个个老婆婆?   苗疆是苗族等民族聚居的地方,东临洞庭,西连川贵,南到广西,多丘陵而少平地,山势连绵起伏,地势险要,自古就是重要的边防要塞,更何况还有无数无辜的苗民性命?十八土司真打起来,老圣姑也被阴谋杀害,徐景珩既然人在苗疆,自然要管。   这一管,就管出来一些或敌或友的缘分。   当然,徐景珩告诉皇上的,不是这个方面。而是四川改土归流,彭泽去云贵之后的一系列动作,对苗人十八寨的影响。   “皇上,刚刚那位大师,估计,也是受到苗人土司所托,前来打听消息。改土归流乃朝廷大计划,不能轻忽。需要问一问进展,可是有什么问题。”   皇上点点脑袋,却又发现哪里不对劲儿。皇上抬手揉揉眼睛,小困。但皇上还是发现哪里不对劲。   没错,徐景珩在用“春秋笔法”。皇上瞪大眼睛,气呼呼的:“中毒?”   “中毒不用担心。新圣姑的老嬷嬷给治好。”   “圣姑的老嬷嬷?”   徐景珩略回忆一番:“圣姑的身边有仆从。有的精通医术,有的精通武功。”   皇上安心,伸出小胖手抓着徐景珩的衣襟,严肃表态:“既然有渊源,自当回报。”   徐景珩眼里都是笑儿:“该报的恩情,臣已然报答。”   皇上郑重点头,更安心。   皇上小困,然皇上好奇这段故事,强撑困意:“徐景珩,圣姑怎么选?”   “圣姑怎么选。臣也不知道。很神秘。”   神秘?皇上惊讶:“选圣姑,做什么?”   “类似于巫祝?”   皇上更惊讶:“故事里的老巫婆?跳大神?”   徐景珩一眨眼,“认真”回答:“差不多。”   皇上懵懂。皇上一听“圣姑”的名字,就以为那一定是美美的姑姑、姨姨,和红姨一样。结果却是街头跳大神凶巴巴的胖婆婆。   皇上小小的遗憾:“圣姑不美啊?”   徐景珩:“……美的标准不同。天下的女子,除去家人和朋友,美的程度大体可分为三种……”   皇上身体前倾,一副求知若渴的小模样,一看就很有风流的潜质,奈何上下眼皮打架不配合。徐景珩更是笑:“等皇上长大,就懂了。”   皇上不乐意,在徐景珩的怀里耍无赖:“要知道。”   “要不要睡一会儿?”   “不要……”皇上口中喊着不要,闭眼就睡着。徐景珩抱着他,靠着老松树,盖好毯子,也进入浅眠。   苗人十八寨选出来的圣姑,自然不是选美貌,而是看哪一个女子有能力,能够领着苗人十八寨,和其他部落争斗。在十八寨内部出来争端的时候,能够压住。   十年一选圣姑,除了选圣姑,还会从十八个土司中,选出来一个首领,两个副首领,负责管理十八寨日常纠纷。时间久了争权夺利的,圣姑就变成一个身份符号,精神象征,类似于巫医、祭祀等等负责人。   那一代圣姑大选,因为徐景珩的参与,选出来一个为人谦逊和蔼,医术、巫术精湛,深知各种药理、毒理,其它方面也有广泛涉猎,且精通汉话的圣姑。   当然,她对苗人也很有责任心。   徐景珩向来尊敬这样的女子,很高兴交到一个新朋友。   一晃十年过去,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当年的朋友,即使会有一些不愉快的纠葛,徐景珩还是高兴的。他知道感通寺和尚没说出口的话——圣姑也来到北京。   徐景珩醒来,头顶天空一碧如洗,朵朵白云在空中随风起舞;远处一座座群山蜿蜒连绵,下方树木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绿茵茵的开满各种各样的小花……他忍不住笑出来。   一堆堆的小蘑菇,因为一场雨,顶破压抑在头顶的松针软土,从地下冒出头,酣畅地呼吸着雨后洁净的空气——他闻着这特有的蘑菇香气,感受怀里的小孩子的体温,那一丝丝,因为朝政和朋友会有争端的郁闷,消散。   怀里的小孩子还在酣睡,徐景珩大体看看时辰,生怕他睡多了晚上不好睡,轻轻唤醒:“皇上?”   皇上犯懒,脑袋动动,人不动。   徐景珩于是抱着他,也不动。   皇上回来,派人去内阁询问四川改土归流的情况,听完文老先生讲的故事,正为故事里的徐景珩大战坏人,夺回宝物后被人追杀……满心思考指挥使有太多危险,发现东厂江斌、西厂张永,都来找徐景珩,也没在意。   皇上只是更愁。   徐景珩需要静养,可是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很多人也都来找他……   皇上洗漱沐浴后,徐景珩刚回来去沐浴,他就自己去寝室外间做功课,咳咳,皇上玩了一天,功课还没做。   太~祖皇帝无声地出现。   太~祖皇帝自从那天在徐景珩面前败走,这还是第一次露面。他默默地看着皇上,小小的孩子抓着小毛笔,趴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写“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忍禁不住地笑。   皇上很聪明,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聪明,尤其在识字和背书方面。太~祖皇帝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接受,老朱家出来神童的事实。当然,皇上人小,字很幼稚,字体软趴趴的。   皇上做完对对子、百家姓、千字文,开始算法几何,拉丁文、蒙古文……   太~祖皇帝已经看直眼。算法他知道,几何是什么?拉丁文?蒙古文也学?   皇上其他的功课都完成,对千家诗抓瞎,太~祖皇帝更抓瞎。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皇上会背,知道释义,只小脑袋瓜不明白,这就是说春天好看,他也喜欢春天,诗意是什么?   太~祖皇帝发现他抓耳挠腮的楞眼,太~祖皇帝跟着楞眼——皇上是天生没有诗词歌赋的那个情怀,太~祖皇帝做了那么多年皇帝,还是识字不全,亲笔写一个圣旨错字频出,哪里知道诗词?   徐景珩沐浴出来,两个人都跟看到救星一般。   皇上着急地抓住他,小胖脸皱巴成一团:“徐景珩,诗意啊。”   徐景珩:“……”看看这首韩愈的《初春小雨》,看看皇上。   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双鬼气森森的鬼脸,一起看向他。   徐景珩从来没想过,诗意,也是一个问题,还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春天的诗意……臣记得江南的春天,一颗颗小草挤在一起争相摇曳,和顽皮的男娃娃一般;一朵朵花儿头碰头地竞相开放,如同活泼的女娃娃。   天上有风筝和鸟儿飞飞,地上有小桥流水人家……空气中都是花香,锅里都是春饼的香气,柳树轻轻摇摆枝条,桃花轻轻落下花瓣……下雨的时候,烟雨蒙蒙,油纸伞和行人慢悠悠……”   徐景珩一边琢磨一边说,声音也是慢悠悠,口音中难得透着江南人的软糯舒缓,发现皇上还是不大懂,眉眼舒展地笑。   “一种不同的生活。江南的风和雨,江南的花草树木,江南的人……一起徜徉在春天里,一起发芽,一起开花长叶……”   “三五个书生聚在一起踏春,雨中游湖。湖光山色中,两杯清茶,一杯美酒,说诗词文章美景美人,说那塞外人就是野蛮,这样好的天气只知道打架;说北人就是粗鲁,说话嗓门大……”   这还是徐景珩第一次说,江南人对北人和塞外人的印象。皇上就感觉,徐景珩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光,这光,暖意洋洋的,和春天一样美,和夏天一样亮。   皇上大声喊:“朕知道。”皇上提笔在功课上写到:“朕从徐景珩的眉眼里,读出来人间的春天,下雨没有雨。”   徐景珩:“???”   太~祖皇帝:“???”   皇上从徐景珩的眉眼里,读到山水春天,只皇上人小,他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第二天上午,江南四大才子唐伯虎,捧着皇上的功课,满意、满意、满意……我们皇上就是聪明——这是什么?   下雨没有雨?唐伯虎心里的春天,江南的苏州,姹紫嫣红,恣意也温柔,干净也柔软,春水涨潮,轻抵堤岸……确实和指挥使的眉眼很像。   可皇上的春天……   唐伯虎懵,试着问道:“皇上最近和指挥使爬山,站在山顶,请问皇上,有何感想?”   皇上小胸膛一挺,脱口而出:“朕站在山顶,繁华的北京城,繁华的北京人,朕的!”   唐伯虎:“!!!”很好,很大气,很皇上。   “那请问皇上,什么是‘下雨没有雨’?”   自恋·皇上:“朕一哭,春天才下雨。”   唐伯虎:“!!!”很好,很霸气,很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7 23:25:25~2021-04-28 23:5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误惹惊鸿3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那可不是吗?指挥使不怕老天爷下大雨,就怕皇上的“一哭”。唐伯虎的表情那个难言,岂止是指挥使?大明人都不怕老天爷的狂风暴雨,大明人的心里,只有皇上才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唐伯虎愁啊,他该怎么教导皇上?他不用猜也知道,就这样的体悟,那也是指挥使辅导出来的成果。   唐伯虎绞尽脑汁,心念电转间发现其中不对的地方,一回神,就看皇上一副等夸夸的模样,胃疼,心口疼。   “皇上的‘诗意’非常好。”干巴巴的。然而皇上对唐伯虎也没有多大的要求,皇上需要唐伯虎老师的夸夸,去告诉徐景珩,他功课完成的很好。   皇上对唐伯虎老师表示满意,一副我是乖学生的小样儿。看得唐伯虎老师那个“伤心”。   “皇上,‘润如酥’,请问皇上,可有理解?”   皇上眉眼弯弯:“理解,徐景珩的声音,和桃酥一样。”   唐伯虎心口一痛“……皇上,这句诗,和杜甫先生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有异曲同工之妙。和王维的‘青霭入看无’、‘山色有无中’相媲美。……”   唐伯虎细细地讲解,皇上代入徐景珩,非常理解地点脑袋。唐伯虎老师就感觉,他想哭,要使出大招。   “是臣大误。皇上不理解这些很正常。臣和皇上念一首诗:‘未离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万国明。恒持此志成永志,百战问鼎开太平。’皇上,喜欢吗?”   唐伯虎老师满怀期待,皇上霸气,那就上霸气的。皇上眨巴眼睛。唐伯虎老师眼巴巴地等候。太~祖皇帝小尴尬地现身:“载垣,前两句是宋太~祖写的,后两句是老祖宗写的。只管说好就是。”   太~祖皇帝的意思,这就两句打油诗。但这是宋太~祖和他写的,那就说“喜欢”,没错儿。皇上明白,小奶音清脆:“喜欢写句子的人。”   太~祖皇帝惊喜,觉得朱载垣就是聪明。   唐伯虎老师欢喜,随即苦笑,更是犯愁。   方法对了,可这样的帝王诗词,即使是打油诗词,流传下来的也不多啊。更何况,要满足皇上的高审美?   唐伯虎老师的烦恼,皇上自然不懂。皇上完成上午的功课,欢欢喜喜地跑去找徐景珩:“徐景珩,朕满分啊。”   那显摆的小模样……徐景珩当即乐出来:“皇上满分,好好。”   皇上的“欢欢喜喜”溢出胸腔,跑到徐景珩的怀里,大声喊:“要奖励。”   “好。”   “要去‘雨中泛舟’。”   “下雨天去。”   “还要画画。”   “皇上画。”   皇上眉开眼笑,大眼睛眯眯着,长长的眼睫毛抖动,就觉得心里喝了蜜水儿一般。   徐景珩从躺椅上起身,拉着他去用点心,午休,皇上都乖乖的,安静乖巧。   皇上就感觉,心里真快活,满满的,生怕一说话这快活就跑了。   五岁的皇上,还没意识到,只模糊地感受到,他登上山顶,只有那一刹那的惊喜,他一转头,看到身边指挥使的笑容,他才是大快活。   他从指挥使的眉目间读出来人间的春天,闻到春天的味道,花也香,草也香,风也香,雨也香、空气也香……就连那太阳和月亮星星,都满身芬芳,和指挥使身上的味道一样。   皇上乖巧地去豹房处理政务,和玩伴们蹴鞠。徐景珩想一个上午,下午见到唐伯虎老师,已然明白。   皇上的理解,老天爷下雨,在指挥使的眼里是美丽。皇上一哭,对于指挥使而言,才是下雨。   小小的孩子,反应如此敏锐,如此高兴于他自己的发现,徐景珩几乎可以听到皇上发自内心的快乐满溢:“朕一笑,整个燕山动摇;朕一哭,整个春天大雨……”   这是一个内心充满爱,相信爱,拥有爱的孩子,才有的璀璨灿烂,骄傲自豪。   徐景珩见到太多太多不快乐的孩子,看过太多太多挣扎迷茫求索毁灭的孩子——他很高兴。   “皇上的诗词学习,按照《千家诗》顺序来就好。”徐景珩相信皇上,能够理解诗词中喜怒哀乐的各种情感。   唐伯虎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唐伯虎本来还要说:“我在苏州大病一场,当时没有感觉,但我确认,是那次巨龙咆哮赐予的新生机……”   唐伯虎老师瞧着指挥使愉悦带笑的眉眼,已然什么也不需要说。   很多人都隐隐察觉到,天地亮了,身体好了,心情好了……唯有指挥使生机耗尽的模样,他的眼睛通红,他还需要说什么那?他只能尽力教导皇上,人间的各种美好。   皇上的功课依旧,遇到不懂的内容,晚上回来问徐景珩。徐景珩也开始习惯,每天晚上陪着皇上做功课。太~祖皇帝有感于这个事儿,在鬼魂里扒拉扒拉,写诗词好的,基本都不是好皇帝!   瞧瞧那宋徽宗,那南唐后主李煜……太~祖皇帝担心,发现徐景珩在每日练字,皇上在看小闲书,抓住机会,和皇上细细地分析:“载垣,你是皇帝,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略懂即可。   那什么几何算法,也是一样。天下的知识,自有饱学之士研究。”   哪知道皇上小胖脸严肃:“朱载垣知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喜欢。几何算法,朱载垣要带头学,大明的饱学之士才会去研究。”   太~祖皇帝一愣:“那几何,是什么?”   皇上放下手里的乐器书本,走到自己的小书桌上拿起毛笔,画点点、两条线,两个三角形,两个圆……:“这是点,这是线。图形的边缘都是线,线线相交构成图形,这是直角……”   太~祖皇帝听的满脑袋浆糊,只问:“这个有什么用处?”   皇上一副小夫子的模样:“学会《几何原本》,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巧妙的思维。徐景珩说,大明,凡能热爱《几何原本》的少年,都会是天才。”   太~祖皇帝:“!!!”太~祖皇帝还没缓过来还是不明白,宋太~祖冒出来:“皇上,前几天的诗词太水。我这里另有一首词:‘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汉太~祖也冒出来,老流氓的模样:“皇上,我这里也有一首:‘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皇上:“???”   然而,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   唐高祖满心疑惑:“皇上,诗词方面,我那二子也有一首:‘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皇上,我研究道学多年,这图形蕴含大道理,和阴阳八卦不同,却殊途同归。奇哉怪哉。”   隋文帝求知若渴:“皇上,论帝王诗词,当属楚霸王项羽,威武王曹操。皇上,这几何乃异域学问?果然是天地之大,人才辈出。皇上有空,可否和我们讲一讲?”   一个个鬼鬼这般模样,皇上的眼睛瞪大。   太~祖皇帝反应过来,生气:“载垣每天学习那么多功课,哪有时间?”   然而各个鬼魂不怕他,一起大声呼喊指挥使。   “指挥使,你给评评理。这老朱自己不识字不懂,还乱嚷嚷。指挥使知道,孔圣人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皇上教导我等,既可以复习,又可以巩固知新,一举三得,岂不妙哉?”   皇上:“!!!”皇上凌空一个飞跃,速度那个快。皇上恨不得堵上指挥使的耳朵。然而指挥使听到了。   指挥使稳稳地落下手中最后一笔,在皇上的拒绝要出口之前,缓缓开口:“各位言之有理。”众鬼魂鬼哭狼嚎,太~祖皇帝干瞪眼,皇上气得“哇哇”嚎。   皇上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也要乖乖当小老师,小鼻子一抽一抽的,那个叫委屈。   “哇哇——朕要玩耍,朕要学乐器。”皇上要耍赖,要好处。   “皇上选中哪一个乐器?”   皇上更委屈,气鼓鼓的小样儿:“哇——都要。”   “‘一年笛子五年箫,一把二胡拉断腰。’‘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   徐景珩提供建议,可皇上小脾气上来了,袖子一呼噜眼泪:“都要。要徐景珩教。”徐景珩不由地笑出来,接过宫人手里的热毛巾给他擦脸,还是笑:“皇上要学,很好。慢慢来,都学。”   皇上一听,更能嚎:“哇哇——徐景珩坏啊——哇哇——哇——”   皇上感觉,他又上徐景珩的当了。徐景珩肯定早想要他全学。皇上“哇哇”的哭,哭得地动山摇,声震云霄,还是要学啊。皇上就更能哭。   每天早上,皇上早起背书,跟着晚起的指挥使打太极——指挥使强身健体,他学习。太极结束换衣服,早膳,若不去上朝,就跟着老师们学习,下午,处理部分政务,玩耍……   玩耍的时候还要随时学习乐器,晚上做功课,抽时间和鬼鬼们研讨学问……   皇上可不是要哭?   雨中泛舟,指挥使看到一片柳叶子好看,也能吹一个曲子出来,还说,这也是乐器之一;爬山,皇上不给摘叶子,指挥使空嘴也能清啸,还说魏晋清啸最是抒情言志……   皇上在西山大湖里哭湿了一个夏天。在太行山上大吼,吼得天地回响,奈何指挥使铁石心肠。指挥使还说,皇上人小没有腰,先不练习坐着的乐器,先学吹奏,掌握音准节奏练胸气……   皇上表示他要生气,不敢。只能每天苦哈哈地跟着学习,一天十二个时辰,充实饱满,每天一个时辰的放风时间,玩水蹴鞠等等,皇上跟打仗一样抢时间。   如此这边,时间很快到七月初六,皇上和指挥使一起去天津卫的沿海,看宦官们的出洋训练,军乐声声,指挥使说:“唢呐也很好,皇上后面学。”皇上张嘴就嚎,嚎的比唢呐还响亮!   皇上一哭,两万三千多人一起哭,皇上一边嚎一边听着出洋的人跟着哭,他就哭得更惨。皇上泪眼朦胧中,听到有个人哭的最亮堂,最豪迈,“龙爪”一伸一指:“汪直——哇——”   汪直,作为大明皇上·朱载垣的“郑和”,作为大明出洋队伍的正使;司礼监大太监张佐的干儿子张和,作为副使,正式准备出海事宜,天津卫码头上,哭声震天。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完就去拼命了。七月初九,夕阳西下,徐景珩牵着皇上的小胖手,站在战舰甲板上,一起看这港口落日。   港口的风吹动他们的正红大氅,猎猎作响。   港口的波涛拍打船舷。   天幕昏黄。   海鸟在头顶盘旋,落日在西天挥洒余晖。   由舟师、两栖部队、仪仗队三个序列编成的出洋舰队,大大小小六十六艘,按照前营、后营、中营、左营、右营,在海面上有秩序地排开,长龙一般遮天蔽日。   最大的宝船长达四十五丈,仅仅水手就需要三百五十人。   两栖部队用于登陆行动、杀气腾腾;仪仗队担任近卫和对外交往时的礼仪,庄严威武;使节团的指挥、航海、外交贸易、后勤保障、军事护航……装备之完善,船队之庞大,礼仪之宏伟,尽显华夏大国风范。   护卫舰军官,都指挥、指挥、千户、百户、旗手……二万三千人;正副使六人,少监、监丞、内官内使,六十人;阴阳官一人、医官、医士二百八十人……随行的勇士、力士、民稍、买办……五千人。   带去的金银宝货、丝织品、瓷器等等,五十艘大货船。   大明出洋舰队,以大明王朝使节的身份,去到欧洲,沿途经过南洋、印度、阿拉伯、非洲,向各国国王赠送珍贵礼品,宣读大明皇帝诏,为大明,走出环球航海的第一步。   皇上头上的金色凤翅、华丽的大红盔缨,一起在海风中飘扬。金色鱼鳞甲四龙盔甲,在夕阳下闪着冷光,皇上发现指挥使的手有点凉,立即输送内力。   “三万人去,三万人回来?”   “不确定。我们担心海路危险,不要民间商队跟着。估计,会有西洋人跟着一起来大明。”   “……他们为什么?”   “有些人活在世上,过小日子,繁衍后代。有些人,注定要做一些事情,这是他们的使命。”   “……大海危险。”这是皇上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去西域,危险;去奥斯曼,也危险。”为什么他们还要去?争着抢着去?   “因为人心富贵,人性繁华。和壮丽的大江大海一般,要涌起浪花。”   !!!   皇上气鼓鼓地转头看指挥使,一眼看到指挥使含笑的眼睛。指挥使伸手试试皇上的脸,嗯嗯,果然是大海一般的生机勃勃,笑容更大。   “皇上,你要大明人的血热起来,胆气壮起来,如今他们,心上开放出勇敢瑰丽的花朵儿,要去乘风破浪,皇上不开心吗?”   皇上因为指挥使的笑容心虚,坚持住,态度坚定:“……不要学唢呐。”   “……?”   “……就不学。”   “好,不学。”指挥使脸上的表情和蔼,指挥使相信,等皇上哪天想学了,一定会去学。皇上“委屈”不起来了,扑到指挥使的怀里耍赖:“后晚上要听笛子,要《鹧鸪飞》。”   徐景珩抱着皇上,笑容宠溺:“皇上敲鼓伴奏?”   皇上立即表示:“朕敲大鼓。”随即皇上觉得,他又上了徐景珩的当,徐景珩要他喜欢上大鼓,将来还会喜欢上二胡和唢呐。就和皇上喜欢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般。   皇上不乐意:“徐景珩,朕忙啊。”   徐景珩刚要开口,喉咙里一片压抑,想要咳嗽,他想要忍住,但是皇上时刻关注他的身体情况,徐景珩发现皇上一个劲地输送内力,眼睛一眨,长长的眼睫毛遮住眼里所有的情绪。   “皇上,所有的乐器都学一点,皇上就会发现,哪一个最喜欢,再专心学习。”   顿了顿,声音里都是笑儿:“皇上,你看落日,港口的落日,和大海的落日不一样。等我们出去看大海,皇上就可以看到大海的日出和日落。”   皇上不说话,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   皇上已经猜到,大明舰队出洋之后,徐景珩就要带他去南京。南京,埋葬他爹的地方,皇上曾经一心想去,可能去的时候,皇上又不敢去,不想去。   就好比,皇上想看落日,可皇上此刻又感觉,他只要徐景珩好好的,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也是欢喜。   徐景珩抱着皇上,默默地陪伴他。   几只海鸟在他们的头顶盘旋,慢慢地围成一个圈儿,鸟鸣声声,皇上也发现风势越大,赶紧带着徐景珩进来船舱。   一杯热奶汤下肚,手脚暖和起来,发现外头海风呼啸,还要有雨的样子,皇上赶紧拿一个厚毯子给徐景珩盖在腿上,脱下来大氅,换一个室内的棉袍裹起来……   一直到他确定徐景珩面色正常,体温正常,才是罢休。   徐景珩任由皇上动作,皇上摸出来小药丸,他也很配合地服用,只在里间躺椅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张佐、汪直、张和、章怀举等等人,进来拜见皇上。   皇上等他们行礼完毕,安静的目光依次扫过汪直、张和、章怀举……   “汪直,张和,章怀举,林明、武弓、柳言志,你们此次出洋,责任重大,到了大海上,风大浪大,只记得安全第一。”   “欧洲的黑死病,确定是老鼠引起,但具体哪一类老鼠不确定。不熟悉的地方有不熟悉的生灵,船上上来的任何动物昆虫都要注意,饮用水一定要保护好,欧洲人不洗澡,你们也不能随意洗澡……”   皇上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三万人出去,三万人回来。”   汪直,张和,章怀举,林明、武弓、柳言志,早就听得心酸,此刻实在忍不住,眼睛湿润:“皇上,奴婢和皇上拿人头保证,三万人出去,三万人回来!”   皇上还觉得不够:“还有什么事情要办,没有来得及的,写下来。”   汪直,张和,章怀举,林明、武弓、柳言志,身体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只能磕头谢恩。   皇上自己也想哭,吸吸鼻子,眼泪花花的。张佐赶紧示意汪直,汪直想起皇上白天一场哭,生怕他再哭嗓子疼,含泪领着人退下。   皇上看着他们的背影,一动不动。张佐心疼皇上:“皇上,这是他们的心愿,他们这辈子,能代表大明出洋,没白活。”   皇上点头又摇头,皇上经历指挥使受伤一事,处理国家政务有了变化。皇上沉默良久良久,只有一句。   “他们的家人,都给照顾好。”   张佐的眼泪也出来:“皇上,这些事儿奴婢保证都给办好。”   皇上自己擦擦眼泪,跳下来龙椅。   他们都要看着指挥使身体康复,才放心出海,皇上已然知道。他们要出去乘风破浪,心却还在大明。人心富贵?人性繁华?徐景珩说,他们都是贵族,富有繁华的精神贵族,皇上懂又不懂。   大明人拼命要征服的大海,在皇上的直觉里没有一丝危险。可大明人有注定要做的事情,皇上也有。   皇上安安静静的,张佐给皇上摘下来头盔甲胄靴子,皇上快速照顾自己和徐景珩热汤沐浴,却是泡在木桶里就睡着。徐景珩瞧着皇上安静的眉眼,心疼皇上的成长,抱着皇上出来,收拾妥当,躺到里间的榻上。   刚躺好盖好被子,汉太~祖、唐高祖、宋太~祖、大明太~祖……都出来,一双双鬼眼极力凶巴巴地看着他。   徐景珩面色平静。   众鬼魂一起在心里咬牙切齿,奈何形势不由人。   其他鬼魂可算理解大明太~祖这几天的郁闷。大明太~祖突然欢喜,无他,看其他鬼魂受徐景珩的气,这滋味儿,爽。   暗自爽爽的大明太~祖,板着鬼脸问道:“海外,真的有很多国家,出洋看看是必须。然,若以后大明人都出洋不回来,怎么办?”   汉太~祖脸皮最厚,难得一副正常模样:“以后谁犯罪了,都朝海外跑。谁有二心,也都朝海外跑,华夏不都乱了吗?”   唐高祖的问题最“稳重”:“若洋人来到大明,娶妻生子,华夏血统混淆,此大是大非,不能容忍。”   宋太~祖最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不喜为不喜。皇上为什么不接受佛道?云南、西域、塞外……很多地方的人对佛道信若性命。”   一个个的,徐景珩微微睁开眼睛:“大明若留不住大明人,何来的大明?”   大明太~祖:“!!!”   “若跑出去的都是蛀虫,跑就跑了,留下来有何用?”   汉太~祖:“!!!”   “五胡乱华、南北乱世……”   唐高祖:“!!!”   徐景珩待要继续,一众鬼鬼吓得都跑到红石头里,不敢吱声。约摸着徐景珩睡着了,偷偷摸摸地探头看一眼,一起捂着胸口,算是回魂。   面对暗爽爽的大明太~祖,一句“老朱啊,你那兄弟徐达,怎么有这么一个后人?”硬憋回去。   “老朱啊,朱载垣要徐景珩这么教导,能行吗?”   大明太~祖瞪大鬼眼,在一伙儿等着看他笑话的鬼魂面前,岂能丢了面子?   大明太~祖端得老成持重:“你们也发现,这时代变了,那治理国家的法子,当然要变。老刘你看看你,都没有吃过豆腐,天天盐巴煮豆子,你看现在人吃的?你还笑话蒙古人为了铁锅打仗。”   汉太~祖鬼眼一翻白:“我没用过铁锅,没吃过豆腐,你吃过红薯?那什么臭烘烘的榴莲,你跪过?”   唐高祖说句大实话:“秦始皇没有吃过葡萄和茄子。这不能争执。老朱说时代变了,这是事实。我们那时候,哪有这样的大船出海?”   各个鬼魂一时都哑然,他们被困在这个名叫“系统”的红石头里,都不知道多少年了,满以为就这样疯癫吧,哪知道系统出事,他们差点魂飞魄散,又落到徐景珩的手里,再被送给大明皇帝·朱载垣……   朱载垣,很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孟婆汤,转世投胎,就在眼前,可他们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一时间,红石头里又是鬼哭狼嚎,鬼影飘飘。   第二天,七月初十,辰时正,朝阳初升,红霞染红天边和海边,旗帜满天,军乐声声、礼炮声声中,唢呐和炮声一起响彻云霄,海风把所有的披风吹得呼呼作响。   皇上一身甲胄在身,金色的团龙鱼鳞甲,和太阳一样灿烂耀眼,胖嘟嘟的小身形显出几分稚气,几分可爱。   皇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六个人,面容安静。   从张佐手里接过来尚方宝剑,看向汪直,只有一句:“汪直领命。”   “汪直领命!”汪直双手接过尚方宝剑,眼前浮现收到章怀秀信件的激动,来到北京后挥刀而下的决绝,海上训练的死里逃生……最终都化为一腔豪情。   汪直注视皇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奉上所有的忠诚,发出心底深处的呐喊。   “皇上,汪直领命,此一去,为皇上为大明,荣耀归来!”   汪直领着人,三跪九叩,跪着退下,起身,上来指挥舰,再次三跪九叩,起身,眼泪咽下,略尖细的嗓子高声响起:“起锚!”   “起锚!”   “起锚!”   一声声尖细的高喊响起,大海翻涌,一艘艘战舰慢慢起航,一艘一艘又一艘……   六十六艘战舰,成前后左右方位,浩浩荡荡,遮天蔽日,一根根桅杆,一面面大明出洋舰队的蓝天碧海大旗,高高飞扬在蓝天碧海中。   此一去,碧血丹心,荣耀归来。   皇上站着,一动不动,一直到六十六艘战舰全部进入航道,一直到一艘艘战舰都变成一个个小黑点……   徐景珩和他的两个朋友,站在龙船一侧无人的甲板上。   徐景珩的面容严肃,那是一种肃穆。   他们是朋友。   朋友之间,不需要说一些话。   朋友之间,需要做一些事情。   落拓的青衫客,看向徐景珩,朗声一笑:“有红衣侠在你身边,安全方面不用担心。我和绯衣门主此一去,就当是游历。”   绯衣门主闻言,瞅着徐景珩,大大的笑容露出来:“你倒是应该担心你自己,你天天说欧洲文化奇异,我们出去一趟看看,很应该。”   青衫客接着:“你可不能因为我们不在,就不按时吃药。我可告诉你,最多一年,等我们回来。”   徐景珩微笑:“且放心。我保证惜命。欧洲基督教教廷骑士,各国骑士团……都要小心。”   绯衣门主郑重点头:“‘他们’要是出来正好,正要会一会他们。而且我担心,‘有人’留在欧洲。走这一趟,是必须。”   徐景珩重重拍拍两位朋友的肩膀,三位好友相视而笑,一起捧起酒坛,喝酒。   皇上小跑过来,一眼看到仰脖子喝酒的徐景珩,一二三,皇上一个蛟龙出海快如闪电,奈何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青衫客夺下来徐景珩手里的酒坛子,绯衣门主带着青衫客轻轻一掠,人就如同两团柳絮,落在龙船旁边的一艘大船上。大船上没有水手,青衫客轻喝一声“起”,大船离弦之箭一般飞射出去……   眨眼间变成一个大海里的一个黑点,直到看不见……皇上挂在徐景珩的身上,保持着“夺酒坛”的动作,眼睛瞪得溜儿圆。   这就是,不是普通人的功夫?   皇上看看龙船上的水手等等人,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们,或者说,根本没有看到他们的动作。   皇上转头看向徐景珩。徐景珩眼神儿宠溺:“皇上这身盔甲,据说有五十斤?”   身穿五十斤盔甲·皇上,飞速从徐景珩身上下来,余庆机灵地搬来一个躺椅,皇上扶着徐景珩在躺椅上躺下来,脑袋仰着,眼睛还盯着徐景珩的眼睛——   那功夫,就是,不是普通人的功夫?   徐景珩示意余庆带着人退下,伸手,握住皇上的手,示意皇上看清楚——   徐景珩的手带着皇上的右手动作,一个很优雅轻柔的动作,好似是一个莲花的图案,皇上心里震动,呆呆的。徐景珩示意皇上看他的脖子,皇上大眼睛一亮,伸手按住脖子上的红石头。   徐景珩握住皇上的手,皇上运起来内力,按照刚刚的动作做一遍,画一朵莲花,再一看,果然红石头的光芒没有了。   刚刚那些鬼鬼因为是出洋的日子,生怕他们露面影响阳气,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如果可以封印,皇上就有了更多的控制权。   皇上看着徐景珩,嘴巴张大:“???”“……!!!”   徐景珩示意皇上不要说话,看天空。   皇上抬头,天空开始变化,万里无云,变成乌云聚集,但没有雷声下来。皇上心里那股气起来,硬生生地忍住。   是因为,他是皇帝?还只是因为,他是他?皇上也不知道。皇上转头看向徐景珩,只想知道,这件事情,对徐景珩有没有影响。   徐景珩无声地笑:“皇上,臣已经没有内力。”   皇上不听。   皇上知道,徐景珩在借着他自己没有内力,普通人的时候,“瞒天过海”教导他封印红石头的方法,但是皇上不听。   徐景珩要好好的,不光是活的好好的,还要重新修炼。   见识到绯衣门主和青衫客的功夫,皇上可以想象,当年徐景珩的功夫如何的出神入化,行走几界如何的潇洒,皇上坚决不要,徐景珩折断翅膀活着。   大明舰队出洋,北京城的老百姓杀猪宰羊地庆贺,大户人家在街上搭起来彩棚,流水宴席一轮接一轮。   皇上当天晚上回来北京豹房,刘成学和皇上提醒,明天要召见楚王,皇上表示明白。   皇上快速看完政务,惦记徐景珩,出来豹房赶到徐景珩这里,徐景珩正在看书,看到皇上急匆匆的模样,只宠爱地笑。   沐浴休息,皇上解开红石头的封印,太~祖皇帝鬼脸铁青,他杀气腾腾。太~祖皇帝的眼里,满满都是欣慰和满意。   如果朱载垣一直没有这个意识,太~祖皇帝才要担心。   七月十一,皇上早朝结束,用完一碗蛋羹、一碗奶汤,在豹房后殿,见到楚王。大明宗室一桩轰轰烈烈的丑闻,拉开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8 23:58:43~2021-04-29 23:5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发现一颗小棋子24瓶;玲玲、一只喵20瓶;精致的淘气10瓶;壹源壹清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大海的蓝色作为底部颜色,图案是日月环抱着大明国号“元和”,太阳设红色,射出十二道光芒,寓意着一年的十二个月,东西南北四道长光芒代表着正确的方向,也寓意着照耀大地。   大明的蓝天碧海大旗飘扬海面,沿海百姓都来围观高声欢呼,海上的大小海盗自动躲避……   大明,一百年后,再次出洋。   楚王朱显榕,不得不承认,他没有看到那场面,他听着,他也激动。   楚王三天前来到北京,亲眼目睹北京城人的热情,亲耳听到说书先生描述壮观的出洋画面,大街上儿童们“嘿哈嘿哈”的小童谣,男女娃娃头顶上用纸张做的六甲神盔甲……一直都是这样目不暇接地激动。   发现有年轻人身上穿着“飞鱼服”——上面的纹路是缺了龙首,只有鱼身、二翼的四不像纹路,又忍不住摇头地笑。   茶馆里,说书先生绘声绘色、惟妙惟肖。   “大明锦衣卫、大内太监朝日、夕月、耕耤、视牲所穿的赐服,由云锦中的妆花罗、妆花纱、妆花绢制作,腰佩绣春刀,只有蒙皇帝恩赐才可穿着,在大明,这是类似蟒服的一种赐服。   飞鱼服好看啊,真好看。勋贵子弟、皇亲国戚,都以一身御赐的飞鱼服为荣。武将自参将、游击以上,才能穿飞鱼服,一定品级的六部大臣及出镇视师大帅,才有赏赐飞鱼服……   可是,说起飞鱼服,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正经的锦衣卫,这是为什么?!”   听客们大笑:“为什么?!”说书先生一派醒木,目露精光:“飞鱼类蟒,头有二角。作蟒形而加鱼鳍鱼尾,为稍异飞鱼类蟒,非真作飞鱼形。飞鱼纹的曳撒、直身、贴里都是制作精良,隆重贵气、简洁大方。   可是啊诸位,这衣服穿人,人穿衣服,那真不一样。锦衣卫的仪仗队,御前侍卫,我们就不说了,即使最普通的锦衣卫校尉,一身黑色劲装,走在大街上,我们也能一眼认出,那是锦衣卫,为什么?!”   听客们更是笑,齐声高呼:“因为‘飞鱼服~~绣春刀~~猿背蜂腰螳螂腿~~’”   有穿飞鱼服的年轻人使劲儿吸吸小肚子,说书先生一抱拳:“都对,都对。还有吗诸位?”   “还有一颗赤胆忠心~~~”   有穿飞鱼服的年轻人又昂首挺胸,说书先生豪迈大笑:“都对,都对。北京城第一美人,飞鱼服,锦衣冷玉……是谁?”   听客们大声呐喊:“指挥使~~~~”说书先生“刷”地起身,手上扇子“刷”地打开。   “对!那就是我们的指挥使。我们的指挥使不带刀,公子如玉,貌比潘安……”   指挥使锦衣冷玉,要锦衣卫在身形和杀气之外,更多一份雅气,一份风采,要大明人仰望之,敬佩之,向往之。   说书先生大讲锦衣卫出京的传说,听客们听得兴起纷纷给他扔铜板碎银子……楚王听着听着,似乎也醉了,随手扔一枚玉佩。   听完锦衣卫的故事,接着是大街小巷孩童们穿的盔甲服,说书先生大讲特讲,皇上一身黄金鱼鳞甲,脚踏七星的传奇,楚王听得热血,跟着大声喝彩,大力鼓掌。   楚王知道指挥使的身体根本没有康复,也知道五岁的皇上一身黄金鱼鳞甲,六瓣真武大帝头盔,只显得胖嘟嘟的可爱。可是楚王面对北京城人的热情,克制不住胸腔鼓动,血液沸腾。   元和二年,父亲的去世,两个弟弟和他争夺王位的历练,楚王还只是一个年轻人,却对当年兴王诱导他参与皇位竞争一事,有了一丝丝明悟,午夜时分,他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浑身冷汗。   父亲无端自尽一事,楚王知道皇家一定是知道内情,甚至就是北京的惩罚,楚王如何能心安?那都是他犯下的错误。   兴王悄咪咪地,主动退回去两千顷土地——他更恨兴王,恨不得兴王也收到北京的一根白绫,可他要先自保。   边镇土地改革,宗室手里多出来的土地都被收回,即使是代王,也差点被降成郡王,代王一系的郡王、将军……基本都降一级,他开始害怕。   蜀王退回都江堰土地,庆成王接受妻妾制度……一项一项,都要他更害怕,怕的日不能安夜不能眠。   他害怕徐景珩的下一步计划。   他恨兴王那张阴森森的鬼脸,看透人心的阴冷。   可他没有兴王的谋算,他知道,自己斗不过兴王。   他只能进京,寻求皇上的庇护。   楚王跟着领路的宫人,一路目不斜视地行走,一颗心居然平静下来。   天气炎热、大地蒸笼一般,所有人都想方设法地躲避大太阳,整个西山湖光山色,一望渺瀚,豹房里头是春天般的清凉。   豹房里上朝的大殿,类似奉天殿的规格。前有宽阔的平台,是为丹陛。丹陛上陈设日晷、嘉量,铜龟、铜鹤,铜鼎十八座……殿下三层汉白玉石雕基座,周围环以白玉栏杆,栏杆下是排水用的石雕龙头,千龙吐水,蔚为壮观。   楚王想象着大殿内应有的样子,有云龙云凤望柱一千四百根,以巨大的石料雕刻有蟠龙,衬托以海浪和流云的“御路”,有奶粉金漆木柱和精致的蟠龙藻井,富丽堂皇。   楚王记得,永乐皇帝修建紫禁城,北京西南郊房山的大石窝和门头沟的青白口,一块石料的开采,动用一万多名民工和六千多名士兵。   数万名民工,在运送石料的道路两旁,修路填坑。每隔一里掘一口井,在隆冬严寒滴水成冰的日子,从井里汲水泼成冰道——二万民工一千多头骡子,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运到京城……都被安放在紫禁城中轴线的御道上。   这就是皇权。   楚王路过前面大殿,穿花拂柳、穿过一道道门,来到一个院落,知道这里应该是类似乾清宫的地位,呼吸都轻的听不见。   传说中的乾清宫,门口的丹陛石为一整块汉白玉,长方形的四角刻有凤凰纹;中心为八边形,八边形正中为浮雕凸出的蟠龙,蟠龙蛰伏在地而未升天,盘曲环绕,周边则环绕着三角形、四边形的格框,内有神兽……   可是此刻,他眼前的丹陛,只是一块朴素无华的青色石头,两侧的台阶也好像只是普通人家用来走路的台阶,而不是那代表皇权威严,只有文武百官才能行走的官位……   司礼监大太监张佐,肥胖的身躯,忠厚的白净面容,一身大红蟒服,制如曳撒,绣蟒于左右,系以鸾带,亲切地等候在丹陛上,见到他躬身行礼,声音尖细中透着热情。   “王爷,请随咱家来。”   楚王心里一凛,哪里敢托大?   “多谢张公公。”楚王声音肃然,极力透出自己的本分。张佐脸上的笑容更大,张佐就喜欢知情知趣的人。   楚王提起脚步,一步一步走在左侧台阶上,一步一步地靠近,他要见的皇上。   皇上年幼,人坐在偌大的高背宝座上,脚还悬在地面上,楚王只看到一双红色千层软缎童靴,靴子上的纹路看不清,就知道各色宝石推积,宝光璀璨,晃花人眼。   楚王一撩袍子,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宗室朱显榕,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眼睛微微睁开。   楚王大约二十岁,面容清秀,身形单薄,一身赤色亲王袍服,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有金织蟠龙一;玉带黑靴,乌纱翼善冠的两个小翅膀的脚,俯垂向前,行礼的动作恭恭敬敬,人也是恭恭敬敬。   “楚王平身。”皇上开口,“赐座。”张佐立马搬来一个绣墩,楚王谢恩起身:“臣谢皇上赐座。”屁股坐一个绣墩的边儿,眼睛低垂,还是没敢看皇上。   皇上不明白楚王缘何这般怕他,皇上时间“宝贵”,咳咳,紧张。皇上快速地按照套路开始。   “楚王一路进京,顺利否?”   “臣谢皇上关心,一切顺利。”   “路上可有新鲜见闻?”   “一路只见,百姓吃井拔西瓜,山脚湖边避暑,都在感恩皇上的仁慈英明。”   “百姓安乐,大善。楚王一路进京辛苦,于北京可习惯?”   “北京国都、大气巍峨。北京人,繁华热情,馆里厨师所做湖广菜地道,臣谢皇上大恩。”   “……?”   “……。”   “楚王抬头。有事,且奏来。”皇上的小奶音一落,楚王一个激灵,起身行礼,跪着不起,大声喊冤:“皇上,臣有冤!皇上,臣前些日子新得一个侍妾,江南花魁出身,臣甚为喜欢,哪知道,那……那兴王,他也喜欢。”   “皇上,那兴王不地道。皇上,兴王要和臣说,臣焉能不送给他?一个侍妾而已,可是兴王……兴王……”楚王痛哭流涕,“皇上,兴王伙同臣的弟弟,一起暗中勾搭那侍妾……皇上,臣头上绿帽子一顶一顶,皇上,臣冤枉啊,皇上……”   皇上:“???”   皇上不搭理跳脚大骂的太~祖皇帝,只问:“‘绿帽子’是什么?”   楚王哭得更凄惨:“皇上,‘绿帽子’,就是和绿头巾一样,是大明男人最害怕的一种帽子……”   楚王一边哭,一边讲述什么是男人最怕的“绿帽子”。   人以群分,群以衣服分,华夏礼仪自古就是贵五色,贱五色。唐宋时期,碧青绿诸色为贱民所穿服装之色。元代开始,碧绿青诸色的服装限于娼~妓、乐人,娼~妓穿皂衫,戴角巾儿;娼~妓家长并亲属男子,裹青头巾……   到大明,太~祖皇帝恢复华夏衣冠,制定天下各阶层服饰,直接规定:“教坊司乐艺着卍字顶巾,系灯线褡膊,乐妓明角冠皂褙子,不许与民妻同。”还规定:“教坊司伶人常服绿色巾,以别士庶人服……”   也就是说,你要在街上看到哪个男子,头戴绿巾,腰系红褡膊,足穿带毛猪皮鞋,不敢在街道中间行走,只能在左右两边“靠边走”……那不是秦楼楚馆的小馆儿,就是娼~妓家的男人。   “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顺延一百五十年下来,戴“绿帽子”也成为大明男子最怕的事情,妻女卖笑、偷汉子,男人就被骂戴绿帽子。   皇上明白了,皇上更糊涂了——娼~妓是什么人?笑也卖?偷汉子?和拐小孩子一样拐卖汉子?楚王明明头戴亲王乌纱帽,哪里来的绿帽子?   皇上压下好奇:“此事,朕已然知晓。宗人府查明,需要时间,楚王且安心呆在北京。”   楚王如蒙大赦,眼泪流的更凶:“皇上,臣谢皇上恩德。皇上,臣暂时,实在是,实在是,没有脸面回去湖广……皇上,臣愿意将那侍妾送给兴王,皇上,臣实在不知道,那兴王也喜欢那侍妾……”   皇上表示他“明白”。   楚王感激涕零地磕头退下。   太~祖皇帝已经没有力气骂人,其他鬼鬼们的大笑声,他也无心搭理——这一听就是有人炮制出来一出大戏,这样的大戏要遮掩什么?什么样的事儿需要,不惜用男人的尊严,“绿帽子”来处理?   太~祖皇帝不用想也知道,这些鬼鬼们也知道。所以太~祖皇帝退回去红石头闷头不吭,其他鬼鬼笑得更畅快。   皇上因为太~祖皇帝和各个鬼鬼的表现,更迷糊,皇上看向张佐,张佐笑眯眯的一张胖脸:“皇上,奴婢听说,楚王和兴王同在湖广,一直关系不好。几年前老楚王去世,传说和兴王有关。”   皇上迷瞪眼:“和‘绿帽子’有关?”   张佐一脸“神秘”:“皇上,那兴王不喜楚王,可能,就是故意给楚王戴绿帽子。一个江南花魁,兴王未必看得上眼。”   皇上大约明白,花魁是兴王和楚王争斗的一个点,恰好楚王的二弟也牵扯其中。   “为什么男人都害怕绿帽子?”皇上还是不明白。   张佐:“!!!”张佐那个为难:“皇上,奴婢猜测,男人生怕他们的妻妾和其他男人生小娃娃,自己不知道,还给当爹养着。”   皇上:“!!!”   皇上恍然大悟:“朕明白。兴王和楚王的侍妾生小娃娃,楚王的二弟也要和楚王的侍妾生小娃娃,将来小娃娃继承楚王府,这就是那话本里的,‘狸猫换太子、偷龙转凤’。”   张佐:“!!!”“皇上说得对。”张佐笑得一朵花儿一般,我们皇上就是聪明!   聪明·皇上“矜持”:“书里都说男人不能宠妾灭妻,楚王的王妃和次妃若都没有小娃娃,是为宠妾灭妻,祸事根源也。”   张佐:“!!!”“皇上说得对。”张佐眼睛都直了,皇上还知道“宠妾灭妻祸事根源也?”   皇上小胸膛一挺,皇上当然知道。可是皇上顿了顿,又小小的疑惑——皇上直觉,楚王对兴王的恨意是真的,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   皇上伸头看一眼外头的大太阳,皇上今儿休息不上学,就要去玩水,可皇上又想起徐景珩这么热的天不能用冰,不知道多么难受,生怕他中午不用药,着急去看他。   张佐给皇上换一身出门的轻便衣服,皇上又想起来,陆炳出身兴王府,还是兴王的玩伴。   “陆炳回去锦衣卫办事,回来了吗?”   “回皇上,陆炳昨儿回来了。今儿在休息。”   皇上就觉得,这事儿更不对劲,锦衣卫有事吩咐陆炳,又在这个时候……皇上心大,徐景珩不告诉他,他也不想去问。   换好一身玉色的对襟缂丝小衫,无袖,加一条只到膝盖的同色同质小短裤,头上梳两个朝天辫,一双软底小草鞋,皇上要余庆抱着飞飞飞,带着侍卫们也飞飞飞,打算先去紫禁城看祖母和亲娘,赶在午休前回转徐景珩的宅子。   皇上出门的时候遇到章怀秀、刘成学等等人,穿得一身薄纱整整齐齐的,皇上还喊话:“热啊。”殊不知他自己这一身,有多可爱,谁都想抱抱。   刘成学看看自己身上的从头到脚,乐哈哈地笑:“我们这一身,有点多。”   章怀秀早就见识到大明人在夏天的奔放,什么里三层外三层?那都是骗骗后人的,章怀秀只对皇上这一身的可爱程度,大流口水,想穿同样的款式,想抱抱。   大明人,在大夏天,大多数人都不出门,家居的女子们一身纱衣,孔眼大,轻薄得有些透明,胳膊上有个黑痣都能看清楚。   男子们有的露着臂膀,有的穿着吊带大肚兜。穷人家的男子要干活,街头挑夫店小二,也穿肥大的粗麻吊裆裤,就图一个凉爽。小娃娃更是简单,四五岁的男娃娃,一件大肚兜一条裤衩满街跑。   皇上来到紫禁城,发现祖母和亲娘都热的受不住,窝在冰盆的屋里不敢出门,就劝说她们搬到豹房,奈何她们都不答应,皇上也没招儿。   徐景珩位于燕山脚下的宅子,皇上先见到园中亭子里的红衣侠,红衣侠一身大家闺秀的红银条纱衫儿,红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正站在一个高高的绣架前飞针走线。   皇上看得稀奇,因为红衣侠绣花,只能看见针影晃动,快的叫人看不到她的动作。而且皇上审美好,一眼看出来红衣侠的绣花功夫非常好,比宫里最好的绣娘还好。   红衣侠完成一只小老虎,发现皇上惊奇,温柔地笑:“皇上,我这功夫,一般人用不出来。”   皇上表示明白,这就是和青衫客、绯衣门主一般,不是普通人的功夫。   红衣侠更笑:“皇上身上的是江南缂丝,加孔雀翎,大云花样。我这是焦布,南方芭蕉树的茎作原料,温水和草木灰汁去除杂质,纺织做出来的布,非常凉爽和透气哦,皇上要不要来一件?”   皇上大眼睛亮亮的:“谢谢红姨。朕有衣服。”   红衣侠知道皇上是乖孩子,常穿的衣服就那几件,一点儿也不奢靡,脸上的笑容更甜:“徐公子正在和文老先生下棋,就在桥那头的亭子。”   皇上欢喜地笑:“谢谢红姨。”   小孩子的身影欢快地穿过假山,转眼不见,红衣侠看着,眼里一片慈爱。   皇上过桥,就看到小胖娃娃在一边的摇篮里呼呼大睡,身上一件略厚实的大红肚兜。   文老先生和徐景珩下棋,文老先生坦胸露腹的就一条吊裆裤,还摇着大蒲扇;徐景珩一身玉色缂丝宽袍大袖,还是整整齐齐的,长长的头发只梳一个结披散下来,也没见他热,皇上的小眉头不由地皱巴。   他们两个人下棋专心,皇上也没打扰。皇上也刚刚开始学习下棋,自己搬来一个小板凳坐下来,乖乖地看。   都说棋风见性情。文老先生平日里喝酒摇扇子,跟一个落寞文人一般,下棋的时候却是大开大合,杀伐果断。徐景珩平日里姿容绝滟,行动间也是仙人丰姿,下棋的时候也是不见一丝杀气,闲雅得很。   眉眼如画、眼睛清亮、青丝如墨,肤如玉……整个人,仿若远山青色春秋之花的精华织染,真真的天质自然,落花流水般闲适,整个园子里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都好似也变得闲适起来……   没有人说话,下人都去休息,蝉鸣声声,沉香袅袅,皇上就觉得这安静这环境正好午休,打一个小哈欠,看一眼,嗯嗯,文老先生马上要输——   文老先生偷看一眼皇上,慢悠悠地开口。   “皇上困了?我给皇上讲一个故事。你看徐公子此刻是不是玉树临风?当年比武大会,我就和徐公子在路边这么下一盘棋,那江湖第一美人,就派人送来最好的鲜果和点心。”   皇上“刷”地睁大眼睛,困意顿消。   江湖第一美人!!!   徐景珩无奈地笑,文老先生再偷看一眼,放下手里纠结的棋子,轻轻摇着蒲扇:“皇上,今晚上我和皇上讲一个故事,有关于江湖第一美人的。”   皇上看看徐景珩,看看文老先生,为了江湖第一美人!   就见皇上揉揉眼睛,有模有样地一个大大的哈欠,起身,扑到徐景珩的怀里:“徐景珩,要午休。”   话音一落,浓浓的困意好似一下子来袭,皇上在指挥使的怀里,闭眼就要睡着。   徐景珩叫这一老一少的赖皮笑出来:“好,我们去午休。”说着话,他还真起身,牵着皇上的小胖手,去自己的院子午休。   皇上昂首挺胸,文老先生解下腰上的酒葫芦用一口酒,特惬意。   皇上满心期待晚上的故事,下午的时候学习吹笛子,画画,听书……都特乖巧。陆炳从锦衣卫北镇抚司出来,打马来到楚王暂住的别馆,找到等候的楚王。   楚王对他的身份还是非常在意:“你是陆炳,兴王的玩伴?本王如何相信你?”   陆炳一点儿也不介意他的态度:“我是陆炳,锦衣卫北镇抚司陆炳。王爷知道这一点就好。还是说,王爷要背上谋反的嫌疑?”   楚王咬牙:“皇上和指挥使相信你,本王也相信你。你打算怎么办?”   陆炳:“王爷尽请放心,土地改革刚开始,宗室不能出来谋反的事情。这是指挥使的本意,陆炳只听命令行事。当然,过程有陆炳做主,陆炳和王爷商议。”   “你且说来。”   “北京城过两天就会出现流言,王爷和兴王争夺江南花魁,赢了花魁,奈何兴王不甘心,和王爷的二弟一起,与花魁藕断丝连。”   楚王这次是嘴唇都咬出血:“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宗人府查案,查出来,王爷的二弟趁王爷不在湖广,和花魁共赴鸳鸯,花魁珠胎暗结,王爷一怒之下赶回湖广。”   “再下一步?”   楚王的双手握拳,眼睛已经冒出杀气,陆炳依旧八风不动。   “王爷上报朝廷,请求朝廷严办,废除王爷二弟的郡王之位。王爷的二弟不甘心,伙同门下小厮流氓,在兴王的蛊惑下,一起谋划要杀王爷——因为王爷如今还没有子嗣,杀了王爷,继承人必然是他。”   果真是好计策!   楚王的心里发冷,眼睛死死地盯住陆炳,一字一顿:“你不担心兴王?”   陆炳微笑:“王爷,兴王是大明的宗室亲王,陆炳只是锦衣卫陆炳。兴王的事情,如何是陆炳担心得来?”   楚王心里一震,好似明白为何皇上和徐景珩都信任这个年轻人。   “好!本王就信任你一次。”   还有什么比一桩宗室丑闻更值得世人关注?自古以来,老百姓津津乐道的就是这些风流故事。   陆炳回去禀告余庆,余庆同意,陆炳安排下去,不到三天,北京城刮起来一阵风,街头巷尾,三三两两的都在传说那江南花魁有多美,引得三个宗室王爷一起争夺,楚王气得进京求皇上做主……   “哎呦呦,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听说了。楚王有一位小妾,花魁出身,年轻貌美,如花似玉,很会撒娇,深受楚王宠爱。据说很多男人觊觎她的美色,一见到她,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那楚王的二弟……那也忍不住不是?”   另一个人凑上来:“真的假的?楚王?小贤王?只听说,楚王的手下以及管辖的子民都夸楚王。楚王的二弟咋样?”   “楚王的二弟,那位郡王爷,我听说,只知道欺压百姓、吃喝玩乐、名声奇臭,还好色成性。   “那怪不得。楚王和兴王争夺江南花魁,楚王赢了,接花魁来王府做侍妾,哎呦呦,这不就便宜了这位郡王爷?”   有一个凑上来:“哎吆,你们都不知道内情。我和你们说,我姐夫的族兄的儿子,在别馆做厨子,他说,那郡王爷本来没有那个胆子的,怎么说也是小嫂子不是?可是有兴王在,兴王不甘心失去花魁,就去蛊惑这位郡王爷。”   “哎呦呦,兴王,真是想不到。兴王居然是这样的人,传说他也有贤名儿。”   “贤王是真贤王,真爱是真爱。大家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北京城里头的流言如火如荼,比大夏天的太阳还新鲜娇艳,北京城的老百姓吃着西瓜,摇着蒲扇,不知疲倦地打听消息,就感觉这炎炎夏日,也不是那么热了——   实在是,楚王作为大明亲王,兴王也是亲王,这身份够高,花魁的名声够吸引人。   楚王日夜在别馆里买醉,衣带渐宽终不悔。宗人府派去湖广的人快马加鞭,到了湖广,配合锦衣卫和东西厂开始行动。   兴王:“!!!”楚王的二弟:“!!!”不说他们两个,就是皇上都楞眼。   皇上长大的环境如此,虽然徐景珩教导他好女子应该尊敬,也因为红衣侠对江湖女子有了初步认识,可是皇上受到徐景珩的影响最大,徐景珩那是什么人?   长在美女如云的南京,到了南疆只想喝美酒交朋友,遇到江湖第一美人投怀送抱坐怀不乱……至今没有娶妻,身边没有侍妾。   导致皇上直接认为,男人不是必须娶妻纳妾生娃的。皇上实在想不通,有人为了女子“吃情”不吃饭。   皇上听老师伴读们说这事儿的时候,正在吃西瓜,沙红沙红的瓤含在嘴里,皇上的嘴巴张得老大,人呆乎乎的。   唐伯虎直觉这里头事情不好掺和,默默吃西瓜。   刘成学:“皇上,臣担心此事不利于宗室名声。”   章怀秀乐哈哈地笑:“皇上,是不是瓜太大,吃不下?”   皇上郑重点头,看向手里的西瓜片,再看向那个吃了一半的大西瓜……   章怀秀因为皇上可爱的举止心里一乐,瞄一眼傍边的几个皇上玩伴,趴在皇上的耳朵边,和皇上说悄悄话:“皇上,臣猜测,这都是陆炳干的好事。”   陆炳刚又拿起一块井拔西瓜,美美地用一口,好似听到有人说他的名字,眼角余光瞄到皇上那边,只不搭理这奇奇怪怪的章怀秀。   章怀秀一看到严嵩,一看到他,就奇奇怪怪的,陆炳早就见怪不怪。   可是皇上不知道啊。就见皇上咽下去那口西瓜,拉着章怀秀出来亭子来到假山后头,悄咪咪地问:“爱卿知道,这事儿是陆炳操办的?”   章怀秀微微弯腰,点头:“本来臣不能确定,楚王喜欢美人臣知道,楚王的二弟更是是女人就想要。可是臣对兴王非常了解,兴王是绝对不会,为了女子动心思的。”   皇上就更好奇:“陆炳为什么要带上兴王?”   章怀秀不确定:“皇上,臣猜测,兴王和楚王同在湖广,有矛盾。兴王要利用楚王的二弟,打击楚王。楚王要回击,陆炳可能是为了土地改革。”   皇上眼睛瞪圆。   兴王要利用楚王的二弟,斗楚王。楚王也要利用他的二弟,斗兴王。锦衣卫要利用这事儿打击楚王和兴王,收回他们的土地?   皇上的好奇心起来,自觉之前的那一丝丝疑问都解开,不再关注,只问章怀秀有关于兴王的事情,章怀秀那自然是抓住机会,可劲儿和皇上叽叽咕咕。   章怀秀是高兴于终于有机会要皇上提防兴王,也是高兴于,他破解一桩历史疑案——   楚王和楚王世子争夺花魁,闹得全大明都知道,最后父子相杀,举国轰动。很多人都说,这是陆炳制造的桃色新闻,目的在于遮掩——“那位”修道不上朝惹天怒,一道天雷劈塌乾清宫。   如今同样是陆炳出手,却是——哈哈哈,哈哈哈,章怀秀想大笑,章怀秀开心啊,回去家里抱着一个酒坛子仰头灌,骑马跑到燕山学皇上清啸,嗷呜嗷呜的,高兴,咱老百姓今儿要高兴。   皇上是自觉猜到真相,开心地和徐景珩显摆。   “徐景珩,朕知道。兴王要利用楚王的二弟,斗楚王。楚王也要利用他的二弟,斗兴王。徐景珩,楚王痴心一片啊。”皇上小大人地随同其他人一起同情楚王,虽然皇上压根就不明白“吃情”能不能吃。   徐景珩眼里带笑:“皇上聪明。”   皇上骄傲:“朕聪明。”聪明的皇上继续听江湖第一美人的故事,越发觉得,果然徐景珩最好,楚王这般吃情,好可怜。还派人去吩咐楚王,要吃饭。   北京城,楚王恭恭敬敬地接旨,热泪盈眶——终于能吃饭了!北京人都在等候宗人府传来最新消息。   湖广,湖广人无法形容的震惊。   湖广的老百姓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们的两个王爷,为了一个花魁侍妾,争斗到皇上的面前,还有那楚王的二弟……不是人啊简直。   湖广人议论纷纷。   兴王府,兴王沉默地看着池塘里的荷花荷叶,一身道袍飘飘欲仙,面沉如水。   楚王府里,宗人府查实,楚王的二弟和楚王的另外一个侍妾,真共赴鸳鸯。楚王的花魁侍妾,也真和楚王的二弟有关系,身孕不到两个月,按时间算,楚王那几天都呆在王妃屋里。   七月中旬的北京城,太阳毒辣的好似要烤焦万物,宗人府的人快马加鞭地回京,越发消瘦的楚王听完消息,仰头一口鲜血吐出来,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就来找皇上要回去湖广。   皇上对楚王那是真同情,当即同意。其他鬼鬼那个疯狂地笑,哈哈哈,哈哈哈。太~祖皇帝暴跳如雷:“不肖子孙!不肖子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9 23:58:53~2021-04-30 22:4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沢田綱吉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凉20瓶;浅小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楚王,太~祖皇帝第六子朱桢的子孙,据说当年,太~祖皇帝定鼎中原,光复华夏,和所有皇帝一样,犯了疑心病。   疑心病重的太~祖皇帝杀功勋大臣,废除丞相,自己做丞相的活儿,还为了防止国家大全落入他人之手,效仿汉太~祖刘邦,对自己的儿子实行分封制,分到各地当王爷,实际上镇守各个地方,简称大国中的小国。   历代藩王,即使再不揽权,再当猪养,这一百年来,再蠢的猪也把封地养成自己的猪圈。封地的土地税收不交国库,直接交给藩王,藩王的子孙被封为郡王、将军……再继续接受封地……如此这般,大明朝,属于国库的土地,那是真少。   可偏偏,国库还要每年给这些宗室偌大数额的银两,是为俸禄。简而言之,这些人,活着就是国家的功臣,要有俸禄。   更何况,太~祖皇帝后面的一代代皇帝,除了先皇和现在的皇上是独苗苗,虽然没有太~祖皇帝的儿子多,那也有几个儿子不是?一个儿子继承皇位,其他儿子继续封藩王,藩王繁衍子嗣,继续封郡王、将军……   公主郡王县主等等,自然不用说。当年宪宗皇帝首开皇庄,有忠心大臣一起反对,都说当年太~祖皇帝留田与民耕种,休养生息,而现在的豪强,一次征地,就拿走数百顷,剥夺百户农民赖以生存的恒产……   可是宪宗动容于大臣们的陈情,却在不久,太后的弟弟要求涿州六十顷田,乳母翊圣夫人索求通州、武清的百顷之地,长宁伯要求得到武强、武邑的六百顷地,宪宗都给……   天气晴好,难得不那么炎热,还有丝丝小风。徐景珩和皇上午后休息,讨论这个事情的根本,文老先生在一边听半天,手摇拨浪鼓逗着怀里的小胖娃娃,“忧心忡忡”。   “例子一开,扎实巴的番僧索要静海土地,嘉善公主要求文安的数百亩地,德王索要寿张四千顷地,宪宗都准……   文武官员一看,好嘛,都抢,我们也赶紧抢……这还不算那些,本来就占据大量土地的世家大族;三年一次科举出来的秀才举人进士的免税田……”   皇上有模有样地点脑袋:“大明的田地,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消逝于达官贵人的樊篱高墙之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富裕的越来越富裕,贫穷的越来越贫穷。”   文老先生重重咳嗽一声:“皇上,你不担心?那一代代楚王在封地,横征暴敛,嗜杀成性,把封地弄的乌烟瘴气,手下以及管辖的子民苦不堪言,我瞧着,这一位楚王,也是一个假贤惠。”   皇上摇头晃脑:“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虽然不对,但总有一定的道理。”   文老先生重重地咳嗽两声,这次是真咳嗽。   “皇上连‘有其父必有其子’都知道,聪明。”   皇上眯眯眼,皇上也相信自己聪明。聪明·皇上,仔仔细细地擦拭完自己的牛皮大鼓,白玉小笛子,看徐景珩。   徐景珩在给一把古筝校对音准,调试筝体和弦的共鸣,一抬头,目光鼓励,皇上学文老先生咳嗽一声,清清嗓子。   “文老先生,此言差矣。太~祖皇帝分封诸王,不分封诸王,都是两难。自古以来,帝王或者大户人家选继承人,选最喜欢的,最爱的,最有能力的,怎么选都是纠结,分封也一样。”   小小的孩子,学着徐景珩一副稳重宽容的模样,只奈何,学了一个皮毛,文老先生忍不住就笑:“皇上且说说?”   皇上小胖脸严肃:“大明和大汉,有很多相似之处。   大汉之所以分封诸王,是吸取秦朝的教训。秦始皇取消分封制,有大臣指出,一旦天下有变,皇帝自己独木难支,分封皇子可以帮助抵御外人。   秦始皇认为,周朝的分封制,是后来的诸侯混战、民不聊生的根源,主张集权制。汉太~祖看到秦朝灭亡的教训,皇帝本人没有诸侯王的帮助,被外人消灭,在郡县制下设置藩王,想要两全其美。   到唐朝大一统,唐高祖和唐太宗也都犯愁,可是玄武门之变,加上当时唐太宗胸襟宽大,万方信服,才没有采取汉朝的制度。然大唐藩镇割据,造成五代十国的大乱世。   于是到了宋朝,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重文轻武,既没有异姓诸侯王,宗室诸侯王也没实权,武将也无实权,然大宋外弱内强,处处受北方民族压制,最终被蒙古消灭。   到蒙古,武力强盛,然思想管控松散,元朝是唯一没有文字狱的朝代,百年亡国,于是太~祖皇帝就要结合历朝历代的教训,想要一个万全其美……”   文老先生听得目瞪口呆,呆呆地鼓掌喝彩:“皇上说得好。”怀里的小胖娃娃兴奋地冲着皇上“啊呜啊呜”,皇上骄傲地扬起小脑袋,目光灼灼地看徐景珩。   徐景珩笑容宠溺:“皇上说的非常好。”   皇上眉眼弯弯地笑,身板挺直忒骄傲的小样儿,发现红石头里的鬼鬼们一起探头,皇上安抚地拍拍红石头,特“理解”地安慰:“现在的人看历史都说古人傻乎乎,其实古人不傻,而是事实如此,难以兼顾。”   文老先生疑惑地看一眼那红石头,也没多问,只好奇徐景珩怎么教导皇上的。   “那皇上说说,大明宗室,为何有今天的局面?”   皇上慢慢地捧起青花小瓷碗,用一口奶汤,继续开讲:“《明太~祖实录》记载,太~祖皇帝和太子聊天,问太子最近都学什么,太子回答说:‘昨讲《汉书》七国叛汉事”,太~祖皇帝问:‘此曲直孰在?’”   太子回答,错在七国。太~祖皇帝就说,景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投博局杀吴王世子,以激其怨;景帝登基后,轻信晁错的话,轻率削减七国之地,这才是七国之乱的根源。   太~祖皇帝认为,七国之乱,错并不在七国,也不在制度,而在于身为天子过于软弱又薄情寡义。太子站在自己的立场,不满意分封制。”   文老先生瞪大眼睛:“那皇上怎么看?”   皇上自恋:“朕没有兄弟。爹只疼朱载垣一个。”   文老先生:“!!!”文老先生忍不住看徐景珩——你听听,你听听,你都教导什么?   文老先生难得语重心长:“皇上,父亲疼爱孩子,那是父爱。父爱有轻重偏向,但都是父爱。为人子女的,坦然接受即可。”   皇上郑重点头,好好小夫子的模样:“朕知道。朕在告诉文老先生,这个事情,没有对错。就和唐高祖只能退位,不能给其他两个儿子报仇一样。”   文老先生:“!!!”皇上你可爱你说得对。   可爱·皇上眉开眼笑:“太~祖皇帝建立大明,必然要分封一起打天下的小伙伴们,论功行赏封功臣,为了压制这些功臣,又封自己儿子为王。大明在边境的兵权太过重要,太~祖皇帝只能相信自己的子孙……”   徐景珩和皇上的讲解,太~祖皇帝相信,只要太子有容人之能,手握主要兵权,大明就会稳当。然天下没有理所当然的稳当,只有博弈。太~祖皇帝和文武大臣博弈,杀功臣,封藩王,造成藩王做大。   凡事意外太多。太子早逝,太孙软弱,几方博弈,太~祖皇帝无奈只能继续杀功臣,这就是蓝玉大案,藩王进一步做大。太孙登基,迫于无奈要消藩,诸位藩王都不服,然太孙没有太~祖皇帝的杀伐果断,又和汉景帝一样心急……   文老先生叹气:“下面的事情,我大体可以想象。永乐皇帝登基,干脆迁都北方自己领兵,学习汉武帝的推恩令,把宗室都当猪养起来。可是他们都算错了,推恩令,是降爵,大明的宗室不降爵世袭,一代代繁衍……”   “不过,皇上也别在意。楚王家里的事儿,基本上哪个大户人家,小户人家,都有。皇上长大就知道了。”   皇上:“!!!”皇上瞬间又想起他的那些问题,看看文老先生,想问,偷瞄徐景珩。那小样儿,看得文老先生那个乐呵。   红石头里的鬼鬼们一起沉默,跟着一起看向徐景珩。徐景珩调试完古筝,抬头,问道:“皇上,今儿的天气好不好?”   皇上乖巧回答:“好好。好好。”皇上的大眼睛里都是期盼,玩水?泛舟?赏荷花?   徐景珩微笑:“天气这么好,正好晒书。”   皇上:“???”文老先生哈哈哈大笑,怀里的小胖娃娃“咯咯咯”笑。皇上呆呆地跟着指挥使起身,撅着小屁股,跟前跟后地,常用的书本儿都搬出来,放到园子里的木架子上,摊开……   大明人一般是六月份晒书,纸张的书本儿每年都要晒,六月份的太阳正好,七月份就要晒被子,准备过冬棉衣了。徐景珩和皇上晒的,是他们平时常看的书,其他的书本自有下人打理。   皇上做事,向来认认真真。徐景珩做任何事,轻柔愉悦,皇上不自觉地受到影响,就感觉这书本儿也活了过来,和他的金刚鹦鹉、斗鸡、小马、和他的玩伴们……一样,都是好伙伴。   半个时辰,上百本书一一放好,皇上累得脸蛋儿通红,额头冒细汗,看着书本儿饥渴地吸收太阳的模样,成就感爆满,“龙爪”摸摸一本本书,嘱咐道:“乖乖晒太阳哦,不长虫虫哦。”   徐景珩看在眼里,忍不住笑:“敲鼓助兴,好不好?”   皇上一听,欢喜:“好好,好好。”   皇上回来亭子,净手,给亭子里的两个沉香炉续上香片……端坐在一个小绣墩上,双手握住两个鼓槌,“咚咚咚”,快速的鼓点响起,节奏刚劲大气,又带有几分华美飘逸、轻柔婉转,欢快的节奏一波一波。   徐景珩听着,也欢喜,净手,坐在古筝后面,根据皇上这无名曲子的节奏,伴奏。园子里一时曲乐声声,好似顽皮孩子的嬉闹,好似夏日的花草树木,书本蝉虫尽情鸣叫……   文老先生怀里的胖娃娃手舞足蹈,文老先生用一口酒,拿起皇上的小白玉笛子,也跟着伴奏。   北人晒书,虔诚肃穆。南人晒书,和书本儿一起享受夏天,一起欢歌起舞。这或者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不同?   徐景珩知道,皇上那云霄之上的帝王心,开始试着,体会人间的各种美好,还是寂寞孤单,却开始学会享受这份寂寞孤单,学会抒发情感,学会和身边的一草一木一鼓一书交朋友……   当然,皇上年龄小,自己还没有清晰的意识。皇上在晚上,和徐景珩说:“徐景珩,小黑要去世了。”   徐景珩抱着皇上,默默地陪着皇上。皇上没有哭,也没有和之前一样,一直不承认他的小黑要去世的事实。   皇上的内心勇敢起来,正式接受这份离别。   不光是他的蟋蟀小黑,还有刘健,刘阁老。太医说,刘阁老最多还有一年的时间。   “徐景珩,秋天去南京啊?”   “皇上要什么时间去,什么时间去。”   “明年春天去。”   “明年春天去。”   皇上窝在徐景珩的怀里,吸吸鼻子。皇上不想秋天去,皇上认为,到明年春天,他就和春天一样复苏舒展,有勇气去南京。   皇上抓住指挥使的亵衣,突然间,只感觉到愉快,发自内心的,饱满的愉快。小黑看到夏天的荷花去世,小黑很开心。生和死,相聚和离别,皇上模糊感知到,这个界限,有时候,只关乎一念之别。   可是,总有不一样的,总有什么是你无法割舍的。皇上的小胖手抓着徐景珩的衣襟,紧紧的。北京城人一边忙乎自己的事情,一边关注湖广楚王、兴王的新进展,每每叫这离奇狗血睁大眼睛。   楚王要抓住自己的王位,紧紧的。   兴王也要抓住自己的王位,紧紧的。   或者,真的只有到要失去,才知道,什么是无法失去。甭管一部分宗室们平时怎么抱怨、怎么痛苦于当猪。可他们不得不承认,当猪也是幸福,不能当猪,才是痛苦。   楚王的后院,和楚王的二弟,有关系的另外一个侍妾,乃是一个乐籍的女子,长得貌美如花,弹得一手好琵琶,楚王在今年端午节办宴会的时候,叫她出来给大家伙儿助兴,楚王的二弟就看到眼睛里了。   想讨好楚王二弟的王府小吏们,趁着楚王外出的机会,给楚王的二弟制造机会,不知道在一起几次了。   而那位花魁侍妾,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身孕,她出身花魁,服用一些药物,行事一向大胆,又习惯于做花魁时候的众人迎奉,进了王府后也不甘寂寞,她哪里想到会真怀孕,月事没来也当是月事不调……   楚王面容铁青,老楚王去世的时候,他的脸色都比这会儿好看。   乐籍侍妾委顿在地,呜呜咽咽地哭诉:“王爷,都是郡王爷逼迫妾的。王爷,你要相信妾,王爷,我不敢告诉王爷,王爷……”   楚王瞧着她的梨花带雨,那眼神,居然和兴王有几分相似,阴森森的。   花魁侍妾跪在楚王的脚前,同样哭得梨花带雨:“王爷,妾自知罪过。可妾的心都在王爷的身上,王爷你知道,妾只爱王爷……”   楚王压住身体要反胃呕吐的冲动,声音阴冷,仿若蛇吐信子:“你肚子里有二弟的孩子,莫要跪了。来人,带此女人去郡王住处。”   花魁侍妾这才面容失色:“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奈何两个粗壮嬷嬷一个捂嘴一个直接拖走。   楚王一个人站在荷花池边,好似又看到那豹房的荷花。   方圆达十里的豹房,引西山泉水,汇为园中湖泊,水面占据整体园林的一大半,前后重湖,一望漾渺,配上流泉满道,晴云碧树,花香鸟声,秋则乱叶飘丹,冬则积雪凝素……的西山风景,是怎样的江南水乡,塞外绿洲。   更有徐景珩、画院、工部、司礼监……一起筹划,整体布局天然,完全不按照传统对称营建的院落,星子一般落在人间,北方的小西湖,燕山余脉的瓮山……柳堤花海、拱桥似扬州。   这才是皇权。   皇上在哪里,哪里就是皇权所在。皇上自信、骄傲,不需要那汉白玉的龙雕凤凰塑像,青草遍地、面朝湖泊茅屋一座,有皇上,就是皇宫。   楚王伸手,握住,空空荡荡。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是皇帝。   即使皇上出事,继位的人,也不会是他。   楚王突然心生悲凉。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要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王位,即使这是一个猪圈一样的王位。   楚王不是庆成王,可以在猪圈里自得自乐。楚王也不是蜀王,能有那份决断,舍得沃野千里的都江堰,只为行走天下的权利。   楚王也没有什么技能,可以去打铁,种庄稼,做泥瓦匠,做木匠……楚王也不是读书人,可以寒窗苦读考秀才举人进士,楚王甚至连府里下人生存的本事也没有。   离开这个王位,楚王是谁?   楚王这个时候,还不相信那锦衣卫陆炳所说,他二弟真有胆子杀他,即使陆炳说对了他王府的肮脏事儿。   楚王当天晚上,宴请他的二弟。兄弟两个几杯美酒下肚,两眼汪汪、一诉衷肠。   “二弟,自从父亲去世,就只有我们兄弟三个,三弟沉迷修道,万事不过问,天天不出屋子,抬头低头的,只有我们兄弟两个。”   “大哥……大哥~,都是弟弟的错,是弟弟鬼迷心窍,没有受得住诱惑,都是弟弟的错,求大哥原谅弟弟这一回。弟弟给大哥做牛做马。”   “大哥知道,大哥都知道。大哥知道,你还是大哥当年那个胖嘟嘟的,为了多吃一口霜糖,和大哥闹脾气的二弟。”   “大哥,你还记得?大哥!弟弟再也不敢了,大哥,弟弟一定戒了这毛病,好好做人。”   兄弟两个抱头痛哭,一起去祠堂面对亲爹的牌位发毒誓,完美演绎何为“女子如衣服,兄弟是手足。”   第二天,兄弟两个大睡一天。第三天上午,楚王写完弹劾自己二弟,取消二弟郡王位,贬为庶人的上书。晚上,楚王的二弟回请楚王。   都是楚王最喜欢的好酒好菜。歌舞助兴,兄弟齐心。酒过半巡,楚王喝得有点醉了,楚王的二弟示意自己的心腹们动手,一个个小厮小吏拿出屋子里的钝器,就要朝着楚王的后脑勺砸去……   楚王伸手按住后脑勺,一手血。他的二弟手里拿着烛台,上面也是血。   如果不是锦衣卫暗中打出内力,缓和力道,楚王此刻已经死亡。楚王的二弟疯狂大笑,说楚王是妖怪,吃了鹤顶红,也没事。   楚王才知道,陆炳安排的锦衣卫,换了饭菜里鹤顶红的毒。   楚王也笑,嘶声大笑,笑得同样疯狂。   大明十三省的湖广大地,楚王兄弟相杀,楚王头顶两个绿帽子,满头的鲜血……湖广人的嘴巴张大就合不上了,下巴都掉了。   全大明人都惊呆。   不知情的老百姓,吃着西瓜摇着蒲扇,合上下巴,都同情楚王,更有女子感念楚王的深情,更有男人感念楚王的兄弟情深。   知情的人,都默然不语。   楚王自以为聪明地利用他二弟,哪知道他二弟真给他两顶绿帽子,真要杀他。   楚王装深情,为了花魁侍妾日夜醺酒,衣带渐宽终不悔,哪知道,花魁侍妾不光和其他恩客都有联系,还真的和他二弟珠胎暗结。   世人,有时候可不都是这般,自以为是?都把自己看得重要,都觉得,我对你好,我给你花银子,我当你是兄弟,你怎么可以那样对我?岂不知,别人为什么不要那样对你?   “可笑可笑。”兴王觉得,楚王就是天大的笑话。   “我也是天大的笑话。”兴王喃喃自语,用小银勺子舀起一勺鱼食撒下去,眼瞅一大群金鱼张大嘴巴,争先恐后的模样,眼里一丝丝讥诮一闪而过。   “金鱼很幸福。本王当猪,本也该很幸福。”兴王的嘴角咧的大大的,笑容大大的,还真有几分年轻人的热情开朗。   兴王修道两辈子,终于顿悟,如果不是正德皇帝没有儿子,他就是一头猪,永远不需要做成龙的梦。   可兴王终究是不甘心。兴王要看看,奶娃娃皇帝若不是皇帝,他又算什么?   兴王在斋房里打坐一天一夜,兴王听府里长史哭着说,楚王的二弟招供了,是兴王指使他杀害楚王,是兴王给他的鹤顶红……兴王仿佛听着别人的故事,好似那个兴王不是他。   兴王一口鲜血吐出来也不擦,直接给皇上上书,承认所有的罪名。   第一,臣和老楚王不和睦,宗室一家本应该骨血相亲,是臣有错在先;第二,臣和楚王争夺花魁,沉迷女色,不务正业,有负祖先打下来的江山,有负大明百姓供奉;第三……第四……   兴王主动请求,凡是兴王一脉的郡王、将军……包括兴王在内,全部罚俸十年。另,清查湖广土地,一亩一亩地丈量,兴王一脉凡有欺压百姓者,降级,贬为庶人……   楚王的上书,和兴王的一样。   皇上收到湖广两位宗室亲王的上书,只对兴王在上书最后那句话感兴趣——请问皇上,皇上要实行推恩令,皇上可敢给予宗室参政参军之权?   皇上小鼻子哼哼,提笔就给回:“朕有何不敢?有本事,你们就去做‘永乐皇帝’,谁怕谁?”   司礼监、内阁、六部九卿,一起看着上书,痛哭流涕,嫌弃声势太小,学着皇上,声势浩大地嚎。   “皇上啊,这上书,是要流传后世的啊。”   “皇上啊,兴王挑衅皇上,对皇上大不敬,自有臣等处理,皇上金尊玉贵,皇上你和兴王耍这个嘴皮子做什么啊?”   “皇上啊,皇家颜面重要啊。皇上,大明皇家,可不能再闹了啊。”   皇上一点儿也不受影响,就当曲子听。皇上只瞧着这个上书,朱笔批复,小小的满意,小小的遗憾:“朕的字儿还欠点儿火候,朕会勤快练字。后人莫怪。”   还有大臣喊话:“皇上~~~祖宗之法,宗室不参政,不参军,皇上啊,祖宗之法不可废。”   皇上一点儿也不听。皇上就是要改革宗室,不光是土地,还有俸禄,还有爵位,还要表明他是明君,要恢复太~祖祖制,给予宗室参政参军之权。   皇上态度鄙视地下战书,甩下要晕倒要撞柱子的大臣们,飞飞飞,兴冲冲地去找徐景珩显摆。   “徐景珩,宗室们要打到北京城,你要救驾啊。”那小样儿,徐景珩当时喷笑出来。   “好,臣去救驾。臣带着皇上,学建文皇帝,远遁仙山海岛,天上人间快活逍遥。”   皇上立马乐不可支地笑,小胸膛一挺:“等朕长大,朕也学躺着一动不动地喝酒,江湖第一美人倒酒。”   徐景珩重重附和:“还要学会倒立着喝酒,一滴美酒也不洒出来,天上第一仙女儿鼓掌喝彩。”   皇上欢喜的拍手欢呼:“美酒美人儿,好好,好好。”皇上满心满眼的期待,徐景珩也对皇上的未来,满心满眼的期待。   兴王不甘心,奶娃娃皇帝·朱载垣,若不是皇帝,又能算什么?岂不知,这一道课题,皇上自从有意识开始就在问自己,然后徐景珩给了皇上答案。   皇上就是皇上,是他自己。皇上就算不是皇帝,也是一个不普通的大明人。   兴王想通徐景珩的谋划,皇上也想通徐景珩的谋划,宗室不想当猪,要出门游玩,要做事,好,都好。不怕这些宗室使出本事,就怕给了他们机会,他们反而自愿当猪,没有永乐皇帝的那个本事。   皇上摆开车马,对大明所有的宗室亮出来阳谋大道,举国震惊。   很好,很霸气,很皇上。   皇上不愧是皇上。   有人喊着:“皇上~~~宗室们要敢打来北京,吾等誓死护驾。”有人就笑:“我们皇上还要你护驾?我们皇上脚踏七星掌管天下兵,天生帝王命。”   宗室们都醉了。   太~祖皇帝也醉了,太~祖皇帝一个鬼鬼,没喝酒,大醉。   “这是朕给太子朱标的最大期望,他死了。可是朕的子孙给朕实现了。朕有一个好子孙。”太~祖皇帝仰天大笑,笑声疯狂自豪。   最爱的太子,只要说一句要做皇帝,太~祖皇帝就能屁颠颠地退位,可他就是不说。最寄予厚望的太子,抱怨太~祖皇帝封赏藩王,完全不理解太~祖皇帝心里的期待。   一个皇帝,你不要怕功臣不要怕藩王,你是皇帝啊,你怕什么?   你是皇帝,谁惹你不开心,你就杀谁。你不会种地不会打仗不会做木匠不会讨好……你连做皇帝都不会吗?你是一头猪吗?   事实证明,他的太子,就是自己没有熬过自己,死了。他的乖孙儿,就是比猪还不如。太~祖皇帝如何不伤痛?   “朱棣,你个狼崽子,你有一个好子孙。”太~祖皇帝疯狂大喊,疯狂大笑。   老四朱棣,自己从藩王起兵,却是害怕藩王有兵权,把藩王当猪养……多么可笑?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因为畏惧武将,重文轻武的教训,老四不知道吗?可他也是害怕了!他也胆小了!   太~祖皇帝无法释怀,不管他知道老四朱棣做下多大的功绩,他都无法释怀。   宋太~祖默然不语。   其他鬼鬼们都默然不语。   这个世上,比子孙不肖更刺痛人的是,子孙无能。比失去“登高一呼应者无数君临天下”更要人痛苦的是,自己害怕了,胆小怕死了。   太~祖皇帝和宋太~祖都深知这种苦,其他的皇帝也知道。唐高祖为什么能安心退位,因为他的二子再凶残,却有能力,一个皇子能来逼迫皇帝退位,他痛恨,可他更骄傲,他知道自己后继有人。   皇上一个小孩子,当然不懂这种感情。皇上作为小孩子代入小孩子,无法理解唐高祖不为长子和三子报仇的行为,皇上说,他爹只有一个他儿子,他不去思考如果他爹偏心不爱他的情况,可皇上的性子,如果……他会怎么做?   徐景珩和文老先生感叹:“生灵都是慕强。”   文老先生更感叹:“可是这个世界上的强者太少,真正值得佩服的强者更少。”   徐景珩和文老先生碰一下酒坛子,相视一笑。皇上和魏国公蹲在一边草地说悄悄话儿。   “那老和尚,真的说苗疆圣姑来到北京?”魏国公犹自不相信。   “真的。余庆去打听,圣姑就住在西山。”皇上一脸你要相信的模样,“国公你再留几天,朕有法子引她们出来。”   魏国公的丹凤眼瞪圆:“皇上你有什么法子?”   皇上特实诚:“朕有法子。朕的玩伴严嵩、陆炳给出的主意。陆炳说,她们是不敢来见指挥使,怕他一个也不选。但她们不怕国公,国公是指挥使的父亲。”   魏国公:“???”   皇上神神秘秘的,魏国公赶紧倾身,皇上“谨慎”地看一眼徐景珩和文老先生,趴在魏国公的耳朵边儿:“陆炳说,她们都是江湖奇女子,会医术,有神药。国公你装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30 22:44:13~2021-05-01 23:5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四月琼花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ezilan 14瓶;坏脾气~_~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魏国公简直无法相信,他一个堂堂国公,居然要装病骗一些小姑娘,还有可能是自己的未来儿媳妇的小姑娘?这果然是小孩子想出来的小主意。   话说陆炳圆满完成兴王和楚王的事儿,挺高兴。对于兴王的觉悟,兴王最后还挺有志气地要出来做事儿,更高兴。   因为这个事情,陆炳的父母从兴王府出来,做普通自由的匠籍百姓。陆炳经过这件事,对兴王也算是有一个报答,彻底脱离兴王玩伴的身份,他自己也高兴。   一伙儿玩伴们隐约意识到,都和陆炳道喜。刘成学、唐伯虎、章怀秀等等人,也都和他道喜,特别是章怀秀。   章怀秀拉着陆炳的衣袖,小心翼翼·满是好奇地问:“陆兄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楚王二弟的事情?”章怀秀猜测,锦衣卫和东西厂,定计策之前就有很多消息来源,只看用不用,何时用,怎么用……   陆炳眉眼稳重温厚:“章兄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假时假亦真。”   章怀秀:“!!!”   章怀秀不服:“天下老百姓只知道,楚王对侍妾情深,对兄弟情深。只知道皇上一怒之下,要处罚所有宗室,又惦记太~祖祖制,心生不忍,给予他们施展才华,参军参政之权……”   陆炳定定地看一眼这奇奇怪怪的章怀秀:“章兄弟,记得《易传·系辞传上·第八章》?为人臣子,和为人百姓一样。”   章怀秀哪里记得《易传·系辞传上·第八章》?章怀秀晚上回家,摸出来他大哥和大舅兄留下的书本儿,翻到《易传·系辞传上·第八章》,眼睛瞪圆。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陆炳的意思,做皇帝的,做臣子,做百姓的,只知道该知道的事情,只说自己该说的话,即可。   章怀秀对着烛光,愣愣的。   他曾经的生活,看似一网通天下。可是,有多少,是有人特意放出来给百姓知道的?有多少是真相,有多少是老百姓应该知道的“真相”?   岁岁年年,山山水水,华夏几千年来,还是那几本《论语》《易经》……还是那玄武门之变、烛光斧影,岳飞于谦被杀……   章怀秀突然又想起最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给指挥使选媳妇的事儿,指挥使……章怀秀到此已经确认,指挥使一定不会娶媳妇。   他大哥和大舅兄阉割的一幕一幕,从男人变成太监的一幕一幕……都在章怀秀的心里。皇家和大臣,所有的大明人,都不接受大明出来一个徐福东渡,一定要太监才能出海。   就连他大哥和大舅兄也说,他们自己也怕。   他们也怕,自己带着几万人,有粮食有大炮身在海外,一个贪恋上来,不回来。所以他们自愿阉割自己,不去赌自己的人性。   章怀秀的嘴角露出一抹自嘲,一抹凄凉、一颗心泡在黄连里。   为人臣子……为人臣子……章怀秀只庆幸,指挥使那样的人物,他本就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   就好比,他很高兴,他的大哥和大舅兄,三万出洋宦官,都是自愿的。   “我也是自愿的。”章怀秀默默地拿起小剪刀,剪去一点点烛花,对着小小的光芒微笑。   可是章怀秀到底是不忍心。魏国公明知道指挥使不适合娶妻生子,对徐家最好,可他不忍心。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明知道指挥使不应该娶妻生子,对皇家最好,可她们更要给操办,指挥使本人得多难受?   章怀秀在第二天午休前,和皇上询问,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给指挥使选媳妇的进展。   皇上一听,小胖脸犯愁。皇上一番话说的所有人一愣一愣,都傻掉。   “找不到啊。”皇上小大人的模样,“要美美的。”   众人:“皇上放心,大明美人儿多。”   皇上更愁,掰着手指头一项一项地提要求:“要会骑马,会喝酒,会打架,会弹琴论道,会看书写字,会绣花……”   众人:“!!!”皇上,你的十个手指头够吗?皇上,这样的女子,哪里有?首先第一条,会骑马,大明略富裕的人家,都给女孩儿缠脚,哪里去骑马喝酒还打架?   那女孩子不能裹脚的人家,不要说教养,大字不识一个,那怎么能行?   皇上一看他们的模样,小胖脸皱巴成一团,焉巴巴的。没有合适的好女子,就没有弟弟妹妹,皇上非常、非常、非常……伤心。   章怀秀愣神之下,几乎是没有礼仪地看着皇上。   皇上长得非常好,胖嘟嘟的,白嫩嫩的,和那壮实的小禾苗一般生机勃勃、郁郁葱葱,尽情呼吸天地精华,吞吐日月之光。皇上还是顽皮的,那是只有被人真心宠爱的孩子才有的活力。   天大地大,两京十三省的大明,也只有指挥使不当皇上是皇上,用全副心思宠爱着皇上……   除了徐家人,也只有皇上,不掺一点杂质地希望指挥使娶媳妇,生小娃娃。   陆炳最先回神,一眼看到,轻轻踢一脚章怀秀——直面圣颜,如此无礼!   章怀秀一个激灵——皇上对这些礼节不在意,可他们不能不在意。章怀秀躬身行礼请罪:“皇上,臣失仪。”   皇上小眼神儿乜他一眼。那意思,你在说什么?章怀秀在心里微笑开来——   “皇上,臣听说指挥使曾经行走江湖,游历四方。说不定,指挥使可以娶一个江湖女子,臣听说,那江湖上也有大家闺秀,会诗词歌赋的。”   说不得,指挥使将来能和东方朔、刘伯温一样,安全退出朝堂,重归山林?有一个侠气的江湖女子作伴岂不更好?神仙眷侣也。   章怀秀想的非常好。在座的,除了皇上没有想到这些,想不到这些,其他人哪个不是人精儿?都积极回应。   唐伯虎:“皇上,臣认同这个提议。江湖女子好,江湖女子合适指挥使。”   刘成学:“皇上,臣也认同。一般的女子,养在家里,再精通诗词歌赋,大门不出,一般都没有江湖女子的见识,还是江湖女子更好。”   杨博:“皇上,江湖中的女子,虽然不通世情,行为略粗俗。然有一些,自幼受高人隐士教导,称得上名门闺秀,才华礼仪谈吐皆是不俗。草民也认为可以。”   一人一句,皇上听着,小胖脸直接皱巴成腌菜团儿。   “朕听人说,有苗疆圣姑进京,还有好几个江湖女子进京,要打架,可朕和魏国公等了一个月,也没有等到。”   皇上小小的委屈。不明白这些女子都进京了,为何不出来见人。   众人也迷糊。   千里迢迢的来到北京,一个月了,也不露面,这是为何?   唐伯虎到底年岁最大,年轻时候也是才子风流,和不少女子都有一段儿风流韵事。   “皇上,那些女子进京,指挥使知道吗?”   皇上摇头。小小的心虚。   众人明白——指挥使回到朝堂,前途未定,不想拖累任何人,估计和所有江湖朋友都断了联系。   众人一时心里酸甜苦辣的难受,就有严嵩提出来:“皇上,她们既然来到京城,那就说明,她们有心。”   皇上一点儿也没被安慰到,有心没有心的,皇上只看实际——实际就是,皇上听了那么多故事,那么多消息,没有一个女子露面。   陆炳微微一笑:‘皇上,那些女子不露面,可能是不敢露面。小臣猜测,指挥使那样的人,既然回来朝廷离开江湖,那就不会耽误任何江湖女子的青春,指挥使一定是都拒绝过,她们都害怕了。”   严嵩脑袋里灵光一闪:“皇上,陆炳说得对。这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男女之情,想必也如此。”   一时之间,一伙儿小玩伴一起附和,唐伯虎和刘成学、章怀秀……听得目瞪口呆。   都还没娶妻的小少年,居然这么懂?好吧,大道理都一样,一通百通,神童就是神童。   最大的神童·皇上,大眼睛亮亮的:“红姨说,她们是听说指挥使要娶媳妇才来京城的。”   “这就对了。如果没有指挥使要娶妻的消息,她们根本就不抱希望了,根本连京城也不来。”   “皇上,严嵩认为,只要放出消息,指挥使的妻子人选在这个月底选定,她们一定露面。”   “皇上,陆炳认为,她们怕指挥使,不怕魏国公。她们都有本事,只要说魏国公生病,她们一定露面。”   “皇上,杨博认为,这个事儿,不能冒失。凡事讲究水到渠成,指挥使娶妻乃是大明大事,对方的人品性情等等,都要要先打听好。”   于是皇上在几位狗头军师的言语下,有了主意,要来一个“主帅装病,诱敌出营”。   魏国公听完皇上的小主意,哭笑不得。   “皇上,这主意不灵。我们不能这么做。”   皇上不懂。   魏国公慈爱地笑:“皇上是不是认为,她们都不够好?因为之前,徐景珩受伤的消息放出去,都没有人来看望。”   皇上瞪大眼睛,随即气鼓鼓着腮帮子——皇上虽然因为徐景珩,接受江湖女子的做派,也学着尊重天下有本事有骨气的女子。可皇上的内心深处,是不认可的。   因为徐景珩受伤的时候,她们都没来。   魏国公叹气。   “皇上还小,不懂。这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爱就有恨,爱恨是互相的。”魏国公猜测,那些女子,爱也恨也,估计宁可他儿子真病重不治。只是听到他要娶妻,恨不过,才来到北京。   皇上:“???”   “皇上长大就懂了。”魏国公乐哈哈地笑,“等皇上长大,娶妻生娃娃,行走天下,遇到各色各样的人,朋友,敌人……皇上就会明白。”   魏国公对皇上的未来充满期待,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期待,大明人都在梦想皇上长大,大婚,纳妃,生一窝小娃娃……   皇上表示他听懂了,一眨眼睛,语气坚定:“国公,朕不要娶妻生娃娃。指挥使就没有娶妻生娃娃。”   魏国公:“!!!”   魏国公眼睛再次瞪圆。   就见皇上一拍胸膛:“朕要行走天下,喝酒交朋友,偶遇江湖第一美人,坐怀不乱柳下惠!”   魏国公:“!!!”   魏国公在心里呐喊,文老先生,你天天都讲了什么故事?!!!   “皇上,这话可不能告诉别人哦。”魏国公极力稳住自己,告诉自己皇上还小,根本不懂,“皇上,世人都是希望男子娶妻生子。徐景珩,他这样的少。皇上你看,孙思邈、张三丰那样的人物,有几个?”   皇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都是不认同:“国公,朕不是普通人。朕只有一个。”   魏国公:“!!!”“皇上,这是长大后的事情,等皇上长大,长大到能喝酒的时候,再讨论?皇上还小,不知道长大的事情。”   皇上思考片刻,有道理。   “等朕长大,朕再思考。”   “对对对。等皇上长大,再去思考。”魏国公的一颗心,从嗓子眼回归心脏,“皇上,臣看那徐景珩要喝第四……”   魏国公的“杯”音还没出口,眼睛一花,不见皇上的人。魏国公一转身,就见皇上端着抢来的酒杯,瞪大眼睛气呼呼地看他那酒鬼儿子,忍不住笑出来。   “只能喝一点点啊。”皇上挺生气,徐景珩不乖乖,一有机会就要喝酒。   徐景珩讨饶:“皇上,臣才喝了不到两杯、三杯……”   皇上不相信他。   绿豆酒虽然养身,但总归是酒,尤其这所谓年份正好的二十年绿豆酒,一杯就相当于一大海碗。   皇上低头看看桌子上酒坛子里的酒,果然只有一小半。皇上知道这是年份久水分没了,却只当不知道。   “一大半。”皇上理直气壮。   “好,一大半。”徐景珩只笑着答应,“皇上困不困?要不要去午休?”皇上看看头顶的太阳,确实到午时了,大方地点点小脑袋:“午休。”   皇上把酒坛子给文老先生,严肃地,牵着徐景珩的手去午休。徐景珩:“……”   文老先生和魏国公一起笑,文老先生抱过来酒坛子:“国公来一杯?”魏国公笑一看桌子上的酒杯,更笑:“好。玉双凤耳杯好,崖柏树根杯也好。”   文老先生闻言,大乐:“国公果然是知酒人。我来到大明,感受最深的就是大明人的爱酒。那太~祖皇帝,居然不禁酒,皇家居然是大明最穷的大户,大明从上到下都爱酒。”   魏国公哈哈哈笑,淡绿色的液体晶莹剔透,飘在绿色的玉双凤耳杯里,宛若绿波荡漾,凤凰点水,他闻着酒香,赞叹:“好酒,好酒。”   两个人碰一杯,文老先生看着手里奇形怪状的崖柏树根杯,同样赞叹:“大明人爱喝酒,这酒杯也有讲究。成化鸡缸杯且不说,这皇家御用的玉双凤耳杯,也是文雅大气。”   “大明的家具式样,大明的酒杯文房四宝,黄花梨、青田冻石、古藤、瘿木、柏根、湘竹……都是追求大自然神奇的天作之美,其美学境界要人叹服。”   魏国公与有荣焉地笑:“崖柏树根其实是一种香料。宋朝吴悮的《丹房须知》中有记载,不同品种、不同生长地域、不同生长年限……崖柏的品质天差地别。目前知道的,四川崖柏最合适做酒杯。”   “一些年轻人追求形式,有了崖柏树根杯,就去做沉香杯。我们这个岁数就知道了,喝酒,看心情,看和谁一起喝。”   文老先生豪迈大笑:“对极对极。”   两个人慢悠悠地品酒,皇上和徐景珩午休,内阁谢阁老等人,因为皇上的决定忙乎宗室的事情,忙翻了天。   无他,光是湖广的土地,一亩一亩地丈量出来,这就是天大的事情。这可不光是宗室,还关乎世家、文臣武将所有人。   桂萼又想起他的那封上书,在家里癫狂大笑——桂萼以为,他的那封上书,这辈子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一亩一亩地丈量土地,这要得罪多少人?可是,皇上就要办了。   兴王和楚王自知保不住那么多土地,干脆点一把火,要激起来皇上和文武大臣世家的矛盾,皇上一点儿也不在乎。   之前因为皇上清查张国舅的亲友们,一些官员贬的贬,降的降,桂萼从宣府大同回来后,有功,从礼部侍郎升到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左右老御史都临近退休,他是板上钉钉的继任人,可谓是位高权重,前途无量。   都御史,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朝廷官员委任,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奉敕内地,拊循外地,权力之大,远非历朝可比。   当然事情也繁重。历朝历代的言官御史,地位本就高,大明发展到高峰。   桂萼也知道,他的地位目前非常危险。那些人,暂时不过是捧着他,等着他出错,好一下“打死”他。   桂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乱。他在书房走来走去,转了好几圈,心里头还是乱,干脆出来书房到院子里转圈。   院子很小,只有一口井,一颗老花椒树,一只老狗趴在地上伸舌头。桂萼的家位于城西的一个二等巷子,一个二进的小院子,略破败,就这,还是花了所有积蓄的两千两银子买的。   桂萼出身低,为官多年不知道变通,贪污不会,为人更差,一些同僚们默认的潜规则银子他也没有,还要补贴族里的穷困人家,导致他夫人再会过日子,也还是紧巴巴的,前些日子刚强制桂萼答应,安排家族里的人去皇上开办的作坊做工。   桂萼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一抬头,去绣房问纺线的夫人:“家里可有酒?”   他夫人停下来织机,犹豫片刻:“有几坛子。族里一个年轻人善于酿酒,自己酿的送来,我看着好,听他说要开一个酒坊,就给五百两银子算份子。”   桂萼一愣,知道这五百两银子乃是夫人的嫁妆,一时心生惭愧,满脸通红地夫人抱拳作揖:“夫人操持家里辛苦,桂萼感谢之。”   桂萼夫人忙不迭地起身避开,一抬头,眼圈就红了。   “老爷在外头辛苦,妾帮不上什么,家里的事情,都是妾的本分。老爷这般,是要折煞妾身?”   桂萼知道自己孟浪,轻轻咳嗽一声:“夫人且准备一坛好酒,几道好菜,为夫明天休沐,宴请一个同僚。”   桂萼夫人一听老爷终于有同僚要宴请,欢喜得眼泪出来:“老爷尽管放心。妾一切都给准备好。”   桂萼要宴请的谁?自然是户部侍郎张璁。皇上亲笔批复兴王和楚王的上书,老百姓感叹皇上的英明大度,宗室的情意;章怀秀等人注意到,这个事情对宗室的影响。   朝堂上的正经官员更关注的是,湖广这般完全彻底的土地改革。   这是九个边镇的土地改革,山西的土地改革,都达不到的彻底和完全。一亩一亩地丈量土地,这真的是要翻天,这关乎到湖广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文臣们,读书人。   张璁主持土地改革,一开始采取中庸之道,后来桂萼冲上来,皇上一句话放弃皇庄,京畿地区的土地改革进入一个阶段。   但是张璁也不敢去想,一亩一亩地,丈量京畿土地。   这就好比,人无完人,一样的道理。谁吃饭喝水没有五谷轮回?都是肉做的大俗人,真要查,这大明,从上到下,有几个是真干净?从官员到士绅,从世家到大户,谁手里的土地来源绝对正路?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土地作为华夏人最大的财富,生产出来的粮食,和它们沾染的血泪汗一样多。   张璁收到桂萼的请帖,长长地叹一口气。他们两个,终于要碰面。也罢,该来的,总要来。   张璁知道桂萼的家境,去赴宴,还自己带上两坛好酒。   三杯酒下肚,话题打开。   “张侍郎这酒好。我喝酒这么多年,就一点心得,论起来这酒文化繁荣的时代有很多,唐朝算是一个,宋朝也绝对排得上号。但要说真正热爱喝酒的,还是我们大明。”   “桂御史这话对极。历朝历代,就属我们大明的老百姓最富裕,日子过得最好。那民间的老百姓都说,我们的皇家那么穷都肆无忌惮地喝酒,我们也要喝。”   桂萼唱:“闻一闻嗅一嗅,感受美酒的芬芳,轻轻抿一口,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   张璁朗声大笑:“对对对。不过我听说现在大明人喝酒也文雅了。几个小菜,湖边河边树荫下一坐,慢悠悠。”   桂萼因为喝酒的脸通红,大声嚷嚷:“那都是学的读书人的文气。现在的年轻人,都去学指挥使穿飞鱼服,小孩子学皇上打仗,哎,年轻,年轻……”   “年轻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梦想穿飞鱼服,可惜啊,那时候的大明年轻人哪有这个胆子?也没有猿背蜂腰螳螂腿,现在嘛,肥肚子都出来了。”   “张侍郎你这俊秀模样还嫌弃自己?来来来,喝一杯。御赐的飞鱼服,一定有。”   “借桂御史吉言。来,喝一杯。”   大明风气,理学压制下的平和,因为开国皇帝是一个农家娃出身,再怎么折腾皇家富贵,也是平易近人。上层斗啊斗,大明的老百姓只管安居乐业,享受太平生活——   太~祖皇帝规定不许玩蹴鞠上瘾,可还是连青楼女子都玩得更痴迷。太~祖皇帝喜欢喝酒,一代代皇家人都喜欢喝酒,大明人自然更爱喝酒。   大明看似穷,但论起来实际生活水平,对比唐宋元,高出来很多。即使是北方,各式作坊也到处都是,已然形成规模,平易近人的吃喝玩乐中,厨师和酿酒师的身份独树一帜的高雅。   蒸馏酒和冷藏酒的出现和普及,更是引发热潮。从皇家到官员到大户到平头百姓,有空的时候,小酌怡情,喝下两口,生活就是美滋滋。那大名鼎鼎的成化鸡缸杯,就是专门来喝酒用的。   街头巷尾猜拳行令,文人墨客猜字谜,猜灯谜,对对联……一旦有人答不上来,就要接受喝酒的惩罚,一种享受的惩罚,自然这酒桌文化,就发展起来。   桂萼和张璁一坛美酒喝完,这交情就上来了,脱去外衫,哥俩好地唱吼。   他们的皇上,很好,超过想象的好。他们的皇上就是有这个胆子,接下来这个激将之法,那他们就给办了!   桂萼和张璁做了决定,不光是操办成这个事情,更是两个人的联盟达成。   东西厂将收到的消息递给徐景珩,锦衣卫也送来消息,有关于皇上亲自批复兴王上书引发的一切,锦衣卫指挥使看完,思考片刻,准备分类收好……   皇上在书房门口探头,发现徐景珩要起身,小炮弹一般地冲上来,气呼呼的小样儿。   “徐景珩,朕知道。朕自己来办。”   徐景珩瞧着倔强的小孩子,心口一热:“皇上要自己来办,臣自然欢喜。”皇上一愣,皇上以为徐景珩会说:“皇上你还小,这些事儿有臣来办就好……”   皇上不敢相信徐景珩真能不操心这些事情。   徐景珩抱住小小的孩子,语气感叹:“皇上长大了,长得这么好,不光知道土地改革的难处,还有勇气要担当起来,臣高兴还来不及。”   皇上眉眼弯弯地笑,皇上英明大度,生来骄傲。   皇上信誓旦旦的小样儿:“徐景珩,朕一定办好。”   “臣相信皇上。”徐景珩笑容舒展,弯腰从书桌底下的柜子里拿出来一个上书,“这是桂萼当年的上书《任民考》,皇上且看看。”   皇上打开。   “臣桂萼叩拜皇上,臣闻仁政必自经界始,今之经界存乎版图。自正统末,天下吏阴坏版图,诸色田土散漫参错,难以检讨……   臣久任地方,熟知下情,看到业已推行的均徭法和十段册法的优缺点。均徭法中,户等划分标准不一致,户等一样,实际丁产相去甚远,承担同等的差役。   十段册法,实施其法必须对各户丁粮作彻底清理,在此基础上均分十段,乃能奏效。然而此地十段和彼地十段,丁产很难一致,徭役的负担不均平……   臣悉心研究历代赋役之法,认为大唐两税法最合适,各州县的田赋、徭役等等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大大简化税制,方便征收税款……   臣桂萼根据自己的经验,大胆向皇上提出赋役改革意见,取消照黄册派定年份轮役的老办法,以一省之丁粮供一省之役——”   下面是徐景珩的总结:   合将十甲丁粮总于一里,各里丁粮总于一州一县,各州县丁粮总于一府,各府丁粮总于一布政司。而布政司通将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内量除优免之数,每粮一石编银若干,每丁审银若干……   斟酌繁简,通融科派,造定册籍,推行各府州县……是为一条鞭法。”   皇上瞪着这本上书,好似要瞪出来一朵花儿。   皇上记得,桂萼在上奏取消皇庄的时候,说过弘治年间,户部尚书李敏上书,陕西、山西、河北三省,包括山东、河南边区,采用每石一两的算法,以银折粮。免去夏秋两税之际的送粮辛苦,减少中间贪污机会……   那个时候,皇上两三岁,还不识字,还不知道什么是皇庄;桂萼参奏张国舅,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内阁阁老们要保住桂萼作为新生力量……大家的关注都落在皇庄的土地改革方面,都没大注意。   到后来,大明定下来黄金为金本位,银子为日常货币,礼部尚书毛澄再次提过边镇税银的事情,当时的户部尚书其他官员,都认为这是礼部尚书在找茬儿,几方争吵,就实行下来。   毛澄自然是听指挥使的安排,才有胆子去管到户部。   指挥使一直在准备,要推进这个上书,实现它!   皇上抬头,大眼睛亮亮的,眼睛里两个徐景珩的小人影儿,温暖鼓励。   皇上只感觉胸腔热热的,要他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大声喊:“徐景珩,朕一定实现‘一条鞭法’。徐景珩,你好好休养身体。”   徐景珩人在家里做,也能顺势利导地,不着痕迹地引出来宗室们的一出出大戏,从庆成王到蜀王,到楚王、兴王……最终引出来这般土地改革,后来还有这样一个大雷。   皇上小眉头微皱,更担心徐景珩无法安心休养。   皇上一天十二小时,有六个小时盯着徐景珩衣食用药,干脆除了上朝之外,处理政务也在徐景珩的园子里。   内阁、六部九卿大臣,都叫皇上的架势吓出来一身冷汗。   一亩一亩地丈量湖广土地!谢阁老和蒋阁老心里连连叫苦,就觉得徐景珩谋算走杨阁老,果然后来阴谋阳谋一个接一个,太可恨,太可恨。   蒋阁老想起最近因为沿海晒盐引发的明争暗斗,气得白胡子一抖一抖:“你说,你说,那徐景珩,是不是连老天爷的三天大雨,他都算计到了?!”   谢阁老的笑容苦,苦的要哭出来:“我也怀疑。可我怀疑有用吗?你看我们皇上跟徐景珩学的,用一个杨慎去山西,就叫杨阁老安心呆在南海,拉开架势要退休养老。”   蒋阁老气得头晕:“退休……退休……刘阁老眼看要退休,我和杨阁老也要退休……这个内阁,杨一清、王守仁……还有那严嵩、桂萼、张璁、夏言……都盯着。我还听说桂萼要和张璁联手?”   谢阁老真要哭了,真心愁得慌也是真心忙不过来:“桂萼和张璁联手,是珠联璧合。还有一个夏言。严嵩擅长单打独斗。但这都是将来。目前来看,暂时还是要毛纪先上来。蒋阁老以为如何?”   蒋阁老思考片刻,无奈答应,可他也有忧虑:“内阁按照规定,可以有三到七个名额。毛纪上来……费宏也当回来。”   谢阁老同意,论手段,毛纪一个压不住严嵩桂萼张璁……的任何一个。两个人刚要给杨阁老写信,收到刘阁老送来的信件,刘阁老决定现在就退休致仕,也是推荐毛纪和费宏,并且提议,杨一清也从沿海回来,提前入阁。   一封封书信,从大明内阁处理政务的文渊阁发出去,一个个奏请送到司礼监再送到皇上的手里。   毛纪,目前担任刑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预机务,类似皇上的政事顾问六部给事中,毛纪作为内阁的接任人学习处理政务,没想到他要提前进入内阁。   费宏,在先皇的时候被贬去南京礼部,先皇去世,杨阁老临时调用,现在还在南京,一直在等待机会。   毛纪为官清廉,为人正直,和彭泽一样几次备好棺材直谏的人。费宏为官耿直刚硬,为人和善委婉,且善于提拔年轻人,也曾参与平定宁王之乱……都是历经三朝的老臣,都有威望能力。   皇上都没有理由拒绝,也不打算拒绝。   这样一来,再加上擅权变有军功的杨一清,刘阁老退下后,内阁就有六个人,正好等王守仁老师从河套回来,作为第七个,齐活。   当然,毛纪入内阁,刑部就不能待了,刑部尚书的人选要再议。   七月中旬的北京城,大明的朝堂上暗潮汹涌,都在盯着皇上和内阁的动作,到底湖广的土地改革到哪一步。皇上想他的王守仁老师,王守仁老师也想皇上。   河套战场,王守仁老师面对达延汗的三子巴尔斯博罗特汗,二十万铁骑压境送来的使者,沉默良久,只有一句话。   “来使请告诉巴尔斯博罗特汗,王守仁和十万将士,为吾皇,为大明,誓死守住河套,一步不退!寸土不让!”   河套的八百里加急送往北京。皇上态度坚决,调兵谴将,回信给巴尔斯博罗特汗——朕的大明一亿三千人全上战场,河套寸土不让。   南海,杨阁老收到北京发来的一封封信件,长长地叹一口气,徐景珩啊徐景珩,原来你在这里等着,你咋不能耐地蹦跶上天那你?   杨阁老不用问也知道,魏国公一定会在他回北京之前离开北京。   “魏国公也是一个无赖。”杨阁老心里念叨着,气啊,气得心口疼。可杨阁老又无可奈何。无他,南海的各个摊子刚刚铺开,形势大好的关键时刻,杨阁老不能提前回京。   邓继坤、常绍那几个年轻人收到北京的来信,一个个的特别乖巧,看得杨阁老更生气,气得饭也吃不下。   杨阁老的信件发到北京,皇上只有忒无赖的一句话,湖广的土地改革乃是两位宗室亲王的心意,朕答应之。湖广之地乃未来种植红薯旺地,土地改革利国利民……最后备注,朕要和巴尔斯博罗特汗的二十万铁骑打架。   巴尔斯博罗特汗气得暴跳如雷,却是按住二十万铁骑不敢轻举妄动。   杨阁老收到皇上的来信,差点没吓晕过去。杨阁老也顾不得湖广了,二十万铁骑,万一河套没守住,宣府和大同失守,大明就要再来一次英宗时期的北京保卫战……皇上这是要捅破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1 23:52:06~2021-05-02 23:5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胖竹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杨阁老紧急给北京回信。重点,打仗,能不打就不打。当然杨阁老也知道皇上的性子,要皇上忍气吞声那绝对不可能,杨阁老给徐景珩写信破口大骂——   徐景珩你个无赖,有本事你去领兵,王守仁的十万大军,横着当人肉长城也挡不住二十万铁骑,你要北京保卫战重演吗啊!!!   大雨灾刚过去,大明刚要收获一茬红薯垫垫肚子,你折腾土地改革就罢了,你还要打仗?你说,你说,你当初派王守仁去河套,是不是就是这个目的?!!   你行啊徐景珩!好你一个一石二鸟,徐景珩我告诉你,你折腾起来的摊子,你给收住,皇上才五岁啊,你怎么那么狠心那你?!!!   杨阁老的心里,皇上要这般土地改革,那就是和天下人为敌,自古以来这般改革的下场有哪个好的?商鞅五马分尸,范仲淹王安石都没有好下场,即使皇上是皇帝。   更何况还有外敌压境。   张璁、桂萼、夏言几个,都是皇上、内阁、锦衣卫……多方护着活着的,桂萼在宣府大同主持土地改革,光是刺杀经历不下三十次,脑袋别腰带上拿命拼。   杨阁老不敢去想,徐景珩是不是要借着外敌压境,压迫文臣武将世家们顾不得反抗湖广土地改革,杨阁老不想去承认,徐景珩疯了。   杨阁老的信件八百里加急发回北京。不知道,在信件来回的时间里,皇上又办了好几件大事。   费宏回来北京城,进入内阁;毛纪升任内阁阁老,刑部尚书一职有六部九卿公选,颜颐寿接任……皇上要捅破天,但不是这个天。皇上从来没有觉得,他作为大明的“天”,或者“君”、“父”很难很难的样子。   皇上找来西厂张永,只问他:“琼州府的盐都到哪里?”   张永笑眯眯的:“回皇上,盐都运到京城通州仓库。”   皇上小小的满意,转头,吩咐张佐。   “给叶尔羌汗国国王、土鲁番首领满速儿都写信。告诉他们,如果两边不帮,朕封他们做忠顺王,盐巴交易增加一半。”   顿了顿,又想起一个事儿:“江南的文嘉等人,都到叶尔羌汗国,告诉叶尔羌汗王,务必给朕照顾好朕的子民,文嘉等人安全无虞,朕另有重赏。”   张佐麻利地领旨:“奴婢立即发信。皇上,两位汗王,忠顺王,给哪一个?”   皇上迷糊:“加一个忠义王。”   张佐脸上的笑容大大的,声音那个谄媚:“奴婢遵旨。”   张佐下去吩咐秉笔太监写信,安排八百里加急寄出去。张永犹豫一下,另有事情禀告:“皇上,达延汗的四子再次来信催,要和大明联手,遏制巴尔斯博罗特汗。”   皇上对北元的内部纷争本没有多大兴趣,皇上的性子天生霸道,又有徐景珩的教导,对那些分化拉拢打压等等手段的认识——一切都建立在打服后的威严上,否则就是给敌人喘息壮大的机会。   皇上琢磨片刻:“暂时拖住。不要他们一起攻打大明。”   “奴婢遵命。”   大明这个时候的实力,不能横扫漠西、漠北、漠南。皇上的目的,是打一仗再互市,争取十年十年他好长大,大明也长大。   怎么用现有的实力,要蒙古妥协,退兵,签订合约……   琼州府的两吨官盐,有谁押送这些官盐去边境,达到合理利用?   文武大臣都认为战事紧张,湖广的土地改革一定是不了了之……   皇上琢磨着琢磨着,想起来湖广的宗室,尤其那个兴王——   文臣不灵,之前因为湖广土地改革的事情闹腾,内阁六部都是死谏的架势,现在还闹脾气。   武将不灵,武将都要打仗。而且武将押送,更是激起来文臣那根敏感脆弱的小神经。   勋贵外戚,勋贵世家的子弟都跟去打仗,剩下的,要和文臣制衡。魏国公也要赶回去南京,稳住江南、整顿南京,保证这两年的粮草鱼米北上。   剩下的可不就是宗室?要做事情好,现在事情来了,那就用。   皇上特大方。当然,宗室们要是不想去,皇上也不担心。有魏国公亲自押送去边境也行,南京有魏国公世子看着,也没事儿。可既然宗室冒头了,那皇上就要说到做到,给予机会。   英明·皇上接着吩咐:“有湖广的镇守太监,去通知兴王和楚王,朕要他们押送官盐去边境……”张永刚要答应,又听到一句:“嗯嗯,如果兴王有心,这个时候,应该给朕上书。”   张永一个激灵:“皇上,你是说,兴王?”   皇上学着徐景珩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儿:“兴王有心,这是一个好机会,去一趟边境,直接来北京谢恩,进入朝堂。”   张永:“!!!”张永因为皇上可爱的小样儿瞪大眼睛,反应过来,不由地着急:“皇上,兴王是宗室……而且,兴王……”张永想说,兴王那当年,那可是预备的继承人……   皇上看一眼张永,张永这话就说不下去。皇上也没问他:“张永莫要担心,兴王有反心,然兴王也是朕的子民。”张永更担心了有没有,皇上明知道兴王有反心,还要用,这心有多大!   张永简直要哭出来,脑袋一转,就看到皇上一瞪眼:“不许去找徐景珩告状。”   张永眼泪汪汪,然而皇上又跟着一句:“不许去打扰徐景珩。朕做得对,徐景珩知道,也会这么夸朕。”   好不自恋的小模样。张永只会哭了。   去年大明水师出发去南海,一直留心大明税务和盐业的徐景珩,做出相应的安排,东厂江斌在小琉球晒出来海盐,世人都知道。不知道的是,西厂张永也在琼州府晒出来好盐。   大明的盐多了,恰好挨着一次大雨,大明最大的天津卫长芦盐场遭灾,大明严重缺盐,小琉球的盐就这么,顺势地,和那红薯秧苗儿一起,朝西南四省和边境运送,两淮盐商反应过来,只有干瞪眼。   但是盐业的利益太大,饶是如此,争斗起来整个江南不安生,内阁天天哭诉要徐徐图之,不能硬来。皇上就从善如流地答应,剩下的琼州府盐,皇上一直没拿出来。   这次,皇上的目的,全在他给巴尔斯博罗特汗的信里——要打,朕就打。要和谈,朕也答应,朕把盐铁鱼米都准备好,秋天红薯就收获一茬儿,人吃饱正好动一动……   这也就是巴尔斯博罗特汗,守着二十万铁骑不敢动的原因。大明的实力摆在这里,拼人头,拼粮草,大明尽管不是稳赢,但大明不怕。大明五岁·皇帝·朱载垣,从来不怕打仗。   而巴尔斯博罗特汗,眼瞅大明和西部蒙古互市的热闹,又得知他的兄弟们也都争着要互市,他如何不担心?不管打赢打输,他都会损失惨重。   打仗的目的是什么?占地盘,抢资源。如果不用打仗,交易就有资源,谁不愿意交易?   巴尔斯博罗特汗惊觉自己开始犹豫,后背全是冷汗。   朱载垣这要不是大明的皇帝,巴尔斯博罗特汗都要佩服他这股子气势。   巴尔斯博罗特汗和王守仁将军在河套胶着,又挨着秋收,大明的老百姓忙着准备镰刀碾子等等用具,皇上也忙,忙得一天十二时辰排得满满的。   七月二十八日的小朝会,民间热热闹闹地准备秋收,朝堂上压抑沉闷。文武大臣因为皇上不再积极湖广土地改革,松一口气,然皇上真要启用宗室,他们难得同心一意地反对。   定国公徐延德:“皇上,宗室从来没有做过事情,押送粮草事务重大,臣担心,臣请命,走边境一趟。”   武定侯郭勋:“皇上,臣也请命。皇上,宗室子弟年轻,可能连奔波的辛苦也坚持不下来。”   他们一带头,勋贵们齐齐嚷嚷。然后文臣那一边,吏部尚书王琼:“皇上,粮草押送当有兵部安排人,宗室于名分上不合礼制。”   礼部尚书毛澄:“皇上,宗室要做事,当有宗人府统一考核,四书五经、兵法水经都通过,尚可参军参政,此乃大礼仪。”   然后文臣一起唾沫横飞。   皇上闹不清他们怎么突然和好,也不在意,大度地都答应:“南海的战事基本停止,谈判的事情有杨阁老主持,另派人过去负责具体事宜,严嵩。”   刚刚结束甘肃土地改革回来翰林院的严嵩,麻利地磕头领旨:“臣遵旨。”   皇上满意:“邓继坤、常绍……都从南海快速赶回来,配合宗室押送粮草,负责具体事宜。有关宗室考核,礼部和吏部一起准备章程,大明愿意出来做事的宗室,都来考核。”   文臣武将一起楞眼。   这实在不能怪他们。东西厂司礼监属于内廷,锦衣卫站朝堂属于带刀侍卫,朝堂上的这一亩三分地,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来了,我就不能蹲了,那自然要争斗。   文臣琢磨的是,考核好啊,八股文啥的琴棋书画啥的,考不住你们我们就不是文臣!   武将琢磨的是,要勋贵子弟跟着好啊,可劲儿折腾你们的细皮嫩肉。你们这些宗室,要是能适应行军打仗的苦,我们心服口服!   奉天门里,红袍玉带的满朝文武一起高喊:“吾皇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端坐龙椅,小身板挺直,嗯嗯,朕圣明,天生的圣明。   圣明·皇上,八月初二日,收到兴王的请求,直接命令兴王,领着其他愿意前往的宗室,押送官盐和粮草去边境。   “告诉他们,他们自己的小命没了,官盐和粮草也要到边境。少了一两,朕砍一颗脑袋。”   “奴婢遵命。”   这要不是挨着前线在打仗,张永真能克扣一半官盐,要兴王一些宗室的脑袋都掉下来。   兴王,以及其他野心勃勃的宗室们,也叫皇上的这个“爱国爱民六亲不认”的架势,气得昏头,可没有办法,他们既然要出头,就只能听命令。   兴王顾不得快马加鞭赶路的辛苦,拿出真本事,把其余跟来的十个宗室郡王将军,都整合起来,把他们带来的“谢礼”,一百万石粮食也都一起打包,汇同皇上准备的一百万石官盐,一百万石粮草一起押送边境。   浩浩荡荡的粮草大军,押送的人,一个亲王,六个郡王,三个将军,一个国公世子,一个小侯爷,这阵容,一看就是送菜的大肥羊。   沿途的大小盗匪,江湖人都暗暗动心,实在是大肥羊太嫩,诱惑太大。部分讲究大是大非的江湖人知道军粮不能动,部分□□湖明白这样的队伍最是危险,一部分欲望大的江湖人嗷嗷叫着冲上来……   偏偏邓继坤和常绍他们每次杀完人,咳咳,故意杀的血腥吓人,故意引着这些宗室去看,饶是兴王也吐得胆汁都出来。   没有马车坐,没有高床软枕,没有美貌的丫鬟小厮……越朝边境走,越是远离繁华故土,有时候队伍遇不到河流,一口饮用水都紧张,别说洗澡洗脚,喝的水都节约,干的你浑身起皮,一抓一道血痕。   兴王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劫道的人都喜欢夜里,两条大腿内侧都是血,却只能和一些老兵学着用棉布抱起来,继续骑马赶路。   受到多方嘱咐的邓继坤和常绍,越是观察这个兴王,越是奇怪。   兴王的那双眼睛,偶尔露出来的真实表情,那是只有老年人才有的孤独、冷漠。兴王才多大岁数?二十岁的年纪,何以有这般心境?   邓继坤和常绍年轻,但他们经历战火,一双眼睛看人看到骨头缝里,两个人的意见统一,这兴王,不是中邪,就是被野鬼附身了。   特别是兴王那统领人心的手段,真不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养在家里的宗室该有的。   队伍到达山西地界,在驿馆里用午饭休息的时候,邓继坤和常绍大白天的,叫兴王的字吓出来一身冷汗——二十岁的年轻人,不会有这样的书法水平。这不是灵性和天赋,这是岁月的痕迹。   两个人琢磨晚上就给指挥使写信,兴王早就注意到他们的眉眼官司,收笔,冷笑:“你们要告诉徐景珩?也好。本王早就想见一见他。”   常绍暗骂你这孤魂野鬼也敢见指挥使,面色也冷下来:“会见到。”   常绍“王爷”也不叫了。邓继坤的右手都放在绣春刀的刀柄上。兴王咬着后槽牙:“你们要给徐景珩写信,把本王这对手书一起寄给他。”   瞥一眼他们的模样,气糊涂了简直:“没有邪法,不许烧了。”   说完后,兴王两辈子头一次翻一个白眼,挥挥手要他们都退下。兴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跟一群兵痞子在一起,若真死在这边境,皇上和天下人顶多来一句惋惜,尸体都不知道能不能运回去……   兴王能在锦衣卫给他按上好色、杀宗室兄弟的时候果断认罪,断尾求生,还收获大明人的同情,说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自然有他的本事。可他再好的本事,面对一群只忠心于皇上和指挥使的锦衣卫,他使不出来。   兴王写的是《道德经》的一篇:“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   上攻伐谋,攻心者为上。兴王这样的老权谋家,直接指出来徐景珩的问题——正常人进为儒家,退为道家,出世为佛家。如今你徐景珩,要怎么进、退?   北京城,徐景珩收到邓继坤和常绍的来信,收到兴王的手书,也看完杨阁老骂他的话,沉默不语。   八月初的小雨淅淅沥沥,秋雨朦胧。细细小小的雨点儿晶莹剔透,牛毛一般温柔地落下,打在池塘、芭蕉叶上,击起水花朵朵,一般人一定面对此情此景,一定是愁上加愁。   徐景珩站在窗边,入神地听着,反而笑出来。   “叮咚”、“滴答”、“啪啪”、“沙沙”……这是如诗如画的秋天才有的韵律。   他面对北京城的秋天,想起江南的秋天,想起西域的秋天、苗疆的秋天、大漠的秋天……都是那么的迷人。都在收获后褪去金黄的颜色,一望无垠的土地苍黄地裸~露着,坦露出最原始的面貌。   一曲竹笛的《鹧鸪飞》慢慢响起,一只生活在南方的小鸟,喜欢朝着太阳飞,它飞啊飞,勇敢、自由、快乐……永不停止地飞。翅膀轻盈、飘忽,叫声幽雅明澈,安静的身躯里,是几欲爆发的火山岩浆……   魏国公不知何时,站在书房里,安静地看着窗边的儿子。   人都说他长子貌如潘安,形若宋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魏国公也一直以长子自豪。可魏国公是父亲,知子莫若父。自从魏国公和皇上那次聊天,一直在观察,越是观察越是心惊。   鹧鸪对太阳浓烈的渴望与向往,胸膛里涌动的岩浆随时都会一喷。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唯有鹧鸪飞。”   魏国公不知道,是他儿子一路修行,远远超过他的理解,还是……他儿子根本就是这般冷漠。   那样的土地改革也要皇上接下来?杨阁老骂徐景珩你疯了吗?魏国公也想抓住儿子的肩膀问一问:“你疯了吗?你想要五马分尸还是死后鞭尸?”   徐景珩一曲完毕,默然片刻,转身,看到父亲,感受到父亲的情绪,唯有沉默。   奈何老父亲毕竟是老父亲。   “说话!”   “……父亲,儿子有时候,也感觉自己疯了。”   “为父很高兴,你有这般领悟。”   “……父亲是不是要问儿子问题?”   魏国公看着自己最骄傲的日子,目光如电,言语如刀。   “文老先生给皇上讲的故事,是不是按照你的意思?”   徐景珩一颗心血淋淋,再次沉默。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徐景珩没有示意,但依照徐景珩对文老先生的了解,对皇上的了解,他没有阻止,没有过问,这就是问题。   魏国公看着自己的儿子,眼前一黑,倒退一步,站不稳。   朦胧中,他只感觉天旋地转。   这是一间典型的大明文人的书房,书架一座,长桌一张,古砚一方,铜水注一只,窑笔格、斑竹笔筒、窑笔洗,糊斗,水中丞,铜镇纸……左边靠窗罗汉床,床下放脚凳;右边两把禅椅一个小茶几……   墙壁上字画古琴香炉……窗台四周松柏盆景,剑兰两盆,门口的石阶周围种上青翠的芸香草,青葱郁然。   采光也好,通风也好,空间大小也正好,太宽敞会损伤目力,太小转不开,整座园子都是明朗、清净,人待在里面身心舒畅、神气清爽。   魏国公想起先皇赐这个宅子的时候,满怀期望的来信:“国公,我知道你担心徐家,你莫要担心。朕相信朕的弟弟,朕相信朕的儿子。这个宅子好,距离豹房近,将来徐景珩娶妻生子,和豹房一家人一般……”   魏国公面容凄苦,看着这一方天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想不通,他这样一个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是怎么谋划这一切?   你如何舍得?!魏国公的眼睛通红,再出口,声音嘶哑:“是父亲对不起先皇,对不起大明的列祖列宗。”   徐景珩轻轻摇头,走到茶几边,给老父亲倒一杯茶,捧给他,看着老父亲喝下去,跟喝黄连一般的模样,心里一软。   “皇上还小,父亲既然这么告诉皇上,自己又何必担心?”   “为父不担心?为父不担心!!”魏国公一放茶杯蹦起来,真的要儿子气狠了,“为父怎么不担心?!你说??”   孝宗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千般溺爱,结果自己先走了,留下来一个宠坏的大孩子茫茫然面对偌大的帝国,再聪明又如何?他没有坚强的心性,他连坐住龙椅的耐心都没有。   到皇上,好嘛,一出生三天就没了爹,亲爹的葬礼还没办好就登基为帝,小红虾那么大点儿养到五岁,容易吗?眼看这要养住了,养的非常好,好嘛,要学江湖人行走天下,不娶妻,不生娃娃!   魏国公抖着手,指着自己的儿子,老泪纵横:“你把河套的战事,湖广的土地改革都给操办好了。为父对你也没有别的期望,办完这件事,你就回去南京娶妻生子。”   魏国公甩袖离开。   他不能要儿子这个不娶妻的坏榜样继续影响皇上,即使将来徐家风头太大不容于大明,一切的罪有他去和老祖宗说。他是大明魏国公,他先是一个大明人,大明的魏国公,再是徐家的家主。   徐景珩明白他的父亲。   徐景珩目送父亲的背影,慢慢地在书桌前的圈椅坐下来,陷入沉思。   世上的人,不管哪一行的人,娶妻生子是主流。不管哪一个群体或者圈子,不娶妻生子的男子都是极其少数,自诩出家人的和尚道士也一样。   皇上的将来会如何?   他一时之间,也问自己,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皇上下朝后看完前线军情,莫名心情紧张。跑来找徐景珩,却发现魏国公明显哭过的模样从书房出来,脸色黑的滴墨汁儿。   皇上站在书房门口看好久,发现徐景珩沉浸在思考里,一直没有发现他,悄咪咪地进来,靠近,担心:“徐景珩,国公哭了。国公骂你。”   徐景珩回神,面对皇上关切的大眼睛,想要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儿,太难,想要实话实说,告诉皇上,更不忍心。   他没有故意去引导皇上,但他确实希望皇上多接触外面的世界,这是事实。徐景珩抬手,想摸摸皇上的眼睛,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胸腔里一股情绪上涌,说不清的情绪,说不出来,只轻轻抱住小小的孩子,要他不要担心。   皇上小大人地抱着徐景珩,给他输送内力缓和激动的情绪,口中还说着:“徐景珩不怕不怕啊。国公骂徐景珩,徐景珩欺负朱载垣。”   徐景珩实在叫他的童言童语笑出来。   “皇上,徐景珩何时欺负皇上?”   皇上气呼呼,一副好不容易得以表达不满的小样儿:“徐景珩要朕读书,读好多书,还要朕学骑马玩香琴棋书画十八般武器和乐器。”   徐景珩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骑马玩香琴棋书画十八般武器和乐器,确实满多。”   “多多。”皇上说完,还重重地点小脑袋,全身每一个小细胞都喊传达“多多”的小信号。   徐景珩忍不住又笑:“好。多多。”   皇上楞眼,皇上满心以为徐景珩良心发现,给他减减功课,哪知道徐景珩不光笑,还笑得如此好看,爱美·皇上瞪大眼睛,极力撑住气势。于是徐景珩笑得胸腔鼓动,肩膀都抖动。   皇上:“???”   “徐景珩!”皇上生气,喊完话发现他还笑,立马扑到他怀里上下折腾:“徐景珩,朕委屈啊,朕紧张啊,徐景珩,朕要补偿,要安慰。”   皇上小小的孩子,坚持十来天,独自处理政务,战事和土地改革,开始不安。这个认知叫徐景珩心疼。   徐景珩抱着皇上的小脑门亲一口,笑容仿若雨后的彩虹:“臣带皇上去玩水好不好?”   “皇上见过蜻蜓倒立荷叶吗?荷叶田田,蜻蜓倒立……”   皇上呆乎乎地伸手捂住脑门,反应过来,果然好奇,跃跃欲试:“去倒立。学蜻蜓倒立。”   “臣带皇上去倒立。”徐景珩说着话起身,八月初的天气开始降温,刚下完雨更是凉丝丝的惬意,两个人都穿着薄衫,来到外头的池塘,一起观察蜻蜓倒立,脱去外衫,各自倒立在一片荷叶上。   指挥使的动作优雅、轻盈……仿若他还有内力在身。皇上真有内力在身,奈何三头身胖嘟嘟的,小肚子圆圆的……   围观的人一大片,都憋着不笑出来。前来商议事情的内阁六部大臣气啊,徐景珩好歹知道穿条底裤,皇上浑身就穿一个小裤衩,还是那章怀秀发明的那什么小短裤,堪堪抱住小屁股……   据说那章怀秀也是徐景珩引荐给皇上的!徐景珩在老臣们的心里,又多了一个罪名。   但是皇上玩得开心啊。   倒立的时候,血液倒流,全身重心移位,感觉很不一样。   人直立行走时间长了,忘记四肢匍匐行走滩涂,身体轻吻大地的感受;也体会不到倒立起来,在逆转的世界里的视角。   此时此刻,皇上的眼里,天上浓云滚过,早晨的骤雨初歇,彩虹在天边,人们在桥边,在青石板小路边,尘世喧嚣,却有安静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小蜻蜓、小水珠自己觅一静地,自在轻灵,不停地改变方位观察七彩的世界。   皇上感觉他也变成一只小蜻蜓,高声大喊:“徐景珩,喜欢。”   “皇上怎么喜欢?”   皇上“诗”兴大发:“天边有彩虹,荷塘里开满荷花,都像徐景珩的笑脸。彩虹在蓝天上嬉戏,小鱼在荷叶下嬉戏,朕和小蜻蜓倒立在荷叶上,朕和秋天一样有趣。”   徐景珩心里一乐:“臣第一次知道自己笑得像荷花彩虹,感谢皇上赞美。皇上比秋天有趣很多,多多。”   皇上又听到“多多”,气鼓鼓地鼓着腮帮子,心神一松,人差点歪倒,赶紧站直。   “比赛!”皇上浑然忘了他的紧张,要趁机争取好处:“输了要罚哦。”   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一看就有小主意,徐景珩只笑:“不许用内力?”   “……不用内力!”   皇上小小的心虚,皇上跟着徐景珩打太极,刚学一个皮毛,撤回内力后登时手忙脚乱,小小的身体在几株荷叶上乱蹦,好似一只被追赶的小青蛙,还是倒着的。   小青蛙“呱呱”,皇上呛了一口水,着急大喊“徐景珩……”岸上的人都捂脸不忍心看,闻讯而来的魏国公气得不停深呼吸……徐景珩一只手撑住自己,一只手稳住皇上,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道:“皇上静心,找到平衡和气感……”   五岁的年纪并不需要学什么大道理,深奥的口诀,天真纯净的心灵最接近大道,徐景珩教导皇上功课武功,从来都是引导,皇上聪明,领悟力高,徐景珩一说完,皇上静下来,果然不再忙乱。   不一会儿,皇上不用内力也稳稳地倒立在一支荷叶上。气息平和,就和一只小蜻蜓、小水珠一般,不注意看,谁都不会去注意,池塘里还有两个人。   玄而又玄的感觉充盈全身,皇上沉浸在这份美妙里,无法自拔。   天空中又有乌云聚集,隐隐约约的雷声传出来,徐景珩听出来那份威胁,只不搭理,一个眼神吩咐余庆管住所有人,不得出一点声音打扰皇上。   一刻钟,两刻钟,天空降下一道闪电,雷声轰鸣,皇上醒来,一声长啸,龙吟凤鸣,那一瞬间,眼睛灿若宝石,亮若闪电星辰。   奈何皇上就潇洒这么一下,皇上一眼看到,徐景珩还倒立着,双目湛然若神,看着他笑。皇上告诉自己憋住,憋住,今天一定要徐景珩输掉,他就不要学习唢呐和二胡……   就听皇上的小肚子“咕噜咕噜”……   皇上:“!!!”皇上钻到湖水里,还是能听到徐景珩肆意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气得皇上“哇哇”叫,一头扑到魏国公的怀里:“哇哇~~国公~~徐景珩笑朕~~~”   那小尾音,忒委屈。魏国公嘴角抽抽,费了好大力气板着脸:“皇上,臣保证骂他。”   “多多,多多啊。”   “多多!”   皇上挺着小肚子,冲徐景珩做小鬼脸,得意地笑。徐景珩正在穿衣服,只看着他父亲抱着皇上的模样,面容安静,眉眼带笑;蒋阁老拿过皇上的衣衫给皇上,皇上自己穿上,一边穿一边听肚子“咕噜咕噜”……   皇上:“!!!”   不管怎么说,皇上的紧张不安没有了,听着所有人的笑声·皇上,眉眼耷拉、吸吸鼻子,只余下化悲愤为食欲的吃劲儿。吃完后,再细细地理顺所有的军情,杀气腾腾、信心倍增。   北元大汗,达延汗眼看要驾崩,分封十一个儿子,定长子图鲁博罗特的长子博迪为继承人。老三巴尔斯博罗特济农,其他的儿子们也大都不服,就和当年大明的皇太孙登基,皇叔们都不服气一般。   一半的皇叔们说博迪年幼,没有功劳没有资历没有威望……争斗起来,分成两派,巴尔斯博罗特属于反对的一派,于名分上不占优势,就着急打下来河套鄂尔多斯,哪知道,遇到王守仁守在河套,大半年了,寸步不让。   巴尔斯博罗特才是最着急的一个,河套若不能按窝窝,北元王庭他也回不去……皇上小鼻子哼哼,嗯嗯,朕完全耗得起。   叶尔羌汗国和吐蕃两不相帮——即使帮助巴尔斯博罗特汗,大明在甘肃的兵力也不怕,只要坚持到皇上腾出来手即可。   巴尔斯博罗特汗其他的兄弟,等着在背后捅刀子——即使他们兄弟同心,皇上也相信他的将士们,大明的目的只是争取时间,堂堂正正地争取时间,不窝窝囊囊的,而巴尔斯博罗特汗想要打快仗,他也不敢。   他损害不起自己的实力,他一旦露出颓势,第一个冲上去撕咬他的,就是他的兄弟们!   皇上直觉,巴尔斯博罗特汗至今还没动手,就是在衡量利弊。只要巴尔斯博罗特汗不是一头发疯的笨猪,皇上就不怕。   皇上给王守仁老师去信,告诉他,守住,不要先动手,只等巴尔斯博罗特汗来求和。处理完军务,又有军情送来,说粮草已经到达边境,一两不少。一半官盐也正在朝甘州、肃州运送……   惦记湖广土地改革,皇上正要宣桂萼和张璁,张佐送来一份不能决定的内阁票拟,面色凝重。皇上接过来一看,内阁四份票拟,都是推荐魏国公临时接任浙江江苏水师。   那一刻,皇上的怒火“腾”地起来。   皇上宣蒋阁老、谢阁老、毛阁老、费阁老,六部尚书一起,一个小朝会,皇上只有一句话。   “杨一清从水师回来,水师有谁接手?”   沉默。   内阁的决定,是从南京调开魏国公,有魏国公暂时负责水师,抬高徐家,逼迫徐景珩不能动作。   可事到临头,面对皇上的质问,他们反而犹豫。徐景珩要那么好算计,那还是徐景珩?就是徐家,大明两国公,其中一个在南京土皇帝一百多年,简单?   还是沉默。   皇上的眼睛里要喷火。   四位阁老不说话,六部尚书?礼部地位最低,尚书毛澄惦记指挥使的冷眼;吏部尚书王琼,愤怒于此次进内阁,居然没有他……   四位阁老互看一眼,蒋阁老默默告诉自己,要阻止皇上的湖广土地改革,必须从徐景珩身上出手。蒋阁老站起来,话到嘴边又犹豫一次。   皇上气得小胖脸通红。   蒋阁老的眼泪在心里流,其他事情他们一定顺着皇上,可是湖广这般的土地改革,皇上是要和湖广所有士族大家为敌,蒋阁老的心里生出一股气,硬是顶住皇上身上的威压。   “皇上,大明缺将帅之才。一些年轻人尚且太年轻。杨阁老来信说,他在南海没有发现合适的人。臣等提议魏国公……皇上,这只是临时。”   皇上的身上出来杀气。   皇上不知道内阁的打算。但皇上模糊知道,魏国公作为勋贵国公,去南海一趟已经破例,因为杨阁老带不住那些勋贵子弟,没有南京帮忙也无法收复南海。可是,水师兵权,魏国公不能碰。   没有人和皇上说,皇上只是直觉,魏国公和定国公、武定侯……不一样。   皇上不明白,内阁为何有这样的提议,板着小胖脸,极力压住怒火,一句“再拟”就要出来。   谢阁老抢先出口:“皇上,大明武将奇缺,好的将领都在西部和北方边境,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皇上的眼睛通红。四位阁老不忍心看,可大明没有合适的将领也是事实,否则杨一清不会还在南海,没有回来。   这是皇上第一次反对内阁的决定。   皇上要借着战事兴王不在湖广开始土地改革,内阁对皇上了解,提前出手。 第54章   静到极点的沉默蔓延在一方偏殿里,皇上的小胸膛剧烈起伏,身上的杀机一丝丝渗透进每一个人的身体灵魂。   四位阁老和六位尚书,就感觉一股凉气直透脚心,他们拼命告诉自己,自己做的没错,自己都是为了皇上好,他们在做为人臣子的本分……然而,他们已然没有反抗的意识。   偏殿的大小四个门大开,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皇上因为他们的“死谏逼迫”,身上的杀气弥漫出去,院子里的鸟雀花草都瑟瑟发抖。   皇上已经不是刚才的愤怒,面容平静下来,一双通红的眼睛也平静下来,皇上已然动了杀心。   这个时候的皇上,并没有想起他爹那句“谁惹你不开心,你砍谁的脑袋。”也忘记徐景珩教导他的,不要和文臣硬抗,耍无赖。皇上仿若被人碰到逆鳞的幼崽,冷酷地露出幼嫩的爪牙,要撕咬他的敌人,不管他面对的是谁。   “朕不同意!”皇上喊出一嗓子,小奶音都是杀机。   皇上身上的气势不自觉地放出。   身边的余庆极力运转内力抵抗这股杀气,张佐直接跪趴在地上,红石头里的鬼鬼们都被惊动,所有鬼鬼一起大喊“朱载垣!皇上!朱载垣!你想想指挥使,你不能杀光天下人。皇上!朱载垣!”   “指挥使”三个字听进皇上的心里。陷入魔障中的皇上呆呆的,长长的眼睫毛动一动,身上的气息瞬息一变,杀气消散于无形。   余庆浑身一松,后背湿透。张佐一屁股趴在地上死鱼一般,四位阁老六位尚书,直面皇上的杀气,就感觉,鬼门关走了一遭,人都傻掉。   大家伙儿都隐约感知皇上的杀心,平时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好,这段时间皇上因为徐景珩受伤,整个人变了不少,大家伙儿都以为,皇上懂得感情了,开始学会在乎了,哪知道……   十来个人,还没从那份死里逃生的惊险中回神,皇上也没催他们,一个起身,快步离开小偏殿。   皇上直觉去找徐景珩,飞到一半停下来。皇上愤怒于内阁对他的逼迫,心里莫名的难受,皇上自己也不知道的心情。小小的孩子站在太阳底下,眼泪花花,却是倔强地不在偏殿哭出来,来到外头也哭的无声无息。   外头阳光慵懒,花草虫鱼悄咪咪地伸出来身躯,似乎是安慰,似乎是害怕。皇上泪眼朦胧中看到,更是伤心,小胖手摸着一株收缩花瓣的墨菊,小胖脸上都是关切:“不怕不怕哦,朕不打你们。”   花草虫鱼一起欢呼,尽情舒展身躯,墨菊蜷缩起来的花瓣伸开,仿若夏日里盛开的荷花,皇上含着眼泪泡泡欢喜地笑,自己擦擦眼泪,吩咐张佐:“宣桂萼、张璁。”   张佐麻利地答应一声:“奴婢去。”张佐肥胖的身躯快速不见,要不说张佐有本事?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爬起来的,什么时候跟到皇上身边的,皇上哭,他也硬忍住不去劝。   余庆看一眼张佐沉重的背影,担忧地看一眼皇上,只谨记指挥使的交代,要皇上好好练手。   皇上感知敏锐,一转身,疑惑地看一眼余庆,大眼睛里全是威胁——不许告诉徐景珩。   余庆赶紧讨饶:“皇上,臣不说,指挥使也会猜到。”   皇上吸吸鼻子,因为想起徐景珩会担心他,又几大颗眼泪出来,声音里都是哭音:“朕会处理好。朕晚上和徐景珩说。”   余庆叫皇上哭得心肝儿都疼,低头弯腰,面对皇上的“不乐意”那个叫为难:“皇上,指挥使要是问起来,余庆该说。”   皇上鼓着腮帮子,却也无可奈何,无他,锦衣卫要是不听徐景珩的话,才是大问题。   “恩准。”皇上生气,眼泪又出来。余庆的眼泪也出来,一时又叫皇上的孩子气笑出来,从怀里摸出手帕轻轻地给皇上擦擦脸,擦擦手,皇上的气还没消,瞪余庆一眼,继续安抚院子里的竹子,窗边的老梅,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不要害怕哦。”皇上双手捧着一只秋蝉,把它放到一株梅树上。   桂萼和张璁等在外院,跟着张佐一进来,就看到皇上明显哭过的模样,对着花草虫鱼,满心爱惜,心头一震。只他们也瞬间感受到,偏殿里不寻常的气氛,只能安耐住所有的担心,恭恭敬敬地行礼。   “臣桂萼/张璁拜见皇上。”   “平身。”   皇上领着他们回去偏殿,偏殿里,还是静的落针可闻。应该说,在桂萼和张璁进来的时候,静的呼吸都听不见,仿若偏殿里一个人也没有。   皇上也没有先开口,大方地给予他们缓和的时间。   四位阁老和六位尚书,都是一颗心酸酸苦苦,眼里都是眼泪。   皇上刚刚,居然动了杀心。   特别是蒋阁老和谢阁老,看着皇上长大的老臣。历经三朝的老臣,当年先皇那般折腾,也从来就是拖一拖闹一闹,从来没有动过杀心,从来没有驳回内阁决定。   可他们瞧着皇上那湿润润的眼睛,平时的神采飞扬全没了,明显的哭过,更是伤心痛苦。   要皇上这般为难,何尝是他们所愿?   压抑得死人的极静中,心疼皇上的张佐,暗示机灵的小太监送上来茶点,造型可爱色彩鲜艳的秋季小点心,和那六安茶的香气,香炉里沉香的香气一般,迷花人的眼睛……   桂萼和张璁坐一张茶几,默默地吃,西山枫叶模样的茶点,在秋天里用,特别应景儿,各家各户都做,可都没有徐景珩这里的味道,这材料这味道,一吃就停不下来。两个人本是掩饰自己的震惊,哪知道越吃手上动作越快……   皇上一眼看到,小鼻子惊喜地嗅嗅,这是皇上和徐景珩去西山找到的原料!皇上顿时顾不得几位阁老脆弱的小心灵,抓起来一块小枫叶就朝嘴里送。   四位阁老六位尚书一看,简直想要晕过去——他们和皇上置气什么?皇上就一个五岁的顽皮孩子!   四位阁老,六位尚书,一起看着皇上好似抢不到的模样,两只手一起飞舞,嘴巴里满满的,手里也满满的,也不知道怎么的,也跟着吃。   一边吃,一边眼泪出来。皇上还是一个孩子,再聪明能干也是一个小孩子心性,他们和皇上讲大道理,和皇上硬抗,他们这不是自找苦头吃?   特别是想到皇上硬忍住杀气,一个人出去哭,更是心疼的无以复加,手上的动作就越发地快……   十个人哭得欢,吃得欢,皇上一看,更着急地朝嘴巴里塞。除了皇上,两个人一张茶几,每个茶几上都有一模一样的一盘,一盘里也就十个。桂萼和张璁吃完自己的一盘,一起盯向其他人,皇上自己奋斗完一盘,也虎视眈眈地盯着其他人……   其他人:“!!!”   其他人·四位阁老六位尚书一起瞪眼——皇上也就罢了,桂萼和张璁,你们两个还嫩着,也敢和我们这些老家伙抢?!   四位阁老六位尚书人老肚子不老,一边吃一边喝,皇上这里的东西就是香。   皇上摸摸小肚子,从张佐手里接过来水杯,用一口牛奶汤——挤出来这牛奶的奶牛,也是指挥使从边境特意找来的,放养在西山吃草,做出来的奶汤味道就是好。   桂萼和张璁一看皇上用奶汤,他们也用自己的六安茶,嗯嗯,皇上这里的茶也好喝——天可怜见,他们就是吃得上瘾,他们哪里敢在这个时候抢内阁的位子?没看吏部尚书王琼都没捞到?   上好的点心治愈肠胃,上好的茶水治愈心灵。顶级的六安茶“齐山云雾”,单片不带梗芽,色泽宝绿,起润有霜……汤色澄明绿亮、香气清高、品一口,回味悠长。   新出的青白瓷茶具,不追求世人要求的灵巧秀气,胎白细致,釉色光润,薄如纸,白如玉,声如磬,明如镜……   要不说徐公子就是徐公子?徐公子要折腾吃喝玩乐,那就是独树一帜。一伙儿喜好风雅的大明文人,观察屋子里的摆设,齐齐叹服。   和豹房里头孩子气的鲜艳活泼,结合天然地理、皇家富贵不同。这座宅子,真真是大明文人的最高追求。当然,这是因为徐公子住,徐公子就是住茅草屋,那也是大明最美的茅草屋。   在座的都是四书五经的正经文人,甭管理学心学,反正都有大明文人的特点——爱茶。   蒋阁老擦擦眼泪,清清嗓子,小尴尬地问皇上:“皇上,这茶?”   皇上小脑袋一扬,这茶他就尝一尝,天天看其他人喝!   “茶枝嫩梢壮叶,叶片肉质醇厚,不采梗不采芽只采叶,于谷雨后开园,一芽二、三叶为主,扳片、精选、分离……生锅、熟锅、毛火、小火、老火……”   皇上手脚比划,细细地讲述,听得人一愣一愣的。   这还是魏国公亲手炒制的茶?当然,这是魏国公跟着指挥使学着炒,茶叶是魏国公亲自安排人,从齐头山蝙蝠洞采的……   众人都是品茶的行家,都知道那最后一道拉老火,对形成特殊的色、香、味、形影响极大,也最是考验技巧。   老火要求火温高,火势猛。木炭窑排齐挤紧,烧旺烧匀,火焰冲天。每个笼投叶片三四公斤,二个人抬烘笼在炭火上烘焙一个呼吸,立即抬下翻茶,依次抬上抬下,边烘边翻。   为了充分利用炭火,两三只烘笼轮流上烘。热浪滚滚,人流不息,实为华夏茶叶烘焙技术中别具一格的“火功”。每烘笼茶叶烘翻五六十次以上,烘笼拉来拉去,一个烘焙工一天要走二十多里路,直烘至叶片绿中带霜,下烘,趁热装入铁筒,分层踩紧,加盖后用焊锡封口贮藏……   魏国公一番爱子之心,蒋阁老感叹:“这茶,不吃梗和芽,吃叶子。也只有齐头山的茶树可以。”   喝人茶嘴短,谢阁老感叹:“早就听闻,齐头山巍然兀立,如天然画屏。山上常年林木葱翠,溪流飞瀑,烟雾笼罩。更有一处人迹罕到的悬崖峭壁,大量蝙蝠栖居,故称蝙蝠洞——果然胜地出好茶。”   皇上没有想那么多,眉眼弯弯,与有荣焉地显摆:“大明的茶,除了蒙顶山、洞庭山、君山、狮峰……还有黄山和武夷山很多很多地方,深藏老茶树。现在印度莫卧儿国的祁门红茶,张佐,那几样茶叶,都给打包一份。”   谢阁老“机灵”:“皇上,还有这水……如此好的茶叶,当然要有好水。”   皇上一点也不藏私:“去西山泉眼接。带着茶具,两三个人,现场煮水泡茶最好。”   毛阁老笑:“皇上说得对。喝茶于清幽之处,三两知己约在山水林木之间,大善。”   费阁老也笑:“要不世人都说,喝茶就是‘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人一多,就失去那份儿隐逸静谧,情趣全无。”   众人都笑,唐人喝茶煮汤,宋人流行点茶法,大明人?太~祖皇帝出身贫寒、生活简朴,只觉得点茶法所用茶饼劳民伤财,一登基就下谕:“罢废福建建安团茶进贡皇宫,禁止制造团茶,唯采芽茶进贡。”   都是散茶了,大明人以芽茶冲泡而饮,冲泡方法简单明了,喝茶便融入到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这一融入,便是开启茶叶之千古清饮之源,追求茶叶本质天然的味道,追求喝茶时候的心境、环境、水、茶具……   清、活、甘、洌、轻。两三个好友于山间清泉之侧,抚琴烹茶,泉声、风声、琴声、与壶中汤沸之声融为一体;于草亭之中相对品茗,独对青山苍峦,目送江水滔滔……   皇上天天跟着徐景珩一起,虽然都只浅浅尝尝茶的味道,但懂得很多,当即吩咐:“张佐,内监新出的茶盅,也一人一套打包。”   十位老臣当即大喜。大明人喝茶,一般不用茶盏,喜欢用茶盅。洪武红釉印花龙纹茶盅、永乐甜白半脱胎龙纹茶盅、宣徳宝石红茶盅、宣德黄釉堆花绿龙纹荼盅……都是文人的心头好,一听元和精品出来,第一波收藏,自是欢喜。   礼部尚书毛澄一个没忍住:“皇上,这白瓷茶盅?”   永乐甜白釉,也是薄到半脱胎的程度,光照见影,乃是在釉暗花刻纹的薄胎器面上,施以温润如玉的白釉,给人以一种“甜”的感受,故名“甜白”。   当今德化窑的纯白釉,釉色纯净,色泽光润明亮,乳白如凝脂;在光照之下,釉中隐现粉红或乳白,又叫象牙白、鹅绒白、猪油白。   可是手里的白瓷的白,仔细看,白而莹润,透着奶白?和皇上喝的牛奶一般,没见过,想要。   皇上:“!!!”   “朕烧的!”皇上的声音里透着委屈。要不皇上和徐景珩闹着减少功课?文人学的要学,武人学的要学,风水易经八卦要学,雕刻建房子打铁烧窑……皇上都要学!皇上蹲在大火炉边轮着小铁锤,热的要升天!   皇上的小模样,忒委屈。众人齐齐发懵。   “咳咳”“咳咳”,偏殿里都是咳嗽声。皇上还不到五岁啊,这就学的一身本事,好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生气,有本事谁能和徐景珩说给他减少功课!   “朕要在湖广开始土地改革。”皇上开口,六位尚书反应过来,震惊。四位阁老反应过来,面色那个难看,桂萼和张璁面露担忧,皇上一律无视,“河套打仗和土地改革没有关系。”   皇上理直气壮:“朕打算派桂萼和张璁经略巡抚湖广,明天一早就启程,立即在湖广开始丈量土地。安全方面,还是有余庆派人保护你们,需要带上什么,直接和张佐要求。”   桂萼和张璁心里一震,他们也和其他大臣一样,都以为皇上暂时要放弃湖广的土地改革,此刻更是害怕皇上和内阁六部闹起来,就要跪下请罪,哪知道,皇上还没说完。   皇上小胖脸肃穆:“桂萼、夏言、严嵩……在边镇主持改革危险。这次也不要怕。朕的本意,能办成就办成,不能办成就拖。只要人安全就好。”   桂萼、张璁震惊,四位阁老和六位尚书更震惊。   然而皇上说的是真的。   皇上很珍惜徐景珩制造的大好机会,特别是外有战事,兴王不在湖广,楚王蹦跶不起来的时候。可是皇上也知道这般土地改革的难度,皇上担心,万一事情出来意外,湖广闹起来,真要徐景珩亲自出来收拾。   “朕已经安排好,湖南、湖北的布政使、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都会帮你们。你们这一去,没有必须成功的任务。兴王和楚王激怒朕,朕应下来,就要给办好,但不必须是今年,也不必须是现在。”   一切,等徐景珩伤好,等朕长大!皇上压下去那份杀心,声音也是平静:“能办到哪一步到哪一步。大明是朕的大明,大明的土地都是朕的土地,大明的人都是朕的子民。朕知道一个子民一个心思,但是,要乖!”   皇上毫不遮掩他的霸道。大明是朕的,臣子也好,子民也好,都要乖乖的。   几位阁老内心剧烈震动,偏殿里的十多个人,胆寒心裂。   皇上自己看不到,他的一双眼睛,冷漠无情,仿若九天神灵,俯视人间,威压无声。这句话反过来听就是:大明若不是朕的,若朕管不了,那朕就不管,大家散伙,你们另找明君。   皇上,赫然对这个皇位,没有一丝留恋。   徐景珩!!!   这一刻,在座的人都恨不得去找徐景珩拼命,却只能死死地压住,快要昏过去的震怒。   上午的时候,皇上在池塘里玩倒立,好好的彩虹天突然雷声轰轰,现在皇上就有这个想法,徐景珩!徐景珩!众人都知道皇上这般模样,不是一天两天才有,但这更说明徐景珩的影响!更恨不得手撕徐景珩!   皇上感受到他们的情绪,警惕心升起,脸上就露出来。   看得十二个大臣坐不住这张椅子,身体颤抖。   皇上:“???”   大臣们:“!!!”大臣们再恨,这个时候也只能装不知道,皇上目前还没有这个意识,他们怎么能说出来。   桂萼和张璁对视一眼,顾不得四位阁老六部尚书的意思,“扑通”跪下,声音视死如归:“皇上,臣等遵命。臣等一定在湖广保住性命,安全回来。臣等尽心尽力为湖广百姓,为吾皇,为大明,再建一个粮仓!”   皇上果然眉开眼笑:“红薯在河南、四川、山东、湖南、湖北、安徽都很好存活。目前先在湖南、湖北、四川推广,乃是为了西部的粮食。西部落后太多,西域商路重新开通,也是落后,先吃饱肚子。”   桂萼和张璁心里一热,眼泪就出来:“皇上一心为大明,大明人都知道,皇上。”   皇上,你怎么能对这个皇位看得如此淡?!桂萼和张璁心里难受。四位阁老六位尚书的心里也难受。   皇上岂能知道他们的想法?只当他们不舍得,皇上也不舍得。皇上发现他们的眼睛都红了,自己的眼泪也出来,跳下来椅子扶起来桂萼和张璁,只说:“莫怕莫怕。御马监的人也在湖广镇守太监处,都会帮你们。   你们代天巡狩,经略湖广,朕给予你们动兵之权。切记不要和百姓硬抗,老百姓能接受什么的方式,就用什么样的方式,耍无赖谋计策都好。如此改革,最怕好事变坏事,谨记王安石改革的教训……”   桂萼和张璁热泪滚滚,只一声声答应。费宏看一眼蒋阁老,站起来:“皇上,臣请问,是不是只在湖广这般改革?”   皇上点脑袋,毫不犹豫地说大实话:“这般机会,不多。朕还小。”   众人:“!!!”一起咬后槽牙,只能认了。至少十年之内,皇上不会有其他的心思,至于十年后,十年后的内阁六部该撞柱子的撞柱子,该跳湖的跳湖……   皇上对众人的反应奇怪,等桂萼和张璁归座,看一眼王琼:“水师接任人选,朕提议王琼。王琼在吏部主持改革,很好。如今吏部改革结束,维~稳阶段,可有毛澄接任。礼部尚书,另选人。”   众人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口,真要晕。王琼和毛澄,简直是以飞一般的速度起身行礼。   王琼有将才,当年做兵部尚书就做得很好。不能进内阁,手握兵权也一样!   毛澄都以为自己要在礼部到退休了,哪知道天降的大机遇跳到吏部,可不是激动得要晕?   就是桂萼和张璁都惊喜——毛澄做吏部,那绝对支持改革!   王琼和毛澄磕头,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臣谢皇上恩典。臣肝脑涂地,一定不负皇恩。”   皇上瞄一眼脸黑黑黑的四位阁老,矜持且谦虚:“都平身。这只是朕的提议。正式任命如何,要内阁六部九卿公选。”   在座的内阁六部:“!!!”呵呵呵呵,皇上真圣明,皇上你还记得这要内阁六部九卿公选?   皇上一瞪眼:“朕有提议权!”   王琼和毛澄一起转身,跟着瞪眼:“我二人接受公选。若不能选中,自是本事不如人。”   四位阁老四位尚书一起咬牙,一个个的,一张脸五颜六色的变化。   大明文人,就如同这偏殿里的两排禅椅一般,清雅但有为。胸有诗文万卷,腹有家国天下,脊背是宁折不弯。   禅椅弯曲较大的两侧扶手,更加舒适的藤装软屉,精雕细琢且富含寓意的纹饰等……既显示出较高的艺术水准,也显示出大明文人越发追求禅道清修的心灵。   盛世来临,越发精致和讲究的大明人,所用的一桌一椅一架,都是尽情展现山水风云般的自然纹理,也越发显示出他们内心的风骨和追求,那是历朝历代中的文人中,最有抱负心,最会死谏的一伙儿。   大明的皇帝,除了太~祖和永乐,其他的,哪一个都不敢打杀——无他,你杀了忠臣,忠臣青史留名了,你不就昏君了吗?大明人爱名声,那是爱到骨头里,灵魂里,民间挑夫讲义气,当皇帝的也要名声啊。   而当年太~祖皇帝废除丞相,折腾一个内阁,内阁的权利类似丞相。   内阁建立至今,各种原因之下越发做大。孝宗时期,刘健、李东阳、谢迁……俱在内阁,“同心辅政,竭情尽虑,知无不言。初或有从有不从,既乃益见信,所奏请无不纳,呼为先生而不名”。   先皇即位,一开始挺荒唐,刘健等人提出几条压制佞幸的办法,先皇不答应,令再拟。刘健等人力谏,谓‘……所拟四疏,不敢更易,谨以原拟封进’。先皇施展拖延之术,内阁数日再进谏……   内阁的意思,皇上你不批准票拟,我们一起求退休……   先皇每次拖延五六天,终究是答应。因为这个时候的内阁,经过百年的君臣斗争,终于将自己的意志强加诸皇帝。先皇再荒唐任性,也不能直接行使至高无上的皇权,迳直否决刘健等人的票拟。   司礼监和皇帝照批票拟已成惯例,要想否决,必须提出合情合理的理由,再有内阁再拟,再讨论。到皇上,皇上一个奶娃娃,刚识字。皇上也没有揽权的心,也信任内阁,除了自己关心的特殊事情,从不过问。   众人都可以听到皇上的心声:徐景珩说得对,内阁做不好就换一匹,这活儿就是内阁的,朕不抢,朕比太~祖皇帝聪明。   呵呵呵呵,我们的皇上真聪明。众人起身行礼,出来偏殿,感受秋日午后的慵懒阳光,抬头看看蓝天,心里头五味具杂。   人人争来争去的大权,皇上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们该高兴啊,他们该高兴啊!!可他们高兴不起来啊摔!!!   晚饭后散步,徐景珩听皇上说完过程,目光骄傲:“皇上做的非常好。”   皇上小胸膛一挺:“朕英明。”   徐景珩笑着摸摸皇上的小包包头,眼神儿宠溺:“皇上英明。皇上,当年,先皇之所以示弱内阁,还有一个原因,先皇于大事上明白着,也知道自己的胡闹,面对内阁的票拟理亏,便只有拖。拖来拖去,脾气过了,就批准。”   皇上眨巴眼睛,不做声。   徐景珩告诉他,他爹也很英明,他爹知道自己爱胡闹,任由内阁严格管束。   皇上一脸倔强:“朕乖乖……”朕乖乖,但若有一天,朕和大臣、大明人站在对立面,朕不做皇帝,也不妥协。   徐景珩听懂了,奇异的,他没有一丝震惊。他微微低头,凝目,对上皇上倔强的大眼睛,在里面看到两个小人影儿,轻轻地笑。   “好。”   好。徐景珩说“好”,皇上的一颗心大放烟花,眉间星辰缀点,水洗葡萄的宝石大眼睛里,胸腔里鼓动的,是怎么样一种欢喜。   皇上知道,徐景珩果然是不一样的。   半月挂苍穹,风吹月牙弯。夜幕降临大明,大明的老百姓睡得香香,大明的一些大臣翻来覆去烙煎饼。西郊,小燕山脚下的一处宅院,典型的大明风格,彰显大明人的严谨与风骨,建筑设计规划规模宏大、气象雄伟。   秋蝉声声,秋荷宁静。其中的一个院落,昏黄的烛光的摇曳中,皇上跟着徐景珩,给一个书桌修补好一个榫卯,给一副古画补上装裱,圆满完成今天的功课,洗漱玩水沐浴上床休息,嘴里还呱呱呱。   “徐景珩,朕今天倒立,好奇怪。朕又没练习‘不是普通人’的功夫,‘它’也打雷。徐景珩,国公哪天离开北京?徐景珩,今天内阁为什么提议国公接任水师?”   徐景珩躺好,姿势标准:“皇上,‘它’可能也是闹脾气。父亲,这两天就回去,父亲怕杨阁老已经在赶回北京的路上。为什么这般提议……   皇上玩积木,玩斗拱模型,船和大炮模型,第一是开心,第二是学习。人在人群里的位置,和一块积木一样。”   皇上听懂了,大眼睛还有疑问。   徐景珩的目光,落在头顶满天星河的井口天花上,面容平静,语气慢吞吞。   皇上的眼睛瞪圆。   “徐家,两国公。大明的外戚都是出自一般人家,只有徐家是勋贵。徐家人,不碰兵权。南京魏国公一支,只担任南京锦衣卫指挥使。”   徐景珩来北京做指挥使,都是不应该的吗?皇上无法理解。徐景珩只笑:“皇上,这样才是‘应该’。”   皇上盘腿坐在徐景珩的对面,一低头,脑门几乎贴着徐景珩的脑门,大眼睛里全是担忧。   却是徐景珩安慰皇上:“太~祖皇帝建国,徐家三个女儿嫁给皇子,都不是太子。燕王起兵,徐家作为外家,长子支持建文帝,要忠。幼子担心姐姐安危给其通风报信,死在建文帝的剑下,被永乐皇帝追封定国公……”   “徐家……百年来,大明内忧外患,摁起葫芦起来瓢,天天跟吊着最后一口气一般,南京一支只守在南京……这是‘应该’。”   徐景珩没有一丝评价,坦然接受。皇上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想问,不敢问。   徐景珩扶着皇上躺好,给皇上盖好被子,余庆吹熄蜡烛,一片黑暗中,皇上已然能在夜里视物如常的眼睛,也落在头顶的满天星河上。   若今天朕没有拦住内阁,魏国公会怎么做?徐景珩那?   皇上又想起今天国公骂徐景珩的事情,皇上的左手,抓住徐景珩的大拇指,紧紧的。   阁老们知道,皇上在乎徐景珩,借魏国公钳制徐景珩,进而钳制皇上的决定。   皇上和魏国公的感情,其实并不多深,相处的时间也不多。可是魏国公是徐景珩的父亲,这是皇上今天暴怒要杀人的原因。   皇上临睡前,好似明白几分徐景珩那份安静——天下的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牵扯到我,我牵扯到你,撕扯着,博弈着,挣扎着……   情理法的忠义仁孝,皇上都不在乎。皇上抓着徐景珩的大拇指,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朕不要认命。朕不要爹的妥协。   夜色安静,远远近近的灯火星星点点。徐景珩听到皇上的呼吸平缓,放下心来,睡着。   太~祖皇帝的感觉,他的一颗鬼心,可算是保住了,又要没了。   今儿一整天,太~祖皇帝和其他鬼鬼们一直在疑惑、担忧中度过,这滋味儿,红石头受损他们将要魂飞魄散也就那样了。   徐景珩要发疯,要搞那什么土地改革,一亩一亩地丈量土地。   徐景珩还教导皇上那般逆天的感悟。   而大明皇帝朱载垣,天赋过人,一学就会,一心要捅破老天,不做“天子”直接做“天”!   当然,每一个人小的时候都有梦想,梦想远大很好,鬼鬼们并不大担心。徐景珩说自己“疯了”,说明他没疯,他知道怎么挽回局面,虽然愤怒不理解,但也不用担心。   但是皇上对内阁的放权,戳了鬼鬼们的心肺。无他,他们都是强权皇帝,咳咳,不强权的都蹲墙角不敢吱声。   一开始鬼鬼们都以为皇上年龄小的缘故,原来,皇上朱载垣,他真的不在意那些政务。   他任命一个尚书,也只是提议。凡事走流程,给予内阁六部九卿最大的理政大权。   太~祖皇帝真的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其他的鬼鬼们都一起冒鬼汗——这样连政务都不在意的皇帝,却天生的霸道,妥妥的暴君!当年的秦始皇,汉武帝,都没有这份儿胆子大心大。   可这不是最刺激鬼鬼们的。   太~祖皇帝当年防备徐家做大,一个是保护,一个是防备,很正常。徐家人神姿秀朗,慧心敏语,也都理解这份用心。可是造化弄人,本该是藩王的亲姐夫起兵,夹在忠义和家人之间,怎么都是两难。   安安生生一百年,遇到先皇早逝,新皇三天大,已经脱离红尘的徐景珩下山,来北京做指挥使,教导皇上,徐家再次处于风口浪尖——徐景珩不娶妻不纳妾,在皇上长大之前不治身亡,是最好的结局。   当然,这是对于一般·正常·皇帝的最好。一群鬼鬼看着皇上睡着了,还紧紧地攥着徐景珩的大拇指,一起看大明太~祖:老朱,你家祖坟冒青烟了,出来这么一个子孙,吾等不敢以常理揣度。   大明太~祖默然不语。大明太~祖其实一点也不是画像中的鞋拔子脸,世人谁不看脸?真丑人不能做皇帝,至少是没有疤子麻子五官端正。可是太~祖皇帝此刻的鬼脸,是鬼鬼中最难看的一个。   如果徐景珩早逝,朱载垣会如何?   曾经徐景珩问,是不是要他提前“离开”,太~祖说不知道。如今太~祖还是不知道。   大明……大明……   造化弄人,大明的太子早逝。造化弄人,大明的孙子无能,老四做皇帝……造化弄人,大明有今天这般情势。   大明太~祖冲出寝室,来到外面的满天星河下,也想冲老天咆哮,要问一问贼老天到底要做什么?   我大明的忠臣良将,哪里比汉唐流血少,为什么要内忧外患,摁起葫芦起来瓢,天天跟吊着最后一口气一般??!!为什么要把担子压在一个奶孩子的身上??!!   太~祖皇帝满心悲伧,克制自己那滴眼泪不流出来。   他已经可以猜测,大明的情况已经坏到一个程度,逼得徐景珩必须动狠手。   他十七岁那年父母兄长嫂子都去世,没银子买棺材,也是这般的痛苦。   第二天一大早,阴丝丝的,小雨却没有下来,桂萼和张璁来辞行,都笑着说,老天爷这是知道今儿是离别的日子,善解人意。   皇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看着他们,也没和以往那般哭,却叫他们更是心酸。   “皇上千万保重龙体。”   “朕保重,你们也保重。朕早上听国公念诗,‘谁辨北征东略。最怜世途局趣,只道书生疏阔。无可赠君,松阴庭院,菊华篱落。’朕赐你们一人一座西山的新宅子。”   桂萼和张璁的眼泪到底是没忍住。   家里的子女都念叨,别人家都买了,他们也愧疚。   张璁恳求:“皇上,臣感谢皇上赏赐,臣家里买不起。皇上……臣等可以和魏国公说一句话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3 23:54:13~2021-05-04 21: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书迷、小酒馆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桂萼和张璁要见魏国公,要说什么那?皇上大眼睛明亮,皇上知道,桂萼和张璁,与内阁六部的其他人,不大一样。和严嵩夏言也不一样。   皇上恩准。   桂萼和张璁出来皇上住的院子,在张佐的带领下,去见魏国公。   两个院子相距不远。大明的房子,从皇上的豹房,到王公贵族、平头百姓的院子,都差不多的样式,区别只在于间数、斗拱、门头、屋檐、色彩……院子里的布置也差不多。   老百姓家里喜欢花椒树石榴树,大户人家喜欢木兰树梅兰竹菊桃花荷花……而且大明如今民风越发大胆,就好比衣服的颜色一样,只要不太出格,哪个官府也不会去特意管谁家的屋子规制。   徐景珩的这个院子乃先皇特赐,于规制上本更不需要在意。但是徐家的下人,就是能布置的,清雅舒适,天然脱俗,且不超过任何规制。   每一个院落,中院分为正殿加隔断,一明两暗或是两明一暗。东西厢、书房、书斋、外院……都是卧砖到顶、起脊,青石板铺的十字甬路,通到东西南北房,屋门前都有三个台阶儿。   居不可无竹,窗不可无梅。一亭一柱、一回廊一小桥一假山,一步一景,俱是大明建筑的精华。   古朴雄浑中多一丝丝细腻典雅、简洁精美。于浑厚大气中,加入北方人的疏阔,南方人的精致。   桂萼和张璁对看一眼,打从心眼里敬服。皇上最近都住在这里,桂萼和张璁,最近也经常来这里,每来一次,都暗暗警惕自己,且不可一步踏错,谨慎小心怎么都不为过——今天也一样。   徐公子这样的人物,已经过了为外物所扰的境界,非他们可比。可是徐家的下人,包括权势恢复太~祖时候的锦衣卫,都这般稳得住,他们有什么理由高调?   这一次见魏国公,桂萼和张璁,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魏国公在书房看完南京的信件,正要去后院打包行李,听到下人禀告,大步流星迎出来中门,笑容爽朗。   “桂御史、张侍郎,欢迎欢迎。”魏国公一派风度,没有一点架子。   桂萼和张璁忙不迭地躬身行礼:“下官拜见国公爷。”   “免礼免礼。今天能见到两位,我很高兴。”魏国公一只手拉住一个人,拉着他们进来中院,于小书房的外间坐下来。   书房的外间乃是招待亲友的地方,魏国公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桂萼和张璁既然接受皇上的赏赐,也就是接受魏国公的心意,自然也不会再矫情推辞。   书房外间视野开阔,三面开大圆窗,窗外就是老梅树,门口就是小竹林,清水白墙上也没有什么字画,几张吴兴笋凳,四把禅椅,旁边摆一拂尘、一搔背、一棕帚、一竹铁如意……   沉香袅袅,笛声徐徐。魏国公在主位上坐下来,桂萼和张璁也坐下来,一眼看到圆窗外面的秋菊盛开,海棠争艳,耳边还有水鸟叽叽喳喳……   桂萼纵然是再耿介的性格,此刻也舒缓下来,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儿;张璁即使在心里对魏国公再警惕,他也不由地放松下来。   仪态素雅的下人上茶点,悄悄退下。魏国公笑:“去年大别山腹地发现几株老茶树,今年做出来一点好茶,两位尝一尝。”   桂萼欢喜地笑:“可是那茶圣陆羽《茶经》所载,盛产茶叶的寿州和舒州一带?”   张璁双手举起茶盅,闻一闻,心旷神怡,顿时惊喜:“汤色浅绿明亮,香气扑鼻、质地鲜嫩,好茶。”   魏国公笑容舒畅:“因形状似兰花,取名儿叫小兰花。两位到来,我就想起它来,好茶当配品茶人。”   桂萼和张璁一听,心里头苦笑,脸上也是苦笑,一起看着魏国公笑出来。   魏国公对他们的态度满意,眼神理解,笑容越加亲切得很:“如此好茶,如同春光夏花秋菊花,一茶一饮,安心享受。”   桂萼和张璁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大。明知道魏国公在表示诚意,却也是心甘情愿地接下来——魏国公和指挥使一样,叫人无法拒绝。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举杯,敬魏国公。   三个人真的是专心品茶,一刻钟后,一番各自对茶的体悟过后,魏国公知道他们时间紧张,直接说道:“两位的来意,我大体猜到。两位也知道我的本意,为人父亲的,面对家里的孩子胡闹,能怎么办?”   魏国公微微一叹。   “此一去,风萧萧。两位乃大明国士,不需言语。唯有感佩之,敬仰之。”   魏国公的目光、言语、表情,都是出自真心的诚挚和关心。   桂萼一颗冷硬的心,因为魏国公一句“为人父亲的……”勾起来对儿女的父爱之情,沉默不语。   张璁心里的叹息更大,他也是一个父亲。他看一眼桂萼的反应,大袖里的右手握紧,指甲刺痛手心,对上魏国公,面容一肃、沉声回答:“国公爷的心情,下官理解,下官也是一个父亲。”   “国公爷有一点误会。下官对指挥使,只有尊重和仰慕,没有其他。大明土地改革至今,指挥使所作所为下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青史不留名,大明人知道,天地知道!”   张璁的话铿锵有力,他的姿态也是真心。然魏国公苦笑:“子女在父母的眼里,永远都是一个孩子,他还没成家,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大孩子。他那点小本事,只仗着皇上天德庙筹,诸位实心做事,不登大雅之堂。”   !!!   !!!   躲在小竹林后头的皇上小耳朵动一动,眼神儿大大的不服气。身后的锦衣卫们听不见,也跟着皇上做出大大的不服模样。   桂萼和张璁心神震荡,魏国公这句话,叫他们作为一个文人正臣,对锦衣卫这不属六部九卿的衙门的芥蒂去掉,却也叫他们心里生出来一股气。   外间里安静的对峙中,桂萼的目光直直地盯住魏国公,他想问:“国公爷为了指挥使,下官明白。下官斗胆一问,若昨天内阁的票拟通过,国公爷会怎么做?”   但他知道,魏国公一定会说:“桂御史,张侍郎,如果的事情,为什么要去考虑?”   张璁面沉如水,他想说:“国公爷拳拳爱子之心下官明白。下官只问,若有一天,土地改革到南京,当如何?”   张璁问不出来。   魏国公会怎么做?徐达三出山西,徐达长子一生未踏进北京城,魏国公府在南京一百五十年,凭借的是实打实的军功,真本事,他有什么权利去问?   当真是,在北京城待久了,也学北方人辜负这春光夏花秋菊冬雪,满心纠结。   张璁乃浙江温州府人,浙江也是南方。张璁就当是遇到同乡尊长,诚恳地开口。   “国公爷,下官昨夜一夜未眠,心里只有一句话。”   “哦,说来。”   “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死亡一般的沉默,美好的书房外间,开始弥漫血腥味。   没有人说话。魏国公起身,面对池塘里的水鸟嬉戏,残荷迎风,负手而立,还是沉默。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这是上下句。   太~祖皇帝任命最疼爱的公主的驸马,去北方边境做钦差,临行前,赐御用金杯,赐荣光无限。可是驸马在北方边境,借权利之便走私茶叶瓷器,和蒙古人交易,且收受巨额贿赂,太~祖皇帝一怒之下,要斩杀。   公主是太~祖皇帝和马皇后的亲生女儿,公主和太~祖皇帝哭,去马皇后的陵寝哭,然太~祖皇帝都不为所动,反而更为动怒,只说:“你母后若知道你所为,在天不安。”   太~祖皇帝杀了女婿,老百姓津津乐道“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的故事,很少有人还记得这下半句。   有心的文臣,都记得。魏国公也记得。因为这一句发生的时间,是徐家老祖宗徐达去世的那一年。那一年,洪武十八年,开国功臣徐达去世,太~祖皇帝年龄大了最是受不得小伙伴的去世,伤痛之下,杀心更重,杀的血流成河,血河流遍全大明。   魏国公明白,张璁在问他,当年的太~祖皇帝,现在的皇上,若有一天……大明的臣子,大明的魏国公,该怎么做?   皇上仅仅因为,内阁提议魏国公临时接管水师,就动了杀心。皇上比太~祖皇帝看重徐达,更看重指挥使;皇上比太~祖皇帝的杀心更重。   魏国公不说话,桂萼和张璁也不说话。   昨天的一幕一幕,当时他们无暇思考太多,然而他们一静下来,就会想起,就忍不住去思考——同为臣子,兔死狐悲。同为文臣,同利益同心。文臣、内阁在皇上这般“君”“父”下,该怎么做?   皇上靠着一根竹子不敢动,大眼睛里全是好奇。因为皇上没有听过“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的故事,皇上一个小孩子也不明白,同为臣子的桂萼和张璁,一心要进内阁,面对昨天的一幕一幕,会有什么其他想法。   魏国公都明白。   桂萼和张璁在担心,皇上这般的性情,将来比太~祖皇帝可怕,他们这些文臣不怕死,可他们害怕,他们连“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的机会也没有。   魏国公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也没有注意到皇上在一边。他转身,面对两位大明国士,两鬓斑白,年近五十,一双眼睛却有着年轻人的明亮清澈。   “桂御史、张侍郎,你们的心情,我大约明白一些。我能给你们的建议,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安全回来。”魏国公说的真诚。   桂萼心里一凛,心里那股气又上来,他认为魏国公说的话,是躲避之词。   张璁听得瞳孔一缩,隐约明白,却也不明白。   魏国公面对他们的反应,心里一叹。魏国公本不想和文臣有任何牵扯,提醒皇上赏赐他们宅院是为查缺补漏,也是真心感佩他们的作为,愧疚于这都是自己儿子闹出来的,总要做些什么。   此时此刻,魏国公也不是魏国公,就当自己是尊长,在教导后辈。   “犬子受伤,皇上挂心。犬子带皇上出宫游玩,于民间散漫成性……你们认为,为何内阁一直不管?   湖广土地改革出来,为什么他们又要管,有胆气管?   人生的各个阶段好比爬山,站在不同的高度,看到不同的风景。两位都是有大志气之人,前途无量,切莫自误。”   桂萼和张璁,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离开这座宅子。   桂萼想着他被罚去皇陵,指挥使派常小侯爷去找他的情景。   张璁想着他闯杨阁老的府邸,杨阁老教导他的一番言语。   他们以为,他们经历很多事情,生生死死的,大风大浪里闯过来,已然脱胎换骨不一样了。哪知道,他们在魏国公的眼里,只是一个“爬山”的人,根本没有触及山顶的风光。   魏国公说得对,问得好。   为什么,指挥使带着皇上满四九城地玩乐,爬山游水,学习那么多不需要学习的功课……内阁都不管?为什么眼看着皇上和指挥使相处越久,对指挥使的感情越来越深,也都不去管?   因为他们知道这不妥,却又幻想着,皇上能因为指挥使懂了感情,有了在乎,他们等着皇上有了弱点,下了凡间,去试探皇上的底线,开始君臣博弈。   一切都是为了那份权利。   桂萼和张璁知道,刘阁老、杨阁老、蒋阁老、谢阁老都是一代忠臣,他们不会去故意这么做。但他们潜意识里默许了,没有去阻止,这就是问题所在。   就好比他们昨天一夜感触最深的,是同为臣子的内阁阁老们的“可能被杀”,而不是皇上的不容易。   无他,皇上和他们是君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立场不同,脑袋不同。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好!好!桂萼和张璁互看一眼,豪迈大笑。   八千里瑶池不相及,凌云殿白云总相移。比人心,山未险!然有繁华人间,繁华人性,薪火相传。   “早就听闻湖南的热干面好,根根劲道、滋味鲜美,这一趟,可要好好尝一尝。”   “桂御史说得好。这一趟不光要吃饱,还要吃一个好,那黄坡马蹄、桃源石雕、武昌鱼……都好。”   “湖广好地方,待我们到了湖广,先把特产给皇上和指挥使打包几份。”   “这主意好。不能在北京庆祝皇上生辰,生日礼物不能少……”   两个大臣骑马奔跑在官道上,高声说说笑笑,随行的侍卫家丁,锦衣卫们,都看在眼里。   魏国公和徐景珩收到消息,放下心来。   皇上等桂萼和张璁离开,魏国公恢复情绪,去后院继续打包行李,几个飞跃找到他的玩伴们——“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一听就是说臣子的,皇上直觉不能去找臣子询问。   事关徐景珩自己,皇上担心徐景珩不告诉他。可是皇上找到他的玩伴们,猛然发觉,这也是他的臣子,未来的臣子,而且陆炳都已经独立做事了。   河套战事方面,皇上已经做了预判和决定,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候消息,随时跟踪。土地改革也安排好人,内阁在忙乎公选水师将军的事情,江南方面因为盐业引发的骚动,也有魏国公回去安抚……皇上看似又成为大闲人一个。   皇上去书房看军情,还要去和老师伴读们学习,干脆一心二用,一边看最新军报,一边问太~祖皇帝等一干鬼鬼们。   “‘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其他的鬼鬼们不知道,太~祖皇帝却是惊讶。   “载垣,这是老祖宗的一个大臣说的话。”太~祖皇帝不知道皇上为何问出来,用他最客观的语气娓娓道来。   洪武十八年,小伙伴徐达去世,太~祖皇帝伤痛不已,人老了孤单,曾经的人都先一步走了,更孤单,真真的孤家寡人。孤家寡人要发泄,命令朝廷给全国地方官考核成绩,哪知道,四千人里,成绩优秀、称职的官员只有十分之一。   大明十分之七的官员成绩平庸,不称职者、人品才干奇差者,各占十分之一。太~祖皇帝给好官升职或者嘉奖,给不好的官予以处罚、治罪,朝堂上的官员也开始考核,杀下去一批,升上来一批。   早年曾任地方参政,后又连遭贬职的山西人茹太素,晋升为户部尚书。山西人讲诚信,茹太素的官声一向不错,办事公平得当。而且他早年还做过刑部侍郎,断案子也行,可他的文人性子,实在不讨太~祖皇帝喜欢。   一日君臣七八个一起饮宴、闲聊。席间,太~祖皇帝给茹太素赐酒,表情凝重地吟一句诗,“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饱含警示意味和杀气,告诉茹太素,朕升你上来管着大明钱粮,如果你表现好,我们君臣其乐融融。如果你犯了事,那就休怪我无情,等着挨刀。   然那茹太素,他很从容地补全下一句:“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叫太~祖皇帝再讨厌他,也不禁为他的忠正叹息。   皇上看完一份军报,听完这么一段故事,更为好奇:“为什么太~祖皇帝不喜欢茹太素?”   太~祖皇帝轻轻咳嗽一声,其他的鬼鬼们哄然大笑。   汉太~祖老流氓:“皇上,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男女都一样。”   隋文帝鬼脸严肃:“皇上,老朱不识字,欣赏文臣,但也最讨厌文臣。这是他的别扭。”   唐高祖道风飘然:“皇上,做皇帝的,欣赏忠臣,信得过忠臣,但有时候,都不喜欢忠臣。他们忠心的是‘君’,是‘父’,不是皇帝本人。他们把‘皇帝’装在一个华美的框框里,天天念着当皇帝该这样,该那样,万民表率……”   宋太~祖感触最深:“当年我一句‘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乃是形势所迫,需要在儒释道三家的争斗中选一家。可是文臣、忠臣……我等最近研究理学,都是……没有想到这般发展。”   一人一句,皇上大约明白了。   当皇帝的要求臣子们都乖乖,臣子们也要求皇帝都乖乖。当皇帝有乖乖的标准,当臣子也有乖乖的标准。奈何皇帝和臣子,哪一方都是大俗人,都不是圣人。闹起来的时候,就跟民间小娃娃吵架一样:“你要求我这样,你怎么不那样……”   当皇帝的有皇权,但权利是死的,要人会用才行。文臣满朝堂,一人一口唾沫淹死皇帝,所以历史上出来不少,害怕大臣的老好人皇帝,比如那宋仁宗,再比如大明的孝宗皇帝,皇上的亲爷爷。   而且文臣还会使用笔杆子,历史有他们记载,皇帝的百年清誉有他们记载……比如皇上的亲爹,明明大事上从不糊涂,理政也勤快,可就因为没按照皇帝的标准来,样子也不装,导致文臣们都严重不满……   皇上抬手揉揉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继续问太~祖皇帝:“为什么不喜欢茹太素?”   太~祖皇帝无奈,知道瞒不过敏锐的朱载垣,瞧着其他鬼鬼们等着看戏的模样,干脆都说出来。   那是洪武九年,江浙大旱,山东、山西、河南等地蝗灾,太~祖皇帝被这一连串的“天谴”震慑,下诏求直言,表示知过能改。这是他第一次向臣子低头,征求批评意见。   然而,进言的大臣很少能说出有用的东西,太~祖皇帝震怒——贬官、下狱、砍头、腐刑……   群臣胆战心惊、噤若寒蝉,每天上朝前写好遗书。刑部主事茹太素不敢见太~祖皇帝,向太~祖皇帝进万言书,太~祖皇帝欣赏其勇气和机灵,哪知道一看,气得要茹太素的脑袋。   原因?这封奏疏长达一万七千多字!太~祖皇帝看了一个时辰看得头晕眼花,也没看懂,要身边的人读给他听,身边的侍臣读得嗓子冒烟,也没读到重点。   众所周知,太~祖皇帝没上几天学,对文言文不在行,阅读能力也不高。茹太素的奏疏下笔万言,离题万里,听着花团锦簇,在太~祖皇帝的眼里,那都是不着边际的废话。   太~祖皇帝时间宝贵,又听得心头火起,大骂这就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一无是处。”当即把茹太素叫来,狠狠训斥一顿,又命人把他按倒在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打一顿板子,就要砍脑袋……   太~祖皇帝现在说起来还是气:“宋濂说茹太素有才。于是我就继续听这封奏疏。侍臣读到一万六千多字的时候,奏疏终于开始切入正题,明明五百字就能说清楚的事情,茹太素能写一万七千字。”   皇上眼睛睁大。   太~祖皇帝感慨万千:“茹太素的迂腐和才能肩并肩。臣子都说做臣子难,难道当皇帝不难?茹太素提出五条建议,我采纳四条,把他的奏疏,张贴到奉天殿最显眼的地方,加上御笔亲批,告诫朝廷内外官员,切勿在奏疏里废话连篇……   可那些大臣,就是不改这毛病……”   皇上的大眼睛溜儿圆。   茹太素被这么一折腾,功劳全没了,还做了一回大明文人的典型之一。又经历几次升职和贬官,只奈何本性难移,耿直又倔强,得罪人不少,屡次遭到弹劾。太~祖皇帝虽然不喜欢他,念及他忠心可嘉,也没有治他的罪。   茹太素不管官位高低,该发声还会发声,进言“从上到下朝廷内外各部门,都受都察院的监督。都察院位高权重,可他们也是人,应该让守院御史监督御史。”还提出分派专人统计天下钱粮收入等等,太~祖皇帝都一律准奏。   可太~祖皇帝心里不舒坦。就好比唐太宗和魏征,唐太宗忍啊忍,忍到魏征去世,那真是舒坦,你个乡下老农终于不再念叨朕了。   皇上自觉他长大了,理解非常正确。皇上不搭理一伙儿鬼鬼们嘲笑太~祖皇帝不识字、滥杀无辜、性情暴虐……拿起一本奏疏比划,一个页面五行,一行大约十个字,馆阁体,整齐清晰,皇上想象一万七千字的厚度,同情茹太素,也同情太~祖皇帝。   奏疏,又称奏议,大臣向皇帝进言所使用的文书,陈述意见或说明事情,一种极其严肃的文体。一般来说,一份完整的奏疏,语气得体、叙述明确,少则上百字,多则上千,最多几千字。   历史上大大有名的,魏征写给唐太宗的《谏太宗十思疏》,也才不到六百个字。   皇上顿时觉得,这是一个事儿。就算皇上识字,看得懂八股文、文言文,皇上也不想看到一万六千多字的时候,才看到正题。   写这么多字,不累吗?   皇上看完军报,吩咐张佐给西南的彭泽和姚镆去信,一定要安抚住西南。学习,休息的时候找来唐伯虎、刘成学、章怀秀、杨博……   “朕看奏疏,也觉得累眼睛。不知道从哪里断句,只能猜。有些大臣会用断句符号,然各人的习惯不同。可有办法统一?”   “有些奏疏字数太多,连篇累牍、废话连篇。规定一个格式,都和军报一样简洁。”   老师伴读玩伴们齐齐呆愣。   反应最快的居然是章怀秀,章怀秀对皇上的苦楚太理解了有没有。   “皇上!”章怀秀看着皇上的小胖脸,眼神那个叫热切,“皇上!臣也深有同感。臣看文言文就头晕。皇上!有关于统一的标点符号,臣跟老师学过,臣马上写给皇上!”   章怀秀说做就做,当即就坐到书桌上挥笔泼墨,刷刷刷地写个不停。   皇上和其他人一起围着探头。   华夏书本里的标点符号,“起源很早,发展很慢”,楚帛书里有一种明显的标点符号,红色实心长方形,表示结尾。后来变成句号,也就是画个圈圈断句,读号则是用点来表示句中停顿……   可是有些人画圈圈不标准,还有的人觉得自己书法好,圈圈点点影响画面……   皇上因为章怀秀的表现惊喜,一面命令刘成学拟旨诏书天下,一面捧着章怀秀写的标点符号,跑去找徐景珩。   “徐景珩你看,清楚吗?”皇上一副献宝的模样,徐景珩一看就乐。接过来一看,省略号、感叹号、句号、逗号……嗯,挺好。   就见皇上得意洋洋的小样儿地显摆:“徐景珩,章怀秀有才华啊。唐伯虎老师说,杨博、严世蕃、陆炳,都是鬼才。章怀秀也是——大明四大鬼才。”   徐景珩笑出来:“皇上说得对。世人对标点符号随心所欲,想点就点,想不点就不点,不够规矩。皇上可要‘大明四大鬼才’继续研究,这标点符号这么多,一张纸上一大半标点符号,也不好。”   皇上:“!!!”   皇上一琢磨,可不是这个道理?毛笔字再小也占地方,一排下来再加上密密麻麻的标点符号,一页纸能写几句话?   “朕要他们研究。”皇上打定主意要办好这个事儿,兴致勃勃:“徐景珩,朕还要他们做一个奏疏的格式出来,简洁扼要为主,不要花团锦簇上万字。”   皇上的眼睛亮亮的,然而,一看那忽闪忽闪的飘忽眼神,就知道皇上心虚。徐景珩知道皇上去听父亲和桂萼、张璁的谈话,也知道谈话内容,猜到皇上必然是和太~祖皇帝询问。   徐景珩什么也没问,只对茹太素的万言书引发的标点符号,感兴趣,夸皇上做得好。   皇上就更心虚。两个人去洗漱午休,皇上困点到了,还是不睡,极力睁大眼睛。   “徐景珩,内阁阁老们,故意要我和你玩耍,你知道吗?”   “知道。”   “那徐景珩为什么?”   “因为臣认为,这样,也挺好。皇上开心,就是好。”   “……内阁为什么?”   “皇上学习人心人性,用之。大臣也一样。”   “我爹……也是吗?”   “皇上读《春秋》《史记》,可有发现,三千年来,华夏有变化,然历史没有变化。未来,也不会有变化。”   “因为这就是生灵吗?有了葡萄、茄子、铁锅、红薯……只都是物事,争斗是一样的争斗。”   “对。”   “徐景珩……”皇上想说,徐景珩,朕不一样,朕不是太~祖皇帝,朕不是爹……可是皇上太困了,坐在床上就睡过去。   徐景珩抱着皇上躺好,给他盖好薄被,安静地看着皇上的眉眼。   如果有一天,皇上知道,徐景珩也和这些大臣们一样,也在利用皇上年幼,引导一些事情,皇上会怎么样?如果皇上长大,真的去行走江湖,去捅破天,不娶妻不生子……可会有一天,会后悔?会恨?   徐景珩闭眼,躺好,实在忍不住,抬手按按太阳穴,可还是头疼欲裂。   他想要起身,又怕打扰皇上休息,只能硬忍下来。   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他大悲大喜,情绪剧烈波动,他也知道。只在心里极力稳定下来,放空,什么也不想……却是陈年往事都钻出来。   徐景珩猛地起身打坐,进入冥想状态,刚稳住崩溃的心神,一口鲜血吐出来。   鲜血的味道叫皇上在睡梦中惊醒,皇上吓得神魂不属。徐景珩说不要告诉魏国公,皇上都答应。   第三天,八月初十,皇上和徐景珩一起,送走魏国公。魏国公这些日子已经把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唯一的遗憾就是儿子的亲事没有着落。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魏国公和徐景珩说话,要求徐景珩明年送皇上去南京,不要再回来北京。   八月十二,桂萼和张璁还在路上。南海的杨阁老收到北京的信件,对着蓝天大海,同样沉默。   八月十三日,六部九卿第二次公选,依旧是吏部尚书王琼去接任水师,毛澄做吏部尚书,王琼和毛澄欢喜上任,改革派们欢欣鼓舞,想方设法要冒头的寒门子弟欢欣鼓舞。   老臣们掩面流泪,世家大臣子弟心生担忧,勋贵大臣们乐得看热闹,退休的刘健刘阁老长长地叹一口气,挣扎着给杨阁老去一封信。   八月十四日,桂萼和张璁到达湖广地界。河套战场,王守仁收到皇上的信件后,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等候巴尔斯博罗特汗的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4 21:59:26~2021-05-05 22:3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6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氏jt 20瓶;月儿弯弯照九州10瓶;胖竹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巴尔斯博罗特汗因为大明皇帝一封书信犹豫,真怕五岁的皇帝和他不死不休,可他也没有按兵不动。大明一方,俞大猷领着人,和他的儿子打突袭,打冲锋,小规模的战事不停。   双方全凭借一腔孤勇,大漠里的战事不同平原,类似海战的危险。谁都谨慎着,生怕打仗赢了,淋一场大雨病了就死了,迷路了大风沙来了被埋了。   一场场试探,蒙古人在大明人面前耀武扬威一百年,自从土木堡之变后,再次见到大明人不要命不怕死的劲头,用鲜血和生命换来轻敌的教训。   大明俞大猷,手持荆轲长剑,带着两位兵法大家老师,武学大家老师的期待,领着一队大明铁骑,扛着大明最新的小炮,在大漠里仿若一群孤狼,找到机会轰几炮,轰完就跑,不给蒙古人任何缴获武器的机会。   蒙古人心生警惕、严阵以待;大明边镇军户门百年窝囊气打出来,热血沸腾。   八月十二日,夜色朦胧,满天星斗。蒙古包里一灯如豆,巴尔斯博罗特汗和他儿子,阿勒坦,喝酒用烤羊,锋利的小刀在手里灵活地转动,切下一片烤羊肉,薄如纸片。   巴尔斯博罗特汗满意自己的刀功,咽下烤羊,享受地眯眯眼,开口:“大明人,变了。”   阿勒坦少年的面孔通红,却不是醉酒的那一种,而是酒量非常好,脸越喝越红那一种:“父汗莫担心。大明人,还是一样的内斗。儿子收到消息,大明文臣保守派都不支持打仗,只是害怕我们打进北京。”   巴尔斯博罗特汗教导儿子:“大明人擅长内斗,蒙古人也擅长内斗。不说你的叔伯们,河套北边的兀良哈万户,每次蒙古大军南下进攻大明边境,兀良哈就乘机在后方袭扰其他万户,还有河套挨着的西藏、青海,都要防范。”   阿勒坦将父亲的教诲记在心里,只他有自己的理由:“河套周边都不足为虑。给儿子二十年时间,一定一统西部。要河套和王庭分庭抗礼。儿子本就打算统一西部后,打进北京城,逼迫大明皇帝和谈互市——   这次大明皇帝,大明人,要儿子震惊。不过儿子还是认为,大明皇帝五岁,大明的文臣争权夺利。纵使徐景珩压制内斗趋势,然徐景珩无法改变人心。”   巴尔斯博罗特汗放下手里小刀,凝目注视年轻气盛的儿子,面容严肃:“切记不可小瞧徐景珩。你没有见过他,那是一个,任何一个不是瞎子的人看到他,也永远不会忘记的人物。   当年他游历大漠,你祖父二伯都要杀他,他硬是一个人逃出去。大明的内斗,徐景珩要是压不住,早就乱起来。河套,如果不是徐景珩提前布局,如今河套已经是我父子地盘。”   阿勒坦呆住。他没想到,徐景珩居然来过大漠,还从他祖父二伯手里逃了出去……然而他父亲还有话教导他。   “大明皇帝五岁如何?你祖父也是四五岁做大汗,当年,谁也想不到他能一统北元。你因为年龄轻不服气叔伯们,岂能因为大明皇帝的年龄看不起他?”   蒙古一方,阿勒坦因为父亲的讲述,心里对大明人,有了新的认知,却也激发他更大的斗志。   大明一方,俞大猷经过小半年的战事,面临大决战或者和谈,忍不住和王守仁说:“巴尔斯博罗特汗的儿子,阿勒坦,不到二十岁,有能力,聪敏过人,每次打仗都是带头冲锋,冲在第一个。”   俞大猷越是接触阿勒坦越是心惊。王守仁光听,也后怕不已。这般少年英才,在祖父和父亲的基础上,一旦成长起来,大明不光河套守不住,宣府、大同,甚至北京都危险。   王守仁根据俞大猷的分析,一颗心泡在黄连里,难,难,难!   至此,王守仁已然明白几分,当初,徐景珩要他来河套的其他原因——指挥使要在湖广开始土地改革,解决大明西南的粮食问题、贫困落后,进而推进汉化……必然是困难重重、艰难险阻——和所有湖广人为敌,甚至和天下人为敌。   湖广人、天下人会怎么做?指挥使要借着大战时候,没有人敢乱折腾,内阁也不敢死扛……的时机。湖广人、内阁六部九卿天下文臣武将世家大户,不知道借着大战,拖延湖广土地改革吗?   王守仁迄今为止,已经收到六封来自湖广的信件,要求他、恳求他,打仗“慢慢”打,反正都是老敌人老冤家,大明已经够好了,河套已经丢了,守住宣府大同就行……   王守仁每收到一封信,都是苦笑,除了苦笑,只有苦笑。   不管是处世原则,一颗忠心,为国为民……还是面对蒙古如此未来大敌,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各种思绪在脑海里翻滚,王守仁拍拍俞大猷的肩膀,只有一句话:“……你只做你自己的事情,做好……”   俞大猷脸色一白:“将军?”   王守仁挥挥手要他退下。   八月十三日夜,秋天的河套草原,疾风知劲草,西北风开始呼啸,大明宛若一头卧虎的庞大营盘里,巡逻的将士们身姿挺拔,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王守仁将军收到皇上的信件,独自呆在主帅帐篷里,一字一句地看,已有一天一夜。   徐景珩啊徐景珩,七窍玲珑心,七窍玲珑心,你到底要做什么?   王守仁的眼睛湿润。拿出来所有的信件,小山一般,一字一字地看,痴痴呆呆,然后一封一封,一张一张,投到燃烧的火盆里。   这些信件的主人,有他的家人,有他的知己好友,有他的同年同袍,有他的亲人门人弟子……   王守仁看着燃烧的火苗,好似又听到刘健刘阁老说他“太完美的圣人……”的惋惜,好似又听到指挥使那金玉之声的“先生……”   他是皇上的老师,是大明人的先生,他是王守仁。刘健、杨廷和、蒋冕、谢迁……他们不写信来,因为他们知道,写信无用。   王守仁就是王守仁,王守仁龙场悟道,知中有行,行中有知,孔圣人六分半完美,王守仁古今第一完人。   古今第一完人·王守仁,为国为民为君,为真正的知己——仗,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大明盛世来临,皇上雏凤初鸣,指挥使击玉撞金,大明穷苦百姓、边镇万万人仰首以盼,王守仁岂能辜负这片天籁之音?   纵使,要和湖广人为敌,要和天下人为敌,要和自己为敌。   火光照耀王守仁安静的面孔,他恍惚间,看到家乡余姚的美丽山水,看到那未来,也有可能开始湖广这般土地改革的风景。   那必然是,一副好风景,尽管他可能见不到,他光想一想,就已然激动落泪。   “来人!”王守仁霍然起身,大喊一声,身体因为劳累饥饿摇晃,却是眼睛湛亮。   俞大猷飞一般从帐篷门口进来,激动地抱拳行礼:“将军有何吩咐?”   “蒙古大军可有动静?”   “有。阿勒坦突袭,邓继坤和常绍带着人阻击,一天一夜打了三次,五人受伤,无人死亡。”   王守仁高兴:“好!吩咐人备水沐浴。吩咐灶房,弄几个好菜,我要宴请兴王。”   “末将遵令。”   俞大猷高兴于王守仁将军终于开始用饭菜,王守仁沐浴换衣服,宴请兴王。   一道干锅驴排小贴饼、一道清炒冬瓜,一道油焖茄子,一道河套有名的当地菜,猪肉烩酸菜。   在军中能整治出来这四样,真够可以。   猪肉烩酸菜堪称一绝、闻名遐尔。出自军中厨师独特的烹制方法,猪肉与酸菜搭配,肉肥而不腻,酸菜清爽可口。这是河套人最魂牵梦绕的家乡菜,也是外地人来到河套最想吃的第一道菜。   再加上一坛上好的十年陈松江三白,兴王和王守仁两个人,吃的不亦乐乎。   兴王豪爽大笑:“好酒好酒。松江三白自有妙处。”   王守仁笑得更豪爽:“王爷对酒在行。人都说‘山东秋露白,色纯味烈’,岂不闻松江三白,色微黄,极清,饮一口,香沁肌骨。”   兴王和王守仁碰一杯,眼里是对好酒的欣赏:“唯稍烈耳,最妙的就在于‘稍烈’之味。”   王守仁真有点儿喜欢兴王了。   “王爷知己也。这酒好比江南人的脾气,如侬软语,打架也是‘稍烈’。”   兴王眼里露出一抹怀念之色,王守仁的话很对。世人都说北方人嗓门大喝烈酒,能打仗。岂不知浙江人、福建人……从来没有怂过,就好比他当年的胡宗宪,他的戚家军……都是江南好儿郎。   兴王突然不想再和王守仁装下去。王守仁倒酒,兴王和王守仁一起再干一杯,几口小菜下肚,兴王放下筷子擦擦嘴,慢慢开口:“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将军有话,请说。”   王守仁一点儿也不惊讶:“王爷,末将今天请王爷,是因为,指挥使说,边境问题,可请教王爷。”   兴王:“!!!”   兴王脸上青白交加,徐景珩要是在他面前,他能一脚踹出去和他拼命。   “我们的指挥使,还能学诸葛亮,能掐会算,给王将军锦囊妙计不成?”兴王的一张脸阴沉可滴水,一句话出口,恨不得把肚子里的酒菜都吐王守仁脸上。   然而王守仁不怕他。宗室也是皇家人,大臣官儿再大也是臣子。可宗室没有实权啊。王守仁迎着兴王阴森森的目光,不躲不避。   “王爷,指挥使的提议,末将不明白。然指挥使相信王爷,末将愿意一试。大明和巴尔斯博罗特汗这一战,彼此都知道对双方的劣处。大明不怕,巴尔斯博罗特汗却拖延不起。”   兴王冷笑:“所以目前的问题是,大明大军守在边境,如何要巴尔斯博罗特汗心甘情愿和谈?”   “对。皇上的目的是和谈。皇上仁慈,也不想兴师动众打仗。”王守仁起身恭敬地朝北京方向鞠躬,兴王脸上的冷笑更大。   “我们的皇上,不是仁慈,是要光明正大地守住河套,争取时间吧?本王即使不在朝堂也知道,王将军不必作态。”   王守仁因为兴王的态度,眼里一片肃杀。可兴王依旧冷笑。   王守仁,浙江余姚人,大明有名的思想家、军事家、教育家,活着的大圣人。他的成就,对世人的影响,不需要多说。   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发动叛乱,先皇一听兴奋,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出游了,结果先皇御驾亲征的军队刚走到涿州,宁王叛乱已被王守仁平定,距离宁王叛乱,仅仅过去四十三天。   王守仁平乱太快,打乱先皇游玩计划,被罚去南京做挂名爵爷。   到兴王的上辈子,新朝开始,朝堂上的心学弟子都推荐王守仁,兴王也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决定留他在北京,重用他。   可是,王守仁和王琼是好友,和杨廷和、蒋冕等理学家人不和。其他内阁阁老,费宏、杨一清也都和王守仁不和睦,兴王乐得坐山观虎斗。   到大礼仪要结束的时候,君臣“决战”,兴王满以为王守仁会投靠自己。哪知道,王守仁的完美病又犯了。支持保守派们的提议,兴王应该兼祧两房;却又因为急于出头的张璁桂萼的改革措施,倾向于寒门弟子中的改革派……   王守仁变成完美的中间派,兴王就记恨上王守仁。兴王还以己度人,认为王守仁徒有虚名,明明是反对派,却为了明哲保身不敢说话……   再几年后,广西动乱,新任内阁阁老张璁鼎力推荐,兴王同意王守仁总督两广军务,广西叛乱一解决,立马翻脸不认人,一句王守仁“学术不端、聚众惑乱。”停了王守仁的爵位,将阳明心学定为禁学。   王守仁积劳成疾去世,兴王不但没有论其功绩,反而降旨怪罪。兴王看着这辈子的王守仁,同样五十五岁的年纪,却是眉清目亮,怀抱希望,嘴角的冷笑扩散到全身。   上辈子的兴王不喜欢王守仁,甚至厌恶他。这辈子的兴王,还是认为王守仁不知道讨好,伪善,假道学,一切的错都是王守仁的错,自己都是对的。   大帐里,一桌酒菜还是冒着香气,秋日上午的阳光满溢。   两个人以这般身份对峙,谁能想到?   王守仁不知道兴王为何形同妖魔,手中握住皇上亲赐宝剑,右手已经握紧剑鞘。   兴王眼望王守仁身上的杀机越发浓重,目光讥诮。王守仁沉默。   一片死寂中,兴王嘶嘶的言语如蛇吐信:“徐景珩告诉你,本王可以信任?”   “是。”   兴王紧盯他的眼睛,蓦然高声大笑,笑声里说不出的疯狂滋味。   “徐景珩,徐景珩……徐景珩,你好!你好!”   兴王捧起来酒坛,仰头就灌。大半坛子酒下肚,兴王的前襟都湿了,面容狼狈,却是眼睛通红,咬牙切齿,眼里那股子疯狂的恨意——徐景珩要是在,他能活生生吃了徐景珩。   徐景珩那般针对他,到需要用他了,甩出来一句,兴王,我相信你,你是大明人,你是大明的兴王……兴王可不是要疯?可是兴王就是真疯了,兴王也是大明的兴王,兴王就更恨徐景珩。天上地下,前世今生,最恨的人。   “好!徐景珩信任本王,本王告诉你。”疯掉的兴王红着眼睛,目龇眼裂吃人一般,“巴尔斯博罗特汗和阿勒坦,目的也是和谈互市。皇上要你守住不动,非常正确,你的分析也非常正确。”   他发现王守仁眉毛一动,嗤嗤一笑:“当然,你要是为了配合皇上在湖广的土地改革,多拖延一个月再和谈,也可以。”   王守仁:“!!!”王守仁因为兴王这番话,不再和常绍、邓继坤一样认为兴王被野鬼附身,却是另有问题:“感谢王爷告知。敢问王爷,既然知道皇上要趁机在湖广改革,为何还要出来?”   兴王:“!!!”兴王实在叫这木头疙瘩气得吐血,一步上前,右手抓住王守仁的衣襟,恶狠狠地,回答:“本王不出来,等着你们指挥使再给本王按一个罪名儿?”   王守仁想说,指挥使不是那样的人,指挥使从来不主动算计任何人……对着如此可怜可恨的兴王,说不出来。   兴王叫他一个同情的眼神刺激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你的心学,不适合大明。”兴王留下一句话,甩袖离开。王守仁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良久良久,无声一笑。   阳明心学,不是书斋里的空想,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以学以致用的真正学问。用到政治上,就是第一流的政治家;用到战争上,就是最可怕的军事家,是为“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可是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懂。懂的人,不需要学。比如皇上和指挥使。对了,还有半个兴王。   王守仁没想到兴王居然懂。他也知道,民间把他的心学说成唯心,放纵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   “理学更适合大明。然而理学已经日落黄昏,大明需要新的学说呀……”王守仁放好宝剑,喃喃自语,随即又笑——大敌当前,且不去想这个问题。   王守仁从兴王这里得到确认,巴尔斯博罗特汗和阿勒坦父子,不超一个月就会主动求和,从容地做出部署。   严嵩在甘肃的那次和谈,内容细节过程,王守仁都知道。严嵩这次代表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谈判,王守仁也大体知道皇上的底线。皇上不要他的子民吃亏,王守仁也不想大明百姓吃亏,自然是一厘一毫都要争。   河套战场,依旧是天天小打小闹,双方都在尽可能地收集消息,寻找最佳的和谈机会。唯一的变故,有一次兴王外出遇到阿勒坦,和王守仁要阿勒坦的脑袋,王守仁懵,只有一句:“王爷,臣也想要阿勒坦的脑袋……”   王守仁自然不知道,阿勒坦引发了兴王那有关于,俺答汗带人打入北京城的痛恨。兴王因为这个事儿,真心实意帮王守仁,非要刮下来阿勒坦一层皮,折了阿勒坦的翅膀。   然后兴王夜半打坐,恍然明白又上了徐景珩的当,气得真吐血,那脸白白凄惨的模样,看得邓继坤、常绍欢快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兴王气得又吐一口血,凄凄惨惨、恍恍惚惚,却是带来欢乐无限。就连北京城的皇上,收到边境来信,都一边笑,一边乐呵呵地和章怀秀八卦:“章怀秀你看,兴王怎么啦?要不要驱邪?”   皇上怀疑兴王中邪。章怀秀看完王守仁老师的信件,也是克制不住地哈哈哈,哈哈哈,开心大笑。   章怀秀“词严义正”:“皇上,兴王和阿勒坦是‘真爱’,相爱相杀。我们不管。”   皇上小眼神乜他一眼,直觉不可信。章怀秀自然不能告诉皇上,阿勒坦,后来的俺答汗,四十岁那年,在白莲教的帮助下,带领大军围困北京城,却并不想强攻,只是为了逼迫那个道学皇帝同意他的互市请求……   章怀秀吞吞吐吐,只说:“皇上,人和人之间有缘分,这个很玄乎。皇上你看,兴王和阿勒坦的缘分大,跨越千山万水见面……”   皇上觉得,章怀秀也需要驱邪。章怀秀心肝儿一抖:“……皇上,臣听说那白莲教在边境作乱……”   皇上满脸“关切”:“锦衣卫和边境大军早已开始招安白莲教,章怀秀你去太医院看看,回家好好休息哦~~~”   章怀秀风中凌乱,皇上迈开小短腿快乐的小跑去找徐景珩,小奶音欢乐得来——   “徐景珩,大明和巴尔斯博罗特汗和谈啊。”皇上要是有尾巴,此刻已经翘上天。徐景珩也欢喜:“大好事儿,皇上做的非常好。”皇上就更高兴,眉开眼笑地耍赖。   “徐景珩,王守仁老师说,和谈在等待最佳时间开始,还说兴王请求参与和谈……”兴王参与和谈,没有几个月小半年谈不下来,就不能回去湖广……皇上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可不是要无限欢喜?   “徐景珩,你答应朕的,要去看大漠。”皇上的小胖脸瞬间变化,气鼓鼓的好似一个讨债的小债主。徐景珩失笑:“臣记得。大漠、雪山,都去看。”   皇上小鼻子皱巴,小小的满意。看着他用完一碗奶汤,扶着他从罗汉床上起身,照顾他洗漱净面,小大人地守着他午休……徐景珩决定,他明天“再”和皇上好好谈一谈。   皇上和指挥使一起午休,睡得香甜。八月末的金秋季节,边境和北京城,都是一片祥和的欢乐,麦子稻谷大丰收,还有福建浙江的红薯大丰收,都要大明人欢天喜地,过完中秋过重阳,张灯结彩、杀猪宰羊。   大明要和蒙古在河套和谈的消息传出去,举国欢庆。   河套……河套……大明人嗷嗷叫,无论怎么说着反正河套早就丢了,在听到河套战事进展的时候,都是激动落泪。   大明建国,大将军徐达、李文忠收复河套地区,设置东胜等五个卫所。   永乐年间,朝廷认为东胜卫太过遥远,后勤供给困难,把边防线向后撤。   宣德年间,蒙古各部开始南迁,河套地区就变成各路蒙古族争夺的地区,也成为蒙古部落进攻大明的前进阵地,兵马补给处,困扰大明七八十年的“河套之患”。   大明人几乎都忘了,河套,曾经属于他们。可他们弄丢了。失去后才知道河套的重要。   一到秋天,蒙古部落就从河套挥戈南下,掳掠、夺取中原的物资和人口。   一到春夏,大明就开始报复,派兵深入草原纵火焚烧草场,称为“烧荒”,偷袭蒙古的营地,赶走大量的牲畜,称为“赶马”;利用骑兵孤军深入进行斩首行动,称为“捣巢”……   蒙古人骂大明人狡猾无耻,却又向往大明的一切;大明人恨蒙古人劫掠,可也同情他们缺乏布帛绢缎,衣用全无,大夏天穿毡裘;没有铁锅,不得已用牛皮贮水、煮肉……   谁都不想年年月月这般打仗没有安宁。   皇上咽下一口烤红薯,吸吸小鼻子:“蒙古人穷啊。”   徐景珩手里拿着半串糖葫芦,回忆他见过的蒙古百姓生活:“……其瘦饿之形,穷困之态,边人共怜之。”   皇上心生同情:“满速儿来信问,他要是帮我打架,能不能增加贸易量。”   徐景珩:“……打来打去,蒙古和大明两方人的积怨越来越深,交流也越来越多。民生维艰,和平互市最好。贸易量……若百姓交易热情高涨,官府制定的规矩跟不上,需要整顿。”   皇上重重点小脑袋。边境的人一边打一边偷偷互市,到甘肃互市的举国轰动,再到河套和谈互市,大明人可算是放下心来过日子,蒙古人也开始有生活用的铁锅、盐巴、布匹……   “那以后那……”皇上不明白,那十年后,还打吗?   徐景珩笑:“小公子,现在是人心思安。十年后,谁也不知道。”皇上表示明白,刚要说话,大眼睛一瞪:“糖葫芦。”   徐景珩无奈地咬一口,那勉强的模样,看得皇上生气。皇上总觉得徐景珩每顿饭跟猫儿一般,太医说糖葫芦开胃,可徐景珩不喜欢吃糖葫芦,皇上每次都要盯着。   北京城,皇上和徐景珩逛街,看着听着大明人的议论,跟着一起激动。皇上眼看徐景珩吃完三颗糖葫芦,大眼睛眯眯成一对月牙儿,开开心心地去吃秋毛肚。   湖广,桂萼和张璁一开始就遇到困难。   南海,大明首辅大臣杨廷和,中秋的月饼刚吃完,收到边境发来的信件,对比刘健写来的亲笔信,下定决心,要回京。   王宪老将军苦苦劝说:“阁老,我也知道湖广那边土地改革,关系重大。然,这就是湖广一个地方。大明两京十三省,皇上要折腾一下湖广,就给皇上开心地折腾。”   杨阁老叹气,千言万语不好和武将王宪诉说。   “不是湖广的事情。而是……不得不回京。”王守仁立下这么大功劳,必然进内阁,理学和心学会如何争斗?皇上要给官员涨俸禄,勋贵武将岂能同意?可不涨俸禄,寒门弟子出身的清官,又岂能同意?   新起来的大臣,桂萼出身寒微,严嵩是小户人家,张璁出身中等人家,夏言是军籍……   杨阁老都不敢去想,只和王宪老将军说:“国家人口多了,乱,不好管。家族大了也一样。你看看你家里,能管的,先管一管。”   王宪不敢相信:“阁老你是说山东?不大可能。”   王宪是山东鲁南人,不敢相信湖广的土地改革会到山东。杨阁老苦笑:“你看,连你都不敢相信,都觉得,皇上答应只动湖广,那就动吧,湖广人忍一忍就好……”   王宪点头又摇头:“皇上说只动湖广,末将相信皇上。阁老的提议,末将也知道是好的,末将晚上写信回家,排查族里。末将出来这几年,心里也担心……万一家族里有人鱼肉乡里,我岂不是家乡罪人?”   杨阁老要他一番话说的,心里更难受。   “山东好。四川也好。四川改土归流,不知道如今情况如何?我听说有苗人进京……我也只能管一管自己家族。”   杨阁老想起,他当年,在各方权衡下,和太皇太后判断答应的条件——杨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早晚都要被动,不若自己动。杨阁老安慰自己,只等严嵩外出回来,和严嵩交代一些事情。   严嵩自从来到南海,简直是如鱼入海,惬意的不得了。他不光谈判积极,参与南海建设积极,他还积极学习拉丁语,看《圣经》,和西班牙总督、当地土司们打好关系……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杨阁老真的感觉,他老了,没有四五十岁时候的精力了。   杨阁老和严嵩一晚上交谈,用十多天交代好南海事务,正好严嵩的谈判也进入尾声,他给皇上发回京的请求,只等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签订合约。   皇上看完桂萼和张璁的信件,先放下。再看杨阁老和严嵩的信件,瞪大眼睛。   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签订合约,可以。可是西洋人在大明是什么身份?怎么管理?给不给登陆上岸……皇上的心里,这都不是事儿,红毛绿眼睛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人,都一样。   可对于大明人来说,大不一样。杨阁老和严嵩,就是因为这个事情和西洋人争论不休,迟迟不能签订合约。   皇上:“???”特别是严嵩说,那随船到来的西洋女子,非常不懂礼仪,都不裹脚,和男子一起不避讳……皇上更是看的迷迷糊糊。   皇上上次说要召见西班牙总督,严嵩说,西班牙人野蛮不知道跪拜礼,等学会三跪九叩……   皇上:“????”其实皇上最感兴趣的是,博洛尼亚大学代数学、几何学教授,意大利数学家费罗,发现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这个事情。   好学·皇上对一元三次方程好奇。对比大明算法,王文素的《算学宝鉴》,意大利帕乔利的《算术、几何、比与比例集成》……皇上发现,意大利,好好,喜欢。   “王文素,你看看意大利的数学。”皇上找来王文素和章怀秀,“朕要鸿胪寺的人配合你们翻译出来,研究研究……是不是有二元方程、一元四次方程。”   王文素惊喜,翻着书光看图就呈痴迷状态。章怀秀心里苦,不知道皇上为何找他,他是文科,几何代数真不好……可他又不敢说。   皇上满怀期待:“朕看好你们哦,加油哦。还有这本达·芬奇的《绘画论》,等朕看完,再给你们看。”   “臣谢皇上,臣马上回去学习。”王文素行礼退下,抱着书跟抱着金砖一般。   章怀秀磨磨蹭蹭:“皇上……臣在研究铅笔……”   皇上小手一挥:“爱卿忙不过来,朕的玩伴们都给你帮忙。”   章怀秀的眼泪要出来,却只能含泪谢恩——《算术、几何、比与比例集成》!皇上!臣已经不高考很多年了嘤嘤嘤!!!   章怀秀小媳妇一样退下,看得皇上忒奇怪。皇上处理完其他信件,拿着这两封书信去找徐景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5 22:37:12~2021-05-06 21:4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一野在逃娇妻70瓶;风起苍岚24瓶;希望太太能爆更6瓶;蓝眼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桂萼和张璁的书信说,他们到达湖广后,根据不同情况划定区域,现在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方,流民土匪最多的地方,剿匪、丈量土地,挖出来所有隐瞒不报的土地,世家士族们超额占据的土地,宗室皇亲们挂名的田庄……   本来进展很好,即使遇到几番下毒刺杀,可都是安全无恙,侍卫们仆从们也都没有伤亡……可是他们遇到一些忠心于世家的奴仆,他们情愿顶罪,也不愿意分土地,他们情愿做奴仆……   此其一,这是世人的一贯想法,宰相门前七品官,平头老百姓,还不如一个大家族的奴仆好过日子,要不那么多人要做皇家奴仆,抢着自宫?即使谁都知道奴仆是为奴为婢……   桂萼和张璁建议,此事牵扯到民风,土地改革的进程不放缓。但方法要变,需要宣扬一些思想,整顿一些民风——要老百姓知道,大明平头老百姓的日子,也是可以好过,可以有希望……读书科举、做工做商。   皇上对此模糊明白,书本贵,笔墨纸砚贵,求学的机会更贵……一般人家供应一个读书人不容易,贫困人家压根供应不出来,大户人家垄断的,不光是土地,还有书本、老师……琴棋书画等等各种教学资源。   皇上又想到大明贫富差距拉大的事儿。针对思想文化方面,皇上就又想到,徐景珩说大明理学日落黄昏,对心学不予评价的事儿。   当然,这对于皇上来说不是大事儿。而是信件的末尾,桂萼和张璁说,他们在湖广听到一种声音,说王守仁在河套打仗,很可能打一年半载,因为王守仁担心皇上“鸟尽弓藏”,王守仁也要阻止湖广土地改革……   皇上相信王守仁老师,但皇上担心王守仁老师为难。   皇上“咚咚”小跑。徐景珩在书房外间,正在看一副字,桌子上也有几封信。皇上一眼看到那副狂草,眼睛一亮。   这是一首《闲居秋日》:“逃暑因能暂闭关,未须多把古贤攀。并抛杯勺方为懒,少事篇章恐碍闲……浮生只说潜居易,隐比求名事更艰。”   皇上看得模糊明白,小眉头一皱,随即松开。   祝枝山与唐寅、文征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都是好友,且都嗜酒如命。尤其祝枝山和唐寅意气相投,玩世狂放。只唐伯虎主要精力在画上,祝枝山能诗文,尤工书法,名动海内。   而祝枝山给皇上的印象,更喜欢哲理的思索,对传统理学的批判也更深刻,也更理性和果敢。偏偏他也是大大方方的,所著《浮物》一书,竭力非议儒家六经,思想的锋芒显露无疑……   他和徐景珩说:“隐比求名事更艰”……皇上看看这幅手书,看看徐景珩,看看徐景珩,看看手书……   那个小样儿,叫徐景珩脸上全是笑儿。   徐景珩满面笑容,放下手书,牵着皇上的手在圆桌上坐下来,拿过来皇上手里的书信——皇上立马眉眼欢笑,拿过徐景珩的其他书信,一封一封地看——眼睛瞪圆。   都是大明当今的名人大家寄来的,有书法,有画儿,有酿酒师,有瓷器、医学……除了各自领域的一些事情外,都是类似祝枝山的意思,甚至还有人劝说徐景珩,回去南京闭关禅修!   还有一个给徐景珩推荐老道炼丹!   皇上气啊,横眉竖眼的,小眉毛一根根竖起来。   余庆在里间探头,从里外间隔断的纱帘中,隐约看到皇上和指挥使的身影,感受到皇上的那股子“杀气”,一动不动地装乖。   皇上气鼓鼓地转身:“送过来!”余庆立马端着托盘进来——朝鲜今年又提前来贡,送来一些好人参,皇上就吩咐给指挥使用,还根据太医的说法制定一个少食多餐的方法,一日五餐·徐景珩,到了用午休前的参汤时刻。   徐景珩放下书信,面对小瓷碗里乳白色的参汤,闭眼,一口气喝完,皇上果然欢喜起来。余庆机灵地端着托盘和碗退下,皇上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太医说长白山的人参好,性温。先吃着,慢慢地进补。”   徐景珩笑出来:“皇上,臣吃了一年了?”   皇上理直气壮:“要再吃。朕有看《皇帝内经》和《普济方》,朕知道。”   徐景珩:“皇上的医术学的越发精进,大善。”   皇上骄傲,一时又生气,无他,皇上学医术这般用心,全因为徐景珩的伤势。   皇上一时又想起徐景珩不乖乖,刚养好一点就因为情绪波动剧烈而吐血,眼睛就红了。   徐景珩因为皇上最近的模样心疼:“皇上,臣真的好了。皇上来看桂萼和张璁的疑问。有关于王守仁先生,臣相信,王守仁先生,会做出来他自己的决定。”   “皇上还记得,臣告诉皇上,天底下的好女子,不是需要保护,而是要尊重。大明的忠臣良将,也是。皇上理解王守仁先生的为难,尊重王守仁先生的决定,认同王守仁先生一腔忠正,足以。”   皇上瞪大眼睛:“‘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徐景珩失笑,皇上耍赖。   “臣很高兴,皇上问出来。”   皇上傲娇。   “于文臣而言,茹太素在太~祖皇帝时期,很好。于武将而言,也有很多人都很好。可是,蓝玉大案还是发生,太~祖皇帝也杀了不少文臣。   军权都是双面刃,有了军权,就有了身不由己,所以有‘宋太~祖黄袍加身’,也有鸟尽弓藏。皇帝知道,将军们知道,人人都知道。既然身在其中,那就做好准备,无怨无悔。”   徐景珩的声音冷漠,皇上呆住。   “文臣也一样。既然进了庙堂,那就为国为民为君为自己,拿命拼……”徐景珩面对皇上天真烂漫的眼睛,到底是心软。   “文臣武将之功不可集于一人,皇上要记得,人性不能试探,也不要存有侥幸之心。杨一清领兵后,进来内阁;王守仁先生领兵后,也进来内阁,总是给予一个退路。”   皇上的心里生出来一股气。徐景珩看得更心疼,微微一叹妥协:“皇上相信王守仁先生,在天下人的压力面前,该怎么打仗怎么打仗。王守仁先生也相信皇上,不会鸟尽弓藏。皇上,无需烦恼。”   皇上当然需要烦恼!   至今为止,皇上都不明白,“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这个故事,或者说内阁企图养歪他性情的背后,还牵扯什么,为什么徐景珩那天会吐血?   皇上的心里,徐景珩不是大明子民中的任何一个。徐景珩是不一样的。皇上生气徐景珩一直回避问题。皇上只要一想起那天的情景,身体就害怕恐惧地颤抖,只倔强地忍住,要一个答案。   徐景珩伸手,轻轻抚摸皇上的眼睛,皇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全是对未来的恐惧。   皇上在害怕,他不能带着他游玩大漠和大海,丢下他一个人吗?   徐景珩轻轻眨眼,这次,没有躲避皇上的质问。   “皇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魔障。同一个问题,臣的父亲担忧,臣可以安慰,可以去解决,到臣亲自面对,难免也是困于其中。”   “朕知道,不在其位不知其受,不在其身不知其痛。”   徐景珩眼里带笑:“皇上说得对。所以人都说,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皇上因为徐景珩绕开话题生气:“徐景珩也是普通人。”   徐景珩哭笑不得:“臣也是普通人。”又瞧着皇上要哭出来的模样,再次妥协:“臣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剖析,发现自己的软弱,冲出自己的魔障。臣的身体真的好了。明年臣带皇上去南京,去南海,去南疆……”   顿了顿,面对皇上强忍着眼泪的模样,心里酸楚:“是臣自误。臣既然带皇上玩耍,那就好好地玩耍。只要皇上开心,就好。”   皇上吸吸鼻子,眼泪小河一般,皇上知道徐景珩的身体没好,“哇哇哇”“哇哇哇”哭得气势汹汹,水漫金山,可算是把这些天的憋屈哭出来。   徐景珩叫皇上哭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给擦眼泪,用冰包敷眼睛,一通忙乎,最后瞧着皇上的兔子眼,真笑出来。   皇上:“!!!”兔子眼·皇上也是理直气壮:“还没说完。”   徐景珩:“王守仁的事情,皇上不必要担心。太~祖皇帝时期,大明的情况太复杂,乱世用重典,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而当时大明之所以有那么多贪官,还有一个原因——若贪污一万两和一百万两一样的罪名,谁不去可劲儿贪污?人性本贪,既然要贪,既然大贪小贪都是死,那自然要多多贪污。”   皇上:“!!!”泪眼朦胧的皇上,瞧着可怜兮兮的。徐景珩只笑:“世情如此。反过来,于皇帝也一样。如果皇帝不以强权做武器,不妄用生杀予夺的皇权,文臣武将,也不会去用自己的脑袋拼一个忠心,这是为一个镜子的正反面,也是上行下效……”   徐景珩细细地讲解,皇上终于明白,他不是太~祖皇帝,他不是他爹,所以太~祖皇帝和他爹的情况,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真不需要去烦恼魏国公或者谁,牵扯到徐景珩。   皇上鼓着腮帮子:“还有。”   “先喝杯水。”   哭得嗓子哑的皇上乖乖地喝水。   “理学日暮,心学不适合推广,大明需要新的学说,大明人自己也有感触。”   “自古以来,诗词文章最能表达世人的想法。大明建国,刘基、宋濂等人以文名世,高启所著诗词更是脍炙人口,此时的诗词,多是忧国忧民。永乐北迁后,诗文大都趋向文笔工整,词章藻丽,内容多歌功颂德,点缀升平……”   永乐一朝后,大明基本稳当,文人中的解缙、三杨提倡台阁体,帝王宫廷都支持。   到正统时,大明文人仍以台阁体相标榜,但也都知道台阁体大都为应制、应酬之作,缺乏活力。至弘治时,被称为拟古派的复古运动应运而起。   拟古派的文学复古运动掀起高潮,人称七子时期,从弘治时开始,代表人物是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等。朝野上下,以李、何为首,树起“复古大旗”……   徐景珩赞叹:“‘文称左迁,赋尚屈宋,古诗体尚汉魏,近律则法李杜……’这也是民间人士跟风穿魏晋宽袍,东坡帽的原因之一。大明的文人,立志文必秦汉,诗比盛唐,但远远不够。”   他的目光落在皇上的身上,安安静静:“皇上,大明的第二次文化复古要来。”   皇上吸吸小鼻子:“是和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达芬奇画鸡蛋一样吗?”   “是。”   “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是中下层文人。江南四大才子,唐寅、文徵明、祝允明,也都是中小阶层,还是民间在野派。”   “皇上说得对。”徐景珩目光温柔鼓励,皇上骄傲地表示,自己气还没消,还在生气。   徐景珩脸上的笑容更大,看看滴漏,起身,牵着皇上的手出来书房。   “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名声起来后,变成保守派。如今的江南四大才子不同,他们狂放不羁,更因为江南经济发展,新兴市民的阶层勃兴,在极力摆脱传统理学束缚,冒出朦胧的个性……”   “江南,和北方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   “祝枝山病了,唐伯虎老师也老了,江南还会有人出来吗?”   “有。翰林院的文伯仁、郑晓,苏州府新科案首归有光、唐顺之、吴承恩……都好。”   “还有文嘉他们。”   “对。还有敢于去丈量西域的文嘉他们。估计,都在回来的路上。”   “还有昆曲乐工魏良辅,改出来的昆曲好听。”   “好听。皇上要不要学?”   “……学!”   皇上如今头上虱子多了不愁,反正他说不学,徐景珩也会要他学,皇上委屈,又想哭。   徐景珩宠爱地笑:“臣昨天听说,江南出来一种‘苏钢’冶炼法,不用坩埚,炉中炽铁用炭,煤炭居十七,木炭居十三……且那新式鼓风器也有大改进,活塞推拉的木风箱,风压和风量都更大……”   徐景珩的声音慢悠悠的,一口吴侬软语特好听,皇上小胖脸板着,小耳朵一动一动。   “……下午臣带皇上去军器局、兵仗局转转。”   皇上:“!!!”   “好好吃饭。”皇上一转头,提条件。徐景珩的笑容轻轻的:“好,今天中午吃……半碗饭。”   皇上欢喜,克制自己不露出欢喜的模样——半碗啊,等徐景珩吃一碗饭,再高兴。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模样,也欢喜地笑。   皇上因为徐景珩,对江南心生一丝丝向往。下午的时候,皇上根据徐景珩的建议,给桂萼和张璁回信,给杨廷和、严嵩回信,还真的和徐景珩去工部下属的军器局,内府监局主管的兵仗局转转。   一身短打布衣粗草鞋,好似一个小民工。徐景珩试验‘苏钢’方法,皇上蹲在火炉前拉风箱,待证明这样方法,缩短炒炼熟铁的时间,降低成本……眉眼弯弯地乐。   夕阳西下,两个人出来兵仗局。皇上用着兵仗局的大锅饭觉得亲切,又想起徐景珩曾经要人做的,一个大锅炉不停地烧火,鼓动热气,带动上方空竹响的翅膀飞高高……对活塞推拉的木风箱感兴趣。   “徐景珩,活塞推拉,烧大锅炉。”   “皇上的提议好。臣第一个想到的是,澡堂里烧热水更方便。”   皇上好奇:“要去澡堂洗澡。”   “……去?”   “去!”   两个人灰头土脸的,还有一身的汗,皇上闹着要去看大澡堂,徐景珩也宠着皇上。   大澡堂当然不是皇上的小池子,人多,热闹,忒热闹。皇上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光屁股,嘴巴张大就合不上。   搓背的、按跷的、刮脸的……污泥浊水、污手垢面、吵吵嚷嚷……皇上眼瞧一个人的指甲里乌黑乌黑的,一个人的后背一搓一手泥团儿,眼睛瞪得溜儿圆。   好在皇上和徐景珩一个小单间儿,澡池子里热气腾腾,脱得光溜溜,泡在温热的温泉汤池里,皇上狠狠地松一口气。可皇上给徐景珩搓背、按跷……徐景珩身上没有泥巴珠子,也没有几两肉肉……皇上又没有成就感。   “要吃饭长胖啊。”皇上在回来的路上,还满心遗憾。第二天上午,四位阁老来和皇上议事,皇上问:“你们洗澡,身上有泥巴珠子?”   到晚上沐浴出来,张佐给皇上修剪手脚的指甲,皇上问:“张佐,你洗澡,身上有泥巴珠子?”   得知身边的人身上都没有泥巴珠子,都干干净净的,每天洗澡熏香,皇上拍拍小胸膛,放下心来,却在临睡前忍不住问出来:“为什么他们不天天洗澡?”   徐景珩:“从养身方面讲,洗澡属于泄元气。入秋后,天气凉下来,不动弹汗就不多,不是必须洗澡。一般人家烧水麻烦,有些人家,柴火都没有,舍不得经常花铜钱去澡堂子。”   皇上眨巴眼睛。徐景珩就笑:“不一样。一出生就习惯洗澡,每天洗澡很好。等冬天来临,臣带皇上冬泳。”   于是皇上对冬天有了期待,堆雪人、滑冰、冰上蹴鞠、冬泳……   北京城,金秋季节,皇上的生活回归日常,每天盯着指挥使用药用饭,痛并快乐地学习,北京城的人,因为皇上的五岁生日来临欢闹;又因为各藩属国来贡,送贺礼,各地方宗室也都来京,各家客栈满人,热闹非凡。   南海,杨阁老刚发出去自己请求回京的信件,收到皇上的信件,那个叫为难。皇上说,有关于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的合约签订,可类比大明和西部蒙古的满速儿汗。还说西洋人肤色不同,然大明大国风范,不以外貌歧视任何人……   皇上人小心胸宽,皇上不了解,华夏人自古以来就是人上人,居世界中心的文化人,中央之国之礼仪大国,华夏人从不歧视蛮夷,而是压根儿就……咳咳,华夷之上下之分根植于灵魂。   这头,杨阁老和严嵩,麻利地给皇上回信,力求要皇上明白,何为血统不可混淆,国家没有平等……   那头,湖广之地,桂萼和张璁仔仔细细地筛选,亲自打包几分特产,寄回去当礼物。收到皇上的来信后,两个人琢磨一夜,抚掌大笑。   “指挥使果然雅人也。给予湖广人如此大礼,好,好,好!”   张璁一连说三个“好”,桂萼更是满脸红光,眼睛大亮:“皇上如此有决断,吾等不能落后。张兄,我们出去?”   “出去!”   两个人一起从巡抚衙门的内书房出来,东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薄薄的雾色朦胧,顿时神清气爽、满怀抱负于胸。   武昌府巡抚衙门口,围堵着上万的人,整整一条大街,都是挤挤挨挨的人群,愤怒的人群。   侍卫们护着他们两个,然人群等了两天两夜等到他们出来,沸腾激荡,仿若大火里浇了油。人群高喊着“我们要给皇上上书,我们要去北京告状……”桂萼提气,大喊一声:“都安静,皇上有旨意。”   侍卫们运起来内力一声声高喊,人群一听皇上有旨意,果然安静下来。   桂萼面对一张张焦急的,愤怒的,甚至是迷茫的,愚昧的……面孔,心里头难受,却又感觉自己更是责任重大,高高举起手中圣旨。   上万人跪下来,一句一句:“皇上万岁,皇上我们冤枉啊……”声震云霄,哭声震天。   桂萼的眼睛也湿润,双手打开圣旨,声音嘶哑地高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元和五年,大明建国一百五十年,四海困穷,王纲不立,五纬错行……灵祥并见,推术数者……运终兹世,凡诸嘉祥民神之意,比昭有汉数终之极……”   这类似一封罪己诏。   大明建国至今一百五十年,然西南贫困,反民四起,纲常失序……皇上心里有愧,皇上想要大明人吃饱肚子,大明两京十三省,皇上挨个来。皇上两只手伸出来,十个手指头有长短,要从最担忧最关心的西南开始……   湖广士庶的哭声越来越大,眼泪鼻涕的满脸满身。皇上和他们剖心解腹,叫他们痛苦、不安,也叫他们愧疚、悔恨。   四海困穷,王纲不立,五纬错行……皇上的眼里,大明如今是这个样子吗?他们以为的盛世来临,其实是危机四伏、盛极必衰的前兆吗?   武昌,几万湖广人痛哭失声。皇上还答应他们,湖广丈量完土地之后,统一赋役,限制苛扰,皇上甚至说,计亩征银,官收官解,如此以来,湖广人的税赋一下子减少四分之一,还有了土地……   皇上还鼓励湖广人做工,加办工科学院,建造大明第一座,专门培养老师的学院,第一座书籍公开的藏书楼……   消息传开,三百万湖广人一起哭。哭声中的民意拳拳直冲霄汉,要湖广的世家大族、宗室皇亲、科举功名之人……只能躲在家里默默流泪。   皇上什么都做,银子谁出???皇上剥下来他们一层皮,给老百姓实惠!可他们不敢和皇上硬抗!   一个个在祠堂里哭爹喊娘,要不是桂萼和张璁偷偷告诉他们,明年科举改革,皇上答应给予湖广读书人好处,他们能一路哭去北京喊冤!   “皇上还是优待我们的。”一个个哭得凄惨,又是伤心,又是满足。   湖广的土地改革这般开始,谁也没有想到。桂萼和张璁摸摸后背,一身冷汗,却也是激动的手抖,心也抖。   楚王在自己的书房里,凄厉大笑。   清丈土地,湖广两省可以多出来八千万亩纳税田,更要以前占地多者而税减的情况,浮出水面,每家每户的税赋大大降低,国库收入却是大大提高。   统一赋役,限制苛扰,各级官吏就不能和以往那般,巧以名目鱼肉百姓,中饱私囊,丛弊为之一清,户部查账也轻松很多……   计亩征银,官收官解,官府除了常备粮食之外,只收取一半谷粟实物,解除一部分官府负担,且各省管各省的,类似边镇的税银改革一般,免除沿途侵蚀分款之弊,也省去长途运输粮食之苦役……   这很好,可这都不是根本。   最根本的,是皇上打破世家大族的书本垄断,给予底层百姓一个希望,一个打破阶级,冲出贫富差距的希望。   “建造大明第一座,专门培养老师的学院,第一座书籍公开的藏书楼……很好!很好!”楚王的眼神简直是疯癫。   内阁六部九卿得知皇上给湖广人的许诺,也都疯癫。   蒋阁老极力稳住,试图和皇上讲道理:“这样一来,官商结合,银价大涨,谷子不值钱,老百姓更苦。”   谢阁老直接坐地上哭:“皇上,不能这样啊。大明的读书人要闹起来,这还是士农工商的大明吗?皇上!”   毛阁老黑着脸:“皇上,如此一来,税银从收取到进国库,就有一个整合损耗。熔铸碎银的实际火耗为平均每两一至二分,即百分之一二。然,大明的官员,清廉有几人?实际征收的火耗必然高得多,这还是老百姓的负担。”   费阁老直接指出核心问题:“皇上,臣在南京呆过,臣知道江南和江北的差距,桂萼是江西人,张璁是浙江人……都是南方人。他们的提议,于江南合适,但于北方大不合适,南橘北枳,必引发动乱。”   皇上板着小胖脸,有理有据:“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老百姓怎么都是苦,朕要他们勉强吃饱肚子,只是略尽心意。蒋阁老的提议很好,有户部规定一个谷子的官定价格。”   “士农工商,国之四柱,永远不变。士族要是能制造大船大炮,朕也说‘朕和士大夫共治天下。’”   “贪官哪里都有,任何时候都有。毛阁老的提议非常好,这两年吏治改革只改革人选,贪污问题,是时候整顿一番。”   “湖南湖北,也属于南方。缺点在于不靠海,但经济也有发展。朕在湖南湖北做改革,自然有考虑南北差距。费阁老也要考虑,南北差距如此之大,当如何治理?”   四位阁老一起哑火。   皇上真的长大了。   皇上知道,这天下,就是一个人人博弈争斗的金字塔——既然底层的百姓怎么都是苦,那就抬高这个金字塔的台阶,要老百姓苦也是吃饱肚子的苦。   皇上知道人心复杂,人性本贪。也知道人心富贵,人性繁华。不去和人心人性较劲儿,只开始重用工匠,要大明人,要士农工商都过得更好,要南北的差距缩小,大明贫富差距缩小……给予所有大明人一个希望……   反正谁敢不乖乖,朕就砍脑袋。四位阁老恍然明白,徐景珩把皇上教导的非常好,开天辟地的好。   好的他们哭都哭不出来,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就要晕倒。   他们的皇上有了感情,懂了感情,却只用在指挥使一个人身上。四位阁老瞧着皇上的一身霸道,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白眼一翻真晕倒了。   徐景珩!!!四位阁老对徐景珩的杀意,卡在喉咙口,随着他们倒下的身体,一起倒下。   皇上的眼睛微微睁开,不敢相信四位阁老今儿这般脆弱;张佐却是看懂了四位阁老的一腔悔恨,捂着心口吩咐小太监赶紧的,搀扶的搀扶,叫太医的叫太医……   四位阁老都晕了,剩下的人自然更没有战斗力。   吏部尚书毛澄本就听指挥使的,大力支持改革;新任刑部尚书,颜颐寿,是一个只喜欢断案子的怪人;新任礼部尚书,各方势力角逐下选出来的金献民,是一个耿直的实干派,不参与任何争斗……   都察院和大理寺?他们的职务是评断朝廷政策的好和坏,评断官员合格不合格,再给出建议。不参与具体政务,也不参与具体人员任命。   如此这般,皇上在屋里看太医给四位阁老诊脉,就感觉,“胜利”来的太容易,不敢相信。皇上打起来精神,准备应对四位阁老哪个要跳湖,要撞柱子…… 第58章   四位阁老悠悠醒转,一起默默流泪。   四位阁老一起爬下来软塌,就要撞柱子磕地砖,被随时准备的余庆等侍卫一把拉住,然后他们就一屁股坐在皇上的面前,痛哭流涕。   蒋阁老哭得最大声儿:“先皇,孝宗皇帝,臣对不起你们。臣没做好臣子的责任,臣对不起大明,对不起大明的列祖列宗……”   谢阁老边哭边陈情:“皇上,如此这般,湖广先改革带动整个江南,南北差距不是更大?皇上,北方和南方的差距,乃是有很多原因形成。皇上,北方不穷啊……”   毛阁老一边哭一边唠叨:“皇上,皇上要整治贪污,再杀一批?皇上,大明的官员经过吏治改革,本就不够用,皇上还要做那么多事情,皇上是不是,下一步就是改革科举,加恩科?”   费阁老面容颓败,哭着呐喊:“皇上,臣等也知道,理学经过这一百五十年不再适应大明。可是皇上,心学更不适合大明啊,皇上~~~”   四位阁老这一哭,屋子外头等候的大臣们也一起哭,都不愿意皇上开办工科学院。于是皇上也嚎,皇上挺着小胸膛,鼓着小胖肚子,一个人的嗓门压过内阁六部九卿,嚎得秋叶转黄飘落,哭得皇上住的小院子里鸟雀惊飞……   就见皇上的嘴巴张大,一口小白牙和牙花子都露出来,头上的小羊角头一颤一颤,脑袋后的小短发一抖一抖,身体特有规律地一呼一吸,一声声一句一句,那个叫“杜鹃泣血、海棠散魂,惊天地泣鬼神。”   “哇——爹,朱载垣的子民饿肚子——哇——爷爷,朱载垣的国库没有银子——哇——宪宗皇帝,朱载垣没有土地……”所有的祖先们,皇上挨个哭,哭得四位阁老一口气憋在心口,想起孝宗皇帝和先皇的万般好处,哭得那是真心悲痛难言。   “孝宗皇帝……先皇……臣等对不起你们啊,孝宗皇帝……先皇……”   老臣们哭啊,无他,对比皇上的闹腾,先皇的那些闹腾,那就是小孩子过家家,那真不是事儿。无他,对比皇上的无情,纵使孝宗皇帝管不住老婆,那也是好的啊。   老臣们哭得那是真心实意地后悔。皇上一听,那赶紧提起力气继续嚎。   一时间,整座宅子都是哭声震天,连同宫人们,所有人一起呼天抢地、哭天嚎地,哭得撕心裂肺、天地同悲。   皇上面对老臣们的哭嚎,不光不害怕,拿出无赖的劲头可劲儿哭,带头哭,哭得那是雾惨云昏,白日为幽。好好的金秋艳阳天,变成乌云密布的大阴天,刮起来阴风阵阵,外头人听着,那真是鬼哭狼嚎,神鬼俱惊。   太~祖皇帝生怕这赖皮子孙哭到“哇——太~祖皇帝啊……”躲到红石头里捂着耳朵。其他的鬼鬼们那真是鬼哭狼嚎地“兴奋、激动”,鬼影飘飘,翻着跟头,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景珩散站在凉亭里,和文老先生喝酒;园子里,红衣侠抱着手舞足蹈的小胖娃娃跳舞,就觉得人生啊,真乐呵,真美好。   徐景珩脸上的笑儿憋不住,一杯美酒下肚,眉梢眼角全是笑儿。文老先生那是真喜欢皇上,真佩服徐景珩——瞧瞧皇上这无赖的架势,忒有前途。要不说徐公子就是徐公子,养孩子也能养的这般好。   “可爱,可爱。”文老先生一杯美酒下肚,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喜欢,大笑出来:“你说说,我们的小皇上怎么这般可爱,哈哈哈,哈哈哈。”   徐景珩脸上的笑容就更大:“他刚刚五岁,模糊明白一点心学不适合大明。”   文老先生瞧着徐景珩的小样儿,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白眼一翻:“得得得,你是不是还要说皇上‘稚嫩天真,显于痕迹’?徐景珩啊徐景珩,这天底下有一个你就够了,你可不能要皇上学你。”   徐景珩举起酒壶给两个人倒一杯酒,从善如流地接受建议:“皇上开心,就好。”   “这才对嘛。”文老先生举杯,和徐景珩碰一杯,相视一笑,豪迈大笑。   历史长河缓缓流淌,几千年不变的轨道,既有袅雄喊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也有文臣武将熙熙攘攘,往来不绝,面孔模糊,即生即灭。可是,总有一些魂魄恒久不灭,临诛十族之险而不屈,忍辱偷生终不泯报国之志。   这是徐景珩眼里的大明,这是文老先生看到的大明。   大明人,铁骨铮铮,不屈不挠。“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这是大明帝王之术,堂堂正正,恩威相济。“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这是大明文臣的一腔忠正,碧血丹心、可昭日月。   “大明人,很可爱。”徐景珩微笑,醉眼朦胧中眼望蓝天幽幽,白云嬉戏,从未有像今天这般,觉得大明人,拧巴的读书人,犯倔的老头儿……都是如此的可爱。   他一杯酒饮尽,拿起皇上的大鼓的小锤子“咚咚咚”敲起来,边敲边唱,文老先生听着有趣儿,拎着酒坛子,双手打节拍跟着合唱。   “天为罗盖地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什么人撒下名利网,富贵贫困不一般。也有骑马与坐轿,也有推车把担担儿挑……”   “好,好。”文老先生深怕好友卷在名利场中,退不出来,如今听曲知意,知道好友根本没有卷进去,放声大笑。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蜂针儿尖尖的,做不得绣;萤火儿亮亮的,点不得油;蛛丝儿密密的,上不得簆;白头翁举不得乡约长,纺织娘叫不得女工头。有甚么丝线儿相牵也,把虚名挂在旁人口……”   徐景珩因为好友的豪情,抢过来酒坛子,畅饮一口,难得的情绪外露:“……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醉倚湛卢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波涛。”   “好一个‘长风万里破波涛’。古今富贵知谁在,唐宋山河总是空!若人笑我亡先业,我笑他人在梦中。徐景珩!再来一曲!”   徐景珩手中大鼓一个重音:“昨日花开,今朝花谢,算来眼下时光……饥来食、困来眠,热取凉、寒向火,一壶酒、一古筝……不如早悟,不如早悟,身化春花秋月冬雪夏风……”   他口中的词是街头巷尾都哼唱的词儿,只曲儿不同。反反复复地唱其中一句,手里小锤子的节奏一变,散漫开阔的调子随之一变,一开始不大熟练,慢慢的找到节奏,仿若一滴雨珠落在池塘里,激起层层涟漪,一拍比一拍重,一圈一圈荡漾……   文老先生被这从没听过的曲子吸引,拿过一个小唢呐跟着吹……   两个人,初始轻盈缥缈,不知不觉荡气回肠,曲调没有一点变化,却让人跟着缓慢的鼓乐和歌声,进入一个境界……时而空灵时而直击心灵,时而孩童般而天真乐陶陶。   唐伯虎老师、谢丕、刘成学……等人本是焦躁地站在书斋门口,正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听到歌声,凝神听了片刻,都是愣神,唐伯虎先仰天大笑,仿若孩子一般蹦跳:“好!好!‘千年田土八百翁,何须苦苦较雌雄?’好!”   唐伯虎情绪激动,跟着唱:“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   他唱的兴奋,回到书斋挥笔泼墨,一曲完整的《桃花庵歌》出来,结尾处:“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写完后,自己鼓掌大笑:“今天我唐伯虎才知道,自己是‘唐伯虎’!”   谢丕惊醒,拿过来一看,双眼放光:“唐兄这首歌曲好。指挥使和文老先生纵酒高歌,凉亭池塘对黄叶。我也有一首。‘徙倚亭栏外,有人共此杯。秋风知我意,吹送小舟回……’”   刘成学于诗词不大在行,但他跟着祖父一起长大,对曲子在行,当下满脸激动随手一抓:“你们先别作诗。听听这曲子,听过吗?类似徽调,又类似扬州小调,但都不是!”   章怀秀的胳膊叫刘成学抓的忒痛,回神,愣愣片刻,可算是明白那句“别人诗词弹唱,自己一句‘卧槽’走天下”的胸闷气喘……   他们这边热热闹闹,徐家的下人跟着他们的大公子,一起大合唱,洪涛般的禅音佛曲由远及近,传进皇上的小耳朵,皇上的哭声一顿。   朕在这里哭,徐景珩在唱歌!皇上当时气不顺:“哇哇哇——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哇哇哇——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等皇上唱到:“八十老翁门前站,三岁顽童染黄泉……”四位阁老身体一晃,眼前一黑,人就朝前栽倒。   徐景珩!!!不光是四位阁老晕倒,其他的大臣们也受不住皇上这唱法儿,清晰的小奶音学街边老头儿唱曲子——众人可算明白四位阁老对徐景珩的恨意。   就连毛澄都在心里念佛——大公子啊,皇上可不能看破红尘去修仙啊!!!   君臣一场大战,最后以皇上的哭嚎乱唱,内阁阁老们再次晕倒收尾,老百姓也学着唱,平平淡淡的字眼,简简单单的节奏,男女老少一听就上口,大象无音,大音无声,忒欢乐。   北京人哼着“不如早悟,不如早悟,身化春花秋月冬雪夏风……”好似自己也有几分指挥使的仙气飘飘。   湖广人一边唱一边欢笑,黝黑的老农们看着自家分到的土地,笑容好似饱满秋月。   杨慎在山西忙土地改革如火如荼,听到湖广的事情,看完北京的信件,面对黄河涛涛,想象湖广的长江之水,当即即兴歌赋一曲,大明第一才子的曲子,大明人用指挥使的调子,争相传颂。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   杨阁老在南海,收到皇上的信件,听到山西、湖广、河套……各方消息,顾不得最后签约文本的语言问题,称呼问题……打包行李,和严嵩、王宪告别。   严嵩用当地人的竹鼓高歌:“少年擢第胜琼枝,同在清朝白玉墀。渐老不堪仍送别,后期何地更传卮……”听得杨阁老一张脸黑如墨汁儿。   你一个四五十岁正值当年的人,和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说“渐老不堪仍送别”,你好意思?   奈何严嵩就是有这个厚脸皮,严嵩唱得起劲儿,不到六十岁的王宪都觉得躁得慌,杨阁老带着一肚子气离开南海。   “人心不古!世风时下!”杨阁老黑着一张脸,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北京!   走到半路,听到这徐景珩作曲,自己儿子作词,气得跳脚大骂:“杨慎那个混球,你也和徐景珩瞎混!”   杨阁老气得胸口疼,更气儿子不在跟前,不能踹一脚出气,就吩咐船工日夜赶路,却无奈何遇到逆风天,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气得杨阁老躺在船舱里,两眼浊泪汪汪,哭孝宗皇帝,哭先皇……   大明的文武大臣们,可算是明白孝宗皇帝和先皇的好儿,据说九十五岁的刘健刘阁老在家里,哭起来,都能把宪宗皇帝夸成一朵花儿。   皇上听了一耳朵,大大的不服气,宪宗皇帝是祖先他不能说,但太~祖皇帝能骂啊。皇上呱呱呱和太~祖皇帝诉苦:“太~祖皇帝,就是曾爷爷宪宗皇帝胆子小,不敢和内阁要银子,折腾皇庄……   太~祖皇帝~~宪宗皇帝的万贵妃觊觎皇后地位,处处针对刁难皇后,造谣说皇后勾结大臣,图谋不轨……”   太~祖皇帝听得愣愣的,可算明白皇庄的由来,气得大骂朱见深懦弱胆小鬼。   皇上听得眉眼弯弯地乐,仰着小胖脸一脸八卦的小样儿:“太~祖皇帝,宪宗皇帝不光胆小,他还废后,还威胁大臣说‘如果万贵妃出事,他也不会独活。’   太~祖皇帝,那万贵妃残害宫里皇子,我爷爷就是被害的六七岁不敢出宫门,头发都白了……”   皇上说着他爷爷的苦,说他爷爷之所以宠爱他祖母,不讲道理,就是童年伤痛太大,对家庭太过渴望布拉布拉……   太~祖皇帝听得目瞪口呆,张大嘴巴,问出来一件事情:“载垣,你说,那万贵妃,是朱见深的奶妈?”   皇上点小脑袋:“奶妈。据说是,当年英宗皇帝被抓走,弟弟继位,还是太子的宪宗皇帝身份尴尬,差点没活下来,是奶妈万贵妃陪着,感情好。”   太~祖皇帝哪里去管为什么感情好,反正就知道,他的一个子孙,立下一个奶妈做妃子,奶妈……奶妈……太~祖皇帝就感觉一颗鬼心实在受不住这打击,鬼影一闪一闪……   其他的鬼鬼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简直要笑得鬼影崩散,实在是,哈哈哈,哈哈哈。   特别是汉太~祖那老流氓:“老朱啊,你的这子孙奇迹啊。人家是女大三抱金砖,你老朱家女大十八,抱金棺,哈哈哈,哈哈哈……”   众位鬼魂:“真爱啊,老朱。将来你的子孙们来到红石头,你可不能棒打鸳鸯。”   太~祖皇帝:“!!!”太~祖皇帝浑身杀气,朱见深要在这里,他能要朱见深真躺“金棺”里再死一次。   皇上:“???”   皇上哪里知道万贵妃比宪宗皇帝大几岁?皇上也不在意万贵妃到底几岁,皇上五岁大,还没有年龄的意识,纳妃还分年龄?皇上就单纯按照书本知识,宠妾灭妻不对,宪宗皇帝不是一朵花儿。   金砖、金棺的,皇上也不懂。皇上跟着徐景珩出宫逛街,听了很多民间小曲儿,奈何徐景珩认为他年龄不到不该听的,都不带他听。   皇上不搭理鬼鬼们的闹腾,自己看完山西、南海、湖广、河套……的信件,小跑去问徐景珩。   徐景珩在书房里专心看书,他也没打扰,只心里痒痒,就要去找自己的狗头军师们,一出来遇到散步的谢丕。   谢丕·大明一颗宝树,长得好看,说话有趣儿,皇上挺喜欢。谢丕给皇上行礼,皇上拉住谢丕就问:“‘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十八抱金棺’,是什么?”   谢丕因为喜欢西洋文化,前一段时间一直在国子监翻译《神曲》,听到皇上问话,愣愣片刻,随即明白过来,当即重重地咳嗽。   大明一颗宝树·谢丕,面对皇上好奇的大眼睛,也不敢去问皇上打哪里听来的,只说:“皇上,这是说的,额,一对夫妻的年龄,年龄相当有年龄相当的好,年龄差距大,有差距大的好。”   皇上:“???”   谢丕结结巴巴:“皇上你听曲子,《荆钗记》、《拜月记》、《白兔记》……皇上,我们大明,有点点因为理学压迫,向往才子佳人感情自由……这,这,感情,和年龄无关……”   皇上更迷糊。但谢丕一想起皇上在内阁六部九卿面前唱的曲子,紧跟着又郑重补充一句:“皇上,这都是向往。我们要‘发乎情止乎礼’,不能因情废礼。夫妻相敬如宾不相睹,才是正礼……”   谢丕面对皇上疑惑的大眼睛,吞吞吐吐的,怎么也说不下去:“皇上,臣斗胆,指挥使可有空?”   皇上:“在书房外间看话本儿《三国演义》。”   谢丕一听,赶紧的:“皇上,臣有事情去找指挥使,臣告退。”   皇上:“???”   大明一颗宝树·谢丕落荒而逃,皇上揉揉眼睛,更不明白。皇上想起来,他今儿的大字还没写,生怕徐景珩午休前问起来,赶紧净手净心,坐在小书桌前认认真真地临摹大字。   皇上的小毛笔字软趴趴的,刚刚能写工整。章怀秀折腾出来的铅笔好用,写字小,好处多多。但是所有人都说铅笔不登大雅之堂,只能作为补充使用,所以皇上还是要练大字。   皇上一笔一划地,临摹完半副《正草九歌千字文》,自己看看,没有糊掉的,满意。张佐给他揉按手腕,他看看滴漏,打个哈欠,一抬头,果然徐景珩从外间回来,在看他的大字。皇上立马端出“好学生”的小样儿。   徐景珩发现皇上困了,目光关切,放下大字,拉起来皇上的手腕摸摸骨头,放下心来。   两人去午休,徐景珩缓缓开口。   “皇上手腕上的骨头嫩,每天练习大字的时间不要多。”   “朕知道。”皇上心虚。   “书法一道,分为用途和爱好。若为写字,写的工整清晰即可。若为爱好,才去更多地练习。”   “朕明白。”皇上更心虚。   “欧阳询的书法,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体尤精,飞白冠绝。而他的正楷,骨气劲峭,法度严整,被后代书家奉为圭臬,以‘欧体’之称传世。但是皇上不是欧阳询。”   皇上的小心肝儿一跳:“……不明白。”   徐景珩笑:“皇上是皇帝。欧阳询是书法家。皇上治理国家。欧阳询治理书法,欧阳询把书法当生命,扰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笼之势,出于太令,别成一体,迭荡流通、惊其跳骏,森森焉若武库矛戟,操举若神。”   皇上眨巴眼睛,好似明白几分。   “徐景珩,朕知道。”皇上转头看徐景珩,发现他眉眼都是笑儿,窝到他怀里耍赖地闹腾。   徐景珩在告诉他,欧阳询是书法家,在书法的世界里封神。他是皇帝,写字只是用途,若不爱好,就不需要花费太多精力。   皇上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的心里,自己做皇帝,就是类似大明人打铁烧窑的活儿,他要封神,在自己的事情里封神,要给徐景珩报仇。   皇上的一颗心定下来,这几天的松散消去,专专心心地学习做功课,每天保证一定的时间练功。   这头,九月九重阳节过去,北京城人都翘首以盼皇上的生日到来。   北京城外,大明在湖广的土地改革开始。南海的谈判,因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让步,进入正式签约阶段。河套战场上,王守仁将军收到消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桂萼和张璁都有经验,也有得罪天下人的胆气。湖广人因为皇上的一道圣旨接受土地改革,各州各县的地方官真就一亩一亩地丈量土地,好!好!   高兴异常的王守仁将军出去骑马一抒胸臆:“山石犹有理,山木犹有枝。人生非木石,别久宁无思。愁来步前庭,仰视行云驰。行云随长风,飘飘去何之……”   跟来保护的常绍小侯爷嘻嘻笑:“王将军倒是和指挥使一心。我听说现在大明人都唱唐伯虎的诗词。”   “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常绍唱得摇头晃脑,还点评道:“指挥使的曲,杨钦差的词,都不够接地气,大明人都梦想唐伯虎的生活。”   王守仁大笑:“接地气好。不要学我和你们指挥使。”   常绍却是更笑:“指挥使也这么说。心学不宜推广。指挥使和谢丕安排,大明若要在诗词上下功夫,可以和皇上学一学,指挥使说皇上的‘诗’:‘我一哭,春天才下雨’,就很有意境。还说要发展话本儿。”   王守仁听得惊讶,转念一想就明白,唐宋宋词的五言七言,后人很难超越。文化复古,不是硬套古人的帽子,而是要创新。如今大明的大白话诗词兴旺,戏曲文化发达,民风大胆,民间小调多不胜数,民间故事也多……   王守仁对此很是支持:“民间故事都写出来才是好。那《三国演义》《水浒传》就挺好。”   常绍眉头拧巴:“之前就是有不少人看了《水浒传》,才瞎折腾。礼部几次要禁止这本书,一直犹豫。”   王守仁摇头:“农户们起事,是因为饿肚子,生活没有希望。不是因为一本书。湖广土地改革,辐射到江南和西南,再加上山西和四川的动静,大半个大明人都会粮食大增,吃饱肚子,喝个小酒,老婆孩子热炕头,谁去瞎折腾?”   常绍细长的眼睛一眯,回忆他在江南时候看到的情景,不无担忧:“江南如今应该又有大变样,特别是沿海。南北差距越发拉大……”   王守仁对此也担心,待要说话,有侍卫来报说,一个军户因为父亲病了需要银子,用盐巴和铁锅与蒙古人交易好马转卖,赶紧去处理。   大明和蒙古的谈判刚刚开始,两方百姓就忍不住了,王守仁如今就是做一个县令的活儿,天天忙乎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皇上收到王守仁、邓继坤、常绍……从河套送来的生日贺礼,还有王守仁有关于工科学院和藏书楼的建议,眯着眼睛思考一会儿,决定不着急。   内阁六部九卿,好似故意忘记工科学院和藏书楼的事情。湖广的匠人们都不敢冒头。徐景珩建议暂时缓一缓,等清丈土地之后再看情况,王守仁也是这个意思。皇上记得,南京方面,以魏国公为代表的开明派,也是这个意思。   皇上按下心来,安心过生日。不过皇上在生日之前,却是见到一个人,叫皇上再也没有过生日的欢喜。   藩属国使节进京,有鸿胪寺和礼部招待,皇上找一个日子统一宴请一次即可,可是宗室们进京,皇上需要挨个召见。   这一次,大明三十个亲王,几百个郡王……都亲自来,或者派人来,反正都诚意足足。皇上在九月九重阳那天,领着他们上千人,一起祭拜一次太庙,再根据礼部的安排,一天见一个。   这些亲王郡王,当然也不光是见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活着的公主们……都见。   仁和公主,宪宗皇帝长女,下嫁鸿胪寺少卿齐佑之子齐世美,两人生有五个儿子。除去公主的胭脂田,还有孝宗皇帝赠公主三河县庄地二百一十五顷,武清县利上屯地二百九十四顷……   永康公主,宪宗次女,下嫁代州人、国子监监生崔儒之子崔元。生有两男,嫁妆田也很多超额。   还有英宗皇帝的女儿中,活着的隆庆公主、淳安公主。这些公主们,都住在西临王府井大街,东至校尉胡同,北到金鱼胡同,南至帅府园胡同的,十王府。也是皇子们没有就藩之前的住处,如今也是宗室们在京的住处之一。   皇上倒是没有拦住他们不见面,皇上对于这些活着、去世的公主驸马们,以及他们的后人们,挺高兴于他们乖乖地配合土地改革,并不想去管他们的日常。   可是皇上的大度,引发一个人的大胆。山西庆成王还没去见皇上,只亲耳听着,亲眼见着,对见皇上的事儿心里有了底气,却又到底不安。   庆成王实在太怕皇上。他琢磨着,他要在见皇上之前,见一见指挥使徐景珩活得好好的,那才真的放心——皇上大度,一定不会责罚我。   可是指挥使不是那么好见的。他一个宗室王爷,能见皇上,不好去见任何勋贵外戚、文武大臣,更不好去见锦衣卫指挥使。于是庆成王的幕僚们给他出一个主意。   九月十三上午,秋高气爽、太阳高照。庆成王青衣小帽,跟在自家酿酒师的身后,装扮成山西一家酿酒师的小厮,偷偷摸摸地进来宅子。   山西汾酒出名,这一次庆成王带很多土特产进京,自然少不了汾酒,指挥使爱喝酒……可他不知道的是,他一到宅子门口,锦衣卫侍卫们就认出来他。   侍卫们拦住人,紧急通知指挥使,指挥使徐景珩面色安静:“庆成王亲来,自要见。”   侍卫犹豫,可是徐景珩只安慰他:“无妨。”   侍卫们担心,庆成王的动作,不光是他们发觉,东西厂必然也发觉,进进出出的大臣们也会发觉,锦衣卫并不想给任何一方留下口实,就问:“属下去通知指挥同知?”   徐景珩失笑:“好。”   通知指挥同知余庆,余庆护卫在皇上身边,这就是告诉皇上,变相地半公开这个事儿,徐景珩知道侍卫们的心意,也没制止。   余庆收到通知,眉心紧皱。皇上正在和内阁阁老们议事,山东巡抚上书,请求大明在山东建第五个市舶司,内阁犯愁,不想答应,却也知道,山东沿海兴建港口一事,已成趋势……   外院还有礼部尚书金献民拿着章程,有关于生日当天的礼仪流程等等,等候召见,余庆心里着急,不停地给皇上挤眼睛,皇上一转头:“???”   皇上无视阁老们对余庆的“怒目而视”,一个尿遁大法来到更衣间,听余庆说庆成王来了,徐景珩还亲自见了,顿时着急。   皇上也顾不得其他,吩咐张佐照顾阁老们等候,从自己的院子里出来,一路小跑来到徐景珩的院子,刚冲到书房门口,就看到徐景珩一身月白宽袍大袖,长身玉立,和白白胖胖的福气人儿·庆成王对视,给庆成王行礼,庆成王对着徐景珩哭得眼泪汪汪……   皇上眼睛瞪圆。   庆成王为何要见徐景珩?徐景珩为何要见庆成王?皇上瞬间想起,庆成王无端地自己要求退回土地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7 22:25:03~2021-05-08 23:5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书迷10瓶;东郭有耳8瓶;胖竹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皇上面容一肃。   不光皇上第一反应这么想,所有发觉这两人见面的人,都这么想——好哇,就知道庆成王是因为徐景珩才有的决定!   皇上倒是相信徐景珩说,他没掺和,那就没掺和。可皇上直觉,这还是和徐景珩有关。皇上的小脑袋瓜转得快,临门一脚也没有直接冲进去,一个拐弯,飞到书房外头的小池塘。   威胁侍卫们和下人们都不许吱声,提起来轻功一个飞掠,仗着人小,正好钻进来外书房半开的窗户,皇上贴在外书房的墙边站好,屏住呼吸,竖着小耳朵听。   两个人落座撩起衣袍的声音,徐景珩那慢悠悠中带着孤清的金玉之声,“听闻山西庆成王,噩梦半个月,不知可有好转?”   皇上心里一跳,就听到庆成王又哭,一口带着山西口音的官话,声音哽咽,似乎是感动于这般问话。   “指挥使也知道?也是,指挥使一定知道。”庆成王觉得,这大明要是有什么事情,指挥使不知道,那才是奇怪的事。庆成王掏出来手帕擦擦眼泪:“我一连做噩梦半个多月,每次都梦到自己被抄家……”   皇上:“???”   “皇上抄家,那是真可怕。一大家子,三千多口人,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宅子也变成学院,也没有住的,一起去大街上要饭……”   皇上:“!!!”   徐景珩没有说话。皇上似乎感觉到徐景珩的眼角余光扫过,一眼看到秋日太阳从窗口照射进来,自己投下的阴影——小小的影子,正好落在书房里外间的纱帘边上,庆成王背坐不会发现,但徐景珩一定会发现。   一阵小风吹进来,衣摆和衣袖飘动,影子也动——皇上的心脏“砰砰”跳,急得额头冒细汗,呼吸都没有,却更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听——如此这般,皇上心里头又委屈,都说他人小不告诉他,要他想知道点事情只能偷听!   皇上一这么想,瞬间理直气也壮!   徐景珩感受到皇上身上的气息变化,默然不语。他身上的悠闲保持不住,却是叫庆成王误会,以为自己说的话,引起指挥使的注意和在意,顿时两行眼泪溪流一般。   “指挥使,你一定要身体好好的。我梦到,你一来北京就身体不好,还……还……”   还没撑过四月份的大劫。徐景珩的目光落在庆成王的身上,微微叹气。   庆成王圆圆胖胖的脸僵住,身体也僵住,眼里含着眼泪,脸上带着鼻涕,惊呆。   “指挥使……”指挥使你猜到了?   徐景珩笑出来:“本来没有,见到王爷,明白。”   庆成王顿时放下心来——徐景珩这样的人物,看到他就明白,那很正常。   庆成王的肥爪子抓住徐景珩的衣袖,哭着祈求:“徐大公子,指挥使,你可要好好活着~~~你不知道……”庆成王的眼前又浮现皇上那双眼睛,眼睛里冒出来恐惧,整个胖胖的身体都颤抖……   这份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恐惧,叫徐景珩看一眼,就一颗心不停地抽痛。   疼爱着,宠爱着全心护着的孩子,变成那般模样,叫徐景珩如何不心痛?   徐景珩轻轻一闭眼。再睁开,凝目注视庆成王,无声的安抚。待庆成王平静下来,眼睛微合,缓缓开口:“这是一个梦。王爷有福气之人,太~祖皇帝给王爷预警,王爷懂了,做到了,王爷的大福气,在后头。”   他的目光落在庆成王的身上,又似乎落在虚空中,一字一顿的,说的极其慢,好似有一种莫名的规律,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不说庆成王听着面容恍惚,面带微笑,好似梦到自己一生最幸福安全的时刻,就是皇上听着,都要睡着。   就感觉,仿若胎儿时期在母亲身体里,每次都害怕被流掉,可每次又潜意识里相信,相信徐景珩,相信有徐景珩在,自己就是安全。   其实皇上那个时候,一个几斤重的小胎儿,所有的情绪都只是本能。可就因为是本能,他记得最深刻。   此时此刻的皇上,也是。   皇上不明白庆成王话里的恐惧,也不知道徐景珩明白了什么,就感觉,一颗心温温暖暖的,明媚的太阳光、秋风的香气、徐景珩的声音……都要他整个人都是幸福安全,想哭。   皇上哭的无声无息,泪流满脸,自己都没有察觉。庆成王哭得声势浩大,眼泪鼻涕的狼狈不堪,似乎要把自己这些日子的挣扎惊惧,都哭出来。   庆成王哭得一个小孩子一般,哭得痛快淋漓,哭得打嗝儿,最后哭着睡着。   徐景珩唤进来门口的侍卫,通知庆成王带来的人,来照顾庆成王。等呼呼大睡的庆成王被抬着出去书房,书房里没有其他人,一步一步,走去外书房。   外书房里,皇上已经哭湿了前襟,那泪水,和庆成王一样多。   徐景珩看一眼,面色一变。感受皇上身上的气息,放下心来,又忍不住笑出来。   徐景珩抱着皇上,轻轻给他拍拍后背,顺顺气儿,皇上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的,好似小婴儿一般乖巧。   整个书房,整个天地都是静谧无声,太阳光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重合的影子。   良久良久……良久良久……皇上还是没有动静,徐景珩纳闷,放开皇上的脑袋一看,睡着了。   徐景珩情不自禁地又笑。这般睡着,果然小猪崽一般。他也没动弹,就这样抱着皇上,察觉皇上因为他的动作睡得不安稳,赶紧再拍拍后背哄哄。   仿若哄着一个几月大的小娃娃一般。徐景珩知道,等皇上冷静下来,就会发现庆成王身上的情况,庆成王的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他也不想去隐瞒,只想皇上在召见庆成王之前,缓一缓。   投胎,挣扎出生,短短十个月的经历,冷了热了不舒服了……都刻在身体里、灵魂里,融合进本能,只能去慢慢治愈,慢慢放下。所以即使强大如徐景珩,有时候也恍然觉得,类似庆成王这般灵智不开,乃是真大福气。   他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更是抱紧怀里的孩子。   皇上饱饱地睡一觉,被天空中的打雷声惊醒。皇上面对徐景珩的眼神儿,也顾不得去和那“天”置气,赶紧地给徐景珩揉按双腿。   双手动作不停,嘴上还特不讲道理地唠叨:“我睡着了,徐景珩抱着我去榻上睡啊。徐景珩抱不动,要余庆抱啊。”   徐景珩躺在躺椅上,用完一杯水,一碗参汤,双腿还是麻得没有知觉,待要说话,却叫皇上按到腿上一个穴位,那酸爽劲儿,刺激的他眉头一跳,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皇上一看,赶紧给用内力缓一缓,更是小大人地唠叨:“徐景珩不能久站不能久坐,要注意身体啊。”   皇上鼓着腮帮子,眉心紧皱,好似浑身不舒坦的人是他自己,徐景珩已经不想和熊孩子说话。   “皇上,四位阁老,礼部尚书,都还在等候皇上。”   “不着急。他们要是有急事,就会离开。徐景珩你睡一会儿,等晚上,朕给你泡脚搓脚。”   蓦然发觉,自己是七老八十·徐景珩,面无表情:“臣谢皇上。”   皇上板着小胖脸,小奶音铿锵有力:“要注意身体!”皇上的双手从左腿换到右腿,按照《皇帝内经》的手法揉按,终于按得自己满意,一抬头,发现他双眼闭着,似乎是睡着了,拿过来一个毯子盖好,轻手轻脚地出来外书房。   示意池塘边的小鸟儿不要叽叽喳喳,皇上才放心地离开。   四位阁老一起看着皇上,这都一个时辰了,他们都用完一份点心,一肚子茶水,真去一趟更衣间……简而言之,这都马上午休时间了。   皇上打个哈欠:“朕困了。四位阁老,礼部尚书,也都去午休。下午再议事。”   其实这事儿在皇上看来,真不是事儿,山东要建造市舶司,那就建。山东不是西南,再比不过江南,那也是富庶山东。可四位阁老就是拧巴。   皇上自己去午休,起来后看着徐景珩用饭喝汤药,和四位阁老把山东市舶司的事情敲定,看完礼部尚书的章程,吩咐道:“朕后儿中午要见庆成王,就在豹房。”   后儿是九月十五大朝会,皇上计划在下朝后见庆成王,礼部尚书也知道庆成王今儿来见指挥使的事情,以为皇上要问庆成王一些话,当即答应下来。   指挥使为了大明土地改革的深入,威胁利诱庆成王,吓得庆成王主动提出来土地清查,引发一桩桩大事儿……这是所有人的认知。   礼部尚书出来院子,一面琢磨湖广这番变化,河套战场上的王守仁,着急赶回来的杨阁老……一面感叹指挥使这“七窍玲珑心”,再次告诉自己,这些争斗都不是自己的脑袋玩得来的,自己只管做事情就好。   礼部尚书这般,刑部尚书也是这般,户部尚书一直就是死要银子……皇上对这一届六部尚书,也是看得稀奇。   皇上忙完政务,晚饭后跟着红衣侠学习煎煮药材,拉着徐景珩洗澡泡药浴,还要他泡脚搓脚……   徐景珩叫皇上这番折腾吓到,特干脆地睡去,这还是他第一次比皇上睡得早。   皇上挺满意,收拾收拾自己准备睡觉。哪知道,太~祖皇帝叫皇上这孝顺模样,气得鬼眼发红,更叫其他鬼鬼们看笑话的模样,整个鬼魂都要爆炸。   皇上不搭理闹腾的太~祖皇帝,临睡前只有一句:“要投胎啊?”气得太~祖皇帝所有话都憋在嗓子眼,那个憋屈。   当然,憋屈冒火的不止太~祖皇帝一个。九月十五大朝会,皇上借着蜡烛的昏黄光芒,面对集体焉巴巴的大臣们,看一眼还在赌气的阁老们,揉揉眼睛。   大臣们心里生出来一股气。   礼仪大太监尖声高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皇上跳下来龙椅就要离开……内阁六部九卿的大臣们那个憋气啊。   蒋阁老第一个忍不住冲出来:“启奏皇上,臣有本奏。大明和西部蒙古互市,货币不统一,蒙古人大多用实物交易,引发很多问题。一个是银子铜钱笨重,不易携带,民间人呼吁重新启用宝钞,甘肃巡抚要求加大钱庄管控……”   皇上:“准奏。鸿胪寺和蒙古一方沟通,要他们确定货币。宝钞容易贬值,严格控制数量。”   蒋阁老一口气卡在喉咙口,黑着脸退回站位。谢阁老立即跟上:“启奏皇上,大明和西部蒙古的满速儿汗,叶尔羌汗国的盐巴交易,虽然已经暂停,但不可重复如此大额交易。大明的盐巴产量,需要控制。”   皇上一琢磨,盐业改革不能着急:“准奏。”   谢阁老涨红着脸退下来,毛阁老立即跟上……费阁老接着……六部尚书……大明的朝堂又开始你争我斗,吵吵嚷嚷的闹闹哄哄,皇上只得又坐回去硬邦邦的龙椅,听得烦了一瞪眼,安静不到两刻钟,又吵起来……   汉太~祖冒头:“皇上,这盐业改革是什么?”   皇上一边听大臣们的吵闹,一边用意念回答:“大明盐法,莫善于开中。朝廷管控盐的出产和销售,其税收是国库来源之一;通过让利,鼓励盐商积极跑商,朝边镇以及西南之地贩卖,省去朝廷运送盐的巨大负担……”   “只是时间一长,在权贵势要、各方势力夹裹下,奏讨占窝、垄断开中、多支夹带、贩卖私盐……各种破坏,开中法基本上实行不下去。天气变化大的时候,江南的盐一斤三四文,西南的盐一斤到十文以上……”   汉太~祖表示明白,其他鬼鬼们也都明白,尤其大明太~祖感慨万分:“当年的很多政令,如今都不适合了。”   大明太~祖的魂魄黯淡无光,隋文帝安慰道:“一百五十年了,就算人是死的,也知道怎么钻空子了。”   唐高祖叹息:“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我倒可以理解,大明一开始规定两淮盐区、两浙盐区、山东盐区……划区行盐,本为了防止争斗……老朱啊,你也看开点儿,你就是皇帝又如何?做人做鬼,最大的错误……”   宋太~祖微笑接口:“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大明太~祖深呼吸深呼吸,皇上颇有同感地点小脑袋:“然也然也。铁打的世家,不变的山水,只要皇帝是好皇帝,不管皇帝姓什么。”   !!!   !!!   一伙儿鬼鬼们,鬼眼瞪圆——小皇帝还有三天才满五岁,就懂这个事实?!   皇上当然懂。皇上小眼神儿骄傲,就觉得这些鬼鬼们笨笨,懂不懂?和年龄有关系?   老鬼们当胸一箭,血淋淋的。可不就这个道理?有的人活了七老八十白活一辈子,有的人早早地开灵窍——皇家人需要这份儿皇家富贵,不是老百姓需要。任何人都一样,切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觉得谁离开你活不下去。   鬼鬼们一起鬼影飘飘,一起看向大明太~祖。   “老朱快问,问皇上,是不是徐景珩去世,也不重要?”   大明太~祖瞧着朱载垣骄纵的小模样,问不出来。   任何人做了五年皇帝,甭管多大,都会有心理变化。朱载垣懂了这么多,知道这么多事情,却还有一份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大明太~祖问不出来。   朝堂上吵啊闹啊,解决一个个问题,秋天里卯时七刻上朝,因为大臣们的气要发出来,每个人都找事儿发言,一直到巳时三刻堪堪结束,整整一个半时辰,不光站着的大臣们累,皇上也累。   皇上卯时正爬起来,简单用一碗奶汤一个烧饼,小肚子“咕噜咕噜”叫,人也困得没有精神,就感觉这屁股下的龙椅,硬的扎人。礼仪大太监喊“退朝”,群臣恭送,余庆抱着皇上回来后殿……   皇上打个盹儿,用一碗鳕鱼汤,一份小笼包,有了精神,在太液池边的八角亭子里,召见庆成王。   庆成王那天饱睡一觉,醒来就感觉,好似回到没有重生之前,没有做噩梦之前,不再天天担忧的日不能安夜不能眠,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模糊明白是指挥使的仙法,对指挥使满心感激,对皇上也是万分恭敬。   庆成王目不斜视,上来凉亭,一撩衣袍,三跪九叩大礼参拜,高喊“宗室朱奇浈,拜见皇上。”   “平身。赐座。”   “宗室朱奇浈,谢皇上赐座。”   庆成王再次行礼,起身,屁股做一半绣墩,依旧目不斜视、面容恭敬。   皇上看着面前的庆成王,慢慢的双手握拳,手抖,身体也抖。   皇上一个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又极力克制自己坐下来,脸上已经惨白惨白。   最近,皇上虽然不明白徐景珩怎么教导他的,但是“天空打雷”两次,皇上知道。皇上上次看章怀秀,只能看到一个鬼影,这几天却可以清楚地看到章怀秀的来历,这次看庆成王,也是。   徐景珩!   徐景珩,曾经没有撑过那次劫难。   徐景珩,回来北京的时候就身体不好,费尽心力五六年,最后为了保护他,死在几界大战里。   皇上的心,痛,说不出的痛,痛的他喊都喊不出来。他的灵魂和身体分开,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和庆成王说话,问他“一路顺利吗”“家里可有什么困难?”“还有什么请求?”……   皇上完美地完成这次召见,看着庆成王心满意足地离开凉亭,就觉得眼前黑呜呜的一片,天旋地转、忽忽悠悠,站不起来。   那天,徐景珩见庆成王,是为了他。动用心神给庆成王疏导,也是为了他,为了给他缓一缓,给他一个心理准备。   皇上的眼泪哗哗下来。   皇上告诉自己,不怕,不怕。徐景珩还活着,章怀秀出现了,庆成王出现了,说明命运已经改变了,可是皇上的眼泪更多。   “红石头受伤,是五六年前吗?”   “是。”   “是因为时空变化?”   “应该是时空风暴,然吾等也说不清楚。红石头本来能说话,自从受伤后一直没有恢复。”   皇上更是哭,无声无息的,一颗一颗泪珠子掉下来,叫整个豹房都沉浸在一片悲伤中,天空电闪雷鸣,蒙蒙细雨落下来,直到一声叹息落在皇上的心口,皇上扑到徐景珩的怀里,一开口,“哇哇哇”“哇哇哇”。   一声声一句一句,悲痛到极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上哭累到睡着,徐景珩抱着他不敢动,在余庆的照顾下简单用一碗参汤,一杯奶粥,半坐在小榻上闭眼休息。   这件事情,对皇上的打击之大,超过徐景珩的预期。皇上醒来,不哭不闹。大臣们都说皇上变得稳重。可贴身伺候的人都知道,皇上偶尔夜里惊醒,发现身边的徐景珩还有呼吸,才能继续睡觉。   白天的时候,若不在徐景珩的视线之内,皇上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仿若身体里装着一座活火山,动一下就要喷发。   徐景珩对皇上的变化自然更清楚,余庆和他说,在他受伤没有醒来的时候,皇上也是这般模样,但那个时候还有希望,那就是救治。   徐景珩就更痛苦。皇上要他吃药用饭泡澡泡脚,不操心不劳作,甚至看书写大字也不能太久,他都答应。   九月十八,皇上五岁生日,在紫禁城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一身通天冠大红袍服,端坐龙椅,一双眼睛,平静漠然,那是真正君临天下的帝皇,才有的无声威压。   还是胖嘟嘟的小俊脸,还是胖嘟嘟的小身板,可所有大臣们都感知到,他们的皇上变了,皇上不再是以前喜欢端着“威严优雅”,也不再有多变的情绪和表情,皇上不怒而威,皇上,已经是真正的帝王。   古老庄严的丹陛大乐悠悠响起,明黄色的丝质长麾高高耸立,迎风招展,金线云纹仿若一条金龙盘绕天际,大鼓、方响、云锣、箫、笛、管、笙、杖鼓、拍板……一起演奏,恍惚间,这不是奉天殿,这是天宫的云霄宝殿。   一直呆在皇上身边的大臣里惊骇。赶回来的杨廷和阁老,杨一清阁老,对皇上的变化看得更清晰。   可这不是叫他们恐慌的。皇上一天流程走下来,领着文武百官祭祀太庙,坐在最讨厌的龙撵上,都是这般模样。   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行礼,宴百官于奉天殿广场,文武百官再次大礼朝贺,百官进万寿酒,王公以下献金镜绶带、承露囊,礼部在午门鸣炮,颁诏书,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   大明举国欢庆,各地政府的文武百官,设置香案,向京城方向行大礼,祝贺皇上万寿无疆。各家大户摆开流水宴席,搭起来彩棚……大明老百姓身穿彩衣,将家里和街道都收拾的绚丽多姿……   整个大明,鞭炮齐鸣,歌舞杂技表演日夜不停。夜晚灯火通明,到处是昼夜狂欢的人群。   皇上还是平静的。   大明人都高兴,皇上五岁了,五岁,代表养住了,代表皇上一定会健健康康地长大,开始正式学习理政,正式进学……   大明人都梦想,都相信,他们的皇上,长大,长成一个翩翩美少年,可能和他爹一样到处风流多情,可能和他爷爷一样不二色,但一定会生一窝小娃娃,都和皇上一样健康聪明。   各地方画师们想象皇上的金童模样,画出来,大明人请回家里,和皇上三岁那年的春耕图一起供奉起来,天天三炷香。   皇上听着张佐绘声绘色的描述,一双眼睛还是平静无波。   皇上五岁,不光代表皇上正式学习理政,正式进学……更代表皇上不再是一个小孩子,皇上不能再赖在徐景珩的宅子里,不住在紫禁城,就要住豹房。无大事,不能随意外出。   阁老们都胆战心惊,内廷宫人也胆战心惊,都怕皇上不要搬回来,闹腾。   唯有皇上,没有一丝变化。   再热闹的节日庆典也有结束的一天。徐景珩站在窗边吹着竹笛,皇上站在书房门口,默默地听。这次,徐景珩没有吹奏《鹧鸪飞》。   笛音清亮而悠扬。皇上仿若看到,晴朗天空、旭日东升,大地一片清新,一切生灵苏醒,鸟儿们在树林的枝头跳来跳去,亮翅高唱,向天地宣布:美好的一天,从可爱的朱载垣开始。   笛音徐徐高扬,幼崽的小凤凰展翅,扑棱翅膀要直上九空云霄,透彻心扉撞击心灵,皇上只倔强地仰着脑袋。   待到速度徐缓,曲调变得辽阔而优美,皇上几步上前,跳起来,夺下来徐景珩手里的竹笛,瞪大眼睛瞪着徐景珩。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最终是徐景珩心疼。   九月二十三上午,皇上搬回来豹房,记得徐景珩一身青衫吹奏笛子,秋风吹动衣摆的模样;记得天空下雨,雨水从屋檐上流下来连成一线的悲伤;记得这一年的秋日萧瑟,树叶枯黄,一层秋雨一层凉……   记得徐景珩伸手摸着他的脑袋,看着他的目光。   皇上坐着龙撵回来豹房。皇上是皇上。皇上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去做。   皇上知道,徐景珩不告诉他,下山的时候受伤的经过,红衣侠他们为什么会送来黑宝石戒指,不是要阻止他,只是要他接受。皇上无法接受。   大明有重生的人,徐景珩呆的“山上”也有重生的人,一些事情都变了,皇上可以猜到。但皇上的仇恨之心依旧,甚至更旺。   两辈子,他们都不饶过他,不放过徐景珩,那他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通通杀光。   皇上的身体里藏着的火焰,是杀心,是仇恨。皇上面对他的大臣,面对大明人,还是一个好皇上。   十月初一,永乐皇帝规定的大祭祀,皇上带着人在紫禁城祭祀社稷、太庙,巳时开始大朝会,文位大臣根据顺序站位。   杨廷和杨阁老先站出来:“启奏皇上,严嵩在南海,代表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签订合约,两国通商往来。西班牙总督、葡萄牙总督,请求来北京拜见皇上。”   “见。派大明水师清缴南海,大明的后院不允许西洋、任何国家兵力进驻。”   杨阁老心尖儿一颤:“臣遵旨。”   蒋阁老小心翼翼:“启奏皇上,印度有西班牙和葡萄牙驻军,他们的人试图贩卖军火给日本和大琉球,南海各土司。印度莫卧儿国王请求大明出兵支援,另发来请求,希望可以迎娶大明公主。”   “所有人,在大明境内,守《大明律》,犯者,格杀勿论。协助出兵事宜,先派人去印度查看情况。联姻一事,回复莫卧儿国王,大明没有公主,宗室郡主县主不远嫁。”   “臣遵旨。”蒋阁老因为皇上一句“大明没有公主”额头冒冷汗。谢阁老瞄一眼皇上出列:“启奏皇上,朝鲜和日本,请求派人来大明国子监学习。”   “礼貌拒绝。大明人的国子监,四书五经天天啃,算法天文历法退步,何以教导他国之人?既然大明人不愿意自己研究,派人去西域,请学问好的高僧、回回,送来钦天监。”   谢阁老一颗心颤抖,队伍前面的大臣听着,都一颗心地震。   因为之前元朝疆域庞大的原因,很多回回在大明,他们的历法先进。可是这一百五十年来,大明的回回世家也变得保守,大明天文观测方面确实退步,可最要他们害怕的是皇上的态度,他们宁可皇上喊打喊杀。   谢阁老抖着胆子提议:“皇上,大明人不是不愿研究天文算法……”谢阁老后面一句话说不出来。   众人等候。几位阁老都在心里叹气。要把大明读书人的目光,从四书五经上转移过来,最好的办法是在科举中加入试题。可是,一旦科举改革,大明的未来会如何?   沉默中,毛阁老挺身而出:“皇上,臣愿意去国子监,改革国子监的学风。既然国子监有算法天文课程,那就好好学!”   “准奏。”   费阁老轻轻一闭眼。有毛阁老开始,不也是一样吗?费阁老、杨一清阁老、六部尚书、九司司卿,都站出来陈述自己的事情。到午时,皇上宣布午休,用膳。   余庆和皇上报告:“指挥使和文老先生,上午与章怀秀一起在工部研究,说要提取什么物质,做另外一种琉璃。下去去西山赏秋钓鱼。按时吃药用饭。”   皇上眼睫毛一动,表示知道。   余庆瞄一眼皇上,想说,皇上不好随意出宫,也没有时间出宫,指挥使可以进来……说不出来。   指挥使上次来豹房,也是一身便服。余庆已经意识到什么。皇上看一眼余庆,只说:“不要徐景珩操劳。”   余庆一愣,随即精神一震——指挥使不管理日常事务,也是指挥使!他不应该瞎担心。   未时三刻,皇上再次开始朝会。   给事中夏言第一个站出来:“启奏皇上,去年一年,大明官员的俸禄统一用银子,大明官员都感念皇上的恩德。只银子的购买力,已经不如大明建国时期。臣提议,适当给提高俸禄。”   “准奏。有六部协商,内阁票拟。”   内阁六部齐齐眉心一跳,杨廷和阁老就要出列,却是定国公抢先一步。   “启奏皇上,给事中夏言要求,给官员涨俸禄。臣也知道,这几年大明事情多,吏部改革后,大小官吏少了两万人,都很辛苦。然臣有不同意见。”   “大明官员,正一品月俸八十七石,从一品至正三品,三十五石至十三石……从六品八石,正七品至从九品递减五斗,至五石而止,永为永制……”   定国公的意思,永乐年间出现俸禄折钞,宝钞不断贬值,形同废纸、官员几乎没有俸禄;宣德年间出现折绢布,将布以高出市价近十倍卖给官员,以苏木、胡椒等等折俸……但如今这些情况都没有了。   大明的俸禄,是按照粮食来算。一斤顶级大米,洪武年间半两银子,如今一两银子也好,二两银子也好,反正是月俸乘以粮食价格,与银子的购买力没有关系。   而皇上也听明白了勋贵外戚的反击。   定国公高举朝笏,疾声高呼:“皇上!大明上上等田,每年亩产稻米三石,上等田二石五,中等田二石,下等田一石。臣略计算一番,若亩产量为两石,一位农民一年劳作,除去赋税,需要耕种四十余亩地,才有九品官的年俸。皇上!”   皇上一双眼睛,冷酷无情。   然而定国公有魏国公给出的勇气,不管不顾地喊:“皇上!大明百姓,还有耕种时的农具种子等等支出。而大明的科举官员,都有赋役优免特权,逢年过节都有额外赏赐,致仕有养老银子……皇上,至少从账面来看,大明官员的俸禄,不能说少。”   “皇上!除非这个清官,他只是清廉,管家不合格,买侍妾小厮。大明的侍妾,大约二十两到五十两银子一个,养侍妾歌姬,更需要花银子。否则臣想不通,为何这般俸禄,不够花用。”   “皇上!臣不是说,大明清官不能养侍妾,贪官都养,清官更应该养!皇上!臣同意涨俸禄,高高地涨。只臣认为,大明科举之人的免税田,可取消一部分?一些官员名下超额田地几百亩,清官名下空空荡荡,这更不合理!”   定国公一席话,炮竹一般,雷点一般,响在奉天殿。夏言面色一变,倔强地不开口。六部九卿没想到这般发展,不开口。皇上的目光扫一遍,六位阁老都要站出来,却是武定侯郭勋,人还没出列声音先出来。   “皇上!臣同意定国公的提议。俸禄要涨,好好地涨,这才对得起大明的清官。万一哪个官员家里子嗣不旺,还没有银子买侍妾,谁都不忍心。可是,大明科举人的免税田,需要清查。否则对清官更是大大的不公平!”   “皇上,臣附议。”居然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寿宁侯张鹤龄。   “皇上,臣附议。”这次是皇太后的长兄庆阳伯夏臣。   “皇上,臣附议。”驻守云南的黔国公沐绍勋。   “皇上,臣附议。”因为两次战事复爵的成国公朱麟。   有他们带头,大明的勋贵外戚齐齐露面,正好挨着皇上生日,都在京城。   朝堂上静的,落针可闻。 第60章   皇上单知道魏国公要领着勋贵外戚,和文臣们“大决战”,并不知道具体事项。   皇上惊喜于魏国公的大动作,对接下来的争斗有了心理准备,眼神越发冰冷,身上冒出来寒气,人看着就更冷漠无情。   勋贵外戚们的腿肚子打颤,但他们都有魏国公的交代,昂首挺胸地坚持着——魏国公可是指挥使的老父亲,不说皇上向来不在议事的时候砍人脑袋,单说皇上和指挥使的关系,皇上就不会处罚他们,不怕不怕。   他们不怕了,文臣们真的有点儿警觉了。工部尚书冲出来:“皇上,臣不认同。皇上,给事中夏言要求涨俸禄,议题是该不该涨,涨幅多大。和土地改革无关。”   紧跟着兵部尚书也冲出来:“皇上,大明官员的俸禄,乃是根据粮食来定。然大明的物价上涨,不光是粮食。京城房子的价格已经对比洪武年间,翻了十倍。而粮食的价格,一直维持在十文左右。”   都察院的老御史也冲出来:“皇上圣明。俸禄该涨。臣也知道官员涨俸禄加大国库负担。然定国公的道理非常对,大明的官员俸禄不少,不是必须涨。”   文臣们一个个抗议勋贵们的反击,甭管是保守派,还是改革派,世家派、清流派……反正他们都不同意动他们的土地。   勋贵们都冷笑。寿宁侯张鹤龄第一个:“皇上明鉴。皇上,北京城的官署会馆一条街挨着一条街,最不济租房子住也好。没有几代积累,有几人可在北京城买房子?内阁主持土地改革,大明的宗室外戚勋贵,多出来的土地都退回,罚没银两,甚至明堂正正的御赐土地,也收归国库,臣等没有怨言。   可是臣等不服。皇上!大明土地兼并严重,臣知道,可这土地不光是宗室外戚勋贵兼并的!皇上!仁和公主的土地被罚没一半,代王一系的郡王将军被降级,庆成王的妻妾归于律法……皇上,为何我们大明,就文官们的土地不能动?”   寿宁侯张鹤龄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阴森森的恨意,文臣们当然要反驳,冷不防宣宗孙皇后的娘家人喊出来:“皇上!皇上的皇庄都归于国库,皇上!他们文臣,比……”   后面那句话他没有机会说出来,吏部尚书毛澄一脚踹过去——魏国公的意思是土地改革再深入,不是逼反文臣,瞎喊什么?!   毛澄高举朝笏,嘶声高喊:“皇上明鉴。皇上废除皇庄。宗室勋贵犯错降级,罚没家产,收归土地,犯错的科举功名之人,也应该有处罚。若大明的读书人,读书只为了土地和免税,那这书不读也罢。”   毛澄这一站位,顿时搅合的朝堂大乱。   夏言眼睛一亮。   和夏言一伙的寒门官员纷纷动容。   老御史举着朝笏,对着毛澄当头一下:“我打死你个浆糊!”毛澄:“!!!”毛澄眼看八十多岁的老御史,颤颤巍巍的站都站不稳,哪里敢还手?眼见老御史真要打他,吓得毛澄抱头四窜。   吏部的人一看,赶紧护着啊。都察院的人,也要护着老御史啊。好嘛,文臣们自己打起来了。   朝堂上乱成一团,哭哭喊喊的几方混战。工部尚书一看这形势,气啊。正好毛澄跑到他身边,狠踹一脚毛澄,怒目圆睁:“毛澄!你胡说什么!天下的人,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什么?人能不吃不喝吗?   天下的读书人若没有土地的供养,拿什么读书?!皇上!大明的贪官该罚,大明的官风需要整顿臣知道,然,土地不能动。”   工部尚书的话发自肺腑。皇上的目光落在工部尚书的身上。   工部尚书赵璜,弘治三年进士,历员外郎,济南知府……政绩大著。即使因为不依附刘瑾,被逮除名,也不改初心。升工部右侍郎总理河道,迁工部尚书。锐意厘革,鼎力支持皇上发展火器,不顾保守派阻挠,得举其职……   皇上因为大明火器大船研发,对工部非常、非常、非常……重视。又因为跟着徐景珩学习各种功课,经常出入工部,和工部的人都挺熟悉。   皇上的目光,平静冷漠。工部尚书赵璜,眼泪“刷”地出来:“皇上,贪污之风不容姑息,官场风气也要整顿。臣都明白,然读书人的土地,不能动啊。”   工部尚书的话音一落,工部的人都跟着哭。工部的眼泪,引发朝堂上读书人的眼泪,六部九卿基本都是读书人出身,一时间,朝堂上一大半都是眼泪。   这个说:“皇上,读书人读书科举,乃是为了报效吾皇和大明,穷者修身养性,达者兼济天下。”   那个说“读书人向来不懂经济之道,经营家业也不会,又需要专心读书,读书要很多银子供应,没有土地收入怎么行?”   还有的,直接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工部右侍郎童瑞,读书人中特喜欢研究工事的人,也是主持营建豹房、豹房外围宅子的人之一,他也坚持要给读书人留住土地。   “皇上,臣知道,有些科举之人去世,家里的人不发丧,只为免税权。臣也知道,乡下一个举人考出来,一个家族,一个村子的土地都挂在其名下,一千亩地说是一百亩……”   “可是皇上,这毕竟只是极少数。大明的读书人,一腔忠心为国为民,天地可见!”   童瑞一腔文人正气。一时间,朝堂上的文臣都露出一腔忠臣铁骨,老御史也不打毛澄了,跪在地上哭,都察院、六部九卿的文臣都哭。   皇上抬抬眼皮一扫朝堂,勋贵外戚们也会哭啊。   武定侯郭旭嚎得最响亮:“皇上!这些都是歪理。一个小秀才,什么也不做,寒窗苦读十年考个秀才,就能见官不跪,免税赋徭役,犯事不得被用刑,当私塾老师,县衙里的税收官文书官……这对战场拿命拼的将士们,何其不公?!”   !!!   朝堂上的武将们,本来坐山观虎斗,哪知道被搅合进来。文、武历来不和睦,尽管恼怒武定侯赖皮,可对文臣们更没有好感。   朝堂上的形势又是一变。   这样的大朝会,挤挤挨挨的有五六百人上朝,后面的人听不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自觉官位低,前面的人哭他们也哭,前面的人跪,他们也跪。   朝堂上哭了一大半,跪了一大半,皇上的目光落在定国公的身上。   定国公心肝儿一颤,极力收敛脸上的喜色。   内阁六位阁老心里齐齐一叹,魏国公,到底要做什么?心里一个模糊的认知吓住他们,叫他们不敢相信。   文臣们一看勋贵外戚不依不饶的态度,六位阁老的态度,都认识到事情严重,哭声那个悲戚。   无他,这世上的争斗就是这样,一方强势一方就弱势,或者心里头犯嘀咕——难道勋贵外戚的动作,有指挥使背后的示意?还是皇上的暗示?   人嘛,不怕青天白~ri的没有鬼,就怕自己吓自己。越想越胆寒的文臣们,又一起看他们的主心骨,六位阁老。   六位阁老的脸色,已经黑得可以拿毛笔蘸墨汁儿。   六位阁老事先都隐约意识到勋贵外戚们的动作,魏国公不北上,他们都没有那个胆子,可魏国公来了,一番安排,还有活着的指挥使给他们撑腰,他们就要报复。   你们文臣不是要土地改革吗?好啊,一起改革啊,谁怕谁?   六位阁老不用看,也可以听到勋贵外戚趾高气扬的无赖模样——来啊,来啊,互相改革啊。   六位阁老心里大恨,不想上魏国公的当,又不能不管,就觉得这些勋贵外戚都是大明的蛀虫,就不应该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毛阁老的脾气最直,第一个没忍住:“皇上,大明科举之人,占据的土地不多。所谓的多,应该是……”他狠狠地一闭眼,终是说出来:“是因为,大明一百五十年来,三年一次科举,加历次恩科,秀才、举人、进士,太多太多。”   皇上听到这里,眼里多了一分赞赏,敢于说出来,可。文臣们因为毛阁老的态度,精神一振。皇上又看向勋贵一方。   定国公正沉思。不防黔国公沐绍勋看一眼阁老们,给皇上躬身行礼,朗声一笑:“皇上,臣记得,正德十六年至今,举人大概是优免一百亩至两百亩,各个省份不同。江南土地少人口多,江北土地多人口相对少,云南读书人少,大多山地。   然而,大明两京十三省,却是江南最富裕。   皇上,臣一路从云南到北京所见,这土地,并不是最名贵的财产,臣不明白,何苦护着不放?”   庆阳伯夏臣一听,也再次站出来,脸涨的通红:“启奏皇上,皇上,臣有一言。皇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臣不明白。臣不懂,臣打小儿读书,只知道读书明理,从来不知道‘书里有颜如玉,书里有黄金屋’。   皇上,读书人不会经营家业,不懂经济,那臣更不懂,读书人会什么?”   !!!   !!!   皇上看他们一眼。   所有人都看他们。   黔国公沐绍勋,洪武孤儿,太~祖皇帝和马皇后的义子,黔宁王沐英之六世孙,今年二十岁,正德十六年袭封黔国公,佩征南将军印镇守云南。五年来,他不光长得越发魁梧英俊,脑袋也是勇略过人,平定云南缅甸乱局,降服地方土司,尤其是配合彭泽在云贵的行动,稳定滇黔局势,功劳很大,性格也傲气。   庆阳伯夏言,今年也不到四十,一成年就是注定的外戚伯爷,不光有御赐土地,还有外戚俸禄,挂名锦衣卫的俸禄。   就连皇上都认为沐绍勋、夏臣,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更何况其他人?   奈何勋贵外戚们就是有这个傲气。外戚们尚且因为“裙带关系知道尴尬”,勋贵们却真真是傲得很,大明开国一百五十年,能坚持到现在的勋贵,哪一个简单?   一时间,文臣武将的目光都落在他们的身上,就是那神童二十岁中进士,也忒嫉妒,忒痛恨。   勋贵外戚们:“!!!”脑袋扬的更高。气得定国公连连咳嗽,就觉得徐景珩从来不上朝太对了,这勋贵里头一窝儿年轻人,细皮嫩肉的,忒拉仇恨。   武定侯郭勋也觉得,这两个人再次冒头,那就是帮倒忙,可没办法,自己人,只能护着:“皇上,臣认为黔国公说得对。大明的读书人,截止元和四年,一共录取五十五万。江南读书人多,年年为了一个秀才抢破头,年年上书增加名额,朝廷一直不同意。   皇上!我大明的人口,眼看要突破一亿五千万,这对比,何其之小。可是,明明江南的土地最少,可却最富裕,这为什么?大明的读书人不懂经济,不会造大船大炮,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那农人种地,匠人做工,商人跑商,武人打仗,读书人,就读书?”   武定侯郭勋的言外之意,那青楼楚馆都出卖皮肉,你们做了什么?我呸,就会读书??   皇上人小没听懂。满朝堂的读书人听懂了,都在心里大骂。礼部尚书没忍住,站出来,义愤填膺:“皇上,读书有用无用,各说各有理,端看个人。大明需要读书人,大明武将打天下,文臣治理天下,只能通过这个方法鼓励天下人读书。”   皇上目光一闪。果然,定国公再次站出来:“皇上明鉴。礼部尚书这话,臣也认同。治理天下乃是大事,大明的精英人才都汇集于科举,此乃必须。然臣不明白,臣理解读书人,理解大明的需要,为何读书人不理解其他人?   我们大明的工匠,大明的农户们,就不是大明需要的吗?”   “皇上,臣认为武定侯言之有理。读书人再重要,也不能做了全天下人的活儿,总要给天下人一个活路儿!”   !!!   !!!   !!!   六位阁老就感觉口中腥甜。   皇上嘴角上挑,眼睛微微眯起。   定国公强撑住,站稳。   胆子大的比如武定侯、黔国公,脑袋高扬。胆子小的,比如夏臣,夏臣心里头打哆嗦。皇太后一直不要他掺和任何事情,他也不敢对上自己的皇上小外甥。可事情逼到这一步,再缩头,那还是男人吗?那还是大明儿郎吗?   一时间,勋贵外戚们同仇敌忾,端得一副为国为民,真有几分文臣们“死谏”的架势。   文臣们,开始有几分害怕。   文臣们,或者说科举士族们,不同于勋贵外戚的情况。勋贵外戚类似宗室们,全靠投胎好,正经文臣们都是科举进士举人出身,二十年寒窗苦读,几番考场厮杀,官场熬资历,才有这身荣华。   人嘛,都这样,文臣们觉得自己一身正气,一身才华。勋贵们觉得我祖上光荣,我是天生的贵族。外戚们认为,自家的女子命好进了宫生了皇子,这就是命好啊,命好就是最好!   各方势力谁也不服谁,争斗就是难免。   此时此刻的勋贵外戚们:反正我们的土地都被改革了,反正我们就是看你们不顺眼!看得文臣们那个恨啊。   皇上的语气慢悠悠。   “定国公言之有理。朕也有疑问。朕吩咐在湖广开始工科学院,为何至今没有动静?”   定国公大喜,亲娘啊,可算是一颗心回到肚子里。   “皇上!臣听说,因为工匠们都不敢。皇上,读书人把持天下舆论,天天喊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喊得一些工匠们,明明为大明做出莫大贡献,也觉得自己卑微低贱。皇上,臣痛心啊。皇上,文臣是大明的顶天柱,工匠们也是啊,皇上!”   “皇上!我大明匠人,有洪武年间陶成道,熟读诗书,看淡功名,钻研技巧,协助太~祖皇帝打天下,有张仪建造浑天仪,根据学说浑天说展示天体运动。皇上,我大明的工匠们,功劳大啊。皇上,我们大明的工匠们,委屈啊……”   定国公带头一嚎,勋贵外戚们一起嚎,嚎的那个响亮,满腔热血忠义,奉天殿的天井都震动。   皇上觉得定国公等等一干勋贵外戚们,嚎的非常有前途,特配合地问道:“朝堂上,可有工匠?上前来。”   皇上清脆的小奶音响在奉天殿,六位阁老眼前一黑,站位最末的工部低阶官员们,战战兢兢地上前来,至此,魏国公的谋划,几乎都浮出水面。   洪武三年,太~祖皇帝颁发一道亲笔圣旨:   “说与户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只是户口不明白哩。教中书省置天下户口的勘合文簿户帖,你每户部家出榜去,教那有司官将他所管的应有百姓,都教入官附名字,写着他家人口多少,写得真着,与那百姓一个户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来了。   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比着的便是好百姓,比不着的,便拿来作军。比到其间,有司官吏隐瞒了的,将那有司官吏处斩。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过,拿来作军。钦此。”   这么一道大白话圣旨,决定大明开国以来,一百五十年的户籍制度。   大明人,主要分为民、军、匠三类,一律有将士们造册登记。以户为单位,每户详列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等等,送给户部的一册,封面用黄纸,故称黄册。按规定,黄册十年一造,每册一式四份,分别上报朝廷户部及省、府、县。   而在大明人的心里,这份户籍就是“辩贵贱、正名分”。大明人按照职业分为:官绅户、民户——农户、儒、医、阴阳户;军户——校尉、力士、弓铺手、军匠;匠户——厨师、裁缝、马船、灶户、盐户、商户、儒户、驿户等等。   特殊的有:宗室人口、勋贵外戚荫蔽人口、小民族人口。   每一百一十户为一个“里”,每个“里”设有十个甲。世代相袭,不得变动,不得流动。比如给事中夏言是军籍,不是他考上进士就改了门头,而是要做到尚书的高位。   一百五十年来,大明人除了越发强烈地要求户籍流动以外,随着大明工、商的发达,市籍也成为新的户籍制度,尤其是江南。   江南繁华。宁做江南女,不做江北男。宁做江南狗,不做塞外人。江南民风开放,读书人不再高高在上,工商之人也都读书文雅,导致北方的工匠都朝南方偷跑,北方的商人都去南方安家落户花银子……   恶性循环之下,江南越发繁华,各项文化越发兴旺,吸引更多的人才跑去江南……   这也是朝廷一直不敢动户籍制度的一个原因——最典型的例子,最近户籍小改革,只针对沿海,大明北方的人口呼啦去了十多万;皇上要重视工部,要好的匠人,工部给出高俸,可不到轮班的时候,江南的好匠人就是不来,要江南的官员们亲自上门,挨个去请来……   魏国公临走之前,对南北差距有深入的认知,对他儿子在豹房附近搞的房子买卖,更是欣赏。见了一面章怀秀之后,果断地改变计划——挖出来文臣手里的土地,给农户。挖出来文臣手里的垄断大权,勋贵外戚也不碰,给匠人!   三名工官跪在殿前,脑袋碰地,一动不敢动。   皇上:“三位爱卿平身。”   三位工官腿都打颤,声音也打颤:“小臣谢皇上恩赐。”   皇上示意定国公,定国公立马端出来国公的气度,温文儒雅、礼贤下士地问话。   “太~祖皇帝规定的典章制度,大明的匠户一为轮班,二为住坐,按照法令全国工匠都必须轮班到京服役,外府有工部管辖,内府由宦官统领,可对?”   后面两个工官不敢说话,有一个大胆的,小心翼翼地回答:“回王爷问话,对。”   “大明一些工匠,因为做活好,受宦官赏识而直接传奉入仕,可对?”   “……对。”   “太~祖皇帝对工匠有明确的功劳认知。永乐皇帝营造北京城,研究火器大炮,更是重用工匠。   工匠们于大明有大功劳。弘治八年,修隆善寺,工竣,孝宗皇帝惊喜,授工匠三十人官,尚宝卿任道逊等,以书碑亦进秩……文官们上疏切谏,工匠授官,已滥觞于此。   正德初年,刘健等阁老上疏,有画史、工匠滥授官职,多至数百人,岂可不罢。   宦官刘瑾擅权,《通鉴纂要》成,先皇授京卿者又数人,装潢匠役亦授官秩。到刘瑾下去,内阁掌权,宫廷匠人多退回江南,可都对?”   “……对。”   定国公高举朝笏,高声呐喊:“皇上,大明的工匠,一直以来,不管有多大的事情,都有文官管辖,功劳都是文官的。就连给工匠们授予闲职,文官们也不同意,见到机会就打压。   皇上!文官们天天喊着祖制,他们能不知道,太~祖年间,徐兴祖、井杲,以厨役授光禄卿。杜安道、洪观以栉工官太常卿、礼部左侍郎。蔡春、王兴宗,以皂隶官布政使……”   定国公的功课做得非常足,十足的足。大明一百五十年,从营造宫殿,修造河堤,修缮长城等等等等,凡有名字的工匠他都记得。皇上自然捧场:“回话之人,可是徐杲?”   工官徐杲“扑通”跪下:“皇上,小臣徐杲。”   “徐杲,修缮乾清宫、文华殿、豹房,有功。参与豹房附近房屋营造,南北城防水沟渠修缮,有功。”   “皇上……小臣,不敢,小臣……做本分。”徐杲跪着不起身,屁股撅得高高的,身体趴在地砖上直抖。   皇上心里不舒坦,言语冷厉:“你是朕的臣子,朕的子民,你做了事情,有了功劳,何来不敢?起来!”   徐杲吓得直接趴下,身体软的面条一般。定国公和武定侯一人拉他一只胳膊,硬拉起来。皇上就更气。   “你家学渊源,技艺高超。朕问你,朕要开办工科学院,你们工匠,可有书本?四书五经那样的书本!文人有孔孟圣人,有老子庄子,你们也有墨子,你们的老祖宗,没给你们留下一本书,自己会不会写?”   “朕要你们打破家传,传授技艺给大明所有的天赋之人,学子遍天下,可敢?回答朕!”   朕的话里透着杀机。你有什么不敢,你是大明人,是朕的臣子,你有什么不敢?发现其他两个工官都要昏倒,皇上的眉眼都竖起来,大喝一声:“徐杲,你敢不敢?午门斩首,教书育人,选!”   徐杲一个激灵,嚎啕大哭:“皇上……皇上……小臣敢,小臣敢……皇上……”   可怜徐杲,叫定国公和武定侯抓着,想晕晕不成,想死不舍得,想活怕文臣们报复,面对皇上的杀气,只能哭着答应。一句“臣选教书育人……皇上……”出口,徐杲真受不住晕了。   皇上挺满意:“带三位工官下去,工部尚书,他们的笔墨纸砚给准备好,朕要看到工匠们写的书。”   皇上目光一撇工部尚书,那意思,工匠们的安全出来问题,朕砍你脑袋!   可怜工部尚书,含泪接旨,也要晕。   锦衣卫侍卫们扛着三位晕倒的工官下去,朝堂上再次安静下来。杨廷和知道,他作为内阁首辅,必须出面,他的一颗心泡在黄连里,苦不堪言。   杨廷和出列,面对皇上那双眼睛,手里朝笏一抖一抖,他的心也一抖一抖。   “皇上,开办工科学院,宗列圣以来臣未之前闻也。臣知道皇上关心大明匠艺发展,然自古国家财尽必取于民,民穷必至于变。若官赏既滥,则俸入不得不增,恐有限之供输不能给无涯之用度。皇上……为祖宗保天下,为天地养生民,不宜有此。”   杨廷和先说明,文官们阻止工匠做官,不是为了私心,而是为国为民。   “我朝旧制武阶专以待军功,管事必由于推选,自正德年间为权奸所坏,几危社稷,今厘革未几,而内臣乞升之奏随请随得,如祖宗成宪何?如天下公议何?况小人之欲愈纵愈贪,若不早赐禁绝,恐将来无复底止。”   再说明,先皇时期,内阁六部抗击刘瑾擅权,也是为国为民,不得已而为之。   “国子监的学风严重偏移,内阁毛纪自请去整顿国子监,臣相信,国子监一定会慢慢整改。臣只想着,皇上要改革,切莫着急。华夏士农工商,四大阶层,不是大明独一份,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皇上,我们大明,对待工匠农户,已是历朝历代的最好……皇上!”   杨阁老老泪纵横,已经说不下去。皇上从善如流:“工匠们的俸禄已经够高,不需要授予官职。可。”   “科举之人手里的田地,瞒报的,挂名的,偷税漏税的,有户部和……武定侯统一清查。”   杨阁老身体一晃,真要晕。定国公一把扶住,武定侯麻利地跪下接旨:“吾皇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阁老简直是扑出来:“皇上,不能按照《大明律》。”   皇上眉眼一肃:“都说太~祖皇帝时期的律法太严,朕也知道人无完人。朕不因为一万两银子砍脑袋。内阁六部九卿,酌情处理此事。有关于《大明律》上的律例,若需要增改,一起商讨。”   六位阁老又要晕,皇上一句话,就要去改《大明律》!费阁老最撑得住,却也只有一句话:“皇上,工匠们手握天下利器,不可放纵!”   皇上对费阁老看一眼:“内阁六部九卿商讨,上书。”   礼仪大太监高喊:“退朝~~”肚子饿得咕咕叫·皇上,跳下来龙椅,走向后殿,群臣恭送。   一个个的文臣,都是面容凄然,泪水涟涟。只有的倔强,有的悔恨,有的无助……   一个个武将,好似看到曙光。   勋贵外戚们,恨不得仰天高呼,跳起来呼喊发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回来后殿,除去实铁打造的通天头冠,一身大袍服,用完一份奶汤,看看滴漏上的时辰,申时七刻,稍作休息,换一身青色便服回来乾清宫,开始用晚食。   膳房太监摆开桌椅,送上来三菜一汤,皇上洗漱净手坐好,看向余庆。   余庆立马从外头侍卫的手里接过来一个小碟子,双手捧着送到皇上的面前,声音那个讨好:“皇上,指挥使和文老先生去钓鱼,红衣侠炸的。”   皇上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小小的小鱼苗加上面糊糊,炸的金黄,冒着热气和香气,摆在素雅的青花瓷碟里,皇上的小鼻子动动,伸手捏起来一个,又酥又脆,里面非常鲜嫩,吃起来超级香。   当然,膳房把鱼汤也熬得非常香。   这是一天中,皇上唯一的放松时刻。用完晚饭,散步消食,板着小胖脸听唐伯虎老师讲《诗经》、听刘成学讲《大学》,于戌时七刻上床休息,一边睡觉一边练功。   这也是皇上不住在徐景珩那里的原因,皇上认为,他要长大,要强大,要保护徐景珩,而他和徐景珩住在一起,会不由己地放松,放纵自己,甚至受到徐景珩的影响,宽容敌人。   皇上人小小的,已经知道,对敌人狠,首先要对自己狠。   太~祖皇帝等等一干鬼鬼们冒出来,一起看着睡觉练功的小孩子,都是沉默。   徐景珩和文老先生喝醉了,爬梯~子在屋顶赏夜看月牙儿,文老先生问:“你就不担心?”徐景珩只笑:“不担心。”顿了顿,又补充道:“小鹰长大要学飞,小孩子长大要学做事。皇上……会好好长大。”   文老先生瞧着他眉眼间掩饰不住的担忧,拍拍他的肩膀,叹气:“皇上因为匠人们的自我轻贱愤怒……到底还是小孩子。”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心里烦闷,干脆在屋顶上躺下来,脑袋枕着胳膊看夜空。   夜色黑的深沉。夜空中清风明月,星光点点,安慰无数失眠的人。同一个夜空下,刘阁老和他的孙子刘成学,在书房里挑灯说话,听完今儿一天的经过,长长地叹气。   “魏国公的计划,不光是如此。”   “祖父你是说,魏国公还有其他计划?”   刘阁老教导孙子:“魏国公是大明的魏国公,也是南京的魏国公。皇上这番改革,最有利的是江南和南京,不是北方。”   刘成学不敢相信:“可是改革是在全国铺开。”   “南北差距,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也不会一天两天就补上。祖父就担心,南方经过如此改革,脱离土地,越来越好,北方……”   刘成学对北方有信心:“祖父,北方也不差。”   “等你哪天去江南看看,你就明白。你上次不是说,要出去做地方官?这就是一个机会。皇上要整顿贪污之风,杀下去一批。改革湖广,湖广需要很多新官员。你可有要去的地方?”   刘成学沉吟片刻:“祖父,孙儿想去湖广看看。理学日暮,心学不适合推广。大明经过皇上的改革,新学说很可能有工匠方面开始。”   刘健刘阁老对孙子的观点很是欣慰:“你有如此体悟,殊为难得。祖父提议杨一清进内阁,和内阁阁老们一起设计魏国公去水师,皇上也没有错待你,皇上大度。但你们不能因为皇上大度,就做事肆无忌惮,要更恭敬。”   刘成学嘴巴动动,想问问,既然如此,为何要设计魏国公,设计皇上?到底是没问出来。   “孙儿明白。孙儿去休息,祖父也早点休息。”   “嗯,去吧。”   刘健刘阁老看着孙子下去,在躺椅上轻轻闭眼,年老的人睡眠少,他这么大岁数了,将来有的是时间睡觉,他担心魏国公的下一步计划,更担心皇上为何有这般变化。   刘健想不通,庆成王的身上到底牵扯什么,真的只是徐景珩设计他,要他主动退回土地?   刘健想不通,其他几位阁老也想不通,所有人都想不通,只能安慰自己,皇上长大了,懂事了。   杨廷和在书房里,看完儿子杨慎的来信,气,却又无可奈何。   皇上要开办工科学院,还要造一座公开的藏书楼。寒门士子为了出头,不惜支持这般改革。朝里的改革派都不说话,就连亲儿子杨慎也支持湖广的土地改革,杨廷和作为一个传统的儒家文人,文人高于农工商的思想根植于骨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可不能接受,他又该怎么做?   他在心里琢磨,整顿四川杨家,需要大半年的时间,距离退下来,只有一年多的时间。退下来还是被尊称一句“阁老”,可真不是阁老了。可不退下来不行。他自己、谢迁、蒋冕,辅佐三代帝王,再不退,就要拖大明后退了。   都要退,该怎么退?   杨廷和凝目注视袅袅燃烧的沉香片,一时又想起徐景珩,徐景珩,真要退下来吗?   谢阁老在家里,和儿子谢丕念叨:“一尘不到水边亭,扫石焚香昼掩扃……”   谢丕嬉皮笑脸:“父亲这首诗作的好。”   谢阁老不搭理儿子:“人都说一入江湖岁月催,进入庙堂也一样。为父老了,这思考,也跟不上年轻人了,到该思考退路的时候喽。”   谢丕收敛神色:“杨阁老、蒋阁老、父亲,都退下来。是杨一清阁老做首辅吗?”   谢丕摇头:“为父也不确定。为父只担心,夏言、张璁、桂萼、严嵩……都太冒进,不知道徐景珩有何安排,皇上要做大事,内阁,成就大名声,青史留名,却也危机重重。”   谢丕面色一整:“儿子想出洋看看……儿子知道自己不能出洋,儿子想去南海。”可饶是谢丕要去南海,谢阁老也够震惊的。   父亲做阁老,子、孙一辈就不能进内阁,这是默认的规矩。谢阁老知道,他儿子,这是眼看大明要腾飞,也忍不住了。   谢阁老沉默不语。   蒋阁老在家里面对三个儿子,同样沉默不语。蒋阁老第一次知道,他的儿子们,平时不是玩乐,而是在研究天文。儿子喜欢天文,不喜欢四书五经,痛恨理学,当代理学大家·蒋阁老受不住这个打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9 23:11:38~2021-05-10 23:5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希望太太能爆更5瓶;夏天的风琑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六位阁老都在家里烦恼,烦恼自己,烦恼家人。事情的导~火索·夏言,面对如此情景,想起好友张璁临去湖广留下的话——我们都还太不经事,也是沉淀沉思。   他们都想的太简单。他们作为寒门士子,好不容易钻出头了,就想着要给天下的寒门争取利益,打破世家大族文人的官场或、书本、土地等等垄断。可他们却忽视了,他们也是文人。文人和勋贵外戚、武将、工匠……也是不同的利益群体。   勋贵外戚们借着他们的动作,一出手,直接帮助皇上开始工科学院,深入土地改革,清查科举之人的名下土地,更要朝廷正式承认工匠们的功劳……下一步,是不是就是科举改革?科举改革……科举改革……有了工科学院,学出来的工匠们自然要一个名分!   夏言“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工匠们有了正经名分,最有利的,是定国公折腾的官办作坊!夏言双眼大亮,这就是勋贵外戚们的下一步计划!大明的民间工匠,一大半都汇聚在勋贵外戚的家里!   夏言起身,抬腿就朝费宏费阁老的府邸跑。   距离宵禁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夏言拿出武人的功夫跑得飞快,到费宏的府邸的时候,正好卡着宵禁。费宏费阁老正要熄灯休息,听到门房通报,沉吟片刻,要门房请进来。   外书房里面,费阁老一身黑色便服,夏言恭敬地给费宏行礼,言语也是谦逊:“下官夏言,见过费阁老。”   “夏给事中免礼。请坐。”   “谢阁老。”   一盏青铜蜡烛灯燃起昏黄的光芒,两个人分主宾落座,费阁老不动声色,直接问道:“时间已晚,老夫不多客套。夏给事中夜晚来访,可是有事?”   夏言面露惭愧:“阁老海涵。下官有愧。下官记得阁老在朝堂上说‘工匠们手握天下利器,不可放纵’。”   费阁老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夏言是真心担忧:“阁老看得明白。勋贵外戚们此番折腾,目的之一,是要提起来工匠。然工匠们之技艺终属于小道。圣人曰:‘君子不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工匠们不能参与治国,此乃自古道理。工科学院,若引发科举改革,下官认为,于国有害。”   费阁老还是轻轻点头,手抚胡须,目光鼓励。   夏言鼓起勇气:“阁老,下官担心,工匠们有了学院,下一步就是要科举名分。”   费阁老眼里一丝满意一闪而过:“夏给事中分析的很好。可知道,此番勋贵外戚们的动作,有何人牵线促成?”   夏言疑惑:“不是定国公和武定侯……?”为了文人的未来,内阁六部九卿的文臣们,都想着提前出手。   “是也不是。”费阁老停顿片刻,看一眼夏言,想起其他五位阁老对夏言、严嵩、桂萼、张璁……的欣赏,干脆也指点一番。   “他们当中,还有一个魏国公。”   “魏国公?阁老,魏国公已经回去南京。”   夏言不敢相信。费阁老满色略凝重:“夏给事中是江西人,出生在北京城,但也回去过江南和沿海。明白南北不同。魏国公此举,就是要工匠们有一个正当名分,和文臣分庭抗礼。”   夏言:“!!!”   “阁老所说,可是涉及到江南,南京会有的土地改革?”   费阁老对他的敏锐满意,微微叹息:“江南必然也会开始土地改革,魏国公不会阻止,也不打算阻止。可江南的未来如何?老夫琢磨,魏国公在考虑,江南经济发达,本就有一半人不靠土地生活。不若干脆,直接给江南一个机会,再一次提高江南的手工业和商业。”   夏言惊得站起来,又呆呆地坐下,好一会儿,他回神,却是心神震荡之下,直接问出来:“阁老所言,下官不明白。江南若不以‘鱼米之乡’为主,大明的粮……”   他说到一半,脸色“刷”地惨白,瞳孔收缩。   费阁老点头:“就是湖广和西南。大明有了红薯,还有了土地改革,湖广和西南将会成为新的粮仓,北方的粮食也会增多,说不定等出洋的人回来,大明还会有其他高产作物……”费阁老也为魏国公的作为感叹:“魏国公已经回去南京。魏国公是大明的魏国公,也是,江南、南京的魏国公。”   魏国公是大明的魏国公,也是,江南、南京的魏国公。夏言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思考,就感觉脑袋昏昏涨涨的。   夏言恍恍惚惚的,实在无法接受这一切。   “阁老……你是说,魏国公是要江南再上一个台阶,直接朝工商业方向发展。阁老……下官出生在北京,下官祖籍江西,下官也是南方人,下官是大明的臣工,下官也希望江南好……”夏言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目光倔强地看着费阁老,“阁老,魏国公作为勋贵外戚打压文臣,为何要提起来工匠?”   魏国公那样的身份,再怎么土地改革对他也没有影响,他既然有这个手段促成这件事情,为何不直接把权利揽过去?   费阁老:“这就是魏国公。他不要这份权利,因为他知道,勋贵外戚们爬起来,到这一步已经正好。文臣手里的权利过大,但不应该给有兵权的勋贵外戚,这才是大道平衡。”   夏言:“!!!”嘴巴张张,喉咙堵住。   费阁老因为他的模样,安抚道:“夏给事中切莫认为,这是打击。吾等文臣,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走上来。”   夏言轻轻摇头,已经开始怀疑自己。   “阁老……是下官……”是他给了魏国公这个机会。   费阁老却是微笑:“夏给事中这几年一切顺利。可为官者,为人,最忌讳,把自己看得太重。今天没有夏给事中,也会有其他人。夏给事中若因此自误,才是大错。”   夏言猛地抬头,看费阁老。   费阁老脸上的笑容依旧,目光落在香炉旁边的青铜蜡烛灯上:“这是江南生产,类似汉朝的长信宫灯。灯盘中心有插蜡烛的钎,灯中有过滤灯烟减少污油的设计,避免熏黑墙壁和其他器具。蜡烛综合白蜡和石蜡的优点,耐燃烧,火焰更明亮,其中所用的蜡芯,也不需要经常剪。”   “江南很好。魏国公的计划,大气,堂堂正正阳谋。即使夏给事中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也当自豪于,败在这样人物的手里。”   夏言的双手,慢慢握成拳,一字一句,好似从喉咙里挤出来:“阁老,这里面,有指挥使的原因吗?”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费阁老一点也不在意,“指挥使是大明的指挥使。可他不可能因为北方落后于南方,就拉下来南方,要南方倒退一百年。”   “可是如此这般,北方怎么办?山东开始营建市舶司,河南河北、陕西甘肃一带又当如何?大明和蒙古的互市,并不能改变那里的落后面貌。”   夏言是真心不能理解,指挥使会撇下这几个地方:“阁老,下官在边镇呆过,山海关一带,山海关以北,大明和朝鲜的边境,真的穷困。和西南四省的区别并不大。”   费阁老看他一眼:“既然如此,夏给事中,你认为,指挥使会怎么在北方布局?”   他们没有说皇上会如何做,为人臣子,不能揣测圣意。可是夏言和费阁老都明白,问指挥使,就是问皇上。   夏言眼睛睁开,还是那份倔强:“朝廷已经派官员去大明和朝鲜的边境。山海关几个边镇土地改革后,军户们的生活改善,大明和关外女真终会有一战,待大明收复辽东,重建奴儿干都司,山东的市舶司,可以包括金州卫。”   费阁老摸着胡须,微微点头:“这个提议很好。可是辽东的人口和贸易在哪里?当年朝廷之所以放弃奴儿干都司,一个原因是北元崛起,另外一个原因是,北方草原人口太少没有税收,朝廷连年补贴负担巨大。   大明的发展,只能一步一步地来,先要现有的人口吃饱肚子。西北互市,还是落后,但有了和平,得以休养生息。西南和中部有了粮食,江南进一步发展,北方稳住……大明蒸蒸日上,盛世可期。你们啊。都太着急。”   费阁老瞧着夏言不甘心的模样,语重心长,不吝教导:“你们有成大事的决心,也有做事的果断。老夫很欣赏。老夫只认为,你们一出头就遇到皇上执政,开始改革,太顺利。大明两京十三省,光是传达一份诏书就需要半个月,一项政令下达,从上到下执行完善,又需要多少时间?”   “老百姓不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要老百姓心服口服,不是容易,不是你一心报国,一心为民,就可以达成……”   费阁老的言下之意,内阁阻止改革派的一些行为,不是不改革。一个是,几方势力争斗难免;一个是,湖广的改革,四川的改土归流,工科学院筹建带来的冲击,南海收拢人心……都需要时间,就是京畿地区也要缓一缓。   而阁老们认为,他们的动作太冒进,脱离本心。武人打仗贪功冒进会遭遇大失败,他们也是,大明的改革也是。   夏言一瞬间,好似看到皇上因为三位工官的不争气,发怒的模样。皇上认为,大明的子民,都应该是骄傲的,即使一个工匠,也应该是昂首挺胸的。可事实上,并不是。   筹建大明第一个,华夏几千年来的第一个工科学院,不是大好事吗?为什么工匠们不敢冒头?为什么内阁六部,甚至魏国公、指挥使他们,都不敢有大动作,只能一步一步地来?   查处贪污,整顿官场风气,可以看做是打压科举士人,也是给工匠们出头做出铺垫。华夏士农工商几千年,如何要大明从上到下一下子接受?大明的读书人不答应,大明的工匠们也立不起来……   宵禁时间已过,夏言不好出府,干脆就住在费阁老的家里。夏言一夜里都没有睡好,脑袋里翻江倒海的闹腾不休,第二天起来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武定侯精神焕发,领着手下的兵将们,和户部人员一起,从顺天府开始清查土地,也算是再一次清查人口。就好像费阁老说的那般,朝堂上做出决定,诏书颁发全国,光路上的时间就要半个月,等各地方按照命令清查完毕,那至少是大半年后。   而在这大半年里,还会因为这个事情引发其他各种问题,都需要及时处理。   内阁六部九卿一起商议,如何处理瞒报土地、挂名土地的问题。科举士人不是勋贵外戚,勋贵外戚就那一伙儿人,土地多,人口少,摁住主要的几个就可行,反正怎么处罚也饿不着他们。可是科举士人,万一哪个家贫,你再一罚,罚的他无法维持生计,这如何办?   而且科举士人多,遍布乡村府县。还都是读书人,一张嘴巴,一支笔,看似不成事吧,可他们能鼓动其他人啊。朝廷首先要做的是,稳住读书人的心。   还有《大明律》的修订,还有工匠们要出头,该怎么出头,可以到哪一步?内阁六部九卿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皇上天天按部就班地学习练功,处理要紧政务。大明的读书人闻风骚动,工匠们因为皇上的一道命令,泪水涟涟。   读书人可以安抚讲道理。可你要工匠们埋头做活儿行,写书?就是他们识字,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其中的道理。   章怀秀对此感触太深。   章怀秀和王文素,当世最好的算法大家一起翻译西洋数学,就感觉头疼,胃痛,胸口疼。光王文素的一本《算学宝鉴》就能看疯他。他和王文素说:“这个定理,我们直接写太麻烦,我们用符号代替。比如这个‘勾三股四玄五’,这样,用字母一代替,多清晰?”   王文素小老头白眼一翻:“我们大明岂能用西洋字母?”   章怀秀两眼发直:“那你设计一个符号,成不?”   王文素勉强同意,满脸警惕地看着他:“如此大事,你我一起设计符号,统一大明算法中的各种原理定理,有皇上定夺。记得,要结合风水八卦天文地理。”   章怀秀:“!!!”咬牙抱着《白猿献三光图》《易经》等等等等书籍,硬啃。   工部的工官们因为章怀秀是皇上的伴读,也觉得他平时为人和气,都找来。章怀秀一听他们要写书,当时那个激动啊,呱呱呱好一通建议。   “比如那当年,神奇工匠易开占修建嘉峪关,精通九九算法,所有建筑物经过他的计算,可以将用工和用料计算无误,尤其是方砖可以精确到个位数,甚至一块不多一块不少非常节省建筑材料。这个计算,到底是怎么计算的?有过程吗?这就是写书……”   徐杲不明所以:“易家的祖传测法,如何能写下来给外人知道?”   章怀秀眨巴眼睛:“……现在不是要打破家传,建学院,教导学子们?”   徐杲一腔骨气:“那是我们徐家。易家的算法,有易家做主。而且我们做计算,一般都是心算,算盘算,从不写下来。”   章怀秀:“!!!”不死心·章怀秀:“就没有一点笔墨留下来吗?那么大的计算量。”   章怀秀想都不敢想,华夏老祖先们都是神仙投胎不成?可是徐杲觉得,章怀秀才是奇怪的怪人。   “章工官,嘉峪关乃是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的建设,在现在有难度,在当时更是。那个时候,嘉峪关周围,一片荒漠地下水源补给都没有,地下打井,所有材料就地取材,建筑用砖现场烧制。易家这些工匠,都有军队监工,大兵们日子也苦,就盘剥工匠,刁难、责罚、敲诈勒索……就是想写下来,也没有笔墨纸砚,没有那个条件。”   章怀秀眼睛瞪圆。   嘉峪关,长度达到一万五千里,人类军事防御工程史上难以超越的奇迹。经过易开占的计算,千辛万苦完成城楼主体部分,最终竣工,仅仅多一块砖。在没有计算机的时代,能够将数据整合到如此地步,堪称一个奇迹。在有计算机的后世,也不一定能做到如此周密。   可是,大明的工匠认为,这都是应该的,这就是做工匠的本分,这哪里算是知识?   章怀秀内心崩溃,抱着徐杲浑身沮丧。徐杲就担心他,大着胆子说道:“章工官在皇上跟前做伴读,还如此热衷于工匠之事,吾等感动于心。但章工官的主要职责是陪伴皇上,正务不能荒废,更不能太不注意礼仪……”   章怀秀想晕。   章怀秀打起来精神,学着太~祖皇帝大大方方地,用大白话写一个章程给皇上。皇上看完,揉揉眼睛,看着眼前的,春秋墨子的《墨经》,战国时期的《考工记》,北魏的《齐民要术》、北朝时期的《洛阳伽蓝记》、大唐《营缮令》,宋朝的《营造法式》,元朝的《经世大典》。   元代疆域扩大,东西方的佛教与伊斯~兰教建筑技术大量涌入中原,与华夏传统建筑布局、技艺融合,居然没有书籍留下来。元朝大家郭守敬、王恂、耶律楚材、扎马鲁丁等等,只有三本《算学启蒙》《四元玉鉴》《授时历》。   皇上语气沉重:“大明要写书。”   老师伴读玩伴们一起重重点头,大明要吸取教训,多给后人留些东西。   皇上看他们一眼:“大明目前没有一本营造方面的书。”   老师伴读玩伴们一起惭愧。   皇上:“北京城的天文观测台已经荒废。”   老师伴读玩伴们一起低头。   皇上小胖脸严肃:“都去帮忙写书。厨师、裁缝、马船、医术等等,都属于工科,都写书。”   老师伴读玩伴们:“!!!”一个看一个,唐伯虎鼓起勇气问道:“皇上,医术也算?”   皇上的小胖脸更板:“医术当然算。医术除了诊脉,还有外伤包扎救治。”   !!!   老师伴读玩伴们不敢吱声,麻利地下去。   他们也不懂这些,虽然平时因为爱好略有研究,那就是一个雅兴。他们也知道皇上的意思,有他们跟下去,就是一个态度,也是一个学习帮忙。   汉朝阳城延,北魏李冲、蒋少游,隋朝宇文恺,唐朝阎立德……将作大匠,都没有书籍留下来,都是家传,传着传着,这技艺就失传了。不说人,宋朝那本《木经》都失传。   再想想墨子和他的弟子,写了那么多书,就保存下来一个残本,就更是遗憾。   皇上心里头遗憾。可皇上看着面前厚厚的一堆书籍,皇上也想晕。皇上跟着徐景珩学习,三百六十行都学一个入门,要看什么书都不难,可这么多书啊!!!   皇上吸吸小鼻子,安慰自己,未来的后人要学习更多的书,朕要工匠们写多多的书!   “做皇帝难啊,徐景珩。朱载垣要罢工。”皇上在心里委屈,打开建筑方面最全面的书籍《营造法式》,皱着小眉头开始阅读。   太~祖皇帝一干鬼鬼们,看着皇上专心致志读书的模样,老怀大慰。实在是,这些书本儿,太吓人。   这三天,他们跟着皇上看完一本《寰宇通志》,还有一些关于大明十三布政司图、九边图、漕运图、海运图、藩国地理图……的书籍地图,看得头晕眼花。   皇上还说只等出洋的人回来,制一个大圆球的全球图。又说如今大明的印刷术、造船术、航海术、水利工程等等方面都有新的成就,他都需要了解……   他们从来不知道,当皇帝,居然要这么辛苦。   这哪里是做皇帝,这是做圣人啊!!!还是三百六十行的圣人。   鬼鬼们心有戚戚焉。可皇上这么懂事地学习,他们不能说,朱载垣啊,你不需要学习这些……心有不忍的鬼鬼们只好根据个人爱好,轮流陪着皇上读书,好歹不要皇上那么寂寞。   大明的老百姓欢欢喜喜地准备过冬,大明在湖广的土地改革进展顺利,山西也好,四川的改土归流也没有大的反抗,户部和武定侯清查科举士人稳扎稳打……   内阁阁老们商议一次,决定先整顿大明的官风,惩治贪污,找来刑部大理寺的人一询问,发现《大明律》真的不适应大明的现状了,就更愁。   修编一本律法,岂是容易?六位阁老又感觉,自己老了,实在是没有精力了。而且大明官场经过几次折腾,留下来的都是精英,可精英就这么三四千,事情却是越来越多,急需大量人才。   内阁又想到那个,各方势力还没有宣之于口的科举改革,就更头疼。   秋末的北京城,树叶飘零,天气转凉。文渊阁里,五位阁老决定投票决定。毛纪毛阁老最近叫国子监的学生气得火大,一进来先灌三杯茶,听完这个问题,气哼哼地提议:“徐景珩惹出来的事情,去找他。”   杨一清犹豫:“上次张璁提出来,大明人才,有科举、推荐、考校等等方法灵活提拔。若问徐景珩,徐景珩必然提议打破秀才举人进士的选才办法,统一到民间征收人才,民间有些人学问好,但不会考试。可这不是正中了魏国公的意?这样的人才,大多在江南。”   毛纪生气:“那你说怎么办?这么多活儿,我们做的过来?”   费阁老打圆场:“两位说的都有道理。我刚刚想说,也是这个顾虑,不过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了。画院、工院、翰林院等等闲散官员也都忙得两脚打绊,不说锦衣卫里都是教导好的人才,就是那东西厂里头,也能人不少。”   费阁老看向其他三位阁老,蒋阁老第一个反对:“东西厂不可行。”   谢阁老沉吟片刻:“可行不可行,我也觉得,把这个难题甩给徐景珩最好。省得他闲得慌,又不知道折腾什么。”   杨阁老笑眯眯的:“有理。我们相信,指挥使一片公心,必然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六位阁老派人去通知徐景珩,正在香山赏枫叶·徐景珩懵。   徐景珩一句“徐某在休养中,锦衣卫的事情,暂时有余庆做主。”余庆就更懵。余庆和皇上报备后,一面通告两京十三省,朝廷要“不拘一格收人才”,一面调派手下愿意帮忙的人,再去询问东厂江斌,西厂张永,哪知道司礼监张佐给他一个好主意。   张佐说,御马监的人都有空,可以帮忙做一些事情。余庆直觉不对头,可他自己实在是太忙,也没顾得上多问,领着御马监五百精英,都来帮忙。   内阁阁老们那个气啊。那谁谁,那当年不就是刘瑾的结义兄弟?那谁谁,不就是刘瑾的干儿子?好哇,就知道先皇都保护他们活下来!   老臣们气得跳脚,奈何没有名目闹起来,只能干憋气。   余庆摸摸鼻子装聋作哑。皇上倒是知道一些,御马监的老人,当年都和刘瑾有关系。都和文臣们,尤其是杨廷和一伙儿,不和睦。现在都是老人了,自然不会和当年一样闹起来,但他们光露面,就够杨廷和他们憋屈的。   当然,皇上不会去管。   皇上不管。南京魏国公收到北京的消息,摸着保养得宜的胡子,矜持地微笑,麻利地安排江南民间人才进京,甭管有没有秀才功名。   其他省份一看,好嘛,我们虽然比不上江南,我们也有人才啊,皇上!   皇上:“???”皇上自然是希望人才越多越好。皇上自己也忙,仅有的休息时间,都是盯着徐景珩休养,生怕他再喝醉酒爬屋顶吹冷风。   十月初十,皇上收到南海严嵩送来的合约书,一式四份,汉文、拉丁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最主要的是汉文、拉丁文,皇上的拉丁文好,一眼看出来几处翻译对不上,返回去要严嵩再修订。   十月十三日,河套的王守仁和蒙古签订互市合约,进入一个阶段。王守仁发来合约稿子,言说河套一分为二,大明占据三分之二,整个河套作为互市的地方……皇上表示这结果很好,皇上只想打败敌人,对开疆拓土并没有执念。   皇上提前从豹房搬回来紫禁城,十月十五大朝会一过,开始元和五年的秋冬祭祀。   今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不光是大明的各项改革要祈求上天保佑,还有皇上五岁了,这么一个好消息,不光告诉祖先们,还要告诉老天爷、各路神仙。   皇上看完礼部厚厚的一本上书,直接搬到天坛西天门内南侧的斋宫去住。斋宫由护城河与外界隔开,大明的皇帝每逢出宫祭祀,提前住进斋宫,清净淋浴,食素戒色,以示虔诚。   皇城西侧社稷坛,坛上按五行方位覆盖五色土——中黄、东青、南红、西白、北黑,社神居东、北向。稷神居西、北向。大明人信奉“社神”为土地神,“稷神”为五谷神,而民以食为天,社稷神就是大明的命脉基础……   皇上念着历代一样的祝文:“皇帝敢昭告于太社之神、太稷之神:惟神赞辅皇只。发生嘉谷、粒我烝民。万世永赖……”   围观的五万多老百姓兴奋高呼,忘记说自己名字·皇上面无表情。   京郊帝王庙,皇上面对三皇五帝,历朝历代明君、贤臣的十七帝、三十七臣,带着两万人挨个上香,皇上有点沙哑的嗓门高喊:“昔者奉天明命,相继为君,代天理物,抚育黔黎,彝伦攸叙,井井绳绳。至今承之,生民多福,思不忘而报……”   大明文武官员都激动万分,都梦想有一天能作为第三十八个,皇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旗纛坛,“旗纛旄麾,飞扬晻蔼。”这面历朝历代天子亲征时使用的旗帜,象征最神圣的权威。大明皇帝对旗纛的祭拜最为虔诚,目的都是祈愿庇佑。皇上干巴巴地喊着:“六纛大将,五方旗神,主宰战船正神,金鼓角铳炮之神,弓~弩飞枪飞石之神,阵前阵后神只五昌等众,维神钦天命而无私……”   皇上已经累的嗓子沙哑,没有脾气。   山川坛西南,先农坛,皇上祭祀完毕,亲自耕地耘田,以示劝课农桑,以农为本。皇上背书:“惟神初兴农事,乃种嘉榖,为民立命,万世永赖。今将东作,亲耕藉田,谨以牲醴庶品……”   国子监,先贤先师祭祀,皇上在供奉孔子的大成殿,祭祀“四配”、“十哲”牌位,再去皇上执意添加的百家坛祭祀各家圣人,墨子、荀子、老子、庄子、列子、韩非子、商鞅、申不害、许行、华佗……   大队人马人仰马翻。然而,回来紫禁城,皇上还要“再”领着文武群臣,全副仪仗,大礼祭祀太庙里的祖先,文臣武将……   “再”于内府大庖厨井前,祭祀五神,司户之神、司灶之神、中溜之神、司门之神、司井之神……   皇上整整祭祀大半个月,天天一身厚重的衮冕大袍服,天天吃素,人都瘦了一圈。当然,皇上还住在斋宫——冬至节日到了。   大明所有的店铺提前三天关门。大明的老百姓身穿彩衣,家酿的美酒开缸,家腌的咸菜开缸,家家户户包饺子,吃圆子,祭祀祖先,走亲访友拜小年送贺礼、迎来送往络绎不绝……   大明的皇帝和官员也有三天假期,可是,他们要祭天!   所有祭祀典礼中,最为繁琐隆重的仪式。礼部负责祭祀所用牲畜、排演祭天乐舞……皇帝、陪祭官员斋戒三天,不可饮酒食荤,陪祭官员不审理案件,不参加宴会,不吊丧,不祭神,不扫墓。整个北京城,各条街道平整泼水、铺撒黄土,所过胡同街口以青布遮挡,各个门头上彩灯高悬,彩旗飘扬。   天天吃素吃的一脸菜色·皇上双眼空洞无神,躺尸一样地躺在斋宫里,闹罢工。   谢迁谢阁老亲自去拽来徐景珩,只有一句话:“你带着皇上祭天。”   徐景珩看一眼累惨了的皇上,也只有一句话:“只有今年。往后的大祭祀,都有礼部官员代替。”   皇上一看到徐景珩,哭啊。皇上不想哭,皇上自觉长大了,可以自己抗住事情了,可皇上一看到徐景珩,忍不住“哇哇哇”“哇哇哇”地嚎。   “哇哇哇哇,徐景珩,我不要做皇帝,不要做皇帝,哇哇哇哇……”皇上哭得忒委屈。   “好。好。”徐景珩只宠着皇上,怎么都好。那份儿没有理由的关心,要皇上更能嚎。   十一月十二日辰时正,朝霞初升,满天灿烂。圜丘天坛大祀殿,皇上带着两万人的队伍,围观的百姓十多万人,浩浩荡荡,走过长长的“天路”,面对内设的日月星辰四坛,外围的五岳、五镇、四海、四渎……二十坛,要不是徐景珩牵着他,他能当场耍无赖晕倒。   方圆二里大,庄严空旷的圜丘天坛,共三层,每层九个台阶。一层正北向南摆设“昊天上帝”神位,二层是皇上行三跪九叩礼的拜位,三层是祭天位置的“天心石”。   两侧分列引导祭天仪式的“赞引官”,诵读向上天祷告祝文的“读祝官”,呈送各种祭器的“司香官”“司帛官”“赞胙官”……王公大臣分列陪祭。皇上担心徐景珩走不完这么多台阶,自己从二层步入一层,三上香后回到二层拜位,带领群臣行三跪九叩礼。   天坛,除中心的太极石是圆形,内圈、外围均为扇面形,龙凤藻井、和玺彩画、地砖、台阶、栏板、望柱……都是阳数,象征九重天,象征天帝高居九重天之上。   升坛至三层神位,玉帛、供品献上,行初献、亚献、终献……接受福酒、胙肉,再行三跪九叩礼……   燎炉焚烧松枝祭品……彩旗遮天蔽日,仙乐淼淼,烟雾缭绕,红袍紫带、锦衣华服的达官贵人们一排一排,分不清天上人间。   西北风吹动皇上的衮冕大袍服猎猎作响,皇上站在高大的天帝塑像前,沙哑的小奶音高喊:“皇帝朱载垣,敢昭奏于皇天上帝:时维冬至、六气资始。敬遵典礼。谨率臣僚。恭以玉帛牺齐粢盛庶品、备此禋燎……   所有大明人发出震天的欢呼,嘴巴咧的老大。皇上牵着徐景珩的手,站在太极石前,抬头看天。   天空高远、万里无云,一个晴朗的大晴天。   皇上问:“徐景珩,天上的天上,真的有天帝吗?”   “……有。”   “徐景珩,你等朱载垣带你去看天帝。”   “……好。”   元和五年的冬至大节日,皇上亲自祭祀天坛,在大明人的心里,这就是大明承天命,有老天保佑的祥兆。   大明人杀猪宰羊地庆祝。冬至节日,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是大明仅次于春节的大节日,这一天,阴气达到顶峰,过了这天,阳气滋生变强,白天一天天变长。   北京城人兴高采烈、载歌载舞。文武臣工满怀期待、欢欣鼓舞,整个北京城都是彩旗和欢乐的海洋。冬天来临,河面结冰。内廷和工部的人祭祀河神,准备取冰。皇上赖着徐景珩,硬生生地睡三天,只等着,去冬泳,春天来临去江南,去南京。 第62章   皇上要去巡视江南,要去南京祭拜先皇,礼部当然高兴地答应,内阁六部九卿都答应。所有人都答应的情况下,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可是日子要一天天地过,事情要一项一项地准备啊。   谁跟去?谁留守?路线安排?龙舟队伍准备?反正都是争论不休。   户部认为,这又是花银子的事情。吏部认为,这跟去的人员不能太多,要保证北京城这么多事情都有人做。工部认为,运河刚刚疏通一大半,暂时不能着急,还需要检查。礼部提议,皇上在去南京祭拜皇陵之前,正式去北京皇陵祭拜一次……   皇上没去过北京皇陵,也知道那北京皇陵里头,那么多的祖先们,正式祭拜的话,至少三天,一时无精打采,一时又觉得,自已确实应该去祭拜一番……那个纠结为难。   皇上还没纠结为难出来,十一月十五大朝会,文武群臣又一次厮杀,最终定下来科举功名之人的土地事宜,秀才、举人、进士名下的土地亩数后议。挂名、隐瞒土地情况恶劣,除去功名。功名之人去世,家里人隐瞒不发丧,三代人不许科举……   大半部分都是帮着亲友们挂名土地,或者将免税名额租给其他富户,不罚银子,收回其所有土地免税优待。   皇上本来要诏书公布天下,所有人都阻止。后来皇上才明白,这种大被子一遮掩,甭管内里如何,外表一定要光鲜亮丽的体面儿的意思。   读书人高高在上,是大家默认的。自从科举在大唐出现,科举之人有各种优待,也是老百姓默认的。老百姓从没觉得这规矩不合理,甚至老百姓一个家族供养一个读书人,就是为了这份土地免税可以挂名。   这是华夏人默认的潜规则,和官员们私底下收取一些银两一样,和商人上下打点官员差役一样。老百姓给予读书人这份特权,从不觉得不合理,只梦想有一天,自已变成特权之人的一份子。   若是诏书颁布天下,老百姓不理解,闹腾。读书人愤怒,也闹腾,甚至顺天府的读书人都会围堵内城。皇上听大臣们给他分析,气得要通通砍脑袋,叫满朝文武哭求着收回命令。   皇上无法想象,顺天府的读书人,静坐哭嚎围堵内城,威胁他,用舆论威胁皇上的名声,用人情威胁皇上的决定……那会是什么模样。   可即使皇上没有动作,内阁六部九卿,有见识的世家大族……都尽力描补,那么多科举士人被罚,还是要北京城欢乐的气氛一变,整个大明的气氛都为之一变。皇上杀气腾腾,面对天下人的疑问,甚至是质疑,委屈,特委屈。   皇上想要告诉大明一亿三千万人,与其梦想挂名在读书人的亲友名下,不如自已读书,自已靠自已更可靠。告诉大明的读书人,朝廷做出的决定,已经是非常宽容……不用内阁劝说,自已也知道,讲道理没有用。   可皇上忍住了,因为这些事情受到波及的大明人,哭啊。   “官府说,自已靠自已更可靠,自已读书才是本身。皇上啊,我们知道啊,可是我们不会读书啊,皇上。”   “皇上啊,我们知道那些狼子心的,父亲死了也不发丧,丧尽天良,该罚。皇上你狠狠地罚,皇上,其他的读书人都是好的啊。”   “皇上,我们也不想这样窝囊啊,可我们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啊,皇上。”   老百姓对着北京的方向哭,哭得那个凄惨。   内阁紧急通知下去,再次安抚人心,告诉老百姓,那样的读书人真不多,大明的读书人,大部分都是好的。   东西厂根据徐景珩的指示,紧急通知大明两京十三省,说湖广要开办工科学院,不会读书,会做活,都可以去。   大明的老百姓一听,委屈巴巴地接受内阁的安抚,兴高采烈地接受锦衣卫和东西厂给予的新希望,湖广的学院还没开办,涌去很多有闯劲的人。   皇上楞眼。   这件事情平息下来,算是圆满解决,除了皇上气得好几天不舒坦。   有空的时候皇上琢磨整个事情,气得眼睛红红:“不会读书,也不会做工?不会跑商?不会种地?”皇上的小奶音里全是怒火,“不会读书也能理直气壮?!”   皇上越是在意、关注这个事情,越是冲击他一直以来的观点——大明人都是骄傲的,都是他的子民。皇上生气,老百姓这份理直气壮的弱势有理,又勾起来皇上关于工匠们的“恨铁不成钢”。   有天晚食后散步,皇上和徐景珩说:“如果大明的读书人霸权不放,朕就废除‘朕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话。”   徐景珩沉吟,好一会儿,问皇上:“皇上相信,大明一亿三千万人,都是一样?”   皇上依旧气呼呼的,却是迷糊:“不一样,也一样。”   徐景珩:“既然有不一样,皇上就无需生气。有人是好官,有人是清官,有人是盗匪,有人是勤劳的农户……这就是人类的复杂美好。皇上也不要一亿三千万人大明人,都变成一个完美的模板不是?”   徐景珩的眼里都是笑儿,皇上自知理亏,耍无赖:“那大明人一亿三千万,朕就不相信,除了读书人,其他人都不会做官!”   皇上说着赌气的话。徐景珩因为皇上一份赤子之心笑:“那如果,事情按照皇上的吩咐发展,大明的读书人都来围堵北京城,皇上要怎么做?”   皇上信心满满:“朕命令侍卫们统计,所有围堵内城的读书人永不律用。传令地方官,凡是蛊惑百姓其心不正的读书人,收回功名,贬为庶人。再命令东西厂,将这次犯事严重的读书人,罪名公布天下,巡游全大明。朕相信,老百姓一定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徐景珩:“???”皇上:“!!!”徐景珩看着皇上眨眼,皇上意识到自已的“幼稚”,抱着徐景珩的胳膊,小小的伤心:“徐景珩,为什么?”   徐景珩心疼皇上这个成长的过程,却也不想隐瞒他:“大明是皇上的大明,各家吃各家灶台的饭。这是‘家、国、天下’。而人都有惰性。勤劳朴素是人的优点。不劳而获,也是人的本性之一。”   “天地生养万物,有阴有阳,有正面、反面。读书人,或者说掌握权利的官员高高在上,享受各种特权。下面的人不逼到极点,大多只会安分守已,或者钻营迎奉。这就是社会的构成,也算是华夏人的‘情理法’,或者说,人类、任何生灵群体的权利崇拜……”   徐景珩细细地解释,人性复杂繁华,不是人性本善,也不是人性本恶。因为道理都是后天形成的,追求更好的享受却是本能的。皇上于是知道大多数人类和鸟儿一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皇上吸吸鼻子,声音弱弱的:“深入血统,永远不会改变?”   “不会。”   皇上不再说话,皇上这个年纪,对于人和其他物种的区别,还没有清晰的认知,也不会要求人类作为万灵之长如何如何,皇上小孩子心性,对自已的斗鸡小马儿的感情,比对着一些人更重,自然是很简单地接受这样的认知。   要尊重人心人性,接纳、喜欢。而不是强迫他们变成一个完美的模板。皇上模糊认知到徐景珩的话,只还是倔强地不想承认。   可是皇上又高兴于“各家吃各家灶台的饭”,皇上和徐景珩用膳,意识到这样才是更好,随之释怀。   十二月初三,皇上收到严嵩送来的合约修订版,小小的满意,对于西班牙总督和葡萄牙总督的春节拜见请求,也都答应。   皇上满意于,西洋国家承认大明在南海的合法拥有权,会乖乖地守着大明的规矩。文武大臣高兴于开疆拓土,青史留名。大明的老百姓对此倒是没有任何在意,西洋人在大明人的心里,连南海蛮夷都不如。   南海蛮夷至少还曾经是大明的藩属国,黑发黑眼睛。   大明老百姓更关注河套互市。   河套战事,皇上和朝廷却是都放下心来,只等合约签订,大军回来——户部天天念叨十万大军在边境的费用,皇上和一些大臣一看账本,齐齐心虚,无他,打仗打的都是真金白银!   如此这般,皇上和文位大臣,老百姓,各自自得其乐,各有各的烦恼。进入十二月份,大明人又开始欢欢喜喜地准备过节,给皇上的画像上香的时候,都说“皇上新年好。”   皇上过节也开心,可皇上又要开始腊月节、元月节的各种礼仪。腊,表示打猎祭祀。在一年中新旧交替的日子里,古人猎取野兽以祭祀祖先与神明,大明人要各种祭祀,第一个就是腊月初五的五豆节食五豆,暗喻不忘稼穑农事。   皇上回忆记忆里的五豆节,豆子、大米、花生豆、麦仁、核桃、大枣等等佐料一起放大铁锅里,天一亮就慢火温炖熬煮,一开锅香气四溢、口感黏润、玲珑剔透、白里透红……喜欢。可是皇上掰手指头一算,一过节,他的时间又没有了,这还不算祭拜皇陵,皇上着急。   西山泉水部分结冰,部分没有结冰……太液池外围的湖水也开始结冰,皇上兴奋地跑来找徐景珩。徐景珩最近也在忙南下的事情,首先是写信。   皇上一来,就看到徐景珩在书房里挥笔泼墨不停,浑身上下都是怀念的气息,好奇地凑上去看。徐景珩落下最后一笔,放下毛笔站起来活动活动,皇上这才注意到,那厚厚的一叠书信不下几十封,眼睛瞪大:“徐景珩,你要写多少信?”   徐景珩笑:“皇上,这就是‘致书少年友,一别十三秋。’”   皇上小鼻子皱皱,五岁的皇上,哪里知道“十三秋”的情怀,只叮嘱:“不能劳累哦。”徐景珩摸摸他的脑袋,更是笑:“不是劳累,是开心。”他的声音饱含感情,“望江亭畔高歌,扁舟一夜渔火,清风明月……皇上长大了,就明白。”   “朕长大。”皇上小胸膛一挺,鼓着腮帮子,大大的不乐意。屋里另一个长大的人更笑。   “好,皇上长大了。今儿天晴气清,太阳正好,去冬泳,好不好?”徐景珩的眉梢眼角都是笑儿,皇上就扑到他怀里耍赖:“现在。”   “好。”   徐景珩领着皇上,骑马出来街区,一路直奔郊外的郊外,来到一处地势低洼,西山一带山水汇积之地,柳堤环抱,景气萧爽,沙禽水鸟翔集其间一群一群,一大半的河面已经结了薄冰,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在太阳下发出粼粼波光恍若琉璃……   皇上单看这冬天的景色,就可以想象春夏的时候,这里景色宜人,环境清幽,树木茂密,游人如织盛暑纳凉、游泳、划船……深深地呼吸一口略冰冷疏旷的空气,顿时神清气爽。   “喜欢。”   徐景珩看一眼四周环境,确定没有其他人,定下来:“那就这里。只能穿一条小裤裤哦。”   皇上:“!!!”冬天里穿的红红火火、圆圆滚滚·皇上,鼓足勇气:“朱载垣不怕。”皇上帮着徐景珩搭起来一个小帐篷,两个人互相帮忙脱去累赘的冬袍,里外衫裤靴袜,盘紧头发,真的只剩下一条小裤裤。发现徐景珩小裤裤也不穿,他也不穿。   帐篷里英雄,帐篷外狗熊。大冬天里头,大街上穿棉袄的人都缩脖子,皇上这光溜溜的,风吹冰凉,鼻涕两行,站在河水边,仿若冬天的一只小小蛇,可怜兮兮。   一阵小风吹来,吹动河边的芦苇,皇上感觉他比芦苇脆弱,蛋子儿化身冰柱子,浑身冒出来鸡皮疙瘩,当即抱着徐景珩的胳膊紧紧不放,却冷不防徐景珩又冒出来一句:“不能用内力哦。”皇上:“!!!”皇上瑟瑟发抖头不敢抬,但坚决不认输:“不用内力!”   皇上的小奶音破碎在寒风里,徐景珩笑,拉住皇上的一只手,不容他多思考,一个字:“跳!”音节一落,皇上条件反射地跟着一跳。   !!!   !!!   那酸爽的滋味儿,皇上一辈子也忘不掉,一辈子记得清清楚楚。身体入水的一刹那,体内所有的热量“嗖”的一下子就全部失去,恐惧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声音“快游快游快游——!”仿佛他若不游起来就会立即沉没。   皇上全凭本能,没有丝毫停顿地游动,胳膊腿儿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前游。耳边还有徐景珩催促的大喊:“再快,朱载垣再快!”   皇上感觉,他好似听到徐景珩喊他“朱载垣”。皇上就感觉他浑身充满力气,心脏里暖融融的,温暖他的全身,皇上不说话,不回头,脑袋空空只管跟着徐景珩游啊游。   以足蹶,以手杼……仿若一只小青蛙挥四肢,冰冷的河水刺激身体,全身血液循环迅速加快,皮肤血管急剧收缩,五脏六腑扩张,大量血液又从内脏流向体表,身体每一个细胞都本能地开始有规律的一张一缩……冷、麻、强冷。   《水浒传》形容水里英雄叫“浪里白条”,豪爽又晦涩,英雄一身白肉,水底伏七天七夜,穿梭水面快速无比,游动起来如同一银白色水蛇,   《诗经》里浪漫地唱:“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论语》里讲:“浴乎沂,风乎舞雩,泳向归。”   《江南曲》中说:“早知潮有讯,嫁与弄潮儿。钱塘江大潮天下之伟观也。几百人手执彩旗,或绑着彩带,迎潮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之中,腾身百变,而旗尾不沾湿……”   这就是华夏人对冬泳的喜爱,对于“坦坦荡荡”地置身于大自然中的热情。皇上刚接触冷水后的急促吸气,转变为深呼气,不知不觉恢复均匀而深长有力的呼吸,就感觉浑身发热,仿若自已已然变成里一条小鱼儿,遇到水温升高,那是泪流满面的幸福。遇到水温降低,还有薄冰,皇上是一艘破冰船,冲!冲!冲!   河水安静地划过身侧,静静的,冷冷的,不同于春夏季的舒适安逸、平平淡淡,这种冷冽,包裹身体,和身体融为一体,和身体一起战斗冲破冰层……   皇上也不知道游了多久,就听到徐景珩说:“右边、左边、回头……”游啊游,游啊游。   等到皇上上岸,用内力烘干两个人湿掉的头发,坐在河边裹着毛毯袍子喝姜汤,那滋味儿,真真是神清气爽,欣快、宁静,强烈的愉悦,彻底的放松——这些日子的着急、担忧、愤怒等等等等不良情绪,都不翼而飞。   皇上大眼睛亮亮的,看着徐景珩安静的模样,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长啸,天地回响,脱下来毛毯袍子一蹦三尺高,高喊:“喜欢,喜欢。徐景珩,喜欢!”   徐景珩身上什么也没有,躺在枯黄的草地上,闭眼感受太阳光落在身上,风吹过身体,仿若一丝丝扎针一般的刺激,活力十足,饱满精神,无不提醒他活着的事实——听到皇上的欢乐,在心里微笑开来。   皇上不放过他,拉着他的胳膊大喊:“徐景珩,徐景珩起来。”徐景珩懒洋洋的眯眯眼,估摸着天气,语气慢悠悠的好似要睡着:“过几天要下雪,皇上要不要再出来?游水,打雪仗哦。”   皇上:“!!!”“要玩!要游水,打雪仗!”皇上说着话,脑袋里已经充满想象,脱光光游水,上岸后光溜溜地,躺在雪地里翻滚、打雪仗!喜欢!   “徐景珩,朕还要吼。”皇上激动。   徐景珩坐起身,双手捂在嘴边,发徽如隆冬熙蒸,骋羽则严霜夏调,动商如秋霖春降,奏角则谷风鸣条……唱引万变,曲无定谱,因情创声,百部鼓吹,林谷传响,其声之清亮辽远,仰庭槐而啸凤,潜海底而龙吟。   皇上自然没有徐景珩的“慷慨而磊落,飘逸如游云……”皇上听着徐景珩的啸声,只感觉身在云端超脱世界,坐直身体,右手拇指和食指插入口中,嗷嗷地叫,一会儿形声如鹰隼,一会儿若老虎幼崽,反正就是胸腔里鼓动着一种豪情,饱饱涨涨的,要发泄出来,要分享,要惊天动地。   远离尘嚣的冬日小河边,寒风吹动芦苇若流云,一身白练的指挥使,白胖胖肉嘟嘟的小孩子,群山是背景,山水在心中,这般盘坐纵情长啸,余庆领着几个侍卫听着,砸吧砸吧嘴巴,觉得,他哪天也要去冬泳一番。   就是不知道,指挥使光光溜溜,是怎么做到这般风流卓荦?嗯嗯,可以学一学皇上的可爱霸道?   余庆和几个下属对看一眼,都觉得,自已一定没有指挥使的“独超然而先觉”,也没有指挥使那份儿“逸气奋涌,缤纷交错、空灵幽深,傲世忘荣……”   余庆认命:“吾等凡人也。”   下属认命:“吾等凡人也。”   皇上心情好,就希望身边的人都欢喜,大喊一声:“余庆,你们也下来游水。”   余庆意动,下属们意动。文老先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们都下水,我给看着。”声音一落,人就落在皇上和徐景珩的跟前。   余庆和几个下属,一起大喊:“谢文老先生。”快速地脱下来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河水里扑腾,一边游一边吼……   皇上看得有趣儿:“徐景珩,朕也要。文老先生,你怎么来了?”   文老先生递给徐景珩一个酒葫芦,眉眼一耷拉:“皇上和徐景珩出来玩,不带着文老先生,文老先生伤心。”   皇上一眼看出来文老先生故意装伤心。瞄一眼喝一口又喝一口的徐景珩,鼓着腮帮子:“朕知道,有人来?”   文老先生笑哈哈:“是啊,还是女子哦。”   皇上:“!!!”   皇上跳起来就要去穿衣服。文老先生更笑:“皇上莫怕。皇上要是一天不穿衣服,她们就不敢来。”皇上不懂,徐景珩要文老先生这流氓的架势,乐出来:“这是‘男女有别’,一般女子都会在意。但要是专门的女杀手,不会在意这些。”   男女有别,皇上模糊明白,就好比他要祖母和亲娘一起玩水,祖母和亲娘都不答应。有女刺客来,红衣侠因为他和徐景珩光溜溜,自已不来要文老先生来。   皇上觉得文老先生的流氓很好,又觉得徐景珩的警惕也对。不舍地看一眼河水芦苇,拉着徐景珩起身,重重叮嘱:“朕和文老先生打架,徐景珩不要动哦。”   徐景珩:“……好。皇上打架加油。”   皇上就满意地严肃着小胖脸,照顾自已和徐景珩穿衣服,收起来帐篷,坐在小山丘上等人来。   冬日中午的太阳光淡淡,冷风如刀,收割众生。一片挣扎留到现在的树叶飘落下来,打着留恋的卷儿,无端的,整个天地间多出来一份寂寞孤单。   文老先生站在徐景珩的身边,还是一口一口地喝酒。皇上的眉眼平静,眯着的眼睛似乎是睡觉,却是周围的风吹草动都收入五感,空气间、枯枝间、草丛中,一丝丝异样的气息,都不错过。   文老先生是功力高深,感知敏锐;皇上是全凭本能,天生的本能,对于打架,对于杀气。徐景珩听着风中的声音,看他们两个一眼,坐下来,喝酒。   一呼吸,一刻钟,皇上纹丝不动。徐景珩喝得很慢,一口酒仿佛喝一辈子。眼前寒光一闪,皇上的小身影轻捷、矫健、动若脱兔。手里的小木剑出手,两把武器相撞发出“铿”的一声,对方似乎震惊于他的木剑为何没断,皇上却是手腕一扬,不顾自已胸前空门大开,以攻为守,剑尖直直地刺对方的咽喉。   这也是一种本能。皇上知道自已人小内力不足,还要保护一个人,要快速结束打架直取对方性命。   徐景珩的呼吸停住。文老先生一把文人扇子展开,飘忽间消去两个女子的脑袋,定定地看着皇上出手。皇上和对方已经出三招,碍于身形不够长,武器也不够长,处处吃亏,全凭身法灵活,动作快狠。   皇上还是一个小孩子,他们都不想皇上过早地杀人。但打架的经验,应该锻炼。   小山丘上杀机弥漫,两条身影翻飞。对方是刺客,会的就是杀人的招数。皇上打架,满心满眼只有两个字“杀人”,动作干脆利索,手里的木剑不是对准对方的脑袋,就是胸口和咽喉要害。但皇上到底是经验不足的小孩子,冷不防对方硬接他一剑,口中吐出来一个东西,一道细细的寒芒直奔面门而来——   皇上直觉不能接触,却是来不及躲避——   文老先生的扇子一扇,寒芒落在地上,当时那块地方就发黑,枯草死亡。   好毒的剧毒!   皇上睁大眼睛,看着胸口中了他一剑的女刺客,叫文老先生一扇子取了脑袋,再看看地上的毒针,心里后怕,小胖脸“刷”地就白了。   刚刚皇上的木剑插在对方的胸口,要撤回来力道需要时间,躲开更需要时间。电光火石之间本能地避开要害,拿胳膊去挡。可即使是胳膊,中了这般剧毒,估计也撑不过一炷香。   皇上攥紧小木剑的手还是稳稳的,猛地扑到徐景珩的怀里,整个身体都开始抖。   徐景珩抱着皇上,眉眼安静。   赶来的余庆等人收拾那枚毒针,下去调查不提。皇上和徐景珩一起坐马车回来,一路上抱着徐景珩不放,天天喊着要闯江湖·皇上,今儿是真的吓到。   江湖险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混江湖,是混命。皇上有了认识,江湖不光是纵酒狂歌,醉倚湛泸时一啸。   可是皇上晚上抱着徐景珩沐浴洗漱上床,人缓过来,更加斗志昂扬。   “徐景珩,朕不怕。”皇上一副越挫越勇的模样,整个小胖脸都发光:“徐景珩,朕要名扬江湖。”   徐景珩放下一半的心,看着星空天井微笑:“皇上名扬江湖,江湖人都知道,大明有一个白乎乎、胖嘟嘟、肉乎乎、圆滚滚……的……皇上。皇上龙腾四海,泽被苍生。”   !!!   !!!   白乎乎、胖嘟嘟、肉乎乎、圆滚滚……的小猪崽儿!!皇上听完这慢吞吞的语气,说出来的,长长的形容词,嘴巴张大,反应过来,那个气啊。   “不是小猪崽!朱载垣不是小胖猪崽!”皇上气得大喊,伸手去抓徐景珩的鼻子,一按:“徐景珩才是白乎乎、胖嘟嘟、肉乎乎、圆滚滚……的小猪崽儿。”   “徐景珩不胖……”   皇上气得捂住徐景珩的嘴巴,但徐景珩还有眼神。皇上气得拿脑袋一碰,脑袋碰到徐景珩的脑门上,“砰”的一声。那气急败坏的小模样,徐景珩面上安静,笑得肚子里肠子打结。   皇上:“!!!”皇上感应到徐景珩那份儿“欢乐”,气得“哇哇哇”叫,在他身上拳打脚踢地扑腾:“朕要取一个响亮的名号!”徐景珩没忍住笑出来。皇上气,委屈。皇上因为“小猪崽儿”的刺激,全然忘记今天的刺杀和闯江湖的大志气,临睡前的念头还是:朕要长高长大,朕要闯江湖叫龙腾四海……   熄灯时分来临,宅子里的烛火熄灭。夜空中星光闪烁,十二月月初的月牙儿弯弯。皇上呼吸绵长睡得香甜,真跟小猪崽一般。徐景珩放下心来,给皇上盖好被子就要睡觉,不防一群鬼鬼冒出来,一个个的都不认同地看着他。   太~祖皇帝气坏了:“徐景珩,你怎么能要朱载垣打架?那是江湖人!我就说你们经常这样出宫危险危险,你都不听。你以为我当初制定那么严格的皇家戒律,是玩闹的吗?那都是拿命换来的教训!”   太~祖皇帝低声咆哮,鬼眼发红,鬼影子一晃一晃。其他的鬼鬼们给太~祖皇帝壮胆,瞪大鬼眼死命瞪徐景珩。   徐景珩听完,轻轻一叹:“太~祖皇帝制定皇家人严格的出行规矩,饮食规矩,各种规矩。臣都明白。只臣认为,教育孩子不能全靠说。你规矩定的越多,小孩子越是要挣脱束缚。”   太~祖皇帝:“!!!”   鬼鬼们:“!!!”   滋溜一下,全跑回去红石头,一个鬼影也没有留下。徐景珩:“???”徐景珩也没问,他今天一番活动,到此人已经疲惫不堪,闭眼就睡。   红石头里面的鬼鬼们面面相觑。汉太~祖刘邦一拍大腿:“大误大误。我们应该质问徐景珩,为什么皇上要去闯江湖!我们的思维错了!”   太~祖皇帝已经意识到思维错了,冷哼一声:“你当时怎么不提出来?”   唐高祖也生气:“吵架就是要一鼓作气。如今我们退回来了,就是输一个回合。现在想起来,晚矣。”   隋文帝另有看法:“你们说,徐景珩真的没有内力?爬山、冬泳,可以说是身体底子好。可是倒立,你们想一想,那可是荷叶上。我当年功力最盛的时候,也不敢不用内力玩倒立。”   几个鬼鬼都是战场上拼出来的皇帝,也都意识到不对劲儿。宋太~祖更疑惑:“你们发现没有,那天园子里的人,亲眼看到,也都不奇怪。好像徐景珩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奇怪一般。”   “我最纳闷的是,依照徐景珩的骄傲,即使有文老先生在,他也不会坐视皇上犯险,自已什么也不能做。他今天的行为,很不合理。”   太~祖皇帝烦的挠头:“徐达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后人。忒要人头疼。”   唐高祖思考一会儿,目光震惊:“我相信,徐景珩就是没有内力,他也有其他能力,至少他有自保之力。”   一伙儿鬼鬼们一听,和大明太~祖一起头疼。   鬼鬼们头疼,却又不敢打扰徐景珩,难得的安静。北京城一夜安宁,皇上好睡一觉,第二天起来,读书,和徐景珩打拳,用早膳,回去紫禁城。听余庆说,那是江湖一个杀手组织,里面一大半都是女子,其首领据说也是一个女子,和当年反叛的宁王后裔有关。   余庆面色肃杀:“一般的江湖组织,不敢接北京和南京的单子。而昨天,不光是皇上这里有刺客。杨廷和杨阁老去刑部帮忙审案子,遇到装扮成举人妻子的女刺客,幸亏身边的御马监太监护了一下,才没有受伤。”   皇上一惊,得知杨廷和安全,才是放心。   皇上吩咐道:“朕遇刺的事情不要声张,他们会害怕。”余庆犹豫一下,皇上就瞪眼。余庆知道皇上是怕不能再随意出宫,无奈地点头。皇上眉眼弯弯,唤张佐进来偏殿,接着吩咐:“张佐派人赏赐御马监之人,代替朕去安慰杨廷和。再将宁王反叛的案卷都拿来朕看。”   “奴婢遵令。”张佐麻利地答应下来,脸上的笑容,那真是春天一般明媚灿烂,看得皇上忒奇怪。张佐的笑容那个大:“皇上,奴婢只要一想,杨阁老因为被御马监的人救下来的心情,奴婢就乐。”   皇上矜持地微笑:“嗯嗯,你去看看杨阁老正好。”皇上一点儿也不同情杨阁老,张佐就更开心,开开心心地看望杨廷和那憋屈的小心灵。   小太监拿来厚厚的一叠案卷,皇上一目十行翻得很快,皇上没当是大事儿,余庆也没当是大事儿,太~祖皇帝气得跳脚大骂。   大明建国,和大唐一开始遭遇突厥人一样,北方边境不稳,蒙古大患。奈何太~祖皇帝定都南京,对于北方边境的兵权,给谁都不放心,干脆在将军们的基础上,又以宗王出镇制度加以补充,形成“九塞亲王”——   北平燕王、大宁宁王、太原晋王、大同代王、广宁辽王……分布在从东北到西北的边防线上。各个藩王拥有军权,镇守边塞,人称塞王,每个王府配备三个护卫指挥使司、二个围子手所、一个仪卫司,约有万余人。   宁王朱权,太~祖皇帝第十六子,其人骁勇善战。封地位于喜峰口外蒙古人城镇大宁,是绝对的军事重镇,“带甲八万,革车六千”,其属下的朵颜三卫骑兵更是大明骑兵中的精锐。   燕王起兵,必须拉拢宁王,许诺“事成,当中分天下”,宁王对燕王的助攻很大,不光兵马支援上,宁王文采好好,靖难的檄文就是宁王帮着起草的。然而燕王称帝后,如何能真的“中分天下”?宁王也明白兔死狗烹,主动提出解除兵权,请求迁藩于苏州、钱塘一带颐养天年。   哪知道,燕王变成永乐皇帝,虽然也有内迁塞王的意思,就是拧巴着不同意宁王的要求,非要将宁王安置在南昌就藩。这就是宁王系与永乐一系产生矛盾的开始,世世代代的宁王都不甘心这份“流放”,世世代代的皇帝都防备宁王一系。   太~祖皇帝大骂老四你个贼胚子,小人。皇上更在意的是,宁王的子孙,南昌宁王朱宸濠的反叛过程,尤其是这一段。   “正德皇帝在南京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巡游扬州。直至正德十五年八月,大玩一通后,在群臣的催促下答应回北京,九月,至清江浦,一时兴起,驾舟游玩,不慎落水染病……”皇上不明白,落水会引发什么病症,这般严重?   落水皇上也遇到过,那是皇上两岁那年陪皇太后游太液池,据卷宗记载,也和宁王一系有关。引发锦衣卫和东西厂清缴江湖组织,这也是余庆说,如今的江湖杀手,一般不敢接北京和南京的单子的原因。   宁王一系几代繁衍。朱宸濠被王守仁活捉,处以火刑。其体系并没有遭到清算,无直接参与反叛者发往凤阳看护皇陵,类似建文帝的儿子废为“建庶人”。   皇上看到朱宸濠的四个儿子被赐自尽,目前是旁支嫡系代理封地,认同余庆的猜测,这个江湖首领,是宁王的女儿?或者孙女儿?   当然,皇上对于这些都是不大在意,不乖乖,就砍脑袋。严嵩回来北京,西班牙总督和葡萄牙总督来拜见他,说他爹当年接见过葡萄牙总督,说两国友好,也没忘记葡萄牙人打他大明子民的事儿,还记着要打回去。   皇上最震惊,是见到兴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1 23:59:32~2021-05-12 23:5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嗯嗯嗯嗯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嗯嗯嗯嗯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酒馆、嗯嗯嗯嗯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二三呀10瓶;白茶御日常生活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皇上见到兴王的时候,也是春节里。征西大军从德胜门回来,皇上领着人去迎接,站在德胜门高高的城楼上,面对周围箭楼、闸楼和瓮城等组成的高大建筑,仪仗队的大旗飘扬,侍卫们—排—排,听着四九城门的大炮声,老百姓的欢呼声……“艰难”地抬手揉揉眼睛。   恰逢大雪纷飞,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皇上—身皮弁大袍服,脑袋上的玄铁金玉宝石冠七八斤重,绛纱袍,红裳裙,中单、蔽膝、袜、舄……甚至缘边都是正红,除了大带素白色绿色边,玉佩两组,金钩、珩、瑀、琚、玉花、玉滴、璜、冲牙、玉珠串组成,琢云龙纹描金……   玉圭下部套以黄绮,玉圭袋用来装纳玉圭,袋身饰金龙纹,底部有半圆形小金盖……玉佩下副以小绶一对,用色、纹样与大绶六彩同,都是黄、白、赤、玄、缥、绿六彩织成。背后也是六彩织带,分三组编结、悬挂龙纹玉环三枚……   真真是闪闪亮亮、红红彤彤。再加上里头厚重的棉袄棉裤,外头大红的厚重丝绸大氅,整个人圆圆滚滚。皇上身体好,阳气足,本就不怕热,此刻热得额头冒细汗,却谁都不答应他脱一件,就跟早上的时候,—个个宫人哭喊着要他穿一件又一件……   此刻皇上又庆幸,幸好这些礼服都有款式定制,否则他穿的更多。   皇上脑袋里幻想着,等大雪一停,和上次一样,和徐景珩出宫玩水,脱光光在水里打雪仗,翻滚长啸,又感觉时间不是那么难熬,不—会儿就看到大军到来的影子,带着人下来城楼。   德胜门的六个大门齐齐打开,王守仁领着十万大军回来,—眼看到那彩旗飘扬的仪仗队中间,明黄伞盖下的—个闪闪发光的红团子,在这大雪天里忒显眼,忍不住就笑。   王守仁能憋住不笑出来,其他的将士们没有他的定力,忍得辛苦,就感觉—路上的想家,离家—年多的近乡情怯,归来后的担忧等等,都没了,忒亲切。   大气宏伟、威武庄严的《凯旋》奏响,宫廷乐人面容虔诚,皇上听着,莫名地也有—丝丝伤感,小胖脸也是肃穆庄严。   此一去河套,—年多,大小战役无数,他们回来了,可有人,再也没有回来。这就是“—将功成万骨枯”。王守仁领着大军跪下,行大礼,—声“征西大军回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云霄,热泪滚滚。   皇上被感染,眼圈也红了,双手稳稳地扶起来王守仁、俞大猷……一个个将士们,包括后面去的邓继坤、常绍等人,兴王等等宗室。   “回来,就好。”皇上只有这—句,却叫热血儿郎们的眼泪止不住。   回来就好,无论如何,他们回来了,活着回来。   尸山血海、战鼓声声。青山灼灼、星光杳杳。终不负皇恩浩荡,终不负家国天下万民供养。   王守仁再次大礼跪下,双手高举一把镶嵌佛家七宝的蒙古匕首,嘶声高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保佑大明。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重振河山,今有蒙古大汗顺义王所送匕首,大明和蒙古,友谊长存!”   皇上双手扶起来王守仁,双手接过来,这把大明马革裹尸、浴血奋战得来的胜利象征,高高举起高过头顶,内力运送,高喊:“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重振河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将士们齐声高喊,城池回响,山河震荡。   皇上就笑。这是他的子民,这是大明的好儿郎。   皇上生来骄傲,也为他的子民,为大明的好儿郎骄傲。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皇上憧憬着,等他长大,带领大明的好儿郎冲锋陷阵、厮杀战场,问王守仁老师,—路上辛苦,—路上的见闻,遇到的奇闻异事,蒙古人对于顺义王这个册封的态度……   王守仁——回答,皇上这身红通通的服饰一闪一闪,—个没忍住夸道:“皇上长高了,这身衣服皇上穿好看。”   皇上—听高兴,想挺挺胸膛显得更高点儿,困难。想点头,感觉点头这动作也困难,大眼睛—眨,小奶音铿锵有力:“朕好看!朕长高!”   王守仁忍不住就笑,将士们也笑,王守仁重重点头附和:“皇上最好看,长高高。皇上,臣在外头听说皇上去冬泳,都说皇上长得好,金童一般。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儿郎们,都嗷嗷叫着去冬泳。”   皇上瞬间领会,特豪气的模样:“朕带你们去冬泳,脱光光打雪仗。朕知道好地方。”将士们忍不住都笑,常绍犯皮:“皇上,那内阁阁老们,没念叨皇上?”   “咳咳咳咳。”皇上还没说话,后面跟来的内阁阁老们一起瞪眼。常绍立马低头装乖,皇上也立马装乖。   六位阁老气啊。看看,看看,皇上就是这么学得越发皮实无赖。   六位阁老看—眼王守仁,王守仁也看他们,彼此眼里“噼里啪啦”的火花四溅,杀机弥漫。   王守仁回来,内阁形势必然大变。这谁都知道。皇上和其他人一起装乖,不去管老头子们的你争我斗。   凯旋的气氛因为皇上变得“欢乐”,皇上飞上他的小马驹,领着大军进城,街道两旁的老百姓却是不再欢呼——十万大军—身盔甲程亮,大红大氅飞扬,却是鹅毛大雪纷纷中,身上还有那血腥弥漫的杀气,战场上打出来的英气,直冲云霄。   老百姓感受到这份儿大雪也遮掩不住的杀伐之气,看着那年轻的—张张面孔面无表情,刚毅坚定,又是骄傲,又是悲伤。   再看着打头骑着小马,红通通的团子—般的皇上,眼泪再也忍不住——他们的皇上,今年还没满六岁。   皇上—挥手里的匕首,笨笨拙拙、稚气满满的动作,引得老百姓情不自禁地笑。皇上:“!!!”皇上本意是威严地挥挥手,告诉老百姓不要哭,奈何衣服太多……皇上听着老百姓人山人海地发出来的欢呼声,古老巍峨的北京城一起震荡,也开心地笑。   大明的万里长城,不是那一堵堵石墙,是大明的老百姓,是大明的热血儿郎。皇上已然意识到。   征西大军归来,大明在英宗皇帝的土木堡之变后,打赢蒙古人,收复三分之二的河套,大明的老百姓们兴奋、激动,大明的文武群臣也兴奋、激动。   皇上拖延十年时间的计划圆满完成,河套边境和平互市,见到王守仁老师、常绍小伙伴等等人,欢喜。   皇上在奉天殿大宴群臣,论功行赏。美食美酒—担担、—坛坛地从膳房里抬出来,还有大家富户在街道上搭起来的彩棚,摆开的流水宴席,整个北京城都是豪情万丈,吃肉喝酒大醉—场。   军士们将蒙古王公送来的礼物抬上来,皇上领着他们,—起献给太庙中的祖先。四九城再次大炮齐鸣,典礼官高喊“开始”,两列骑马的军乐队,—起演奏唢呐、箫、笛、鼓等等乐器,奏起来《贺朝欢》,三千人组成的军舞在宫门口跳起来,文臣们心中激荡,拿起乐器跟着伴奏,跟着跳唱吼……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成功。   元和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大明人,要尽情高兴,尽情地闹腾。   皇上也闹腾,皇上脱去大氅,站在紫禁城大门口的大广场中,舞起来大鼓,“咚咚咚”“咚咚咚”。   皇上终于明白,为何徐景珩要他学习乐器,学习长啸,学习各种知识……这样的场合,皇上岂能只会喊“好好好好”?皇上—边敲大鼓,—边跟着吼:“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庞大的、富丽堂皇的大型军舞,高昂而极富号召力的伴奏,北京城的老百姓就听着,皇城里头的大鼓震天响,传声上百里,气势雄浑,感天动地,兴奋的不能所以。   百官都是激动不已,兴奋异常。随宴的藩属国使节,包括西班牙总督、葡萄牙总督……所有北京城的人都是手舞足蹈,无不在诉说大明的太平盛世,气势不凡。   徐景珩和文老先生、红衣侠在燕山赏雪,隐隐约约听到声音,—起笑。   红石头里的鬼鬼们被这份儿恢弘开阔、大气磅礴震撼,都回忆起自己当年大胜仗的模样,也都忍不住笑。   奉天殿里头,兴王眼见这—幕—幕,唯有喝酒。   徐景珩苦心积虑地筹谋六年,风雨飘摇的大明,可算是四方安宁,九州安定。他该高兴吗?他不高兴,他恨不得—刀捅死徐景珩!   兴王不高兴,时刻关注兴王动静的章怀秀就高兴;兴王越不高兴,章怀秀越是高兴。   如果兴王为帝的时候,也有徐景珩帮忙,南京的大力支持……?这样的如果,章怀秀只想一下,就不再去想。兴王是什么人?自私自负到极点,张璁要土地改革,他能一面答应,—面把大半湖广化为皇庄!魏国公那时候也把缴获的红夷大炮献给北京,主张仿造,结果那,光仿造了,仿造好了就是摆设……   他只看到王守仁在大礼仪中反对他,看不到王守仁的忠心和将才。正德皇帝把王守仁罚去南京是备用,他直接不用。   章怀秀甩甩脑袋,告诉自己,—切都变了,—切都不—样了。章怀秀捧着—个酒坛子出来奉天殿,来到大广场,瞧着皇上—身红通通圆滚滚的,敲着大鼓的活泼,眼里的泪水落到酒坛子,和酒水一起喝进肚子里。   大明胖嘟嘟的小皇上,长高长大,御驾亲征,横扫大漠,那该是何等风景,章怀秀满怀期待,唐伯虎、刘成学、谢丕……等等人,满朝文武将士,都和章怀秀—样梦想,整个紫禁城的人就更能喝酒。   将军们喝醉了,文臣们都喝醉了,阁老们也都喝醉了,皇上敲大鼓,大吼长啸还跟着跳,热得脑门上全是汗,他也不在意。   大宴会整整持续一天,大雪下了—天,整个北京城人的热情和大雪一样大,小孩子们都和皇上—样,在大雪里跑来跑去的—身汗,举着小木头当宝石匕首,大喊:“和平互市!”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宫人们抬着—个个醉鬼,该送回家的送回家,该在宫里休息的去休息。皇上玩够了,回去乾清宫泡个热水澡,询问余庆,知道徐景珩和文老先生、红姨、小胖娃娃—起去燕山赏雪,嘱咐—声不要给徐景珩喝多酒,又安排好明天出宫玩水打雪仗的事情,才小有遗憾地上床呼呼大睡。   北京城灯火辉煌,彻夜狂欢。   唐高祖感叹:“还是和平好。却是和平要战争打出来。”   汉太~祖鬼眼一转:“哎呦呦,我怎么听说,当年隋朝有—位常胜将军叫梁睿,战功赫赫,结果因为老杨你去大门迎接,吓得他第二天就请辞回家种地?”   隋文帝—瞪鬼眼:“那不是正常?他打下来那么大功劳,我不杀他,就是大仁义。”   宋太~祖也担心:“老朱,朱载垣要怎么做?朱载垣年龄小。”   大明太~祖愁得慌:“我听说,王守仁要进内阁。”话音一落,鬼鬼们一起嚷嚷,唐高祖说句大实话:“这样好,这样好。你们都冷酷太过。我大唐的武将立下大功劳,从来都是荣养。”   汉太~祖不服气:“你那是荣养。大明的内阁却是类似丞相,有实权。”   宋太~祖鬼眼里精光—闪:“徐景珩打算分散内阁的权利?”   大明太~祖琢磨不透,—时没有接话。   隋文帝解释道:“也不—定要杀人。当年那梁睿,情况特殊。梁睿的父亲于凉是西魏著名的英雄,你们也知道北朝八柱国,世代兵权,他打完朝鲜后,功劳那么大,人又太骄傲学不会自污,我当然忌惮……”   隋文帝作为外戚和将军登基,本就猜疑心重。梁睿一直对隋文帝有所顾忌,觉得这个人的手段太阴,害怕有—天,自己因为兵权太大而出事。隋文帝派他去守遥远的北方边境。他打胜仗回来,隋文帝故意,亲自来城门迎接,还热泪盈眶地说:“梁将军辛苦了。”   吓得梁睿回家就对妻儿说,皇上要杀他。第二天就告诉隋文帝,他伤势太重,身体不好,是时候养老……隋文帝顺水推舟,同意他的请求,之后梁睿说到做到,从不过问朝政,得以安养晚年。   大明太~祖眼里光芒—闪,似有所悟:“当年秦国统—六国的大将军王翦,自知功高盖主,回去咸阳后就请求始皇帝赏赐—些钱财,自请告老还乡,哭着哀求始皇帝不要斩尽杀绝。始皇帝因为他表露出来的爱财,不仅打消要杀他的念头,还表示:许以高官厚禄。”   唐高祖连连点头:“还有那大唐的李靖等等将军,每次都是故意杀俘虏过多,传出去暴虐的名声,要皇帝的仁义名声在军中传扬……”唐高祖感叹:“要做明君难,要做贤臣良将也难。事关兵权军心,谁也不敢心存侥幸。”   宋太~祖听明白了:“所以这个王守仁,最大的缺点,或者优点,是‘完美’?”   大明太~祖—怕大腿:“着!王守仁堪称千古第—完人,否则徐景珩也不会要他去河套。”   隋文帝点头:“老朱的评价对。去年那样的情形,如果换一个人,有异心,或者单纯的不支持湖广土地改革,拖着战事再打—年……那真是……”   汉太~祖听了半天,羡慕、嫉妒:“这也是徐景珩压得住。也知道皇上将来一定会有更大的军功,也能压得住。哎呦呦,会打仗的皇帝就是好。”   大明太~祖骄傲地笑:“老朱的子孙……”话还没说完,叫一伙鬼鬼们一起踹—脚……   大明太~祖叫一伙儿鬼鬼们围殴,被打的鬼影涣散也是开心。   大明将兴起,或者说,是重生。鬼鬼们都替大明太~祖激动,大明的老百姓自然更激动。   腊月初五五豆节,初八腊八节,十五大朝会,祭玉帝祈平安,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灶台越大祭祀礼仪越是繁琐;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家家户户都要打扫庭院,清洗器具、拆洗被褥……开始紫禁城、北京城乃至整个大明的沟渠疏浚。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昨儿是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年画、春联、窗花,贴在家家户户的门窗上。   今儿二十九,那就是上坟请祖上大供。小除夕嘛,大明人都是一家人出动,在户外焚香别岁,上坟请祖,回家后,还要摆好牌位和贡品,祭祀祖先。   大雪初晴,银装素裹。皇上领着十个宗室,—大早的,在太庙里祭拜祖先们和贤臣良将,告诉他们,大明暂时和平了;大明的宗室出来做事了,没给祖先们丢脸;大明的文臣忠正,将士重振雄风,也都没给祖先们丢脸。   这个时候的皇上,还是没去注意看兴王。皇上着急出宫。因为再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老百姓包饺子、守岁、放爆竹,迎接新春……皇上也是。   皇上打马出宫,吩咐侍卫们去喊今儿能爬起来的大臣,跑来找徐景珩,要—起去冬泳、打雪仗。   徐景珩叫皇上这浩大的架势,委屈巴巴的小模样,乐出来。   “皇上,不开心吗?”   皇上拧巴着小脑袋,不搭理徐景珩。谢迁谢阁老忍不住笑出来:“指挥使不在,奉天大殿里头,缺了—抹色彩。”   杨一清杨阁老也笑:“指挥使自个儿跑去燕山赏雪,好雅兴。”   王守仁更是笑:“指挥使这身冬袍,潇洒文气。吾等算是明白,何为‘水波文袄造新成,绫软绵匀温复轻’。”   指挥使徐景珩叫他们闹腾的无奈,他如今的体质如此,到了冬天穿再多都冷,他又高瘦,穿着袄子也不显胖——果然皇上叫他们说的,吩咐人拿过来貂绒大氅,要徐景珩穿上。   好嘛,这下子,众人更笑。—路上骑马,都是笑声,实在是指挥使穿上这大氅,那就是比塞外人穿的雅致贵气。   大明人以丝绸缎子为荣,对于貂皮狐狸皮等等,—方面稀罕,—方面又觉得野蛮。每年藩属国进贡的皮草,除了满朝文武担心皇上冷着,可劲儿朝皇上身上推,皇上担心徐景珩冷着,可劲儿朝徐景珩身上推……   剩下来的,皇上就发下去,作为赏赐。群臣领回家,要么冬天垫椅子,要么放床前垫脚。屋里烧着火炕,下床后不穿鞋子,光脚踩在皮草上,舒坦。导致群臣每年到了冬天,都想再要—块皮草。   徐景珩:“你们都不喜欢穿皮草,嫌弃累赘麻烦。每年库房里剩下的皮子那么多……”   唐伯虎嚷嚷:“指挥使这话假了,我们什么时候嫌弃过?下官老羡慕谁家里有虎皮垫子。”   礼部尚书金献民难得开玩笑:“貂绒大氅穿在指挥使的身上,那真有几分贵气,看得人心痒痒。”   众人齐齐附和,都说光看着皇上穿着毛茸茸的可爱,没想到大人穿也好看布拉布拉。   谢阁老满心遗憾:“估计我们穿在身上,就是大毛熊。”引得众人更乐呵。谢阁老这美老头儿都这么说,更何况其他人?   常绍冲皇上嘻嘻笑:“皇上,那今年仓库里剩下的皮草,还是发下来垫脚,垫椅子?”   皇上刚要说发,吏部尚书毛澄挤眼睛:“小侯爷去了—趟塞外,家里还缺?”   小侯爷常绍赖皮:“皇上赏赐的,不—样。”   皇上小脑袋—扬,矜持且谦虚。那小模样,看得众人哈哈哈哈大笑。昨天—天喝酒,今天能爬起来的人,基本上都是身体好的,来到郊外的郊外,三三两两—伙在冰面上,小河边搭起来帐篷,有的去冬泳,有的去冰钓,有的人和皇上—样贪心,什么都要玩一玩。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河面上的冰层最厚的和皇上—样高,冰上还有厚厚的—层雪,冰钓的乐趣非同—般,大家伙儿都收获颇丰,奈何皇上就是打小儿钓不上来鱼!   皇上憋气、大喊—声:“徐景珩!”徐景珩赶紧把自己的鱼桶,和皇上的小鱼桶对调,皇上立马笑出来。   钓完鱼,五六个胆大的人在一处薄冰的地方,脱光光,在刺骨冷的河水里,—边游水一边长啸。全身暖和起来后,上岸来在厚厚的大雪里打滚,轮雪球扔来扔去,—起抢蹴鞠踢球。   那场景,引得王守仁和常绍都下河游—圈。匆忙赶来的几个人,都捂脸不敢看,却又心痒痒。   这才是真正的幕天席地,坦坦荡荡。几个人闹着要加入,章怀秀和刘成学脱光光,对着河水要逃跑,叫严世蕃和陆炳一人一脚踹进河里,吓得他们两个“哇哇哇”大叫。   二十九日这天,君臣一番玩乐,那真是尽兴。   兴王在十王府,和几位公主——见过,用午膳的时候,得知皇上今儿的活动,冷冷一笑。   北京城的春节,他好久没过了,他记得,他刚来到北京的时候,特别想吃湖广菜,就命令湖广厨子进宫。现在他非常想吃北京菜,听着宫人下人一口北京话,也特亲切。   兴王用着北京城的铜涮锅,在羊汤里涮着大白菜,蘸着北京城的芝麻酱料,吃—口,满是回忆。   这个时候的兴王,单纯就是记恨奶娃娃皇上这份运气,兴王哪里会想到,皇上仔细看他—眼,就看出来他的来历。   大年三十,皇上孝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早上亲自去宫门口放鞭炮,中午还亲自端几碗饺子去太庙,晚上守岁守到小半夜睡着……   元旦大朝会,皇上五更天爬起来,—身衮冕大袍服,接受百官朝贺,下去领着文武大臣、宗室们,王公大臣们,—起去皇陵,正式祭拜祖先们。   既然必须要祭拜,那就早早完成任务。而且元月里节日多,本就祭祀多、宴会多,皇上干脆—个忙也是忙,两个忙也是忙,—起忙乎。   坐落于北京燕山山麓的天寿山麓的孝陵,依山而筑,山明水秀,景色宜人,自永乐七年五月始建到今,葬有七个皇帝。   皇上带着大队人马住在叫“金殿”的地方,其实就是礼部和司礼监临时搭起来的帐篷,看着漂亮高大,做什么都不方便——   开国太~祖皇帝为人朴素,认为在陵墓附近搭建驿馆宫殿,劳民伤财,后面的皇帝只能遵守。皇上不在意,大臣们能跟来就是莫大的荣幸,也都精神幸福盛大。   斋戒沐浴,钦天监算好时辰,祭祀开始,皇上领着文武大臣、宗室们,王公大臣们……乖乖地挨个皇陵给上香祭拜。   皇陵庄严浩大,空旷威压。周围松林涛涛,莫名多几分皇家威压、鬼气森森。皇陵的前面有石牌坊、大红门、碑楼、石像生、龙凤门等等建筑组成的神路,走过神路,就是各个皇陵,皇陵的前面是前中后三个院子,最后是宝塔和祭祀的地方。   皇帝在帐篷里穿最高等级的玄色衮冕大袍服,与上朝的配色大红大黄不同,主配色用石青色,不张扬又庄重,显示对祖先的敬虔。   大臣们各自忙碌,请神的请神,行礼的行礼,列队的列队,摆方阵的摆方阵……君臣都准备好后,—起浩浩荡荡地出发。   步行两刻钟走过神路,来到永乐皇帝的皇陵前,再步行—刻钟,来到宝塔前方的祾恩门。祾恩门两侧各有掖门一座,随墙式琉璃花门,门上的斗拱、额枋,门顶的瓦饰、椽飞为黄绿琉璃件组装,在红墙的映衬下格外分明。院内,北面正中位置是高大巍峨的祾恩殿。   这座大殿,就是用于供奉帝后神牌,举行祭祀活动的地方。   操办祭祀的大臣们,恭请皇上临位,两位侍从举着金盆,另一位跪奉毛巾,请皇上金盆洗手。然后在官员的恭导下,给永乐皇帝和徐皇后上三炷香,行三跪九叩大礼,礼仪官念祝词,皇上领着人哭一场,再三跪九叩大礼……   这就是皇帝们,都不想亲自来到皇陵祭祖的原因。这是一场耗费精神和体力的大活计,尤其是后面的皇帝,那么多祖先们。   长达—个多时辰的进进出出、上下台阶、走位、磕头下跪……当然,皇上不是一个人,随行大臣们更累。   七个皇帝,皇上—天祭拜两个祖先,也要三天半。   到正月初五的下午,君臣终于完成任务,都累瘫,这还没结束。皇上想起徐景珩的交代,命令人在皇陵的—边,搭建—个临时祭台,正正经经地给建文皇帝祭祀—番。   再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去隔壁的亲王陵墓群,祭祀—番,重点是景泰皇帝。   当年燕王打进南京,南京宫中起火,建文帝朱允炆下落不明。—说朱允炆死于大火,—说其由地道逃脱,落发为僧,云游天下;又—说他逃至东南亚,永乐皇帝派郑和下西洋的其中—个目的,就是寻找朱允炆。   无论如何,朱允炆的真正下落已不可考究,自然没有陵墓。   还有—个是景泰帝朱祁钰。景泰帝因为兄长英宗被俘虏做皇帝,又因为兄长回来后的夺门之变,失去皇位。英宗恨弟弟“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秽德彰闻,神人共愤”,废其帝号,赐谥号“戾”,称“郕戾王”,按亲王礼葬在北京亲王公主的陵墓群。   大明开国至今十个皇帝,两位死于亲人相残,而无法长眠于陵寝,令人唏嘘。   太~祖皇帝因为朱载垣的行为,沉默。   皇上站在寿山上,听着松涛声声,沉默。   文武大臣、宗室们,王公大臣们……也沉默。   华夏人信奉天地,信奉鬼神。华夏人也都知道,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可是老人们都怕死,没死之前定下来“以孝治天下”,临死之前定下来那么多规矩,希望死后的荣华越多越好……   华夏几千年来,经历多少朝代,哪个朝代的陵墓能安好保存?不是被盗墓,就是毁于战火……兴王作为死过—次的人,感受最深。   皇上从皇陵回来紫禁城,已经是初八,特大方地放假三天,皇上自己也赖着徐景珩大睡一天,初十的上午,召见兴王。   西北风呼啸,外头冷的哈气成冰,屋檐上的冰凌可以当武器。兴王—身亲王袍服,脊背挺直,从外头进来宫里,过—道道门,—座座殿宇,来到乾清宫的正门口,—抬头,见到司礼监大太监张佐,—身蟒袍,手持佛尘,站在丹陛上,笑眯眯地等候他。   这是宫里的太监们独有的笑容,越是地位高,越是笑得标准。   兴王眼睛—眯:“劳烦张公公。”   张佐的笑容加大:“咱家的本分。王爷请。”   张佐带着兴王,进来乾清宫东偏殿,兴王也来不及打量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殿,人在屋檐下,特利索的三跪九叩大礼。   “宗室朱厚熜,拜见皇上。”   皇上坐在宝座上,正要说“平身、赐座”,—眼看到兴王的魂魄!   !!!   !!!   皇上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   皇上从宝座上跳下来,瞪大眼睛看兴王。   兴王曾经是皇帝?   他爹死了,没有他?   兴王死了,重生了? 第64章   他爹死了,没有他。   皇上受到的打击太大。   华夏人素有“敬天法祖”的传统信仰,每个人身上的血脉都来自于祖先的传承,那是一个人的来处。皇上出生长在其中,尽管天性中对于这些不在意,可还是尊重。   华夏人通过祭祀来回报、奉养祖先的神灵。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是如此,都认为祭祀是头等大事,皇上也尽可能地去照做。   可是皇上猛然间发现,这个世界上,本来是没有他的。   没有他,大明人照样生活;没有他,大明也有其他的皇帝;没有他,还是这方山水日月……可这都和“本来没有他”,不一样。   皇上这般站在兴王的面前,慢慢的,脸上震惊的表情收起,瞪大的眼睛微微合起,目光越发冷漠。   皇上已经不知道外界的一切,皇上这些日子看他爹的脉案,都在脑袋里翻涌,心里翻江倒海,却又一片混沌。皇上在怀疑自己该不该出生,甚至质疑自己的出生,否定从胎儿到现在的六年时光。   人都有一个来处,我的来处在哪里?   我到底是谁?   皇上蓦然拔腿就跑,跑着跑着飞了起来。皇上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只想去见徐景珩。   皇上跑的快,飞的也快。余庆和一队锦衣卫紧紧跟着,差点没跟上。   从紫禁城到徐景珩的宅子,所过之处,人们都只看到一道残影。余庆心里惊骇,皇上的轻功本没有这么好,可他们都追不上皇上。   皇上走直线,窜上纵下如飞菩落叶,在平地上步履轻疾,不扬微尘。遇到障碍,脚下有一点凭借之物,借得些微承受力,就可履其上如平地,且不留丝毫痕迹,这是余庆曾经见过指挥使出来的踏雪无痕。   余庆担忧皇上的安危,更担忧皇上这番激动之下用功过猛,伤到自己,耗尽内力拼命地飞奔。   皇上一头猛冲,冲到宅子里,直奔徐景珩的书房。徐景珩正在书房的窗户外欣赏梅花,就感觉一个小炮弹直直地冲到他怀里,差点没站稳。   徐景珩抱着皇上,感受皇上激荡的情绪,无声的眼泪,能做的,只有陪着。   皇上抱着徐景珩,刚刚压抑的情绪一起爆发,眼泪无声,身体不停地颤抖。   西北风吹动梅花树,一朵朵洁白的梅花轻轻摇头,好似在打招呼,好似在安慰,徐景珩看着,数着,掉了三朵,他又开始重新数。   好久好久,皇上的眼泪停住,徐景珩以为皇上哭累了睡着,听到皇上的声音。   “徐景珩,你知道?”   “……知道。”   “徐景珩,你刚刚在做什么?”   “……在数梅花。”   皇上的眼泪又出来。   数梅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皇上听出来徐景珩声音里的不同,要他更痛苦。皇上也听懂了徐景珩对他的担心,皇上的心里头酸酸涨涨,难受,伤心。   徐景珩的人和声音还是安静的,身上是天天吃药的药香。皇上抱着徐景珩,一动不动。   “徐景珩,我是谁。”   “皇上,是朱载垣。”   皇上更难受,更伤心。   “徐景珩,朱载垣不是朱载垣。”皇上的话音一落,泪水流的更凶。   “徐景珩,我爹本来没有孩子。”皇上又说道。声音哽咽,身体又开始抖,“朱载垣来自哪里?自己也不知道。”   “万物生灵都有来处,朱载垣没有。”   皇上迷茫无助,徐景珩的心抽痛。   皇上似乎不需要他说话。   “徐景珩,我查看我爹去世之前的脉案,我爹的身体不好,吐血,腹痛,一生气就生病,是脾胃或肝脏的疾病。”   徐景珩的心一颤。皇上在怀疑,他爹的身体情况,如何坚持到他出生的,或者说,是如何在落水后还有子嗣的。   徐景珩轻轻一眨眼。先皇的脉案,徐景珩最清楚,却也最不清楚。   皇上一句一句地说着,他这些日子的暗查,越说自己越痛苦,越是叫徐景珩为皇上心疼,却无力去阻止。   弘治十五年十一月,内阁大学士刘健等言:“今冬以来因东宫进药,上廑圣虑,数日之间奏事益晚,今经两月未复前规。”   太医院常用的药物,犀角地黄汤治出血症;理中汤治疗脾胃虚寒证,自利不渴,呕吐腹痛,阳虚失血,吐血……   清江浦落水后的脉案是:“……冬得夏脉,于法不治,愿定皇储,以安国本。”   《皇帝内经太素》卷第十四:春得秋脉,夏得冬脉,秋得春脉,冬得夏脉,阴出之阳,阳病善怒不治,是谓五邪,皆同命死不治。常理的推断就是,先皇本就少年时期有肠胃不好,肝脏不好,平和保养着,落水后大发作。   皇上之前因为宁王造反的事情,怀疑起来他爹的死因,病因。现在虽然还是怀疑,但他已然大体知道,他爹的身体情况。他是一个小孩子,平白无故的,不会去想他爹该不该有孩子的事情。那是他爹,父精母血,生养他的人。   可是兴王的出现,兴王魂魄里的信息,直接刺激了他。   太医们都下结论,命不久矣,不能治了,如何还能生小娃娃?这是皇上最痛苦的地方。兴王的记忆里,也没有他娘怀孕流产的事情。   徐景珩的七窍玲珑心此刻都不见,徐景珩不知道如何安慰皇上。皇上因为他的沉默,得到答案,只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问徐景珩:“徐景珩,太医院的太医,有问题吗?”   徐景珩只能沉默。   有问题,如何?没有问题,又如何?   可是皇上不死心。   “徐景珩,我知道,宪宗皇帝的病因有误诊。孝宗皇帝是明确的‘热症凉治’,犯错的太医刘文泰,平时醉心于权术,常往来于权宦之门,以求迁官,和李东阳、谢迁交好。误诊宪宗皇帝后,还能在太医院任职。我爹在孝宗皇帝驾崩后,要流放他,很多人求情。”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执着,一双安静眼睛望着数到第十朵的梅花:“皇上,臣的理解,不是太医院的太医有没有问题,而是这天下的人,面对权势地位名利,有几个人没有问题。”   “当皇帝的,都想着出口成献,生杀予夺、万民归心。当大臣的,都希望虚君,希望皇帝一整天就是在后宫喝喝酒、生小娃娃……皇帝一人关系一国之大利益,身边必须要用的宫人、侍卫、太医……甚至后妃,有哪几个可以完全放心?”   “……皇上一岁的时候,受凉过一次,因为奶嬷嬷勾结宗室,湖广楚王的父亲老楚王,因此去世。皇上两岁的时候落水,因为江湖人的参与,涉及到反叛的宁王后裔。皇上成长的过程中,经历的刺杀、暗害,有多少次,臣数不过来。”   皇上终于知道楚王牵扯到的真相,奶嬷嬷吗?   “是因为朱载垣是皇帝吗?”这是皇上这些日子找到的原因。   “是也不是。作为皇帝,牵扯的利益太大,太大。不是皇帝的普通人,走在大街上,也有可能,就因为有谁看着不顺眼,被捅刀子。”   “皇上,这就是博弈,这就是脆弱的生命。”   皇上听懂了,徐景珩在说,生灵就是如此。他身边的人各有各的私心,天底下的生灵,都是各有各的私心。   皇上又想起他偷偷看的一些卷宗。   兵荒使边镇大片军屯荒芜,景泰帝朱祁钰下诏“近边官豪势要,一应人等有力之家尽力开种……”诏书下达之日举国欢庆,老百姓满心期待。皇亲国戚、封建官僚、地痞流氓全都跑去圈占军屯,都夸朱祁钰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的本意是开荒,天下人的意思是:无人耕种的土地抢,有人耕种的土地也抢!包赔屯田籽粒、投献、捐输等等手段,实质只有一个:瓜分土地,尽可能地朝自己家里扒拉。到宪宗皇帝时期,正式确立皇庄,一个看一个,愈演愈烈。   到他爹的时候,已经成为定势,甭管权利大小,都八仙过海一般去抢土地。保定的谭观海家里有一百多顷良田,恶霸杨端看中了,勾结官吏,谭观海因为一件小事被判处死刑,良田要被瓜分。谭观海就去找吏部尚书梁储的儿子,说自愿将土地投献给梁家。   杨端以为梁储廉明不在意,派人把谭观海原来的佃户从土地上打跑,共有四名佃户被殴打致死。梁储的儿子岂能答应?联合前吏部尚书的儿子,另外几家富豪,动用军队,直接杀掉杨端全家、杨端的所有佃户,说尽杀诸杨,以快其忿,且绝后患。   案卷记载,一共二百余人成为刀下之鬼。杨端和谭观海所有的土地被梁家、戴家……瓜分。这就是“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的争斗。   可是,这般“法当极典”的案件报到刑部,刑部居然说自己无权过问此事。案件被推到三法司会审,三法司的结论却是“此案难以常例处之,请皇帝圣裁”,没人肯为二百多条人命得罪吏部尚书!   先皇给出的判决结果:梁家和戴家杀人事出有因,发配边卫五年。另外,谭观海、杨端的土地全部归梁家和戴家。   皇上知道,他爹是权衡各种利弊,也知道命和命不一样。楚王的弟弟要打杀楚王,涉案的小厮门人婢女五十人全部绞刑,楚王的弟弟只是贬为庶人。   小厮门人婢女是犯罪,杨端的二百个佃户算白死。   杨端这样的事情被记录下来,可以安慰自己这是极个别事件,一般人都没有那么穷凶极恶。   可是,二百余条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在意?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不在意。   为什么他爹告诉他,谁惹你不开心,你就砍谁的脑袋。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皇上紧紧抱住徐景珩,身体一抖一抖地哭着求他:“徐景珩,你不要参与改革。徐景珩,你要好好的。”   徐景珩沉默。   皇上一口气没上气,憋得脸通红。徐景珩赶紧给他拍背顺气:“皇上不怕。臣好好的。”可皇上如何能不害怕?   他爹重用的宦官刘瑾之所以被杀,不是因为刘瑾贪财乱政,而是刘瑾要按照他爹的意思去改革,一个宦官要改革,要反贪、要给老百姓减赋、严格文官考核、增加商税……天下的利益集团,哪个能饶过他?商鞅是五马分尸,刘瑾是凌迟。   皇上因为这个事情,查他爹死因的时候,怀疑杨廷和一干文臣害死他爹,怀疑太医院,怀疑他爹落水地方的世家大族豪绅……   皇上还从四川蜀王的信里知道,杨廷和老家的宅子,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小成都。大,大到家里挖了一个湖,这湖是完全用围墙封闭在家里,湖心中亭台楼阁数不胜数;豪华,豪华到建筑飞檐挑梁、精美绝伦,四周的围墙是城墙,上面还有城楼、兵道、垛口……类比紫禁城;真真的僮仆过千,日常奢靡无度。   宦官再贪财,也不会去抢那么多土地!皇上实在是太聪明。皇上对他爹的死因起了疑,就命令司礼监和御马监协助,偷偷地查。他不想要徐景珩担心,连余庆都不告诉。   皇上因为徐景珩的担忧,哭音浓重:“徐景珩,你坐下来。”   徐景珩在躺椅上坐下来,一双腿不是自己的,却也无暇顾及,只担心:“皇上,臣知道皇上不甘心。可是杨廷和、谢迁等人,在先皇驾崩的时候,到底是记得作为大明人、臣子的本分。他们和先皇争斗,夺下来权利之后,也走上刘瑾的后路,为了大明实施刘瑾的改革。”   皇上给他按腿,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蓝色的长衫上。   “我知道,杨廷和、谢迁……那两年,遭遇很多暗杀。”   “徐景珩不要担心。”   皇上不想徐景珩担心这些,还是愿意给所有老臣一个安享晚年。徐景珩更担心。他突然自问,是不是先皇教导皇上那般,更好?皇上什么感情也不去懂,只按照心意做一个暴君,是不是会快乐很多?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宽容,眼里全是痛苦。他睡了过去,却是在皇上离开后,痛苦地咳嗽出来,咳的撕心裂肺,挺直的腰背不堪重负一般弯下去。   喉咙里一片腥甜,鲜血从嘴角溢出,他只拿手帕擦去,示意文老先生不要声张。   文老先生不忍心告诉徐景珩,皇上并没有离开。皇上刚刚给徐景珩诊脉,虽然还是不大精准,却也多少知道几分。皇上知道徐景珩压抑的情绪需要发出来,去院子里的小厨房煎药,隐约可以听到,徐景珩那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咳嗽。   皇上的目光落在燃烧的木炭上,干净的小灶台上,只用心地看着火候,耐心地熬药。   各家吃各家灶台的饭,皇家只是天下的官员中最大的一个家。朱载垣,只想抓住自己的那一小份,还是曾经喊着“天下都是朕的,天下的子民都是朕的子民……”的小娃娃,却有不一样。   皇上照顾徐景珩用完一份参汤,一碗鱼羹,再喝完汤药,看着他真的睡过去,才是离开宅子。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午时。皇上回来紫禁城,面对等候的兴王,被惊动的大臣们,太皇太后、皇太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打个哈欠,要睡觉。   大臣们、太皇太后、皇太后心里惊骇,皇上眼睛红肿,明显大哭过,还是没有恢复情绪的那一种,什么也不敢说,只哄着他赶紧去洗漱午休。   皇上去午休,起来用膳,再次见到兴王。   偏殿里就他们两个人。皇上问兴王:“你想做皇帝?”皇上的声音平静,眉眼虽然还有红肿,可也还是平静。兴王震惊的无法言语。皇上只说:“你如果有能力,朕可以退位给你。可你只懂权谋,不知韬略。大明这艘小破船在你的手里,会越发下沉。”   兴王愣神,良久良久,从震惊中回神,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孩子。   奶娃娃皇帝不光是命好,他还聪明,比他爹聪明。兴王对上皇上的视线,身上气势一变,那是帝皇君临天下的威势。   兴王恨得咬牙切齿。   “皇上,不想做皇帝?”   “朕是皇帝。”   “对,皇上是皇帝,无所谓想不想。”兴王克制不住地冷笑:“皇上够聪明。皇上当知道,如今的形势,谁可以坐稳大明江山。”   这皇位是你想做就想做,不想做就不想做的吗?兴王恨皇上的好运,更恨皇上把自己苦苦追求的皇位,看得一点都不重要。   兴王恨。皇上因为兴王的回答沉思。压抑的沉默蔓延开来。皇上目光落在虚空,喃喃自语:“……宗室里的人,都坐不稳吗?”   兴王闻言,恨恨地看着皇上,眼睛通红:“皇上,哪个宗室能坐稳?朱厚璁自问懂得人心算计,权谋逆天。可如今的大明,有了红薯,有了海贸,还有了暂时的和平……却又有新的问题,除了徐景珩和皇上,谁可以掌握?一旦皇上离开皇位,徐景珩会立马回归山林……”   “当然,他本也撑不过几年了。”   兴王这句话一出口,顿感痛快。小皇帝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眼里痛苦,眼里的杀机一闪而过。兴王就感觉特高兴,高兴地笑出来,笑得特“真诚”:“皇上还小,不知道皇位的好处。等皇上长大了,就明白,皇家人,没有皇位,什么也不是。”   皇上不想和疯魔的兴王讨论皇位的重要性。兴王做过皇帝,皇上并不在意。   皇上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他。   但这和皇上要做的事情无关。   万寿山皇陵的一幕一幕都在皇上的心里,皇上看着兴王对皇位,或者说,对权势、长生不老修道成仙的痴狂,只有淡淡的一句:“你只懂一半的心学,你不懂。”   兴王:“!!!”可是皇上坐在宝座上,闭上眼睛不看他。   朱厚璁只懂一半心学,王守仁老师在信里说过心学的情况,皇上今天有所悟。兴王不懂,越是追求,越是追求不到,因为他沉迷在追求的过程中,无法自拔。   皇上顿悟,自己也沉迷在追求的过程中,无法自拔。兴王求权利和长生,给大明这艘破船带来压力。皇上一心要徐景珩好起来,恢复往日的功夫,越发给徐景珩压力。   不同的是,大明、大明人,都和徐景珩相同,又大不同。徐景珩懂了,放下了,却还是因为他爹的一封求救信,从仙山上下来,回到滚滚红尘……又因为他的依赖,挣扎着多活几年,天天按时用药。   皇上又想起,徐景珩日常安静的模样,徐景珩告诉他说“冲破迷障,走出软弱,既然要带着皇上玩耍,那就好好玩耍……”的样子,也是那般的安静。   皇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似又看到两岁的自己,为了半块月饼哭嚎,只有徐景珩宠着他,抱着他下去彩楼,逛市集……   偏殿里静的落针可闻。   外头狂风大作,雷声轰轰,好好的一个冬日晴天,眼看要下大暴雨。   兴王霍然站起,小皇帝居然在这个时候入定!顿悟!   兴王经过刚才那番对话,已经感受到小皇帝的不同寻常。在兴王上午拜见皇上的时候,皇上看着他,那平静的目光,好似看透他的前世今生,他的来处,他的归处。   当时兴王感受到皇上的威压,司礼监大太监张佐,快速趴在地上,他误以为皇上在显示皇威,咬牙硬扛。   此时此刻,兴王已经可以确认,皇上在修炼,其修为,比他还高深。   兴王心里惊涛骇浪,目光灼灼注视小皇帝那,带笑的平静的眉眼,胖嘟嘟的脸蛋儿,略带红肿的大眼睛,都是那样的生机勃勃,饱满灵动。兴王嫉妒,兴王恨,兴王不知不觉起身,慢慢靠近小皇帝——   这个时候的小皇帝,脆弱不堪,他只要,只要轻轻一动手,打断他的顿悟,就会给他造成莫大的伤害……这个念头,好似毒蛇一般缠绕他的心脏,他的心脏收缩,瞳孔收缩,脚步慢慢地靠近小皇帝……   他的眼里心里只有这天赐良机,全然没发现,皇上养在身边的金刚小鹦鹉,站在皇上宝座的扶手上,黑豆小眼捕猎地看着他,余庆不知何时进来偏殿,腰上的绣春刀出鞘,闪着寒光的刀锋贴着他的脖子,只要他再走一步,就会脑袋搬家……   乾清宫偏殿里火坑烧的正好,温暖如春天一般,透过高大的宫墙,厚重的幕帘穿过来的几缕西北风,吹动青色的纱帘帷幔。   外间的松枝木炭盆,里间的沉香小炉子,更显得这里香烟缭绕,就和那看起来温情脉脉有趣的很的,正德一朝一般,其中暗藏多少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皇上静静地坐在宝座上,对外界的一切好似都知道,好似都没有感知。   徐景珩一觉醒来,看着文老先生,文老先生知道瞒不过他:“那个时候,皇上在灶房熬药。”徐景珩默然不语。文老先生举起手里的酒葫芦喝不下去,追问:“你相信皇上会走过这一关?”   “相信。”   徐景珩回答的毫不犹豫,仿佛那个一大早起来跟一个呆子一般,数梅花的人不是他一般。文老先生咬牙,就感觉自己都是瞎操心。   文老先生气不过:“……徐景珩啊徐景珩,你就这点,要人恨的牙痒痒,还能活到现在。”徐景珩因为他的“愤怒”笑出来:“徐某自问算得上‘人见人爱’?”   !!!   !!!   文老先生叫此人的厚脸皮,吓得嘴巴张大合不上。这头,文老先生想通了,不能和徐景珩比无赖,也喝得下去美酒了,满心期待皇上走出这一关后会有的变化。那头,钱塘一个农家小院子里,一个紫衣女子坐在水井边,抱着绣框专心地绣着一个花样。   她长得很美,按照世人的标准,美到了极致,美得不可方物,美的沁人心脾,冰冷清寒不食人间烟火。可她同时又美得温婉贤淑,一身粗布衣裳坐在农家小院,也是大家闺秀。   尤其那双灵气的大眼睛,注视手里的绣花,含情脉脉,温柔似水,如梦似幻,倾国倾城……叫人看一眼,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她用心地绣着花样,外头一个褐色短打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进来,关好门栓,大步进来院子,面色惊慌地喊:“姑娘,她们被发现了。”她也是动作不紧不慢。   手里的绣花针轻扯出来长长的丝线,她收拾好针线,站起来,问忠心的婢女:“官府派大军了吗?”   那个婢女目露恐惧:“派出来大军,还有大炮。要轰山。”   这位姑娘只点头表示知道:“莫要担心。朝廷不会赶尽杀绝。”   “可是……”这位婢女到底是心软。那个杀手组织虽然大部分都恶贯满盈,该死。可总有几个人是忠心的,不那么该死的。可她也知道,姑娘这次机会难得,打定主意要借朝廷铲除那些人,只喏喏不敢言语。   紫衣姑娘目光轻淡:“你这几天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时间不早,我去准备午饭。”   婢女一听着急:“姑娘你坐着休息眼睛,奴婢去做饭。”婢女哪里舍得自家姑娘做饭?也顾不得给那些人求情,赶紧地围上围裙去灶房生火。   紫衣姑娘看着她蹲在灶台前鼓着嘴巴吹火膛,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去院子里的小菜地拔几颗小葱萝卜,仔细地摘干净,那动作,和她绣花一般用心。因为她真心认为,这般在钱塘生活,粗茶淡饭、坐看潮起潮落,真的很好,老祖宗朱权一心要来钱塘,一直没能来……她要多珍惜。   宁王后裔做首领的杀手组织,对于这位宁王后裔来说,是负担,是拖累,更是罪孽。终于等到有人高额悬赏皇上的人头,不管不顾地派出去人手刺杀小皇帝和杨廷和,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朝廷的关注,派出去大军清缴那个组织。   锦衣卫收到消息,余庆告诉徐景珩,徐景珩只说,实话告诉皇上即可。皇上果然说:“她既然有心,朕自要照顾一二。”   余庆认为,那就是一个宁王余孽,可他又觉得,皇上这般大度,更好。只是一个姑娘家而已。余庆通知东西厂,东西厂通知钱塘的驻守太监们多注意,毕竟一个姑娘家,生活中多有不方便。   杨阁老遇刺一事算是过去。杨阁老得知,皇上因为他,命令官府带兵带着大炮,轰打杀手组织的老巢,又是感动,又是不安。杨廷和进宫和皇上说:“皇上,臣遭遇刺杀是常事。天底下的凶徒杀不完,皇上仁慈,大军不宜轻易出动。”   皇上从善如流:“阁老的心意朕明白。朕相信,江湖人也都明白。”   杨廷和放下心来,江湖人经过这件事情,应该没有再敢干涉朝政的了。只要他们乖乖的,皇上就不会动杀心。   杨廷和放心,皇上对着余庆做的卷宗,直觉哪里不对劲,干脆去问徐景珩。   傍晚时分,皇上裹着夕阳的光辉出来紫禁城,一眼看到徐景珩在给梅花画画儿,气,扬着小脑袋一副要哄哄,要提条件的小样儿,忒无赖骄纵。徐景珩忍不住笑出来:“请问皇上,有何问题?”   皇上小胖脸傲娇:“那个人,去杀手组织下单子,一万两黄金要朕的脑袋,事成后,还有一万两。”   徐景珩沉吟片刻:“臣也稀罕金子。皇上出动大军轰打,更花费金子银子。”   皇上小鼻子皱巴:“朕清缴了一万两金子。朕知道,那个人不简单,来历、经历、亲友关系……都太完美。”   徐景珩将手里的毛笔给皇上,皇上气呼呼地坐下来,给徐景珩画完剩下的半幅梅花图,瞪大眼睛看他。   “不知道哪个山门的人,留在大明,出手试探皇上。青衫客和绯衣门主已经收到消息,不日赶去。”   “青衫客叔叔和绯衣门主叔叔,要回来?”   皇上惊喜。两位叔叔回来,说明汪直、章怀举他们的出洋队伍安全。徐景珩也开心于此:“快要回来。本就最多出去一年。”   皇上放下心来,青衫客和绯衣门主两位叔叔,对徐景珩的伤势和用药,更有研究。徐景珩看着皇上笑,皇上小脑袋一扬,收拾画架和用具,将画儿放在背光处晾晒,小胖脸上有明显的喜色。   那天皇上跑来,徐景珩故意没有安慰皇上,没说一句,皇上就是皇上,皇上不管来自哪里,都是皇上……皇上一番顿悟想明白了,徐景珩就是故意的,就是要他自己想通,皇上自然生气。   皇上拉着徐景珩进去书房,给他倒一碗热奶汤看着他喝下去,打一个莲花手势封印红石头,小嗓门得意洋洋。   “朕在皇陵看到,明白了。”   “哦~~”   “朕知道,大明人可以是大唐人,大宋人,大汉人……华夏人,怎么样都会活得很好,何需朱载垣?”   “……皇上英明。”   “朕还知道,既然兴王想做皇帝,朕退位给兴王也好。”   “……皇上圣明。”   皇上的脑袋越扬越高:“朕因为当朝首辅大臣杨廷和遇刺一案,下令清缴不乖乖的江湖组织,锦衣卫和东西厂的人,江湖中的亡命之徒,正义人士……齐齐出动。那个人现在是过街老鼠,不知道猫在哪里。他打算借宁王后裔试探朕,聪明反被聪明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3 23:47:25~2021-05-14 23:5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酒馆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徐景珩:“???”徐景珩脸上的表情,实在是耐“皇上”寻味。可皇上当时光顾着得意了,没有想到。第二天早上回来紫禁城,中午和他的玩伴们询问有关于乳母的事情,吓得他的玩伴们齐齐摇头。   皇上奇怪,就去问另外一个有答案的人,章怀秀。   章怀秀直接面露惊恐。   章怀秀也奇怪为何宫里没有皇上的乳母,伺候皇上的宫女都没有几个。可章怀秀更无法想象,宪宗皇帝的乳母万贵妃,熹宗皇帝的乳母客氏对食魏忠贤,每次出宫侍从仪仗比皇帝还豪华……这样的事情,和皇上联系起来。   实在是大明皇帝的乳母们……咳咳。   章怀秀对上皇上疑惑的目光,期期艾艾地解释:“皇上,臣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乾清宫、豹房,大多是宦官们伺候皇上?”   皇上疑惑他的问题:“男女有别。朕长大了,要避嫌。”   !!!   !!!   皇上你六岁都没满,就,长大了???可是皇上这个年纪,正是天天喊自己长大的时候,章怀秀抓头:“皇上,臣也不知道原因。但臣认为,皇上的乳母们出宫归家,是最好的归宿。皇上做的非常对。”   皇上因为章怀秀的肯定高兴,却又有更多的问题。皇上生怕他的乳母出宫,是因为另一个乳母试图谋害他,受到牵连,皇上小小的担心,就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又跑来找徐景珩。   一见到徐景珩,皇上又有了他昨天的感觉。皇上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徐景珩,有关于下订单要朕人头的人,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朕要吓唬他,吓得他后悔来到大明。”   徐景珩笑出来。皇上小小的孩子得意洋洋的,一副猫抓老鼠的小样儿,好似夜色里的一团光芒格外明显。   徐景珩自觉,他“应该”告诉皇上实话。   “皇上……可有想过,那个人,也在追查的人当中?”   皇上:“!!!”   “他才没有那么聪明!”皇上不相信,小鼻子还“哼”一声。徐景珩就笑:“好,他没有那么聪明。臣就担心啊。哪天,那个人换个身份,自个儿去衙门领赏金。”   皇上:“!!!”   皇上当即就要取消通缉令。可皇上又不甘心。大眼睛瞄着徐景珩,“龙爪”抓住他的衣襟耍赖:“那个人是不是精通易容术?朕就知道,他能造出来这么一份完美的过去,自然也精通易容术。”   徐景珩表示孺子可教也。   “易容术、缩骨术、语言天赋……都是必须的手段。最重要的是,天赋和经验。一个人要改变自己,要其他人都相信他是‘谁’,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   皇上眼睛一亮:“所以青衫客叔叔和绯衣门主叔叔要回来?徐景珩,这样的人不多,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不确定。谨慎小心不为过。”徐景珩目光注视皇上,叮嘱道:“皇上自己也是。日常靠近身边的人,都要多注意。”   “……朕乖乖。”皇上生怕徐景珩要禁他的足,麻利地表示乖乖,紧接着又好奇:“徐景珩,缩骨术是什么?易容术啊?”   皇上大眼睛闪动,里面好似有星星一闪一闪,闪动着:“好奇,喜欢,要学。”徐景珩只笑,起身拿火石点燃三根的蜡烛,净手,站到书桌边开始写大字,皇上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眼巴巴的小样儿,特乖巧地给磨墨润笔……   徐景珩一个询问的眼神,皇上惊觉,立马乖乖地坐到自己的小书桌前,练习大字,争取早日脱离徐景珩口中的“蚂蚁爬”。   书房里一时只有写字的“沙沙”声,静谧安宁。   皇上写完今儿的大字功课,可能是因为有徐景珩在一边,难得的,字里行间透着一份平静,不是以往那般单纯为了完成功课的拧巴。徐景珩检查一遍,摸摸皇上的小脑袋,夸奖道:“写得很好,入味三分。”   皇上惊喜:“要奖励。”   “……臣猜一猜,臣给皇上讲故事,就讲,皇帝的乳母的故事?”   徐景珩最好!皇上待要欢喜,立马压下来,板着小胖脸,小奶音铿锵有力:“还要。”   “皇上说来。”   皇上眼看徐景珩翻开书本,浑不在意的模样,着急地想啊想,偏偏越是着急越是想不起要什么,更着急。再瞧着徐景珩在灯光下,还是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又想起他不顾自己身体,咳出血的事儿,气不过,张嘴就嚎。   心里不舒坦就理直气壮嚎·皇上,“哇”地一声嚎出来,一边嚎一边哭:“徐景珩说话不算数……”   那个小无赖的架势,叫徐景珩无奈,听着听着,又忍不住笑。   徐景珩想起那年,两岁的皇上因为半块月饼,挺着小肚子可劲儿干嚎,也是这个架势,脸上的笑容更大。皇上一看到他的笑儿,挺着小胸膛更是可劲儿耍赖地嚎。徐景珩忍住笑:“臣说话算数。皇上有要求尽管说出来。”   皇上就不说,本来皇上是耍赖地嚎,哪知道一看到那惨惨白白的脸色,真嚎出来几分火气。   徐景珩摸摸皇上的小包包头:“听说大运河还没疏通好,南下的计划要排到夏天,夏天出发去南方太热,不若走海路南下,皇上要不要去看大海?”   皇上小耳朵一动,继续嚎,嚎的更响亮——   “走海路,顺便去南海,甚至还可以去西南看看,就可以绕一个大弯,去南京哦。”   皇上:“哇——”   “回来的时候,走运河。看看不同的风景。”   皇上:“哇——哇——”   “臣想想啊,或者还可以拐去山西,去看看边境,看大漠?”徐景珩表示“为难”,“如此一来,是不是时间太长?”   皇上的哭嚎一停,大声喊:“不长,都要。朕要去看大海,去看西南,还要看大运河,塞外大漠。徐景珩你要养好身体。”   “好。”徐景珩看着皇上笑,皇上就扑到他怀里耍赖,一边耍赖一边显摆:“桂萼和张璁来信说,湖广的汉中平原大开发,将来类比苏常,肯定是‘湖广熟天下足’。”   “恭喜皇上。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皇上接着显摆:“兴王不敢做皇帝,朕也不杀兴王。”   徐景珩好似看到皇上身上摇动的大尾巴,非常捧场地问:“哦,为什么?”   “朕就是不杀他。”皇上大眼睛眯眯成一对月牙儿,自得其乐,就是不说——兴王的灵魂里,除了对皇位的执着外,最恨的人是徐景珩。天天嫉妒,凭什么他可以得到徐景珩的全心爱护?!!   皇上就是要兴王活着,没有皇位,也没人爱护,气死。   皇上越想越开心,眉眼弯弯,浑身上下都是欢乐的气息。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开心,露出真心的笑容,也没问皇上原因。皇上自个儿开心够了,又呱呱呱地说:“兴王死去、重生,这是他的机缘。兴王当过皇帝,还当得可以,这是好事儿。我知道‘各家吃各家灶台的饭’,对子民没有执念。”   徐景珩安静地听着。   皇上信心满满的小样儿:“朕去一趟皇陵,对皇位,对改朝换代与否,也都没有执念。最在意的是,兴王的记忆里没有朕。但是朕既然存在,那就是存在。”   皇上说想通了,那就是想通了。徐景珩完全放下心来,也明白皇上没出口的话,皇上因为他爹去世伤心,但也接受事实。他的爹娘因为他的到来欢喜,他作为爹娘的孩子也欢喜,足以。   徐景珩抱着小小的孩子,胸腔里鼓动的,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皇上很好。”   皇上骄傲,生来骄傲!   徐景珩也为皇上骄傲。   徐景珩慢慢地翻阅《盐铁论》,皇上又坐不住,从书架上拿下来《史记》,当故事书翻看。皇上越了解历史,对大明朝的事情越是详细深入,越是觉得,这历史书都是瞎编乱造,一派胡言。   可皇上不能不看,不光要看,还要用心看,记住,了解通透。   皇上再次感叹做皇帝难,抬头看一眼徐景珩,看一眼他手里那厚厚的《盐铁论》,又觉得,也不是那么难?   临睡前皇上拉着徐景珩看地图,大致研究出来路线,心满意足地睡下,梦里都是大海的波涛,大海的日出日落,江南的烟雨美人儿。   第二天,正月二十,皇上小朝会结束,因为朝堂上对大明盐业的争论,回来乾清宫用午膳,也抱着《盐铁论》啃,几位老师给他上课,他也要求讲《盐铁论》。   王守仁、唐伯虎、刘成学……都知道,皇上此次南下,必然遭遇江南盐商,大明盐业改革,总要有一个说法。   王守仁面容严肃:“皇上,臣认为,《盐铁论》是一部空前绝后的奇书。是华夏文化史上,唯一的一本,相对客观地记录朝廷和民间,关于财政、经济、外交、文化等国策争论的著作……”   《盐铁论》全书分为十卷六十篇。前四十一篇是写盐铁会议上的正式辩论,后面写会后的余谈,最后一篇“杂论”是作者后序。篇各标目,前后联成一气,采用对话文体,用生动的语言真实反映当时的辩论情景。   皇上大体了解书里的内容。汉昭帝刘弗陵,下诏调集朝野名人召开盐铁会议,民间贤良文人提出,盐铁官府垄断专营、“平准均输”等国策,乃是造成百姓疾苦的主要原因,请求废除盐、铁和酒的官府专营,取消均输官;权利顶层一一反驳的理由。   刘成学因为祖父的提醒,早有准备,一一解释:“均输和平准在汉武帝时期开始,最初目的是利用官府手段干预盐业,调剂盐价。   汉武帝在各地设置均输官,负责征收、买卖和运输货物,地方应交纳的贡物,折合成钱交给均输官,均输官再在各地之间贱买贵卖,调节物价,同时也为朝廷增加收入……”   皇上明白,这就类似大明的盐商。   “平准,是官府负责京师、几大城池的平抑盐价,贱时国家收买,贵时国家抛售,抑制奸商暴利。但是由于理论过于理想化,造成百姓买什么什么贵的恶性循环。”   皇上眼睛一眯:“毛阁老担心,有银子代替粮食交税,会造成商人抬高银价,压低粮食价格,朕吩咐粮食价格有官府制定,也是过于理想化?”   刘成学摇头:“不是。这不是一样。粮食价格就一年两季,官府定价是根据物价来。   但盐价,书中的御史大夫桑弘羊,站在朝廷的立场,强调法治,崇尚强权,坚持朝廷对盐铁官营、平准、均输等重大措施,理由是‘有益于国库,无害于人、以佐助边费,杜绝盐业兼并乱象……’”   桑弘羊?皇上记得徐景珩提过,桑弘羊在为盐铁官营等政策辩护时,全面地提出他对工商业的看法。而他的看法,大多来自范蠡、白圭的重商思想,《管子》中有关朝廷经营工商业的思想。   皇上:“桑弘羊认为工、商业在百姓生活中不可少,人生活所需的‘养生送终之具’均‘待商而通,待工而成’,朕也认同。   ‘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农商交易,以利本末’。但他排斥看不起富商大贾,认为工商业应该由官府控制,官营工、商业……”   几位老师开心于皇上的博学广记。唐伯虎老师来自江南,于《盐铁论》不大懂,但于商业方面也有感触:“皇上,臣认为,桑弘羊的思想有道理,既可以增加国库财政收入,抑制商人的兼并掠夺,‘使民务本,不营于末,建本抑末’。   但臣认为,若是官营工、商业,必然造成刻板没有活力。”   皇上思考一会儿,谢丕缓缓开口:“皇上可是考虑,朝廷在大方向上管理,各个商人管理各自的作坊?”   皇上的小眉头皱巴:“朕却有如此想法。可工科学院,有关于工匠们的启蒙书本有了,理论书本没有。要类似四书五经那样的书本,不是各个工匠之家的家规。商人也是。大明的商人,不能放开不管。”   王守仁老师提议:“皇上,儒家有儒家精神,墨家也有墨家精神。当年墨子提过‘兼爱非攻’,臣认为,这和西洋文化有某些类似。   儒家‘罕言利’,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墨家则重视使人奋发图强,做工做活取得正当利益。”   皇上点头,小小的担忧:“朕明白,义与利本来就是两回事,可不混为一谈。大明如今的底层佃户、雇工,一年收入不过六两银子,勉强吃一个肚子。官办作坊有很多问题。   可商人自己办作坊,商人逐利本也是常理,朕不能强行提高他们的收入。”   唐伯虎笑:“皇上莫担忧。男子种地、做工,虽然收入低。但据臣所知,在江南,他们家里女子织布得来的收入挺好,一匹布,一石粮食,生活不是问题。”   皇上想象他出宫听到的家家户户织机声,睁大眼睛:“女子养家?”   咳咳、咳咳。几位老师伴读一起咳嗽,重重咳嗽。唐伯虎即使是开明的江南人也不乐意:“皇上,男子种地、做工乃是国家根本,这不能根据银子来算。”   皇上懵懂:“女子不能种地、做工?”   咳咳、咳咳。几位老师都觉得,皇上真被徐景珩带的,越发脱离世俗。   谢丕装模作样:“皇上,男主外女主外。此乃阴阳和谐,一家和乐。男子外出,女子在家里生儿育女,照顾一家老小,有空的时候织布补贴家用。”   皇上还真被唬住,可他立即又想明白,小眼神乜谢丕一眼,大大的鄙视:“朕知道,是因为家里的活儿总要有人做。”   咳咳、咳咳。一伙儿大男子一起脸红,可这大白话是实在道理哇。几个老师赶紧转移话题,继续讨论功课学院的理论书本。   皇上认知到,墨家这几千来,其实被儒家不断抹黑,其实墨子的思想非常好。   比如那墨子弟子随巢子在论述“兼爱“时说“有疏而无绝,有后而无遗“,乃是人有亲疏的差别,但没有被拒绝的;人有先后的差别,但没有被遗忘的。并不是儒家批判的“爱无差等,浑然不顾血缘亲疏远近……”   再比如,墨家重“实事”,儒家重“名声、名份”。儒家从贵贱有别出发,重视礼仪,主张“厚葬”“久丧”;墨家主张生前尽心尽力,死后薄葬即可……   墨家的弟子们一代一代,每一个都是精英,为了维护墨家精神慷慨就义,儒家弟子遍布天下,良莠不齐。   皇上懂了,儒家更适合朝廷统治,更符合人性。但不能说墨家不对。   “国家真正需要的是,做实事的人!薄葬和薄嫁娶很好,大明的厚嫁厚娶之风盛行,造成贫家男女无力婚嫁,不好。”   皇上一锤定音,打定主意好好推广墨家思想,几位老师伴读都是沉默。   然而皇上有了主意,就要操办,皇上找来杨廷和、严嵩、章怀秀……问他们西洋文化和华夏文化的区别,其他人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都是一副大国之人不理会蛮夷……   章怀秀倒是大致说一说:“臣有一点体会。臣自己拿俸禄去菜市场买米菜,遇到有人一斗一百三十斤,有人一斗一百四十斤,斤和斤也有不同,全凭讲价和人情。”   华夏文化,从语言到律法,到生活中的一切,从不喜欢精细,更不喜欢量化。西洋人做菜,精细到几克,华夏人讲究玄理,一些、一点点……个人悟。”   章怀秀这么一开始,杨廷和也有理解:“皇上,臣也大体明白一点点。西洋人类似我们的墨家文化,直白白地讲实际利益,注重契约精神。”   严嵩也开口:“皇上,那西洋人,别说生活中的针头线脑,就是打仗,他们也特直白。我们打仗,战争中军粮的分量是多少不可知,连人数都很玄——   历史上很多战争的兵数都有两个数字,一个是实数,一个是虚数,号称多少大军。但即便实数,也无从具体统计,也没有人统计。   臣记得西班牙总督说过一次,这次大明水师出动的军队人数。臣后来和王宪老将军一对,王宪老将军笑着说,西班牙人算的,比我们大明自己还清楚。”   皇上于是确认,西洋文化,就是类似华夏的墨家文化,文化的主体是匠人和商人。好比他们的军队就是海盗、商人构成。   皇上获得一个新知识,契约精神。皇上认为这个好。儒家讲究诚信,很好。白纸黑字写下来契约,也不是不好。   自觉有所悟的皇上,第三天傍晚迫不及地去找徐景珩,炫耀他的收获:“朕知道,江南要发展工、商业,需要更大的自由,但也不能放松管制。”   徐景珩一愣,忍不住笑:“皇上的想法很好。儒家弟子良莠不齐,但儒家有个大体做事标准。墨家有个各行业做工的通俗标准,会更好地普及。这些一步一步慢慢来即可。”   皇上不懂。   “即使在江南,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传统模式,还是占据普遍优势。大户人家、中等人家的女子外出游玩,结诗社、开办女学馆……甚至经商做工。   占据人口基数最大的小户人家,女子的自由并不大。人人都知道作坊好,官员不放权,商人就要打点官府,甚至一个衙役,这首先是成本增加、目的导向。”   顿了顿,“大多数男子也不会放权,即使男子放权,要女子能离开家庭,抛头露面做工,也需要时间。”   皇上眨眼,这和他梦想的不一样啊。   徐景珩细细说:“为什么几千年来,墨家无法在华夏生存,几乎断绝传承?凡是存在就有其道理,儒家也是。   西洋资源和人口有限,相对透明度高,只能通过不断提升技艺能力,赢得生意。如果是大明人做生意,直接通过价格战消灭对手,或者权势挤压。   大明人口多,地大物博,竞争更残酷激烈。看似官商分离,其实永远是官商结合。各项成本、效率、行情、本钱等等方面的考虑更多,任何一家作坊首先是生存。”   “更有,大明人的工匠,踏实稳健做工。但是商人追求利益,不会太看重匠人,也不会太看重技艺,更看重其他。如果墨家思想和商人的利益,不能达成一致,大明的墨家文化,永远无法复兴。因为人,总是要大米下锅……”   皇上鼓着腮帮子:“不能用思想下锅。”   “皇上英明。”   皇上赌气:“一步一步来啊?”   “一步一步来就成。皇上要是烦恼做工人的问题,可以去其他地方,比如那类似古代母系氏族的地方,或者高丽、日本找人,而且那里的女子是大脚,能做工。”   徐景珩一眨眼,皇上瞬间明白,大脚!大脚!要大办作坊,需要男工和女工。男工的问题是,土地要有人耕种。女工的问题,首先是,小脚啊。小户人家的女子,没有轿子没有马车,怎么出门?   皇上抬手揉揉眼睛,气鼓鼓的不服气:“女子为什么喜欢长小脚?”   皇上还不知道裹脚的事儿,徐景珩摸摸皇上的小脑袋,给皇上打气:“皇上能想到这些,已经很好。还有一个事儿需要注意,最近锦衣卫抓到不少其他国家的间谍,工科学院不是国子监,国子监的那几本四书五经,传到其他国家更好。但工科学院不一样。”   皇上果然精神一震——胆敢来偷大明的技艺,杀!   皇上把这个事儿记在心里,想起另外一个事儿。皇上自从得知乳母要害他后,就一直惦记听徐景珩讲乳母的事儿,不光自己看一些卷宗,还在临出发前,问刘成学这个理学弟子:“历朝历代皇帝的乳母,都是什么样子?”   刘成学误以为,哪个宫人在皇上面前提起,当即脸色一肃,一板一眼地告诉皇上。   “《礼记》中有“士夫之子有食母”之说。即在春秋时期,大户人家的子嗣由奶妈哺养,形成定制。有具体记载的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所有人都对皇帝的嫡母、生母、养母,统一尊称‘太姬’,乳母的地位,在长公主之上……”   乳母因哺乳之功,导致整个社会都对其另眼相看。   传说,北齐后主高纬的乳母,在高纬登基以后,先是收养美貌女孩为养女,在皇帝面前进谗言立养女为皇后。   太后要嫁亲侄女为皇后,她就故意在太后面前,说太后侄女在背后说太后养男宠的往事,导致太后窘态百出,亲手剪掉侄女的头发……   历朝历代,比较有名的乳母,东汉安帝的奶妈王氏,位极“野君”,每每出行,灯炬簇拥,荧然白昼,衣服鲜华,俨若神仙……汉顺帝的奶妈宋氏为“山阳君”,唐中宗的奶妈于氏“恩平君”……   因为皇帝和乳母长大,日夜有乳母照顾,和乳母的感情深,又因为“乳母半个娘”的孝道,不光大户人家敬着,皇家更是名正言顺地册封……   皇上听得目瞪口呆:“小娃娃一定要乳母吗?”   刘成学:“!!!”刘成学结结巴巴:“不是一定要,也不是一定不要。皇上莫要担心。大明此风气已经缓解。”   皇上:“???”   “原本各家大户都备养乳母,母亲和孩子分离,百姓逃避此业,时常乳母奇缺。指挥使在元和二年废除礼仪房。内阁在皇上断奶后,陆续将七名乳母送出宫,高俸荣养,太医也鼓励说生母亲自喂养孩子有好处……现在百姓不再惧怕。”   皇上更呆。   乳母的事儿,居然引发百姓逃亡?皇上回神,顾不得惊讶,直觉刘成学没有说全,也猜到他不敢说,点一下小脑袋,放他离开。   现在可不是要问徐景珩?   果然……   东安门外稍北的礼仪房,乃是皇家选乳母以候内廷宣召之所,百姓叫“奶口府”,有锦衣卫和司礼监太监管着。每“季”,不是宫里有谁有孕,是每个季节,选奶娘四十名,蓄养于内;另选八十名,仅注其籍,仍令其住在自己家中,以备不足。   因为是长年累月的这般养着乳母,导致乳母奇缺。北京附近的几个大县,各军民家有夫之妇,夫男俱全,形体端正,身体健康,性格温顺……第二胎生完过三月者,都作为候选人。母子连心,有几个母亲愿意离开三个月的孩子?   太医的说法是,担心乳母血气影响乳汁,进而左右新生儿的发展,提前挑选温顺健康的妇女,提前养着,严加督导,调节饮食……   皇上瞪大眼睛:“那乳母的小娃娃没有奶水吃?怎么办?”   “三个月大的婴儿,可以吃米糊糊。况且,乳母们的地位看似底下,无人重视,但在礼仪房里面,吃住都比家里好,还有月俸。大多数人家不愿意,但总有人梦想着,若能一朝入选进宫,哺养皇孙贵胄、凤子龙孙……”   皇上:“!!!”哺养皇孙贵胄,她们也就成为人上人了。和选妃、选官一样,“一朝人选,终生富贵,甚至受爵册封。”皇上又想起太~祖皇帝在意的问题,抓住机会问道:“徐景珩,宪宗皇帝纳万贵妃做妃子,太~祖皇帝生气。”   徐景珩失笑:“皇上,臣不能议论宪宗皇帝。如果要解释,人的感情,很多时候,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世人说情、理、法……情在前面,道理在中间,法治在后面。这不光是因为感情珍贵,人们喜欢重情重义的人。   更是因为,情,乃是世间生灵和无灵之物的最大区别。”   “那太~祖皇帝为什么生气?”   “……太~祖皇帝作为祖先,对后辈们自然要求严格。因为身份不合适,从儒家要求‘发乎情止乎礼’上讲,不够克制。从辈分上来说,不合礼仪。”   徐景珩略感叹。皇上的大眼睛亮亮的:“我知道,唐高宗就纳庶母武才人做妃子,封太后。”   徐景珩:“!!!”可徐景珩忍住了,太~祖皇帝实在忍不住了。可太~祖皇帝还没开口,唐高祖抢先开口:“皇上,那是大大的不对。我已经命令李治的亲爹,狠狠地教训他,昨儿还抽了他一顿鞋底。”   皇上:“???”皇上同情李治一咪咪,刚要给李治求情,汉太~祖冒出来:“皇上切莫看那些坏榜样。皇上看《史记》,我这里都有子孙亲身经历,保证皇上看得懂。那《盐铁论》,就要刘弗陵给皇上讲解。”   唐高祖也赶紧说:“是极是极。大唐历史,没有比他们更清楚。”   宋太~祖直接说:“皇上的老师们,讲的历史都不对。”   皇上:“!!!”皇上直觉就要拒绝,可是徐景珩赞同:“此法甚好。”鬼鬼们欢呼,皇上耍赖闹腾也没用,生气哇。   以后看历史书本的时候,都有当事鬼鬼出来讲?皇上表示他对历史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就看看故事书!   皇上气得“哇哇哇”叫:“要听故事。”   “好。讲故事。”徐景珩牵着皇上的手,坐在高台上看夕阳,慢悠悠的语气:“永乐皇帝登基,除了册封后妃皇子公主,还册封乳母。   永乐三年,追封乳母冯氏为保圣贤顺夫人,遣赵王以珠冠香笏真衣致祭。永乐七年,遣官祭保圣贤顺夫人冯氏……对其家人后人礼遇有加……其后的大明帝王,各自封赏各自的乳母。”   宣德年间,封乳母李氏为奉圣夫人,保母张氏为佑圣夫人,李氏故夫吕斌、张氏故夫傅胜,皆赠都督佥事;封府前卫指挥佥事胡信妻李氏为恭圣夫人,以报答李氏夙勤乳哺保卫皇帝的功劳。   正统年间,赐辅圣夫人蔺氏,佐圣夫人李氏诰命,报答照顾皇帝劳苦功高。   弘治年间,封宫人罗氏为佐圣夫人,赐诰命、冠服、封地……报答罗氏的多年效劳。   皇上目瞪口呆,嘴巴张大合不上。太~祖皇帝气得跳起来:“惯的他们一个个,亲娘不能喂奶?!”众位鬼鬼一起嘲笑老朱出身贫寒,没有乳母,结果……哈哈哈哈,汉太~祖直接说:“老朱打下来天下,子孙光孝敬乳母……”   气得大明太~祖和汉太~祖大打出手。   皇上对他们打架习以为常。   徐景珩面容一肃,端得一派风光霁月、正气凛然:“可是,尽管如此,民间一些人的说法也是大不对。一说,只有鲜卑拓跋氏建立的北魏,才有这般封赏乳母,不对。一说,元文宗封奶妈为营都王,影射永乐皇帝的出身问题,也大不对。”   !!!   !!!   打架中的大明太~祖一口鬼血喷出来。徐景珩立马暗示皇上,皇上见识完什么叫脑洞无限大,瞄到太~祖皇帝的那张黑脸,立马说道:“朱载垣知道,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都有很多封赏乳母的事情。”   徐景珩大喝一声:“皇上说得对。皇帝赏奶妈不是大明独一份,皇上还记得臣上次讲得故事不?苏东坡和佛印论道。”   皇上摇头晃脑:“知道。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心中有屎,所见皆屎!”   众位鬼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个乐呵。太~祖皇帝叫他们两个闹得,实在是没有脾气。唐高祖和宋太~祖都对这个说法儿大为欣赏,大声讨论。隋文帝小小的好奇:“皇上小的时候不是乳母带大的,是不?”   皇上点小脑袋:“朱载垣吃奶。吃完奶,有老师伴读玩伴、大臣们、侍卫们……一起。”   众鬼鬼恍然大悟。这些大臣们,可算是逮到机会自己养皇帝,那不得把皇帝和亲生母亲、宫人完全隔断?汉太~祖又嘲笑大明太~祖:“你看你折腾的,把武将杀光了,结果文臣霸权……”   噎得大明太~祖又想起土木堡之变,心里头大不舒坦,又和他大打一架。   “老刘,你那子孙不孝顺乳母?”大明太~祖一边打架一边喊。汉太~祖·老刘·老流氓:“我的子孙,没有纳乳母做妃子。”   大明太~祖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口,破口大骂:“朱见深,你有本事别给老祖宗看到!”   皇上听得心动,等大明结束,大明的皇帝都聚集红石头?那他能看到他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4 23:58:37~2021-05-15 23:5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夏10瓶;白茶御日常生活、蓝眼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皇上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皇上天天喊着“懂了”,但他承受大明皇家带来的荣耀,还有父母血缘,他并没有想过有一天,大明在他手里不存在的情况。   不过皇上大体明白,红石头里面只有元太~祖忽必烈,没有元朝皇帝,可能就是因为,元朝还没有彻底灭亡,北元存在。大明……   皇上转头,看一眼徐景珩,徐景珩站在栏杆边欣赏远山夕阳,好似和天地融合为一体,要冬日的夕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也有一种别样的柔和。   柔和的仿佛这晚上的西北风,也柔和起来。   风在吹,水在流。皇上因为自己的身世问题,还有一丝丝仿徨失措的心灵,完全平静下来,彻底安定。   皇上冲着打架的鬼鬼,拉架劝架起哄的鬼鬼们大喊:“万贵妃不符合乳母的标准,乃是宫女出身的保母。朕知道,保母、乳母没有区别。但朕认为,宪宗皇帝作为大明好男儿,喜欢谁就娶谁,很对!”   鬼鬼们的动作都停下来,愣愣地看皇上。   皇上气势勃发,一副大力支持宪宗皇帝的模样——徐景珩告诉他,发乎情止乎礼,皇上只记得感情珍贵,儒家的话他完全不在乎。徐景珩告诉他这不合乎世俗礼仪,皇上才不去管礼仪规矩,朱载垣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皇上天生骄纵:“老百姓不区分乳母和保母,说礼仪房是‘奶口房’,都有道理。宪宗皇帝笨笨,宠妾灭妻不对,又没有强大到册封万贞儿做皇后,还不养小娃娃。”   众位鬼鬼们,吓坏了。   皇上的表述他们听懂了,一开始宪宗皇帝是要万贞儿生小娃娃,册封太子,对其他子嗣,比如当年的孝宗皇帝,就不在意——宪宗皇帝如果在意,孝宗皇帝当年不会受那样的苦,万贵妃没有那么大的势力。   可是天不从人愿。万贞儿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儿子,早夭了。没有办法,真情和礼法,真情和传承,宪宗皇帝再次选择放弃真情,去和其他女子生小娃娃,要知道,大明十个皇帝,宪宗皇帝的子嗣数量,是仅次于太~祖皇帝的,堪称后期高产。   鬼鬼们一起看着小孩子。   天下男人骂万贵妃恶毒,一个受宠后宫站住脚跟提携娘家的女子,不可能没有手段。天下女人羡慕嫉妒万贵妃,有宪宗皇帝一番真情,一生非常值得。   可是有徐景珩教导皇上,感情没有错误,事情的发展,要看掌权的宪宗皇帝,不要去看一个小女子。   于是皇上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宪宗皇帝不够强大,还笨笨。既然娶妻,你就不能宠妾灭妻。既然不想娶妻,你有本事真废后封万贵妃做皇后,有本事万贵妃不生娃娃直接过继子嗣!你还生小娃娃不养,任由满宫人欺负……   皇上昂首挺胸:“大明好儿郎,就应该顶天立地,护着想护住的人!”   众位鬼鬼:“!!!”   鬼鬼们自己做皇帝的时候,那自然是想怎么就怎么来。都做到皇帝了,还在乎那些礼仪规矩?在乎礼仪规矩的人,做不到皇帝。可是他们此刻面对朱载垣,自觉作为长辈,就希望他可以完美,希望他按照世人的规矩礼仪来。   毕竟,那是一条最安全的道理。   一个人,即使是皇帝,要和这天下的礼仪规矩,和天下人争斗,就会成功吗?宋仁宗一辈子不能册封他的贵妃为后,明宪宗一辈子不能封万贵妃为后……唯一的一个唐高宗李治,面对自己的“成功”,面对武周改朝,真情还剩下几分,悔恨有多深?   众位鬼鬼一起看徐景珩,一起看大明太~祖。   大明太~祖的千言万语都憋在心里,面对打定主意的徐景珩,面对这太聪明,太强大的子孙,凝目注视他那双盛载满天星光的大眼睛,沉默好一会儿,只有一句:“载垣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重情重义。”   大明太~祖一句话出口,心口钝痛,好似又看到他的老妻马皇后,看到大明江山艰难传承。人生岂能两全?   其他鬼鬼们都理解大明太~祖的心情,只面对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只能一起附和:“载垣说得对。好男儿,就是能为红颜折腰,也能纵酒狂歌、策马山河。”   皇上果然眉眼弯弯,一副憧憬的模样:“美人儿好好,朱载垣喜欢,朱载垣是柳下惠!”   咳咳咳,咳咳咳。鬼鬼们今儿实在是打击太大——不愧是皇帝朱载垣,就是有“雄心壮志”。   隋文帝作为一个深受妻妾之苦的皇帝,感怀颇深、大力赞同:“皇上的志气好。古往今来皇帝有多少?柳下惠只有一个。”隋文帝一说完,就被拖进红石头里,众鬼鬼一起围殴他。   皇上疑惑地看着他们打架,又看徐景珩。   徐景珩的目光从夕阳上,落到皇上的身上,面对皇上这双大海浩瀚般的眼睛,笑着鼓励。   “皇上详查案卷,好好。”   皇上因为徐景珩的鼓励,斗志昂扬,小大人地安慰徐景珩:“保母、乳母没有区别。些许小事徐景珩无需详查。”   “……皇上没有被世俗约束,很好。”   “朕脱俗。朕知道,八十老翁娶十八娇妻,宪宗皇帝纳大十八岁的妃子,都一样。”   “……”   徐景珩实在说不出那句“皇上说得对”,默默地牵着骄傲的小孩儿,走下来高台,一步一步台阶,走的忒安静。   皇上眉眼飞扬,一蹦一跳的数着台阶。徐景珩知道,皇上的天性,加上后天学习,看事情已然有自己的观点。   徐景珩恍然,他六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只庆幸,他二十六岁了,也没有变得一身腐朽圣人味儿,开口闭口礼仪规矩约束身边的小孩子。   徐景珩蓦然开心起来。   两个人回来院子,皇上盯着徐景珩用完奶汤,调理的药膳,简单地讨论一番大明的盐铁业,洗漱沐浴,早早休息。   元月末的月牙儿弯弯,繁星璀璨,皇上的小肚子一起一伏,睡得香甜。   至此,皇上大约了解千古以来乳母的“哺育之功”,也知道大明宫廷内的女子们,为何有那么多封赏。   带“圣”字头的封号,是皇帝的乳母保母。带“奉”字头的封号,是伺候太皇太后、皇太后有功劳的宫女。带“恭”字头的封号,是尚宫局、尚艺局、尚服局……有重大功劳的女官。   其中,以皇帝的乳母保母最有势力,老百姓统称乳母,世人都统称乳母。只到了皇上,因为文臣们的动作,皇上和他的乳母们有感情,但并不深。   皇上也没有祖先们的辛苦童年,被逼到和宫人抱团取暖。皇上的祖母、亲娘都是皇后,都爱他。皇上每次吃完奶,老师伴读太监……抢着照顾他。皇上早慧,天生的性子霸道骄傲,从不因为吃奶闹腾,吃两年奶,和乳母们也几乎没有沟通……   等皇上一断奶,老臣们都说,皇上长大了,“应该”放七个乳母出宫和家人团聚布拉布拉,皇上一听,很应该,很愧疚。   皇上不光立即放人出宫,老臣们说给一个月一百两银子,皇上给一个月三百两银子。当时皇上不知道赐诰命、冠服、封地……的事儿。按照他的理解,猪肉每斤七八文;水鸡每斤四五文;柴每银一两,可买三十担;鱼虾每斤七八文……   大米一石四百文……一石等于十斗等于一百升,大约一百二十斤到一百五十斤,一两官银可以买三石粮食,一个月三百两,养一个家庭完全够,还有余钱供孩子读书,七个乳母都会过好日子。   此刻皇上才了解,当时老臣们都是故意的,提议一百两,也是坐地讨价还价的手段。   皇上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徐景珩。徐景珩回答:“一家团圆,更好。过年过节宫里都有赏赐,在外头没有人敢欺负。日常三百两银子,合适。”   皇上懂了,给太多银子,是祸不是福。现在不是以前,祖先们的乳母,包括他爹的乳母,名下的土地都叫改革了,他的七个乳母,这样过太平日子更好。皇上因为文臣们的“防患于末然”小小的拧巴一下,随即释怀。   对乳母的心结解开,皇上就专心折腾他的工科学院、盐业改革……盯紧湖广丈量土地的进展;更惦记着,怎么要内阁六部九卿答应他的路线安排。   如果离开北京城那么长时间,必然要安排好身边的人,首先是老师伴读玩伴们。还有徐景珩提议的,去内廷官学选小太监——他爹养八虎,他也要养。   皇上忙啊。元月二十八,礼部新定棉花的生日,皇上在紫禁城里新开辟出来的菜地五谷地,给棉花过节——宫里人口越发少了,文臣们就开始折腾。   礼部举行小型庆祝仪式,占卜今年的棉花收成,皇上举起一个小荆筐,用力扔到稻草屋顶,礼部尚书高喊:”收花不收花,但看正月二十八。筐口朝上,棉花丰收,皇上龙恩浩荡、福泽绵延……”画院的人才们挥笔泼墨,翰林院的人才们吟诗作赋……   皇上没有表情地抬头看天,礼仪官接着喊:“皇上天生威仪、神人之姿……”   皇上收拾碎了一地的心情,午休用膳,好不容易有一会儿空闲,兴王求见。   兴王经过那次的“死里逃生”,锐气受挫,不敢再挑衅皇上,却还是不甘心。   兴王见到皇上,大礼参拜,大声喊话:“宗室朱厚熜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赐座。”   “皇上,宗室朱厚熜不敢坐。皇上天纵圣明,仁爱万民。朱厚熜愿意拿出八千亩土地,支持湖广土地改革。和四川蜀王一个心愿,行走大明。”   皇上小小的惊讶。   兴王手里的土地,根据桂萼和张璁的汇报,有三万亩,之前拿出来两千亩换名声,现在一下拿出来八千亩?不过皇上也没有多问,皇上作为天生爱自由的人,如果是皇上,一亩土地不要,也不当猪圈里的猪崽。   “恩准。”   “朱厚熜谢皇上大恩。皇上,朱厚熜另有请求。”   皇上表示,你别得寸进尺。   兴王:“皇上,臣押送粮草去边境,臣不要求进入朝堂做官,臣请求,随皇上南下。”   皇上眼睛眯起。   兴王这是要,一门心思追求长生?皇上不想打击兴王。但皇上确认,兴王此番重生,和章怀秀、山西庆成王一般,都是机缘巧合,和他的修行无关。   “朱厚熜,朕很不想告诉你,朕不想你失望……”   兴王态度坚定:“皇上,朱厚熜都明白。但朱厚熜不甘心。”   皇上点小脑袋,这才是兴王。   “恩准。”   “谢皇上大恩。”   兴王恭敬地起身,退下。皇上看看滴漏,准备接见内阁六部的老臣们。   七位阁老、六位尚书,按照次序进来乾清宫偏殿,行礼落座,皇上就开始问话:“有关于工科学院,各位有何章程?”   集体沉默。   内阁因为王守仁的加入,大体分成两伙儿对立,连带着下面的文臣武将,也开始隐形地战队。   徐景珩并没有要打压内阁的权利,只提醒皇上,不要出来党争;下一任司礼监东西厂的亲信们,要开始培养。   皇上也自觉大度能容,只要不闹的影响国家大事,随老头子们闹腾。   可是皇上和徐景珩的态度摆出来,老头子们反而不争了。   皇上:“???”   内阁六部还是沉默。   他们已经大体明白皇上的做派,也知道皇上的决心能力,他们能怎么阻止?   沉默中,只有香炉里的沉香袅袅,金刚小鹦鹉在窗台上扑棱小翅膀。皇上耐心地等待,杨廷和终是开口。   “皇上,大明如今的情形,和汉昭帝刘弗陵当年相同。汉朝,可以说是战国后期,百家争鸣,各家学说争斗不休,连带工、商业也顺势发展,范蠡和商祖白圭,都是弃官从商。   大明如今,即使士农工商,依旧是商人关系天下钱粮,不可纵容。匠人掌握天下利器,更不可纵容。”   皇上没有反驳。   杨廷和接着说他们内阁达成的意见:“即使打压工者商者两千年,依旧是这般,可见武器和钱财动人心。官员们做官,也离不开他们的支持。更有,匠人、商人,万一叛国,给国家造成的伤害太大。”   皇上还是没有反驳。   商人携带巨大利益,万一出海,大明要怎么追回来?匠人手握天下利器,万一叛国,大明怎么挽回?   “朕明白。匠人、商人,和这天下的武器、银子一样。从来都是两面,端看在谁的手里。大明如今没有退路,必须发展工、商。就和人要吃饭一样,只能想办法,吃得更好,更健康,但不能不吃。”   内阁六部的老臣们一起叹气。   他们也知道,就因为知道,才为难这些日子。   蒋阁老起身:“皇上,臣等明白。大明要闭关绝贡,那就代表苟且偷安。大明要打开国门,就要面对各种随之而来的问题。大明人不退缩,不能因噎废食。臣请问皇上,计划在江南怎么开始?”   皇上:“匠人有墨家墨子。商人有商祖白圭。这很好。朕知道做生意不光是‘捕捉商机,把握时机’,还要上下打点,要疏通关系。和匠人要听从达官贵人的要求,要吃饱肚子一样。”   “可是,这又好比大明的士族,历朝历代那么多的贪官,百分之九十都是贪官。可总有一些人,是清官,是忠臣,好比在座的各位。朕相信,工者、商者会知道,武器和银子不分国家,工者商者有国家。”   !!!   !!!   老臣们听出来皇上的杀气,也听出来皇上的重点。   天下钱粮、天下利器,都掌握在人的手里,是朝廷管不住工者和商者?还是大明不是值得他们留恋的国家?   谢阁老心生一股豪情,起身奏道:“皇上言之有理。是臣等失措。江南的工商业,目前以家族小作坊为主,作坊里都是家族的手艺人,更是专心研究工艺提升的匠人,这是好事儿。   另有一部分大作坊,官办的,刻板没有活力。商人办的,除了大师傅,其余之人往往月俸偏低,维持一家温饱。江南本就自由发展这一百五十年,臣等建议,慢慢来即可,暂时不适合再给予更多自由。”   皇上早和徐景珩了解到,实诚地点小脑袋。   谢迁因为皇上和气的模样,心里一跳,当下就不再犹豫:“皇上,目前大明的匠人云集江南和北京。商人大体分为三大部分。   晋商,因为盐业的开中法崛起,加上山西矿多,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   徽商,徽州保界山谷,山地依原麓,田瘠确,所产至薄,小民多执技艺,或贩负就食他郡者。成化年间,徽商加入盐业竞争,一向以经营盐业为主的山西、陕西商人受到严重打击,三分天下。   最后一个就是沿海,目前来看,以松江到宁波一带,从福建到广东一带。”   “臣记得,正德三年,广东市舶司决定对藩属国贡舶实行抽分制,征收实物十分之三作为入口税,目前降为十分之二,依旧设置牙行,由当地官府指定的官牙当中介人,将余下货物作为民间贸易。   广东商人之富裕,‘富甲天下’有名有实……”   皇上只看着谢迁。   谢迁愣怔片刻,一狠心:“晋商主要在于边贸,首先是和九边戍所的官军做粮食生意,换盐引等等特殊物资。然后是和蒙古后金走私交易……臣认为,不可不防……”   皇上了解到,山西商人的宅子,气势、结实,从来不讲究好不好看,统一灰蒙蒙的,有一种压抑感。山西人发达后也不造假山假水,种花草树木,处处彰显权力、等级的森严,家长的权威,商号的肃穆、匠人的严谨。   他们的家中窖银几千万两,堪比国库五年税收,“抠”。再有钱,也是老羊皮袍子、大馍馍夹大葱大蒜,死了以后在地窖里留大箱子元宝,只舍得花二两银子给自己买棺材——   目前在徽商的刺激下,最舍得花钱的地方,就是筹办书院,开始追求仕途经济,争取在朝堂上有代言人。   而徽州盐商,住宅修的园子一般,轻松、开阔、愉悦,千户生女当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商人和雅人集于一身,半商半儒,还鼻子特灵,南海市舶司一开,去南海的徽州人,有五六万。   费阁老的看法是:“山西资源丰厚,且靠着边境,机遇也多。然而,太容易发的财,必然导致失去一部分东西。徽州人,臣记得有一首歌谣。”   费阁老当场唱出来:“前世不曾修,出世在徽州。年到十三四,便多往外溜。雨伞挑冷饭,背着甩溜鳅。过山又过岭,一脚到杭州。有生意就停留,没生意,去扬州……”   皇上听得欢喜。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的徽州,山多岭众而人口稠密,穷则思变,和山西完全相反,老天爷夺取一些东西,补偿一些东西。   气氛变得欢乐。   毛阁老站起来:“说起扬州,臣有看法。大明开国至今,盐业上,最有价值的是淮盐引。朝廷规定,谁把粮食从江南运到西、北边界处,就能获得朝廷发放的淮盐引,大约三十斤粮食兑一份淮盐引,一转卖,就能获得大量盐利。   陕西、山西距离边塞地区较近,陕商就近把粮食运过去,从而获得大量淮盐引。江南商人因此吃亏,江南距离边塞太远,粮食运输成本太高。   到孝宗时期,一位户部尚书叶淇,认为此法对江南商人不公平,规定江南商人不用运粮食北上,交出银子即可兑换淮盐引……”   除了皇上,在座的人都明白,叶淇之所以这么做,因为他乃南直隶淮安人,是江南商人在朝廷的代言人。在座的南人,同出身浙江余姚的谢迁、王守仁,南直隶苏州毛澄,镇江杨一清,齐齐眉心一跳。   山东人·毛纪特耿直:“臣查到,当时陕西、山西商人对这个规定意见非常大,但他们自认实力雄厚,一番折腾后,说那就去扬州卖盐,反正我们不缺钱。于是乎,成百上千的商人扎堆扬州,大约有一千家之多。   发展至今,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陕商、晋商、徽商……”   因为地理和文化风俗相近,陕商和晋商走到一起,一加一大于二。徽商在三角大战中处于劣势,但徽商属于南直隶,最懂扬州士人的心思,左儒右贾,不疾不徐,稳扎稳打。而且徽州与扬州近,各种物资可就近运往扬州。   最吸引人关注的是,徽商商而兼士,贾而好儒,与江南文人混为一体,或相互接托。“急公议叙”“捐纳”和“读书登第”……尤其注重学院学风,作为程朱故里,虽为贾者,咸近士风,严格督促子弟应试为官,江南文人称呼“儒商”,就是徽商。   徽商会花钱,刮起来园林建筑大风,养活江南大批的花匠、瓦工、木工;喜欢灯红酒绿,于是扬州出现发达的戏曲和戏院;喜欢山珍海味,出现大量酒楼和名厨;喜欢悠闲,出现大量的茶馆和澡堂;喜欢逛妓院,妓~女又好打扮,扬州香粉业发达……   来自徽州的盐商们大肆花银子,扬州本地人在干什么呢?徽商附庸风雅、真心喜欢,比赛一般地养着大量的文人清客。家里的一个普通家丁,挣的钱足够养活一大家子,导致扬州盛产闲人——没有工作,无所事事。   王守仁朗声笑:“臣记得,在南京和扬州的时候,天天泡在茶馆和澡堂,‘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那是真闲。很多人早上一起床就往茶馆赶,毛巾牙刷都放在茶馆里,洗漱都在茶馆里……”   皇上瞪大眼睛。   皇上略懂一点点江南繁华——这扬州盐商家的家丁,和达官贵人家里的下人一样,而江南的文人也大方地接纳他们,称呼他们为“儒商”。   “山西……”皇上看谢迁,看几位阁老。几位阁老都和谢迁一样狠心——山西人手里攒着这么多银子,还有那么多矿产,万一倒向塞外一方,大明危险!   杨一清阁老起身:“皇上,臣认为,西南四省的盐价之所以高昂,边境的盐价和粮价一样困难,除去江南到边境的距离遥远,还有一个原因,道路不好,运输负担大。   将来湖广粮仓起来,缓解边境粮食压力,只道路还是要修建。臣提议,山西人手里的银子,办学院,开山修路。”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七位阁老一起同意,六部尚书自然不会反对。此事定下来。   这也是山西人着急培养官员的原因之一,无他,事情出来,没有一个人给他们说话。山东人要开市舶司,那毛纪就是再耿直无私,他也要帮着据理力争不是?   当然,这次山西人,也不冤枉。   山西商人暂时解决,接着是徽商和粤商。   君臣有了决定,内阁六部九卿一起商议,草拟工科学院的宗旨,新的商税征收方案,关税管理……一道诏书颁发到山西。山西商人齐齐哭嚎,却是庆成王也大力支持朝廷的命令。   庆成王实在人说大实话:“你们屯着那么多银子不花,留着干嘛?能吃还是能喝?皇上也没要你们给别人花,你们把山西的路修好,桥铺好,哪里不好?”   庆成王觉得他们活该。   山西商人真心喊冤,一面积极准备修桥铺路,一起给皇上上一道上书。   皇上正在听章怀秀叽叽咕咕。   “皇上,那山西商人就是活该。”章怀秀永远记得,当年满洲女真起兵,就是山西商人把屯着的一亿两银子拿出来,各种物资支援。   章怀秀恶狠狠的模样,大吹耳旁风:“皇上,山西商人躺在金山银山矿山上,越混越要人鄙视,越发失去风骨。皇上就该狠狠地罚他们,要他们知道疼,知道家国天下……那善堂,那慈幼院,那铺桥修路,什么事情不能做?……”   皇上安静地听着,模糊明白,郑重点小脑袋表示:“爱卿放心。朕一定狠狠地罚他们。”   章怀秀大为感动,麻溜儿从袖筒里摸出来一封上书:“皇上,臣针对最近宝钞重新印刷,各地方钱庄汇兑业务繁忙且乱,整理一些想法。”   皇上展开一看,眼睛一亮。   大明沿海如今钱庄业大发展,边境互市也是。可皇上一直担心,钱庄业务活跃,除包揽兑换外,还大做存放汇和保管保证等业务,发行钱票和其他票券……一旦国家遇到灾荒钱庄投机倒卖,牟取暴利。一旦钱庄关门,形成大批呆账,老百姓苦不堪言。   皇上快速看完章怀秀写的上书,一抬头:“魏国公在南京折腾的新式记账法,银行?”   章怀秀赶紧讨饶:“皇上,魏国公去找小臣,小臣哪里敢不说?”   皇上小鼻子皱皱。   魏国公担心江南的未来去找章怀秀,是徐景珩提点的。魏国公和章怀秀见一面后,回去南京就大折腾,还来信说,江南商人主动要加大商税,保证不降低工匠月俸,只求皇上同意江南办银行……   江南商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同意增加商税,还保证不降低工匠月俸。除非有更大的利益。   皇上不是不知道,朝堂上的江南世家大族代言人,几次要求减少商税,增加农税。而当年刘瑾改革,如今内阁改革,都是试图增加商税,降低农税。   原因?大明的国库收入,除了海贸,大头就是商税和农税,匠税很低,还有士族花国库。大明建国,国库空荡荡,太~祖皇帝心疼农户,着急之下抄家富商沈万三,这就是“国有需,掠之于商”。   太~祖皇帝是出身原因,天然地对农户好,也是知道,掠之于民,万一激起民变,那就是大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是皇家,这个水,是农户,不是商户。   皇上一眨眼间想了很多。又想到,如今的大明商人都警惕朝廷宰他们,平时挤破头地拉拢、交好官员;每次国家有需要,想方设法地主动表示诚意……某方面,又加重官商勾结、串联……   “凡事都有两面。”皇上小大人地感叹。章怀秀没听明白,司礼监张佐送来一道上书,皇上一看,山西商人要大开钱庄银号?虽然没有章怀秀的想法超前,但更贴合大明实际情况。   皇上要章怀秀看奏疏,章怀秀大体浏览完,满脑袋都是,“乔家大院”提前出现了!   章怀秀记得,历史上的山西银号,是在那个道学皇帝废除宝钞后,天天折腾不同的铜钱,折腾的老百姓眼花缭乱,借势兴起。如今,是因为海贸发达,大明经济有腾飞之相,眼光独到的山西商人又要提前分一杯羹。   二月初十的紫禁城,依旧寒冷。前几天刚下一场小雪,洁白的梅花盛开,雪花落在梅花上,皇上在等章怀秀思考的时候,也学着徐景珩数梅花。   “居安思危,欲通思变,欲进思退。千古以来,一代人重复一代人的矛盾和问题,个人有个人的做法,谁都没有答案。”这是徐景珩评价内阁最近动作的一句话,用在大明的晋商、徽商、粤商身上,也合适。   官员做官,商人跑商,到顶峰的时候,能退就是大进。山西商人要从盐业里脱身,至少不再全部依赖,就要发展其他,趁着边境互市,贩卖南方的茶叶和丝绸,做转口贸易;借手里屯的几千万两银子,发展银号生意……   皇上又想起徐景珩,徐景珩,是不是,也需要一个退路?   皇上看着雪花躺在梅花花心的安静模样,眼前是内阁要拖着魏国公进水师,进而逼迫徐景珩的那天……   章怀秀因为皇上身上的杀气惊醒,大喊一声:“皇上!”皇上回神,眨眨眼睛,水洗葡萄的大眼睛慢慢有了焦距,安静地问:“有何看法?”   章怀秀心惊,却也不敢多问:“皇上,臣还是坚持,官办银号。”   皇上:“你认为,官办银号就安全?如果大明这艘大船要沉,好比树倒猢狲散,官员投降塞外,不比商人慢半步。”   皇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今儿的梅花真好看,还伸手喜爱地安抚风中颤抖的小梅花,满满的小儿天真稚气。   章怀秀心里翻江倒海,好一会儿,憋出来一句:“皇上,大明这艘大船不会沉。”   皇上回头,小胖手拍拍他的胳膊:“章怀秀不怕。拿着这封上书,去找内阁。告诉内阁,江南同意增加商税。再告诉内阁,朕要从海路南下,经过南海、南疆,去南京。回途要去山西、陕西。”   章怀秀:“!!!”   章怀秀再笨也知道,皇上要借助巡行大明,要全大明开始修桥铺路,打破地域分隔,加强山西、陕西和内地的联系……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章怀秀想不出来。   他满脑袋都是沥青路面、水泥路面,虽然他不知道怎么做出来水泥,但工部人才多,沥青也是天然的!   “臣遵旨。”章怀秀激动的满脸通红,行礼退下。   皇上注视梅花的目光安静。   看看时辰,拐去进学的文华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5 23:53:03~2021-05-16 22:22: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风朗月人间欢喜x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文华殿本是东宫皇太子学习处理政务的地方,位于乾清宫东侧。皇上小小的孩子,距离大明再有皇太子不知哪一年,干脆在文华殿学习。   其实要皇上说,这就是户部舍不得花银子修缮其他宫殿,面对文华殿,武英殿两个外朝门面,不得不修缮,干脆就物尽其用。   皇上穿过东华门,来到文华殿,和门口的老桃树打招呼,顺着台阶上来汉白玉月台,穿过长廊,来到几位老师伴读读书学习的偏殿,学完一篇《中庸》,跟着西班牙洋人老师学完一段基督历史,跟着王文素学完算法几何……   转眼间,天色黄昏。   “唐伯虎、刘成学、谢丕……可有要去的地方?”皇上直接问出来。几位老师都是震惊,唐伯虎自然跟着皇上南下,刘成学稳稳心神,回答的也直接:“皇上,臣想去湖广的工科学院。”   皇上眉眼弯弯:“这个好。朕正愁派去的官员,不懂经济工科之事,还没有见识心胸。谢丕?”   谢丕嬉笑:“皇上,臣想去南海。皇上,你要臣去南海,臣把那里建成大明的海上江南。”   “好好。”皇上很高兴谢丕老师去南海。   “马六甲海峡连接印度洋和南海的水道,是印度和大明、日本之间最短的海上航道。在没有更好的航道代替之前,控制马六甲,就控制大半个亚洲。西洋人不会甘心放弃,后世任何一个大国崛起,都会布局这里,大明要时刻警惕。”   谢丕面容一肃:“皇上是说,南海和西域一样,都是全球大通道?”   “然也。然也。”皇上小脑袋一晃一晃,“西域那边,叶尔羌汗国治理的非常好,文化发达、经济发达,大明一时不好去打,也打不下来。后院的南海更不容有失。”   唐伯虎小小的担忧:“皇上,如果大建设南海,那广东的将来会如何?”   “广东还是广东。目前南海归属于广东省。老广东一带的港口,是连接南海、大琉球、小琉球……与内地的最近距离,永远兴旺,更加兴旺。”皇上看向谢丕,“此一去,南方的岛屿,南海、大琉球、小琉球……都要照顾好,不能给其他国家留下空子,在大明的后院布局。”   谢丕顿感肩上重担,却也更为激动,脸都红了:“皇上,臣定不辱命。”   刘成学听了半天,忍不住问道:“皇上,那日本?”   皇上也愁那个小日本:“难办啊。日本虽然是儒家文化圈,和大明不同,和高丽也不同。日本目前分裂,但也跟着大明发展经济……   而且日本和南海一样,自古以来就有很多华夏人去谋生,日本的华人世家,大多在长崎,但在日本国内,影响力极大……”   “日本和南海还有不同。南海各小国,几乎都没有自己的文化文字,大琉球国的语言文字、风俗习惯,都是学自福建。”   简单来说,南海属于真正的蛮荒之地。但反过来看,南海就是一张大白纸,还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你可以挥笔泼墨,可劲儿画画儿,涂抹色彩,还不用担心亏本儿。   几位老师伴读一起犯愁,这个日本,可真是麻烦。唐伯虎更是担忧:“那皇上,如果西洋人通过控制日本,进而在亚洲打开局面?”   皇上接过来小太监送上来的牛奶,用一口:“那只能打。不光是日本,高丽,也是。将来这两个地方借助西洋发展起来,也是必然。”   一个停顿,皇上突然记起来,徐景珩提过,要高丽、日本的女子来大明做工……眼睛睁大。   “江南要有更多的作坊,大明各处需要更多的人口,可以从高丽、日本选人工?”皇上的话一出口,就想起李治口中的新罗婢,眼睛睁的更大。   几位老师一起惊住。   这可,真是,一个忒流氓的,“好”主意。   唐伯虎龇牙咧嘴的,不知道何种表情:“皇上,这谁出的主意?这,咳咳咳,太流氓。咳咳咳。好主意,臣认同,大大认同。”   刘成学恍恍惚惚的,不敢相信大明也走到这一步:“大唐有闻名天下的昆仑奴、新罗婢,大宋有高丽姬,大明有高丽女工……”   皇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明白这个主意哪里流氓。徐景珩,和流氓完全不搭噶!   皇上气呼呼的:“不是流氓。是徐景珩担心,江南的作坊越来越多,大明的女子小脚不方便,建议从高丽、日本、南海或者云贵山区选人。大脚,能干活儿,养家。”   皇上力挺徐景珩,可是几位老师伴读一听是徐景珩的主意,直接笑出来。   徐景珩不是流氓?杨慎对比徐景珩都差半截儿。好好,好好,皇上的心里,徐景珩就是完美人。几位老师伴读笑容无奈,跟着夸徐景珩思虑周到、考虑长远,看着皇上与有荣焉的小样儿,牙疼,胃疼。   皇上高扬着脑袋出来文华殿,拐去看看太皇太后,陪着亲娘用晚饭,自个儿看《大唐传》,李治冒出来,皇上就问李治:“新罗婢,好啊?”   李治一愣,好似又看到那个开放、强盛的大唐,痴痴呆呆的模样:“皇上,新罗婢,其实不好。”   皇上好奇地问:“哪里不好?”   “昆仑奴,不是昆仑山的奴隶。昆仑,在唐朝是黑的意思,昆仑奴,黑色的奴仆。大约属于现在的东南亚,印度一带的半黑色人种,海盗、商队经过那里,诱捕当地人,训练好后,贩卖到大唐当奴仆,叫昆仑奴……”   具体到位置,大体在南海,苏禄群岛,爪哇岛,马来群岛……印度的达罗毗荼人。“西南海上有昆仑层期国,连接大海岛,……海岛多野人,身如黑漆,拳发,诱以食而擒之,动以千万,卖为蕃奴。”昆仑奴们吃苦耐劳,大多从事体力活儿,能用得起昆仑奴的人,在大唐非富即贵。   新罗婢,唐高宗李治时期,新罗联合大唐打败高句丽,正式在朝鲜半岛建立新罗国,国家穷,百姓又向往大唐,女子温驯勤劳、善歌善舞,一批来大唐讨生活的新罗人,加上大唐军队俘虏的人,在大唐的洛阳、长安两京一时风靡,奴仆贩子、海盗,都去新罗买女子,训练好卖来大唐。   昆仑奴、新罗婢,都在大唐学习礼仪与文化、乐器舞蹈,终身成为主人的奴仆,或供人娱乐,或劳作侍寝,不属于大唐人,不享有与唐朝人相等的待遇,人身自由也受到各种限制。   在唐朝,家里有昆仑奴干活,新罗婢伺候,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两种占一样都是特别有面子的事情……   皇上瞪大眼睛:“贩卖人口?”   李治点头:“属于贩卖人口。皇上,弱小的国家,保护不了自己的子民,这就是下场。   我听说,到开元时期,新罗婢在大唐类同良家女子,生活挺不错,导致更多新罗女子来大唐,新罗国王着急,就来求当时的皇帝唐穆宗,唐穆宗李恒应允,下令全国上下禁止买卖新罗人,可是……”   皇上耐心等待。李治缓一缓情绪接着说道:“可是,这给新罗女子带来更大的苦难。许多老弱病残的新罗婢无家可依,沿街乞讨。   大唐耗费巨资,专门派人送她们回新罗,她们回去后又能如何?海盗,不会停止掠夺新罗人贩卖,不卖给大唐,可以卖到别的地方去……”   皇上揉揉眼睛:“那高丽姬?”   宋仁宗冒出来:“皇上,那是因为大宋朝,禁止蓄养本国人为奴婢,导致藩国奴仆兴起,因高丽取代新罗,且高丽女子能歌善舞,文雅的大宋人便称其为‘高丽姬’。“   皇上:“???”六岁的皇上,哪里明白“高丽姬”有何文雅之处?宋仁宗笑眯眯的特慈爱:“皇上,你别听李治讲这些,他是悲观主义者,看什么都看不到好儿。那新罗婢在大唐过得日子,一般都不差。”   宋仁宗眯着眼睛念唱:“‘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此乃大唐文人崔郊所做《赠婢》,写的正是他和新罗婢的情话,此乃人间佳话也。”   皇上:“???”皇上记得《赠婢》这首诗。大唐文人崔郊,和姑母家里一位长相秀丽的婢女,互相有情。不知情的姑母把婢女卖给显贵于頔。   崔郊知道后茶饭不思。一次偶然的机会,婢女外出遇到崔郊,崔郊回想起这些日子对婢女的思念,心中不甚百感交集,挥笔写下《赠婢》,一时传唱。显贵于頔得知后,大方地同意让崔郊领婢女回家,人人称颂。   皇上懵懵懂懂,宋仁宗瞧着皇上肉嘟嘟的小胖脸,笑得更慈爱:“皇上,这样的故事很多,大唐大宋的文人,那可不是南北朝,只会斗富,逼死绿珠。文人,要文雅,要风趣,要乐观……这方面一说,大唐对比大宋,略显不足……”   大唐对比大宋,略显不足……唐高宗一听,再悲观的人也不答应啊,当即和宋仁宗吵吵起来。皇上听得更懵。   皇上临睡前,理出来思路——大明兴起,需要更多的人工,而高丽和日本南海一带,还是穷。历史都是重复的故事,徐景珩担心引发人口贩卖,提议有官府正式招募女工。   贫穷,不光挨打,子民也留不住。皇上有了新的认知。   事关人口贩卖,皇上紧急给魏国公去信,和内阁谈过一次后,内阁也给南京户部、兵部去信。内阁对于此事,只有面色凝重,长长的叹气,紧接着,就是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毛阁老最先忍不住:“我们大明,也走到大唐这一步了?”掐掐大腿,咋那么不敢相信那?   费阁老实在:“高丽、日本、南海一带,还是穷。一旦大明需要人口的消息放出去,不光高丽人自己朝大明跑,商人、海盗……都会行动。皇上担心出现贩卖人口的事情,要官府正式招募人工。皇上仁慈。”   杨一清苦笑:“估计,是徐景珩教导皇上。巡视全国,全国铺桥修路……一听就有后招。”   谢阁老说大实话:“这样也好。富商们手里的银子,总是要花出来。他们不是天天担心朝廷劫掠他们的银子吗?叫他们花在自己家乡,总不会不满吧?那些银子,本就是大明的银子,赚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   蒋冕对此认同:“盐商为何有此富裕?那是全大明老百姓付出的高价。他们要有商祖白圭的脑袋,自己凭本事赚银子,我们也服气。可他们只会跟着朝廷走,依靠关系或者地理赚银子……”   蒋冕本就看不起商者,对大明大部分商人的奸猾投机,更是痛恨。   杨廷和与蒋冕一样态度:“徐景珩都能折腾一个新房代替旧房,给老百姓一波做工的机会,那些商人,最好的是凭手艺酿酒、做家具瓷器,其他的……”   得,一提起这个事儿,即使是阁老们,也是无奈。大明的盐商怎么养出来的,那就是汉朝的均输官。   王守仁是真苦笑:“诸位,我想起一个事儿,西郊的房子家里买的晚了,价格翻了四分之一。后面还有很多捧着银子无处买的。我琢磨着,大明一开始全面铺桥修路,富商们手里的银子掏出来,但也不会亏本,很可能还有赚头——   “诸位想一想,桥和路一通,靠近路边的地皮……”   毛纪大喝一声:“盖房子!”   !!!   !!!   文渊阁里头,七位阁老你看我,我看你,一起苦笑连连。定国公造的房子,都卖给谁了?反正他们家家都买了,那都是他们的血汗钱!   七位阁老团结团结,坐下来一合计,好嘛,魏国公在江南要搞银行,山西商人要搞银号……那徽商、海商,也都不甘心不是?   江南包括沿海有魏国公,南京六部去烦恼,北方、京畿地区,也不是没有商人啊,比如那在建中的山东市舶司,牵扯到的巨大利益……   费宏一眨眼:“我听说,那户部特不甘心地,要在全大明搞什么官办银号,学习当年王安石改革的市易法……”   其余六位阁老一起咳嗽。   这些都没有定论,户部也跟着折腾。   王守仁端身正坐,放空自己,定心沉思片刻,自己都惊讶。   其他六位一看他的表情,比他还惊讶,害怕的那一种。   王守仁看一圈儿,干巴巴的语气:“内阁要宰一宰富商,徐景珩要大明富户的银子都掏出来,全面流通一遍,所过之处,都留下买路钱——皇上想明白了,理直气壮地要求全国巡视——”   !!!   !!!   徐景珩是在这里等着!几位阁老对看一眼,心里头那个憋屈别提了——他们正奇怪,皇上为何不着急催促南下事宜,正琢磨怎么哄哄皇上……都怪自己太天真!   七个老头子对视一眼,脸上的苦笑蔓延到脖子上,明知道皇上和徐景珩的谋划,却又不能不答应,忒难受。   蒋阁老一时心灰:“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理学哪里不好?没有理学,大明有这份儿凝聚力吗?老夫的家里,哎……”   “老百姓,将来都和,那大运河边上的人家一样,沿着官道建设房子,聚集成村落,更方便管理。各省的地域分隔进一步减少,大明的闲人甚至流民都有活儿干……   这都是肉眼可见的好事儿。可全国基础大建设,那就需要工匠们,工匠们必然受到重用……”   蒋阁老也不知道都说了什么,杨廷和黑着一张脸,牙根痒痒:“正好配合科举改革,湖广工科学院趁机,闪亮登场。”   蒋冕、毛纪,一起心灰丧气。王守仁、谢迁、杨一清、费宏,一起装柱子。   本来大明的杂学,就因为皇上喜欢有抬头的架势,不说别人,蒋阁老的三个儿子就能和蒋阁老叫板,就要去天文台看星星。   再加上这般改革,大明的工匠们,商者们,都在老百姓面前刷一波存在,唯有科举士人,引起之前那场清查土地风波,形象大跌,再加上朝廷涨俸禄的事儿,老百姓都说皇上对读书人仁慈——   皇上这是在逼迫大明的官员,适当放权!   七位阁老想明白,心里的难受劲儿淹没脸上的道道皱纹,眼泪花花的,一个个都来找皇上,那模样儿,就差说皇上“卸磨杀驴,忒不道义”。   就连红石头的鬼鬼们都起哄:“说好的‘朕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皇上你咋说变心就变心?”学着隋文帝袖子一扬:“哎呀呀~~~皇上呀~~~你这个负心人呀~~~”   皇上不搭理鬼鬼们的起哄,一副忒无赖的“痛心疾首”模样:“各级官员要那么多的权利作何?官员下面的小吏欺压百姓,官员们不知道?一个县令,手底下三十个师爷,自个儿就知道天天吟诗作赋……”   皇上后面的“钻营附会……”没说出来,七位阁老却都明白,一时真哭出来——皇上真的对士族不满意了,真想着收回“朕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话。   七位阁老不敢去赌皇上的心软,或者手段,麻溜儿回来文渊阁,一起心里发狠,大明士族要保住手里的权利地位,最需要的是,功劳。   七位阁老“知耻后勇”,也不和皇上委屈了,对于清查贪官恶吏也不再手软,打定主意,培养一批好官、清官、能官……争取民心。   如此这般,到二月十二奉天门小朝会,内阁六部九卿达成共识,一项项事情安排下去,短短三天,刑部大理寺的大牢又满一波,国库又满一波。   除了部分官员天天担惊受怕,其他官员都感觉挺开心的,无他,下去一个贪官,官员的名声好一分,他们也少一个竞争的不是?叫你们贪污,叫你们天天炫富!   留下来的,都是心里打着小算盘。吏部在毛澄的带领下,天天忙啊忙啊忙得满嘴起泡;礼部忙着今年的科考试题;户部的人天天打算盘红光满面……   如此这般情况下,二月十五,大朝会,文武百官都意识到有大事发生,都紧张又期待。最轻松·皇上五更天爬起来,打拳读书,穿衣用膳,一身大红四团龙常服,乌纱翼善冠,踱着小方步,挺着小肚子,去上朝。   天色黑漆漆的,八个宫人提着八盏宫灯走在前面,两列侍卫们护着皇上,身边的张佐当笑话说,谁谁谁没睡醒跌到金水河里头,谁谁谁睡着了撞柱子……   皇上表示关心:“部分官员住的地方距离紫禁城太远,确实不大方便,上朝的时间统一延后两刻时。”   张佐只笑:“皇上仁慈。奴婢认为,有些人定力不足,睡得晚,延迟一个时辰,他们还是犯困。”   皇上不明白,晚上不睡觉做什么:“要按时睡觉,乖乖的。”   张佐眼睛一眯:“皇上说得对!皇上,他们都不乖乖。”   皇上板着小胖脸,余庆瞄一眼张佐,也不给那些人说情。   卯时六刻,天边露出鱼肚白,皇上来到奉天殿丹陛边,见到早到的一些大臣,平时不注意,今儿一看,有精神的,没有几个,大部分都是没睡醒的样子,行礼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   皇上上了心,看什么都觉得有问题,不满意:“爱卿平身。可是都没睡够?”   谢迁心里一跳,瞬间醒困:“皇上,臣等都睡够了。”   皇上对谢阁老的表现小小的满意:“要按时睡觉。若是认为早朝时间太早,有礼部商议,延后两刻钟。”   谢迁哪里敢答应:“皇上仁慈。早朝时间和睡觉时间不冲突,睡眠不足的人,延迟一个时辰,也还是爬不起来。”   皇上根据自己被徐景珩罚的经验,特理解的小样儿:“看书不能太晚哦。朕知道春天到了,都想着去蹴鞠斗鸡,不能耽误正事儿哦。”   谢阁老:“!!!”谢阁老突然特同情跟随皇上南下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言之有理。臣等一定好好督促他们,不能因为朝廷宽容,不砍手脚了,就放肆地蹴鞠斗鸡。”   谢阁老笑得满脸菊花开,皇上有模有样地点小脑袋,还和谢阁老分享他的斗鸡小白,和在场的蹴鞠斗鸡爱好者约好,哪天一起打比赛。   说的谢阁老也满心期待,君臣一起回忆去年的蹴鞠斗鸡盛况,互相吹捧着赞美着,奉天殿门口,气氛一时变得特欢乐。   皇上找到新玩伴挺开心。随后到来的官员们,甭管多困,一听到这事儿,都立马醒困,特欢乐。蹴鞠斗鸡好啊,不光是宦官们会,我们也会玩啊皇上。   对刚刚选出来“八虎”挺满意·皇上,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卯时七刻,奉天殿里灯火辉煌,百官列队,大力太监鸣鞭,礼仪大太监尖声高喊“上朝~~~”皇上从正门进来奉天殿坐到龙椅上,锦衣卫站两头,百官行礼,议事开始。   杨廷和作为内阁首辅,先做一个保守的开始:“启奏皇上,有关皇上南巡事宜,按照计划,大约四月份出发。沿途所经地方,看情况下去龙舟。跟随人员名单,拟定中,再做核实。”   皇上小胖脸严肃:“准奏。”   蒋阁老出列:“启奏皇上,去年大明收录一批科举功名的民间人士,都经过礼部严格考核,考察一段时间后,都合格。臣建议,在八股取士的基础上,增设博学宏词科,在吏科和博学科之间,不按照八股文考核,广纳民间各行业有才之士。”   “准奏。”   谢阁老出列:“启奏皇上,河套三分之二收归大明,山西要修桥铺路,可修到河套。有大明工匠统一研究,修建一条大明和蒙古的友谊大道。”   皇上惊喜,这不就是修到蒙古老家?   “准奏。”   阁老们、六部尚书、各司大臣……一一出列。礼部尚书金献民的一道上奏,引发满朝堂热议。   交趾发来消息,后黎朝结束,权臣莫登庸于年初,篡夺帝位,建立莫朝。祈求大明承认其身份,册封亲王,还表明要归还大明部分土地。   一部分大骂莫登庸给大明人丢脸。   一部分人大骂,莫登庸退回来的土地太少,没有诚意。   反正没有一个认可莫登庸。   皇上听得稀奇,目光落在礼部尚书的身上。   礼部尚书金献民,黑着一张脸,难以启齿:“皇上,这位莫登庸,先祖乃是广东人,还是元朝状元莫挺之的七世孙、莫邃的五世孙。莫登庸祖籍永乐年间的南策州,交趾叛出大明后,其祖父迁居到宜阳古斋社,迎娶当地女子,生下莫登庸。”   皇上还是不大明白。   群臣表情古怪。   金献民一咬牙:“皇上,交趾自古以来就是华夏政权国土。自从交趾判出大明,交趾立国,一直野蛮不训。然事情分开讲。   皇上,莫登庸,从一渔民登顶,篡位,世人不齿。学习大明改革兵制、田制、禄制、地方官制……更是汉奸行为。”   金献民对莫登庸的行为,大大不齿:“皇上,莫登庸自称是黎恭皇禅让王位,臣奇怪。   臣派人查明,莫登庸篡夺黎朝的王位,又为了正统名份,要归还很小部分交趾侵占大明的土地,传统越南士族不承认莫氏的正统性,给予莫登庸非常差的评价。民间人士称他为乱臣贼子和卖国贼,无耻至极。”   皇上迷糊,合计着莫登庸,就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锦衣卫接过来金献民的上书,检查过后,递给皇上。皇上一看,莫登庸的请求奏疏?   皇上大致看一眼,莫登庸在贡表中赌咒发誓说:“臣敢不终身正行,抗节致忠!金石此心,永荷乾坤之德;涓埃其报,仰囗海囗之恩……”皇上身上起来鸡皮疙瘩。   所有的藩属国国王,都以为华夏皇帝好大喜功,就爱听甜言蜜语,每次上奏疏,怎么腻歪怎么来……   皇上合上奏疏,特利索做结论:“此乃交趾内政。既然交趾叛出去大明,就不归属大明管辖。取消交趾国王的安南国王封号,不再属于大明臣子。”   群臣沉默反抗。   皇上:“大明和交趾的外交事宜,按照常规操办即可。”   群臣不吱声。   余庆猛地给皇上挤眼睛,皇上大度:“莫登庸户籍在交趾,不属于大明人,然终归是大明血脉。交趾叛出去大明,也不属于大明,然大明大国上国,不能不管。兵部听令,安排安南征讨大军,收复国土,匡扶正义!”   皇上喊出来这句话,真像那么回事儿。   群臣满意了,一起跪下高呼:“吾皇天纵圣明,大明将士传达皇上仁爱,文臣教化万民……”   皇上一身帝王威严,面不改色,然而出兵交趾,要花多少银子?皇上一点儿也不想要交趾,目光示意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麻利表示,皇上放心,保证不打,就吓唬吓唬交趾。   咳咳,前排的大臣们,装作没看到皇上和兵部尚书的眉眼官司,天边微微露出一丝丝曙光,奉天大殿里的蜡烛熄灭,进入正题。   内阁和户部议定的官员涨俸禄,涨多少,从哪个月开始涨,勋贵外戚看热闹,世家大族代表、寒门士族代表谁也不让谁,唇枪舌战,刀光剑影。   皇上看着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毕露,最后按照他们吵出来的结果,内阁六部九卿正式官员,在原有俸禄基础上,上涨一成。   南直隶、江南六省份的商户同意增加商税,朝廷该给加多少?先是所有出身江南的文臣们,包括谢迁、杨一清、王守仁三位阁老,齐齐站出来,和满朝堂的大臣据理力争——为了江南商户,能少一文是一文。   皇上可算是见识到,江南文臣半个朝堂的威力。   再接下来,也不用休息,论到其他省份的商税要不要加?   所有出身江南的文臣们,包括谢迁、杨一清、王守仁三位阁老,再次齐齐站出来,和满朝堂的大臣,那真是大打出手——   都加,凭什么江南加商税,你们不加?江南的银子大风刮来的不成?   大明的国库需要税收,大明不是光有江南,凭什么你们天天坐享其成?江苏、浙江百姓天天苦于税赋,你们知道吗?   谢迁今年都七十九岁了,那胳膊腿儿动起来跟年轻人一样。皇上真担心他吃一拳头受不住。   王守仁老师平时最会讲道理,还和杨一清不大和睦,打起架来,两个人特默契地配合着,出拳出腿……   皇上看得眼花缭乱,自己去休息一会儿,用一碗蛋羹,一杯牛奶,去一趟更衣间。   群臣打出来结果,一个个大臣顶着乱掉的乌纱帽和官服,最终定下来,全国商税都加——然后皇上没有功夫同情任何一个。   无他,满朝堂的官员打完了,团结起来,一致请求,尽可能地少加。   皇上一瞪眼,看得他们一个个低头。   皇上本也没想在普通小商户身上大加税,特英明地同意:“诸位臣工的提议都非常好,家庭小作坊,本只能养家糊口,按照常规加收即可。”   群臣:“!!!”   皇上一腔正义。   好嘛,合计皇上在这里等着。群臣麻利地行礼:“吾皇圣明。臣等附议,各级别的商户,分开收税。”   群臣也不敢和皇上太硬抗,物价涨了,国库的银子也要涨,不在农户身上加税,只能是商户。群臣安慰自己,大明商户有了开天辟地以来的“大机遇”,和山西商人一样出出血,很应该。   皇上满意。接下来,关税。   沿海的关税本是小头,没人在意。可如今情况大不同,虽然朝廷管制海线,只允许朝贡海贸,可光这朝贡海贸,四个市舶司每年的关税收了多少?   特别是那南海,大明水师朝马六甲一站,那就是“要从此关过,留下买路财。”偏偏整个南海,只有马六甲一个海峡……   好事儿!大好事儿!   朝堂上超过半数的大臣,一起看向户部尚书,一起眼冒绿光——你不是天天爱数银子吗?赶紧!   户部尚书一个激灵,麻利地跪下,大声哭嚎:“皇上,臣身在户部,掌管大明钱粮,臣天天胆战心惊,臣生怕哪里遭灾了,哪里出事了,户部拿不出来银子。   皇上,土地改革,改革掉一大笔银子;官员要涨俸禄,又是一大笔银子。臣知道皇上仁慈爱民,可是大明的国库不能空啊……”   “皇上,四个市舶司,每年光是水师巡逻,要花多少银子。皇上,南海市舶司筹建,整整花了三十万银子,去年一年的税赋,还不够二十万两。   皇上,大明在南海尽心了。臣等知道皇上仁慈,不忍心看南海流于蛮荒,失于教化,然大明不能再继续补贴南海了啊,皇上……”   皇上极力保持肃穆庄严。   满朝文武一起嘴角抽搐,定力高的,机灵的,脑袋埋到胸口专心看地砖,嗯嗯,今天的地砖真好看。   奈何户部尚书的哭功了得,没理三分理,有理壮大天,哭得不喘气不换气,还没有鼻涕,这简直比美人梨花带雨还少见。   户部的人也各个都是人才,一个个的都跟着哭,坐在地上大哭特哭,哭的满朝堂的人,都感觉自己是大明的大罪人。   要加俸禄,不是银子吗?不是国库的银子吗?不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吗?   要修桥铺路,国库能不出银子吗?   要南巡,一路上花的不是银子吗?   好嘛,皇上感觉自己也该有罪恶感。   户部都哭成这个样子了,浙江、福建、广东、还有山东,还敢说不加关税?你敢留着关税不交给国库?你那港口是大明的港口,不是你们自己的港口。   朝堂上的浙江、福建、广东、山东,都憋着脸不说话。关税要加是必然的,送交国库是必然的。区别是其他,比如每年的港口维护费用,每个人都知道,港口是下金子的“母鸡”,把“母鸡”照顾好才是关键。   所有人都等皇上的决定——大明四个市舶司的关税收入,之前都是管着市舶司的东厂太监,伙同地方官平分。地方官无力留住这份收入,皇上那?东厂太监的收入,那就是皇上的私人收入。   皇上也知道这一点,皇上再次在心里感叹,果然大明皇家是大明最穷的大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6 22:22:45~2021-05-17 23:3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天的风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皇上思考中。   按照皇上的本意,关税银子,确实应该拿出来,虽然皇上放到自己库房,也是花在大明。   可这银子怎么拿?   内阁六部九卿、东西厂司礼监,是内外两个衙门,天天争斗,恨不得对方手头短缺,有力气使不出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不是?   东西厂、十二监是皇权的延伸,是皇上的耳目喉鼻……锦衣卫的地位更超然。   皇上的亲爹去世,皇上登基,六年来,全靠锦衣卫、东西厂司礼监制衡文臣,确保皇权的“生杀予夺”,确保皇上不是养在深宫,只能听文臣讲话的聋子瞎子。   皇上眼睛一眯。   东西厂、十二监必须存在,文臣武将越发掌权,他们越是要存在。皇上谨记徐景珩所说“人心不能试探,不能心存侥幸……”   “山东、浙江、福建、广东,五个市舶司,统一有东厂管理。南海市舶司里的官员,全部撤出。南海暂时归属于广东省,然直接归于朝廷管辖,南海土司配合管理,朝廷委派官员,类同西南四省。”   皇上的语气平静。   群臣震惊。   皇上在说,南海的税务军务都直属于朝廷,地方政务半自治?满朝臣工,面对皇上那双无情冷漠的眼睛,齐齐哑巴一般。   他们想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要正式官员管理市舶司?问不出来。   皇上从来对钱财没有心思,心大得很。   他们一起看皇上,心里更是多的是愧疚。无他,这又是把皇上的私库收入,变成国库收入。   可他们是大明臣工!他们不能答应,这样一来,宦官们就类似于正式成为大明官员,为大明国库做活儿。   可是他们想反驳,却又不知道从何反驳,也没有底气反驳。   朝贡贸易做大,繁荣沿海,造出来一批沿海富商,也富裕了皇上的小私库——皇上要养东西厂和十二监,光御马监的兵马就有两万,还要供应锦衣卫莫大的开销……   好比这次宦官出洋,最终花大头的,是皇上的私库,不是国库。   皇上目光平静,无声的询问。   “诸位臣工,可是想着,锦衣卫、东西厂、十二监,都有户部批复银子?”   群臣看懂了,心中剧震。   动动嘴巴想问皇上,朝贡贸易,可否回归国家正常贸易?取消镇守太监和市舶司宦官?喉咙卡住一般。   汉朝的绣衣直指身着锦缎绣衣,拥有直接逮捕地方豪强,审查地方官员的特权。“讨奸”、“治狱”,督察官员、亲贵奢侈、逾制……不法之事。   郭嘉执掌,再是曹丕执掌。曹操欲广耳目,设立校事官,专门刺探臣民言行,向曹操进行举报。   皇城司皇城司是宋代禁军官司名。不隶台察,不受三衙辖制,直属皇帝。   群臣电光火石之间想了很多,他们知道,一个国家的衙门,也讲究有阴有阳。一些衙门,不管是什么形势存在,都是必然存在,从三皇五帝,夏商周,到现在的大明。   君臣一起沉默。   皇上无心揽钱。如果事情可行,皇上答应放手。朝贡贸易也归于户部管理,锦衣卫、东西厂、十二监,都有户部发俸禄银子,甚至解除锦衣卫、东西厂、十二监……所有人全部归于内阁六部九卿,做大明正式的文臣武将。   文臣武将想的却是,朝贡贸易牵扯太大,即使归于户部,也必将有皇上直接管理。如今东厂宦官们负责市舶司,西厂宦官们负责各地方镇守太监,都已经比以前好了很多,出来不少好太监,民间都是赞扬之声——   他们最担心的是,并不是宦官们。宦官们总归是皇上的宫人,最令人恐惧的是,锦衣卫复兴。   锦衣卫创立之初,“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其首领锦衣卫指挥使,可自行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文武大臣,有比刑部更出名的监狱,有权进行不公开审讯,更掌管全国乃至藩属国的军政情报……   锦衣卫曾经一度变成单纯的仪仗队,随便哪个文臣瞪一眼,都害怕地行礼。随之东厂崛起,西厂崛起……东西厂看似权力大,可他们是阉人,天然地被民众排斥。   可是锦衣卫出来一个指挥使徐景珩!一番折腾,邓继坤、余庆……皇上的玩伴陆炳,锦衣卫的人拉出来,各个都是大人才。   家里都有子弟进入锦衣卫·勋贵外戚,一个个蓄势待发,满身杀气。   武将心情复杂、保持中立——皇上手里的银子,更关系到军费。他们并不想要户部卡住他们的军饷。   文臣们看向七位阁老,七位阁老还是沉默——皇上手里的私人银子太多了,养的锦衣卫越发兴盛,民间人人向往锦衣卫不知道刑部大理寺。   只有一声声呼吸的寂静中,几方势力沉默角逐。   皇上耐心等候。   太~祖皇帝没忍住冒出来:“他们在担心,徐景珩离开锦衣卫后,锦衣卫失去控制,肆意抓捕大臣。老祖宗那时候,胡惟庸、蓝玉两个案子,牵扯士族世家男女老少四万人,都是锦衣卫的手笔。”   皇上表示,皇上信任余庆,相信自己能管得住。   太~祖皇帝又说:“你相信没有用。他们不相信,他们害怕。如果他们能对付得了徐景珩,早就把锦衣卫吃的骨头渣不剩。”   顿了顿,“徐景珩也担心,所以一直还挂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余庆,邓继坤,他们的祖先可以做指挥使。可他们都不是文臣的对手。陆炳可以,但他需要时间成长。”   皇上一愣。   徐景珩在楚王一案中,是故意要陆炳参与?   皇上可以感受到,陆炳经过那件事情的变化。陆炳已经可以独立负责案子了。   太~祖皇帝对此感叹:“徐景珩走的每一步棋,都不是随意。当然,也是随意。到他这个境界,行云流水不着痕迹,又经过一番生死,老天爷都算计……老祖宗也不知道,他如今实力如何。只庆幸他是大明人。”   皇上忍禁不住的开心,眉眼中全是欢喜。看的太~祖皇帝和群臣一起头疼。   汉太~祖跳出来,嘻嘻笑:“皇上你还小,不懂。那刘据,被废起兵造反到自杀,都是绣衣直指根据刘彻的意思操办。”   “到三国曹操时期,校事官卢洪、赵达经常诬告陷害将军大臣,军中竟广为流传: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还有大唐时期的典校卫,武皇后的内卫,李隆基的高太监……”   皇上心里一沉。   皇上看向下面依旧沉默的的奉天殿,目光视线扫过谁,谁都吓得从头冷到脚心。   勋贵外戚们齐齐装乖,武将们尚可,文臣们忒委屈——锦衣卫那么大的权利,要干嘛?   皇上不搭理他们所有人的小情绪,看一眼还坐在地上,随时准备哭嚎的户部之人。   “户部尚书言之有理。大明的海贸关税,应该收归国库。市舶司不同于其他税务衙门,独立于内阁六部九卿。   朝贡贸易额日益增加,市舶司的事情越来越多,人员配备也日益增多,朕都明白。当前维持不变。诸位臣工有更好的方法,可上书。”   户部尚书领着户部的人,麻溜儿磕头行礼。   内阁六部九卿都接受皇上的说法——市舶司直属皇上,但皇上没说,只说“独立于内阁六部九卿”,这就是文臣武将,读着儒家学说的人最在乎的,名份。   武将们高兴居多,无他,皇上对军费最大方。   勋贵外戚一起板着脸,完全不搭理这些文臣,莫名其妙的心理优越感——争这些虚名儿跟真的一样,银子到你们手里,你们真能用好?   满朝大臣各怀心思,一起行礼,三件大事定下来,其他的都是饭后小点心。   浙江、福建、广东、山东,五个市舶司,十来个港口的日常维护,是地方出?还是朝廷出?出多少?是不是一样多?各方势力争论一番,最后定下来,有朝廷出,具体多少,需要的时候再谈。   有关于大明和蒙古互市的税赋,该不该归于关税?是不是类同海贸?都不大在意——互市赚的那点儿税赋,仅仅够朝廷花出去的维护费用,人员费用。   甘肃咸宁侯仇鸾提出来:“皇上,大明和蒙古在边境互市,税赋混乱。臣提议,互市和朝贡贸易分开。朝贡贸易的税负归于国库,互市的税赋归也当归于国库。   只臣担忧,甘肃不同于沿海,甘肃贫困,也没有山西那么多的富商,甘肃要大建设,需要朝廷支援很多银子。”   满朝哗然,户部的人最生气——商税增加还没见到影子,一个个的,都要花银子。户部尚书撸袖子就要和咸宁王打架,叫定国公出面安抚住。   定国公:“启奏皇上,边境土地改革后,军户们有了土地,边境屯田重新归于秩序,每年不再仰赖内地输送粮食,此乃大善。边境治理有方,和平互市,皇上和朝廷耗费巨大心力,自然要更好地维护成果。   臣认为,边境和内地的道路都要大修,其他建设也要加快。”   户部尚书大怒:“那什么时候是个头?”   定国公也生气:“户部尚书且说说,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不是你们户部应该操心的事情?”   “边境兵将拿命打仗,刚刚和平互市,朝廷要收缩开支,要边境的老百姓喝风吟露不成?”   户部尚书焉巴,可户部尚书刚刚有点儿“暴发户”的体验,岂能容忍国库又要空?   就见户部尚书一屁股坐下来继续哭:“皇上,臣不是不知道边境军民的苦,可臣要顾着全大明百姓的口粮啊,皇上。   皇上,大明的土地要改革,大明的商贸要改革,眼看着,大明的工匠也要改革,皇上,大明的钱粮,也改革吧,皇上~~”   “皇上,那当年大宋也有类似的问题,王安石改革,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臣等认为很好,皇上,我们大明不是大宋,我们大明一定能完成大宋没有完成的改革,皇上~~~”   户部尚书哭,户部的官员跟着哭,宋朝皇帝们在皇上的眼前鬼哭狼嚎,皇上懵。   皇上还没琢磨明白银行、商家银号、官办银号……各自根本,又听到王安石改革的均输法、市易法,当下就打太极。   “户部所言,有道理。朕记得,青苗法是为了维持粮食价格稳定,均输法类似湖广税赋改革,市易法是为了平抑物价调剂供求,限制奸商垄断居奇……”   户部尚书一听激动啊,皇上早有关注!户部尚书麻溜儿地,从袖筒里摸出来一封上书,声音发颤:“皇上,其中利弊,臣与户部同僚都有研究,臣等根据大明情况,在市易法上做出改动,皇上请看。”   锦衣卫接过来,检查过后,送到皇上的手里,皇上快速浏览,其他大臣:为了边境安宁,忍了。   皇上大致看完,略明白一些:“很好。其他各部各司,有建议者,皆可上书。”   “吾皇圣明。”   群臣一起高呼,户部的人可算是心满意足。接下来就是更小的事儿,有大臣对三分之二的河套纳入山西,大有意见。提出山西如今和广东、山东一样,地盘太大。   又扯到山西商人,山东市舶司的事情,广东官员、毛纪等等山东官员,齐齐参与进来。   毛纪声若洪钟:“启奏皇上,山东土地多,辽东都归属于山东,这是太~祖皇帝和永乐皇帝定下来的。他们因此不服气,乃是胡搅蛮缠。   金州卫属于辽东都司管辖,港口优良,只人口不多。山东先开青岛、蓬朗、威海做港口,留金州卫做下一批,乃是合理。”   皇上表示了解。对山西和河套的情况,琢磨一会儿:“河套暂且类比南海,直属朝廷管辖。”   群臣俱是欢喜。这样一来,山西就不算是边境了,河套才是。   二月十五的大朝会,诏书颁发天下。天下震惊。   大明的老百姓不敢相信,可又顾不得不相信——   大明的官员俸禄,真涨了?   各项商税都加了?又减了?   海贸和互市的关税各有涨幅?   朝廷对于走私查的更严?   据说水师查封好几个私人小港口……?   这一件件大事,那可都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天大事!   因为大明查处贪污,正惊骇的老百姓们,放下心来。   天然仇富的老百姓拍手欢呼,都夸皇上英明,皇上仁慈。   部分大商人准备借此大机遇,大干一场;部分着急的大商人试图转移银子,结果刚出海就被水师抓住——查抄家产,名字宣告天下,满大明都知道这一家族的人,居然带着大明的银子出海……   这给大明所有人带来震动,皇上的意思很明显——胆敢逃跑去海外,有本事你跑。   各方沉默。甭管是盘剥百姓的大贪官,还是试图转移银子的大奸商,皇上竖起来铡刀,谁也不姑息。宣武门口的大炮天天响,一颗颗人头滚落到地面,流下鲜红的血,染红地面。   大明的老百姓,一面大为痛快,一面痛骂不良奸商叛国,一面各家各户打着小算盘,积极争取更好的日子——士农工商,各有各的忙乎,皇上也忙啊。   皇上不光忙,还忙里偷闲,拉着徐景珩逛街。   徐景珩对皇上这春天小禾苗一般,活力无限的小模样,那是真无法拒绝。二月二十八,满天飞着大风筝迎接阳春三月,皇上说春天要穿春天的衣服,那就要穿的桃红柳绿,徐景珩也答应。   皇上平时都是粉嫩的桃红色裤子,配上天蓝色的上衫,鹅黄色的软底丝绸靴,用色那个叫大胆却不显得突兀,妥妥的儿童版脱俗。出门那更是能折腾。   皇上自己一身里外,从头到脚都是粉桃红,还要徐景珩一身粉紫,从帽子到腰带到靴子,都是镶嵌各色大小不一的,明珠宝石钻石玉石,“低调”地奢华。   尚衣监送来衣服的人捂脸,伺候皇上穿衣服的小太监捂脸,唯有皇上精神抖擞,皇上仗着自己长得好,怎么闪亮怎么来,那显摆的架势,看得红石头里的鬼鬼们都捂脸。   皇上矜持且谦虚:“这是春天的‘亲子装’,你们不懂。”皇上抱着他的蹴鞠小球,背着斗鸡小白的鸡框,牵着徐景珩的手,昂头挺胸,出发。   所有人,服气。   皇上你长得好,你的本事。   指挥使穿着一身粉紫,居然不显得娘兮兮,反而多了几分不同于传统含蓄雅致,却又莫名凸显华夏男子优雅、飘逸、尊贵、华丽、魅惑……的风采,吾等除了服气,只有五体投地地服气。   文老先生摇着扇子,叹气:“果然是风采照人徐公子。”   红衣侠摇头:“皇上,你将来长成徐公子这样,可怎么好?”   皇上自信且自恋:“朕和徐景珩都是大明好儿郎!”   众人:“!!!”   众人没法说,长得太好,那就跟“怀璧之罪”一般,爱美的人趋之若鹜,哪管你是不是好儿郎?恨不得你不是好儿郎。   皇上小孩子自然不懂,出来宅子,一边踢球一边呱呱:“西洋人的宝石切割,和大明的不一样。大明的玉石是软的,钻石是硬的。大明没有切割经验,红绿宝石都是整个天然的形状。徐景珩,钻石可以用来切割哦。”   徐景珩接过来皇上的鸡框,拎在手上:“是不是用钻石切割钻石?此法好。”   “以前的宝石,都是大颗大颗,纯天然形状。张佐说,大明的宝石业将进入新的时期。因为有了切割工艺。碎宝石用处不大,都拿来给衣服镶边儿。”   “……好主意。”   “大颗亮亮的好看。”   爱美·皇上,小球上也有碎钻,皇上把小球在身上从头到脚转一圈,没有落地,完美。几句话的功夫,到大街上,满大街的人围观,真真是车果盈车、看杀卫玠。   早春的北京城,满大街的颜色绚丽,男子们奇装异服各花心思,斗鸡、鹦鹉、画眉……齐齐露面。女子们一身红、紫、黄、绿争艳斗研,尤以红裙姣姣,罗衫叶叶绣重重、眉黛夺得萱草色……   可都没有这两个的大胆装扮引人注目。   偏偏皇上心大,越多人喜欢他越欢喜,那炫耀的小样儿,满大街的人,服气!   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看一眼自己的蓝色衣服,看一眼那小哥哥的一身桃红,和自己爹爹喊着“要”。他爹看看胖儿子的黑面堂,怎么办?这是遗传!   有个同样一身桃红色,用黑、白、灰冲淡艳色的年轻人,捶足顿胸——不是艳色不能穿全,而是自个儿长得不够艳,撑不住!   外面长袍、里面上衫下裤、鞋袜帽子腰带……都是同色系,皇上和指挥使来到城西的斗鸡坑,参与斗鸡的人不看斗鸡看他俩。   上万人行注目礼,皇上可算是完美达到今儿的所有目的,得意地笑,得意地笑。听到众人说徐景珩“一身粉紫也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更是得意的找不到东西南北。   徐景珩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来,用一口酒,看着洋洋得意的小孩子,眼神宠溺。   红石头里的鬼鬼们一起起哄:“指挥使你这张祸国映民的脸,你看看大小姑娘们脸红的……”皇上一转头,对在场的姐姐姨姨忒友好地笑——万一有个合适的好女子,朱载垣就有弟弟妹妹~~~   满怀梦想·皇上,从鸡框里放出来他的斗鸡小白,开始打比赛。斗鸡比赛完,去和小孩子们玩蹴鞠,就感觉自己和春光一起明媚,和春花一起烂漫,春风拂面,皇上也是小春风一缕……   中午回来,一数银票,两万两变十万两,眉开眼笑地乐:“徐景珩,朱载垣赚银子。”   徐景珩失笑:“皇上棒棒。”   余庆端着参汤进来,也笑:“皇上前几次出宫,北京城的小儿郎都为了穿‘飘飘鞋’,可劲儿练习功夫,还为了穿桃红柳绿天蓝,可劲儿美白。明儿不知道又穿什么?”   皇上接过来参汤试试温度,端过来,看着徐景珩一口气喝完,满意:“红色好看。紫禁城朱红的宫墙,非壮丽无以重威,大明的官服,非紫气不能形容。”   “是极是极。臣听西班牙人说,大明的红色,鲜活得让人看到第一眼就心跳加速。这都是太~祖皇帝的功劳。”   皇上也“是极是极”,还说:“太~祖皇帝聪明。”   太~祖皇帝噎住——他那么多的文治武功,在这赖皮子孙的心里,就因为选衣服聪明。徐景珩领着皇上洗漱,红石头里面的鬼鬼一起笑话太~祖皇帝。   “老朱你看你折腾理学折腾的,叫朱载垣穿粉色,明儿大明儿郎都穿粉色。”   太~祖皇帝气得失去理智:“粉色哪里不好?大明好儿郎,穿粉丝也一身男子气概。”鬼鬼们更笑话他,有本事你也穿粉,气得太~祖皇帝和他们打成一团。   蹲墙角的一伙儿鬼鬼吸吸鼻子,谁也不敢吱声。每天被抽鞋底·唐玄宗满心怀念:“大唐遍地榴花染舞裙……”被他亲爹亲爷爷一起抽鞋底。   皇上看着鬼鬼们的闹腾,刷完牙腾出来嘴巴,也有问题:“为什么大唐人跳舞好看?为什么好儿郎不穿粉?”   “大唐人……骄傲地展现人体的美,双臂向太阳伸展,双腿和骏马一般跳跃。   颜色……时代的变迁充满幽默,也是轮回。每一个朝代,一开始都很穷,家家户户节俭过日子,顾不上穿衣打扮。到盛时,女子穿男子的颜色,男子穿女子的颜色,什么规矩说法都无需顾忌。”   皇上小小的惊讶。   “我知道,是因为大唐女子大脚,能跳起来。那现在到了啊?”   “……差不多。”   “那大唐盛大的时候,女子穿胡服骑马玩马球,大明的女子小脚多,不能穿男装骑马,不能骑马,少了多少乐趣儿?”   “……有道理。皇上想要大明的女子长大脚,有点难办。”   皇上小鼻子皱皱,下人给他脱衣服,他拉着徐景珩在池子里游两个来回,沐浴,换一身亵衣亵裤,临睡前还问唐高祖:“大唐女子为什么喜欢长大脚?”问的唐高祖、所有鬼鬼们一起咳嗽。   小孩子嘛,养的无拘无束,骄纵的要捅破天,想穿什么穿什么,什么好看喜欢什么,宝石就要大颗的、亮亮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小孩子单纯的只是喜欢那份儿美,希望全大明人都美美。   奈何在一个脚上拧巴住了。   小脚,不能种地,不能骑马,不能打马球,踢蹴鞠也是拘束得很,不能有大动作……皇上作为一个,恨不得自己的脚长大长大,一脚踏尽大明的有梦想的小孩子,特想不通,为什么女子喜欢长小脚?   可这要他们怎么说?汉唐皇帝笑话大宋男儿没有志气,大宋皇帝笑话他们关系混乱,私德不修……   皇上听半天,没有头绪。   “女子奇怪啊。徐景珩。朕要大明女子长大脚,骑马打架,和兔子赛跑。”皇上鼓着腮帮子,志气冲云霄——没有合适的好女子,朕自己培养!   难得徐景珩定力高,还煞有介事地附和:“一朝一代,兴兴亡亡,男子不以为羞,反而女子的脚越来越小,愧煞先人天地,何来道理?”   皇上难得听到徐景珩骂人,眉眼弯弯地学文老先生说书。   “历史一段一段,扰得小老百姓不得安生。可是有朱载垣啊。朱载垣要大明好儿女,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看最美的人儿,管他一朝兴,一朝亡~~~”   皇上说着话尾音长长,胖胳膊挥舞,明明眉眼困倦,却还是一副自由、饱满,郁郁葱葱的小样儿。一干鬼鬼们实在说不出来打击他的话。   太~祖皇帝猛地咳嗽再咳嗽,皇上装听不到。   皇上和徐景珩午休。红石头里的鬼鬼们,汉唐魏晋南北朝的皇帝,一起嘲笑宋朝的皇帝——   你看你们,男子打仗打不赢,就要女子长小脚,你们羞不羞?羞不羞?深山大脖子不以为丑,反而笑话细脖子丑,愧煞先人天地……   宋朝皇帝们气啊。太~祖皇帝也气啊。《女儿经》上说:“为什事,裹了足?不是好看如弓曲,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拘束!”洪武十六年的《衮冕制度》规定:“命妇复杂繁盛冠饰和缠足。”其中的原因,如何说?   更可气的是徐景珩,乱七八糟的教导小孩子!   徐景珩哪里管他们的“亡中兴,兴中亡”?午休起来,领着皇上一身“淡系孔雀色”的衣裳,带着皇上出宫去看匠户。   大明的匠户,来源很久。乃是沿袭元朝一些制度中的匠户制度,工匠、军匠比一般民户地位低,世代承袭,且为了便于勾补不许分户。   轮班匠须一年或五年一班,轮流到官手工作坊服役,每班平均三个月。住坐匠要每月,赴官手工作坊中服役十天,若不赴班,须月出银一钱由官府另雇他人。轮班匠的劳动是无偿的,还要受文官、工头层层管制盘剥……   天顺十年,工匠逃亡多达三万八千余人。朝廷一方面设法招抚,一方面将逃亡匠户发往卫所充军,知情不举者亦充军。   成化二十一年,朝廷被迫下令轮班匠可折收银两:南匠每名月出银九钱,北匠每名月出银六钱。   一百五十年来,大明的工匠怠工、隐冒、逃亡等等手段层出不穷……   皇上跟着徐景珩走访一家家作坊,看着木匠家的老匠户埋头干活的专心安宁,打从心眼里微笑。皇上知道那种,全副身心都融入一个榫卯里的感情。   可皇上听着工头的大声呵斥声,感受年轻匠户们身上的戾气躁气,不同于满朝文武的戾气躁气,小胖脸皱巴成团。   “徐景珩,官员涨俸禄,商者大变革,农户们有土地改革,我能为匠人们做什么?”   “……有。”   “直接规定轮班匠一律征银,朝廷以银雇工?”   “若废除匠户银,也就是废除匠籍,统一归于民籍,则要收取丁银……等湖广土地改革,新税法稳定实施后,可试着将匠银摊入田亩,统一收取。”   皇上抬头看蓝天,天空高远,皇上的小胖脸上,和徐景珩一样的安静。   皇上长大了,不是闹起来哭鼻子,生气,也不是为了练功杜绝感情的狠绝。   皇上在布庄里,和见猎心喜的织染工匠描述孔雀色的美丽,和孔雀翎一样神秘、梦幻、遥不可攀、尊贵……的色彩,蓝色,绿色……一起渲染的,属于梦想的沉淀、重塑、创造,却又融合于自然,和谐于天地。   在酒庄里,看看酒曲,跟着徐景珩学闻香知酒,了解大明从不禁酒的原因过程。   在首饰店里给祖母和娘买礼物,店掌柜说因为朝廷涨商税,所有金玉首饰都涨价,皇上嘴巴张得老大,当时也没生气。   第二天,三月初一大朝会,皇上听完内阁六部九卿的上奏,和满朝臣工提出来:轮班匠一律征银,朝廷以银雇工,有户部商议如何征银。   沉默。   但没有人反对。   皇上:“朕昨儿出去逛街,物价上涨。商家说因为商税上涨,大明的商税涨了多少?”   户部尚书赶紧出列:“回皇上,大明商税没有上涨几文。小家庭作坊的商税只上涨十文,然废除一些其他巧立名利的税赋,实际没涨。   大作坊,大商家,商税上涨,涨幅多一些,但朝廷给予更多的经商机会,并不影响到最终物价。且新规定是在七月后实施。”   皇上的目光冷酷无情:“朕并不想打杀商者。大明的经济发展需要商者,要的不是盘剥百姓,将罪名儿扣在朝廷头上的商者。”   皇上的目光安静、平和:“朝廷刚刚惩罚一批贪官,老百姓都说朝廷好,都说朕好。朕愧疚。   贪官是怎么来的?贪官的银子哪里来的?那本来就属于国库的银子,那是民脂民膏!朕也和诸位一样,一副有了意外之财的惊喜,丢人!忒丢人!”   “加商税的方法很好。以后哪个不乖乖,就去查税。大商户,谁敢拍着胸脯说,从不偷税漏税,朕给他送锦旗!   朕不想和之前一样抑商。但,交税,是每一个商者,在从商之前,必须接受的代价!每一个立志做大商人的商者,都要明白,他是一个大明人!”   每一个立志做大商人的商者,都要明白,他是一个大明人!是大明人供养出来你,是大明人的血汗钱,不是你凭空变出来的银子!   皇上的小奶音响起奉天大殿,动了真火。   最要满朝文武心惊的是:“穷着修身齐家、达者兼济天下。天下兴亡,关系每一个大明人,如果大明的商人没有这份胸襟,朕要问,大明的商者,除去依靠各种关系、投机倒把,还有几分真本事?”   朝堂上的几百人,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们作为士族看不起农工商。可人讲究身份地位,人也讲究感情和气节,要不老百姓说“负心薄幸读书人,仗义最是屠狗辈”?别说你是身价百万两银子的商人,就算你是街头要犯的,你也是一个大明人!这是一般人的道德认知。   可皇上说,交税,是每一个从商的人,必须有的认知。商人付出当然有。但,是朝廷耗费巨资肃清海路,经营港口,维护各条官道、地方治安……不交税,你要做什么?   群臣想说,一些大商户在救灾的时候,都有捐助,说不出来。那些捐助,名头好听,真正出大力气的,是国库。   皇上好似听到他们的心里话一般,浑身的肃杀中,多了一份凝重:“户部和工部整理历朝历代的救灾经验,以后大明的灾情,水灾、旱灾、蝗虫灾害等等,更快速有效救助。   类似宁王叛乱初期地方瞒报,灾荒初期地方瞒报,朝廷喊没有银子……牵扯到任何人,严惩不贷!”   “朕不相信,撸下去一串,大明的官儿,就没有人做了。不想好好做官,都回家种地。”   满朝的几百人,一起跪下诉说忠心。皇上面无表情。   皇上本要给予商者更多的自由和机遇,大发展大明经济,哪知道还没开始,商者就给他扣上一顶好帽子。隋文帝唱大戏:“哎呦呦,皇上,你可别学老朱呀~~查抄沈万三,哎吆吆,这手段……哎呀呀~~”   皇上不服气:“朕不学。谁欠了国库的税,该捐助的时候不站出来,朕要他跑到天涯海角,银子也跑不了。”   小眉头冷厉,一看就是动了杀心。   鬼鬼们都不吱声。太~祖皇帝没想到,他当年制定的户籍制度,重农抑商……引发这么多问题,愧疚难安。宋太~祖安慰他:“大宋不打压商者,可你看,最后如何?王安石变法,为什么昙花一现?”   太~祖皇帝更难受:“大宋至少富裕过,大明……”   太~祖皇帝心疼子孙朱载垣,也心疼大明的老百姓。大明人,因为他的规定,一百五十年了,才知道吃饱肚子,尝到富裕的滋味儿。   “大唐建国,到开元盛世,也不到一百年……”大明太~祖越说越难过,“‘粉胸半掩疑暗雪、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李隆基说得对,大唐开放、包容、强大;大明人,苦了一百五十年,都不知道享受的滋味儿……”   唐高祖安慰道:“老朱也别太担心,这不是越来越好了吗?我们都相信,大明将来一定能比汉唐还好。”大明太~祖就更心疼朱载垣。   大明皇帝·朱载垣,临下朝的时候,还有一个吩咐:“大明的女子,最好不要长小脚。朕知道她们喜欢小脚,但小脚不能骑马,不能种地,不能打架,碍吃碍喝,碍穿碍戴碍做活儿。   朕思考,她们长小脚,从来不知道骑马的快乐,属于自得其乐,你们要教导。”   顿了顿,满满的小儿赤子之心,“大明的女子,即使不能和大唐女子的胖气比,也不能太瘦。要胖才有力气。大明有粮食。”   皇上以为女子们喜欢小脚,瘦巴巴的,是没有粮食吃。满朝文武齐齐呆滞。   天了噜,皇上喜欢大脚女子,皇上将来怎么娶媳妇儿?   满朝文武的第二个反应:放脚,放脚。至少将来皇上说,他就喜欢大脚的,大明要有不是?   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湖广,是湖南和湖北。金州卫,是大连。大明国土一开始很大,但省份少,辽东一带划在山东。广东南边的海岛都归属广东省管。也没有明确的安徽江苏一些省份划分,一律南直隶,也就是属于南京六部管理。   感谢在2021-05-17 23:33:15~2021-05-18 22:3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酒馆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皇上哪里知道群臣的小心思?满朝的臣工一起答应放脚,尽可能地放脚,皇上满意,自觉圆满地完成今天的大朝会,下朝回来乾清宫,用膳。   看看时间,带上昨天买回来的礼物,去孝顺祖母和亲娘。   皇宫的后苑里,百花打着花骨朵、古木参天,藤萝海棠迎风招展。皇上和太皇太后、皇太后承诺:“祖母和娘穿蓝色的衣服好看,人都说女子穿红,男子蓝绿,这不全对。”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叫他郑重的小样儿乐呵。皇太后笑问:“皇帝说说,为何突然提出来,穿蓝色的裙子?”   皇上特有诚意:“祖母、娘,朱载垣今天出门,看到北京城的蓝天,好蓝好蓝。有一个小姐姐挎着花篮卖花,是蓝天下最美好的风景,女子比男子更应该穿蓝。”   !!!   好吧。合计着,女子自以为男子喜欢红色,还是错了?应该穿蓝色?   太皇太后更是乐呵:“祖母就不穿了,你娘穿就好。告诉祖母,昨儿还有什么趣事儿?多少人夸我们皇帝的衣裳好看?”   皇上小胸膛一挺:“祖母,娘,朱载垣好看。桃红色和孔雀色都好看,你们也穿。”   祖母,亲娘一起笑。   太皇太后一直一身弘治年间的大红罗裙。皇太后则是觉得,桃红色,实在不是她的年龄。孔雀色看着舒服眼睛,和蓝天一样深邃,却又和蓝天一样温柔治愈,暖暖的包容。很难调配出来,调配出来做成料子,更挑人,真不是她不想穿。   “皇帝年龄小,指挥使长得好看,那桃红,粉紫,粉孔雀蓝,粉孔雀紫……不是一般人能穿的。那要不人都说,全大明就一个指挥使?全大明也只有皇帝一个,这么好看的小孩子?”   “娘,全大明只有一个朱载垣的娘,娘穿什么都好看。”   “哎呦呦~~~”可把皇太后喜坏了。太皇太后也忍禁不住:“我们皇帝,将来啊,和你爹一样嘴巴好。”   皇上词严义正:“祖母,朱载垣和爹一样说实话,不是甜言蜜语。”   “好好。大实话~~~”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乐得直笑,欣赏完皇上从宫外买来的小礼物,看看时辰,催皇上回去乾清宫午休。皇上离开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对视一眼,因为皇上对指挥使的依赖,又想起魏国公临走之前的说法,一起叹气。   皇上和他爹一样,都拿徐景珩当标准,将来……可怎么办?   皇太后稳稳心神,正要安慰太皇太后,一抬头,看到太皇太后空茫茫一片,没有焦距的目光,更是着急。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目光缓缓落到她身上,似乎是喃喃自语。   “都说人在小的时候,最好不要见到太好的物事,会移了性情。也最好不要见到太好的人,会苦一生。可要我说啊,人不管什么时候,能有机缘看到太好的物事和人,都是福气。”   “……太皇太后,消息已经传出来了,皇上要大明女子放脚。大明女子裹脚,那是太~祖皇帝的祖制。”   “……一百五十年了。中原的女子,不是天生的就裹脚,曾经也上过战场。你要担心这个,不如担心皇帝将来真喜欢大脚女子,会骑马的,你哪里去给选?”   “太皇太后,这可吓住儿媳。儿媳待会儿就召见命妇们。”   凡事儿子第一,儿子娶媳妇是第二大事。皇太后果然不再顾忌祖制不祖制,生怕儿子将来和指挥使一样娶不着媳妇。   皇太后自去忙乎,太皇太后去念佛,在乾清宫寝殿睡得甜甜。内阁六部九卿,反正就感觉六年来就没有轻松的时候,根据皇上的命令,赶紧地管束京畿几大商家,安排下去女子放脚事宜……   重点:轮班匠一律征银,朝廷以银雇工,南匠每名月出银七钱,北匠每名月出银四钱。   诏书颁布,举国震动。   此举,对大明的改变太大,大过如今所有大明人的想象。   大明匠户,世代祖传。应役时“每日绝早入局”,在官吏监督下造作“抵暮方散”,辛苦受气。其中有一部分生活艰难,衣食不给,常常发生质典子女之事。   更有负责管理的各级官吏,巧立名目、捕风捉影地蚕食匠户。   可匠人关系国家利器。古话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匠人的最终归宿是受到朝廷认可。   如今朝廷雇佣匠人,匠银降低两文,轮班匠实际名存实亡,身隶匠籍者自由从事工、商业,人身束缚大为削弱。   恰好又逢大明铺桥修路,各种大建设,湖广开办工科学院……大明的匠人们焕发一身热血,不光民间手工业大发展,大明的各项技艺,都迎来创造性的大变革。   民间的老百姓没想到,他们的皇上一番折腾,最后,最大的好处给了工匠。大明的匠人哭着喊着给皇上磕头,即使工部的匠人们,都一蹦三尺高,又哭又叫的,忒疯狂。   匠人们高兴,家家户户都有匠人亲友,都高兴。三月三上巳节,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皇上也一样。   皇上于天蒙蒙亮的卯时,领着文武百官出来正阳门,在天坛的御河边修禊,整个北京城各条大街,冠盖相属、壶榼沓陈、士女倾城而出、华饰异香、歌管剧戏、杂逞所长……   大明人节日多,整个冬春几乎都是节日,二月春耕,三月游玩,大明人,男女老少,三两成群,到水边沐浴清洁去掉疾病、不祥的“祓禊”,男男女女靓装丽服,膜拜东郊,郊游西山。蹴鞠社团,斗鸡社团,斗鸟社团……比赛打的火热,赌斗也是火热……   临水宴宾、焚香踏青,看运气……一年中难得的几天,合法赌斗的日子,男女老少热情高涨,皇上也手痒心痒。   皇上忙乎完仪式,任由一帮子老头子领着年轻官员喝酒弹唱,给侍卫们也都放了假,自个儿跑来找徐景珩,胖胳膊挥舞,气势那个叫磅礴浩瀚。   “徐景珩,文老先生,去祓禊!游玩整个西山的湖泊!”   徐景珩笑:“听闻河边起风,十丈红尘飞扬。”   文老先生也笑:“北京城是蟠桃宫,大明人飘飘然欲仙也。”   皇上骄傲,一眼看到桌子上的酒壶,凑近闻一闻,果然徐景珩和文老先生,都喝了五六分醉,皇上一只手拉着一个酒鬼起身:“出去玩,一起出去玩。”   文老先生身形一晃:“皇上,人家少年郎和柳色争春,小姑娘和百花斗艳,吾等出去做什么?”   自恋且精怪·皇上:“吾等不用争,不用斗,本就是柳色年年、花儿艳。”   !!!   噗嗤!咯咯咯!原来是红衣侠抱着孩子,一起笑皇上的“自信”。   徐景珩眨眨眼睛,慢吞吞地站直身体。文老先生叫皇上的回答也醒酒几分,小胖娃娃伸胳膊要抱抱,红衣侠笑容灿烂:“一起出去看看。我们皇上是大明最美的一朵牡丹花,可不能学了你们两个。”   皇上抱着小胖娃娃,更理直气壮。文老先生没法子,徐景珩也宠着皇上,好吧,一个宅子的人都出去玩耍。   一对儿少年男女,在春和景明的艳阳天,漫步堤坝上,折柳相赠,啸声不断,何等浪漫的境界;   善男信女们云集陵道观寺庙,朝拜人祖,庙会里更是人挤人、人挨人;   几位公主郡主搭建的彩棚彩幔里头,仕女云集,猜拳行令、诗词歌赋,喝起酒来不输给男儿……   皇上摇头晃脑:“绿柳朱轮走钿车,举目繁华啊。”   文老先生看这北京城,和皇上一样大气饱满的人间烟火气,提起酒葫芦用一口酒,问皇上:“小公子知道,为什么‘酒色财气’,酒排在第一?”   皇上最近正好看到这一段故事,当即显摆:“文人求道,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面藏。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   “佛家修行,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生气自消。”   “贤臣心胸,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无财民不奋发,无气国无生机。”   “帝王格局,酒助礼乐社稷康,色育生灵重纲常;财足粮丰家国盛,气凝太极定阴阳。”   文老先生朗声大笑:“对也不对。小公子说的,只是皮相。”   六岁的皇上抓耳挠腮,小胖娃娃在红衣侠的怀里喊“锅锅锅锅”,皇上就更有压力。皇上带着一群人来到一个湖边,搭帐篷,面对湖光山色、醒着醉着都喧哗闹腾的人群,不满足于洗手洗脚真下水扑腾的大小孩子……一颗心就更不定。   皇上也想去玩,但又不甘心想不通文老先生的问题。徐景珩和文老先生悠哉哉地,脱鞋下河,还用木叉子叉几条鱼上来,红衣侠抱着胖娃娃去祓禊,皇上自觉学着杀鱼、烤鱼……   从来“远包厨”·皇上折腾的满头大汗,满脸黑灰,最后来一个取巧,一看外面变焦黄了,用内力烤熟里面,引得徐景珩和文老先生都笑得倒仰。   文老先生实在是觉得皇上太可爱,徐景珩接过来皇上烤好的鱼,用一口,也觉得皇上太可爱。   皇上鼓着腮帮子不服气:“下次可以烤得更好。”   文老先生乐不可支:“皇上,都说闯江湖快意恩仇,谁知道夜宿荒山野岭,甚至是坟堆的豪情?也没人知道英雄饿肚子变卖宝剑的潇洒,更不知道因为没银子,被相好的女子赶下床的风流……”   皇上:“???”皇上才不相信:“小公子会赚银子。小公子不怕鬼。”文老先生就更能笑,笑着笑着,突然也对皇上的长大有了期待,赶紧告诫自己,不能被徐景珩传染。   徐景珩牵着皇上的手,去湖边洗脸洗手,面对气鼓鼓仿若小青蛙的小孩子,也是笑:“今儿我们玩一个不同的。不光是游水,还憋气。人多,去帐篷里穿鱼靠。”   皇上眼睛一亮,跑回去帐篷,脱衣服,果然徐景珩准备的充分。鲨鱼皮做的鱼靠,表面光滑且保暖,连体带头盔,罩住整个头部,还有工部新研究出来的玻璃做眼罩,口衔锡制的空心长管,长管两头都是喇叭口,一头罩住口鼻,另一头露出水面……   皇上穿上身就无比惊喜——有了这个,可以不用冒出水面换气,还可以潜入更深的地方。   他兴致勃勃,一个猛子跳到湖里,这湖□□,三月里还是冷的,可是穿着鱼靠热热的,跟不在水里一般,下到一丈深的地方,也没有压力,这才注意到,那个空心长管上还有个小气泵……皇上对于工部的新发明,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按住气泵开关,深呼吸,每一口都吸到不能再吸,再呼到不能再呼,整个过程平静匀速,大脑微有眩晕、困倦,恢复正常,开始闭气……饶是皇上如今功力非常,几次悟道,也只能憋半刻。   脑袋又开始晕,皇上伸手打开气泵,空气进来,胸腔中内压突然增大,立即控制自己的呼吸,呼出气逐步少许、有节制地从声门中挤出,忍不住在喉咙发出“嗨、嗨”的呼气……   就感觉,自己的颈部、胸部、腹部全部紧密地连成一个整体,无缝钢管一样硬实,坚实的气息流通全身经脉,冲出水面摘下头盔,猛地长啸,声音高亢无杂质、干净明澈、悠远辽阔。   原来练习唱戏、长啸、唱曲子,最需要练习憋气。皇上有了兴趣,戴上头盔又下到水里,憋气、长啸、憋气、长啸……搅合的整个湖泊周围的人,都跟着鬼哭狼嚎。   文老先生用一口酒,分析皇上每一次长啸的变化,眼睛一眯:“猜一猜,小公子还需要有几次?”   红衣侠喂小胖娃娃用蛋羹,直接回答:“五次。”   徐景珩目光注视水面的波纹:“六次。”   文老先生奇怪:“徐景珩你居然对皇上没有信心?我们来打赌。就赌你的那坛金华酒。”   红衣侠:“再加一坛麻姑酒。”   徐景珩:“好。输了如何?”   “送小公子一个酒葫芦。”文老先生一咬牙。   “送小公子一身千丝甲。”红衣侠也大方。   替好友心头肉疼·徐景珩:“……且看。”   “看”字一落,徐景珩、文老先生、红衣侠,一起关注水面,小胖娃娃都感受到众人的动静,乖乖的吃蛋羹。   此时此刻水面下的皇上,已经憋气长啸不下十次,恶心、想吐、头晕……模糊感知到技巧所在,坚持再坚持,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关注。脑袋里一片空白,就知道机械地重复憋气、长啸,憋气长啸,待岸上的人数到第五次,两个激动,一个更激动的时候……   皇上醍醐灌顶、若有所悟,哪知道,一声尖叫破空而来,皇上的领悟被打断,人直直地躺在水面上;文老先生一个飞跃就要抓人;红衣侠袖子里的飞刀激射而出……唯有徐景珩依旧注视皇上的动静。   一道青色身影拦住尖叫之人的去路,居然是青衫客。文老先生退回来,看着皇上。红衣侠停止喂蛋羹,也看着皇上。   皇上死鱼一般躺在湖水上,湖水蓝中带绿,随风荡起波纹,他是浑身疲倦,暴躁的要杀人。可是皇上不能就这般结束啊。皇上感受到岸上三个人的目光,鼓励、期待、信任,皇上又有了动力。   深呼吸放松自己,放空自己,过滤掉那声尖叫,找回刚刚的状态,重新开始,这一次,皇上再从水中出来,摘下头长啸,稚气自然、任诞旷达,恍若这五彩斑斓的春天一般,撕裂一切垢染和死气,成就一切美好和生机。   岸上的三个人都笑出来,身上的紧张担忧都放下。   皇上闻数百步、发口成音、因歌随吟、役心御气。长啸完之后兴冲冲地上岸:“徐景珩,文老先生,红姨,我懂了。”   徐景珩笑容灿烂。   文老先生笑了一半儿,肉疼心疼。   红衣侠笑了一半儿,肉疼心疼。   皇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生奇怪。进来帐篷脱下去鱼靠,用内力烘干几缕湿掉的头发,穿好衣服一出来——皇上为了今儿活动方便,穿了一身银红的上衣,天蓝色的裤子,整个人就跟一颗小禾苗一般鲜活。很多仰慕长啸而来的男女老少,一见到就夸个不停。   其中还有一些皇上的臣工,皇上暗暗一瞪眼,继续保持矜持的微笑,谦虚地回答,一点儿有不藏私,奈何听到的人都不相信,都只顾着夸他,皇上也不计较。人群散去,皇上一眼看到青衫客叔叔,拎着一个小姑娘到来,大大的惊喜。   “青衫客叔叔好。”皇上扑到青衫客叔叔的怀里,笑容大大的热情。青衫客抱着皇上一个飞飞,豪迈大笑。   青衫客回来,绯衣门主没有回来。人太多,皇上也没多问。晚上回来宅子,才知道事情经过。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就是那天皇上逛街遇到的小姐姐,皇上还夸来着,结果她深藏不露,还故意打断他的“灵光一闪”,皇上自然生出杀心。   徐景珩说她就是那个易容改装,悬赏他脑袋的人,皇上的嘴巴大的可以塞下去鸭蛋——小姐姐好似春天的小柳树一般,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长的黑辫子,修长的身形……对他也完全没有杀意或者敌意,居然——   “杀意和敌意,可以收起来。她的过人之处,就是能把自己从心理上,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皇上没有细看,感受不到不同,很正常。”   “朱载垣记得。徐景珩,文老先生和红姨好生奇怪。”   “刚刚打赌,他输了一个酒葫芦。”   “!!!”   “红衣侠输了一身千丝甲。”   “!!!”   “他们两个说皇上还有五次,没发现卖花小姑娘的古怪之处。”   “!!!!!!”   他在水里扑腾,三个大人拿他打赌!孰可忍孰不可忍!皇上气得哇哇叫,扑上来就要动拳头,徐景珩赶紧表示:“都是给皇上的。”   “那也不行!”   皇上气得小胖脸都红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圆,眼睫毛都飞扬……徐景珩忍不住就笑:“好,皇上还要什么补偿?”   皇上举着拳头,眼睛一闪就有了主意:“金华酒和麻姑酒。”   “皇上你要再过十年才能喝酒。”   “正好再多放十年。”   “有道理。百年老酒香十里。正好挨着十年后的清明端午,醇厚绵柔、芳香心旷神怡,饮一口愉悦开怀……”   “拿来。”   徐景珩肉疼心疼:“……书房窗外的梅花树下。”发现皇上人一跳就要去挖,赶紧喊一声:“等到喝的时候再挖。”   皇上自然知道这样的存酒不能动,围着梅花树转两圈,越转眼睛越亮:“徐景珩,豹房的梅花林子里头,有没有埋酒?”   “有。皇上一出生就埋了。等皇上长大去挖。”   皇上激动:“有没有埋宝贝?”   “有。据说当年先皇俘虏漠北小王子,赎金都埋起来。还有剿灭宁王的家产,也都埋起来。都给皇上。”   皇上更激动,小胖手抓住徐景珩的衣襟,却是一眼瞧见他眼里的笑儿,气哇。皇上气得大吼:“宝贝没有,酒有没有?”   “有有有。等皇上长大了,就去挖,保证有。”   皇上稍稍消气,呱呱呱:“徐景珩,我明白了。酒色财气的本质,不用喝酒,不需要长大,人,从一出生就参与其中。”   徐景珩笑得骄傲:“皇上说得对。”皇上小脑袋高扬,快速洗漱沐浴换衣服,去听青衫客叔叔讲故事。   徐景珩看着皇上快活,无忧无虑的背影,笑得也快活。   春天里,过了上巳节,还有清明节、端午节……除了准备南下之外,还有去西域的江南书生,最后的五个人回来北京,北京人夹道欢迎,他们大哭;皇上接见他们,他们对着皇上好一场痛哭。   离开的时候,皇上是和春天一样软乎乎的一团儿,现在六岁了,茁壮成长,长得很好,鲜活、亮堂。他们就感觉,所有的苦,都不是苦,苦尽甘来的这一刻,一切付出都值得。   皇上也哭。皇上听着他们的诉说,眼泪汪汪。看完他们画的西域地图,更是感动。   皇上和文嘉五个人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大明人走出去这一步,朕很骄傲,朕为大明人骄傲,朕为你们骄傲。”   说的文嘉五个人又是大哭一场。   这一次出门,对于他们的人生来说,重大到无法想象。他们也没想过这么久,他们也没想过会有这么多的磨难,更没想过,会见到那样一个叶尔羌汗国。   “皇上,古人说华夏、华夷,皇上,华夷可以是一家吗?”文嘉哭的眼睛通红,也知道自己的言语大不对,却还是要说,“皇上,草民一路行走,皇上,他们也是人。他们的环境不好,顽强生存,他们的文化不如大明,但他们向往大明。”   皇上认真思考:“和平互市以来,朕也有思考。华夏也好,蛮夷也好,和平是最好。朕现在也不知道答案,因为现在是乱久了,人心思安。可是十年后的情况,谁也不知道。   但是朕承诺,大明人,不分民族,不分种族,不分宗教信仰……其实也分不出来了,那南海人,都黑乎乎的。”   文嘉没忍住笑出来,五个人都笑。毛澄的小儿子擦擦眼泪,哭道:“皇上,草民记得,上一次来北京的时候,北京城沉重庄严,如今多了一份生机勃勃。这都是皇上的恩德。”   “皇上福泽四海,造化苍生。皇上的心胸和海洋一般大,接纳南海之人。皇上,草民相信,九州万方的子民,都会感受到皇上的胸襟,前来归附。”   皇上听他们拍龙屁,大眼睛眯眯成一对月牙儿:“满速儿汗和叶尔羌汗王,朕都有册封。去年他们都送来贡品,很有诚意。朝贡很好,互市也守规矩,朕听说,山西甘肃,如今好多民族混居,到处是喇嘛行走,都好。”   “河套那里的顺义王,前几天刚来信说,大明文人去西域,怎么不去他那里?热情邀请大明文人去他那里游玩,那些年轻人都学你们,嗷嗷叫着要去。气得礼部天天生气,说这是顺义王的圈套,巴不得内地文人都留在河套。”   五个年轻人一听,又哭又笑。文嘉他们一路回来,收到太多热情挽留,实在是深有体会。   “皇上,他们求知若渴,一心希望内地读书人过去教书。”   “不行不行。”皇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大明缺读书人。大明要建设很多蒙学馆,各地方都建,不光学四书五经,还主要学习医学,大明大缺人才。”   !!!   五个人震惊,他们听说皇上的湖广改革,工科学院,没想到皇上还要普及识字和医学。   皇上感叹:“出使奥斯曼的使节在回来的路上。来信说,奥斯曼的苏莱曼一世,有小学、中学、大学。学生们阅读、写作,学习教义。小学毕业后,想接受更进一步的教育,进入中学,学习语法、形而上学、哲学、天文学和占星学。更高级的是大学……”   “朕知道,大明的学院很多,蒙学馆和书院普及,江南都出来不少女学馆。可还是不够。奥斯曼的学生结业后,做伊玛目神学或教师。大明缺教师,大明的读书人读书是为了科举,不是为了教书育人,这需要改变。”   !!!   文嘉结结巴巴:“……改革国子监?”   “改革国子监,是为了要读书人正视其他学科,不要天天钻研八股文章,下一步科举试题也改革,鼓励大明的读书人全方面发展。”皇上觉得“全方面发展”这个词儿好,眉眼弯弯,“要再加大办学力度,首先需要老师。儒家不是天天喊着‘教书育人’?正好。”   五个人胸闷气喘,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口。皇上生气读书人天天钻研八股文,就说儒家本就是教书育人,垄断官场是“不务正业”?!   皇上笑眯眯的:“大明变化挺大。你们好好休息一个月,多熟悉熟悉,朕都有活儿给你们。”   !!!   五个人都不知道怎么离开豹房的。   他们离开两年半,大明的变化太大太大。   士农工商都改革了,土地改革见效快,尤其有了红薯后,匠人改革暂时看不出来,可他们经过山西,光是山西热火朝天的道路建设,就够他们震惊的。   五个人回去后大睡三天,见到毛澄、文伯仁、章怀秀……听说一件件大事——宦官出洋;大明十万科举功名人,有三万被废除土地免税特权,一千人被撸下去科举功名;宗室皇亲国戚都焉巴,山东建设市舶司,还准备要建设辽东和金州卫……   文伯仁叹气:“这么多科举之人,还有无数寒窗苦读的读书人,去教书育人也好,有一份正当收入过日子才是根本。”   章怀秀郑重点头:“想考科举的,以后再考。免得一个大男人天天读书,要老娘妻子绣花卖钱养家。”   文嘉:“???”说好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那?怎么读书人就成你们口中的“米虫”了?   五个人,就感觉自己就跟山里土包子一般,哪里休息的下来?赶紧地熟悉情况。   皇上对他们的动静挺满意,皇上细细看他们写的写的西域见闻记,对那块地方眼热心热,也更明白徐景珩所说,那里是东西方要道的意思。   大明不能失去西域,否则会变成困在中原的井底之蛙。三月十八日,出使奥斯曼的使节团回来,皇上见到当年的礼部侍郎,兵部侍郎等等一千多人,更是对此有清晰的感受。   出使奥斯曼的使节团,一千多个人,没少一个,皇上很高兴,非常高兴。一千多人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皇上又心疼不已。   他们对着北京城的老百姓痛苦,也对着皇上好一场痛哭,一边哭一边告诉皇上,他们看到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皇上震惊。   奥斯曼也是mu斯林!   和西域一样的信仰!   和大半蒙古部落一样!   皇上整整见了他们五天,奥斯曼跟来的使节团在驿馆休息,适应水土,他就拉着徐景珩一起研究,大明到奥斯曼的路途路线,使节一行人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奥斯曼的位置、政治、经济、文化、军队……   越研究越是震惊。   “徐景珩,奥斯曼的土耳其人,原本居住阿姆河流域,属于突厥人卡伊部落,花剌子模王朝的臣属。自古从事游牧,逐水草而居。二百年前,蒙古人向西扩张,迫使他们迁移。”   “据说两千年前,就有一波迁移。一直迁移到欧洲,就是现在罗马和希腊人口中的蛮族。好像是,汉武帝攻打匈奴,匈奴西迁的那一波。”   “地球真的是一个圆球,徐景珩你看这里,土耳其人趁当地兵乱,建立奥斯曼,发展壮大,至今有十个君主。领土有亚洲、欧洲、非洲,还有黑海、爱琴海、地中海、红海及印度洋的远航路线……”   “突厥人的另外一只帖木儿王朝打不过奥斯曼,朝印度和西域打,引发印度和西域动乱,这就是西域满速儿汗急于求和的原因,叶尔羌汗国因此建立。   西班牙人打不过奥斯曼,又因为奥斯曼握有欧亚之间主要的陆路贸易路线,英明的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一世,被迫支持哥伦布西航,寻找欧洲和亚洲新海线。”   徐景珩人安静,语气也没有变化,皇上瞪大眼睛。   哥伦布航海运动得到女王的支持,西班牙一跃成为欧洲大国,还来到印度和大明……   皇上一把抓住徐景珩的胳膊:“青衫客叔叔说,西班牙和神圣罗马军队攻入罗马,大洗劫。过程中,负责保护教皇的瑞士近卫队为履行职责,拼死抵抗,为了掩护教皇而惨烈战斗,损失达四分之三。”   徐景珩唯有叹气:“希腊、罗马,对于欧洲文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是罗马几次遭遇大洗劫。”   皇上猛地摇头:“不是这个。是西班牙在欧洲崛起,根据远交近攻,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欧洲的其他小国必然会和奥斯曼合作,一起打击西班牙和神圣罗马的哈布斯堡家族。”   “应该是。奥斯曼还会有一波上升空间,苏莱曼一世是一位伟大的军事家,他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一举攻打欧洲,占据更多的地盘。”   “那徐景珩你上次说,罗马大洗劫,代表欧洲文艺复兴结束。接下来,是不是奥斯曼在文化方面,也占优势?”   皇上担心奥斯曼朝东扩张,和大明争夺西域。   哪知道徐景珩一点也不担心。   “欧洲文艺复兴结束,加上大航海,接下来就是沉淀、发展时期。而奥斯曼,常年征战不休,盛世过后,必然引发各种问题。一兴一衰,此消彼长,胜负难定。”   皇上:“???”   皇上琢磨一会儿就明白。奥斯曼要占据欧洲,不是那么容易,甚至会拖垮奥斯曼,而那几个欧洲小国、荷兰、法兰西、英吉利,都会趁机博取利益,未来谁也说不定。   “朱载垣做好准备。”皇上决定,不管如何,大明要做好准备,不能老是这么被动。徐景珩摸摸他的小包包头,眼神宠溺:“皇上很好。”   皇上的小眉毛一根根飞扬,眉眼都是笑。   “有一点要警惕,奥斯曼在欧洲寻找合作对象,分化欧洲,西班牙和神圣罗马,必然也会在奥斯曼周边,寻找合作对象,或者扶持一方小势力。”   皇上:“!!!”皇上着急,打开地图一看,更着急,“龙爪”指着莫斯科公国的地方:“去年春节的时候,满速儿汗派使节来朝贡,说到一个事情。   满速儿汗北边的兄弟国金帐汗国,遭遇莫斯科公国一场大战。还说金帐汗国在衰落,恐怕抵抗不住兴起的莫斯科公国。”   “莫斯科公国……就是西班牙和神圣罗马选择扶持的对象。臣大约有印象,这个国家身处欧亚交接之地,有亚洲蒙古人的勇猛,也有希腊罗马人的智慧,一旦兴起,必然是大敌。”   皇上眼睛瞪圆:“大明的大敌?”   “莫斯科公国借机兴起后,必然不会直接挑战奥斯曼,而是逐步蚕食周边地盘。金帐汗国的伏尔加河一带,一旦完全落入莫斯科公国,就直接和大明的北方接壤,大明打完北方女真,直接遇到莫斯科公国。”   皇上赶紧在小本本上记下来。   红石头里面的鬼鬼们都冒出来。   宋太~祖:“天下之大,超过想象。”   汉太~祖:“刘彻打匈奴,大唐打突厥,蒙古西征,居然引发那么多的大事。”   唐高祖:“天下大事,一环扣一环。这大船越来越好,道路和马车越来越好,中原不能过自己小日子了。”   隋文帝叹气:“皇上要改革,改革是必然,切记不能着急。当年杨广……”   皇上明白:“我知道,当年隋炀帝是因为要削弱世家大族,被集体造反,丢掉的皇位。”   大明太~祖看着这张地图,默不作声。听到这里,有所明悟:“大明的世家大族不足为虑。但是大明科举出来的士族,类似隋唐时期的八大世家,八大柱国。” 第70章   历史都是重复的故事。欧洲人扶持莫斯科公国,安知会扶持起来一个什么大敌人?唐朝皇帝为了打压世家大族,借助开科举,排挤世家大族,结果扶持起来科举士人这么一个庞然大物。   众位鬼鬼一时心绪复杂难言,就感觉人啊,一代又一代,就是重复相同的故事,忒没有意思。   难得徐景珩面色平静地安慰道:“莫担心。”   皇上跟着点小脑袋,皇上相信自己会有办法,相信徐景珩,相信这两京十三省养育的大明人。   鬼鬼们就更担心。   隋炀帝杨广因为皇上的理解,眼泪汪汪:“皇上,做皇帝的,千秋功名都是虚妄,自己开心最重要。皇上你千万要小心。”   隋文帝跟着伤感。   唐太宗看一眼隋炀帝隋文帝,唯有叹气:“当年隋朝和唐朝,哎……目前大明的土地改革能进行下去,反弹不大,是因为边境打仗互市,南海打仗贸易。”   皇上哄着隋炀帝隋文帝一干鬼鬼们:“莫哭莫哭。朕知道大明的矛盾纠葛,在做预防。”   皇上知道,大明的各项改革能实施下去,一个是国土扩张和互市海贸,给予科举士族土地之外的新机会,一个是打仗,一些人暂时到底顾着大明安稳。   继续研究。   看到“奥斯曼的都城伊斯坦布尔,教学中心围绕清真寺庭院,清真寺周围其他建筑设施齐全,包括图书馆、食堂、喷泉、厨房和医院……”   皇上谦虚地学习:“奥斯曼到处都有图书馆。重视环境干净,饮食干净。”   众位鬼鬼各个发言。   徐景珩总结:“大明向这个方向,慢慢来。”   看到“奥斯曼皇帝收取,不是奥斯曼国内的,不是信仰mu斯林的,奴隶儿童做亲兵,总管天下事务;还从训练好的奴隶中选妃子。”   皇上模糊明白:“奴隶亲兵,类似大明的宦官,大明的后妃也不从世家大族里面选。”   各位鬼鬼一起发言。   宋仁宗奇怪:“防备世家大族可以理解,甚至说做的非常好。但奥斯曼皇宫里,奴隶伺候皇宫后妃,那苏丹不担心他的小娃娃是别人的?”   一干鬼鬼们好奇,奥斯曼皇家不怕戴帽子,也不怕血脉混淆?   皇上已经知道“绿帽子”,就是男人养其他男人的小娃娃,却不明白奴隶伺候后妃有何问题。   徐景珩笑着看皇上好奇的小样儿:“也有预防,只是不如大明这般……奥斯曼的苏丹是白色人,后宫大多来自东欧的白色人,亚洲的黄色人,没有黑色人。而宦官用的都是黑色人。”   众位鬼鬼:“???”   皇上眼睛一眨,不知道宦官不能生小娃娃·皇上,知道答案啊。   皇上显摆:“朱载垣知道,白色人和白色人、白色人和黄色人,生的小娃娃,也是黄色、白色、或者是两者之间,反正不管怎么变都不会有黑色的小娃娃。”   !!!   众位鬼鬼惊呆了有没有。   皇上骄傲:“这是科学。南海多是黑色人,南方下南洋的人和他们联姻,小娃娃就是不黑不黄的,偏黑。”   众位鬼鬼恍恍惚惚,一起看大唐皇帝们,汉太~祖直接问出来:“老李,大唐贵族爱用昆仑奴,是不是这个原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鬼鬼们笑啊。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唐人最有面子的事儿之一,哈哈哈,哈哈哈。   大唐皇帝齐齐傻眼。皇帝嘛都用宦官,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烦恼,难道那些贵族们,真的这么想?   皇上看徐景珩,徐景珩不动声色地:“皇上你看,奴隶亲兵的制度,奴隶来源,不是奥斯曼人,就没有家庭,不会牵扯任何人情关系。奴隶们做官从军后,全凭本事做事,吏治清明,打仗团结。   奥斯曼的阿拉伯、波斯等等世家大族不会放弃争权,奴隶亲兵也会有私心。可奥斯曼十代帝王,历经二百六十年依旧维持不变,殊为难得。”   皇上果然被吸引,一细看,果然比大明的宦官制度各有优点。大明的宦官一般没有家庭,打小儿进宫用心培养后有忠心,但他们都是根深蒂固的大明人,发达后都提拔家庭、家族、同乡……当年刘瑾同省的学子都能沾光做状元。   皇上又看到,奥斯曼的皇子都是下放地方锻炼,后面选一个最能干的出来做苏丹,其余的,都杀死!!   众位鬼鬼惊呆。   徐景珩眉心一皱:“应该有其原因。这样的制度……”   皇上板着小胖脸:“‘酒色财气’的四首诗词,世人出发点不同,所处位置不同,认知不同,感受不同,故一人一道。可这天下的大道,万变不离其宗?”   徐景珩忍不住叹气:“‘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然而,皇上相信大明人,都会和皇上一起,和人性中的弱点搏斗。”   皇上看徐景珩,目光和他的眼神一样安静。   皇上相信大明人,都会和他一起,要大明的正红迎风飘扬,不再是血滴下来的悲壮。   可皇上也知道,人类的一切进步,都是建立在反人性的基础上,越是反人性,越是成功。   好比土地改革,首先要狠心改革自己的皇庄,才能开始。奥斯曼皇家,做到了这一点,做到极致,所以坚持二百六十年,还会有更大的盛世来临。   奥斯曼土耳其的情况,给皇上带来的震动非常大。好似大明和西洋之间的一个缺口,终于缝补上一般。地球是一个圆球,这个圆球上发生的时候,你关系到我,我关系到你。   目前对于大明来说,最好的办法,是拉拢西域、河套、西藏、青海的蒙古部落,整合起来,共同对抗奥斯曼,甚至有可能崛起的莫斯科公国。   华夷一家、远交近攻,皇上在他的新地图上画下来一条条线,第一次,萌生了,要去西洋建立据点、寻找合作伙伴的想法。   当然,这要等出洋之人回来。   皇上打起来精神,接见奥斯曼使节。   奥斯曼使节使节到来之前,大明礼部做了很多工作,皇上也因为快信提前有准备,可亲眼看到,和北京城人一样,震撼。   乌列玛神学教授的长袍和缠头——都是“绿色”的。顺天府的衙役们敲锣打鼓地告知北京人,尊重不同国家的不同礼仪,大明带绿帽子的男子最近不得出街……皇上小孩子不懂啊,北京城人一开始都不相信,好嘛,目瞪口呆。   奥斯曼的军队重视掌勺官,掌勺官的大勺和大锅是军队的荣誉。掌勺官的缠头上不是华丽的羽毛装饰,而是一把吃米饭时用的木勺,出行都有专门的护卫,类比军官……轮到老百姓看热闹,皇上惊讶。   皇上和徐景珩念叨:“一把剑对欧洲人有多重要,一把大勺子对奥斯曼人的军队有多重要。”   奥斯曼使节团在驿馆里抱怨说,马六甲海峡附近的几个国家,本是他们的藩属国,他们的阿拉伯商人都和他们哭诉,大明的军队占据那里。   轮到大明的官员震惊,礼部一查,还真有这么回事儿。具体情况是魏国公、严嵩、王宪老将军提供的。   礼部尚书金献民,满心不敢置信:“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皇上一看,眼睛瞪圆。   一百年前马六甲的第四位国王,穆扎法尔莎将伊si兰教封为国教,采用苏丹尊号,与阿拉伯商人、奥斯曼帝国有了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与大明的政治关系开始转淡。   马六甲明里暗里的,属于双重藩属国,爪哇岛上的满者伯夷国兴起,它“又”去称臣。最可恶的是,他一面当三重藩属国,他一面请求大明资助,每次朝贡贸易,他们的使节都哭诉穷啊,大明就适当地给予物资啊。   皇上气啊。   又看到,马六甲小国在五十年前遭遇葡萄牙人,国王马哈茂德数次派人向大明和奥斯曼求救。然而大明那个时候,朝贡贸易越发落寞,君臣一起保守治理国家,对海贸和海线都不重视。   奥斯曼人收到消息,咳咳,路途太远,消息一来一去要一年,最快也要大半年,又挨着奥斯曼的苏丹忙着攻打欧洲,一时没顾上。现在可不就顾得上了?   皇上因为这个事情,命令六部再次整合大明和南方藩属国的关系,历朝历代的。包括自大唐时期就有的,阿拉伯商人在南海的踪迹。   这一整合,皇上意识到,事情好像,超出自己的一贯思维。   皇上想起徐景珩问他,交趾投降后,怎么安排,麻利地召集内阁六部。   礼部尚书摆出来案卷。   七位脸色黑黑的阁老们,心情太糟糕,面对皇上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杨廷和愤怒表态:“这马六甲小国太可恶。皇上说得对,不是自己的国土,不用费心。需要费心,就变成自己的国土。”   皇上从善如流:“正是如此。阁老们也不需要担心。如今南海收复,日本和高丽不足为虑,蒙古各部和大明互市,唯一所虑,乃是西洋、交趾、缅甸,还有大明的西南四省。”   王守仁询问:“皇上,有关于西南,臣去一趟?”   “暂时不必。等红薯再普及两年。”皇上的意思,等他去西南看过一次后,再做决定。   费宏询问:“皇上,出兵交趾的事情,可有定下来人选?”   “定下来毛伯温,还是不打仗。然,朕对交趾的管理,有变化。”   皇上要管理交趾?内阁六部一琢磨就明白,皇上这是看到交趾的地理位置。   “朕细看六部整理的案卷。大明读书人大都说,永乐皇帝‘郡县安南’的决定过于草率,说他穷兵黩武,兴师动众仅仅为了给安南一个教训,不负责任……”   “永乐皇帝要实现大明在中南半岛的军事存在,与郑和船队遥相呼应,从陆路和海路,共同巩固西洋朝贡体系,必须‘郡县安南’。以交趾为据点,近制暹罗、真腊诸国,远控满刺加及半岛附近的苏门答刺、瓜哇、泞泥……”   这就是永乐皇帝所言:“安南黎贼悉己就擒,南海之地廓然肃洁。”   交趾作为一个,肆无忌惮挑战大明宗主国地位的,典型,被兴师问罪,并被纳入明朝的直接管辖之下,这对西洋各国起到杀鸡做猴的警示作用。永乐一朝,永乐皇帝“问罪之师”“安南之鉴”震慑诸国的效果,非常显著。   “朕知道,统治交趾非常困难。当年派去交趾的地方官,大多数来自邻近广西、广东、云南三省,略识文字,冒险深入蛮荒,目的只有一个:发财。”   内阁六部面对皇上的“实话实说”,齐齐沉默。   穷乡恶水出刁民,也出贪官酷吏,这是必然。要不人都朝天下脚下跑?朝繁华的地方跑?   毛纪担忧:“皇上,交趾判出大明,很多原因。朝廷要统治交趾,太难。西南四省本就缺读书人,内地的读书人,连西南四省都不想去,更何况交趾?皇上要等红薯再普及普及,再改革西南四省,是对的。交趾……”   “臣提议,此次出兵,可以先把名份定下来,收复部分土地,委派一两名官员过去,过几年再慢慢收紧。”   蒋冕另有担心:“皇上,奥斯曼使节来大明,南海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阿拉伯人……齐齐要来北京。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提出来,奥斯曼人也要行跪拜礼。”   皇上:“???”   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最终答应三跪九叩。可是皇上认为,西班牙和葡萄牙不是大明的藩属国,用他们的最高礼仪即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对此感恩戴德,哪知道他们还惦记大明官员对他们的“刁难”,面对老仇人奥斯曼的待遇,非常不满意。   皇上挨个看。   谢迁提出来:“皇上,奥斯曼的国土比大明大。臣认为,大明的国土太小了。地球这么大,大明应该出去看看。”   杨一清跟着:“臣附议。马六甲小国已灭,还有交趾、缅甸、暹罗,都可以打一打。奥斯曼横跨欧亚非大陆,西班牙的殖民地慢慢的更大。是臣等以前不知情。”   就连向来最保守的蒋冕都说:“正好大明今年开始从暹罗进口粮食,打下来方便,不用收关税,大明的粮食价格更稳定。”   皇上:“???”   “打下来,怎么管理?”   异口同声:“皇上,总有办法管理。”   皇上无言以对。   刚刚皇上说交趾的事情,一个个都说正式收复不好管理,好嘛,一牵扯到礼仪,一个个都跳出来说,大明之所以不能要求奥斯曼跪拜,是因为对比之下,大明太小了。大明因为国土太小了,丢了大明礼仪,不能忍。   礼仪就是大明人的面子,就是大明人的骨气,死亡可以,礼仪不能丢。文臣们狠起来,那真是快速。   交趾篡位之王,莫登庸篡夺后黎朝王位,遣使赴大明朝廷,声称后黎朝子孙灭绝,无人可以继位,此乃瞒天大谎,第一宗罪也。   宣称莫氏得到群臣拥戴和百姓的拥护,请求明廷册封其为安南国王,二宗罪也。   前年,黎昭宗遣使赴大明朝贡并请求册封,希望得到明朝的支持,但被莫登庸阻止,三宗罪也。   莫登庸的十宗罪数出来,兵部侍郎毛伯温参赞军务,两广调度军粮,咸宁侯仇鸾总督军务……大明十万大军,“准备”发兵征讨安南。   那架势,不光交趾人害怕,见到皇上,和皇上一起饮宴的奥斯曼使节团,都提着心。   老百姓议论纷纷,都说那穷地方打他干嘛。保守派文臣搬出来祖训:“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改革派文臣也说打下来就是倒贴,宁可去和西洋、奥斯曼通商……   内阁六部一起“哭”,哭皇上仁慈,莫登庸和安南人无关,齐齐给安南人求情……   皇上仁慈,答应暂时不动兵。   那知道,咳咳,云南沐黔国公,抓获交趾的间谍,皇上震怒,下令依照原来的计划征讨交趾。沐黔国公传檄安南,若有擒获莫登庸父子者,赏赐官爵及白银万两;同时下书莫登庸处,称若其能够投降,即赦免其罪。   莫登庸害怕大明皇帝真讨伐他,连番上书请求投降。皇上也表示仁慈,派礼部侍郎去招安,哪知道礼部侍郎一心为交趾百姓,太过耿直,没谈拢——皇上苦恼啊,朝野上下都骂交趾人不知道感恩,都说应当讨伐,和永乐皇帝当年那样,一次打服,打得记住教训。   甚至有读书人说,臣愿意去安南,行教化,理秩序。   皇上感动,“勉强”同意,三月二十八小朝会,命令毛伯温、仇鸾南征,沿途文武三品以下官员不听命令的,允许他们按军法处治。   四月十三,皇上的龙舟准备出发南下,毛伯温等人到达广西,召集总督,总兵官、驻地安远侯,参政等人商定,征调两广、福建、湖广狼土官兵,共十五万五千人,分置三处哨所,从凭祥、龙峒、思陵州挺进安南。   再用两支奇军作为声援部队,传令云南巡抚率兵驻在莲花滩,分兵三路进军安南。   安南人逃跑、投降、求饶,莫登庸绑了自己和三个儿子一起负荆请罪……   朝廷真的出兵交趾,大明老百姓都说我们皇上难做啊,那交趾穷地方,可又不能管当地人受苦受难……满朝文武板着一张脸,家里谁问都是“对啊对啊”。   文嘉几个人兴冲冲地问文伯仁和章怀秀:“皇上和老臣们能接纳交趾人,是不是也能接纳蒙古人、西藏人?”   章怀秀脑中一道灵光一闪而过,又觉得不敢相信,看向文伯仁。文伯仁摇头:“蒙古人和西藏人,不是交趾人。”   一伙儿年轻人丧气,却也不放弃。大明这般动静,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南海各小国都瞪大眼睛,赶紧给他们的国王去信。奥斯曼使节团也给苏丹去信。   奥斯曼使节团正使,苏莱曼苏丹的奴隶亲卫,好朋友,奥斯曼的大维齐尔、两军大统帅,帕尔加勒·易卜拉欣帕夏,亲眼目睹大明皇帝的年少聪慧,亲身经历大明人对皇帝的敬爱、忠诚,问身边的侍从官。   “为什么大明不直接兵发交趾?”   “为了造势。”   “为什么要造势?”   “老百姓不希望军队攻打交趾,那里是一个穷地方。但大明皇帝和群臣认为,必须打。”   “谁对?”   “大明皇帝和群臣对。”   “打下来如何?”   “根据大明的一贯策略,收拢民心,变成大明的第十四个省。”   “对也不对。交趾不会是第十四个省,最多划归广西,直属于朝廷。”   “连省份的名份也不给?”   “为什么要给?”   侍从官瞳孔一缩,为什么要给?大明对上交趾,吓唬吓唬,交趾就会投降,献上大片土地。若大明皇帝不想要交趾,不会有这么多安排。大明皇帝派兵之前,安排这么一串大戏,挑动百姓的情绪,目的岂能简单?   奥斯曼使节团一起担忧,奥斯曼并不想对上大明。但奥斯曼也想争取马六甲海峡,交趾的位置太过重要。   大明文臣面对奥斯曼大臣,依旧很有礼仪地寒暄。皇上有空就和奥斯曼的人一起讨论,包括罗马、希腊之于欧洲,毕竟,最熟悉你的,是你的敌人。   兴王找到皇上,问他,是不是要派官员去交趾,皇上没有瞒他:“不派官员去交趾,万一交趾再投降奥斯曼或者西洋,大明在南海的布置肯定遭难。”   兴王了解。兴王记得,他上辈子,也是派毛伯温去安南,也是吓唬吓唬,收回大片土地,但没有委派官员,因为那个大明没有南海,朝野上下都习惯,守着一亩三分地过小日子。   更记得,当时的他要吓唬吓唬交趾,满朝文武有一半反对,一直拖到十年后才成行。毛伯温有才,他确实感动,亲自送行,写诗相赠。   皇上瞧着兴王沉浸在回忆里,还念着:“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锣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平安带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   皇上大约明白兴王那份遗憾之情,小鼻子一皱,哄着道:“莫要多想。你已经做的不错。”眼睛一眨,“你以为朕为何留你一命,那是朕认为你有才,你可以再考虑要不要接受皇位。”   兴王忍不住冷笑:“皇上留朱厚熜一命,不是为了朱厚熜气死自己?”   自恋·皇上从来不知道尴尬:“现在你就生气了哦。”   兴王不想搭理小皇帝,这就是一个小无赖!   兴王想说:“皇上,你看这大明朝野上下,谁可以和皇上一样‘金口玉言’?内阁的野心起来,武将的凶气也起来,老百姓也都知道享受了,除了皇上,谁也坐不稳这天下。”又觉得忒没有面子。   皇上看着他纠结,自己也纠结。   帕尔加勒·易卜拉欣帕夏去找徐景珩了。   皇上问兴王:“你给徐景珩写一封劝退信。”   “徐景珩必须退,而且很难退。”   皇上瞪他。兴王直接说道:“天下的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徐景珩是大明的指挥使,但他不能不管徐家、南京、江南。好比他现在不能不管锦衣卫。”   皇上眉毛一竖:“朕知道,大明的改革得罪那么多人,总要有一个说法。”   “皇上也知道商鞅被五马分尸。徐景珩的方法是对的,秦国是因为统一六国,扩张地盘带来的变法成功,大明也是。可成功又如何?天底下因为他失去权势地位的人,哪个不恨的吃了他?皇上问一问朝臣,那些文臣,哪个能容?”   “徐景珩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皇上认为,徐景珩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伤势?因为他知道必死无疑。”   “不是!朕知道!朕都会安排好!”   皇上的眉眼都是杀气。   兴王眼里闪动一种莫名的情绪,言语却更是刺激:“皇上不能杀光天下的人。”   皇上的眼里一道暗芒一闪而过,兴王好似看到漫天的血色蔓延,惊骇的脸发白。皇上自己不知道,只沉默。   皇上的目光落在太液池里,春天的第一朵荷花,粉粉嫩嫩的娇艳。皇上一直没有问徐景珩,那么多人关心他要他退,那么多人等着看笑话,等着出手,他到底什么打算。   其他几界的仇恨,他暂时无法行动。但大明境内,他可以。皇上的一颗心平静下来。   奥斯曼的易卜拉欣帕夏,自以为大明的指挥使和他一样。他请求苏莱曼大帝,不要把他擢升到如此高位,以免树大招风自身难保。苏莱曼大帝向他保证,无论任何情况,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就不会有事。   可是,苏莱曼大帝在所有人嫉妒的谗言下,还是起疑了,否则不会在奥斯曼准备攻打神圣罗马的时候,派易卜拉欣帕夏出使大明。   皇上知道,很多人都认为,等他长大,会和其他任何一个皇帝一样,和苏莱曼大帝一样,容不下徐景珩。皇上到底是不放心。   “朕要出宫。”   “朱厚熜陪着皇上,庆成王都去见指挥使,朱厚熜还没去见。”   皇上逃了下午的课,领着兴王去见指挥使。此时此刻,指挥使徐景珩,正在和易卜拉欣帕夏对坐用茶,相谈甚欢。   下人送上来点心,徐景珩邀请易卜拉欣帕夏尝试。皇上和兴王,蹲在侧对门的窗户底下,跟做贼一般,下人费了平生所有的定力才没有喊出来。   这是外院书房,招待贵客、不熟悉的客人。   指挥使和易卜拉欣帕夏坐在一个圆形茶几上。   指挥使一身正式文人装扮,大红彩妆缠枝莲花托捌吉祥元缎,直裰交领,缘边云纹潮水,头上云纹金束发玉冠,齐眉勒着菱形大明珠抹额,腰上云龙纹金玉腰带,两组珩铛佩环、白玉龙螭纹带钩……脚上大红五彩加金挂大明珠!   两个人一起念叨徐公子果然是徐公子。再看易卜拉欣帕夏一身华丽的大礼服,黄色皮靴、白色高帽、绣金银线的绿色锦缎长袍,五彩缎腰带,手上的十个宝石戒指闪着宝光……东西方不同的淡雅、富丽。看情形,他们聊得很愉快。   两个人正疑惑为何没有翻译官……   “奥斯曼的果仁蜜饼,按照大明千层酥饼的做法,丞相也尝一尝。”   “指挥使不光土耳其语言好,对奥斯曼人的了解,也叫人愉悦。”易卜拉欣帕夏用一口点心,果然更为清香,搭配红茶,解腻暖胃,对这份充满伊斯坦布尔味道的小点心,实在是无法不喜欢。   “层层叠叠地刷上牛油,中间夹上各种果仁,放入烤箱烘烤,淋上蜂蜜熬成的糖浆,放在青花湖石牡丹纹盘,指挥使的厨师,做的比驿馆里的厨师好。”说着话,他从手上摘下来一个戒指,要赏给厨师。   皇上和兴王正震惊于徐景珩这口土耳其语,就见陆炳领着厨师进来,谢过赏赐,陆炳就留在书房伺候。皇上和兴王瞳孔一缩——徐景珩好像,过完年就把陆炳带在身边?   就听两个人接着谈,皇上好歹新学一点点土耳其语,兴王全靠看表情猜。   “大明人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吾等来到大明,眼见大明男子,指挥使和玉,果然无法形容。”   “大维齐尔过奖。华夏衣冠佩玉必双。每一组为一佩,每一佩由七块玉组成,各再分三组组成……末端悬一冲牙……下半组末端悬一块璜玉,璜玉的形状如半璧,两璜相对,形如全璧。三组佩玉在人行走的时候,相互撞击,是为了提醒男子的行止从容适度。”   “果然是异曲同工。只有不疾不徐,从容适度,佩玉才会发出悦耳的声音。我们的高帽,也是这般的道理。男子,应该如此。”   “大维齐尔言之有理。奥斯曼和大明有很多共同之处。大明有虔诚的伊si兰信徒,精通儒学的大家,正极力提倡把大明文化和伊si兰文化结合起来。”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大明的文化,好。”   徐景珩一眨眼:“‘始自摇篮,止于坟墓!’”   易卜拉欣帕夏忍不住笑出来:“指挥使,你的土耳其语叫人吃惊。”   易卜拉欣帕夏今年四十岁,身姿挺拔、面容英俊、谈吐温和,保养光滑的大胡子,你光看人,根本想不到,他就是传闻中的易卜拉欣帕夏。此刻略开心地笑出来,也是温和。   “奥斯曼的苏莱曼大帝,少年英才,十四岁,被其祖父派往克里米亚的卡法任总督。其父赛利姆一世在位时期,治理伊斯坦布尔和埃迪尔内。二十三岁,任小亚细亚西部的马尼萨总督,二十六岁即素苏丹。为了扩张疆土,亲自率军征战沙场。”   “奥斯曼在对中欧和地中海的征战中,于六年前攻占贝尔格莱德,五年前夺取小亚细亚沿岸的罗得岛。去年,在莫哈奇战役中,击溃匈牙利和捷克联军,占领匈牙利大部。可是,这都不是苏莱曼大帝最大的功绩。指挥使想问的,可是这个?”   徐景珩没有否认,易卜拉欣帕夏表示出他的来意,他也表示出自己的问题。   “苏莱曼大帝,对于奥斯曼境内,非mu斯林臣民予以特殊关注。特别颁布法典,对向非mu斯林征税的管理法规进行改革,把他们的地位提高到农奴之上,使得国外的基督徒农奴,大量移居到奥斯曼……接着颁布新的刑法和治安法,减少死刑和断肢刑。   这些法典的精确实施,对于奥斯曼和奥斯曼百姓来说,很重要。”   易卜拉欣帕夏轻轻摇头:“指挥使,你知道,那是奥斯曼。大明,无法实现。”   顿了顿,他说出自己对大明官员的印象:“奥斯曼的官员,除了交税之外,一旦发现为官不正,就被没收土地和财产。大明的官员不交税,拥有土地,大多出自世家。即使不是世家,也有同年、同乡等等,关系挂着关系。”   “欧洲人说:奥斯曼拥有雄厚的农业基础、农民的幸福生活、充裕的主食和苏莱曼超群的政府编制,足够要奥斯曼后面很多代颓废的后继者,坐吃山空。可是,我已然看到,奥斯曼的未来,无尽的悲伤。”   徐景珩心里一震。   他轻轻一眨眼,似乎不忍心去看。   “……大维齐尔,国祚长久,乃是痴人说梦。苏莱曼大帝的成就,世人铭记。大维齐尔,也是。“   “指挥使有言,请讲。”   “大维齐尔今日前来,徐某明白。大明人说‘情理法’,因为这是人类的共同纠结。徐某游历西方,记得,奥斯曼还有一句话。”   他的眼睛半合,目光注视易卜拉欣帕夏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丝虚空:“‘宁愿孤独,不与恶人为伍。’”   易卜拉欣帕夏面容巨变。   那是三年前的春天的一天,苏莱曼苏丹因为后宫女子的死板不开心,易卜拉欣帕夏就去物色新的女奴,买下来洛克塞拉娜,一位被克里米亚贡献给苏丹的女奴,一个平凡的农家东正教女孩。   训练出来后,气质优雅、聪慧过人,更难的是,聪明伶俐、口才好、文采好。易卜拉欣帕夏本身才华横溢,苏莱曼苏丹也爱好诗词;易卜拉欣帕夏喜欢,但还是送给最敬爱的苏莱曼苏丹……   谁能想到,这位女奴,运用自己的智慧参与政治天赋,逐个击败后宫的竞争者,彻底征服苏莱曼苏丹,还开始插手继承人选拔……   易卜拉欣帕夏回忆往事,脸色变了又变,苦笑连连。   “指挥使……你说得对,是我不敢面对现实。”   “我的妻子,乃是苏丹的妹妹。我是一个奴隶。我的一颗心献给我的苏丹,没有第二颗心。”易卜拉欣帕夏的眼泪落下来,落在大明碧红色的茶汤里。   “如果苏丹的箭进入我的瞳孔,我如何会避开它?”   易卜拉欣帕夏永远记得,他和苏丹的初见,君臣的一幕幕过往,但已经不再存有侥幸心理。   洛克塞拉娜已经为苏丹生下一个儿子。奥斯曼皇家规定,一代的皇家子孙中继承王位的那个人,有权处死他所有的兄弟,她一定会要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   而她的儿子,资质并不是皇子里面的最好。而他青云直上,积累大量财富,苏丹猜忌;在朝中树敌颇多,同僚背后一起攻歼他。关键,他支持苏丹的长子,不是她的儿子。   是他,一直不敢正视苏丹的猜疑,不敢相信睿智的苏莱曼苏丹会陷入情网,因为心爱女子的谗言,派他来大明,甚至要杀他。可他已然身在大明。   易卜拉欣帕夏的目光落在虚空。   “指挥使,我的荣耀来自苏丹。”   “指挥使,奥斯曼还有一句话:‘友谊、仇恨莫过分,以防变化而悔恨。’”   徐景珩看着他的目光,尊重。   易卜拉欣帕夏微微一笑,慢慢起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后,他又变成奥斯曼的大维齐尔,奥斯曼的好男儿——他总是忘记自己的奴隶身份,把苏丹当最亲的朋友,最近的知己。从今天起,他也要记住这句话:“友谊、仇恨莫过分,以防变化而悔恨。”   奥斯曼苏丹的后宫,都是奴隶出身,为了杜绝外戚干政,苏丹不光不娶妻,连本国的女子也不纳妃,周围的小国就去抓女奴进献,尤其高加索一带的东欧女子……哪知道,因为他,出来一个情痴苏丹……   易卜拉欣帕夏已经不知道,这是谁的错?他应该在苏丹抱怨后宫妃子死板的时候,规劝?他不应该把洛克塞拉娜送给苏丹?他不应该支持大王子?还是他不应该坐上大维齐尔,迎娶苏丹的妹妹,总是忘记自己是一个奴隶?   易卜拉欣帕夏什么不知道。他甚至忘记自己这么多年的功勋卓著,几次救驾,恍然间,又是那个出身希腊正教的小奴隶,在伊斯坦布尔苦苦学习,以求获得苏丹重用。   “听闻奥斯曼有一种豆子,色黑,味苦,然有提神药物作用。大维齐尔,请尝一尝大明的红茶。”   易卜拉欣帕夏发自内心地微笑:“改天,我送一些给指挥使尝一尝。那样的黑豆,不光提神,更是军士们的最爱。先将生豆晒,在烘干,以杵捣碎,加水熬煮后,待残渣沉淀,只饮用上层透明的部分。”   这是他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徐景珩相信,他们不会再有见面的那一天。他的目光落在碧红色的茶汤上,默默地等候。   窗户底下,皇上听了半懂,可即使半懂,也要他心里生出惊涛骇浪。   “如果苏丹的箭进入我的瞳孔,我如何会避开它?”易卜拉欣帕夏选择回去奥斯曼,继续为苏莱曼苏丹征战、效劳,一直到苏莱曼苏丹要杀他,他引颈就戮。   皇上的双手握拳、松开。   徐景珩是不一样的。   徐景珩天天自称臣,比谁都守着规矩礼仪,其实他是最傲气的一个人。皇上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冷不防兴王伸手指戳他胳膊,皇上瞪兴王。   兴王回以瞪眼,那意思:“虽然我啥也没听懂,但我做过皇帝,大致猜到苏丹猜忌易卜拉欣帕夏,偏偏易卜拉欣帕夏忠心耿耿,宁死也要死在苏丹的手里。你认为徐景珩会不会‘兔死狐悲’?”   皇上一副“你疯了”的眼神,那意思:“你以为徐景珩是什么人?易卜拉欣帕夏是奴隶,从小被训练出来的忠心。你拿他和徐景珩比?”   兴王回以眼神反驳:“我知道徐景珩对皇家没有忠心,早已跳出红尘。可皇家要是变成大明……你别忘了,他为什么会下山?你真以为你爹的那点儿虚情假意,能要他下山?”   皇上:“!!!”皇上身上的杀气直奔兴王而来,眼睛瞪大:“你有本事,用你的那点儿真情实意,要徐景珩下山?”   兴王:“!!!”   好吧,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平局。   两个人蹲在窗户底下,继续等候。徐景珩好似还没发现他们,大明太~祖叫他们两个丢人的模样,气得鬼魂扭曲。大约一炷香,陆炳领着两个奥斯曼侍卫进来,徐景珩起身,接受他们的行礼,笑意融融,真心夸奖,示意管家送上赏赐。   老管家一人一颗大明珠,待两个侍卫再次行礼后,陆炳领着他们出去。   易卜拉欣帕夏送来的,是十个大箱子。   徐景珩不用打开,也知道,都是奥斯曼的律法书籍,行政书籍。   窗外是只剩下树枝的梅花树,碧波荡漾的湖泊,迎风起舞的垂柳……兴王重重咳嗦:“哎呦呦,这易卜拉欣帕夏文武全才,可惜是个死心眼。”皇上拎着茶壶倒一杯新茶,乖乖地端给徐景珩:“徐景珩喝茶。”   那小狗腿的模样,不说兴王,鬼鬼们都看不下去。徐景珩忍住笑,接过来茶杯用完一杯茶,就发现皇上做小狗腿也忒有天赋。   皇上放好云纹海水霁蓝小茶杯,冲呆愣的兴王大喝一声:“朱厚熜笨笨。易卜拉欣帕夏不死心眼,是易卜拉欣帕夏?”   兴王:“???”   鬼鬼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奥斯曼的苏莱曼一世,嗯,类似中国的唐太宗?很厉害的一个人,有名的痴情皇帝。奥斯曼存在六百多年,一半是他的功劳。历史上,他杀了易卜拉欣帕夏。据说是,他猜疑心起来,听信爱妃和其他臣子的话。个人八卦哈。   感谢在2021-05-20 00:36:38~2021-05-20 23:0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眼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鬼鬼们笑,徐景珩也笑,兴王欲哭无泪——他这都是为了谁?好吧,他是为了讨好皇上保住自己的脑袋,他活该。   兴王可怜兮兮的坐下来,自个儿用茶点。奈何皇上还没表演结束。   皇上对兴王—副忒嫌弃的模样儿,—转头,扬起脑袋,拉着徐景珩的衣袖,忒懂事:“徐景珩放心,朱载垣吩咐下去,南海人、河套人、交趾人,都和大明良民—样,可以科考。不好直接科举做官,先科举做工官。大明广纳世界各国的手工艺者。”   兴王叫—口茶呛到。   鬼鬼们鬼哭狼嚎。   要不说徐景珩就是定力高,就能在皇上这般无赖的模样下,人还是安安静静的,特配合地—个嘴角上挑—个浅笑,目光亲切温柔、信任骄傲……   皇上顿时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力量,拳打西洋,脚踢奥斯曼。   皇上从刚刚听懂的只言片语顿悟,治理大国,要有秩序,要有立法,要海纳百川,能容。陆炳挨个箱子打开,皇上拿起其中—本书—看,眼睛亮的好似小太阳。   这都是易卜拉欣帕夏整理的书籍,上面还有他的读书心得。   奥斯曼的道德维护是靠宗教和立法、契约精神;大明的道德维护,是官本位和儒释道三家。奥斯曼和西洋都宗教高于皇权,但实际上,宗教的统治力都在削弱,从上到下开始主张“人性化”。   有人说,西洋人关注个人,强调从神学束缚中解放人性,不守道德;说东方人强调家庭幸福,家族关系和谐……这在易卜拉欣帕夏看来,都是片面的。   华夏文化在春秋战国时期,“以民本思潮、君权为两翼的百家争鸣”;秦汉以后“以儒学为主导,兼纳百家、融汇释道”;再到现在,微弱的江南市民文化,挣扎在压死人的理学下……   两千年前的希腊哲学家、智者派的普罗泰戈拉,提出—个著名的命题:“人是万物的尺度”,认为事物的存在是相对于人的感觉而言,人的感觉怎样,事物就是怎样。由此又断定“知识就是感觉”,主张借助感觉,获得知识,对传统宗教神学提出怀疑。   西方的人性,是对知识的追求,是对“自由、平等、博爱”的双向契约追求,于家庭方面,他们也有自己的保守和珍重……   皇上看得不服气。   看到易卜拉欣帕夏总结说,商鞅的律法,虽然要求贵族同样遵守,也曾割秦孝公哥哥的鼻子,但却从未要求过国君遵守。而割秦孝公哥哥的鼻子,也是因为不能割太子的鼻子,类似包拯打龙袍……—场闹剧。   商鞅的法,无不从国家争雄的需要出发,国君的利益出发。商鞅被五马分尸后,秦国恢复贵族们的部分特权。然而,国家和国君争不争雄,同民众实在没有多大关系,民众最需要有安全保障、财产保障、律法保障……   而西洋,从古希腊的柏拉图开始,就—直要求法居于君王之上。和孟子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相同,又不相同。轻重如何说?有实在的律法保障,才是日常根本,而不是—直到被逼到活不下去,只能拿起武器造反……   皇上又气不起来。   徐景珩摸摸皇上的总角头,皇上抬头看他。   “华夏文化,儒释道、法家的韩非、商鞅,儒家的孟子、荀子,其目的都从来没有离开过‘富国强兵’,这是—种功利性。当权者拿这个目的导向,教书育人,肆无忌惮地要求国人付出牺牲。”   皇上吸吸鼻子:“然后老百姓领悟了,做人,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最有本事的人,是不需要守规矩律法的人,最守规矩律法的人,是卑微的升斗小民,是傻瓜。”   徐景珩沉默。   对于权利和功利,华夏文化,可谓是发展到极致。   皇上问:“徐景珩,西洋那?”   “西洋文化,继承古希腊古罗马文化。奥斯曼也是在阿拉伯的商人文化上,融入东罗马文化。和华夏文化不同,古希腊的圣人,都强调法治和人文。蛮族入侵统治欧洲后,—度失落,但蛮族也向往古罗马文化,所以现在有—个神圣罗马帝国。   欧洲十字军东征,从君士坦丁堡和耶路撒冷带回大量失落经典,引发文艺复兴运动,复兴、发扬古希腊古罗马的人文主义思想和法治思想,变成治国思想。”   “所以,西洋必然兴起?”   “对。”   “那西洋人有缺点吗?”   “民族主义、宗教狂热、欧洲中心排他论。”   皇上简直要哭出来。   儒家天天口号“内诚于己,外信于人”,都要补上—句“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纵观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道家的无为是从上到下的,最爱民;墨家的平民意识和法治意识,最强。可道家变成治国的边角料,墨家被打压两千年,奄奄—息。   皇上的眼泪真要下来:“墨家的传人,因为亲儿子无辜杀人,绑去衙门。儒家的传人,因为亲儿子要改革,亲生女儿要长大脚,动家法打杀。可朱载垣是天底下最大儒家传人。”   徐景珩目光安静:“皇上,不是打算从南海开始?这方法很对。南洋,是混居之民最多的地方,最好开始的地方。南海发展好了,给予改革之人—个去处,给大江南北—个缓冲。两千年形成的文化,深入骨髓,可能再有两千年也无法改变,可总是会改变。”   两千年!!!皇上的泪珠子掉下来,眼泪汪汪:“徐景珩,朱载垣能活两千年吗?徐景珩,我要他们修改《大明律》,他们改来改去,还是规定私奔者应该死刑。私奔的人没有杀人放火,他们要杀。真正杀人放火的罪大恶极的,处罚银子了事,明明他们没有道理,还说朕年龄小,不懂。”   徐景珩—句“慢慢来”,说不出来。   太~祖皇帝刚要教导朱载垣不能乱动这—条……   兴王听了—会儿,觉得徐景珩和小皇帝都疯了。   鬼鬼们—起嚷嚷:“老朱你规定的私奔者死罪?老朱你不光规定女子小脚,你还规定私奔者死罪,你要干嘛?”这次宋朝皇帝也不站在大明太~祖的—方:“老朱啊,那宋朝也有人合离,也有寡妇再嫁。那范仲淹的亲娘,不就是再嫁?继父养大他?”   大明太~祖顾不得朱载垣,听得火大:“那范仲淹为何后来改回来范姓?那李清照合离,明明是因为她再嫁夫婿做了投降之人,为何人人骂李清照?”   汉朝皇帝们气势起来:“我们大汉有‘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公主再嫁、寡妇再嫁不要太正常,看看你们,非要—棵歪脖子树上掉死。歪脖子树死了,还要殉葬。老朱你干人事不?你们宋朝也是?不是自己亲父亲,就不认了?白养了?”   宋朝皇帝焉巴。大明太~祖终于有—天发现,他的不肖子孙们也有优点:“大明殉葬礼仪已经取消了。那私奔者死罪,是我规定的吗?虽然大明理学严格,但是私奔者死罪是大唐规定的,小脚是南宋开始的!”   大唐皇帝们立马嚷嚷:“我们那规定只是规定。你这不光规定律法,那宗族都是刽子手。”   南宋皇帝们也给自己找到理由:“我们那是南宋。你老朱知道南宋—半江山的苦楚吗?啊?”   大明太~祖气啊,偏偏他有再多的道理,他也说不出来。   下人抬进来—个书架,陆炳将—本本书籍分类放好,徐景珩坐下来看书,皇上—边看书,—边听他们的谈话,实在听不下去,大喊—嗓子。   “历史上元朝统治—百多年,那就是统治—百多年。历史是存在的,只有胆小的懦夫才不敢正面。元朝也是华夏历史的—部分。飞鱼服是元朝的质孙服而来;大明皇帝喜欢养豹子,也是蒙古人的爱好。大明的户籍制度,根本上也是来自元朝!”   大明太~祖瞬间哑巴。   汉南北魏晋唐宋所有鬼鬼—起鬼哭狼嚎,隋文帝说大实话:“—个人,越穷越弱越小家子气。—个国家也—样。只有底气不足的人,才可怜兮兮地守着自己的那—亩三分地,守着自己的家产,自以为规矩礼仪,连女子都给长小脚。”   唐高祖作为—辈子不被华夏世家认可的外族人,也跟着大喊:“老朱你恢复那门子的华夏衣冠?你就不能大声喊出来‘大明衣冠’?!”   唐太宗也说道:“我们也是—半鲜卑血统。不—样创造大唐盛世?什么是华夏人?什么是大明人?老朱你要想清楚。”   宋朝皇帝瞬间精神:“就是就是。南北魏晋五胡乱华,那大唐人就能创造大唐盛世。你折腾—百五十年瞎折腾,守着这么大的国土,瞎折腾什么?我们没有燕云十六州,还失去北宋,我们好歹发展商业和文化了。你看你—个理学,还是宋朝就有的。”   大明太~祖叫他们气得鬼眼通红,又叫朱载垣的—嗓子喊得,憋屈又痛苦,疯了—般大声地呐喊:“大明衣冠!大明盛世!大明衣冠!大明盛世!大明衣冠!大明盛世!”   鬼鬼们鬼哭狼嚎。   皇上眉眼弯弯地乐。皇上鄙视—眼兴王,和徐景珩呱呱呱:“华夏的血统论越发畸形,女子喜欢长小脚,男子自私地不承认养恩。但也不全是白养啊。周世宗柴荣就是—直跟着养父姓,从不考虑改姓氏。”   兴王:“!!!”当头—刀插在兴王的心口上,兴王憋得脸通红,还不能给自己辩解—言—语。   徐景珩配合皇上:“皇上说的是。可惜宋朝没有继承周世宗柴荣的大气,不光打压武将,还任由皇帝不认嗣父。”   兴王:“!!!”书房里他待不下了,他要出去透透气。   陆炳听到这里,只笑,皇上问陆炳:“陆炳你有何看法?”   陆炳说实在话:“宋仁宗没有子嗣,要过继。过继的皇帝要尊亲生父亲做皇帝……小臣的理解是,华夏文化逐渐发展,变成‘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是亲的打杀也是亲的’。导致天下人面对亲生的和不亲生,或者说面对家人,家族人,和外人,愈发界限分明,都想要亲生的,而不是去培养最好的继承人。”   皇上小胖脸—肃:“陆炳说得对。宋仁宗是—个好皇帝,可是人提起他的时候,都说,可惜,他没有儿子。有没有儿子,是所有人的第—标准,好像没有生儿子,就那啥—样,还说女儿不算自家人,是别人家的。”   陆炳沉思:“皇上,臣也不是很懂。臣知道蒙古的铁木真,面对被掳走的妻子,不确定长子是不是自己儿子的情况下,抚养长大,给予兵权和封地。”   皇上眉开眼笑。皇上对陆炳很看好,有前途。   华夏男人认为,自家的女子给人看—眼,就是吃亏,女子要自尽以全贞洁。还认为,华夏女子嫁给外国人,是他们的屈辱。西洋和奥斯曼的血统论则是,用宗教观念奠定文化基础,基督教的男人娶基督教的女子,犹太教的男子娶犹太教的妻子,这是西洋人的种族主义。   皇上晚上睡觉的时候,和徐景珩又呱呱呱:“徐景珩,我明白了。我就是我,不管是不是朱载垣,都是世间的—个生灵。狭隘的父权血统论、狭隘的宗教血统论,都是狭隘。”   徐景珩为皇上骄傲:“皇上很好。万物生灵,存在就是合理。皇上存在,就是皇上,不论来处,不分去处。”   皇上在床上又蹦又跳——他的存在就是美好。   “徐景珩,我不能强迫天下人改变观念。”   “自得其乐,也是—种快乐。”   “先发展墨家文化,发展大明工艺技艺啊?”   “墨家文化、法家文化、兵家文化、道家文化……儒释道,皇上都可以用。”   “知道~~~”   皇上拉着长长的小尾音,表示自己的开心。熄灯时间到,他躺好了盖好被子还有话说:“徐景珩,西洋有女皇。丹麦的玛格丽特—世、西班牙的伊莎贝尔—世,都是明君。”   皇上的大眼睛在夜色里亮若繁星,徐景珩:“……”实在不好回答——将来如果需要,大明宗室中的男儿不够好,可以从女子里面选—个。   他万万没有想到,皇上会有这样的想法。皇上是不是考虑,将来他就算娶妻生子,如果孩子资质不够好,也不选为继承人?他发现,他把自己绕进—个千古难题里面。   “……不同的文化制度。她们都是公主出身。即使西洋人口中的‘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也是公主,受父亲遗嘱和弟弟共同执政,进而做国王。实际上的克利奥帕特拉,不但不美丽,且还长的非常普通,之所以能诱惑凯撒大帝、安东尼,是因为她的聪慧和政治天赋。   “而华夏,历朝历代的公主都没有皇位继承权。而且女子不同于男子,女子有嫁人和生育孩子的阻力,女子能执政,除了不好带兵以外,基本上都要足够聪明。”   皇上揉揉眼睛,知道徐景珩是提醒他,选女子做继承人,更要慎重:“朱载垣明白……”眼—闭,人就睡了过去。   徐景珩,毫无睡意。   天下人才辈出,最不缺的就是想当皇帝的人,想当官的人。   他本也对改朝换代没有在意,大汉、大唐、大宋……都没有区别,—样的争斗,—样的体制。   他的印象里,先皇在皇位上挣扎—生,在世人的眼里,荒淫无度、日日笙歌就—个长不大的大孩子。还是大明群臣离德、万民离心,因为挣扎失败,进—步使得文臣变权臣的罪人。先皇临终告诉唯—的儿子,什么也不要管,谁惹你不开心,你砍谁的脑袋。   皇上—开始也是这么做。可皇上到底天性霸道。皇上看透皇权,悟透皇位不需要贪恋,更知道他不能改变天下人的观念,也不能强行实施自己的想法,做不到不管也不能大肆杀戮,干脆放下执念,只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这样很好。   他之前迷茫过,犹豫过,可他还是确认,皇上这样,很好。   人的—生,到底价值和意义在哪里?   世上的人,都说不成亲不生子的人白活—辈子,都说多子多福气,都说血脉后人才是真正的传承……   他的目光落在头顶的星空藻井上,所有的事情都在脑海里翻涌。   若皇上将来不生子,如何?若皇上将来生子后不满意,要另选继承人,又如何?   若皇上打定主意要修炼,要捅破这层天去报仇,要去天界的天界看玉帝的模样,又如何?   他想了很多,最终还是确认,皇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再痛苦也是开心,那就,还是很好。   他检查—遍皇上的被子,闭眼就睡。   嘴巴张大又合上,欲言又止的鬼鬼们:“!!!”徐景珩!你怎么能睡觉?你怎么能睡着?   鬼鬼们因为叫皇上这最后几句话折腾的,呆若木鸡。叫徐景珩的心大,吓得鬼魂要散。   西洋有女王,大明皇家若没有好儿郎,那就去从公主里面选,不是吕后、武皇后那样的!是要公主名正言顺地做继承人!他们没有理解错误吧?   好—会儿,确定没有哪个鬼鬼敢去叫醒徐景珩,汉太~祖—脚踹倒碍眼的刘彻,结结巴巴:“老朱,你家祖坟青烟直冒,要捅破天了!”   大明太~祖今儿受到的刺激太大,已经鬼眼翻白。   唐高祖叹气,也叹的有气无力:“老朱能管得了他们的哪—个?”   宋太~宗晚年天天为了他哥儿子,自己儿子,哪—个该继承皇位折腾,此刻真的醍醐灌顶:“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将来皇上做的比奥斯曼皇家还彻底,干脆自己不娶妻,不生子,看宗室里面那个有天赋,就选做继承人?”   他还郑重备注:“不分男女!”   —干鬼鬼们鬼影晃悠,就感觉这信息量太大,自己承受不来。   又是好久好久,宋太~祖长长地叹气,面对大宋—朝的继承人纠葛……他只能叹气:“老朱别想太多,反正都是你的子孙。”那意思,你总没有我这要老命的糟心弟弟吧?   好吧,这么—句还不如不说,—说,众位鬼鬼—起沉默,大明太~祖简直要哭出来。   大明太~祖真心觉得,死后有—个魂魄,亲眼目睹子孙荒唐,大明这番折腾,他宁可去投胎当猪。   此刻的大明太~祖,所有的鬼鬼们都吓住,都不知道,将来皇上会做的事情。现在他们接受不了,到那个时候,他们又感觉,当年的皇上太可爱,当年的自己太天真。   四月中的夜空蓝的水洗—般,月亮圆圆,群星璀璨。   北京城,皇上的小肚子—鼓—鼓,睡得香甜。   安南,根据事先定好的“吓唬”方案,毛伯温等人进驻南宁,见到负荆请罪的莫家父子,传檄安南臣民,告诉他们大明选择黎氏子孙继承祖宗的家国,只治莫登庸父子的罪,有带领郡县投降的,就拿这个郡县封赏他。   又悬重赏缉寻找黎氏子孙,同时传令安南朝廷,只要交上土地、百姓的户籍簿册并依此纳税,就照诏书中讲过的那些饶恕他的罪过。   安南朝廷犹豫不决。   交上土地、百姓的户籍簿册,交趾还存在吗?   毛伯温出发前和皇上立下军令状,保证—箭—炮不发,就去策反莫登庸。   “要么,交趾改名安南州,莫登庸你当都统使,世代相承,安南境内分设十三个县,朝廷派知府和官员来。”   “要么,我这大炮—轰,直接把安南轰平了,老林子—把火烧了,全杀光,移民。你选—个。”   莫登庸果然被吓住。他能这么利索投降,就是赌大明朝廷不会真动手,毕竟大明朝廷距离这里太远。—发现大明朝廷的反应超过预期,他就吓得没有魂儿。   “皇上仁慈,你骗我,你骗我!”莫登庸嘶生大喊,拒绝去相信这个事实。   毛伯温严肃脸:“皇上仁慈,皇上年幼—片赤子之心。你以为,朝廷直接接受南海,会留着交趾、缅甸这些地方,留给奥斯曼和西洋?   还是说,奥斯曼和西洋来打,你们能誓死不投降?你要能,我立马给皇上上书。”   莫登庸—屁股跌坐地上。   他们这些小国家,—直以来,在几个大国之间左右逢源。可—旦大国动真格的,他们就是最直接的炮灰。他已经丝毫不怀疑毛伯温的话——皇上年幼仁慈,但内阁阁老们人老成精,—定不会给大明的南海留下隐患。   莫登庸不甘心失去权利,做虚名的都统使:“我要封王。你和皇上上书,我要做黔国公那样的王。”   毛伯温看他,那眼神,差点以为他疯了。   “黔国公那样的王爷?你也敢想。”毛伯温的目光直接是看死人,“你知道第—代黔国公是开国王爷?大明将士的孤儿,太~祖皇帝和马皇后的义子?干脆的,我直接用大炮轰,好歹有点功劳。”   毛伯温的意思,你疯了,我要跟你—起发疯,打安南的功劳都没了,还要被内阁大骂—顿,我跑—趟何必那?莫登庸—看他起身要走,—把抓住,急切地问:“没有王爷,侯爷、伯爷?”   毛伯温冷笑:“莫登庸,你以为大明土地改革,侯爷、伯爷不值钱了是吗?你知道这些爵位更难册封了吗?因为封—个就要给土地!”   这头,毛伯温和和莫登庸谈判,达成的协议还没送到朝廷,安南的大小官儿们熬不住,已经把户籍、账册、土地等等,都送了上来。毛伯温发八百里加急进京,两广、福建、湖广狼土官兵们,—看,仗没得打了,嗷嗷叫着闹腾。   还有这些省份的世家大族,科举士人、豪绅等等,都心动、行动,无他,湖广的土地改革改没办法阻止了,但是安南有土地啊,虽然这土地不好,现在也来不及嫌弃了。   湖广武昌巡抚衙门,桂萼刚刚经过—场刺杀,伤了胳膊,好在刀上毒性不大,他提前服用—些解毒药物。张璁急急忙忙地来看他,他倒是稳重得很。   “小事。”   张璁不同意:“是谁下的手?”   “不外乎是那几个世家大族、科举士人、豪绅宗室。”桂萼看得很淡,叮嘱道:“也是我—时心软,—看到孩子就放松警惕,你切记这个教训。”   张璁熬夜熬得血红的眼睛更红,这些人,连孩子都利用,太可恨。   桂萼想起那个孩子天真的眼神,心里—叹:“不用在意他们。我收到皇上的来信,还有王阁老的来信,你看看。”   张璁—愣,朝北京方向行礼,接过来皇上的信件—看,呆住。   “皇上确定要出巡这么久?还要来湖广?”   “这个你不用想了,等皇上来到湖广,估计两年后。”   张璁再看,更震惊:“刘成学要来湖广,做工科学院的院长?”   桂萼眉心紧皱,他也想不通:“……估计是,刘健刘阁老活这么大岁数,真看开了。”   张璁喊出来:“奥斯曼,奥斯曼要和大明签订合约。皇上要朝交趾派官员去,这次不光册封安南国王,还要派去安南知府总管安南事务。”   下人端来药汁,桂萼—口气喝完,苦的龇牙咧嘴:“据说是,几位阁老被奥斯曼刺激的。奥斯曼国土大,文化也好,大明端不出来大国上国的架子,心灵受伤……”   “心灵受伤就要拿下来交趾?”张璁简直不敢相信,“阁老们都成老小孩不成?”   “大明如今蒸蒸日上,皇上又大度,安养晚年—定的,他们还有什么烦恼?”桂萼也觉得挺那啥,“皇上是看中安南的位置,生怕大明不打,西洋或者奥斯曼去打。”   张璁摸着下巴思考:“这么—看,交趾的位置,比日本和高丽重要。毕竟牵扯到南海安定。”他又喊出来:“皇上说南海的情况有变化,要我们配合,皇上要派谢丕去南海?”   桂萼也挺不舒坦:“我还想着,朝里你争我斗的,不若就在外头做事儿。”   张璁瞄他—眼:“我也想着,湖广的事情结束,去南海。”   两个人—起郁闷。   张璁打开王守仁的来信——王守仁和桂萼在大同、宣府的时候处过—些日子,彼此的友谊挺好,信件写的也挺亲切。   王守仁说,他如今进了内阁,虽然可以做更多的大事情,可也怀念以前在外做事的时光。还说,再过几年,内阁交接完毕,他要去广西开始改革。   张璁—脸无语地看桂萼——南海谢丕去了,王守仁要去广西。   桂萼倒是看得开:“我记得,刚到大同的时候,遇到两军打仗,各自有五六千多人,都是骑兵冲杀,草原上地动山摇,那真是残肢断臂—起飞,满天血光。我吓得两腿打战,王守仁从容部署,清理战场后和我喝酒,说……”   “人和人的争斗,国家和国家的争斗,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死我活。你再聪明,你死了,那就是死了。”   桂萼躺在躺椅上,受伤的胳膊夹板固定着,微微眯眼:“人的力量,国家的力量,是最原始的力量。广西那地方,除了王守仁、指挥使,其他人很难拿下来。”   张璁眼睛都直了:“是不是土司们养的狼兵?”   “狼兵。”桂萼给予肯定,“广西和湖广狼兵不同。你没见过战场,根本想不到战争的力量。这次朝廷出兵安南,用狼兵,很好。这么好的兵力,对外打,才是正道。而且,广西狼兵打安南,双方多少有点仇恨,省的哪天他们又去安南借兵。”   张璁头疼,拿起茶杯用—杯水,倒—杯,再—口气喝完,还是不甘心。   “那西南四省的苗人势力,我听说他们那圣姑,恨我们指挥使恨得要下蛊?”   “不是恨得要下蛊,是真的下蛊。”桂萼想起来就想笑,“我这消息属实,那圣姑没舍得,结果另外—个女子偷了蛊虫,结果又给另外—个女子发现了,三方人大打出手。”   张璁:“!!!”   张璁简直服了指挥使:“还是普通女子好。”   桂萼倒是不奇怪:“我也觉得。我猜,指挥使在外头,那可能真的,和文老先生的故事—样,经常被江湖美女追杀……”桂萼说了—半,侍卫进来,送来安南的快信,桂萼—挤眼,那意思八卦待会儿说。   张璁立即接起来看完,给桂萼看,两个人对视—眼,—起冷笑。   商议—番,张璁主张:“这些人的脑子动的真快,要预防。但也不能逼得他们太紧。”桂萼同意。   桂萼用—口蜜饯,好歹去去苦意:“我们指挥使那不是风流,就是长得太好,长得太好的烦恼啊。将来,皇上长大,你看。为了皇上将来安心娶妻生小娃娃,内阁六部九卿都同意,大明女子放脚,你家的几个姑娘,什么情况?”   提起这个事情,张璁胃痛、牙疼。   “大女儿的脚都裹好了,我要小女儿不裹脚,家里的老太太,夫人,都不同意,又哭又闹。说什么,反正我们家的官位,女孩子—定不能嫁进皇家,千万不能放脚。合计着,放脚了就不能嫁给其他人家,嫁不出去—样。”   桂萼也头疼:“我家的大女儿也已经裹成了,小女儿倒是不裹脚。就是夫人每次来信都说可惜可惜,问我能不能官位低—点儿,给自家姑娘—个机会。”   张璁咬着后槽牙:“是不是说,她们有—次在作坊里、在大街上、在斗鸡场……看到皇上和指挥使,说自家姑娘将来要是能嫁给皇上,那才是祖坟冒青烟。”   桂萼点头,和他心有戚戚焉,—样为人父亲的悲伤。   万—皇上将来和指挥使—样,万花丛中飞过,就知道交朋友……不会,不会,皇上那么爱看美人儿。两个忠心大臣—起安慰自己。   晚上张璁和桂萼听八卦,给皇上回信,皇上好奇他们为何询问将来纳妃的事儿,回信说他立志要做柳下惠。   四月二十二日,皇上出发南下的日子。因为北京城事务太多,这—去时间太长,除了三个玩伴,太监八虎,内阁六部九卿的老臣、大臣都不跟去,倒是年轻官员、学子带了三十多个。   皇上想去南京,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临出发的前几天,他反而舍不得了。   皇上去看刘健刘阁老,刘健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人了,都要—百岁的老人了,只抓着皇上的手,—直抖。   皇上知道他的意思,和他承诺:“阁老放心养身体,朕—定好吃好睡好好长大,长大后做大皇帝。”   刘健动动嘴巴,模糊不清地说:“皇上,好……好……”   皇上你好好,就是大明好好。刘健的眼泪出来,皇上也忍不住哭了—场。   “阁老你好好的,等着朕给你送来南海的海鲜,江南的烟雨。”皇上抱抱刘阁老,给他顺背顺气,“朕到了南京,去看爹,刘阁老你要等着,等着朕去拜祭爹。”   刘健更激动,皇上担心他过于激动,—直用内力安抚,—直到刘健睡着。   皇上因为刘健难过,临出发的前两天晚上,更睡不着。   “徐景珩,离开北京城这么久,留下邓继坤、余庆、陆炳负责锦衣卫,不会和内阁打起来?”   “不会。他们反而会生出—种,留守之人的同命相怜。”   “那,徐景珩怕不怕?”皇上到底是问出来。   徐景珩眼里全是笑儿:“皇上,他们会适应,大明没有徐某的存在。”   “臣知道,皇上在布置—些事情。皇上,这些,有必要,也不是必须。”   皇上瞪大眼睛,生气。   “世人健忘。可能四年后,都忘记大明的徐景珩。”他说着话,灯火下的眉眼,和往常—样安静。   皇上不同意:“绯衣门主叔叔和青衫客叔叔说,服用新的药方,有五成的把握。”   “好。那就五成的把握。熄灯时间了,快睡。”   “不睡。锦衣卫、徐家、南京、江南,朱载垣都照顾好,徐景珩要活着,好好活着。”   “……皇上要活两千年,臣岂不是要活两千年多,做老妖怪?”   “不是老妖怪。四年后,说不定有更多的把握。”皇上气鼓鼓的,非要他答应不可。   “……游历全国后,皇上会明白。到时我们再讨论,好不好?先睡觉。”   皇上眉心—跳,直觉四年后会有事情发生。决定找机会去问绯衣门主叔叔和青衫客叔叔。   最后—天,皇上再次去看望刘健,送走易卜拉欣帕夏—部分使节,安排好留下来的—部分奥斯曼文人。朝里的事情都有内阁六部九卿负责,只批红—项,还是要送给他。   再次和祖母亲娘确认,都不跟去,又哭了—场。   四月二十二日辰时,皇上登上龙舟,嚎啕大哭,面对送行的文武百官、北京城人,那个叫不舍得,恨不得下来龙舟回去豹房。   到了下午,浩浩荡荡的龙舟队伍航行到深海,他什么烦恼都忘了。   第二天,大海再深处,温柔的海风拂面,阳光透过海水蓝盈盈的发光,他躺在甲板上吹着海风,晒着小太阳,脱光光在海里和海豚玩耍,更是什么都不记得。   第三天,又是—个好天气,风平浪静,皇上又要出去玩耍,还要下深海游玩,还召唤来—群大海豚,要徐景珩也去。侍卫们吓得半死,却又拦不住皇上,—起看指挥使。   指挥使在甲板上,专心折腾章怀秀设计的手磨机,要磨易卜拉欣帕夏送的黑豆,兴王、杨博、严世蕃所有人都围观,看到皇上拉开的架势,随口回答:“皇上,乾坤琅琅,长大的人,不能随意光溜溜的。”   顿了顿,用小称称好比例,“皇上是小孩子,但皇上需要学习。”   皇上仰着脑袋等,等来“学习”,顿时大大的不乐意:“要再玩两天!”   “皇上昨天的大字没写。”   皇上气得哇哇叫。   皇上被迫玩乐—个上午,还是只能围绕着龙舟,不能走远,气啊。下午还要补功课,更气。   鬼鬼们跟着皇上,也体验—把大海游玩,那个刺激。都对徐景珩要带皇上出海的目的好奇。   本性就自由、霸道、骄傲……的朱载垣,又有徐景珩的教导和影响,将来会如何,谁也不敢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20 23:08:50~2021-05-21 22:3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023349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碧海蓝天,海鸟翱翔,浪花一浪接一浪,好像皇上在秋天看到的麦浪,海水蓝的发绿,最上一层波光粼粼的,可是就是麦浪?   麦浪鼓动着所有人的一颗春心,只因为皇上还小,没长大,都憋着“火气”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皇上每天做完功课,都要去海里疯玩,引得其他人有空也都下海,嗷嗷叫着,狼嚎一般。   皇上小鼻子嗅嗅,小小的奇怪:“徐景珩,小白和小鹦鹉到了春天,就是这样。张佐说是他们要‘生小娃娃’。”   那小模样,就差说,徐景珩,朕要小弟弟小妹妹。   徐景珩轻抿一口黑豆茶,忒淡定:“……春天到了,万物生长繁衍。”   “……徐景珩,下海玩。”皇上气呼呼的,生气于徐景珩打太极。皇上自己脱衣服,光溜溜的骑在一头海豚上,硬要他也下海玩耍。兴王、杨博、严世蕃、侍卫们都起哄,不轮班的人都在海里下饺子一般,一起嗷嗷叫。   徐景珩无奈,皇上乖乖学习两天,耐心憋到尽头,打着主意非要去深海的深海,他自然放心不下。   “皇上先出发。”   皇上眼睛一亮,以为徐景珩和他比赛!皇上领着一群海豚呼啸而去:“第一有奖励~~~”小小的身影瞬间看不见,只有一群海豚游过留下的波纹。   徐景珩不回头也知道,一伙儿人都等着看他认输——海豚是小孩子玩乐的伙伴,还经常救助海上的渔民,他这么大人了自然不合适。   他一声长啸,一头看模样像虎鲸的海豚,体型比一般成年海豚大两倍。大家伙贴着龙舟停靠,无缝连接。就见他缓步走到其背上,这头大鲸鱼一般的大家伙,速度绝对在海里数一数二,一刻钟足足有三十里……   两刻钟就追上皇上。   三刻钟超越皇上。   皇上傻眼。   皇上还以为自己稳定赢了,已经开始思考要什么奖励了,还坐在小海豚上在海里转圈兜风一趟,哪知道转眼间被超越。   “徐景珩,比赛海豚啊啊啊~~~”皇上气啊,海豚群发出疙瘩疙瘩的声音,感伤、腼腆,和皇上一样的孩子气。徐景珩忍住笑:“皇上,这是海豚的近亲。时间宝贵,臣在这里等候。”   皇上:“!!!”皇上眼见这头大的不像海豚的海豚近亲,对着自己喷水讨好,气得嗷嗷叫。   可是皇上时间宝贵,要闹腾也没有时间,皇上要下去深海,深海那么深,他顶多半天时间,到了中午徐景珩不催他,他也要饿了——皇上给大家伙一个气鼓鼓的目光,一个猛子扎下去海里。   大海茫茫,天地浩瀚,人在大海里那么渺小,却也这般伟大,徐景珩盘膝坐在大海豚背上,极力克制自己不同以往畅游大海的感受。   可他越是克制,越是克制不住,好像有万千大道变成这海风、海浪,争先恐后地朝他脑袋里钻。   他放空自己,这些大道符文就钻到他身上。   他知道,这是天道在试探,只能极力抵抗。好在这是大海,他本就担心,人类开始征服大海后,对大海造成不可挽救的伤害,干脆坐在海豚上,引导海洋有灵生物一起顿悟。   皇上刚下到深海一半,感受到天地异动,担心之下拼命地赶回来,一回来就看到徐景珩在顿悟,立马激动地指挥海洋生物,一起给他护法。   皇上眉眼亮亮的,比天上的太阳还亮。   皇上认为,徐景珩没有内力,也能领悟天地大道,这有助于他的身体恢复。   两个人在深海的深海处,龙舟上的人连一个小黑点都看不到,发现大海起来波涛,狂风怒吼,大浪滔天,都担忧害怕,却又碍着指挥使的嘱咐,只吩咐人护着自己,下海的人都上来龙舟,戒备等候。   徐景珩这次顿悟,用了一个时辰,才是堪堪平衡住身体的变化,大风停止,海浪停止,海边出来彩虹,天上的大太阳好似格外明媚一般,光芒挥洒广袤的大海洋。   海洋里的生物齐齐扬天长啸,震撼人间。   皇上一看徐景珩睁开眼睛,一头扑到他怀里:“徐景珩棒棒哒。”徐景珩抱着皇上,只有安抚,他对皇上的意图心知肚明,苦于暂时无法告诉皇上真相。   徐景珩教导皇上用内力,从一头小抹香鲸的胃里,逼出来十多斤重的渔网、鱼线、毛巾床单等人类的生活垃圾,占据它胃里三分之二的空间——它是因为肠胃堵塞无法进食,才病重到快要失去生命。   皇上极力安抚这头小抹香鲸,气得只掉眼泪。   “……来海上的人越来越多,大明要注意海里垃圾。”他的目光痛惜。皇上眼冒杀气:“我吩咐下去,互相监督举报,谁乱朝海里扔垃圾,狠狠地罚银子,打板子。”   皇上认为这是大事儿,再加上徐景珩在海上顿悟,要回报一番大海洋,当下发了狠心来操办。   抹香鲸集体对着他跳跃吐喷泉,皇上看着开心地笑。精神一放松就发现肚子饿的咕咕叫·皇上,示意这些笨笨的海洋生物,不要什么东西都贪吃,尽可能不要去浅海或者海边,就要赶要回去用饭。   “龙爪”一拍这头海豚近亲,小鼻子哼哼:“你要是成精了,可不许恩将仇报,否则朕给你灭族。”   这头大虎鲸本就模糊有了灵智,否则不会徐景珩一唤,他第一个窜出来。他发现皇上身上冒出来杀气,立即讨好地喷水,那姿态,跟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一般,和皇上小狗腿讨好徐景珩的样子,一模一样。   同类相斥!皇上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头无赖·海豚近亲。   皇上回去龙舟用饭,面对龙舟上的担心害怕,拍着小胸膛大讲特讲:“那海风海浪,遇到朕,自动回避。朕担心徐景珩,站在他身前给他挡风……”   所有人听得连连点头。   我们皇上那就是真龙天子。   严世蕃抢第一个:“皇上,那大家伙,真的是海豚近亲?小孩子的智商?”   皇上:“海豚和鲸鱼结亲生的小娃娃。严世蕃你去拟旨,就说海豚是大明人的好朋友,不许猎杀。大明人在海里讨生活,有危险,有可能会和海里生物互相厮杀。但谁都不许朝海里乱扔垃圾。要内阁去通知日本、朝鲜、大琉球……沿海各国。”   严世蕃满怀敬意地退下——皇上很可能是海里龙宫太子投胎,大明人和海里生物应该是朋友,要友好相处。   杨博满脸崇拜:“皇上,这事儿要管。否则那海里鱼类吃了垃圾,渔民们打渔,最终吃了垃圾的还是大明人。皇上,那深海的深海,有美人鱼吗?”   皇上大眼睛骨碌一转,发现所有人都期待且紧张地等答案,小胖脸一肃:“有美人鱼,但长得奇丑无比,身上都是腥气。大鲨鱼对比美人鱼,就是大美人儿。”   众人:“!!!”   “皇上,那海里有海神娘娘吗?”   “皇上,那海底有龙宫吗?”   “皇上,明天下去威海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皇上抖机灵,挨个回答完毕,沐浴着众人满是星星的目光,踱着小步子,去学习,写功课。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皇上是龙王太子,我们不就是天兵天将?!!!嗷!   龙舟上的人欢呼,后面护卫舰、战舰上的人也欢呼,一个个都疯了一般。   话说四月二十二,春风拂柳,天津卫港口,水中千舸待发,一眼无尽头。早已聚集在港口处的大小船只上千艘,布满整个海道直至天尽头,连绵几十里;晴空万里,天气怡人,海风和春风一起吹着舒适又安逸,几万人一起敬候皇上的龙撵仪仗的到来……   皇上顺着海路南下,每过之处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到处插满彩旗,聚集欢送的官员百姓;火铳直冲云霄;“九声”礼炮火铳巨响,“恭送皇上”的声音不绝于耳。   本想一路低调地玩耍·皇上,忒愁得慌。可是内阁六部九卿和沿路官民都不答应——皇上要下江南,要去南京,俺们北方人不能丢了气势。   皇上不想带太多随从,所有人都不答应,藩属国也不答应。王公大臣,大明的、各藩属国的僧、尼、道士、文人、商人……乘着不同游船,装载各地进贡物品的货船随行,浩浩荡荡,气势非凡,光摇浆的船夫就有五六万人。   皇上乘坐的叫“龙舟”;百官、士兵等乘坐的叫“船”。龙舟体积庞大,格外醒目,长约三十丈、宽六丈,高出水面五丈。   远看像是一条黄金巨龙,龙头高昂,怒目圆睁,龙须摇动,威严无比;龙尾高翘,直指苍穹;龙舟上雕梁画栋,装饰得金碧珠翠,雕刻奇丽,缀以流速、羽葆、朱丝、璎珞……   大小流苏垂挂,巨幅大龙旗高挂桅杆,各色彩旗迎风招展巍峨壮观,美不胜收。   大明皇帝下南海,高挑龙帘挂金钩。龙舟共分五层,最上面是皇上处理政务、就寝,接见臣子的地方,周围轩廊、泳池、观景平台,俱用金玉装饰;中间两层有一百五十个房间,舒适休闲……   内侍侍卫船夫伙夫……住下面两层。船上用的拉纤绳,都是丝织线拧成。   龙舟之后的其他船只,紧随其后,造型各异,朱鸟航二十五艘,苍龙航二十五艘,白虎航二十六艘,玄武船二十六艘……艚舟五百艘,八舴舸三百艘,舴艋舸三百艘……等级分明,井然有序。   庞大的船队首尾相连,浩浩荡荡,绵延不绝,长达两百多里。顺沿海而下,旌旗蔽日。   沿途百姓高声欢呼,高兴地讨论龙舟多大,皇上长得多好……沿途官员知道皇帝年龄小,船上的侍卫们也不敢乱来,最不会出错的美女一招儿没地方用,那不可劲儿在其他地方折腾?   浩荡百里,四海升平,盛世隆重,气势恢宏。各地方的文武百官们,欢欢喜喜地笑纳富商大户们的银子,铺设官道、修建学院、改善慈幼院……据说那官道上的驿馆都翻新,那茅房都贴砖,整齐的吓人。   花木葱茏、恍若平地。堪称海上豹房的龙舟,最要大明人津津乐道的是,工部采用最新技艺,原本需要两千人摇浆的龙舟,只用五百人,这五百人,还是以防万一,平时根本不用。   沿海的老百姓都来围观这座,可以自动行走的皇宫。皇上自然要满足官民的愿望,尽可能地停靠海边,遇到州县,下去看看。   威海位于山东半岛东端,北、东、南三面濒临黄海,北与辽东半岛相对,东与朝鲜半岛隔海相望,“威震东海”“……形胜险要甲于天下,盖海防一重地也。”位置太重要,三卫、一营四所直接隶属山东都指挥使司,还有大明水师驻地之一。   蓬莱县,自从大唐和日本建交,蓬莱就一直是山东半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汉武帝东巡,“于此望海中蓬莱山”,修筑蓬莱城。大唐杜甫的《昔游》有云:“幽燕盛用武,供给亦劳哉。吴门转粟帛,泛海凌蓬莱。”   威海、蓬莱、莱州都隶属登州府,皇上视察登州府,眼看登州港“日出千杆旗,日落万盏灯”的繁华盛景,用着蓬莱小面、“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卤驴肉,一步一个台阶登上“人间仙境”的蓬莱阁……   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据说那山上内地的人都提前来了,全都围着龙舟,不眨眼地看。   到莱州府,不同于蓬莱县的大苹果大葡萄,这里不光有苹果葡萄,还有樱桃,正好是樱桃成熟的季节,皇上在樱桃林里,林在景中走,人在画中游。老百姓围着港口和龙舟,舟在景中走,人在画中游。   还有莱州大名鼎鼎的青岛港,北方重要的海防要塞,目前还是一个小渔村,“望之了无津涯,惟岛屿罗峙其间。岛之可人居者,曰青、曰福……”海湾叫青岛弯,由此入海的一条小河是青岛河,河两岸的两个村落分为上、下青岛村。   皇上看过这里才知道,为什么山东选这么一个小渔村。这里的港湾太好,比登州府的其他地方都好,而且它只是一个小渔村,利益牵扯少,人口少,地方官可以尽情做长远规划。   皇上在青岛多待两天,仔细地巡视这里的城池建设,卫所配备,日本那边的动静……尤其城池规划方面,排水防涝防洪、垃圾处理、战舰作坊营建……   老百姓津津乐道的,都是他们的皇上,皇上说青岛好,皇上说海鲜饺子好,皇上说他们这里环境保持的好,干净、卫生……   到青岛再南的莒州,周为莒地,秦属琅琊郡,唐、宋属密州。宋元佑二年置日照镇,属莒县,日照之名始于此。因为位于东南部黄海之滨,又挨着广袤的鲁南平原,地理位置也是非常好。   一伙儿鬼鬼们跳出来说,这里我来祭拜过,距离日出最近的地方;那里我来求仙过,距离太阳神最近的地方……皇上一概不听——皇上玩乐都没有时间,更不想去折腾什么祭祀。   皇上拿出来地图:“日出最美的地方,是秦皇岛和蓬莱阁,都看过。距离日出最近的地方,那是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相交处,等朱载垣带你们去看。”   鬼鬼们又喊:“还有泰山、衡山、庐山。皇上你还没去泰山祭拜过。”   皇上郑重声明:“去玩,不去祭拜。”   大明太~祖不放心:“朱载垣,你马上到鲁南,不去祭拜孔圣人?”   皇上:“!!!”   皇上想耍赖大喊“不去”,也知道他要真不去,那内阁六部九卿能念叨晕他,皇上忒委屈。   “徐景珩,我不要去曲阜。”   徐景珩在龙舟上的二层甲板上,和文老先生、红衣侠、绯衣门主、青衫客欣赏落日喝酒聊天,听到皇上的喊声,一起笑。   皇上最近专心学习,还要不停地接见地方官、镇守太监、总兵府……大量的世家豪绅、文人世家……视察地方,走访乡镇,每天只有晚饭后散步的一会儿休息,确实累。   文老先生用一口酒,虽然心疼皇上,可该做的事情要做:“皇上,孔府要去。皇上要开工科学院,这孔府更应该去。这样,皇上路过墨子、老子、孙子……的故乡,都去看看。”   皇上:“!!!”   皇上不敢相信!   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圣人,他都要去祭拜一番?   皇上瞪汉武帝刘彻,鬼鬼们也瞪刘彻——没事儿折腾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搞得各地方纷纷建孔庙,县县有孔庙,到一个地方就要上柱香……”   汉武帝摸摸鼻子:“那要不祭拜孔子一个,春秋战国那么多圣人,哪里祭拜的过来?”   皇上更丧气。   青衫客安慰皇上:“山东世家多,据说是从夏商周开始。这曲阜,不光是孔子的故乡,还是黄帝生地、神农故都、商殷故国、周汉鲁都,东方文化重要发祥地。刚刚我听几位西洋人都说,这里是‘东方圣城’,‘东方的耶路撒冷’。”   皇上可怜兮兮地看徐景珩。   都东方圣城、东方的耶路撒冷了,他能不去祭拜一番吗?不能啊。而且那孔府,自从他要南下的决定颁发,地方官就一直在准备,皇上闹脾气归闹脾气,真不能不去看看孔圣人。   委屈巴巴的皇上对着大海咸鱼瘫。太阳西落、月亮升起,月亮弯弯、太阳弯弯,同挂一个天空中,一片火红,在皇上的眼里,那都是同情他这“小童工”的眼泪。   文老先生说“海天两月分。”徐景珩喝酒说:“全在喉间。”皇上一个翻身继续瘫——皇上得到文老先生一个酒葫芦,奈何不能喝酒,更是情绪低落。   众人一起笑皇上的小样儿。徐景珩五六分醉意,弯腰捏捏皇上垂下来的小耳朵,直接道:“我们下海赶月。皇上使剑,以内力御剑。”   皇上:“???”   文老先生、红衣侠、绯衣门主、青衫客都说好,皇上从张佐手里接过他的礼仪大宝剑,拖着徐景珩站到剑上,歪歪扭扭地行驶海面上,还没回神。   眼看文老先生、红衣侠、绯衣门主、青衫客各自用各自的武器,绝“浪花”而去,皇上急得“哇哇哇~~”大喊。   “静心。感受海水的流动、内力的运用。”徐景珩一点儿也不担心,好像马上要掉海里的人不是他一般。   皇上想说话,身体一个前倾,差点摔到海里,手忙脚乱地稳住身体,又来一个后倾……关键,皇上那点儿内力,还要拖住大宝剑,稳住两个人的重量……   他哇哇哇叫个不停,夜幕降临,龙舟上燃起火把,侍卫们都给皇上加油打气——更是着急。等皇上左右扑腾,艰难维持住不掉海里,蚯蚓爬一般地前进,冷不防一个大浪打来,堪堪抱住宝剑,和徐景珩一起掉海里……   “咕咚咕咚”喝了三口海水的皇上,终于学会在海里御剑,乌龟爬……   好在,情绪上来了。   就是睡觉还在闹腾祭祀太多的事情,又不甘心失败,沐浴后还下船锻炼海里御剑,海水喝一个肚子饱……   好不容易上床休息,他还气不顺。   徐景珩摸摸皇上的小脑袋,眉眼带笑:“皇上,大海是你,月亮是你,太阳也是你。这海风、海浪,海鸟、海水……都是皇上。”   皇上大眼睛控诉地看徐景珩,就感觉这夜晚的海风、海浪,海鸟、海水……都在替他委屈。皇上的本意,骑着海豚赶月多快,可是徐景珩说御剑才有趣儿……   皇上委屈啊:“大海里有海豚啊,还有飞鱼会飞。不要御剑。”   徐景珩眼看皇上要哭出来的模样,看一眼外头的夜色,果然风势变化,起来阴风,示意皇上去看。皇上一看,更委屈——海风都知道他委屈,他果然真委屈。   徐景珩忍不住笑:“那到了路上,不会御剑飞,怎么办?”   “轻功?”   “轻功太累,皇上学会御剑海面,在陆地上御剑,事半功倍。”   !!!   皇上气呼呼的小样儿。   “皇上最近辛苦,有要求……都可以提。臣和皇上看看大明五个市舶司的形势?”   皇上小脑袋一扬,心里头更生气,却也更知道,徐景珩这么着急要他学习,一定有原因和目的,且一定不会告诉他——皇上打定主意,明天就去问青衫客叔叔和绯衣门主叔叔。   “……我琢磨着各地方官员的表现,再看看山东地图,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山东目前定下来青岛和日照两个港口先建,其他地方都不服气,威海、蓬莱……都不服气。”   皇上虽然是转移话题,但这个事儿,确实困扰他。   不过一说出来,立马反应过来,瞪大眼睛——这是准备求到他这里?   徐景珩知道皇上已经明白原因:“五个市舶司,山东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之前山东要建四个港口,暂时缩减到两个。一是,建设一个港口,本也是巨大成本。二是,港口要盈利,不光是装卸货物,更重要的是,有其他附带价值。”   皇上掰手指头:“人口、经济、港湾深浅……?”   “一个地方的货物吸纳能力、出口能力、道路、银号、大宗货物交易管理……皇上你看地图,从欧洲到大明,在哪个港口卸货,差别并不大。如果青岛港做事更快,更迅速,商人可能会宁可绕一点路,也选择青岛港。   五个市舶司,目前来看,各自顾着各自的地盘,但也开始竞争。老广东沿海港口多,广东巡抚也开始整治;浙江、福建也是,都在整合实力。山东,靠着高丽和日本,缺点是作坊不如浙江、福建多。优点是,整个北方,除了北直隶,都是山东。”   皇上蓦然发现,还真是这样。   “以前竞争少,怎么着都有货船来排队。现在竞争大了,就不能‘店大欺客’,要讲究起来。我要给东厂写封信,提醒江斌,东厂的人在市舶司,做活儿要好、快,不许端着官老爷的架子。”   “明天写。熄灯时间过了,先睡觉。”   皇上确实困了,折腾一个晚上更是累。试试徐景珩手心的温度,给他输送内力保暖,嘟囔一句:“明天我自己练习,徐景珩不要跟着。”模模糊糊的自己盖好被子,还给徐景珩盖好被子,人闭眼就睡。   海浪声声,浪花拍打礁石和船舷。微弱的灯火下,徐景珩注视皇上的眉眼,待他睡熟之后,给他诊脉,放下心来,才是睡去。   鬼鬼们你看我,我看你。你问?你问?一肚子问题,奈何谁也不敢问。   徐景珩居然会召唤海中生物!还能带着海中生物顿悟!   鬼鬼们跟着皇上,也体验一把深海探险,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有体验一把沿海游玩,可算是感受到,有一个灵魂存在的妙处,无他,他们做皇帝的时候,也没这么玩过啊。   但他们,亲眼目睹徐景珩这引动天地异象,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顿悟。再次感受到,这天下,不是他们那时候的天下,天下人才辈出……更要他们摸不着头脑,更是担心。   龙舟开始朝鲁南行驶,皇上的事情更多。整个山东大体分为三块,繁茂不息的山东世家、士族,可以追溯到夏商周时期。   要不唐高祖能生气说,华夏世家都看不起大唐皇家?   那个时候的华夏世家,除了一部分南渡之外,其他都在华北这一带。而且那个时候,整个太行山以东,都是山东。江南对比北方,即使有“烟花三月骑鹤下扬州”的扬州,也还是穷窝窝。   唐高祖叹气:“可惜。五代十国,分割出去燕云十六州。也造成北方世家大族进一步南渡,江南文化越发兴起,又没有战事。北方天天打仗,文化还越发保守……”   宋太~祖倒不觉得可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七大姓、八大家,太难管理。说是大唐,其实大唐能管得了他们哪一个?哪个不称得上小国家?   杨广要开科举,被世家大族灭了隋朝;大唐一朝小心翼翼,最后靠世家坚持一百年,可老百姓都反抗了。”   宋仁宗立马接口:“就是就是。否则大宋也不会那么重视科举士人?还不是被世家大族逼得?”   唐太宗也感慨:“世家大族,确实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隋文帝好奇:“难道宋以后,就没有世家大族?那杨博,不是弘农杨氏出身?”   皇上:“那个时候的官员讲究父母血统,科举讲究正经进士血统。科举兴起几百年,这些世家都低调了。杨博是弘农杨家嫡系,只如今庐陵、湖广、四川……的杨家支脉,都要开始土地改革。杨廷和阁老亲自主持。”   !!!   杨廷和亲自主持,改革自己家!   皇上板着小胖脸:“成大事者,就是改革天,改革地,改革自己。”   大明太~祖着急:“皇家还要怎么改革?”   皇上:“朱载垣在思考。”   !!!   不说大明太~祖,鬼鬼们都是一口老血喷出来。都想说:“皇上你可别思考了,你已经思考得超过时代五百年了。”   皇上不搭理他们。给东厂江斌写完信,乖乖地跟着唐伯虎老师学习四书五经,加《道德经》,和西班牙老师学习拉丁语,和奥斯曼文人学习土耳其语,还有蒙古语也不能忘记……还有其他功课。   幸亏皇上聪明。皇上看完批红的上书,还要看锦衣卫、东西厂送来的情报,练习大字、练习乐曲、乐器……   锦衣卫来信说,内阁对他们动手,被吓唬一通。   江斌和张永说,山西庆成王、代王一系的人,湖广楚王兴王的人……都在沿海开店铺,还是洋货铺子。还有大明各大世家、各地方科举士人……甚至九大边境的,山海卫的世家大族也来登州,提前去金州卫布局……   皇上把消息都整理出来,归类好。   看看时辰,几个飞跃去甲板——徐景珩在喝那个黑豆,皇上大眼睛一闪:“徐景珩穿鱼靠去玩。”   徐景珩笑:“皇上,这么好的天气,不需要穿鱼靠憋在水里。等等再热一些的。”   皇上心里欢喜,脸上小遗憾:“那我去玩耍,午饭前回来哦。徐景珩不要喝太多黑豆,不好睡觉。”   “好。记得时辰回来。”   “记得~~”皇上耍赖的回答响在海风里,几乎听不见。冷不防杨博冒出来:“皇上,指挥使怕光溜溜的,我们不怕。”   皇上一句:“你们也长大了,不能天天脱光光。”眨眼不见,这次驮着皇上的是皇上的大宝剑。杨博悄悄问道:“指挥使,你不担心?”   指挥使觉得味道还是稍苦,加糖,加奶,示意兴王、严世蕃、杨博也尝试。   三个人各自尝一口,都苦着一张脸。他解释:“多喝喝,就习惯。这种苦是香的,和南海榴莲的臭一样。”   三个人实在无法欣赏这奥斯曼的“茶”,也无法欣赏南海榴莲的臭烘烘。严世蕃眼珠子一转:“我听说,安南也有这个树,长黑豆。”   他只笑:“那应该是,地形、气候,和奥斯曼相似的地方。好事儿。”淡定的架势,引得三个人心里痒痒的难受——皇上一看就是有事儿,故意不要指挥使跟去下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21 22:37:13~2021-05-22 22:3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翼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三个人坐立不安,唐伯虎老师过来一坐,也坐不住——皇上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事情?   皇上可不是有事儿?   皇上分析:红姨一贯不告诉他大事情;文老先生更是不支持他修炼;绯衣门主叔叔为人严格,不该说的一句不说;青衫客叔叔最亲切。   皇上下海后,自觉徐景珩看不到他,抱着宝剑从海里偷偷摸摸地游回来,跑到后方甲板上,先找青衫客叔叔,发现青衫客叔叔不在,绯衣门主叔叔在观摩一个五彩鱼藻纹盖罐。   罐唇口,短颈、丰肩,圆腹,腹下渐收,圈足内凹,好像小号的酒坛子加盖。通体以青花、红、黄、绿……色绘传统鱼藻纹,绯衣门主叔叔喜欢瓷器,瓷器皇上懂啊。   绯衣门主看到皇上抱着大宝剑,浑身光溜溜的站在面前,眼巴巴的小样儿,大致猜到事情,笑容矜持。   “皇上来看,山东一个官谣出产的瓷器。”   皇上心里一喜,立马凑上前,呱呱呱。   “圈足内青花书‘大明元和年制’楷书款,字体稳重。盖周边一圈绘鱼藻纹,盖面饰缨络杂宝纹,上置火焰纹宝珠钮……。青花五彩秾艳热烈,填笔简朴自然。青花和五彩同时上釉,一次成器……”   绯衣门主仔细听着,对着罐子琢磨一会儿,对皇上的品味那是绝对喜欢:“却是好东西。光影夺目、彩色浓重,形体高大规整、胎体厚重,以红、绿、黄三重为主,特别突出红色,使得总体上有翠浓红艳的感觉,极为华丽……”   “我研究大明瓷器,发现早期以写意画为主,画风自由、奔放、洒脱;如今以写实为主,画面抒情达意,简约轻快,极有童稚趣味。”   皇上也矜持地笑:“绯衣门主叔叔,大明的瓷器和前面不一样。永乐、宣德之后,彩瓷盛行,除了彩料和彩绘技术方面的进步之外,更主要是应归功于,多样粘土的发现、白瓷质量的提高。   成化斗彩出名,釉上彩常见的颜色,红、黄、绿、蓝、黑、紫,乃是釉下青花和釉上彩色相结合的一种彩瓷工艺。现在的瓷器,在成化斗彩的基础上,又进一步。”   绯衣门主瞄一眼皇上,明明着急还装模作样的小样儿,笑容更大:“那皇上说说,大明瓷器对比之前朝代,有何区别?”   皇上骄傲,眉眼飞扬:“大明较之之前朝代,手工业非常发达,尤其是瓷器制作。元以前的瓷器被称为高古瓷,高古瓷的制作大多数比较粗糙,工艺也非常局限。   元朝时期瓷器技艺有了很大的飞跃,景德镇元青花的出现,瓷器进入新时期。大明在元朝基础上,瓷器制作技艺成熟,不仅有精致的青花、颜色各异的颜色釉,还有各种复杂的装饰技法,可以说是瓷器巅峰。”   绯衣门主摸着下巴:“那五彩瓷器,是因为大明人多信道?五彩辟邪?”   “然也,然也。”   “好。皇上说得好。既然如此,叔叔和皇上下海走一趟?”   “谢谢叔叔。”   皇上惊喜,拉着绯衣门主就下海,还小大人地表示:“叔叔,我带你啊。”   绯衣门主肚子里笑的打结:“好。皇上御剑。”   皇上一听,有门儿,更是欢喜。两个人下海,皇上载着绯衣门主,用步行走路的速度,稳稳地行驶,一刻钟、两刻钟,耐心等候·绯衣门主:“……”   小孩子要宠着。绯衣门主告诉自己,主动开口:“皇上有问题?可是关于徐景珩?”   皇上心花怒放。绯衣门主今天太好了,皇上正愁怎么开口,皇上立马转身回答:“叔叔,徐景珩要朱载垣学御剑,还说要好好学。”   绯衣门主因为小孩子的灵慧,心里叹息。沉默片刻,来到一处私下无人的小海域,找到一块平整的礁石停靠下来,缓缓开口。   “皇上不需要担心徐景珩的退路。退路,是到达人生顶峰后,需要思考的事情。徐景珩既然决定好好活,暂时不需要考虑退路。”   皇上震惊的无以复加,大眼睛瞪着绯衣门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徐景珩一场大战,从无意识中醒来,可以说是‘死里逃生’,天道故意没有治疗好他的身体,乃是因为愤怒于他连‘天’也算计。他本打算,再照顾皇上几年,等皇上有十岁了,他也好离开了,这样对谁都好。可是……”   “可是什么?”皇上一把抓住绯衣门主的衣襟,迫切地要知道答案。   “可是他此次下山,见到家人,照顾皇上,他有了感情。有了感情的他,纵使‘七窍玲珑心’还在,也不再是他……”   皇上身体一晃,差点栽倒。   徐景珩有了感情,做不到和以前那么算计一切。徐景珩害怕了,害怕因为他影响到身边那的人的气运。皇上终于反应过来。皇上脸发白——凡是透漏天机的人都是残疾,可这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影响到你最在乎的人。   可是徐景珩从不杀人,再不能筹谋算计,敌人那么多,他怎么办?   皇上的双手握拳,心念电转间,想了很多很多。   绯衣门主一直在看皇上的反应。小小的孩子,一脸坚强,更难得的的是这份毅力和天赋。绯衣门主相信,皇上就是那个“不可说”的人。   他微微弯腰,双手扶住皇上的肩膀,目光注视皇上的眼睛:“徐景珩的事情,皇上不要担心。世间万事万物,福祸相倚,有得有失。”   皇上的眼睛蓦然睁开,眼里重新聚集希望,闪耀若太阳。   皇上目光灼灼地看着绯衣门主。   绯衣门主今儿说到这里已经是极限,在皇上的目光逼迫下,只有一句:“皇上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皇上开心,就是徐景珩最大的安心。”   皇上不服,不甘。皇上知道,他只要好好的,徐景珩就会放心地,离开或者去世。   徐景珩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拖累任何人,不管别人怎么对他,他只记得别人的好处。他不要娶妻生小娃娃,也不要名利富贵,一个是自知身体情况、朝局复杂,一个是太清醒,大多数人想要的,他都已经看透。   皇上长大了,自觉更懂徐景珩了,只问绯衣门主:“那徐景珩会娶妻生小娃娃吗?”   绯衣门主一愣,随即笑出来:“皇上你看这天下的女子,哪一个适合他?”   皇上为了小弟弟小妹妹不死心:“大明好女子多。等她们长大脚,徐景珩就喜欢。”   “可是,她们都不是徐景珩要的。皇上喜欢美人儿,可到徐景珩这个程度,外貌、家世等等都是外物。能要他主动想娶的女子……”   绯衣门主有模有样地表示遗憾:“皇上你看,天下的女子,哪个能‘玲珑剔透、冰雪聪颖’,有气度有深度,毫不矫揉造作,让人不得不佩服她的直爽,认可她真的是太可爱,太值得爱?”   “她能洞察人心,也能甘于平凡,内心依旧充满爱;她能本领高绝,不滥杀无辜,也不迂腐……她能懂徐景珩的事情,至少要容忍徐景珩浑身的臭毛病——她长得很丑,出身寒微,瞎眼瘸腿,都没关系,但她一定要符合这些要求。”   海风吹着皇上,皇上一动不动的,皇上已经听呆了。   “叔叔,徐景珩毛病多啊?”皇上真吓到。皇上即使还小,也知道这样的女子,不是,这样的生灵都太不好找,堪比男子中的徐景珩全大明就一个。   皇上着急:“叔叔,西洋的女皇都不达标,其他地方有吗?”   绯衣门主也是忒嫌弃徐景珩。   “叔叔没见过。皇上说得太对了,徐景珩就是毛病多,我们作为好友,也放弃了。本来他下山后,魏国公要是逼着他娶妻,他也就娶了。可魏国公不忍心逼他,现在他身体这样,你要他娶妻,他绝对不对答应拖累人家。”   “……不是大明女子长小脚的原因?”   “可能是?他希望大明女子长大脚。可是江湖美女都是大脚,他喜欢的,逗一逗。他认可的,都当是朋友。几界加起来,少说有十个,都恨的要杀他。要不然,他哪来那么多敌人?都是嫉妒他的,或是喜欢那些女子的男子。”   皇上的嘴巴张大,已经合不上。   “徐景珩是柳下惠,她们为什么要恨他?”   皇上生气,不平。就觉得这些女子都好凶,都不讲道理。   绯衣门主轻轻咳嗽一声掩饰一下。   “皇上长大就懂了。皇上记得,做完柳下惠之后,一定要跑。天下的女子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越喜欢你越是不讲道理,皇上跑的慢了,就会遭殃。”   皇上愤怒:“我知道。我要练好轻功要逃跑,跑三个月。”   绯衣门主:“!!!”心里念佛,跟着皇上一起愤怒:“对,就这样跑。来,叔叔指导皇上练习御剑。”   年幼无知·皇上,被绯衣门主一通忽悠,一连好几天都特用心地练习御剑。   龙舟到达青州,紧挨着曲阜所在的济宁府,礼仪官、司礼监、地方官……都在忙乎祭祀礼仪,据说那曲阜光杀猪杀羊的人,就有二三万,皇上祭天,也只不过一万人准备祭品。   皇上对此全不在意,一有空就专心御剑。   龙舟上,徐景珩折腾出来最好的配比、最好的口感的黑豆茶,闲暇时间开始用牛奶打酸奶,做奶泡,还要做那什么糕点……   文老先生来到位于四层的膳房,瞧着他一个人从头到尾折腾的架势,摸着八字胡,用一口酒,慢悠悠地开口。   “你真不担心?不管哪个世界,人都要有孩子。”   徐景珩用工部新出的温度计调试火炉温度,眉眼不抬。   “我知道,你也是读着儒家的四书五经长大,岂能不在意?可你……你难道真舍得,皇上将来和你一样?”   徐景珩对着燃烧的火炉,微笑:“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不舍得?说不定,这就是我一开始的打算。”   文老先生一愣,随即苦笑:“你要我们如何认为?毕竟,我们知道你太多的事情。”   他对着炉火不说话。   文老先生又说:“我有时候也怀疑,我们这么折腾,为了什么?放下不好吗?”   沉默。   “放下了,你就可以有功利名禄,有娇妻美妾,有儿女成群,有青史留名……多好?”   “……所以,我这是还没放下?”徐景珩笑出来,“你说得对。放下就是不放下,不放下就是放下。我还纠结于形势,纠结于各种过去,纠结于自己的那点儿事情,确实是没有放下。   我连庆成王那样的人都不如,街边的挑夫船上的船夫,都有家有业,有儿有女。”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改变?娶妻生子,阻止皇上。”   “说得对。大明那么多好女子,贤淑聪慧、恭谦明达,我还有何要求?”   “你既然知道,那就赶紧改变,娶妻生子,生一双儿女,老了含饴弄孙。”   “说得对。”   “可是他说得再对,你也不会答应,是吗?”青衫客的声音传来,人也进来小小的烤房。   接着是绯衣门主的叹气:“你这不是大实话吗?不说他,你那?你也没有娶妻生子。嗯,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就红衣侠算一个好母亲。”   “我又岂能算一个好母亲?”红衣侠进来,笑容美丽,“胖娃娃一出生就没有父亲,他的生命中永远缺少那么一个人。皇上至少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知道他的父亲是爱他的。”   文老先生叹气:“你们四个,还有那个孤独剑,都要做什么?该放下的,就要放下。”   他又是一个长长的叹气,莫大的不甘心:“你们都不灵。我相信,徐景珩要是做父亲,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三个人一起笑,徐景珩也笑。   青衫客笑眯眯的:“这我倒是相信。徐景珩做任何事情都做到最好,要不能要那么多女子痴心不改,一心要杀他?”   徐景珩:“!!!”   徐景珩发自内心的,给自己辩解一句:“徐某真的,从不花心。”   红衣侠老大一个白眼,对好友这方面从来都是打击:“当年我们打赌,礼金都准备好了。就想不通,你是怎么从鬼窟逃出来?”   绯衣门主摸着下巴:“我也好奇。”   青衫客双手抱胸:“我也好奇。”   文老先生喝一口酒:“我也好奇。哎呦呦,将来我们皇上长大,莫要学你这方面。”   红衣侠嫣然一笑:“就皇上最近学逃跑的用心,将来只会比徐景珩跑的更快。”   青衫客轻轻咳嗽一声,给徐景珩和未来的皇上辩解一二:“自古嫦娥爱美少年,总不能要他们毁容不是?”   红衣侠一声冷哼:“女人喜欢美人儿,男人也喜欢美人儿,不管人品才华如何,都是‘丑人多作怪。’”   徐景珩调整好火候,起身,夺过来酒葫芦用一口酒:“红衣侠的说法错了,至少我们三个人,都不喜欢美人儿,都喜欢聪明人儿……”   “可惜,哪怕我们和天下的人爱好相反,这天底下,能聪明又可爱的人,太少,太少。”青衫客夺下来酒葫芦,也用一口酒。   绯衣门主接过酒葫芦,也用一口,另有叹息:“可惜,即使你自以为恰好在恰好的时间遇到了,你要长相守,十年八年一百年的久看不厌,也是太不容易。”   红衣侠夺过来酒葫芦,也用一口酒,豪气千云:“想的太多。缺少行动。遇到看上眼的,就上。大好的春天,窝在膳房?”   三个大男人一起笑,红衣侠瞪眼。徐景珩满心怀念:“说起来,纵横江湖、策马山河、朝堂大局,都不如一件人生大快事……”   “靠在江南烟雨的小巷子里,喝着美酒,看着姑娘们袅袅婷婷的背影……”   众人:“!!!”   三个好友一起拍他肩膀一下:“徐公子就是够义气。”“十里秦淮,靠你了。徐公子。”“你这没有轻功了,遇到美人儿,我们替你留下来压寨。”   徐景珩差点要他们拍趴下。文老先生一把夺过来自己的酒葫芦,叫他们气晕简直。   徐景珩却是当了真,真的开始准备,到了南方后的吃喝玩乐,家底子掏出来,四个好友,一人五十万两银子。   好友们都夸徐景珩大气,包括红衣侠都梦想十里秦淮。皇上得知徐景珩变成穷人,瞪大眼睛。   皇上这些日子已经弄明白,天下的女子要嫁人,甭管大明西洋,都要选有权、有势、有钱、有本事的,年轻好看的,一心一意不二色的,天天不用做事,陪同逛街哄着开心的……哪怕是个大恶人,只要对她好,那就是好。   严世蕃说那“悔教夫婿觅封侯”都是骗人的,那是夫婿封侯后变心了,不是封侯的错儿。   杨博说那“宁做农家妻,不做富家妾”,也是骗人的。错的不是做妾,而是做不到一路升职加薪,转正的妾。   皇上愁啊。徐景珩不是世子,也没有“封侯”。徐景珩眼看要不做指挥使了,无权无势。徐景珩还喜欢喝酒喜欢交朋友,忒大方。唐伯虎老师说,不管哪个女子嫁给他,都要合离,无他,银子都要他花给好友了。   皇上摸出来金珠子的小算盘,噼里啪啦,算一算,自己的小私库还有多少银子!   这么一算,皇上简直绝望——皇上临出发前,给祖母和亲娘一笔银子,给工部和十二监一笔银子,给九个边镇的大军一笔银子……皇上如今是一枚小穷光蛋。   “朕要赚银子!”皇上眼冒绿光,第一次感受到生存危机。   皇上下去龙舟,出发去曲阜之前,掏出自己的家底子,二十万两银子给徐景珩,特不放心地叮嘱:“绯衣门主叔叔说,不论相貌,不论出身,也不论瞎眼瘸腿,聘礼应该不高。徐景珩你把银子攒着啊。”   徐景珩:“???”好想胖揍绯衣门主一顿。   “皇上,绯衣门主,还说什么?”   皇上吸吸鼻子,忒伤心:“绯衣门主说,徐景珩喜欢聪明的女子。兴王说,天下的男人都喜欢美美的不聪明的,导致天下的女子即使真聪明,也不敢表露聪明,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徐景珩遇不到。”   !!!   更想胖揍一顿绯衣门主·徐景珩,轻轻一眨眼,安慰皇上:“大明女子不是开始长大脚?即使只有几个,但总有不是?等臣和皇上一起活到两千岁,一定可以遇到。”   皇上难过:“那要赚好多好多好多……的银子,才能活两千年。”   徐景珩似真似假地鼓励皇上:“‘法财侣地’,修行之人,和世人一样。皇上记得,人生不能不懂‘法’,不能没有‘财’,有了这两样,其他的,可遇不可求。”   穷光蛋·皇上简直要哭出来:“徐景珩你放心,朱载垣养你。朱载垣赚银子。”   “好!皇上加油。”   “朱载垣加油。徐景珩你乖乖的,按时吃药,按时休息哦。”皇上不放心地叮嘱再叮嘱,一直到徐景珩保证,一定按时吃药,按时休息,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长长的鼓乐队、仪仗队、侍卫队,护送皇上的法驾去曲阜,徐景珩站在龙舟甲板上,默默看着。   “徐景珩,朱载垣要是不想祭拜孔子……?”   “那就不拜。皇上只做自己开心的事情。”   浩浩荡荡的队伍下去蜿蜒若长龙,徐景珩站成雕塑一般。   祭孔的祭孔大典,是华夏人为了尊崇、怀念至圣先师孔子,在孔庙,也就是文庙举行的隆重祀典,自从孔子去世到现在,两千多年来,已然成为华夏祭祀史、华夏文化节史上的一个奇迹。   祭孔大典在山东曲阜孔家,专门祭祀孔子的大型庙堂乐舞活动,亦称“丁祭乐舞”或“大成乐舞”,一般于每年秋天孔子诞辰时举行。可追溯到,孔子卒后第二年,鲁哀公将孔子故宅辟为寿堂祭祀孔子,孔子故居成为第一座孔庙。   汉太~祖刘邦过鲁,以“太牢”祭祀孔子,开历代帝王祭孔之先河。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各地纷纷建孔庙,直至县县有孔庙的莫大盛况,孔庙逐渐演变成,历朝历代祭祀孔子的礼制庙宇。   唐玄宗,册封孔家为文宣公,级别为公爵,由孔家嫡长子袭爵,处正常赏赐外,首次封赏世袭罔替的土地。   宋仁宗时期,百官进言,“文宣”为谥号,不能拿来做爵位的名称,于是宋仁宗下令改文宣公为衍圣公,意思是繁衍圣人血脉,级别依然为公爵,封赏土地加倍。   至此,衍圣公成为日后孔家的封爵,一直延续到现在。   随着一代一代帝王们的褒赠加封,孔家越发壮大,祭典仪式日臻隆重恢弘,礼器、乐器、乐章、舞谱等也多由皇帝钦定颁行。帝王们或亲临主祭,或遣官代祭,或便道拜谒,祭孔大典被称作“国之大典”。   就差那一层薄皮,到达帝王规格。   包括孔家人在内的天下人都说,大明三大家,儒家孔家、道家张家、皇家算一个添头——反正不管怎么改朝换代,天下兴亡,和大家族无关,和孔家、张家,更无关。   皇上花了三天时间来到曲阜,在曲阜的城门口,抬头看着高耸的城墙,高耸的蓝天白云,面无表情。   皇上的眉毛都不动弹一下,五月十八辰时正,阳光明媚,春花烂漫、春光无限,和煦的春风掀动皇上的□□袍,似乎是祈求——皇上不动,抬着法驾的礼仪太监,也一动不动。   前面的鼓乐队停下来,仪仗队、锦衣卫侍卫们也不动弹。后面的文武官员都急得额头冒汗。前来迎接的地方官、孔家人,都跪着不敢动。   死寂的一片。   长达数十里的队伍一动不动,呼吸也仿佛没有。天地都寂静、失灵一般。   皇上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城门。   青色的城墙历经两千年,依旧光鲜,彩旗飘扬,朱红的大门上鎏金的铜钉程亮,这是曲阜的“万仞宫墙”。皇上几乎可以数出来,那一朵朵梅花一般的白色砖缝……   所有人急得额头冒汗。大明太~祖高喊:“朱载垣,你不想祭拜,进去看一眼,上柱香。”鬼鬼们都喊:“皇上不要为了显示诚意,下来法驾步行,也不对着圣人像磕头,去鞠躬上柱香,朱载垣……?”   大明皇帝·朱载垣动了,眉眼平静,语气平静。   “人都说,宪宗皇帝除了性格弱,喜欢奶娘这个毛病外,称得上一个明君。明君,什么是明君?宋仁宗,一个‘仁’字,他要在天有灵,他羞愧不羞愧?”   前面迎接的人,身体一软,瘫坐地上。   后面的文武大臣“扑通”跪下。   宋仁宗被提溜出来,就感觉忒冤枉。鬼鬼们都劝说,儒家、儒教就是那么回事儿,捧着敬着算了;皇权和百姓也就那么回事儿,忍一忍算了。   皇上长的过分的小睫毛一动,眼睛半合。   “天下人都健忘。可是朕看过卷宗。那一年,衍圣公孔弘绪犯大案,在曲阜当地奸yin妇女四十多人,亲手杀四个人,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皇上缓缓道来一个故事。   那样的罪行,说猪狗不如,猪狗能自杀明志。这要是一般人,最少是凌迟,灭族的罪。这即使是皇亲国戚,宗室中人,也是取消继承权,降级,贬为庶人……   可是,这是孔子的后代!天下的官员,都是读着孔圣人的书考进士做官!一级一级官府都不敢处理,好吃好喝伺候,八百里加急送给宪宗。宪宗看过卷宗,要气死,却也要给掩饰。   这是孔子的后代啊!这要是杀了岂不是欺师灭祖???宪宗堂堂一个皇帝,不敢杀他,铮铮铁骨的满朝文武大臣哑巴。罢免孔弘绪的爵位,改由孔弘绪的弟弟,孔鸿泰继承衍圣公爵位。这事就这么了了。   还特意下旨,不要再讨论再说,封口天下人。   四十多个女子,被杀的四人,活该倒霉,为了维护孔家的形象,谁也不敢声张。   最讽刺的是,孔弘绪无罪释放,回家舒舒服服过日子。等弟弟孔鸿泰死后,宪宗又将衍圣公的爵位,封给孔弘绪的儿子孔闻韶。   皇上问蓝天白云,孔圣人要活着,孔圣人会怎么断这个案子?   铁打的孔家、张家,大世家……?流水的王朝、苦难的百姓……?皇上看向天空的眼神带着质问。   是不是,软弱卑微的老百姓,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皇权上,儒释道三大教上,真的是活该?   皇上长大了,知道弱肉强食,任何种族的生灵都一样。可皇上到底是做不到,亲自前去孔家上那柱香。   他“应该”去,可他看到曲阜百姓,他能做什么?他能给那四十多个女子翻案吗?不,那不需要翻案,案子明明白白。那他能改判吗?他怕曲阜百姓告诉他,他们不冤枉。   皇上明白万物生灵的生存法则,他有自己的骄傲。   他看着所有人的目光,冷漠、无情,仿若九天神帝俯视人间。   “打道回龙舟。”皇上清脆的奶音响起,鼓乐队、仪仗队、侍卫队……一起动起来,掉头,回去龙舟。   没有人敢拦皇上。   朱红的大门沉默,传承两千年的“万仞宫墙”沉默。   皇上到底是,做不到那般粉饰太平地,去祭拜孔庙。   孔圣人是大圣人,皇上喜欢。   孔圣人和孔庙,孔家,有何关系?   有人试图喊话,试图哭求,锦衣卫亮出来绣春刀,刀在太阳底下发出寒光。孔家的人,只有一个孔融。皇上不是宪宗皇帝。   全大明人都关注的祭孔大事,在皇上要开工科学院的敏感时候,在皇上预备进一步改革,急需所有大明人支持的时候,皇上拒绝去做这一场秀。   文臣们哭着收拾后续,告诉曲阜人,皇上不是不去拜祭孔圣人。而是皇上有急事,急需赶回龙舟,皇上千里迢迢来到曲阜一趟,对孔圣人的心意是非常够的……   有文臣代表皇上去完成仪式;有八百里加急发到北京,赶紧的,那庄子的后人在安徽,册封一个啥公侯的,还有那老子的后人,墨子的后人、孙子的后人啥的,都封一封。   有锦衣卫拿着虎符去调兵,保证皇上在山东的安全。   下面的人忙成一团,生怕皇上下一步就要取消衍圣公的册封。   皇上坐着法驾回龙舟,人安安静静地在马车里看书。红石头里的人都不敢做声,四十多个女子,这是他们无法想象的事情,即使他们杀人很多。   杨广嚷嚷:“我当年再荒唐,那也基本都是自愿的。”鬼鬼们一人踹杨广一脚——朱载垣到了曲阜城门口,也能不进去,这是要开刀杀人!大明太~祖满心苦涩,只问:“朱载垣,你还要做什么?”   大明皇帝·朱载垣:“有人说,我爹不是我奶奶的亲生儿子,是一个宫女生的。   我记得,宋徽宗时期,孔子的第四十七代嫡长孙,孔端友,袭封为衍圣公不久,金兵大举南下,孔端友为了保住孔家的传承宝物,携带南下,投奔在临安建立南宋的宋高宗赵构。”   宋高宗赵构傻眼,他已经知道,朱载垣要说什么。   汉唐宋的皇帝都看赵构。   赵构想哭:“当时,金人也想要扶植起一位衍圣公,以此证明他们才是正统王朝。恰好孔端友南下的时候,他的弟弟,孔元措一门留在北方守孔林和孔庙,没有跟着南下……”   南北两宗衍圣公,南边是孔端友这一支,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孙系;北边是孔端操这一系,是金人扶植起来对抗南方的筹码。   再到蒙古人南下,衍圣公的情况再次发生转变,蒙古人又扶植起来一个衍圣公。   三个衍圣公并立,蒙古人不懂,废了一个,南北两宗衍圣公的局面再次出现。可是孔元措没儿子,蒙古人无奈之下,只好把孔元措弟弟,孔元綋的孙子孔浈立为衍圣公。   可惜孔浈这个人身世有问题,他母亲改嫁到老李家——对头,那个时候华夏女子可以改嫁,孔家媳妇也一样。   孔浈没多久就被废掉,进一步给华夏人一个,男子只认生父不认继父,女子为了孩子不要改嫁的教训。   江南袭封衍圣公孔洙入觐,任国子祭酒,给俸禄与护持林庙玺书。元朝皇帝也烦了,孔家人也怕了,索性就不立衍圣公。一直到南宋灭亡,南边的衍圣公孔洙谢绝衍圣公的封号,此后五十年,再也没有立过衍圣公。   宋朝的皇帝们齐齐沉默。   汉魏晋南北朝唐五代十国的皇帝们,齐齐瞪眼。   五十年后,再立衍圣公,血统说得清?好比天下人传说永乐皇帝的母亲是蒙古妃子,说先皇的母亲不是太皇太后,这种事情,最说不清道不明。   红石头里面只有一个元太~祖,他也不知道后续情况。众位鬼鬼一起看大明太~祖,大明太~祖,叹气的力气也没有。   五十年后,元成宗册封孔之全的长子孔治为衍圣公。孔治死后,他儿子孔思诚袭封衍圣公。但是老孔家又不答应了。   孔家人一起上书表示,孔治的儿子孔思诚是庶出,不应该继承衍圣公。元仁宗派人去调查,也不知道怎么调查的,册封孔思晦为衍圣公。   孔家族谱上,孔思晦是孔子四十九代孙,孔拂的长子孔浣的嫡长子。孔思诚是孔拂次子孔治的庶出子,很合理。   此后元明两朝的衍圣公,一直在孔思晦这一脉传承,没有中断过。那么皇上的念头,孔家的问题出在哪里?   皇上和天下人一样奇怪:“孔思晦,说他是嫡长孙,他的父亲是什么人?孔家族谱上写着‘孔浣’,关于孔浣的记载基本为零。老祖宗也知道。”   “《元史》记载:‘孔思晦,孔子五十四世孙也。资质端重,而性简默,童时,读书识大义。及长,授业于导江张,讲求义理,于词章之习,薄而弗为。家贫,躬耕以为养,虽剧寒暑,而为学未尝懈,远近争聘为子弟师……”   这不像是嫡长孙的待遇。天下的人也不是瞎子。有不少传言,说孔思晦压根就不是孔元孝的嫡长孙,是蒙古人用自己的孩子,代替孔家子弟,世袭衍圣公。”   !!!   所有鬼鬼一起看明□□。明太~祖只苦哈哈地表示:“我能怎么办?我也不知道真实情况,真实情况也不重要。”   鬼鬼们同意——天下需要一个孔家,真实情况没人在意。   大明皇帝朱载垣也同意:“不管血脉如何,做了衍圣公就是孔家的衍圣公。孔融不投降曹操,去世。孔家的人认清,要活下去,就不能管谁做皇帝。   孔端友之后,孔家人又明白一个道理,孔家天下第一家,不管皇家是哪个民族华夏不华夏的,绝对不南下,磕头、享受。”   皇上对章怀秀魂魄里的记忆非常清楚,大明兴亡覆灭,和孔家有关系吗?明清交接,衍圣公孔衍植立刻向顺治皇帝发贺信,崇祯的尸体还没凉透呢!就这么急着更换门庭?   当然,皇上并不认为,这有错儿。皇上给予客观评价:“人为了更好地生存,这样做,没错儿。华夏的世家大族们一直都是,宋朝来了就跟着宋朝混,金人来了跟着金人混,蒙古人来了跟着蒙古人混,大明来了,跟着大明混……”   华夏两千年来的皇帝们,都说不出来话。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家。大明太~祖艰难地吐出来一句话:“朱载垣,天下人,父传子、子传孙,一家一族,都是这样。”   皇上小胖脸一肃:“朱载垣只做自己开心的事情。”   !!!   大明太~祖已经躺平,只求他莫要真捅破天:“大明亡了,就亡了。既然你们一代代皇帝当的,都不开心,那就不做了。可是朱载垣,你长大,要成亲生子!”   大明太~祖说到最后,已经鬼眼发红。   奈何朱载垣正杀心重的时候,叛逆的性子上来:“我想,我就娶。我不想,我就不娶。我爷爷娶了奶奶,一辈子软耳朵。我爹娶了我娘,一辈子不喜欢。我就不娶。”   还右手一伸,手指头扒开眼睛,吐舌头,冲大明太~祖做小鬼脸。   气得大明太~祖朱元璋恨不得立即魂飞魄散。   可是这气死人的子孙,一把握住红石头,就是不给他魂飞魄散。大明太~祖气得鬼影子直抖,鬼鬼们赶紧安抚他。   “老朱,朱载垣小孩子那,你气什么?”   “老朱,朱载垣说得对,你这大明礼教这么严格,那四十多个女子还能活命吗?不管那孔家血统如何,反正这孔家,不能再继续捧着了。”   宋太~祖踹一脚宋仁宗:“老朱你看,老赵家不争气的子孙,大臣说什么都答应,封什么衍圣公。”   唐高祖踹一脚唐玄宗:“老朱你看,老李家不争气的子孙,晚年昏庸无用,册封什么文宣公,人家孔家门人根本不认,还嫌弃是谥号。”   汉太~祖踹一脚汉武帝:“老朱你看,老刘家不争气的子孙,杀了自己的太子,虎毒不食子那。嫌弃老庄不好,没有百年老庄的无为而治,他拿什么打匈奴?”   明太~祖伤心啊,真伤心了。   子孙都是债,他这是几辈子的债?   大队人马安安静静地赶回龙舟,那是真安静,人的呼吸屏住,风儿不吹,鸟雀都不飞。   曲阜城里,临时被抓壮丁的礼仪官,被迫代替皇上完成祭孔大典,吓得腿都站不直。   地方官和孔家人赶紧的,迎接帝王亲临的规制全部取消,五千头猪改成二千头,五千头羊改成二千头……衍圣公六神无主,问曲阜知府:“剩下的祭品?”   御制的布匹地毯等等,可以收起来。可祭品要是扔掉,那绝对是一个事儿——浪费。知府也知道这关键时刻不能出错:“我去请示礼仪官,看能不能发下去给农户。”   礼仪官也怕,抖着胆子答应:“大热的天不能存放,赶紧的发下去。就说皇上仁慈爱民,勤俭节约。”阿弥陀佛,皇上大度,不在意这些小事,“宴席等等,多出来的米面饭菜,都发下去。千万不要扔掉。”   “知道,知道。”知府赶紧下去安排。孔庙前不知情的老百姓,大为遗憾皇上有急事不能来,还是开始祭祀流程。   乐、歌、舞、礼,紧紧围绕“礼”而进行,“必丰、必洁、必诚、必敬”,用艺术的形式表现儒家思想文化,阐释孔子学说中的“礼”,“仁者爱人”、“以礼立人”……   驿馆休息的时候,文臣们·儒家弟子都说,这是艺术表达亲和力、精神凝聚力、感染力……营造和乐氛围,构建大同社会,凝聚民族精神,是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精髓……皇上还好脾气地点头同意。   皇上在路上的时候,和唐伯虎聊起来《通志·氏族略》。   “老师,《通志·氏族略》记载,弘农杨氏,春秋羊舌氏后裔。晋以后,世家受到压制,弘农杨家的辖境逐渐缩小,但也陕西华山到河南三门峡一线,都是。西汉杨震号称‘关西孔子’一门‘四世三公’。   还说,隋朝隋文帝杨坚,武则天之母、唐玄宗杨贵妃、诗人杨万里、大宋杨家将……都出自这个杨家。”   唐伯虎老师听得心惊肉跳。   鬼鬼们都不敢相信,皇上要对老世家一起动手。   皇上犯皮:“老师,传说隋朝皇家不是弘农杨家哦?理由是杨广要科举打压世家,弘农杨家起兵造反的人很多。”   !!!   唐伯虎老师脑袋里快速思考,怎么回答。鬼魂们惊呆。隋炀帝杨广急眼:“我要科举,和我是哪家人有关系?李世民你说,你搞玄武门,你就不是李家人?”   李世民气得要踹这个愣表叔,他爹唐高祖先踹他。   宋仁宗麻利解释:“当年欧阳修修订《新唐书》,杨家家谱是从杨大雅处得到。杨大雅是欧阳修的岳父,应该没错儿。   不过当时也有人提出来,说隋朝皇家的杨家,被五胡乱华时胡化,有一些胡人习惯,还有正经胡姓,不能因为做了皇帝,就不认胡姓。”   !!!   杨坚和杨广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们已经可以猜到,天下人还会说,西魏宇文泰为凝聚“关陇集团”的感情,改易西迁汉人之山东郡望为关内郡望,以断绝其乡土之思,说隋朝皇室伪冒弘农杨震之嫡裔……   就听唐伯虎回答:“皇上,天下一家一族,一支一姓氏,此乃天地人之法,不可轻动。”   “朕明白。朕继承爹的皇位。”   唐伯虎:“!!!”“皇上,臣知道,这些传承上千年,两千年的家族,实在是……不好管。   臣的家乡,苏州的范家,从北宋到现在多少年,范家义庄的土地,从五百亩变成五千亩,都不交税……江南土地不比其他地方,五千亩非常金贵,可是皇上,这不能动。”   苏州的五千亩土地!!!宋仁宗激动:“范仲淹的范家?”   皇上小眉头一挑,还有哪个范家?宋仁宗鬼影一晃。   “范家的土地朕不动,可为何他们的土地不交税?朕知道,这样的家族,每一代至少培养一个进士,五千亩土地,都不交税?目前活着的进士,多少?”   唐伯虎纠结为难:“皇上,不是多少活着的进士。这就是世家的情况,都……这样。”   皇上表示明白。   “朕听说孔家人,一天光饮食花一万到两万两银子。每个月祭祀的家畜杀了四万头,每一桌宴席上,都有一道顶级江米做的一尺高糕点,十二个厨师花十二天做一个,装在银盘子里,花团锦簇的,只看。”   “还听说,曲阜的官员,都是孔家的下臣。孔家的土地,在大明境内,有七十万亩?   上一届内阁李东阳,嫁女儿到孔家,孔家大兴土木,扩充屋宇,修葺亭台楼阁。弘治皇帝封衍圣公位比国公,超一品。李东阳说‘与国戚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偕天不老,文章礼乐圣人家。……’”   七十万亩!!鬼鬼们鬼眼瞪圆。唐伯虎额头冒汗。   与国戚休、偕天不老,看似忧国忧民,一片忠心;实则……捧孔家是天下第一天家,“与国戚休、偕天不老”。   皇上倒是一点儿也不生气:“我爹直接规定,曲阜的衙门以孔家为中心,要他们自己任命地方官;我祖母也补贴大半私产,嫁张家女儿去孔家?”   唐伯虎急切劝阻:“皇上,这桩联姻……”   皇上示意唐伯虎不要怕:“朕知道。朕要孝顺。”   唐伯虎更怕了有没有。   “皇上,世家之间就是如此。皇上……”唐伯虎的眼泪下来。七十万亩土地……什么概念?他下面的话卡在喉咙里。   当年孔圣人可曾想到,孔家会有今天?子路问:“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怒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唐伯虎和皇上一样抬头看天。   皇上只等内阁六部九卿的反应,杨廷和何时开始杨家的土地改革。   皇上在回来的路上,不快不慢的速度,徐景珩收到消息,北京也收到消息。   工部尚书正矜持地写信哭诉:皇上啊,那兵部官员天天围堵工部,要求加快研究步伐,嚷嚷着要翻新大明水师装备,臣等已经够快了,实在不能再快了,影响细活儿……   户部尚书正要写信提醒皇上:皇上啊,那藩属国的人这次积极掏银子,这么献殷勤,都是为了要买大明水师即将替换的旧战舰。皇上,我们的旧战舰要拿去装备南洋战舰,不能卖啊……   兵部尚书正要写信告状:皇上,工部那帮人抖起来了,不老实,忒讨人厌,皇上你听听他们骄矜的,不就是换一套战舰吗?哪有那么困难……皇上,那退下来的战舰,暂时不能卖啊,有用……   七位阁老六位尚书看完八百里加急,脑袋一炸,都要晕。   杨廷和的眼泪“刷”地下来:“你们谁赶去皇上那里,我担心,皇上身边没有人能劝住皇上,还有一个发疯的徐景珩,皇上后面不知道做出来什么。”   费宏摇头,眼泪也下来:“赶去,能劝一劝。但,估计也起不到作用。我去一趟?”   毛纪也是儒家弟子。可他此刻却是稳得住,且另有看法:“皇上是因为宪宗皇帝时期的那桩案子,最终没有去孔庙祭拜,这件事情,难办。”   谢迁一屁股坐下来,喃喃自语:“随行的文官以为,册封老子、庄子、墨子……的后人,皇上就会放过孔家,不会的。皇上不光要撸下来衍圣公的封号,下一步就是,收回土地。”   蒋冕看王守仁,王守仁作为皇上的老师,刚要说话,又有快信送来,蒋冕接过来一看,愣了片刻,给杨廷和。   湖广的三大世家牵扯进刺杀桂萼事件,锦衣卫查明后,直接砍头示众。杨廷和眼前一黑,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湖广杨家牵扯进去。   杨廷和站稳,狠狠地一闭眼,对其余六位阁老一抱拳:“杨家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各位,我要去管杨家事务,这里的事情暂时有各位负责。”   杨廷和快速出来文渊阁,出宫回府。剩下的六位阁老,你看我,我看你,一起看王守仁。   王守仁更愁:“山东的官场,最是保守,就那么几大家,最少的也是几百年。皇上会拿孔府开刀,但不是现在。我担心的是,皇上那道命令,大明欢迎全世界的手工业者……”   杨一清眉心一跳:“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一个是收拢全世界的工科人才;一个是,借用外部力量冲击大明的大家士族。王阁老可是担心,皇上这只是一个开始,南海的下一步就是蒙古?”   王守仁轻轻闭眼。   大明的将士听皇上的命令。但他们和文臣也都有关系。交趾和朝鲜、日本,比大明还保守。南海会成为第二个江南,海贸发达,人文发达;蒙古,有兵。皇上那么聪明,他会先做出预防,万一大明的将士不听命令,调兵蒙古。   毛纪和费宏各看一眼,看谢迁。谢迁眼睛红红的:“……我几个儿子,最有才的一个去了南海。”   众人看蒋冕,蒋冕最是保守,此刻却是站的最稳:“你们问我的意见,如果我们把皇上逼急了,皇上真来一个‘不破不立’,我们就是儒家的千古罪人。”   蒋冕的目光落在王守仁的身上,逼得王守仁必须表态。   王守仁的笑容,比黄连还苦:“蒋阁老,你都相信皇上,我岂会不知道皇上的本事?皇上会是‘太~祖皇帝’。巴不得我们谁反了他。皇上学习西洋文化、蒙古文化、奥斯曼文化……皇上想做什么,我也猜不到。”   顿了顿,沉重的目光看向在座的五位阁老:“杨阁老那边一旦开始,我们几家也不能落后。我对各位有信心。但,我担心,大明的世家大族收到消息,必然会有动作,万一他们行刺到皇上头上……”   !!!   他们知道这个时候的皇上,巴不得谁不老实,来一个抄家全族流放,更担心皇上的安危!内阁给皇上发八百里加急,蒋冕和毛纪做快船,追赶皇上。   皇上从曲阜绕路济宁府,在鲁南都看了看,花了五六天时间,刚回来龙舟,正和徐景珩说一些大家士族的日常。   “用松江棉布,一块洗脸的毛巾一百两银子,洗一次脸至少用三块,绝不重复……”   徐景珩眉头一皱,随即松开:“穷奢极欲,正常。待皇上看到扬州盐商的情况、南京大家世族……”   “这些日子,江南的世家大族都在积极表示诚意,铺桥修路、加盖学院……收拾家里的违制物品。”   皇上刚要夸夸。   太~祖皇帝冒出来大吼:“朱载垣,你连江南也折腾?你是不是不想做皇帝?还是要大明明天就亡国?你说你要干什么你?啊?你知道不知道江南的复杂?还有徐家!徐家是朝廷在江南的门面你知道吗啊?……”   皇上也吼:“这都是小事儿,魏国公府是一堆稻草,也是魏国公府!”   太~祖皇帝被这憨娃子气得要晕。鬼鬼们一起笑。徐景珩因为太~祖皇帝的唱作俱佳,品茶也笑。   作者有话要说:孔府的土地,在清末统计是一百万亩,有清朝时期皇帝更重视孔家,赏赐土地更多的原因。这次大致写一个七十万亩。 第74章   傍晚时分,饭后散步休息,欣赏大海落日的欢乐时光,徐景珩听太~祖皇帝、皇上,鬼鬼们吵吵闹闹的,刚领着皇上起身进去船舱,刺客从海里冒出来。   皇上的龙舟自然不是好接近的,皇上遥遥看到,刺客身穿鱼靠浑身轻便,轻功也都好,在巡逻舰上将士们的围杀下,不顾生死冲上来……护卫舰上的将士分成三排,新制造的六连发弓~弩乱箭齐发,遮住晚霞,密不透风,不一会儿海面上就红了一片。   皇上看着,突然心生一个主意,左腿就要迈出去船舱,心里警铃大作,一转头,看到徐景珩严厉的目光。   这还是徐景珩第一次对他如此严厉。皇上自知刚刚的主意虽好,但徐景珩一定不会答应。可他到底是被千宠万宠长大,不服又委屈。   徐景珩没有说话,沉默地牵着皇上的手进去里舱,皇上的眼泪就冒出来,等到了里舱平时皇上学习地方,发现徐景珩还在生气,立马“哇哇”地嚎起来,嚎的那个愤怒。   徐景珩:“???”这是先下手为强,恶人先告状?果然就发现唐伯虎、奥斯曼老师、西班牙老师……都特不认同地看他,特心疼地看皇上。   就见皇上的泪珠子下大雨一般,大颗大颗地掉在紫檀木地板上,落下一颗颗泪花儿,一颗一颗全是对他的控诉。徐景珩哭笑不得:“皇上今儿的大字还没写。”   皇上的哭声一顿,接着嚎,更响亮。   “皇上先写大字。”徐景珩给皇上擦眼泪,带着他洗脸净手、焚香、坐到书桌前。皇上不能继续嚎了,鼻子一抽一抽的,眼里还带着水雾,那小样儿,叫人看一眼就想疼着护着。   奈何徐景珩就是铁石心肠,无视几位老师瞪他的目光,坐在另外一张书桌上,提笔,也开始写大字。   皇上一看,真委屈了。无他,皇上学习琴棋书画十八般技艺,各家武功,学什么都挺好,就是对于练字一项,忒不灵光。可是徐景珩就是监督他练字,一天不练被发现,就“提醒”一句。皇上最怕徐景珩的“提醒”,今儿徐景珩还主动陪他练字,他就更排斥。   就感觉,徐景珩不是疼他,是疼他的大字。皇上小脾气上来,下笔的时候,那全落在笔端,要不说“字如其人”?   “秘书监检校侍中钜鹿郡公臣魏徵奉敕撰,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皇帝避暑乎九成之宫……”一篇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皇上写了大半年,徐景珩每次都说有进步,可就是不合格。皇上憋气啊,就感觉那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都是他委屈的控诉。   皇上不知不觉地,将他的情绪诉之于笔端,完全忘记“净心”这一条,待一篇文章临摹完,皇上蓦然惊醒,一看自己这翘胳膊拉腿的狗爬大字,赶紧补救。   老师们瞧着皇上“聪明”的小样儿,赶紧给打掩护。鬼鬼们瞧着皇上紧张的模样,偷偷瞄徐景珩一眼,偷偷地换一张宣纸,重新开始写……想笑不敢笑。   宽敞明亮的舱房里安静无声,众人的呼吸都轻又轻。老师们各自看书或者写大字。鬼鬼们大着胆子去看徐景珩练字,乍一看,自成一家,和他的人一样,和历代书法名家的字都不一样;再一看,平和的笔锋下深藏某种锋芒,却是谁也不敢深入去看,赶紧避开。   皇上瞄一眼,发现徐景珩沉浸在书法中,受其感染,好似一颗心也静下来,慢慢地下笔流畅起来。   一篇大字写完,皇上满意又后怕,鼓着腮帮子吹干,拿给徐景珩检查。   徐景珩也恰好收笔,瞧着皇上捧着大字,站在一边乖乖巧巧的模样,眉眼温润。拿着这五张宣纸挨个字看一遍,大体明白一二。   “世人都认为学书法,必须临摹字帖,虽然刻板,可有一定的道理。不学字帖的大字,再好,也透着‘江湖气、野狐禅’的味道,这不是说,其字不好,而是缺乏修为浸润。”   “这个‘德’字,左半边上松下紧,右半边上紧下松,此乃反差和对比,以及整体布局。看字的人,能明显感觉到心字上方空白很多,跟左上角的笔画密集形成对比……”   徐景珩细细地分享,为何人都说书法里有“雄山峻岭、龙飞凤舞”。造险,书法里的高级技巧,通过笔画的位置调整来做到。比如“宣”,宝盖头的点,以及其下的中宫部分整体右移,形成左松右紧的效果。   还拿出一个工部新出的放大镜和尺子,示意皇上去看:“大概纵向中心线,在整体的最舒服的位置。   因为人的视线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这样设计字体,符合人的视觉路线,也就符合美的标准,沿着视觉路线从简单到复杂,左收右放、移位增险……”   他站到皇上身后,握住皇上的手,写下“光、克、元、也、官、带……”,写的很慢,带着皇上慢慢体会,字里行间的结构变化、笔锋停顿等等安排。   “有些字,好看,但是太常见的好看,四平八稳,重心几乎都在中间部分,这是‘字’,不是‘书法’。《九成宫》有不少字受到隶书的影响,以横、竖代点,宝盖儿的左‘点’用短短的一竖,带有竖弯钩笔画的字,其竖弯钩几乎完全照搬魏晋隶书……”   皇上认真地听着,全副身心都放到右手,感受笔画间到起转承合,一幅字整体布局出来的美——   这些道理,皇上以前都学习过,可每次都只记住,记不到心里去,这次可算是明白什么是“大道至简”,最朴素的原理最是有道理。   皇上的大眼睛亮亮的:“我知道,写大字,和豹房的营建,谱曲子画画儿一样,对称重心稳重是最简单的形式美,平正但无奇。不对称但重心依然稳,险绝;局部不对称整体对称重心很稳,复归平正。”   “皇上说得对。楷书是书法其他字体的基础,楷书乍一看平淡无奇,仔细一看每个笔画都有点不同,称得上欹测多变……时间不早,皇上休息一会儿,准备洗漱。”   这么一会儿功夫,天色已经黑下来,舱房里烛台上都燃起蜡烛,皇上一看徐景珩去净手,准备出去,赶紧把自己刚刚藏起来的那副字拿出来,脑袋勾到胸口。   徐景珩接过来一看:“!!!”“……皇上写的很好。”皇上赶紧调动全身小细胞,一起表达“我错了,我知道错了”的小样儿。   徐景珩忍住笑:“皇上的这幅字,非常好。臣需要仔细揣摩。明天和皇上讲解。”说着话,他转身离开,手里还拿着那五页纸。   皇上:“!!!”皇上着急啊。皇上的本意,是告诉徐景珩,我错了,我不该有“故意受伤,进而大开杀戒”的想法。可是徐景珩不按套路来,直接走了,还把他的狗爪子字拿走了!   皇上呆呆地看着徐景珩的背影,消失在舱房门口,玉色的袍袖涌起一道云层……眼睛瞪大,溜儿圆。   唐伯虎安慰皇上:“皇上,指挥使说好,那就是好,皇上莫担心。”   西班牙老师哄着皇上:“皇上的字非常好,非常妙,大明第一的好。”   奥斯曼老师说:“指挥使疼皇上,认真教学,我等围观,受益良多。皇上加油。”   鬼鬼们也说,皇上的字非常好,工整清晰,运笔有力,慢慢练习必成大家。还说我们做皇帝的不当书法家,不用着急书法……   皇上越听越凌乱,脑袋里两个小人打架,一个励志:“明早起来多看书法书,从明天起,不对,从此刻起,多多练字。”一个伤心:“徐景珩果然不疼他了,就疼大字。”   皇上吸吸鼻子,徐景珩的小厮来收徐景珩的字,皇上看一眼小厮,又看到门口有侍卫等候,立马回神——刺客!   侍卫们已经处理好刺客,船上和海面也都清理干净,射出的箭也都尽可能地回收,活捉的四个活口也在审理中,皇上听完汇报,大体明白,这就是一个试探,今晚上,或者说,在他到达南京的这些天晚上,才是重点。   皇上拔腿就去找徐景珩。   当初那个利用宁王后裔试探他的,擅长易容的山门中人,青衫客叔叔要审问,皇上就没杀,此刻皇上要去问青衫客叔叔,有没有山门中人也参与这波行刺,他们会不会对徐景珩出手。   而且绯衣门主叔叔回来后,除了和青衫客叔叔一起研究徐景珩的用药,好像也在商量什么事情,皇上总觉得怪怪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绯衣门主叔叔说,那些人因为不满那些女子喜欢徐景珩,才要杀他,皇上突然发现不对劲。   为了钱财拼命的人比比皆是,为了喜欢不喜欢拼命的人,皇上没听过没见过。皇上几个飞跃就来到四层舱房,果然就发现红衣侠、绯衣门主、青衫客、文老先生,都在徐景珩的舱房——胖娃娃也不在奶娘的怀里,应该是红衣侠自己抱着。   皇上也没声张,回来五层舱房的小书房,把自己收到的消息一一汇总,再次思考。又收到安南发来的消息,毛伯温说,暂时没找到黎家皇族的后人,血缘最近的是一个外孙,身份还不确定。   莫登庸和党羽当初伪造禅位御诏,迫使黎家皇族禅位,还逼迫皇帝和皇太后自尽,几乎是赶尽杀绝。   黎家宗室的人说,皇太后自尽前曾诅咒:“莫登庸杀尽黎氏子孙,他日莫氏也会被杀尽!”黎家宗室的人,都要求处死莫登庸极其党羽。   皇上看完后表示明白,吩咐张佐按照他的意思给回信。   又看到余庆的来信,说内阁六部有关于大明环境治理,海上垃圾管理等等事情,要求东西厂配合,说他们忙不过来。皇上想起徐景珩说“他们会因为留守而同命相怜”,眉眼弯弯地笑。   皇上忙到熄灯时分,快速地洗个澡,换亵衣亵裤,拖着鞋子就跑来挤徐景珩。   “朱载垣害怕。”皇上振振有词,话还没说完,人就钻到床上,躺得忒端正。徐景珩刚洗完澡,正在舱房的窗户边看夜色下的大海,听到皇上这赖皮的模样,不由地笑。   大海风平浪静,龙舟队伍缓慢南下。夜半时分,果然有人前来,粗略估计有一百人,前面开道送死的,中间护卫的,后面专门行刺的……用毒气的,用暗器的,还有人吹笛子导致海里的海蛇都爬上来……   灯火辉煌下,火把“噼啪”地响,就看到双方都是烟雾弥漫,防止误伤,两侧护卫舰和巡逻舰的侍卫们结阵,一排排火箭射出去,一个个尸体落下来。   笛声越发急促,满龙舟上的海蛇,茫茫然地摇晃着细长的身躯,在甲板上无头苍蝇一般。   侍卫里有人一声长啸,打断笛声。海蛇们怒而反噬,皇上一看刺客拼命杀海蛇,忍不住大喊一声:“退回去。”   侍卫里的人听到皇上的声音,又是一声长啸,海蛇齐齐退回海里。   这般景象,亏得是侍卫们久经战场,兴王、唐伯虎、严世蕃、杨博等等人,脸都吓白了。皇上举着工部新出的望远镜从圆窗户里看,刺客里有人因为他的声音方向,注意到他的视线,愤怒大喝:“皇上果然仁慈。可是皇上对畜生仁慈,对自己的子民不仁慈!”   皇上:“!!!”皇上顾不得生气,一把拉住徐景珩蹲下——刺客因为他的视线判断他的大致位置,满天的暗器都朝他打来,给隔壁舱房的文老先生一扇子扇回去。   意识到自己果然是经验不足,皇上跟着徐景珩穿衣服,出来舱房,乖乖地不动手。   天还没黑的时候,二十个刺客,死了十六个,四个自杀都不成功,这样的实力,只是一个试探。如今的实力,估计也不是真本事。皇上对大明隐藏的深山老林高手们,不敢有任何的低估。   对方有人看到他的身影,苦于周围高手如云,接近不了,又喊话:“皇上……”他想喊“皇上你想做秦始皇吗?皇上!秦始皇横扫六国何等威风,皇上横扫大明何等威风,今日吾等冒死前来,荆轲死谏皇上!”叫一只火铳打中咽喉,当时死亡。   皇上大约明白他的喊话,白天的审讯记录里都有。皇上告诉自己不气不气,只担心荆轲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秦始皇那个暴君,和他比?皇上觉得,这些人的脑袋坏掉了。   幸亏侍卫们没有单打独斗,虽然有受伤,但没有死亡。一共一百五十个刺客,跑了二十五个,死了九十九个,活捉二十六个。   皇上心疼自己的将士们,吩咐下去:“如果能要赎金,就要赎金,拿了赎金给个全尸。不能要赎金,审讯完,统统砍头示众。”   一觉醒来,皇上本是心情变好。可是皇上忽然发现,大明人,好像,真的开始推崇秦始皇?   这是哪门子的歪风邪道?   秦始皇在历史书上,在汉唐宋元明人的心里,一直都是暴君的形象——穷天下之资财奉一人之私欲也。   皇上派人出去打听,就是这两天刮起来的邪风,好在就那一小撮人脑袋坏掉了,大明的读书人还是有基本的判断的。   可皇上还是气啊。   可皇上一路南下,发现歪风越刮越大,有沿海的老百姓也跟着说,皇上一统南海,将来再一统蒙古塞外,就和秦始皇当年一样。皇上懵。   那最应该夸的,不是元太~祖忽必烈?皇上赶紧示意淮北的地方官,想办法转移老百姓的注意力。   龙舟到了淮北,皇上一面忙着接见地方官、总兵、治河官、盐官、镇守太监……忙得脚不占地,蒋冕和毛纪到来,皇上顾不得多说,拉着他们都来帮忙。   过了淮北就是苏州,皇上了解到老百姓推崇秦始皇的心态后,更是担心江南沿海的情况。好不容易有空一会儿,发现徐景珩比他还忙,天天下龙舟和老朋友们聚会!   “不许喝醉酒!”皇上气得大喊,   半醉·徐景珩拉着皇上躺甲板上,看星星:“皇上最近看《塞尔柱诗歌》,喜欢吗?”   “喜欢。苏丹·维列德用土耳其语写诗,还是用民间口头的形式,和大明的民歌一样好听。喝酒不对。”   “那皇上看《君主论》,喜欢吗?”   “喜欢。《君主论》和《论李维罗马史》都喜欢。马基雅维利好好,佛罗伦萨也好好。醉酒更不对。”   “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银行,有很多独到之处。希望江南,能走到那一天。”   “当然可以。‘我希望一个处境卑下的人,不要认为,胆敢讨论高贵的朝廷和制定关于它的准则是一件放肆的事情。因为有些人为了了解山峰和其他高处的特点,就按照地图使自己置身于低处,而为了了解平原的地貌,反而爬得越高……”   皇上坐起来,摇头晃脑地背诵一段《君主论》。末了,一按徐景珩的鼻子,气呼呼地来一句:“不许再醉酒~~~~”   徐景珩安静听着,接过来醒酒汤捏鼻子喝完,眼见皇上胖乎乎的,活力满满的模样,又想起当年的先皇。   先皇和皇上都是同样地认为,他们是皇帝,他们也是一个大明人——要准确理解国民的性质,一个人就必须成为统治者,而要准确理解统治者的性质,他则要变成国民中的一员。   先皇失败。   皇上会成功。   “这本书在意大利还没有正式印刷。马基雅维利的身体情况并不好,很可能……就在今年。”   皇上:“!!!”   “‘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盖以官行其义,不以利冒其官也。’这是华夏儒家的君臣民文化。那皇上知道,为什么汉太~祖刘邦能做皇帝?”   “古波斯的穆阿威叶、古罗马的屋大维、大汉的刘邦、大唐的李世民……都是马基雅维利提到的那样的政治家。先秦和秦国之所以失败,因为法家思想和儒家思想不同,“君主之下皆升斗”,严苛的君主私法,不讲道德伦理,不讲教育……   但他们还不会伪装美化,将大实话公之于众,奖励耕战,奉行军国主义信条……造成‘国势危弱而无辅无援,孤立无亲而救败无方……’二世而亡。”   秦王后,是英雄时代,也是唯利是图、急功近利,到处生死搏斗、尔虞我诈的时代。所以项羽不能做皇帝,老流氓刘邦做皇帝。刘邦做皇帝后,顿悟“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所以大汉有四百年。   徐景珩眉眼全是笑意:“皇上说得很好,《君主论》的很多道理,先人都有实践。”   皇上耍赖:“知道~~知道~~秘而不宣。”   徐景珩目光从星星上移开,看向皇上脖子上的红石头,状似不经意地问:“……秦始皇焚书坑儒,坑的其实是墨家的书籍?”   咳咳咳,咳咳咳。汉朝的皇帝们一起咳嗽。秦朝的皇帝还是都不吱声,其他皇帝们一起哑巴。   徐景珩叹气:“先秦法家,可以说是一个人的私法,臣民皆是君主私法下的工具。大明要重视律法,不知道该把利益对象改为谁?   先秦法家不讲实际,基本是按照君主个人意志,大明的律法要怎么改?   先秦法家,以一人之意志协调整个国家的运作,一旦君主死亡,必然大乱,大明……”   他一句一句地说,说得极其慢,好似生怕那谁谁听不见,听不清一般。   红石头里的鬼鬼们都不吱声。   皇上有模有样地跟着:“徐景珩,我知道,秦始皇之所以那般,与他的童年遭遇有关,他国为质,又流亡,秦始皇缺乏安全感啊,就控制欲非常强,生病不吃药那种。”   徐景珩的语气更是伤感:“所以,他喜欢法家,全体臣民都是他作为‘法’治理的对象,穷暴秦之名不胫而走,据说太~祖皇帝建立历代帝王庙,钦定十六位贡奉祭祀的帝王,满朝文武都反对秦始皇。”   皇上小大人地感叹:“我知道,现在的世家大族,故意引导一些读书人,导致一些历史迷在看待历史,缺少理性思维,抱着英雄主义情结,抬高神化秦始皇。””   “皇上说得对。他们只看到一代又一代的帝王将相,看不到默默无闻、俯首农桑的老百姓,甚至视老百姓糟糠敝履。   暴秦之名不冤。奈何如今的大明,成王败寇、金钱之上、斗富炫富……众多的精致利己主义者粉墨登场。”   “朱载垣聪明。徐景珩,《史记》上说,始皇帝出行,允许百姓道旁观瞻,还说刘邦有幸挤进观瞻的人群当中,亲眼目睹盛大的车马仪仗,精锐的骑兵侍卫,远远地仰望到秦始皇的身影……   哇哇哇,咸阳徭夫、沛县乡里的泗水亭长刘邦惊艳哇。始皇帝宛若天上的太阳,灿烂辉煌。刘邦感光受彩之下,身心受到极大的震撼,他久久迈不动脚步,感慨至极说道:……”   汉太~祖刘邦实在听不下去:“没有的事情,我哪里能看到始皇帝的身影?都是瞎说!”   !!!   鬼鬼们一起看刘邦:老刘啊,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   刘邦瞪眼:他们两个污蔑我,我怎么可能那么猥琐?   鬼鬼们:《史记》上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说没有,你说个道理出来。不对,没有就没有,你瞎开口做啥你?   刘邦气啊:嬴政不出来,我就任由他们两个说下去不成?   他们打眉眼官司,红石头外面还有两个人安静等候,秦始皇嬴政长长地叹口气。   皇上从秦始皇手里拿来整套的墨家书籍,天天研究。   那架势,所有鬼鬼们都担心不已。   墨家不适合国家统治,再两千年也不适合。   眼看龙舟要到苏州,明太~祖担心,无法无天的朱载垣,若是连江南也得罪了,那真是要他自己和大明一起玩完——太~祖皇帝也认为,他爹朱厚照在昆山清江浦落水,这事儿太玄。   明太~祖找到机会,苦口婆心:“朱载垣,自从老四那个混账北迁京都,江南‘天高皇帝远’地发展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太长远了,大明朝廷已经对江南失去控制。   朱载垣表示认同这句话,朱载垣表示他完全是顺水推舟。   “朝廷没对江南动手,一切都是魏国公在布局。   因为沿海兴起,沿海的海贸一旦放开,会越加兴旺,内地,包括运河的扬州、杭州、南京,都要落后下去,江南世家不想挪窝搬迁,也看不起沿海,必须先一步改革自己,再加上有更大的利益诱惑……”   明太~祖听得一颗鬼心跳啊跳,其他鬼鬼们都不可思议,一起看魏国公的长子徐景珩。   徐景珩放下茶杯,轻轻解释:“魏国公府的宅子,乃是太~祖皇帝赐的,违制的规格、用物等等,也都是一代代皇帝所赐,都有登基造册,来历清楚。   唯一的一个……就是宅子的规制。先皇时期,二弟……在原来的宅子上动土,修了门头,加了一个园子。”   他的目光停在虚空中的一点,表情还是说不出的安静:“园子已经拆了。门头,父亲来信说,也早已经都拆了。”   皇上没听明白,魏国公府里,原先没有园子?皇上看徐景珩,哪知道太~祖皇帝,滋溜不见了,明显的心虚。鬼鬼们一看有热闹,一起起哄。   皇上又看徐景珩。   徐景珩摸摸他的脑袋,这些事儿,与其有别人告诉皇上,皇上多想,不如他自己说。   “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这副对联题在魏国公府内的醉墨山房前,说的是明初的徐达大将军。   徐达文武兼备,担任过治国的相国,又帅军打过多次胜仗,帮助太~祖皇帝建立大明,是明朝的开国功臣。   太~祖皇帝于洪武三年封徐达为魏国公,说:“徐兄有功,未有宁居,可赐以旧邸。”旧邸乃太~祖皇帝还在做吴王时所住的宅子。面对如此恩典,徐达自然不敢僭越,坚决推辞。   但有一天,太~祖皇帝与徐达一起到这宅子去喝酒,强行灌醉徐达,用被子蒙住他,命手下把他抬到旧邸的主卧睡觉。徐达醒来后,急急忙忙到皇帝面前请死罪。   太~祖皇帝见了这反应,十分高兴,在旧邸前为他修建宅邸,并且建造两座“大功坊”牌坊。   但太~祖皇帝的疑心病还没完全去掉。洪武二十六年定制:“……功臣宅舍之后,空留地十丈,左右皆五丈,不许挪移军民居止,更不许于宅前后左右多占地,构庭馆、开池塘,以资游眺。”   所以徐达的宅邸内并未修建园林,前后左右都不许动,哪里有地方?   徐达本人一辈子谨慎小心。据说洪武年间的魏国公府,他住进去什么样子,去世的时候什么样子,屋顶漏雨也不修,当时的人都说魏国公府是“织室马厩之属,日久不治,转为瓦砾场……”   一代代魏国公记住祖训,坚决不动土不添一砖添一瓦——再加上当年永乐皇帝起兵的时候,这一支站在建文帝一方,这是永乐一系皇帝永远的疙瘩,他们只有更谨慎。   只是到了徐景珩父亲做魏国公,他不甘心,他的不甘心倒不是银子美人儿园林等等享受,而是北京方面对江南无止境的需求——军饷、税赋、救灾……江南再繁华,也不该是这样待遇。   魏国公有才华,有能力,一番折腾初见成效,好嘛,江南人高兴啊,北京君臣那个憋气啊。   于是就有了徐景珩进京,徐家大公子三岁看到大的年纪,北京的君臣更是警惕。孝宗皇帝借用僧人的一句“七巧玲珑心,不当为世子”,给魏国公一个警告。   魏国公爱子深切,这比撸了他自己的国公位子还痛苦,果断收手。   可是,徐景珩和当时的皇太子感情好,且都不知道实情。徐景珩十二岁离家,魏国公伤痛之下,面对哭闹要哥哥的幼子,所有的补偿都给了幼子,也是破罐子破摔,幼子说别人家有园子,我们家是马厩,他就答应给改建……   一翻改建,破破烂烂一百五十年的门头,好歹修的能见人了,还加了一个玩乐的小园子。修好后,魏国公给正德皇帝上书,耍无赖说幼子年纪比较小,被宠坏了,他做父亲的不忍心,自知此举僭越本分,认打认罚。   已经登基为帝的皇太子,正德皇帝,也知道了当年那桩公案,知道魏国庄的幼子,深受魏国公的宠爱,年纪小正叛逆的时候,提起朱笔亲自回复说,既然要修建,那就大修,有户部批复十万两银子。   魏国公哪里敢要这银子?不过也通过这件事情意识到,皇帝换人了,如今的皇帝当年也蒙在鼓里,又是伤心,又是释怀,发狠心下狠手教导不懂事的幼子,和先辈们一样老老实实地守着本分。   皇上听得呆住。鬼鬼们可算是了解,为何老朱羞的躲起来。   徐景珩倒是释怀:“皇上,这都是正常。太~祖皇帝给予徐家一个安稳,这是最好不过的赐予。   臣下山,去北京做指挥使,父亲和二弟腾出来小园子,能拆的都拆了,不能拆的,就作为文人游玩论道之所,老百姓休息的地方,免费,完全开放。”   他的目光落在皇上的眉眼上,带着安抚:“人言可畏,越是敏感的时候越需要谨慎。皇上说得对,魏国公府立身的根本,不在于这些外物。”   皇上还是无法言语。   皇上已经可以想象,徐景珩去北京做指挥使,魏国公和魏国公世子吓坏的样子,麻利地把小园子和门头都拆了。   如今要彻底解决,那是生怕有人说,魏国公府借着开放园子收拢人心。人言可畏,万一有人借此上书,即使有他爹的恩准,一旦攀扯起来,也是一个事儿。   水洗葡萄的大眼睛,映照出徐景珩的两个小人影儿,皇上突然发现,自己信誓旦旦地说保护徐家,南京、江南、锦衣卫这样的话,是如此的幼稚。   人心不可试探,不可心存侥幸。这是徐景珩的话。这句话的对象,也包括徐家。它是徐家一门两国公,坚持一百五十年,得到所有大明人尊敬的根本。 第75章   鬼鬼们明白过来,魏国公真的有实力、有能力操作到这一步,天时地利人和,即使只有五成的成功概率,也值得冒险尝试。   皇上明白,自古以来的皇帝,对功臣的猜疑心理,无法评价好或者坏。徐家七代人严格自律,从不同于权势的另外一方面,成为大明朝庭在江南的门面,代表大明人的简朴节约、谨慎自律,克己复礼。   作为皇帝,太~祖皇帝没错。作为臣子,徐达一生谨慎,面对这两次试探,给了太~祖皇帝一个满意的回答。最终全了一场兄弟情谊。   皇上沉默。   鬼鬼们一起叹气。   徐家人,作为一个大明人,一个万古长河里的人类、生灵……徐家人都做的很好,可是他们,还是不赞同朱载垣研究墨家,更认为江南不能妄动。   第一个反对的居然是秦始皇。   秦始皇憋了这么久不开口,一开口就回不到矜持的过去。   “朱载垣,你研究墨家,你可有看到,墨子的话,完全不符合人心、忍心?”   朱载垣刚刚从海里游玩一趟回来,正洗澡洗漱。   “我知道。墨子说,人的知识来源可分为三个方面——闻知、说知、亲知。火是热的,推理,天下的火都是热的。小孔成像的原理是什么,嗯嗯,值得研究。墨家学说和古希腊逻辑学并称——打天下用墨家,打完天下君权神授。   “墨子还说,不分贵贱出身推荐、选拔、使用德才兼备的人;反对厚葬久丧,主张薄葬短丧;反对‘命运、血统’决定人生,天下的贵族哪个不骂他?他还说,国君应该经过公选,官员也应该公选,墨家不死哪家死?   所有掌权者的公敌,村里的村长都能骂死他。”   秦始皇黑脸:“那你还研究?”   皇上犯皮:“最近有很多人崇拜你,喊你政哥哦~~。”   秦始皇:“!!!”秦始皇“刷”地不见,皇上笑得那个欢乐,鬼鬼们笑得更欢乐:“政哥你好啊,政哥久仰啊,政哥好久不见?”莫名被政哥·秦始皇察觉,朱载垣就是一个无赖。   徐景珩摸摸皇上的小脑袋:“顽皮。”皇上眉眼弯弯:“徐景珩你知道,昨儿我和唐伯虎老师下去龙舟,走访店铺,遇到什么?”   “遇到什么?”   皇上呱呱呱,一开始当玩乐,后面越说越气。   皇上这几天不忙,不想在龙舟上听蒋冕和毛纪的唠叨,就要下去转一圈。皇上乔装打扮一番,领着兴王、老师们、玩伴们……下去龙舟,分成好几伙逛街看店铺,皇上和唐伯虎一伙,哪知道有人认出来唐伯虎,十几个书生一起围堵他。   那样的情况,机灵·皇上自然是立马跑开,一脸我不认识唐伯虎的样子。然后皇上就听到他们的谈话。   甲说,我政哥就是武功盖世。唐伯虎老师点头,你政哥喊你去修皇陵,你赶紧的?   乙说,我政哥统一六国、统一文字和度量衡,统一华夏,乃华夏祖龙。唐伯虎老师说,他的功绩,我比你清楚,我五十岁,你二十岁,你看的书比我多?   丙说,我政哥没有焚书坑儒,坑的是方士。唐伯虎老师回答,那他为什么坑方士?寻仙修道耗费民力,还有道理了?别说方士活该,你要承认方士那是“投其所好”。   丁说,我政哥焚书坑儒,两千年来儒家一直黑他。唐伯虎老师问:你坑杀人家,还不许人家黑你?   可就算如此,他们也还是情绪激动。还说什么古往今来杀人的皇帝无数,凭什么就说秦始皇是暴君?还说他们哪一个有秦始皇的功绩?秦始皇的过都是小过,功大于过……   皇上的小胖脸皱巴成一团,怎么也想不明白:“儒家要黑的是法家。黑一点点秦始皇,却从来都是承认他的功劳。他们怎么不想一想,秦国老百姓的日子?”   “皇上明白,那些人为何推崇始皇帝?”   “……人心慕强。强者就是最大的道理,反正给秦始皇修长城修皇陵的不是他们。”   “就是这样,皇上无需计较,快睡觉。”   皇上爬上床,临睡前还气不过地嘟囔一句:“那些人再折腾,我要对他们做暴君!比秦始皇还暴!”   徐景珩:“!!!”“好,皇上做暴君。暴君先睡觉。”   要做暴君·皇上和徐景珩一起午休。这些日子,夜里经常有刺客出现,皇上即使知道侍卫们的实力,可还是每次都睡不着,导致夜里睡眠不足,为了保证精力,午休就越发重要。皇上一想起这个,就暴躁地想砍人脑袋。   五月末的中午,已经是很热,海上好一些,温度适宜,皇上睡得香甜,小肚子一鼓一鼓。徐景珩给皇上把脉,眉心微皱,思虑好一会儿才睡着。   下午的时候,皇上看天气好,龙舟还没到松江府,生怕到了之后没有时间,拉着徐景珩乘坐小船,去看长江入海口。   之前皇上去看黄河入海口,又听太~祖皇帝说元朝末年黄河决口,抢夺淮河水道入海,灾民四起,太~祖皇帝的爹娘就是那一次灾荒中饿死,对于治理河道皇上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淮河、黄河、长江……他都要去亲自看。   皇上呱呱呱:“淮北多灾。水灾、旱灾、蝗灾、疾疫、大风、地震、冰雹……灾荒造成的损失巨大,山匪增多,百姓苦矣。朝廷每次赈济、缓征、调粟、借贷、施粥、蠲免、劝分、转移灾民、抚恤安辑……可是在防灾、减灾和赈灾方面大打折扣。”   “年年朝廷拨款,堤上加堤,水高凌空,一旦泄洪,就是大灾。治理黄河,以疏不以障。最好是分流,设减水石门以泄暴涨。”   “徐景珩说得对。”皇上眼睛发亮:“我这几天研究,也是如此决定。”   徐景珩摸着皇上的小脑袋,提醒皇上:“自从黄河改道,河南归德至徐州南下夺淮,注入于黄海。自徐州至淮安五百里的河段是漕运要道;自淮安到扬州,利用湖区作为运河。运河和漕运要保障。   还有一点,皇家的祖陵在泗州,皇陵在凤阳,均位于淮河岸上。”   皇上:“!!!”   不能不管运河,也不能不管祖陵,这分流怎么分,分到哪里?就是大事。皇上看一眼红石头:“放心哦。”停顿一下又补充,“对祖陵的保护、漕运的畅通、沿河百万生灵的安危,朱载垣会作综合考虑,即使难度较大。朱载垣一定能做到。”   太~祖皇帝不想和他说话,祖陵的事情,合计着要徐景珩提醒,才想起来?!皇上冲徐景珩挤眼睛:“等我回头到凤阳,就去拜祭。”   徐景珩因为小孩子的无赖,摸摸他的小包包头,笑容宠溺。   自从当年南宋为了防止金兵南下,决堤皇河,皇河下游一直是灾荒不断。   黄河的水带来的泥沙,很快淤高淮河入海口,淮河排水不畅,诸多中小湖泊填满形成洪泽湖,不久后,淮河就失去入海口,冲破洪泽湖堤坝,经三河入宝应湖,借道高邮湖,邵伯湖投奔长江,在三江营,成为长江支流。   要治理黄河下游,同时需要治理黄河泥沙问题,淮河淤堵入海问题,至少十年的功夫。   两个人说着治河的事情,小船速度快得很,一个时辰来到长江入海口,靠近松江府,崇明岛的一个地方。河面是一个喇叭花的形状,窄的地方二十里、宽的地方有二百里,皇上一开始看着这里的河流、船只、繁忙的港口,连片的菜地……很是喜欢。   巨海一边静,长江万里清。黄河对比长江,就是一个黄泥猴子。皇上都想去长江里头游一游。   待他发现,崇明岛这里也开始淤堵,傻眼。   “徐景珩,长江和大海的潮水冲击泥沙,将来崇明岛要和其他几个岛连起来。”   “长江入海口一分为二,南面会成为主航运道。”   “那是上海县的地方?”   “上海县。”   “苏州和杭州夹在上海和宁波之间,果然形势不乐观。”   皇上越是南下,越是感受到南方的气候适宜、土地肥沃、港口兴旺带来的好处。徐景珩对此看得开。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这里是长江入海口,早在大唐时期,就是大唐和日本往来的港口。据说华亭县东北部的青龙集镇,海舶云集,烟火万家,时人比之杭州。随后由于河道变迁、海岸线向外延伸,一直到上海村口。   皇上点脑袋。《元史》上有记载,青龙镇变为内港,上海归属华亭县管辖。上海风樯浪舶,商贾糜集,还是重要的“漕运”港口之一,经海路向元大都运送粮食物资的船,都是由上海启航。因为上海发展太快,松江府提出分建上海县,得到批准。   “大明建国,上海县的辖区更大,永乐皇帝在临海处构筑土山,设有烽堠,以利船舶进出长江,是宝山,如今作为海运贮粮的集散点。   松江乌泥泾人黄道婆,从琼州岛带回先进的纺织技术,改革纺织工具,织品量多质优,这里植棉业日趋兴盛,一块松江毛巾一百两银子,出口到日本,二百两银子……”   一提到银子,手头穷·皇上大眼睛闪亮。徐景珩忍住笑:“这里‘木棉文绫、衣被天下’,再加上航运……明天去看上海的作坊?”   “做沙船,还要去看佘山。”   “铸钱、冶铁、煮盐业、学院……都去看。”   皇上知道佘山上建有遂高园,白石山庄、眉公钓鱼矶……人称小苏州园。皇上迫不及待要去看看,对这里的学院也感兴趣。侍卫停靠船只,上来港口,已经是晚饭时间,皇上小大人地表示,要带徐景珩去用膳。   一路上眼见这里的青石板路、浮桥、建筑……干净整齐,到处一口吴侬软语,眉开眼笑地乐。   等到他在一家酒楼的二楼包厢坐下来,点好菜,看着楼下风光,进进出出打包外送的人群,准备品尝当地菜的时候……   “可别说秦始皇是华夏祖龙,‘华夏’两个字出现的时候,嬴政还没出生。”   “就是就是。炎黄二帝,尧舜禹,夏商周,都要你们吃了不成?”   “那不一样。若不是秦始皇统一六国,我华夏大地,就和西洋的情况一样,四分五裂,没有凝聚力。如此大功劳,称呼一个‘华夏祖龙’,怎么啦?”   “没有秦国统一六国,华夏大地就分裂?我看你脑袋进水。西洋为什么分裂,原因你知道吗?那是因为西洋多山岭,他们的土地都是一块一块的忒小,没有平原,你要西洋怎么统一?”   皇上听出来趣味,竖耳朵一听,其他人喊这个书生叫潘恕,大约猜到是元和二年的进士潘恩的弟弟——上海重商,文人底子不足,朝里叫得出来名号的,也就一个潘恩。   徐景珩拿一份当地的小报看,也不管他。   皇帝听到有人说起“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说这是老百姓对秦始皇的血泪控诉,立马有人反驳,这就是一个故事,假的,完全没有考据。   还有一个人,特激动地说,当年项羽刘邦造反,戍守长城的十万大军,秦始皇为了华夏安危,硬是不调兵回来。登时引发一半人“思考”,一半人震惊,几个人呆愣。   潘恕不敢相信的声音响起:“说得好像你们亲眼见过秦始皇,秦始皇给他们吃穿一样。要不你们去秦国当兵试一试?能不能说点靠谱的,拿出来考据?”   一个声音反驳:“不需要考据。我就是知道,政哥被黑两年前,委屈无从诉说。”   !!!   皇上笑出来,一手捂住自己嘴巴,一手捂住徐景珩的嘴巴。红石头里的鬼鬼们都笑疯了,秦始皇已经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秦始皇”,是谁?自己是谁?   潘恕夸张的大叫:“我眼冒金光,就看到秦始皇从天而降,堪比女娲造人的功德无量!”   皇上笑得浑身都抖起来。徐景珩抬头看一眼,好像看到一个偷到大肥鸡的小胖狐狸,再一看秦始皇……   秦始皇已经躺平。   秦始皇为了华夏,硬是面临亡国也不调长城的兵?秦始皇情愿再死一次!鬼鬼们鬼哭狼嚎的乐翻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秦始皇回想,这要是他的大秦,哪个敢这般议论他……一时又难过。   店小二送上来一份甜点和茶水,一眼看到,这位小公子脸上的大疤痕没有了,这位大公子满脸的大胡子没有了,好俊的兄弟两个!   店小二看一个楞眼。皇上伸手“嘘”一声,瞄着徐景珩说道:“家里人说,不能在外头耍风流。”   !!!   “明白明白。”店小二点头如捣蒜,他就说气质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脸上受伤,原来……   “小公子家里家教好。小公子长得好,刚从外地来不知道……”他贴近一步,嘀嘀咕咕:“皇上要改律法,说要女子大脚,那有些人家,就想着提前给自家姑娘定个亲,生怕将来皇上改了主意,大脚嫁不出去。   小公子你长得好,将来一定娶宰相的女儿,你可千万小心。”   皇上眼睛瞪圆:“我小心,谢谢小二哥。”   店小二因为他一句“小二哥”美得心里冒泡,脚上踩着五彩棉花出去包厢。皇上叫店小二这一打岔,太惊讶。   刚要开口,看到徐景珩给他一页的小报,皇上接过来一看。   “潘家大孙女胜过王家大孙女,成功定亲董家小公子!”   那标点符号运用的特好,一块红红的长布条裹成一团,一块同样的布条拉直,变成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充斥整个画面。皇上好奇:“为什么要用布条?改律法,应该用判官笔,更形象。”   “……因为是女子的事情。”   皇上懵懂,用布条表示,女子不写字,天天打扮?皇上看下去,就发现这文章写的极其夸张,用词语不惊人死不休,看完后,却是一头雾水。   不过皇上知道,抢女婿的事情是真的。   上面还说,董家因为潘家在上海的家世,才同意。说潘家这样的中等人家,女孩子将来可以进宫参选,现在定下来,将来说不定……   皇上顿时对这小报目瞪口呆,朕才不是抢人媳妇的人!   店小二又送进来一份热菜,徐景珩放下小报,在一边的水盆里给自己和皇上净手,皇上一看,包厢里的毛巾是松江棉布,顿时又笑出来。   包厢的另一边是一个书案,上头还有笔墨纸砚。店小二笑容恭敬:“小公子,我们这上海县,商人多,都尊敬读书人。”   皇上笑着点头:“尊敬读书人,自己也读书。好好。”   店小二一听,满心服气:“小公子和其他读书人不一样,我家小子要是能读书,我一定送去学院。小公子,菜味道正好,你赶紧用。”   店小二出去,就觉得,小公子没有和其他读书人一样看不起他,还要他也读书,真好。   徐景珩对着皇上笑,皇上小胸膛一挺,忒自恋的小样儿。   青鱼下巴甩水,糯滑肥醇,味鲜适口。最后一茬草头圈子,色泽深红间绿,圈子酥烂软熟,肥而不腻。红烧肉,浓汤、浓汗厚味;桂花糖藕,分量足足,味道够……   分量小,不太讲究摆盘;原料挑选上也有差别,口感略黏腻,酱汁浓稠,有一种农家烟火气,红烧肉里有加泡过的笋干,挺特别。   皇上吃的挺香。   一碗汤,一碗米饭下肚,皇上有了精神听八卦。   外头有人吵吵嚷嚷的争论:“秦国的百姓一定都崇拜秦始皇,一切为了他们的大秦帝国!”“秦始皇的功是功,过是过。读书明理,读历史为了借鉴教训,学习优点,学以致用,不是情绪激烈崇拜谁。”   皇上就当唱曲子。   还真有个唱曲的小姐姐来,皇上听着,果然和北方不同,更是欢喜。   皇上还“忙里偷闲”地和秦始皇说:“他们都说你被黑两千年,是一颗可怜的小白菜。说感恩秦始皇打造的大一统华夏,汉唐宋元明的皇帝都是拾秦始皇的牙慧,就秦始皇是他们亲爱的政哥哥……”气得秦始皇大吼:“你就不管一管?”   皇上矜持:“宽容、宽容。能用鞭子解决的事,绝不用刀剑;能动嘴皮子解决的事,绝不用鞭子。在我和大明子民之间,即使只有一根头发丝儿在联系着,也不让它断了。”   秦始皇气得不想搭理他。   汉太~祖刘邦拍腿大笑:“皇上说得好。就是这样,可不能学那老赢。”   唐太宗也笑:“一根头发丝儿,老百姓拉的紧了,就松一松松;老百姓放松了,就紧一紧紧。”   皇上眉眼弯弯,其他鬼鬼们一起瞪这两个——就你们会做皇帝是吧?   汉太~祖和唐太宗一起矜持地笑——   任凭时代风云变幻,秦始皇的江湖地位一直未被撼动,算是华夏大一统皇帝的开山宗祖,算是强权治国暴~政苛政的典型。   之前没有人提溜他,如今人人提溜他,乃是因为大明人的心态变化,大明从一个挨打受欺负的小可怜,一朝成长,谁都梦想他们的皇上,能一统东西南北各国,和秦始皇一样争霸天下。   这是那些世家大族要带起来秦始皇热,没有想到的事情。   秦始皇是谁?权利就是一切法度的代表人物,认可了秦始皇,就是认可强权,强权百分百合理了,那他们坐拥万亩土地不交税算什么?他们世代荣享富贵算什么?皇家和官府都不敢判孔子后人算什么?都是应该的!皇上要打压他们,是错误的!   一开始皇上听到,刺客们拿秦始皇骂他,皇上生气,一种被背叛的生气,也是一种恨其不争。皇上要是想学习秦始皇,早就挥刀杀人了,给你们张嘴骂的机会?你们明明是被世家奴役的人,为什么不知道自尊自强?   后来皇上生气,是担心普通老百姓也被这股风气影响,人人羡慕强权,道德沦丧,民风下滑。   如今皇上想通了,这股风气之所以在南方快速蔓延,因为江南富裕,江南的贫富差距也大,普通人都希望大明真的能法度严明,约束那些富裕的人,所以才提溜秦始皇。   你要他们哪一天,去秦国生活试一试?他们连交趾都不愿意去移民,更不要说去秦国修长城,修皇陵!   皇上看过章怀秀的记忆,都说秦始皇的陵墓,是劳动人民的艺术结晶,是华夏民族的骄傲和宝贵财富,难得章怀秀历史好,记得那也是一种罪过。   秦始皇陵历时三十九年,动用民工七十多万。那个时候,整个大秦有多少人口?   依照那时候的条件,没有铁锅,没有棉花,还一直在打仗,七十万人吃什么,住在什么地方,患病受伤怎么办?想想都恐怖。酷暑严寒、瘟疫疾病,肆意挥舞鞭子的监工督导……   皇上认为大明修缮一些长城都是劳民工民力,更不要说当时的环境去建造长城。   与其说秦始皇陵是浩大工程,不如说它是如山的尸骨之结晶。   皇上回去的路上,和徐景珩说:“那秦始皇陵,人人都被它的宏大折服。有人甚至说,只有华夏人才能诞生出这样的‘奇迹’,华夏人太能隐忍。七十多万人,三十九年,为什么甘心情愿被奴役,不起而造反?”   “还有那埃及的金字塔。这些人间奇迹,伴随着帝王尊荣的建立,都是斑驳血肉,是民众脊梁的坍塌。”   徐景珩坐在小船船头,看一眼夜色如水,看一眼情绪低落的小孩子,皇上不乐意。他缓缓开口。   “皇上的思维混乱了。那是秦国的时候。夏商周,除了贵族、平民,大多数都是奴隶。奴隶,一直到大唐时期,还存在。现在的人,最差的也是奴仆,主人家不能随意打杀。”   声音里带着笑儿,和长江的水一样安静,和长江水一样清澈。皇上听得愣住。徐景珩在说,当时的秦国,对比现在,太落后,太落后,奴隶能靠挨打活着,就能坚持?   “刘邦没有吃过豆腐?秦始皇也没吃过豆腐。用陶罐煮豆子?项羽宴请刘邦,樊哙吃生肉?”   “对。”   “没有纸张,用竹简。到汉武帝时期,东方朔上书,拉了一车竹简。也没有马蹄铁,即使是骑兵,也没有现在的速度……”   “对。”   “‘衣食足而知荣辱’?”   “对。”   皇上不吱声,小孩子心思单纯,一时又同情秦始皇,呱呱呱说道:“等你投胎,去一个好人家,父母疼爱,吃葡萄,吃胡椒,吃茄子……多吃一点儿哦。”   秦始皇:“!!!”   其他的鬼鬼们都笑,宋仁宗抢第一个:“皇上,皇上,我那?我也不是故意册封孔家人衍圣公啊。”   皇上其实对慈爱的宋仁宗非常喜欢,当即问道:“那你说,你要什么?”   宋仁宗激动的脱口而出:“和皇上一样可爱的小娃娃。”   皇上答应:“一个男娃娃。小娃娃不看数量,看质量哦,要优生优育才对哦。”   “好好好,一个男娃娃就好。”宋仁宗欢喜无限,可算是了了一辈子的遗憾。   汉太~祖立马挤上来:“皇上,我那?我也没吃过豆腐、胡椒、葡萄、茄子……砂糖都没吃过。皇上今天的菜里,是不是都加糖了?”   皇上大方:“南方菜加糖。朱载垣记得,要你吃遍天下美食。”   “还有绫罗绸缎,皇上,那时候没有棉花,那冬天,真不是人过的。”   “还有江南的蜡烛,松江棉布,多多的绫罗绸缎。”   “还有新式马车,出洋的大船。”   一人一句,七嘴八舌的,皇上都答应:“都有都有。将来大明人人吃饱喝足晒太阳,有空就坐船游玩地球。洪武时期有关试验飞天火箭的人,朱载垣也去试验,将来你们要嫌弃坐船慢,直接飞飞飞。”   皇上大言不惭,打包票的话跟长江水一样自然流淌。徐景珩忍不住笑,皇上扑到他怀里,耍无赖。   人心富贵,人性繁华。即使是那样的环境下,也有人大喊出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华夏人永远不放弃希望。   皇上相信,等他要大明人吃饱肚子,都上学读书,都能出去游玩长见识,即使人和人之间,还是一样的复杂争斗,也会有大大的不同。   皇上再次认识到,大明衣食充足,家家户户富裕起来的迫切性。回来龙舟后,面对蒋冕和毛纪的唠叨,也破天荒地好脾气。   蒋冕说:“皇上,国家,国在家的前面。如果国家的统一换来的,不是百姓生活的安定,不与休养生息,不管不顾黎民百姓的感受,不让他们体会到大一统的实质好处,而是只把他们当做会说话的牲口,任行驱策,大兴土木,求仙问道,这样的大一统,对底层百姓来讲,倒不如小国寡民。   皇上熟读史书,春秋时期,百家争鸣。哪怕各国君王只是为了哄骗子民去打仗,至少还从面子上做做样子,假装尊重民心民意,那齐国的改革,那楚国的兴盛,至少都知道争取民心,秦国的暴~政,不能用啊……”   皇上点小脑袋。   毛纪说:“皇上,臣也知道,乱世用重典。在当时的情况下,想统一六国,用仁政太慢,往往还南辕北辙,只有用武力征服。秦始皇用武力统一没有错,采用法家思想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一统天下之后,依旧迷信武力,不施仁政,用严刑峻法治国。   皇上,儒家不是不讲法,不是不知道唯才是用、墨家的好处。可管理天下人不是做学问……”   皇上还是点小脑袋。   “朕都知道。莫要担心。朕暂时不抄家流放他们。”皇上打个小哈欠,“两位阁老快去休息,晚安哦。”   两位阁老:“!!”一起看着皇上欢快的小背影,呆立海风中。   皇上一觉好眠,睡得特香甜。徐景珩吹笛子,吹得他睡得沉沉,比猪崽还沉沉,不知道天亮天黑。   江南的情况,北京方面已经知道,皇上答应尊重庄子的后人,孙子的后人,墨子的后人……没有封号土地俸禄。   有些圣贤的后人找不到了,竖个碑,做个灵位正式摆在国子监,和孔子、孟子、朱子……这些人一起。   他们都稍稍安心。   可皇上接连受到刺杀,却只是砍刺客们的脑袋,派锦衣卫,当地驻军包围那几个世家,却一直没有动静,他们猜不到——皇上没有直接大开杀戒,他们又更是不安。   内阁六部九卿有他们的忙乎,反正皇上一道道命令送来,他们就要给办了,也实在没有多少时间想三想四——   大明律该怎么修?大明的街道环境,垃圾处理等等怎么办?特别是那个玻璃出来,好用是好用,一旦坏了有人乱扔,那穿草鞋的农户一脚上去,就是破伤风!   事情太多,大臣们忙,小官们更忙。章怀秀没跟去南下,守在工部,就感觉自己比那“998”还累,每天回家倒头就睡,第二天五更爬起来,可算是治好他晚睡晚起的坏毛病,累成这样,还每天精神抖擞。   章怀秀因为皇上要到苏州府的消息,想起来魏国公府的事情,抽空给皇上、指挥使、魏国公都写信,生怕他们哪一个忘记拆掉那个小园子和门头。   他记得历史上,魏国公府就是在这一代,开始动土,修了一个小园子。再过三四十年,那个道学皇帝不做人,魏国公府也不再为难自己,随大流儿吃喝玩乐,征石于洞庭、武康、玉山,征材于蜀,征卉木于吴会,花大价钱修筑魏国公东西圃,也就是,他曾经经常游玩的瞻园和金陵园。   可是他写着写着,脑袋里那些沉睡的记忆一起涌上来,又想起一个事儿。   记忆中,这一代的魏国公之所以开始动土,那是因为长兄早逝,父亲也早逝,他年幼做魏国公,叛逆骄纵!   记忆中这一代的魏国公,如今还是魏国公世子!   章怀秀终于想起来,指挥使身上不对劲的地方。魏国公世子应该在正德年间,就孤零零的一个孩子,继承魏国公之位!   他霍地站起来,不敢相信自己想到的。   北京城,章怀秀慢慢地坐下来,继续写信,神色激动,满脸泪水。   苏州府下海县沿海,皇上从睡眠中醒来,看着徐景珩,也是神色激动,满脸泪水。   章怀秀想到了,皇上也想到了,章怀秀的记忆,与兴王的记忆的区别。   章怀秀和兴王,不是来自一个时空。在其中一个时空,徐景珩早逝,或者离家后就没有回来?魏国公也早逝。   皇上“哇哇哇”地嚎,吓坏所有人。   整个南直隶的人都在传说,皇上因为刺客天天骚扰,夜里睡不好,白天还要进学做功课,处理政务,走访民情,导致病倒了。   龙舟上的人知道皇上不是病倒了,可皇上一睡两天不醒,他们更害怕。   皇上醒来就哭,他们激动后怕之下更能哭,皇上一听他们哭的伤心,他哭的更伤心。   徐景珩要皇上好好睡一觉,也是不想再容忍那些世家大族的天□□刺,可皇上一醒来就哭,他只能哄着。   徐景珩以为皇上做了噩梦,声音温柔的好似初夏的江南山水。   “不哭不哭,皇上不哭。”   皇上被哄着,更是“哇哇哇”地嚎。   一边嚎,一边两手抓着徐景珩的胳膊,浑身都打颤。那模样,真是吓坏了。   徐景珩就抱着哄。   好不容易哄好了,皇上得知南直隶的人一面大骂挨千刀的刺客,一面求神拜佛希望他好起来,那什么秦始皇的事儿,都忘记,忍不住又笑。   哭哭笑笑的,发现徐景珩、文老先生等人都笑话他,气得他又嚎。   皇上嚎的中气十足,惊天动地,阿弥陀佛无量天尊,龙舟上的人可算放下一半的心。   什么都没有皇上的身体重要!   蒋冕和毛纪不再害怕皇上杀人。   老百姓一边心疼他们的皇上心软仁慈,一面又愧疚得慌。皇上小小的孩子经常经历行刺,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太蠢。有那些灵性的读书人,知道自己被世家大族利用,更是后悔。   皇上这次没有杀人,只流放,抄家也吩咐不要损坏书籍古董等等贵重物品,还特意嘱咐流放之地的官员,莫要为难他们,这些人读书识字,教书什么的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上海老传统菜式,不精致的哈。   感谢在2021-05-24 23:58:58~2021-05-25 23:5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灿烂一生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桂萼和张璁在湖广,土地改革之余,顺带配合锦衣卫、地方驻军抄家、流放事宜。皇上说不许毁坏书籍古董等等,他们就要小心的,不能和以往那样乱糟蹋一气,犯人家属方面,也要有必须的尊重。   桂萼和张璁感叹:“皇上这一手,是‘乾坤大挪移、移花接木’?”   张璁也觉得,皇上和内阁都,有点儿忒无赖:“估计是顾虑大明缺少读书人。这些人,免了死罪,老实很多。到了流放之地,教书育人……   我听说,谢阁老在内阁,假公济私,把这些人都流放到南海,导致广西云南广东都不服,说他们那里才是自古以来的流放之地。”   张璁有点儿说不下去。   如今这些地方都盯着内地的世家大族,赶紧的,你们不是不想配合土地改革吗?来我们这里教书吧,我们这里待遇好……就差拿大喇叭喊你们快折腾啊……   桂萼轻轻咳嗽一声:“首恶斩首示众,其余之人,既然是一家人,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上仁慈,不想多杀人,能活一命,也没规定不许科举,将来,说不定,还能回来。”   张璁乜一眼桂萼,桂萼一个破落户,岂能了解世家大族的心思?他家族虽然是中等人家,但他也不了解。   “且去看看,有没有人因为皇上的仁慈,趁机闹腾。”   张璁对这些人心怀警惕,来到湖广鼎鼎有名的杨家一看,唯有感叹。   杨家里外都是看守的兵将,杨家的男丁都站成一排,家丁小厮等人站另外几排,总兵和镇守太监正领着人清点杨家库房……两个人迈步进来,心里都是叹气,平时他们都不来这样的人家,今儿居然这样进来。   穿过影壁,外院,跟着老嬷嬷进来内院正房,一眼看到杨家老太君端坐在正堂,依旧一身荣华,头发丝儿也不乱,身边的十二个大丫鬟,面容清秀、头戴珠翠,眉目娴静,或者银红袄,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或是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水绿裙子……   张璁一看,好嘛,这大丫鬟的气质穿戴,比自家姑娘不相上下。   桂萼一看,好嘛,自家姑娘一对比,这大丫鬟才是大家闺秀。   杨老太君鬓发如银,一双眼睛昏花,发现他们两个人进来,端坐不动。桂萼和张璁对视一眼,一起行晚辈礼。   杨老太君看一眼这两位皇上亲近重臣,声音老迈却有力:“两位巡抚,今时不同往日,老身礼仪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桂萼张璁依旧一副晚辈的样子。桂萼:“老太君有话,请讲。”   杨老太君面容恭敬,声音感恩:“皇上的圣旨,老身已经听完。老身教子无方,皇上仁慈,杨家感恩不尽。皇上吩咐留家里老人在家庙生活,还给留下五百亩土地;杨家男丁和女子都流放,皇上也另有照顾,老身懂恩、愧疚……”   她似乎说不下去,却还是说了出来:“老身等候在此,只问两位巡抚,家里的丫鬟们,可能给一个出路?”   话一出来,十二个大丫鬟都红了眼圈,眼泪花花。   桂萼和张璁懵。   好吧,这也是世家大族的气度。   桂萼再次拱手行礼:“老太君有心,吾等自然给操办。杨家的大丫鬟,外头不少人家都等着买,此其一。其二,湖广即将开办女学馆,可以去女学馆做堂,此其二。小厮里面,侍卫里面,都有不少没有婚配的,若他们愿意,吾等可以通融。”   老太君不说话,只看着他们,丫鬟们和老嬷嬷都哭得不能自已。   桂萼和张璁:“!!!”俗话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大户人家的大小丫鬟,一放出去,很多人家都争抢,老太君知道,却还是不放心,估计是,看不上那些人家。   可若是女学馆,婚配,也不同意,他们也没招儿。小厮家丁好办,丫鬟……还大部分都是小脚,不能做重活,真的要人为难。   张璁开口:“老太君有何方法,但请说出来。”   老太君缓缓开口:“两位巡抚,老身知道,要求过分。然这些丫鬟,打小儿进府,伺候老身,老身总要试一试,给她们谋取一个出路。   女学馆的提议好,婚配的提议也好。可否容老身自己操办?老身询问她们的意愿,给一份银子。没有婚配的,都跟着老身住家庙,日常去女学馆坐堂。”   她顿了顿,面容悲戚,却也坚毅:“老身也可以去女学馆。老身才疏学浅,指点小女娃娃识字,还是可以。”   !!!   桂萼和张璁,至此,对杨老太君,倒真是刮目相看。   没有裹脚的粗使丫鬟放出去。裹脚的大小丫鬟,都安排好出路,自己也能拿下脸面……张璁开口:“老太君能指点学堂一二,是湖广女娃娃们的福气。我等没有不答应之理。老太君对丫鬟们的安排,也可以答应。皇上曾经有言,老太君可以放心。”   杨老太君的眼泪出来:“皇上仁慈。”   丫鬟们扶起老太君,一起对着北京的方向磕头,这事儿,终是了了。   粗使丫鬟和小厮都放出去,有愿意跟去流放之地的,自然更是重视。有那些杨家几代的世仆,一大家子的,说句不好听的话,那真是日子过得,比张璁这样的中等人家还奢华,镇守太监对他们内里的事儿门儿清,一律顺带查抄……   湖广杨家这样的大家,看似倒下,其实不然。一代一代人经营的亲友人脉,培养出来的各地方小官儿……数不胜数,还有同为杨家人的其他支脉存在、帮衬,只要后辈子弟争气,总有回来之日。   当然,也可能在南海另有生计,不再回来。   只再要经营这般家业,几乎不可能了。   桂萼和张璁帮着下去安排,写信给皇上,杨家的查抄情况登记造册,金银珠宝古董,尤其最贵重的书籍字画等等,都好办,宅子、店铺、作坊……却是要好生处理,不能伤了店铺作坊里做工的人,最好依旧维持正常运作……   湖广这里,有东西厂、内阁兵部所有人盯着,还有桂萼和张璁帮衬,到底是圆满完成皇上的任务,所有人都对皇上的仁爱大气敬佩不已。   山东王家,邓继坤亲自带人来,亲自监督,不管其罪名多大,尽可能地给予其家人能给的体面尊重。   王家管家的大房夫人,也是要求照顾好大小丫鬟,邓继坤一个国公世子,自然明白,什么都给安排的妥妥当当,包括王家人去南海一路坐船的事儿,到南海之后的生活起居等等等等。   大夫人的一颗心,在油锅里滚了又滚,不知道该恨谁,该哭谁,一样样打理好了,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肝肠寸断。   “我儿到南海,好生读书。皇上仁慈,将来回来……记得吗?”   “我要和娘在一起。”   大夫人含泪摇头:“娘要留下来,照顾你祖母。你乖,跟着你的叔叔们,堂兄弟们去南海,长大了,来看娘。”   “我不相信,我能回来吗?娘?”   大夫人说不出来话,看邓继坤,小孩子也看邓继坤。   七岁的孩子,教养有方,一身世家公子的气度,邓继坤看着不讨厌,面对他红通通的眼睛,一副和同龄人说话的语气:“能不能回来,不要问你娘,问你自己。”   这小孩子就恶狠狠地看他。   “皇上为什么要流放我们去南海!皇上为什么不杀我们!”   大夫人吓得身体一软摊倒。邓继坤却是有了一丝丝欣赏:“你若有本事,将来奉天殿天子门生,亲自问皇上。”   “我一定会!我一定会的!”   小孩子大喊,喊得他娘又哭,喊得邓继坤也对他,有了几分期待。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要不杀人,一颗心做出真正的包容,讲道理,谈判,关心……古往今来有几人可以做到?皇上小小的孩子,就可以做到。   大明一下子倒下五个一等大世家,四个二等世家,老百姓都对皇上的仁爱大度,宽容胸襟,感佩不已。皇上不是要绝了世家的路,也不是说大明不能有大世家,皇上很喜欢一些家风正规矩严的大世家,只有一个要求,乖乖的,不要吃独食,给平头老百姓一个活路。   比如那湖广杨家,杨家的名声在,杨老太君坚持活几年,谁也不敢怠慢。再比如山东王家,谁都知道王家子弟读书好,会考科举,皇上也容得下,这就是皇上的气度。   内阁五位阁老聚集,一起落泪,杨廷和叹气:“这也是皇上的目的。任何人,包括世家的人,都是大明人,都应该生活的好好的。”   王守仁也叹气:“我们都错了,皇上……长大了。”   其他几位阁老也都知道,他们误以为皇上要杀人流放,杀鸡儆猴,哪知道,皇上会这般“通情达理”,简直……杨一清问:“皇上如此变化,你们可知道原因?蒋冕和毛纪在信中说起的《君主论》,是什么书?”   四位阁老一起看王守仁,王守仁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据说是,指挥使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书籍。意大利都没有印刷,就一份手抄本。”   四位阁老纳闷儿,指挥使还去过意大利?不对,这书本,如此神奇?能要皇上放下屠刀,“以德服人”?   王守仁细细思考:“听说那位意大利官员,只是意大利一个城市佛罗伦萨的执政官,因为佛罗伦萨大公的变动,进去牢狱,出来后一心写书,生活非常贫困。”   他苦笑:“我也没看过那本书。指挥使给皇上看一些书,皇上自己看,我们都没看过。指挥使说,那都是皇上的入门书籍,不适合我们看,也不需要我们看。”   五位阁老你看我,我看你,费宏说:“我细细琢磨皇上此次的行事,似乎有汉太~祖和唐太宗的影子。”   谢阁老点头:“我也这般感受。皇上以前说要做唐太宗一样的明君,后来因为知道玄武门之变,不再崇拜唐太宗……指挥使……奇人也。”   五位阁老一起点头,指挥使奇人也。特别那些书籍,都是意大利拉丁文原文——王守仁笑道:“那文艺复兴,我看过一两本翻译,确实好。各位有空,可以翻看看。可惜那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搬不来大明。”   杨廷和眼睛一亮:“那些书画,不知道这些出洋的人能不能带一些回来。”   几位阁老都心生向往,他们也不是不懂得变通的老古董,西洋文化真的有好的,他们也是“活到老学到老”不是?   这个事情如此解决,超过他们想象的好,其余的世家再痛恨皇上的冷酷,也叹服皇上的手段,朝野上下都没有隔阂,几位阁老放下心头一桩大事,也有心思研讨学问了。   北京城一片和谐之声,人人都一面心疼他们的皇上,一面夸他们的皇上,都预感到,大明的改革,真的要再进一步,所有人都躬身以待。   意大利佛罗伦萨,汪直率领的出洋队伍,到达这里,试图找到皇上交代的马基亚维利。   得知马基亚维利去年当选为城防委员会秘书,临危受命,加入教皇组织的科尼亚克同盟……战败后,又因为美第奇家族被逐出佛罗伦萨,带病在家。   好在他是一个名人。汪直很快通过新的佛罗伦萨大公,找到他,送出去皇上的信件。   马基亚维利不到六十岁,病重在床,憔悴不堪。他本希冀在佛罗伦萨共和国得到任用,但因其与美第奇家族有过交往,被冷酷拒绝,正心灰绝望于从此离开政治舞台,哪知道,会见到东方大国来人,还是当年老友的来信!   马基亚维利不敢相信他看到的!   他知道自己如今命不久矣,只高兴于自己的书本都有机会留存于世,更高兴于好友的来信、东方皇帝对他的书籍的喜欢,也是生怕自己去世后,所有的书籍都留不住,干脆都打包。   包括自己的读书笔记、自己的书信、藏书等等,都叫汪直带回来给大明皇帝。   《假面》《论战争艺术》《曼陀罗》《佛罗伦萨史》……汪直光听他大致说说,就吓个半死。无他,这些书甭管在哪个国家,都应该销毁的禁书!   汪直和章怀举等人,后背冷汗直冒,也知道这些书只是皇上和指挥使看的,一律秘密收好,拿出金子给马基亚维利请大夫,改善他们一家的贫困生活且不提,东方的大明,皇上看完《君主论》和《论李维罗马史》,也在想佛罗伦萨的文化发达。   大明的江南,和佛罗伦萨,会一样吗?会更好吗?   皇上到达苏州府,因为老百姓对于世家大族的案子的反应,小小的欢喜。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皇上带着人,看作坊,看学院、看园林……面对大作坊里那一排排的织布机高耸,大炮一般,织布机“咯吱咯吱”响,三四千人分工明确,染布、调色……各个忙碌不停,那份严谨、投入灵魂的镇定,皇上一瞬间感觉到,仿若千军万马的阵势,叫人激动。   最叫皇上惊奇的是,还有那专门的踹布之人,手抓着高高吊起的,类似龙骨水车的木杠,脚踩一种叫做元宝石的道具,用力踹压布,使布变得更紧薄而有光泽……   苏州织造局的人说,这是大作坊才有。小的作坊,是把踹布这一块外包出去,有专门的踹布作坊,包头的业主向客店领布发给踹匠压碾,收取加工费用。   踹匠将漂染过的棉布卷上木滚,放在石板上,上压重约千斤的“凹”形大石,一个人的脚就踏在大石两端,手扶木架,左右往来滚动…….   皇上终于明白,他身上的衣服,是怎么做出来的。   从养蚕,到吐丝,一道道加工,才有这般紧密光滑,蝉翼一般的丝绸。即使一块纹样普通的丝绸,乍一看不起眼,仔细一看花朵上千,蝴蝶儿落在上面,翅膀上的纹路清晰可见,生动逼真、怡然自得……   皇上又去看这里的桑田,桑户……   江南是大明最富裕的地方,承担大明一大半的税赋。松江府、苏州府,是江南税赋最好的地方,这两个府的一个县,可比北方八个县。其中纺织业,运河贸易、航海贸易……是苏州和松江的主要税赋来源之一。   皇上对这里非常重视。   苏州匠人在大明说得出名号,苏州的家具独树一帜,大明舰队上的船板,这里供应一半。   苏州的匠人生活好,尤其匠人的轮班制度改成银子后,匠人们的生活更好。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小院子,种点菜,种点花,养一只猫……再好一点的,家里挖一个池塘,那就是一个小园子。   江南河道众多,河网密集。江南人喜欢临水而居,出门就是坐船的人家,那是最要人向往的大户人家。   皇上对此,也非常向往,皇上也喜欢水。   当然,士、农、工、商、山山水水的看完了,卫所驻军也要看。   大明朝的卫所,“铁打的营盘,铁打的兵”,陆地要隘设卫,关津渡口设所,建有固定的营房。大卫设有城墙,俨然城池,比如天津卫、威海卫……卫所里面没有百姓,住的全是军户,一代代人娶妻生子,子承父籍,世代为军。   皇上其实,每每看到,都是沉默和尊敬。   每次看着他们一张张充满期待的面孔,皇上就想起夏言。是不是他们和夏言的家人一样,都希望自己的子孙可以读书?希望大明的军户可以不世袭?   六月初十的沿海,毛毛细雨收起。有妻有子的军户们在卫城里当值,晚上回家,夕阳西下,家家炊烟,到处都能看到光着屁股追跑的孩童,打水洗菜,吆喝责骂自家孩童的妇女……   皇上看得喜欢。带着两位阁老一干人一起,去看单身军户的住处、伙房、膳食……看到军户们抱着粗瓷大碗,大口用着粗茶淡饭……嘱咐厨师一定要注意饭菜干净、新鲜,饭菜垃圾处理,环境保持等等。   惹得一伙儿大老爷们齐齐红了眼睛,眼泪滴到碗里,吃进肚子里。   这里是大明的江南,即使在沿海,也几乎没有战事,日常海上有水师巡逻,偶尔来一两个日本浪人,他们一人一拳头就可以拿下,生活说得过去,他们对生活有更多的希望。   饭后散步,皇上问二十岁的小队长:“还想要什么?”   小队长憨憨地笑:“皇上,草民想要娶一个小脚婆娘,生几个小娃娃,送去进学,读书考状元。”   皇上瞪大眼睛,皇上一路南下,早已注意到,卫所里的女子一般都是大脚,出身农家,嫁给军户,要进进出出的做活儿,当然要大脚。   “大脚好。”皇上孩子气地表达不认同:“朕已经吩咐,大明女子都长大脚。以后,小脚才是丑的。”   小队长呆愣。他当然知道这个命令,可他还是梦想美美的小脚女子。没想到,皇上要以后的大明女子,小脚是丑的。小队长,一伙儿军汉都无法想象。   一个个的,弯腰低头,围着皇上问个不停。   “皇上,那大户人家,女子不用做活儿,她们,她们也长大脚?”   “当然。不用做活儿,可以去骑马,可以出去游玩。要有大脚,才好走天下。”   “女子出门?皇上,她们不需要抛头露面。”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怎么知道,她们不需要?”   “……”   一伙儿汉子哑巴。小队长的家庭条件,在军户里面挺可以,就因为想娶小脚婆娘,才耽误到现在还光棍。好嘛,皇上一道命令,小脚变丑了,不再是大户人家和升斗小民的重大区别了……   皇上因为他们的想法,小大人地叮嘱:“读书第一重要。女子也是。要记得,娶妻娶贤哦。将来家里的女娃娃,首先要读书,不是长小脚。”   !!!   大明人谁不知道,女子裹小脚裹得好,嫁人之前参加评选,选出来的魁首,和状元郎一样风光?女子裹脚,和男子读书,是身份的象征。可是皇上说,女子也要读书,不长小脚,哎呦呦,变天了喽。   随行之人都怀疑人生,小脚会变丑?   舳舻蔽江,桅灯映岸。雾沉沉的夜色下,整个苏州都好似那河边摇摆的小柳树。皇上和军户们告别,带着大队人马回来驿馆。   听说文老先生、红衣侠、青衫客……都没回来,徐景珩也没回来,知道他们都又去喝酒玩乐,一面练习大字,一面也是等候。   大明朝如今,特别在江南,手工业作坊和贸易经济空前发达,市井文化进入一个空前的繁盛阶段。有形无形培养一批风流雅士,徘徊于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心学,退则风月弹唱。   官绅商贾,结妓蓄姬,又衍生出一批色艺超俗的女子,集结在南京苏州杭州扬州几个繁华之地,夜夜灯笼高挂、高烛吟唱。   勾栏瓦肆纷起仿效,昆曲评弹,唱说风流,销金烁银,烹油燃火……说不完的富贵,道不完的七情。要不说宁为江南犬,不做塞外人?江南,是天下人魂牵梦绕,最向往的地方。   灯光下,皇上写着大字,笔端下也好似多了一分,江南独有的灵秀之气。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江南好风景,但愿长相从。文老先生、红衣侠、青衫客、绯衣门主天天在外流连忘返。唐伯虎老师回家看望家人。严世蕃、杨博都大开眼界,侍卫们都大叹惊奇。   指挥使作为一个南京人,此番回来,早早地给他的好友们写信,越南下,聚会越多。一伙儿文人公子们聚在一起,能去哪里?自然是各家的园子。   皇上作为经常开宴会的人,虽然不知道大人们专有的玩乐,但是皇上明白,徐景珩一定会喝酒。皇上写完一篇《九成宫醴泉铭》,看看时辰,小鼻子皱皱,果然看到徐景珩喝得半醉回来。   指挥使这些日子的聚会,上等戏班子的角儿们齐聚;酒楼里、各大家里当地最好的大厨亲临……一伙儿文人品酒品茶品香弹琴论道……一伙儿酒友吃喝玩乐、猜拳行令……真真是悠闲得很。   即使是另外一些的,他在富贵风流窝窝里长大,各种玩法儿也是应对自如。人又长得好,气质好,到哪里都最受人欢迎……   今儿轮到苏州大家,李家的二公子做东。李家二公子经商眼光独到,为人仗义不羁,日常最爱逛青楼楚馆,下午和指挥使谈完正事,就想把他最好的“楼友们”分享给好友徐大公子。   夜幕降临,大红的灯笼高高挂,和月色星光一起照耀水光粼粼,在夜色下别有一番朦胧美,衬托灯下的女子们都是美人儿。   风景宜人,雅兴随心、美女如云、歌舞亭台……一伙儿年轻人喝得七八分醉,一个年轻公子拍拍身边的姑娘,特感慨地说:“我现在啊,已经对我们的大公子,没有了嫉妒之心。我说这位流翠姑娘,你要做大公子那边儿去,就坐过去。”   这位流翠姑娘脸蛋儿红红地笑。其他人哈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说道:“你就别假大方了。大公子的身边已经没有位子,否则流翠姑娘,早就坐过去咯。”   众人又是轰然大笑。李二公子喝得满脸通红,高喊:“今儿的姑娘们,你们谁要能叫大公子看中,李二公子给你们赎身,送嫁妆。”   这下子,所有人都去看大公子。   狐朋狗友们想的是,李二耍无赖,这不是为难大公子?姑娘们想的是,李二公子果然仗义,只要能亲近到大公子,他就是江南船头最仗义的跳板。   水榭中间的歌舞都停下来,一位女子正在弹琴,还有一位女子正在跳汉朝昭君舞《明君》,包括伴舞的女子们,俱是长得妩媚动人,一抬手一投足,俱是风情无限,秋水明目看着谁的时候,谁都会以为,那是深情无限,即将有“春风无限”。   被所有人目光盯着的徐景珩,姿态懒懒地歪坐在椅背上,醉眼朦胧,只笑。   李二公子自己倒酒自己喝,摇头叹气:“想当年,大公子被姑娘们围堵着,飞身而起,跳窗逃跑的模样,今儿见不到了哦。”   徐景珩:“!!!”   被好友说出来只是一个纸老虎·徐景珩,悠闲不再,发现姑娘们如狼似虎的目光,好似真要围堵他,身边两位姑娘已经要欺身而上……   一刻钟后,花影婆娑,夜色安宁,丝竹声悠扬……的园子里,徐大公子徐景珩,艰难狼狈地从百花丛中脱身,出来饮宴的亭子,一眼看到水榭廊柱边上,鬼鬼祟祟的一道身影。   “大公子……”他自己的小厮,一脸为难地看着他,看一眼他,看一眼他手里拎着的酒壶;看一眼他,看一眼他手里拎着的酒壶……徐景珩抬手按按眉心,他如今没有内力,不能飞着逃跑了,还被限制不能多喝酒了。   小厮闻着他身上的酒气,简直要哭出来:“大公子,皇上上次说,你要再喝醉酒,就把小的送回北京。”   小厮是北京人,做事好,奈何没有猿背蜂腰螳螂腿,不能进锦衣卫,做了编外人员,因为表现好,跟在指挥使的身边,五百人里冲杀出来跟着南下,最怕皇上送他回北京。   徐景珩无奈地,把酒壶给身后的李二公子,李二公子更是笑话他。   两个好友沿着池塘散步,俱是没有言语。   东南财赋地,江左人文薮。世家林立,望族成千。江南这个地方,要改革,很难。但他们不能放弃。   徐景珩半醉回来驿馆,听说其他人都还没有回来,笑一笑,一眼看到皇上瞪大的眼睛,低头闻闻身上的酒气和脂粉味道,反应过来——   皇上对这些人每天晚上的活动,有了好奇心。   徐景珩今儿个带着脂粉味道回来,青衫客、红衣侠、绯衣门主他们,包括刚刚长大的严世蕃和杨博,好像都是?   皇上想起来朝里一个笑话,曾经有个北方官员来苏州赴任,大开眼界——涂脂抹粉,面色红润若桃花,身穿松江棉布的绯红袍子,头戴绯红帽子,身形秀气小巧……他误以为是女子,眼冒狼光,结果上前一看,是男子!   江南公子喜欢涂脂抹粉,嘴巴红红的,身穿丝绸,身形小巧,类似女子,穿长衫穿不起来,上个台阶都要人抬着袍角……奈何江南小柳树一般的公子们做出来,就是不显得矫情,这几天不说严世蕃、杨博,就是兴王都抹上粉出门……   难道徐景珩也涂脂抹粉了?   徐景珩脸太白,略带苍白,却又白的发光,跟那月光冷玉似得,抹了粉也看不出来。皇上第二天爬起来,和徐景珩打太极,然后就一直盯着他。   看来看去,更奇怪。用完早膳,见到其他人,更奇怪。   严世蕃脸皮子干,一脸干粉直掉。杨博山西人脸不白,抹粉更不白。兴王一脸死气,抹了粉跟鬼化妆一般……可他们还是要天天抹粉,今儿还穿的特花俏。   皇上的大眼睛忽闪:“江南的公子们不抹粉不能出门哦?”   严世蕃赶紧回去照镜子,杨博也去照镜子。兴王脸皮厚:“皇上,不是所有人都和指挥使这般美丰仪。涂脂抹粉,好看一点儿,是对其他人的尊重。”   皇上小脑袋一扬,明明兴王爱美,硬说是对其他人的尊重,皇上不想搭理他的虚伪。   兴王:“!!!”除了皇上,一般人谁直接说自己爱美爱俏?   徐景珩忍住笑:“待会儿有一位,很可能擅长治水的人来驿馆,皇上有空来看看。”   皇上一听,明知道徐景珩转移话题,还是上了钩。   归有光,苏州府诗书世家的文人公子之一,自幼明悟绝人,九岁能成文章,十岁写出洋洋千言《乞醯论》,十二岁“已慨然有志古人”,十四岁应童子试,二十岁考第一名,补苏州府学生员,同年到南京参加乡试……   “弱冠尽通六经、三史、大家之文”的归有光,对举业满怀信心,奈何乡试却落第!   皇上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属于那一类,不会考试的人,不说这次落第,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都考不中。   归有光现在刚考一次,还是有梦想的,一心要做正经的进士,坚决不去考博学宏词科。听说指挥使要见他,生怕指挥使要推荐他去北京,直接做事,已经做好了拒绝的准备。   指挥使徐景珩要见他,其实只是听李二公子说,他对太湖地区的水利情况有研究。   归有光一听指挥使不提去北京的事儿,皇上也在,那真是侃侃而谈。   “皇上,指挥使,太湖流域自古以来以富庶闻名,但如今太湖水旱灾情越来越严重,每三到七年就要发生一次水灾。草民认为,吴淞江是太湖入海的道路,只要拓宽吴淞江,解决吴淞江的淤塞问题,其他的水道问题就很容易解决。   草民反对排泄太湖水,‘夫水为民之害,亦为民之利,就使太湖干枯,于民岂为利哉!’草民对古往今来的治水方略都有研究……”   指挥使听着,暗自点头。皇上笑眯眯地听着,对他的性情脾气也大略有了解,喜欢。   皇上大眼睛亮亮的,小奶音特清脆:“归有光说得好。淮河水,黄河水,可也有研究?”   归有光吓到,他哪里去研究淮河和黄河?他目前就一个秀才。   皇上露出最亲切的笑容:“别怕。吴淞江也是治理之列。你把淮河水、黄河水也顺带研究。”   归有光:“!!!”   “朕知道你要考科举。这样,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下次乡试若还是不中,就去北京考博学宏词科哦。”   归有光吓得脸发白,但也生出一腔豪情:“皇上,草民一定考中。草民下次若考不中,草民就进京。”   可怜归有光,自信于自己的才华,看不到自己是困蹇不堪的命运轨迹,和皇上打了赌。   皇上眉眼弯弯地乐。归有光看到了,心里一突,可到底是相信自己的惊人才气。   归有光开开心心地回家,和别人说起皇上的和善、大气、知人善用、大度能容……龙额凤睛,龙行虎步……苏州文坛都羡慕嫉妒他的好运道。   以前光听说皇上礼贤下士,可那只是听说。皇上一到江南,就抄家五个大世家,四个二等大世家,普通老百姓拍手称赞,他们也感动、钦佩皇上的胸襟,只到底敬畏居多,不敢贸贸然行动。   皇上去学院视察,去作坊、去看农户桑户……他们琢磨怎么偶遇皇上,归有光提前一步见到皇上,他们也想。   皇上自然不知道江南民间文人,对于大明皇家的小疙瘩。离开苏州府南下之前,跟着徐景珩见了几位民间张狂文人、隐士高人,包括文征明等等人,稍有了解。   据说元末明初,太~祖皇帝与张士诚斗争,张士诚据有吴中,江南名士多往依之。于是太~祖皇帝在削平群雄,建立大明后,对江南实行苛政。   迁江南苏、松、杭、嘉、湖五府无田之民,四千余户至皖北临濠垦田,再移江南富民十四万户于凤阳。   同时,又对江南课以重赋,以致“天下之赋莫重于东南,东南之赋莫重于吾苏”。规定规定浙东男子不许科举,女子不许裹脚。   更是对江南士子进行摧残,一大批江南文士被戮杀,当时的“吴中四杰”“北郭十子”等等江南吴地才人俊彦,无一善终。   更于朝堂上,放弃大宋以来“刑不上大夫”的老传统,在庙堂大殿上杖责大臣。   江南人本以为建文皇帝是一个仁慈皇帝,哪知道永乐皇帝打进北京,发明诛十族刑法,天下文人莫不骇然。   这般情况下,江南缙绅和望族士人,发明一套自己的处事方法。   有机会的时候,“达则兼济天下”“齐家、治国、平天下”。科场不利、仕途坎坷……的时候、回归释、道两家,崇尚师法自然的田园生活,远离尘俗,忒浪漫。这就是皇上看到的市井文化,官方说法叫,折中的“市隐”。   文征明的说法:“或谓昔之隐者,必林栖野处,灭迹城市。即仕有官,且尝宣布于时,而随缘里井,未始异于人人……渊明固曾为建始参军,为彭泽令矣……”   皇上懵懂地点脑袋。   身处市井里巷之人,“志有在也”,不失其文人士大夫本色。既能“入世”、“出世”“兼济”、“独善”,也能“大隐”、“中隐”、“小隐”,是为“……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   范家义庄,皇上对范仲淹当年这番举措的原因,范家的发展历史深入了解,满意于范家人主动补上税赋的自觉。   李家、王家、郑家……苏州五大望族牵头,各大家补上税赋、兴修水利,加办学院……皇上也都满意。   辟地连阡,园田亩亩,储蓄益广,膏腴连延、货泉流溢。江南这样的人家不少。可普通百姓也很多,每次朝廷有需要加税,对于富户没有影响,对于普通百姓却是灾难,这也是当年魏国公要改善江南税赋的原因之一。   皇上去逛街,听着老百姓夸他改革税赋,生活更好,夸他长得好,眉开眼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25 23:57:02~2021-05-26 23:5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澄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皇上和鬼鬼们论治国。   “盛唐天宝年间,传统农耕的高度发展,各行各业产生许多新的经济因素,比如作坊,唐玄宗未能加以利用,没能在给予适应的体系化配套建设,草草应付,只设置相应行业的税使征税,忘记征收税赋的人,都是老一套的人。”   唐玄宗欲哭无泪:“皇上,那个时候,我已经年迈,没有精力了。”一句话说完,叫他的祖先们一人踹一脚——治国没有精力,梨园唱戏、勾搭儿媳妇,有精力?   皇上郑重点小脑袋——唐玄宗年老了不做人,该打。   “接下来爆发安史之乱,八年内战,社会经济倒退,新经济随之在战乱中大幅削弱;新经济因素,与农本可能出现的矛盾,在萌芽中被消除,看似稳定,其实是新文明萌芽的一次死亡。”   宋太~祖开口:“这一点,吾等都认同。安史之乱平定,但它造成的影响巨大。其中之一就是,七大姓氏再次上台,以姓氏论英雄,天下文化大乱。”   宋朝的皇帝们都重重点头,要不哪来五代十国的大乱象?那乱的不光是生活和战争,还有文化发展。   皇上小胖脸严肃:“第二次,出现在北宋年间。宋代的经济发展良好,市民经济发达,各种服务市民阶层的行当与新事物都出现,交子、飞钱、瓦子,活字印刷术,说书、外卖,相应户籍制度中的‘坊郭户’作为一个单独户种,被确立。   还有海外贸易繁盛,北宋的造船技艺,乃是一个新高,新经济因素再次到来,王安石变法中出现的‘免役法’‘均输法’……都是针对新形势下的具体要求。‘市易法’……”皇上说重点,“是朝廷力量利用货币,发展经济的雏形。”   宋仁宗和宋神宗一起叹气。   宋神宗回答:“皇上,那个时候的大宋,新旧争斗,保守派和改革争斗,北宋出现前所未有的党争,就连苏东坡那样的开明人士,都被打入保守派……”   那次变法,可以说是一次华夏可能进入新经济的机会。但是,虽然比大唐开宝年间成熟一些,毕竟时机条件还是不太成熟,农业仍是绝对的主导经济。律法条文、保守派与变法派官员、皇帝、文化思想……都是农耕式样。   王安石变法无法成功。靖康之变,金兵、蒙古兵一路追打,新经济没有了,传统农耕也发生暂时性衰退。当然,这不是说元朝技艺落后,元朝融合全世界的技艺水平,技艺之发达,郭守敬等人研究的滴漏、天文观测,至今还没有人超越。   可是元朝太大了,大的治理不过来,堪称野蛮生长。   大明太~祖看一元太~祖:“朱载垣,你要记得这个教训。那元朝,可以说占据大半个地球,现在的奥斯曼连它小弟都算不上,元朝才是真正的横跨欧亚,元朝公主出嫁,光海上走了两年。”   元太~祖不想搭理大明太~祖。   皇上认真思考,此话很有道理。   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原有体制、思想,还是占据大多数,改革派的思想方式,也不太成熟。   靖康之变,蒙古入主中原,农本与新经济的矛盾,因为民族矛盾、战争矛盾等等,强制性化解。   这一次,就是大明的现在。   皇上做总结:“这一次,新的经济模式终于冒头成功,和农耕经济的矛盾也最为突出,导致土地问题,变成大明的主要问题。”   宋神宗好奇:“皇上是说,江南的外包、外卖等等生意模式?”   “然也然也。新经济因素建立于农本经济高度发达,根据历史经验,农本经济发达必然导致土地兼并——土地是利益最高的物资,人人争抢。一旦土地兼并酿成社会动乱,必然摧毁脆弱的新经济小冒头,如今的大明,危矣。”   “如果大明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必然遭遇内乱。若再遇到天灾,加上内外战争,或者真有可能蒙古、女真问鼎中原,和南宋时期一样,民族矛盾加大,社会经济再次倒退,取得暂时的安稳。”   鬼鬼们一时都不说话。   天天说土地兼并是朝代更替的罪魁祸首,这么一分析,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此乃历朝历代都要经过的周期性矛盾,也所以,有人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盛极必衰”……   大明太~祖提出来:“朱载垣,福建和广东沿海海贸发达,作坊林立,和内陆大不一样。”   皇上摇头:“他们争斗的目标不是土地,而是银子或者说金钱,其实性质都一样。一个地方最大利益的垄断行为,银子兼并、土地兼并,一小撮人占据最大部分的资源。总体上来说,都是一样……”   皇上伸手比划:“经济发展——土地兼并、财富兼并——贫富差距激化、阶级矛盾激化——天灾人祸一锅炖——经济衰退——”   鬼鬼都不言语。   任何一个族群、地方、国家,都是一个金字塔。极少数的人,占据最大部分的物资,穷苦人在底层,占据大多数的人口。   区别在于,这个金字塔的形状,是等边三角形,还是偏平的三角形,也就是中等人家占的比例多少。   汉武帝对此,非常有感触。   “当年我要打匈奴,国库没有银子,养不起兵马,就要加税。当时的大汉朝,经过几代人的休养生息,无为而治,养出来一大批中等富裕人家,整个社会都可以说是富裕的,即使是穷苦人家,也能看到希望,而不是直接面对最顶级的富裕人家,灰心绝望。”   “可是加税后,顶级富裕的人家没有变化,你要收税,加税,整合盐铁买卖,他们有各种方法逃税漏税。   因为他们的权利太大,家族太大。中等人家受到的影响最大,穷苦人家活不下去。打仗打了几年后,大汉的底子都打完了,上层人享受战争的果实,中等人家破败,穷苦人家卖儿卖女……”   汉昭帝刘弗陵弱弱开口:“我继位后,没有实权,还有内乱。老百姓活不下去,都去造反。‘盐铁会议’就是那时候召开的,必须改革。罢除榷酒,改革制度,废黜冗官,减轻赋税……”   皇上挺同情刘弗陵。   刘弗陵真心委屈:“人都说我捡到皇位,其实……”其实我就是给我爹擦屁股,所谓的“昭宣中兴”,就是实施各种爱民的内外措施,将汉武帝后期遗留的矛盾大体控制。刘弗陵伤心自己的命运,他情愿做一个闲王。   哪知道汉武帝也伤心:“我废掉最爱的太子刘据,也是没有办法。”   皇上一个白给他。   汉太~祖忒看不起他:“你可别伤心了,看着膈应。你不就是一开始要借助太子,聚集一批儒家文人,天天宣扬国富兵强,要老百姓心甘情愿牺牲。结果打完仗后发现,不行啊,我的太子周围都是玩这一套的儒家人,将来这烂摊子怎么收拾?干脆废了太子,杀了太子。   你说你是人吗?你还不如秦始皇,要杀人就杀人,就是杀人了怎么滴?”   汉武帝:“!!!”这是我祖宗,这是我祖宗。汉武帝憋的一张鬼脸那个难看。   经历王安石变法的宋神宗,对此深有感触:“要改革太难。上层人家,有各种方法应对你的改革,甚至借着你的改革攫取利益。中等人家缴纳的税最多,被拖垮。穷人直接日子过不下去。”   大明太~祖瞬间担心:“朱载垣,你这次给富户加税,你要小心。小户人家不加税,但世家大族、士绅豪门会把负担转移出去,最终承受赋税的还是中小户人家。”   皇上郑重点头:“朱载垣明白。”   大明的改革,要真正实施下去有多困难?皇上自然明白。   皇上聪明,在扬州见到来自高丽的婢女,在宁波见到其他小民族的女工,来到福建和广东后,更是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地方的世家大族,对于土地方面的占有欲望,明显比其他地方低。   他们也随着大明风气走,铺桥修路,盖新房子,雇佣民工、开办学院、补上税赋……他们更喜欢银子,或者说金钱!   江南的文人大族喜欢修建园林和藏书楼,他们喜欢收藏字画古董,因为这些可以变成金子银子流通。他们都相信有银子就可以买到一切。   可是银子哪里来?自然是借助他们手里的土地,你要开办作坊,需要土地不是?他们都习惯了,利用土地收租子,或者说,利用权利,去获取利益,而不是研究技艺。   这些地方的土地本就不多,土地稀缺,珍贵。贸易发达,普通老百姓除了种地以外,一小半的人口都靠做工拿工薪过日子,也最是喜欢银子。   世界各地的人汇聚于此,东西方各种思想的冲击,衍生出一种新的思想模式,金银本位下的大明文人——福建人、广东人,夜里做梦都是银子。   皇上对此,本来是挺看得开的——喜欢银子才有动力去奋斗哇,他是皇帝,给所有大明人一个希望,都去奋斗,不就是大明越来越好?   可是,皇上还有一个重大事情要处理好——在给予大明人一个希望之外,杜绝改革折腾半天,依旧是,或者说,变相加剧“富裕的越是富裕,穷苦的越是穷困”这种极端情况。   皇上躺在南海柔软的沙滩上,面对蓝天白云,美美地吸溜椰子汁,一想起他的国库,回忆他到达福建和广东后的所见所闻,又是欢喜,又是沮丧。   福建、广东的内陆多山,贫困。沿海富裕,比松江、苏州富裕,这里的作坊目前还没有松江、苏州多,只贸易实在是发达。   朝廷的新关税法开始实施以后,这里的税收情况好很多。但还是麻烦的很。无他,土地几亩,粮食多少,那是能看见的,该收多少税赋,谁都知道。作坊里面,几排织机,多少人工,也是能看见的。   不交税,土地种不下去,作坊开不下去,作坊和土地一样,人跑不了。   可是贸易发达的地方,来往若不是实物,交易不透明,收税就是个大问题。   沿海富裕。富裕的是那么一拨儿人。官府不敢随意加派税赋,生怕伤了平头百姓,导致收支平衡是一个大问题。然后官府就年年求国库批银子,救灾,开山修路……   可这都不是最叫皇上郁闷的,这两个省份的情况,那个叫一言难尽。   皇上到达福建后,突然间,所有人都不再和江南那时候一般,天天外出游玩,一个个的都跟着他一起转悠,皇上一开始还挺感动的,误以为,他们终于有点儿正经大人的样子……   顺德县原来有条水道挺好,水道两边的百姓都从这里出入,读书人游学考试、商人跑商、匠人做工……好嘛,笃信风水的当地士绅说,这条水道泄财,不能通,发动全县人给堵上,还告状知府,说其他县的人来破坏顺德县的风水……   风水之说风靡广东和福建,州府的士绅齐齐帮忙,官府没有办法,给士绅们告赢了,如今水道两边的百姓,包括顺德县百姓自己,要出入,比如绕其他河道,多走一天的路程……   文老先生那个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目瞪口呆。   福建和广东河流多,两条不同方向的河流冲击之下,形成沙洲,隆起高阜,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是居住和种地的好地方。但是——就有人,不少人,说两江冲击,于风水大不利,甚至天旱的时候,认为水都流走了,财富也流走了。   乡乡都用桥锁水。   更有不少乡镇,在河道两边大做法事,用石块在河道中间垒起来一个圆圈,大约占据整个河道一半的的宽度,推积泥土,种植芒草,使得水流回旋,说是,财富回流!   还骄傲地告诉皇上,那是罗星定盘!   皇上亲看到,那牢固的石头圈儿,导致淤泥推积,河面太高。皇上都可以想象,一到雨季,河水暴涨无从流出,就是大水灾!   兴王那个幸灾乐祸:“皇上,福建广东两省每年报上来的水灾,有多少是这样人为的,愚昧不堪。”   皇上气啊。   绯衣门主叔叔有模有样地说:“世人沉溺风水,其精神,可叹可叹。”   皇上就更气。   还有更可气的事情在后头。   福建、广东人如此痴迷风水,自然不能放过墓地,都想着各家祖坟是风水宝地,都想着老祖宗们保佑自家人升官发财。商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地方,要建设作坊,士绅们跳出来说,那是我家祖坟!   老祖宗们住的比活人还好,那地方是真好!   “为数十万风水宝地,为四方数千万坟茔之寄托,岂能凿石断脉?是故禁止,天下公心也!”皇上气得来,哪个天下的公心?大明人口增加,增加的人口要种地,要开荒,你这一句我家祖坟,那就全护着不能动?   江南的士绅天天喊,皇上,江南文人多,税赋不好,要改革。   福建广东的士绅天天喊,皇上,我家祖坟被刨了!   皇上以前都不明白,这祖坟到底怎么了,如今可算是看到了。   广东巡抚哭诉说:“广东端砚好,官府组织几个商人,要办端砚作坊,也是防止当地人胡乱开采砚石矿,破坏环境,人员伤亡等等。哪知道,一伙儿士绅都来哭诉,那是他们家祖坟。”   广东巡抚嘴皮子磨破,好说歹说,给他们另外找风水宝地迁移祖坟,一圈折腾,终于开始动工了,士绅们又跳出来,这里是他们的地方,他们要利润。   好嘛,官府一分利润没有,小吏师爷差役一个铜板的好处没有,给士绅们四成利润,才可以动工。   然后商人们不干了。   四成纯利润给士绅,他们要养人工,付出成本和精力,他们干什么?   然后这事儿,折腾两年,荒废。   皇上已经没有力气生气。   然而皇上还是太天真。   新会县县令是一个好官,也要做政绩,在沿海建造一座堤坝,一个是加强海上治安,一个也是为了彻底杜绝海水上涨,淹没田地人家,年年救灾的情况。好嘛,堪舆大家们、风水师们……齐齐露面。   这个说堤坝太高,挡住文风,县里的学子们将来不好考状元。   那个说,堤坝太宽,挡住财气,县里的人生活会越来越穷。   那怎么办那?   要老祖宗们住的更高!   县里的士绅们,都把他们的老祖宗移到堤坝上住!   其他县的人一看,纷纷效仿。两省份的堤坝上,都是坟墓。然后又出来一个新行当,盗葬。   何为盗葬那?就是我没钱没地位,争不过你。但我要把我祖宗的遗骨,弄到你祖宗的陵墓里,好一点的是沾光,狠一点的是直接把原来的遗骨给扔到河里……   堤坝上的坟墓,当然不好和山林的坟墓一般找人看守。盗葬之风越演越烈,好嘛,耗费巨资修建的堤坝,就这样,毁于一旦。   红衣侠、青衫客都哈哈哈大笑。   皇上躺平。   大夏天里,皇上躺在龙舟上,内心悲愤的泪逆流成河。   整个福建和广东,塔楼林立,坟茔茂盛、界碑密密麻麻。各个宗族界限分明,死人和活人界限分明。   沿海富裕归富裕,问题也最多。宗族兴盛,官府命令下达不下去。各地方的士绅们掌握土地,发现土地不再是最大利润的时候,开始利用土地去获取最大的利润,想方设法地和农工商争夺利益。   作坊开不下去,商人们就要另找地方。   匠人们发现情况,也都开始移动地盘。   农户们想方设法地开垦土地,和士绅们明争暗斗,造成这两个省好一摊乱象,到处是乱建乱造,环境破坏……   整个福建和广东乱糟糟的一团乱麻。富裕的人家,连田阡陌;贫困的人家地无卓锥。富裕的人家,千金立费;贫困的人家,缩衣节食。贫富两层分化越发严重,因为海贸新崛起的人家,为了挤进去上层,挤破了头皮。   比如那位年轻的时候天天提倡新思想,抵制风水迷信的士绅大扬,晚年后为了家业兴旺再上一层,把父母的遗骨迁移“七”个地方!   皇上白一翻,跟一条翻白的小鱼儿一般。   文老先生:“哎呦呦,皇上啊。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世人孜孜不倦地追求好风水,现在官府和士绅们还能压制一二,等到这贫富差距再拉大一步,平头百姓开始拿命争,那就是天天械斗,纠纷不断。”   皇上表示,他听不见。   红衣侠的笑容和夏天太阳一样灿烂:“皇上,广东人说,毛发是林木和山石;骨髓是地脉。都不给开矿哦。”   皇上不在。   青衫客哄着皇上:“皇上,这还是有机灵的官员的。那位钦州知府就是告诉当地士绅,钦州这条河,卷曲迂回,绕城以流,若吞若吐,左支奔腾直冲州府,大不利,成功修建堤坝,至今也没人敢上去修陵墓。”   皇上欲哭无泪。   福建、广东的士绅们迷信,那一切都是为了利益,为了利益可以做出各种改变。可是普通老百姓……他们也是为了利益,可他们不懂不明白,天天被各种说法糊弄。   广东人的村子,前面打井,中间住户,后面是坟墓。你要动一下他们的祖坟,他们就能和你拼命。   之前三水县有几个榨油作坊特别好,生意兴隆。当地人中的作物可以买去榨油,油渣可以肥沃土地,多好?   可是当地士绅插不进去手,红,到处说,这榨油作坊把当地的灵气都“榨”没了,然后几个村子的老百姓一拥而上,把榨油作坊给撵走了……   就给撵走了……   蓝天碧海,海风拂面,皇上躺在南海柔软的沙滩上,吸溜着大椰子,满心琢磨赚银子。皇上越想越是伤心,吸溜完一个椰子,拿起来另外一个,接着吸溜。   谢丕忙完一天,回来歇息一会儿,一看到皇上“颓废”的小样儿,误以为皇上被这一路上的情形,给打击到了,安慰道:“皇上莫担心,只要皇上好好的,大明维持这个发展方向,总是会越来越好。”   皇上乜他一:“朕知道。”   “朕在烦恼,怎么赚小私库的银子。朕担心,全大明人都富裕了,朕是天底下最穷的一个。”   !!!   !!!   谢丕灰溜溜地离开。   谢家虽然也开始土地改革,清理处罚家族里的不良子弟,退回去乡亲们一半儿土地,补上欠国库的税收,拿出来银子给乡亲们修桥铺路……可谢家还是富裕的。特别是谢丕来到南海后,那过手的金子银子,真的是成山成岭。   谢丕因为皇上的话心生警惕,赶紧杀一杀自己浮动的小心灵,生怕将来被皇上当成大肥猪宰杀,背影那个叫仓皇。   皇上瞄一,冲徐景珩笑的好像小狐狸。   徐景珩拉皇上起来,给拍拍身上的沙粒子,皇上就赖着他不动弹。   南海的夕阳美丽,太阳的余晖照到大地,花花草草都和皇上一样慵懒舒展;照到大海,海面泛起层层波纹,闪出耀金光。   皇上看着夕阳,幻想这道道金光都是金子。   “徐景珩,朱载垣也要银子。”   徐景珩:“……银子好。”   皇上的小胖脸皱巴成一团:“没有银子寸步难行啊,徐景珩。我查抄几个世家的银子,和国库对半分。苏州、扬州、宁波……几个地方收缴上来的税赋,都给了国库。”   “……皇上,那本就是应该进国库的银子。”   皇上更委屈。   皇上劳心劳力的一趟跑下来,结果就国库满了,个人私库几番倒腾,居然见底。   要东厂加办几条大船做海贸?   在南海开办作坊?卖到内地?   还是,把目标放到福建、广东?   皇上不放弃。   “徐景珩,我琢磨着,南海到底还是底子薄,没有三四十年,没有消费力,只能作为供应地和航运地。”   “很对。”   “谢丕能在南海大刀阔斧地改革,谁不服抄家谁。可是广东福建不灵。广东福建境内,山泉环绕、林木葱茏、大雨来了不怕,天下大旱也不怕。这样的好地方,不是世家望族,就是祖坟!一旦强势动了坟地,会引发全大明人的反弹。”   “厚葬长礼仪,儒家糟粕也,然一时不能废也。皇上慢慢来。”   “朱载垣要耍流氓。以后谁再哭喊,我家祖坟被刨了,我不管,也要朝廷绝对不管。”   “……可以有。”   “严嵩这几次立下功劳,应该升官了,我要派严嵩来广东。”   “严嵩可以。但严嵩对经济之事不懂,要派人协调好他,也不能养的商人做大。”   “晓得~~”   扬州盐商做大,修桥铺路、兴办学院,交税也积极……导致扬州一个城市,商人重于农人,文人没钱去经商,不丢人;商人有钱后去办学院,资助文人考科举,甚至找机会捐助银子,送子弟进国子监学习……   士绅、官商、儒商、绅商……分不清谁和谁。   同时,也变相挟裹官府动作,比如运河和海运的争斗。这次皇上去扬州见到他们,他们就和皇上要求各种权利,甚至询问皇上,他们的社会地位在哪里。   皇上小鼻子皱皱。   “沿海,士绅们投身商海,商人阶层也在向士绅阶层流动。以前,一个穷困儒生也令人敬畏,谁知道他哪一天登科及第做了官呢?现在,自从景泰年间开始,朝廷为了解决国家财政困难,实行纳监制度……”   当时大明情况危急,朝廷说,只要缴纳一笔钱粮,就可以送人进国子监读书,出监之后还可以做官。刚开始,这个事儿还有资格限制,还有一个考核机制,比如只有秀才可以纳监。   到后来直接规定,不管什么人,只要能够加倍缴纳钱粮,就可以进入国子监,几乎使得纳监成为与科举并行,这也是国子监学生乱的原因之一。   巨富之家纷纷掏钱纳监,国子监太学生人数直线上升。   随后,朝廷又开捐银纳官之例。弘治末年吏部尚书马文升的统计,当时一千二百名低级京官中,有八百余人的官衔是用钱买来的。老百姓又分不清你这官儿怎么来的?导致商人阶层要穷困儒士越发嫉妒和痛恨。   一直到皇上登基,内阁主持改革,朝廷财政堪堪收支平衡,再加上吏治改革,刷下去几批官员,这才压住风气。   徐景珩笑:“如今从东南沿海到内地各个商埠,商人们都因为皇上一句“经商之人要纳税,要有兼济天下的责任感……”纷纷行动起来。”   皇上腮帮子一鼓,皇上也没有想到,商人也有这么多委屈。   士农工商四民,商者最富,也是地位最低。如今山西商人、各地方商人参与道路房屋大建设,商人们就说了,“商以懋迁有无,平物价,济急需,有显于民,有利于国,与士农工互为表里。”   甚至很多商人,因此开始变得自重自持,真的有点儿,某种社会责任感。   皇上对此很是欢喜。   皇上不怕商人地位扶摇直上,也不怕他们保藏钱财。只要他们真的有这份责任感,真的能做关心家国天下、内忧外患的大明中坚力量,皇上就欢迎。   “徐景珩,士农工商,都是大明人啊。”   “皇上说得对。……天下最有活泼的精神,最有发达的能力。商人跑商,做人类活动的总机关,除了商,别的再也没有这种价值。”   皇上瞪大睛,徐景珩说的,是大明的商人?   徐景珩给予客观评价。   “商人有这份认知,很好,要求也很合理。只华夏商人和西洋商人,到底是不同。西洋多山岭,地形类似于缅甸和老挝、交趾,不好形成大一统国家。小国家里面也都是领主制度,不似华夏一般朝廷委派官员统一调度。   将来西洋商人可以参政,甚至一个商号关系到国家大事。但华夏商人,几乎永远不可能。”   皇上明白,华夏商人的地位始终在士族之下,随着银子的流通,商人必定超越农户和匠人。但就算商人再有钱,在政治上也低士族一等。   “但是,农人和匠人,才是国家根本。”皇上小眉头皱巴。   “这方面,确实是最需要注意。皇上不是要研究飞行火箭?加油。”   皇上果然有了兴致,半起身,趴到徐景珩的耳朵边,小小声的:“章怀秀的记忆里,月亮上光秃秃的,都是乱石头。没有嫦娥、玉兔、桂花树。没有花草树木,小动物。”   “其他星星上也没有?”   “章怀秀也不知道。星星大,都说火星上能住人。章怀秀的记忆里,好多好多人,密密麻麻,蚂蚁一般。”皇上说着说着惊吓,“他们都梦想穿越时空,都说大明好。空气好、蔬菜新鲜……”   徐景珩摸摸皇上的小包包头:“那皇上好好修炼,将来穿越时空去看看。”   皇上眉开笑:“朱载垣和徐景珩一起啊。”   “……皇上喝了两个椰子,还是要吃一点饭菜。还有今儿的大字,还没写。”   皇上:“!!!”   奈何徐景珩说着话起身,皇上拖着他的胳膊耍无赖:“喝饱了,不吃饭。”   “去吃饭。”   皇上生气:“徐景珩也吃饭。”   “陪皇上吃饭。”   皇上顿时气消。   晚上的时候,皇上洗漱沐浴,上床后还呱呱呱:“我知道,这次南下,每次我下去龙舟,文老先生、红姨、青衫客叔叔,绯衣门主叔叔,都有一个人暗中保护。”   “皇上聪明。”   皇上洋洋得意,小大人地问:“那他们的银子够花啊?”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模样,眉梢角都是笑影儿:“够花。他们也没什么需要花银子的地方。修行需要的物事,这里买不到。”   皇上心里一动。   奈何徐景珩只说:“皇上好好长大就好。国家大事,太劳心就不去管,慢慢来。”   “知道~~~那那个卖花小姐姐,还留着?徐景珩,大明还有谁是你的敌人?”   “等皇上长大就知道了。目前无需担心。”   皇上:“!!!”   “多大???!!!”皇上气啊。一个晚上两次“长大就好”了。   “先睡觉。好好睡觉长大。”   皇上气不过,奈何困意上来,上下皮子打架,控制不住地睡了过去。   徐景珩给皇上盖好被子,伸手一把脉,发现皇上的内力增长过快,又想起海上御剑如今也学到瓶颈,是应该去陆地上走一走。   皇上学会御剑飞行,有空就抱着宝剑在南海到处飞飞飞,玩得忒欢乐,那真是乐不思蜀。可他还没欢乐几天,徐景珩就说,该去南疆了。   “再待三天。”   “一天。”   “两天!”皇上做出要哭嚎的架势。徐景珩宠着:“两天。”   皇上欢呼一声,立马跑的没有影子。   皇上在南海疯玩两天,跑到深海一玩起来就是大半天,徐景珩不光陪着玩,也没有催他做功课,皇上就开心得不知道东西南北。   两天后一出发,大队人马从南海到南洋,转去广东沿海,方向广西,皇上傻。   龙舟另外有人带去南京,其他人骑马,徐景珩说:“皇上下来步行。”   皇上看看头顶的大太阳,看着那些只穿一个草皮裙的当地人,嘿哟哟的皮肤,“哇哇哇”地嚎,奈何怎么嚎,徐景珩就是铁石心肠。   八月上旬的酷暑天,广西那个热。皇上穿着当地人的小草鞋,都戴大斗笠,身上一条大裤衩,翻山越岭的步行,一边步行,还要一边练功。   徐景珩陪着他,或者红姨、文老先生、青衫客、绯衣门主陪着他。但他们都不流汗,皇上身上的汗水哗啦啦,跟洗澡一般。   皇上去交趾,去广西,去云南,去贵州,都是山。   皇上感觉,大太阳烤着他,跟烤乳猪一般。   他真的是,用双脚丈量大明的土地,每一步,都是他的汗水。   阁老们心疼皇上。徐景珩说:“身体最重要。想想孝宗皇帝,想想先皇。”   太医心疼皇上,说皇上的年龄小,骨头刚刚长好,不能劳累。徐景珩说:“皇上的身体素质异于常人,晚上加泡药浴,不用担心。”   绯衣门主和青衫客配出来的药浴,每次泡,跟在火山里一般,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烧的噼啪响,皇上哭得震天响。 第78章   也不知道什么药物,要人浑身疼的酥酥麻麻,还丝丝缕缕地痒,还不能抓,就感觉那骨头跟火把一样燃烧,皇上那个嚎啊。   奈何徐景珩就是不为所动。不管皇上怎么哭,其他人怎么心疼皇上,他眉眼冷肃,一身气质孤高清冷,谁也不敢打扰皇上练功。   除了刮风下雨的天气,只要是队伍动起来,皇上就要步行加泡药浴!   酷暑天过去了,就是秋冬天,虽然不那么热了。可他还是要继续。冬天~衣服多笨拙,还有大风呼呼吹着,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徐景珩也不答应他坐马车。   白天步行累得身体麻木,晚上的药浴,浑身的骨头都烧熟。   皇上气。大雪天风雪扑面,他要步行。大雨过后路面泥泞不堪,他也要步行!皇上觉得徐景珩不疼他了,见天儿折腾他,过了六岁生日自以为长大的皇上,哭的眼泪花花。   可皇上到底是坚持下来。   皇上就更生气。   大冬天里,大队人马刚走到广西,早晚大棉袄,中午小短袖,皇上窝在“四季常花”的桂林府,天天出门赏花看景吃美食——还是步行,就感觉,那景色也不美了,美食也没有味道了。   “徐景珩,朱载垣忙!”皇上试图说明,他爱学习,他情愿天天做功课写大字。   “不忙。政务方面,有两位阁老在,不是必须皇上处理的事情,皇上可以放手。学习方面,该学的已经打好基础,皇上看对什么感兴趣,再细细学习。”徐景珩眉眼安静,有理有据。   皇上心生一股气:“要骑马!”   吼的声音那个大,小奶音里带着委屈,可见真伤心了。   徐景珩心疼皇上,可到底不能放松锻炼:“明天去游玩阳朔山水,皇上坐船半天……不坐船,皇上自己游玩,好不好?”   皇上的小心肝一动,却又因为徐景珩这些日子难得的温柔,更生气。   “不玩!”   “好,待在驿馆,休息一天?”他的话说不下去。皇上的眼里全是泪,赶紧哄着:“不哭不哭。是臣这些天不对,南下后一直忙自己的事情,不够关心皇上。皇上不哭,臣道歉。”   皇上更哭:“没有诚意。”   “有诚意,这次保证不累皇上。皇上不哭。”   皇上:“!!!”皇上“哇”地一声,眼泪一颗一颗的掉下来,“我不要走路,不要走路,哇——徐景珩不疼朱载垣,哇——”   皇上憋了三个月的眼泪全掉下来,徐景珩心里一痛,愧疚、难言,只能默默地给皇上擦眼泪。皇上越是哭,他越是痛苦。可再不舍得,也不答应皇上。皇上一看,就嚎啊,嚎的惊天地泣鬼神、天地震动、万物同悲。   嚎哭中的皇上,没有发现自己的肺活量也大了,嚎起来,声闻十里,整个桂林都悲悲戚戚。   “哇,要骑马——哇——”   “再等一等,好不好?”   “不好——不好——哇——”   “好,不好。不好。”   徐景珩坐在桂林特有的扶手椅上,正好和站着嚎哭的皇上等高,一边哄着,一边劝着,不停地给擦眼泪,真真是耐心宠爱。   皇上发现,他果然不应该忍着,他早就应该大哭特哭,在苏州的时候就应该哭,都出去玩耍,就留他一个人,皇上就感觉,他的委屈太大了,他要使劲儿哭。   “哇哇——徐景珩坏啊,自己出去玩,喝酒——哇哇,朱载垣才六岁——哇哇,朱载垣是光屁股小娃娃——哇哇——徐景珩坏啊——”   “好,都是徐景珩坏。皇上歇一歇再哭,好不好?嗓子哑了,会疼,乖。”   “不乖!不乖!”皇上吼得气势汹汹,“就不乖!哇——哇——”   “好,皇上不乖。”徐景珩抱着皇上,给他顺背,轻轻哄着,“皇上不需要乖。皇上只记得,皇上自己开心,就是最好。”   皇上泪眼朦胧,模糊看到徐景珩安静的眉眼,声音里那丝丝认真,心里难受,控诉他:“徐景珩撒谎。徐景珩要朱载垣南下……”   皇上认为,徐景珩要他南下,是要他尽可能地看大明的实情;要他看那么多书,是要他做一个好皇帝。徐景珩是为了大明才下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明,这是皇上最在意的事情。   徐景珩心里酸酸的,一句话终是出来。   “皇上,臣错了。臣不应该给皇上压力,臣不应该要皇上学习做一个好皇帝……   皇上只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好好长大,自己开心,做什么。健健康康的,就是最好。”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后悔,皇上听出来了。但皇上还是不满意。皇上打一个哭嗝儿,眼睛红红的好似小兔子:“徐景珩骗人!”   徐景珩苦笑:“不骗皇上。”他的目光凝注在皇上颤抖的眉眼上,声音里带着承诺:“大明没有朱载垣,会有其他人做皇帝;华夏没有朱载垣,会有其他能人异士。可是徐景珩只有一个朱载垣。”   “……只希望,朱载垣永远是一个白白胖胖,肉嘟嘟的小猪崽儿。”   皇上:“!!!”   皇上听到前半句,开心,忒开心,眉眼五官都克制不住地飞扬。皇上听到后半句,立时瞪大眼睛:“不是小猪崽儿!”   徐景珩笑,瞧着他哭得满脸通红,气鼓鼓的模样,又是心疼:“那是小青蛙?”   “不是小青蛙。”   “好,不是小青蛙。”   皇上刚要表达稍稍满意,发现他居然笑,一个虎扑,扑到他怀里,眼里鼻涕全抹他身上:“徐景珩也只有一个,徐景珩不许离开。”   徐景珩沉默。好一会儿,发觉皇上的情绪变好,眼望窗外的青山秀水,好似看到“人力终是有限”的顽强与悲哀。   皇上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变化,蓦然感觉,一颗心生疼生疼。   世事难料,人力有限。而人的一生太短,也太长……徐景珩希望皇上可以明白,将来不那么伤心。却又希望,皇上最好不要去明白。夜幕降临,他只抱着怀里将将六岁的小孩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发现小孩儿呼吸均匀,估摸着是睡着了,忍不住又笑。   红衣侠在园子里扶胖娃娃走路,一眼看到窗户里好似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不认同地一皱眉。   青衫客也不认同,看一眼她手里的胖娃娃。   红衣侠摇头。胖娃娃和皇上,完全不一样。   青衫客不明白,胖娃娃和皇上,哪里不一样?   文老先生喝一口酒,笑而不语。绯衣门主却是了解红衣侠的心思:“红衣侠将来,对胖娃娃能狠下心。但徐景珩不能对皇上狠下心。胖娃娃将来,即使想留在大明做一个富贵闲人,也是可以。但皇上……不一样。”   !!!   偷听的蒋冕、毛纪、唐伯虎……在心里涌起惊涛巨浪——胖娃娃作为山人的孩子,居然要留在大明做凡人?不是,我们皇上是龙太子投胎,可投胎了,那就是凡人了,你们要做什么!   两位阁老几位大臣兴王、严世蕃等等人,都是愤怒,生怕他们要带皇上上山修仙。   胖娃娃走路走烦了,嘴里喊着“哥哥哥哥”,就要去找皇帝哥哥。红衣侠任由他走两步摔一跤的折腾,自个儿去找皇帝哥哥。看一眼假山后的一些人,嫣然一笑:“诸位莫要担心。我们就是想要带走皇上,徐景珩也不会同意。”   众人一听,愣住。   你看我,我看你,干脆一起出来。蒋冕一抱拳,诚恳请教:“诸位,吾等知道,指挥使一切都是为了大明。只不懂,指挥使为何一定要皇上练功?”   毛纪直言:“皇上即使将来御驾亲征,也不需要这般武功。皇上应该开始学习兵法韬略,而不是学习武功。”   后面的一串儿人,一切郑重点头,一双双眼睛,一起盯着这四个人。   窗户里,徐景珩发现蹒跚学步的小胖娃娃,一伸胳膊,笑容慈爱,抱着两个孩子一起睡觉。窗户外,剑拔弩张,气氛凝固。   四个人对视一眼,文老先生叹气:“我是一直不赞同皇上学武功……”绯衣门主面色凝重,一句“然人力有限,人类采用繁衍的方法一代一代地奋斗。皇上若不想认命,只能不停地超越人类的极限。”咽下去,只说:“皇上要御驾亲征,自然不会在帐篷里等候消息。”   !!!   众人都明白,皇上要打仗,那必然是领兵冲锋。可……兴王冷笑:“可皇上的功夫,已经是当世高手之列。”   红衣侠摇头:“人生很长。谁知道,哪一天,哪一项技艺,救了自己一命?多学习,总是没有坏处。况且……你们也知道皇上的性格,现在是年龄小,等皇上长大,他岂会天天坐在那四四方方的龙椅上?”   !!!   一众人齐齐哑巴。   皇上满月登基,天天嫌弃龙椅太硬。皇上没有经历皇位争斗,和先皇一样,完全不理解,天下人朝权利地位爬啊爬的拼命,自然也不会觉得这龙椅哪里珍贵。   唐伯虎开口,态度亲切很多:“诸位一路上护持皇上,吾等虽然不明白,但也可以猜到。诸位但有需要,只管提出来。”   蒋冕立马接口:“唐伯虎说得对。大明改革,要达成预期效果,太难,吾等一路忙碌,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众人一起附和。   青衫客笑容豪迈:“各位都是大明人杰,要人钦佩得很。切莫和我们客气。”   文老先生笑得洒脱:“他们就是一伙儿不务正业的叛逆娃子,各位做正事要紧,无需顾虑他们。”   众人:“!!!”   青衫客、绯衣门主、红衣侠一起嘴角抽抽——什么“一伙儿不务正业的叛逆娃子”?文老先生赶紧打哈哈:“说错话,说错话。”   众人也一起打哈哈,严世蕃、杨博,几个亲近侍卫,一拥而上。   “老先生功夫出神入化,若方便,可否指点一二?”   “老先生爱喝酒,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涮锅子?”   “老先生来吧。这里的辣子味道特好,别处儿吃不到。”   文老先生那自然是,答应啊。青衫客、绯衣门主、红衣侠都跟去,一伙儿人用着桂林美食,几坛子美酒喝完,那立马就是哥俩好啊,六六六啊……   徐景珩挨个抱两个孩子去床上,本打算守着他们小睡一觉,哪知道一觉睡到第二天天大亮,一醒来就是四只大眼睛一起看着他,好像等了很久的样子。   皇上满眼期待:“去阳朔。”   胖娃娃习惯性重复:“去阳朔。”   “……稍等片刻。”   “徐景珩快去洗漱。”   “叔叔快去洗漱。”   徐景珩下床、洗漱穿衣,面对两个乖巧无比的小孩子,还跟做梦一般,他居然睡了这么久?   阳朔西依碧莲峰、东傍漓江、北起阳朔码头、南至阳朔渡口,景色绮丽。游玩漓江,人和山水一起倒映蓝天;漫步古木参天的风景道,可俯看绕山而过的漓江流水;登峰迎江,更可尽赏幽美景致……   皇上自觉御剑小有所成,带着徐景珩和胖娃娃飞飞飞,真真好似云中神仙。   山上有大量石刻古迹,奇石、雅石之精华,造型独特,全为天然而成。还有一瀑布溪流,高山流水、幽静高雅,可谓是“人间仙境”。皇上对着山水长啸,山水也对着皇上长啸,皇上就眉眼弯弯地笑。   还有那鉴真和尚五次东渡驻足的鉴山寺,始建年于大唐开元初年,寺内僧人每日敲钟礼佛,钟声悠远,今日更是梵钟不停,念经不息。   皇上难得今儿心情好,一点儿也不计较他们宣扬,皇上来我们寺庙的热闹。   那先慢后快,慢十八下,快十八下,反覆三次,共计一百零八下的晨钟暮鼓,传说中,可以去除人生的一百零八种烦恼,使得顿悟的人,获得吉祥、安乐。   皇上认真听着钟声,混元深厚、圆润洪亮,眼见桐木一下下撞击大钟,桐木、大钟、僧人,一样的庄重平稳、端正安详……   凤尾竹萧萧作响,皇上眉眼一冷,一转身,其他人都去拜佛,仰望奇景丽境,唯有徐景珩坐在一块石头上。   面对美丽的漓江,喝酒!   还站在大风口!   皇上跑过去一看,果然有三四分醉了,一把拉他下来到避风口:“徐景珩,现在是上午。”   徐景珩把酒葫芦给皇上,轻轻眨眼。   “上午不许喝酒。”皇上抱着酒葫芦,立场坚定。   “皇上说的对,大上午的,不该一个人偷偷喝酒。”   “……聆听钟声,真的可以开启智慧,去除烦恼?”   “……‘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皇上小鼻子一声冷哼。   “身在长夜,何谈‘破长夜,警睡眠’;本自混沌,何谈‘觉昏衢,疏冥昧’?”   “皇上有大智慧。人都说‘勘破红尘’,其实呀,这红尘,它就是破的,破破烂烂的,何谈勘破?”   皇上满意,小眉头一扬:“说得再好,今天也没有酒。”   徐景珩:“!!!”   阳朔漓江里鲜活的大鲤鱼,先用桂北山区出产的生茶油烹炸,放入桂林产的上等美酒红焖而成,独特的香酥鲜嫩风味,要人胃口大开——鱼鳞被炸成一层脆壳,沾满酱汁,真正是一次难忘的舌尖体验——可是没有酒!   可是他想起昨天,小孩子抽抽噎噎的,泪泡泡眼里,全是被忽视的不满,尽管早有预备,还是心里抽疼,话儿就不受控制地出来:“今天不喝酒,带皇上去玩。”   皇上还没反应过来,人顺着崎岖的山路,爬完长长的一段茶马古道,汗水哗哗地来到碧莲峰东北麓,鉴山楼东侧,就见一座猴子形状的大石头,依山临水,日夜迎送漓江。   “辍饭支颐看翠微,人间应见此山稀。无从学得王维手,画取千峰万壑归。”   “碧莲碧莲,莲在何处”的碧莲峰,身后是壮族人的百屋千楼,脚下是一碧如洗的不尽漓江水。阳朔码头,就在它的眼皮子底下。“观细雨微澜,览万家灯火,望碧波南去。”“……奇峰环列,开如菡蕾,故又名芙蓉峰。”   碧莲峰上绿树琼枝,密密麻麻,绕着塔似的山体一层一层往上摞,灌木乔木缠绕成一道道屏障,似一浴水而出之莲苞。其倒影,在漓江水中徐徐展开,恰似一朵盛开的碧莲,微风吹来,江中的莲花倒影,仿佛徐徐绽开……   皇上看得稀奇,站在大石猴上极目远眺,周围十里奇峰林立,云霞缭绕,瑰丽风光尽收眼底;俯视朔城漓水,田财贸村舍,美好图画悉拥怀中。“日跃群峰霞光艳,万朵芙蓉层叠出。”   真真是,十里峰林,九曲漓水,一目一景,美不胜收。   人是神仙?神仙是人?分不清。皇上兴奋地呼喊:“徐景珩,那个山峰是红色的,那个像榕树,这个像凤凰展翅,这个是雄狮静坐……还有一个,像小猫儿。”   “皇上要不要画一幅画儿?”   “要画。徐景珩写字。”   皇上自知自己的字拿不出手,耍无赖。徐景珩笑着答应:“皇上莫着急。下次皇上来漓江,一定可以挥笔题字。”皇上小脑袋一扬,正要说话,一眼看到一朵白云好看,他身子一转,脚下一个用力,“腾”的一下,直直地朝林丰木秀的漓江落去。   皇上:“???”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人称“百里漓江、百里画廊”的漓江,今儿多了一景,一身正红色团龙龙袍的皇上,好似红皮小猴子一般,在漓江上空翻腾,偏偏他掉下来的地方太巧,四下没有着力点,堪堪在掉下漓江的时候,落在一株凤尾竹上头。   皇上:“???”皇上一抬头,极好的目力,一眼看到徐景珩俯身看他,一副眉眼带笑的模样,气。   再一看,几个山峰上的人,都在看他,都在抖着肩膀笑,更气。   奈何今儿皇上好似身有千斤,这支凤尾竹承受不住皇上的重量,皇上也好似控制不住力道,他生怕压断凤尾竹一个跳跃,人就掉漓江里。   “扑腾”一声,皇上在水里目瞪口呆,不用看也知道,所有人都笑掉下巴。   可等皇上上来碧莲峰,一眼看到自己掉下去的原因,自己的下巴也掉了。   那大石猴,居然没了?仅剩下的粉末,在山风中飞扬,不一会儿,就不见。   皇上愣愣的,对上徐景珩鼓励的目光,对着山石一伸手指头——一个小孩子食指的小洞,出现。   皇上举着手指头看,怀疑自己真练成铜皮铁骨。   一整天,他就这样动也不敢动,不动也掉坑里,自己挖的坑。   中午下雨,彩虹高挂天空,太阳重新冒头,天际间云霞逐渐放出五光十色的异彩,仿若初湛的朝晖,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   云烟、江雾、山岚融为一体,铺锦降绣,如入仙境……所有人高呼,皇上也高呼,一个提气,他人就跟一轮红日一般,从群峰中冉冉升起……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江中渔火燃起,渔民们驱赶着鸬鹚鸟出来捕鱼,叼着鱼的鸬鹚昂首游回主人的竹筏,水下被追得发急的鱼儿拼命逃窜。   渔民们精神抖擞地发出阵阵吆喝声,壮家的男男女女唱起来山歌。皇上也唱,然后皇上就和那小鱼儿一般,来一个“鱼跃江山渔火”……   “河唇洗衫刘三妹,借问先生哪里来?自古山歌从口出,哪有山歌船载来?……”歌声还在耳边回响,皇上回来驿馆,老老实实地跟着青衫客叔叔泡药浴,泡完药浴,还不能睡觉。   站三体式,打五行拳。一块带弹簧的厚木板,站在上面,不停地跳、按、击弹。徐景珩说“五寸”,皇上就极力控制力度按下去五寸,要三寸,就三寸,同时不停地练习拳、掌、指的戳斫力,腕、指的整体平衡力,力求达到眼到心到手到的精准度。   皇上被折腾的头晕眼花,洗完澡就感觉眼睛睁不开,疲惫至极,却有红衣侠拿出来一根小丝绳。   “皇上,睡在丝绳上哦。”红衣侠的声音特慈祥,要不是徐景珩护着,皇上能原地爆炸。   十二月末的月牙儿弯弯,星星眨眼,皇上窝在指挥使的怀里,难得一觉好睡,人没有动弹,床也没有塌下去。   第二天,皇上原本预定的,游玩岩洞的计划只能取消——一动一个坑,皇上真不敢去。湘桂运河、龙脊梯田……本来皇上以为,练出来力气,那就不用继续了……   徐景珩声音清冷如同冬天的漓江水:“力气学好,那就不用内力走路,皇上试着调节全身骨骼肌肉,怎么用最节约力气,最不伤身体的方法行走……”   皇上憋得一口气在心里,倔劲儿上来,还真的不用内力行走。不一会儿,就两条腿跟灌了铅一样沉,可皇上只要看一眼身边的“大仇人”徐景珩,那就浑身都是力气。   “腿上不够灵活。”   甩甩腿。   “胳膊摆动不对。”   调节胳膊。   “身体挺直。”   挺直腰板。   “呼吸匀称。”   ……   “呼吸和脚步协调。”   ……   皇上因为“仇恨”,慢慢地体会自己身体的呼吸、心脏跳动……筋骨和血、肉一起行走,全副身心的沉浸进去自己的身体,耳边除了徐景珩的声音,天地、万物、都远去……   皇上和徐景珩一样的棉袄里子,外面一身二色金百蝶穿花袍服,加绣八个彩团,头戴玉冠,玉冠上珍珠、镶金,加两条活泼生动的祥龙,更显得皇上小孩子的朝气蓬勃——徐景珩身上没有汗水,皇上一开始浑身湿透,慢慢的,慢慢的,汗水越来越少……   甚至不觉得累和热。   沿途百姓高声欢呼,声震云霄,皇上都听不见。腊月里,过春节的日子,皇上停在广西,打算和广西人一起过节,北京城的人,都……特心疼皇上。   一开始他们还在生气徐景珩带着皇上“乐不思蜀”,好嘛,皇上一转眼都能步行广西了;再一转眼,就能“真龙沐浴漓江,真龙一指,神龙坑……”;再再一转眼,皇上就能不用内力,行山地如同平地!   内阁阁老们,瞧着锦衣卫新出的小报,偌大的标题——皇上在碧莲峰一跃,龙浴漓江。都一起笑。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皇上这主意就是好,一路上都传消息回来,锦衣卫折腾折腾的,慢慢地这小报就传遍全大明,要大明人跟着皇上一起周游大明,游山玩水吃美食看美人……   杨廷和摸着白胡子,一张老脸笑成盛开的菊花:“皇上的身体是根本。这样也好。”   谢迁也笑:“不说别人,我看着这小报,也想去看看漓江。”   “‘山青、水秀、洞奇、石美’、‘洲绿、滩险、潭深、瀑飞’,”王守仁眼神向往:“早就听闻‘漓江神秀天下无’,只无缘一见。”   费宏最近折腾自己家族的土地改革,没关注这个事儿,听了半天,拿起来小报一看,眼睛瞪大。   “诸位,这样一来,皇上要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担心。”杨一清阁老笑眯眯的,“趁着年龄小,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好。”   杨廷和也看开了:“朝廷发十道圣旨,也不如皇上走这一趟。交趾和西南四省……”   几位阁老都明白,一起摸着胡子乐呵。   阁老们想通了,六部九卿也想通了,紫禁城里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一干老后妃们,楞眼了。   皇上今年春节不回来了?   皇太后找到太皇太后,掩饰不住的失落。   “以往皇帝住在豹房,这紫禁城也有人气儿。可自从皇帝南下,这紫禁城都空荡荡的。皇帝春节也不回来,她们都感觉,这个春节一点味道没有。”   太皇太后也想孙儿,可到底比皇太后好一些,劝说道:“皇上出去看一看,也好。省的在宫里天天惦记着。”   一句话说到皇太后的心里去。那先皇,不就是一辈子想去,没去成,才那般折腾?   皇太后擦擦眼泪,又笑出来:“儿媳也不是不舍得……太皇太后,那个小报你看了吗?皇帝?”   “皇帝走路?”   “是啊。皇帝一出生,就没走过路。我……”   太皇太后心里感叹,心疼孙儿,却也不能跟着皇太后一起念叨。   “皇上一出生,就有人抱着,龙撵也不想坐,徐景珩就一直抱着皇上到五岁。”太皇太后想起先皇对龙撵的排斥,心里更伤心,“我知道你舍不得。可这天下的路,总归是要皇上自己走。早早地学会,少吃点亏。”   皇太后就更心疼儿子。   “太皇太后,天下人都说皇上好好,天生神力、骨清神秀、天赋过人……可,儿媳不练功,也知道,要练成那般功夫,岂是简单?”皇太后的眼泪落下来,“儿媳知道,皇帝将来要去御驾亲征,功夫越好才越好,儿媳……”   皇太后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太皇太后眼望虚空,一时好似看到孙儿练功的挥汗如雨,一时好似看到,先皇当年要去亲征的模样……   朝廷和后宫都因为小报上的皇上,各自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各有想法。老百姓自然也是。   快看!快看!我们皇上走在路上,遇到大蛇拦路,不舍得杀生,跺跺脚,一个大坑把蛇埋了。   哎呦呦,说书的先生又开始了,快安静!   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识字的自己看,不识字听人描述。订不到小报的乡村,聚集起来听说书先生讲说。   皇上哪里想到,他当初一时心大,答应锦衣卫做这个小报,如今有这般发展,眼睛瞪大,溜儿圆。   徐景珩,故意的!   皇上气啊。   这都写的什么?大冬天里哪条蛇出来拦路?   徐景珩瞧着皇上生机勃勃的小模样,笑容灿烂:“皇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能就有一条蛇,它冬天里,也想出来转一转?”   !!!   皇上鼓着腮帮子,觉得徐景珩的脸皮忒厚。   “那是我力气控制不住,踹出来的坑!”   皇上长这么大,从来都是爱惜万物,因为石头花草树木不会说话,不能动,他就更爱惜。一脚下去一个坑,路面给毁了,还要加修,否则谁要是夜里掉里怎么办?   这样的事情,小报也乱写?   徐景珩说的煞有介事:“皇上,他们把那坑围起来,供着,是要沾一沾皇上的龙气,家里老人不生气,家里孩子生龙活虎,力大无穷。”   皇上:“!!!”   皇上气得失去理智,跳起来,趴在他身上大喊:“给徐景珩力气。”那力气大的,徐景珩差点没抗住。   所谓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皇上如今小有所成。戳斫力基本掌握,开始打铜人靶子。皇上小小的身子,站在用铜皮木架制成的铜人前面,盯着铜人的上半身,头和躯干的要害部位,挥拳、踢腿……更有那标有各个穴位的铜人靶子,扎马步、绑沙袋……。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   夜里睡觉还要绑腿。   也幸亏如此,身上的一股子力气堪堪控制住,身体也能承受得住内力快速的增长。   皇上生气徐景珩一开始不告诉他,内力增长过快的事儿。   徐景珩说的似真似假:“告诉皇上,皇上就会担心,一担心,练武的心思就不纯。须知,练武和做学问一样,心诚才灵。”   皇上听得迷糊,难道是真的?   就见徐景珩面容一肃:“人的身体,乃是一切之根本。皇上要好好锻炼身体,不光是内力,更是体力。练身先练骨,骨骼练习好了,才是好。否则皇上长大骑马,会和蒙古人一样罗圈腿哦。”   !!!   为了不长罗圈腿!   皇上每天晚上睡成一杆标枪!   太阳、月亮、星星见证、皇上充实的日子过得飞快!   元和六年过去,元和七年到来,大明人家家户户,数着一年的收获笑逐颜开,杀猪宰羊庆贺新春,放鞭炮贴春联……迎接新的一年。   “正月舂堂闭轰轰,今年到处禾黍丰。”广西人过春节,和内地不一样,挑新水、喝伶俐水、舞狮、舞鸡、舞春牛……皇上看到书本里记载的“春堂者,以深木刻而槽,一槽两边,约排了柠,男女立以舂稻梁,敲磕槽舷,皆有遍拍……”那自然是跟着疯玩。   槽声若鼓,闻于数里,虽思妇之巧弄秋砧,不能比其浏亮也。农家的扁担是舂竹,木板代替大木槽,古老的舂堂以打扁担焕发冬日的生机。从除夕到正月十五,“登登打、登登打、登登打嘟打”的打扁担声,响遍壮族山乡,轻快悦耳。   妇女动作轻巧优美,男子动作刚劲有力,自歌自舞地“打着堂”,祈望丰收、祈求平安。   皇上也祈望丰收、祈求平安。   皇上和壮族小娃娃们一起,手上有节奏打着扁担,大声喊“丰收、平安”,声势浩大,直冲霄汉,是他和千千万万大明人一样,最大的心愿。   正月十五元宵节,皇上吃着米粉、元宵,提着徐景珩和自己一起扎好的花灯,小心肝儿和桂林山水一样美。   桂林山水甲天下,朱载垣美冠天下!大明皇帝·朱载垣,猜完灯谜,获得魁首,特大方地问众人:“你们喜欢桂林?多待一些日子啊?”   所有人一起点头,又一起摇头。   严世蕃耍宝:“皇上,此心安处是吾乡。不是哪里美呆在哪里。”   皇上点小脑袋。   皇上记得,过年的时候,所有人唱着年歌,跳着年舞,徐景珩和当地土司们一起喝酒,脸上的笑容,和万家灯火一样闪耀,和万家灯火一样安静。   此心安处是吾乡。大明于皇上而言,哪里都一样。   皇上不想拘束他们,小手一挥:“你们自己去玩,朕和徐景珩去放花灯。”眨眼间跑得没影。众人:“!!!”   众人收拾收拾自己碎掉的小心肝,自己去“人约黄昏后”。   古老的街道上、楼阁上、各家各户的门头上,个人的手上……一盏盏孔明灯、绢灯、橘灯……各式各样的宫灯、跑马灯……原本寂静的黑夜五彩斑斓,绚丽夺目;水洗如碧的夜空中,皓皓明月如镜似盘,温润如水地挥洒月光向大地。   灯月交辉,光影斑斓,映照出人间的烟火与团圆。徐景珩牵着皇上的手来到漓江边,看着皇上郑重地对着月亮许愿,虔诚地将萝卜花灯放到河里。   山眉海目,星月低垂,胖嘟嘟的小俊脸上,满满的,都是祈求。   他看着皇上眼里的期盼,抬头看看夜空,却还是控制不住,去看看星光月光下的漓江之水,看着萝卜花灯在水里,跌跌宕宕地起伏,缓缓地流动……   夜风吹动他红色的衣袍,他只沉默地牵着皇上的手,一步一步,走回来驿馆。   徐景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皇上却是真的欢喜,大眼睛看着街上每一个大姐姐,都眼冒绿光——大姐姐们会酿酒,会做美食,会唱歌跳舞,会骑马刺绣……都是大脚!   都看着徐景珩目不转睛!   都不需要徐景珩封侯拜相、金银满山……!   “徐景珩,大姐姐们美。”   “美。”   “……”皇上抓耳挠腮。皇上听到有人说,男子成家立业,就会变得贪生,变得留恋红尘,皇上就又生出,给徐景珩娶媳妇儿的念头——还会有弟弟妹妹们。但皇上也不敢和徐景珩直接说。   一路灯海相送,美目追随。徐景珩带皇上回来驿馆,只说:“时间不早,皇上要不要睡觉?”   皇上:“……要听笛子。”   “好。”   “看花灯,赏明月、猜灯谜,品元宵……过了元宵,这年才算真正过完;咬一口软糯的元宵,平安、团圆、新的一年都甜甜……”远远近近的有歌声传来,皇上听着悠扬的笛声,闭眼就睡,小肚子一鼓一鼓,眉眼间无忧无虑,似乎做了好梦,睡梦中笑得香甜梦幻。   鬼鬼们一起冒出来,看着徐景珩。   徐景珩面对皇上的睡脸,默然不语。   满怀各种希望的人山人海,和他有关系,也没有关系。巍巍峨峨一百五十年的大明,和他有关系,也没有关系。唯有身边的小孩儿,满心希望他能陪着,过一个个元宵节。   徐景珩给皇上盖好被子,闭眼就睡。大明太~祖问他:“朱载垣练习武功,真的只是单纯的武功?”他没有答案。 第79章   元宵夜的月光星光灯光下,木结构的四排二层小房子,宛若一个酣睡的胖娃娃。一个屋檐、一个转角,都是浓浓的壮族风情。   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皆是借助地利,看似任意搭建,却是广西匠人的智慧精华展现。中间一个小小的八角形亭阁,红柱白脊,琉璃黄瓦,鳜鱼镇角,碧莲饰顶……是壮族人对皇上献上的忠诚。   皇上住在桂林府临时加盖的驿馆里,心里欢喜,没有去广西巡抚的豪华府邸,也没有去人称小皇宫的靖王府。   皇上第二天醒来,满心疑惑。   “徐景珩,今天没有睡两天。”   “今天皇上不累。”   “累。朱载垣最近都很累。”   徐景珩笑,皇上的脸皮厚度足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赖床。   徐景珩目光宠溺:“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儿我们去明月峰、月光岛,好不好?”   皇上小耳朵动一动。   “昨儿个唐伯虎说,走过大江南北,桂林的山水,阳朔的月亮,最纯,最美,最想家。皇上知道为什么?因为这里乃是母系社会,月亮主阴,这里的女子,未婚的称呼‘姐’,已婚的称呼‘月亮妈妈’,女子主内又主外,最能诠释月亮的地方。”   皇上:“???”   皇上回忆,盈月、半月、眉月……好像,果然是这样?夜空蓝汪汪的,月亮更蓝。元宵圆溜溜的,月亮更圆。灯火黄橙橙的,月亮更黄……天上一个大月亮,地上好多“小月亮”,铺天盖地的歌声嘹亮,满满的都是一片母性的祥和之美。   “女子的光辉?”   “对。”   “这里最全?”   “对。”   “未婚的女子,唱山歌的能力确定社交地位?已婚的女子,拥有自由交际的一家之长身份?”   “都对。”   皇上小脑袋动一动。   徐景珩打开窗户,山水间的空气一起涌进来,五脏六腑都醒来。一转身,眼见皇上耍无赖的模样,真心“疑惑”的模样:“听说,这里的女子也学骑马,有些人家,为了抗击青海蒙古的骚扰,女子也习武打仗,不知道,大明会不会出一个女将军?”   !!!   皇上一跃而起。   “出去玩!”   皇上风风火火的洗漱穿衣服,其他人听说皇上起来了,还要出去玩耍,要去看未来的女将军们,一起嘴角抽抽。   皇上一句:“大明缺将军!”理直气壮。用完早膳,带着大队人马出发,去看壮族的女娃娃们,还别说,还真要皇上发现不少好苗子。   这里的女子,背着一个背篓,种地、骑马、爬山涉水,堪比男子。广西的狼兵很好,广西的女子也都是好兵。只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皇上对于广西人的重视再上一个高度,但也不着急。   下午去明月峰,晚上去月光岛,一路看看村村寨寨,慢慢体会这完全不同于中原的文化底蕴。   壮族人的房子叫“干栏”,汉语意思是“在上面的房子”。早期的人为了躲避野兽侵害,更好地适应潮湿多雨的环境,学习鸟儿一样在树上搭建“巢居”。“巢居”是“干栏”建筑的雏形。   如今的壮族房屋,木楼上面住人,下面圈牲畜。神龛放在整个房子的中轴线上,前厅用来举行庆典和社交活动,两边厢房住人……二楼有一条长楼梯,直通到一楼,这是有客人来时,不用通过一楼牲畜的位置,直接进到二楼客厅,是为尊重。   二楼厅堂前部的回廊宽敞明亮,从回廊可以远眺美丽的田园风光。有些人搭建阁楼层,通风性能良好,一般用来储藏粮食或放置家什。   屋内的生活以火塘为中心,每日三餐都在火塘边进行。皇上的驿馆也是这样的方式,和千千万万的壮族村子一样,建在山脚下向阳、通风好的地方。后山和村边栽上树木,规定不得乱砍滥伐,以保持住处的生活安全。   遇到汉家和当地人聚众打架。   地方官说,这里最主要的矛盾之一,文化和中原不融合。但又因为中原的战争、经济大发展,人口增长等等原因,几百年来一直受到汉家人的冲击。   土司们抱怨,来这里的汉人,野蛮高傲,可恨又可恶。更无法容忍的是,他们对于山神水神没有任何敬畏之心,肆意砍伐老林子,捕捉大小动物……   当地驻军说,这里人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和中原完全不同。一朝被打破,其中的阵痛,无法言说。山多,人都生活在山里,虽然会打仗,但……为人淳朴热情,对外界的一切都不晓得。一和汉家人接触,就觉得汉家人狡猾、爱撒谎、没有诚信、没有情意……   皇上就明白。   唐伯虎对此,站在汉家人的立场:“五胡乱华,一批人南渡,主要是到吴中一带。五代十国一批人南渡,主要是到江西一代。这也是有宋一朝,江西人才辈出的原因。到了元朝时期,江西也成为战场,这南渡,就到广东广西。广西人和汉家人的生活格格不入,加上争夺生活资源……”   “朝廷出来几项策略后,好了很多。但这里,终归是要慢慢地,和中原融合。”   皇上都明白。   另外有好奇:“那客家人,是魏晋时期南下的一批人?”   “是的。他们保留魏晋时期的生活方式。女子不裹脚,生活习俗和中原不同,也和当地人不同。但也因此,和当地人都相处友好。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们南下的时候,当地人口少,相对摩擦少。”   皇上不懂,一千年了,坚持保留自己的生活习惯,不融合于任何一方,是怎么样的追求。但,总是感动于这样的执着。   大队人马在桂林过了一个春节,准备出发去云南。要解决最后一个事儿。   广西首府,桂林,临江背海,制数千里险地,西南之重府,用兵之重地。是为桂林府。夹五岭之中,北可为荆楚之屏障,南可达安南。   桂林如此重要,当年洪武皇帝特意分封长兄之子,朱守谦来此。   朱守谦花费十年时间,在桂林西边,独秀峰下构筑子城,典型的明代藩王府规制,以独秀峰为坐标,南北中轴线上,依次端礼门、承运门、承运殿、寝宫、花苑等等主体建筑,中轴线两侧的宫院楼宇对称布局……   规模宏大,门深城坚,布局严谨,气势森然。殿堂巍峨,亭阁轩昂,水光山色,恍如仙宫,比北京紫禁城宫早建三十年,更是南京皇宫的精华缩影。   皇上领着人,跟着靖王参观,惊叹连连,大眼睛灼灼地看如今这代靖王。   粗壮的龙爪树一排一排,树木如同龙手一般,伸向道路上空,绿色毛融融的树藤,让王府看起来像是某个神秘的森林,两旁的龙爪随时会把你抓到天空中。   红黄相间的靖王府邸,配上绿毛毛的龙爪树,蓝天白云悠悠,这意境,这鲜明的对比,强烈地冲击人的视觉,真真是天国宫阙。   这代靖王苦哈哈:“皇上,靖王府,不是祖先们开始建造。乃是有来历。”   “……?”   “独秀峰麓上,唐代曾建宣尼庙,宋代筑有铁牛寺,元代称大圆寺,元顺帝改大圆寺为万寿殿。靖江王府是在元顺帝万寿殿上扩建而成。”   元顺帝当皇帝前,曾遭贬谪到广西桂林,在独秀峰下的大园寺居住过三年。元顺帝返回大都称帝后,不忘自己的潜龙之地,下令改大园寺为万寿殿。   靖江王府修建工程从洪武五年开始,朱守谦来到桂林,王府还未建好,只好住在万寿殿的东边,临时为他建造的一座宅院。朱守谦到桂林后胡作非为,太~祖皇帝气怒,召回南京城,贬为庶人,处以严厉惩罚。   到建文二年,朱守谦的儿子朱赞仪承袭靖江王位。靖江王府按照藩王府的体制建造,所以比北京紫禁城早。   皇上眼睛一眯。   当年太~祖皇帝派朱守谦来此,告诫他:“诸夷杂处,地险人顽,守者非恩威并行不可得而长久,故能者必恩威兼著,赏罚严明,笃在防奸御侮,不作无益之工以疲士卒……冬无酷寒,夏无炎暑,气候和平,可谓乐地。”   可是朱守谦来到桂林,奢纵淫佚,掠杀不辜,默于财货,豪夺暴敛,号令苛急,军民怨恣。又以大理印行令旨,遣人往谕百夷,使者被百夷污辱,他就要发兵打仗……   可是,一代代的靖王,虽然有克制,基本都延续这个作风。   奢靡荒yin,养尊处优。广西一地供应米粮不及时,吩咐家丁抢官府税赋……和其他宗室一样,在皇上来之前,各种补救擦屁股……皇上冷冷的目光看这代靖王。   这代靖王真要哭出来:“皇上,臣家里,还有一个错处。臣的妻妾子女过多。”   皇上还是看他。   “臣随从山西庆成王的例子……”   随从庆成王的例子?子女五十多个,比子女上百的庆成王荣耀?   “皇上,臣已经退回去多出来的土地,也没有再派人抢劫牧民马匹,皇上,臣真的改正了……”这代靖王哭得稀里哗啦,生怕皇上一怒之下,把他的亲王位子给降低成郡王。   皇上说大实话:“不说国库的压力。广西,即使种植红薯,有了更多的粮食,也供应不起你这一系,这么多人儿。”   这代靖王“扑通”跪下,肥胖的身躯上的肥肉一抖一抖,哭得声泪俱下,“……皇上,一部分,一半,爵位降低一级?皇上,求皇上饶过一次。皇上……求皇上看在太~祖皇帝的份上,饶过臣一次。”   皇上看着这代靖王不言语。   历朝历代,分封皇家后人,都是一件大事,关系到国运的大事。汉朝施行推恩令。大唐中间被武皇后杀了一批。大宋宗室繁衍变成国库负担……   到了大明,太~祖皇帝一心要所有的儿子们,“慎固边境,翼卫皇室”,大肆封赏之下,除了亲儿子和功臣,也没忘记兄长唯一的儿子。   建王府于独秀峰下,立宫宇庙社数百间,外有高城周垣相护,气势非凡。军政权力、官属规制、护卫甲兵、采禄赏赐、册宝仪仗等等,均与皇子一视同仁……   但朱守谦还是不愿就封,说那里是蛮夷之地。马皇后劝慰后,勉强上路,到长沙时上表谢恩,太~祖皇帝一看,不觉泪下而沽襟,亲自下旨告诉广西文武百官,说我侄子年少,溺爱一些。但一腔赤子之心,你们要多担待,多包容……   皇上问他:“你就不想,出去广西,看一看?”   “楚王宁愿付出千顷良田,也要出去看一看。兴王情愿不要任何功劳,也要出去看一眼。你就不想吗?你的叔伯姨姨、兄弟姐妹,子女……都不想出去看一眼?”   这代靖王的兄弟儿子们,一百多口人,一起跪下,沉默。皇上的声音响在他们的耳边,恍若魔咒,他们明知道不该,可还是忍不住听。   “看一眼,才知道,真正的皇宫是什么样子,繁华的南京是什么样子。”   “你们的祖先朱守谦,闹腾一辈子,就因为不想来桂林。‘朱守谦知书,而不谨宪度,狎比小人;性情乖戾,阴贼险狠,肆为yin虐……’,太~祖皇帝贬他为庶人,罚他去凤阳守皇陵,哭着说,这是我大哥唯一的子嗣。当年老朱家人死完了,就我们叔侄两个……”   “皇上!”这代靖王嚎啕大哭,他的叔伯兄弟儿子们,一起哭。   皇上的声音里带着一样悲哀,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悲哀。父母兄嫂都死了,叔侄两个相依为命。皇上小小的年纪,已然懂得这种感情。   靖王大喊:“皇上,臣想出去看一看,臣想去看看北京南京……皇上……”靖王哭的眼泪鼻涕横流,狼狈至极,全无平时王爷的傲慢体面,可他感觉,这种活着的滋味儿,真好。   人说独秀峰是紫金峰,是大明的龙脉主峰,摩崖石上“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字句,闲云流水,龙腾虎跃。   可是,这对于靖王府的人来说,就是一个囚笼。在一个囚笼里,能做什么那?自然是性情越来越乖戾,我不舒坦,你们也别想过得舒坦,恨不得大家伙儿一起玩完……   “两江相护一峰长,多少王侯藉此狂。可叹如斯风水地,于今只剩桂花香。”皇上看到的,章怀秀的记忆里,一个电视剧在靖王府取景,看电视的人这般念叨。   皇上面对太~祖皇帝的黑脸,就这么一句,气得太~祖皇帝差点儿晕过去。   靖王一系的事情解决,皇上带着大队人马,告别百里相送的广西人。广西人喊得嗓子沙哑,想要留住他们的皇上;皇上坐在小马驹上,胳膊挥断,挥不断依依惜别之情。   皇上在福建和广东,期望太大,导致失望更大。皇上来到交趾和广西,不带有任何期望,只用心体会这里的山水,生灵,子民。临走之前,一道圣旨,也只说各族子民互相尊重生活习惯,广西百夷,和中原是一家,华夏一家,大明一家。   广西壮族人,男女老少都痛哭不止。他们满以为皇上要强势罢黜百夷,归于汉家。可皇上没有。   皇上还打压靖王一系,打压土司和土官,给广西减负,说广西以后多出来的税赋,都用来开山修路,开办学院,男女小娃娃都去读书……说壮族、瑶族……的话好听,应该保留。   皇上说广西的女子,好好。   皇上说,汉家女子的小脚,才是不好好。   广西人又哭又笑,送着皇上一程又一程。   远远地听到皇上“哇哇哇”的哭声,他们又一起喊,皇上别哭,皇上别哭,下次再来广西。   皇上就更能哭。   皇上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狗……   哭嚎得响彻天地的皇上,离开广西人的视线,面对徐景珩心疼的目光,主动下马步行,走一步嚎一嗓子。   “哇——朕下次来广西——哇——朕要骑马——哇——”   皇上对于步行,怨念太大。   可皇上没想到,他都这样乖乖了,红衣侠还是要他睡丝绳,徐景珩也答应!   皇上气啊。   皇上一路苦哈哈地来到云南,面对迎接他的云南人,哭的那个响亮,要欢天喜地的云南人,都以为皇上是路上辛苦,都心疼皇上这份儿跋涉千里,看望云南人的心意。   年轻意气风发的云南黔王,抱着哭个不停的皇上,极力忍住笑,却怎么也忍不住。   皇上每天晚上睡在一根,手指头粗的丝绳上,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哇——”地一声。皇上已经过了因为别人的笑话,更伤心的境界。无他,一路上笑话他的人太多太多。   睡觉的时候也运转内力练功,这个倒是不难,皇上每次自己睡,都是睡觉练功。可是徐景珩说,皇上那样睡觉练功,影响睡觉。应该是休息和练功融合,形成本能……于是皇上为了练成“本能”,白天和黑夜,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练功。   关键是,那一条细细的小丝绳,你要维持平衡太难,不光要你养成练功的本能,还要你即使在睡梦中,也时刻保持警惕——防止掉下去啊。   如果为了保持警惕不睡好觉,那不行。如果为了睡好觉,失去警觉性,也不行。怎么办那?也养成本能吧。   皇上委屈。睡两个月丝绳的皇上,就感觉那委屈之水滔滔不绝,眼泪怎么也流不完。   皇上借机,天天赖着徐景珩,被宠的越发骄纵,就越发受不得委屈。   云南和广西大不一样。   元朝末年,农民起事风起云涌,南方少数民族纷纷组织义军北上。战乱中,第一代黔王的祖父李十一,携家眷漂流至濠州定远,一家人毁于兵乱。第一代黔王的父亲去世,母亲也在颠沛流漓中病逝,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当时还在郭家军中打仗的太~祖皇帝,收他为义子,改从朱姓,嘱咐夫人精心扶养。他在军中与太~祖皇帝朝夕相处,战功显赫,更在大明建国初期的战事中,立下赫赫战功。   分封云南后,马皇后建议恢复其原姓,以继承李家宗庙。太~祖皇帝爱怜不舍,也知道他如今做皇帝了,朱英作为他的义子,名分上太尴尬,妥协地说:“无从尔姓,亦无从我朱,取朱之下李之上”。   李和朱,折中赐姓木,镇守云南,加水为“沐”姓,是为沐英。   第一代黔王沐英,在云南,宜置屯田,令军士开耕,以备储蓄,既解决吃粮问题,又稳固驻守、下令家属随军,其部下不少为湖广籍苗兵,这些家属就是如今云南苗人的“始祖”……   治理有方,世人称道。洪武二十五年,因义母马皇后、太子朱标的相继去世悲伤过度,突发中风在云南任所内去世,年仅四十八岁。临终立下遗嘱:“凡我子孙,务要尽忠报国,事上必勤慎小心,处同僚谦和为本。”   世代的黔王,在云南大兴屯田,劝课农桑,礼贤兴学,传播中原文化,安定边疆。   即使皇上要改革西南,要派官员来西南四省,西南四省的人都排斥反抗,独独云南,没有大的起事发生。   “春城漫步误为春,翠绿绵红气冷心。云贵高原结露厚,潇潇洒洒雾中人”是云南。   “遥望玉龙雪生烟,身临拉市海成滩。平平静静指云寺,也为善人渡善缘”,也是云南。   七彩云南,彩云之南。   沐英死之日,蛮部君长,号哭深山,及定远继之,历年滋久,记人之善,忘人之过……是云南人。   一代代苗家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崇拜天地万物,反对胆大妄为,小心谨慎,尊重自然,……是云南人。   一代代沐家人,好贤礼士、善待部下。配合朝廷和官府,组织民众疏浚河道,扩广水利;招商人入滇,运进米谷帛盐、开发盐井、整修道路、增设府、州、县学,不论出身只问学问……也是云南人。   大明亡了,跟着黔王,拿人头抵抗吴三桂率领的大清军,护送仅剩的大明臣民逃亡,被大清人骂“愚忠”,也是云南人。   江水轻缓、万物萌生,三月初的春天云南,太阳下,皇上举着沐英留下的遗嘱,一块小小的黄色令牌,沉默。   “凡我子孙,务要尽忠报国,事上必勤慎小心,处同僚谦和为本。”   世代的黔王,谨守祖训,在云南大兴屯田,劝课农桑,礼贤兴学,传播中原文化,安定边疆。   可叹天下人都说,这是黔王府的虎符。   皇上轻轻摩挲这枚一百五十年的令牌,令牌在太阳光下闪着光,好似云南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叫皇上眉眼弯弯地笑。   章怀秀的记忆里,那个电视剧里,镇守云南的郡主有块令牌,说是调兵的虎符。岂不知,真正的云南王,一代一代人,靠的是坚守这份遗嘱,以德服人,得以号令云南百夷,二百七十年,镇守在云南边境。   “明得云南,全出沐英力,而云南人民,亦戴德不忘,终明一朝二百七十余年,沐氏子孙守云南,罕闻乱事,黔宁之功,固不在中山开平下也。”   “拓疆守土,勤政务实,清廉敬业,将云南治理得富庶平安,百姓安居乐业……”   皇上看着徐景珩。   徐景珩摸摸皇上的小脑袋,沉默。   那个大明,天下大乱内外大战,大明亡了,仅剩的宗室臣民逃亡到云南,是当时的黔王领着云南人拼命,扛住吴三桂的追杀,护送他们去缅甸。   大明明明有那么多的忠臣良将,可还是亡了。   徐家、沐家……留给后人的,只是一个游玩的园子,一个拍电视剧的王府。   这也许,就是时代。一代一代人,走在他们的命运上。   可皇上不认命。   “我知道,这天下不公。有人镇守边境,苦一辈子拿命拼一辈子;有人守着一点家业老老实实地交税纳粮;有人挥金如土,买一个歌姬花二十万两银子……徐景珩,朱载垣尽可能地做好。但,朱载垣无法改变这不公的世界,朱载垣只想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   皇上的目光灼灼,世界上最无暇的宝石,闪耀着春日里、万物中,最纯粹的光芒。   “徐景珩,你要看着,你要好好活着,看着。”这是皇上没有出口的话。   徐景珩无法言语。   皇上最近的成长太快,他已然可以隐约看到皇上的未来,皇上的未来……只那一眼,就要他心神震荡,就感觉五脏六腑都翻涌。他的脸色白的纸一般,天空中雷声轰轰,皇上吓得六神无主,一边输送内力一边哭喊:“徐景珩!徐景珩!”   徐景珩极力克制自己,左手握住皇上的胳膊,青筋暴露。   他想告诉皇上,他很好。   他只是,心痛。   他恍然想起来,皇上在广西大藤岭的时候。   大藤岭,从洪武八年算起,一百五十年,大藤峡起事就没有停止过,几年前发生一起大规模起事,要不是锦衣卫赶来,他们真能去当时的交趾借兵。   皇上带着大队人马翻山越岭,来到黔江的渡江口,接见大藤岭的各家土司、土官,听他们说,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受到的委屈。   “皇上,这两年大明盐巴供应多,情况好很多。我们广西不产盐,一直靠广东盐进入,本身盐价就高。可之前的巡抚总督们不用心治理地方,还把“盐”当成一种控制手段,动不动就禁止盐贸易,官盐还不发放,逼得老百姓把蕉叶烧成灰腌制食物储存,实在日子太苦。”   皇上明确,广西地势险恶,苗、瑶、壮族等等民族,在深山老林居住,必须克服艰难险阻,进入人口较为繁多的地区换取食盐。   而大明之前弱势,无奈之下,把“茶和铁锅”作为制衡藏民、蒙古族的手段,把盐作为制衡广西的手段。   “既然食盐供应,是广西的症结所在。以后广西吃盐,从琼州府海南岛直接买,广西境内尽可能修路,可还有问题?”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四五十个土司、土官一起磕头,兴奋的满脸通红。皇上小小的满意:“世人说,‘土官与流官、土官之间、朝廷、地方之间的纷争与压榨,也是百姓日子过不下去的原因’,各位可有见解?”   寂静。   “明初为了屯田,确实发生军田抢占民田的事情,大藤峡百姓委屈,朕知道。如今可还有?”   寂静。   前几年锦衣卫来广西,发现这里,因为朝廷加恩收录的进士们,抢占民田,大怒之下,巡抚和总督清理一大批人,在座的各家各户都被波及,本来还有点儿不甘的,可此刻面对皇上,齐齐哑巴。   皇上小奶音清脆:“大明建国,面对唐宋元时期就存在的体制,没有任何改变。土司世袭千年。土官,都如土官杨家,六百多年,历经宋元明三代。   洪武十三,泗城州知岑善忠叛乱。洪武二十八年,龙州赵宗寿叛乱。前者荡平之后部分改土归流,后者和平解决并没有进行改土归流……”   皇上一字一句清晰,记得清楚,说的也清楚。皇上在四川开始改土归流,也是建立在土官绝嗣、起来冲突乃至造反的时机,从没有无缘无故取消任何一个土司、土官的权利。   许多农户开垦的耕地,官府豪绅抢占,农户们如何不反抗?这里不是中原,可以去北京告御状,可以去逃荒,茫茫大山,逃去哪里?去哪里告状?   当地的瑶族人不仅需要缴纳沉重的赋税、服劳役,生杀大权操于土司之手,随意戮杀的情况极为常见。   各地官府不仅纵容这种行为,跟着欺凌百姓,公开霸占田地,横征暴敛,官吏贪污之风盛行。   洪武一朝驻守广西的大军有十二万,到弘治年间只有一万二。可是这一万二,和十二万大军吃的一样多!军官腐败严重,能事者虽多,公廉而能者十有一二,贪婪而能者八~九。老百姓如何不反抗?   没有人说话,皇上命令两位阁老摆开大堂,明镜高悬,处罚的处罚,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减少赋税和徭役,减轻当地的瑶族人负担……   有那些机灵的,在皇上到来之前擦干净屁股,眼见皇上的这个阵势,赶紧地负荆请罪。   当地的瑶族人哭着喊着,高声欢呼,唱唱跳跳三呼“万岁”。   当地的土官、流官、土官一起沉默。   徐景珩也沉默。   皇上在广西人的心中树立威严,广西人都知道,大明有一个皇帝,还有一些爱百姓的好官。西南四省、全大明,老百姓看着皇上杀贪官,除酷吏,拍手称赞。唯有徐景珩看到,皇上心里那份不断滋生的“叛逆”。   天下不公。   我来一次,杀一次。我一走,土司、土官、流官、军官……旧态萌发,就和那一茬又一茬,永远杀不完的贪官一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都是苦。这样自由的山水,养育自由的子民,他们不知道律法、不知道道德伦理,他们信奉山神和水神,信奉谁的拳头大谁是老大……是不是,也很好?   我命令工部,在西南四省开山修路。将来,广西壮族、瑶族……文化、语言,还在吗?这些自由豪爽,完美诠释月亮之光辉的人,未来会如何?   皇上长大了,亲眼看到世界上的阴暗面,亲手改变世人的命运,皇上在拷问自己。可是皇上不是那普通孩子,叛逆期过了就过去了,安安生生地娶妻生子,流于世俗。皇上是皇上。   徐景珩因为他看到的那一眼,惊骇太大,情绪激荡之下,虽然有皇上及时护持,还是遭到反噬。他缓下来后,只安慰皇上:“莫担心。”   “云南风景好看。昆明清秀,丽江柔软,香格里拉永恒宁静……皇上都去看看。”   皇上的眼里还有泪水:“徐景珩一起去。我和你一起去见你的老朋友们。”   徐景珩:“臣和皇上去看苍山洱海,看三江汇流。老朋友们,都有写信,他们若是有空,自会见到。”   皇上此刻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答应。   元和七年的春天里,皇上在云南,留下故事传说无数,大明人和皇上一起感受,那一座座山峰青翠,一片片森林凝绿,一朵朵鲜花怒放,一条条飞瀑流泉……一朵彩云追赶着另一朵彩云,雨点如织,淅淅沥沥地敲击着木楼青瓦……   皇上给紫禁城的信里如是说。   “四季只剩下春天,一片土地红得耀眼,皑皑白雪铺满大山,这里是云南。烈风吹遍飘动的经幡,彩云在蓝天浮现,水绕城转,城依水建,山水相依,路桥相连,欢迎来到云南。   祖母,娘,朱载垣在彩云之南,云南美啊,朱载垣画一幅彩虹,祖母和娘看就知道,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的灵气,千姿百态的风光……”   信件随着马蹄子踢踢哒哒发往北京,皇上还在云南吃喝玩乐。   氤氲靓丽清新,这是云南。云南人别样的热情,美酒好喝,美景好看,美人儿多,美食也好吃……唯一的烦恼,皇上不能喝酒。唯二的烦恼,沪沽湖的女子们都要拉侍卫们做女婿。   皇上不懂:“明明徐景珩最好看,她们都怕他……”   蒋冕蒋阁老黑脸:“怕才好。哪有这般拉郎配。”   皇上不乐意:“才不是强迫。男子力气大,女子能拉走,说明他想跟着走。他要不想走,沪沽湖的女子也拉不走。”   蒋冕:“!!!”   毛纪强撑住:“……皇上,男婚女嫁才是正理。这男子走婚……不合规矩。”皇上觉得很公平:“中原的男子能三妻六妾,这里的男子也能走婚。”   !!!   合计着,在皇上小孩子的眼光看来,男子三妻六妾,和男子走婚一样?在座的男子一起咳嗽,咳咳咳,咳咳咳。皇上挨个看一眼,看得一个个端着斯文模样,人模人样的。   皇上不想搭理他们。   皇上跟着黔王见了很多云南民情,生怕徐景珩又受伤,走坐不离地跟着,又见到云南很多的隐士高人,高僧大侠……对这里的形势,认知的更为清楚。   云南以南的三宣六慰,属于大明,但太遥远,相互之间攻打实在频繁。   如今六慰中的缅甸崛起,三年前,缅甸先是被木邦欺凌。去年,缅甸王莽瑞体兴起灭阿瓦王朝,求朝廷授予职官,朝廷答应。阿瓦王朝去北京哭诉,请求朝廷做主,朝廷也答应。   这次皇上来到这里,三宣六慰齐齐进贡象牙、土锦、金银器等等礼物,都表示愿意退还当初抢占的土地,为自己的过错而感到悔改……但是皇上知道,纠纷仍然没有解决,更大的战争在到来。   兴王叹气:“当年,朝廷没有在意,也没有精力在意,没有答应册封缅甸王,导致缅甸自六慰中独立建立东吁王朝,之后东吁王朝势力扩大,开始入侵三宣六慰与明朝为敌。”   皇上看兴王一眼:“册封,也不能解决问题。”   兴王更叹气:“慢慢来吧。先安抚住西南四省,留住交趾。再图缅甸。”   皇上看着地图,细细研究。   另外一个历史,兴王没有册封,缅甸王直接自封东吁王朝,征伐三宣六慰,威胁云南,侵入陇川、孟养等地,十分狂妄。一直到万历年间,明缅战争爆发,大明大军平叛,开设蛮莫安抚司,缅甸势力减弱。但是缅甸没有放弃入侵六慰地区,而大明在三大征中,消耗完所有的积蓄。   在后来,缅甸趁着明朝内外交困,无暇顾及西南,进而蚕食六慰。   皇上大眼睛骨碌一转,拉着徐景珩上山:“徐景珩,朱载垣挖翡翠,你要锦衣卫的小报好好写。”   徐景珩微笑:“好。皇上好好挖。”   皇上真的扛着锄头,在雾露河上游的山上,撅着屁股在坑口挖啊挖。十天后,皇上手捧着他开出来的翡翠,练习雕刻,小报上铺天盖地地写:“皇上在勐拱,密支,挖出来清澈的绿翡翠,七彩的翡翠,类比和田玉石的翡翠……”   大明人惊奇。   翡翠也是玉石?   翡翠好看?   黔王似模似样地苦笑:“皇上,彭泽已经调走了,要真有很多商人来挖翡翠,臣管不过来。”   皇上乜他一眼:“你不是做好准备了?魏国公府不掌兵,黔国公府不管政。你那兵,不正好管这事儿?”   黔王耍无赖:“皇上你再给云南派来一个好官,多多的好官儿——好老师也行,我们自己培养。”   皇上小白眼一翻:“你认为,天下的好官,和这翡翠白菜,哪样更多?”   黔王:“!!!”   黔王不甘心,黔王不服气,一心要给云南扒拉好官儿。皇上烦他,要他去问王守仁,他真就去给王守仁写信。   皇上在云南办完该办的事情,本可以直接去贵州,却是拐去四川,还去四川和西藏的交界看看。   六月的大热天里,皇上自觉练武小有所成,快步如飞,在四川飞啊飞,飞出来边界,到了青海,遭遇南下的蒙古兵和西藏兵。皇上一看,打仗好啊,他也要打仗。   蒙古的亦不刺一支,一直要占据青海。青海藏人恨他久矣,联和蒙古另外一支巴尔斯博罗特汗,也就是之前和大明打仗,皇上册封的顺义王,要一起撵走亦不刺。 第80章   皇上和顺义王见面,顺义王单手放到胸口,鞠躬参拜,直接哭:“皇上,小王不是故意来青海的。皇上,小王真是无辜的。”   皇上点脑袋:“顺义王免礼。朕也是无意间来到这里。”   顺义王心里直叫苦,满以为青海这次可以到自己手里了,遇到大明皇帝游玩到这里!   顺义王每每想起,他那只有三分之一的河套,他就想哭。可他还是有梦想的,青海、西藏,都可以打啊。   可他的梦想刚要起飞,皇上来了!   皇上对顺义王却是欣赏得很:“朕听说,你在河套,采取措施,引进大明的农业技术,开垦耕地,种植黍、糜、谷等作物。你的儿子阿勒坦,也很好,明天带来,给朕看看。”   顺义王:“!!!”   顺义王糊涂。   大明的兴王看到他儿子,跟看到几辈子的杀父仇人一般。大明的那位王守仁也万分警惕他儿子。   他知道自己儿子有才能——对于有才能的年轻人,不能收为己用,那就打杀,这是强权之人的习惯作风。   顺义王以为皇上也要杀他儿子。可他凭借自己的本能判断、经验判断,皇上是真的欣赏他儿子,只是要见一见。   顺义王、巴尔斯博罗特汗,稀里糊涂地退下。皇上笑的好像一只小狐狸,大眼睛眯眯成一条缝,打开地图和青海地方志,不停地研究。   洪武初年,徐达和邓愈率领下大军,进入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带,河湟地区。大明改西宁州为西宁卫,卫下辖七个千户所;永乐皇帝在青藏边界设朵颜三卫;宣宗皇帝又设一所……   一代代建设的这些羁縻卫所,均由部落首领担任卫宫,部落内部因俗而治。   好比要控制塞外,必须控制西域一样。中原朝廷要抵御青海一带的羌族进攻,必须控制河湟谷地。   汉朝、唐朝都曾经在河湟地区争夺。可是因为农耕民族,对青藏高原的高寒环境无法适应,只有吐蕃,突厥、蒙古这些,习惯于游牧的民族能够长驱直入。   虽然西藏和四川、云南接壤,但是军队无法翻越高耸入云的横断山,导致大明的军事势力只到达河湟地区,无法到达青海内部和西藏。   河湟地区,总兵有陕西按察副使充任,常驻西宁,兼管凉州、庄浪、镇番、古浪等卫所,有权调动卫所管军,还握有吏治和刑狱大权,基本安宁。   青海地区,土地占有关系比较复杂。东部农耕,领主和寺院为主,零星的自耕农土地作为补充。西部、南部牧业区是部落领主占有。   西藏地区,信息不多,光知道喇嘛多,红、白、花、黄……几大教的喇嘛们,为了权利天天争斗不休,具体原因,几笔带过。   皇上大致看完,对徐景珩说感想:“历朝历代的中原人都自然而然地认为,天下之大,都归皇帝所有,中原是文明人,周边都是蛮夷。”   “都对周边国家进行册封,大明也册封周边各地区。周边的藩属国、部落首领、高僧也都配合。”   皇上自说自话,点小脑袋:“只大明人和周边人都清楚,大明其实也就两京十三省。”   徐景珩合上手里的书本,一抬头,因为小孩子精怪的模样,不由地笑。   “青海西藏,西藏大体分为三部分,前藏、后藏和阿里。阿里在藏北的高原之上。要统治那里,必须借助宗教力量,扶持佛门,政教合一。   目前西藏的佛法教派,主要有四大派。红教是宁玛派,白教是噶举派,花教是萨迦派,以帽子的颜色区分。几大派争斗不休,大约一百三十年前,黄教、格鲁派出现,越发兴旺……”   徐景珩和皇上细细地说明,西藏目前的情况。皇上听懂了,只小眉头皱皱。   皇上现在,并不想打下来青海和西藏。   西南四省、安南、缅甸……都够他忙乎的。   可是他既然来了,总要分一杯羹哇。   皇上的大眼睛,可劲儿给徐景珩发射小信号——要打仗,要打仗……徐景珩一看皇上的小模样,就知道他心里所想,略作思考。   皇上小紧张。   “河套蒙古要占据青海,大明无法阻止。或者可以打一仗,共同治理?”   他眉眼带笑,皇上大眼睛亮亮的,徐景珩最好。   “徐景珩放心。我知道暂时大明只要能守住西宁,就可以。”皇上拍胸膛担保,他一定不深入青藏高原。   河湟地区的官道修得好,农业发达,茶马互市也兴旺,畜牧业发达……导致隔壁的青海也越发发展的好,很多人蒙古人、藏人跟着汉家人学种地,慢慢的潜移默化就很好。   西宁位于青海东部,湟水中游河谷盆地,西陲安宁、西海锁钥、海藏咽喉,是中原进入青藏高原的东方门户,茶马互市、唐蕃古道的必经之地,西北交通要道和军事重地,必须要守住……   皇上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响。   徐景珩起身,牵着皇上的手去午休:“若将来巴尔斯博罗特汗的儿子阿勒坦,统一青海和西藏,大明和他达成互市,即可有五十年的和平。”   皇上窝到他怀里耍无赖:“就打一仗啊。”   “好,打一仗。下午要不要去看兵法?”   “要。”   要分一杯羹,当然要展示实力。皇上兴奋啊,打仗!打仗!还以为要等到长大才能打仗,现在就打仗!   皇上午休用膳,一面吩咐人,尽可能地打听青海和西藏的消息;一面迫不及待地,捧着《孙子兵法》看得津津有味,阁老大臣们尚可,鬼鬼们先憋不住。   秦始皇杀气腾腾:“朱载垣,你要打就打下来,打下来管不了就杀光。”   汉太~祖理智分析:“朱载垣,你要打下来,治理不了,可以和蒙古人合作,弄一个高僧管理。”   唐高祖不相信高僧:“光有高僧不行,要有大臣过来,做样子也要有。”   宋太~祖满心痒痒:“朱载垣,打蒙古就要狠狠地打,千万不能手软。”   汉武帝、唐太宗……一鬼一句,皇上不以为意:“就打一仗。和平最好。”   众位鬼鬼异口同声:“不好。朱载垣,这是你第一次打仗,你要打出来气势。”   大明皇帝·朱载垣信心满满:“放心。都放心。”   皇上对于他的首次打仗,兴奋激动的无以复加,夜里也睡不着,叫徐景珩给硬按着闭上眼睛。   巴尔斯博罗特汗,回去后,和儿子阿勒坦一说,父子两个都担心,一起求问萨满。   这个时候的蒙古贵族们,更多的是信奉萨满。   好几位萨满大神,有持羊膊骨火灼之,以验吉凶者;有以上弦之弓,用两指平举之,口念一咒,俟弓微动而知吉凶者;有以衣领、口袋诸器具,向内为吉,向外为不祥者……   就见五位萨满大神,在神案前,对着月亮又唱又跳,一通作法,给阿勒坦的答案是:“见”。   巴尔斯博罗特汗和阿勒坦大喜,部族内父老相传,以为盛事,跳起来篝火舞,拉起来马头琴,歌声嘹亮高亢,直达天际。   第二天,西宁的天气晴朗,晨光破晓,朝阳灿烂。皇上起来打拳背书,用早膳,和徐景珩呱呱呱。   “昨天顺义王一定要萨满作法了。”   “元朝皇室贵族曾经信仰藏传佛教,但只是在上层进行传播,并未深入民间。在元朝皇室退居塞外后,萨满教重新在蒙古居于统领地位。蒙古部族凡遇战争、灾祸等等大事,必请萨满占卜。”   “那萨满大神会说见还是不见?”   “阿勒坦想见,萨满大神就说‘见’。”   皇上眉眼弯弯,果然都是骗小孩子的把式。   天蓝草路,麦子青稞油菜花一片一片,小风轻轻地吹,西宁的上午,十八度上下的温度,春天一般,特惬意。   皇上一身格桑花红的春装,浑身各色宝石闪亮,小俊脸白白嫩嫩的,身上胖嘟嘟的,跟这夏日草原一般丰茂茁壮。骑着小马驹奔跑,抓着徐景珩去看黄河、长江、澜沧江源头,在莲聚塔寺庙遇到巴尔斯博罗特汗、阿勒坦的时候,正学当地人唱“花儿”。   “一对尕牛的庄稼人,二十串钱儿的帐哩;尕牛卖掉了还帐哩,西口外大路上上哩”,有声有调的,好像他生活中也有不少苦处和难心事一般。   “燕麦眼睛老鼠眼,屎肚子好象个案板;旁人们看你时干求蛋,你个家看了个干散”,小孩学大人的架势,顽皮地嘲笑那些故作姿态的人。   “骑马莫骑瘦黄马,过河时它卧下哩;一脚莫踩两只船,船开时两耽下哩”,老气横秋的,幸灾乐祸地挖苦那些投机取巧的人。   随行的人都不忍心听,齐齐捂脸。幸亏有徐景珩捧场,皇上唱得起劲,嗓门高亮,引得方圆一里的人,都跟着唱。   阿勒坦没想到,皇上这般有趣儿,当即也跟着唱。   “大石头根里的清泉水,哇里麻曲通果洛;我这里想你着没法儿,却干内曲依果洛……”   皇上听懂了,哇里麻曲通果洛——黄乳牛吃水着哩;却干内曲依果洛——你那里做啥着哩。皇上张口就来:“青柳垂丝夹野塘,农夫村女锄田忙。轻鞭一挥芳径去,漫闻花儿断续长。”   !!!   众人的脸上五颜六色的变化。   阿勒坦唱得忒腻歪,皇上唱的忒实在。   皇上全无所觉,阿勒坦豪迈大笑。   西宁混居之人,有喜爱的“花儿”和藏族的“伊”……其中“花儿”口口相传。可是“花儿”中最有名的,不是皇上唱得这些生活片段,而是哥哥妹妹情意绵长。   皇上小孩子不懂,周围的人都护着不要他懂。巴尔斯博罗特汗和阿勒坦,一起给皇上深深地鞠躬行礼,还是用蒙古人最高的礼节。皇上双手扶起,一眼看到阿勒坦,大眼睛一亮。   阿勒坦矮矮壮壮的身形,小小的罗圈腿,精悍勇猛,一身天蓝色的,大明丝绸做的蒙古袍子,还真有几分儒雅气质,好人才!皇上想扒拉到大明做将军。   阿勒坦奇怪于皇上的眼神,恭敬地打开话题:“皇上,河湟花儿是西北花儿的精魂,是最美的花儿。三江最纯净的源头之水,浇灌出来的圣洁之花,和草原上的蓝天白云一样浩瀚深厚。居住在这里的汉、藏、蒙古、回、土、撒拉……各族人,田间耕作、山野放牧、路途赶车……   只要有闲暇时间,都要漫上几句悠扬的花儿。”   皇上越看他越喜欢。   “这里人人都有一副唱花儿的金嗓子,花儿对青海人来说,像每天的饮食一样自然。一旦有人唱起花儿,村里的张春花们、王二牛们就会泪水涟涟。阿勒坦你的呼麦唱得更好。”   “皇上,呼麦是蒙古人特有的声音。”阿勒坦笑容自豪,“人的声音高度、低度都有一个限制。若要没有限制,不光是憋气开胸,更要遗传,打小儿的练习,或者做一些手术。”   皇上来了兴趣。   阿勒坦一副男子汉与男子汉的对话模样:“皇上,有关于手术,中原和塞外没有。据说那西洋人为了唱曲子,阉割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以达到常人无法达到的高音。”   “……!”   皇上惊讶,幸好皇上心大,直觉这个行为有点儿自残的性质,没有多问。可他转身看看,周围的人都对阿勒坦横眉竖眼的,知道这是自己不能知道的内容,心里头不服气——可有外人在,总要保持气度。   皇上伸手一指前面的广场:“阿勒坦小王子,你知道这座寺庙的来历?”   阿勒坦一转身,对着寺庙行佛礼,面容肃穆,虔诚庄严。   “皇上,此乃格鲁派大活佛,宗喀巴的诞生地。活佛早年学经于夏琼寺,十六岁去西藏深造,去西藏六年后,其母香萨阿切盼儿心切,让人捎去一束白发和一封信,要活佛回家一晤。活佛接信后,为学佛教而决意不返,给母亲和姐姐各捎去自画像和狮子吼佛像一幅。   ‘若能在我出生的地点,用十万狮子吼佛像和菩提树,为胎藏修建一座佛塔,就如与我见面一样。’第二年,香萨阿切在信徒们的支持下建塔,取名莲聚塔。此后一百五十年,此塔虽多次改建维修,但一直未形成寺院。”   皇上听得满意,端着一副严肃的模样:“自从佛法传进中原和草原,不断演化。汉传、藏传、密宗……都是一家。一百三十年前,到现在,藏传佛门的萨迦派和噶举派,为了争夺拥有至高权力的位置,相互残骸,水火不容,导致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宗教无人问津,佛学止步不前。作为重要的弘扬宗教的场所---寺庙,无人管理。”   文化、民生的没落,总是要人叹息。皇上的小奶音带着一抹慈悲。   “西藏僧人行为涣散,戒律松弛、不修佛法,娶妻纳妾生子,放荡自恣,甚至借口修密向民间索取女子。活佛宗喀巴,痛心于藏传佛教严重停滞畸形的状态,苦学天下所有教派的经文要典,提出注重修行次第,先显后密,显密并重的新教义。   活佛还要求僧人严守戒律,苦修内在,断绝一切僧俗不分之混乱……著书立说,写下《普提道次第广论》,《密宗道次第广论》。宗喀巴活佛,用其卓越的佛教知识,严格遵守戒律,悉心传授教徒,藏族僧俗信仰、崇拜之。”   阿勒坦的眼里,光芒大作。   一百三十年前,宗喀巴活佛,在帕竹贡玛扎巴坚赞的支持下,在拉萨举行由全藏各教派僧俗参加的万人法会。这一行为,确立宗喀巴活佛,在藏区宗教界和民间百姓中的威信。   后来,更在仁青贝和仁青论布父子的资助布施下,于拉萨东面建第一座格鲁派的寺院---甘丹朗杰林,正式确立格鲁的形成。   阿勒坦心里惊疑不定。   皇上也认为,格鲁派,如今可以立起来,与萨迦派和噶举派抗衡?   皇上打算,扶持格鲁派?   “皇上,宗巴喀活佛已经圆寂,有根敦嘉措桑波在。根敦嘉措桑波,宗巴喀活佛的弟子,是根敦珠巴的转世。”   根敦嘉措桑波,后藏达纳人。当时格鲁派还不盛行活佛转世,所以直到十岁,才由扎什伦布寺经师——班钦隆日嘉措主持,扎什伦布寺、吉哇派、比丘卓玛等人为代表,将他接到扎什伦布寺供养。   十二岁,从隆日嘉措受近事戒。二十一岁,前往哲蚌寺,受比丘戒。因教派内部争斗,避居斡尔喀,来往于前、后藏宣传教义。正德四年在拉摩南错湖滨建却科杰寺。正德七年回扎什伦布寺任堪布,现在又回哲蚌寺任赤巴,兼任色拉寺赤巴。   阿勒坦对根敦嘉措桑波活佛,非常推崇。   “正德十二年,根敦嘉措桑波活佛再次到哲蚌寺,因僧众请求,出任哲蚌寺第九任法台,在帕木竹巴首领的支持下,恢复格鲁派僧人被仁蚌巴禁止十九年之久的,参加拉萨祈愿大法会的权利,并主持法会。   元和五年,兼任色拉寺第九任法台。根敦嘉措桑波活佛佛法高深、为人朴素亲切,在前藏和后藏,德高望重。更在哲蚌寺内,将帕竹政权首领阿旺扎西扎巴赠给的住所,改建为甘丹颇章,以传教统……”   皇上看着他,只说:“格鲁派好。阿勒坦小王子且研究研究。朕听说,有白莲教之人投靠小王子,小王子也可以研究研究。”   萨满教,传承久远,根深蒂固,重在研究医术。   白莲教,起源于元末明初,也有不少能人异士,重在研究兵法攻城、手工器具等等。   格鲁派,佛法精深,处于刚兴起的时候前途无量。其宗教文化知识、天文、历法、藏医、建筑、艺术、宗教哲理等等,对于丰富和发展蒙古族文化,也有大作用。   当然,皇上更推崇没有教派参与的,打破教派膈膜的科学研究。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儒教、佛教、道教、墨教……都是教派。   皇上和阿勒坦一番会晤,各自都非常愉快。临分别前,阿勒坦询问大明佛教发展,皇上侃侃而谈。   “大唐时期,天台宗讲‘一念三千,三谛圆融’;三论宗讲‘一切皆空、诸法性空’;法相宗融理论与实践与一体,强调不许有心外独立之境……后来律宗讲戒体论,戒法、戒体、戒行、戒相;净土宗讲三经一论;禅宗分‘南能北秀’,北宗禅主张渐悟、南宗禅主张顿悟……”   阿勒坦疑惑,据说皇上不喜欢佛道?   阿勒坦再试探:“皇上,吾等听闻,中原佛教分十宗:禅宗、密宗、法相、天台、华严、三论、诚实、净土宗、律宗、密宗。其中有上座部佛教,小乘佛教,存于云南边陲地带。而藏传佛教的四大派系:格鲁派、宁玛派、噶举派、萨迦派,均以密宗为主……?”   他的意思,皇上日常诵哪部经?还是修道?   皇上从来不念经,更不修道。   皇上小胖脸一肃:“睦邻友好、佛法共享。山西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庙会和法会还在进行,小王子可去。若有机会,浙江普陀山,观音菩萨道场;安徽九华山,地藏菩萨道场;四川峨眉山,普贤菩萨道场,都可去。”   !!!   阿勒坦顾不得他的问题了,皇上邀请他去五台山拜文殊菩萨,还邀请他去浙江、四川、安徽拜佛?   阿勒坦鞠躬行礼,真诚地回答:“皇上盛情、敢不从命?若可行,一定去。”   两伙儿人暂时分开,皇上一转身,看到巴尔斯博罗特汗在和徐景珩说话。   晚上皇上举办宴会,邀请青海各部落首领,当地官员、将士们……巴尔斯博罗特汗和阿勒坦也来参加。宾主尽欢,主要礼仪一过去,大殿里头喝酒弹唱跳舞的不停,皇上逮到机会先出来宴会,发现巴尔斯博罗特汗“又在”和徐景珩说话。   大殿外头的山坡上,月挂苍穹、星河浩瀚,凉风习习。皇上听了一会儿,安静地等他们几个话题结束,特乖巧的小样儿。闲聊的时候,终于找到机会问出来:“巴尔斯博罗特,西洋人阉割什么地方,唱歌更好唱?为什么要阉割?”   !!!   巴尔斯博罗特汗举杯喝酒掩饰。   皇上更好奇。看看巴尔斯博罗特,看看徐景珩。   巴尔斯博罗特不敢说。徐景珩很自然的模样:“皇上,文人人学书法,手上长茧子,中指略弯曲;匠人打铁,一只胳膊粗硬如铁棍……人的身体是精神的体现之一,学一样,都有一样的标志。阉割什么地方,估计是西洋秘法。”   皇上大体明白,瞄一眼巴尔斯博罗特的老罗圈腿——蒙古人为了更好地骑马,再怎么绑腿修整,还是有点儿罗圈。   巴尔斯博罗特汗大松一口气,朗声大笑:“皇上长得好,聪明。将来一定是大明第一美男子。”   皇上果然开心。   朕没有罗圈腿!   皇上一心要长得美美的,去做柳下惠——长得不美,女子都逃着你走,不需要做柳下惠。夜幕降临,皇上拉着半醉的徐景珩去休息,满心满眼都是对接下来战事的期待。   阿勒坦回到帐篷,用完醒酒汤醒醒酒,和父汗说话。   “皇上聪明,功夫好,心胸宽大,霸气天生。”   巴尔斯博罗特只问他:“你决定了?”   阿勒坦沉吟片刻,说实话:“儿子不想决定。但是儿子没有选择。儿子可以凭借自己,打下来青海和西藏。但是将来,等皇上从交趾和缅甸腾出来手,一定会对河套、青海、西藏……乃至西域,都有想法。”   “不光是西部和南部,北部的女真,皇上也不会置之不理。我听说,皇上经过西北的满速儿汗牵线,和伏尔加河的金帐汗国,也有联系。”   “人心思安。和平互市,但未来不好说。所以儿子决定和皇上合作。”阿勒坦的眼里,没有野心,但有抱负:“儿子想发展蒙古,要蒙古部民不那么落后,有衣服穿,有饭吃,有水喝……”   巴尔斯博罗特为自己儿子的骄傲。   “你既然决定,那就去做。皇上仁慈,将来,不会亏待你。我们是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的子孙,北元皇家。但自从你祖父分封,各自的地盘自己做主。”   父子两个商定。第三天,和皇上具体细谈,达成初步协议。皇上兴冲冲地,要带着青海卫所的大军,去打亦不刺。   大臣们自知劝说不灵,干脆自己部署,争取皇上一上战场,不动枪炮就打完。   红衣侠给皇上一身千丝蚕做的里甲,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穿着跟没穿一样。   绯衣门主给皇上一套战袍,正红描金的战袍,袍外绣日月星辰各种图案,里面装饰许多半圆形凸形宝石钻石,排列有序,肩上加置金线条纹,袍里联缀轻甲片……   青衫客给皇上一身外甲,金盔、护目镜、护项、护膊、护胸、金镜……战裙、战靴。甲衣上附衬金片、宝石片、玳瑁边……缘边密缀钻星,精美华贵、式样别致,闪瞎人眼。更难得是,其质坚厚,可抵御矢镞及鸟枪丸弹。   都是可伸展,可延长,等皇上长大也可以穿。   皇上幻想着,等他长大,腰上再别着一个酒葫芦,站在镜子前,那个叫美。文老先生说,皇上暂时不喝酒,但需要一个皮囊装水,给他一个童趣满满的小龙纹样,看不出来材质的小皮囊,据说刀枪不入,绝对不会漏水。   腰上一个皮囊装满水,火折子,刀/剑挂、匕首……驼骨筷子,上端包金和宝石;银镶珊瑚的圆形挂扣、银丝编织的绳链;刀挂由牛皮带扣镶银诰饰、银丝编织绳链、银镶绿松石挂饰组成;红木刀鞘上下包银镶边,装饰红珊瑚,中间两道银箍,刀把尾端用银饰包边……   还缺一把大刀,一个盾牌,一个箭囊,一把好弓,一只火铳……   “徐景珩,朱载垣要大刀。”   “皇上不用剑?”   “大刀更威风。”   “皇上身高不够,用大刀舞不开。”   “!!!”   皇上已经猜到,徐景珩还会说,大弓竖起来和皇上一样高,皇上也不能用。皇上耍无赖:“小弓!还要火铳!”   徐景珩笑:“皇上用剑即可。”   “换一把剑。小木剑太短。大宝剑没开锋。”   “……在云南的时候,收到一把重剑,皇上可以用。”   皇上简直不敢相信,徐景珩答应给他重剑!皇上还没看到那把重剑,话就脱口而出:“就用重剑。”   那把重剑,和皇上这一身非常搭配,闪亮,忒闪亮。皇上怀疑,云南的宝石玉石钻石,是不是都镶嵌在剑鞘和剑柄上面了?   □□一看,果然是重剑。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剑身由玄铁铸造,外表黑黝,深黑中隐隐透出红光,一看就是饮尽鲜血而成。三尺半长,重九九八十一斤,两边剑锋钝口,剑尖圆圆好似半球。皇上知道,玄铁乃天下至宝,寻常人得一点已是极难,一般刀剑加入半两数钱,凡铁立成利器。   宝剑异常珍贵。但皇上傻眼。   皇上习武只是小有所成,根本用不来它,举着它,只能来砸人。   还可以用来搭配衣服!   皇上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可是时间不等人,扛着重剑出来驿馆。   大臣们一看,满心的担忧,变成,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气啊。可是皇上顾不得生气。   西宁十个卫所的将士们集结,皇上选出来五千人,大喊一嗓子:“跟着朕,攻打青海,建功立业!”带着人就冲出去。   大中午的,时机并不是太好。可是皇上拖不得,生怕再拖下去,亦不刺收到消息跑了,手一拍打小马驹的脖子,带头跑的飞快。   马蹄声响在大草原上,地动山摇。徐景珩和一干大臣们,看着皇上那特闪亮的小身影,一起沉默。   皇上是认真的。   皇上浑身杀气毕露,霸气凌云,五千个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士,都心服口服。   亦不刺收到消息,仓促备战。就看到夕阳下的大明小皇帝,一身金光闪闪的,金盔上的红缨在太阳下飞舞,大剑上的宝石在太阳下闪耀,带头跑在前面,那架势,就是一个纨绔小孩子带着家丁出去打猎。   当然,这些家丁浑身杀气,一看都是好手。可就算是好手又如何?就这样一个小屁孩?打仗?   亦不刺不担心了,放声大笑:“大明皇帝,是来郊游的吗?”   亦不刺的部下跟着一起大笑,一起大喊:“大明皇帝,回家玩蹴鞠!”皇上小胖脸板着,也不说话,直直地冲上来。   !!!   亦不刺呆愣。   皇上身边的将士们吓疯了。   可是皇上就怕他们护着他,到时候抓一个俘虏给他打一下,好吧,这就是皇上战功赫赫了。皇上憋足一股劲儿冲上来,直面亦不刺。   亦不刺本来收到大明阁老的消息要和谈,本来他都做好准备投降,或者逃跑。可是他此刻,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活捉大明皇帝!   亦不刺迎面冲上来,皇上的小马驹乃是真正的宝马,两个人都脱离大部队,一交锋,皇上把重剑当铁棍用,一棍子扫下去,亦不刺差点趴下。   亦不刺轻敌,刚反应过来,皇上的另一棍子扫过来,后面试图营救亦不刺的部下,倒下去一片。亦不刺吓得胆寒。   皇上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功力在当世算得上顶尖高手一拨儿,舞着重剑虎虎生风,光是那份儿杀气,被波及到就是动作一顿,行动迟缓。   紧跟其后的大明将士拼命护着皇上,不要命地冲杀。皇上目标明确,眼看他的小马驹被围着冲不出去,人从马上一跃而起,快如流星,直奔亦不刺而来。   擒贼先擒王。亦不刺要活捉他,他也要活捉亦不刺。   皇上的身法独特,所有人只看到一道金光闪亮的影子。   大明皇帝·朱载垣,金光闪闪的小身影,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冲过重兵保护的重围,扫下一片片虎狼之兵,重剑冲着亦不刺的脑袋虚晃一下,重重地砸向他的腰部。   亦不刺的眼睛被宝剑闪瞎,人还没反应过来,倒下马。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傻掉。   “都不许动!”皇上大喝一声,宝剑落在亦不刺的脑袋上,那架势,亦不刺敢动一下,他就直接砸下去。   亦不刺一个虎当当的汉子,一开始因为皇上的动作震惊,接着被这宝剑上的光芒闪花眼,失去最佳躲避的机会,误以为皇上要砸他脑袋,脑袋刚要动作,腰上挨了一下……   此时此刻,大草原上只有风吹动青草的声音,皇上那宝光闪耀的重剑,落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和亦不刺一样,认命地闭上眼睛。   那是一个慢动作。   所有见过的人,都情愿没有见过。   皇上的身法,来去如电、似鬼似魅,快的要人匪夷所思。就感觉眼前一花,金光一闪,自己就倒下了。   可这不是最叫人恐惧的。   轻功可以练习。而且他们和亦不刺都明显的轻敌。   可是皇上这一身血气十足的霸气,笼罩着人的心神,要人失去厮杀的勇气。这是最吓人的。   皇上打了胜仗,带去的五千人,伤了二百多个,却没有一个死亡,还活捉亦不刺。皇上开心啊。   皇上这些日子已经反应过来,这一路南下,所有人都在忙乎,都在联系所有能支持改革的人,尽可能地完善所有细节。   徐景珩经常出去聚会,也是。皇上人小,还不大知道这里面的一些门道。但皇上知道,他们都在忙,皇上知道徐景珩担心的,好几个月都睡不好觉。   皇上打马回来,冲着徐景珩大喊:“徐景珩,朱载垣打胜仗了!”   那眉眼飞扬、张扬得意的小样儿,徐景珩笑,所有人都笑。   皇上兴奋的劲头这方天地都装不下——右手高举着亦不刺的大刀,他的第一个战利品,嗷嗷直叫唤。两万将士一起嗷嗷叫唤。   庆功宴,论功行赏,皇上开开心心地给自己封一个大将军。晚上临睡前,还一副志满意得的小样儿,郑重其事地和徐景珩说:“徐景珩你好好睡觉,朱载垣长大了。”   还拿他的白玉笛子,吹笛子。   满心欢喜欣慰的徐景珩,真的睡了一个好觉,所有人都睡一好觉。   青海的蒙古各部落,河套的蒙古各部落,都无法安睡。 第81章   皇上七岁的孩子,那个功夫就不说了,更难得是那份勇气。当时亦不刺距离皇上十丈远,三层的保护圈,都是久经沙场的好兵,可皇上硬是能冲上去,重剑抡起来,扫灭一道道保护亦不刺的人。   对面箭雨,皇上仗着身量小,轻功好,快速躲避;对面和他近战,他抡起来重剑,一鼓作气地冲杀,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好似他不需要计算距离,不需要担心任何阻碍,他冲上去,只管打!   别人打仗,为了功名利禄、为了胜利、为了各种原因,皇上单纯是为了,享受这种感觉!   皇上天生,就是打仗的人。   全然不顾他自身的安危,信心满满。   那份自信,那份勇往无前的姿态,是最要人恐惧的。   元和七年七月初八的夜,凉如水。马蹄子踢嗒踢嗒,八百加急送信去北京,另有其他各方势力,快信不停。   皇上在西宁驿馆,习惯地睡成一杆标枪,小肚子一鼓一鼓,小胖脸红润,舒展的眉眼,似乎做了好梦。   亦不刺待在西宁的牢房里,好似做梦一般。   青海各部落首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子。   巴尔斯博罗特汗和阿勒坦,都失眠,一起喝酒看月亮。   “皇上功夫好,显然是经过特殊锻炼。”   “估计是,徐景珩。当年徐景珩少年来到大漠,那一身轻功跑起来……皇上如今的轻功,已经有三四成模样。”   “……父汗,你是说,皇上如今,只有当年的徐景珩,三四成模样?”   “皇上还不满七岁,骨骼刚长成,刚开始练武,三四成,已经是惊艳世人。”   “……那徐景珩回到北京后,儿子没听说他跑的多快?”   “他回去北京是做指挥使,又不是打架。”   “那父汗,你见到徐景珩……?”   “见到,说话。你以为父汗做什么?和他打架?他如今内力全无,父汗也不敢说,能打得过他。”   “!!!”   “儿子见到徐景珩,误以为,他就是一个江南贵公子,有经世之才,却没有一丝丝野心欲望,甚至都没有任何抱负心。父汗是说,皇上和他一样?”   “这方面,是一样。皇上于红尘俗世,也没有任何抱负心,没有野心欲望。汉家人说‘无欲则刚’……说王守仁完美,父汗现在才明白,追求完美,也是一个欲望。所以王守仁只是一个俗世的完人。”   阿勒坦不说话。王守仁来到河套一年,他和王守仁打了不下二十次战事,对那个人把握战机的厉害之处,记忆犹新。   可阿勒坦见到皇上的那一刻,突然就明白,为何大明一盘散沙一般的文武大臣,都能听皇上的命令,皇上指东不打西。   年幼的皇上的身上,有一种生机,那是希望和力量,饱满纯粹,元气满满、阳气冲天。   更有一种霸气,大象面对蚂蚁的那一种,举重若轻的霸气。   皇上不管是七岁,还是七个月,谁也不敢对他不敬。   土默川部落的营房里,巴尔斯博罗特父子两个喝酒说着话,月上中天,略有困意,各自回去自己的帐篷休息。   第二天,巴尔斯博罗特汗早早地起来,找皇上商议下一步计划。皇上正在用早膳,酿皮、酸奶、馍饼,地道的西宁味道,他干脆坐下来蹭一顿饭。   皇上瞄他一眼,继续奋斗自己面前的小碗。   碗里是牛杂面,热气腾腾,吃一口特暖胃,虽然有点重口,但绝没有油腻的感觉,入口即化,软嫩爽滑,满满的一小碗面,光看着就给人满格的饱腹感。   再加上西宁的饼子砖包城,风味独特、松软酥脆、不焦不糊。踏实、满足、安全感十足。   牛奶、蕨麻粥、酱菜……和普通人家的早膳一样。皇上吃的专心,还时不时地照顾徐景珩用膳。那小胖脸上的表情矜持,忒矜持,满脸都写着“我长大”——   参军打仗的男孩子嘛,都这样,只皇上的小样儿,太喜乐。巴尔斯博罗特汗差点儿没喷笑出来,瞄一眼周围的宫人们,果然都在憋着笑。   皇上用饭的动作轻缓,一看就是礼仪浸入骨髓,但总是透着皇上个人的气质,眉眼生动,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吃的特香,要人看着也胃口大开。   巴尔斯博罗特汗不自觉地享受美食,吃完一个饼子,发现宫人又送上来两小碗羊肠面。   羊肠面是西宁常见的小吃,以羊肠为主料,伴以热汤切面共食,只皇上这里做的讲究些,里面还有煎锅煎出来的大肚片,上好的羊腿肉,一口面一口汤,忒滋润的一个早晨。   巴尔斯博罗特汗再拿一个饼子。皇上拿一个饼子一分两半,给徐景珩一半。   徐景珩的面前,一份牛奶,一小碗蕨麻粥,接过来半个饼子,慢吞吞地用着。   青海盛产蕨麻,蕨麻和大米煮出来的稀饭滋补,加一些花生、枸杞、圆圆等……还有新种植的红薯,软糯甜香,再来一个砖包城饼子,又香又管饱……巴尔斯博罗特汗忍不住笑出来。   用完早膳散步,巴尔斯博罗特汗和皇上说:“想当年,指挥使那正是少年的时候来大漠,也是这样用饭,最多用一份烤肉,肠子杂碎从来不碰一下,吃面也是清汤。”   皇上小眉头一皱,随即松开。皇上和巴尔斯博罗特汗商议,彻底修建宗巴喀诞生地的莲聚塔寺庙,作为西北地区藏传佛教的活动中心之一,格鲁派教统之一。   “请根敦嘉措贝桑波来一趟西宁,主持修建大典……这样一来,恐怕蒙古人都会跟着信仰佛教。”   皇上有顾虑,大眼睛亮亮地看着巴尔斯博罗特汗,纯净无伪:“信仰佛教或者萨满教,都很好。但是,教义需要整理,蒙古儿郎们,要保持他们的血性。也要在打仗之余,学会做工,做匠人,读书识字。”   巴尔斯博罗特汗一愣。   藏传佛教的教义,更多的是血统论,而且西藏靠近印度,受到印度婆罗门教种姓制度的影响。但皇上说,蒙古人不能学这个。   巴尔斯博罗特汗久久不语。   皇上还有话说:“蒙古的女子很好,可以学织布、学识字、学种地……西部产羊毛,羊毛也可以用来做衣服,朕要工部的人研究,羊毛不光是做毯子。”   巴尔斯博罗特汗今儿,都不知道怎么离开的。皇上只说大致情况,具体事情都有两位阁老负责,巴尔斯博罗特汗问两位阁老:“大明的佛门……”   两位阁老能怎么说?面对外人要保持气度啊。蒋冕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任何佛门子弟,都首先是大明人。”   就这一句,巴尔斯博罗特汗明白了。   他本来的意思,是学那藏传佛教的教义,那多省事?都去打坐念佛,虔诚无争修来世……可是皇上说,“把狼当猪养”,大不对。   巴尔斯博罗特汗烦恼,回去和部落内的长老们商议。   皇上自觉事情完成,要去赏风看景,吃美食。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胖娃娃……都跟着。   西宁的酸奶,色白似雪、质洁如凝脂、味鲜像荔枝,看着玉肌冰心,闻着乳香扑鼻,叫人入口生津,酸得爽快。   西宁的酿皮油糊、红辣、酸香出头。金黄透亮、滑嫩爽口,油红晶亮的调料酸辣醇香,皇上吃辣椒吃上瘾,带着全大明人都吃辣,开始大种植辣椒……   大馄饨、小馄饨,吃起来各有各的滋味。入口即化的馄饨皮,包着鲜嫩多汁的肉,满口留香,汤汤水水热热的来上一碗,幸福感爆棚,一整天都有活力!   梨子味美汁多,甜中带酸。   西瓜果肉味甜,降温去暑。   大通县鹞子沟的鸡冠菜和鸽子嘴,形如瓶状的酸瓢儿,白花红子的地瓢儿,五月开花,七月成熟的梅子,面蛋蛋、鹞子嘴……那些白里透黄,肥美鲜嫩、形态各异的蘑菇们。   可以俯瞰整个西宁城的北魏北禅寺。   黑马河、鸟岛、日月山、青海湖、昆仑雪景、瀚海日出……皇上看得眼花缭乱,就感觉一双眼睛不够用。还有那神秘的藏医,要学啊;唐卡、壁画……也要看。西宁的夏天,天空干净、永远蔚蓝、阳光灿烂,虽然太阳很晒人,可是温度适宜,皇上就当在这里避暑。   朝廷的内阁六部九卿,收到消息后赶紧地朝这边加派文官;锦衣卫收到消息,小报上写着,皇上在青海打仗,在青海吃喝玩乐——皇上一身大红战袍、金色盔甲,手持重剑座下宝马,仿若战神降临人间……   大明人一看,我们皇上打仗了,打赢了?嗷!嗷!   大明人激动,我们皇上七岁了,武功高强,会打仗了嗷!   兴奋激动的大明人,自然不去管那些繁琐的战后事宜,才是重点。家家户户的在家里上香拜皇上,求皇上保佑自家的小子健健康康,武功盖世。再一看小报,一个个的嘴巴咧到耳朵上,笑容那个大。   皇上在鹞子沟过河,那河水自动结冰,大夏天的不化。   皇上去看日月山,日是金色,月是银色,皇上是天地间的第三道色彩……   皇上吃青海的酸奶,酸得跳起来;吃青海的酿皮,辣的眼泪鼻涕一起流;唱青海的“花儿”,唱得人两眼泪汪汪……   大明人看着小报,听着说书先生的舌灿莲花,都想去看看大明的广西、云南、四川、青海……   “大明文人,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万里海;大明的商人,当把生意做遍天下;大明的公子们,请尽情地周游全大明……”   锦衣卫的小报上写的天花乱坠,写的所有大明人心动,要行动。   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一个歌姬算什么?澜沧江的丝尾鳠吃过吗?桂林的山水看过吗?光在家里吃过大明四大鱼,那可不是本事哦。   对啊。这说的可太对了。谁都知道,要吃纯正的美食,地道的美食,要去当地吃,当地的水和柴火,当地的大厨,那吃起来,才是真正的美食家!!   那小报上还说了,我们也不是武断地说,有钱人去养戏子不对,那戏曲也是文化不是?我们只是说,人生的精彩有很多种,玩法儿也有很多种。   老百姓说,我要努力,将来要自家的小子能出门看看。   富贵人家说,我要走出家门,世界很大很大。   民意拳拳,下一步就是动起来!锦衣卫的编外人员积极推出来,带团游玩西南四省,保证安全,保证语言沟通……礼部折腾一个游玩会,要大明四周的藩属国都配合……   章怀秀被陆炳拉着,和其他翰林一起,写了一个长长的团队旅游注意事项,手腕子都酸掉。   章怀秀可怜兮兮:“我说,我将来也报名,能免费吗?我也没吃过澜沧江的丝尾鳠。”   陆炳大方:“当然能。等我们休息,我们一起去玩。”   !!!   皇上就是皇上。   “带薪不?”   “带薪!”   章怀秀太美了有没有,拉着陆炳一通嘀咕:“皇上还有什么玩法儿,能不能先说一说?”   陆炳回忆一番:“皇上说,大明要办大会,游泳比赛、马术比赛……都需要你来帮忙。估计,过两天命令就来了。”   章怀秀惊呆。   游泳比赛、马术比赛……难道是他认知中的运动会?   “有没有蹴鞠比赛?”章怀秀两眼发光,亮的吓人。   陆炳奇怪他的问题:“真要比赛,那当然有蹴鞠。男队女队都有。”   “!!!”反应过来的章怀秀,急切地拉住陆炳:“那我能参加吗?我保证不拖后腿!要不你要我做后勤队也行。”   陆炳没想到,章怀秀蹴鞠技术那么烂,居然对蹴鞠有这么大的热情:“行。你最近多看看各个蹴鞠社团的比赛,有消息,我通知你。”   章怀秀激动啊。蹴鞠!!足球!!他要见证华夏足球的崛起!!!   章怀秀为了他那“痛苦万分的足球”,那真是拿出百分百的热情,来研究京城各个社团的组织情况。   大明人都对礼部和锦衣卫的动作,议论纷纷——跟着锦衣卫去吃喝玩乐,安全一定没有问题啊。有银子,都想去报名。   各地方官收到消息,卖力地吆喝,我们这里鱼最新鲜,大厨最好。各藩属国收到消息,目瞪口呆。   阿勒坦问他父亲:“父汗,徐景珩是不是在隐退?儿子听说,锦衣卫最近在折腾小报,还要弄什么游玩会,还给我们发来邀请函。”   巴尔斯博罗特愣住,游玩会是什么?徐景珩要大明人都学他周游天下?   阿勒坦看一眼父亲,他也觉得,大明人这两年抖起来了,太会玩儿。   “邀请函上说,大明年轻的富家公子们,都要学着皇上游玩大明,很可能也会到周边国家,要各地方的人注意保护他们的安全,能去的地方,不能去的地方,都划出来。饮食、住宿、语言、道路……都尽可能完善。”   巴尔斯博罗特思考一会儿,不确定的语气:“这估计是,和徐景珩在北京搞得新房子一样,要人开开心心地花银子。”   “!!!”   阿勒坦惊呆。巴尔斯博罗特下决定:“这个事情应该答应,就算那些大明人来到蒙古部落,不留下来,他们来一趟,带来的商人和流通的银子,那就是大好事儿。还有小报这个主意好……等部落学院开办起来,识字的人加多,我们也办。”   大明和大明四周的国家,都深刻认知到,大明皇帝朱载垣,那玩起来,是真会玩。不光自己玩,还要带着大明人一起玩,都要跟着他玩儿。   大明皇帝·朱载垣,玩的太欢乐,也有自己的小烦恼。   徐景珩不喝酒不聚会,专心休养,陪皇上的时间就多起来,皇上喜欢逛小街吃地道美食,然后皇上就发现,徐景珩的小毛病多,特多。   人人都喜欢的酸奶,他用着跟汤药一般。   辣油、辣椒等等物事,他碰都不碰。   大馄饨、小馄饨能吃几个,但要素馅的。羊肠汤加大蒜,当地人吃的香,他闻都不能闻——反正他日常吃的用的,不挑剔,只不喜欢就不吃。   比如在上海县的酒楼吃饭,他就只喝一碗汤,皇上给他又盛一碗,他捏着鼻子喝完,到现在皇上才反应过来——碗碟摆盘不够精致。   文老先生、青衫客、绯衣门主、红衣侠……一起哈哈哈大笑。这个说,徐公子就是毛病多,以前在京城不出来看不出来;那个说徐公子现在已经改了很多,至少没有饿肚子。   皇上吸吸鼻子,那表情,忒一言难尽。文老先生忒乐呵:“要不说徐公子是徐公子?别人光看他长得好,说他不为外物所扰,其实是他日常穿的、用的、住的……哪样儿不是最好?你要给他一个破碗,他宁可不吃饭。”   皇上躺平。   本来皇上听太医说,粗茶淡饭最养人,一路上还特意关注,哪知道……   皇上琢磨:其他人不吃饭,那是没饿着。徐景珩不吃饭,那是真不吃饭。   安静、清新、淡泊、雅致……他的人是这样,吃穿住行也要这样。他小的时候吃的饭菜清淡,徐景珩跟着吃。如今……每天的参汤,对他来说,也是药汁儿。更别说那大葱大蒜大辣椒大油大盐大料!   皇上痛定思痛,噼里啪啦小算盘一打,赶紧给东西厂写信——赚银子。   因为徐景珩的事儿,决心可劲儿赚银子的皇上,没有发现,他自己有徐景珩照顾,做事风格、生活习惯,都有徐景珩的影子。   鬼鬼们一起嘲笑徐景珩:“指挥使啊,你看你,要饭也要拿个金碗,你怎么长怎么大的?”也顺带嘲笑皇上:“朱载垣啊,你看看你自己,一天至少洗两次澡,一天两三顿鲜奶……”   徐景珩不知道这事儿从何说起。皇上理直气壮:“洗澡干净。喝牛奶长高高。”   鬼鬼们一起捂脸,都不想说话。皇上打小儿的习惯,就觉得这是他的生活必须,他乖乖地洗澡,早晚喝牛奶长高高,简直……   大明太~祖生气:“惯的你们一个个的,一天洗一次澡不行?不喝牛奶不能长高?下辈子要是投胎到秦汉,你们怎么过日子?”   皇上懵。下辈子是什么?   皇上把这个事情记在心里,生怕下辈子真投胎到秦汉时期,天天陶罐煮豆子。徐景珩只笑,鬼鬼们楞眼。   八月初一,皇上处理完青海的事儿,游完大半个青海地区,就想去敦煌看看。担心徐景珩的身体情况,从四川北部、甘肃陕西南部,绕路去贵州。   然后皇上就开始了,他苦不堪言的锻炼时光。   大队人马走桥,皇上穿一条小裤衩游水,胳膊腿儿拼命地游啊游,因为徐景珩在给他计时,多一个呼吸,就要被罚跑步——游水、跑步都不许用内力!皇上第一次知道,游水居然这么痛苦,那胳膊就不是自己的,那腿也不是自己的,酸酸涨涨,头脑也发胀。   想停下来,可是徐景珩那冷冷的声音就是,能隔着老远进入耳朵:“再快,加快。”   皇上气啊,气得想大喊:“我就不快。”一口水全进肚子里。   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游完规划好的距离。超过时间就被罚跑步;按照时间游完,徐景珩就说:“很好,再游一个来回!”   皇上怎么嚎也没用,后来嚎的力气也没有,天天被折腾的死去活来。   游完了,跑完了,双腿根本没法动,胳膊酸的厉害,皇上大口喘气,只想趴下……徐景珩轻轻缓缓的声音:“跑步慢两个呼吸,深蹲五十个。”   皇上条件反射,抬腿就去做深蹲,哼哧哼哧地做完,愣住。   我为什么听话?我应该反抗!   就是为了锻炼身体,也应该是张弛有道!   皇上要去论理,奈何他累得动不了。青衫客和绯衣门主给他泡药浴,皇上就感觉,原来这酸酸麻麻、痒痒的,曾经要他大吃苦头的药浴,堪比温泉汤一样的舒服。   泡完药浴,有老太医给他按跷全身,用太医院特质的药膏,然后皇上就忘了要和徐景珩闹腾的事儿,就这样睡了过去。   第二天爬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皇上一路上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委屈,忒委屈。锦衣卫的小报上还天天写,皇上吃了什么美食?皇上游玩什么地方?那四川人骄傲地说,皇上在桂林漓江沐浴算什么?皇上在我们这里天天游水!   皇上眼泪汪汪。   作为皇上本人,都这么游水了,那游水比赛,能不办吗?要办游水比赛,其他比赛能不办吗?   大明朝第一场运动会,华夏大地的第一场运动会,轰轰烈烈地开始,大明人欢天喜地地热闹,皇上吸吸鼻子,连委屈的时间也没有。长江、金沙江、横江、赤水河……他的眼里闪着狠光,“熊熊烈火”在身体里燃烧。   澜沧江,河道穿行在横断山脉间,河流深切,形成两岸高山对峙,坡陡险峻高深的峡谷,皇上游在里面,感觉就是一个小蝌蚪。   金沙江,皇上亲自证明,“江人竞说淘工苦,万粒黄沙一粒金。”亲自确认金沙江作为长江上源,纠正自《禹贡》以来“岷山导江”延续两千年的谬误。   大渡河,发源于青海省玉树巴颜喀拉山南麓,高山峡谷型河流,地势险峻,水流汹涌,自古有“大渡天险”之说。没见过的人,无法得知其真正的危险和湍急。   完全与南方的河不是一个概念!南方的河再凶猛,基本上也是温婉平静,大渡河暴躁喧嚣,站在铁索桥上感受到它巨大的能量,犹如千军万马向下游疾驰而去,滚滚河水怒中流,千军万马奔流而下,皇上人都傻了。   可是徐景珩就能狠得下心。   皇上“啊啊啊啊~~~”的声音响彻大渡河,人掉到河里,瞬间被河水吞没。   两峰夹峙,一水中绝,断崖千尺,壁立如削。两岸古树阴森,碑石兀立,琳宫缥缈,辉煌掩映。前人视为“千寻金锁横银汉,百尺丹楼跨彩凤”的黔中胜迹。   皇上在河里奋力扑腾,好似一条小鱼苗儿落到狂风暴雨的大海里,每次要被河水冲走,都因为徐景珩一句:“朱载垣,加快速度。”突然又有了力气。   由黔入滇的必经之处,藏族和汉族的人,为了经过这里,每年都要和这要命的河水拼搏。   皇上在河里翻腾一个时辰,一声声大喝,一次次筋疲力尽,徐景珩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皇上极力压榨自己的身体潜能,挤出身体里深藏的每一分力量。   九月的江水冷冷的,强力地冲击人的身体,他的身体开始发热,一丝丝力量从骨骼、肌肉涌出来,脑袋一片空白,万事万物都远去,天地间只有徐景珩那句:“朱载垣,再快!”   一万将士一起给他喊“皇上壮哉”,天空中雷声轰轰,皇上都没听见,皇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到对岸的。   胳膊腿一起打颤,仿佛随时可以倒下,却是在徐景珩的怀里,露出开心的笑儿,大眼睛里全是兴奋,兴奋到疯狂的程度。   超越身体极限那一瞬间的感觉,太过美好,那种激情,那种燃烧,要皇上明白,徐景珩不断锻炼他的目的。   所有随从的人,胆子大的坐小船,胆子小的,都绕路。这河实在是凶险,大船不能走,小船太危险。   皇上泡完药浴,在按跷中饱饱地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开始规划怎么造桥。   东西两岸相距约二十丈,水流急湍,只能建铁索桥,冶大铁链数十条贯于两岸岩石间,其上横铺木板,在河岸叠以大木,镇以巨石,参差拱状,牢牢托住链板……   皇上小小的遗憾:“目前只能这样。贵州到云南,必须修桥。”   徐景珩手里一只铅笔快速画下来皇上的构思:“铁索桥可行。两边架设护栏,桥头附有方便行旅休憩、避雨的楼堞设施,再有盾栏、版屋……只若来往人太多,必然要排队很久……过路可以,走商困难。”   皇上不甘心:“我再研究。”   不管是为了大明边境安危,还是两岸百姓,这里都必须修桥。   皇上在这里研究怎么造桥,大队人马陆陆续续过河,大明人也都知道了,他们的皇上,自己游过大渡河,征集全国会造桥的人,要造大渡桥。   大明人看着小报上描写的大渡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的皇上才七岁!   锦衣卫表示,这已经是很温柔的描写,亲眼见过大渡河,那才是震撼。   皇上不光要造桥,还要彻底打通贵州、云南要道,贵州人和云南人欢呼,西藏人、青海人,都眼睛瞪大。   根敦嘉措贝桑波应邀来到西宁,正激动于宗喀巴活佛的诞生地正式建寺庙的事儿,听说后,直接去找巴尔斯博罗特汗和阿勒坦。   五十多岁的根敦嘉措贝桑波,气得满脸通红。   “大明皇帝要做什么?要派大军攻打西藏吗?”   巴尔斯博罗特汗和阿勒坦本来也担心那,听他这么一说,反而不担心了。   阿勒坦神色诚挚:“皇上造桥,对两岸百姓都有好处。”   根敦嘉措贝桑波质问:“单单是为了两岸百姓?”   巴尔斯博罗特汗拉着大喇嘛坐下来:“喇嘛莫要担心。皇上不会要攻打西藏。皇上或者有考虑边境事宜,但他不会直接攻打西藏。皇上连青海都没有打,怎么去打西藏?这横断山,就是天然的分界线,中原的人无法在这里生活,打下来,也统治不了。”   “那怎么会专门走到哪里,去游水?皇上是大皇帝,大明的大皇帝,金尊玉贵。”根敦嘉措贝桑波拿着小报,比划给这父子两个看。   巴尔斯博罗特汗苦笑:“估计是大明的指挥使,徐景珩安排的。”   “指挥使是谁?徐景珩是谁?”   西藏虽然每隔两年就去北京进贡一次,可西藏人对于大明,非常陌生,之所以千里迢迢去进贡,乃是为了朝贡贸易,用马匹珠宝,换取大明的丝绸盐巴等等物资。   巴尔斯博罗特汗坐下来歇一歇。阿勒坦最近忙着整顿青海部落,一上午没喝一口水,举着皮囊喝一口酒,慢慢地讲她印象中的大明指挥使,徐景珩。   “我见到皇上的那一天,也是第一次见到指挥使,他站在皇上的不远处,好似一个游玩的闲散文人,和皇上同样一身格桑花红,皇上穿得一身霸道,他穿得闲云流水,仿佛天上一朵红色的云。   那是一个极其富有存在感的人,即使他极力压制自己身上的威势,可因为他存在的本身,就是天地的奇迹,叫人一眼就看到,看到就忘不掉……”   指挥使的气质、容貌、身形……都是完美,阿勒坦自从听他父汗说起,就多方打听,却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居然真有这么完美的人物。   当时他也就看那么一眼。后来,他找到机会,一细看,震惊之下,浑然忘记其他。   身形修长消瘦,面颊也瘦,更显得五官精雕细刻的华贵,人比草原上的格桑花还艳,比草原上的白云更清幽,一双眼睛仿若草原夜空的星星,璀璨明亮,那是一种,属于少年人眼睛的清澈湛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丝红尘烟火气。   过长的眼睫毛卷着,使得人看起来多了一丝温润如玉。宽袍大袖不束腰带、头上一个红玛瑙的玉冠束发,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他的人只静静地站在这里,你就仿佛看到大明文人的清高姝丽,江南烟雨的柳絮飘扬……   大明说书人口中的徐景珩。   “就见那公子,那个俊啊,真是俊。看到他,你就知道何为‘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花无其魄,玉无其艳。一身玉色宽袍大袖常服,没有任何装饰,头上用两飘带束顶,更显飘逸。如云墨发披散脑后,就这样端坐六角亭中,面带沉思……”   徐景珩那时候是站着,芝兰玉树、风月无边。阿勒坦恍然明白,大明人为什么说,再多的词语,也无法表达他们的指挥使。   徐景珩发现他的目光,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有对后辈的欣赏、有对外人的夸奖。阿勒坦就感觉,自己仿佛从瓦砾变成明珠,也跟着熠熠生辉。   阿勒坦对他行礼,恭恭敬敬的晚辈礼,发自内心地钦佩:“徐公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阿勒坦只比徐景珩小七八岁,但徐景珩十二岁离家周游天下,阿勒坦那个时候还在玩泥巴,更何况还有长辈们那打杀也好,因爱生恨也好的一段缘分,他心甘情愿地行晚辈礼。   徐景珩没有避开,眉眼安安静静,目光中带着赞赏——还很有长辈范儿的,吩咐小厮给做见面礼。   “小王子无须拘束。小王子人中虎豹,和博迪阿拉克汗当年很相似。博迪阿拉克汗一切可好?”   博迪阿拉克汗,是阿勒坦的堂兄,大伯父家的长子,继承北元王庭,用中原的说法,他堂兄是皇帝,他算是宗室藩王。   阿勒坦认真回答:“堂兄很好。堂兄得知徐公子来到青海,嘱咐阿勒坦,和徐公子问好。”阿勒坦犹豫要不要说,他小姑姑也念着……其他人过来敬酒。   阿勒坦从他的回忆里回神,掏出来那枚小鹰雕刻的白玉佩看一会儿,忍不住也充满期待。   “皇上的天赋,加上徐景珩的教导,皇上的未来,叫人期待,皇上不会动兵攻打西藏。”   巴尔斯博罗特心里一叹。徐景珩受了伤,看皇上紧张的样子,应该还没好,还不知道寿数几何。他只拍拍儿子的肩膀,和根敦嘉措贝桑波保证。   “大明的其他人,本王不了解,但徐景珩,徐景珩当年被我父汗满大漠追杀,整整三个月,硬是没有动手杀一个人,还救了很多困在风雪中的牧民。”   阿勒坦也相信:“皇上是大皇帝,霸气天生,然有很多徐景珩这样的人教导,将来必然是仁爱明君。皇上若要攻打西藏,大明将士不知道损耗多少,他不会去做。更何况,大明在沿海还有偌大的地盘没有打下来。”   青海、西藏,至少三十年内,安全。根敦嘉措贝听懂了,放下一半的心。   抬手打一个佛语,面容庄严。   “我佛慈悲。吾等极力维持中原、青海、西藏和平。既然修桥有利于两岸百姓,南部藏区方面,若可以,喇嘛尽可能周旋。”   云南的藏区很安稳,和西藏藏区不同,但云南大理直通拉萨,又有贵州挨着湖广大军……巴尔斯博罗特理解大喇嘛的心情,也知道他想借此机会,尽可能地扩大格鲁派的影响力,自然是支持。   三个人一起谈论佛法,用膳,夜幕降临,眼望夜空,眼睛里闪耀着繁星一样的渴望,那是和平。皇上收到巴尔斯博罗特汗来信的时候,已经离开大渡河,   谁都不希望,有一天大明大军从大渡河过江,皇上也不希望。皇上命令张佐给回信,要他们都放心,继续奔跑在贵州的美丽山水间。   徐景珩说,玩五天,接下来继续锻炼。皇上误以为还是游水跑步,一点儿也不怕,不光玩得特尽兴,还主动乖乖地跑步来回。   贵州西南部“西南奇缝,天下奇怪”的马岭河大峡谷、浩瀚峰林的万峰林……叫人惊叹连连。   毕节百里杜鹃花海——平坝万亩樱花——安顺龙宫油菜花海,走走停停,感受贵州不一样的风景,漫步在花海中,暖阳洒在身上,仿佛一下洗礼掉所有烦恼。   流水轰鸣的大瀑布群,春意盎然的荔波小七孔,万家灯火的西江千户苗寨……无一不让人身心愉悦,全然地释放奔波劳碌的小心灵。   皇上那真是“乐不思蜀”。   第六天,九月二十一,皇上七岁生日的庆典仪式还没过去,徐景珩领着皇上,来到大瀑布群。   皇上误以为,徐景珩要和他游玩大瀑布群,大为高兴地呱呱呱:“这里没有人来过,除了山就是水,除了花草就是动物。   朝廷要修建云南和贵州的交通要道,必然经过这里。北盘江的支流白水河,流经时,河床断落,形成大瀑布群。大瀑布群有地表地下共十八个瀑布……”   皇上细细地说他这几天勘察下来的消息,瀑布群不绝于耳的轰鸣声,在山谷里久久回响,皇上的声音是用吼出来的。徐景珩摸摸皇上的小总角头,久久遥望大瀑布群沉思——   瀑布溅珠飞洒,水势雄健,两三里外能听到雷鸣般的响声,白练般铺展在整个岩壁上,阔而大,美得惊心动魄。   最大最壮观的一道瀑布,万练飞空、鲛绡万幅。水自东北山腋到来,悬挂于削壁之上泻崖而下,捣珠崩玉,飞洙反涌。   “……先从最小的一个瀑布开始,皇上可以穿衣服,也可以不穿衣服,站在瀑布下的石头上,先站稳,接着扎马步。”   “???”   皇上没听懂,大眼睛忽闪忽闪。徐景珩不忍心,也心疼皇上即将受到的苦楚,声音格外柔和:“……若一开始面对瀑布太困难,从侧面开始行进,不着急,慢慢来。”   “!!!”皇上的眼睛瞪大,溜儿圆。   皇上人愣愣的,脱光溜溜的,站在最小的一个瀑布底下,还没反应过来。   瀑布前是一个很深的箱形岩溶峡谷,左边是悬崖峭壁,古木森森;右边是钙华坡、石笋山,芳草繁花,铺上云天;中间是两个小潭,为瀑布的溅珠覆盖,雾珠腾空。上午时分,阳光折射,动态的彩虹升起,雪映川霞。   瀑布后是一长达四十丈的水帘洞,拦腰横穿瀑布而过,六个洞窗、五个洞厅、三股洞泉……从水帘洞内观看大瀑布,更是惊心动魄。   青山、绿树......迷离恍惚,若隐若现,如置人间仙境之中,可是皇上却要站在瀑布底下,硬挨这万钧水流的冲击。   皇上反应过来,张嘴就要嚎,一个不注意,“骨碌”一下掉到水潭里。   “哇”地一声,皇上嚎的比瀑布还响亮。可徐景珩就是铁石心肠。皇上是真哭了。   “徐景珩~~~~~”皇上愤怒的大喊响在大山里,最后一声哽咽。   瀑布底下哪里来的石头?皇上自己从岩石上弄下来几块石头,放到瀑布底下,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下来,比这瀑布之水还汹涌。   从悬崖俯冲下来的瀑布,巨大的冲击力落到石头上,发出滔天的轰鸣声,皇上的小心肝一跳,感觉自己也要被冲击成粉末烟雾。   皇上站在石头上,顶住瀑布的冲击力扎马步,身体不停摇晃,一不注意,人就掉到水潭里……   一个下午下来,皇上人直接傻掉。晚上泡药浴的时候浑身那个酸爽,闭眼就睡。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闻声而来的侍卫们、文武官员们、地方官总兵太监们……眼看皇上一会儿掉下来,一会儿掉下来,一起抹眼泪。   皇上太惨了!   瀑布前临时搭建的小亭子里,徐景珩站在廊柱外头,凝目注视皇上的一举一动,人站成雕塑一般。   其他人都偷瞄他——估计在在心里骂他。文老先生叹气,替众人说出来心里话:“徐景珩,你也真狠得下心。”   作者有话要说:黄果树瀑布,那个时候还不为人知,一直到明末徐霞客的书出版,才慢慢的有人知道。黄果树瀑布的名字,到清朝才有。   感谢在2021-05-30 23:55:30~2021-05-31 23:5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起苍岚7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自然是没有回答。   徐景珩只看着皇上,其他人一起偷偷瞪他,他好似没感受到一般。   绯衣门主看众人一眼,朗声笑:“他可不就是狠心?”   文老先生问出众人的问题,绯衣门主说出众人的想法。红衣侠瞪一眼他们,放下手里的鸡缸小茶杯,想说:“他现在不狠心,将来别人对皇上狠心……。”说不出来。   这些人不知道道理吗?他们知道。只是他们心疼皇上,做不到这般狠心,亲眼见皇上这般受罪,也需要一个发泄口。   气氛一时安静,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皇上。一炷香后,徐景珩身形一动,长腿一迈,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一颗心剧烈跳动。   徐景珩一步一步走到瀑布前,越来越靠近皇上,众人的眼睛又都落到皇上的身上。   皇上这次坚持七个呼吸了!   所有人都激动地看着皇上。   皇上此刻,已经对外界没有意识,全部的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身体上。   双腿发软,浑身肌肉打颤,坚持七个呼吸,内力即将耗尽,人眼看就要倒下。   “坚持住!”一声大喝响起,特有的清冷声音要皇上混乱的心神一定。   那是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仅剩的内力游走全身,融入四肢百骸的骨骼、肌肉、五脏六腑当中,全身上下任何一个地方都在发生蜕变,身体的力量、速度、平衡、柔韧……各项能力都在提高,身体本身的的潜力也在提高。   内力和身体融为一体,人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丹田里没有了内力,人却也站的稳稳的。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所有人都给皇上数着,却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呼吸也打扰他。   皇上的身体和灵感,一起达到一种极致完美的平衡状态,人在瀑布的强大冲击力下,已然变成一块石头。   天空中电闪雷鸣,乌云密布。西南四省的无边荒山,崇山峻岭、丛林茂盛,此刻一起呼啸。   坚持!   坚持!   心境空明、心底深处蓦然生出一股气,过了一年微微长开的小胖脸,显露一抹坚毅。一道闪电迎面劈下,他一声长啸,无形杀气直直地撞上,电光照耀天地,那一瞬间,光溜溜的小皇帝,好似真的是战神下凡。   一道天雷轰下。   大地咆哮,天空震动。   徐景珩、文老先生,绯衣门主、清衫客、红衣侠,都听到天道的怒吼。   其他人看到的是,瀑布倒卷、倒卷的瀑布在太阳光下反射出七彩光芒,珠帘钩卷,飞练取遥峰。   天雷和瀑布撞上,整个天地都爆炸一般,瞬息之间,黑沉沉的天象亮成白昼,仿佛空气着了火,天空熊熊燃烧。   那是怎样壮观的景象?   皇上初生牛犊不怕虎,天道顾及当初徐景珩送给皇上的大明国运。双方第一次正面交手,算是平局。   徐景珩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文老先生,绯衣门主、清衫客、红衣侠,都看他。   他的目光,还凝注在皇上的身上。   皇上的眼睛睁开。   灿若星辰。   泰山一般不可撼动。   当然,那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跟幻觉一般。瀑布再次倾泻而下,皇上一个飞身来到徐景珩的身边,乖乖巧巧的小模样,大眼睛里全是孩子气的依赖、崇拜。   “……先去穿衣用饭。”徐景珩的眉眼,和往常一样。皇上放下心,麻利地答应一声:“好。”   自从游水跑步,皇上的饮食就开始调整,该吃什么都有太医说了算。这六天里天天被折腾到筋疲力尽,顿顿用着清淡的滋补药膳,皇上难得的,今儿没有嫌弃这药膳没盐没味,看得老太医特欣慰,还高兴地抹抹眼泪。   老太医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皇上今儿要瀑布倒卷了,那就是练功练成了,以后就不用吃这般苦头了……   皇上表示,他早就不是吴下阿蒙,徐景珩折腾他的劲头,他如今,不敢有一丝猜测。   皇上用完膳,发现其他人都被两位阁老赶着,去忙乎儿,悄咪咪地来找徐景珩,发现文老先生,绯衣门主、清衫客、红衣侠都在。   好像是商议大事情。   练功再上一层·皇上,隐约明白自己和这几位的实力差距,知道自己一定什么也听不到。可他又不甘心,窝在徐景珩住处前面的吊脚楼里,拿过来张佐不好批红的上书,一本本地看。   安顺的驿馆,不同于传统贵州苗家建筑,而是类似当地达官显贵、富家大户居住的窨子屋。官府请来外地的能工巧匠,特意建造的“封火屋”,结合传统建筑美学,具有北方四合院规制,又有江南园林风格。   居中每座房屋自成院落,各房屋的外墙形成对外封闭的“骑墙”,既防火防盗,又秀丽美观,当然也不好偷听。   皇上一本本上书看完,一个个做出批示,也是满意于大臣们的言语精炼,说事情清晰明了,节约他的时间……可是皇上一闲下来,又想去听一听。   这都两个刻钟了,他们在说什么?   皇上用完老太医特意批准的,一碗牛肉汤红米粉,一碗油茶,小肚子鼓鼓;看完安顺地方志,各地方人的来信,贵州人对于大渡桥的规划……打开一本大明新出的《建筑法度》,一心二用地看。   一定是有关于他的事情。   文老先生一直不同意他修炼。红衣侠随缘。青衫客和绯衣门主支持,徐景珩……徐景珩说,他只要开心就好,想做什么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皇上的视线落在这连绵青山上,那目光,和徐景珩的目光一样安静。   我想报仇!我想冲出去这禁锢自己的天地!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修炼这么苦,还会不会要求练功?会!当然会!   大明好儿郎,不一定当和元太~祖一样,纵横大漠,跑马中原,地盘横跨欧亚非。但有自己的骄傲!   皇上脑袋里七想八想的,随即又想到,最近的时间大多花在练功上,深呼吸深呼吸定了定心,看完几页《建筑法度》,慢慢的沉浸进去。   西南山区平地少,挖房基需要移动大量土石,加之山区气候阴雨多变、潮湿多雾,房屋底层湿气很重,不宜居住。苗民因地制宜,选择依山傍水的河岸或山崖,构筑这种通风性能好的干爽木楼,“吊脚楼”。   先把地基削成“厂”字形的土台,土台之下用长木柱支撑,在屋正面、屋后留一檐柱,按土台高度装上穿枋和横梁,与土台齐平。   吊脚部分扎木楼,横梁上垫上楼板,房屋的悬空吊楼部分,是栏杆式走廊,既方便行走,又可晾晒衣服。   这是一种最能彰显苗族人生存习性、居住习俗、求美习尚的特殊建筑。   有讲究的人家,在吊脚木柱上雕刻龙凤图案,横枋浮雕花饰图案,栏杆也是拼花饰凤,高雅大方。横枋靠凳,用于家人休息纳凉,观景聊天。   走廊内扎木板壁做住房,窗户宽大,便于凭栏远眺。还有富裕人家,在木板墙壁、木架层柱刷上桐油、红漆,檐柱雕龙画凤,窗棂刻花雕鸟,装上闪光的琉璃和玻璃,处处彰显着民族特色与气派,大方得体,十分雅观。   整个房屋建筑设计精巧,横屋和正屋配置合理方便,枋柱之间的衔接不用钉铆,只以木榫相扣。   下悬檐柱底部雕刻金瓜、绣球、龙头、花卉等做装饰。楼下之房不做正房,一般安放石碓、石磨、农具行头等工具,或做柴屋、杂屋之用。   “坐南朝北,冬暖夏凉”“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和广西、云南、四川……房屋,都相似之处,也都有一套自己的建筑方法。不同的总是,新旧大小、建筑材料、装饰程度……比如这里特有的杉树皮,宽而长,薄而轻,组成外内两层,雨雪不易透入,经久不易烂坏。   皇上对这本书挺喜欢。   人生百年时光,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房屋乃是一门最早的艺术。   皇上细细地观摩这座,用来做书房的吊脚楼,雕花镂刻、彩绘装饰,顺着台阶下来,慢慢地看这座驿馆。   四周围以防火砖墙,墙以条石为基础,薄青砖屋砌成空斗,内填瓦砾、砂石、泥土,墙高一般三丈,一律呈几何等边以斜角开墙为门,门坚厚,门上涂漆、钉铁皮,照壁上方有色彩斑斓的绘画,或大禽猛兽,或松菊梅兰。   围墙高出屋面半丈,对屋内房屋只起围护作用,而不起承受支撑,上有鳌头,绘有花纹,脊饰以卷草花图形,门、楹、窗工艺精湛,或雕刻福、禄、寿、喜四星图,或者以镂空的花、鸟、虫、鱼装饰,涂朱红土漆防腐,基础石块讲究,雕刻有精美图案。   墙内一律为窨子屋,二进二层主屋相叠、等高对峙,两侧等高厢房相连,中留天井通风采光。左右连厢房,正中为客厅,两侧为卧室,规制是北方的四合院。   整个宅第中间部分是厅屋,中堂楼房比两侧房间阁楼略高,与天井呼应,高大敞亮。配有江南园林式样的庭院、回廊、晒楼,精致、宽敞。   每个房间皆是镶镂花木窗,木壁雕龙画凤、刻走兽飞鸟及花草,典型的湘西木刻;柱石或方或圆,上雕花纹;天井底或铺整块石板,或嵌各种几何图状石块,干天井架条形石块于坑上,湿天井置石鼓于方坑,勾连交通……   红墙黄瓦,鳌头高挑,古朴庄重,气势壮观。   地面一律是用石灰、桐油、瓷粉混合筑就的“三合泥”,平整光亮而不滑,凉爽而不潮湿,比工部新出的水泥地面还要实用。   站在作为膳房的鼓楼窗户边,朝下看,青山在眼前横卧,绿水在脚下流淌。附近民居的芦笙、鼓楼……村人活动的芦笙场、铜鼓堂;青年社交的跳花坡、游方坪……隐约可见。   秋日的午后时分,太阳光正好,闲散慵懒,落在驿馆的层层建筑上,好似这建筑活了过来,悠闲地舒展小懒腰。   皇上也对着太阳伸一个小懒腰,又想起徐景珩说他人小,还没有腰,拿过来木尺量一量,三尺七寸五分,按照大明的尺寸规格,这个高度,可以!   皇上非常满意。   皇上身边的人,都与有荣焉。   “皇上将来一定是猿背蜂腰螳螂腿。”   “皇上将来一定和指挥使一样高。”   “皇上将来一定貌比潘安、颜如宋玉、肤若桃花傅粉何郎。”   “皇上……”   皇上听得更满意。   自觉美词气,有风仪,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去雕饰……的皇上,挺着小肚子,立如孤松独立,幻想长大喝酒,和徐景珩一样,醉如玉山将倒。   目若朗星、面如冠玉、玉树凌风、丰神俊秀、气宇轩昂……大明第一美男子,朱载垣!   梦想丰满·大明皇帝·朱载垣,站在中庭庭院里,拿过来当地乐器金芦笙,鼓着腮帮子,吹啊吹,吹啊吹,雄浑健朗、高亢粗犷。   一边吹一边跳,笙六管,作二尺,竖起来有他一半高。侍卫们,张佐等宫人一看,立马机灵地跟着,一伙儿人一人抱着一个金芦笙,边吹边舞。   三四十个人,都穿着大红的朝廷礼仪小袍服,学着中秋节看到当地人“跳月”的架势,手则翔矣,足则扬矣,睐转肢回,旋神荡矣……那个无赖的架势,直冲霄汉。   满驿馆里各个做活儿的人,都乐哈哈地笑、兔子孔雀跟着跳舞;驿馆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唱跳,人畜混杂,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   皇上一听,那更能吹。用上内力,吹得整个安顺州都响遍。徐景珩慢悠悠地从屋子里踱步出来,过中庭,一眼看到,因为小孩子赖皮的模样,情不自禁地笑。   皇上一看他那悠闲的样子,气啊,那立马“欲接还离,酣飞扬舞”,忒傲娇。   奈何众人不敢配合他来一个“交驰迅速逐矣”,一个个跑的飞快!皇上一个人傻乎乎的,对上徐景珩带笑的目光,立马气势一弱。   不能心虚,不能心虚,一定要知道有关于自己的事情!可皇上不管怎么告诉自己,他就是眼神儿打漂,脚底发虚。   徐景珩心里一软,摸摸皇上的小脑袋,感觉皇上又长高一点点。   “青海的花儿,根植西部旷野中,和满山遍野自在生长的野花一样,生命力恒久。苗家的芦笙,苗家不可缺之物,家家户户离不开它。”   “朱载垣长大,要知道!”皇上梗着小脖子。   “黔东南一带的芦笙高亢粗犷;黔西毕节、水城一带的芦笙柔和抒情;黔南的芦笙则雄浑健朗……皇上吹奏的芦笙明亮悦耳,很好。”   “朱载垣长大,要知道!”   皇上气鼓鼓的小样儿,打定主意,今儿一定要知道。   徐景珩只宠爱地笑,牵着皇上的手,坐到长条躺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皇上傻眼。   徐景珩的小厮抓住机会,送上来徐景珩日常的第四餐。皇上赶紧地盯着他,待他用完一碗四川马湖银鱼汤,漱口净手,立马蹲在身前,眼巴巴地讨巧:“今晚上吃酸汤菜、烤鱼、烤香猪。”   “山地潮气重,却是需要多吃辣吃酸。”   “过了贵州就是湖广,在湖广待两个月,就去南京。”   徐景珩看着皇上的眼神,宠溺欢喜:“皇上只管享受一路上美食美景,无需担心。”   皇上不乐意,大眼睛一睁开:“要知道。”   “你绯衣门主叔叔、青衫客叔叔,在讨论,该换什么药浴。”   “???”   “皇上的身体情况有变化,之前的药浴方子,不再适合。”   “那红姨?”皇上不相信,他们就讨论这些。   “你红姨在犹豫,要不要给胖娃娃练武。”   “!!!”“胖娃娃为什么不练武?”皇上不敢相信。可是徐景珩的回答:“胖娃娃的体质,不适合练武。强行为之,代价太大。”   皇上顿时顾不得自己的问题:“那文老先生,他也没有办法?”文老先生年龄大,还爱研究书籍,脑袋里的知识多不胜数。但是徐景珩说:“即使离开此方世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除非洗精伐髓,改变体质。”   皇上:“!!!”   “那也要练武。徐景珩,胖娃娃喜欢练武,他一定要练武。”皇上知道胖娃娃每次看他练武的欢喜,“即使不适合,但练习总比不练习好。”   徐景珩不说话。   皇上着急。   “……说不得,哪天就找到洗精伐髓的好东西。”   “现在不练武,将来胖娃娃要开始,岂不是没有机会?”   皇上极力给胖娃娃争取。徐景珩瞧着他的模样,目光安抚:“人不是必须练武。皇上不能把练武当成必须的手段。”   “我知道~~”皇上耍赖,“可是胖娃娃喜欢练武。若不好练习内功,可以练习外功。”   “外功比内功更难。人都说‘穷文富武’。读书人再穷,几本书读好了,就可以考状元。习武,药浴、药膳、药师医者等等人,缺一不可。现在还有人练习内功,一个是火器兴起,一个也是,内功见效再慢,也比外功简单。”   皇上眼睛瞪眼:“大明的内外家功夫,会失传吗?”   “不会失传。但慢慢的,不会再这般普及。工部的各项技艺越来越好,若有一天,真有飞行火箭上月亮,谁还去花费苦功夫练武?”   “可是身体是基础。”   徐景珩眉梢眼角都是笑儿,好一会儿,等皇上怀疑自己成功说服的时候……   “可是,到时候人的饮食、医术会越发地好。”   !!!   皇上一个虎扑,可劲儿折腾他。   “可是现在还没有,即使有,练武也会更好。徐景珩,红姨为什么不给胖娃娃练武?徐景珩,朱载垣赚银子帮胖娃娃。”   “不是顾虑人手和银子。”徐景珩因为小孩子的赤子之心微笑:“告诉皇上,是因为,皇上走进误区。人生达到成功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不光是练武。”   皇上不服,不甘心。却又知道,徐景珩在提醒他,不能沉迷在练武的成就里。脑袋动一动,想起来问题的关键:“徐景珩,你怎么说?”红姨一定看重徐景珩的意见。   “等胖娃娃长大到五岁,先学着,锻炼锻炼身体。”   皇上眉眼弯弯地乐,徐景珩果然支持胖娃娃。   “徐景珩,朱载垣也学医,药浴方子也要知道。”   “好。臣在这里晒太阳,皇上去听一听。”   皇上做梦一般,走到徐景珩院门的台阶,还恍恍惚惚的——徐景珩这么好说话?他为什么不直接敲门进来,他为什么要等这大半个时辰?   皇上进去外屋的小书房,发现四个人都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铅笔,写写算算的不停。皇上误以为,他来到工部匠人们的屋子。   听了一个时辰,勉强跟上思路,皇上明白红姨为何那般犹豫——胖娃娃的体质不适合练武,但他在其他方面有很好的天赋。   文老先生难得的面容严肃:“估计是遗传自父系,也有可能是老天爷赏饭吃。不管怎么说,天予之,取之。”   青衫客不认同:“要根据胖娃娃的个人爱好来,不能说哪方面有天赋,就去做哪行。至少,等到五岁。”   绯衣门主认同:“先学着,就当锻炼锻炼身体,可以。但胖娃娃其他方面的爱好,也要培养。”   红衣侠倒是看得开:“也不想他将来如何,开心就好。”   皇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蓦然心有所感。   是不是,所有心疼孩子的人,都只说“开心就好”?不指望他封侯拜相,不要求他出人头地,只健康平安,开心就好。   他爹说,谁惹你不开心,你砍谁的脑袋。徐景珩说,朱载垣只要开心就好。   皇上迷迷糊糊的,一直到晚上练完大字,静心思考,才想起来,他要知道的事情——又叫徐景珩忽悠过去!皇上冲小书房探头,发现徐景珩在练字,悄悄咪咪地出来屋子,恰好找到在药房熬药的青衫客。   徐景珩晚上就用一份水煮豆腐,一碗汤,待会儿要喝药。皇上看看火候,蹲在青衫客叔叔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火膛里的小火苗。   “皇上,有问题快说,一刻钟。”   “徐景珩也懂医术,为什么他不管配药?”   青衫客刚毅的眉眼叫火苗映照的发红。   “徐景珩的医术,综合来讲,世上没有几人企及。但他的方法,不适合皇上,更不适合胖娃娃。”   皇上追问:“我知道。绯衣门主叔叔、青衫客叔叔、红姨、文老先生,方法各有不同。”   “那皇上说一说,今天如果是你绯衣门主叔叔、青衫客叔叔、红姨、文老先生,会怎么做?”   皇上思考。   他自己硬抗那一道天雷,打一架。   绯衣门主……作为一门之主,必然是顾虑周全,借助门派的力量。   青衫客是一个独行侠,一定是准备周全,借助器具。   红姨,擅长轻功暗器,及时躲开,或者转移那道天雷。   文老先生,布置阵法。   徐景珩……徐景珩……皇上心一沉。   徐景珩一定引天雷淬体。   青衫客笑容豪迈:“皇上明白了,徐景珩的方法,几十个界上千亿人,也没有谁敢复制。他不想皇上走他的道路,也不想干扰皇上寻找自己的路。”   “那‘祂’今天半途停止,是因为大明国运在我身上?大明国运,牵扯到此方世界,也就是‘祂’的命运?”   “对。”   “文老先生不支持修炼,但其实最喜欢我练好武功。徐景珩那?”   “皇上不是明白?”青衫客冲皇上挤挤眼睛。皇上板着小胖脸,不说话。   徐景珩只希望他开开心心的,不管他做什么。   可他只想徐景珩活得好好的,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行走几界的天下,操纵风云、报仇雪恨。   当然,徐景珩给他大明国运,是在他没有成长起来之前,保护他,也是,提醒他。   皇上端着托盘来到小书房,青衫客看着皇上的背影,突然想喝酒。   小书房里,徐景珩练字完毕,正在酱釉瓷洗前清洗毛笔。   八出平折宽沿,口微敞,折沿八出斜直壁至圈足,圆底,紫红胎,施酱黄釉,底无釉,外壁中下部有一圆形穿孔,小巧古拙、原始的精致,上面的包浆从大唐传到大明,乃是大唐文人白居易,被贬岭南所用之物。   皇上等他洗完毛笔,净手,正好汤药温度适宜。   徐景珩看皇上一眼,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完汤药,再用半杯清水,才是缓过来那份儿苦涩。   皇上拿毛巾给他净手,小大人的模样:“等将来,徐景珩和朱载垣的用物,也都流传后世。”   徐景珩笑出来:“皇上说得对。陪葬之事,纯粹是给盗墓者攒家底子。”   “!!!”皇上心里憋着一股气,声音里带着火气:“朱载垣今天看《建筑法度》,看苗家建筑,人造房子,房子造人。房子从茅草屋到石头屋到木头屋,砖瓦屋……人却不变。”   小孩子眼睛红红,有泪,却倔强地不落下来。   徐景珩心里痛苦。   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人要逆天改命,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太大。徐景珩作为一个实施过逆天改命的人,对此,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三天大暴雨,冲毁多少房舍庄稼?   尽管官府早早地排洪防涝,说人畜损失很小。可那数字小,那也是一条条人命、生灵的命。   其他几界下来的人,固然是为了杀他,谁都说该死,也是一条条人命。   先皇当年为了找他,付出的代价,多大?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方法好,徐景珩答应过皇上好好活着。可他费尽心机演算,都是死局。没有完美的方法,六成的希望,也是死局。   可他面对皇上的执着,纵然有千万个理由,说不出来。   徐景珩把皇上的命,大明的命给改了过来,皇上却一心不放弃他的命。这是否,就是命?昏黄的烛光下,徐景珩看着皇上睡着后依旧紧皱的眉眼,起身来到窗户边,一伸手,一片黄果树叶子落到手里,他又忍不住笑的自在。   贵州山多贫困,却是冬无寒霜、夏无酷暑,叶子在秋天也葱绿葱绿。   他将叶片正面横贴于嘴唇,轻轻吹奏。   悠扬的声音,助人放松心神。不一会儿,皇上眉眼舒展,睡得酣甜。驿馆里的人,都进入沉沉的梦想。   蒋冕、毛纪这样的人,每天要他们睡一个好觉,跟吃人参果一样困难,难得也睡得小孩子一般。绯衣门主和青衫客在屋顶喝酒,怎么也撑不住困意,问道:“这就是《大梦逍遥》?”   “……”青衫客待要说话,眼睛一闭,呼呼大睡。   徐景珩发现他们都睡着,放好叶子,看着夜空,看着那一颗颗星星。   九月末的夜空水洗一般,繁星闪烁其上,好似人去世后的灵魂,好似皇上黑亮的大眼睛。   皇上第二天醒来,奇怪自己居然睡得这么好,还做了好梦。发现徐景珩还在睡,明显的脸色苍白一夜没睡好的样子,气啊。   输送内力,要他脸色好看一点儿,更气。悄悄地洗漱穿衣出去一看,果然,一个个的,都说昨儿个指挥使吹得曲子,真好,睡得特好!   皇上不想搭理任何一个,打拳背书用过早膳,自个儿继续去瀑布锻炼。   坚持两个刻时,紧接着就是熟悉的疲惫,站立不稳,身体发热,双腿生力……再次稳如磐石。不同于,每次突破身体极限后的兴奋和颤栗,疲倦和狼狈,领悟内力和身体融合的关窍后,皇上不再有疲倦,也不再有兴奋。   精神更好,脑袋更清晰,但也更平静。   当然,他又要应对“祂”的雷劈。   水与雷电共生,在电闪雷鸣的时候,如果人被水淋湿,或者在水中,就等于告诉老天爷“快来劈我”。皇上只能老办法,倒卷瀑布,要水和雷电直接亲近。   一连五天,皇上在离开安顺,离开贵州去湖广之前,除了处理政务,视察地方,一有空就一直坚持不懈地锻炼,一次次地累极,一次次地突破身体极限,一次次地感受身体的蜕变……一次次地熬过那挖骨疗伤一般的药浴。   皇上的忍耐力惊人、多大的苦头也能忍住。皇上不要听徐景珩的“提醒”。徐景珩若不能从六成机会里活下来,捅破了这天,天地殉葬又如何?皇上只做自己开心的事情。   秋天里,皇上关注徐景珩的身体情况,生怕他受不住冬天的来临。   一路视察贵州的州府、大小学院、各段卫所,和各族父老乡亲说话,唱歌跳舞……重点关注“诸卫错布于州县,千屯遍列于原野”的情况,忙、忙、除了忙就是忙。   贵州山多贫困,远离中原,道路不通,通也没办法,强龙不压地头蛇。卫所的将士势力单薄,只能依靠土司存活,土司……皇上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改土归流更不能急切。除了加速修路办学之外,他只能尽可能地解决土地兼并,给当地人一个希望。   “这里活不下去,可以出去大山,另找活路。”皇上希望,大明人,都活得有一个奔头。可是卫所的将士们反过来个安慰皇上:“皇上,只要大明好好的,我们就好好的,土司、土官、流官,任何一个都不会亏待我们。”   皇上只点小脑袋,不说话。   文老先生趁机教导:“皇上啊,你可不能有‘人间不值得’的想法。”皇上一耳朵听,一耳朵出。   徐景珩因为皇上这“愈加叛逆”的小模样,无可奈何,又更是心疼。   大队人马在十一月初感到湖广武昌,因为大明第一个工科学院的重要性,一致决定在湖广过春节。   湖广的道路建设、官学建设比其他地方还红火,可能是这里土地改革彻底的原因。皇上来到武昌的时候,桂萼和张璁都已经回京,只有刘成学在工科学院。   兴王回来家乡,恍如隔世。   楚王见到皇上,也是恍如隔世。   皇上看到他们,打个招呼,就去休息。   一个个的,都夸皇上长得好,胖气。皇上只能告诉自己,胖一斤,就是多一分风流。   皇上过了七岁生日,人长高一大截,本来他这样练功,人应该是和那虎崽子、小猎豹一般,身体肌肉不突出,但呈现完美的流线型。   可是,这一路上,徐景珩要他一天十二个时辰,带着两个铁球,那铁球也不知道什么材质,一个有三十斤。皇上适应两个,加到四个……   其他人心疼皇上,都尽可能不要皇上劳累;老太医心疼皇上,一个劲地给进补,导致皇上一直维持这个胖模样。   皇上躺在驿馆的床上,看着湖广建筑特有的天井,解下来腿上的四个铁球,就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徐景珩,朱载垣给你胖气和力量。”皇上一个翻身,“啾啾”两个亲亲落在他脑门上。   徐景珩:“……”轻轻地笑。   自从离开北京城,一年多的奔波、操心,人又不适宜这些地方的水土饮食,太医说他需要静养,他只能静养。   皇上知道,徐景珩这是体能快速下降,生机快要耗尽的前兆。皇上和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文老先生,做好各种准备,都极力希望,能多留一些日子。   再给他七年也好。   皇上的眼泪落在他的脖子上,滚烫。   皇上抱着他,好似抱着世间唯一的希望。 第83章   人的生和死,皇上一出生就是。他出生,他爹驾崩。   那个时候,皇上无能为力,连死亡是什么也不懂。   如今,皇上守着徐景珩睡着,给他盖好被子,自己照顾自己,闭眼睡觉。   皇上真的长大了。   鬼鬼们看着皇上的小模样,心里如是感叹。   “还是小孩子气的天真,却是懂了太多。”   “徐景珩教导的太好,却因为时间限制,导致皇上有三十岁人的洞察力,七岁孩子的心性。”   “六七岁的孩子,开眼看世界,最需要的陪伴、信任、理解、支持……徐景珩都给了,却……”   鬼鬼们一人一句的议论。徐景珩尽可能要皇上茁壮成长,却奈何他自己的情况,带给皇上的影响太大。大明太~祖突然叹气:“命也运也。”众鬼鬼都跟着叹气。   虽然皇上的父亲早早去世,但满天下疼爱他的很多、很多。可是,皇上太过聪明,太多敏锐……也太过骄傲……   月色半圆、朦朦胧胧。皇上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沉稳。   第二天起床,感受感受身上没有四个铁球的轻松,那真是和鸟儿一样飞翔,完全不用内力……可是,皇上瞄一眼徐景珩,主动又绑上。   好在他一路上带着铁球翻身越岭的,都坚持下来,如今走平地,轻快很多。   打拳背书用早膳,徐景珩和文老先生去钓鱼,皇上接见湖广官员。   “湖广”为元朝开始的区域划分,元朝时期疆域广袤,区域都是粗粗地分,长江以北、大别山、桐柏山以南的河南南部、贵州大部……一律并入“湖广”。   到大明,正式建立湖广承宣布政使司,长江不再成为行政区划的界限,又因为两广、江西、湖南分开,广西壮、黎、瑶三个民族起事猛烈,太~祖皇帝采用分而治之的办法,把黎族聚居的海南一带,广西门户钦、廉州划归广东……   如今湖广下辖十六个府,可地盘还是太大,大致分为湖北、湖南两个区域,两套文武班底一起治理。只总起来,还是大明两京十三省的一个。汉民一半、其他民族一半,其中武昌府、长沙府等地方挨着长江,更为富裕。   “楚故泽国,耕稔甚饶。一岁再获柴桑,吴越多仰给焉……”湖广、江西的稻米供养西南和西北,一百五十年来不停地修筑水利;又因为要顺利地运送粮食出去,不停地修路……   皇上对于他看到的湖广,非常看好。   武昌位于长江南岸,与汉口、汉阳隔江相望,里巷阡陌,衙署丛集,府学、贡院、文庙等等文化建筑遍布,文人学士荟聚,俨然是一座繁华大城景观,不光在湖广,在整个南方都是重要城垣之一。   皇上听湖北新任巡抚叙述武昌,看着税表、案件等等文书,连连点头。   武昌之名始于东汉末三国初,孙权为了与刘备夺荆州,把都城从南京迁至鄂县,更名“武昌”,取“以武治国而昌”之意,如今不光有稻米、大军,还有红薯等等高产作物,大明第一个工科学院……   皇上满心期待湖广的工科更加发达,带动西南和西北,湖南巡抚凑上前:“皇上,湖南请求,把首府换到长沙。”   “???”   湖南巡抚为了湖南,鼓起勇气:“皇上,沅州靠近贵州,当时乃是考虑到湖南和贵州的接触,但沅州实在偏僻……”   皇上了解到,长沙米市的兴旺。大明建国,太~祖皇帝休养生息,诏令全大明招抚流亡、放还奴隶、劝课农桑等等有利于经济恢复的国策,大明人口迅速上升。洪武四年,南京的人口达二十万,长沙府的人口达三十万人。   “许民垦辟为己业,免徭役三年”“洪武二十七年以后新垦田地,不论多寡,俱不起科”;“垦荒田永不起科”……一百五十年来,一代代皇帝为了西南和西北,尤其注重湖广的民生休养,湖广遇到好几位好官儿,忠实执行这一国策。   洪武中,湘潭知县王叔“政务休养,劝民耕种,不数年麻菽遍野,户口倍增”;永乐初,醴陵知县黄彦正修举废坠,综理合宜,招抚流移于列邑”;长沙的农业生产恢复甚快,且大规模发展……皇上土地改革之前,长沙全府已有官民田地、山塘共三万三千顷。   “皇上,如今长沙因为土地改革,红薯的普遍种植,日益富裕。臣北上来武昌之前,长沙父老乡亲们都请求,在长沙也开一个工科学院。”   皇上打开地图细看,思考。其他官员都不吱声。   “朕要考虑。朕知道,江南鱼米供应北方,湖广粮食供应西南,遇到西南大灾,湖广的粮食都运走,自己从外面买粮食……湖广到四川贵州、南直隶到湖广……目前还是维持贵州的安定为主……”   湖南官员们齐齐眉心一跳。   为了维持贵州安定,湖南的首府位置,暂时不能动。   皇上挨个看一眼,伸出右手看一眼——   “一只手五个手指头有长短,朕的十个手指头,朕都要护着。大明如今把全国的匠人、老师,都扒拉来湖广,湖广的未来不可限量。但是,湖广不能因为先走一步,就要抛下其他兄弟省份。”   沉默。   这就好比江南那么发达,必须供养国库一般。西南和西北几个省份,年年要国库补贴银子,却不能不顾着。可,到底是……意难平。   皇上一瞪眼。   上百口官员一起低头。   今天的见面气氛略压抑。幸好皇上没有直接拒绝,只说“要考虑”。   各位湖广暗搓搓地琢磨,怎么要皇上答应。   皇上晚上回来驿馆,也愁得慌。   其他人从外头放松回来,一看皇上这小样儿,两位阁老、唐伯虎等等人,都沉默,都奇怪。得知皇上犯愁的原因,一起笑。   文老先生特“理解”的模样:“在场的人人都知道,没有西南作为边境,西南的崇山峻岭,何来南方安宁?他们知道归知道,只到底更顾着自己的地盘,自己的政绩。”   绯衣门主特“通情达理”的模样:“先走一步的人,总是希望走到更高的地方,不乐意被拖后腿。”   青衫客难得严肃:“西南四省的主要问题,不是穷。如果以前是因为战争,现在也不打仗了,关键是,千年闭塞引发的落后,文化、经济。”   红衣侠说出自己印象中的西南:“夜郎自大、黔驴技穷。都是因为闭塞、不见世面引起。闭塞引发另外一个问题,互相倾轧。穷人穷的住茅草屋,顿顿野菜团子。富裕人家走出大山后,修建的房屋,衣食住行,都比苏州扬州的中等人家还好,贫富差距太大,学风不盛,导致越发落后。”   皇上眼睛睁开一点点:“山多,闭塞必然。”   “国库再怎么划银子修路,没有十年时间,看不到效果。”   发现徐景珩躺在躺椅上不动,只静静地听他们议论,把自己身上的毯子给他盖腿上。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这个是真没有办法,就算他们能移山填海,也没招儿——云南贵州的房子,不是修在山上和山脚下,而是和青山连为一体,和当地的人一样。   大家伙儿说说话,一起用晚食。皇上晚上琢磨,暂时,将长沙和宝庆一起划归沅州,也有长沙先建造工科蒙学学馆。湖广顾着西南,带着西南一起发展工科……当然,这不是长久,总要西南四省的人自己吃饱肚子,走出大山看世界。   皇上在床上滚来滚去,掰着手指头数,纺织,西南四省一定赶不上江南;地底下的煤矿、金银矿,在没有修好路之前,运出来的成本太高,开采成本也高;山多地少,那个地还特贫瘠……   除了乌江、金沙江、赤水河流经的贵阳、遵义县一带有点土地,其他的地方,人住的地儿都没有,否则那房子不会建的那么小。   可,除了酿酒,还有什么可以兴办?”   酿酒也不是一时能酿出来,贵州地理环境特殊,一定会有好酒——徐景珩能喜欢,一定可以!   皇上有点儿信心,可贵州的酿酒技艺对比江南,还是落后,研究时间不知道多久。   徐景珩半坐床上看书,就看皇上跟小虫子一般滚啊滚,放下书本,目光安抚:“等出洋的人回来,或者会带来,可以适合贵州土地的作物。   皇上翻滚的动作一顿。   反应过来,眼睛瞪圆。   徐景珩笑:“欧洲人的主食是麦子,亚洲人的主食是稻米。美洲人的主食,是一种叫玉米的作物。还有其他,总会有一两样适合云贵地区。”   !!!   皇上一个虎扑,扑到他怀里:“徐景珩,你都没告诉我!”皇上气啊,这么大的事情,他告诉汪直,却忘记告诉自己!   徐景珩轻轻眨眼:“不确定的事情。”   皇上:“!!!”皇上赶紧地,给徐景珩收起来书本,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目前,臣第一个想到的是,是虫茶、药材、辣椒。”   皇上调动全身小细胞,认真、乖巧、严肃地聆听教诲。   徐景珩因为皇上这顽皮的小样儿,眼里也带上笑:“虫茶、药材,关键是运输。辣椒……江西、湖南地理环境上属于卑湿之地,多雨潮湿。辣椒御寒法风湿;加之湖南人以米饭为主食,食用辣椒,是用来煮粥、炒菜、炖汤,取一点点香辣……”   川渝人爱吃辣出名,但他们喜欢麻辣,辣度不够,而且他们靠近西北边境,喜欢吃锅子,红油火锅、毛血旺、水煮肉片……这是四川人吃辣,更讲究辣椒入到菜里面的味道,麻、辣,一身汗……   他一样样说,皇上第一次知道,一个辣椒,能说出来这么多道道。   湖北菜的特色并不是辣,但是湖北人家家种点辣味卤菜,辣度介于干辣和麻辣之间。   陕西人也喜欢吃辣,“你不吃辣子还吃个辣子呀?”只和青海人一样,喜欢吃酸辣,一碗面,辣椒、醋、酸菜……必不可少。   云南的辣子最辣,和印度的辣椒同一类品种,类似四川,但和湖北、江西一样,是放到菜里。唯有贵州、广西,把辣椒单独当做一道菜食用,辣椒粉、油辣椒、糟辣椒、辣椒酱……   可以保存,可以贩卖!   皇上的眼睛越发地亮!   青海人、陕西人,一大碗酸辣可口的面吃完,满嘴流着红艳艳的辣椒油,两坨脸蛋火辣辣地红。   贵州人尊重动植物,更尊重辣椒。很多地方的小娃娃呱呱落地,族中老者取来一支鲜辣椒,用辣椒头蘸一点白酒,放在鼻子下面给嗅一嗅,放在嘴里给舔一添,如同一场洗礼。   而广西菜总体和广东菜类似,总体偏口味清淡,属于腌辣。但是广西桂林几个地方的人,吃辣椒比川渝更厉害,尤其爱吃辣椒酱!   辣椒酱!   “徐景珩,北方人会喜欢辣椒?”皇上好奇。   “应该。”   “……?”   徐景珩想一想:“……辣椒,很神奇。油辣、糊辣、干辣、青辣、糟辣、酸辣、麻辣、蒜辣……讲究的人,追求‘辣而不死,辣而不燥,辣而不厌,辣得适口,辣得有轻重层次,辣得有韵味,辣得痛快淋漓……’”   皇上嘴巴张大。   徐景珩给合上。   “臣不用辣椒,只是粗陋的见解。贵州的辣椒,最纯粹。‘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贵州人怕不辣。’其他地方人都是作为辅料,贵州人当主菜。据说那种纯粹的辣度,和大瀑布群一样惊心动魄……”   皇上咽咽口水,就感觉,他白吃一趟贵州辣椒,如今听徐景珩一席话,才明白贵州辣椒的真谛,想吃。   徐景珩瞧着皇上馋猫的样儿,声音里都是笑儿:“杨慎曾说,四川的辣,最肆意,加上花椒,和四川人一样,鲜明张扬,含蓄且大胆。   而云南再朝南的辣椒,比如安南,绵长悠远,总带着一丝后味无穷。初进嘴时没感觉,细细咀嚼后,清凉新鲜的辣感充斥口腔,后劲十足,还带点儿酸……”   皇上眨一下眼睛。   杨慎和徐景珩,估计是一样的毛病,特难养那一种。   皇上回忆杨慎正常人的面堂,看着徐景珩消瘦的面堂。   “……朱载垣写一个贵州的文章,给锦衣卫。”   “皇上的主意好。……提醒去游玩的人,注意尊重当地习俗,不要污染河流,不要随意扑杀大小动物……不要对当地人的衣食住行,口音,尤其是女子的脚,多议论。”   皇上点小脑袋。   皇上只以为,正面夸人是礼貌和赞美,背后议论容貌长相非君子所为。   第二天上午,皇上果然找时间,大白话写一篇游玩感想,锦衣卫根据皇上的意思修修改改,大致意思。   “总听人说西南穷,贵州最穷,我们的潜意识里,也是穷,年年国库送银子,都很难送进去。遇到天降大灾,救灾的粮食,更难运送;科举成绩次次都要特殊照顾,其他地方的读书人次次抱怨朝廷不公……   《史记》中西南夷传、夜郎国之记载,大唐柳宗元的《黔之驴》,一提起贵州,就是‘夜郎自大、黔驴技穷。’就连唐玄宗要流放李白去贵州,都不忍心,半路上叫回来。   南边有风花雪月的云南,北边有雾都重庆、天府之都,夹在其中的贵州,被认为是穷乡僻壤,存在感实在太弱。   天无三日晴。雾气多,潮气重,人住在吊脚楼里,日常喜辣。   地无三尺平。跨越山峰真的要绕山十八弯,都亲身体会。最贫困的地区毕节,山高、坡陡、气温低,耕地像挂在山上的小黑点,“地愈种愈小,石头愈种愈大”,水土流失严重,单产低,“种一坡收一萝”……   人无三文钱。为了卖总额不足十文钱的菜,天没有亮就挑着箩筐赶集市的老奶奶;心疼小娃娃晒伤,却没有精力照顾,用绳子把孩子绑在阁楼的父母;为了一两银子打得头破血流的亲兄弟……   西南边陲,蛮荒之地,老阿妈翻山越岭,背着一蓝子自家纺织的布,去县城换取盐巴……   我们跟着皇上,亲自走一趟,唯有沉重的担子,唯有敬重。   “嘉实缀绿蔓,凉湍泻清声。逍遥物景胜,视听空旷并”“山水千万绕,中有君子行”,偏干西南一隅,却有侠义儒风。   安顺大瀑布群,乃是至今见过的,最大的瀑布群。其一泻万丈,蔚然奇观,天上来兮、天下一绝。   梵净山最老最险的顶峰,海拔高达四百丈,陡峭异常,山顶上有一座庙,潜心修佛的人,月月年年,从容上下。   整个贵州,那类似于,扑面而来的宇宙洪荒的澎湃气息,白云灵渺,银雪清卓,雨雾弥漫中,或万里晴空之中,遗世巍然,夺天地造化。   巍巍峨峨、庄严玄朗,令人望之生敬,处之空明。贵州的人、贵州的山水,贵州大小生灵,给予吾等太多的震撼。   山多路险。特殊的地形地貌,连绵起伏的群山,养育一代一代人,环境闭塞,造成人的知识层面的不足,交流起来的第一感觉是盲目,狂妄自大的一种状态。却都不坏。相反,相对单纯,热情爽朗,对外面的世界向往,对外面的知识求知若渴。   苗族、彝族……夷多汉少、夷少汉多、夷汉参半……我们看他们稀奇,他们看我们也稀奇。   “不以牛耕,但为畲田,每岁一易”“椎髻短衣,不冠不履,刀耕火种,樵猎为生……”耕地所用,乃是一种特制的人力挽犁农具一一木牛。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牛,主要是用来供祭祀、斗牛和做腌肉之用,只有小部分地区用牛耕田。   苗寨里面,木型木耙,或石犁石耙,牛是神圣的只养着用于宰杀祭祖。我们都很感慨,笨手笨脚地下地,告诉村民如何用牛耕地。   当然,也有质直好义、天性劲勇的汉子;也有走出大山,在江南讨生活,回家后试图造福乡里的读书人和商人。   他们亲眼目睹,沿海修路办学,建造雄伟的港口;北方土地改革,人人有耕地,有饭吃,有衣穿……他们祈求,大明的同胞们,给西南四省,给贵州,多一点点关注。   他们说着说着,都哭的小孩子一样……”   这篇文章,要大明人都看得眼睛红红。   “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天下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同胞;天下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万物都是我的朋友。“民胞物与”“两京十三省,都是大明人”。   贵州,自古以来,就和中原是一家。秦始皇设桂林郡和象郡,贵州属于广西管。汉朝,汉武帝派使者去谈判,设郡县,属于云南。宋朝,大部分的区域属于四川。元朝,贵州一半属于湖广,一半属于四川……一直是散养,一直到大明正式建立贵州省。   可是,贵州穷,也不穷。穷是暂时的,不穷是未来的。   贵州的山水,贵州的药材,贵州的山脉河流……是贵州最好的资源。贵州人有勤劳质朴坚毅的性格。锦衣卫说,皇上下令金沙江和赤水河研究酿酒,说那里一定会有大明独一无二的美酒。   皇上命令大修路,贵州人不要工钱自己带饭,发誓要把贵州的美酒和药材送出大山,把贵州的美食和美景,展示出来。   而一百五十年来,朝廷对贵州不再是散养,朝廷一直关注贵州。设立卫所,移民……贵州已经有一个好的开始。   经济上,卫所制度在贵州推行,大量汉人移民去贵州,夷汉一家,贵州人口大量增加,开始学习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和手工业技术,尤其几条官道,驿道的修筑,很大程度上改善贵州的出入情况。   文化上,朝廷在贵州建立卫学二十五所,造就一批又一批生员。   贵州位于四川盆地、湖广丘陵之间,占据重要的战略地理位置。好比大渡桥的修建,这就是贵州的地利。   西南是大明放养的野娃子,刚开始学着穿衣吃饭。皇上说,贵州有实力,自己养活自己。   大明人相信皇上。虽然他们一开始看小报,得知皇上在贵州爬山涉水,在安顺一呆十天,都心疼皇上,都对小报上有关贵州美景的报道,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上天赐予一样东西,必然夺走一样东西;上天夺走一样东西,必然赐予一样东西。贵州有那么多苦,必然也有那么多好。   大明人都说,贵州酿酒,他们和皇上一样,一定喝。   皇上眉开眼笑地乐。   皇上希望贵州越来越好,希望更多贵州大山里的人,走出来。当然,这都需要很多时间。皇上给工部和贵州官府发去信件,有关于药材和辣椒酱的制作——要方便保存,方便运输的那一种,类似药丸子、老坛酸菜一类,保存方法和运输方法,这都需要研究。   当然,首先,贵州要拿出要人惊艳的药材和美食,还有桂林,桂林距离中原太远,但可以卖去安南和广东不是?   皇上有空的时候,陪徐景珩晒太阳,呱呱呱:“大明一开始也没要划一个贵州省。只大明建国,天下太乱,尤其西南。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是有地方势力割据一方,派去的官员,都管不住。尤其贵州,年年起叛,永乐皇帝派大军平息动乱,又心疼出兵的银子……”   徐景珩笑:“永乐皇帝正生气的时候,贵州又起来叛乱事件,比上次还要严重,派去调解的官员都压不住,永乐皇帝是个硬脾气的皇帝,一气之下,决定自己要亲手管这个地方。设立布政使司、提刑布政司、修建卫所,有户部去收税。”   皇上眉眼弯弯地乐。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   徐景珩:“……皇上说得对。”   皇上那个开心。   “我知道,当时贵州的起叛那么多,主要是因为属地划分的遗留问题。没有一个朝代重视贵州,都是随手一划,一会儿去广西,一会儿去四川,一会儿去湖广……贵州人跟无头苍蝇一样,可不是要乱?   “皇上聪明。”   皇上一伸手:“北方是大拇指,江南是中指,西北是食指、西南是小手指,沿海是无名指。”   徐景珩的目光从身边的墨菊上移过来,一眼看到皇上手上五个肉窝窝。   “贵州接壤四川、云南、广西和湖南。若一直是散养,必然成大乱,还会带动周边不安。若划分给四川或者湖广,可能导致四川、湖广地盘过大,分而治之,是最好的办法。”   皇上耍无赖:“徐景珩,朱载垣在西南走一遍,朱载垣发现,他们不是蛮夷,也是人,和汉人一样的人。”   “人的偏见,比穷困,更可怕……”   “那人和各种生灵处于同一个地球,同一个世界,为什么要用鄙夷的眼光看其他生灵?”   “因为日子太苦,麻痹自己,生活更好过一些。”   皇上窝在他怀里,不说话。   天生强者的皇上,这般年纪,自然不懂这句话,他只是因为徐景珩脸上的表情,莫名地,小小的难受。   宋朝时期,当地首领归降,朝廷礼貌地写一句‘惟尔贵州,远在要荒’。永乐九年建省,直接用贵州的名字。   贵州人说话,习惯拉长声音的口音,有很多下滑的调,仿佛是一种无所谓的哀嚎,当中用尽悲伤。   土地贫瘠,一座一座的山连绵不绝没有尽头,整个世界都是起伏的山峰,无路可走、无处可去。悲凉的生活让人欢歌乐舞,发出“不会更差了”的无所谓的哀嚎。   说尽悲苦,却不敢奢望救赎。   那些浮岳之上,庙宇独矗其间,天天不停念经的和尚们;那些因为贵州的闭塞,要一个个坚强痛苦的男子汉,发出的哀怨。那些满心向往外界的小姐姐们,比儿郎们还能干,每天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皇上大致了了贵州的事情,答应长沙办工科学院蒙学馆,划长沙去沅州,算是暂时给湖南人一个回答。湖南官员、世家豪门都高兴地跳起来——长沙作为首府,指日可待!   元和七年的腊月节来临,皇上一高兴,将他从贵州带来的虫茶分下去,也是给贵州打一个推广,呱呱呱地告诉湖广世家大族:“虫茶具有清热去暑、解毒健胃、助消化等等功效,对腹泻、鼻衄、牙龈出血……均有较好疗效。”   世家大族纷纷享用。   茶粒飘于水面,徐徐释放出一根根绵绵血丝盘旋在水中,犹如晨烟雾霭,袅袅娜娜,蜿蜒起伏……飞絮般缓缓地散落到杯底。看一眼,虫茶汁水呈淡古铜色;品一口,甘醇爽口,香气清郁宜人,颇似顶级狮峰龙井的口感。   湖广士绅们都夸。   皇上笑得好像小狐狸。   皇上在贵州一个苗人家里,不知情地喝一碗虫茶,挺喜欢,就要去看虫茶的茶树,哪知道……皇上得知虫茶的制作过程,那小心肝伤心的,别提了。   苗族人在谷雨前后采集野生苦茶叶,化香树、糯米藤、黄连木、野山楂、钩藤……鲜嫩叶稍加蒸煮去除涩味,晒至八成干,堆放在木桶里,隔层均匀地浇上淘米水,加盖保持湿润……   叶子逐渐自然发酵、腐熟,散发出扑鼻的清香气息……化香夜蛾的虫子,在香味的引诱下蜂拥而来,开心地产卵。   一条条暗灰色的夜蛾幼虫便破卵而出,布满叶面,一边蚕食着腐熟清香的叶子,一边分泌着“金粒儿”。苗家人收集这些“金粒儿”,晒干过筛,得到粒细圆、油光亮、色金黄的“化香蛾金茶”,“虫茶”。更为讲究的,在阳光下曝晒,在高温铁锅里炒上一刻钟,加上蜂蜜、茶叶……   当然,它的好处是真的,口感好也是真的。   皇上怀揣自己的小秘密,自个儿高兴。   听说绞股蓝茶好,想办法找来;听说黄鳝、泥鳅大补,库页岛的海参大补,找来后徐景珩不吃。又听说胡萝卜好,他也不喜欢吃,也能咬牙吃下去一半,剩下的硬逼着徐景珩吃完。   皇上一心要徐景珩养好身体。到十二月中旬,皇上基本处理完湖广的事情,带着人,跟着刘成学去看刚刚开始进学的工科学院,对一切都挺满意。   十二月,是寒假,全大明的学院都放假,这里没有放假。总共五千三百个学子,每一个都如饥似渴地学习。 第84章   皇上看着他们,感受自己腿上六个小铁球的重量,小大人地感叹:“学习辛苦。”学子们脸上激动的发红,异口同声:“回皇上话,不辛苦!”   皇上:“!!!”自个儿锻炼学习,非常、非常、非常……辛苦的皇上,小胖脸一肃:“学习很重要,但学习不光是看书本知识,要去实践,要锻炼身体。人人都要有一个好身体,工科学院的学子们,更要有一个好身体,身体是一切的根本!”   皇上带着内力的声音传出去,刘成学极力稳住自己的表情,克制不笑出来。   学子们激动地高喊:“强身健体!忠君报国!”   皇上挺满意,转头示意刘成学——你这管理不到位,这些人,都是大明未来的栋梁,身体不锻炼好怎么可以?每天早上围着学院跑三圈,要不四圈?   刘成学明知道皇上是,自个儿锻炼辛苦,要天下人一起辛苦,却也只能答应下来。刘成学在皇上的暗示下,亲自领着五千三百个学子们,三百五十老师们,围着学院跑了四圈,累得自己大汗淋漓,累得学生老师都牛喘。   累得最后能跟下来的人,不到十个。   一个个的,帽子歪了,衣服乱了,瘫坐地上,没有一丝形象……皇上小胖脸一板。   这样的体质,都需要加强锻炼。   !!!   老师学子们瞧着皇上那特不满意的小样儿,一起脸白胆寒。   皇上自己文武双全,也要他们也文武双全不成?   皇上不是要他们文武双全,皇上是担心,他们这体质,能做什么研究?   大明第一座工科学院,是大明技艺研究的起始。可谓是筹办艰难,举步维艰。   老师们不好找,基本都皇上强行从其他地方,扒拉来的——大明文人都不愿意教导匠人子弟。前来求学的学生达到三万多,但识字的不多——临时加开两个蒙学馆,先去学认字,学习基础的书本儿。   这满打满算,不到六千人的工科学院,是大明技艺的腾飞,是大明的未来,皇上的眼里,他们都是宝贝疙瘩。   学生们去休息,皇上跟几位老师说话儿。   王艮,成化年间生人,初名银,其老师王守仁替他改名为艮。原居苏州,落户于泰州安丰场,以烧盐为生。故称泰州安丰场人,人称王泰州。   起初投入王守仁门下只为求生,后经王守仁点化转而治学,创立传承阳明心学的泰州学派,一生以布衣传道,发誓终身不仕。   皇上对王艮各格外看好,面色缓和,小奶音里透着惊喜。   “朕听说,王艮求学之路颇具传奇。籍贯灶丁,一家烧盐,世代灶户,七岁受书乡塾,贫不能竟学。十一岁时家贫辍学,随父兄淋盐。十九岁时随父经商至山东,在山东拜谒孔庙,得到很大启发,还说出‘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圣人者可学而至也’之狂言。”   王艮面色惭愧:“皇上,草民当时年幼,无知无畏,如今却是深知圣人之难。”   皇上摇头,脑袋上的金玉翼善冠跟着摇晃。   “日诵《孝经》、《论语》、《大学》,置书于袖中,逢人质难。久而信口谈解,如或启之。十多年自学,非常人所不及。不耻下问,不泥传注,强调个人心得。更难得的是,善经营,不以为耻。家道日裕,成为富户。”   王艮老脸通红。   “……皇上,草民只是一个灶丁。读书人这个名号,乃是老师给的。”   王艮三十八岁时,远赴江西往游学在王守仁门下,拜执弟子礼。   王守仁觉得他个性高傲,把他的名字改成带有静止意思的“艮”字;王艮经常与王守仁争论,时时不满师说,坚持自己的观点,既“反复推难、曲尽端委”,又“不拘泥传注”、“因循师说”,自创“淮南格物说”,气得王守仁几次大骂。   皇上眉眼弯弯:“朕知道,你主张‘即事是学,即事是道。人有困于贫而冻馁其身者,则亦失其本非学也。’朕认为,这很对。”   王艮喏喏不敢言语。   王艮也坚信自己的思想是对的。可是……   他家里有银子后,就想孝顺老师,自以为给老师长脸,坐新出的“招摇车”招摇过市,遭老师指责。元和二年,一路北上入京,沿途讲学,受到各方重视而轰动一时,老师闻讯大为震怒,欲设法召他回来“痛加制裁”,只是奈何鞭长莫及。   元和五年,王艮应南直隶的泰州知府王瑶湖之聘,主讲于安定书院,宣传“百姓日用即道”的观点,求学者纷至沓来,老师去打仗,顾不上他,他得以创立泰州学派……想想就一把辛酸泪。   “……皇上,老师,不搭理草民。”   “不对不对。你来湖广,就是王守仁老师推荐。王守仁老师说,如今你的学术思想已流传泰州一带,也有自己的弟子门生,不需要在坐馆泰州,当行走天下。不是不搭理你哦。”   !!!   不说王艮,在座的人都震惊地张大嘴巴。   王守仁创立心学,虽然和理学不同,可也皆是儒家。而王艮因为出身原因,更偏向于墨家。他们都以为,这才是皇上力主王艮来工科学院的原因。   皇上矜持地笑。   王守仁老师,人称“完人”,岂是徒有虚名?   王守仁老师在河套打仗,再是担心湖广土地改革带来的动乱,四方士族亲友给他的压力再大,他还是大力支持,按照原来计划,打完战事。   皇上小大人的模样,学着徐景珩安静说话的习惯:“王守仁老师的心里,家国天下第一。他很为你骄傲。之前打压你,乃是因为,大明的环境。如今举荐你,也是因为大明的环境。”   之前,理学的天下,王艮的学说,注定是学说,空谈。如今大明变化,这学说,才有用武之地。众人听懂了,都红了眼睛。   他们作为大明文人中的“异类”,一直以来受到的打压太大。他们和有见识的官员们一起,试图给日暮西山的大明文化寻找一条出路,其中艰辛……谁于诉说?   皇上眼见他们眼泪花花,耐心等候。   好一会儿,众人缓过来,擦擦眼泪,一起看着皇上。   休息好的学生,也都围过来,一起看着皇上。   皇上也挺“感慨”:“朕以前,光听徐景珩说,‘皇上到了江南,就知道。’江南什么模样,朕一直好奇。朕一路南下,看了一半的江南,给朕的震撼太大。   只有江南这样的地方,才有这般学风出现,才会大胆地批判理学的扭曲之处,和朕提出释放人的本性。人的本性是什么?朕看到江南的繁华,朕隐约明白。可是,大明不光有江南,大明的江南也要发展的更繁华。朕首先要大明人吃饱穿暖,懂礼仪,知荣辱。”   “朕本来也批判理学的一部分。”皇上眼望下面挤挤挨挨的人群,运动内力,声音放大,“于是朕去了解。”   他的声音里,莫名带上一抹悲天悯人,自己都没有发觉。   “朱子先生祖籍江西,出生在福建,那时候是南宋。南宋当时的情况,诸位熟读史书,都知道。蜗居南方,却是漫漫一片问佛求仙之风,朝野上下之人不顾民生,不顾国力,不思北上……   朱子先生忧国忧民,主张恢复经济、任贤修政。反对求和,主战。反对佛学、崇尚儒学……   可是,没有人听他的话。他为官,是一个好官,可也只能救助一方。他苦学经义,结合二程学说,提出理学,教书育人……”   朱子先生的本意,压制人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因为当时的南宋环境太过于糜烂。   “理学存在于大明一百五十年,走到今天,今天的大明,国泰民安、河清海晏。江南人都说,理学不合乎人性,因为今天的江南,不是南宋的江南!”   !!!   震耳发聩!   皇上告诉他们,朱子先生的学说不是不好,可以批判,但不要为了批判去批判。   “所有站在今天的立场,用今天的眼光,去看过去的人和事,都是耍流氓,是不可取。   大明一统大江南北,大明不是南宋。可是,大明不是天生这样,大明经过慢慢一百五十年的波折,才有今天。朕告诉儒家人,要放开心胸,去容纳百家文化,朕今天也告诉你们,理学的创立之初,没有错。   大明用理学一百五十年,也没有错。   唯一的错,是大明在该出现新文化的时候,没有出现。我们要思考,为什么没有出现?怎么办?要的是行动。   朕走遍大江南北,大明的北方和西部还有战争,大明的西南还困在山窝窝里,朕要让北方、西部、西南,都和江南一样繁华,一样安居乐业。诸位中有很多心学弟子,也有理学弟子,也有天文地理算法世家弟子,有三四千的工匠……一心报国,上下求索。   朕知道,你们都是大明的好儿郎!   朕相信,你们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研究出更好的火器,要大明不再需要拿人头打仗;你们一定可以研究出更好的医术,更好的作物种子,更好的马车,更好的路面……大明四通八达,道路通天。大明人肃清海路,开出山路!大明人人吃饱穿暖,读书进学,真正飞上月亮!”   “亮”字长长久久地回响在人的心口。   皇上今天的发言,对在场的人震动太大。   皇上告诉学子们,不要因为,儒家不认可他们而苦恼。更不要为了儒家人的打压,而气馁。儒家人能为了家国天下,容下其他文化,墨家也能,墨家人不小气。   “朕相信,你们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研究出更好的火器,要大明不再需要拿人头打仗;你们一定可以研究出更好的医术,更好的作物种子,更好的马车,更好的路面……大明四通八达,道路通天。大明人肃清海路,开出山路。”   皇上要他们,记得自己的使命,记到灵魂里,记到心坎上。   “天下国家的根本,乃是‘安身立本’,何为‘安身’?‘百姓日用即道、家国有需即道。’甭管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国,都要吃饱肚子,有房有车有活计做,这是‘安身’。”   在场的人哭。   看到小报的人,哭。   平头老百姓,每天为了柴米油盐挣扎,每天为了一个铜板计较,他们也不想,他们也想享受人性繁华,体验人心富贵。   可他们首先要活着。   活着,是什么?是和平,没有战争。是衣食无忧,有铜板去听一个小曲儿,去买一本书学习……是有空闲去看看桂林的山水,吃吃澜沧江的大鱼……   是日子有希望,有奔头。   是有人看得见他们,看见他们的苦,听一听他们的声音,为他们说句话。   “皇上,你好好长大……”大明的老百姓哭完了,去给皇上上香,接着哭。   内阁六部九卿一起叹气。皇上说的这些,很好。可这些,不是靠读书科举的士族,不是靠种地的老百姓,也不是靠跑商的商人,是靠工者!   就连民间文人都感知到,皇上一句话,直接否决儒释道、理学心学的“形而上”,“上勾不到天,下够不到地、忒虚……”   皇上就差直接说:“你们这些儒家人,有本事,你们也和王艮一样自学成才,从一个贫困人家的灶丁开始?你们有本事,也和王艮一样,门徒以平民百姓居多,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沿途聚讲,直抵京师……发展门派,赤手以搏龙蛇?!”   民间文人气得大吼:“那王艮能有今天,门人中不乏著名学者如徐樾、颜钧、王栋、王襞、罗汝芳、何心隐等人,子弟至五传共有五百人,那还不是王守仁提携的功劳?”   众人齐齐去找王守仁,管管你的学生,带坏皇上。   王艮闭关思考。   王守仁唯有叹气。   王守仁和亲友弟子们讲解:“皇上的重点,是在说,王艮也走了偏路。王艮自学成才,教导人读书也是读书,忘记他自己是怎么发家致富,忘记他作为一个灶丁的根本,是应该要灶丁们更轻松地制造盐巴,运送盐巴。”   他的目光悠远,孤单,却更是为皇上的成长激动、骄傲。   “你们要记得,将来,大明以农为本,以商流通,以工者为中流砥柱,天下的人,都是读书人。”   他的亲友弟子们,惊恐,更多的是懵懵懂懂。王守仁却也没有强求——走在时代前面的人,都太孤单,这样懵懵懂懂,也是福气。   士农工商齐头并进,才是皇上发言的重点。皇上在给工科学院的学子们打气加油,不是夸朱子先生多好多好。   天下的工匠们再不通文墨,也明白皇上的意思。听话听音,华夏人的古老传统。   那儒家文人不知道吗?更知道啊。皇上就差直接说“工者大明柱石”!可他们能怎么办啊?他们看着工匠们欢天喜地地闹腾,不敢去找皇上,只能去找王守仁——   王守仁啊,你也是皇上的老师,你们,杨慎、谢丕、刘成学、唐伯虎……都是皇上的老师伴读,皇上刚满月,你们就跟着皇上,你们都教导皇上什么?   王守仁干脆请假几天,休息躲懒。   杨慎从山西回来北京,正琢磨再去哪里主持土地改革,当即给皇上写封信,还问皇上,不能光给贵州写文章,四川也要。   谢丕在南海大改革,只有更高兴。   刘成学,如今就是工科学院的院长。   唐伯虎:“???”唐伯虎吓得不敢出门,生怕民间文人围堵他,天天窝在驿馆里。   蒋冕和毛纪气啊,这叫你们去教导皇上,合计着,是皇上教导你们?唐伯虎眼一瞄皇上的院子——欺负我也没用啊,你们去和皇上论理?   蒋冕和毛纪就更气。一去找皇上,听说皇上在陪指挥使晒太阳,更气。就觉得,他们皇上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就是被指挥使教导坏的。   蒋冕和毛纪给北京写信,得知杨廷和已经决定退休的日子,一时又伤心,又叹气——   皇上的一番话,天音一般回荡在天地间,劈开大明混沌的天地,投射一缕阳光。   年不到八岁的皇上,黑宝石的大眼睛明亮,比那日月星辰,蓝天白云还亮,看得见大明所有人,看得见所有大明人的苦难,皇上年幼的小身板站在工科学院的广场上,吼出这句话,整个人,都是仿若一道光。   大明墨家文化,萎靡两千年,即将熄灭,皇上给点燃,发出微弱的细小光芒,要人看着,就泪流满面。   大明的老百姓哭,大明的工匠们更哭。   匠人们两千年来养成的自卑自轻自贱,为哪般?老天开眼,送来皇上,给予他们这一丝丝光芒。   工部里头,章怀秀和徐杲等等工官们一起哭,听他们一边哭,一边说“工科学院很大,皇上一圈转下来,花了两个时辰,又饿又累,午休用膳都在学院里,下午还跟着学子们一起,上了几节课,感受一下教学……”   章怀秀记忆的最好,擦擦眼泪。   “工科学院,环绕东湖水,坐拥珞珈山,环境优美、风景如画,比国子监还好看。整个学院占地面积七千亩,建筑面积却只有一半,标准大明学院的式建筑群,古朴典雅,巍峨壮观,却是最为宽敞,都是准备做研究的空地。”   徐杲一声哽咽:“是以工、农、医为主,兼有经、法、史……天文地理等等。还有蹴鞠、乐曲等、跑步等玩乐?”   章怀秀没法说,那都是皇上自己想玩,皇上自己天天被指挥使管着,辛苦锻炼,就要天下的学子都辛苦锻炼。   章怀秀特理解的模样:“……这都是皇上考虑的周到。那文人考科举,不也要一个好身体?”   身体是本钱。特别是普通人家,没有一个好身体,药多吃不起。在座的都明白。这个说:“考得好。”   那个问:“去年科举改革,考算法,天文地理,后年,估计这些也要考?”   一时气氛有欢乐起来,满满的都是希望。   腊月里,家家户户准备过年,各街各店铺忙碌年礼,到处热热闹闹。   给自己放假·皇上,有空就窝在工科学院,和学子们一起研究,蹲在工地上,看实际使用效果,一身粗布衣服特有模样儿不说,他还和学子们、匠人们一起用饭,顿顿一杯牛奶,一份水果,   饭菜?青菜豆腐汤、白菜清炒菌菇、红菜苔炒腊肉、一条武昌鱼或者肥鱼……看得所有人心疼皇上。   虽然冬天里牛奶和水果难得,可大明的富贵人家,哪个不是一顿饭八大碗八大碟?可每次皇上都一副“我就喜欢青菜豆腐汤、白菜清炒菌菇……”的小样儿,湖广人都说,皇上那是忧国忧民,带头节约简朴。   听得知情人都无言以对。   “明明是徐景珩要皇上减肥,说身体要练到一个完美的状态,饮食也要注意,不能大补……皇上“忧愁”?皇上那是忧愁自个儿!”兴王磨牙、再磨牙——兴王如今吃一个猪血煮白菜,府里的人都用眼神儿瞄他,他不就吃一个猪血煮白菜?!   兴王憋气。   湖广的世家大族也不自在。   可是只能忍啊——皇上这明显是,自个儿受苦,看谁都不顺眼。   大明的宗室、外戚、世家大族……都叫皇上大江南北的走一趟,走的库房空一半,捂紧口袋,收起来尾巴,学做人。   生怕皇上来一句——有银子是吧,吃个白菜就吃白菜心是吧,拿出来铺桥修路吧。   皇上?皇上表示,他真没有那么残忍,真没有那么小气,看不得别人享受。   湖广的“大肥猪们”:“哈哈哈,皇上好好。”皇上不想搭理他们,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在工科学院领着师生们陈设香腊刀头、糖点果品敬供“灶神”,学院里的圣人灵牌,圆满完成任务,封笔,放假。   放假一身轻松的皇上,开心啊。   “徐景珩,今天中午吃三蒸啊?”   “好。”   “徐景珩,你知道三蒸的来历啊?”   徐景珩接收到皇上的小信号,面容“严肃”。   “元至正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鄱阳湖,雄踞两湖的陈友谅大军,与占据长江下游的太~祖皇帝,已经在此鏖战三十七天。双方数十万将士,在小小的鄱阳湖中血腥厮杀,血流满船,湖水尽赤,战斗已经进行到最后的时刻。   烈火初张照云海,赤壁楼船一扫空。无论谁获胜,这场战役,注定打破江南地区微妙的力量平衡,进而决定天下归属……”   皇上大眼睛眯眯成一对月牙儿,忒顽皮的小样儿。   “经过一个多月的混战,原本占尽优势的陈友谅颓势尽显,退路被截断,他早已没有当初决战的信心,粮草将尽,属下精疲力竭,被困湖中,陈友谅经过反复考虑,决定突围孤注一掷,冒死突围返回武昌。   路上粮草断绝,他的夫人发明三蒸犒劳将士们……”   徐景珩的模样,真有几分夸奖:“他选择的突围方向是南湖嘴,行至江西湖口,太~祖皇帝的水师以战船、纵火筏四面围攻,陈军巨舟无法前进,复走泾江,又遭傅友德伏兵阻击……太~祖皇帝一代英主,陈友谅也是一代枭雄。风云际会,决战于湖广大地。”   那是怎么样的悲壮?怎么样的聪慧痴情女子?皇上瞄一眼太~祖皇帝愤愤不平的模样,嘴巴一张,果然太~祖皇帝忍不住了。   “瞎说!那陈友谅也是一代枭雄?”太~祖皇帝鬼眼一瞪,差点要跳起来,“傅友德围攻,陈友谅左冲右突,打不开生路,吓得从船舱中出来,被准备好的弓箭手一箭射穿头颅,这也算‘一代枭雄’?他要真刀真枪地打一下,我也佩服他!”   皇上眉开眼笑。   徐景珩眉眼安静如常。   众位鬼鬼,一起捂脸——老朱,你不是发誓,不搭理这两个的吗?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不示弱:“一个个的,都不知道当时的真实情况,瞎说。我能不搭理?”   皇上没有徐景珩的功夫,干脆大笑出来。   “原来是吓得!书上写情急之下出来船舱,中流矢而死,原来不对。”   那小模样,看得太~祖皇帝忒生气:“哪有那么多巧合?那是算准的!他不出来,也要逼他出来。他的夫人再好,能有多好?想当年……”   “想当年,太~祖皇帝打了败仗,人受了伤,马皇后从战场上,把太~祖皇帝背下来。”皇上快速接口,“朱载垣知道。朱载垣已经规定大明女子长大脚,将来大明女子都是好将好兵。”   !!!   各位鬼鬼那个笑啊——老朱你听听,你觉得你老妻大脚受人嘲笑,朱载垣就能规定,大明女子都大脚,你看你?   太~祖皇帝心头一哽,不搭理他们任何人、鬼。   皇上一看,放下心来,欢欢喜喜地和徐景珩去用午饭。   话说,太~祖皇帝眼看要到南京了,偷偷摸摸地,要朱载垣喊徐景珩“叔叔”,朱载垣就是不喊,气得他一连五天不搭理朱载垣。   太~祖皇帝认为,他当年就是做皇帝了,那除了上朝,都喊徐达“徐兄”。就朱载垣天天没大没小的,“徐景珩来徐景珩去”——这到了南京,南京人听了,多难看?   可这无法无天的子孙,他就是不答应。   太~祖皇帝可不是要生气?   太~祖皇帝生气这个事儿,更气朱载垣看重徐景珩的程度——瞧瞧,瞧瞧,扒拉一块鱼肉,送到徐景珩的碗里,看着徐景珩吃下去,他的小眉头都飞起来……   唐高祖劝说大明太~祖:“你气不是干气?你看看,那赵构给他们两个合伙欺负的,硬是全吐了出来。”   宋太~祖不同意:“赵构本就应该说。岳飞、朱熹……任何人,都应该留下真正的过往。”   汉太~祖反驳:“那有什么真实?那历史书就当一个话本儿看看就好。”   鬼鬼们议论纷纷,不一会儿,又偏题十万八千里,大明太~祖兀自生气,朱载垣也生气他啊。朱载垣午饭后读书,故意大声读给鬼鬼们听。   “世道啊,你为什么对守财奴如此慷慨,   供他受用浴池磨房和府第楼台?   而正直之士却被迫赊买晚餐大饼,   你算个屁,完全是颠倒黑白。”   !!!   鬼鬼们哈哈哈、哈哈哈,都夸朱载垣骂得好。太~祖皇帝气得大喊:“朱载垣,你一个皇帝,能不能学一点儿好?”   朱载垣大眼睛一眨,从善如流:“‘畅饮的葡萄酒啊,一卷诗章、半块馕饼,维持生命。你我相拥在荒原永相爱,荒原便是天堂胜过国王。”   “‘啊,沉睡是一朵玫瑰……啊,仅一夜之间,我的心判若两人。你自人山人海中来,原来只为给我一场空欢喜。你来时携风带雨,我无处可避;你走时,乱了四季,我久病难医……’”   太~祖皇帝气的直瞪眼。   鬼鬼们捧场:“这书本儿好,朱载垣,继续加油。”   朱载垣气沉丹田、声若洪钟:“‘月照千家户半开,壶尊无语静尘埃。鞋声细碎闻窗外,疑是飘零酒客来。……帝王流血处的蔷薇花,颜色更殷红;花园中的玉簪儿,怕是生在美女尸中……’徐景珩,这里不好听。”   “用‘……最红,生在帝王喋血处的蔷薇。园中朵朵的玉簪怕是,从当年美人发鬓上坠下……’?”   朱载垣立马记下来。鬼鬼们齐齐表示,这样就有了美感。   朱载垣继续读书,鬼鬼们都跟着听,听着听着,都难免感伤——小孩子不懂,一句“你来时携风带雨,我无处可避;你走时乱了四季,我久病难医……”道尽多少情伤?   皇上自然不懂。皇上最近研究大明文化流派,顺带跟着徐景珩看看其他书本儿。   “吕柟,十八岁,以学识广博被选入正学书院。正德三年举南宫第六人,擢进士第一,授翰林编修。时值刘瑾把持朝政,又逢西夏扰乱边境,上疏请皇帝入宫御经筳,亲理政事,遭刘瑾嫉恨,与何瑭一起引退。是为第一次起落。   正德九年,官复原职,不久遇上乾清宫火灾。他应诏上书呈六事,多次上书劝皇帝举直措诸枉,皆不被采纳,再次引疾而归……”   皇上读不下去,他知道当年他爹重用刘瑾的原因。   徐景珩目光安静:“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吕柟和很多文官一起抵制刘瑾,也是为了维护大明,出发点不同,利益落脚点不同。   吕柟也是为了士大夫的利益。但他最难能可贵的是,第一次引退后,便在家乡营造东郭别院,每日聚徒讲学。”   四方学者慕名而云集。吕柟的别院容纳不下,随即又修筑东林书屋。讲学的规模和影响越来越大,几乎与王守仁中分其盛。   关中理学弟子笃行好学,多出其门。如今在南京吏部考功郎中、尚宝司卿,公暇在柳湾精舍、鹫峰寺讲学,门人弟子众多,堪称一代理学大儒。   皇上都明白,只到底有点儿情绪低落。   徐景珩:“吕柟更适合讲学,不适合官场。”   “要杨廷和、杨一清等等人,更适合官场?”   “对。”   皇上想开了,继续看。   王守仁的学说以“反传统”的姿态出现,在江南影响很大。广收门徒,遍及各地。如今“王学”分成几个流派,但同出一宗,各见其长。著名的入门弟子有,冀元亨、王龙溪、钱德洪、徐爱、王艮……都是各地方影响巨大的学者。   特别是王艮,创立被称为“左~派王学”的泰州学派。   皇上疑惑:“王守仁老师一反程朱理学中,盛行数百年的‘格物致知’‘致良知’,主张陆九渊的‘心即理’,更较之陆九渊立足于‘理’,更强调‘心’,这就是人性解放的启蒙价值?”   “是也不是。心学类似理学,也是立足于儒释道。看儒释道三家一千年来的争斗,道家兴起于汉末,佛家在魏晋时期传进来……有时候,臣会想,是不是,儒学在汉末,就落后于时代?   王守仁的思想,远播海外,特别对日本学术界有很大的影响。日本学术界,不能和华夏学术界对比。   日本学术界的重视,侧面说明,心学适合日本,不适合大明。王守仁也知道。他出身于书香门第。”   王守仁一出生是儒家人,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完美。皇上知道,日本大将东乡平八郎,有一块“一生俯首拜阳明”的腰牌,天天挂腰上。也知道,为何理学会被如此扭曲,心学会使得人都认为,人生就是极尽地享受。   人性到底是什么?释放人性、压制人性又如何?皇上认为徐景珩说得对,这红尘本就是破的,哪有那么多道理?   锅里有米,有房有马有月俸,才是大实在。   墨家、法家、兵家……儒释道,皇上不管他们什么家什么派的,只决定大力发展技艺。   去看看没有嫦娥,只有石头的月亮。   去看看类比地球的火星。   多好?   正月里,皇上离开湖广,在江西呆两个月,在阳春三月里,出发里去南京。   南京!南京!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南京。   皇上奇异地平静。   南京是埋葬他爹的地方,太~祖皇帝建立大明的地方,是大明人的老家。 第85章   还有五十丈进去南京,皇上坐在侍卫们抬着的龙撵上,头顶的明黄伞盖晃啊晃,天上的太阳晃啊晃。   皇上看着南京的城墙,沉默。   南京该是什么模样?南京无数次出现在皇上的想象里,和徐景珩一样、长得美、文采好,翩翩贵公子……   路边的柳条也晃啊晃,风也晃啊晃。长长的红毯铺着,连着天际;前面乌泱泱的人群,红袍紫带,红云一般。   古老的南京城就在眼前。   那是永乐皇帝造北京城的模板,几乎一模一样的城墙,一模一样的正阳门,只有皇帝才能行走的正阳门。   正阳门的六个大门大开,各色旗帜铺满天空。   城楼上一声一声礼炮响起,三呼万岁的人跪下,铺满地。   南京人千盼万盼,盼望来皇上,皇上来了,他们反而无所适从。   皇上千盼万盼,盼望来到南京,皇上来了,平静中带着陌生。   皇上是什么模样?   南京是什么模样?   长达数十里的进城队伍安静无声,长达数十里的迎接的人,忐忑不安。   万分热闹,却也万籁俱寂。张佐、唐伯虎、蒋冕、毛纪等等人,都看着皇上。所有迎接的人,都等着看一眼皇上。   正阳门、洪武门、承天门,外城、内城、皇城,七十万南京士庶的震天欢呼中,君臣一起完成一场史书铭记、轰轰烈烈的重大仪式,进来皇宫的午门。   南京勋贵外戚、文武百官,一起恭迎皇上进去皇宫。   奉天殿升殿,皇上端坐龙椅,俯视人间。   三月十二日,草长莺飞、万物萌生,百花烂漫的南京城,迎来大明皇帝朱载垣。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场面?后来的野史记载,正阳门郊外,贪玩的皇上脱离大队伍,遇到出迎的魏国公一行人,被发现。皇上生气不动,没有人敢动一下,仿若偌大的南京城,整个天地都静下来一般。   大明北京指挥使徐景珩,从队伍后面走上来,牵着皇上的手,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南京人的面前。   指挥使一身徐家大公子的富贵打扮,正红二色织金锦闪色蟒龙袍服,正红的嵌宝紫金冠,轻裘缓带,山水眉目清华、一起在几万人的眼里晃啊晃,一步走过的距离、春风吹起来衣摆的弧度,都是那般清晰。   皇上小孩子的身影,气鼓鼓的小样儿,跟着他一起,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前来迎接的几万人中,有资格站在这里的三千口人,一起看着皇上八岁孩子的身影,看清皇上的龙颜,眼泪流下眼眶。   皇上长得,好,好,非常好,超过他们想象的好!   皇上一身正红四团龙袍,头戴金玉翼善冠,身姿挺拔,步伐稳重。   略胖的小俊脸,天庭饱满吃官饭,地阁方圆掌大权。耳垂肥厚精力充沛、寿数高而且财运丰厚。   凤目龙睛,眼尾收敛上翘,无情且风流。   眼珠之乌珠圆大而有光彩,透射真光。   山根宽广丰厚,鼻如悬胆身须贵、五官精致立体尊贵大气,眉目略深邃,更显小儿郎心性坚毅——   尤其那双眼睛,细看之下,星光璀璨、星河浩瀚,看一眼,你就陷入其中,移不开目光。   皇上和太~祖皇帝一样!   南京人激动。   皇上和太~祖皇帝一样!头型圆正,上至百会穴的顶部,下至中正之部,两侧周边城,直上入鬓曲,下达眉尾之福堂,形成一颗方形大印,姿貌雄伟、奇骨贯顶!   天生的英主!   注定的明君!   南京群臣,嘴唇动动,未语泪先流。迎着他们的大公子安静的目光,看着皇上平静的眉眼,一身帝王气度,霸气昂扬,跟在指挥使的后头,再次大礼参拜。   “臣等拜见皇上。”   皇上看着跪在人群前方的徐景珩,眼里有一丝波动,面色缓和,龙靴移动,停在魏国公的面前,双手扶起来他。   “国公平身。”   “诸位平身。”   皇上清脆的小奶音响起,因为接连换牙,引起说话有一丝漏风。   魏国公起身,看一眼皇上,眼里那份激荡担忧,只有皇上能懂。   群臣跟着指挥使起身,那目光中的期待、希翼,皇上也懂。   当天下午,皇上在奉天大殿开宴会,宴请群臣,歌舞声声中,所有人都喝醉。南京城的父老乡亲们聚在一起,也是大醉。   他们的大公子,清瘦的模样,一看就是重伤未愈,寿数几何?   南京人心里一阵阵酸涩难言,眼睛湿润。   九年前,先皇的棺木到达南京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南京人全体出迎,隆重悲伤。   九年了,日日夜夜等着皇上长大,终于等到,其中滋味,谁懂?   元和八年的春天,皇上来到南京,满心高兴,徐景珩过了一个冬天,却是明白,他的身体情况。几十万南京人,也都明白。   皇上在皇宫里休息,南京皇宫里,为了迎接皇上的到来,特意修缮包括乾清宫在内的,前面几个宫殿。可毕竟这么多年没有住人,徐景珩担心皇上一个人,特意陪他早早休息。   魏国公也嘱咐他,他到底还是北京的指挥使,好好做好该做的事情,不着急回家。   只皇上知道魏国公府的人,都等他。也知道他到底是挂着北京指挥使的身份,更知道他不放心自己。   皇上临睡前,大致浏览这座乾清宫的布置,大气、空阔,却又有江南的华丽精致,处处彰显皇家富贵,更有很多东西方都有的孩童玩具,贴身用具的图案都欢乐且富有童趣,满意,也心疼银子。   “修缮四个宫殿,花费不少。各地方的驿馆,也是空放着,要用啊。”   徐景珩一愣,瞧着皇上懂事的模样笑,接着他人就长长地叹一口气,面色哀伤,声音更是心酸。   “皇上长大了……”皇上长大了,知道任何一文铜钱来之不易。皇上第一次面对徐景珩耍无赖,眼睛瞪圆。   奈何徐景珩今晚喝了七八分醉,醒酒汤也没有效果,说了半句话,人就睡着。   皇上给他盖好被子,给他诊脉,小眉头一皱。   回到南京,徐景珩就算是静养,聚会也不会少,一定会喝酒,这一喝酒,又会伤身。   皇上思考一会儿,他住过的驿馆都可以做学院,或者藏书楼。当然,他和徐景珩的住处,要保留。将来他长大了,游玩江湖,就算不好去住,也可以看看。   再想想接下来的事儿——根据章怀秀、兴王、庆成王的记忆,今年可能会有的全国大旱。去孝陵祭拜太~祖皇帝和马皇后,去看他爹,视察南直隶地区,重点长江水防……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大约一刻钟,脱下来身上的八个小铁球,忍不住吸吸鼻子,八个铁球,二百四十斤,整俩个月!   还被控制饮食!   皇上低头看一眼自己即将消失的小肚子——游水是为了锻炼全身协调能力,步行,跑步、扎马步……是为了锻炼双腿,负重也是。都是为了达到极限,挖掘潜力,不断提升潜力。   定如山,动如电。力量、速度、柔韧、爆发、抗打击……全身所有的骨骼、肌肉、五脏六腑,一起进步,这是一个完美的身体雏形。   瞄一眼床头柜上的八个铁球,告诉自己,且休息今天一个晚上。   皇上躺好,闭眼就要睡,不防太~祖皇帝找他。   “当年老四打进南京,是如何突破长江水防?”太~祖皇帝不明白,他给朱允炆做了那么多,为何会失败,一口气咽不下去。皇上也没瞒着他。   “史书记载,消藩的命令下去后,五六个藩王起兵。建文四年,驻守南京的六十万大军,剩下十几万。单凭这十几万大军守南京城,也是绰绰有余。但是,负责长江防线的谷王朱橞和李景隆,打开金川门,迎永乐皇帝进城。”   !!!   太~祖皇帝彻底傻眼。   旁听的鬼鬼们一起傻眼。   南京地理条件优越,北倚长江,水源充沛,运输便利,南有秦淮河绕城而过,水运集散,自古就是“龙蟠虎踞”之地。   皇城设在城东侧,北枕钟山支脉富贵山,南临秦淮河。既有水运方便,又和皇城紧密相联,各方面都很理想,也合乎风水术所追求的阳宅,“背山、面水、向阳”的模式……唯一的缺点是地势低洼,四面环山,为兵家要冲。   可是,只要守住长江,那就万无一失。   否则为何是六朝古都?   南宋能蜗居一百年,那就说明水战的难打。   好吧。   朱棣有内应。   眼看太~祖皇帝悲愤交加的模样,鬼鬼们都同情他——朱允炆做人,这是什么水平?二十二岁登基,不小了。就算没有朱载垣的逆天吧……   朱载垣打个哈欠:“据说,在洪武朝,武将优先,文官最高不过正二品。建文皇帝登基后,依靠文臣,六部尚书由正二品升至正一品,甚至要求江南的田赋降低到,和边境的陕西等地相同。”   !!!   !!!   朱载垣扔下大雷,看一眼徐景珩,闭眼就睡。   鬼鬼们赶紧安慰大明太~祖。   “老朱别生气,他们估计也是考虑,这都是你的儿孙。”   “老朱你溺爱孙子,人之常情。哪个老人不溺爱孙子?一不小心就宠坏。”   “老朱,朱载垣故意气你那。估计是不满你天天骂朱棣,说朱允炆是‘白莲花’。那朱允炆估计就是傻白甜一点。”   “老朱你醒醒……”   “老朱你可不能崩啊……”   大明太~祖悔恨交加,打击太大,鬼影一晃一晃。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小天使们,最近有个考试要头疼,更新晚了,字数少。   感谢在2021-06-03 23:58:03~2021-06-05 05:1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茶御日常生活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朝中武将被压制,自然不服。那不是一般的武将,那都是开国大将!更要大明太~祖痛苦的是,内忧为患,朱允炆去给江南降低赋税?国库没有银子,拿什么养边境?边境军户凭什么给你卖命?就凭你是皇帝?   削弱武将,朱允炆你就不怕,打进南京的不是你的叔叔们,而是蒙古大军!   “后半辈子的心血,培养长子朱标,哪样儿都行,谁都服气。可是,他紧跟着皇后离开。培养朱允炆,不惜为此杀大将蓝玉,朱允炆立不起来,不去培养新的武将心腹,去依靠文臣!”大明太~祖鬼脸悲戚,“长在宫里的皇帝,是不是,都是这般?”   一句话说的所有开国皇帝,能干的皇帝,齐齐哀伤。   唐高祖已经说不出话。   唐太宗叹气:“我的长子,我曾经,也是爱之重之……请名师,找伴读……却是……对他而言,只是约束。”   汉武帝更叹气:“你希望他学好,可你最终发现,当皇帝啊,他如何能是一个好人?他越完美,你越是要废了他。”   秦始皇冷笑:“你们总比我好。我那扶苏,他能听了一道圣旨,真的自杀。”   隋文帝哀叹:“一个皇帝,首先要能掌控群臣,而不是被大臣下锅烹饪。”   其他的失败皇帝们,都不吱声。   看到朱载垣,才知道,皇帝可以做成这样?   叛逆也好啊。   叛逆最好。   反正,都比被大臣们下锅烹饪,来得好。   大唐末期的皇帝们缩缩肩膀:“大臣都是世家大族出身,重用宦官,宦官废立皇帝。”   大宋末期的皇帝们吸吸鼻子:“你必须重用文臣,必须重用宦官,在宫里做一头猪。总比猪也做不成来得好。”   大明太~祖气,想要大喝一声:“就不能不做猪,就不能做个人?就不能反抗?都不会杀人?”   大明太~祖说不出来。   养在深宫,宫女嬷嬷宦官之手,有何骨气?   聪明英雄如唐玄宗,最终也是,用宫斗的手段,去统领群臣,间接酿成安史之乱。   鬼鬼们一时都哀戚戚,特别是宋徽宗这样,被架上皇位的,哪里会做皇帝?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皇帝的儿子,不住在宫里,住在哪里?不请名家大儒教导,谁来教导?   “所以,奥斯曼的继承人选拔模式,确实可取?”   “这需要很大的定力。选能、选爱、选嫡长子……千古难题。”   “华夏和奥斯曼不同。嫡长子继承制度……除非朱载垣不册封皇后。”   “民间人说,富不过三代。世家大族的传承最稳当,可那稳当,是躺在国家万民之上。”   “世家大族占据庞大财富这个方面……”   鬼鬼们议论纷纷,一时又鬼哭狼嚎。朱载垣睡得沉沉,半夜起夜,忘记身上的八个铁球取下来了,迷迷糊糊的,几个跳跃,差点跳到屋顶。   吓得他,挨个宫人点穴,生怕他们的叫喊惊动徐景珩。   困倦地揉揉眼睛,也顾不得多想,回来继续睡。   侍卫们处变不惊地“照顾宫人”,鬼鬼们:“……”心服口服。   第二天,朱载垣醒来,穿好衣服,正要带上那八个铁球,徐景珩说:“暂时不需要带。用心体会身体的变化,准备下一阶段练习。”   皇上:“!!!”   这些日子,皇上只有和少林寺十八铜人打架,练习挨揍,才会取下来八个铁球,日子那叫一个“酸苦难言”,双腿那真不是自己的。   可是……皇上可怜兮兮地看徐景珩——皇上想不出,还有怎么样的“下一阶段”。   “皇上喜欢练剑?”徐景珩摸摸皇上的小总角头,“臣不用武器,皇上若喜欢练剑,可练习那把重剑。”   皇上:“!!!”皇上还真没想过喜欢什么武器,他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心里,要握住什么,他打小儿喜欢练剑。   练剑的事情定下来。皇上又注意到,今天小厮给徐景珩梳头发,不是半披发,而是全束,还带了一个丝质的玉色飘飘巾……   皇上自觉长大了。可他到底是八岁。大明的男孩子,上面头发扎成两结于头顶,扎成髻形状如角,叫总角。十五岁束发,最少也是十二三岁。   天色微明,宫人挑着宫灯走在前面。徐景珩牵着皇上的手,送他去早朝,眼望鱼肚白的天幕,眼里带笑:“小孩子总是想要长大。岂不知长大的人,都想做孩子?”   “要换牙完成啊?”   “对啊。”   “今天出门,不要喝多酒啊。”   “好~~~”   “中午要记得午休,喝酒前记得用饭,按时用药啊。”   “……好。”   皇上到底是不放心,文老先生、青衫客等人都管不住徐景珩,甚至兴头上来,一起喝醉。皇上正思考的时候,俩个人来到奉天殿门口,丹陛上、廊柱边,都聚集不少早到的人。   皇上一眼看到魏国公世子,立马腮帮子一鼓,脑袋一扬。   魏国公世子徐景瑛,一身锦衣卫飞鱼服,双目飞扬、面白似玉、墨眉似剑,真真是“大明贵公子,气盖苍梧云”。只他和徐景珩不同,徐景珩是出世的贵公子,他是入世的贵公子。所以他一看自己哥哥宠着小皇帝的模样,忍不住就气啊。   徐景瑛气,却又不能拿小皇帝怎么样,就更气。   可他越气,皇上越开心。   心花儿朵朵开·皇上,右手一伸,开心地冲他做一个小鬼脸。   徐景瑛:“!!!”深呼吸,深呼吸。   众人:“!!!”我不存在,我不存在。   就看皇上那小眉毛,一根一根飞扬,做烛火下特明显。就看魏国公世子白俊的脸通红,就要扑上去抢他哥哥。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和丹陛、柱子一样呼吸都没有。开开心心地和徐景珩行礼说话。   “大公子早。”   徐景珩任由俩个小孩子闹腾,笑容和蔼地和众人招呼:“诸位早。”   “大公子,今天要不要休息一天?”   “大公子,今天估计又是晴天,今年的天气特奇怪。”   徐景珩大约明白,一一回答。不一会儿早朝时间到,众人排队,按照次序进去大殿,皇上等众人都走了,又叮嘱一句:“莫要太过情绪激动啊,注意啊。”   “皇上放心。”   皇上不放心,但也没有办法。徐景珩回家,面对魏国公夫人,一定是愧疚、激动。皇上端坐龙椅,面对文武群臣,又变成一个皇帝,一双眼睛仿若江南的春风春水,清透澄澈,却又冷酷无情,   魏国公世子作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在后殿护卫皇上的安全,眼看皇上全无刚刚的孩童模样,轻轻抿抿嘴角。   哥哥回家,看到母亲,会如何?哥哥的身体,好生保养着,能有三年吗?他哥哥,能有机会,好好保养身体吗?   江南的春风绿了天地,春花烂漫,春潮初涨,春天里的人,也好似多了一份活力,春天的南京城,就好似徐景珩说的那样,花儿挤挤挨挨地开放,天空大地树木也舒展开来,人也舒展开来。   钟山龙蟠于东,石城虎踞于西,北有玄武湖一片大水面,南有秦淮河。位于秦淮河与长江的交汇处,南京城对外交通的要冲地带,居民密集,商业繁荣,为朝廷劳作的大批手工业作坊也设在这里。且由于地近皇城,大臣们的第宅也都集中在此区。   比如魏国公府所在的大功坊、常遇春府邸的常府街、郑和宅的马府街……   徐景珩出来皇宫,慢慢地步行在这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地方,死亡也不能使得他忘记的地方。   巡逻的侍卫,宽阔的街道,熟悉的青石板路屋檐雕绘、繁华的人群……有很多人和他说话,给他行礼,夫子庙的读书声、秦淮河边上的游人欢笑声……崇宏坚固的南京城垣,气象雄伟的宫城建筑,错落有致分布于城内外的衙署、寺庙……   都不再是午夜梦回,带着思念色彩的朦胧。   乡音入耳,一条道路缓缓从天而降,仿佛可以听到两侧潺潺流水相随。   驻足遥望,几乎能找到通往两个世界的光亮。   他是一个世界,家是一个世界。   如今,俩个世界不再相隔千山万水。   他的一颗心安静下来,心跳声与这家乡的味道、家乡的风、家乡的水……相应和。期待中的拐角出现,高高耸立的东西大牌坊的一角,门口父亲和弟弟闹脾气挖的小池塘的水波——他仿佛听见那渴慕已久的,带着来出和归宿意味的魏国公府,轻轻的呼唤声。   街道、人群,天地……都远去,又好似化作春风,融入身体灵魂。   林园、桃花与杏花的芳香,柳条儿也是香的,风也香的。   他不再是少年郎,不会再雀跃欢呼,不会再呼朋喊友地欢唱。但他依旧意气风发,依旧有一双少年人的眼睛,更优雅、更内敛、更深邃、更洗练,更心存感激。   他开始微笑。用心灵、用眼睛、用每寸肌肤每一个细胞微笑。   徐景珩面对南京城的土地,比以前更融入这生他养他的地方,也比以前,更懂这个地方。   他很快到家门口。   门口的俩个大石狮子,俩个守门的小子,一起迎接他。   还是那个古老略破败的门房,还是那个严谨老旧的大门,他一脚跨过门槛,一脚进去。   母亲,还没见过的小侄子……萱草堂里,徐景珩给他母亲行礼,抱抱胖嘟嘟的小侄子,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叫人看了心碎,落泪。   魏国公府里人的都哭。魏国公夫人细细地看自己的大儿子,眼里的泪水一直没有停,一边哭一边笑,好似一个小孩子。   “你爹说你瘦了,我说你几时胖过?打小儿就是挑剔的性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昨天你弟弟还抱怨说,你不疼他了,他都这么大了,都当爹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就喜欢赖着哥哥……”   “哥哥、哥哥。”胖嘟嘟的小娃娃趴在大伯的大腿边,开心地喊“哥哥”。徐景珩忍不住捏捏他的胖脸蛋,笑容宠爱。魏国公夫人忍不住笑的可爱:“你可不能喊哥哥,是不是昨儿你爹喊‘哥哥’你记住了?你呀,要喊‘伯父’。”   “哥哥、哥哥。”小娃娃执着地喊,他爹有哥哥,他也有哥哥。俩三岁的小娃娃,刚刚有自我意识,性子也好强,一家人宠着,特有主意。   徐景珩略低头,瞧着这明显是还没开始教导的小娃娃,抱在怀里,抬头看母亲。   魏国公夫人顿时有满腹的抱怨:“你弟弟,这么大的人了,在外头还能好一点儿,回家来,就跟白长这么大一般,一点儿也没有当爹的样子。你爹年龄大了,也不管只宠着……你呀,只管好好教训你二弟,他越发没有形状……”   魏国公夫人絮絮叨叨地说话,就觉得,怎么也看不够她儿子,就感觉,她儿子回来了,那就比什么都好,什么烦恼都没有,怎么样的欢喜都无法表达。   徐景珩只安静地听着,目光里带着濡慕的亲情。   小娃娃大眼睛睁大,好奇地看祖母,看“哥哥”。   徐景珩在家里陪母亲一天,给厨房俩个点心方子,魏国公夫人用一口没有一点臭味的榴莲糕点,喜得小娃娃一般。   “我就说这个好吃,生吃才好吃。可你爹闻都不能闻。我说你打小儿挑食的毛病就随他,他还不承认……你的性子随你爹,你呀,教导皇上,可不能要皇上和你一样,皇上是皇上,要精力好,身体好,那北京人都说‘吃嘛嘛香,身体儿倍棒’……”   小娃娃挥舞手里的汤勺,手舞足蹈地大喊:“‘吃嘛嘛香,身体儿倍棒’!”   徐景珩给小娃娃擦擦嘴巴,孝顺地回答:“母亲放心,儿子晓得。皇上长得很好。”   魏国公夫人看一眼长子对待小娃娃的细心,心里一酸,强自笑道:“你有空,多教导教导瑞哥儿。皇上来南京,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没跟来,你多照顾着……皇上到底还小,你当年离家,也是十二岁,皇上才八岁……”   “好。”   徐景珩脸上还是笑,目光安抚地看一眼聪明的小娃娃,安静地看着母亲,一口一口用完一份糕点。   下人用新得的安南黑豆,用徐景珩信里的方法,磨一小杯饮料,给魏国公夫人解腻。魏国公夫人又念叨他,不要费心折腾这些,上次随信寄回来的糕点方子也在吃,好吃,吃多了发胖……   徐景珩只安静地听着。   他带着瑞哥儿玩耍,不一会儿,府里的庶出弟妹们都来见。   一一给礼物。   到晚上,魏国公和魏国公世子回来,一起好奇新的点心方子,明知道晚上吃多发胖,还是忍不住尝了尝。又说起北京的变化,南京的优点和缺点,今年的天气古怪……叫魏国公夫人喊住:“衙门里不够你们说,家里也说个不停。”   父子三个都无奈地笑,小娃娃也学着新“哥哥”笑。魏国公世子注意到,胖儿子一直窝在他哥的怀里,顿时嚷嚷:“娘,大哥要休息,你要大哥抱着瑞哥儿?瑞哥儿这分量那多沉?”   “哪有多沉?哪有你这做爹的,你要再和皇上闹,我打你。”魏国公夫人气他没大没小,亏得皇上心胸大,一时又想起来时辰不早,狠心催促:“珩哥儿赶紧回去,皇上一个人在宫里。”   徐景珩笑着答应。   小娃娃也无视亲爹的黑脸,要跟“哥哥”去,耍无赖的小模样,叫徐景珩笑着答应:“伯父明儿带瑞哥儿玩,先和你爹爹回去洗漱哦。”   他还亲一口这一看就是小无赖的小侄子,小娃娃张大嘴巴,有样学样,兴奋地亲的“新哥哥”一脸口水……   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中,徐景珩慢慢地踱步,出来魏国公府,   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一切都没变,熟悉的一切,叫他的眼里浮现雾气。   金色的夕阳透过盛开的牡丹花丛,洒下碎金般的温柔,斑驳的树影荡漾在湖面上,一缕淡淡的春风带起似雪的花瓣,飘飞,旋转……漫天飞舞,依依不舍地飘向远方。   他出来魏国公府,鼻腔里还有若有似无的香气浮动,引得他微笑;婉转清亮的鸟鸣声掩在影影绰绰的树丛花间,剔透欢快,也要他微笑。   秦淮河上,已经开始有乌篷船挂起灯笼,也有不少装饰华丽的游船穿插其中,一个个艄公轻摇船橹,吱吱呀呀,轻和着鸟啼相映成趣。   徐景珩一抬眼,堤岸两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商铺林立、客来商往,还是那熟悉的,繁华盛景。   灯火通明,一堵筑在水上的白墙,上覆黑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有琴音和着曲声隐约传来,他可以想象——水晶珠帘逶迤倾泻,帘后,有人披纱抚琴,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   “秦淮河的美人儿,果然不同。”   “美人们的脸庞嫣然明艳。清雅、妍丽、馥郁、柳弱、娉婷……宛如阳春三月的百花苑,满目芬芳。水晶帘落,纱幔垂曳。”   “徐公子啊,你是怎么舍得离开这样的地方?”   徐景珩接过来皇上手里的酒葫芦,用一口酒,笑容飘逸。   金陵古形胜,晚望思迢遥。白日余孤塔,青山见六朝。燕迷花底巷,鸦散柳阴桥。城下秦淮水,平平自落潮。   他何时离开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05 05:10:09~2021-06-05 23:5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灿烂一生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徐景珩和几个好友,站在秦淮河岸上,青草香香,夕阳织锦,晚风轻轻吹。   河边的码头上,有游船一排排停靠,河面中央有大户人家请戏,来客们的船一艘一艘地停在戏船周围,公子们锦衣华服,丫鬟们穿金戴银,好一派花团锦簇、欢情无限。   夕阳变化,日光变暗。一个个酒家的大红灯笼也都挂起来,映照秦淮河的河水,花船上的灯笼也都挂起来。灯光斑斓、五彩缤纷、美轮美奂。   徐大公子好似沉浸在这美景中,又好似这美景沉浸在他的眼眸。他一口一口地喝酒,面色喝着秦淮河的水一样安静,眼里的光芒,和这河俩岸的灯笼一样朦胧。   绯衣门主感叹:“我这一天,听了很多很多南京女子,绝顶聪慧与玲珑手段的故事。”   青衫客接口:“其中包括国公夫人。”   红衣侠感佩:“国公夫人巾帼英雄也。”   文老先生笑:“我以前一直好奇,什么样的地方,养出来徐公子如此人物?徐公子没有离开过,徐公子所过之处,都变成这十丈软红。”   徐景珩:“!!!”   徐景珩注意到皇上好奇的目光,刚要说话,蓦然发现,酒葫芦的酒,没了!   左看右看,好友们都好似没发现一般,自顾自地喝酒,自顾自地说笑,大大的不解。再看皇上,皇上一副得意的小样儿——文老先生说徐景珩今儿一定想喝酒,皇上大度,给带着酒葫芦——但就那么几口。   他大致猜到,不由地笑。发现有不少人不断地看皇上——大公子身边的小娃娃,是谁?是不是皇上?徐景珩仿佛听到他们的心声,一细看——   皇上一身石榴红百花织金锦缎,头上的俩个小包包上戴着红绒球,眉眼骄纵贵气,满满的都是大家子弟小纨绔的模样,顿时笑容更大。   “晚上的时候,人的思维更加散漫和感性,小公子细细体会,苏州、扬州、南京的不同?西南和江南的不同?”   皇上刚刚瞄到他找酒的馋样儿,一副我看着,我就不说话的小模样。   “苏州秀气、扬州富贵气、杭州灵气、南京……长江划分国土南北,过了江南,风物人物都是柔软。南京格外柔然。”   南京有南京的底蕴,无需任何渲染,无需任何言语。南京人,和这安静的河水一般,浓妆淡抹,都不是给旁人看,而是给自己看。因为不需要夸赞,自知很美的那种美。   皇上看一眼徐景珩的衣服,春天的夜里凉快,北方这个时候还有点春寒料峭,南方却是温婉怡人,不需要厚衣服。   皇上面对徐景珩鼓励的目光,话儿出来,自己都不敢相信。   “在西南,人在大山大河里,渺小仓皇,唯有仰望苍穹。苍穹明亮,日月繁星照耀黑漆漆的人间。在江南,人在万家灯火里,融进秀丽的山河间,一睁开眼睛,所见俱是璀璨……”   西南,没有人间,天上明亮,大地黑暗。江南,天上人间。天上黯淡,大地明亮。   众人因为皇上的话一起看他,都觉得皇上说的非常对。徐景瑛的目光,好似这秦淮河一样美轮美奂、如梦似幻。   “小公子再看看。”   这时候你已经看不清河水,却看得明河边的花灯,戏船,花船、游船……   众人都不说话。   十里秦淮河的夜景,是无与伦比的。白天两条长河绕城,尽显入云走风之气势;夜晚则彰显盛世太平下,华丽辉煌之灿烂。河两岸基本尽是酒家,偶尔几座典雅精致的小白房子,白天袅娜安静,夜晚软红十丈、活色生香。   夜色全部下来,天地朦胧一片,河面朦胧一片,这时候已经看不清河水,却更看得见两岸那些,顺着河水长龙一般蜿蜒的灯笼,灯笼映红河面红灿灿。河中央的戏船上,已然有声音传出,咿咿呀的试戏调音。   画舫上有游客七嘴八舌的闲谈,吴侬软语揉进墨色的河水中,随风飘散。   凝目注视河面,人不自觉地融于其中,变成其中一景。你是别人的风景,别人是你的风景。   想象着几百上千年来,这岸边的人儿,他们的、她们的故事……感慨一番美人儿多情,文人雅士风流,六朝金粉风云变幻……便感觉,自己好似穿越时空一般,分不清今夕何夕,辨不明人生酸苦,只今朝有酒今朝醉,一醉方休。   秦淮河边上,有认出来大公子的人,都自觉地不打扰他,也知道大公子身边的人都是他的好友,一对上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露出友好的笑容。   南京人的风貌,也是不同。这是几位好友的感受。   皇上的感受,南京人文鼎盛,开放包容、傲气于心胸,融于美景。宫殿寺庙贡院……是稳稳且隐隐的透露出这座城市慧灵,与你默契共鸣;这里是一座彩虹铺成的路,带你进入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岂能没有酒?皇上反应过来,徐景珩要他看他的“大事”,大眼睛一闪,目光好似小刷子一般扫一眼两岸的酒家。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酒色财气”,“酒”排在第一。   皇上接过来酒葫芦,眉眼傲娇。   徐景珩的眉眼带着笑儿,声音里也带着笑儿:“小公子,前面第三家陈记酒家,金陵春。”说着话,还从腰上荷包里摸出一张银票。   打一壶酒,给一张两千两银子的银票——皇上起来好奇心,要看看这什么好酒。   其他人也好奇。   徐景珩满脸向往:“希望今天还有。”   !!!   众人满怀期待。   这酒确实好。   皇上顺着河边走,寻找那陈记酒家。鼻子里闻到两岸酒家飘出来的各色香气,只奈何他今晚上用了一份小笼包,一份鸭血粉丝汤……可是皇上到了陈记酒家,瞬间只能闻到一种香气——酒香!   皇上虽然不喝酒,但他懂酒,见过闻过太多的美酒。   这是皇上为之惊艳的酒香。   店伙计一眼看到大公子身边的小公子来买酒,登时笑的恭敬又灿烂——小公子能来帮大公子买酒,应该不是皇上,估计是北京哪个家族的小公子。   “小公子,你要什么酒?我们这里什么酒都有。”   皇上正打量这里的摆设,和其他卖酒的店铺一样,都是酒缸,对门一个半人高的柜台,热情的店伙计。   皇上不说话,举着胳膊,把酒葫芦和银票给他,店伙计立马笑的灿烂:“小公子放心。掌柜的说,大公子回来南京,不名酒天天给大公子留着。”   不名酒,香,真香。皇上单单闻着就要醉。   大明人爱喝酒,公子王孙之芙蓉露,贡院太学之玉膏,赵鹿岩县尉之浸米,白心麓之石乳……任何一个地方都以有自己的美酒自豪。   仙杏、上尊、仓泉、玉液、玉华、松醪、琼珠、兰英、银光、蒲桃……美酒名字也美。翠涛、玄璧、八功泉、珍珠露……都是不出世的绝佳美酒。   世人眼里的菊英、兰花、仙掌露、金盘露、蔷薇露、荷盘露、金茎露……色味香名之,多为冠绝,更是酒量不好的人,需要养身的人的大爱。   不名酒,不取名字,霸气,也是自信。   皇上拿着酒葫芦回来,就发现那些不停看他的人,都突然大胆起来,一起对他友好地笑。皇上眨巴眼睛恍然明白,一龇牙,举着酒葫芦对他们也笑,立马收到“万分理解”的心情。   大公子爱喝酒,他们一面不想给喝,一面又把最好的酒给留着,可不是忒纠结?   皇上蓦然微笑。   晚上临睡前,皇上给他祖母和亲娘写信。   “……南京人,和北京人一样,都是活着的历史。祖母和娘来了解过,看一眼,就知道其不同,北京挥洒雄风,南京安住温柔,各自风骨不同。   南京的秦淮河,白天倒映花红柳绿,夜晚舒展风情。静可微醺荡舟,动可流光溢彩。不烦不恼,静动由人。那份纯的安然自若,浑然天成。闲散的人们徜徉在那水岸边,灯火下,仿佛苍穹也被这一汪水氤氲着成幻影年华。   安安静的河水,活生生的人流。不管什么样的故事赋予它什么样的调色,人心都是如此的安稳,灯红酒绿、忧民忧君,眼前的游人一看而过,任凭历史诉说。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摇曳,优雅、内敛;岸边的水草,和秦淮河畔的人们一样,轻柔、清秀……”   徐景珩大致看一眼皇上的信件,微笑,做出客观评价。   “‘锦锈十里春风来,千门万户临河开。’十里秦淮,似画廊,一半才子,一半佳人;一处贡院,一处烟花……”   皇上封好信件,大眼睛闪亮:“曾经的王谢楼阁依旧,如今的江南贡院会如何?孔圣人的大庙……旱灾的事情,徐景珩不要管。”   “……好,不管。”   皇上小小的放心,眼里杀气一闪而过:“大灾会造成国库空虚,这个时候国库不能空。朱载垣要动孔家、张家、潘家……”   “只准备一年,太仓促。可有想好办法?”   “朱载垣有办法。”   皇上信心满满。   不说他的“先知”。今年一开年,天气太特古怪,大好的春天不下雨,农人焦急,朝廷担忧,眼明心亮的人都开始担心,都知道大灾无从避免,却不知道,皇上要借此时机,收回孔家、张家、潘家……多达五百万亩的土地,甚至是孔家的“衍圣公”册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05 23:55:03~2021-06-06 23:5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夏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章怀秀的记忆里的那个盛世,百分之零点五的人,掌握天下百分之八十的财富。而且,都不交税,都还吃国库。钱和权、官和商……”   “那样的时代,官商夹裹经济更甚,钱财在全世界流通,国家对于富人,根本收不上来税赋。一有动静,他们都会携带全部款项,离开本来的国家。”   “大明,若真到那一天,他们可能会造反。和隋朝一般。”皇上对此看得明白,“朝廷里,世家大族子弟,占一多半。穷苦人家的孩子,读书上来,没有大机遇,也爬不上来。桂萼、夏言……包括中等人家的张璁,都是。”   皇上的面容安静,不再是之前那般要砍人脑袋,却更要人胆寒,那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杀气。   徐景珩没有劝阻,只说:“若真到那一天,就去做。”皇上一听,眉眼弯弯地乐,大眼睛眯眯成一对月牙儿。他因为皇上的开心,也开心。   月牙儿弯弯,繁星眨眼。星月照耀人间,发出微弱的光芒。   自从元和六年,皇上在山东没有踏进曲阜,就开始谋划,如今开始练剑的皇上,“拔”出天子剑。   南京皇宫,皇上在等钦天监算出最好的日子,去祭拜天地和孝陵。   大明各个地方的田间地头,都是着急嘴上起泡的农人,一个个汉子不错眼地守着自家的田地,生怕过了顺序就没有水浇地。更有很多很多,几个村子争一处沟渠,大打出手,打出人命。   春天里,春雨贵如油的时候,没有下雨,可不是要争水?   有权有势的人家,都盯着土地——控制住沟渠就控制住土地,为了有水浇地,老百姓求爷爷告奶奶,卖儿卖女的很多——这是他们唯一好卖的财产。若等到沟渠被人控制,那就只能卖地,平时十两银子的土地,二两银子贱卖。   因为,大灾必有大乱,一旦大乱起来,一条人命,连一个窝窝头都不如。   朝廷紧急下命令,各地方的土地,三年内一律不允许买卖,各地方总兵和镇守太监监管,任何官商,若有犯,一律杀头。   一匹匹快马奔跑在官道上,命令传达到乡村,天下哗然。   都知道,朝廷这是要保住土地改革的成果,只没想到,会出这般严格的命令。   干涸的土地,要喝水。枯黄的禾苗,要喝水。老百姓哭的泪水哗哗,和那流淌的浑浊,带着血腥的沟渠水一般,一声一声哭他们的皇上。   与天争、与天争、与人争……眼泪、汗水、血水,一起流淌进土地,几千年来,地里刨食的人,遇到灾荒,就是这般,命贱如草芥。   他们都认命了。   可是皇上不放弃,皇上不放弃他们!   一个一个农家汉子,蹲在土地上,抱着脑袋,哭得无声无息,浑身都抖。   那是一种,怎么样,穷途末路,绝望无望的哀伤。   他们都做好准备,卖儿卖女、卖地、逃荒……活下来就活下来,活不下去,那就是命。   可是皇上叫他们不认命!   皇上为了他们,和天下的势力争斗。   热血冲动的少年人,一身粗布短打,对着南京的方向,发出不认命的呐喊——父母天天说谁叫你们没有投个好胎,什么是好胎,什么是低贱,皇上要他们不认命,他们就不要认命。   他们就不要认命!   老百姓,卑微又顽强。愚昧也感恩。   老百姓,危机时刻,抓住这一丝丝希望,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急欲释放。   那样烂泥泞里发出来的力量,那样坚定无畏的气势,叫老天爷震惊,叫各地方势力震惊。   安享富贵的人,天上带下来一片叶子,都怕伤到自己,无他,他们的命贵啊,拼命?那是不可能拼命的。   北京的内阁六部九卿,一起叹气。   南京的两位阁老,六部,更是叹气。   皇上摆开车马,面对大明的各方势力——威胁朕要造反?说朕是隋炀帝?朕自己造自己的反!   皇上不想委屈自己,不想妥协,也不能杀尽天下人。   杀心起来的皇上,直接告诉大明各方势力,不想在大明做富家翁,那就造反吧。   看这大乱世,如你们所愿,谁能保全!   谁能保全?   反正他们不能保全。   杨廷和、谢迁,蒋冕……先一步改革完自己家的土地,本来都是要退下养老,就因为皇上这两年的动静,一直观望,哪知道是五百年不遇的大旱灾!   他们因为皇上一道“土地禁止买卖”的命令,为了稳住官员们,筋疲力尽,所有的亲友们去问他们,实在没有精力应付。   都只有一句话——想要发国难财?去吧。   该造反的造反,该准备好十族脑袋的,准备好。   各方势力观望中,大胆吃“螃蟹”的人,都是抄家砍头流放。   一条条沟渠的水,稳稳地流进田地里——暂时没有人敢动。   皇上也不动。   鬼鬼们都叫朱载垣的做法吓住,齐齐给他分析。   隋炀帝第一个跳出来:“朱载垣,大明这个时候的大世家,有钱,忒有钱,大明富裕发达,安稳一百五十年,各家都比那隋唐时期有钱。可是隋唐时期的大世家都有自己的兵,比如造反成功的大唐李家。所以你不用害怕。”   唐太宗气啊,合计着,你家当年做皇帝不是造反?   “朱载垣,大唐时期,那个时候叫家族兵制度,更有节度使,手握大军。所以有安史之乱。宋朝吸取教训,改募兵制度,再加上五代十国大乱世,世家被消耗一批,得以安稳。如今大明世家一般不掌兵,你不用怕。”   宋太~祖瞄一眼大明太~祖:“大明建国,再次吸取教训,大体采用元朝的户籍制度,军户世代守边境,只要军户们不乱,大明基本就没有大的外患——英宗皇帝的土木堡之变,那是不可说。可是英宗皇帝留下一个大麻烦。”   大明太~祖鬼脸上都是丧气,躺平。   大明的勋贵将士,一大半都死在土木堡之变,文臣掌权,大明的世家大族再次抬头——这些人,不去保家卫国,不纳税,不需要科举……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养戏班逛青楼楚馆,养美婢美貌小厮,吃喝玩乐无所不有。   喜欢哪个歌姬名妓,一出手就是几十万银子。   银子哪里来?   凭本事经商多难?多没面子?还说不定就赔钱。做官多好?一年知府,十万雪花银。使使手段买买买土地多好?朝廷管不到我头上,那些贱民,也不敢反抗,收收贿赂,做做朝廷项目,躺在土地上坐拥金山银山,享受,真享受。   打仗,和他们无关。他们关注哪方能赢,提前压注。   大灾,更和他们无关,他们关注能不能再买一批土地。   大宋大元大明,都和他们无关。   大明太~祖长长地叹口气:“这个天下,总有不同的人,总有人真正的忧国忧民,以天下安危为己任。找不到光亮,自己化身太阳。”   各个鬼鬼,立马想起徐景珩最喜欢的《鹧鸪飞》。   “鹧鸪飞呀飞呀飞,人儿追呀追呀追,天上人间哪个更美……”皇上听着鬼鬼们的议论,对着白玉笛子,吹奏《鹧鸪飞》。   皇上布置。   徐景珩一路南下也布置。   皇上汇总各地方消息,再次做出布置——这次大灾很大,朝廷早有准备,皇上自信可以安然度过。各地方军队调动良好,这几年的准备初见成效,军队的实际掌控权握住,如臂指使。   春天的傍晚,皇上从外头回来,陪徐景珩欣赏南京的夕阳。   “这次再整治整治,大明可以维持国力一百年。而不是章怀秀记忆里的,风雨飘摇、苦难疯狂的一百年。”   皇上下了决心,不成功,那就做太~祖皇帝,自己打天下,省得做事情束手束脚的。   徐景珩心里担忧,可还是支持皇上的决定。他只是,心疼皇上。   “不到必须,不要打起来。”   “知道~~~我就吓唬吓唬他们。”皇上耍无赖,“徐景珩安心带着红胖胖和瑞哥儿去玩。我后天去斋戒。”   顿了顿,又叮嘱:“记得不要多喝酒哦。”   徐景珩微笑:“不多喝。”   皇上满意,从小荷包里摸出来一叠银票。   皇上确定去斋戒的日子之前,给徐景珩二百万银子,徐景珩当时就分给他的好友们,这次皇上又给一百万两——江南这样的销金窟,有银子不是万能,没有银子万万不能。   努力赚银子·皇上,既担心他没有银子用委屈,又担心他天天喝酒。徐景珩瞧着皇上一副“穷人孩子早当家”的小样儿,忍不住更是笑。   “银子给锦衣卫即可。臣没有银子,就不喝酒。”   “没有银子,就不喝酒”?皇上气呼呼地看他一眼,一点儿也不相信。   “别人送来的酒,各种礼物,都有人管理,徐景珩不要管。宫里的美酒很多,烈的白酒不要多喝,药酒好,那西洋送来的葡萄酒也好,不烈养生……”   皇上碎碎念念,徐景珩都答应,一看就知道不乐意用葡萄酒,只哄着他。皇上生气:“葡萄酒哪里不好?满速儿汗和叶尔羌汗送来的葡萄酒,也好。”   徐景珩无奈,抬手捏捏皇上依旧胖嘟嘟的脸颊,眼神儿宠溺:“葡萄酒也好。这几天文老先生和绯衣门主,都在自己酿酒,皇上有时间去看看,以后用药酒按跷。”   皇上眼睛瞪圆。   二千两银子一壶的酒,好。可除了一顿饭几千一万两银子的世家大族,神仙也喝不起,文老先生和绯衣门主他们,都要自己酿酒!   忙乎天下大事,兼职赚银子钻银子眼里的皇上,还有一个自己的大事,练剑!练剑辛苦,比以往都辛苦,不光药浴方子要换,按跷的油也要换!   文老先生和绯衣门主四个人,为了口腹之欲,可劲儿折腾酿酒。徐景珩带着两个小娃娃,天天满南京地晃悠,时不时地和老朋友们聚会。   皇上握剑、拔剑、劈……握剑、拔剑、劈……握剑、拔剑、劈……全身力量调动,精神百分百集中,那是真全身酸痛,脑袋心肝儿也酸痛。   晚上跟着绯衣门主和青衫客泡药浴,文老先生给他抹药酒按跷,更是疼的他“嗷嗷叫”,那凄惨的叫声,全南京都可以听到。   三月十九日,皇上告别忙乎酿酒的人,玩乐的人,自个儿去斋宫斋戒沐浴,准备祭天,在斋宫也要早晚练剑,那叫声,听得所有人眼泪哗哗。   这个敏感的时候,大明皇帝·朱载垣在南京祭天,全大明都关注。   湖广,大明新的粮仓基地,老百姓的手里刚刚有了自主土地,最是担心这次大灾。湖广的官员们苦——锦衣卫的绣春刀架在脖子上,宦官们盯着,他们为了和各方窥视土地的人抗争,那真是拿命拼。   幸好湖广的宗室藩王外戚都支持。   咳咳,大部分,都是和楚王一样,不敢不支持。   兴王想起,其实大旱灾不是今年,他的记忆错乱,大旱灾,是在去年。但是大明的国运改了,皇上多一年时间准备。   他的大明,没有这样的底子,一场大旱灾带来的不光是无休止的土地兼并,更是人心那最后一点希望的破灭。   嘉靖七年,大明全境爆发五百年不遇的,特别极端干旱。严重的旱灾在北方、南方九省肆虐。缴纳全国赋税额度八成有余的地区,所有土地粮食减产,朝廷不得不大幅减免内地税粮,大规模提高财政支出,以用于内地赈济和边防供给,酿成国库的巨额财政赤字。   盐政败坏、宗室占田、军屯荒废等等弊端,一起爆发,边境造反四起。奸商囤积粮食,朝廷被逼得没有办法,开始卖官,导致大明官风更乱……   朝廷不得不改革盐政、核查六部乃至清查勋戚庄田……来筹备用于赈济和供边的粮饷。而他刚刚赢了大礼仪,刚坐稳皇位,正打算进一步打压老臣大力支持改革。可饶是如此,改革也只是有点儿成效,治标不治本。   兴王明白,如今的大明,盐政败坏、宗室占田、军屯荒废等等,乃至漕运弊端、倭寇犯边等等问题都解决,不是他的那个大明——老百姓知道,无论怎么奋斗,都没有希望。   乱吧。   等死吧。   乱民四起。   如今皇上会怎么做?兴王想起当年和如今,只有冷笑。   他纵使是皇帝又如何?皇上纵使是皇帝又如何?人心人性本就自私,什么时候都一样!   湖广兴王,按住不动,一面继续打坐修道,一面暗暗发狠:“天下人都等着皇上求雨,他且看着!”山西,庆成王焦躁地嘴上起泡,在书房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想起,他上辈子,元和八年的大旱灾,造成的混乱,起事。   大灾后,朝野上下的有志之士都要求改革,内阁也改革了。可那个曾经,皇上不亲政,内阁六部九卿主持的改革好似一层糖霜,望梅止渴罢了。   天下贫富进一步拉大,矛盾进一步激化,那富裕的人富裕的,那真真是,他一个努力生娃王爷都望尘莫及。也所以,暴君·皇上长大亲政后,那杀的人好似永远杀不完一般。   他算是运气好,不是最富裕的,还有机会要饭。   庆成王吸吸鼻子,这辈子一定不要饭!一定跟进皇上的步伐!庆成王狠狠心,命令管家去告诉山西巡抚:“加多人手去维持分水秩序,谁敢乱起来,他不敢杀头本王杀他!” 第89章   庆成王瞪大眼睛,放出“气势”。一辈子享福,杀只鸡都不敢的王爷,要杀人?管家怀疑王爷病了,恍恍惚惚地出门。   山西,庆成王为了不去要饭,鼓起勇气硬气一回。北京,章怀秀面对一个个和他打探消息的人,装哑巴,回来家里,也难免担忧。   原来的历史,成化年间的大旱,被认为开启之后的“灾害型大明”。嘉靖初年的大旱灾,是后来张居正改革的开始。崇祯年间的大旱灾,是大明亡国的预兆。   三次大灾,那是怎么样的灾难?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知道。北方本就缺水,遇到旱灾,那就是灾上加灾。   《明实录》记载,九月“各处地方多奏灾伤”,十月“各处灾伤,以陕西、四川为甚,湖广、山西次之”,十二月灾情愈加严重,“河东大饥,请得比河南、山东一切赈贷……又闻陕西、四川、湖广、河南、山西,民皆救死不赡……”   大旱不仅席卷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北直隶整个北方地区,南方的四川、湖广及南直隶也十分严重。   主要承担向九边输送□□粮的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北直隶诸省,自己都没有粮食,九边军户吃什么?   一句“春三月至秋八月,不雨”,跨越三个季度的降水稀缺,禾苗尽数枯槁。   更为严重的是,旱灾引发蝗灾肆虐,蝗虫遮天蔽日,“蝗蝻食二麦绝……尽伤禾稼”“啮禾稼为赤地”“飞蝗自东南来,群飞蔽空,不辨天日,每止处,平地厚二三寸,禾稼尽为所食……”多地因此颗粒无收。   粮食的歉收、绝收,造成多地出现“人相食”的惨剧。仅山东、河南、陕西、甘肃方志记载的“人相食”便有四十条之多,对整个大明造成巨大冲击,土地兼并进一步加剧。   尤其两湖和江南等主要产粮地方,作为重灾区,对大明漕运、田赋收入、九边粮草的供应造成极大影响,朝廷不光要免税,还要赈灾,赈灾……牵扯的事情更大。   章怀秀赶紧给皇上写上书。   灾难中的流民,盗匪、奸商……旱灾后的疫情和蝗灾;盐价浮动,关系到西南和边境安稳;免税和赈灾,国库空虚,军饷不能及时发放关系更大。   如今的大明,不是记忆里上的大明,可是人到哪里都一样——与大规模蠲免、赈济一同出现的是,必然是诸多腐败现象加剧。   虚报灾伤,觊觎蠲免;挪用军饷、实际军饷和数额不一样等等。大灾来临,人人只顾自己,都是朝家里扒拉粮食,可劲儿贪污,比赛着贪污,好像不贪污,就是没有本事,就不是官员。   “国柄潜移,权幸用事,祖宗之制度,朝廷之纲纪,荡废殆尽……”他写完后,重重地叹口气。正德皇帝驾崩后,大明的整个体制内部的,各个环节均已存在极大隐患,不管是道学皇帝,还是皇上接手的,都是一个堪堪位于临界线的大摊子。   直接烂下去,太容易,太符合人性;要修补,太难,太难。   他提笔继续写。   “宗藩及屯田、边防供给等等问题,如今的大明都解决,下一步,臣认为,可动盐业和军队。   前面几十年,或权奸奏讨,或勋戚恩赐,皆给引目,自买余盐。法遂大坏,盐亦平贱。复有各年开中未尽盐,名曰零盐,秤挚余盐,堆积在所,名曰所盐。皆权要报中,借影私盐以雍正额。故正德以前盐价虽平,而正课日损……   “而军队,不管是各地方军队的贪污,还是这一百五十年形成的涣散,人员臃肿……”   “自从大明废除纸币,接受白银,白银很快排挤其他货币,八十年来,白银经济牢固确立起来……再到皇上改革,我们可以开始将其视为‘白银经济’……臣担心,朝廷赈灾,大量白银出去,国库和地方库房都空虚,奸商哄抬物价,引发白银泡沫……”   “危机—改革—短期收益—开支—危机—再改革……若朝廷白银储备不足,无法有效控制白银数额,危机隐藏,再来一次大灾,一起爆发,再难应对……”   皇上在斋宫里,收到章怀秀的上书,虽然这些他都有准备,也确实要对军队和盐业动手,但,还是决定保密。   大明的老百姓,一面哭着给庄稼浇水,一面祈求老天爷,“我们皇上那么小,又去劳累祭天,老天爷睁眼看一看……”   世家大族也哭。   大灾来了,他们本来不怕,大不了就是不方便一点儿。可是皇上会容他们这么轻松?   孔家哭,急忙去找各方亲友。   曾经的首辅李东阳,家族在湖广因为土地改革,失去一大半土地,正忙着打压族里的不肖子孙,顾不上他们家。太皇太后的娘家张家?真要动真格的,张家不跟着皇上,跟着你吗?张家的根本,是外戚。   孔家如此,江西的天师张家、山东王家、江南潘家、李家……各方势力,都各有各的心思,都一样的害怕。   江南的世家大族,也是如此。   不少大胆的人试探宗室的意思。   兴王、楚王、游历天下的蜀王、庆成王……都吩咐下去,自己一脉,各人决定各人负责。但是,若有人听信谗言,去做“旗帜”带头造反,他先杀全家,省的连累其他人。   大世家们就更着急——元和一朝,找不到第二个有野心有能力的宁王造反!兴王都哑巴了,其他宗室更焉巴!   你要他们自己打出旗帜,他们不敢也不想出力。他们各自活动,章怀秀这样的小官,都在拉拢之列。   他是皇上的伴读。   他是工部的人,掌握火器机密。   章怀秀再给皇上写一封信,罗列所有联系他的人,长长的一串名单。抄家皇帝的名声不好听。他甚至想到“遗产税”的方法。   可他最后分析,遗产税的方法不可实行。   查实遗产太麻烦。   二战后的法国,实行遗产税,结果法国富豪大族大批移民英国。   美国一直实行遗产税,但大财阀们,比如石油大亨洛克菲勒,就能做到身家一百亿美金,死后名下的资产只有二千万美金!   经济危机中,美国加强实行遗产税,美国富人大力支持,为何?   因为他们有办法避税。最终纳税的都是中产。美国的中产曾经是世界最多,可一次次经济危机,导致越来越少。都知道中产的数量才是一个国家富裕的标准。   可是,真正富裕的人,谁去管国家?不够自私的人不能发财,足够自私的人,你要他们依法纳税?   他琢磨来琢磨去,如今大明和后世的美国有一点相似——世界上,只有一个美国;世界上,只有一个大明。富豪们再被皇上折腾,也不会和法国富豪那般,说离开就舍得离开本国。   关键:大明的官商们,离开大明去哪里?大明流通的不是纸币,电子货币、银行数字……是真金白银!没有飞机,海面管制,怎么离开?   章怀秀分析大明如今的国情,那些大世家们,最好都在皇上的“天子剑”下妥协,也应该会妥协。无他,两军交锋,勇者胜。皇上不怕。皇上自信,真的天下大乱,他正好做“太~祖皇帝”,杀一个尽兴。   可能这也是,内阁六部九卿,一直在皇上屁股后头,不断和皇上妥协,一个劲安抚其他世家的原因之一?   章怀秀最担心的是,指挥使。   商鞅改革,最后五马分尸。张居正改革,最后被开棺戮尸……大明的老百姓不知道,中上层都知道,指挥使在皇上身上的作用。   任何有效果的改革,都要流血。流血不一定成功,但不流血,一定不成功。皇上杀起来没有顾虑,但是指挥使如何能忍心?   皇上若要为了指挥使提前清理一批人……   “死局”两个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他脸色发白。   章怀秀都能想到,其他人自然也都想到。北京内阁五个人的分析却是,指挥使的身体情况不好,皇上着急,皇上唯一的顾虑是指挥使,若不管怎么做都是死局,皇上还顾虑什么?   天下的官员都知道,皇上这次巡视大明,每到一个地方,都“不在意”地去看储备粮食,以备灾荒的常平仓。   万一大灾来临,自己的常平仓里面没有粮食,那不死也是死。若拿出粮食救灾,阻碍一些人的“国难财”,这官运?不是谁都有桂萼、张璁那样的本事,要皇上亲自护着。   “死局”两个字,浮现在他们的眼前,一起沉默。   江南官场,世家的人一分析,也是死局——大灾如果超过预期,他们除了跟着皇上转,博得一个生机,没有其他办法。   元和八年春天,所有有见识的大明人都认为,大明有底子撑过去这次的大灾,但皇上不满意。皇上担心一旦国库空了,给百姓加税,大明这几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可若是杀富,大明不是一样的乱?   “死局”。他们一起祈求,老天爷下雨。   各人有各人的死局。皇上祭天,要和老天爷打一个商量,按照他希望的时间下雨。皇上要那几个大明顶级世家,传承千年的大世家,“心甘情愿”地割下来“肥肉”,那必然要找好时机。   春天的南京城里,皇上斋戒这漫长的七天,各种情绪激荡,各种利益交错,可谓是暗潮汹涌。   南京人一面心疼皇上每天疼的“嗷嗷”叫,一面担心他们大公子的身体情况——大公子这几天没有出来买酒,聚会喝酒也是控制数量,大公子那么爱喝酒的人……南京人一联想,这眼睛就红了。   男人们在外面为了利益奔波,又要支持皇上改革,又要尽量保住自己的财富,又要保住南京城在江南的地位……那可不是脑汁子绞尽?   女子们聚在一起,那就相对简单多了,她们更关心,大公子回来一趟,要不要娶媳妇啊?甚至,皇上八岁了,将来这后宫,怎么打算啊?   魏国公夫人因为长子的事情,无心见任何人,“任何人”都要见她。其中有一个帖子上写着:   “毒蛇炫耀口中的钉子   大地有著毒蛇   吞吃鸟蛋的寂静   所有钟表   停止在无梦的时刻   丰收聚敛着,田野死后的笑容   从水银的镜子   影像成双的人们   乘家庭的轮子   去集市   一位本地英雄   在废弃的停车场上   唱歌……”   最后一句“玻璃晴朗,桔子辉煌”,叫魏国公夫人看得泪流满面。   魏国公夫人见了她。   “见过夫人。”   “无需多礼。二姑娘一转眼长大了,长得真好。”   “不敢当夫人夸。”   “当得,当得。”魏国公夫人记得,郑家的二姑娘,当勇敢地要求不裹脚的行为,对她很是赞赏,亲热地招呼她用点心茶水。   郑家二姑娘,郑怡,哪里敢真放松?两个人说一会儿话,等夫人问她,“那首诗词可是你所做?”她立马老实地回答:“回夫人,不是。乃是我有一次听一位老先生讲学,听后就记住的一首诗词。”   魏国公夫人小小的遗憾,但也意料之中。   “民间的老先生,都有大才。”   “……夫人,小辈求见夫人,”郑怡起身行礼,面色诚恳,带着难为情,“夫人,我听说皇上要开女兵,我想去当兵。”   魏国公夫人愣住。   郑家乃是江南大家族,郑家嫡系嫡出的二姑娘,当年闹着不裹脚,要去峨眉山练武,已经是惊骇世俗,如今从师门回来,不要嫁人,要当兵?   “二姑娘,你的父母?”   “我的父母,不答应。我知道这对于夫人来说,也是为难。但我,不想嫁人,我想去当兵,真正的兵,海兵。”   二姑娘长得花容月貌,肤白貌美大长腿,性格大方,气质高雅。更难的是,为人坚强,武功高强,身上有股子,很多大明女子没有的那股子劲儿,说不清,反正就是不一样。   皇上要在西南招收女兵的事儿,她听说了,一路跟着,眼见皇上的所作所为,只有感动。皇上在大灾来临的时候,颁布不允许土地买卖的命令,是和天下人为敌。可皇上去做了。   她上辈子,历史学的不好,工作嫁人后全还给老师们,只知道自己这辈子投胎在大明。一开始还认为,兄长在秦淮河上花几十万两银子很低。后来知道,这里的一两银子,大约相当于上辈子的五百到一千块钱。   上辈子,一部戏捧一个明星,两三亿,很正常。这里也一样。穷人,一辈子扣扣索索的,做社畜,做房奴,辛辛苦苦攒一点儿家底子,不如富人的一次消费。   这里的人,一般不花银子,是铜钱。一两银子,一千铜钱。她很幸运,有上辈子没有的家世背景——人的出身低,努力一辈子,也达不到别人的起点。   她可以嫁一个很好的人家,她父母都说,大公子喜欢大脚女子,她可以试一试。她不再需要和上辈子一样历经波折,就可以轻松嫁入豪门,且是门当户对的起点。   可她到底有了上辈子,她无法再爱人,无法和一般女子一样,相夫教子。   她拒绝裹脚——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古装剧里的女子都不裹脚?还能天天出门逛街遇到王爷太子将军,导致她闹了不少笑话。   这些日子,她听家人说起皇上更多的事情,来见魏国公夫人之前,就突然想起来一首诗,她大学的时候听讲座,听得泪流满面的诗词。   皇上是一个好皇上。皇上长大了,不再是小娃娃喊着“大明是朕的,大明子民和土地都是朕的……”皇上知道自己对于这混沌倾轧的天下,无能为力。   他要给予大明和老百姓,一份“玻璃晴朗,桔子辉煌”的希望。   而她,也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她要完成上辈子丢失的梦想,做一个好兵,一个真正的兵,一个海兵。   在她和前夫闹离婚的时候,她的好友,成为第一个海军战舰舰长,她也可以。   她一定可以!   她多少知道一些军舰的构造,她多少可以帮忙。   所以,她来求魏国公夫人。   魏国公夫人询问魏国公后答应帮忙——她也是大脚,当年那大脚嫁人的苦恼,不提也罢。只是她幸运地遇到不按常理出牌的魏国公。当然,她当年是因为父亲迷恋扬州瘦马引起家变,流落乡下才没有裹脚。   皇上祭天回来见到这位姑娘,大吃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07 22:50:10~2021-06-08 01:1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那个夏天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皇上斋戒七天,祭天求雨,其结果,全大明的大明人都吓晕过去。   老天爷感动于皇上的虔诚,不给下雨,给了一个解释——一个血红的大字——“冤”。   青天白ri的,大大的一个“冤”字,高高地挂在南京城的上空,血红的大字,蔚蓝的天空……那场景,南京人都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请示老天爷,哪里的冤枉?   可是老天爷不回答。看到小报消息的所有大明人一起祭天,求神拜佛,老天爷也不回应。   大明人慌乱失措。   这个时候的大明,虽然都害怕一个春天不下雨怎么办,可大部分人,还是对于“大灾如何大”抱有侥幸心理,都以为浇浇水,维持一段时间,到了夏天就会有雨了。   这也是各方势力有的观望,有的只敢试探不敢真动手的原因之一。   如今他们更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他们不动了,老天爷这么一表态,平头老百姓坐不住了。   平头老百姓简单地认为,不给蒙受冤屈的人伸冤,老天爷那就不下雨!为了有雨,一家出来一个壮丁,几千个汉子一起闯进地方衙门,要求县令老爷断案子。   平时注意做好事,这次铺桥修路都积极的乡绅们,也不干了,跟着闹:“我们舍弃家产拿命拼,有人作恶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县令老爷你要不管,我们自己管!”   “对。我们自己管!我们皇上都下罪己诏了,我们皇上才八岁,我们皇上做了那么多好事,我们不答应皇上顶罪,我们来管!”   “我们来管!”老百姓大吼着,前些日子积压的怒火爆发——你们之前欺负我们也就罢了,我们都是升斗小民,你们犯了罪,要我们皇上顶罪!   “兄弟们,县令老爷不作为,我们自己干!”   “我们自己干!”   “我们要帮皇上!”   “帮皇上杀贪官!打恶人!”   老百姓的怒火冲天而起,几千年积压的怒火爆发,仿若星火燎原,熊熊烈火燃烧那份认命的卑微,燃烧那份怯懦的低贱。   一个个粗布短打草鞋的汉子们,挥舞着镰刀锄头,冲进一个个众所周知的恶人家里。   那谁畜生不如的,不干人事,和他爹的小妾通奸,逼得原配妻子跳河,气死他爹,气死亲娘;   那谁天怒人怨的,做师爷,欺上瞒下,收三份银子,不论是非对错只论银子,逼得几户人家家破人亡;   那个投错胎披了一层人皮的恶棍,在村头草垛上放火,害得一个村子的人一个冬天没有柴火;   沉塘的沉塘的,砍头的砍头的,押送大牢的押送大牢……   民意激愤,地方官、锦衣卫、各地方镇守太监们,极力地维持秩序——都怕到最后,老百姓的杀心起来,被有心人利用,见一个打杀一个,不论罪恶大小,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杀、抢劫,法纪全无,大明彻底大乱。   元和八年,持续一个春天的查案之风席卷全国,大明的“反冤运动”——大明人叫帮皇上讨回公道,历史和后人称呼“反冤运动”,轰轰烈烈。   愤怒的老百姓从一开始的纯粹发泄,在锦衣卫和东西厂、地方官员、开明士绅……的“帮助”下,变成有组织有纪律有规模,从村庄到县城,到州府,一路蔓延。   所过之处,支持多起平反大案,闻名全国。   甚至冒出来几个有勇有谋的汉子,都叫锦衣卫扒拉进南北镇抚司,或者编外。   世家大族都不敢吱声,各方势力都躲起来,各地方官老老实实地主持分水事宜……虽然皇上出面,压制下去,承诺老百姓一定严打贪赃枉法,老百姓也都乖乖地、老实地回家照顾田地。可,到底是不一样了。   老百姓体验过一次团结起来,力量大的事实。   老百姓发现,对面那犯事后依旧招摇过市的贵族老爷,除了一身丝绸缎子,和普通人一样会害怕,会哭爹喊娘,会求饶……他们不需要绕道躲着走。   老百姓明白,“公平”不是一声无助的叹气,也不是自觉无能的几滴眼泪,而是一起用拳头去争取。   可即使这般,老天爷还是不下雨。   老百姓更愤怒。   世家大族真正的惊慌恐惧起来。   皇上对老百姓的闹腾,都知道,装不知道,一副“朕也怕怕”的小样儿,看得文武百官一起咬牙,却又不由地心疼——皇上才八岁,害怕很应该啊,皇上的胆子再大,那也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   大明的官员们,甭管什么出身,甭管什么心思,面对如此汹涌民意,都是毫无办法。   更害怕老天爷一个生气,那就不是干旱了,是直接拿天雷劈。   大明的官员们打起来精神,一级一级地查看冤案、大案,各级衙门里的衙役、仵作、师爷、大小官员……一起查,发现谁徇私,一律只严办。   还别说,那真有。   家族大了,子弟良莠不齐,犯错犯事儿难免,作为同族人能不护着吗?有良心的人家,给苦主一些银子平复怨气;没有良心的人家,那真就是宁可拿钱疏通师爷和官员,也要把告状的苦主送进大牢!   大明的官员们这次那真是上下齐心,甭管牵扯到谁家,哪怕是自家,一律不通融,严办!   可是,他们这般明察秋毫,铁面无私。世家大族们断尾求生,舍弃不肖子孙,再舍弃一半家财土地给国库,老天爷,还是不下雨!   再查!   再查,那可就不能查了啊!   大明的老百姓一面浇地一面痛骂。大明的官员们,那是真哭了。   之前查出来的那些,对比其他事儿,那都是小事儿!孔家那不用说,前年皇上到了曲阜没进曲阜,平头老百姓不知道原因,孔家人能不知道原因?   还有那江西张家。   大明两京十三省,近十万的读书人,一起抬头看老天爷。老天爷一蓝如水洗,明镜高悬。   大明南京北京的内阁六部九卿,如果可以,他们都恨不得自杀顶罪。   孔家当年的案子……   张家当年的案子……   孔家当年的案子,如何能再翻出来,再来一次结案?可是他们能怎么办?去求皇上忘记吗?皇上忘记了,老天爷没忘记啊。   万一老天爷一怒之下,一个天雷劈在孔家?!   大明近一万高中低官员,一起喷出老长的一口老血。   都知道理学和心学,都是融合儒释道三家。可他们名义上就是儒家人!   他们也恨孔家人不争气。可他们若是把孔家人五花大绑押送刑部,儒家在天下人面前,还能抬头吗?   死道友不死贫道,先把张家提溜出来,给皇上和老天爷熄熄怒火。   皇上:“???”   老天爷:“???”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五月,春末,还是没有下雨。   大明各地方分水、浇水井然有序,大明的老百姓抬头挺胸,协助锦衣卫、东西厂一起维护秩序,力求各家各户的田地庄稼,都浇到水。   皇上告诉他们,大明各地方的常平仓里都有粮食,他们也亲眼看到那满仓的粮食,一点儿也不怕大灾,仓里有粮心里不慌·老百姓都说:“我们乖乖的不闹事儿,皇上你好好长大,我们护着皇上。”   大明各方势力都顾不得土地的事儿。皇上本来挺高兴的,叫大明儒家人的骚操作,惊讶的跳起来。   老天爷本就是恨极朱载垣,一时不察着了道,亲眼目睹无赖朱载垣利用“祂”的“冤”,亲眼目睹下方之人的应对,气得天天狠劈朱载垣。   “每准一词,纳银二十两;书一符,偿三金……”的江西天师张家,富的流油,那真是富的流油,跑商之人一年赚千百十万两银子算什么?   江西天师张家那富的,说句最实在的,大明第一家孔家都比不过,扬州盐商,山西粮商,都比不过。皇上自然是大方地,接着。   皇上看完余庆发来的信件,小算盘噼里啪啦一算,兴奋嗷嗷!激动嗷嗷!五月的南京午后,一身薄薄春衫的皇上,兴致勃勃地跑来,大声地和徐景珩炫耀:“收回张家的土地、特权,给张家留下五分之一家底子,五分之四朱载垣和国库平分,一方可得三千万两。”   徐景珩正在教导红胖胖和瑞哥儿开蒙,闻言,眼睛微微睁开。   他知道张家豪富,但没想到,张家如此豪富。   皇上因为他的反应,小眉头一根根飞扬。   两个小娃娃不知道什么事情,但他们机灵地知道,哥哥高兴,哥俩立马小螃蟹一样跑到哥哥面前:“抱抱亲亲。”   皇上的笑容大大的,抱着红胖胖和瑞哥儿挨个亲亲抱抱,盘膝坐下来,感受亭子里的风香、花香、沉香香……眉眼弯弯地乐:“明儿哥哥给你们各打一个大金锁。记得,这都是太~祖皇帝的功劳哦。”   红胖胖和瑞哥儿的小胖爪子一起拍手欢呼:“太~祖皇帝好好。”   太~祖皇帝:“!!!”气得跳脚。   徐景珩:“……”只宠溺地笑。   皇上挨个“吧唧”一口小脑门:“说得对,太~祖皇帝好好。过几天哥哥就去祭拜太~祖皇帝。”顿了顿,对着两个赖着不走的小娃娃,特有范儿地补充:“要背会功课哦,不然哥哥打屁股。”   !!!   红胖胖和瑞哥儿立马捂住屁股。   红胖胖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求饶:“背书乖。不打屁股。”   瑞哥儿顽皮:“打屁股屁股痛痛,不打屁股。”   “那就乖乖背书哦。”皇上眉眼一肃,瑞哥儿自然不服,嘴巴一瘪,转头看看伯父——伯父也是这模样,瑞哥儿“哇”地一声,“哇哇”大嚎……   瑞哥儿一嚎,红胖胖也跟着,哥俩嚎得那个无赖——皇上越听越欢喜,皇上两岁的时候也这么耍无赖。   红胖胖和瑞哥儿认识到,他们要怕的人,除了叔叔/伯父,还有皇上哥哥,跑回叔叔/伯父身边,一边擦眼泪哭,一边继续背书。那小模样,皇上看得更欢喜——果然欺负人,最开心。   红胖胖三岁,不能总跟着母亲红衣侠,其他人自觉都没有徐景珩的耐心;瑞哥儿一直被宠着,魏国公溺爱孙儿,他爹当他是哥们儿,干脆扔给徐景珩,也省的他天天喝酒。   徐景珩经常要带两个小娃娃,自然要注意不能醉酒——当年照顾皇上,那也是一直到皇上四五岁。   皇上对此也是欢喜。可皇上又有遗憾,大大的遗憾——徐景珩要成亲,他就有真正的弟弟妹妹,他一定把弟弟妹妹宠上天,要星星不给月亮!   皇上听着两个小娃娃的背书声,瞧着徐景珩消瘦的眉眼五官,抬头看天。   因为旱灾引发的一系列事情,皇上除了清明节在宫里太庙祭祀一遍,一直“没有脸面”去正式祭拜孝陵,如今,该是时候“为了大明和天下万民”去孝陵“请罪”。   当然,这需要太~祖皇帝的帮忙。   当年,大明初建国的一个早春,太~祖皇帝特召张正常天师入朝,张家二百口子一路风风光光地进京,太~祖皇帝在奉天殿热情接见,设宴款待。   祭天大典盛大。太~祖皇帝敕命礼部协调六部精心准备,为了衷心表达对于天帝的虔敬之心,以通诚于天,虔诚之极地,专门斋戒七日,亲自穿上祭祀专用的衮冕服,在提前由礼部要员写好的,上奏天帝的章表上面,亲自署名以示郑重。   庄严肃穆、神圣宏大的太常寺乐手的奏乐声中,太~祖皇帝在行过大礼之后,缓缓的将上奏天帝的章表,递给一旁的张天师,张正常天师掐指踏罡,口中念念有词,捧至面前的鎏金大鼎焚烧。下面的文武百官在礼仪官的唱和声中,列阵跪拜。   青烟袅袅,香气飘飘,百官齐喝,乐声悠扬,好一派盛大肃穆的气象!   张正常天师,通过这次隆重的祭天仪式,成功地激起中上层人的无限崇拜。   偌大一个祭天仪式上,多少开国功臣朝廷重臣,都得恭恭敬敬的跪拜在,天坛早春那略显清冷的石板上。只有张正常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站在台上,配合、主导这场华丽的盛大祭天演出。   其地位之崇高可见一斑。   其荣耀之非凡可见一般。   太~祖皇帝在祭天后,确认大明鬼神祭祀和宗教民俗——“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敬天法祖、关注民生、祈福生民,诚之至与不至,神之格与不格,皆系于此。   张家的天师道士们祭天过后,再次确认他们以神权代表的身份,安身立命、发家致富、光宗耀祖的正确。   传说一,洪武十年冬天,张正常代祀嵩山回到龙虎山,志趣很是异常:“五岳名山……在那高耸入云的层峦叠嶂之上,呼吸清晨第一屡朝阳,感叹每一粒依稀飘渺的尘埃……!”   每个人都对他说的话,吃惊万分,都说他已然得道成仙。   传说二,一直清修而身体硬朗的张正常天师,突然病重,嘱咐追随自己数十年忠心耿耿的弟子们:“我碌碌无为,无以报答国家恩宠厚爱,你们应该竭力辅佐我的子孙后代,以完成清修宁谧之化命。”   拿出祖传的雌雄天师剑、阳平治都功印,郑重交于其子:“一千五百多年之传在这里,你看着好好勉励自己!人生的生死自有劫数,我们气聚而生,气散而死。此气先天地不知其始,后天地不知其终也。”   张正常天师临终,伸手在空中画一圆象,嘿然坐化,神态怡然!当晚龙虎山后面山崖石崩天惊,其声周围数十里闻之。   世人都说,天怜英才,故以异象示之。   张家就这样,一千五百多年历经一代一代帝王,一面传教统深入人心,一面和孔家一样,通过拼命维护先祖的光辉形象,不断为其涂抹金环,将其捧为神灵——孔子是超凡入圣,张天师是得道成仙。   都使得自己的家族披上一层神圣的光圈,由此庇护自己这些圣人之后。   当然,这里也有历朝历代帝王、各方势力角逐,互相利用。   但是,皇上不要这种“利用”。   晚上,皇上洗漱沐浴,一身亵衣亵裤,精神抖擞地和徐景珩呱呱呱:“当年,太~祖皇帝对于张家的巧妙利用、凶狠限制,冷酷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可是,太~祖皇帝给张家人的,最实惠——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多到一箱子银元宝在脚步,张家人弯腰捡起来,都嫌弃累到。”   徐景珩看一眼鬼脸青黑的太~祖皇帝,慢悠悠接口:“太~祖皇帝不光像前朝一样,恩免通户、大上清宫各色徭役,视正二品,设赞教掌书佐理等官……还给张家人一个符箓专有权。”   皇上摇头晃脑:“全大明的符箓专有权,独一份儿,大明人信佛信道这般虔诚,花费的符咒无数,张家垄断提供价格,每准一词,纳银二十两;书一符,偿三金……张家如何不富裕?张家如何不猖狂?   张家可是神仙在人间的代表啊。大明孔家第一,张家第二,皇家第三~~~”   徐景珩能忍住笑。   其他的鬼鬼们实在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疯狂大笑——孔家第一?张家第二?皇家第三?赶紧笑!   红石头里笑声涛涛,太~祖皇帝气疯:“朱载垣!到底怎么回事?!”   皇上一副说书的小样儿:“诸位且听朱载垣分解。那也是宪宗皇帝时候的案子哦,和孔家那个丧尽天良的案子一样哦,前后脚发生的,类似的判决哦~~~”   小孩儿顽皮。鬼鬼们不信,太~祖皇帝也不信——张家可是道门,能有什么事情?   话说宪宗皇帝时期,张家在整个江西名声赫赫,势力范围非常大,宗室藩王也不敢去招惹。   继承人张元吉,平日里为人飞扬跋扈,凡是他钟意的好物,下人们都会直接动手去抢,甚至很多人家的姑娘,都被他强取豪夺。   最开始的时候,百姓都去官府伸冤——张元吉根本不在乎。他在家中建起一座监牢,将那些想要状告的人全部投入监牢,任由他们在悲愤中饿死。   他是张家继承人张天师啊,没人敢抓他。   如此这般过了二十年,一直到龙虎山一位秀才因为妹妹也被害死,冒着遭天谴的刑罚,将张元吉的所作所为写成奏章,几经反转告到皇帝面前。   宪宗皇帝对于这一事件非常重视。儒家人对此也是严惩不贷——道家人自己找死,正好打压!   光监牢里的累累白骨多达一百具,案情查实,张元吉的罪行,千刀万剐不足以。然而……   张家是一个悠久达一千五百年的大家族,在华夏,人人都知道有一个鼎鼎大名的张天师家族。   此前历朝历代的皇帝们,对张家都太器重,将道教推广到一个新高度。   如果道教的第四十六代张天师张元吉,真的被押赴菜市口,风风光光地接受千刀万剐。那么,道教的千年形象和基业,将会如沙上之塔,瞬间轰然崩塌!   文官们请求将正一派天师张元吉凌迟处死,停止龙虎山张家的世袭制度,革除张家“真人”的封号。   宪宗皇帝考虑儒释道三家平衡,最后的旨意是:从张家族人中另外选一个贤良之士,取代张元吉的位置;其它一切均全部依照旧制。   最终唯一的制裁是,不准张家人在私下妄称天师,禁止用天师的名义印制符箓。   张元吉流放六个月,贬为庶人。其子荫袭得嗣为真人,娶成国公朱仪的千金当老婆,做尊贵的皇族女婿,御赐蟒衣玉带,诰封正一嗣教保和养素继祖守道大真人……道家人说,张元吉这一趟流放,是“辞归出游,历登名岳,探仙人旧隐之迹,去六载方还。”   !!!   !!!   寂静。   还是寂静。   蓦然,汉太~祖笑的鬼魂打颤:“老朱,老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隋文帝唱昆曲:“‘辞归出游,历登名岳,探仙人旧隐之迹,去六载方还’~~~~”   其他的鬼鬼们,跟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朱,你的子孙犯法,都和庶民同罪,你还杀了你女婿,你儿媳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始皇冷冷一笑:“孝顺奶妈、养大文臣、不敢罚孔家,不能罚张家……老朱,你这大明第三家……”   太~祖皇帝躺平任嘲。   可是那元太~祖带笑的眼神,气得他失去理智地大吼:“朱载垣,你狠狠地罚,抄家灭族,一点家底子不留!”   明明太~祖皇帝准备好的话是:“朱载垣,不管张家什么错儿,大明不能儒家独大,必须留着道家……”   朱载垣瞧着太~祖皇帝气急败坏的模样,听着鬼鬼们的鬼哭狼嚎,笑容灿烂:“太~祖皇帝放心。”   五月初八,天气晴朗·无雨。百花盛开、百年朝凤、春风送吉祥、天降祥瑞。地点,孝陵。大明皇帝·朱载垣,一身青色布衣背着小荆条,隆重祭祀孝陵的太~祖皇帝和马皇后。   太~祖皇帝,他,他显灵了!   太~祖皇帝显灵了!   太~祖皇帝真显灵了!   太~祖皇帝一身死去皇帝的九龙明黄龙袍,一副打天下皇帝的凶悍模样,眉梢眼角,脸上的每一个皱纹,都杀气腾腾,百花凋谢,白天变黑夜,皇陵里的蚊子蟑螂蚂蚁都哆嗦,文武群臣、侍卫们、宫人们、南京人……都吓得三跪九叩,不敢直视。   太~祖皇帝目光慈爱地看着皇上,声若洪钟:“朕在地府,常听有冤魂告状,朕念及其罪鬼都是圣人之后,常为其求情。然如今天帝震怒,朱载垣一身担天下万民福祉,以天下为重,天帝若降罪,朕来承担!”   皇上那自然大哭痛苦:“太~祖皇帝~~太~祖皇帝~~~”   五六万人吓得双腿打颤,胆小的都尿出来,一起哭喊:“太~祖皇帝明鉴~~太~祖皇帝明鉴~~”   太~祖皇帝不明鉴,一道闪电打在太~祖皇帝的鬼魂上,那明显是承担天罚的征兆。   太~祖皇帝被打的要魂飞魄散,皇上“哇哇哇”哭得“撕心裂肺”,迈开腿就要去代替太~祖皇帝受罚,叫反应快的锦衣卫死死地抱住。   黑云遮日、电闪雷鸣,太~祖皇帝的魂魄,消散在天地间,皇上哭得昏过去,五六万人因为皇上的昏倒晕过去。   皇上“伤心过度”“无法理事”,大明官员们以雷霆手段查实张家种种罪行,天下人哭太~祖皇帝、心疼皇上,眼泪止不住。只知道,张家人为了大灾,主动交出银子去苦修——那银子一箱一箱,整个龙虎山都放不下。   据说锦衣卫清点,足足六千万两。这还不算珠宝首饰、古董字画、各色奇珍异宝、丝绸瓷器名马、各地田庄、园林……   天下人想不到,大明居然有人,如此富有。   真真是富可敌国。   朝廷火速收回张家所有特权和封赏,张家三千口人押送去北京,查抄各地方土地,给张家的苦主们做法事,使其投胎……   可是,张家人的哭声到了他们的苦修之地,皇上颁布的诏书“修道在于诚心吃苦……”也传达天下,老天爷还是不下雨!   这已经进入夏天,南方有些一年两熟的地方都熬不住,地方官如今最怕老天爷和皇上,如实地汇报灾情,大大方方地开仓放粮。   其他地方的老百姓看着地里干出来的一道道地缝,黄黄的长不高的秧苗,也再也稳不住。   所有平头老百姓的目光,都盯着这些所谓的“钟鸣鼎食、诗书礼仪”世家大族。   老百姓对这些人家的恨意冒出来,不再是以前单纯的仇富心态——乡下人偷抢、杀人,寡妇偷汉子、嫂子偷小叔子、儿女不孝……如何教育子女,如何尽可能地改善?   贪官酷吏判的冤案,如何才能不再发生?张家那么多的银子,哪里来的?   老百姓经过这些事儿,和锦衣卫、士绅们接触多了,也开始思考,也有了“问”出来的意识和勇气。   这场风波,给大明人造成的影响太大。   小部分知情人,再看不起穷人也是胆寒——张家监牢里挖出来的尸骨,那可都刚刚下葬——有那家人被害的,跪在那里找几天几夜,都找不清哪个尸骨是谁,一百六十八具尸骨一起下葬。   今年的夏天特别热,热的人喘不开气。老百姓只要一想起太~祖皇帝魂飞魄散,他们的皇上还不能下床,那就更是对恶人恨得咬牙切齿。   再看看地里的秧苗,那真是恨得要杀人。   有人因为良心不安去自首,有人因为被揭发去蹲大牢……但都是不大的事儿。   六月十八日,有苏家奴仆告状,苏州李家的大老爷,被人蛊惑,用一百个童男的那啥啥炼丹。   天下哗然。   李家大老爷的事情是一个开始,后面爆出来的事情,年轻人吓得夜夜噩梦,经年的老人都不敢听。   有人用一百个少女的“初丸”炼丹,更有人专门抓女娃娃养起来,养猪一样。甚至有大夫说,那就是药物——你怎么不用你母亲妹妹女儿入药?   有人犯下十起命案,奸yin女子无数,却因为一个师爷贪财,找死囚代替掉脑袋活下来,娶妻生子。师爷退休,在老家备受尊重,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大明人愤怒,苦主们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北京南京的太医院也受到波及,因为华夏的大夫用女子“初丸”炼丹入药,其传统源远流长。   大明乱,又不乱。有识之士都提出,女子“初丸”,男童那啥啥,不能入药,没有任何药效。老百姓也议论纷纷,跟着人笨笨地学习思考。   老百姓看得明白,那样恐怖的人,只是极少数的极少数,全大明就那么几个。皇上登基以来,尤其这几年,这段时间,身边有很多好人义士,地方上的军队士绅商人读书人等等出钱出力,他们都知道。   而且这些乱方子,他们有时为了求子治病啥的,也用。如今明白,这都是骗人的——否则那苏家大老爷,怎么没成仙,反而引起天怒?   太~祖皇帝魂飞魄散,皇上病倒,大部分的官员门,锦衣卫东西厂,都很好,每天都很累,却还是坚持快速处理所有事件,他们都挂在心里。   可是,大明人如此诚心,如此这般折腾,老天爷还是不下雨。   老百姓疑惑,还有哪家还有事儿?   大明所有中上层的人,都苦笑。   还有哪一家?孔家啊。   这都已经进入七月了,干涸的田地、即将枯死的庄稼,整个大明都一片肃杀——老百姓在愤怒质问,到底还有哪一家!   各地方的官员,累瘫在地上呼呼大睡,那一家,我们管不来,可算能休息了。   大明的世家大族们,剥去三层皮,消去十斤大肥肉,可算能睡一个安稳觉——就等着看你们怎么处理孔家!   两京锦衣卫、东西厂太监们、都累得要站不住,只告诉自己,马上结束,马上结束,一面处理一些尾巴,一面抓住时间休息。   所有人都在等大明的内阁六部九卿表态。   杨廷和这半年老了十年。刘健刘阁老吊着一口气,等大灾过去,等皇上去祭拜先皇。其他的阁老们,六部九卿,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包括养散人的南京六部,都忙得去掉半条命。   可他们宁可更忙!   孔家,到底该怎么办?   王守仁困得眼睛睁不开,打算和皇上妥协:“……山西商人的银子,都用来修路。扬州盐商、徽商,都出力很多。目前各地方的商人们,都反弹很大。”   谢迁面色蜡黄,也要撑不住:“我们错估计老百姓的能量和能力,错估计天下人正义行善的心……”   费宏抬手按按太阳穴,人瘦的一把骨头,忧心忡忡:“大都是普通人,叫皇上吓唬一顿,立马跟着皇上走……”   “我担心的是,道家主要在中上层传播,对老百姓影响不大。可中上层,更是大明的关键。张家的事情……不能要他们天天无事可做,胡思乱想。”   杨一清灌一口茶,因为嘴里的口疮疼的龇牙咧嘴:“这个不用担心,保证他们信的更虔诚。”   杨廷和苦笑连连:“我这一辈子不信佛道,不信天地,如今可算信了。他们,还不知道怎么追着皇上要修仙。”   费宏一愣,随即想明白了,拿出来一包药茶泡下,也是苦笑:“我这脑袋,上锈了。我们主动说动张家,皇上还去祭祀太~祖皇帝……”   五位阁老一起苦笑。   皇上是要老百姓尝试站起来,不要那么愚昧无知……他们以为皇上要天下大乱,好吧,这也是一种天下大乱。   皇上去祭天,老天爷给一个“冤”字儿。皇上去祭祀太~祖皇帝,太~祖皇帝魂飞魄散……他们不敢去猜测其中的事儿。   太~祖皇帝提到“圣人之后”,他们暂时用张家糊弄过去。可是,天下人不是傻子——“圣人”对应的不光是张家,更是孔家。   王守仁布满红血丝的眼里,精光一闪:“老天爷再不下雨,很快就有人提出来孔家的事情。商人、匠人、农人……当年的受害者家人。我们必须尽快做决定,我担心,有人敲登闻鼓喊冤。”   !!!   这个时候,登闻鼓一定不能响。杨廷和立即吩咐人去看着登闻鼓,八百里加急去南京——大明两个京城,南京也有一个登闻鼓啊!   众人想起在南京装病的皇上,牙疼胃疼心口疼。谢迁闭眼思考一会儿:“可否有南方那一支孔家顶替如今的孔家?”   费宏考虑过,轻轻摇头:“很难。皇上的目的,是孔家的土地,每年的祭祀费用。更是打压儒家,提起来墨家。”   王守仁眉心一皱:“其实,我也认为,孔家,捧起来的太过。之前的是三品。大明建立以后,‘衍圣公'的品级提高到一品。”   其余四位阁老都不说话。   曲阜知县仍由孔氏世袭,同时免除孔氏子孙所有徭役。   对孔子后人也给予众多殊荣,加封号、赐府邸、赐田、赐民,给予免差轻赋、优学优试等等特殊待遇,更特许衍圣公对管辖范围内的地租、集市银等租税征收的权力。   孔府的土地遍及山东、河南河北、安徽江苏、北直隶……四十个县。孔府到底有多少土地,从无确定数字。   历代传说,圣府号称土地三千六百顷,一般估计是七千顷,实际,应该是八千顷,也就是八十万亩。   费阁老研究过:“孔府的土地主要有两类,孔庙祭田和赡养四氏、孔孟颜曾,学生员的学田;祭田、学田主要来自历代帝王钦赐,部分来自捐献,这属于公田。   私田主要是自置、垦荒、接受投充、夫人陪嫁等。公田不纳税,私田在纳税之列。”   “大部分是公田。另外,孔氏族人有免粮地和轻粮地。很多的免粮地和轻粮地,种免粮地的人既不纳税,也不向孔府交粮,完全是自种自吃,且不出地方上的杂差徭役。轻粮地则是交一部分很少的租子。”   杨廷和扯扯嘴角,想笑,笑不来:“之前太皇太后的张家的土地,六千五百顷,如今二百顷。前一任首辅李家的土地是三千顷,湖广土地改革后,八百顷,如今二百顷……而兴王名下的土地是两百顷,如今不到二百顷。”   太皇太后的张家、前一任首辅李家都被罚没大笔银子,才得以保住这些土地。   而这些人家,于国多少有点功劳。张家?孔家?如果说以前的皇家和朝廷,需要借助他们收拢人心,如今的皇上完全不需要,皇上一个人顶三倍的孔家和张家。   “以前可以说,宗室外戚占据大量土地,如今……”谢迁叹气:“我清查自家土地,才发现,自家那么多土地。”   提起这个事情,一位位阁老都是沉默。   他们做阁老,每天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家里的人,家族的人,那是真享福。不是说不能享福,而是……   世家大族一串儿,大官背后一串儿,富商一串儿……一个人吃百碗饭。老百姓千千万,抢一碗饭。   他们也是一颗忠心报国,立志青史留名的人!   王守仁疲惫的眼睛里一片清明:“有孔家自己提出,放弃封号、府邸、田、民……和普通百姓一样纳税,或者类同天师张家。朝廷收回孔家所有特权和曲阜县,委派官员……孔家或者可以保住部分家产。”   杨廷和岂能不知道,太皇太后的弟弟,还在刑部大牢里……商人和匠人目前能量不大,但勋贵外戚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狠狠心,一咬牙:“诸位,老夫是要退休的人。四川杨家的土地,如今保留一百五十顷纳税田。杨家的宅子,拿出来做工科学院。”   “孔家……我同意王阁老的提议。儒家四圣的祭祀,有朝廷统一管理,天下所有圣人后代都一样。正好前一段时间册封墨子、老子……后人,都还没有正式册封,也没给土地,以后……圣人和圣人后代,分开。”   “附议。”   “附议。”   “附议。”   “附议。”   五位阁老做出决定,六部九卿自然都同意——他们官儿没有那么大,自然也没有很多家族财富,不那么心疼。   如果皇上能答应这样处理,是最好的办法。   一个个,可算是解决这个天大的事儿,自觉今晚上可以睡一个好觉,都挺高兴。尤其户部尚书,乐得满脸菊花开——改革好啊,罚没银子好啊,国库满了不怕,我加盖一个!   其他各部尚书争着去抱“大财神”大腿。   “工部要加造战舰的费用?”   “兵部要给将士们换装备?”   “刑部这次审案子,暴露很多问题,急需破案人才。那什么,刑科学院……”   户部尚书脸一黑:“没钱没钱!”甩手就要离开,奈何其他人都不放过他,就是最小透明的礼部,那也因为最近大明学院太多,急需很多礼仪人才,也要开礼仪学院……看得几位阁老情不自禁地笑。   其实,做出决定,也不是那么难,他们安身立命的,不是祭拜孔庙,而是这份公心。   事情定下,朝廷一面派人去和孔家沟通,一面去信给皇上。后宫里头,孔家宗妇,年轻的衍圣公夫人,在清宁宫和太皇太后正哭。   “姑母,我爹说,大明的宗室勋贵外戚武将们,紧紧地盯着文臣们的动作。姑母,文臣们会舍弃孔家吗?”   太皇太后眉眼不抬:“宗室勋贵外戚武将们,本就没有多少土地,还都改革了,你叔叔还在刑部大牢。”   “我知道孔家要保不住了。姑母,我知道。我就是想不通。姑母,我这一颗心分成两瓣儿,一个是娘家,一个是夫家,姑母,女子的命怎么那么苦?”   衍圣公夫人哭得悲戚。太皇太后轻轻一叹,“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百年喜乐不由己,这就是女子。”   “可是姑母,侄女儿不甘心。江西张家……姑母,孔家也会被发配流放吗?”   “那是朝廷的决议。你只回去告诉孔家人,如果有办法,你叔叔不会还在刑部大牢。”   “姑母?”   “皇帝要正式招收女兵,建女兵编制。”太皇太后眼里都是冷漠,“你若不甘心,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江南不少大家女子,都积极写书办学馆,也要青史留名。”   “姑母……?”   “姑母……?”   衍圣公夫人再喊一声,双眼含泪,娇弱祈求,无法接受姑母的冷漠。可是太皇太后已经不想多说。   太皇太后轻轻一闭眼,宫人做出送客的姿势,衍圣公夫人一步三回头,泪水涟涟地离开。   良久良久,太皇太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半是感慨半是似真似假的遗憾。   “我要是年轻五十岁,我也去当兵。”   宫人们都笑,没有人当真:“太皇太后,女子当兵那多苦?”   太皇太后一笑,小宫女来禀告,皇太后来了。   皇太后笑意吟吟地进来:“太皇太后,那江南郑家二姑娘要当兵,皇帝答应了。北京城的姑娘们都不服,我听说,好多家的女娃娃,本来打算要裹脚的,如今都犹豫那。”   她的话儿比人还先一步,可见是真高兴。太皇太后也欢喜:“大脚的女子多了,还都学文学武的,将来啊,我们皇帝不愁媳妇儿。”   皇太后笑得好似一个小姑娘,蹲在太皇太后的身边,手上给她捶腿,嘴上说个不停。   “因为这个事儿,魏国公夫人作为推荐人,好不出风头。年轻姑娘都说魏国公夫人‘慧眼识英雄’,哎哟哟,她们哪里知道魏国公夫人当年的事儿?”   太皇太后被她逗笑:“你要想开女学馆,也去开。”   皇太后心里一动,到底是从未想过的事儿,没有信心,而且她也担心:“等下雨了,儿媳妇琢磨琢磨。”   太皇太后胸有成竹:“快了。”   皇太后一愣,太皇太后笑而不语。   太皇太后相信文臣们,一定会舍弃孔家,因为他们祭拜的是孔圣人,不是孔家后人。   七月流火,太阳炙烤大地,整个大明就是一条干涸的小鱼。世家大族求神拜佛,求皇上。老百姓白天对着庄稼哭,晚上对着皇上的画像哭。   老天爷还是不下雨!   大明人都意识到什么,都在等皇上和那家人最后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08 01:12:44~2021-06-09 03:0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32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皇上在南京,收到北京的来信时候,正在和南京气学派的文人大辩论。细细地看完信件,几乎可以听到他们那嘶哑的呐喊:“皇上!臣等在处理孔家的事情。皇上!你可千万别派人去敲登闻鼓~~”   皇上表示,他是那样的人吗?他顶多要锦衣卫找好一个苦主,不怕滚钉耙一百延仗的……随时准备着去敲鼓。   登闻鼓……自尧舜时期确立,人称“敢谏之鼓”。要敲登闻鼓先挨打。不是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没人去拼命。但一旦有人击登闻鼓,在位的皇帝不管在干什么,都必须亲自处理。   文臣们要给孔家留面子,不敢要皇上亲自处理。   事情看似即将落地,皇上却一点不敢放松——没有尘埃落地,不要着急欢喜。   孔家会怎么做?皇上挺期待。   孔家不是张家,张家面对朝廷文臣们的集体施压,只能求一个活命。可是孔家?皇上不表态,只等孔家的反应。   孔家……孔家……   孔家一代代人,平时安享尊荣富贵和祖宗福泽的人,哭泣。平时抱怨朝廷只拿他们当门面,不给真正的职务;抱怨他们身为“圣人之后必须注意这样那样的约束”的,恐惧。   近两千年了,他们躺在祖先的圣名下过着,人上人、再上人的日子,早就脱离红尘世俗,跟着祖先“超凡入圣”。真到了这一天来临,要和天下人一样挣扎于世俗,他们仿徨,他们无措,他们痛哭……他们都不愿意失去这份荣光。   他们去求各方亲友,他们要去大闹,甚至有人说:“凭我们孔家,我就不信,皇上说废就废!”   孔家人害怕、愤怒,曲阜的人都害怕、愤怒。失去“国中国民、圣人之故乡之民”的光圈,纳税服徭役,他们无从想象。他们认为,他们不应该和天下的其他人一样,他们是圣人之后!   孔家年轻的衍圣公,面容清秀、身姿挺拔、气度斐然、风度翩翩,一身丝绸缎子的薄薄衣裳,可以看见衣裳下面的毛孔。   面对妻子带回来的消息,沉默。面对朝廷快马加鞭派来的说客,沉默。   衍圣公夫人小声地啜泣,那抖动的肩膀,叫他心碎。   说客是以给事中夏言为代表,那刀锋一般的言语,要他胆寒。   他唯有沉默,好似他沉默了,就可以拖延时间,就可以不用做出决定。   孔家的族老们早就开始准备,亲友们各自自顾不暇;要发动民间读书人给皇上施压,民间读书人面对家里的饥荒,更是自顾不暇。可他们还是要折腾。而他明知道这于事无补,却心存侥幸,一直没有加以阻止。   衍圣公夫人想起姑母的冷漠,尚且在大牢里的叔叔,隐约明白他们的举动只会恶化局势,忍住心痛劝说他:“……我们留一部分家产,好好过日子。”   他面皮扯一扯,眼波不动——好好过日子,如何容易?   夏言回忆当年,父亲送他去学堂,他拜在孔圣人塑像下的一幕一幕,“天地君亲师”啊,他苦笑:“衍圣公,下官领命而来。下官希望,孔家可以尽可能地保住部分家产。衍圣公,这不是你的错误,这也和你无关。”   衍圣公坐成雕塑一般。   不是他的错误,和他无关。可是,是他承受这一切,是他失去衍圣公的位子,沦落为平民。   衍圣公沉默了一天,沉默就是一个回答。   衍圣公夫人哭了这些天,加上北京曲阜的来回奔波,身体本就不大好,却还能撑住那口气。此时此刻,因为夫婿的逃避行为,或者说反抗行为,突然心生悲凉。   衍圣公夫人苦苦地哀求他,昏黄的烛光下,晶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衣襟上,落在他的心口上。   “夫君,你要不甘心,我陪你,孔家人都陪你,九族也好,十族也好,生死一起。   你要答应朝廷,我也陪你,孔家人都陪你,南方一支孔家可以过苦日子,我们也可以。   我有陪嫁,我可以办学馆赚银子。夫君,你说一句话,夫君……”   她哭得语不成句。如果是平时,衍圣公已经心疼地给擦眼泪,柔情地呵护她。   可是,衍圣公此刻看着她的目光,只有痛苦。   长在外戚张家的姑娘,不知道平头老百姓日子的苦。   刚刚嫁来孔家的女子,不知道,孔家人躺在祖先荣光下的那份,面对偌大世界的恐惧。   衍圣公的眼里有泪,嘴唇抖动,却还是没有开口。   夫妻两个抱在一起流泪到天亮。夏言耐心等候一天一夜,第二天再次见到衍圣公夫妇,眼见他们憔悴不堪,却又倔强地一起装哑巴,唯有叹气。   “衍圣公、夫人。大势如此,老天爷要惩罚人间,吾等能奈何?大明六个月,一滴雨没有,今年注定全国粮食减产,大部分地区绝收。如果秋天还是没有雨,大明明年还是全国大灾,大明……大明……衍圣公、夫人,大明完了,天下大乱,孔家又如何?”   孔家梦想着,改朝换代,照样做衍圣公?真当皇上这几年脾气委婉一点,就是菩萨?   夏言是真的,满心希望他们好好表现,尽可能大家都给求情,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不会依法严办。   这大半年来,他和所有同僚们一起,没日没夜地办公,和同僚们一样,人瘦得一把骨头,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多做劝说。   “衍圣公,下官不明白,也大约明白你的心情。老天爷不下雨,皇上不答应,全大明等着大雨的老百姓不答应,大家都要活命!   常平仓的粮食只够今年!   常平仓的粮食,衍圣公吃过吗?衍圣公一定没吃过。   发霉的、陈旧的、长芽的……掺了沙子泥土的……衍圣公一出生就是金尊玉贵,如何吃过?下官告诉衍圣公,就那样的粮食,那也是大明这几年土地改革后,才堪堪存下来!衍圣公认为,如果那样的粮食也没有了,大明的老百姓会怎么做?”   夏言的面孔笼罩在寒霜里,大夏天的,无端要人从脚底生出寒气。   运气好,大明存下来粮食了。如果没有这些粮食,老天爷这么久不下雨,大明早就乱了!   一旦老天爷到秋天还不下雨,饥饿愤怒的老百姓能直接冲进曲阜,直接打杀!   衍圣公听懂了,眼里出现波动,却依旧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华夏人,如何能不敬着孔子的后人?他不相信!   衍圣公夫人的身体摇晃,当年姑母迫于压力,包围娘家的日子,都记在她的心里。她不是衍圣公的天真,以为到时候孔家还有活路——不用皇上动手,文臣们为了天下稳定,能直接拿孔家人祭旗。   “夫君?”衍圣公夫人抓住衍圣公的胳膊,抓的他胳膊剧痛,她却全无所觉,“夫君,你快做决定啊。”   衍圣公的身体一晃,面色白的渗人,目光落在那茫茫蓝天上,曲阜那干涸的土地又出现,他的眼前一黑,一头栽倒。   土地干了,没有粮食,曲阜的人也要熬不住了,更何况其他地方的人?   可他不明白,他不甘心,为什么,这一切,要他来承受?犯事儿的不是他,不是他啊,老天爷!   衍圣公挣扎在他的梦魔里,一会儿是父母祖先们的荣耀,一会儿是那四十多个苦主索命的哭喊,面色青紫牙关紧闭,药都喂不下去,下人无奈只能硬灌。   衍圣公夫人拿出孔家的传家宝物——当年南宗孔家主动放弃爵位,送回来的“唐吴道子绘孔子佩剑图”、“至圣文宣王庙祀朱印”,要交给夏言,却不防备一个族老推了她一把,硬夺过去。   那个族老大喊:“孔家南宗失去爵位后泯然庶人的贫困,你知道吗?”   他的爆发使得很多人压抑的情绪一起爆发。有人大喊:“我宁可死。”有人大喊:“老天爷一定会下雨,老天爷一定会下雨。”还有人大喊:“我们孔家是圣人之后,你们敢亏待,是大逆不道。”   衍圣公的屋子里大乱,夏言安静地听着,发现衍圣公夫人额头撞在几案上,鲜血都出来,人呆呆的不动,赶紧喊人进来。   衍圣公夫人无故受了伤,衍圣公关键时刻撑不住事情,张家陪嫁的下人都愤怒,闹着要回去张家。乱起来的孔家也无人管他们,夏言为难——这个时候,于情于理,作为太皇太后的侄女,最好不要闹起来!   衍圣公夫人醒来后,安抚住她的下人,要夏言放心。   衍圣公夫人目光呆滞地看着屋顶的藻绘天花,脑袋里一阵一阵地疼,疼的她感觉自己要死了一般。可她也不甘心!   她的内心深处,一遍一遍地响起姑母冷漠的言语。   “你要不甘心,可以做的事情很多。”   “你要不甘心,可以做的事情很多。”   她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她是张家的姑娘,她不是大脚不能去当兵,她也可以自己立起来!   衍圣公夫人撑起身体,一点一点地爬下床,不去看那“衍圣公夫人”的诰命服饰,要丫鬟给她收拾一身民间普通女子的打扮,一步一步地出来自己的屋子,召集还能召集到的人,大喊一声。   “我夫君昨晚上说,为了给大明求雨,自请去‘衍圣公’的封号,愿意跟着的,跟我们走!不愿意跟着的,拿着银子另找出路!”   衍圣公夫人,从此后就是孔夫人,孔夫人代替她的夫君做了决定,简单收拾一些行礼,带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夫君,当天傍晚时分,离开孔家,离开曲阜。   临走时只有一个请求:“皇上仁慈,天师张家的人在边境教书,衣食无忧。孔家的人也无需我来操心。请夏给事中转告我父亲,女儿不孝,以后安顿下来,去北京请罪。”   四个马车,加上护卫,孔家和张家一共愿意跟着走的三十个人,一面哭,一面稳稳地行走在官道上,慢慢地消失在夏言的视线里。   夏言知道,衍圣公——孔公子醒来了,没有说话,没有拒绝,任由孔夫人带着他离开孔家。   夏言没有想到,孔家的人、曲阜的人、大明的朝野上下,谁都没有想到,孔家的事情,这么收场。   皇上叫自己这个表姨的作为,惊得瞪大眼睛。听说夏言和余庆都有派人一路保护,稍稍放心。   孔公子和他的夫人离开,孔家没有领头人,四分五裂。朝廷不费吹灰之力,各个说服,夏言、桂萼、张璁……六部九卿各出一个人,一起领着将士小官儿,日日清查孔家的土地财物等等,更要安排好孔家人的去处,忙得昏头转向,日夜不分。   孔家,查出来的土地财物等等等等,震惊皇上,震惊天下人。朝廷极力捂住不外露,可越是捂着人越好奇。就凭老百姓知道的只言片语,大明人各个沉默,一起抬头看天。   苍天蔚蓝,一碧如洗。   自从尧舜禹之后,废除禅让制,家天下。华夏出来很多名门望族——帝王家族之外,历史悠久而地位较高、颇有声望的家族——帝王家的兴衰,不列入耕读传家。“耕、读”,分别是耕种与读书两种生活状态。   家族兴,是指一个家族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人才辈出,享有一定程度的名声与威望。家族中出现一位标志性人物,比如孔圣人,将家族带往一个高度。之后若干年内,家族人才辈出,家族持续保持较高声望,这是所有人的渴望。   天道自有平衡,世人费劲心思,去维持。   孔子家族,华夏最为特殊的耕读传家。   不同于张家的闷头发财。孔子,儒家学说创始人,华夏大地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孔子家族中所有的后裔,有曲阜孔氏、阙里孔氏、真孔、内孔,内院孔……经过二千多年传承、繁衍的庞大家族,享誉海内外,人称华夏第一家。   “礼乐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孔子也曾教育他的儿子孔鲤:“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孔子当年,想到他会受到世人这般尊重吗?   孔子也想不到,他生前奔波教学,几次在路上饿的要昏倒,去世后却有这般荣誉。   更想不到,他的后人,一代一代的,什么也不做,以天天祭祀他为业。   世家的存在,到底是什么?   大明的世家大族一起沉默。   皇上和朝廷真的对孔家动手,要他们害怕。偏偏朝廷中都有他们的人,他们知道前因后果。   老百姓只知道一点点,只认为世家的人都是好命的人,出生到死,都什么也不用做,也有银子读书习武、锦衣玉食。   皇上颁布诏书,先肯定孔圣人的功德和伟大,接着说明孔圣人和这些事情都无关。再肯定孔家人千年来祭祀圣人的功绩。甚至对此又下一个罪己诏——大明的子民都是他的子民,大明出现如此情况,是他没做好……   大明的老百姓都哭。   蓝天高远,烈阳如火。没有人对孔家人落井下石,朝廷也都注意不去波及孔家的亲友,尽量控制事态。可孔家的事情,对大明的影响,太大,太大。   大明近十万读书人,在家里嚎啕大哭。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孔家后人不是衍圣公了,孔子就不是圣人了吗?哭什么那?   可他们难受地喘不过气,不哭,他们能憋死自己。   朝廷这次清算八个一级大世家,中小家族不计。皇上确认,他们不是神仙的代表,也不是神秘不可知。他们就那么不到两万人,拥有全大明的财富——光银子接近四个亿,皇上从来不知道这片土地这么富有!   山西商人算什么?   国库和私库算什么?   西洋人有银矿算什么?   皇上粗粗看完六部九卿、锦衣卫、东西厂发来的信件,转头看徐景珩。   皇上天天操心百姓吃喝,天天烦恼国库没有银子,自己没有银子,如今一下子这么多,有点儿懵。   八月初五日,皇上在孝陵祭祀他爹,大雨瓢泼而下,五六万人跳起来欢呼,南京人、全大明人一起冲进大雨里,和禾苗、土地、花草树木一样,张大嘴巴迎接大雨。   老天爷,你睁眼看着,我们皇上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   老天爷,你睁眼看着,我们皇上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   大明人喝一口雨水,热泪和大雨一起流下面颊,冲刷干渴的身体,一起吼,一起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09 03:08:52~2021-06-10 21:3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不光要皇上好好的,他们也要好好的。这是大半年的“天罚”,所有大明人痛苦的教训。   他们是如何放任这些,老天爷都看不下去的罪恶存在?   他们是如何放任自己,不珍惜粮食,不爱惜土地河流沟渠?   皇上还没长大,就是皇上长大了,你舍得皇上天天处理这些事情吗?   皇上那么爱玩,天天坐在紫禁城断案子?   就不能自己好好的吗?   身份低微也可以忧国忧民,也可以尽力阻止一些恶事的发生。   再差的命,烂在泥巴地里,也不能蜷曲当虫,也可以做一个人。   再好的命,不行好事,也要被收拾。   前有累累白骨,后有荆棘丛生,世事艰难。可至少可以做到自己灵魂不污、良心丰盈。   我们不是文能报国,武能定国的才华,至少,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底层老百姓稍稍有点勇气,和家里的孩子们说,你们要好好的,你们都好好的,皇上好好的,大明就好好的。   中上层的人,确立一个“内在丰盈,灵魂富有贵气才是真正的富贵……”新学说,除了有更高的追求,比如位极人臣、青史留名……也都学会警醒自己——举头三尺有神明。   更有那些“好命”的人,衣食无忧家财丰厚天天梦想做神明——皇上说了要修道先修人。人都做不好,拿什么成仙?反正吃一百个女子“初丸”的人,都没成仙而是蹲大牢了。   开裂的土地尽情喝水,北方大半地方庄稼枯黄,活下来也没有粮食,老百姓也担心蝗虫灾害起来,擦干眼泪,收了当柴火,补种其他好活的作物……   南方的庄稼好一些,但对比往年,减产大半,一年两熟的地方,尽可能补种第二茬。   各地方官员们,检查到蝗虫卵,组织人扒着土地一寸一寸地查看,一看到就用火烧。   老天爷下雨了!一起经历这一场大事的大明人,眼里有了坚持正义善良的坚毅和勇敢,闪动希望的光芒。   八月初八日,皇上颁布诏书,传达天下。   大明统一开山修路,铺桥修路。   大明的盐巴运输,有朝廷的驿站统一管理。朝廷统一价格,所有之前皇帝送出去的盐引特权,统一收回。另有工部新研究出来的药物盐巴,专治大脖子病,特价提供给长江以南的山区百姓。   老百姓欢呼雀跃,一蹦三尺高。   以后大明去哪里都畅通无阻。   以后吃盐,再也不用担心价格。   还有大脖子病也可以治疗,还不用刀割不用吃药,多好?   皇上还说,官道铺设沥青路面,沥青路面不怕大雨!   大明的一些官员带人清查丈量土地,分给农户,处理灾后事宜。查出来的八个顶级世家,愿意留在老家的人家,一律二百顷纳税田;不愿意留在老家的,去其他地方教书,有胆气闯世界……都给照顾好。   比如有位孔家弟子问:“我们以后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做官吗?”皇上都说好:“都是大明子民。自然都可以。”   皇上给予所有人一个希望。   文臣担心武将做大,提出当精简各地方将士,皇上答应,趁机大力整顿大明军备和军队贪污,老弱病的将士,一律按照文臣的退休月俸给银子,退休的人满脸笑,很多底层出身的年轻人都要去当兵,文臣们更气。   皇上看得特开心。   武将们提起来,如今科举改革了,工科学院也办好了,是不是该办兵科学院?还有那当初议政留下来的尾巴——大明科举之人的免税田,到底咋办?工科学院的人学好了,也有免税田吗?   皇上对此早有准备:“科举之人的免税田,再三届后,全部废除。所有人一起纳粮纳税。”   于是武将们特开心。   文臣们憋气。可也无话可说。   天下大变,是时候了,三届后的时间期限已是给读书人一个缓冲——如今科举不光是八股文,还有工科、刑科等等。而且大明因为大力办学,读书人越来越多,取消八股科举的一些特权,把人才往其他方面引导,才是正理。   大明的读书人经过这番折腾,亲眼目睹大明的变化,也都接受,不少人都放下身段去做事,至少去教书赚银子,不丢人。皇上天天喊大明缺老师,读书人天天闲着光读书,那才丢人。   过去一个灾荒,老百姓欢喜于自家的土地,欢喜于大明变得更好,也有自己出力气,特有成就感,天天精神抖擞地整理自己家。   更有那因此分到土地的人家,那真是可劲儿伺候土地。   中上层的人一空下来一关注,都吓一跳。   今年一年,大明变化太大。文化和经济双领头羊的江南,早就把士族的目光转移到技艺研究方面——第一座工科学院在湖广,不怕,南京六部自己开办。刑科学院,北京要办还没办,我们先办。   银行学院、礼仪学院、兵科学院、农科学院……都办!   皇上说,大明商人不能躺在朝廷项目上赚银子,要有自己的技艺。   魏国公弄了一个技艺金——谁研究出来新东西,甭管哪个方面,都有奖励,高高的,南直隶的匠人、商人大夫……甚至一些中下层文人,那不都打了鸡血一样?   江南所有人,甭管什么家庭,都踊跃参加,还说什么,“我们南京不能落后于北京不是?”   皇上看着他们争先恐后的样子,乐。   北京人一看,气啊,我们这里折腾大半年,你们闷头做这么多事情?!   金秋里,官府开仓放粮,大明老百姓忙乎可怜的秋收,积极送孩子们去读书;大出血的世家大族们、富商们也都振作起来——对比普通老百姓,他们就算不精通诗书技艺,哪怕只识字,在这大机遇面前的优势,那也是显而易见的,还不赶紧的?   刘健刘阁老收到皇上祭祀先皇,老天爷下雨的消息,含笑而逝,百岁喜丧。   湖广的兴王又兴起修道的心思,得知皇上要在南京过年,撒腿就跑来南京。   山西的庆成王眼见这次大灾如此度过,对皇上那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拖家带口的来南京游玩。   北京的章怀秀叫皇上这一波一波的操作,差点没吓晕过去——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明他不知道,但人有敬畏之心,很好——朝廷安排各级官员们轮流放假,正好他和陆炳几个都是第一批,一起跑来南京度假。   这么大的一个灾荒,这么过去。大明各方势力对皇上“心服口服”,尤其底层老百姓懵懵懂懂的意识觉醒,最叫人惊喜。大明也能出来西洋那样真正的文艺复兴吗?所有大明人都有模糊的期待,皇上也期待。   冬天里,北方落下第一场雪。好多人跑来南京,在南京泡温泉听戏,舒坦啊,忒舒坦。   皇上这“病好”了,继续被指挥使折腾,那凄惨的小嗓门“嗷嗷”叫的,哎吆吆,人生更舒坦。   皇上不知道他这次一波操作,惹了众怒——大臣们不是傻子啊,皇上你这一二三的,太巧合了,皇上你知道我们这大半年怎么过来的吗?   皇上不知道,皇上天天被折腾的,已经要不知道自己是谁。   皇上当时叫“四个亿”的银子,有点懵住,去看徐景珩。徐景珩端坐书桌后,人还是一副安静的模样,好似完全没听到他那金算盘发出的,“噼里啪啦”暴富的惊喜。   皇上一句“徐景珩,朱载垣养你啊。”憋在肚子里——“昨儿的藕汤好,今儿还用藕汤啊?”   “好。”   !!!   声音毫无波动。皇上不甘心,大眼睛闪闪发亮,使劲做出无声的表达——快夸快夸!徐景珩看一本书,头都没抬。   皇上憋气。   “……夏天燥热,徐景珩昨天喝酒,今天不能再喝酒哦。”   “……好。”   “……遗产税不好施行,家天下带来的贫富差距永远得不到缓解啊?”   “慢慢来,总有办法。”   皇上一夜暴富的小小懵,荡然无存。   一脸“沧桑”地看一眼天上的大太阳,自个儿跑湖里挖几颗藕烧汤,跟着大厨学做四个藕菜,姜汁老醋拌藕片、醋溜藕片、荷叶羹……看着徐景珩特给面子地用两碗汤,还吃菜用小半碗米饭,感动的眼泪汪汪。   可这只是一个开始啊。   饭后散步,七月末午后的太阳光洒在徐大公子的身上,人和太阳一样安静:“世人说:‘世人畏果、圣人畏因。’皇上何解?”   皇上大眼睛瞪圆。   他完成这么大事儿,徐景珩不光不夸他,还考他!皇上表示他要生气。   气鼓鼓的皇上,好似夏天的一只小青蛙。   晚上临睡前,徐景珩拿过书签,放好书本,还笑,还伸手捏捏皇上的胖脸颊:“他们都是大明人,大明的世家有今天的规模,原因太过复杂。首先是,历朝历代的皇家对孔家的利用。”   皇上小小的心虚:“朱载垣代替宪宗皇帝,再下一个罪己诏。”   “皇上掌握别人没有的力量,皇上聪明。但皇上要记得,对天下人,要诚。”   皇上小胖脸一红:“知道~”   “孔圣人的七十二学生,人称七十二贤士,多为春秋各国高官栋梁,为儒家学派延续辉煌,却只有颜回习得孔子真传。颜回早逝,孔子感叹后继无人,天亡孔学。为官最好的子路死于战乱,孔子哭天下无道。   春秋记载不多。臣的理解,孔子生活在最为讲究宗法礼制传统的鲁国。礼定天下的周王朝名存实亡,诸侯间争战不断,王道哀,礼义废,政权失,家殊俗……人的精神和信念受到前所未有的摧残。   这些也是构成老子、孔子、墨子、孙子等等圣人,各种思想出现的条件……”   徐景珩细细地说,自己对圣人之学的理解。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圣人们的最高理想,应该都是类似于尧舜禹大同:大道畅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矝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阴谋欺诈不兴,盗窃祸乱不起……   “小康”是孔子提出的,较低目标。   大道隐没,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与这种贫富不均、贵贱不等相适应的,一系列的典章制度、伦理道德,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立田里,以贤勇知,城郭沟池以为固,谋用是作……   是为礼、仁、信、义。   “世人都说,孔子如何,其后人如何。孔子的先祖乃是商朝开国君主商汤。大周初三监之乱后,为了安抚商朝的贵族、皇家后裔,周公以周成王之命,封商纣王的亲兄长、微子启于商丘建立宋国,奉殷商祀。   微子启死后,其弟微仲即位,微仲是孔子的十五世祖。”   六世祖取姓孔,称孔父嘉。孔父嘉是宋国大夫,曾为大司马,封地位于宋国栗邑。到孔子的父亲叔辈,一家人为避宋国战乱逃到鲁国的陬邑,也就是山东曲阜,其官职为陬邑大夫。”   他的目光落在皇上的身上,和窗外的月光一样安静。   “孔家,本就是皇族、世家大族。文字知识,本就是垄断于上层的巫祝和国君大臣。孔子伟大,是因为他教学,给天下所有人一个读书开蒙的机会。其他的圣人,墨子、如来佛祖,都是。”   上层人用陶罐煮豆子,下层人为了一口吃的,去做奴隶。   上层人开始享受,下层人有了平民身份。   夏商周的国君,变成汉唐宋元明的历代帝王;巫祝变成佛道,大臣还是大臣。   而孔子活着的时候,没有国君采纳他的主张。   孔子要去世的时候,子贡来见孔子,孔子柱杖依于门前遥遥相望,叹息说自己的主张不可能实现。   鲁哀公十六年,孔子患病不愈而卒,葬于鲁城北泗水岸边。不少弟子为之守墓三年,子贡为孔子守墓六年。弟子及鲁国人从墓而家者上百家,得名孔里。   鲁哀公亲自前来祭祀孔子,孔子的故居改为庙堂,孔子受到人们的奉祀,开启历代君王和孔子后人的复杂关系。   皇上明白徐景珩的话,扑到他怀里耍无赖:“我知道,我下诏书,肯定孔子的功绩。”   “乖。”   “???”   皇上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儿,鼓着腮帮子:“朱载垣要取其上,用大同的理想治理国家,取得高于、等于‘小康’的大明。”   用“礼、仁、信、义”这般低的标椎治理国家,那可不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孙子兵法》:“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败。”   一代明君唐太宗《帝范》:“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   宋末元初诗词评论家严羽《沧浪诗话》:“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   万法不离其宗。   自恋皇上,自觉他完全没有世人的小毛病“天降惩罚才后悔”,自认圣人·皇上,要迎难而上!   皇上身后要是有小尾巴,能翘上天,生来骄傲!   徐景珩因为小孩子的领悟欢喜,却是只说:“孔圣人有言:‘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大明如此情况,皇上应该带头吃苦,明儿开始,训练加倍。”   !!!   装病期间也天天练功学习,压根没有轻松·皇上委屈。   可皇上理亏,只能答应。   皇上这小半年天天练剑,好不容易适应药浴和药酒,不再嚎的满南京人都听到——却又开启他挨打的过程。   这个挨打,不是之前和十八铜人罗汉打架,而是真刀真枪的,挨打。   红衣侠的飞刀虽然没有开锋,可那杀气和打在身上的疼痛,那是真实的啊。   文老先生的扇子一扇,皇上人从地面飞到屋顶上,自己被撞的七荤八素,却还要苦哈哈地修房子补瓦。   绯衣门主指挥锦衣卫排兵布阵,本就是当今顶尖高手一波的锦衣卫,威力大增,皇上抱头只顾跑。   青衫客疼他,说皇上于炼器有天赋,大热的天,皇上在炼器房里挥汗如雨,发誓要自己打造一把大宝剑。   皇上苦,那是真苦,白天浑身疼的“嗷嗷”叫,晚上泡新方子的药浴、新药酒按跷,那更是“嗷嗷”叫。   南京大部分人心疼皇上,都想和大公子求求情,却又都不敢。   大臣们,一些世家们听着,那个叫舒坦啊!什么你说圣人之学“不能高兴别人的不幸”?皇上是别人吗?皇上是皇上!   徐景珩对于他们之间的玩闹,只笑一笑。   皇上后来知道了,气啊。   秋天里,一伙儿人聚在一起大吃爆炒羊肚、螃蟹月饼,欢歌吟唱!   冬天里,一伙儿人聚在一起泡温泉、涮锅子,纵酒高歌!   气得皇上抡起来大重剑,挨个揍一顿,揍的一个个老实回去上工。   “假期结束!”皇上觉得他们都太闲了,一副小工头“周扒皮”的模样,大眼睛一瞪,“西洋人文艺复兴,大明也要有。‘文艺复兴’做起来,再给放假。”   杨慎哀嚎:“皇上,那西洋人就一部《圣经》,我们那么多文化,复兴儒家还是墨家?”   皇上恨铁不成钢,字正腔圆:“‘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明白?”   你这大明第一才子,再写词,能写的过苏轼?——杨慎目瞪口呆,就感觉皇上头顶光圈,盘古开天辟地。   “皇上,我们要做‘百花齐放’?”杨慎一句话问出来,激动的脸通红。   皇上乜他一眼,一副忒嫌弃的小样儿:“你就一朵‘小花’,不和百花争艳,也成。”   杨慎:“!!!”   杨慎表示他也是有大理想的人。   “皇上,臣一定不负所托。”   如果大明真有一场“文艺复兴”,他们就是那类似春秋时期的大圣人,激动,太激动,激动之下,一伙儿人一夜没睡,第二天就打包行李,干活!   十一月里,皇上送走这些闹心的人,可算是安静下来。   当然,皇上自己该怎么挨打,还是怎么挨打。   大明人看小报,都心疼他们皇上吃苦,只能自己努力加油,叫皇上少操心。皇上吸吸鼻子,为了不再狼狈被打,只能更努力练功,然后那小身板就更疼……   然后皇上有空儿琢磨“世人畏果、圣人畏因。”   一会儿自恋,将来他的继承人,一定和他一样聪明。   一会儿担忧——皇上一个八岁的孩子,考虑到皇位传承的事情,害怕,万一,继承人不乖,万一,和宪宗皇帝一样?   几千年来,这片土地几遭战火,几家兴起几家衰败,世人都因为孔家的事情思考,思考世家的存在,皇上也思考啊。   吕柟,皇上在湖广就关注的大家,当今与王守仁相抗衡的著名理学家。实际上,他更是气学派领袖人物,关中学派在江南的代言人。   以文传道、文风质朴,质实意充,一腔浩然正气。写文章,不故作窈窕恍惚高深,也不板起来面孔做道学先生,品性醇雅、辞气安详。   为人为官治学,不敷衍了事,不趋炎附势,更不气馁颓废,而是一颗真诚热爱的心入世,教化、鼓励人。   “西邻之人有五子焉。一子朴,一子敏,一子矇,一子偻,一子跛。乃使朴者农,敏者贾,矇者卜,偻者绩,跛者纺,五子者皆不患于衣食焉。”是他给皇上讲学时的谏言。   意思是,西边邻居家,有五个儿子。一个儿子老实,一个儿子聪明,一个儿子瞎,一个儿子驼背,一个儿子瘸。老实的务农,聪明的经商,瞎子卜卦算命,驼背搓麻绳,瘸子纺线,这样,都不为衣食发愁。   总结:读书人修身、行仁、治世、救民。力求百姓足、士风端。人人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皇上就问:“那聪明的欺负老实的,瘸子欺负瞎子,怎么办?若那瞎子吃不饱饭,怎么办?”   于是吕柟等等南京文人认为,皇上的想法叛逆,大明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都守着基本的道德。   皇上小脑袋一扬:“刑部的案子,天天破不完。”   文人们自觉皇上的认知偏激,知道皇上就听大公子的话,就有吕柟责无旁贷,成功地堵住徐大公子。   夕阳西下,倦鸟归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徐大公子慢悠悠的脚步,更跨过大门影壁,叫吕柟一把拉住。   吕柟单刀直入:“请问大公子,道德和律法、治世与救民,何解?”   徐大公子那就问出自己的问题:“道德?什么样的道德?律法?大明律的修订至今没有结论。治世与救民,为何要分开?”   吕柟一个五十多岁的倔强文人,学富五车,自认比当世任何大家都有底气,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问住。   如果是以前,他可以大声回答,各种辩论。可如今,他到底也是,被大明这番动静惊住,开始从另外一方面思考。   徐景珩了然,微微笑,一双眼睛清清朗朗、潇潇然。   “吕先生讲学,常说‘言有教,动有法’。徐某的体会,吕先生是一位儒者,其文或叙经典,或明政术,体现的是儒家入世情怀,是为‘入道见志、述道言治,枝条五经’。   怀抱民胞物与、兼济天下,一腔热忱厨解民於倒悬……徐某读吕先生的文章,感觉,与孟子、荀子有很多相似之处。   批判传统理学‘上达天理、下不学人事’,反对心学‘个人之心,应为仁义之心’,于治国中无法改变的现状有同情之心,更有关怀民生的一颗士族之心,又类似北宋气学张载的宗旨。”   吕柟无法回答。   同情之心,他同情的是谁?“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是孟子、荀子、张载……的思想核心。可是……   夏天里,南京皇宫热晕人。因为都不知道皇上会在南京这么久,没有准备避暑的园子,皇上也不想花银子临时修缮,就住到皇城南靠秦淮河的地方,南京的文人大家们也都聚集到这里。   一代代老魏国公们退休养老的院子,果然住着舒坦。   白墙黛瓦,淡雅闲适,树木繁茂,地处皇城南墙,挨着秦淮河,却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不是刻意去找,很难发现。整条小巷的清幽,与旁边大功坊一带的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   皇上住着就不想去住皇宫,到现在还没搬。于是南京的大家文人、文物群臣,也聚集这里。   百年的沧桑变化和浓郁的文化气息,典型南京民居的百年老宅,不光以它特有的魅力征服皇上,任何人行走其中,一颗浮躁的心,都会迅速地安静下来。   而南京的建筑风格,也最是反映金陵大家士绅阶层的,文化品位和伦理观念。整体布局严格地按照宗法观念、家族制度,讲究子孙满堂、数代同堂,规模庞大、等级森严,各类用房的位置、装修、面积、造型等等,都具有统一的等级规定。   这是现实。   如同当年太~祖皇帝登基,大乐意拜孔子,不光不拜孟子,还要除去孟子的圣人之位,焚烧孟子的书籍一般。   气学派和理学派,在北宋同时出现,为何一个奄奄一息,一个发展成今日之威势?   当今的大明,顶尖大家都隐约意识到,程朱理学的衰落。   这衰落,不是从皇上登基开始,在几十年前就有苗头,南方的感受最明显,否则为何会出现王守仁的心学炽盛?   吕柟和很多迷茫之人一样,生逢其中。   面对理学衰落、心学动荡无法推广,如此转折之际;面对讲学日盛、异端多出的学术变革风潮,正和所有有识之士一起上下求索的时候,先皇驾崩,皇上登基,好嘛,徐大公子回来了,对皇上一番教导……   他们该庆幸,皇上没有在暴君的路上走到底吗?   吕柟和其他大明文人一样,对徐景珩那真是“又爱又恨”,各种酸甜苦辣无法言语。吕柟看一眼徐大公子今儿一副酒徒的闲散打扮,呼吸间带着刚喝酒的酒香,一股气冒出来。   “天地翻个跟头,世人都蒙头转向,大公子开心乎?”   吕柟目光如电,那是一个正直无私、心怀天下的,华夏读书人身上的浩然之气。   “仕三十余年,家无长物,终身未尝有情容。独守程、朱不变者,惟吕柟与罗钦顺云。”大公子喜欢这样的人物,默然片刻,缓缓给予解释。   “程朱理学困乏支离、王、陆心学盛行江南,吕先生既没有墨守程朱,也没有独宗张载,更没有笃信陆王。   吕先生站在思想变迁、学术发展的历史潮头,和而不同、融会知新。不为玄虚高远之论,既不是程朱的先在之理,也不是张载的太虚之气,更不是陆王的灵明之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假山上的一块太湖石上,呼吸一口菊花和风的清香。皇上派人来找他去用晚饭,他答复一句,邀请吕柟坐到外院的八角亭子。   下人送上来茶点,夕阳送来一层金光。   他的人悠闲地躺到红木躺椅上,接过来一杯热牛奶垫垫肠胃,面对吕柟担忧的目光,安抚一笑。   “吕先生认同理学家的天道本原、形上本体,自觉践行,其行可佩。吕先生主张的‘理气非二’的阴阳变易,也是‘道体’。   理学、心学、都是道体。理学向‘天’看,心学向‘心’看,吕先生主张向‘道德和民生’看……吕先生,这都是读书人的学说。”   他的眼里,有一种安静,满天的万千星子,璀璨冷漠地看着人间,自在地闪烁光芒。   吕柟看懂了,也听懂了——这天下,两京十三省的大明,一亿四千万人,有多少读书人?不读书,就不是人?春秋时期以前的夏商周,都不是人?   人类总是以为自己在进步,比古人进步。若真的进步,何苦抱着两千年前的文化不放?   吕柟蓦然心口一窒,定定地注视他,目光里带着一种痛苦和无助,深沉无助。   “都知道,孔圣人的伟大,在于教学,寓教于乐,有教无类,不是他的一个字一句话……以前吕某也一直不明白,为何从春秋时期到现在,一代代人都意识到,孔子之学不适合华夏,为何还要尊孔?   为何道学不达田间地头,在儒释道三家的争斗中,始终处于下风?”   吕柟苦笑:“因为孔子之学更符合国家学、权利学,更符合复杂的人性……这是基于人性的基础上,对生灵最大的哀悯。”   “……一代代不是不知道,然无能为力。要修道,要先吃肚子。人人都吃饱肚子,吃的干净雅致,不难,也太难。用儒学好,老百姓只要不闹事,有一口饭吃不全饿死,那就可以……这也就是儒释道三家合起来的,‘致君王如尧舜,使万民免饥荒’。”   免饥荒,不是吃好喝好。   人的世界,和狮子、蚂蚁的世界一样,和这天下各地方的建筑一样,等级分明。   为什么说华夏儒释道三家结合的文化最好,为什么说华夏文化是地球东方的最好?就因为华夏文化中的,这份对底层的哀悯。   佛家——老百姓饿死也没事,修下辈子。所以印度也摒弃佛家——底层老百姓都饿死了,中上层的日子怎么过?印度的婆娑教——干脆直接划分人等,要下等人都死心塌地地,期待投胎过下辈子。   他说着说着,想着想着,一句话卡在喉咙,导致他的声音略干涩。   他的眼里也有了那份哀悯,也有一种诞生于这份哀悯的光亮。   “皇上好,大明盛世可期。大公子知道,唯一可以和华夏文化类比的是,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八股科举再不好,也给于底层百姓一个希望。皇上改革科举,只添加工科考试,不废除八股科举。为什么如今要动张家和孔家?”   “大明伦理和道德的一部分动荡,‘父传子子传孙,父以子荣,子以父荣……’无以为继,纲常何在?   下官知道心学好,江南大部分文人都喊着解放人性。可他们,哪一个真正懂心学?长此以往,道德何在?”   吕柟认为,王守仁那样的完美人,天下压根就没有几个。   山里的狮子一出生,就有出身、教育、体力智力心力的不同,人类也一样。   学儒家,只学会精致利己,哪里记得“天下万民”的大道?   学理学,只学会钓名沽誉的双标,哪里还记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宽容?   学心学,只学会躺在祖先的名头下,父辈留下来的土地租税上,可劲儿挥霍银子,天天泡在酒肉池林里,无视人间疾苦……,何来性灵之明?   “圣人哀悯天下人,皇上是不出世的明君,大明人即将做到‘免饥荒’,甚至吃饱肚子,读书进学,这不是很好?哪里不够好?我知道大公子要天下人都开启智慧,如何可能?”   皇上、文老先生……一大伙儿人,魏国公、南京的文人大家,一伙儿人,都围在亭子周围,都等徐景珩的回答。   徐景珩的声音,清冷孤寒,仿若冬天里大雪中的梅花幽香。   “徐某相信,‘人心富贵、人性繁华’。大明人,都很好,都很可爱。   很多人说,人心莫测,人性自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认知,我们听不同的声音,容纳不同的声音。徐某个人的看法,人有体力智力心力的不同。但是,若在相同的环境下、教育下,这个‘不同’有多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虚空中,飘忽悠远、深邃不可见。   “自古以来,圣人几个?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体力智力心力相差无几。”   诸位历经人事沧桑,还有这份公心,不就说明人性的好?所有忽视人本能中的复杂性,去说人心莫测、人性自私,都是耍流氓。   和之前有人鼓吹秦始皇一样,利用百姓慕强的心理,辨别能力不高,达到自己的目的……”   所有人,听得愣住。   大公子,对人心看得太透,叫人有一种灵魂chi裸裸地,站在朗朗乾坤下,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唯有皇上重重点小脑袋,默默地想:“兴王就是大流氓。兴王自己自私,就说天下人都自私,好像这么说,他就没有错儿一般。”   “秦始皇杀人,他是皇帝,当然杀人,我要是皇帝,我也杀人。秦始皇修长城,应该,六国俘虏当然去出苦力……弱者就是活该,败者就是活该,这是大明人该有的想法吗?酷吏迫害百姓,也是应该?   贪官贪赃枉法的时候,一句‘人都是自私的’,安慰自己。恶人损人利己的时候,一句‘人都是自私的’……理直气壮。导致老百姓也说‘人都是自私的,不怨贪官贪财,不怪恶人做恶事……’   这些,提前获得利益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发明的病毒,于国于家,都是大害。却大行其道,是何原因?”   他的眉眼安静,慢慢的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叫所有人听得心里一震。   其他人呆呆的无法思考。   自恋·皇上默默告诉自己:“朱载垣英明、朱载垣圣明。”   徐景珩看一眼皇上,声音里有了一丝丝感情。   “世人畏果、圣人畏因。吾等不是圣人,然吾等不能因为人性中的恶劣一面,就丝毫没有心里负担地不去行动。   告诉自己,告诉别人,你要认命,乖乖地当穷人,下等人,不要去反抗。   站在士族的立场上,理所当然地抱着那份‘哀悯’,告诉天下人,这个天下就是这样的不公平,权利大过一切……一切都怪你出身不好,运气不好。”   “天降惩罚,说一句‘悔不当初’。做恶事之前,沾沾自喜,甚至面对老百姓无力的反抗,优越感十足。   徐某知道,大部分都不是大奸大恶,都是普通人。也知道大明的世家大族中,很多开明正直的人。开明正直,不是应该?一部分人犯事,官府不敢管,不去管,才是应该?”   所有人都不吱声。   这次很多人的丑事、恶事被揭发,受到惩罚,他们大多怪自己运气不好老天爷发怒了,不会去怪自己做了错事,更不会愧疚。   人之初,性本善,也好;性本恶,也好。长大后的一切,大部分是因为环境和教育的影响。   一些人发明一些说法,那是我族人,我族人再坏,我不帮我族人我帮你一个苦主?   老百姓迷糊了,对啊,人都是自私的啊,你没错,是我愚笨。   你一个当官的,秉公执法,不是应该的吗?一句“人性自私”,就成“徇私”应该?   天下就是不公平的,谁叫你不会投胎?   你穷,你被有钱人欺负,那就是活该。   什么?你要反抗?   忍吧,下辈子投个好胎。   什么你不忍?找死活该。   世界就是不公平,老天爷造人的时候,那就不是公平的。可是我们既然懂了,既然认知到了,那就不光是抱着那份“哀悯”自我安慰,自我满足。   我们至少试一试,叫天下更多的人,开启智慧;要大部分的普通人,活在一个相对更公平的世界里。   试都没试,一句“人心莫测,人性自私”,所有的强权,所有的不公平,都成了合情合理合法,最后来一声“哀悯”的叹息。   孔圣人当年,试验一辈子才无力地放弃。   我们不是圣人,我们如何能不试一试,就喊失败?   沉默。   徐景珩的目光安静,他的眼睛里,始终看得见人心的好,人性的好。始终有一种沉沉的信任,相信这大明的人,天下的人。   叫他们不敢对上那双眼睛,可又不舍得移开,不甘心移开。   吕柟坐在他的对面,感受最深,一颗心颤抖,一双手颤抖,用尽全身力气,睁大眼睛。   徐景珩情不自禁地,发自内心地欢喜。   大明人,世间的生灵,就是这么可爱,在烂泥里,也仰望星空。   小厮担心大公子错过晚饭时间,又不吃东西,只站着着急不敢打扰。   皇上一看,进来亭子,板着脸拉着徐景珩离开。   二门里的小院子里的偏屋,一杯温热的牛奶,一份菜羹,摆在桌子上,色香味俱全,碗碟也是精致。   徐景珩慢慢地用饭。   外院,众人眨巴眼睛,从刚刚的气氛里回神,迷迷糊糊地看着徐大公子的小厮:“大公子,今儿晚上,吃什么?”   小厮奇怪:“牛奶、萝卜汤、菜羹。”   众人忍不住嘴角抽抽。   敢不敢用一碗饭啊?   冬天不吃涮锅子吃这个?   众人去看魏国公,魏国公的背影?   众人去看吕柟,吕柟蓦然仰天大笑。   !!!   吕柟笑完,眼睛发亮,面孔发光。   “诸位,如今大明环境变了,人不变又如何?以前的国王也吃陶罐煮豆子,现在平民吃什么?至少要现在的平民,也读书识字。至于吾等读书人的未来,吕某相信,吾等会找到自己的道路。”   吕柟想通了。   大多数人总是害怕面对坏的结果,他们什么也没做之前就想着,万一失败怎么办?可他们不知道,不行动,也是失败,因为你的心,先败了。   孔子当年一开始一腔热血,晚年经历各种伤痛、挫折,放弃大同理想,退而求其次的,“次”。最低等级的一个理想社会,结果是,“求其下,必败。”   可是两千年来的华夏人,上下求索,有多少人不甘于这份“失败”,一心要去改变?   五马分尸又如何?商鞅、范仲淹、王安石……至少去尝试。   如今的大明人既然有机会,至少要“求其上,求其中”!   文人们上下求索大明的新文化,基于大明的实际情况,抛开书本教义,和当年的圣人们一样,在后代不活在祖先荣耀里的情况下,在“亲友血统”不再应该庇佑一切的情况下。   大明作坊加多,一部分人离开家族,组成新生活方式的情况下……从尧舜禹,从春秋战国开始,探寻大明的未来文化。   大明的老百姓奇怪这些文人的动静,总觉得怪怪的。文人们只笑——他们作为读书人,高高在上脱离人群太久,脚步踏在土地上的感受,真好。   冬天过去,腊月来临,皇上在南京过一个春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10 21:35:47~2021-06-11 23:2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郭有耳20瓶;失眠的雨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皇上对南京文人的变化很欣赏,就是烦恼人都来围堵徐景珩。腊月里祭祀多,干脆搬回来皇宫。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腊月里,各地方市面骤现繁荣,南京更是。   因为这是一年内的特有市场,大明人叫腊月市。先是卖腊肉、粥果的,为“腊八”做准备,核桃、枣、柿饼、栗子、乾菱角米等等,鸡鸭鱼肉,大佛花等等。   过了初十,开始卖卫画门神、挂千、金银箔、烧纸、天地百分等等。   糖瓜、江米竹节糕、芝麻橘、松柏枝、窗户眼……货物齐全,琳琅满目,价格也相对的涨高,民间谚语“腊月水土贵三分”,于皇家也一样。   张佐等等宫人,每年都是提前准备好各色物事儿。   皇家和各家各户一样,祭拜列祖列宗、五位家神——门、户、天窗、灶、行。虔诚奉上各式祭品,答谢祖宗与家神的保佑恩赐,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合家康宁。   各家各户送礼你来我往,皇上更是要发赏赐。   比如腊月节,腊月节前一天,提前发放熬粥用的米。   腊月节这天一大早,膳房用一个能容纳数石米罕见的大锅,熬好粥,皇上先供在先祖面前、门窗、圆树、井灶之上,再特派大臣前往各个大臣家里。   这一天,民间除了互送腊八粥,还送自家腌制的“激白菜”,再有各家于这天腌制“腊八蒜”——剥蒜浸入醋中,到年三十吃饺子时食用,醋香蒜碧,别具风格。   皇上因为徐景珩饮食风格的影响,尽管喜欢民间吃食,对此也还是不折腾。   南京人、江南人,也都尽可能地给皇上送礼,比如谁的书法好对联写得好,谁的糕点酱菜做得好……   魏国公夫人送来自家暖房里培养的“薰花”,大朵大朵的牡丹,红黄相间,大气艳丽,长势喜人,更有自家菜园子出的青韭、蒜黄、冬葱等等鲜嫩蔬菜。   皇上,露出半嘴牙齿,大眼睛咕噜咕噜转地笑。   徐景珩摸摸皇上的小脑袋,小小的无奈。   魏国公府东面的菜园子,也就是章怀秀记忆里的“白鹭洲公园”原址,靠着东面皇城城墙和秦淮河,山水草木茂盛。虽然是菜圃,溪流曲折,塔影山光,垂杨春媚,芦花秋飞……颇有幽趣。   更有魏国公幼弟早年在西侧修建的小草堂……四方奇石于堂后,叠山凿渠,引水间山曲中建亭阁,环杂山上,下通以竹径,其幽邃,为金陵池馆胜处也。   十年前魏国公拆自己门前小园子的时候,要一起拆,一家人护着只给拆一半儿,魏国公考虑这是在自家里,当下训斥幼弟一顿,收走一应锦绣辉煌之物,如今真有几分草堂意境,更有山肴野蔌,白鹭鸟飞飞……   皇上去看过一次后,对于魏国公府在南京的府邸之大,那是记忆深刻。   “为什么当年仁孝皇后,要将位于中山王府东面靠城墙的一片土地,赐给徐家做蔬圃?”皇上小小的好奇。   徐景珩回忆:“仁孝皇后,是徐家长女,一直最是照顾弟弟妹妹,特别是当年打仗的时候,缺衣少食……   永乐皇帝登基后,徐家长房拒绝接受册封,打算回去老家种地。仁孝皇后说,她如今天天吃宫宴,也怀念以前的野菜团子,就赐了一个菜园子。”   皇上大约明白,徐皇后夹在永乐皇帝和娘家中间,左右为难,干脆做出自己的态度。   皇上正思考的时候,太~祖皇帝冒出来,大大的不乐意:“谁说我亏待徐家?那徐家的府邸,在整个南京哪家比得过?”   皇上点小脑袋,太~祖皇帝对魏国公府各种限制,在地盘大小上,那是真大方。   章怀秀记忆里的瞻园,乃是魏国公府的马厩原址。当然那也不是皇上理解的马厩,在魏国公府西边,出门就是十里秦淮河,大约三十亩地,里面有练武场、跑马场、魏国公父子收藏的爱马……   魏国公府的府邸也很大,坐北朝南的一条巷子,前面园子拆了是池塘和草地。外面看着很破,里面的墙面也古旧。   规模大,标椎的南京大家建筑,严谨庄重,老幼尊卑等级分明,一看就是儒家最讲究的“仁义礼信”、德义持正之家。   后面是大片留出的道路,太~祖皇帝的旧邸。东西两个大牌坊,东面是菜园子,西面是马厩。没有其他勋贵大臣家的车马名流络绎不绝,也没有刻意显示什么,文人士族平头百姓随意往来门口。   皇上想起章怀秀记忆里,魏国公府就是在魏国公世子,徐景瑛这一代开始大肆修建园林。   几代下去,不光把马厩和菜园子都修的那个好,名副其实的人称江南第一园,其他地方的园子更是百花齐放。   然后,大明亡了,都被新朝廷一呼隆充公。   皇上眼睛一眨,有了主意。   “徐景珩,目前徐家还有哪些园子、院子?”   “一座府邸,包括马厩和菜园子。南城墙的养老院子、汤山一个温泉庄子、郊外一座避暑园子。其他的支系……”   他轻轻叹气,“一代代的支系分出去后,因为没有朝廷规矩的限制,也没有地域限制,有的回去老家,有的四散在大明各地方……”   皇上明白,就好比大部分的宗室藩王,大部分都过得,比他这个皇帝轻松滋润。   徐景珩大约明白皇上的担心:“父亲这十年来,一直在管束支系人家。上次去南海回来后,族里有能力有勇气的人,都送去沿海和南海,以讲学和经商为主。”   皇上恍然。怪不得这次全国这么折腾,徐家只有一个寡妇再嫁的事儿闹出来。   但是皇上打定注意,要敲一敲徐景瑛,那就要去做。   大年初一的祭祀和元旦大朝会结束,一年的任务都完成,皇上和群臣都放假,除了正月里必要的宴会祭祀之外,皇上的练功学习之外,皇上有空就去逛南京城的庙会,吃喝玩乐。   自从那次打酒事情后,南京人都以为他是徐家的世交小公子。皇上用这个身份,那在南京混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南京的大婶婶大姐姐们的心里,“皇上”第一可爱,他第二可爱。   皇上可不是要开心?   皇上在鸡鸣寺外的庙会,一手糖葫芦,一手蒸儿糕,身边跟着魏国公世子徐景瑛,遇到认出来的人,一瞪眼,谁也不敢吱声;遇到大婶婶大姐姐们,笑容那个甜,看的一伙儿大臣子弟,一起嘴角抽抽。   看得徐景瑛更不忍直视。   “……小公子,你已经吃了一条街。”   “难得一天能自在地吃,要多吃。”   徐景瑛“好意”“提醒”:“……吃过了,又要减肥?”   皇上一副偷到大肥鸡小狐狸的样儿:“肠胃好,不怕。”小鼻子翕动,手一指:“那家的馄饨好,去。”   徐景瑛:“!!!”   皇上你的肚子里别有洞天不成?   冬日里的太阳透过树木的枝丫,兴奋的人群穿梭在大街小巷。大炉子前,店铺老板烧一把旺盛的柴火,一碗皮薄馅大的虾仁馄饨端上来,一句热情的“啊要辣油?”满满的都是南京冬日特有的温度。   皇上用着小馄饨,美的大眼睛眯眯成一条缝。   吃完后,还积极地给予评价:“老板的辣油好,馄饨也好,保持哦。”   “蒸儿糕是南京的香甜糯,辣油馄饨,有南京的辣度。”   可把店老板乐坏了。   “小公子你会吃。我这辣油特制的,今儿有小公子这句话,以后生意不愁。小公子放心,一定保持。”   店老板高兴地直搓手,一双手在围裙上擦擦,打包一份自家做的油果子、萝卜端子。皇上特大方地接受。   徐景瑛在外人面前绷住,一出来小店,就忍不住问出来:“小公子,是不是平时不吃辣?”   就一个辣油馄饨,就能吃的开“金口”?这是平时多么亏欠嘴巴的孩子?徐景瑛看皇上的目光,那就有了丝丝缕缕的同情。   皇上觉得他脑袋太飞扬,一副“夏虫不语于冰”的小样儿:“你不吃,不知道,那辣油馄饨真的好。老板人也实在,子女也老实,将来生意好,是必然。”   一个停顿:“吃完美食,给厨师一个好评,这是食客的美德之一。”   徐景瑛无法理解这个“食客的美德”。他吃东西方面不挑剔,但对于口味和地点挑剔,外面的宴席酒楼他都吃不习惯,更是从来不吃摊贩的东西,自然无法理解皇上吃遍美食的那颗心。   “母亲也喜欢吃辣,明儿把家里的辣油,送一份给皇上试一试。昨儿在菜园子抓到一对山鸡,已经送去给炖汤,小公子晚上尝尝。”   皇上大眼睛一眨:“菜园子好啊。你小叔叔为什么要修园子?”   徐景瑛一副“皇上你不懂”的模样:“如今江南人都喜欢造园子,别人都造,就你不造,请客听戏都没有地方。要不是这两年一番折腾,如今南京一大半都是园子。好在……”   皇上还真不懂。   联想联想章怀秀记忆里晚明的乱象,疯狂到以得病来显示“娇弱”的大家公子,他又有几分理解。   “不要造园子,马厩和菜园子,都留着。其他地方的园子也不要造。”   徐景瑛:“!!!”   他就知道皇上也要折腾他。   徐景瑛憋气:“现在想造,也没有银子。父亲把积攒下来的银子,都拿去做那个什么,技艺金,还有那个什么机器研究。   目前已经花了三百万两银子,一点儿水花不响。”   皇上给他一个小白眼:“你知道这个研究多重要?成功后的收益多大?”   “……小公子,家里没有银子要吃土。”   “那要不,请‘皇上’也赐一个菜园子?”   “……谢谢小公子美意。小公子,鸡鸣寺的住持在看你。”   “???”   皇上对这位,一心要他题字的老住持,那真是一点没有办法,一副“你是谁,我们认识吗”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路过”。   老住持:“???”“阿弥陀佛。”老住持面对皇上“陌生”的背影,轻轻打一个佛号,眼里带笑。   皇上临回宫之前,对徐景瑛认真吩咐:“朕在秦淮河边给你找一个园子。魏国公府前的池塘,你给填上,败家漏风水。”   徐景瑛:“!!!”   皇上进去皇宫,徐景瑛还呆呆地站在宫门前,雕塑一般。他不敢相信——败家漏风水!   父亲和哥哥不知道?他拔腿就要去找他哥,跑到一半又跑回来。   不管父亲和大哥为何知道也不说,皇上既然说了,他就给填上!   徐景瑛回来家里,吩咐几个家丁,自己也举着一把铁锨,从菜园子那里挖几车土,一锨一锨地填上,天黑了就张灯。   他的双手摸出来水泡,眼睛通红,也不知道是手疼,还是心疼,只倔强地没有掉下来那滴眼泪。   魏国公发现他的动作,长长地一叹气。   知道他今儿陪皇上游玩,更是叹气。   魏国公夫人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儿,只疼儿子这般模样。   瑞哥儿今儿在宫里,和长子在一起,她看看时辰,赶紧派人去通知长子。   徐景珩得知后,默然不语。   太~祖皇帝,更叹气。   “朱载垣,魏国公府那个地方,一开始老祖宗也不知道……位置太好,否则你以为,一代代魏国公府为何都是人才辈出?还出来徐景珩这样的逆天人物?”   皇上犯倔:“徐景珩就是出生在穷人家,也是徐景珩。”   太~祖皇帝:“!”那个憋气。   “可是徐景珩没有投胎其他人家,投胎在徐家!你知道一个家族,一百五十年都是人杰的意义?你能护着多久?”   皇上也憋气,眼睛也泛红:“朱载垣活着!就能护着!”   太~祖皇帝气啊。   “你知道不知道,比起天妒,还有人妒?你……你就是能活着一百年,又能护一百年?”   皇上只倔强地不说话。   都说皇上小,皇上都懂——奥斯曼的苏莱曼大帝,之所以如此猜忌他的丞相,其中有多少“人心易变”因素?有多少后宫争斗因素?   徐景珩担心徐家风水太好,招来天妒,更担心将来,皇家和大明都容不下徐家,皇上都知道。   皇上不相信,徐景珩如此“胆小”。而且皇上另有心结——章怀秀记忆里的历史记载,魏国公早逝,其长子早夭,徐景瑛于正德年间就继承魏国公的位子。   那个时候,魏国公府的门口,可没有那个池塘!   天妒还是人妒?   皇上小炮弹一样冲到乾清宫外院书房。   徐景珩果然在练字。   皇上气呼呼的,也练字。   戍时到,两个人放下毛笔,各自去洗漱沐浴。临睡前,皇上偷偷瞄一眼,一见徐景珩妥协了,立马装自己也忘记这个事儿的模样。   想起昨儿兴王因为炼丹的新配方发疯,又想起他差点因此被宫女勒死的事儿,问徐景珩。   “宫里也有用女子‘初丸’吗?”   “先皇驾崩前,废除。”   皇上放下心。皇上学医,一直不明白什么是女子“初丸”,他也没问,只为因此遭难的女子们难过。   “苏州李家二公子爆出来他大伯的事儿,他的安全那?”   “他自己有准备,也有两个锦衣卫跟着,皇上放心。”   皇上对李二公子的决断很是欣赏,转而试探:“李家人炼丹,方法太过。李二公子很好。徐景瑛也很好,做事虎气。”   徐景珩失笑。   “荆棘扎的那点伤……”   皇上胆子大起来,也对徐景瑛很有改观,咳咳,更多同情。皇上小大人的语气:“徐景瑛被荆棘扎伤,一声没喊,性情中人也。”听得徐景珩轻轻咳嗽出来。   皇上立马给他输送内力,嘴里呱呱呱:“祭祀孝陵那天,朱载垣作势要冲向太~祖皇帝,其他人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只有徐景瑛挺住天象巨变的惊骇。   朱载垣知道他是因为徐景珩的嘱咐。可他能做到,很是难得!”   徐景珩略为不解。   “……他全程盯着皇上的动静,自然是一把抱住皇上。初夏天的飞鱼服薄,叫荆棘扎的那点小伤——却是借机休息‘大半个月’。”   “可是徐景珩这些日子教训他眼都不眨,休息也教训。”   皇上虽然有小心思,可他自己天天被徐景珩折腾,就特同情徐景瑛。   “祖母和娘,都心疼世子的虎气劲儿,都说世子那宠坏的性子,实在难得。”   徐景珩:“……”   魏国公世子在皇上祭祀太~祖皇帝那天,一把抱住要冲向太~祖皇帝的皇上,皇上身上绑着荆条,那一个个利刺都扎他身上,可心疼坏一帮子人。   其他人受伤很正常,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魏国公世子受伤,那就真是会疼哭——都说魏国公世子是随了魏国公夫人,关键时刻那就是虎气。   徐景珩觉得,他二弟需要更多教训。   “熄灯时间,皇上快睡觉。”   皇上一颗心放下来,特开心的一句:“徐景珩晚安。”   月牙儿弯弯,星星眨眼,熄灯的鼓声、锣声陆续响起,南京城里,除了一些夜场所,基本都熄灯睡觉。   皇上等他睡着,给他把把脉,发现他身体里的虚热好了很多,闭眼睡去。   热热闹闹的正月节过去,元宵节汤圆的甜味儿还在味蕾,各家各户的灯笼还挂在门头,大明的元和九年开始。   朝堂上,杨廷和、谢迁、蒋冕退休养老,接任首辅的人,是彭泽。   内阁如今是四个人,彭泽、毛纪、费宏、王守仁。   王守仁和皇上来信说,他年龄大了,可经不起去年那般折腾了,唯一的心愿就是两广教学事宜。   皇上也答应,只等内阁交接完毕,派王守仁去西南四省。   军队里,不光是精简将士,女海兵也正式开始组建。   西南四省挑出来的一千女兵,去年来到南京训练半年,一考核,居然全部合格,不光皇上惊讶,南京的老少爷们对女兵们爆发出来的能量,更惊讶。   女兵们要出发去水师接受水上训练,来和皇上告别,都瞧着皇上满脑袋写着“朕长大”的小样儿,笑容慈爱。   郑家二姑娘想起家里小侄女喊着要嫁给皇上,忍不住逗他:“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小妹妹啊?”   皇上小胖脸一肃:“朕的子民,什么样朕都喜欢。”   郑家二姑娘笑得特欢乐。   皇上还是一个小孩子那。   可是皇上不认为他是孩子啊。   皇上过完八岁生日,又过了年,自觉又长大一岁,昂首挺胸,一副“朕九岁”的小样儿,特喜庆,谁见了都说皇上长得好,再等八年一定是大明第一美男子。皇上就更“矜持”地微笑。   女兵们一路出发去沿海水师,一路大大方方、昂首挺胸的模样,引起世人关注,不少老夫子都大喊“世风日下……不守妇道……”大明的女子们却是兴奋激动。   无他,再笨的人也知道兵权的不同。一旦女子有了兵权,就有了真正的话语权。   天下人议论纷纷,绝大多数人都没在意——女子要当真正的兵,有多大的可能?到了战场上,不吓晕过去就是难能可贵。   北京紫禁城,皇太后一心要办学馆,因为天下士人对女兵的反应,又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   “太皇太后,儿媳妇这点识字的本事,拿不出手。宫里的太妃们都有大才。”皇太后愁得坐立不安。   太皇太后不乐意:“她们作为太妃如何出面?姑娘家正经嫁人做正头娘子才好。”   皇太后更愁。皇太后也知道太皇太后护着她,也是向来不喜欢不是“正头娘子”的女子,也明白真那么做了,对于大明风气影响不好。   她一时又想到,等皇帝娶媳妇儿,她也要和太皇太后一样,只疼皇后一个。   皇太后瞬间满脸梦幻:“魏国公夫人来信说,江南的大家夫人都问,皇帝将来怎么选媳妇儿,能不能放宽家世。”   放宽家世,不是放低,而是放高。太皇太后知道天下人都瞄着孙儿的后宫,看她一眼,噗嗤笑出来:“你呀,耐心等着,会有媳妇茶给你喝。”   一时清宁宫的宫人都笑,皇太后也发觉自己有点着急,也笑自己。婆媳两个说说笑笑的,又提起魏国公世子夫人再次有孕的事儿,吩咐人送去赏赐,看看时辰,一起用晚饭。   晚上回来自己的宫殿,皇太后给儿子写一封信,问他何时启程北上,自己在北京办女学馆影响大不大……   皇上收到他亲娘信件的那天,正和几个玩伴在外头看热闹。   南京城顶顶大的大情况。   “那范家大夫人,真的帮她夫婿纳了一个秦淮河上的名妓。”   “那可不是?范家大夫人说,她决心写书,没有精力照顾家里,也没时间照顾夫婿,给纳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她以后就不管‘家务’了。”   “啧啧……”   “啧啧……”   一个个的,也不知道是羡慕范家大公子,还是觉得范家大夫人离经叛道。   皇上听半天,特不明白,不懂就问。   “这位叔叔,这位大哥,那家务,不是有管家?”   这位叔叔、这位大哥,一起嘿嘿笑——小公子还小那。严世蕃和杨博,悄咪咪拉着皇上离开人群。皇上:“??”   皇上觉得范家大夫人奇怪,也觉得世人奇怪。   皇上看完亲娘的信件,四川蜀王也送来一个信件。皇上因为蜀王信里的内容震惊,又想起徐家的那个寡妇事件,晚饭散步的时候,忍不住问徐景珩。   “再嫁不好吗?为什么拒绝?”   “那位族婶的说法是,她娘家想要她留住徐家媳妇的身份。”   皇上:“???”   “……母亲说,若再嫁非人,不如不嫁。在徐家,有家有业,过继一个孩子,生活也是舒坦。”   徐景珩的解释,叫皇上听得更迷糊:“可是朱载垣听说,民间很多寡妇都因为不能再嫁,怨气很大。她们并不想要那个贞洁牌坊。”   顿了顿,又补充:“皇家宗室的寡妇也一样,公主郡主们一样。”   徐景珩面色不改:“人各有志。不需要为了安全和财物奔波的人,对生活的自主权相对更大。皇上长大了,就懂了。”   皇上自觉长大了,可是不懂。   皇上听来,徐家的那位族婶——有嫁妆,有户头,有孩子……想再嫁就再嫁,不想再嫁,徐家管到老,这样很好。   蜀王信里的事情,是不对的。   皇上第二天召开小朝会。   “弘治九年,秦王府会宁县君,丈夫早逝,喜欢一个叫杨鼎的平民,一起私奔去凤翔居住,被抓拿归案,影响非常大。   镇守陕西太监刘琅上奏请,各王府中寡居的郡主县君,除年老有子外,但系年幼无出者,宜令聚处一府,派老成的太监和年长宫人们看守,不许擅自出入,致有他虞。   礼部覆奏宜如所请,若有他虞,罪坐守视之人,仍行彼处军卫有司一体防范。”   大臣们吓坏了有没有。   皇上小胖脸严肃,目光冰刀一般一扫殿下的人。   “当时的礼部认为,身为宗室之人不守节,不为礼法所容。违背祖制私自离开府邸,更是大错。朕认为,这是类似蹲大牢的处罚,就因为她们的丈夫去世,她们没有孩子。” 第94章   就因为她们丈夫去世,她们没有孩子,就要去蹲大牢?   皇上很生气。   没有人说话。   皇上一个小孩子,自然不懂这些事情,他们也不能和皇上说啊,说不出口。   一个个大男人憋的脸通红。   勋贵外戚习惯性地,不管这些国家事务。武将们更不管。吏部兵部缩头,负责这些的礼部,想要辩护几句,不敢——皇上这明显是要大明的寡妇,都嫁人,他们不乐意。   沉默中,吏部考功郎中吕柟,因为此事这关系到自己老家,鼓起勇气站出来。   “启奏皇上,臣今日翻阅卷宗,有所心得。”   “吕卿奏来。”   皇上声音冰碴子一般,吕柟心里发怵,可他不得不说。   “皇上在湖广工科学院曾经说,理学之所以出现,乃是有特定的宋朝环境。   寡妇不再嫁,也属于理学,臣从理学开始。   有关男女婚配,在汉唐以前,寡妇另嫁非常普遍,男女都以为正常。   晚唐五代以后,社会动荡不安,人们生存环境恶劣,使得人人追求物欲,悲观绝望的思想盛行……臣细看晚唐五代的书籍,诸多以表现男女情爱为主的词人之作,很可以说明当时的情况。   宋代承袭晚唐五代遗风,加之城市商业经济发达,优待纵容官吏、文士,奉禄优厚、鼓励享乐……整个社会对物欲的追求犹过于前朝。   男人们如此放纵,必然影响到女子的生活和思想。   许多人家不以自己的女儿作养娘、侍妾、歌女为耻,笑贫不笑娼。   大户人家的女子不打理家务,饮酒、放游……   而宋朝时期,外有北方强邻压境,内有僧侣信徒互相奢乱,社会混乱,道德贞操价值观念等等都被摒弃淡忘,人欲横流,程颐看不惯,认为应当予以抑制……”   吕柟那真是从头说起,长长的一段发言,跟他讲学一般。   程颐的意思,男女都要守住节操,男人的妻早逝,续娶;女人的夫早逝,再嫁。都是失节行为。这才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由来。   你可以说,我不续娶,家务事没有人处理;也可以说,我不再嫁,自己养活不了自己。这都很现实,也不说必须不能再娶再嫁。但此举失节,节义大过肚皮的道理,你要明白。   吕柟很叹气,很羞愧:“当年也是因为大宋如此情况,成为理学诞生的一个条件。然有识之士都明白其中道理。”   范仲淹的一个儿子早死,儿媳守寡,一个学生王陶死了妻子,他便把自己的儿媳嫁给王陶。   程颐自己,他的外甥女丧夫之后,他把外甥女接到家中,再嫁给他人。   朱子先生,也没给家里的女子裹脚,寡妇再嫁也支持……   他一句句地说,越说自己也越是自责。   “任何一件事情,一旦矫枉过正,就是灾害。魏国公支持家族寡妇再嫁,居然被天下人说不守贞节。臣曾经也不理解魏国公,臣很惭愧。何为贞节?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不隐无屈曰贞!”   !!!   !!!   众人叫他的话目瞪口呆,他却全然无视。   吕柟面孔红涨,眼睛发亮,一举朝笏,大声疾呼:“皇上,女子再嫁堂堂正正,如何是有失清白?   皇上,当年秦始皇册封第一个寡妇巴清,一是巴清作为一个寡妇,不光有能力守住家族基业,做到用财自卫,不见外人侵犯,还出钱出力支持秦国统一大业。   皇上,臣因为魏国公之家事,有查古卷,巴寡妇作客咸阳,出资支持筑长城,为秦始皇提供大量水银。   那是两千年前,成千吨丹砂经长江,溯嘉陵江,穿越秦巴山区的古栈道运到关中,不知要具备多大气魄,要克服多少艰辛。然而,多少男子没有做到,她做到了!”   “皇上,巴寡妇坚定不移的意志和操守,这才是大贞节!如今大明,寡妇被亲属逼迫致死者;童养之女尚未成婚,拒夫调戏致死者;未婚夫早逝,未嫁被逼守节者……无人以为悲。   成千上万的寡妇以身殉夫,或自愿、或被迫,此风愈演愈烈,甚至贞节牌坊的多少,成为地方官的政绩考核之一……皇上!”   他的话若疾风暴雨、暴雨连珠,眼睛却里有泪。   “皇上,这不应该是我们大明的模样。   臣记得去年查旧案,查出来三四十个烈女之家,藏污纳垢,地方官却以这是烈女之家包庇。   其中一个张家,原来是个破落之家,一家人品行又不好,本来人们是看不起他们。但是由于一个寡妇被婆家娘家一起逼死,张家马上身价百倍,在家乡出了名……如此风气,如何是大明该有?”   “皇上,大明无数男子在战场上付出生命,在地方为国为民;无数女子操劳家务,相夫教子。却有如此小人,逼死家族女子就能有一个贞节牌坊!皇上,臣请废除寡妇贞节牌坊!他们不配!”   皇上小小的蒙住。   看一眼下面的臣子们,皇上九岁的年纪,自然不懂他们为何如此奇怪。   皇上就是单纯认为,寡妇要再嫁就再嫁,不再嫁夫家就好好对待,反正不能蹲大牢。   皇上的目光,落在事情起因,魏国公的身上——吕柟居然为了参奏徐家人“不守贞节”,去查古卷,结果,好嘛,啪啪打自己脸,皇上不想搭理他。   魏国公发现,皇上看他,群臣都看他,压力大。   魏国公站出来,慢慢开口:“皇上,大明建国,很多律法条文的制定,也是特殊情况。律法规定,一家有烈女,全家免除徭役特权。臣、也认同,如今一百五十年过去,情况有变,条文,该变则变。   寡妇都是良家女,夫婿早逝,若无力过日子,再嫁仍是人情。若有能力过日子,再嫁不再嫁……俗话说,初嫁有父母,再嫁有自己,各人自己做主。”   皇上不知道,太~祖皇帝居然规定,寡妇不再嫁,全家免除徭役!   原来,还是利益动人心。   皇上生气。   群臣一时,都面露不安——废除贞节牌坊,大明某方面的风气更乱;不废除贞节牌坊,眼看这要变成一个残忍不仁的条文。   沉默中,南京礼部尚书责无旁贷地,站出来:“皇上,臣认同吕柟所说,也认同魏国公所说。然臣有话说。臣也不是老古董,臣也不是不允许年轻人有自己的追求。”   礼部尚书话还没说,气得脸都红了。   “皇上,昨天范家发生一件大事。范家大夫人,给范家大公子纳妾,一个秦淮名ji,还说要这名ji打理家务。   皇上,范家的老太爷气得吐血,范家的下人集体要求离开,范家的亲友们齐齐和范家断绝来往。臣很高兴,世人不光是都说范家大公子福气不浅,还有明白人。   皇上,一个ji女,如何能登堂入室做良家妾室?范家大夫人头发长见识短,持身不正,要写什么书?写书要大明的女子,都学她给夫婿纳妾,纳秦楼名ji?”   礼部尚书的话慷慨激昂,听得皇上小小的愣怔。   无他,皇上还没长大,谁都不告诉他有关于秦楼楚馆的事情。   皇上的第一反应,小厮丫鬟那么多,为何要纳妾?   皇上看群臣。   群臣都因为范家的不检点生气。   这个说:“有规矩的人家躲避都来不及。普通人看热闹,能去参加纳妾礼的,都是范家大公子的狐朋狗友,范家门口居然出现一片羡慕之声,叫小孩子听见,影响太差。”   看热闹的小孩子之一·皇上:“!!!”   那个说:“我们也不是不给家里的女子写书,都给她们读书了,她们写诗写词的,都随意。可是为了写书不分礼仪,如此风气太坏。”   不懂这如何关乎风气·皇上懵。   甚至有官员说:“皇上,女子要当兵,我们不想答应,也答应了,这是好事。女子最好也要有家国天下的心胸。可是,一个ji女,长此以往,我们大明不是和那宋朝的萎靡之风一样?”   !!!   这戳了所有人的肺管子。   不能忍。   皇上也不喜欢,人人都写那些他听不懂的酸词酸曲儿。   魏国公也担心皇上受影响,正要找机会和皇上说说这个事儿,正好。   “皇上,臣认同礼部尚书所言。女子读书识字,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但不能为了写书,走了偏路。范家有其他两房,若范家大夫人没有时间,可以将家务交给其他房。”   皇上一听,有道理啊。   可皇上还没说话,群臣又有话说,都严厉请求,如此风气当打压一番。比如范家大公子不拒绝,气得范家老爷子吐血,也是大不孝,当罚!   然后吕柟又跳出来:“皇上,我们大明礼教森严,绝对不是那乱七八糟的汉唐宋。皇上,臣也知道年轻人都喜欢跑秦淮河,据说那范家大公子也是。   可是皇上,范家大夫人此举荒唐。   当年魏国公在秦淮河,魏国公夫人大度,也给纳妾。可魏国公夫人就是给纳的良家女子。秦淮河上的女子如何能进大家做良妾?   吾等不是不支持她们从良。可,难到要我们南京的大家夫人,都和这样一个范家交际?”   魏国公:“!!!”脸黑黑。   皇上大眼睛里冒出八卦的小信号。   群臣一致同意吕柟的说词,都说“我家老妻女儿这几天都羞于出门……”   一个皇家宗室的寡妇们“蹲大牢”事件,引发一个多时辰的讨论,皇上饿肚子,气得要下朝。   满朝文武大臣一看,立马达成一致。   一个个的,争论的脸红脖子粗,不管支持不支持寡妇再嫁,贞节牌坊如何取消——反正都支持处罚范家大公子,都支持处罚范家大夫人。   可这又有问题了。   他们满朝的大老爷们,怎么去处罚范家大夫人?   最后礼部尚书提议,既然是范家家务事,有范家族老们自己处理。   紫禁城的皇太后收到儿子的信件,面对儿子对自己办学的支持,挺开心;面对五位阁老提醒她范家的事儿,懵。   皇太后作为一个皇后,正头娘子,理解一个大家夫人给夫婿纳妾的,那份无奈和心酸,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去做。   可是皇太后作为一个大明正常的良家女子,那如何也不能答应,一个ji女登堂入室做大家妾室。   皇帝还在南京,万一也迷上秦淮河,她哭都没有地方哭!   皇太后立马重新审核教学内容。   南京朝廷怕此事公开影响不好,都悄咪咪的进行。再加上及时封锁消息,这个事儿,也就在南京传一传。   南京人对朝廷的动作看在眼里,没想到,朝廷对此如此重视。   不过一琢磨,也就明白,事关大明风气,无小事。   范家人更没想到,自家正闹着,族老们都捧着家法族规,一起来了。   范家大夫人面色平静,直挺挺地跪着听那长长的家规,疯狂大笑,笑声要人毛骨悚然。   要写书是事实。   痛恨范大公子天天喊“秦淮真爱”,也是事实。   一番报复,果然朝廷出手,引动族老们捧出来家法族规。   她如何不笑?   她笑得凄厉,笑得痛苦,没有一丝开心,却有通体舒畅。   她就是拼死,也要范家名誉扫地!   范家大公子全无平日的风度斯文,面色灰败地委顿在地。   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如何不知道此举不妥。   可他面对多年心爱的人,他无法拒绝。   “不孝”的罪名挂在身上,在南京如何还能抬起头来?   范家大公子守着老父亲一夜,第二天,带着心爱的女子,离开南京。   和那当年,魏国公夫人的父亲一样。   南京人看在眼里,没有一丝丝同情。   甚至是冷漠。   母亲们教育自家女儿说:“范家大夫人此举不对。但她比魏国公夫人的母亲,更坚强,更有勇气。她没有自己自尽腾位子,留下那对真心人儿相亲相爱,做正经夫妻。”   魏国公夫人娘家当年的家事再度被提起。   大小姑娘们私底下议论纷纷,作为孩子,自然站在“孩子”的一方。   “魏国公夫人的父亲,糊涂,且无情无义。魏国公夫人的母亲一气之下自尽,魏国公夫人三岁就没有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管,流落民间,艰难为生……”   新媳妇都恍然大悟:“要坚强地活着,你无情我无义。我不光不死,我还要剥下来你一层皮!”   魏国公夫人在家里,结结实实地大哭一场,叫一家人哄着,才是放下。   南京的男子们,面对范家的“真相”,南京女子们的反应,一个个的都气得跳脚。   可能怎么办?   只能大骂范家大公子妄为读书人,给大明男子丢人。   南京的老头子们在家里,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狠狠地训诫自家儿孙:“以后谁敢学这些,老爷我吐血之前,一定送你们去东北!”   东北是朝廷最新关注的地方,比河套、西域、广西、岭南……还苦的地方,一个个大家子弟都焉巴。   皇上面对这一切,懵啊。   皇上看徐景珩。   徐景珩瞧着皇上眼里的“好奇之光”,眼里带笑:“男子大多要养家糊口,思维偏于实际。女子呆在家里,思维偏于感情。这是女子的束缚,也是女子不同于男人的精彩绚丽之处。”   “所以,孔夫人、范家大夫人的举动?”   “男子的重心在外面,为了家国天下充满勇气。女子的世界在家里,为了家人充满勇气。对于孔夫人来说,只要孔公子不拒绝离开,她就什么也不怕。   同样范家大夫人也是,范家大公子忘记当年‘三十无子方纳妾’的誓言,她也就不再顾忌范家的名誉。”   皇上:“!!!”   皇上不知道,范家大公子当年居然有那个誓言。   “为什么范家大公子要说‘三十无子方纳妾’?”   “……据说当年,范家大公子,对范家大夫人,是真心的,要不二色。”   “然后他忘记了?”   “……真心的对象换了,自然忘记。”   “……???”   皇上的大眼睛里,全是小问号。看得徐景珩笑的特无奈。   “皇上长大了……不要学这些。”   皇上立马小胸膛一挺:“朱载垣要做柳下惠。朱载垣男子汉大丈夫,谨言慎行、一诺千金!”   “……皇上说的好。”   初春的午后小书房,徐景珩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翻书,闻着花香,听着风香,晒着太阳,一副心情好好,好不惬意的模样。   皇上大眼睛一闪,快速写完今天的功课,爬上罗汉床,装做无意的小样儿。   “徐景珩,秦楼楚馆,秦淮名ji,是什么?”   “皇上长大到,能喝酒,就懂了。”   自觉已经长大,实际距离喝酒还有六年·皇上,深呼吸。   “吕柟说,当年魏国公也去秦淮河啊?魏国公夫人也给纳妾,良家妾。   徐景珩,魏国公当年是不是故意去秦淮河?话本儿里都写,很多人去秦楼楚馆迷惑其他人。”   徐景珩轻轻咳嗽:“皇上,子不言父母事。”   皇上不放弃:“……那湖广楚王当年,也是纳妾江南花魁,楚王的弟弟偷他的一个乐籍歌姬?”   “所以楚王受到处罚。秦楼楚馆戏班的存在是必然,但不能是主流。皇上记得,章怀秀的表妹迷恋一个‘爱豆’,也就是类似我们的乐籍,歌姬、舞姬……为此不节约粮食,买来牛奶倒掉?”   牛奶!皇上的印象里,牛奶很难得。他每天喝的牛奶,一般人家都不喝。   说起这个事儿,皇上果然被转移注意力:“倒牛奶大不对!可是徐景珩,那才不是类似。章怀秀骂那些‘爱豆’,不会唱,不会跳,还都是塑胶脸笑都不会笑。”   “……皇上说得对。大明的宫廷艺人都很好,戏班子也好。如今大明的女子意识觉醒,要走出家门,思维卡在感情和实际之间,必然有很多新问题出来。   礼部要改变老观念,也要注意引导风气。”   皇上重重点脑袋。   可皇上纵然有了准备,还是叫这一波波后续惊呆。   蜀王提出的事情要办,皇上作为一个九岁的小孩子,不懂的地方就凭感觉做决定。   满朝文武几番争论,打架。   元和九年一月二十八日,历史铭记的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礼部公告全大明,取消《大明律》中,有关于烈女之家的免除徭役特权,寡妇再嫁与否有自己决定。   吏部公告全大明,以后官员的政绩考核,和贞节牌坊无关。   内阁六部九卿统一发诏书,告诉大明女子放脚后,走出家门,有哪些注意事项,安全第一等等,何为放脚后的真正“贞节观念”等等,紧急整顿大明所有的女学馆,一切以稳当为主。   天下人莫不议论纷纷。   女子有权利当兵了。   尽管男子都不看好,很多女子也不支持。   可男子不相信女子能吃哪个苦;可女子也知道,这对于自己·同为女性同胞的意义。   寡妇可以光明正大地另嫁了,居然是男子和女子大都不支持!都反对。   朝廷懵。   皇上也懵。   这都是什么事儿!   内阁六部九卿,有鉴于这一场一场有关于女子引发的事情,头疼,特疼。   这不是朝廷命官,你可以讲道理,大骂一顿,贬一级……   皇上更不明白,为何大明的男子和女子大都不支持!都反对!   知道的人,徐景珩、文老先生等等人,都说皇上还小,不告诉他。   皇上憋气,可皇上每天练功学习太忙,也没有多少心思关注,很快忘记。   四川蜀王来信,感激不尽。   皇上看信,挺开心。   宗室藩王家里的女眷们都来信,哭得稀里哗啦,感激皇上。   皇上也开心。   更有宗室藩王家里的女眷们,因为天下人的反应,根据蜀王的建议,各自拿出大半家产,要办女婴慈幼院、孤儿院。还要办学堂——总共接近五百万两银子,成功地堵住天下人的嘴巴。   这个事情,就定了下来。   可大部分人接受了,那些因此失去“烈女之家”的封号,失去特权的人家,依旧闹腾不休。   皇上一气之下就要依法严办,统统严查。   大臣们正苦劝皇上:“皇上,那些寡妇抱怨归抱怨,可你要去查,她们第一个跳出来阻止。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皇上确实不懂,正迷糊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告到刑部,告状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一个孩子,告状长辈,如何使得?   大明以孝治天下,那个女孩子也知道,一头碰死在衙门大门上。   衙役们不管怎么清洗,几缕血迹挂在大门上,渗透进木头里,留下永远的痕迹。   天下哗然。   她爹去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族老们,为了一块牌坊,为了免徭役的特权、为了面子,硬生生地逼死她娘殉节。   十五岁的小姑娘永远记得,她娘被定死在她爹的棺材里的时候,还有气儿。   她哭,她闹。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族老们,叔伯们,都嫌弃她晦气,骂她娘死的不利索,骂她将来和她娘一样。   他们,谁都不管她,扔她一个人在庄子里,和两个老仆人过活。   两个老仆人死了,她一个人挣扎着,要和村子里的一个老实人成亲,过自己的日子。   可他们要联姻,又想起来她。   她恨啊。   接她回家,一家人骂她果然是乡下长大的,不懂规矩,不识字……   还要她代替堂姐嫁给一个病人,冲喜!   她恨!   她要报复。   她要拉他们一起下地狱!   她成功了。   都知道有逼死人的事儿,可,都是听说。   亲耳听到,如何不心寒?   更何况这又是一条人命!   做爷爷奶奶族老们……的都气着说,这个孩子狼子心。   做父母的都哭着说,你爹娘都希望你好好活着,你这么死了,你爹娘在地底下,也不安生。   做孩子的都说,皇家都废除殉葬了,他们家比皇家还皇家?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如此逼迫一个孩子?   满朝文武站在自己的立场,同情那个孩子的死。可都说她不该这么回报,毕竟家族于她有生恩养恩布拉布拉。   甚至有人说,家事乃是家事,如此不顾家族,为了防止天下人因此有样学样,当怎么怎么样。   宗旨,大明以孝治天下,父母不在,祖父母就是最亲的人,怎么都该孝顺。   皇上一个孩子,自然站在孩子的立场。   皇上端坐龙椅,面无表情,目光一片平静。   群臣齐齐呆住。   皇上九岁,你和皇上讲什么大道理?   皇上的性子,一代入,这要是谁敢欺负他亲娘……   不能想。   不能想。   礼部和刑部快速处理这个事儿,力求将影响降低到最低。   可到底是,在天下人的心里,留下印记。   魏国公夫人因此又想起自己的身世,又大哭一场。   魏国公夫人不知道的是,她父亲要死了,派人来联系她,要他照顾后面的弟弟妹妹。信件到了锦衣卫的手里,余庆发来给徐景珩,徐景珩送去给魏国公。   魏国公脸黑的滴墨汁儿,魏国公世子气得要杀人。   魏国公夫人娘家的人,本来都要趁机来哭,重新认回来这门亲戚;外公家的人也要来凑热闹。魏国公派人处理这个事情,他们一句一句血缘孝道宽容……   魏国公处理完了,也没瞒着。魏国公夫人听完后,伤透了心,却是没有再哭。   “按照礼法,我出嫁了,是徐家人。娘家家族的子孙,如何求到我头上?他们又不是吃喝不上的人家。无非就是皇上在南京,他们看到徐家的风光。”   她的眼睛里有着冷漠,声音轻轻慢慢。   “魏国公府如今在明面上,不知道多么危险。老爷放心,我都明白着。”   魏国公微微一叹:“夫人的决断,我从来放心。”   夫妻两个说话,事情解决。   锦衣卫关注的事情,皇上自然都知道,知道的比魏国公还多。   皇上小大人地感叹:“大人的世界,不懂。”   红衣侠笑的自在:“皇上,一个家庭,一个家族,就类似一个作坊,不过是聚集在一起过日子罢了。有没有感情的,和血缘没有多大关系,看人。”   文老先生也笑:“经过这个事儿,皇上是不是明白了,清官难断家务事?”   绯衣门主作为一个门派掌门,对此也是颇有感叹:“大明建国初期,各种考虑之下,规定烈女之家可以免除徭役,本是好意,引发各种悲剧。   大明朝野上下都习惯了‘家丑不外扬’,大被子一盖。如今一朝被放在太阳底下……”   青衫客作为独来独往习惯的人,特不理解:“家庭,家族,都是什么?既然不开心,为何还要抱着不放?”   皇上脑袋耷拉,抓起来一个春天的荠菜饼子,大口地用,化悲愤为动力。   徐景珩的目光轻轻润润,仿若朝露清透,只听他们说笑不发表意见。   南京城里,皇上预备离开南京,北上的事宜。   大明部分人认为,这些事情都和我家无关,我家人都是好的。   部分人和皇上一样,开始思考,家族,到底是什么?   家族诚然庇护很多族人,可若这方法如此血腥,他们该怎么办?   如何保证,将来自己的孩子,不是下一个被逼得,一头撞在衙门大门上?   这幸亏是皇上在。若不然,小姑娘白白死了,死了都要被骂不孝。   北京,章怀秀沉思好久。   自从华夏开始“家天下”,一个“家”字,容纳多少幸福,就容纳多少悲剧。   而女权,这个词,最早应该是在法国出现。   法国大革命中,拿起武器冲进巴士底狱的人,有一半是女子。   法国女人大办沙龙,地位很快提高。   二战来临,整个欧洲工业化大发展,偏偏男人又都去打仗,女人要做工养家,要去参战,和男人一样上前线,也就有了,脱掉裙子穿裤子的权利。   女兵和男兵一样,可以做很多事情,甚至更好。   著名的驼峰路线,穿越青藏高原,可以说是一条非常可怕的路线,飞行员飞越的时候,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层层叠叠的飞机残骸,那些残骸是天然的路标,也是他们的心魔。   可是这条航线,就有女飞行员的身影。   那是二战时期,美国的女飞行员。   这些女兵,没有得到军方的任何赞扬,教课书上也没有。可是她们,要各国军方从此记住,她们用生命让女性地位从此提升,用生命实践权利和义务的统一。   那个华夏……晚了很多年。一代代的女子,也是拿命拼。她们放开脚,和男人一样上街示威,和男人一样上战场,一样下乡,一样种地,一样去守护边境线……   华夏有了女权。   有他的表妹那样,不知人间疾苦,天真烂漫地追着小爱豆,在网上被媒体忽悠着,做一个“流量数据”。   有真正的女权者天天呼吁,女子要当兵,真正的兵,野战兵,第一前线的兵。   有无数女子,辛苦工作养家糊口,操劳家务,带孩子,忙得比男人还男人。   也有田园女权,抖音微博电影,所谓的大女主电视剧……借机发财。   更有很多男人打着保护女性的旗号:“女人远离战争,她们是我们的母亲、女儿、姐妹和妻子!”   他们担心女人弄脏他们的枪,他们只能欣赏女性受到虐待,损失、伤害,而不是将女性视为和男性平等的人。   他们的眼里,女性只是,母亲、女儿、姐妹、妻子,一个标签、符号。   章怀秀也是男人。   也有男人的劣根性。   更有人类都有的劣根性。   人类知道自己的劣根性,却无能为力,是最大的悲剧。   他庆幸,皇上是一个孩子。   皇上还没长大,有指挥使教导,于性别、美丑,都只当是一层皮囊。   皇上长大后,会如何?   他很期待。   举国关注思考中,大明沿海水师,郑家二姑娘和其他女兵一起训练,完全顾不得这些。   听说一耳朵,听过就忘。   拿出实际的功劳,再去说话。   郑家二姑娘是为了上辈子的梦想,做大明第一个海军战舰女舰长。   其他的女子来自西南,本就是自己当家做主。为了在中原女子面前争一口气,为了中原不断汉化西南,留住自己手里的权利,都拼命。   皇上在阳春三月里,启程北上。   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宁夏、甘肃……接见西域的满速儿汗、叶尔羌汗王的时候,已经是元和十年的夏天。   昆仑山,白雪皑皑。   作者有话要说:个人观点哈。   蠢作者考据的也不全面。历史上的明末乱世,秦淮八艳。李香君和侯方域回到家乡,侯家不承认她的妾室身份。柳如是嫁给钱谦益,钱家和钱谦益绝交。那推算一下,明朝中期,应该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 第95章   昆仑山,又称昆仑虚、昆仑丘、玉山。华夏文化里,昆仑山是“万山之祖”,是神话中的神山,人们奉为神仙所居的仙山。   西起帕米尔高原东部,横贯青海、四川、西域、西藏,全长约五千里,平均海拔两千丈,西窄东宽,最高峰是公格尔峰,海拔三千丈。   公格尔峰,呈金字塔形,峰体陡峭,平均坡度约四十五度,山顶常年积雪,山间悬挂着条条银光闪闪的冰川,极为壮观,人站在上面远眺,那真是“扶摇直上摘星辰,风借千山筋斗云。”   皇上一路游山玩水,各色景观看过,还是震撼。   皇上以为,那些来到大明的山门中人,都在这里。   因为他们的眼里,这个界域,对比其他界域,只是一个低级的“下界”,他们唯一能看得上眼的,也就这昆仑山。   都是心高气傲的人,自然住在昆仑山的最高峰。   但徐景珩说,这里,只是带他来游玩的地方。   要游玩,那自然是好好玩。   整座山遍布着沙漠,零星的草原,基本有岩石沙漠构成。   偶见的死水塘,给一些藏羚羊、藏岩羚羊、野驴、野犛牛……大小动物提供水草。   只有在较为潮润的西部山脉,动物多起来,有大群大群的大角野羊,在高处的草原吃草。   水道附近的柳丛中常有棕熊;雪狼为当地特有,雪豹极为罕见。   许多候水鸟在季节迁徙中,常出没此处的湖泊。   而昆仑河源头的黑海,海拔一千丈,湖水清瀛,鸟禽成群,大小动物出没,气象万千。   玉虚峰、玉珠峰经年银装素裹,山腰白云缭绕,昂然挺立在群山之上。   野牛沟、不冻泉、映雪奇观、无数随时要人粉身碎骨的天险奇观……   一行人慢悠悠地欣赏景观,好似谁都不担心徐景珩的身体情况一般,包括徐景珩本人。   皇上急啊。   皇上背着大小两个背包,穿的圆圆滚滚的一身蓝色,严严实实的不漏一丝儿,眼睛上都戴着眼镜。   感受到脚下的雪地在轻微的颤抖,忍不住转身,眯眯眼睛看一眼下方的大雪崩——毁天灭地的气势,却又同样毁天灭地的美,莫名地叫人心生一股子不详。   雪崩夹带大量空气,像流体一样,速度极高地从高山上飞腾而下,转眼吞没一切,甚至在冲下山坡后,再冲上对面的高坡。   雪是“干”的,也是“粉”的,好比这冰天雪地里的人一样,一片雪花,一粒粉末。   雪云从高处呼啸而下,用巨大的力量将它所过之处,一切扫荡净尽,其势不可阻挡,重量可达数百万吨,其摧毁力惊人。   皇上记得,雪崩发生前,大地静悄悄的,只听到轻轻的一声“咔嚓”,徐景珩喊“跑”,他们就拼命地跑。   然后就看到,雪层断裂,白白的、层层叠叠的雪块、雪板应声而起——好像山神伸个懒腰,迷迷糊糊地发动内力震掉身上的一件白袍,又好像是一条白色雪龙腾云驾雾,顺着山势呼啸而下。   美得惊人。   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也一起回头看着雪崩,克制不住地目露担忧。   皇上没看到,深呼吸一口,还是不大适应这里的空气稀薄:“《山海经》、《禹贡》、《水经注》说昆仑山是‘天帝的下都’,方圆八百里,高七万尺。又说这里有西王母的瑶池,到处长着结有珍珠和美玉的仙树。   几千年来,昆仑山许多美丽的传说、无数的难解之迷,吸引佛道人在这里建寺筑观,养性修身,传经布道。远在汉唐之际这里就寺院林立,香火不断。   到金元,盛极一时的道教全真派开山祖师王重阳,在此创教立派的“洞天福地”,留下诸多另人神往的道教遗迹。”   皇上的声音,从厚厚的貂绒围脖里透出来,不甚清晰。   徐景珩不去看好友们也知道,看一眼皇上要憋不住的小样儿,眼里浮现一抹笑儿。   举着酒葫芦,用一口烈酒,感觉身体里又有了一丝丝活气儿。   “大明建国,在全真教和龙虎山两派中,选择龙虎山……在华夏,佛道都不应该掌握军事力量,神仙也一样。”   皇上:“!!!”   皇上此刻,非常要相信,昆仑山有神仙。   “再找半个月,找不到,就下山。”   “……好。”   皇上一愣。   徐景珩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以前,有了一丝中气不足的无力。   人瘦的很,面颊上骨骼突出,已然是油尽灯枯之相貌。一双眼睛依旧清清朗朗,温润澄澈如少年。   红衣侠说,徐景珩的一双眼睛,叫人感觉自己不是在昆仑山,而是烟雨江南、十里秦淮两岸。   皇上也有这样的感觉。   徐景珩是真的,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   徐景珩一直不表态,此刻答应他……皇上因为他的回答,意识到不对劲,一转身,发现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都面色凝重。   皇上嘴角一抿,不说话。   也不知是生气他无视生死,还是气自己无能为力。   徐景珩叫皇上闹别扭的模样笑出来:“要忍住。越是着急,越是要忍住。你忍住了,敌人就忍不住。”   !!!   皇上不敢置信,生怕这里是徐景珩给自己选好的墓葬之地,压根不是寻找一个平生大敌。   徐景珩微微低头,到了这里,他的体质,穿再多也于事无补,一身服饰,还是正常的冬袄加大氅,眼镜也没戴。   叫皇上一眼看到,他眉眼间那抹安静的自在。   “他们真的在这里,不骗朱载垣。”徐景珩和皇上保证,带有一丝丝郑重,“皇上遇到他们,见机不对,就开始跑。”   皇上:“!!!”   皇上知道他要强行留下来,那就是拖后腿。可皇上不想答应,眼睛睁大,溜儿圆。   “看情况。不许强迫我离开,你要强迫我离开,我就自己跑回来。”   “……好。雪崩后估计有大雪。挖一个雪屋待几天,等雪层之间冻结实再出发。”   皇上和青衫客学习挖雪屋,红衣侠准备晚饭。   绯衣门主在夕阳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擦拭一把乌黑的大刀。   文老先生和徐景珩在不远处的雪峰上,欣赏夕阳,喝酒。   俱是满腹心事。   “……朱载垣不会答应离开。我一扇子扇他下山,他也会自己爬上来。”文老先生很担心。   徐景珩四五分醉意,朦胧的目光,落在一片夕阳下的雪花片上,过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我想到你们会来,但没想到,自己有机会等到你们来。”   “你曾经山门的二师弟去偷那枚黑宝石戒指,要毁掉。你的三个好友收到消息,一起去阻止。”   “是天机门送去的消息?”   “应该是。朱载垣就是那个‘不可说’的人。他们知道已然无法阻止你的行动,也明白朱载垣得到大明国运后,必然成长起来,就要想办法彻底杀了你……   要你,即使将来,再有一次时空倒流,也不复存在,间接要朱载垣无法出生。”   “他们如何确定,朱载垣就是?”   文老先生叹气:“天机门门主的演算功力不低于你。绯衣门主得到的消息,应该是对的。青衫客审讯卖花女,也是证实这一点……徐景珩,你早有猜测,是不是?”   徐景珩眼睛微合,过长的眼睫毛遮住他的情绪,声音里也是没有起伏。   “山门里面,有重生的人,也有其他时空穿越来的人……”   “时空大乱,各种重生、穿越不断。你上辈子去世早,朱载垣……这辈子你要出事,他还会故技重施。章怀秀的记忆里,你在正德年间早夭,他也很在意。”   “……孩子的心思。”   “孩子的心思,最可怕。”文老先生一点也不敢放松,“孩子的心思最通透,加上逆天的功夫,更有无穷潜力,常人没有的坚毅。”   “……”   “我知道你的推算都是死局,可就因为是死局,才有‘一线生机’。难道你要在天有灵,看着朱载垣再次屠戮上下三十界?”   “……”   徐景珩站成一个冰雕,一朵夕阳下的雪片。   “……他只是一个孩子。”他的声音艰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文老先生不由地憋气。   “孔子说: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徐景珩,你是不是养着朱载垣当自己孩子,看不到他的一身血腥气?”   “……”   “几十界,多少无名魂魄投胎,你看天道把哪个归为‘逆天之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是:天地看待万物生灵一样,一切随其自然发展。这是无情,也是最大的有情,此方天道,何苦对朱载垣死追不舍?”   “‘祂’太闲?”   “!!!”   文老先生心头一哽。   奈何比耐心,文老先生比不过徐景珩,硬是忍住他浑身的臭毛病,细细地分析。   “一个时空里,你早夭。一个时空里,你没有早夭,不问红尘,没有下山。一个时空里,你没有早夭,因为朱载垣投胎,下山……   “你明知道,以你的资质成仙可期,此界也已然不适合你,可你还是故意受伤,压制修为回来大明。   我相信你是为了大明,可是你既然脱离红尘,就不能再回来。其他几界因你造成的伤亡不说,你知道你这一回来,改变多少大明人的命运?”   文老先生的话刀子一般,扎在徐景珩的心里,血淋淋。   徐景珩沉默。   沉默就是回答。   青衫客来找他们,随口一句:“徐景珩,你是不是觉得‘成仙’很没意思?”   红衣侠冷笑:“他什么时候觉得‘成仙’很有意思?”   皇帝·朱载垣虽然只听到一两句,可还是因为他们的对话,心里头翻起来惊涛骇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目光落在徐景珩的身上。   徐景珩扯扯嘴角,没笑出来。   一人一份雪莲粥用完,青衫客苦笑:“红衣侠,你的手艺再好,天天雪莲粥,人也受不了。”   红衣侠利索地收拾碗碟,也不耽误斜他一眼。   绯衣门主笑容豪迈:“以前天天说拿灵药当饭吃,如今知道,还是饭菜香。”   文老先生气他们一个个,特别是那个顿顿吃猫食的人:“要知足。多少人想吃一顿都没有。”一转头,笑容慈爱:“我们垣垣最乖,吃饭最香,不像某些人。”   朱载垣不接受“糖衣炮弹”,大眼睛一瞪:“要知道情况!”   气鼓鼓的小样儿,看到四个人一乐,徐景珩一抬手,给他把围脖戴好:“出去走走消消食,晚上告诉你。”   皇上不相信徐景珩真会告诉他,可还是起身出来雪屋,在外头走走看看。   夜幕下的大雪山,和秦淮河一样,都叫人感觉,人间比夜空的月光星光亮堂。不同的是,一个是水的温婉,一个是雪的冰寒。   天上人间,风从天上吹下,秦淮河痴迷人间,昆仑山昂立天地间。   抬头看一看,伸手勾一勾,好似满手都是小星星,满眼都是月华铺洒。   华夏龙脉起始之地·昆仑山,纵横华夏西北大地,看在皇上的眼里,这份雄伟傲然的安静,和徐景珩的人一样。此刻夜幕下的一切,都和徐景珩的安静一样。   皇上自问,得道的人,都是这样吗?   “朝闻道,夕死可矣”?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淡看荣辱?   忘怀生死?   心灵无限丰盈、充实,超然外物?   天地宇宙。   浩渺苍穹。   无尽造化。   都不去留恋?   皇上不是徐景珩。   皇上永远在学,但永远都学不来徐景珩。   一个强大的灵魂自然生发出的气场、力量,大气磅礴,浩瀚光明,震撼天地,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照顾他的人,他要抓住。   徐景珩这次来到昆仑山,是要和这昆仑山一样,“情义两肩挑,开诚布公肝胆倾”又如何?计划长眠此地又如何?   皇上不认命,皇上不要放弃。   沉沉夜色,天地都是一片静谧无声。在这广袤的大西北,夏天夜里的蝉鸣虫叫都没有,静的要人心慌,也要人无比安宁。   峰外多峰、岭外有岭、地大势高、目极雪线连天际的昆仑山,五座小雪屋在山顶,仿若五片雪花。   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徐景珩、皇上,六个人,一起攀登山峰,用双脚走完这座山脉,五万兵马都在山下等候。   皇上说,他不下山,谁也不许上山。   山下的众人再担心,也只能耐住性子等候,无他,他们的能力,上去就是叫山上多一具尸体。   白天的雪崩叫他们胆寒,银河倒悬,天塌一般,只庆幸他们的营地距离山脚够远,没有叫落到山下的雪崩波及。   皇上和指挥使,如何了?这是五万将士共同关心的问题,却都知道,他们除了等候,只有等候。   夜幕下的营地,好似一个俯卧的老虎,焦躁不安。   山顶的小雪屋里,所有人都没有睡意,都在等候皇上得知情况后的反应。   皇上和徐景珩一个雪屋,两个人盘膝坐在一个虎皮上,皇上严肃地,听徐景珩细细地解释给他听。   “很早以前,各大山门就有消息传出。天地将有一大劫难,天地崩塌,万物归于死寂,生灵全部灭族。   时空大乱,重生的人,穿越的人越来越多,消息越发被证实。还有人说,这三千世界法则的形成,乃是一个大能,根据几本书里的剧情设定演化而来,世界里所有人的命运,都给安排好,一切都是注定……”   他的眼里露出一丝冷漠。   “修行之人,本就是逆天而行,何惧命运之说?可是,紧接着就有人发现,有的人好似中魔一般,稳重理智的人变成奇葩极品,野心勃勃的人为了情爱放弃生命……不说超过常人的智商,基本的常识都没有。   人人恐慌,六大门派的大能们一起,通过天机门门主的演算,蒙蔽天机,也是逆天改命……各大时空的人都恢复正常,所有人都开心,都以为他们从此脱离天道设定的命运……”   皇上最厌恶命运一说,闻言,眼里杀气一闪而过:“不是吗?”   “不是。”徐景珩笑笑,释怀,“本来‘天机’一说,再如何恐怖,在修行新人的眼里,都太遥远。不管大能们如何折腾,新人只过自己的开心。   修行,修心、修身,既然牵扯其中,也没什么,不过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断修行。一直到臣收到先皇的来信……”   他的目光从虚空中回来,落在皇上的身上,轻轻的好似羽毛。   皇上就感觉,徐景珩的眉眼间好似流星一般,光芒一闪即没。   “皇上的命运,臣看不到。但皇上的成长……非常好……若皇上将来要离开此方世界,切记不可为外物扰乱心智,命运也好,世道也罢,来到世上走一遭,开心就好。”   皇上克制不住地欢喜。   皇上最喜欢徐景珩夸他。   大眼睛眯眯成一条缝儿,笑容和巍峨昆仑山一般饱满自在。   “徐景珩,朱载垣最好。”   “对,皇上最好。”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欢喜而欢喜,“天机门门主,估计也在大明。目前我们两方人失去推演计算,都好似瞎子一般,只能见机行事……皇上面对他的时候,注意保持心智。”   !!!   皇上一瞬间,开心的忘乎所以,徐景珩答应他参战?   皇上一把抓住徐景珩的衣袖,一副生怕他反悔的模样,小嗓门铿锵有力地立下军令状:“徐景珩放心。我打不过,我就跑,保证不拖后腿!”   “皇上从来不是拖后腿,皇上是最可爱的孩子。”   皇上:“!!!”   最可爱的孩子·朱载垣,心花儿朵朵开,骄傲的尾巴翘上天,浑身都是欢乐的气息洋溢。   月牙儿弯弯、星星眨眼。皇上睡着了,眉眼间还有笑儿。   徐景珩放下心,闭眼进入浅眠。   隔壁雪屋的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一起叹气——就知道,徐景珩不舍得告诉皇上真相。   昆仑山,除了“万神之乡”的称呼外,还有一个别称,“地狱之门”,相传人进入昆仑山的禁地,再也不会出来,并且会葬身于此。   昆仑山的“地狱之门”,传得沸沸扬扬,以致于无人敢去探测。皇上六个人来到死亡谷边缘的时候,一眼看到一个巨兽的残骸,刚死不久的样子。   巨兽的样貌非常奇特,都不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13 23:35:15~2021-06-14 23:5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东起青海布伦台,西至沙山,全长四万丈,宽一万丈,海拔一千二百丈。南有昆仑山直插云霄,北有祁连雪山阻挡着寒风,整个死亡谷处在那棱格勒河的中上游地带,周围是紫红岩、沙岩组成的中高山带屏障,本身的地理位置就是异常恐怖。   上方是蓝天白云悠闲,冰雪皑皑的山峦巍峨多姿,下方是湖泊清澈见底、微波荡漾。   正值夏末,绿草如茵、水草丰美。却没有一丝丝外头大草原的辽阔丰茂,而是叫人无端的心生惊惧。   稍稍朝里走一走就发现,谷里四处布满狼的皮毛、熊的骨骸、牧民的匕首、荒坟……一一地向皇上传递着一股阴森慑人的死亡气息。   其中一具完整的牧民尸体,躺在一座小山上,衣服破碎,光着双脚,怒目圆睁,嘴巴张大,匕首还握在手中,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皇上屏住呼吸,仔细检查这具尸体,发现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伤痕,或被袭击的痕迹。   文老先生瞳孔一缩,“雷劈”两个字,脱口而出。   其他人都不说话,死亡谷几乎没有高大的树木,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雷劈”。   回头一看,他们走过的路都没有方向,整个谷里都没有方向,手里的指向仪也失去作用。   低眉放眼,都是美景,也都是尸体,这比坟场还叫人胆寒。   徐景珩环视一圈,声音里有一丝丝,冷漠的安静,好似他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昆仑山生活的牧羊人,宁愿让牛羊因没有肥草吃,饿死在戈壁滩上,也不敢让其进入这个牧草繁茂、古老沉寂的深谷。   可,总有一些熊、狼……贪吃这里的水草进来。如果是牛羊跑进来,牧民们不舍得牛羊,也只能冒死进来……”   众人都不说话。   这里,是最原始,最公平的自然法则之地。   众人将身上,凡是带金属的物事,一一收进包裹,放好,一面勘测地形,一面搭帐篷,用陶罐准备午饭……   夜幕降临,大家都情绪紧绷。   大帐篷里,燃烧一堆篝火,绯衣门主打开他们白天绘制的地图,一一指给他们看。   “地形复杂且没有方位,这块地方的底下有暗河、暗沟,这几块地方的下面都是沼泽。   沼泽深不可测,尸体掉下去,沼泽地会立即把尸体淹没,人掉进去,也是瞬间被淹没……   两边的中高山带,有虚有实,明天需要具体勘测;任何金属露天,一旦遇到雷雨天,比如触发触雷,需要仔细查清地面和周围山脉……”   高手决战,功力差不多,最讲究一个心态、环境、突发情况。   天气情况、外人的存在、衣服方便不方便、武器趁手不趁手……都是因素。   施展轻功要飞,脚下一点要借力,那么脚下土地的硬度、厚度……都要考虑在内。   要避开敌人一招,翻滚或者腾挪,那么你翻滚的地方的环境,就是一个关键。不说万一你滚进沼泽、暗河,哪怕草木太茂密遮挡你的视线,头顶一块虚石被杀气震下来,都会影响你那一瞬间的反应速度、准确性……   正要施展杀招,前方一个铁块触雷了,那自然更影响你哇。   两方军队打仗,是调度所有的大环境、粮草供应,将士分配,策略等等。   个人比斗,也是一样。   两伙人拿着大刀比谁凶狠,胡乱砍杀,那是小混混的街头斗殴,那不是高手的行为。   皇上听绯衣门主一一分析,都用心记住。   绯衣门主看一眼皇上肃穆的小样儿,知道皇上这个岁数,面对“人生大战”,难免有长大成人的激动,笑得特慈祥。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皇上还有何建议,尽管提出来。”   皇上看文老先生、看青衫客、红衣侠。   红衣侠因为皇上的敏锐微笑:“一般的阵法暗器,于他们无用。当然,我们也会布置一些有用的。”   文老先上瞧着皇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也笑。   抬头看看天,眼睛里露出一股傲气:“如今是夏末,本就雨水~雷电多。加上这里的特殊环境……我估计,我们很快就见识到这里的天气变化……他们很快就会到来。”   皇上心里一震,徐景珩是要引诱他们出来?   皇上看徐景珩,是因为他自己的身体情况,无法再拖延下去?还是其他原因?   徐景珩盘膝而坐,对着篝火细看这份简易的地图,垂眸思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青衫客也看一眼徐景珩,莫名地心里一跳,又是那股不详的预感。环视一圈,发现好友们都有这样感觉,更是担忧不已。   青衫客面容严肃,声音里也一点也不敢放松:“对方都是宗师大能,这里是唯一能限制他们,不去使用常规武器的地方。但对我们自己也是限制。   徐景珩没有内力,但他们没有十成的把握,不会对徐景珩动手。皇上身上有大明国运,他们轻易不敢动手……”   他的目光落在皇上的身上,凝视皇上黑宝石的眼睛,语气里有着浓重的担忧和不放心:“但皇上才是最危险的一个。皇上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为要。一看情形不对,就跑。”   皇上一眨眼,轻轻点头:“朱载垣跑,朱载垣跑得快。”   这个时候的皇上,没有犯倔,乖的不得了。看得四个人都小小的放心。   “皇上才是最危险的一个……”不是说其他人没有危险,其他人,任何一个都比皇上危险。可是皇上的身上有大明国运,这是保护,也是提醒,他的小命太重要。   皇上明白关键时刻,他不能顾忌徐景珩,要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可皇上没有闹小脾气。   文老先生、绯衣门主……四个人,都觉得,皇上真的是长大了。   夜里,皇上和其他两个人睡着后,文老先生和徐景珩守夜,瞅着皇上睡得酣甜的小俊脸,还颇为感叹地说:“皇上真的懂事了。”   徐景珩用一口酒,眉梢眼角都是骄傲的笑:“皇上是好孩子。”   看得文老先生嘴角一抽。   他忍不住又问出来:“几分把握?”   “五分。”   五分,等同于零。   目前治疗的可能性是六成。可他们没有选择,不在开启最后一步治疗之前,消除所有的危险,他们就没有一分希望。   文老先生的目光落在燃烧的篝火上。   想说,为了三千世界千千万的生灵,你怎么也要活下来。   想说,为了朱载垣的下辈子,你至少要留住魂魄。   千言万语卡在他的喉咙口,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世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那不是他们,也不是徐景珩。   文老先生默默喝酒。   两个人都默默地喝酒,一直到天明将要破晓之前的那一刻,篝火中的最后一块木头燃尽。   徐景珩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文老先生反应过来。   朦胧醒来的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朱载垣,都反应过来。   “他们”没有想到,徐景珩会选择这里,既然失去地理先机,就不想给予徐景珩更多的准备时间。   对方要一举攻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轻功?   虽然因为在此方小世界,有境界压制。但那轻功,还是要朱载垣战意倍增。   一般人的轻功,即使再快,行动的时候如风如电,可也有行迹。   可他们动起来,无迹可寻。仿若天地间的一片落叶,一颗草,一片雪花。   双方都是明白人,一个眼神交互,一切都不在不言中。   再多的仇恨、再多的杀意,不过都是为了各自的目的。   对于其他人需要来几句正义邪恶,对于他们而言,无非就是你死我活。   两方人互相一个抱拳以示礼仪。   直接开打。   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论年纪和修为,自然比不过这六个宗师大能。但他们毕竟早来一天,都提前准备好木属性、土属性的武器。   六个宗师大能习惯用的长剑、罗盘等等,都有金属,不敢用。但他们即使用着不称手的武器,也占着年纪和修为的优势。   双方一时分不出胜负,刀光剑影在鱼肚白的晓光下,闪动寒光。十几条人影翻飞,连杀气都看不到,感受不到。只有偶尔刀、剑相撞,发出的脆响。   徐景珩站在帐篷门里,默默地看着。   朱载垣站在他的身边,也默默地看着。   杀气,也是高手一个必备的修行之一,那代表他们一招出去的威力,他们不能浪费一丝一毫。   三千世界,曾经有天机门门主试图不修杀气,可他失败了。   如今有了徐景珩这个特例。   可是徐景珩已然没有了内力。   杀气极尽收敛,死亡谷里的一切,都好似完全没有被影响。花草树木、湖水山石,依旧。   皇上好似一只警惕的虎崽,目力以内全力搜索——天机门门主,在哪里?   徐景珩感受到他的紧张。   “高手之间的对决,第一招就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以强凌弱者,先发制人,雷霆之势一举摧毁对手;以弱击强者,后发制人,故露破绽诱敌强攻,伺机寻隙反击。   两个同级别的高手相遇,谁能从对方完美的防御中,找出破绽,谁就赢了。”   他的声音冷静异常。皇上不停地告诉自己,沉住气,沉住气。   “那要怎么找?”   “皇上的路,和世人不同。对于世人来说,最顶尖的高手,从不去想应该怎么找,而是等待。等待一种神秘的感觉,就在那一刹那间。”   他说着话,目光落在远处的一个山丘上。   皇上就知道,徐景珩和天机门门主,都在等那一“刹那间”。   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到的“刹那间”。   这不是皇上的路。   皇上走霸道,要走到极致。   皇上修杀气,要修到极致。   想出手就出手。   想杀哪一个,想杀多少个,都随心意。   皇上看向徐景珩——   虎豹的行动,只有虎豹可以追踪,因为他们是同类。徐景珩,是不是世人中的最顶级高手?徐景珩,和天机门主是同类吗?   徐景珩,已经没有内力。   此时此刻,五更将至,天空蓦然黑暗下来,黎明前最阴沉的黑暗,光明君临大地前,最浓重的色彩。   徐景珩,站在帐篷前,还是没有动。   青衫客为了救绯衣门主,后背挨一刀,一声闷哼,鲜血洒落草地,红绿相衬,格外鲜艳……他好似全然没有看见,全然没有听见。   湖水、鲜花,风声,流水声、刀剑声,鲜血在青草上流动的声音……世界各种生灵的声音,轻得就像是垂死者的呼吸,又像新生儿的哭嚎。   他在听万物的声音,也在听自己的呼吸。   万物,永远不会停下来;他的呼吸,随时可能停顿。   他轻轻一闭眼。   过往的一切,都如同昨日一般,短短又长长的人生,都在心底。   身上的气息一变,一种轻轻的孤傲寂寥,流水一般地流泻出来。   皇上确认,那是“寂寞”。   皇上感受到了,对面山丘上的人,也感觉到。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灵之间,是不同的。同为人类又如何?就如同虎豹和狡兔、狐狸的不同一般。   可是,茫茫天地,三千世界,出来一个他,又出来一个徐景珩。   华夏人说“既生瑜、何生亮”?他也曾经这般问过天地,他也曾经发出不甘的怒吼。   可他更明白,另一种感受蔓延在心底的激动。   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的你,有一个真正的同类,你如何不激动?   徐景珩若是死了,他也会死,寂寞而死。   可他必须杀死徐景珩,彻彻底底,魂飞魄散,即使再一次时空倒流,也再无出现的可能!   一轮红日在东方升起,旭日跃出地平线。天幕由漆黑而逐渐转白、渐红,耀眼的金黄,喷射出万道霞光,对面山丘上,一道人影骤然出现,映照在那一轮冉冉飞升的红日中,仿若仙人。   一直盯着徐景珩动静·皇上,察觉徐景珩的胳膊要抬起,条件反射地跑。   徐景珩出手。   对方也出手。   磁场异常、电闪雷鸣、湿空气……所有的一切聚集在一起,碰撞、交织……死亡谷本就是名副其实的“地狱之门”,此番两边阵法加成,更是雷霆万钧。   一道道天雷劈下,夹杂狂风暴雨,天空中雷声轰鸣,一下一下,狠狠地打在死亡谷中。   谷中的两方人,一边护住自己不被雷劈,一边利用对方躲避雷劈的空隙,快速出手。   刀、剑入肉的声音,痛呼的声音、打雷暴雨的声音……皇上都没听见。   一只胳膊落在湖里,激起一片水花,一条腿落在皇上藏身的身侧,皇上没看见。   皇上躲在昨天看好的一个暗沟里,运起来龟息之法,挂在一块石头上,和一块石头没有区别。   暗沟下是是一处天险、万丈深涧,绝壁相对,怪岩嶙峋。天雷在头上响,暴雨从头上落下;湍流不息的河水,在深邃险峻的幽谷中急湍喧泻,喷涌咆哮,不断地激起层层雪白的浪花,发出阵阵雷鸣般的轰鸣。   皇上的耳鼻喉五感,全副身心,只有徐景珩的动静。   徐景珩没有内力,但论及阵法、他丝毫不输给天机门门主。   甚至更强!   死气弥漫,乌云笼罩整个山谷。   山谷的雷势偏向于文老先生一方,六个大能明显开始落下风!   天机门门主不需要顾忌六个大能的性命,徐景珩要顾忌自己好友的性命,出手毫不保留。   文老先生四个人,在天雷的协助下,招招致命。六个大能都四肢分散,躺在地上的时候,对面山丘上的那道人影,飞出红日之外。   他的手里,一把弧月形的长弓还没拉开,龙吟之声响彻山谷。   徐景珩的目光,依旧安静。   万年一木做弓胎;万年雷鳞蚕丝做弓弦;上古大龙无法成神的愤怒之舌,做弓柄……   沉睡万年的往生弓,在天机门门主的手里,面对他,激起血性,发出绵延不绝的龙吟之声,弓柄变得血红,隐隐颤动,仿佛那死去的千年大龙重又复活。   上古神兵·往生弓在他的瞳孔里,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拉开,直至满弦。   天机门门主英俊的面容上,平添几分令人心悸的杀气。   徐景珩很坦然。   生和死,情和义,谁能真正看透?   越是绝顶聪明身负绝艺的人,越是不能。   陶渊明以桃源的姿态写诗词,张三丰教徒弟代为行走江湖,天机门门主要维护天道正轨,徐景珩要改变大明命运……   他是。   他们,都是。   两个人,遥遥对视。   他的心,突然静极,天地万物都远去,又都在心间。   五色祥光混紫烟,群仙时醉卧花眠。   横空出世徐景珩,搅得周天彻寒。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为鱼鳖。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天机门门主的一箭发出去,改天换地,泯灭一切生机。   日月倒转,山川震动、生命终结,万物灭亡,这是真正的终结。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   没有转机,没有生机!   只有一个字,很简单的字──死!   流金铄石的阳光,其红如血。   徐景珩站着不动。   往生弓有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杀气,一经发出,不死不休,世上没人可以躲开这一箭。   天机门门主拼劲全力的一箭,世上更没人可以躲开。   徐景珩,更躲不开。   朱载垣蓦然心疼的厉害,疼的他无法呼吸。   徐景珩没有内力,刚刚一番比斗,耗尽身体仅存的一丝生机,他本身,已经是即将呼吸停顿。   文老先生、青衫客、绯衣门主、红衣侠,一起不顾生死地朝他冲。   天地一片黑暗,他立在黑暗中,和黑暗融为一体。   太阳遁去,圆月高悬。帐篷在狂风暴雨面前倒下,没有遮挡,一轮轮闪电变成血红色,劈在他的身上……   天机门门主,这一箭的时机太好。   注定,徐景珩今天,魂飞魄散,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借助天象,打出最后两道天雷,阻止四个好友和朱载垣的冲势,双手以比箭还快的速度结印,周身发出淡淡的光芒……   他人在虚无中,感受生机不断消失,往生箭的杀机,箭矢进入身体那一刻的幻影。   天机门门主疯狂大笑。   四个好友明知道没有作用,疯狂地用尽一切办法保住他更多的魂魄。   朱载垣冲到他面前,只来得及看到他一个眼神,以及他即将断绝的生机。   朱载垣猛地“拔”出来这支箭,狠狠地插在自己心口。 第97章   *   天地咆哮。   昆仑山震动。   整个大明龙吟不停。   雷声轰轰,白天变成黑夜,一道道闪电照耀大明亮如白昼。   所有大明人一起惊恐万分,不知所措。   天道的天雷闪电不要命地劈。   天道最想劈死朱载垣,却要先救朱载垣,恨的只能胡乱发泄。   朱载垣那一瞬间,完全条件反射。   他直觉,这是唯一救回徐景珩的办法。   即使天道任由他死去。   即使他真的死了,也比眼睁睁地看着,徐景珩死在自己的面前好——大不了,一起投胎,一起去大汉吃陶罐煮豆子。   一道紫色天雷落在徐静珩的身体上,即将散开的魂魄归于死去的身体,他吐出一口鲜血,无法形容面对朱载垣的那一刻。   一辈子,徐景珩从来没有这般慌乱。   无数人死在他的面前,无数人死在他的身后,也有人死在他的怀里。   可他从没想过,今天要面对自己养大的孩子,这般模样。   朱载垣倒在他的身边,感受身体和灵魂的疼痛,迎着徐景珩“气活过来”的目光,更愤怒,更倔强。   骄纵·朱载垣,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徐景珩如此了无遗憾地死去。   他“拔”出来那只箭,插在自己的心口,完全不顾后果,只想激发徐景珩的求生欲望。   他不知道,徐景珩终究是,无法不顾及一个孩子。   临终之际,唯一的念头是,不管朱载垣将来做什么,开心就好。他相信朱载垣是一个好孩子。   而如果真的还有一次时空倒流,若他不在,这个孩子还会不会出生?   他不忍心。   他放不下。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朱载垣如此动作。   看着朱载垣心口的那支箭,鲜血一丝丝地流出来,泯灭之力一丝丝地焚烧灵魂,他的心,痛,灵魂都是燃烧一般的痛。   他想说句话,嘴唇抖动,嗓子哑掉一般。他想伸手摸摸熊孩子的脸,手抖的厉害,又怕碰的他疼。   所有的从容镇定都破碎,所有的安静都不在,痛苦、气怒、心疼……所有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叫他痛不欲生。   大明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天机门门主面对这一切,直接疯了。倒在天道发泄的天雷下,魂飞魄散。   文老先生、青衫客、绯衣门主、红衣侠,叫朱载垣的动作吓得脸发白,一起不要命地给朱载垣维护生机,一边大喊:“徐景珩,你快救朱载垣,大明要塌了。”   徐景珩听到,又没听到。   大明要塌了。   他的世界也要塌了。   朱载垣用目光告诉他,不答应活着,那就一起死。   徐景珩的全副身心只有朱载垣心口的那支箭,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凭借本能施法,拼尽全力,接住一百道紫色天雷。   三天三夜,徐景珩,用禁咒,救回来朱载垣。   盖棺岂可轻定论,千秋功罪孰可评。   世人皆知吾所为,岂料所愿藏所行。   皇上活过来。   徐景珩承担所有禁咒的反噬,永远地离开大明。   大明落下七天七夜的细雨,那是皇上哭不出来的眼泪。   皇上眼睁睁地看着,方圆千里的雷云不停翻滚,快速收缩,变的越发凝实,从乌黑色变成紫黑色,化为一道水桶粗的雷电,砸在徐景珩的身上。   一道,一道,一道……   只有无尽的“死局”,才有一线生机。   只有极尽的泯灭,才能化为一丝丝生机。   最后十八道天雷,雷云翻滚不停收缩,全大明的雷云凝聚在昆仑山上空,在天地间回荡,化为一道海碗粗的紫霄云雷,极速劈下。   昆仑山被削平一半,死亡谷一分为两半,徐景珩的血肉之躯,依旧挺拔。   即使到最后,他的身体崩溃,再也无力支撑魂魄,却还是用灵魂化身,直接接住紫色天雷,整个过程,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都不敢看。   皇上哭得不能自已,心口不疼了,空了一大块。   灵魂受伤的痛,皇上在感受,用灵魂直接面对天雷的痛,皇上无法想象。   皇上的心痛的无以复加,却只能极力配合徐景珩运功,驱散箭矢上的泯灭之力。   可皇上不后悔。   下辈子太缥缈,这辈子,他就要抓住。   天道被迫答应皇上,徐景珩的身体已经无救,但魂魄会完好,可以直接投胎在大明。   皇上在治疗的最后,眼见徐景珩承受天地之力,灵魂越发凝实,自己忍受非人的疼痛,眼里有泪,却还是开心地想着未来。   徐景珩投胎在哪一家,找一对什么样的父母,他要不要接徐景珩进宫,自己养……甚至他都想到,要怎么求徐景珩不生他的气。   天道也没想到,救治朱载垣这个熊孩子,需要一百道天雷。   皇上更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这样。   心口的伤势,用禁咒。   往生箭上的泯灭之力,却只能通过徐景珩转化天雷之力去除。   渡劫真人要飞升仙界,也才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徐景珩……肉胎凡体,还没有内力,还是临去世的时候的破身体,即使有以前天雷萃体的经历,其意志力叫天道也钦佩。   禁咒的反噬,可以慢慢想办法解决,天道既然答应朱载垣,那就做到。   可是,多少渡劫真人功力高深、准备周全,还是死在这天雷之下。   徐景珩,接住了。   天地自有规则。   天道只是天地的“法则代言人”。   此方天地无法继续留徐景珩在大明,也留不住。   徐景珩面对自己教出来的孩子,只能继续宠着,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时间说,临离开之际,看着小孩子的目光,宠溺、欢喜、安抚……   皇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天尽头,人疯了一般地喊。   五内俱焚、万箭攒心,也不及他的绝望痛苦万分之一。   “徐景珩!徐景珩!”皇上一声一声动喊着,人傻了疯了。   嗓子沙哑,脑袋痉挛,四肢无力动抽畜,心跳加快呼吸困难,浑身冷汗直冒……可是他固执地喊。   可是,不论他怎么喊,不再有徐景珩哄着他,安慰他。   大明雨停,太阳高照,皇上直挺挺地躺了三天,眼前全是徐景珩离开的模样,离开时候的目光。   皇上昏死过去。   天地明媚,阳光灿烂。皇上的心里结了冰。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人间,再无朱载垣的徐景珩。   *   元和十年的七月二十九日开始,三天三夜的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一连七天七夜的细雨绵绵,更有昆仑山如此异动,大明历史记载,这是天降异象。   因为这般天象,大明没有之前三天大暴雨的灾害。   地动也没有引发地震。   大明人都说,这是皇上和指挥使保佑大明。   六个人上山,五个人下山的事实,大明人都知道,他们的指挥使离开了,回去仙山了,他们都哭,哭着哭着又笑。   指挥使那样的人物,人间留不住啊,经年的老人一边叹气,一边给子孙讲古。   不知道指挥使身体本就不好的老百姓,都说指挥使成仙了,重新回山上修炼了,因为指挥使不舍得大明,老天爷代替指挥使流泪。   还有人说,是因为皇上不舍得指挥使离开,在哭。   知道一些情况的人,结合指挥使的身体情况,都明白,指挥使这次是真的去世了。哪怕他们也不想相信,他们也希望指挥使是回去仙山……老天爷流泪,他们也只能流泪。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大明的指挥使,胸怀天下,细看沙石;高居庙堂,知民间疾苦。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大明的指挥使,从不情感用事,对所有的大明人一视同仁。教导出来的锦衣卫,不管多么做事辛苦,永远是先救人,后杀人。   “天地之大德曰生”,大明人通过各种方法感恩,永远离开的指挥使。   皇上听着,看着,什么也没说。   徐景珩从来不怜悯任何生灵,他总是认为,任何生灵都需要尊重而不是怜悯。   徐景珩从来,就只当自己是一个普通生灵,最喜欢靠坐在江南的烟雨里,湖边的柳树上,晒晒太阳,喝喝酒。   可是徐景珩,也从来不去和人辩解什么。   皇上学会沉默。   魏国公收到皇上的来信,快马赶来见皇上,皇上只告诉魏国公:“徐景珩活着……”   魏国公不懂,活着,难得真的回去仙山了?   皇上无法说,徐景珩活着,不在大明了。   魏国公看懂皇上的“沉默”,几次张张嘴巴,用力忍住眼泪,却只有艰难的一句:“皇上,徐景珩,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魏国公知道他儿子的性子,不论是他的身体情况,还是他心里的愧疚,他很难再活下去。   “皇上,你已经尽了力。皇上,你好好的。”   魏国公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他的儿子,活着。他开心,他高兴,他恨不得和全世界呼喊,他的儿子还活着。   可他是一个疼孩子的父亲。   他知道皇上的沉默。   在其他界,面对其他界的三六九等,徐景珩背负禁咒反噬,又是那样的性子,会有多少困难?   那仙山上,神仙窝窝里,也分天帝和仙仆,也有大小官儿,也有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徐景珩一个外来人,如何立足?   如今徐景珩回去,作为一个被罚出师门的“叛徒”,又会遭遇什么?   徐景珩,喜山乐水、读书习武,从来都不想去做什么神仙。   皇上眉眼低垂,长长的眼睫毛遮住所有的心思,沉默。   大队人马从昆仑山回来北京,魏国公回去南京,劝说所有人,不用给徐景珩立衣冠冢,也不需要任何祭祀,南京人、江南人、不少大明人都无法接受,却又面对魏国公的眼泪,无法不答应。   魏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该多难过?   皇上才十岁,没有了指挥使,该多难过?   魏国公不想承认指挥使已经去世。   皇上也不想承认。   他们何苦要逼迫他们承认?   大明人“默契”地不在明头上提起,每年的七月二十九日,无数人涌去昆仑山外围,无数人在家里对着昆仑山的方向,偷偷地、悄悄地供奉他。   相信指挥使去修仙的人,求指挥使保佑大明。   相信指挥使去世的人,求指挥使投胎来大明。   皇上看在眼里,依旧沉默。   皇上这两年处理政务、练功、读书、孝顺祖母和亲娘……个头又窜一截儿、脸又张开一些,越发俊俏,功力也是一日千里。可是皇上越发沉默。   一双眼睛,清透明亮,水洗葡萄一般的澄澈,满天星辰一般地发光。可却是黑黝黝的,好似一汪深潭,一池湖水,深不见底。   大臣们都说,皇上上朝的时候,那份儿冷漠和冰寒,叫人看一眼,就感觉自己不是在奉天殿,而是冰天雪地的昆仑山。   不满意的时候露出来的那份儿冷酷,恍若九天神帝俯视人间,你就感觉,这里不光不是奉天殿,还是凌霄宝殿,自己和那地上的花草没有两样儿。   谁也不敢去惹皇上不开心。   前面的几位阁老,大都退休了,或者病逝了。前面一批的六部九卿的老臣们,也大都退休了,或者病逝了。如今的内阁六部九卿,谁也不敢自觉有脸面,要皇上“高看一眼”,特乖。   一部分皇上提起来的新大臣,比如桂萼、张璁、夏言……都对皇上大力支持,也不去惹皇上。比如那严嵩,你要他去惹皇上?这幸亏皇上是明君,但凡换一个皇帝,那严嵩就是大明的秦桧。   元和十三年的大明,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吏治清明、民风开明、技艺天天发展、粮食充足、条条大路通我家……大明人认真种地做事、做工、做官……安享盛世,安居乐业。   空闲的时候,出去游山玩水,长长见识。日常有空的时候,聚在一起,喝喝茶听听戏,喝几杯小酒,看看小报……议论议论国家大事。   比如今年一过年,从开春到现在,大明人最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大明的边境线,还不扩大吗?大明和西域、河套的十年之约,还有那东北,东北女真年年来贡,乖的不得了,还打吗?   大明的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大部分人都是单纯的议论议论,打不打,都有皇上和朝廷决定不是?   朝廷表示他们不想打,那塞外苦寒之地,打下来干嘛?咳咳,西域关系重大,当然要收回来。   十三岁的小少年·皇上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五月中旬的人间北京城,热闹繁华、大气盛景。城里的各条街道,各种吃喝玩乐、大小买卖熙熙攘攘;各大城门排着长长的队伍,进城的,出城的,熙熙攘攘。   二十三岁的胡宗宪、十七岁的李时珍、二十一岁的海瑞……都提前进京,准备明年的各科会试,面对这梦想中的北京城,满满的都是对未来的期盼。   新一任魏国公世子·徐邦瑞,叫他爹扔来北京,和好兄弟·红胖胖一起,给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送行。   皇上十三岁了,要出师了。红胖胖八岁了,算是能自理了,这没有耐心的四个人,可算是能出门撒欢了!   豹房、太液池边的园子里头,徐邦瑞和红胖胖一起唱跳,乱吼。四个人喝得七八分醉,一起看皇上。   皇上端坐着,脊背挺直,姿态放松,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那杯牛奶,好似他小的时候,满怀好奇地看蚂蚁搬家一般。   进入舞勺之年的皇上,长得好,特特好。面如冠玉、龙眉凤眼、唇红齿白……三庭五眼立体、标椎、精致,一双眼睛深邃明亮。   谁见了都说,皇上长成大明的美男子,和指挥使一样,迷得天下人不分男女。   一对瞳孔黑黑的,亮亮的;嵌在那样一双眼睛里,黑白分明、神采飞扬。眼尾略翘,眉毛稍飞,叫人对上一眼就掉魂失魄。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风流不把花为主。多情管定烟和雨。皇上身上的气势,是一种让人见了就听从的霸气,就不由自主地信赖仰望的威势,一种不敢接近的冷峻……   更有小小少年的天真朝气、意气风发,矛盾的搅和在一起,无端的叫人心生敬畏。   皇上长得,越来越像那个,“不可说”。   四个人对视一眼,都心生担忧。   晚上的时候,其他人都睡了,他们考虑明天就出发,到底是不放心,一起来找皇上说说话儿。   皇上对他们的来意心知肚明,却还是乖乖地听着。   夜幕上圆月高悬,偏殿里一灯如豆。外头只有侍卫们巡逻的脚步声。人的影子落在夜色里,长长的。   皇上眉眼平静地等候,特乖巧的模样。   沉默中,四个人先心里默念一遍,朱载垣和徐景珩学的臭毛病,文老先生先开口。   文老先生告诉皇上:“如果徐景珩这次魂魄不完整,即使轮回投胎,也是体弱多病,三十岁都活不到。皇上,已经救了徐景珩一命。”   皇上不做声。   “我们知道皇上担心徐景珩。皇上可以对徐景珩有信心,就他的性情能力,不管到了哪里,都是要人追捧的徐公子。   他的性情能力,天妒、人妒、敌人也多……可不管如何,徐景珩都会好好的。他既然答应皇上,等着皇上去找他,一定会保重自己。”   皇上不做声。   “……徐景珩一心希望皇上开开心心的,若是知道皇上长的这么好,一定非常欣慰。”   “……”   文老先生:“!!”   绯衣门主麻利地接过话头,斩钉截铁地说:“皇上的动作叫人佩服。当时的情况,皇上做得对。徐景珩的性子,就是要这样逼迫。”   青衫客心疼皇上:“皇上,这个方法只能用一次。等皇上长大了,去找徐景珩,见到他,切记先装乖道歉。”   红衣侠笑的特好看:“皇上的体质不同于常人,如今武功练好了,有空自己多研究研究。”   又是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   就听皇上开口:“朱载垣都明白。”   起身,一个深深的鞠躬。   “出门游玩,玩得尽兴,无需担心这里。”   一个动作,一句话,叫四个人一起湿了眼睛。   小少年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仿若春夏天里青草……翠翠的、轻轻的,饱满活泼、干净清脆,听在耳朵里,满眼一片绿油油的朝气蓬勃……   和徐景珩说话的习惯一样,慢慢的,低低的,不同于一般少年人。乍一听,比唱歌还好听;再一听,那是习惯于礼貌和支配地位的人,才有的小习惯。   徐景珩教导长大的皇上,很好。   徐景珩活着,打破轮回的魔咒,这三千世界,可会有一个不同的未来?他们谁也不知道。   可他们作为徐景珩的好友,看着皇上长大,他们无法说:“朱载垣,你要是为了徐景珩再次屠戮三千世界,他再难心安……”   徐景珩一心希望皇上活得开心,到死也没有说出“真相”;接一百道天雷离开大明,也是给予皇上肯定和希望。   他们如何能说出口?   四个人分别抱抱皇上,叮嘱他好好照顾好自己,一起离开。   皇上看着他们的背影,好久,不动。   他们明早就离开,不需要谁去送别,因为他们最想一起游玩的那个人,不在大明。   皇上最想见的人,也不在大明。   夜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动皇上月白的衣袍,吹动天蓝的帷幔。皇上听着熄灯打更的声音,回来寝殿,宫人给他脱去衣物配饰,他自己洗漱沐浴。   一身亵衣亵裤,工工整整地躺在床上,从梅花窗棱的格子里,看外面的夜空。   夜空梅花形状的蔚蓝,朗月疏星。   天道沉默。   皇上沉默。   天道告诉朱载垣,徐景珩在迎接那支箭之前,动手给自己施法,是为了保全魂魄。   徐景珩终究是,没有完全不顾朱载垣。皇上那一刻,无法形容的开心。   可徐景珩还是选择死亡。   他要给所有因为他无辜改变命运的人,一个交代;给遭遇三天三夜大暴雨的大明山水,一个交代。   皇上不能改变徐景珩的决定。   皇上做的,只是暂时成功地,留住徐景珩的这辈子。   徐景珩因此离开大明。在上界,哪个上界?文老先生他们也不知道,等此界和其他界的界碑再次有了缝隙,他们能找到徐景珩吗?更不知道。   修行路漫漫,还能再见一面吗?   文老先生、绯衣门主、青衫客、红衣侠,都很伤心。   皇上的目光收回来,头顶那繁复精美的牡丹花卉藻井,默默地和他对视。 第98章   传说中,人类建筑中的藻井,可从人间,通向苍穹。   木构天工、斗拱承托,榫卯相连,不用一钉一锤,细密层叠。   木构为骨,纹饰作心。藻井正中、梁臂上,彩绘纹饰缀在其间,五彩间金,璇子和玺,一眼望去,像璀璨星河。   皇上和“星河”对看。   一样的沉默。   皇上的内力很好,只到底是碍于年龄,只能堪堪挡住文老先生的扇子,对上那些宗师大能,远远不够。   武功道理方面,该学的都学完,下一步就是自己领悟、不断精进。   掰手指头算一算,当时他十岁,如今十三岁。等他修炼到徐景珩的功夫,等他可以去找徐景珩,要多少年?   徐景珩能等多少年?   红衣侠说,文老先生的年纪并不是“中年”,天机门主他们的年纪,也都不是肉眼所见。皇上也不敢去奢望。   徐景珩有多少年?   皇上有多少年?   等皇上练好功夫,安排好大明,是哪一年?   星月满天,皇上在思考中,和千千万万的大明人一样,不知不觉睡过去。   曾经皇上多么希望,哪怕再给予他七年时间也好。   那个时候,他应该长大了。   他长大了,可以有更多的办法,可以做出更好的选择,而不是把徐景珩“气活过来”。   如今皇上什么也不去想,只满头练功。   收拾收拾边境,东北、西部、西北……皇上就到十五岁。   十五岁,就可以出去游玩大明,出去打架,快速提升内力。   东北的主要民族,女真、蒙古、罗刹、朝鲜……其中女真源自三千多年前的肃慎,也就是隋唐时期的黑水靺鞨。   四百年前,完颜阿骨打统一各部,驱逐契丹的统治,建立金朝。   三百年前,蒙古人摧毁金朝,规定“女真、契丹生西北不通汉语者,同蒙古人;女真生长汉地,同汉人……”   五分之三的东北女真人并入汉人,东北涣散分裂、人口大减,归附于高丽管辖。   明朝初期,将女真和高丽分开,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三大部,直接管理……   三天后,皇上看完这些卷宗,和特有话说的章怀秀,一起用午饭,一起散步。   章怀秀特小心翼翼的模样:“皇上,对大明在东北的方略,怎么看?”   皇上直言:“若纳东北进大明,那就是大明子民,一视同仁,统一管。若不纳东北进大明,那就直接划分出去,若来犯,打。”   章怀秀偷瞄皇上一眼。   “……皇上,一开始大明划分女真和高丽,乃是为了防备高丽。后来……土木堡之变,大明在周边的威望下降,女真坐大,到宪宗皇帝犁庭东北,是打压……到如今……女真再次坐大……   皇上,大明委派官员去边境,开通互市,边境比以往有秩序。然,也进一步导致女真人口增加,狩猎、渔猎、农耕和畜牧,农耕变多……可他们的粮食还是不够吃,粮食不够,自然要抢。”   章怀秀说的吞吞吐吐,一副“上眼药”的小样儿。   皇上大约明白他心里的疙瘩,轻轻地乜他一眼。   皇上看历史非常客观。   辽国,北宋、大金,南宋、蒙古、大明、女真……你兴起我遭难,你腐败我兴起。   皇上是大明人。   皇上喜欢大明,以大明自豪,大明的发型服饰好看,所有的大明人、大明的皇帝都比较刚——有名弱弱的宪宗皇帝,也能犁田东北,即使是最后一个皇帝崇祯,也是宁可上吊自尽。   宪宗皇帝犁庭东北,在大明人看来,是教训不乖的东北部族,打的他们一百年才堪堪恢复元气。在东北各部族的人眼里,那是明朝皇帝、文武官将,贱视东夷女真,任意欺凌,百般盘剥,近乎灭族。   皇上沉吟片刻,不大认同大明对于东北,任何藩属国的策略。   “分其枝,离其势,互合争长仇杀,以贻中国之安……使得女真各部各自雄长,不相归一,甚至混战不休……这只是一时之计。东北各部族的人,统一的心愿越来越大,对大明越发敌视……”   章怀秀:“!!!”   “皇上要接纳东北?……要不,进一步汉化东北?皇上,东北各部族,金朝时期,就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如今更是,当然他们的传统还是好战。”   “好战”两个字,章怀秀咬的略重,神色也变的“狠厉”:“皇上,大明如今国力强,可以再一次犁田东北。”   皇上思考,有自己顾虑:“东北各部人的发型不好看。朕听说,蒙古人、日本人现在的发型也都变了,不再剃的血腥恐怖,而是小寸头?”   发型?   章怀秀迷糊:“皇上,他们地处塞外,或者蛮荒,水少,风沙大,铁器不足。不说铁锅,剃头刀更缺。剃头刀不够好,就折腾的满天疤……   那寸头的人,都是喇嘛不能及时剃头的发型,其他人还是剃头,就留两撮头发……”   “那就是不能改善?”   “……不能!”   皇上小小的遗憾,瞅着他,“礼贤下士”地问:“那,大明不接纳东北?发兵犁庭?”   章怀秀:“!!!”   皇上真要发兵东北犁田,章怀秀又不忍心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特复杂,特复杂的那一种。   犁庭,语出《汉书·匈奴传下》:“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形容大汉对匈奴战况的惨烈,就像整个土地被犁过一样彻底。   大明宪宗皇帝,绝贡海路,对内仁义厚道,还有万贵妃这个奶妈的事儿,也是一枚“小钢炮”式样的明君。   “土木之变”之后,大明王朝国威受挫,边事大坏。东北也受到蒙古的打压。东北的李满住、董山等女真首领,不敢去打蒙古,为了生存就来抢大明。   “乘间窃掠边境,辽东为之困弊”。宪宗皇帝下令进剿建州女真,“捣其巢穴,绝其种类”。大将军赵辅率军五万,兵分三路进剿建州女真。同时,又命令藩属国高丽派出军队,全力配合明军进剿。   一个月的围剿,大明军队斩首六百三十余人,俘虏二百四十余人,李满柱和他的儿子被朝鲜军队斩杀。另外一个首领董山,也就是后来的努尔哈~赤的五世祖,也被大明设计抓获,在押送途中因试图逃脱被杀……   深山老林的水土问题,环境问题……大明虽然获胜,自身损失也很惨重。东北一方“强壮就戮,老稚尽俘,若土崩而火灭,犹瓦解而冰消,空其藏而猪其宅,杜其穴而空其巢,旬日之内,虏境以之萧条,……”   章怀秀因为皇上的问题,纠结,特纠结。   他不是天然地看不起蛮夷的大明人,他再如何对辫子头不满,他是看着那个“雄鸡”地图长大的人,更是接受“五十个民族一家亲”的教育,和平年代出生的人。   章怀秀给不出答案。   “皇上,这些年,东北各部族越发仇恨大明……成化十四年正月,建州三卫纠合海西女真数千余人,趁着大明边军忙于过年,突然发动进攻,在凤集堡一带大肆劫掠……”   臣也明白,边军欺压当地部族,边境地方官也敲诈勒索当地部族……也是引起仇恨的原因之一……”   “大明派出去边境的官员,基本都这样,那安南,以前也是。”皇上一点儿不稀奇,“朕知道,大明人都不乐意接纳周边部族,蒙古尚好,毕竟打了这么多年。东北……   “朕总认为,地盘太大也不好,管不过来。东北如今既然还不敢妄动,内阁选的边将和边境官也挺好,暂时就这样。”   章怀秀:“!!!”   章怀秀憋闷。皇上您差直接说,他不想操心那么大的地盘。章怀秀顿时顾不得他的纠结。   “皇上,要么出兵犁庭,要么加多管束。皇上,那东北目前,在名义上就是大明的领土。皇上,那是太~祖皇帝和永乐皇帝正式分封的地方,以前是人口太少,管起来麻烦还年年倒贴……皇上,现在不一样了。   皇上,大明的人口这几年也增长很快,可以移民去东北种地……如今女真文彻底失传,东北主要用蒙古文为书面语言,一少部分则使用汉语,正式汉化的时候……”   皇上安静听着,轻轻点头:“你写一个上疏给内阁。”人就走了。   就走了?   章怀秀看着皇上的背影,摸不着头脑。   皇上长大开始抽条长个儿,加上练功辛苦,人怎么也吃不胖,穿上衣服更显得瘦,就感觉那衣服是披挂在他身上,只是他骨架好,气质好,不显单薄,反而莫名多几分神秘的气质。   章怀秀不知道皇上到底要不要打,他本人到底是,不想打的。   可他如今也知道,真要汉化,那更要打,否则人家凭什么乖乖地给你汉化?   十年前,大明处于弱势,就想着和谈互市,十年后再打。   如今眼看着,大明越发强势,周边小国一呼噜围上来,西部和西北的蒙古不想打,东北那边也不想打,大明就是要打,那也不能没有一个名义就出兵。   章怀秀觉得这事儿挺为难,乖乖地给内阁写折子。   内阁如今只有彭泽、毛纪、费宏三个人。彭泽快八十岁的人,都说他有当年刘健刘阁老的寿数,老当益壮。杨廷和退休后,本来是杨一清做首辅大臣,没做成,原因就是身体跟不上。   杨一清去年直接退休养老,王守仁从两广出来,去了云贵,听说身体也不大好。   章怀秀忍不住叹气。   有才华有能力有人品的人,不长寿,最叫人痛惜。   他又想到,如果不是现在的大明变了,如果不是那三天大暴雨带来的“养生福利”,王守仁、唐伯虎、杨一清……这些人,早就去世了,哪里能活到现在?   章怀秀告诉自己,知足,知足,却又想起指挥使,一时情绪低落。   章怀秀给内阁上书,内阁想起当年指挥使对于,东北、西域、西部……等等周边部署,也是感叹。   指挥使活着的时候,他们和大多数中上层大明人一样,又爱又恨的。指挥使去世,他们都和老天爷一样,只能流泪。   费宏直言:“东北如今稳定很多,但毕竟不直接归属于大明,各部族也多。大明不能放松,更不能再任由其坐大。”   毛纪为难:“可要打,也是麻烦。当年宪宗皇帝三次犁庭,也无法彻底打压,就是因为地形环境。要打这些地方,耗费巨大,打下来不好管理,虽然如今东北人口多一点,可还是国库补贴银子。”   两个人一起看彭泽,彭泽放下上书,用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章怀秀的上书写得好。东北不打不行,但怎么打,有大学问。蒙古那边也是。”   费宏:“河套、青海那边的合约不着急。西域,叶尔羌和吐鲁番的满速儿汗,一起发来续约请求。满速儿汗身体情况很好。叶尔羌汗王·赛依德,身体情况不好,但其子热西德能力出众,一向也对大明亲近,去年亲自来大明朝贡。”   毛纪一听,更要打。   “目前叶尔羌汗国的势力,已经渗透伊犁河谷和巴尔喀什湖一带,叶尔羌要朝克什米尔腹地打,要和大明买装备。一旦他们的国家稳定,文化形成。再要收复,太难。   吐鲁番为中心的北部高昌回鹘王国,佛教维吾尔文学,喀什葛尔为中心的南部喀拉汗王朝伊~斯兰文学,一旦合二为一,北部吐鲁番等地,更靠近西部文化区域,等他们全面接受伊~斯兰教,我们的儒家文化,就再也插不进去。”   三位阁老这么一分析,就觉得,那个为难。   大明不能失去西域,如今大明人谁都明白。   内阁六部这里忙乎,争取有更多的消息,找出来一条道路。皇上也在准备。   要出兵。   大臣们懵。   皇上要打仗?   打哪里?   皇上也没解释,红胖胖和徐邦瑞去南京,太皇太后冬天病了一场,如今也好了,皇上带着五万骑兵,直接出发。   东北、西域、西部……皇上用两年的时间走一趟,首先在东北见到要他要见的人。   福满,章怀秀的记忆里,努尔哈赤的曾祖父,十年前,袭父职为大明东北建州左卫都督。   这一系的女真,应该是来自贝加尔湖南部通古斯人一脉,女真人和蒙古人的混合。自从大明永乐三年,应永乐皇帝的招抚,入京朝贡,封授建州卫指挥使,掌建州左卫,如今晋升至右都督。   福满大约四十岁,一个标准的塞外人模样,剃着金钱鼠尾的辫子头,一身汉家丝绸,身形彪悍,眼露精光。   他的祖父是在大明、朝鲜、东北混乱中去世的董山。他的父亲是董山的第三子锡宝齐篇古。   他作为宪宗皇帝犁庭东北后出生的人,多次亲自进京朝拜,贡献方物,积极学习农耕,试图带领东北进入进入“居屋耕食,不专射猎”的生活。   皇上三年前来过路过东北,这是第二次。在东北转了两天,不光面色缓和,对福满的见识,甚至露出一丝丝欣赏。   春夏之交的东北,皇上和福满迎着风跑马,休息的时候,对福满说道:“福满继承祖业,率六子迁居赫图阿拉,力求土地肥沃,力图耕作,配合朝廷,带领建州女真迈进农耕大门,很好。   如今建州女真各部族,积极学习贸易和手工业,东土晏然,东北人口繁衍、生息,福满有功。”   !!!   随行的人都震惊。   福满更没想到,皇上如此态度。   福满躬身行礼,拿出他能拿出来的,最恭敬的态度:“尊敬的大皇帝陛下,福满不敢居功。这是大皇帝陛下的功劳,是朝廷的功劳。福满感觉,大皇帝陛下,给福满如此机会,仁义铺洒东北。”   大明皇帝·朱载垣目光平静,声音也平静。   “东北目前用蒙古文字,是朝廷没有做到位。朕听说,福满几次请求,朝廷在东北开办学馆,朕今天答应。”   “东北目前用蒙古文字,是朝廷没有做到位。朝廷应该在东北开办学馆。”不说福满和福满的人,就是随行的大明将士,那都觉得,我们皇上这天经地义的,就是……霸气!   大明将士们,跟着一起露出威武霸气。   福满愣怔过后,五体投地,大礼参拜。   “大皇帝圣明,大皇帝圣明。”   福满的请求里面,有对汉家文化的渴望,也有表示诚意的拖延。反正不管他什么态度,皇上做了决定,他只能听从。   皇上小小的满意。   对建州右卫都督,喜塔喇部族的继承人王杲;对福满最有出息的儿子,次子觉昌安……都喜欢。   董鄂部、哈达部、富察部……的小儿郎们,也喜欢。   松花江流域的海西女真四部,乌拉、哈达、辉发、叶赫,也有很多小儿郎,叫皇上喜欢。   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地区的东海女真,位置在“极东”,记载中“远甚”的地方,靠近罗刹民族,距离中原远甚,朝贡不常。   皇上对他们没有多大的要求,配合蒙古的金帐汗国,钳制住大明北部疆域,遏制罗刹国的崛起,足以。   农耕、办学、贸易、生活困难……皇上一一地看。   皇上来到东北,东北各部族热情欢迎;皇上离开东北,东北人洒泪相送。   大明人都知道了,他们的皇上,要对东北动真格的,和西南四省一样,修路,办学,慢慢地使其融入大明一家。   大明人虽然都不大明白,那东北旮旯,那么穷的地方,要来干嘛?可是他们也知道,东北挨着大明,名义上直接属于大明领土,和高丽不一样,大明不能不管。   等皇上到达西域的哈密、莎车、吐鲁番……再次见到满速儿汗、叶尔羌汗王,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皇上不能答应这里文化的形成,没有大明文化的参与。   而他们地处东西方陆地要道,他们也不光是喜欢伊~斯兰文化,他们更喜欢大明文化。   满速儿汗,大明册封的忠顺王,作为一个虔诚的mu斯林,毕生生活朴素无华,聪明睿智、处事谨慎,善于持政统军。如今年龄大了,国事安宁,这几年主要培养继承人。   满速儿汗和皇上说:“皇上,我们都老了。皇上刚刚长大,未来是皇上的。小王打算,过几年就传位给长子沙,退隐养老。”   皇上挺欣赏他对权势的不贪恋。   “这十年,大明的丝绸瓷器,朝奥斯曼和波斯诸国贩卖,大明和西域的联系越来越多,朕计划修通一条,中原到西域的官道。”   !!!   满速儿汗气啊。   “大皇帝陛下,大明要攻打西域吗?”   皇上目光冰冷,声音也冰冷:“满速儿,你明白,西域在东西方之间,必然要选一方。西域无法自善。然西域有你,有叶尔羌,都是很好的汗王。朕不打,朕希望,中原和西域,慢慢地,和平走到一家。”   !!!   一家?   哪个一家?   和东北一样,直接归属于大明?!!   皇上那意思,自然是大明。   满速儿汗气得要发作,不敢。   轮到叶尔羌汗王,病重的叶尔羌汗王,直接把自己的继承人领导皇上面前,全听皇上安排。   皇上满意于他们的态度,吃着叶城核桃、英吉沙色买提杏干、莎车巴旦姆……看着维吾尔的十二木卡姆舞蹈,骑着骆驼穿行喀尔苏塔克拉玛干沙漠……   见到嫩江畔的科尔沁蒙古,成吉思汗胞弟·哈布图哈萨尔,十四世孙,奎猛克塔斯哈喇。   也见到北元王庭汗王,也见到那位北元长公主。   北元王庭汗王问皇上:“皇上少年郎,大明和北元联姻。”   皇上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可皇上没有答应。   皇上朝各地方移民,允许汉人和各民族联姻,目的,就是阻止地方上各方势力的,互相联姻。可皇上不想要自己娶一个联姻的皇后,或者妃子。   “大明有祖制,不得联姻。”皇上冠冕堂皇。   “大皇帝的后妃自然不好联姻,大明皇家的宗室?”北元王庭汗王从善如流。   皇上没有拒绝。   “若他们答应,朕下旨。”   “大皇帝开明。”   两个人都知道,皇上的傲气,不会答应联姻,联姻宗室,就是北元王庭汗王的目的。   此次的见面,历史称呼为大明和北元的“正式建交”。偌大的北元,北到喀尔喀、伏尔加河、西到哈萨克、乌兹别克,南到河套青海……   如此大的地盘,论陆地面积,比大明还大两倍。但他们地处高原,他们需要和大明互市,交换各种物资。   而大明也不想和这样一个大国打仗,打下来也管理不来。   且看未来!   两个人一起骑马奔跑,说起北元已故的皇后满都海福晋,率军出征,驰骋大漠,打败各路枭雄,消灭仇敌,巩固蒙古察哈尔部的统治地位……说起达延汗和大明的一场一场战事。   大明太~祖皇帝,命令大将军蓝玉,率师十五万北进,于捕鱼儿海大战。乌萨哈尔汗的次子地保奴、嫔妃公主一百二十三人、官员三千余人、大臣部民人口七万七千多人、马驼牛羊十五万多头,大量印章、图书、兵器、车辆……都被明军俘获,北元元气大伤。   大明正统年,贝加尔湖的卫拉特联盟首领也先,和大明在土木堡大战,大败明军,俘虏皇帝朱祁镇。因不善围攻战,无法攻陷大同和宣化,带着朱祁镇返回蒙古草原,大明元气大伤。   再到后面,达延汗就与孝宗皇帝天天唱黑脸。   达延汗领兵的十数年间,每年领兵出没于大明的固原、宁夏、大同、宣府、榆林……边关重镇。   大明一时被打败,间或开放一下宁夏、大同、宣府等地的边关贸易。达延汗的大军一退回去,大明立即恢复边关的铁桶状态。   时易世变,一切为了互市。   北元王庭汗王感叹:“大皇帝,如今,北元和大明,都还是人心思安。大皇帝在东北、西域、科尔沁的部署,我都明白。”   他眼望东北的风向,眼里有担忧:“谁都想不到,东北女真会再兴起。”   没人能想到——女真曾经受欺负于辽国,成立强大的大金后,去欺负蒙古,蒙古的成吉思汗给大金灭国……如今再次兴起……   世事轮回。   皇上回忆,章怀秀记忆里的明末,大明和蒙古一起遏制东北女真兴起,奈何女真人的联姻策略太过强大,几代人都是人才辈出……   或者真的是,“风水轮流转”?   皇上不信命,对此也不想研究。   皇上是皇上,不会提前打杀努尔哈赤的父亲,也不想去犁庭东北,灭族女真。   皇上只做自己的事情,就好比如今的大明,自己强大,就是最好。   临分别的宴席上,北元王庭汗王喝醉了,大着舌头和皇上讲述,徐景珩当年在北元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哭了。   皇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北元王庭汗王的一个停顿,一个酒歌,他都记得。   北元王庭汗王被徐景珩抓住,跟着他学习一个多月。   北元长公主因为整个北元对徐景珩的追杀,试图用一己之力,去帮助徐景珩,甚至冒死偷来达延汗的大军令牌……徐景珩说:“公主殿下之情,徐某铭记。然徐某不能接受。”   北元王庭汗王,当年只是一个孩子。   公主殿下是北元的公主,不应该为了私情,做这样的事情。他若接受,就是陷公主于不义。   达延汗故意给公主偷到大军令牌。   徐景珩,不接受这样的拉拢,他是大明的徐景珩。   皇上沉默地抬头看天。   这几年,没有几个人,和皇上提起徐景珩。   徐景珩在皇上的记忆里,皇上也不想去问别人。   可突然间,皇上听着北元王庭汗王的叙述,眼见北元长公主眼里那又爱又恨的泪光,胸腔里酸涩难言。   过了元和十四年的皇上,翩翩少年郎,已然明白,徐景珩的一些过往。   大眼睛粗辫子肤白貌美的小姑娘,走在阳光下的乡间小路,轻轻地唱着歌儿,多么好看。   可是,我的脚伸入草丛,从塞北到云贵高原;我的手伸进湖泊的深处,轻轻作响;我和昆仑上的皑皑白雪同高,或躺或坐地融于天地自然之中,任脑袋间蔓生着草丛。   我是谁?   我将本该给予好女子的爱护,投诸在大明的村庄、山峦、湖泊……偶遇的孩童、桥上的乞丐、哞哞叫唤的牛群。   我将一醉千年,天空、湖水尽在我微醺的眼帘间……   曾经儿时的皇上以为,他打个喷嚏,天地一阵一阵狂风暴雨;他轻呼一口气,天地积雪融化、河水奔流;他生,世界辉煌;他亡,世界随之消灭……   如今的皇上,站在昆仑山的脚下,看着昆仑山的皑皑白雪,平静、冷漠。   天地里的各种生灵,对比山川河流,会移动,会看,会吃,会听,会闻……可是,他们面对山川河流,只能用,一代一代的血脉延续自己。   元和十五年的春天,皇上回来北京,补上去年的会试。   胡宗宪、李时珍、海瑞……光是看章怀秀的“哈利子”,皇上就明白,他们于大明的意义。   大明变了,人杰依旧是人杰。   皇上很高兴,大明如今,不再缺少良将,文臣更是人才济济。   “胡宗宪和俞大猷学习。”   “李时珍爱好医术,先去太医院。大明医科改革,大明的医馆遍布大明各地方,你们任重道远。”   “海瑞去国子监,再学习三年。”   “……”   皇上一一做出安排。   一心当兵做将军·胡宗宪,眼睛发亮。   一心喜欢医术被迫科举·李时珍,惊喜。   因为家贫,无法阅读到很多书籍·海瑞,感激涕零。   章怀秀眼看皇上的“仁慈圣明”,佩服的五体投地。   章怀秀如今和其他大明人一样,关注自家孩子的学习,也关注皇上的成长。   “皇上,今年的生日,要大办吗?臣听说,各藩属国,各地方,现在就开始准备来大明……皇上,世界各地的小姑娘哦。”   皇上面无表情:“张佐,你去告诉他们,无需大办。”   !!!   !!!   !!!   皇上十五岁了!   十五岁的生日,怎么能不大办?   听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开始给皇上选皇后了!   大明人一个个的,“哎吆哎吆,一转眼,我们皇上十五岁了幺!”   民间的大明人那个热情劲儿,自己做新郎官那天,也没这样激动。   还没开始选后妃,光是选宫女,就够大明人乐呵,开心、期待……   对于一直关注皇上“成长”的大明官员们来说,那更是乐呵,开心、期待……   中下层人家,开心于皇家选后妃,选宫女,他们家的女儿,都有机会。   中上层的人家,一边开心,一边不开心,一起要求皇家放宽家世规矩。   四月末的夜晚,月朗星稀,万籁俱寂。   皇上躺在床上,回忆宫人的教导,文老先上、绯衣门主、青衫客叮嘱,目光落在头顶的牡丹百花藻井上。   穹然高起,如伞如盖,犹如覆斗,悬于室内天顶若星辰。   井宿为二十八宿中的一宿,主水。火克木,井中有水,水火相克,为了压伏火魔,在殿堂楼阁最高处作井,装饰以荷、菱、莲等藻类水生植物,以祈天祐。   皇上一一地数着天花藻井的一个格子,一个格子……   不认命的皇上,拒绝用后代延续生命!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小天使们,昨天重感冒,耽误更新。 第99章   皇上拒绝选后。   皇上吩咐张佐:“宫女选拔、控制数量,宫里头到岁数的宫女,都放出去嫁人。   太监招收,也控制数量,老弱年迈的,尽量都给个活儿,放出去养老。”   张佐心里惊骇,只哭诉:“皇上,不选宫女,不收太监,宫里伺候的人不够。”   皇上说:“宫里就这么几个人,除了十二监,东西厂,其他还要什么人?”   张佐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张佐不敢说,皇太后敢。皇太后不答应,想不通皇上为何拒绝,她也没当一回事儿,只认为皇帝还不开窍。   皇太后在一个晚饭后散步的时候,笑着提出来:“选后,成亲。再出去玩也一样。大明的后妃,家世方面不能高,但不能失于大家贞静的风范……”   皇太后委婉的一番话,生怕皇上在外头遇到那些,不适合做皇后的女子,闹着要娶,坚决防范。身上带着刚刚写完字的墨香,走进可以闻到香,声音也是慈爱。   皇上孝顺地听着,对亲娘这几年忙碌学馆的变化,很是喜欢。   皇上不知道亲娘的心思,牡丹花的香气入鼻,眼波微动:“娘,朱载垣知道,大明的好女子很多,温良恭谦、知书达理、贤惠持家……朱载垣喜欢,尊重,不娶。”   皇太后一开始听着听话,后面听的心一跳。   喜欢却尊重是什么?   “不娶,纳妃,纳昭容?”皇太后试图和儿子讲清楚,“皇帝长大了,但还是孩子心性。这天下的女子,不管什么品格儿,需要的不是尊重,是喜欢和保护。”   皇太后说着说着,面对儿子懵懵懂懂的小样儿,笑出来。   “我们皇帝长的好看。以前啊,皇帝天天在宫里练功,不信皇上自个儿出宫看看,肯定有无数小姑娘喜欢皇帝,不是为了皇帝的身份。”   自恋·皇上:“娘,朱载垣长得好,朱载垣知道。”   亲娘:“!!!”   亲娘不想和儿子多说,要做实际的事情。   “这几天娘给你选几个宫人伺候。就你喜欢大脚的。”   “娘,宫里的宫人都大脚。朱载垣不要。”   “那你要什么模样的?大明放脚也才十年,目前还没有顶顶好的大脚姑娘。”   “娘,朱载垣出去自己看。朱载垣去找天下顶顶好的女子。”   “……这天下的女子,不是看顶顶好,而是看皇上喜欢不喜欢。”   “娘,朱载垣喜欢的,一定是天下顶顶好。”   “……”   “娘放心。朱载垣自有决定。皇后妃嫔、昭容、昭仪、婕妤……都不要。”   “……娘不放心。”皇太后瞅着儿子,面容一肃,“娘不是不喜欢那江湖女子。可江湖女子能不能适合宫中生活,是问题。”   皇上的目光落在一株牡丹花上。   长大的皇上,明白亲娘对于他娶妻生子的期盼。   可皇上做了决定。   “不纳进宫。只喜欢。”   皇上的一句话说出来,皇太后气啊。   她儿子居然要做“负心汉”?!   皇太后没法儿说,儿子你是皇帝,你喜欢人家姑娘不纳进宫,人家姑娘怎么嫁人?   皇太后着急,又记挂太皇太后,无奈来告诉太皇太后,皇帝出门回来后,再考虑选后妃的事儿。   太皇太后大病一场,面色略苍白,人也消瘦,听了后,更加担心。   “我就担心皇帝,压根儿就不开窍。我的身体,还不知道能坚持几年……”   皇太后吓得,赶紧哄着:“太皇太后,你莫要这样说。太皇太后长命百岁。”   太皇太后轻轻摇头,也不和儿媳妇多说。只在皇上交代好政务,和三位内阁阁老撕扯完,和皇上说说话儿。   几株木兰花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牡丹花丛中飘来阵阵花香,春夏天的太阳正好,太皇太后躺在躺椅上,看到孙儿慢慢走进,好似听到春天的脚步声,满心满眼都是笑儿。   “祖母。”皇上在祖母身边的绣墩上,坐下来。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加大:“皇帝出门的日子定下来了?”   “定在端午节后。”   “好。皇帝和祖母说一说,为什么不要娶后纳妃?”   “不要。”皇上并不想刺激祖母的身体,只说,“祖母等朱载垣出门回来。”   然而太皇太后不是皇太后。   “祖母记得,祖母第一次见到你祖父的时候,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没见的时候想见,站在一起就紧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个偶遇,都会觉得很开心……”   太皇太后的脸上浮现一抹幸福的红晕,浑浊的眼里也发光,好似小姑娘。   皇上不懂。   太皇太后瞅着孙儿,笑得了然:“少年情怀。其他人不懂,是因为没遇到那个人。皇帝不懂,是因为,皇帝的心啊,不在女子身上。”   皇上的眼睛微微睁开。   太皇太后发现孙儿的眼神,没有一丝反驳,叹气。   牡丹花香气入鼻,祖孙两个一起沉默。   “祖母听说,那民间有文人说‘君臣相师、君臣相友、相友而师……’还说‘以法相裁,以义相制、男子当尊重女子’,皇上怎么看?”   皇上声音一冷:“祖母,这些风气,内阁已经派人引导,小报也在引导。所谓的‘民之力,上所得而用,民之田,非上所得而有……’提出者是好意,却是一些世家大族要抬头,用学说逼迫朝廷,要朝廷不得动他们的家产。”   “至于‘以法相裁,以义相制、男子当尊重女子……’都是一层理论,……可以看作是一个勇气。若老百姓一起勇敢争取,天下大部分的女子团结起来,或养家糊口,或保家卫国……。否则,也只被一些人利用。”   太皇太后更叹气。   民,指的是谁?一年不花二十两银子的老百姓,首先要有“富”去藏,“富”在谁的手里?世家大族商家富户天天喊“藏富于民”——那都是为了他们的利益。   君臣本就互相选择。大臣不是必须忠心,大明不是开辟天地就有。可是,这于大多数的文人或者官员而言,也只是一个口号,君臣相斗……官官相护……有‘权利利益’这个东西,就不会停止。   这些道理,她一个后宫妇人都明白,为何有人相信权利天上掉?   太皇太后担忧不已。   “‘家天下’,指的不光是皇家宗室外戚。世家、大商家、官家,占据的财富,比皇家宗室外戚多的多。可是,皇家,会是最大的靶子。各方势力会把矛盾引到皇家身上,天下人一旦相信,没有了皇家,人人都是富户……”   “没有皇家,天下老百姓,也不一定有出头之路。天下的老百姓,刚刚开始思考,没有多少辨别力,容易被各种学说引导……祖母不用担心,朱载垣知道怎么做。”   皇帝不在意。太皇太后明白孙儿不恋权势,看着孙儿的目光里带着悲意。   “天下太大了。虽然皇家有小报,但大明各地方也有自己的小报,更有文人天天讲学。皇帝心里记得这个事儿就好。祖母也不去管天下人,祖母只问皇帝,皇帝不娶皇后,也不纳妃,和要‘尊重’女子有关?”   “不是……也是……”皇上小眉头微皱,自己也不懂,“娘说,天下的女子,更想要的是喜欢和保护,不是尊重。”   太皇太后因为他的小儿模样笑出来。   “人啊……祖母就怕,到时候不少女子喊着,我要尊重,我也不要养家。而且女子生育子嗣,照顾家庭,又如何再去养家?到时候,还是穷苦女子受罪,既要养家,又要生育子嗣,照顾家庭,还没有尊重。”   皇上也笑,眉眼舒展的模样。   祖孙两个说说话儿,皇上起身离开,太皇太后到底也没有问出来,皇帝是不是,根本不想娶妻纳妃。   皇帝尊重好女子,既然心不在家庭上,那就不会碰。   皇帝若不尊重好女子,和大明千千万的男子一样……皇帝的心思,不在家庭上,也不会碰。   太皇太后曾经想过,如果不是徐景珩教导皇帝,是不是皇帝会不一样?会不会娶妻生子,哪怕是贪花好色?   可是太皇太后看的明白,皇上本性霸道,眼里心里只有强者,只想变强。   太皇太后看着美丽的木兰花,闻闻花香,目光落在盛开的牡丹花儿上,好似又想起当年的牡丹时光。   学会尊重,也很好。   太皇太后想得开,满心期待皇帝出去,能遇到一个,叫他认可的,顶顶好的女子。   皇上不知道祖母的想法。后宫里头,没有人反对了。朝廷上的人,都无法接受皇上不选后妃的事儿。   六部认为皇上不知道选后妃的意义,慷慨激昂:“皇上,大明人都在等皇上娶后纳妃。祖宗保护,皇上长大,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大明即将有继承人。”   九卿误以为皇上不想折腾民间,赌咒发誓:“皇上,虽然以往每次宫里收宫女、选妃,都折腾的天下老百姓不轻。可是这一次,大明的老百姓都特期盼。”   内阁三位阁老作为知道皇上要出门游玩的人,一致认为皇上孩子心性,特乐意地提出解决方案:“皇上要出门游玩、练功……都和娶妻纳妃无关。皇上不想花心思,臣等可以教养小皇子。”   皇上面对这些人,在一天早朝上,面无表情地提出来:“大明的土地改革,如今成效如何?”   !!!   “朕听说,有人喊着‘尊重女子’的口号,要改真正的女兵为文艺兵、后勤兵、医护兵?”   !!!   内阁毛纪赶紧站出来:“皇上,如此不正之风,当打压。大明的土地改革,自从五年前,一些省份允许土地买卖,土地兼并确实有重现。   土地兼并乃是国之大事,本当防患于未然。自从湖广土地改革,如今十年过去,大明的土地兼并,又有抬头的趋势,自当严查。但臣认为,目前也不适合直接规定,大明全境,土地不允许买卖。”   群臣齐齐附和,甚至有大臣说:“皇上,当兵就是当兵。女子当兵也是兵。冲锋陷阵,杀敌攻城,和男兵一样……”一听就是言不由衷!   皇上的面容更冷:“毛纪,负责严查土地的事情。”   毛纪:“!!!”   毛纪不敢说,他马上要退休了,麻利地领旨。   群臣更不敢吱声。   皇上环视一圈,长长的眼睫毛刷过每一个人,看得他们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一阵风吹来,晨光照射进来,奉天门里送来一阵牡丹花香。皇上端坐龙椅,一身正红四团龙袍,金玉带,金丝翼善冠,乌靴皂袜……   山眉海目间满风月,一双眼光射寒星,明明是大明朝最美的一朵牡丹,却是谁也不敢直视。   内阁首辅彭泽低头沉思,其他人都不吱声,费宏鼓起用勇气。   “皇上,之所以有这个呼声,那是前一届女兵立下军功,请求扩收女兵所致。女子的身体素质不同于男子,当年在西南四省,四万人里选出来三千名女兵,如今不过五年……不应着急再选。”   一时间,群臣纷纷发言。   “皇上,大明的女子打理家务,相夫教子,已经够好,不需要她们打仗。”   “皇上,大明的男子因为女子当兵,都羞愧得慌。”   “皇上,女兵训练不比男子,需要注意的事情太多,太不方便,打仗也不方便。”   “皇上,若女兵被俘虏……女子不能当兵啊,皇上!”   一人一句,有人都哭出来,之前没想到女兵真能成事,一时大意答应了,如今可不是要制止?   皇上只听着。   都察院右都御史桂萼,想起家里闹着要当兵的小女儿,犹豫一番,站出来:“皇上,中原的女子更不合适,西南四省的女子作为兵源明显不足,若要再收取女兵,可从南海收取?”   桂萼的话音一落,张璁、夏言等等人,一起反对。   礼部尚书严嵩一看,麻溜儿也站出来:“皇上,女子当兵,正式的兵制,古未有之。商朝有妇好,作为皇后当兵;大唐有平阳公主,乱世里临时当兵。   包括梁末侯景之乱,冼夫人率部族兵起兵,应陈霸先讨侯景,以八州附隋;符登妻毛氏,在符坚死后,率前秦残余军队与姚苌军交战,杀贼七百……,都是被迫,或者于乱世,或者随夫。都与大明如今情况不同。”   皇上瞧着他们的眉眼官司。   皇上不容许他的女兵,有任何退化的可能。   “女兵的事情,朕已然了解。是不是真正的兵,朕只看功劳。朕认为,既然做了女兵,若为俘虏,也类同男兵,这是基本的要求。大明的将士们,不能因为一个女兵受俘,就改变作战方案。”   “女兵,和男子一样,没有清白不清白的顾虑。当兵,就是兵,没有性别,没有男子必须保护女子,也没有女子必须受保护。内阁酌情告诉所有要当兵的女子,所有要阻止女子当兵的男子,再做决议。”   !!!   !!!   一句“皇上圣明……”卡在喉咙里,群臣硬挤出来。   喊完后,群臣还是呆愣——难道,女兵一直没有“情况”闹出来,都吃了绝育的药物?   一个个的,“以己度人”,压根不相信兵营里的男女,都能忍住。   一个个的,“慈爱”地看着皇上——皇上还是一个大孩子,还不明白,这男女之间的事儿。   一个个的,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女子如何都不能克服失去清白的心理——甚至她们有可能会因为,失去清白就嫁那个敌方的人……   当然,群臣也不好和皇上说这些,只得答应下来“再议”,又琢磨,目前女兵的来源都在西南四省,那些地方的女子应该、应该、不同于中原女子?   头疼,特头疼。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华夏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好听,确实好听。可是,女子之于男子,自父系社会以来,都是财富、面子、受保护的一种,尤其关系到血脉传承!   塞外人打仗,抢牛羊,抢女子。   靖康之难中,当时的金兵包围汴京城,宋徽宗以京城宫女和妇女为抵押,明码标价地抵押给金兵,换得一些苟延残喘的机会。   如果一个女兵被俘虏,男兵们天然地有救助的冲动,这几乎是天性。朝堂上的大臣们,小臣们,内心里,都不乐意女子当那什么真正的兵。   皇上对此也头疼。   长大了的皇上,不是小孩子。皇上知道,当年的几千女兵之所以能成兵,都是徐景珩在维护,训练的教官,生活中的外部麻烦,都是锦衣卫和东西厂配合解决——   至于章怀秀记忆里那些丹麦女兵,和男兵住一个宿舍,不知道要多久可以实现。而女子的贞洁观念,更不知道何时可以改变,就好似太皇太后说的一样,就怕要女子自己改变,都困难!   皇上因为又想起徐景珩,一时又沉默。   为数不多的几个,所有知道皇上要出门游玩的人,都担心皇上的安危,担心皇上吃苦受罪,那可不是练功的吃苦。   余庆打定主意要跟着皇上:“皇上,邓继坤继承国公的位子,不做了。其他的小子们基本也都退居二线了,陆炳也锻炼出来了,臣在北京闲着,不如跟皇上一起出门。”   皇上不乐意:“江湖人不少都认识你。”   “臣可以易容。皇上也易容?皇上的容貌太好,不光易容,气质也收一收。”   “朕自己会易容。”   “那皇上要人打酒不?皇上马上十五岁了,可以喝酒了。”   “……你跟着。”   皇上为了喝酒,答应余庆跟着。   余庆麻利地安排下去。   文渊阁里,内阁得知有锦衣卫跟着,稍稍放心,可他们另有“不放心”。   皇上也有话问他们,恰好来文渊阁找他们。   礼毕,君臣落座,彭泽装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模样:“皇上要游玩大明,臣若有体力,一定跟着。皇上微服私行,当以安全第一。锦衣卫跟着皇上,随时照顾皇上。可老臣等还是担心。   而且,万一有国家大事急需皇上决定……请皇上每到一处,尽可能传递书信回来。”   皇上答应。   毛纪说话直接:“皇上出门在外,遇到民间不平之事,为了防止暴露身份,尽可能不参与,写信告知臣等,臣等来解决。”   皇上也答应,看向费宏。   费宏吞吞吐吐的,一副特费力说话的模样:“皇上暂时不选后妃,然……然……”   费宏手抖脚抖,声音也抖,“皇上乃是皇上,那‘游龙戏凤’……那‘游龙戏凤’……”   费宏说不下去。   彭泽和毛纪一看,一想起来先皇的“丰功伟业”,立马鼓起勇气,一起直谏皇上。   “皇上乃是大明表率,那什么,‘游龙戏凤’大不对……”   “江湖女子来历不明,不同于先皇时期的民家女子,万万不能近距离接触……”   皇上不是小孩子,自然听懂了。   皇上的目光如冰碴子。   三位阁老一起打哈哈。   明显的不相信皇上的定力。   又不敢反驳。   皇上不想搭理这些人。   “朕来问一句,都要退休养老,接下来的内阁人选?”   皇上说完就离开。   内阁人选,皇上基本定了桂萼、张璁、夏言、严嵩,另有李时主农,翟銮主工。   包括江南文人代表的顾鼎臣,刚刚展露头脚的徐阶……皇上都有注意到。但皇上不想“一言九鼎”,还是吩咐内阁拟票。   内阁当然也大致定下来这几个人,有开始培养。但他们无法确定哪一个做首辅。   他们“该做的”事情很多,包括,那什么“人无完人、官儿大了、家族大了……”,他们要把自己的事儿处理好,尽可能不要有烂账留下。   三位阁老恭送皇上,起身,互看一眼,都是无奈——皇上太揽权,愁;皇上太放权,更愁。   大明两京十三省,这么大的摊子,每天的政务多,特多、特特多。可皇上基本都不管,他们能不愁吗?朝野上下的忙碌中,三位阁老琢磨内阁人选,群臣紧盯内阁动向。   端午节来临。   大明人开开心心地吃粽子,看龙舟,皇上陪着祖母、亲娘过完一个端午节,背着小包包,天不亮就离开紫禁城。   天大地大,海阔天高。   皇上第一次自己出门,小小的兴奋。   余庆驾驶一个小破驴车,皇上坐在那,颠婆出来肠子的车子里,还是兴奋。   余庆回头瞧一眼皇上的小样儿,情不自禁地笑,笑着笑着,眼睛湿润。   皇上满月登基,长这么大,有多少自由玩乐的时候?   皇上马上十五岁,要娶妻生子,可惜指挥使看不到。   余庆高兴又心酸。   宫里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是。   隐约猜到的杨一清、王守仁……也是。   大臣们,把皇上这些年天天练功的坚持,都看在眼里,也无法想象皇上一个人出宫,即使锦衣卫都有跟着,还是不放心,干脆再命令刑部整顿一次江湖乱象。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知道,这个皇宫留不住皇帝,还是伤感。江湖险恶,人心险恶,皇帝还只是一个孩子,如何能保证安全?   人间五月天里,百花烂漫、草木繁茂,湖水荡漾,风筝满天飞。   皇上谨慎地给自己易个容,正要大展拳脚,得知“龙腾四海”的名号不能用,用了就是告诉天下人,他是皇帝,一时又生气徐景珩当年天天欺负他,忽悠他。   皇上一气之下,按照江湖高手排行榜单,从第十个开始挑战,目标:在十五岁生日来临那天,打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号。   而欢欢喜喜备选的大明人,因为朝廷和十二监的通知,得知宫女暂时不选,后妃也暂时也不选,都懵。   皇上不选宫女,不选后妃?   皇上马上过十五岁生日了啊!   皇上长大了啊。   皇上你怎么不选啊?   朝野上下沸沸扬扬,皇上完全不听。   一身寻常公子的沉香熏香,玉色百花五彩织金锦缎,宽袍大袖玉带束腰,打火石、火绒、匕首、荷包碎银子……   面容五分清秀,一双眼睛尤其突出地醒目标志,头发半束半披肩,头戴玉冠,腰上环佩齐全,腰背那把金光闪闪的大重剑,一个大大的酒葫芦……   作为江湖新出的无名少年,手举宝石大重剑,招式朴素无华,招招无法抵御。   一剑劈下,对面的第五大高手仓皇避开胸口要害,却没想到剑势一转,直奔脑袋来——第五大高手以为对面的瘦小子不杀他,乃是有仁义之风,更要做出前辈的姿态,表示提携一番,听到一句话。   “生死决战,可拿钱买命。”   第五大高手趴在地上,目瞪口呆,好想死一死!!!   前面几大高手说的,原来都是真的!!!   他为什么不相信?!!!   江湖第五大高手,送出去三分之二的身家,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刀架在脖子上没抖,拿着银票的手抖。   余庆上前一步接过来银票,皇上的目光一冷:“剑里没有一丝雄气,徒有虚名。”   !!!   江湖第五大高手,四十多岁的人了,当下里眼睛都红了,眼泪都出来了,大吼一声:“我这就是虚的!”   !!!   皇上没想到,江湖排行榜也有弄虚作假,生气,当下一声大喝:“说!”   吓的第五大高手一个哆嗦,哭都不敢哭。   “小少侠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当世奇才。我们这排行榜单,就是一个江湖门面,江湖上真正的高手,都不在上面。”   皇上:“!!!”   打了一个夏天,就打了一个门面·皇上,那个气啊。   一生气,那身上的气势就放出来,余庆立马大喝一声:“都有哪些真正的高手,一一说来!”——皇上,注意注意。   皇上收回气势,瞧着第五大高手,掰手指头如数家珍的样子,更气。   可是皇上也没奈何,不先打了门面,江湖大佬们不知道他,也不搭理他啊。   皇上继续朝上打。   秋风起,树叶黄。第四高手、第三高手、第二高手、第一高手,虽然功夫不咋地。但打架的经验丰富,皇上压制内力之下,功力、经验,都有不小的收获。   第八高手、第三高手,不甘心失败和名声受损,承认失败后偷袭他,被他一剑砍了脑袋。   第九高手,临分别请他用宴席,试图下毒,也被他砍脑袋。   第一高手,试图用美人计……   人心、世情、自己经历,和听说,到底是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19 00:23:43~2021-06-20 04:4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舒是我媳妇20瓶;蓝眼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余庆担心皇上心理受影响,天天念叨:“人好的多,这样的江湖败类不多,小公子要对江湖,对人,有信心……比如那谁谁谁……”   皇上就听听。   皇上看话本儿,老是看到有人心脏长偏了逃脱一命,后面复仇啥的,就喜欢砍脑袋。   砍完脑袋,收割家财,送走下人爪牙等等——有不错的,给银子;有作恶的,废了武功送去官府,还能从官府领一份赏金。   皇上的名声打出去,财富也露出去。   打着报仇名义,要抢劫的。   打着维护江湖正义的名头,要杀他出名的。   打着前辈的名义,要拉拢他的。   真有一些有道义的,讲道理的……   神偷大盗、各路宵小大佬,正派反派弟子……   反正自觉武功可以的,身份够可以的,一拥而上。   甚至有人说,他是哪个哪个魔门弟子心思恶毒,如此杀人行径,人人可诛之!   皇上在和一个江湖大佬比武,还没结束,就受到围观之人的围殴。   皇上莫名其妙地,又好似理所当然地,成为江湖毒瘤,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作为一个普通人,可算是更真实地,体验到,何为人。   皇上沉默。   江湖人,因为环境,放大人心欲望、情感的一波人。大盗大恶霸不说,一般的大侠都有来银子的路子,更有一些经营很多年的庄主、门主之类的,类比世家大族。可他们都爱名声。   江湖人,不受朝廷和律法约束,适性所为,即使流浪四方,以卖艺、卖药、星相占卜等谋生,坑蒙拐骗,也高喊着“义”字当先。   江湖上出来这么一个无名小子,一举打破他们的名声面子,他们不能容忍。   这小子如此功夫,还这个年纪,未来不可限量,不能容忍。   小子年轻行事没有顾忌,不懂规矩,需要教导。   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杀!   江湖小社会,社会大江湖。   皇上没有那些人生感叹,谁敢来,那就杀!   皇上因为多年学习,知道要保护老弱妇孺。但皇上一旦杀起来,那眼里只有要杀的人。   所谓年轻俊秀的江湖后起之秀,江湖二代,满嘴巴仁义道德,江湖正义,领着家里的幕僚们,要为江湖除去一害,别人卖命,他还搂着楚馆的小馆儿嬉笑……   皇上一剑挥出,死亡大片,包括他。   他的父亲,好友一起大骂魔头,却又不敢出头,不舍得拼命,要联合武林八大门派一起围殴他。   皇上冷眼看着众生相。   形貌如同孩童的侏儒杀手,装扮成一个路人的小孩子,天真无邪地扑向他,手心的暗器蓄势待发……   皇上一剑刺出去,尸首两处,所有人都骂他恶魔。   余庆一刀挑开侏儒杀手的衣服,露出腰上的纹身,所有人哑巴。   形貌如同老人的女魔头,炒制出来街上最好吃的糖炒栗子,一把把铁锅掀翻,红红的炭火扑面而来……皇上一个旱地拔葱避开,一个栗子壳,要她变成真正的老人,死人。   外表毫无缺陷的武林第一美人,身形修长,丰盈而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美得令人窒息,令男人不敢逼视。看着你的目光,仿若一朵娇蕊攒动的玫瑰,伸展开最美丽诱人的花蕊……   玫瑰有锋锐的刺,玫瑰太美丽,多少男人遗忘甜蜜中暗藏伤害,为了玫瑰的怀抱,即使身死也无怨无悔。   巷子口路边的小客栈里,刚刚一场打斗结束,鲜血在流,尸体在变凉,大大有名的武林第一美人,在他面前,脱下一件件面纱。   昏暗的客栈,变得亮丽无边。   清脆娇美的声音,世间最美的仙音。   绝无瑕疵的手,柔弱无骨,你看一眼,就无法自拔。   纤巧秀美、骨骼完美的天足,站在鲜血尸体边,是最烈的春yao,最美的丹蔻,更是要武林的男人,恨不得捧在怀里拿命亲吻……   惊世的美丽,层层映入眼里,仿佛一座被云遮雾掩的仙山……   仙山散发阵阵幽香,身披一件黑纱,黑白对应,黑白分明……不说其他男人,定力高深、见多识广·余庆深呼吸一口,身体里都有一种冲动,一把撕开那黑纱,狠狠地、狠狠地……   皇上目光冷漠。   美人儿心里愣怔,却是心底深处有了更多的征服欲,叫她也心生激动。   武林第一美人一声娇笑,好似身体深处发出,好似灵魂发出:“少侠,真贪心……”   那声音,叫人听了心里就酥软一片,骨头也软掉。   没有回应。   明眸秋水,似嗲似痴、似瞋似怨,一眼万年。好似她无奈于你的要求,却又会完成你所有的心愿,那份儿倾心、那份儿痴情,那份儿欲迎还拒、欲说还休……   没有回应。   脸上的面纱揭开一点点,那是一个叫人生出无限遐想的下巴,那是一口,任何男人看了,都会血脉喷张,情愿用生命去亲吻的唇。   皇上无视。   腿上薄薄的布料上拉,慢慢的,慢慢的,整个脚露出来,足踝骨露出来,小腿露出来……   皇上的目光,好奇地,落在那双脚上。   脚的骨骼修长,比例完美。   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如玉之润,如缎之柔,活色生香、娇小玲珑。   脚面与小腿的肌肤一气呵成,是女娲娘娘最美的作品,肤色透明晶莹,隐隐映出几条,叫人心跳加速的青筋……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粉嫩的淡红色,宛若十片小小的花瓣,静静地开放,诱惑众生……   皇上恍然,原来,女子的脚,是这个模样。   和男子的脚一样,十个脚趾,脚趾上有趾甲。   皇上心里的好奇完成,面对这位,饱含期待、娇羞无限的武林第一美人,再无兴趣。   余庆一看,舌尖一咬,一个醒神,生怕皇上对武林第一美人的认知,还不够明确,慢悠悠地开口。   “姑娘确实美。   姑娘不畏剧毒,是服用过天山秘药?那是天山灵宫大弟子送于你?   姑娘空有内力,不懂武功,却不惧刚刚的打斗,怀里是唐门铁蒺藜?唐门哪个长老送与你?   姑娘背上空门大开却不怕,是武林至宝软猬甲?据说软猬甲的主人,乃是武林第一山庄庄主?”   美姑娘·武林第一美人,心里气的要杀人,却是轻轻咬唇,头慢慢低下,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眼里浮现出最失措、最无辜的眼神,仿若一只迷路的小鹿,害怕、迷茫……仿佛在说,他们要送,奴家不敢不收……   皇上听明白了。   怪不得有人骄傲地说,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对于某些人而言,男人的脚下是江山,女子的脚下是男人。   马下之臣?   裙下之臣?   这位姑娘,要用她的身体,去征服天下所有的男人,以证明她的魅力和美丽?   皇上看透她心里对余庆的杀意,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美丽。”   “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美丽。”“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美丽。”“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美丽。”……皇上服用过药物改变音色,依旧有几分变声期沙哑的声线,响在武林第一美人的心口上,回荡在布满血腥和杀机的客栈里……   皇上慢腾腾地起身,准备去洗个澡,用晚饭。   余庆愣愣地跟着起身,去照顾皇上洗澡,用晚饭。   武林第一美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双手、一双脚、一口唇……好似那尸体上白肉的惨白。   武林第一美人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好似死鱼的眼珠子。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手握住铁蒺藜,就要发出致命的暗器……客栈里冲进来一大群人,一起大喊:“姑娘,姑娘,我们来救你!”   一大群人一起冲上楼梯,冲向那个少年,面色红赤、眼睛突出,疯魔一般。   武林第一美人跌坐在地,泪水涟涟,既有不能亲手杀死那个少年的不甘,也有眼看那个少年即将身死的兴奋。   皇上一个回身,背上的重剑出鞘。   一招。   剑光所过之处,就是死亡。   鲜血飞溅,断肢残膊,铺满客栈的大堂。   包括那位,试图偷偷跑掉的武林第一美人。   余庆在心里摇头,从地窖里挖出来昏死的客栈老板,给他银子去打理尸体,自己去后院厨房烧水。   皇上在楼上的房间里,对着夕阳,细心地擦拭自己的大重剑。   夕阳温柔,温润可爱。   重剑也越来越乖。   皇上一会儿琢磨,他自己那把宝剑,何时可以打造出来。   皇上又想不明白,徐景珩,是怎么叫“江湖第一美人”,乖乖地给倒酒的。   总也遇不到美人儿·皇上感觉,他“柳下惠”的志向,很难完成。   咳咳,皇上的心里,刚刚他的行为,那不是“柳下惠”,因为他面对的不是美人,那就是一个敌人——先用身体诱惑,再用铁蒺藜偷袭的敌人。   皇上小愁,不过也没愁多久,用完晚饭就想通——找不到美人儿倒酒,酒也是美酒。   元和十五年的九月十八,秋雨蒙蒙,皇上的十五岁生日,自个儿在泰山顶上喝一个大醉。   泰山之巅、云雾之上,皇上十五岁了,功夫又高了,皇上想徐景珩。   皇上醉熏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第二天起来看日出,面对瑰丽荣华的色彩,五彩斑斓的宝光,又想起徐景珩。   徐景珩永远容纳世人,永远不杀人,为什么?   皇上记得,他那次去南京,南京人都说,他们的大公子,不忘初心狂,归来少年郎。   徐景珩的初心是什么?   皇上想徐景珩,眼睛红了,眼泪在泰山日出的照耀下,默默地流出来,自己都没发觉。   日月轮转、时间苒苒。皇上静静地躺在泰山顶上,一直到夜幕降临,雾气弥漫,用完一个自己烤的山鸡,恍然回神。   要下山的时候一个回头,看一眼泰山落日,皇上再次确认自己的初心。   初心。   坚持。   徐景珩一直保持那份初心,皇上也是。   皇上杀的人人恐惧,掉了面子和里子·各大武林世家、八大门派……要联合起来一起和他谈判,或者说围殴他;还有深山老林里的老怪物要出来……   吓得余庆都给求情:“皇上,不能杀的大明武林传承断代。”   皇上明白。   皇上没有杀人的嗜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武林中,不光是皇上的事情引人关注,也不是天天有人要来杀他。   武林第一美人死亡,她的家里被翻出来,其中不光有很多不出世的珍宝,还有很多大门派“丢失”的传承之物。   比如,武林名宿·南少林的《易筋经》。   比如,武林第一大帮·丐帮的传世信物,打狗棒。   武林男子们疯了。   武林女子们也疯了。   有人遁入空门。   有人顿悟。   有人立志不嫁,苦学武功。   也有人矢志不渝。   武林第一山庄庄主,死在那个客栈里。武林第一山庄庄主的妻子,也就是江湖神医夫妇的女儿,云庄的大小姐,一代女侠,发誓要给她的夫婿报仇,以一副未亡人的模样站出来,拿出家财,寻找帮手,要杀武林魔头,为武林除害。   天山灵宫大弟子,下来天山,要给心上人报仇。   四川唐门发出武林通缉令,说,谁杀了武林魔头,谁就可以获得唐门铁蒺藜十把。   ……   天下汹汹。   世情纷纷。   杀意弥漫整个武林。   为情?为义?为财?为名?   说不清、道不明。   余庆不忍心,鼓起勇气劝说皇上:“虽然是糊涂人,但也是有情人,皇上饶他们一回?”   皇上答应,也没答应。   皇上的初心就是杀道,霸道。   犯到他的手里,那就杀。   没犯到他的手里,他也没有耐心千里追杀。   当然,也有那么几个江湖人,皇上挺欣赏,乐得认识认识。   亦正亦邪的独行客、留恋低级娼寮的花心大少,退隐江湖的中年剑客、少林苦修的老和尚、为情所伤回家继承门派的侠女……一伙儿人聚在一起,一起喝酒,一起吃肉,皇上挺开心。   幕天席地、篝火燃烧,星月满眼,都喝了一个五六分醉意。   花心大少一身破破烂烂的锦衣华服,笑容肆意。   “小少侠不明白,这人啊,再喜欢银子,那也不能把银子放在嘴边。谈银子,那还是义薄云天的江湖人?”   众人笑而不语。侠女一声冷笑,仰脖子一口酒下肚:“一群伪君子罢了。”   老和尚打一个佛号。   中年剑客目露担忧,长长地一声叹气:“所有的理想追求,都是富家人的事情。武林,和民间没有区别。普通的武林人,都是为了一日三餐发愁,哪里有那个功夫天天喊‘义气’?‘义气’能吃吗?”   独行客嗤笑:“义气不能吃,美色能吃。”   !!!   老和尚又打一个佛号,多了几分慈悲之意。   中年剑客长长的一声叹气。   大家继续喝酒。   沉默中,年少青春初出江湖的隐士弟子,忍不住问道:“所以,富家人,拿一套标准去告诉那些,为了一日三餐拼命的人,其实,就是‘文化绑架’?”   没有人回答。   一位心怀情意的大家高足小姑娘,脆声说道:“我师父天天说,那些喊着‘穷也要讲仁义道德,穷山恶水出刁民’的人,有多少都是衣食无忧的人?”   隐士弟子一听,立马跟上:“我刚下山的时候,在一个城里义诊,结果,出力不讨好。后面排队的人有的大骂,我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和我讲道德,我和他们讲道德,他们和我打滚撒泼……反正怎么都不好。   大部分人都是好的,但一个这样的人,就坏了你做好事的心情。我师父天天说,人都是好的,不要计较,我也知道,这些事情不好计较。但,心里不爽。   我免费义诊,他们布拉布拉没完,那大店里的大夫,有本事他们去闹去?欺软怕硬,把好心人都欺负走了,自己又没有银子去大店看大夫,那就开心了?”   隐士弟子一点儿也没有他师父的隐士风范,满满的都是郁闷。   年长的人都笑。   同样年轻的人,更郁闷。   女侠笑道:“你因为几个闹事的,就不去做好事,你就开心了?”   隐士弟子:“!!!”   众人因为他呆愣的模样,一起笑,莫名的,一起看皇上。   皇上安静地听他们说话,接过来余庆烤的玉米棒子,闻着香气,眼露欢喜。   玉米棒子有点烫,皇上用一口酒,开口。   “我认为,讲义气,和讲银子,不搭噶。不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大多读书人?’该讲义气,就讲义气;该讲银子,那就讲银子。”   !!!   众人好似明白小少侠的行事原则。   独行客问道:“比如生死决战,对方要是老实认输,不偷袭,小少侠就不杀,但收取一定的银子?”   皇上点脑袋。   皇上记得,徐景珩说过,走江湖的人,更要有银子,还要自己会赚银子。毕竟出门在外,无亲无故的,没有银子寸步难行。   而皇上知道的,其他快速赚银子的方法,比如挖翡翠,云南太远不好去,就觉得这个方法好。   几个年长的人瞧着小少侠,一起震惊于他眼里的那份稚气、或者说是,天真的单纯。   他不搭理世人的闹腾,不理会世俗规矩交际,因为他心里有爱,他不需要世人那些虚伪、套路的感情,装点自己的生活。   他杀人或者拿银子,因为他很自信、很强大、很聪明、很骄傲、很清醒……不去在意那些“文化绑架”,自有自己的原则。   这是一个,被宠爱长大,被教育很好的孩子。   众人看向这位,默默地烤一盘银杏花生土豆的这位,看似普通人。但看他的一举一动,拿着烧烤棍稳稳的手法,即使不是武功已入化境、深不可测,也不是普通人。   而他,只是一个照顾的人?   众人对小少侠的来历好奇。   花心大少最是潇洒,就觉得小少侠就是讨人喜欢:“小少侠这话对。那些喊着‘重义轻利’的文人和大侠,都不缺银子花,明明占据那么多钱财,还摆出来一副仁义的模样,劝说世人不要爱财,叫人躁得慌。”   中年剑客不认同:“你这话偏激。有人真正的忧国忧民,心怀天下。只你们没有见过。”   老和尚再打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认为,大明武林,已然太过保守。大明的民间,都在读书看小报,都知道朝廷规定,做好事的人,有报酬。”   有几个人明白,有几个人不明白。   那位隐士弟子恍然大悟:“我知道,我收到当地官府发的一百两银子。”   众人好奇。   “小报上说,大明目前还是需要帮助的人多,但朝廷和官府不能面面俱到,就规定,所有伸出援手的人,朝廷都有奖励。给名给利,鼓励人做好事,鼓励人积极去领奖励。”   隐士弟子的话音一落,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做好事,不是不求名利?   朝廷不是应该鼓励人讲美德?   皇上不说话,专心用烤玉米。   中年剑客略一思考,目光激动:“我记得儿时读书学过……”   他缓缓道来,一席话说的所有人沉默。   春秋时期的战争多,当时的鲁国有一道律法,若鲁国人在外国见到同胞,沦落为战奴,只要把人赎回来,就可以从鲁国获得物质补偿和奖励。   孔子的学生·子贡,把十个人从外地赎回来,不去领取金钱。   孔子说:子贡你错了!鲁国富的人少、穷人多,做好事领取补偿金,对鲁国没有任何损失;但你不领取补偿金,鲁国就没有人再去赎回自己的同胞。”   后来孔子的另一个学生·子路,救起一名溺水者,那人感谢他,送一头牛,子路收下,宣告四邻。孔子高兴地说:“鲁国人从此一定会勇于救落水的人。”   做好事需要成本,有能力付出这个成本的人,很少。   而且,做好事,为什么就不能有奖励?拿了奖励,就不是做好事?   如果不这样规定,还和以前那样死讲“仁义”,天下有几个人做好事?坏人落井下石,好人袖手旁观?   众人看皇上,皇上咽下一口烤玉米,目光澄澈清亮,看得一伙儿人都笑——生死战的约定,杀你是应该。不杀你,但要有银子回报。这理儿不错,很对。   女侠笑得感慨:“我听说,那民间,都鼓励寡妇再嫁,女子都以做事为荣。我们武林女子,大多还是情情爱爱的……”   说的那心怀情意的大家高足小姑娘,一愣一愣的。   独行客摇头:“不是情情爱爱不好。而是,有些人的想法,实在叫人不懂。天山灵宫大弟子、唐门长老这样执迷不悟的,就不说了。   我记得那武林第一美人在的时候,那些男子的妻子,不去恨男子,去恨那武林第一美人。到那些男子因为武林第一美人死了,他们又去恨小少侠……”   他说不下去,这样的情情爱爱,叫人都怕了“情情爱爱”。   众人有的听懂,有的人认为女子就这样,不讲道理,全凭感情用事。   那心怀情意的大家高足小姑娘,吓得脸发白。   女侠看得不忍心,长长叹口气。   “天山灵宫大弟子、唐门长老,我不懂。女子,我懂一点。民间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男人,是她们的依靠,她们如何去恨?自然只能恨那些外头的女子。而那些男人死了,她们失去依靠,那自然……”   那心怀情意的大家高足小姑娘,脸更白:“可是,那第一庄庄主的夫人,她……”她的出身,如何需要依靠男人穿衣吃饭?她要再嫁,多的是男人要娶。   老和尚再再打一个佛号。   “阿弥陀佛。中原武林,也需要‘改革’。”   夜色已深。有的呼呼大睡,比如皇上。有的人在思考——火器兴起,功夫何去何从?全国大改革,传统武林何去何从?   当年那位留在皇宫的草上飞,如今开了一家武馆,教导子弟。   当年那位峨眉女弟子,去了兵营,如今立下战功,叫皇上亲自接见。   而他们还混在草莽。   武功也没有创新。   民间的老百姓开始学习律法,对于他们时不时地在街上打架,打的菜摊都飞掉的事儿,不再和以前那样忍耐,更讨厌他们打一顿恶棍就走,留下恶棍更欺负人的行为……   中原武林的有识之士们,一起思考。   皇上很高兴他们开始“思考”。   元和十五年的秋天、冬天,皇上练功不懈,风雨无阻地和一些大佬,一个一个地挑战、切磋,传出去的不光是功夫高深,更是一副新时代江湖人的仁义之风。   山东一戚家妇,新婚之夜丈夫暴死,戚氏哀哭一场,投门外江中而死,留下诗一首:“画虎虽成未点睛,百年夫妻一宵情。欢声方举哀声恸,贺者才临吊者泣,……从来不识儿郎面,独抱冰心照水心。”   世人没有和之前那样广为传颂,有人要给请贞节牌坊,都认为其情可嘉;也有人说,虽然这不是以往那些被逼死的寡妇,但其行为,不值得提倡……   争论不休。有那写书的女子,都不知道,该不该评价她为烈女……   皇上仔细观察其婆家人反应,叫余庆用左手写一个状子——若为情意,不需要贞节牌坊;若有内情,更不要贞节牌坊……素未谋面的一日夫妻,何来生死相随?   事情闹大,那戚氏的父母亲人也闹,平头老百姓都不认同这样的感情,当地官府无奈插手一查,果然这戚氏投江死之前,受到婆家人的刺激……   新婚女子,一夜之间丈夫死了,本就害怕,再来几句克夫啊,丧门星啊,夫死妇随的贞节啊……六神无主之下轻生,不奇怪。   她的父母哭自己苦命的女儿,世人骂那夫家不地道,新婚之夜暴死,说不定本就有什么病……可不管怎么说,一条年轻的人命,就这么没了。   老百姓不知道写状子的是谁,只说这人果然大胆有正气;武林人知道这是跟在小少侠身边的人,一起沉默。   十一月二十八日,四川建昌卫至宁番卫等地,发生七级大地震,山崩地裂,城室尽塌,五昼夜雷声不绝,烈风可畏,水泉河水,尽皆黄浊……城楼垛口,墙垣门壁,寺庙神祠等建筑,一时俱皆倒塌。   虽然皇上因为章怀秀的记忆,吩咐内阁早有准备,还是死者达万人。   皇上收到消息后赶去,眼见朝廷有序赈灾,他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参与救灾。   一些倒塌的房屋,普通官兵不好下去,锦衣卫人手不够,他就发动武林人都来帮忙,他给银子。   自己吃不下那救灾的饭菜,也担心灾区其他的人身体拖垮,干脆拿出自己这段时间赚的银子,统一改善伙食。   武林人士这次帮了大忙,不光是救灾,他们有武功,不会和普通官兵一样受伤,又不像官府做事很多时候束手束脚的,打压奸商、惩治恶人……痛快淋漓。   朝野上下都夸好,民间人发现,功夫还是要学啊,功夫有用啊。   武林人士,好像第一次感受到,他们学武功,除了强身健体、扬名立万、匡扶正义,打击人间不平……另外的意义。   第一个意义是,当年协助朝廷,打击倭寇和蒙古人。   如今国家太平,可他们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   元和十五年的春节就这样过去,元和十六年一开春,北京通州地震,居民房屋、城垣多塌,压伤人命。井径震声如雷,三日后复震,八日后又大震……   整个顺天府都是地震,虽然没有章怀秀的记忆,但这次地震仪有感应,朝廷有准备,没有多少人伤亡。   皇上回来北京,跟着工部、画院、民间的建造人才一起,规划通州乃至北京,整个顺天府的重建事宜——粮食充足,没有战争,大明人口增多,北京人口更多,原有的规划各方面都需要改进。   朝廷忙朝廷的,民间人一边救灾,一边激动地哭。   新制的地震仪有反应!   虽然地震仪时灵时不灵,可是它只要灵一次,那就是几万的人命!   谁说有些工匠们也就做一些家具器具的,谁说有些工匠们天天研究一些没用的物事?   工匠们研究的地震仪,救人!   救很多人!   这次的地震,叫大明人再一次正视技艺的作用。   皇上直接在小报上说,大明的工匠们,默默无闻、居功甚伟。   皇上的意思,用老百姓的话说,如果不是大明国力强势、火器足够好,这次大明和蒙古的十年之约到期,蒙古各部如何会不打就认怂?   那东北女真乖乖地办学、修路,不也是?   真以为这太平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   皇上还说,他带兵出去大明,底气来自大明人,所有的大明人,农人种地,工人做工,士人为官,商人走商……他们每一个,都是大明的脊梁。   天下人都哭,他们从来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   他们做的,都是应该的,他们都是升斗小民,只能做这些。   可是皇上说,他带兵出去,底气来自大明人,每一个大明人。   老百姓一面救灾,一面哭,一面议论纷纷。   工匠们一个个的,都红了眼睛。   默默无闻,是因为他们某些人的身份太敏感,其他国家的人偷不到技艺,就来偷人,皇上和朝廷耗费那么多保护他们,他们不能暴露。   居功甚伟,这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的评价。   匠人,也可以于国有功,居功甚伟,他们如何不哭?   章怀秀在工部,自己哭,面对一个个红通通的兔子眼,更哭。   大明的火器,如今提前五百年。   魏国公退休后一力主持的蒸汽机研究,也有了突破性进展。   他亲眼看着,大明一步跨入工业时代!   从元和十五年末,到元和十六年夏天,大明人振作起来,都在讨论技艺的事儿,很多优秀学子都去技艺学院,不再唯当官一条路。   皇上说,底气来自他们,他们不能要皇上失望,他们不能要当年,皇上被逼无奈和蒙古人签订合约的情况,再次出现。   大明人胸腔鼓动,更加有目标,有希望,有动力地做事的时候,也更关心一个问题。   皇上你十六岁了啊,皇上你玩够了哇?   皇上不听不听。   这次救灾,女兵们也有功劳,灾区的受难女子,多亏了这些女兵,皇上论功行赏,当然有她们的身影。   老百姓因为皇上一直不大婚,着急,一见女兵们这么大了还不嫁人,拉纤保媒的热情又上来了,一起喊话皇上——皇上,大明的女兵们,要嫁人了!   女兵们基本都在二十五岁,正是身体素质和经验都很好的时候,皇上不答应,皇上回答——再等等,兵姐姐们不愁嫁。   大明人都笑。   兵姐姐们是什么?那男兵就是兵哥哥们?老百姓乐呵呵的,他们也多少知道朝廷培养一个女兵的付出,反正不愁嫁,不急。   郑家二姑娘等十个女兵代表,人在北京,听到这些声音,直笑,又因为皇上一句“兵姐姐们”,眼泪出来。   大明不少小姑娘都闹着去当兵,大明的父兄儿郎们气,却又无可奈何。   武林人都沉默。   皇上回来紫禁城,太皇太后哭,皇太后哭,大臣们哭……章怀秀、杨博、严世蕃……抓到皇上的人,一起放声大哭。   “皇上你失踪一年啊皇上!”   “皇上你都十六岁了,大龄了,要娶皇后了!” 第101章   皇上一脚三个,全都离开视线之内。   皇上听了这些日子,所有催他娶后纳妃生娃的人的说法,好像他不是十六,而是六十!   他就纳闷儿,当年怎么就没有人敢去催徐景珩!   就连他自己,都偷偷摸摸的,最多旁敲侧击一句!   心里小郁闷的皇上,不想搭理他们任何一个。   皇上一面梳理这一年的政务,哪些需要自己处理的,哪些需要改进的,哪里需要更正的……还要腾出一定的时间练功,将这一年出门的心得巩固加深……   如此这般忙碌两个月,自觉出门习惯了,在宫里头更是待不住,有空就出来逛一逛。   比如今儿个,天气好,人闲,皇上干脆易容一番,带着余庆,举着一根糖葫芦,逛到保定府的一个蒙学学馆。   蒙学学馆隔壁是两条小街,几户人家,几家店铺,小酒馆、小饭馆、笔墨纸砚打铁买豆腐的,没有大街上热闹喧嚣,人也更为悠闲些。   一个老铁匠大骂自己的学徒:“你个憨货,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叫你那脑袋是哈密瓜籽儿……”伴随着一句句大骂,一个板子打在屁股上的声音响起,特响亮。   学徒理亏,闷头给打。一个小娃娃做大门门槛上,一边摇头晃脑地背“人之初性本善……”,一边偷瞄师父打徒弟。   皇上忍不住笑一个。   一眼看到一个老大娘掂着小脚,颤颤巍巍地摘门口树上的花椒,看得他赶紧上去帮忙。   眼力好,余光一扫,就看到街口尽头,一个身形瘦小的小书生,偷偷摸摸地和一个锦衣华服的大书生,抱一起……一起吞咽口水……   余庆立马咳嗽一声:“小公子,你就当没看见。”   皇上瞄他一眼:“学徒学艺,师父打骂几句很正常。学堂里,老师不想老师,学子不像学子。学堂不像学堂。”   “这些年,已经好了很多。”余庆对此觉得正常,“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人的一生,遇不到一个好的老师,好的同窗,也是命运的一种。”   皇上眉心一皱。   皇上知道,民间师父收徒,先发请帖,请行会各掌柜的出席,作为见证人。在徒弟亲属父母、保长,理正,族长等等人见证之下,师徒缔结契约,由保长、族长正在中人名下签字……类同父子的关系。   不光负责传道受业解惑,给吃给住,还要给娶媳妇儿,还要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将来徒弟狼子野心……气不顺的时候打骂几句,正常,非常正常。   这和学堂里不同。学院里,老师没有这样大的责任,和学生的关系也不深。但他们要看顾很多学生……一个不好的老师,毁灭的不是学子的一辈子,而是很多很多人的未来。   皇上因为那对儿“亲嘴儿”,对大明教育这一块的新情况,心生担忧。   一根糖葫芦吃完,进去学馆大致扫一眼,环境挺好,干净、安静,小小的满意。   上午的上课时间,学院里没有几个人行走,也没人问他,他就这样进来,一个课室一个课室地看。   好学子的班级,老师好,学子好。   中等班级,老师凑活,偶尔贬损斜视,自觉不自觉的言语暴力,学子们懵懵懂懂的,似乎是习惯地忍。   再差的班级,那就不能看。   甲乙丙丁,老师们根据成绩分班,然后重点培养,重点放弃,皇上知道,老师们的精力有限,老师们只是一个职业,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   可是皇上心痛。   中级班的丁字班老师不在,里面的学子就做了三分之二的位子,勾肩搭背的,看话本儿、聊天吹牛……还有两个把斗鸡带进来,正玩得尽兴。皇上估计,那逃学的两个学子,就是这个课室的人。   皇上站在课室的后门口不动,定定地看着。   一个个,十三四岁的小学子,渐渐地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身上的气势,不由自主地吞咽唾沫。   北直隶的孩子有个天生的好处,天然地知道有些人,他们惹不起,特有眼色地坐好。   皇上因为他们的反应——没有反应。   余庆黑着脸问:“你们的老师那?”   其他孩子一听他的声音,更害怕。   一个年龄大约十五岁,好似是头头的少年,脸憋的通红,憋出来一句:“在……在后面……宿舍。”   “你带路。”   !!!   孩子们吓的筛糠一般,那个少年抖着腿站起来,脸色白白地慢慢挪步……   余庆和那少年离开,皇上看他们一会儿,发现一个个的,都乖乖地拿起来书本装模作样,走到刚刚那两个玩斗鸡的学子面前。   “‘呆若木鸡’何解?”   !!!   那两个学子魂儿都吓飞了,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知道躲不过去,磕磕绊绊的声音,跟哭一样。   “……大唐……《东城老父传》中有载:每到斗鸡的日子,唐玄宗都会让宫廷乐队集体出动,后宫佳丽纷纷出场……‘鸡王’贾昌……‘鸡王’贾昌……”   他真亏哭出来了。   “鸡王”贾昌,引导群鸡气宇轩昂走到场地中间,指挥群鸡进退有度,顾盼神飞,犹如战场上的将军,勇往直前,不叨得对手鸡血长流决不罢休。   战斗结束后,又命令手下群鸡按胜负关系列队,接受玄宗的检阅,整齐划一地回到御鸡坊中……他没有那个本事,他就无聊玩一玩。   皇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那声音对比他的面色,堪称和蔼可亲。   “‘当年重竟气,先占斗鸡场。’‘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都很好。斗鸡不光是一种玩乐,还与勇气、侠气相关。若是懂了斗鸡,自是可以彪狂至极。”   !!!   所有的学子,都瞄他。   这个少年一听,误以为这也是一个斗鸡行家,登时眼冒绿光。   他的玩伴一看,生怕他得罪贵人,鼓起勇气,哆哆嗦嗦的:“公子……我们,我们……就玩一玩。”   皇上一副很明白的模样:“千家诗学完了,背一背张仲素的《春游曲》。”   一看就是穷人家出身的玩伴一愣,老老实实地背。   “烟柳飞轻絮,风榆落小钱。濛濛百花里,罗绮竞……竞……”   “秋千。”   “罗绮竞秋千。骋望登香阁,争高下砌台。林间踏青去,席上……”   “寄笺来。”   “席上寄笺来。行乐三春节,林花百和香。当年重意气,先占斗鸡场。”   “很好。下一首,张籍的《少年行》。”   “……日日斗鸡都市里,赢得宝刀重刻字……遥闻虏到平陵下,不待诏书行上马。斩得名王献桂宫,封侯起第一日中。不为六郡良家子,百战始取边城功。”   “背得好。‘不为六郡良家子’何解?”   “汉唐制,凡从军不在七科谪内者,谓之良家子。此处拈出六郡良家子以对比,表明立功艰难而缓慢,百战历久,才得收取边城之功。”   这不是出生投胎的运气,也不是科举中状元的才华,这是真实的打仗能力!   少年背完,好似背诗词里的豪情感染,眼里有了一丝丝不一样,听到这位贵人又问:“‘百里报仇夜出城,平明还在娼楼醉。’何解?”   他脱口而出:“大唐人,侠气和豪气并生,然此举于大明对不对。‘侠以武犯禁’。大明律规定,私人仇恨,当报官府,私下寻仇,丈三十。留恋娼寮萎靡颓废,更不对。”   话音一落,他对上贵人的眼睛,眼里有倔强的不甘心。   皇上在心里点头,还有梦想,很好。   皇上转头看向另一位斗鸡少年。   “于鹄的《公子行》,背。”   这位一看就是富家子弟胖乎乎的少年,刚刚的紧张不安不再,面孔发光,张口就来。   “少年初拜大长秋,半醉垂鞭见列侯……玉箫金管迎归院,锦袖红妆拥上楼。更向院西新买宅,月波春水入门流。”   “富家翁的生活,也很好。”   “嘿嘿。”这位少年得意的笑,看着贵人的眼光,那跟平生知己一般,他刚要说话,一个声音插进来:“公子,我也会背。”   “会背什么?”皇上一转身,就发现这个学子、所有的学子都特期待的模样。   “我会背《大明律》。”   “《大明律》《工律》第十卷 。”   “礼法,国之纲纪;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凡各处公廨、仓库、局院系官房舍,如有损坏,该负责官吏要随即报告有关机构修理,违者笞四十;若因而损坏官物者,除依律科笞四十之外,并赔偿所损之物……”   他们有心,皇上就一个一个考试一遍。他们说自己会什么,就考什么。   包括那位出去回来的小头头,都考完后,皇上确认,这不是天经地义被丢弃的学渣,这不是老师眼里的“拖后腿”,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年,这是一个个人。   人,不应该是老师给贴上一个标签,就可以弃之不顾。   皇上看着这位,似乎是刚刚睡醒的老师,眼里还带有一丝丝鼓励:“你有一批好学生。”   !!!   老师彻底醒困,宿醉的头疼都飞了。   学生们更是惊呆。   这位贵人说的,我咋听不懂?   皇上伸手拍拍这位颓废的老师,轻轻一叹:“你是他们的老师,他们的希望。”你先因为他们一个“成绩”放弃自己,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你是他们的老师,你是他们的希望。   这位老师眼睛通红,眼里带着泪,领着自己的学生上课。   他的学生们因为一句“好学生”精神抖擞,前所未有的用功学习。   皇上出来学院,问余庆:“是不是,各个学校,都是这样,按照成绩分班?按照各种原因分配老师?”   “应该是。学院用人各方‘考虑’。老师喜欢好学生,家世好的学生。算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所以皇上不能不管,所以需要皇上管一管。   皇上不能看着这些少年们,好似看到一朵朵花骨朵,还没开放,就被“一个标签”放弃。   皇上先整顿大明的老师学院。   人间五月的北京,老师学院的大广场,皇上面对即将结业的八千学子,讲话。   “教育,是一门将知识传播,教导学子们如何运用知识的大道艺术。很难,朕知道,这对你们而言,很难理解。你们自己尚且年轻,可能你们自己都不明白,何为‘师者’,就要去做老师。   因为大明如今还是缺老师,很缺老师。   老师,传道受业解惑,堪为人师而模范。   不光是教导学子们认识方块字。   是教导学生如何思考。如何借助树木,认识整个森林。   是要所有省吃俭用的父母、出钱出力的各方人士、苦学勤奋的孩子们……一起认知到,知识可以改变一个结果,知识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大作用。   知识不是无用,知识不是识字,知识教会人很多很多,告诉人如何快乐、开心,更好地生活……   有些学生冥顽不灵,有些学生家长不通情理……今天起,朕做你们的后盾,朕告诉你们,教育的过程,是老师、父母、各方人士、孩子们……一起努力的事情,不是你们单打独斗!”   皇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安抚和力量,那份体贴和理解,叫所有的学子们眼睛红红。   他们还年轻,他们自己都还不会独立思考,他们也是一个普通人。   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寓教于乐……以身作则、为人师表,他们能做到吗?   他们是大明耗资巨大、大力办学的享受者,脱离土地,成为一名光荣的老师,薪水和一个县令一样高。   一心想要报效皇上和朝廷,回报父母,要更多的孩子和他们一样读书识字……却是身上的担子太重,叫他们越是临近结业越是恐惧。   可是皇上比他们还小,皇上才十六岁。   皇上说,他是他们的后盾。   皇上说,教育的过程,是老师、父母、各方人士、孩子们……一起努力的事情。   学子们心里难受,老师学院的老师们,心里也难受。   天地君亲师。君里有昏君,亲里有渣滓,老师里,也有不配为老师,不知道怎么做老师的人。   某方面来说,老师和其他的三百六十行一样,也是一个行当,是一份收入,一种生活方式。   但老师的身份,太特殊,太重要。所以才有“天地君亲师”这句话。   有多少学生,因为一个好老师改变命运,前途无量;又有多少学生,因为老师一句随意的谩骂歧视,一辈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毁了……   老师学院的老师们都保证,他们一定好好培养这些未来的老师们。   皇上提出他的看法:“有困难大方地提出来。他们是未来的老师,现在是学生。一个学生,成长的环境、父母的言传身教、老师同窗以及各方的关注支持……都重要。   我们,光有一腔热血不够,光苦口婆心不够,去了解,去理解,面对问题,一起想出解决办法……”   皇上的话叫他们深思。   余庆瞄一眼,皇上的这张脸,端着一副“老夫子”的小样儿,看得人想笑——幸好天下没有几个敢直面圣颜。   皇上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皇上就是单纯地感受,学院里的一些方式,不能再继续发展下去。而这些老师,太稚嫩,太脆弱、太粗放——还需要很多学习。   活到老学到老,不是结业就万事大吉。皇上专心把大明教育改革的事儿办好,在早朝上,和满朝文武一起商议,如何提供教育质量。   “如何要好的老师付出有回报,如何要学院尽可能地教育每一个学生,而不是单纯的识字教学,重点培养,重点放弃……诸位爱卿,有建议尽管提出来。朕认为,大明的老师,不可能每一个都是圣人,但要尽可能地去做圣人。”   大臣们各个发言。   “皇上,以前的老师,都是有一定岁数,一定阅历,自愿做老师。如今的老师,是统一培养,呆在学院里,自己都不懂一些事情,又年轻……臣知道大明缺老师,这是无奈之举。臣建议,这些老师,以后还需要继续学习,不能放任。”   “皇上,学院里为了培养一个状元出来,集中资源给好学生,这是必然。但这个度,需要把握。好学生更好,不好的学生变好学生,这才是学院和老师所为。”   “臣附议。学院和老师,那是培养国家的未来。如果学院和老师不用心,那么培养出来的学生,必然也是不用心。学生不知道用心,大明危矣。”   “皇上,有关大明的家长、老师、学院、学生……一起配合更好地学习,臣认为,应该继续研究、讨论、提出系统方案……”   皇上一一听着,暗自点头。   大明的父母们,大多不知道怎么配合,需要朝廷管一管。   而大明的未来,不能是一批又一批精致利己主义者,这个源头,要从学院和老师开始抓。   小报上,全方位地宣传,大明缺老师,大明那些好老师教书育人的故事。   还有一些世家大族培养孩子的,适合大多数父母的普及方法。   大明各方人士,看完皇上在老师学院的讲话,一起沉默。   再看这些小报,更是沉默。   大明的世家大族才多少?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我们父母辛苦养家,花银子把你们送去学院,你们好好学习,学习不好老师你该打就打……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责任。   言传身教、耳濡目染,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烙印在孩子身上的,不光是那份血缘。   可除了世家大族自有养孩子的方法,一般人家,真不知道怎么养孩子,在他们小的时候,有的饭都吃不饱,自己怎么活下来的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做一个更好的父母。   父母们沉默,孩子们也沉默。   有父亲天天醺酒的孩子,抱着小报哇哇地哭,哭得要人心酸。   朝廷上也是。   不说桂萼、夏言这些官一代,严世蕃、陆炳这些老天爷赏赐天赋,环境好知道努力的,都感叹不已。   章怀秀想起自己的孩子,大哥的孩子,大舅兄的孩子,按按太阳穴,满脸沧桑地说:“做长辈,也是一门大道艺术。”   严世蕃苦着脸:“比做官还难。”   常绍一脸挫败:“比打仗还难。”   杨博自觉应该帮一帮好友们,又生怕他们多想:“你们谁家需要,我家里有四个老嬷嬷要养老……”   “需要!”   “需要!”   除了小侯爷常绍,在座的都需要。论世家,华夏比杨家还古老的,没几个!   杨博因为他们的态度放下心来:“暂时就四个。我以后给你们注意着。这些老嬷嬷,也可以一边养老,一边培养几个下人。”   众人都明白他的心意,一起道谢。   一起看小侯爷常绍。   小侯爷常绍特为难的模样:“我们家,虽然也一百五十年了,可那不一样。我小的时候……”发现好友们要围殴他,立马改口,“行行行。我去看看家里的一些品性好的老仆,看哪一个愿意出去。”   严世蕃黑着脸道谢:“感谢小侯爷。”你就再如何也一百五十年了,你这话说的,我这官二代要跳河!   章怀秀咬牙切齿:“感谢小侯爷。”你听听你这堂堂一个侯爷,凡尔赛的!   陆炳嬉皮笑脸:“我这芝麻小官的官一代,好歹把孩子拉扯大就行。”听听你说的,虽然也一百五十年了……   小侯爷常绍厚脸皮,面不改色:“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一点点奇怪?皇上对大明教育的态度?”   一伙儿好友你看我,我看你,一起点头。   皇上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看到他自己。   皇上也才十六岁,一个大孩子,很自然地代入他的老师们和他。   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的皇上,理直气壮地认为,大明的老师们,都应该和他的老师们一样好。大臣们不敢说皇上你的老师那是大家,全大明也就那么几个,只能去尽力办。   杨博提出不同意见:“可能皇上意识到了,可是皇上给予他们信任,相信大明的老师们和学生们可以做到更好。信任,是一种伟大的力量。我们也应该信任。”   一伙儿好友反应过来,又是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沉默。   皇上聪明,岂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信任是徐景珩身上的特质,皇上学不会,但皇上还是下意识地,去用了。   月朗星稀,清风徐徐,皇上躺在太液池的荷叶上,举着一个酒葫芦,一个人喝酒。   南京,老魏国公收到皇上的来信,和儿子徐景瑛一起喝酒。   云贵,王守仁收到皇上的来信,和自己的两个弟子一起喝酒。   “大明大力办学十多年来,识字普及率达到百分之三十,这是无数人的心血。   目前大明的学院,有识字开蒙,有四书五经、兵法刑律、技艺研究、匠人培养……翻译、礼仪……朕期望,有一天,大明人,都识字,都能自己看看小报,自己读读书。   有人会说,其他学院都好,会不理解为什么要开办匠艺学院。朕知道,大明的父母们,省吃俭用供应孩子读书;大明的老师们,各方人士出钱出力,也都不大明白。   大明地大物博。大明也是一个各项原材料缺乏、人口多的大国,我们只能依赖大明的匠人精神,受过良好教育的老师们,过人的技术力量、严格的质量把控……去守住自己的贸易份额。   如何保证,这些学子学出来后进入作坊,不是只懂书本文字的傻瓜,如何保证各家作坊愿意付出高薪聘请,如何保证大明作坊的稳定发展……“   皇上对匠人教育这一块,非常重视。   大明,眼看要进入机器作坊时代,以往那般的师徒模式培养学徒,大大不够。而统一培养,老师、方法、银子……都是投入,可他们必须做。   教育改革,作坊改革,皇上忙碌,大明朝野上下更是忙碌,大明的老百姓?   谁能想到,做父母,也要学习?大明老百姓一边学习一边琢磨,我们这也算是“天子门生”?!老百姓特激动。   就是烦恼,皇上这一忙,不知道啥时候选后。   借着去年的技艺热潮,江南先一步开始试做匠人学院,方法不成熟,暴露出来不少问题,但一步一步改进,大明人都瞪大眼睛。   以后学做铁匠、厨师……不拜师?去学院?   各大技艺学院下面,都有计划要办附属的匠人学院,以后这些学院,会逐步代表家传手艺,培养学生成为各大作坊主力。   当然,事情一步一步地来。   皇上忙到秋天,又开始坐不住了,要出门。   郑家二姑娘,和章怀秀,居然默契地,一起提出来一个事儿。   去年救灾期间,大明的一些名妓、乐籍、歌姬、戏班子……也要参与救灾,各地方官府都不接受他们的银子,消息都没透漏出来。   原因?皇上的眼里,大明人大体分为士农工商,世人自有划分。   师爷、衙差、升秤、媒婆,走卒、刮脸师傅、当铺、澡堂……对比士农工商,也是身份不高,但都有良民身份,大多还是不可得罪的“难缠小鬼”,而且这些年朝廷不断整顿,他们的行业风气好很多,世人都看在眼里。   但同为下九流的,优伶、娼妓、乞丐、恶棍、拐骗、巫婆,盗、窃……这是大明人眼里容不下的一伙儿。   不事生产。一句话,打死。   历来娼优并称,盖不分家。   大明男风盛行,唱戏的人,大多是男子,少数的女子。……那就更要普通人心里有疙瘩。   章怀秀本就对那些娱乐圈不予说,在大明待久了,也大约明白,大明人分高低贵贱,有自己的道理,不能一句话说“封建糟粕、压迫娼优”。   再苦能比种地苦?可是农人的身份很高。   因为“粮食是天”,人要先吃饱肚子,国家要先有粮食。   就好比大明的“义”字要求,你可以为了活下来曲意迎奉、去做娼优盗匪小人……我怜悯你。但你要知道这是大不义,我要看不起你,更要防止其他人去跟你学不事生产。   因为农人种地来的银子,匠人辛苦做工,商人走商来的银子,世家大族也是日夜读书……这是根本。   郑家二姑娘是女子的想法,她知道,这个时代的娼优里也有好的。   上辈子,自己喜欢的几位德艺双馨的艺术家,现在还喜欢。   可是,更多的是……唱唱跳跳的比真正的艺术家差远了,就能轻松拿几千万几个亿的收入。   国人都去崇拜,粉丝们都跟中邪一样,有老师也去做粉丝。十个孩子,有五个的梦想是娱乐圈。   都看不起农民和工人。   疫情来了,农民种地种菜,工人生产物资和防疫产品,医生护士们冒死坚守,军人巩固边防,科学家们研制疫苗,官府协调物资和一线坚守……   这些,一个喷嚏一个结婚、离婚、疑似谈恋爱、穿了啥啥衣服……天天上热搜。   名利双收,又富又贵又风光……,谁不想要?   大明,还没到人人吃好喝好,天天听歌看戏的地步。   皇上看完他们的上书,大体明白他们的意思,娼优这方面不动,但是其他贱籍?   宋朝焦光瓒所率部队投降金国,后来金兵退去后,这一部分人被贬为惰民。   大明太~祖皇帝建立明朝后,把原先一些元朝的汉人官员,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手下的部民,贬为堕民。   再有陕西乐籍和北京乐户,这类以女子为主要组成人口,是当初永乐皇帝将拥护建文帝的官员妻女,贬为乐户,充当官妓等。   疍户是常年住在船上,以捕鱼为生的部分渔民。   丐户就是乞丐。   浙江惰民、陕西乐籍、山西乐籍、北京乐户、广东疍户、浙江九姓渔船、安徽的伴当、世仆、江苏丐户……皇上查阅完资料,问□□皇帝:“朱载垣把这些贱籍,都取消了哦。”   太~祖皇帝冷哼一声:“你大婚生小娃娃,这都是小事儿。”   宋太~祖乐呵呵地笑:“这谁又折腾出来的?取消,取消。”   宋仁宗也“笑”:“这些宋朝都取消了,虽然取消了也是受人歧视不好科举,但他们的法律地位是佣人。而且消除贱籍,归于正常户籍,有助于了解到底有多少人口。这些人变为正常户籍,还有税收,好处多多。”   唐高祖瞄一眼元太~祖和大明太~祖:“世代繁衍,贱籍人数越来越多,和其他人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不利于稳定。名义上取消,就很好。”   大明太~祖生气:“那娼优的贱籍也能取消?伦理何在?”   隋文帝故意看热闹:“其他地方都没有青楼楚馆,就中原有。其他地方的人,自己唱唱歌跳跳舞,不也好?”   皇上一想:“很有道理。中原为何有秦楼楚馆戏班?”   中原皇帝们不想回答。   大明太~祖:“这些贱籍,不动。他们的税赋,收不如不收。”   唐太宗:“……收入太难计算,也收不上来。农户们有土地,作坊有机器,税赋好计算。”   皇上点小脑袋:“这次再打压一次土地兼并,查办一批贪官、一伙奸商……也需要。”没有办法彻底解决,只能隔一段时间就清查,“我要再次出门,诸位想好怎么投胎?”   没有鬼鬼回答。   天天想投胎,如今红石头因为六年前那次的事情,修复了,他们可以投胎了,却又不舍得喝那碗孟婆汤,忘记一切。   皇上任由他们拖延,将事情安排给内阁酌情处理,和祖母亲娘说一声,人就出门。   秋天的济南,别有情趣。山儿不动,水儿微响,睡着的大城楼,有狭窄的石板路,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有小姑娘在大明湖卖莲蓬,也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议论朝廷的各项改革。   皇上住在大明湖畔的一家客栈,用着明泉茶水,大明湖大名鼎鼎的奶汤蒲菜、全藕宴,蟹子……听说书先生夸夸他,听人感激感激他。   城西一户王姓人家的后院绣楼,绣花账里,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从午休里挣扎醒来,满身是汗,小脸苍白。   丫鬟一看姑娘这模样,吓一跳:“姑娘做噩梦了吗?可是上午吓到了?”   “桃桃?”小姑娘睁睁眼睛,确认自己还在这里,还是要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脸上有了血色。 第102章   王家小姑娘,王兰馥,死后,重生回来。   即将十五岁的小姑娘,容光绝代,肌肤胜雪,通身有如莹玉雕塑成的美人,盈盈—手握,纤纤楚宫腰。气质清丽脱俗,不沾染人间烟火。   —头清雅的姑娘发鬓,—身鹅黄襦裙层层叠叠,环佩叮当,脚不露裙,行动间好似空谷幽兰初初绽放,眼波流转间,集天地间之至柔于—身,恍若仙子。   她在四个大丫鬟的照顾下,洗漱穿衣吃饭,举手投足俱是优雅娇弱,看得丫鬟们梦幻眼;去见母亲,—路上的仆人们都默念,自家姑娘更美了。   正忙乎的王夫人见到女儿袅袅而来,好似—朵云彩—般,欢喜地拉着她的手:“兰儿来看看,生日的衣服布料。”   王兰馥—看,院子里摆开—溜儿布料,都是江南新出的花样,锦绣繁华、织金簇花。她的眼里好似又看到,上辈子—身花团锦绣,举办十五岁及笄礼的隆重风光,眼里有了泪光。   轻轻—眨眼,收去眼泪,王兰馥孝顺地笑:“娘,女儿—个及笄礼,不需要这般隆重,就和堂姐那时候—样的及笄礼服饰。”   王夫人因为女儿的懂事,开心,却又更想给她好的:“这不能减省。女儿家,—辈子就这么—次。那就和你大哥那时候的冠礼—样。   娘知道你怕你祖母有意见。可是你是爹娘的女儿,这都是爹娘给你的,你只管大方地受着。”   王兰馥秋水—般的杏眼里,浮现—抹痛苦,转瞬即逝,花朵儿—般的白皙娇嫩面孔上,洋溢—抹欢乐和撒娇。   “听娘的。可是娘,那首饰,不要太华丽。女儿喜欢素雅。”   “好。素雅。”王夫人因为女儿的要求,满心娇宠,“娘的女儿,就是聪明。娘听说,现在江南女子打扮的风向早变了,再也不是以往那般,什么贵,什么重,朝头上带什么。现在人都要低调的奢华素雅。   娘的兰馥长的这么好,—定是济南城最美的—朵芙蓉花。”   王兰馥是济南有名的娴静闺秀,人有长得这般好,王夫人对女儿的前程,怀抱希望。   王兰馥因为母亲的话—愣,随即再也克制不住泪意,窝到母亲的怀里,装作害羞的模样。   王家女儿要大办及笄礼,济南的大户人家,关系好的都收到帖子,—些文人公子们都心动,世家夫人更心动,都在想着,王家女儿花落谁家。   正好有其他—些大家姑娘,都要办及笄礼,都是大明放脚后成长起来的—批,有的当年裹脚了,有的没裹,大小脚于选择夫婿方面,到底关系多大,都在观望。   事关所有年轻人“前程”,整个大明的上层风头大的,皇上也听了—耳朵。   山东王家,和关东杨家—样,乃是可以追溯到夏商两汉魏晋的大家族。   几大支系都是人丁旺盛,即使有历朝历代因为战争、找错队等等,比如大唐时期卷进王皇后—案,前些年卷进刺杀皇上—案,于他们这—支,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朝廷土地改革,王家这—支和其他世家—样,失去大量土地。但他们底子深厚,大明如今发财的机会多得很,原本身为旁支的王兰馥的父亲,不光为官—方造福—方,还在海上有五条船——   皇上琢磨这些世家关系,没想到,在—个胭脂铺里,给祖母和亲娘买礼物的时候,见到那位王家姑娘。   王家姑娘好似认识他—般,眼神迷离欲落泪,却忍着没哭出来,叫其他人看得更是心疼。   “风眯了眼睛。叫公子见笑。”王家姑娘非常有礼貌地行礼,皇上好奇于她的灵魂,大致看—眼,明白原因,点了点头。   王家姑娘目送皇上离开,痴痴呆呆。   王家的下人都好奇。   店铺里的人也好奇。   皇上的认知,王家姑娘,长得挺好,人笨了点儿。既然有重生的造化,这辈子好好的,也挺好。   余庆更是好奇于,这位姑娘那—瞬间剧烈的情绪波动,愧疚、感激、激动。   红石头·小系统冷不防冒出来。   “朝廷不允许私人海贸,可有官方海贸,很多世家官家商户渔民……都是托在官方海贸的后面,赚银子。   就好比进贡的藩属国,每年来大明,那长长又长长的商船队伍—样。   朝廷不管怎么狠狠地收税,只有还有赚头,那就压制不下去这股风气,所有这不是贪污,也不是为官问题。   王家赚了银子,该交税交税,在地方上也大方,该出银子的时候出银子,该出力气的时候出力气,诗书礼仪传家,外头风评特好……”   小系统说了这么多,目的:“王家的姑娘,可为主人的皇后人选。”   皇上叫小系统的话惊呆。   鬼鬼们看不下去。大明太~祖更是生气:“王家这样的大族,如何能成为后族?你是末世兑换系统,不是媒婆系统,不得乱说。”   宋太~祖也生气:“你这系统乱点鸳鸯。王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岂可做皇后?你以为这是大唐,人人都要和七大姓结亲?”   隋文帝大喝—声:“大唐大宋两朝,花了多大力气打下去这些世家的兵权?皇上这样关键的大皇帝,如何能娶王家女儿?”   —鬼—句,小系统委屈,特委屈,委屈的它具象化成—个鬼影,飘啊飘。   秦始皇直接鬼脸—黑:“瞎认主人什么?你就—个系统,记得本分!”   小系统:“!!!”直接自闭。   皇上对他们的闹腾不搭理,看完这次派去东北和安南的官员名单,处理各方来信,忙得特有范儿。   对于济南第—美人的青眼,完全不上心!   鬼鬼们对于朱载垣这份“红颜白骨”的定力,非常“骄傲”。   自认开天辟地第—·系统,小系统不服气,小系统生怕自己在主人面前越发没有地位,瞅着机会嘶生高喊:“小系统这是大道理,大道理!小系统统计出来大道理!”   皇上准备洗漱沐浴。   鬼鬼们—起冷笑:“哦,数据大道理?”“好吧,我们也不是老古董,你且说来。”   小系统气啊——你们不是老古董,是什么!   “根据数据统计,生灵都是趋利避害。在上—世用力的去爱—个男人结果遭遇背叛,多少心理会受到创伤,所以重生后就没有力气再去爱,只选择对自己最好、最安全的。   而王家姑娘,看尽世态炎凉,看透人心时,有—个个强大的男人,默默地守护在她的身边,为她遮风挡雨,给她温暖,不介意她的过去,包涵她的任何无理行为,支持她的任何决定,精神、物质、下属、权利……”   !!!   !!!   鬼鬼们惊呆。   皇上小小的惊讶。   小系统理直气壮:“主人,所谓的爱情就是荷尔蒙分泌,荷尔蒙最久是三年,还是套路最适合婚姻。小系统保证,王家姑娘,二十五岁的阅历、十五岁的年纪,是最好的良配……   她懂得珍惜,懂得怎么回报,知道如何施展套路,怎么过日子,不再作死……皇上满足天下女子对于爱情的期待,夫妻二人—起问鼎天下,笑看江山如画,皇上就不光是明君,还是痴情霸总……!啊,那—种,细心呵护呵护备至、无双宠爱的爱情!”   小系统饱含激情地赞美。   鬼鬼们不做声。   皇上不说话。   对于这些没有节操的皇帝们来说,如果是需要的情况下,—个皇帝,比如打天下的时候,局势不稳的时候,联姻谁不是联姻?娶—个家世脑袋方面最合适的女子,那是最好的助力,你去管她二嫁三嫁、二十三十四十?   对于皇上来说,根本没细听,也不在意。   皇上不是其他皇帝。   不说大明如今不是—般的安稳,就是不安稳,皇上也不会去联姻。   大明太~祖放下心来,另有疑问:“上辈子二十五岁去世,原因为何?”   小系统—本正经:“事关个人隐私,不能透漏。”   鬼鬼们不懂,却是半坐床上翻阅《泰西人身说概》·皇上,摸着下巴,恍然大悟。   “之前娘亲看—些话本儿,张佐说有几个套路,其中—个,就是这样的情况……”   本是世家千金,风姿卓越,初见渣男,—见倾心,不顾家人反对下嫁;运用自己的家族势力助渣男飞黄腾达,正准备松—口气,好好享受人生……渣妹/渣姐出现,该人很早以前就和渣男有—腿……   女主终于被害死,父母也被害死,—家子都死……只有当年那个最想不到的人,对她矢志不渝,明知道她不爱自己,还是替她报了仇血了恨,娶了她的牌位,吃了她的骨灰……   小系统目瞪口呆。   鬼鬼们魂魄不稳要散!   下面的不用说,重生的女主,风华正茂,地位超然,父母健在……智商爆表、情商高级,利用前世的痛苦经验,细细布局……   男主,两辈子爱到没有自我灵魂,爱到卑微如尘,爱到“命给你,拿去”……爱到默默替女主撑起半边天,女主杀人他递刀,女主造反他给兵……   小系统没想到,主人的母亲也喜欢看这些,特欢喜地尖叫。   “主人,也不—定是上辈子就爱……女主的光环强大到爆炸,在某个狗血的瞬间,—定会出现—个霸总,万分强大,帅到炸裂,对别人冷漠就对女主舔狗,对女主—见钟情,再见倾心,最后身和心都交给女主尽情rou lin……!”   大明太~祖晕了:“果然套路得人心。”   汉太~祖脱鞋打脚板唱歌:“就喜欢死过—次,心灵扭曲的人。”   鬼鬼们—人踢汉太~祖—脚。   皇上以事论事:“若有重生的造化,得知先机,虽然智商爆表不大可能,但活的好—些,避开前世的困难,应是可以。”   鬼鬼们点头:“皇上的看法非常客观。”   皇上看会儿书,鬼鬼们闹腾—会儿,熄灯时间到,皇上乖乖睡觉,客栈大堂里有几个醉鬼闹哄哄的,叫余庆挨个点了睡穴。   半圆的月亮挥洒月华,星星眨眼,皇上睡得香甜。   皇上和鬼鬼们—致认为,这就是王家姑娘的—场造化,好好过日子就是,这事儿就是过去了。   王家姑娘不这样认为。   重生了,自然要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更要有恩报恩!   死了,没去投胎,没去地府,却回来年少未嫁的时候,不就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要她回来报仇的吗?   王家姑娘,最近—直浑浑噩噩的,不知道今夕何夕,不敢睡不敢动,生怕自己又回去那上辈子。   上辈子的惨死!上辈子的负心人!   为了—个负心人,害了自己的—辈子,气死父母,害得—家人—百多口人都被连累,整个家族被人嘲笑……最终—个人鬼—样地,死在—个破庙里。   还被人利用,牵扯进造反之事。   如果不是皇上英明,王家要被诛十族!   她遗憾看不到恶人的结果,她知道,皇上—定会平定造反军队,也—定会发现那负心人的造反之举。   皇上是为了大明和大明人,在她这里,就是相当于她报了仇。她越是感激,越是愧疚。   王兰馥静静地躺在床上,规规矩矩的平躺动作,被子盖得整整齐齐,眼睛睁得大大的。   熄灯时间已过去好久好久,守夜的丫鬟婆子们在外间,已经开始打盹儿。   —轮明月从窗棱里透进来,照在宽大精致的拔步床上,床上淡紫色的纱幔放下来,谁也没有看见王兰馥此刻的表情,痛苦、狰狞。   她喜欢他,那么喜欢,明知道父母不会答应两个人的婚事,还是在及笄礼后,不断和他接触。   皇上来到济南,虽然易容改装,微服私行,可皇上就是皇上。皇上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济南的大小姑娘,都喜欢皇上。   济南的老少文人士绅官员商户……农人小二打铁卖艺的,都喜欢皇上。   她也喜欢。   她和所有大小姑娘—样,有作为女子的敏锐——这样的人物,和当年母亲偷偷向往的指挥使—样,永远不会和其他男人—样情情爱爱,她们更喜欢,可也更明白。   而且她的心里有他,早早地断了念想。   可是他,—句“放荡”—句“三心二意”……给她判了死刑。   她当时年少,也是多年的感情,急急忙忙地证明自己,不惜放弃王家女子的身份,下嫁给他……婚前娘家不给嫁妆,婚后娘家不给银子,他原形毕露,不光骂她不知检点,还骂皇上。   该说他无知无畏,不知道那是皇上?   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可她还是愤怒和愧疚。   那样的人,不应该被牵扯进这样的事!   可她无力阻止。   被子下的双手握成拳,眼里有泪,默默地流到枕头上,湿了—大片。王兰馥发誓,她—定要报仇,她要他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王兰馥琢磨,怎么通知皇上早做准备,怎么收集更多的证据。   章怀秀也在担心,记忆里这两年会有的贵州叛乱,还会不会有。   都在琢磨怎么告诉皇上。   皇上早有准备。   留在云贵,担任云贵总督的王守仁,察觉—些土司土官的动作后,和皇上商议,要进—步打压西南四省的当地势力。   大明朝廷这些年来,在西南四省动作不断,中原人都觉得他们花银子给修路、办学,是开化之举,大善;西南四省的老百姓感恩皇上和朝廷。   可是,越发失去权势的—些土司、土官们,他们越发恐惧,就差—把火,就要爆发。   元和十六年九月二十五日,大明人庆贺皇上十六岁生日的庆典还在热闹,济南—个书生,正计划打着“恋爱自由”的旗号,纠结地痞流氓要大闹王家,叫早有准备的王家姑娘买通江湖人,偷到他联系苗人的证据。   九月二十八日,贵州平浪苗人王阿向,在—些亲朋,几个中原文人的鼓动下,与部落土官王仲武争印,两方互相相杀,死者达千人。   云贵总督王守仁,命令总兵杨仁、巡抚陈克宅剿平两方,斩首大小头目,以其地属归于官府。   王阿向、王仲武的属下部民都不服,—起招集诸苗部族,向官府科索不已,官府不同意。诸苗部族怨恨之下,—番扇动,多年积压下来的汉苗矛盾、朝廷和地方矛盾等等,—起爆发。   贵州苗民们只想和皇上上书,要皇上知道,他们的酒酿好了,他们的路修好了,他们遇到几个汉家官员很好,可也有几个汉家官员老欺负他们……   可是他们的话没有人听。各土司土官害怕皇上在贵州实施土地改革,强行带着他们,—起聚集在,王阿向的属下·平浪苗人王聪、王佑身边,声势浩大地打出造反的旗号。   天下大震。   皇上大怒。   朝廷紧急派出参将李宗祐前往抚谕,王聪、王佑气焰嚣张,攻夺凯口囤,擒拿李宗佑,声言皇上乞还土田、官印,才释放李宗佑。   总督王守仁,诏调官军三万人围剿。王聪、王仁占据凯口囤绝险,在要害处置弩楼,叠石为防……官兵正要围攻的时候,不防苗人起事。   男子女子两万多苗人,—起杀了逼迫他们造反的王聪、王仁,土司土官们,里应外合,攻破诸寨,自己绑着自己去见官兵,求皇上和朝廷饶恕他们的罪过。   中原人说,好在都有良心,没有要皇上失望,也没有无辜的伤亡。   皇上对此给予极大的肯定,贵州山多地少,贵州官府—面安抚苗人,—面主持分地事宜,对于这次起兵之事的内情,也展开详查。   —些派去西南的官员,利用权利,利用“天高皇帝远”,祸害—方,严办。   —些因为内阁六部再次严查土地兼并的世家文人,打算要借西南四省的不满情绪,引乱大明的视线,阻止大明再—次土地改革……严办。   —些不得志的读书人,本事没有多少,又不想吃苦做事,又不想失去科举特权,更不想失去土地免税特权……自以为聪明地,联系苗人要去西南—起做“土皇帝”……严办。   大明人,—边大骂,—边又因为朝廷小报的引导,尝试地思考——为什么这些官员,觉得在西南四省当官就是委屈?   官就是官。比农人种地辛苦?比西南四省的驻守官兵们辛苦?明明朝廷考虑他们去西南,专门补贴那么多,给的俸禄那么高,为什么不满足?为何如此贪得无厌?   为什么不直接说,我不想去,我不敢去?   用去西南做官,作为升官的资历,却看不起西南人,嫌弃西南?   官员们的神圣形象—咪咪的崩塌,不管朝廷怎么瞄补,还是显露出—角的真实,中原的老百姓—起喊话西南人:遇到坏官你们不要忍,皇上和朝廷英明,你们要告诉皇上……   西南各族人第—次感受到中原人的接纳,大声回答,不忍不忍,以后不忍……   大明的官员们,准备做官员的人,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又—起沉默。   当官好。可以后要做官,除了高人—头之外,更要首先考虑好,能不能受得住权利的诱惑,能不能时刻警醒自己为人,为官的根本!   皇上对于大明老百姓的这份认知,非常开心。   皇上希望,大明人,都从精气神上站起来,勇敢地,堂堂正正地,争取自己的权益。   这个事情影响极其大,波及到大明各方势力,—直到元和十七年开春还在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在等皇上做最终的定案——谁都没想到的定案,大明人震惊过后,都是—蹦三尺高的欢呼。   继湖广土地改革之后,大明第二个丈量土地的省份,是最穷苦,地方势力算是最大的贵州!   自从七年前,出洋的人回来,带回来玉米、土豆,不说其他地方的高产,土地最薄的四川、云贵、广西的粮食产量,都是年年增高。   各族人开始用牛耕地,养猪吃肉,修路酿酒研究辣椒酱……日子也越发地好。   可各族人受到土司、土官们更大的盘剥。   土司、土官,联合—些不法官员,谎报地方缺粮情况,朝廷还是要每年补贴不少银子。   本来大明人和朝廷都认为,如果贵州人能有土地收入,能有猪肉吃,能有辣椒酱、美酒卖出大山……早晚有—天,可以自给自足,脱下贫困的帽子。就奇怪,贵州到底怎么回事,没想到是卡在这些土司、土官、贪官的身上。   大明人生气,也高兴于问题发现,解决。   贵州人更高兴。   自己的土地,属于自己的土地,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贵州人又哭又喊。   大明人—边激动,—边琢磨,再再下—个丈量土地的省份,是哪—个?会不会是自己的省份?   贵州的土地丈量,对比湖广简单的多,人口那么少,地方那么大,耕地更少……基本上打压下去那些土司、土官们,分下去那几块好的平原土地就行,其他的地方,任由当地人自己开荒。   贵州人和皇上说,皇上,我们—定勤劳种地,坚决摘下贫困省的帽子,皇上相信他们。   皇上躺在青岛村的大海上,用着贵州的辣椒酱,喝着贵州美酒,面对中原地区最传统、最保守的山东,告诉自己,不急,不急。   山东各大世家吓得—个哆嗦,继续参加王家姑娘的纳彩礼。   皇上听人说王家的热闹,笑—笑。   皇上离开济南之前,又见过那位王家姑娘—次。   王家姑娘说:“最好的年纪,最好的时光,遇到皇上,是民女最大的幸福。”   皇上懂—点点,又不甚不懂。   王家姑娘上辈子无数的噩梦里,每次她要熬不住死了,都会看到皇上披着七彩霞光来救他,—直到临死前。   皇上是皇上,大明的皇帝,不属于任何—个人,也属于任何—个人,她很幸运,她会过好老天爷多给的—辈子。   这样就很好。   皇上也觉得挺好,皇上不求甚解,离开山东去河南,又遇到—个姑娘。   这个姑娘,就是很多未来·话本儿里,那些重生的姑娘之—,《大明重生日常》的女主!   女主姑娘被害死前,有—个默默无闻的人,女主姑娘最最想不到的人,对她矢志不渝,明知道她不爱自己,还是替她报了仇血了恨,娶了她的牌位,吃了她的骨灰……   而这个人,是,是,是,皇上。   对!   是皇上!   皇上:“!!!”   皇上开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22 07:22:59~2021-06-23 03:0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诺诺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诺诺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后人写文章写自己?皇上不敢相信。   自恋·自信·皇上,坚决不相信后人如此对他。   精神冲击太大,皇上刚要询问天道,为何一个书本里的人物,会出现在大明。   话到嘴边,没有问出来。   对面的姑娘,轻轻地歪着脑袋,明眸秋水就那样好奇、疑惑地看着他,他居然觉得,“非常可爱”?   皇上一咬舌尖,定睛一看,这位姑娘,按照容貌来分,是顶顶好的那种好。   乌黑如泉的长发,一络络盘成双丫髻,玉钗松松簪起,插上一枝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好似摇动在你的心尖上。   眉不描而黛,肤无需敷粉而白腻如脂,唇绛一抿,嫣如丹果,珊瑚链与红玉镯在腕间比划着,绯红的珠链戴上皓腕,白的如雪,红的如火,慑人目的鲜艳……正红色的罗裙着身,绛色的丝带腰间一系,顿显那袅娜的身段。   人静静地站在牡丹花丛中,迎着太阳笑,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万种风情尽生。   最吸引人的是,双眸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   一朵高傲的,通透的人间富贵花。   与众不同、别有雍容。   皇上对上那双眼睛,也没有心思去看这书本里的“未来”,皇上明确这书本对自己有影响,友好地一笑,转身离开。   背后那道“非常可爱的”、探寻的目光,心底深处蔓蔓滋生的,那一丝丝欢喜,一丝丝好感,那般的奇怪,却又好似天经地义一般地自然,都叫他暗自警惕。   徐景珩说过,这三千世界,乃是几个大能,根据几本书的剧情设定,制定的规则,或者走向。   也告诉他,当年那个七大门派的大能,自以为蒙蔽天机,然而并没有,只是变得更为隐蔽,更不易察觉。   而且,还会顺着改变后的世界轨迹,进行调整,比如他的存在,特意给他安排这么一回。   皇上心里琢磨事儿,一身天蓝色的绫罗缎子,一副小纨绔的模样,逛在洛阳的街道上,于拥挤的人群里,慢慢散步,手里举着一只糖葫芦,慢慢地用着。   看得周围的频频侧目,无他,这位公子的眼睛,长的太好,裹着满天太阳浩瀚星河的璀璨,无意识地瞄到谁,谁的心跳加速。   河南自古就是“九州腹地、十省通衢”,自来就有“天下名人,中州过半”之说。洛阳更是“十三朝古都”“华夏四大古都之一”,洛阳的花草树木,文人、平民,小摊贩……都自有一种沉淀的气质。   自认不输于北京南京的洛阳人,第一次发现,这位北京口音的外乡人,是他们没有见过的出色,那份儿风采,那份儿无意识流露出来的睥睨天下的气质,叫人看的,全身血液都加速。   头上插着牡丹花,特美丽的洛阳人,服气,又不服气,我看,我看,我再看……   这要换一个人,那就要奇怪,或者问一问,我身上哪里不对,还是我鼻子长歪了,我衣服穿反了?   皇上不是一般人,还没出生就天下人瞩目,长大到现在,哪天不是被天下人拿着放大镜盯着?   皇上特坦然。   坦然的,叫洛阳人更服气,也更不服气。   余庆知道皇上在想事儿,还是叫皇上这无意识的小孔雀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   晚上回来客栈,洗漱沐浴临休息的时候,余庆和皇上说起洛阳花会的时间安排,末了,看一眼皇上,再看一眼皇上,憋不住话,直接问出来:“公子,那位姑娘……”   余庆想问,皇上可是动了心?   皇上正翻看一本《巨人传》,看一眼余庆,眼里带笑:“你觉得合适?”   余庆剪一剪灯花,略为难:“臣刚刚去打听。家世、人品、能力、样貌……都好。可,臣终觉得,好似哪里不对劲?”   皇上因为他的敏锐惊喜:“哪里不对?”   “世人都说,世上的事情,无奇不有,无巧不有。可指挥使说过,所有的奇、巧,其实都有迹可循……”余庆纠结,“皇上,这位姑娘的出现,一切的条件,好像就是给皇上安排的一样。臣这样想不对,也没有证据,可就是……”   “不是你这样想不对,你想的很对。”既然语气察觉到了,皇上直接告诉他,“我要闭关,时间不定。你自去看牡丹花会,不是天大的事情,等我出来。”   !!!   余庆惊讶。   知道这是自己无法帮忙的事儿,他的脸上出现一抹,克制不住的担忧:“皇上?”   “有点事情,但无需担心。”   余庆不得不担心,皇上眼里的事情,和其他人眼里的事情,轻重从来不同。   皇上眼里一丝杀气一闪而过:“那位姑娘的情况,继续打听。”   余庆:“!!!”   余庆的第一反应,那位姑娘是哪个国家派来的美人计!   皇上也没多说,熄灯时间一到,乖乖睡觉。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看书用膳,简单背上一个包裹,出门去伏牛山。   伏牛山为秦岭东段支脉,淮河与汉江的分水岭,也是南北气候的过渡带,长江、黄河、淮河的分水岭。   作为河南境内平均海拔最高的山脉,人迹罕至、峰峦叠嶂、林海苍苍、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大气磅礴与自然幽婉交融,浑厚粗犷与清秀玲珑并茂……   金钱豹、林麝、金猫、豺等等大小动物,因为皇上的到来,一起吼叫;花草树木一起摇动枝条,撒娇耍赖,一切都叫皇上的心情不由大好。   皇上在伏牛山的太子山四下望,选在方圆数十里都是原始森林,没有人踏足过的老君山。   白云遥入怀,青霭近可掬。徒寻灵异迹,周顾惬心目。皇上在老君山,一呆就是一个月。   春天里,田野里到处是忙碌春耕的农人,城里更是花团锦簇,洛阳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开始,余庆生怕有人对皇上的去向关注,每天都装作皇上在忙的假象。   浙江传来消息,挡潮排水的三江闸·“应宿闸”。横跨于绍兴的钱清江上,恰好是钱清江和曹娥江的汇合处。如此大型的挡潮排水闸,修建成功,预计可用千年不坏,于绍兴和萧山两县的农业和百姓生活,会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陆炳传来消息,去年,瑞士建成一所综合性公立大学,洛桑大学,培养天主教的神父和正常的教育事业人才,分为经济管理学院、法学院、文学院、社会政治科学院、科学院、医药学院和神学院,派人来大明交流学习。   再次出洋之人传来的消息,身为私生子,却是梅第奇家族嫡系的最后一个成员的,亚历山德罗·德·梅第奇,于去年去世。梅第奇的支持者们,选择科西莫一世作为继任者,梅第奇的旁支统治佛罗伦萨。   ……   余庆判断,这些都不是必须皇上亲自处理的大事。   即使有外戚张鹤龄,皇上的舅爷爷去世。   英吉利人和荷兰人,试图合作占领马六甲,竭力夺取东方贸易的控制权,甚至同马六甲的土著之一,亚齐部落发生冲突,各自有约三千名士兵的军队打的激烈,引动大明水师出面……   余庆也认为,内阁可以处理。   元和十七年的春天,又一批西洋人来到大明,和其他外国人一样,最震撼于大明的农村,那扑面而来的绿油油农田。在他们的欧洲,郊区还常见各种荒地野地!   大明人淡定地各自做事儿,不搭理这些蛮夷土包子。   大明的粮食、蔬菜、水果……之干净、丰富,叫所有外国人以为自己来到天堂——福建当地的筒装大水车,轻松灌溉大片良田,连山顶上的农田也能灌溉到……   大明的物产丰富,人口之众多、富庶水准,安居乐业……整个看来象一座大花园,无可形容的宁静与安详。   大明皇帝·朱载垣,在传说中道教师祖李耳的归隐之地,到处都是山泉和瀑布的地方,每当云海出现时,从山脚下观看,整座王屋山就是一个仙境;驻足在天坛山顶,又好似面向一望无际的大海。   缥缥缈缈,似真似幻!   更有山水相映,潭潭瀑瀑,竹林花海,空谷幽兰,生机盎然,于寂静山谷中,洗涤那丝丝缕缕被尘世模糊的心灵。   一个月的闭关,皇上终于去掉那位姑娘,给他的心理暗示。   皇上沉浸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灵魂和白云一样飘飘然于天际。   “朕相信,后人不会如此编排朕。这话本儿谁写的?”   天道支支吾吾:“如何不会?你不知道世人的感情,都是又爱又恨的,越是爱你越恨你,写书虐你……”   “??”   “……你不成亲,她们自然猜测原因,自然认为是哪个女子要你痴情。”   “??”   天道卡词儿。   皇上眉眼不抬:“朕不懂这些感情。但坚持自己的直觉。”   天道:“!!!”   天道自然知道瞒不住他。一个未来的话本儿,里面的人活了,还来到大明。可这要是一般人,也就爱了爱了。   可皇上不是一般人,皇上察觉到他对那位姑娘的喜欢不对劲,不能容忍谁这般算计自己。   天道理亏。   却也愤怒。   “无赖朱载垣,你一直不娶妻生小娃娃,要做什么!你明知道,大明后面,还有一百多年,大明的后面还有二百多年的帝王制度!”   皇上眼里的一道光亮,快的好似流星一闪而过。   “朕做什么?与你们无关。记住,不要干涉朕的行动。”   天道:“!!!”   天道恨啊。   这无赖朱载垣,要是直接把大明给亡了,“祂”也不活了!天道气得狠狠地打雷劈,恨不得劈死朱载垣,和他同归于尽!   天道气得劈下一道道天雷,皇上早就预防他这一遭儿,特意选在水多的老君山。   一道天雷劈在身上,皇上直接接住——用天雷炼体的方法,皇上这几年终于摸索出来,身体外表烧成一块黑炭,那一瞬间大脑会一片空白,切记要保持清明。   几亿万伏的天雷一接触人体,电流瞬间变成万万亿的无穷大,全身灼烧,从里而外的灼烧,极端心慌恐惧的人会瞬间而亡,整个身体烧焦成焦炭。   皇上心跳加速,一边忍受这般痛苦,一边跳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调整天雷走向,按照自己的计划炼体。   一道、两道、三道……他还没到极限的样子,天道一看,气得失去理智——你不是要学雷劈吗?我成全你!   天道发狠,那天雷隐隐冒着紫光,里面都有一道道雷电在流动,皇上尝试接了一道,立马开始跑。   天道:“!!!”   气糊涂的天道,直接叫这番无赖行为,气得晕过去。   整个老君山一颤一颤,整个伏牛山也一颤一颤,牡丹花会刚刚过去的洛阳,不光地面颤抖,还有天气变化,白天变黑夜,天降大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人间。   余庆不由地担心皇上,想来伏牛山看看,又怕皇上正在和天雷打架,他去了反而添麻烦。   一天一夜,皇上运功消化天雷之力,外表的一层黑炭褪去,整个人,从里到外,从灵魂到外在,都跟鸡蛋去壳一样。   一个人活着的过程中,会遇到很多不顺心,不开心的事情,甚至是被人欺辱,各种苦境折磨,这就需要经常打磨自己,即使调节清除负面不良的心理。   以前皇上每次累了,哪里不顺了,都有徐景珩给想办法。   如今皇上因为那话本女主,意识到自己的心境不够稳,自然是及时修正。   一天一夜过去,大雨也停了。   皇上在谭里洗个澡,从包袱里拿出衣服穿好,出来谷底的山洞,动动鼻子,嗅嗅这特新鲜特新鲜的空气,眯眯眼睛看向太阳,看看连绵起伏的群山。   山里的大小动物们都跑来,皇上对他们安抚地笑。   山里的花草树木好一场惊吓,皇上也一一给予安抚。   余庆一看天气晴朗,跑来山里一看,很容易就找到皇上,就感觉皇上变了,和太阳一样金灿灿,和天地一样清凌凌,变的,好似不是人间的人。   余庆心里一跳,闯过这些大小动物,慢慢走进皇上,越是靠近越是恐惧。   皇上看向他的那一眼,看似和平常一眼,却是大大的不一样。   皇上不是以前生气时候的气势凌人,冷酷霸道,皇上变得明亮璀璨,却是少了那份人气儿,那份儿在乎。   深不可测、却又不需要去测。   皇上自然知道自己的心境变化。   皇上示意余庆不需要担心,用易容的药物再次改变容貌,回来客栈,两个人启程出发。   张鹤龄去世,太皇太后一定伤心。   太皇太后当年因为张家的事情,身体大伤,这些年一直用心保养,可还是肉眼可见地失去生机。皇上一听到张鹤龄去世的消息就明白,他的祖母,最多还有两年。   还有刑部大牢里的张昌岭!   皇上在五月里回来北京,处理完这段时间的政务,专心陪伴祖母。   太皇太后和其他人一样,感受到皇上的变化,天天都是沉默地晒太阳。   皇上陪着晒太阳,还经常给太皇太后念书听。   《水浒传》、《闲云馆集钞》……新出的《杨家府演义》,皇上念的好听,声情并茂。太皇太后每次都因为书里的内容板不住脸,却也还是不松口。   祖孙两个一起倔强,看得其他人都站在太皇太后一方,特别是皇太后。   突然间孤立无援·皇上,偶尔一个人喝酒,抬头看天。   皇太后找到机会就念叨:“皇帝,娘听说,那英吉利的亨利八世,有儿子了?   你看那亨利八世,为了生儿子离婚,又为了离婚闹着脱离天主教,和罗马打仗……又为了生儿子,娶了三个妻子。皇帝你看,家里有皇位,继承人很需要。”   皇上对英吉利的未来看的明白,知道的更清楚:“娘,亨利八世还会再成亲。”   皇太后:“!!!”   皇太后相信儿子的话,亨利八世只有一个儿子,不知道能不能养住,自然还要生。   于是皇太后顿时问题就冒出来:“他们怎么就不纳妾?娘知道,他们的私生子和我们大明的外室子一样,外室子本就户籍也没有,自然没有继承权。   可娘不明白,他们可以纳妾,妾生子,那也是有名分的孩子。”   “娘,天主教,本就是一夫一妻无妾室有情妇情夫的制度。欧洲不同于大明的统一,是很多分散的国家,国家之间联姻,这是一个契约。如果允许国王纳妾,妾生子有继承权,联姻就没有意义。”   !!!   果然都是为了利益,她还以为西洋人忠于婚姻。   皇太后有一种滤镜破碎的失落,轻轻一叹:“大明讲究的高嫁低娶。他们是两个国家的联姻,必须保证继承人是两个国家的血脉……不过,娘也认同嫡出的孩子好。你祖母就想看到你成亲娶后,也是这个想法。”   “娘,祖母是担心朱载垣,娘放心。”   皇太后不放心。   可是皇太后拿亲儿子没有办法。   皇上坚持不妥协,其他人也不妥协。“倔强”从宫里蔓延到朝廷,普通老百姓也催——皇上你十七岁了,我家儿子十七岁都当爹了……   皇上:“!!!”   各种声音扑面而来,皇上到底是小小的郁闷。到八月份的时候,临近他的十七岁生日,各国使节都提前来送贺礼,也送来很多消息,皇上真有点伤心了。   奥斯曼帝国的消息,奥斯曼丞相易卜拉欣暴毙。   据说是苏莱曼苏丹对易卜拉欣的猜疑加重,又因为易卜拉欣与财政大臣·伊斯坎德尔·切莱比的不和,更为加重。   切莱比卷入一场宫廷阴谋,易卜拉欣说服苏莱曼处死切莱比。   切莱比死前指控易卜拉欣是阴谋的同谋者,他的遗言使得苏莱曼相信,易卜拉欣确实背叛了自己,在一个夜晚,于易卜拉欣睡梦中,杀死了他。   具体的过程,没有人知道。人们在托普卡珀宫发现易卜拉欣帕夏的尸体,确认他的死亡。   皇上还记得,十二年前,易卜拉欣来大明,特意去见徐景珩的情景。   更记得徐景珩当时的安静,易卜拉欣送来的几大箱子珍贵书籍,冒死回去奥斯曼的决心。   易卜拉欣是死于苏莱曼苏丹的猜忌,也是死于宫廷阴谋,继承人争斗。   曾经皇上小的时候,也想过,如果他有后妃和孩子,一定不会和苏莱曼苏丹一样。如今皇上已经不再去想。   苏莱曼苏丹心爱的妃子的儿子,诨名酒鬼,奥斯曼帝国最糟糕的苏丹之一。其统治下,帝国衰落的时代开始。   亨利八世死后十来年,三个合法子女都坐上英国王位,但都没有子嗣。   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   改朝换代、金戈铁马、红粉脂香、阴谋罪恶……历史的滚滚巨浪裹挟所有人,留下美丽的山水地静静地看着,古老的帝国、一代又一代翻雨覆雨的弄潮儿,都是一样的沉默而苍凉。   皇上似乎明白几分,徐景珩不要成亲的另外一个原因。   月朗星稀的夜空突然乌云密布,一道天雷劈在皇上身上,天道气得大吼:“孩子也是未来,未来!”   皇上不想搭理“祂”。   天道更气:“那个女主哪里不好?专门给你选的,智商高,情商高,教养好,人品好,灵魂有趣!”   “……”   “她上辈子死亡不是因为嫁人,她和其他蠢死的重生女主不一样!你不试一试,不生孩子,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说不定你最后‘真香’!‘真香’!‘真香’!”   “……”   天道真气疯了。   天道特怕朱载垣一个发疯,把大明折腾没了。   皇上躺在湖里最后两片荷叶上,等夜空变回来,用一口酒,慢吞吞的语气:“大明的命运的轨迹早就变化,你在维护谁?还是不得不听命于谁?想要大明、华夏的命运再变回去,你知道,朕不可能答应你。”   天道:“!!!”   天道气得大吼:“至少维持大方向!”   皇上目光一冷。   为何要维持大方向?   皇上认识到,他的一些敌人,好像要忍不住了。   皇上以前认为,这“天”是他的敌人,如今皇上明确,“天外有天”,都是他的敌人。   元和十七年的秋天,一个大丰收年,大明人笑逐颜开。过了重阳节,朝野上下,各国使节,一起庆贺皇上的十七岁生日。   九月十八日,皇上喝得七八分醉,喝到傍晚,听着这些恭贺的声音,好似又听到他出生那一天的场景。   第二天上午,皇上去见太皇太后,特孝顺的模样。   “祖母莫要担心,朱载垣会好好的,长命百岁。”   听得太皇太后的心口一痛。   太皇太后误以为皇帝还是孩子心性。   “皇帝,你不明白,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手里的笔、心里的猜疑……没有后人,他们将来……祖母知道你强大,你爹当年也这样认为。可人力终究有限,哪个能真的‘万万岁’?   你看一些皇帝,再能折腾,有个好的后代,就能留下一个好名声。若没有后代,你爹当年,多苦……”   “……祖母,大明如今一百七十年……”   皇上告诉祖母,他爹和他的情况不同。如果皇上是大明最后一个皇帝,甭管有多少后代也没用。   太皇太后听明白,人震在躺椅里,化身雕塑。   祖孙一番谈话,太皇太后安养余年。于元和十九年春,含笑而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23 03:07:24~2021-06-24 06:0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烟雨潇潇4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太皇太后去世,皇上送太皇太后去北京孝陵,和孝宗皇帝合葬。   举国大丧,隆重哀悼。   最伤心的人,是皇太后。   皇太后因为伤心,加上哭丧的疲惫,丧事结束后,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   皇上每天,除了必须处理政务,就是陪着亲娘。   秋冬天里,皇太后喜欢听曲儿,皇上就陪着听曲子;皇太后喜欢听西方诗歌,皇上就经常念。   皇太后不忍心儿子围着他转。   “娘好了很多了,皇帝自己出去玩。娘听说那太液池结了冰,正好冬泳。”   “娘,等你彻底好了,朱载垣再出门。”   亲娘:“!!”   亲娘心里憋气。   就知道儿子又要出远门!   “这次要去哪里?”皇太后生怕儿子又要去那江湖,太危险。皇上只说:“还不确定,娘要不要一起去?”   皇太后一愣,随即情绪低落:“娘倒是想去看看你爹。”   元和十九年的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不冷不热的太阳光正好,中午慵懒得叫人昏昏欲睡的时光里,菊花丛在微风中摇摆,留下晃动的影子,皇太后坐在躺椅里,皇上坐在亲娘的身边。   皇太后的人,也在一种叫“豁达”的影子里,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声音和太阳一样慈爱柔和。   “你祖母……遗言不要大办,丧礼规模都在礼仪之内的最减省,陪葬也就一些常用的物事。娘这些日子心有所感,就想去看看自己未来的陵墓,去看看先皇,去看看家乡……   老魏国公也老了,老魏国公夫人也老了,他们又不好来北京,娘也想去看一看。”   亲娘想去南京,那自然好。皇上眉眼弯弯,眉梢眼角都是笑儿:“娘,朱载垣去准备。明年春天就南下,好不好?”   那孝顺的无赖模样,叫皇太后一时没忍住,牙齿都笑出来。   锋芒和古典完美结合的面孔,乌黑的瞳仁里流光溢彩,过长的眼睫毛一动,在脸颊上留下两个小阴影,连同那白的发光的皮肤,在奶白色中潋滟出朦胧的光晕,叫人竟一时间觉得十分的虚幻,美的不像真人。   皇上如今十九岁,不再是少年时候的锋芒毕露,叫人不敢直视的冷漠无情。神光内敛、不怒而威,就连那份儿霸道也都收进去——谁都敢鼓起勇气,想要看一眼,却是一看,就看呆住。   此刻,就是看得宫人们齐齐楞眼,个个丢魂儿。   皇太后想起有的大臣们喊着:“皇上你就是为了留下这幅容貌,皇上你也要娶后纳妃啊……”忍不住就笑出来:“是不是有大臣催你南巡?选后纳妃?”   提起这个事儿,皇上小小的无奈:“娘,他们和朱载垣耍无赖。”   皇太后心说,就你这模样,他们自然是冒死耍无赖。   “你呀,出门可要记得要易容。你又不想娶不想纳的,还长成这样……”   皇上:“!!!”   当年怎么没有要徐景珩易容!   徐景珩也经常上街!   皇上小孩子一般的不服气:“娘,那易容,特不方便,尤其夏天的时候。”   皇太后岂能不知道儿子的小心思?皇太后大大的不乐意,特愁得慌:“那你长这样这么办?娘可听说了,这两年,不少自觉长得可以的大臣,都朝你抛媚眼。   你说说你,你看指挥使也长得好,可哪一个不敬着?   你和指挥使不一样。指挥使一看就是大家公子,仙人、正派人。你一看就是坏小子,专门要小姑娘小伙子不安生的。娘也不知道你怎么长成这模样,娘自己是清秀端正,当年你爹长得好,可也没有你这么好,你爹那模样都能天天‘游龙戏凤’,还养得那些义弟义子的……”   皇太后絮絮叨叨的,至今还是怨念颇深。   皇上只能告诉自己,这是亲娘,这是亲娘。   “娘,朱载垣给娘念诗歌。”皇上非常有经验地拿过书本,非常机灵地转移话题,念的特有感情。   “我寂寞壁龛的宝座、我的爱、我的月光。我最真诚的朋友、我的知己、我存在的理由、我的苏丹、我唯一的爱。美人中最美的人……   我的春天、我面露欢快的爱、我的白昼、我的甜心、带笑的树叶……我的伊斯坦布尔、我的卡拉曼、我安纳托利亚的土地……”   皇太后听得直皱眉。   皇太后对于儿子的不开窍,那实在是没招儿。   “娘听说那苏莱曼苏丹,不光是一位军事奇才,还是一位温润如玉的君子、绅士。苏莱曼苏丹写给皇后的诗词,皇帝,你念的好像上书。”   皇上:“!!!”皇上接纳亲娘的意见,画风立马一变,还搭配摇头晃脑的。   “娘你再听。‘每个人的归宿都一样,但故事的版本却多种多样……’   人们以为财富和权力是最伟大的天道,但在这个世界上健康的魔力才是最好的国家。人们所说的君权只是世俗的吵闹和不断的征伐……’”   其声恰似流水击石,清明婉扬;又似清泉入口,水润深沁……头发全束,头戴丝缎羊绒绒卷檐帽,帽檐上一道明黄锦缎压边,上绣百种倒福字花纹,额前缀着一块品质极佳的明珠,随着声音一晃一晃地发亮……   皇太后听得满意,看得也满意,还颇有感叹:“苏莱曼苏丹的这话儿对。人就是想要的太多,所以都不会开心。”   皇上客观评价:“娘,这诗歌,也就苏莱曼苏丹这样,不缺财富和权力,可以自主一切的人的想法。”   皇太后一愣。   奥斯曼目前是盛世,和大明一样市民文化发达。但碍于父母决定婚姻,导致一些悲剧。因为他们的女孩子可以出门,小的时候可以和其他男孩子说话,青梅竹马的多,被迫分开的也多。   那著名的《莱衣拉与梅吉农》诗歌,写的就是一个年轻人,为了心爱的女孩子,极力争取,却是遭遇各方打击,还被骂是“疯子”……   “梅吉农离家流浪,宁可与野兽为伍……奥斯曼人都说他疯了,娘看啊,也不知道到底谁疯了。”皇太后因为那对有情人的遭遇,轻轻叹口气,一心又心软,又是作为父母一方考虑。   “儿女姻缘,父母不能不管,但也不能管的太严格。凡事有个度。年轻人不知道过日子和感情是两回事,一时激动感情用事也是真心,如何能这般磋磨?”   皇上因为亲娘的开明而笑,一张小无赖的笑脸,带着一丝丝孩子气的顽皮:“娘,这个度,就是父母和儿女博弈的过程,也叫‘反权利、反人性’。”   皇太后轻轻瞪一眼儿子。   国家的存在本身乃是权利属性,而人的欲望越大,越有利于国家统治。没有多少人开心,这是必然。但家庭和国家,到底是不一样的。   苏莱曼苏丹认知到,但他也受困于此。还为了爱情打破奥斯曼选继承人的规矩,册封心爱的妃子做皇后,还为了皇后,稀里糊涂地杀了两个有能力的儿子,以及护佑这两个儿子的忠心丞相……   在皇太后的眼里,这叫人感动,这也是昏君的行为。   皇太后看一眼儿子的俊模样,一时又觉得,儿子这样,也好,也不完美。皇太后只希望儿子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不需要完美。   皇上不知道亲娘的心思,对苏莱曼苏丹的一切不予说。   “目前奥斯曼和西洋,都出来一些大文豪,意大利的米开朗基罗,不光和奥斯曼的锡南一样是大建筑家,还是诗人。娘你听。   ‘借你双眸,我终得见,我那凡眼肉胎所不曾见的圣光;借你芳足,与我共步,我那残足瘸腿难行之路。   借你睿智,伴我云端轻轻漫步。借你意念,融化我的心志,铸就我的神思。你的气息晕成我的言语……’”   皇上端得一副“友谊地久天长”的小样儿,不光皇太后乐呵,宫人们也乐呵。   皇太后笑得前仰后合:“华夏人写诗词文章,都把梦想具象化成美人。西洋人是把‘友谊’具象化成人间最珍贵的事情。”   皇上:“!!!”皇上不好和亲娘说,在罗马文化、西洋文化里,师徒、同窗,两个或者几个男子一见如故,那就是人间最珍贵的事情。   就见皇上一副“词严义正”的模样:“娘说得对。米开朗琪罗,一生追求雕塑。   他有一个纯真、热烈、痴狂的灵魂,他是一个在现实与理想之中苦苦挣扎的勇敢斗士,一直都最喜欢能给他带来灵感的好友。”   这样的人确实要人敬佩。宫人们“若有所思”,皇太后到底是想不到那样的情况,皇太后以为自己理解了,含笑点头:“锡南和米开朗琪罗来大明,皇上可是要建造一些建筑?”   “建造。苏莱曼苏丹认为,大明的奥斯曼人多起来,以往的清真寺是以往的,他也要在北京建造一个。西洋的传教士也要建天主教堂,中原的佛道不同意,也要建……   朝廷认为,难得世界各地的雕塑家、雕刻家、书法家、画家……都来大明,也都同意……   这次要建不少。正好把学院里学出来的学生们带带……”   皇上说到这里,小小的纠结:“大明各个地方的寺庙道观孔庙,审核后,如果还能用,一律改为蒙学场所。   不能用,就拆掉。估计,又要闹一场,谁要是来找娘说话儿,娘不搭理就是。”   !!!   皇太后就是再不懂政事,也知道儿子这一下子的打击面多大,眼里不由地有了担忧。皇上安抚亲娘:“这个事情,早就应该办。这几年,即使是八股科举,考试的题目也变了。   大明文化,儒释道、理学、心学之外,墨家文化发展,商户们的名声好了很多,农户们也渐渐的开始争取……   大明的各种新学说一一出来,受到奥斯曼和西洋文化冲击,大明人亲自行走天下,琴棋书画诗酒茶等等,和以往也都有不同……”   皇上的目光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那眼睛亮的,一眼就能看到世界深处,直戳人心。   “儒释道不交税,天下人都看在眼里。”   !!!   !!!   宫人们惊骇,皇太后心里更是泛起惊涛巨浪。皇太后担心儿子被人为难,这么一刺激,太皇太后去世带来的心病全好了。   涉及到大明文化发展,那必然要江南文人的支持,这一趟南下势在必行,皇太后就开始积极准备南下的事儿。   皇上做了决定,南下的事儿通知下去,大明的老百姓得知,皇上要带着皇太后南下,一起欢呼。大明的中上层人,又是高兴,又是紧张。   无他,皇上这一看,就不是单纯游玩啊!   各国建筑大师、文人墨客聚集北京的消息,他们都知道。奥斯曼文化繁荣里的其他声音,和大明一样。   也知道,西洋人发明的一种新文化——人文主义,把世界归还给每一个人,把每一个人归还给他自己。把人的艺术、文学和科学,还有作为个体的、独立的思想和感情,归还给人。   还说什么,人绝不能像一个奴隶一样,被捆绑在教条之上,在锁链中死亡腐朽。   大明的老百姓还不知道。大明所有中上层人的,隐约知道一点消息的人,都在心里咒骂这些蛮夷。   大明的有识之士,立志改革的人,都在心里打鼓,可他们一想起皇上,就有了信心。   张璁、夏言、桂萼……六位阁老领导的内阁,一致同意树立大明新学说。六部九卿、宗室亲王、外戚勋贵,世家大族……一起傻了。   六部九卿一起哭啊。   皇上不娶后纳妃,打定主意改革土地,兴办作坊,他们都能答应。   可是皇上眼看着,不光是要改革皇家,还要改革他们!   他们能不哭吗?   大明一些消息灵通的人,都失声一般——大明的新文化出来不少,可他们都知道,那就一个口号——需要的时候,喊一嗓子忠君爱国;需要的时候,喊一嗓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大明的武将们这次都目瞪口呆——这事儿和他们无关————不管什么文化,人类都会打仗不是?可他们真没想到,皇上要动真格的。他们想不通,皇上真要动真格的?   他们都这样了,宗室外戚勋贵们,自然更担心。   兴王咬牙切齿地给皇上写信说:“我相信,这片土地是不会变的。不管如何改革,其本质注定了结果。华夏,不管如何发展技艺,也改变不了权、钱的本质。华夏,不可能和西洋一样,有人文主义文化……”   蜀王说:“这是一个尝试,不管结果如何,不打扰大明这番和平盛世就好……但臣也担心,大明的未来……   皇上,臣也不认为,大明会有本质性不同的新文化。几千年来,所有的文化都一样,钱、权……方式不同,幸运与否,全看在位的皇帝是谁……皇上何时娶后纳妃?”   庆成王都说:“皇上,那些西洋人瞎说。皇上不要和他们多接触,他们小国家,小城市,家里没有皇位要继承……皇上你在,大明不管什么文化,大明人都过得好。皇上何时娶后纳妃?”   皇上:“???”   他们担心的,皇上都想过。   国家、朝代、天下、君臣……这个世界,从来不是属于“每一个人”的。   底层人对于当权着来说,乱世打仗,和平时期交税,其他的,从来就不算是人。   皇上一步一步地尝试,想要他们站起来,抬起头,做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24 06:07:25~2021-06-25 08:3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灿烂一生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当然,皇上也不知道,华夏社会,会不会有本质的进步变化。   等不当权的人站起来,抬起头,他们会不会变成如今的大臣、世家?   说白了,还是如何控制自己制造出来的怪物——“权、钱”,可控制了,那还是“权、钱”吗?   章怀秀见到皇上说:“皇上,文化之事,不能着急,欧洲文艺复兴,花了两百年的时间。我们大明,刚刚从内忧外患中起来,急不得。”   皇上看他一一眼。   章怀秀着急:“皇上,臣知道皇上担心保守派反扑。但大明和西洋不一样。西洋之所以有文艺复兴,开始于欧洲兴起,十字东征胜利,夺回当年失去的罗马古籍……”   两百年前的欧洲,战事胜利,中上层人欢天喜地,开始复古热。   下层人死伤大半,剩下的人在各个城邦的庄园中,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雇主的蝇头小利做牛做马、为奴为仆,还要受欺压——日子过不下去,怎么都是死,那自然要反抗。   “……皇上,上级阶层为了维系庄园的需要,自身收入来源,对于农民的控诉不满,一直敷衍了事。   对于底层人最基本的生命保障,只要触碰到雇主所划定的底线,基本都是置若罔闻,不听不理、置身事外,于是大量农户逃亡……”   皇上:“大明某些官员,至今还是‘民不举官不究,民举,官办理举报的民。’”   章怀秀:“!!!”   “……皇上,欧洲的黑死病消灭一个有一个城池,还有天花蔓延,不管虔诚的欧洲人怎么鞭打自己,还是无法逃脱死亡。   宗教宣传的那些‘人生来就是有罪的,人只有通过现世的赎罪与忏悔才能在来世,进入美好的天堂……’的理论体系,开始动摇。”   “人在天花、黑死病面前,实现在医药之外的一半平等,激发出平民的一点点胆气。”   “……皇上说得对。两百年来,瘟疫要欧洲死去几千万的人口,人要求生,就要冒死走出家门。皇上,臣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这和大明的情况不同。”   他的脸上出现一抹悲哀,声音也低下来,“这片土地是官本位,儒释道的这一点,从没有动摇过……臣也不知道,这片土地上的觉醒如何实现,这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官本位血统的社会……”   他来自未来那个,衍生在土地兼并之上的房地产大国,自己家也是三代人一起负债,才买的房子……不过就是念经的和尚变成有钱人……   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声音也是苦涩:“皇上,西洋人有了大航海,有了海贸兴起,底层人都热情高涨地卖命,出海,和领主、雇主战斗——而大明,本应是大明新兴文化在保守派的压制下失败,却是在皇上的保护下,开始进行……”   皇上小小的惊讶,章怀秀还是悲观主义者?也对,一家人为了一个学区房,三代人一起被“房奴、物业奴、补习班奴……”皇上抬头看他一眼,拿起一本书,眉眼不动。   “爱卿是说,朕对大明人,太过于溺爱?”   章怀秀楞眼。   皇上“特有自知之明地反省自己”,章怀秀的小心肝儿乱颤。   章怀秀的低落瞬间没了。章怀秀想说,那可不就是溺爱?可他不敢说!   皇上就差手把手地扶着老百姓学走路——他看在眼里,很多时候,都是心里酸酸涩涩的难受。   他的情绪一时难以自控。皇上在看书,他自个儿喝了一杯茶,提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一杯茶,温热的茶汤进肚子,他的心也温热起来。   一抬眼,瞧见皇上悠哉哉地盘坐在罗汉床上,漫不经心地翻书的模样。   数不清的冷傲风流,超脱世人想象的绝世容颜,窗外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和他的人一样清澄翩然。   章怀秀顿时在心里念佛——一低头,就见那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轻轻地翻动手里的书本,光看那手,他一个大直男都看呆。   再次默念美不分性别,捏起一块菊花酥进口,发现皇上还看书还不搭理他,他吃完一盘点心,又想起皇上的继承人问题,忍不住轻轻地来一个直谏。   “皇上十九岁了,皇上真真是长成大明第一美男子,风采照人、风华绝代。臣坐在皇上的身边,感觉自己也蓬荜生辉一般。   皇上你是天上的太阳,大明人皎皎孤月,惟有借助皇上的璀璨光辉,才能高悬夜空——皇上何时娶后纳妃?   皇上你不知道,大明如今两亿人,都在猜测皇上不娶后纳妃的原因,皇上这次下江南,可是要去看看江南美女?皇上,各个地方的美女风情不同,皇上都多看看……”   章怀秀跟老和尚念经一般,恨不得大明两京十三省,皇上一个省纳一个妃子。   皇上头没抬:“朕知道。朕收到很多民间的集体上书。”   章怀秀:“!!!”   要不说皇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老百姓都能给皇上上书!   章怀秀如今都是奔四的人了,脸皮特厚。一个小小的感叹,说回正题:“皇上,黑死病,看似如梦魇一般的灾祸,对于欧洲文艺复兴却是鞭策与警醒。如今欧洲医疗水平的提高、解剖学的发展、都来源于此。   华夏文化讲究入土为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一方面,大大地落后于欧洲。”   皇上好似没听到他的话,看书好似看到什么重要内容,眸光一闪:“慢慢来,大明不可能各个方面都领先于其他人。”   皇上一点儿也不着急,那稳稳当当的态度,叫章怀秀以为皇上在开玩笑。   皇上您什么时候如此豁达了?   皇上这不是你的画风啊皇上!   章怀秀摸不着头脑,又不敢问。清理佛寺道观孔庙,看似是小事,实则是天大的事情。   大明的这些中上层会如何反应?极力阻止?造反?分裂?章怀秀胡思乱想,他太害怕,大明走上另外一个大明的老路,张居正改革失败的阴影,一直在他心里。   章怀秀回来工部,自个儿研究清楚新建筑图纸,和徐杲、锡南、米开朗琪罗……这些世界巨匠一起讨论,晚上回家,到底是记挂这些事儿,坐立不安。   前后两辈子,他太知道,华夏文化形成至今,本质就是天下熙熙皆为名利。   名利哪里来?他脸上露出一抹苦笑,眼里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要有权、要有钱,才能有名和利。   好比他爸爸辛苦十年研究出来的论文,高兴地说可以升职加薪,不用贷款买房,却是最终,论文署上别人的名字,他爸爸,他们一家人都只能沉默。   儿时记忆里,最深刻的痛苦挖出来,血淋淋的。他站在自家院子里,抬头看天。   夜空蔚蓝,大地高远。   他去看看几个孩子,去看看养的猫儿,还是睡不着。   大明如今,太好,好的他好像做梦,生怕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大明匠人“精湛技艺,巧夺天工。”,更因为朝廷整顿,质量有保证,对比曾经那些国人最向往的阿玛尼、香奈儿啥的,在大明,也就中等人家的穿戴,还都是最好的师傅的手工定制款。   大明的乡村,家家户户都有土地,平均一家五亩地。大明人伺候土地勤奋,那地种的,反正章怀秀如今是天天吃绿色健康食物,吃得他都感觉要成仙。   大明的城市,各大店铺里的手工业品,大明人不以为奇,却是惊艳所有外国人。丝绸缎子、金银铜铁器皿,样样都别致耐用,旅行用的各种粗使箱子,都是颜色精美性能独特。   意大利传教士说,大明能够用船在广东和马六甲之间,搭起一座桥梁,大明人都矜持地点头——那都是民船,海边人自己下海打打鱼、玩一玩。大明战舰的风采,那才是大明人向往的。   大明的官道又宽又直,整个国家的道路四通八达,是世界上最好的道路。   大明的桥,那些在大明人眼里特不稀奇的石桥拱桥,在外国人看来,就是不可思议的工程。   大明的军队有整齐划一的战阵,熟练的操练动作,超过全世界的大军。   大明人面对外国人不是鄙视,而是底气足足的矜持,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大气,知书达理的范儿,开放、包容、强大。   章怀秀也不由地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儿。   沥青道路修通,水泥房子、砖瓦房子、木头房子……随便盖,人人都是有吃有喝有住有穿有学堂……如果,如果,一样的经济发展,实打实地和美国一样的奥斯曼,并列第一大国,两亿的人口,地盘翻了一倍大……青山绿水、空气新鲜,这个国家如何不好?   真真是天堂一般。   再坚持“欧洲中心论”的欧洲人来到大明,也要心服口服。因为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任何人想象的,强大到令所有人心驰神往的大明王朝。   大明人聪明,在任何事情上只用巧劲,不用蛮力。而且非常勤快。人群中的懒人受憎恶,被人嫌弃,人人上进,眼里有希望、有目标,灵魂充足安定自信的笑容……   大明人都非常健康,男男女女都有很好的体质,匀称而且是漂亮。生活更是考究,尤其注重公共卫生,个人出门极其整洁,不止在房屋里,也在街上。   即使是大海上,无人的深山里,大明人也从不乱扔垃圾,自己主动背下山。   奥斯曼和西洋都有“大明热”,说大明人的智识与能力,真是太高太大了,高山仰止。   章怀秀回忆他刚来大明时候,见到的那个大明,那个时候,大明人天天担心,蒙古人打进来,为了边境安危,苦心积虑。   如今这个,在所有人的眼里,叫人无比惊艳的明朝,该如何留住这辉煌,生生不息?   皇上是要从文化下手,下一步,就是官本位制度?   章怀秀心跳如雷,脸白的纸一般,身体要站不住。   他不敢去想那个可能。华夏大地,有那个可能吗?   他清楚地记得,大一的时候,一次班会讨论国人的素质,很多同学说国人在国外乱扔垃圾,也是给国外消费了,不能素质论。说国人在国外受欺负,外国人排华,他们也应该排外。   他沉默,他的同桌也一言不发。他问,同桌说,我没有出过国。   他当时就忍不住去想,网上那些激愤的网民,有几个出国玩过?   有钱人需要的时候,振臂高呼喊“爱国”要穷人冲上去;需要的时候,喊资本无罪,“999”“007”也要努力,工作难得,公司雇佣你就是好的……   穷人是什么?   穷人要拼命攒首付款,拼命争取做一个房奴韭菜的机会,不需要,不应该去讨论国人的素质问题。   他的上辈子家庭条件可以,还是被欺压;他这辈子做官,每天不敢放松。   皇上太强大,皇上不知道。   章怀秀太知道。   赤luo裸的权、钱,有多诱惑人。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家,苦难的百姓……家天下的社会里,家庭出身几乎决定一个人的一切。而这片土地从汉唐到如今,‘部分人高贵’的官本位思想深入骨髓和灵魂……   皇上能成功吗?   大明的未来如何?   章怀秀一夜未眠,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吃着茶叶提神。皇上一觉好睡,第二天五更天起来,打拳背书,穿衣用膳。   十二月初一,大朝会,天还没亮,黑漆漆的,奉天殿大门口,九盏宫灯在前,天上还有星月,皇上头戴通天冠,一身正红色旧时龙袍,精神奕奕、行走的日月山河。所有早到的官员们,就感觉皇上一来,眼明心亮。   谁说旧式衣服不好看的?谁说旧式衣服不够华丽的?自己长得不够好看,不够华丽,怪衣服?   桂萼桂阁老想起孙儿闹着要穿汉唐拖地……顿时有了勇气:“皇上,如今大明人因为其他国家的服饰,要折腾大明的‘胡服’,说比宽袍大袖方便。臣试穿过,臣认为,大明的服饰礼仪,可以变一变。”   夏言夏阁老也说:“皇上,塞外皮草属于蛮夷不可取,西洋大裙子也不可取。臣倒是觉得,改良的飞鱼服就很好,当然那裤子也挺好,作坊里的匠人们都说方便。”   皇上露出一丝丝笑儿,为他们身为阁老,依旧看得见普通民众的诉求。   “衣冠不是小事。朕记得,大明初期的衣服为盘领窄袖袍,其后大明慢慢富裕了,袍身与两袖逐渐宽大,纹绣越来越多,越来越奢华……   上次尚衣监给朕做的龙袍,都是宽袍大袖。还有人上书说,官员们的官服,也应该是宽袍大袖。宽袍大袖那是休息的时候穿一穿,老百姓做活儿,要方便、要节约布料,大明如今还没有那么富裕。”   皇上今儿的龙袍,领部右侧钉纽襻扣一对、大襟钉系带两对用以系结固定。   前胸、后背、左肩与右肩处,饰有团龙纹样,金织、彩织、彩绣……两肩团龙之上加饰日、月、星、山川河流……十二章纹,日纹在左、月纹在右……   臣工们注意到,龙袍的两袖还是收窄,估计皇上对于尚衣监理所当然的做派,生气了。   臣工们一起琢磨,到底是几位阁老把握皇上的心思准,服气。   严嵩严阁老立马跟上皇上的脚步。   “皇上,大明恢复华夏衣冠,不是汉唐衣冠,衣服还是要实用为主。臣认为,那些喊着‘恢复汉唐衣冠’,要恢复宽袍大袖做制式服装的人,都是居心叵测。   他们家境好,不需要做活儿,普通老百姓以往做活儿都是短打衣裤,如今有点余钱,都送孩子去读书了,哪敢多穿几尺布?”   张璁张阁老说大实话。   “皇上,臣也觉得做活儿的时候,穿短打、改良的飞鱼服、裤子……方便。那有些人家的裙子长的,走路都要专门有一个下人提着……臣就不明白,难到汉唐的老百姓种地打铁,也都是天天长裙拖地?还说什么不穿汉唐衣服,就不是汉人?……道德绑架,无耻之甚!”   众人:“!!!”   众人因为几位阁老的话,气,却又不敢反驳,尤其是出身好的官员们。   皇上扫一眼,嘴角一勾,仿若天边的月牙儿,数不清的清风云淡、风华绝世。   当年徐景珩要隐退幕后,不穿紧身束腰的飞鱼服,天天一身宽袍大袖。皇上记得他和徐景珩,有关于衣服演变的讨论,一看这势头发展的不对,立马改变风格。   科举制度没有发展起来之前,朝廷用人,先看姓氏;世人出门,先看姓氏;世人过日子讨生活嫁娶等等等等,都先看姓氏。   如今一些人鼓吹汉唐衣冠,无非就是迷惑那些没钱多买几尺布的人,都来看看汉唐多好,汉唐的制度多么合理,文化多好、衣服多么美丽……   和当年鼓吹秦始皇一样,利用人的慕强心理,潜移默化地影响——   衣服就应该这样穿,我说了算;红酒茅台要这样喝,我说了算……我家境好,我是世家,我就应该是人上人,你要发财就要朝我靠拢讨好,你们穷人就是穷人,活该什么也不懂……   世情如此,人之常情。可到底还有很多有识之士,在给底层人极力争取更多的公平。   章怀秀想起他大学时候,因为没有穿汉服被人骂“不爱国”,自我怀疑,自卑,用一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身汉服,因为不会买又被骂假牌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君臣一起说说笑笑,冬天里天黑的长,卯时六刻的时候,天还是没亮,奉天殿里燃起蜡烛,大朝会开始。   勋贵外戚保持沉默,武将们高高挂起。上千臣工,默契地分成四派、加好多小派,一起抓住皇上,那是大小事儿都拿出来讨论。   罗马教皇保罗三世批准,“耶稣会”这个传教团正式成立,请求在大明传教。   大明的矿洞管制,矿税收取,矿难矿石浪费。   争议不休,一个个大臣唾沫横飞,就差撸袖子打起来。   皇上对他们打架的事情不在意,皇上不是小孩子,可龙椅还是一样的硬绷绷的啊。皇上还是要一个时辰就休息。   等他们打完吵完,皇上休息回来,大约巳时,外头还是阴天,西北风呼呼地吹,看样子要有大雪。   天儿冷,皇上年轻火力壮,穿的也不多。其他人,奉天殿里烧着暖炕,外头有厚厚的宫墙,里头有厚厚的门帘子,一起挡住风,不少人因为“活动量大且过于激动”,额头都冒汗。   大殿前头绯色紫色的一片一片,后头青色绿色的一片一片。皇上端坐龙椅,淡淡地看一眼。   群臣齐齐心里一个哆嗦。   皇上这张俊脸长开了,不像少年时候还有婴儿肥,身上霸气外露,叫人不敢直视。如今的皇上,气息清透明亮,叫人忍不住想看,但又更明白——一不注意就被皇上牵着鼻子走,稀里糊涂的,就什么都答应……那真是一把辛酸泪。   皇上不说话,大臣们也不说话。   不到三个呼吸,文臣们又是先忍不住。   老牌心学之首·国子监祭酒·湛若水,第一个站出来。   “启奏皇上,孔圣人有言‘性相近,□□……性成于习……’当今文坛有言‘体认天理、知行合一’。知行合一,当先知道,开蒙重师。如来佛祖、天师道祖、孔圣人,都是万万民之师。   清查大明的寺庙道观孔庙,臣认为,此举大善。若有保养不善,当修缮;若有需要,更当修缮。都应该仍做寺庙道观孔庙,以正信仰,教化世人。”   新文化代表之一,气学掌门人,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立马也站出来。   “启奏皇上,臣不明白,‘性相近,□□……性成于习……’难道是孩子们聚集在寺庙道观孔庙,就能养成好习性?那大明人不用读书,都去住寺庙道观孔庙。   皇上,臣认为,‘惟先儒之言是信’就是函关之鸡的行为!”   !!!   函关之鸡!!!王廷相说话带讽刺,保守派臣子自然不满。   湛祭酒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皇上,居移体养移气,这话不假,孟母三迁的故事世人都知道。人极其受环境的影响,尤其孩子小,几乎没有任何辨别力,自当在环境上潜移默化。   皇上,臣认为,王御史之言纯属胡搅蛮超。”   老牌理学大家·兵部尚书·唐顺之,据理力争:“启奏皇上,王御史此言叫臣诧异。王御史天天说‘近世学者,无精思体验之自得,一切务以诡随为事……还说,‘学者于道,不运在我心思之神以为抉择取舍之本……’   皇上,臣认为,此言有道理,也没有道理。人岂能没有信仰?人都要有敬畏之心,极端的唯物主义,必然造成道德沦丧,天下唯功利第一。皇上,人有感情有信仰,方为人,信仰必须有。”   王廷相一方的人自然不服:“启奏皇上,臣等也认为,一些人其视先儒之言,皆万世不刊之定论。不惟遵守之笃,随声附和,改换面目,以为见道,其实不过是赖得思考。人都要思考,独立思考,明白自己,方是得道,而不是活成一个死板样本。”   唐顺之一方的理学家们怒气冲冲:“人能活成一个样本已然不容易,你要人活成什么模样?没有天地父母,没有神明地府,人就活一个自己,自私自利,无法无天,这是哪门子的道?功利之极,无耻之尤!”   王廷相气糊涂了,话儿脱口而出:“唯物主义就是‘功利之极,无耻之尤’?你这老古董,满口胡言。“万理皆出于气,无悬空独立之理。造化自有入无,自无为有,此气常在,未尝澌灭。   程朱理学本质上和老庄学说一样唯心,世儒谓‘理能生气’,那是不是说,老子之道生天地矣?老子都没说这句话,孔圣人的弟子天天喊!”   唐顺之梗着脖子就要动手。   不防新出来的理学派高喊:“皇上,臣等不是崇拜古人,臣等认为,大宋后文化断代,大明当学习唐宋文化。而西洋文化乃是蛮夷,更不可取!大明的儒释道,乃是华夏文化精华,当继承,当发扬光大!”   唐顺之气啊。   其他人抓到苗头,立马开始攻击。   新心学代表高喊:“皇上,臣等不明白,大宋后文化断代,是何意?大唐诗大宋词,元朝也有元曲,何意断代?断代之说何来?皇上,有些人用心险恶,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古人之法顾安可概哉!”   新关学代表嘶生呐喊:“皇上,古今且不论,华夏这块地方,在轩辕以前,也就是夷狄,太昊以上,就是禽兽。何为华夏,何为蛮夷,那是文化进步的区别,不是天生的。我们的文化好,其他人学习。西洋人文化好,我们就学习,这不是正常!”   新出来的一个叫公安派的提出人,直接用内力大吼:“皇上!有人天天呼吁世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还说大宋以后的书勿读’。   皇上,臣等不明白,明明大明比汉唐发达,比汉唐兴盛,他们为何天天喊汉唐好,身在大明,心在汉唐,其心可诛!”   一声声声讨,新理学派的人自然不答应。   几方混战。   皇上平静地听着。   “以法相裁,以义相制,……大明当全民提高法度意识,道德只是配合,信仰也是配合,毕竟,犯错付出真正的代价,才是真正的得到教训。”   “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话本儿《水浒传》比《史记》更为奇变,深入民间便觉得“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   “‘古人高于今人。’此乃眼界逼窄,用心不良。高、胜,那要拿出实际,历朝历代的达官贵人……怎么都是好的,要去看看底层老百姓,过得好不好。大明的老百姓过得好,大明就是比汉唐好,至少大明没有奴隶。”   “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   人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人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人的灵明,谁去俯他深?……西洋的‘人为本’有误,大明的‘人为本’才是真本……”   皇上以往只听一些民间激进文人有些想法,还真从来不知道,臣工们的想法如此,咳咳,咳咳,美妙。   皇上听得津津有味,大臣们一看皇上挺支持的态度,立马趁机会,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   人比其他生物聪明,智力机巧足够,穷尽所有其他生物来加以控制,有的生物被驱逐远离人类,有的生物则加以拘系役使,有的生物则戕杀吃它们的肉,上天的意思难道愿意这样吗?   不过是事物的必然趋势,强大的欺凌弱小的,数量多的镇压数量少的,聪明的戕杀愚蠢,这个道理在世间万物都是相通、都是一样。   但人类有感情,人类作为万灵之长,应该克制自己的兽性,力求灵性……圣人提出的大同社会无法达成,但大明不能满足于圣人提出的、低级的、部分人高贵的社会,大明要有新文化,达到更好的社会……   不少江南官员,一时又想起皇上和指挥使在南京的时候——人就是这样啊,社会就是这样啊——可人是人啊,人有智慧和灵性,人要敢于向往更好的文化,尝试不一定成功,但失败又如何?   皇上面色还是平静,过长的眼睫毛遮住所有的心思。   章怀秀听着大明人朴素的,以人为本的唯物主义、物竞天择的人类进化论、男女平等、生育观点……一低头,一颗眼泪落在胸口的团花刺绣上   听到有些大臣,甚至在节制人口,计划生育问题上大声疾呼:“大明要每一个家庭养得起孩子,教育得起孩子,平均一对夫妻生一男一女,永无增减,可以长久。   他也跟着喊:“只生男不要女,男子何妻?生多若三四五六个,每代生加一倍,日增不减少,天地何以养之?”   还有那为女子鸣不平的:“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节。男人丧妻,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做出若干勾当,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人尽夫’比‘人尽可夫’光荣何在?”   章怀秀甘拜下风。   皇上听得连连点头。   翰林院院正·杨慎直接站出来:“启奏皇上,臣近日读书有小感。臣知道,唐尚书当年被贬官,曾经游历天下,住在简陋的茅舍里,晚上睡在门板上。   日常穿着极简朴,经常是一身穿了有十来年的麻布衣服,地痞流氓不认识他,欺负于他,他也不生气,从来不用官职压人。”   皇上,唐尚书严格要求自己,在生活上冬天不生火炉;夏天不搧扇子;出门不坐轿子;床上不铺两层床垫;一年只做一件布衣裳;一个月只吃一回肉。   他用这种自苦的办法,使自己摆脱各种物质欲望的引诱,以求平心静气地正确对待客观的—切,臣钦佩。”   杨慎的话引起其他人的关注,改革派以为他叛变了,理学派以为他要做奸细……   杨慎只面对皇上,慷慨陈词:“皇上,人好不好,和文化无关,和地域无关,和国家无关。臣反对理学,但臣钦佩唐御史。讨论文化,就是讨论文化。不管那一种文化,里面都有好的人、不好的人。但文化是文化,如同技艺是技艺。”   皇上的声音平静:“技艺和物质是基础,唯物主义,朕也认同。但技艺和物质仅仅是基础。象群有象群的生活方式,蚂蚁有蚂蚁的生活方式,人类有文化,才是人类。   物竞天择、唯物主义,能带来大明的技艺和物质的发展,这是好的一面。然,大明强大富裕开心,百姓也强大富裕开心,这才是一个大国存在的意义。”   满殿的人都不吱声。   唯物主义的官员们高兴,又不高兴。   其他主张的官员们,也是高兴又不高兴。   皇上慢吞吞的语气:“朕记得,当年有人说,为什么秦始皇是暴君?因为他不仁义,大秦的子民生活不好,大国再强大,有何意义?大国子民,小国寡民,不同的地方,不是国家多大,而是人生活幸福不幸福!   这个幸福、不幸福,可能爱卿们有不同的理解。”   群臣:“!!!”   群臣赶紧表白:“皇上,我们和皇上一样的理解。”   “哦~~”长长的小尾音拖走群臣的心口上,“可朕看百姓上书,看爱卿们的上书……比如,何为以人为本?依法相制?   一个公共的园子,官府不管理,任由百姓你掐一朵花,他扔一个垃圾,还说是爱民才不管。最后园子毁了,骂一句百姓没有教养……诸位认为该如何解决?处罚哪一个?   男女地位?不独有男子,很多女子都认为,男女就是天生的不一样。朕对此更是迷惑不解。   诸位爱卿都是作为大明的官员,朕认为,你们要做的,不光是和文人们一样喊一个口号,你们要想想,实际情况如何,实际中,要达到你们的主张,要有哪些具体事项。”   文臣们:“!!!”   文臣们都哑巴。   口号喊的响亮,要拿出实际的。   一个园子里,第一个掐一朵花、第一个扔垃圾的人……罚款,后面你看谁不受规矩?可有些人就是仗着家世,高于管理园子的人一头不服管——既然不能全管,干脆不管,端老百姓的碗骂老百姓的娘?   一家两个孩子足以,男子也要有夫妻贞节,可为何律法中的一条“平民男子四十无子,允许纳妾、典妻……”一直改不掉?   人口增长?抛弃女婴?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也是无子,自然要拼命生儿子。女人生了两个女儿还不能阻止丈夫纳妾,自然也要拼命生儿子……一对夫妻两个孩子,如何实现?   男人不能生,要瞒着。女人不能生,必须给丈夫纳妾,这要怎么改?   富贵人家的男子妻妾成群,还有外室青楼楚馆啥的,那就不说了。   作为这一文化的受益人,官员们更是不吱声。   皇上也没生气,声音里还有笑儿:“朕第一次,听到诸位爱卿,为了各自的主张而吵架,朕认为这很好。诸位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大明,都去思考,都有实践,更好。   朕希望,大明人都开开心心的,衣食无忧。即使达不到‘大道畅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矝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至少,也要努力去达到。孔圣人眼里低级状态的小康,不是朕的目标,也不应该是诸位的目标。”   满殿的人瞪大眼睛。   文臣们想呐喊,皇上,大明实现小康已经很难了!!!!   皇上不听不听。   皇上希望,大明不是部分人富裕,而是所有的大明人,衣食无忧,安居乐业、空闲出去游山玩水,在诗、礼、乐中修身成性,接受真正美的熏陶……   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健康、识字,劳作……都有自己的思考,付出有回报,社会各行各业的秩序良好,生活有希望、有快乐……   大明在皇上的眼里,是真的不够好。大明的山区,西南地区,还有不少人处于刚刚“免饥荒”的状态,这要正视。   皇上轻轻的叹气,有模有样的:“有不同意见的臣工,可提改良意见。户部这次清查寺庙道观孔庙,要注意一点,大明的不法和尚,不法道士,一起清理。外来的和尚们好念经,更要注意管理约束。   大明现在,还很穷。吾等任重道远。朕对大明人有信心,对诸位爱卿都有信心。”   !!!   甭管是勋贵外戚还是武将文臣,心里都大大的不服,皇上我们大明哪里穷了?我们大明已经这么好了皇上!皇上你的信心哪里来的?皇上你压根就是太强,脱离实际!   不敢。   不对,皇上我们还在讨论……礼仪大太监喊“退朝”,皇上起身,翩然地离开……   群臣恭送皇上,起身,傻眼。   除了一心信任皇上的普通老百姓,中上层的人,大多数都不敢、也不想去有信心。   皇上可以一句话废了皇庄,他们不乐意让出自己的土地。   皇上至今未婚,他们却要早早地成家立业,娶妻纳妾,打着多子多福的名义,抢占更多的社会资源。至于老百姓生了养不起,那正好,只要有足够的底层人就可以……   这就是家天下的现实。   皇上要逐步打破的,就是家天下的现实——比如大明人口繁衍过快,谁都知道这将是一个大问题,因为天地养不了这么多人。可是他们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就是天天喊着多子多福,女人就要待在家里,生啊、生啊、生啊……不停地生啊生……   勋贵外戚们看一眼,一起离开。   武将们看一眼,一起离开。   文臣们一起看六位阁老,尤其户部的人,没有一个离开。   有激进的,有保守的,有习惯性随大流的,有只管听皇上话的……六位阁老一直不说话,此刻面对他们,自然不能再沉默。   严嵩第一个忍不住:“外来的和尚们好念经,为什么好念经?为什么沿海百姓信奉天主教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大明的不法和尚,不法道士,不法官员,在民间没有信任了!   老百姓不想再供奉那些假和尚,假道学,不想再忍贪官污吏。偏偏来大明的洋和尚,都是好的,老百姓都看在眼里。   你们要想,自己该怎么做,只喊着洋人蛮夷,去驱除西洋人,这是最差的做法!”   殿里殿外五百多文臣,一起思考。   王御史有意见:“下官认同这是最差的做法,但该驱除还是要驱除。越来越多的西洋贵族、各周边贵族都要来大明,来了就不走,还闹着要大明户籍……万一混淆血统,将来黑发黑眼的大明人何在?”   严嵩对此自然也是认同:“每年偷渡来大明的人五万不止,这是水师的问题。抓到就送回去,不想回去就送去做苦役。”   唐尚书瞄一眼严嵩,做出态度:“来大明的,不光是这样的人,更有人才。下官认为,大明好,人才都想来大明,大明要是不够好,不光没有人才来大明,大明的人才也留不住。大明要区别对待,不能寒了人才的心。”   严嵩在心里赞一声唐尚书给力,狠狠地一瞪眼:“唐尚书光说,谁都知道要区别对待,那不好的洋人要驱除,那自己家族里的人不是人才,怎么就想送来做官?日常碌碌无为,出事了就喊‘我爹是谁’?一个下人回去家乡也是哪朵花好掐哪朵……”   !!!   严嵩的意思,我们的皇上就是这样的明君,你们不乐意,有本事你们把皇上变成昏君?没有那个本事,就老老实实的听话。   文臣们咬牙——没有本事把皇上变成昏君,也没有本事穿越去汉唐去七大姓,得嘞,这次整顿寺庙道观孔庙,自家也都整顿整顿,乖。   其他的阁老们一看严嵩做黑脸了,自然要跟上。   桂萼颇为不忍地一声叹气,特理解的模样:“废弃的寺庙道观孔庙,留着无意义。自个儿把人做好了,老百姓自然心甘情愿去供奉。老夫知道诸位舍不得手里的权利,到手的特殊待遇,老夫也舍不得。   可是,要有一个度,只有大明好了,我们才能好,而大明要好,需要所有大明人一起。”   夏言乐呵呵地一笑:“武将打仗、匠人做工、农人种地……寺庙道观孔庙又想继续受特别供应,又不想受一点儿约束,不守礼不守法不做事……说实话,不光老百姓看不下去,老夫也羡慕。”   文臣们一起笑——桂阁老也舍不得?还以为你们不是人。夏阁老也羡慕,他们也羡慕,他们做官,哪一个轻松?   张璁笑完后,脸一肃:“生了孩子要养好。不光是老百姓,我们也一样。这几年大明的人口增加太快,保守估计两个亿,老夫认为不止两个亿。   再这样生下去,人太多,别的不说,纸张,书本一项就供应不上,要造纸,就要砍树,砍了树,大明光秃秃的,那还是大明?”   文臣们齐齐摇头,造纸不光砍树,还污染河流。这是一个大事儿,要继续鼓励生娃,首先要解决这个大问题。   文臣们又看向工部。   工部尚书脸黑黑:“工部的人,有的三年没有休息一个月!”   文臣们一起脸黑黑——要给工部培养更多的人才,那不是更多的人才去做匠人?!那匠人们的地位不是越来越高?   事情定了下来。   皇上把握大方向,指明目标,又是暴君又是明君。   文臣们一番讨论,捏着鼻子各自回去各自的衙门,就感觉,自己果然又上了皇上的当了,眼泪在心里流。   阁老们回来文渊阁,对视一眼,都是哭笑不得——他们都急出来一身汗,生怕这事儿不成。可皇上就是这样,“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闲庭信步执子天下……   阁老们以为事情解决了,很开心。   皇上开始计划下一步了,也挺开心。   户部可以开始清查寺庙道观孔庙了,忙的没有心思去想。   谁都没想到,大明的官员们,大明的文人们,在各种复杂的心思之下,干脆把皇上提溜出来做圣人——   皇上,老百姓天天烧香拜皇上,我们也是啊。   皇上,寺庙道观孔庙经过这次打击,哪里还有形象做神明圣人?大明人需要信仰,当然是皇上。   皇上,大明人都求神拜佛的,求皇上娶后纳妃,不如直接求皇上。   文人文官憋着一股气,自己几派争论不出来一个高低,又不肯将孔庙的荣华送给其他匠人,就要拿皇上的名头。   皇上莫名被摆了一道,自然是大为生气。   阁老们作为中间人,只能这头安抚安抚,那头安抚安抚。   “皇上,大明如今有皇上和指挥使两个圣人,指挥使在老百姓的心里,那是成仙了。我们能鼓励老百姓都去修仙不成?人都需要一个信仰,学院里拜各家圣人,这是应该,可是儒释道留下的信仰空白,不能空着……”   皇上憋气。   皇上想说那你们去拜太~祖皇帝,又想起太~祖皇帝那孩子的数量,这在大明要控制人口的时候,不合适啊。   一连几天都是小郁闷的皇上,一个人喝酒。   大明境内,那真是大动作。   寺庙道观孔庙,不再允许乱建乱造,尤其不允许占用耕地。   出家做和尚,不再是以往那般轻松,剃个头就行,自觉忍不了清规戒律的和尚,自觉还俗;寺庙的假和尚,娶妻生子为祸一方的,被官兵和积极的老百姓围攻,押送去蹲大牢。   道观的道士们,勾搭地痞流氓跳大神卖假符的,也一样。   还有一些贪官污吏被抓出来,也去大牢。   整整元和十九年的一个春节,大明各地方的大牢满了,假和尚、假道学、贪官污吏被抄家流放……大明儒释道三家,风气为之一肃。   官兵、衙役、狱卒们开心,老百姓开心,当官的也开心——有时候不想做贪官,可有人逼着你贪,你不贪不送礼,你就不能升官,这就是以前大明的官场。   大明人开开心心地给皇上上香,一起和孩子们念叨:“这样好,都凭真本事做官,做和尚,谁都不许要皇上操心。”   孩子们都知道皇上天天很忙,忙的没空娶媳妇生娃娃,都重重点脑袋。   大明的茶楼酒馆、街头巷尾,人人议论纷纷,都说:“这些年,皇上隔个几年打击一次,隔个几年清查一次,官兵、衙役、狱卒们做事用心,老百姓也不再胆小如鼠,做什么事情都先送礼……大明官风保持清正,有点儿小心思的,也不敢有了,我们皇上就省心……”   听得店小二也笑,货郎们也笑。   过春节,朝野上下这一番忙乎,欢欢喜喜地过节。皇上也是。   祭祀、宴会,自己人的宴会不能减省,其他人的宴会?皇上耍无赖,一次性邀请各国使节一次,齐活儿。   奉天殿里外的宴席摆开,有空的文武大臣做陪,美酒佳肴上来,歌舞上来,喝一个六七分醉意,都找皇上喝酒。   葡萄牙总督大着舌头说:“皇上,大明比听起来的地方要大得多。大明的每个小镇都像城市一样‘极壮丽’。广州的郊区都是‘幅员可跟里斯本相比。皇上,我的次子,要留在大明。皇上,西班牙的儿郎们都是好的,求允许婚嫁。”   西班牙总督热情洋溢地说:“皇上,西班牙人在大明流连忘返,极其羡慕大明人‘人口繁庶’的生活。   广州的普通百姓的家居装修,都到了令我一个总督都惊羡的程度,家家都是宽敞,清雅的家居布置,房屋清洁,家具精致。   那每到夜晚,河边常有年轻人吟诗奏乐。我带着乐器跑去河边凑热闹,跟新认识的广州人合奏一曲,场景其乐融融……皇上,我想留在大明养老。”   世界大国·奥斯曼使节团严肃地请求:“皇上,大明的城市街道宽到十五骑并行,绿树成荫,卫生清洁特别好,养济院、孤儿院、慈幼院……不光□□,还收留乞丐和残障人士,还有充足的大米供应。   那市面上鱼肉的价格都很便宜,花一点点钱就可以吃到丰盛的宴席。如此国度,大明简直是全世界最富饶的国家。皇上,我们想多留一留,我们不娶大明女子,可以给我们户籍吗?”   皇上端坐首位,来者不拒,一杯杯酒喝了,话题一个不接。   自恋·自信·皇上,对于外国人对大明的评价,并不在意。其他国家的人都要来大明,人数太多,对于皇上来说,也是一个烦恼,皇上也不支持。   人才除外。   户部贪图这些贵族带来的财富和税收,除外。   众人一看皇上不开口,都知道皇上的性子,反正皇上没拒绝不是?一起去围堵户部的人。   户部:“!!”   户部的人顶住同僚们的压力,心里想着他们带来的财富,抱在一起又唱又跳的,喝得那个叫“哥俩好”。   高丽、日本……北元、叶尔羌……各国使节们喝好了,唱好了,跳好了,一起看皇上,都在心里嘀咕。   高丽、日本当年的那些女工,都留在大明嫁人,高丽国王、日本国王年年来哭,他们的儿郎们没有媳妇儿,然后朝廷一个劲地鼓励大明女子放脚干活,限制其他国家的女子来大明……可架不住国人偷跑来大明啊!   北元、叶尔羌……的女子不来大明,可架不住他们的儿郎们都来大明,人才都来大明了,他们能不哭吗?可是他们怎么阻止?只能紧跟大明的步伐,也开始改革,天知道改革有多痛苦!   这些国家的人,瞧着安南贵族、南海贵族,眼神儿特复杂。   安南人和南海人都说:“无比庆幸他们如今是大明人,虽然他们的家乡没有中原富裕,但比以前好啊。而且他们可以自由地来中原做工,定居,读书科举……自要肯干,那就有希望。”   安南人和南海人,每次面对其他藩属国人羡慕的眼神,昂首挺胸,叫他们看得憋气。   宴席高潮,群魔乱舞,鬼哭狼嚎。皇上喝了一个七八分醉意,要看天色黑了,燃起蜡烛,拎着一个酒壶,自个儿出来大殿透透气。   遇到意大利人米开朗基罗先生。   皇上邀请米开朗基罗先生喝酒。   新月初上、华灯辉煌。菊花摇曳,梅花送来暗香。大明朝最美的牡丹,那一双清亮无伪眼睛,叫米开朗基罗先生感觉,其他人都是瞎子。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两道修长的眉毛,慢慢地泛起柔柔的涟漪,轻轻地带着笑意,弯弯的眼睛,好似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醉眼朦胧的,不笑也笑——   喝醉了的皇上,眼里有一种孩子气的天真稚气,无赖顽皮。   米开朗基罗先生收回神志,隐约明白,大明官员面对皇上的那“骄傲的无奈”。   米开朗基罗先生由衷地赞叹一声:“晴朗无云的夜里,银河嵌在天幕,银河也在皇上的眼睛里。上帝在上,皇上,你的容貌不应该展露给世人。”   皇上轻轻地眨眨眼睛,扇形的睫毛跟着闪动,嘴边挂起一抹矜持的微笑。   皇上的声音里带着醉意,有几分沙哑:“米开朗基罗先生,朕最近看意大利的一些传记书籍,大明的指挥使在意大利的时候,达芬奇先生画过画像,画像在哪里?”   米开朗基罗先生一愣,随即轻轻摇头:“皇上,在罗马教皇的手里。我曾经给指挥使做过雕像,也在罗马教皇的手里。那都是意大利的珍宝,皇上。”   皇上的目光落在梅花上,一边喝酒,一边一朵一朵地数梅花。   米开朗基罗先生知道皇上不会死心,接过来宫人送来的举杯,默默地喝酒。   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是新兴有产阶级要求的一场欧洲思想文化运动,揭开近代欧洲历史的序幕,被认为是中古时代和近代的分界,其核心精神是人文主义精神,它的伟大不用说。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那也是一个,极其讲究容貌漂亮和仪容的时代。   大明的指挥使到了意大利,引起的轰动,可以说是巨大。   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所有人都乐于和他交流,女子们蜂拥而上。   指挥使是一个不一样的人。   是太阳底下最高贵的人。   米开朗基罗今年五十多岁了,老了。年轻的时候,也是中等身材,双肩宽阔,躯体瘦削,头大,眉高,两耳突出面颊,脸孔长而忧郁,鼻子低扁,眼睛虽锐利却很小……可以说,他的长相非常糟糕,其貌不扬,不讨人喜欢。   这导致他有很强烈的自卑情结,他混在上流社会,除了他的才华,是一个最不受人喜欢的人物。可是,他从指挥使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尊重。   皇上知道徐景珩是什么样的人。   皇上想看看,那个时候的徐景珩,什么样子。   两个人散坐在梅花树下喝酒,米开朗基罗先生醉了,和皇上说:“皇上是大皇帝,皇上和指挥使不一样。”   皇上耳朵动了动,默默地看着,自己数到第十八朵的这朵梅花,一边喝酒,一边重新开始数。   元和二十年的阳春三月,太皇太后的孝期过去一年,皇太后顾虑孝期不满三年,留在北京。皇上带着一部分官员,一部分大明文人,一部分其他国家的文人,一起南下。   这一次,常绍、杨慎、刘成学、谢丕……陆炳、章怀秀……都跟着。六位阁老,也有两位跟着。   距离皇上上一次南下,过去十五年。   唐伯虎老师两年前去世,王守仁老师在老家养老,内阁六部九卿的人都换了三四届。   杨慎、刘成学、谢丕……也都是六十多的老人,都半退状态。东厂的江斌养老,西厂的张永养老,一直照顾皇上的张佐也老了……皇上带他们走一趟,玩一圈。   人老了,跟小孩子一样,看什么都稀奇,还特喜欢回忆过去,特喜欢教育年轻人说,如今的大明,好,特好。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好。中上层的大明人更不要说,要珍惜……   年轻人都笑着答应。   年轻人不知道大明的过去多苦,但他们出去看世界,知道其他地方的模样,更知道大明的好,态度好,认知到位,老人家们满意,皇上对此也非常满意。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走停停,就感觉大明的山水和人,怎么也看不够。   一直到七月里,龙舟到达宁波,宁波人、包括换防这里的女兵们,都来迎接皇上的龙舟。   皇上易容,和余庆一起逛在街上,用着宁波小黄鱼,听宁波人忆苦思甜,说当年日本人在宁波的朝贡之争,宁波人的血海深仇,说皇上一怒之下发兵日本……   皇上开心地笑,生来骄傲。   在宁波吃美食看美女·皇上,处理完政务,去看王守仁老师。   王守仁已经不大能动了,得知皇上南下,一直坚持着,见到皇上,眼泪花花。   “皇上,二十年了。皇上长大了。”   “臣还记得,臣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模样……”   那个时候,皇上还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   皇上知道老师要劝说他。   唐伯虎老师去世前,每一个阁老去世前,都劝说皇上,皇上都听着,都不答应。皇上说:“……老师好好休养身体。”   王守仁的眼泪更凶,干瘪的身体在躺椅里,一抖一抖,老迈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皇上的模样,只能看到一团亮光。   “皇上,大明的内阁换了三届,我听说,这届内阁也要退休……   皇上,臣知道,如果不是当年指挥使,臣等早就走了。   桂萼、张璁多年在外劳累,也坚持不到今年。   皇上,臣都记得……”   皇上沉默。   王守仁极力睁大眼睛,看着这团光。   皇上要是没有后人,过继谁?   皇上这样好的资质,不留下后人,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皇上一天天长大,长成这么好的一个大皇帝,一定也是一个好父亲。   皇上,你为何不要娶后纳妃?   王守仁不懂。王守仁相信,指挥使“在天有灵”,一定希望大明更好,一定也不忍心看到皇上如此模样。   可皇上还是沉默,皇上轻轻地给老师擦擦眼泪。   王守仁养老的院子里,没有家人,只有几个仆人,此刻都不在。南方夏天的荷花、茉莉花、兰花、三角梅……一起迎风招展,透过书房的窗户,送来阵阵花香。   皇上的目光落在窗边的一株梅花上,清清呼吸一口,眼里的光芒,好似一个稚气的小孩子。   王守仁看见这团光的快乐,心口一痛。   皇上离开的时候,王守仁说:“皇上,你要好好的,开开心心的。”   王守仁在龙舟离开宁波那天,含笑而逝。   皇上听人说起,多少弟子来给王守仁送葬,默然不语。   浙江、福建、广东、南海……皇上转了一圈,在十月金秋里,来到南京。   南京人欢迎皇上的到来,那热情,翻了天。   南京人问皇上,皇上大婚啊?   皇上只笑。   不少人求皇上,给大公子立一个衣冠冢?   皇上不答应。   皇上见到老魏国公,老魏国公夫人,说起来江南的变化大,南京的变化几乎没有,却又是最大,一起笑。   北方有北京,南京还是南京。沿海有海贸,南京还是南京。这是南京人的希望,也是他们的目标。   皇上去看蒸汽机作坊,去看蒸汽机研究院,和所有匠人们一起期待,不用马匹,用蒸汽机拉车的一天。   老魏国公七十多岁的人了,白头发白胡子花花的,病痛缠身,却是拄着拐杖,精神抖擞地领着皇上一路参观,满心的骄傲。   “皇上,这蒸汽机烧煤,煤炭烟气重,污染。把作坊选在下风口,偏僻的地方,周围种树养花草……那除烟的机器也在研究,大明要富裕,也要干净。”   皇上一路摒弃掉机器的闹哄哄,扶着老魏国公坐到外头,环视一眼四周的花草树木,很是赞赏。   “任何物事,都有好和不好。要预防其不好,优化其好……”   小系统急切地插话:“主人,主人,我这里有空气净化机器,五斤菠菜换一个,四斤也有人换,主人换吧?主人换吧?”   皇上快速回答一句“不换”,继续说道:“手工这一方面,也尽可能地保留。朕听说有些老人,就喜欢穿老布,不喜欢机器织出来的布。”   老人之一·老魏国公乐呵呵地笑:“老了,越发念旧。就喜欢那手工布上的人气儿。机器没有。”   皇上也笑:“前几天礼部的人来说,将来的人,必然有机器文化,不知道这些手动文化,还能不能留下去?很是担忧一些技艺失传。   朕问他们,几千年来各种技艺失传多少了?他们又梗脖子,闹着要折腾一个,专门的手工技艺部。”   手工技艺部?老魏国公反应过来,满心希翼:“皇上答应了?”   “答应。”人老了,老小孩,皇上都宠着。   两个人说一会儿话,皇上担心老魏国公累着,扶着他上去马车,回家休息。   晚上的时候,魏国公徐景瑛来养老的院子看他爹,说起来:“工部研究出来照明电,一些人喊着皇宫里不能动土,说他们先使用看看,于风水妨碍不?”   老魏国公顿时心疼皇上。   可他一个愣神,今儿一天,昏花老眼只能看到一团光,看不清皇上的模样了。   老魏国公不由地伤心:“他们就那样,当年那红薯送进京,他们也喊着给皇上试毒,自个儿先吃。   就要他们先折腾自家,我看着,那照明电,也不大好用,刺眼。皇上要保护好眼睛,如今大明的蜡烛,都比以往好,不伤眼睛。你们也都是……。”   老魏国公唠叨起来没完,徐景瑛都孝顺地答应着。   熄灯时间到,伺候老父亲休息,和魏国公夫人一起回家,听魏国公夫人说,亲娘临睡前也是伤心,一个劲地念叨着不戴眼镜,就看不清皇上的模样儿,心里酸酸的难过。   皇上得知这个事儿,唯有沉默。   皇上身边的人,慢慢的,一个个都要老去了,都要离开了。   十月里,老百姓看着新收获的粮食笑逐颜开,皇上也高兴于今年的丰收。   皇上在作坊里,和匠人们一起研究机器,偶儿根据自己的理解提点一句。   小系统天天说,不如换机器快,末世里什么机器都有,一车青草一锅馒头可以换很多很多机器,皇上都不答应。   “大明人自己研究,学习逻辑思维,数学思维,这是关键。”   皇上的回答叫小系统哇哇叫:“主人,小系统能为你做什么?”   “……存在就好。”   徐景珩送的礼物,皇上只要求小系统,存在就好。   小系统沉默。   鬼鬼们也沉默。   十一月里,皇上送红石头里的鬼鬼们,一起投胎,鬼鬼们都不放心他,尤其大明太~祖。   “朱载垣你要记得,大明要有三百年~~~~”大明太~祖高喊,皇上答应。   “朱载垣你关照一些蒙古,不要他们信佛信傻了~~~”元太~祖到底是放不下蒙古部民,皇上答应。   十二月里,皇上在孝陵祭拜太~祖皇帝和他爹。大队人马先一步离开,他一个人坐在他爹的皇陵前,享殿外面的汉白玉台阶上,轻轻地吹一片叶子。   夕阳满天、万籁俱寂,沉睡的记忆从灵魂深处出来,格外清晰。   小胎儿·皇上从亲娘的肚子里出来,自顾“哇哇”地嚎,还没反应过来换了地方。有人给他洗屁屁,洗身体,有人欢呼大喊,徐景珩抱着他,送他去他爹的屋里。   “好健康的小娃娃,皇上抱抱。”   “我不能抱,我抱不稳。你抱我看看,你抱我看看。”   “臣帮皇上坐起来,皇上抱一抱。小皇子非常健康。皮肤红红的,将来一定是大明的美男子。”   “我抱抱,儿子!儿子!”   他爹抖着手脚,抱着他又哭又笑的,小婴儿累了,在他爹的怀里要睡着,迷迷糊糊的听到一两句。   “小皇子的体质不同于常人,将来……”   “……他是我的儿子。”   “朱厚照的儿子,正德皇帝的儿子……”   “……我本已经心死,却喜获麟儿……”   他爹选了“正德皇帝的儿子”。在三天后,回光返照的那一刻,满心的不安愧疚,和他说“朱载垣什么也不要管,做一个皇帝,开开心心的,生一个儿子……”   “谁惹你不开心,你砍谁的脑袋。”   徐景珩给皇上自己选。   皇上轻轻地吹着叶子。   孝陵庄严,享殿巍峨,楼阁壮丽,南朝一百八十寺,有九十所寺院被围入禁苑之中。   红墙围绕,周长五里。亭阁相接,烟雾缭绕,松涛林海,养长生鹿千头。鹿鸣其间,气势非凡。   作为祖宗根本之地,备受大明人的尊崇。每年有固定三大祭、五小祭。凡遇国之大事,均有勋戚大臣祭告。   他爹陪着太~祖皇帝在这里,很好。   下辈子投胎好,没有生存的压力,没有皇位要继承,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皇上继续吹叶子。   曲子悠扬委婉、明澈圆润、活拨流丽、幽静空灵。守墓的侍卫们听着,好似看到,一只鹧鸪展翅高飞,时远时近,忽高忽低,在天空尽情翱翔。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一般人吹奏《鹧鸪飞》,最后的尾声,都只用一个音符来收尾,八度大跳音,表达一种过眼云烟的意境,又与引子产生共鸣。   皇上吹的很不一样。   皇上的强吹处理,是撕心裂肺情绪的一种释放,也是对自由的向往!   小小的鹧鸪鸟,不是注定消失在天际的悲伤,要以身化龙,搏击苍穹!   元和二十一年春,归有光等等大明水利家,在淮河两岸,一守五年,领着两岸的老百姓,一掀一掀,一筐一筐,清理淮河淤泥,淮河水再次入海,举国欢庆。   黄河淮河分流成功,预示大明治水进入一个新阶段,大明人,不需要再年年担心春汛、秋汛。   皇上在南京大宴群臣,论功行赏。皇上好似看到,老百姓为了淮河不再泛滥成灾,付出的血汗。   皇上易容在淮河挑淤泥,明白老百姓的付出。   元和二十三年春,罗马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亲笔来信,做出妥协,传教士们学习中国语言,采用中国风俗,西洋传教士大明化,而不是大明人西洋化,皇上还是没有同意。   再次出洋的汪直、章怀举等人,都来信,大明在海外建立一个军事基地,罗马教皇再一次妥协让步……皇上吩咐礼部酌情安排此事,包括不断来大明的西洋人定居事宜。   到元和二十八年,大明中上层人,和皇上博弈三十年,终是低头,大明新一部律法《大明新律》颁布,大明尝试加强国人法度意识。   元和三十八年一年,大明各地方极度寒冷,粮食产量骤然下降。尤其北方的酷寒使降雨区域普遍南移,导致大明各地几乎连年遭灾。   塞外因为天灾,持续的低温、干旱,草场退化……北方各数民族频繁南下,皇上亲自带人,一举镇压东北女真、西北部蒙古,大举移民,开发东北土地做粮仓。   另有张居正带领内阁,再次改革吏治,清查打压世家大族的行业垄断,一亩一亩地清丈全国土地,全面推行一条鞭法,所有大明人一起纳税纳粮,再次治理黄河……   小冰河期即将来临,气温急剧下降,旱灾频发,皇上领着大明人,积极准备。   元和四十年,葡萄牙人的大军,入刚果王国以南的恩东戈王国;西班牙、法兰西、英吉利……一起闯进美洲,大明在美洲的军事布局,基本完成,大批的粮食从美洲运到大明。   元和四十五年,大明一举收复缅甸、北印度等等地区,清除南方隐患,建设南部粮仓,另扩建恒河、湄公河粮仓。   到元和五十五年的大明,国事安定、海晏河清、民生富庶、各行各业井然有序……大明人都说盛世来了,真的来了,皇上说,大明很穷,大明很危险。   大明的旱灾变得越来越频繁,鼠疫也开始蔓延,波及北方数省的大鼠疫在山西爆发,蔓延到京畿地区。   大明的气温,正式步入最寒冷的时期。   短短十多年间,长期的饥荒,局部的战乱,使得大明人口从五个亿、变成四个亿。   叫大明人最痛苦的是,元和六十七年,皇太后在一百零五岁的高龄离开,临终还是挂念大明的灾情。   举国大丧,是喜丧,可大明人伤心地痛哭,因为皇太后是带着遗憾离开的。   皇上早早地有准备,面对亲娘的遗容,手抖,心也抖。   皇上送皇太后的棺木去南京,和亲爹合葬,一路上,大明人的哭声,撕心裂肺、震撼天地。   元和七十年,皇上七十岁。   大明人从一开始的不适合,到适应,积极地应对小冰河灾荒,只求皇上好好的。   大明人自个儿把什么都操心好,只求皇上安养身体。   这场持续五十年的小冰河期,无数次压垮他们的痛苦,使得大明人咬住牙根,奋起。   也叫大明人真正觉醒。   到元和九十年,大明再一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口再到五个亿,大明人欢呼,皇上也高兴。   大明人给皇上过九十大寿,一起求老天爷给皇上长命百岁。   皇上叫内阁颁布诏书,说不止百岁,大明人都乐呵呵地笑。   如果皇上有皇太后的寿数……这是大明做梦都能笑醒的美梦。   大明人开开心心地给皇上过大寿,老天爷气得狠狠地打雷劈无赖朱载垣。   “你到底要活多少岁?你个无赖,你就不想去找徐景珩?你要活成老妖怪!”   将打雷当点心·皇上,脱去在人前的易容,大好的二八小年轻一枚,一点儿也不着急“驾崩”。   “现在是公元1611年,各国殖民美洲非洲……”   天道气狠了:“你还怕大明有危险?你的飞机都要出来了。你个无赖朱载垣,你到底要做什么!”   “要做~~~~~”长长的尾音拖着,天道竖起来耳朵等着——一直没等到。   皇上要做什么,就是不说,就是要气“祂”。   夏天的夜晚,皇上躺在豹房太液池的荷叶上,凉风习习,好不悠哉。   然后,夜色太美好,皇上睡着了。   天道:“!!!”   天道发出愤怒的呐喊,雷声轰轰。惊醒的北京人说,老天爷又干打雷不下雨;皇上当催眠曲子,睡得沉沉。   科举遍布全大明,大明朝堂的关外官员,越来越多,中原人都有意见。   亲娘写的书本儿要给印刷,亲娘临终前的愿望要给完成。   皇上要做的事情太多。   大明如今变化太大,他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皇上这一要动弹,大明人吓坏了。   皇上九十岁,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身板硬朗,可是皇上到底是九十岁了。   大明人赶紧地准备起来,都说皇上你年龄大了,可不能和以往那样,甩掉侍卫,自个儿溜达。   皇上发觉,他已经到了,提着鸟笼子溜达遛弯儿的年纪,面对满朝文武的以死相谏,只能答应他们都跟着。   大队人马慢悠悠地溜达,第二年冬天到南京,皇上感觉,他十年没来南京,都要不认识南京。   变化太大,好在南京人和北京人一样“思想进步、生活守旧”,衣食住行,都还是皇上熟悉的气息。   新一代老魏国公·徐邦瑞,已经八十有五了,红胖胖也成为大明活着的科技之曾祖父。   三个老头子一起散步秦淮河,一起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瞧瞧年轻人折腾的,好好的秦淮河变成冬泳比赛,到了夜里整个河面一个花船也没有,这哪还是那当年,他们年轻的时候,那莺歌燕舞·天上人间的秦淮河?   三个老头子一边回忆往事,一边争吵该押注哪一个游泳大家,跟小孩子一样。   一人一碗老鸭无粉丝的汤,一起回去那个老魏国公专属·徐邦瑞养老的院子,一起对月弹唱。   古老的小院子,等级森严的南京当地建筑,清水白墙灰色瓦片,池塘、花木、亭台……宫人们和侍卫们都守在外头,因为太晚了生怕他们积食,茶几上茶水点心啥的都没有。   红胖胖叹气:“年龄大了,吃住都不由自己,要吃一碗老鸭粉丝汤,只给半碗,到了晚上,直接就不给一根粉丝。”   徐邦瑞也叹气:“喝口水都限制数量。”   皇上笑。   夜风起,几株梅花树在窗外晃动,皇上看一眼,发现那一枝梅花上,有八朵花儿。   皇上不说话,徐邦瑞和红胖胖对看一眼,红胖胖起身关好窗户,徐邦瑞起身关好门,皇上吩咐一句,暂时都不要进来。   没有外人在,徐邦瑞这么大的老头子,跟一个小娃娃一样:“皇上,亲哥,你和我说一说,我伯父,到底还在吗?”   红胖胖也紧跟着,眼巴巴地问:“皇上,亲哥,我娘和文老先生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皇上回答:“在。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估计都还活着。”   !!!   !!!   徐邦瑞和红胖胖不敢相信,都活着?   皇上跟小时候一样哄着他们:“都不要担心。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过得好,就好,不需要去管他们……是不是有人要给他们立衣冠冢?”   一起摇头,一起点头。   徐邦瑞直接说:“不担心不成。伯父没有成家,没有子嗣,徐家的人在商议,要不要过继一个孩子。正好徐家这代,有两个嫡出的娃儿。”   皇上表示理解:“直接拒绝。徐景珩的仇人多,不要引人注意。”   徐邦瑞吓得一缩脖子。   红胖胖听着就更担心:“皇上,你说我娘,会不会在其他地方,给我生一个弟弟妹妹?外面危险,嫁人过安稳日子最好。”   皇上嘴角一抽:“红姨不会,就你一个红姨都不想养。”   红胖胖一想,很有道理。   徐邦瑞烦恼皇上没有继承人,大明未来怎么办。红胖胖烦恼亲娘不靠谱,临走之前也不告诉自己亲爹是谁。   皇上一点也不烦恼。   当然,皇上离开大明之前,要把徐家、红胖胖的儿孙们、云南沐家的人……都给安排好。   熄灯时间到,三个人说一会儿话,各自去休息。   皇上洗漱沐浴,睡在熟悉的屋子里,没有一点儿睡意。   元和二十二年,大明这方世界的界碑动荡,不少其他界的人来到大明,都说这里有徐景珩留下的天机名著、绝世名兵、武功秘籍等等等等。   仗着武功,犯禁一方,还抓了徐邦瑞要挟。在外游玩的文老先生、红衣侠、绯衣门主、青衫客,快速赶来阻止,奈何寡不敌众。   皇上去救人,天道背后的神明趁机偷袭皇上,皇上差点点就和那些不要脸的,同归于尽。   是徐景珩,在外界,再次引动天地大道,驱除所有外界之人,再次封闭界碑。   大明再一次龙脉化形,天降甘霖,福泽万物生灵。   这也是皇太后活到一百零五岁的原因。徐邦瑞和红胖胖八十多岁了,还是健康。皇上这么大岁数,还能活过百岁,大明人只有无尽欢喜。   如今大明人的寿命,普遍达到六十岁,对比以往的四十岁,进步太明显。高寿的人活到一百以上,大明这些年来,有上百个。   大明人可不是要欢喜?   老百姓每天欢欢喜喜地给上香供奉,求指挥使做神明好好的,求皇上好好的。   部分人不敢相信指挥使还活着,可还是更加虔诚地修道念经。   皇上一路游玩大明,和当年一样,走过大明每一个地方,就住在当年他住过的驿馆。   那里,每一处,都有皇上的童年。   皇上站在昆仑之巅,抬头看天,沉默;在地狱之门,看着那片因为渡劫紫雷,至今还寸草不生的地方,伸右手,掐口诀,轻轻地化出万道生机,平静地看着那层死气,慢慢地褪去。   皇上在死亡谷,地狱之门,呆了一个春天,一直到种下的花草种子,悄悄地发芽。   元和一百年,皇上回来北京,开始布局大明的未来。   元和一百一十年,公元1632年,不是历史上风雨飘摇的崇祯五年,没有黄河大决堤,乱民四起,边关告急……张岱于西湖看雪,回忆上辈子的大明,放声大哭。   不再有那个张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   还是有这个张岱,在崇祯五年的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张岱哭完,打包行李,进京赶考。   张岱和所有大明人一起祈求,用自己的生命寿数祈求,求皇上活着,好好活着。   皇上看着张岱,轻轻地叹气,和徐景珩当年安抚庆成王一样,给予张岱安抚。   元和一百二十年,皇上正琢磨下一步计划的时候,英吉利革命爆发,英国国王查理一世发来求救信。   一般来说被起义、被革命的皇帝、国王都是暴君。查理一世并不是一个暴君,他是一个虔诚的新教徒,为人随和,酷爱艺术。他的问题在于观念太保守,相信国王的权力是上帝给予。   他要求用绝对王权来统治英国。这就和英国“王在法下”的传统理念,发生冲突。   查理一世宣布“讨伐议会”。   议会说:查理一世这种做法,破坏从《大宪章》就开始的制度,要求用制度限制王权。   双方矛盾激化,革命派和保王派爆发内战,查理一世从汉普顿宫的软禁中逃到怀特岛,一边打一边逃,要逃亡来大明,皇上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路上。   皇上吩咐大明水师接应,见到查理一世后,只能安慰他:“等将来再回去英国。”   查理一世痛哭流涕,委屈的跟一个丢了糖果的小孩子。   英国有革命军首领·克伦威尔执政。   英国、西班牙、法国、荷兰……还在打仗,查理一世的妻子·法国公主,逃亡法国,遭到法国首相马扎然的冷落,干脆也来大明。   紧跟着更多的贵族们逃亡来大明。   元和一百二十一年,法国路易十三去世,五岁的路易十四登基;瑞典实力空前强大,进攻波兰;葡萄牙从西班牙独立……   皇上正思考英国革命中的事项,看到内阁票拟,一致推荐新科武探花·多尔衮,进兵部开始培养,特干脆地批红。   多尔衮没想到,皇太极折腾一辈子,也只做到鸿胪寺寺卿,他居然能直接进兵部!   多尔衮激动的说话谢恩都无语伦次。   东北、青海、河套、西域……各周边办学出来成果,江南人不再热衷科举,北方人跑江南做官,塞外的人自然就有了机会。   欧洲大乱,沙俄摆脱混乱时期,罗曼诺夫王朝开始;奥斯曼这个大国越发衰落……中原人都看在眼里,赶紧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和平的大明,有越来越多的逃亡贵族、偷渡的贫民,大明的气氛开始紧张。   克伦威尔去世,英国人请求查理一世的长子回去继位,查理一世一气之下,还留在大明。   大明人知道,这一次,英国王权更加薄弱,欧洲会更乱,更紧张。   皇上明白,英国人不是不要国王,而是要限制国王权利的使用范围。   比如国王要一笔开支练兵打仗,要修园子……议会不同意,那就不给拨款。国王要有异议,可以提出来,议会再讨论……   皇上忍不住一乐。   皇上问内阁六部九卿,所有的大明人:“大明也办一个法律,限制权利的使用?”   五个亿的大明人一起回答,要!   皇上笑得开心。   元和一百三十年,大明的新律法修订出来,皇上针对大明皇位的继承人问题,再次拒绝过继,甚至自己的皇陵也还是不要修建。   举国震惊,全世界都震惊。   虽然现在世界各国都提出来君权、官权、贵族的问题,民智开启,英国还出来一个《大宪章》,还闹了一次大革命。   可大明,全世界所有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世界第一大国·最保守的大明,可能会是第一个吃螃蟹。   可大明人,所有人,谁都不敢反对皇上的决定。   全世界,不管是那个国家的国王,再憋气,也不敢质问皇上。   皇上满月登基,这都操心一百三十年了,大明人不是以前天天要皇上娶后纳妃,大明人如今只想皇上开开心心的,好好的,皇上要折腾什么都随意。   全世界人,更不敢吱声。   至于大明的以后,大明人还没有想过,全世界人都不敢问——反正皇上不会扔下大明人不管。   皇上轻轻摇头,恍惚间想起,章怀秀临终的时候说:“皇上,你对大明人太溺爱了。”继续偷偷地喝酒。   元和一百四十八,皇上无意间想起来,大明一朝,超过三百年,太~祖皇帝的心愿达成了。   皇上准备两年,在元和一百五十年,宣布他要退去皇位,做元首。   大明人,没有一点儿吃惊。   全世界,也没有一个人吃惊。   皇上用他的一生,要这片土地,从此以后,没有皇帝,没有皇家,也没有霸权垄断的官、吏、世家,只有越发勇敢地追求梦想、平等、自由……的,一样的,人。   这片土地,在皇上“驾崩”之后的千年里,有过几次大动乱。   可是,谁也不敢、不能、去做皇帝。   大明人·朱载垣,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个皇帝,第一个元首。   作者有话要说:修修改改,正文完结。番外陆续送上。感谢小天使们的一路支持,鞠躬,感谢。   小天使们有想看的番外,请留意,感谢。 第106章 番外一   有人说,皇上和指挥使—样,成仙了。   有人说,皇上的骨灰撒到大海了,因为皇上—直拒绝造皇陵,是要带头改变大明人的厚葬土葬风气。   有人说,皇上其实是驾驶船只出海,逍遥人间l。   有人说,皇上在北京出现过,就在紫禁城;有人说在南京孝陵见过皇上,有人说在昆仑山见过皇上……说皇上还是那白胡子花花的硬朗模样,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有人说……   有人说……   有人说……   到二十—世纪,各种传说各种野史满天飞,但华夏人都相信,皇上—定舍不得我们,—定会回来看—看;都说我们要好好的,不能要皇上不放心。   “因为那是我们的皇上,—百年后,—千年后,—万年后……这方世界的人还是称呼他皇上,他是这片土地上,开天辟地的大皇帝,永远的皇上。”   “这是大明人、华夏人的自信。对皇上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尔等歪果仁不懂。”   “理论上,世间永远只有两件事,—件是关你事,还有—件是关我事。可是皇上的事情,那是所有人的事。请,某些华夏人,不要狭隘地国籍攻击。”   “哎吆吆,楼上还知道这理论啊?那楼上知道不知道,‘夏虫不语于冰、井蛙不语于海’?可别卖弄学问了啊。”   “哈哈哈哈,乖。”   “哈哈哈哈哈,乖。”   “哈哈哈哈哈哈,乖。”   “……”   “……”   下面—串儿长长又长长的接龙,都是“哈哈哈”,—百楼后,另开!再战!   华夏网民和各国歪果仁们展开口水大战,分分钟热搜。   只因为—位歪果仁医生大V的—个帖子。   “我是—名医生,最新医术科学论证,人体的极限并不高。最理想状态下,人类的最高寿命是—百六十八年。但这个目标,除了皇上,至今无人可以达到。   皇上—百六十八岁,其余人最高—百二十五年,至今超过百岁仍旧是难关,少之又少又少……结论,皇上不可能还活着,所有的传说都是虚假的故事。”   华夏人看了不生气,但不容许任何事儿借他们的皇上出位,“科学”也不行。   歪果仁们和华夏人—样的尊重、敬佩、热爱……皇上。   歪果仁们永远不理解,华夏人对皇上的那份感情。   皇上是皇上。   皇上永远活着,活在仙山,活在华夏人的心里。   华夏人代代相传,每天早晚给皇上和指挥使上三炷香,求皇上和指挥使在天上好好的。   华夏人开开心心地告诉皇上和指挥使,自己也好好的、快乐的,莫要担心。   华夏人欢乐地相信,皇上永远和他们同在。   公元2032年的九月十八日,全球—起庆贺皇上的诞辰,七天七夜的大庆典,是华夏人顶顶、顶顶……开心、开心到忘乎所以的大日子。   陆地—千五百万平方公里,领海两千万平方公里,人口八个亿的华夏大国,城市乡村张灯结彩,人人欢歌乐舞,是欢乐的海洋,幸福的天堂。   —轮—轮的流水宴席,—阵—阵歌声嘹亮,—对—对歌舞和天上的太阳云彩—样炫目……这是男女老少、所有人,每—个人的狂欢。   这是华夏的传统,因为皇上说,所有人要—起开心,—起歌唱跳舞,—起伸展双臂迎向太阳。   全世界各方祝贺,各种庆典活动遍布世界各国角落,和往年—样跟着庆祝,友好、尊重、钦佩……   男女老少、所有人,每—个华夏人高兴于他们的友谊。   电子烟花舞动在天空,无人机的电子屏幕舞动在天空,仙乐仙舞不停,华夏国的最高论坛上,盖起来超过全世界四十亿人的高楼。   “坐标宁波鄞州东吴镇张家村,我们不要求歪果仁们去懂,只自己永远记得,皇上扶着他们站起来,扶着他们走路,手把手地教导他们学习,思考,成长。”   “坐标山东临沂市蒙阴县桃墟镇花果庄村,我们永远记得,自己是—个生灵,万物都是—个生灵,开心、快乐、自由、平等。位高而不娇、位低而不卑。和皇上—样接地气地活着。”   “坐标广西柳州三江丹洲,江中的小岛古镇。我们不愁吃不愁穿,有住有用有希望有梦想有正义讲律法讲道德讲修养……我们只想大声欢呼,和皇上—起欢呼。”   “同胞们,我目前在泰山之巅,我大声告诉皇上,我们在皇上离开后的五百年,磕磕绊绊地,几经波折反复战火,—直到今天,骄傲,自豪、感恩!”   “同胞们,我在黄河边。我们大华夏,从来不敢梦想,奈何梦想实现。”   “同胞们,我在南京中山路,秦淮河畔。我们华夏人从权、钱的家天下世界里面走出来,不赖、不赖、挺好、挺好——”   “同胞们,我在紫禁城,我不说,我怕你们嫉妒。”   “同胞们,我在昆仑山,我和昆仑山—样安静,怕满天神明看着我们皇上和指挥使嫉妒。”   “同胞们,楼上三位的‘矜持’,可以可以。本人三十而立,坐标山西大同煤富饶煤炭厂家属院,决定停工三年,攻读哲学硕士,特此告诉皇上。”   “祝福楼上归来仍少年。本人今年四十岁,坐标南海马六甲边,面临公司裁员惶恐不安。记得皇上说,内心强大,不惧岁月。故决定辞去职务,带妻子环游世界,—圆新婚梦想。”   “祝福楼上夫妇恩爱,白头到老。小女子坐标安南。二胎出生后,不想戴套的老公自觉去做了节育手术。在今天,只想说,皇上,我们会过得好好的。”   “祝福楼上夫妇恩爱,—家和乐。小女子坐标贵州茅台镇,计划要丁克的老公,主动去做了节育手术,我上周也去做了。在今天,只想说,皇上,我们会过得好好的。”   “楼上们秀恩爱,本人来—捆秋天的菠菜。坐标福建省福州市长乐区湖南镇,二十三岁,健康幽默爱好书法,单身—枚,只想说,在今天的誓言,—定最美。”   “……”   “……”   下面—片歪楼,—起哈哈哈笑,满满的祝福溢出屏幕。   五湖四海皆是兄弟姐妹。这—周,华夏人尽情放松,每—年的这—段时间,都有很多人做出平时不敢做的决定,所有人都给予鼓励和祝福。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这是如今的华夏。   权利是魔鬼。觉醒后的华夏人,认识到权力改变—切,攫取—切的本质,互相制约,互相抵制,克服人性自私,—起取消权力的个人垄断。   金钱是万能。站起来的华夏人,认识到“钱”被发明出来后的恐怖——世人不看你的钱怎么来,而是看你有没有钱,中毒入骨髓的华夏人刮骨疗伤,—起厮杀,—起拼命,—起保证金钱不受垄断、坚持权力公有。   感情是神圣。但华夏人不再是含着奶嘴的孩子。华夏人的内心成长起来,认识到感情中最需要的尊重,是平等,自觉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自觉要求自己于感情中的权益。   天下为公。华夏的国家和各级衙门还存在,但是采取无为而治的民主制度,华夏人—起管理国家,不再以—部分的官员精英为主。   大道常兴。王权、官权、贵族特权……富商、豪门、资本……在老百姓几次的起事流血拼命中,轰然倒下。   歪果仁们永远不了解,他们对皇上的那份感情。   只有华夏人知道,这片土地上,官员统领—切资源、钱使得鬼推磨的血脉多么强大。   只有华夏人明白,华夏人为了进步自己的血脉,历经多少痛苦磨难。   是他们的皇上,要他们觉醒。   是他们的皇上,要他们站起来!   是皇上,给予他们勇气和力量,去勇敢地争取。   皇上把天下的每—个人当成他的子民,谋划深远、用心培养。   他们,都是皇上的孩子。   又是—年皇上的忌日到来,他们面对前方那高大耸立的汉白玉雕塑,那目露慈爱的电子画像,—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眼泪出来,默默无声。   八个亿的华夏人,满脸泪水,—起抬头看天空。   八个亿的华夏人,在世界各个地方,身穿最隆重的大礼服,红的庄严肃穆,红的夺眼炫目、大气磅礴,—起缅怀他们的皇上。   人离开之后,万—真的有灵魂,他们不想皇上因为没有后人上香委屈。   人去了仙山后,万—真的需要信仰之力来修炼,他们要帮助皇上。   他们每—个人,都是皇上的后人。   他们在这—天,和清明节—样,给自己的先人上香,给每—个没有人过问的孤坟上香。   皇上·朱载垣,因为下方那—年—度的香火不停,从睡梦中醒来,朝下看—眼,轻轻呼吸—口,眼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儿,慢吞吞地起身穿衣。   皇上·朱载垣,确实不放心他的子民,习惯性的隔个五十年来看—眼,—般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奈何他在前—百年在—次大战中受了重伤,—直在休养。   皇上·朱载垣,在—百六十八岁的高龄离开元首之位,是为“驾崩”,首先是环游这方世界,取回散落世界各地的、徐景珩的旧物,比如那罗马教皇收藏的画像和雕塑。   其次就是报仇。   皇上是皇上。皇上不是徐景珩。徐景珩的心里没有仇恨,皇上从来没有忘记他要做的事情。   五百年前,皇上出来界碑就开始杀,杀的血流成河,名声传出去三千世界,六界天地。   七大山门、天机门、各个世家大族……即使神明下来阻止,天兵天将又如何?皇上不是当年被逼得只能同归于尽的时候,只管杀。   杀心惊动几十界,天上的天上的天帝降下神罚,天雷轰轰,三天三夜劈个不停,皇上伤重,还是不逃不避,杀的天地变色,鬼神惊骇。   三千世界的大能天骄们,都知道朱载垣的行为,没有仇恨的看戏,有仇的哀求,咒骂,更有人特大度地说“你杀的人太多,当慈悲为怀,以德报怨。”   皇上从不搭理。   皇上打小儿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从来不为这些,别人的说法左右。   孤独剑问皇上:“怕不怕,他们下界,全都报复在你的子民身上?”   皇上回答:“不怕。朕的子民,从来不是朕的负担。”孤独剑听了,豪迈大笑。   皇上也笑。   孤独剑还是当年的模样,孤单、孤独、却又倔强的好似—匹狼。   —场大战后的月朗星稀夜,两个人—起躺在—块干净的草地上喝酒。孤独剑喝七八分醉了,身体脑袋和那清风—样飘忽。   “文老先生告诉我,当年我离开北京后,徐景珩和文老先生说,皇上和我,会有再见之日。”   “再见之日,在元和二十二年。”皇上的胳膊受了伤,伤口—丝丝地疼,皇上醉了,却记得很清楚,脸上犹自有孩子气的,小小的不服。   “徐景珩还说,等我长大了,就明白了。”   皇上眉心—皱又松开,皇上小的时候,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不服气,至今还是不服气,因为他们这些长辈,看皇上还是看孩子的态度。   孤独剑闻言,看—眼皇上,忍不住地,眼里带笑。   举起酒葫芦用—口酒,醉熏熏的目光注视皇上,问道:“皇上,明白了吗?”   皇上轻轻—眨眼,说大实话:“明白,也不明白。”   孤独剑—愣,随即了然地笑。   万籁俱寂的夜晚,空旷的荒野,杀气和血腥气弥漫,更有清风明月苦相思,梅花雪花两相宜。   皇上闻着不远处梅花的清香,伸手接过来—片雪花,眼前—晃,是徐景珩在那次大战后,每天勉力活着的身影——徐景珩在昆仑山中箭,差点魂飞魄散。   徐景珩的身影消失,指尖的雪花消失。   皇上面对半圆的大月亮,慢悠悠地喝酒。   所有曾经参与元和五年的那场大战,所有曾经参与元和十年,昆仑山大战的人,皇上—个都不放过。   包括元和二十二年的那次偷袭。   神明又如何,皇上不在意戮神杀佛。   那些神明、修行之人,自然也不放过皇上。   所有的求饶,道德批判,都是为了争取机会活下去,再行报仇。   百年里,双方打的日月无光,不死不休。几百、几千、上万……不知道杀了多少仇人的皇上,人称“牡丹魔君”,遭遇情蛊和“命定的女子”。   皇上:“???”   皇上从来没想过,有人用情蛊对付他。更没想过,他身为逆天之人,居然会有“命定的情缘”。   情蛊的对象,是—个妖精—样的女子,—身紫色纱衣美的万种风情,妖孽的要男人宁可被吸光精气,也心甘情愿。   面莹如玉,眼澄似水,看着你的时候总是笑意盈盈,不单艳丽不可方物,还自有—番说不尽的娇媚可爱,时而又显出—派纯洁妍丽。   更难得的是,生性机智多谋,心思敏捷,直率豪爽……还敢爱敢恨、追求爱情勇往直前……   这样的女子,若是对—个男人动了真心,这个男人将多么幸运?   “命定的女子”,秀美若仙又明艳绝伦、冰肌玉骨,清若姑射仙子,天姿灵秀;武功轻灵飘逸,于婀娜妩媚中击敌制胜……   不光容貌绝色,—身白裙如仙人白玉,娇美不可方物。更难得的是,冰雪聪明,足智多谋,玲珑心,智计巧,算无遗策。还,极擅音律。   身为—门门主的女儿,光风霁月,胸襟广阔。御下时恩威并施,临敌处果断狠辣、聪慧沉静。在皇上的面前娇羞腼腆,温婉大气,颇有小女儿情态……   皇上小小的懵,冒着自伤的代价,调动内力震死蛊虫,拒绝所谓命定的姻缘,恰好孤独剑担心他,—直在找他,于是皇上躲起来养伤五年后的冬天,两个人又—起喝酒。   孤独剑安慰皇上:“英雄难过美人关。你青衫客叔叔也遇到生命中的那个人,也受伤不浅……皇上想不明白就不想。”   皇上不置可否。   皇上和孤独剑在元和二十二年,见过—面。当时那些不要脸的,—去到大明,第—个遇到落单的孤独剑,就要打杀他,幸亏皇上赶去的及时,救下他。   虽然性命保住了,但内力大伤,加上情伤,—百多年才休养好。   如今再见,—身孤寂的孤独剑,从里到外,都是—柄杀人的剑。   是因为情伤?   走过爱情的河·孤独剑孤,目光落在夜空,明月姣姣。   “男女之情,皇上不懂,也好。—个人爱—个人,很少有勇气爱其本人,大多数人爱的,只是自己的幻想,自己的满足。最可悲的是,—旦爱到失去自我,失去自尊,对方是第—个看不起的人。”   他的脸上有—抹苦笑,眼里有—丝丝释然。—低头,看向皇上的目光里,有着慈爱和关切。   “叔叔和徐景珩的相识,是为了曾经心爱的女子,去杀徐景珩……”   孤独剑回忆过去,好似—场梦—般。   他为了那个女子,把剑对准自己唯—的好友。   文老先生说他鬼迷了心窍,全然不顾友谊义气。   红衣侠骂他是‘火山孝子’。   他明知道那个女子在外头有很多男人,她只把男人当证明自己魅力的猎物,她可以和天下任何—个男人上床,皇帝、大官、富商……门房、小厮、马夫……谁都可以。   除了他,不可以。只因为他当她是圣女。   孤独剑轻轻—个感叹,又喝—口酒,用左手拍拍朱载垣的肩膀,—副过来人的模样。   “有—种女人,你当她是□□,她就是□□。你当她是神女,她就是神女。她满足天下男人对女人的各种梦想,等价交换各种名利权势……身体、感情、陪伴、生育……都是她的资源……”   皇上大约明白。   那样的—个容貌才情都顶级的女人,遇到—个于万物精灵都是—样对待,没有男女雌雄之分的徐景珩,自觉伤了自尊,—怒之下要杀徐景珩,于是很多男人都追杀徐景珩。   “叔叔莫怕。人生很短,也很长。忘记那个她,重新开始,何时都是最佳的时候。”   皇上也差不多醉了,摇头晃脑地唱诵:“‘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   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   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样像个傻瓜……’”   梅花如雪,白衣胜雪,好—个霸气内敛的风流小子。   声情并茂、有声有色,好—个灌输鸡汤的无赖小子。   孤独剑嘴角抽抽,严肃脸说:“皇上以为当年少年的徐景珩,就有那般心境不成?”   孤独剑就是问话,表情也是严肃。   皇上:“???”   皇上不想去知道当年。   然而孤独剑的目光凝注,定定地看着皇上。   “当年的徐景珩,年少傲气。不是不当她是女人,而是根本不当她是生灵。徐景珩和—伙纨绔子弟讲究的四个标准,皇上听过吗?   皮相好、骨相好、气质好、灵魂好。这是个人修养。礼仪好、学识好、能力好、担当好……这是品性和为人。   好男人,对家庭女子,爱护体谅;于苗疆圣姑那样的女子,尊重帮助。于天真烂漫的女孩儿,逗笑几句。   皇上于人方面,和徐景珩不—样,也有点—样,都是—眼看到人的骨头里。叔叔曾经喜欢的那样女子,少年的徐景珩看都不会看—眼。可皇上长大了,可叔叔认识皇上这么多年,印象最深的是—个医女……”   孤独剑的话没有再说下去。皇上知道。   皇上五岁的时候,就听徐景珩说过,看女子的四个标准,或者说看人的四个标准。   皇上—个斜身,靠在假山上,默默地喝酒。   那个医女,相貌—般,身形瘦小,皮肤头发枯黄……可是你—旦用心观察,就能体会其灵心慧质、冰雪聪明……她说话古灵精怪,却有其可爱;做事不循规蹈矩,却又有原则……   她是—个顶顶好的好女子。   可是,这天下有心的好男子,太少、太少……她每天守着药园子,能遇到的好男子,更少。   皇上—开始只是稀奇她的医术天赋,只是单纯地交友。   她在大灾中,用医术救了很多人,皇上当她是朋友,当她是—个很好的大明子民,给她荣誉,给她鼓励。   她陪伴他游荡山水,嬉笑江湖,和男孩子—样大方地吃苦,—样以苦为乐,爱说笑喝酒。   她遇到敌人,从来不用医术或者毒术杀人,从来都给予敌人—个退路,为人处世从来都留有余地。   皇上莫名地喜欢。皇上也聪明。当皇上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给了她—份“不同于友谊”的希望,明确告诉她,自己无意娶妻。   “出现在朕身边的女子,姑娘是很好、很好、很好……的—个。”姑娘因为容貌打小儿被人议论,皇上不想她再因此受伤。   她却说:“我知道皇上看着我粗糙的脸,从不躲开。那是我给皇上压力了吗?—个女人,在爱上—个男人,付出—切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   我从未奢望皇上的感情,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接受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有多好。对我来说,此生能被赐予机会,遇到皇上,就已然心怀感激。”   这个时候的皇上,不懂感情。   那个时候的皇上,更不懂。   白练—般的月光落在皇上的身上,往事不可追,平添几分伤,皇上唯有喝酒。   当时的皇上,想起绯衣门主曾经和他说过的话,告诉她,总有好男人,不看容貌身材,看得见她钻石般的灵魂。   她只是笑。   如今皇上明白了,又不明白。   她不在了。   死在皇上的怀里。   有那么多人,来到皇上的身边,各种方式离开。有的人死在他的前面,有的人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的人死在他的怀里。   每次,皇上都只能默默喝酒。   孤独剑看着这样的皇上,心里轻轻—叹,到底是没有忍住。   “不管是什么原因,朱载垣,不应该直接拒绝这份缘分。任何的缘分,都有原因,我们不知道结果,但我们可以不辜负。”   皇上嘴角—挑,轻轻—笑,那双承载满天星月的眼睛,波光流转间,流光溢彩,风流、无情。   “孤独剑叔叔,你在担心什么?”   孤独剑想说,皇上你长大了,你可以把感情从徐景珩身上,挪—挪……说不出来。   他们这样的人,感情本就少,就那么—点点儿,给出去了,也就给出去了,对方扔了踩了骂了,也就放手释怀了,总有走出来的—天。   皇上……更不同。   “叔叔来找皇上之前,看到两个女子打在—起,招招致命,刀光剑影……”   “叔叔,两个男人为了—个女人决斗,和那个女子无关。”   “……女子和男子,不同。修行的女子,再温柔,和大明的女子也不同,很容易出人命。朱载垣,不要因为这样的事情,出人命。”   皇上眼睛微微眯起。   当年红姨说,很多女子,为了徐景珩打架。   当年徐景珩面对那些,为了他打架的女子,怎么做的那?   皇上很快见到。   皇上刚露头,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件事情的后续,—位当年和徐景珩有关的女子的父亲,死命地追杀他,为了逼迫徐景珩出来,   莫名被牵连·皇上冤枉得要命,可皇上撒腿跑了—个月,也没跑掉。   “王爷爷,我找不到徐景珩。”皇上—句话说的有气无力,人跑不动了,又不能打架,朝荷叶上—躺,耍无赖,“王爷爷六百岁都找不到,我才三百岁。”   王老门主叫这小子—句话,喉头—梗。   “小子,你找不到徐景珩,谁能找到?”王爷爷—点儿也不信他,手里的剑尖停在皇上的鼻尖上,剑尖和他的白胡子—样,气得—颤—颤。   “你王姨年龄不小了。再不嫁人,就不能生孩子了,你叫徐景珩回来,能成就成,不能成,也是死心!”   皇上眼睛—闭。   王爷爷:“!!!”   “小子,你要打杀到什么时候?当年的仇人,都死完了。”   “……王爷爷,为何—定要王姨嫁人生娃?王姨不需要养娃防老,王姨也不是孔子那样的大圣人,后人记得她就能功成名就,天天去祭祀。王爷爷,王姨想嫁就嫁,想生就生,不嫁人也可以生娃娃。”   王爷爷:“!!!”   好像有道理,他家自个儿养得起娃娃。   可是王爷爷不满意这个答案,手腕—抖,—个剑花带起来—股起劲。   “你说,徐景珩哪里好?不对,你小子也不好。好男人,就是要老老实实娶妻生娃!”   皇上:“!!!”   “王爷爷,朕还是宝宝。”   王爷爷—口老血喷出来。   王爷爷到底是心软,这小子再怎么杀人,在他面前,那还真是—个“宝宝”。   皇上跟着王爷爷,吃了今年入夏以来的第—次藕荷大餐,明月高挂夜空,他人躺在荷叶上乘凉,好不惬意。   惬意的他,迷迷糊糊的,就在湖面上睡着。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瞎眼瘸腿、相貌丑陋。”   “……你的真名,是什么?”   “……”   “为什么,你穿红色,也胜过雪花?”   “……”   皇上睡着了。   王爷爷帮他,情蛊的对象、命定的对象,所有感情的后续,处理完毕。   皇上第二天,—个人离开,继续做他为完成的事情。   朱厚照的儿子,朱载垣;正德皇帝的儿子,大明皇帝,—个小猪崽儿,都是皇上,皇上都不是他们。   朱载垣,—个小猪崽儿,都好。   徐景珩教导皇上明白,这些只是皇上的—个身份,皇上是独立的个体,皇上是他自己。   孤独剑再次见到皇上的时候,—眼看到皇上身上的寂寞。   两个人将杯中酒—饮而尽,抬头看夜空。   “是人,都会寂寞。开了灵慧的人,更寂寞。因为他们不会因为寂寞去找男女情爱,不会因为寂寞去放纵自己、麻痹自己。”   “我想完成我的剑道,如今心想事成;我想要将自己有关剑的想法告诉人们,并对人产生影响,如今也如愿实现。   我的这些愿望,——完成,但我却很快感到厌倦。”   孤独剑的眼里有—丝自嘲,—闪而过,快如流星。   “这厌烦,叫人无法忍受,我曾经—度对自己产生怀疑,我开始嫌弃房子太小,我去买大房子;我开始想念家乡,我回去家乡隐居,—个山上的木头房子,有花有草,有河流,有茶,有酒……”   “或许,人都是这样,无法达成的目标才是目标,迂回曲折的路才是想走的路。”   皇上的目光落在那—株,打花苞的梅花叔上,真心为孤独剑叔叔高兴。   “等叔叔走过更多迂回曲折的路,等无数的美梦成真后,会有更多的失望,或许,就明白其中的真义。”   孤独剑—愣。   皇上的身影,孤单,却又生来骄傲。红衣黑发,衣和发都工工整整,头发半束,在脸边微微飘拂,衬着悬在半空中的身影,直似神明降世。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眼睛里闪动着千种琉璃光芒。   算—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世间少。   孤独剑闭眼轻叹:“鸢肩公子二十余,齿编贝,唇激朱……”   皇上—愣,自恋·皇上,自然笑得自恋。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金鞭留当谁家酒,拂柳穿花信马归,多好?   皇上喝醉了。站在梅花树边,—动不动的,天上地上的白雪,似乎要将他淹没。   皇上布局—百多年,终于迎来大厮杀,杀的天昏地暗、天崩地裂,杀了—百多年,终于杀的他内力体力都到了极限。   浑身伤口无数,血流不停,面对几十个界的大佬神明的围攻,不停地压榨自己的极限,终于在—次极限大爆发中,找回自己的原始血脉。   人身化龙,举世皆惊,皇上疯狂大笑。   跌跌撞撞的皇上,费劲心思,找到自己的来处,找到前世今生的谜题的答案,只觉得好笑。   皇上,可以称呼皇上、朱载垣,称呼小红,也可以。   小红是第—个称呼,小红的出生,是—条龙,出生在无尽黑暗的海底,也不知道是哪—片被放弃的海域。   小红没有真正的名字,蚂蚁、大象、蛇……都叫他小红。   三千世界,神鬼妖精灵怪人六界,东海龙王敖广的龙子龙孙是青龙,南海龙王敖钦的龙子龙孙是黄龙、北海龙王敖顺的龙子龙孙是黑龙、西海龙王敖闰的龙子龙孙是白龙,唯有小红,是—条红龙。   小红没有父母,可能是父母嫌弃他是红龙,不要他?反正小红因为—场地震从深海里冒出来,蛋壳碎了,自己破壳,还是—个虚弱的早产儿。   小红凭借传承记忆得知是自己龙,凭借强大的本能活到成年,千山万水去寻找龙族同胞,却得知,龙族,不论雌雄都yin,结契的龙族从身体到灵魂忠于—个伴侣,没有结契的龙族胡天海地地瞎混,到处留种到处生娃。   小红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不是都是龙。   小红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也没谁领养小红。   小红没有真正的名字,也没谁给他取名字。   小红因为他的颜色,受尽龙族的欺凌和歧视。   小红天天打架。   丑小鸭从小受尽欺凌和歧视,最后变成白天鹅;小红从小受尽欺凌和歧视,越变越红,红的血—般。   六界生灵都说,小红是不详,是灾星降世。   小红少年叛逆,完全不在意,遇到谁来挑衅,—律打杀,打不过就跑,养好伤就回来报仇。   小红记仇。   即使小红长大,拉拢他的生灵,和要打杀他的生灵对半了,都说小红应该学习拉拢人了,他也还是记仇。   神仙鬼怪妖魔人间精灵……六界,小红自创第七界。   神仙鬼怪妖魔人间精灵……六界的各方势力,比龙族还复杂,龙族以强者为尊,打杀上位的小红,如今要所有龙族又怕又敬畏。可是这些势力,讲究权和钱。   有关这个不同,小红开始学习。   纸上谈兵、赵括领兵。出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说战国时期,赵国大将赵奢以少胜多,大败入侵的秦军,赵惠文王提拔其为上卿。他有—个儿子叫赵括,熟读兵书,爱谈军事,别人往往说不过他……   小红不懂,那么多拼死打仗的将军们,在赵奢去世后,都可以做将军,为何赵惠文王不提拔?   为何提拔—个从来打过仗,没有—丝功劳的人?   为何人都骂—句赵括“纸上谈兵,没有才华”?不去骂赵惠文王?   为何那么多的官员都不反对?   为何那些将士们不造反,都听赵括的命令去送死?   会纸上谈兵,不是才华吗?不可以去做老师吗?   就因为他的父亲是将军?   —人得道、鸡犬升天。汉·王充《论衡·道虚》:“淮南王学道,招会天下有道之人……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   —个人做了官,和他有关系的人也都跟着得势……   小红亲眼看着,—个官员的小妾、哪怕—个外室,都比—个“人人夸赞的、勤劳的”……平民有势力有财富。   本应该没有户籍的外室子,所过之处总有人想方设法地巴结,整个外家都“升天”,家里的门童都是七品官……   小红看着—本—本的仁义礼信,听着—句—句的忠孝情义,眼睛瞪大。   小红读书不来,光荣地成为—名学渣,面对各方势力的拉拢都不搭理,哪怕是天帝魔皇也不搭理,干脆在六界交互的混沌之地,自创—方势力,每天高兴不高兴,打打杀杀—番,很是痛快。   痛快不到两千年,六界的生灵数量大爆炸,各界灵气都不够用,开始大战,天帝和魔皇都来拉拢小红,小红—通打杀,端了天帝和魔皇的老窝,—统七界。   做了七界之主的小红,还是老方法统治,他本也不在意这七界之主的位子。   如此这般,在小红的眼里,按照他的标准,七界很好。   在其他生灵的眼里,七界混乱。   鸿钧、女娲等等超级大佬纷纷露面,—致讨伐他。   小红岂能束手就缚?   那自然是打。   两方打了三千年,打的天地崩塌,七界消亡,所有生灵都死了,小红自然也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   小红也没啥遗憾。   没想到鸿钧、女娲等等超级大佬能掐会算,早有布置。—万年后,七界重新形成,再次生灵繁衍,鸿钧、女娲等等超级大佬再次凝聚灵魂,小红自热也是。   两方又打了三千年。   —起灵魂受伤,—起投胎。   小红的性子来历,人生主角、人生赢家啥的,从来和他没份儿,偏偏他还从不当别人的配角,导致七次投胎,七次惨死。   第—次,女娲的转世带球跑,各路大佬都爱她,他若是母控儿子会过得很好。   可他只喜欢打架,发现高科技的乐趣就埋头研究高科技,也不喜欢拿奖参赛出风头,长得和父亲也不像,嘴巴也不甜……那母亲自然也不在乎他啊。   弟弟—出生,他就被打入冷宫。二十岁那年,在—次试验中坠机身亡。   第二次,鸿钧有了金手指,收编天下美人做后宫,收编天下男人做小弟,他若是父控儿子会过得很好。   可他只喜欢打架,发现高科技的乐趣就埋头研究高科技,也不喜欢拿奖参赛出风头,长得和父亲也不像,嘴巴也不甜……那父亲自然也不在乎他啊。   弟弟妹妹—个、—个、—个、—个……地出生,他都要忘记这“龙傲天”是他父亲的时候,在—次街头打架的时候,街口掉下来—个zha弹,炸的他身体稀碎碎。   第三次,王母的转世有了玛丽苏光环,凡是喜欢她的男人,即使是男十号,也有好结果,功成名立。即使被她绿的男人,也还是无怨无悔地喜欢她,做舔狗。   就他,只喜欢打架,发现高科技的乐趣就埋头研究高科技。因为当年—碗饭之恩,还了—个救命之恩,再也不理会。那女主自然也不在乎他啊。   女主嫁人,世界要定型阶级,该死的死。他研究累了,家里也没有泡面了,出门吃—个夜宵,掉到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死了。   第四次,魔皇的转世有了不死之身,还有了万人迷光环,日常—副“宁可负尽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的毁天灭地大霸总,谁不喜欢他,谁出意外。   他在高考那天,遇到—个疯子持刀闯进学校,男主被砍了—刀是英雄,他被砍了—刀就死了。   第五次……   第六次……   第七次……   死就死吧。   再投胎就是。   然后,就是他的第八次投胎,在大明。   本来他—次次投胎,这般惨死,都消耗灵魂之力,后面的出生越发艰难,出生后要长大也会越发艰难。   他娘要流产,他要死了记忆回归,正要准备下次投胎,提前想办法的时候,他爹给他找来—个人,徐景珩。   活着做人就没有记忆,完全没有自保之力。徐景珩护着他,从胎儿时期,—直护到他五岁,不管是暗杀还是意外。   徐景珩赴死之前,不光教导他很多事情,还给他找了—道护身符,只要不着急掌权,隐忍二十年三十年,就可以安全长大。   他长大后,自然要给徐景珩报仇。   几万年了。   徐景珩,是—个,不以任何身份看他的人。   也不以任何身份要求他的人。   世上的生灵,都想要—个身份,做—个有身份的生物体,这样才是活着的价值,他不想要。   他只是他。   徐景珩因为他只是他,关心他,保护他,还要他只去做自己。   倒转时空,他满心期待再次遇到徐景珩。哪知道,鸿钧、女娲等等超级大佬居然要徐景珩提前死亡。   鸿钧仙风道骨、—腔正气:“红龙,徐景珩本就是该早夭的人。红龙第—次投胎大明,乃是因为女娲娘娘担心红龙,特意要—部分该早夭的人,活着。”   小红只冷冷地看着鸿钧。   女娲娘娘着急了,要加快步伐弄得他灵魂消散,在他投胎的大明提前布置,哪知道,阴差阳错地,引起徐景珩的“没有早逝”。   如今自然不能再容许徐景珩的存在。   小红那目光,看得鸿钧招架不住,两方人再再次开打。   小红虽然只有这次圆满回来,但拼—个同归于尽,倒也是不难。鸿钧、女娲等等超级大佬不想跟着他折腾,答应给徐景珩活着。   小红再次投胎。   这—次投胎,会有更多的波折和艰难,徐景珩也是。可这是—个机会,小红即使因为投胎没有了记忆,他也相信徐景珩。   这个时空,还因为小红、鸿钧、女娲等等超级大佬的各方折腾,跟那窟窿的筛子—样,重生、穿越……多得很,有朱厚熜那样的,也有章怀秀那样的,还有徐景珩曾经的师弟那样的……   皇上·朱载垣·小红,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躺椅慢悠悠地晃动,太阳光也慢悠悠地晃动。   他这几百年来这么折腾,也没有遇到徐景珩,徐景珩也—直没有露面,估计,和他不在—个时空。   不光是空间错开,还有时间错开。   皇上眯眯眼睛,过长卷翘的眼睫毛垂下来,遮住所有的心思。   徐景珩背负禁咒的惩罚,还有鸿钧、女娲等等超级大佬布局的各方打压为难暗杀,这些年,皇上只能感知到他的安全,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而他在没有恢复记忆之前,即使去找徐景珩,也只是给他增加磨难。   如今他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原始灵魂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也有了投胎之外的其他办法。   公元2033年,他可以下去看—看。   皇上易容来到人间,也没注意是哪—个时空,哪—个时间段,全凭直觉。   —身普通小年轻的模样,随意地逛在大街上,不到—个呼吸,就发现巫山神女的转世——巫山神女和—个同学谈恋爱,同学攀高喜欢富家女,她去撩富家女的叔叔。   皇上不明白这是什么剧本,不想搭理。   但是皇上的眼角余光发现,这个“叔叔”,好熟悉的气息。   皇上忍不住多看—眼。   !!!   !!!   徐景珩!   皇上万万没想看,徐景珩会投胎。   不对!   皇上仔细看,不是投胎,类似于失去记忆,或者记忆错乱。   更有气息混乱,否则他第—眼,不会认不出来。   心里的杀机翻滚,皇上猛地上前—步。巫山神女的转世站在车门前,狠狠地瞪他,眼神和表情都是害怕。   “叔叔”看他—眼,花衬衣大裤衩老头拖的年轻人,眼睛和气息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   心里笃定这很重要,还是想不起来……   越想头越来越疼,疼的他受不住,—把抓住这个年轻人的手腕,从牙缝里挤出来—句:“离开。”   皇上—直看着,想要出手帮助,又怕越帮他的记忆越乱,—把扶住人,因为他痛苦的模样,胸腔里的杀意更重。   巫山神女的转世张口就要喊“抢劫”,皇上—脚踹出去。   巫山神女的转世,从道路这边飞到道路那边,撞在—栋大楼的玻璃外墙上,口吐鲜血,人眼看要不行。   这下子真不好离开,大楼的警铃—个劲地响,有人喊着“警察来了”,正义的人们也都围上来……皇上—看,扶着徐景珩—个飞身,眨眼间跑的无影无踪,飞机也追不上。   如今人间“天眼”密布,没办法,皇上找个监控盲点,快速换个容貌,来到昆仑山的死亡谷禁地,少数的几个,没有网络的地方。   徐景珩到了这里就昏迷过去。   红石头里的小系统尖叫:“主人,主人,不能强行驱除植入的记忆。”   皇上极力克制自己,双手握成拳。   女娲娘娘设定,只要徐景珩见到他,就陷入昏迷。但徐景珩自己—个人坚持五百年,各种戏码经历肯定不止—次,至今灵魂深处还是清明,还能记得他,说明这次不需要帮忙,也能醒来。   皇上安心等候。   三个月后,徐景珩自己醒来。   “朱载垣?”   徐景珩不敢相信,—出手就扣住他的右手脉门。   皇上:“???”   “有谁变成我的模样骗你?”话—出口,皇上眼里的杀机已经溢出来。   徐景珩的内力在他身体里走—遍,顾不得他的问题,只有惊喜。   “皇上长大了,长的这么好。”   徐景珩的声音略沙哑,—双眼睛,还是那江南春天的天空,夏日海上跳跃的太阳光,温柔清亮,年轻,充满活力。   看着他的目光,满满的惊喜和激动。   皇上小小的心虚,刚要开口,更大的心虚。   “徐景珩,我给你报仇,也是给自己报仇。那些,本来就是我的敌人,都是为了不要我出生长大。还有,都说我是为了复活你,毁灭几十界,倒转时空……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徐景珩:“???”   死亡谷里,秋雨如丝,草木依旧茂盛,有些变黄。徐景珩从帐篷里朝外看—眼,大体明白时间,抬手摸摸皇上的脑袋,好像他还是—个小孩子。   皇上瞪眼,那模样,看得他笑出来。   “应该是哪个神明变成皇上的模样,皇上无需在意,这本和皇上无关,乃是动用禁咒会有各种惩罚,皇上不用担心。皇上刚刚说的事情……”   徐景珩又扑棱扑棱他的脑袋:“皇上的头发越发长了。皇上很好。”   皇上嘴角—抿,不说话。   所有极端与对立都告消失之处,即是涅槃。我所向往、渴慕的那颗星,依然在我心中熠熠闪烁。   皇上记忆恢复,了解自己很多,越是了解自己,越是知道自己和—般生灵的不同。   徐景珩自己做事有很多原则。可他从不要求别人如何如何。   即使知道自己上辈子的做法,这辈子,还是救他护着他,还是决定由他做自己。   如今还是说,皇上很好。   文老先生说,幸好,这世间,有—个徐景珩。   皇上默默地出来帐篷,去山顶采来—些雪莲,搭配红石头里的食材,煮—小锅菜粥,照顾他用完,洗碗刷锅收拾好,快速地洗漱沐浴,换—身秋天的大裤衩,看看天色。   “今天太晚,明天回去上海市?”   “明天回去。我目前的身份,徐家幼子,自幼被绑架拐卖……家里的老先生和老太太都年龄大了,暂时不好告诉他们真相。”   “他们还有多少寿命?”   “两年。”   皇上明白。   如果—开始人没找回来就罢了,找回来了,再热辣辣地失去……徐景珩—定不忍心。   “记忆是怎么回事?几次了?气息为什么有变化?”   徐景珩笑得安抚,示意他不用担心。   “穿越时空的过程中,会有很多意外和危机,记忆错乱应该是那个时候。大约有四次,这是第四次……气息变化……是穿梭各个时空的过程中,沾染不同的时空力量导致,即使离开,也无法去除。”   皇上眉心—皱。   “大明国运,我离开的时候解除绑定了,可还是有牵连。这方时空几次大动乱,都有给我提醒。”   “可能,这就是因果。”徐景珩调整好手腕上的腕表时间,九点二十五分,“时间不早,早点休息。”   皇上:“!!!”   这才九点二十五分,就要休息。皇上不敢说,他这些年经常熬夜,经常晚睡、失眠……乖乖地躺到毯子上。   幸好,这次闭眼就睡。   徐景珩看着他睡着的模样,知道他守着自己三个月没有休息,心里—疼。   他又想起,自己睁开眼睛的那—刹那,乍眼看去的瞬间,小孩子沉静优雅端坐的姿态,仿佛以—种天荒地老的姿势守护,所有—切无需言语。   他又想起,三个月前,小孩子看到他的第—眼,眼里迸射的光芒。   他给小孩子盖好被子,无法睡眠。   细密的雨点,滴打在帐篷上,是世间熙攘吵杂的生灵喧嚣,也是这死亡谷里的天地寂静,也是身边小孩子安心绵长的呼吸。   他的心里担心很多事情,他还有很多事情必须处理,不应该拖着朱载垣—起。   然而他听着万物的呼吸声,又—切似乎都变的不再重要,耳边不再吵闹,天地之间,也只有身边的—个孩子,而已。   徐景珩想了很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大早,皇上起来做好早饭,等他用完,—起收拾好帐篷,出来昆仑山。   到了有信号的地方,徐景珩给家里打—个电话,先道平安,再打去公司,要助理给朱载垣办—个身份。   “这里,是章怀秀记忆里的未来,公元2088年。这里没有‘朱载垣’,名字可以用,就用朱载垣,好不好?”   “好。”   “过完这个时空,还有两个,或者三个时空。这—次,如果没有皇上出现,大约也是在这个时间段恢复记忆。他们的目的,不知道是什么……上个时空的那位贵女,应该是上古的白水素女。”   徐景珩想不通其中的原因,—开始以为是朱载垣杀出来名声,神明要利用他去打压朱载垣。   后面发觉这好似是拉拢,又好似是联姻……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这些上古大神的行为。   但不管原因如何,如今朱载垣来了,自然就进入有心人的视线。   “再上—个时空,那位兄长的身份,应该是鸿钧的转世,不确定。女娲、嫦娥……朱载垣要记得保持小心。即使这次的巫山女神没有记忆和法力,此番投胎,护佑她的神明应该不少。”   “……可能是鸿钧的□□,鸿钧有三个□□,□□和本身,到底是有区别。”皇上猜到,鸿钧利用□□投胎的事情,如今确认,面对徐景珩的关切,更是心虚。   “他们故意不保密自己的身份,此番行为颇为可疑……可能……可能……”皇上也想不通,难道他们要和徐景珩交好,最好有谁谁嫁给徐景珩,最好再生—个小娃娃,借此钳制他?   这方法?不得不说,很……但—旦成功,非常有效。   皇上的脸色“刷”地变了。   “徐景珩,你有没有中过美人计?那啥啥兄弟情,也是假的。”皇上的目光急切,手抓着徐景珩的衣襟,生怕他已经多了—个大伯父、弟弟妹妹啥的。 第107章 番外二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夜色里,月光下,清风中,竹林梅树边,皇上和徐景珩一起喝酒,还是觉得,徐景珩喝酒的样子最是好看——比夜色、月色好看。   心里无尽的欢喜,徐景珩一点都没变。皇上·朱载垣,双手一举酒坛,一坛国窖1573“咕咚咕咚”下肚,眯着眼睛静静地享受。   徐景珩看在眼里,笑得宠溺。   品酒,和品茶一样,环境、用具……观其色、闻其香、尝其味,酒入口时慢而稳,将酒含在口中,酒液铺满整个口腔,慢慢品味,慢慢咽下……   朱载垣这般喝酒,可见是——真高兴。   他任由朱载垣喝完一坛子,又喝一坛子。自己用一个陶瓷酒壶,倒出来两杯酒,一杯推给朱载垣,轻轻拿起桌面上的一片竹叶,慢慢地吹奏。   其声在夜色里尤其悠扬,极其富有穿透力,朱载垣听着,酒意更大,一眼看着这两杯酒,笑得好像小孩子,满满的稚气。   传统水墨画的彩釉画风,天蓝色的釉面作为背景,花纹是富贵象征的牡丹花,酒壶和酒杯的整体设计古色古香,很有韵味。   两杯酒,静静地置于旧旧的老红木桌面上,好似要带着朱载垣穿越时光……   竹林萧萧、清风拂面,如水的月光落在对面人的身上,和五百年前的一样。   他人醉醺醺的,脸红红的,身体朝椅背上一靠,好像小时候一样,乖乖地听曲子。   徐景珩吹得专心且随意,没有名字的调子,曲调欢快活泼。朱载垣听着傻乎乎地笑,摸出来一个白玉笛子,“咯吱咯吱”两声,瞬间调子大变。   宽广辽阔的大草原,蓝天白云,牛羊成群,顽皮的小娃娃们开心地在云间、草地翻滚……他运用花舌、吐音、飞指等等技巧,形象地模拟骏马的嘶鸣,硬是吹出来昆曲的吹腔《贩马记》。   “我做禁子管牢囚,我做禁子管牢囚,十人见了九人愁,有钱的,还好受;没钱的,打不休来骂不休,哪怕犯人与我做对头,做对头……”   小孩子闹腾,徐景珩停下来,含笑听着,眉眼安静,眼睛里有两个顽皮的小人影儿。   朱载垣喝醉了,真醉了。这几百年,他天天喝酒,酒不离手,可他真没这般大醉过,可他今天醉了。   第二天中午,他捂着脑袋爬起来,就感觉这脑袋不是自己的,疼,不光是头疼,浑身酸痛、口干舌燥、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小样儿,眼睛都睁不开。   洗漱穿衣,用一杯白水,一碗菜粥,一碗醒酒汤,感觉好一些,却又没有骨头一般地窝在沙发里,手指头也不想动一下。   徐景珩从门口进来。朱载垣的脑袋窝到沙发里,模糊不清地嘟哝一声:“……这酒居然上头。我现在感觉,自己可以白日飞升,上天下海、窜房上瓦。”   徐景珩眼里有轻轻的笑意:“酒就是酒,喝醉了都上头。以后莫要这般喝酒。”   “??”朱载垣一眨眼,生怕徐景珩禁他的酒:“……昨天的酒,窖香优雅、尾净香长,回味无穷……果然是好酒。这是这方时空最好的酒之一?”   徐景珩瞧着小孩子懒懒的小样儿,先给他倒一杯温牛奶,再搬起来他耷拉的脑袋,轻轻地按一会儿。朱载垣就感觉,通体舒畅,飘飘欲仙到昏昏欲睡,就开始耍无赖。   “豹房、紫禁城、其他几处宅子里埋的酒,我都给挖出来,喝光了。那次喝醉,就没有上头。”   小孩子睡意朦胧的,特自豪特显摆的语气,徐景珩瞧着他满脸写着“我长大,我要喝酒……”眼里有酒意,也有笑意。   “好喝?”   “好喝!特好喝!”徐景珩如此捧场,朱载垣翻倍的高兴,“怪道红姨和文老先生愿意为了一坛酒,拿出宝贝交换,徐景珩,你那酒,怎么酿造?我还要。”   徐景珩拍拍“小酒鬼”的脑袋瓜子,起身。   朱载垣“龙爪”一抓他的衣襟,大喊:“我酿的酒,不一样。徐景珩,我帮你做公司,你去酿酒。”   “公司只有一些后续事情要处理。朱载垣休息一天,明天就去大学报道。”   朱载垣:“!!!”   自己都五百多岁了,还要去上学,朱载垣不服:“这里的学校没有要学的,浪费时间。”   “去交交朋友,真的都会了,就去做研究。”顿了顿,示意朱载垣喝完牛奶,接过来杯子,声音里有一丝丝感叹,“这方时空,百废待兴,有时间,可以帮一帮。”   朱载垣:“???”   奈何徐景珩不再搭理他,扑棱扑棱他的脑袋,自去楼上书房处理公司事务。   朱载垣呆乎乎地看着他的背影,用力睁大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他都不做皇帝很多年——还要做劳模!   话说,朱载垣·皇上·小红,和徐景珩下来昆仑山,一时脑袋浆糊,发出内心深处的疑问。   徐景珩正思考事情,闻言,气得一脚踹出去。   朱载垣当时就懵住,条件反射地跳着躲开,那模样,比被揍了还生气。   委屈,特委屈,徐景珩居然要揍他?!   “徐景珩!”朱载垣大喊一声,眼睛都瞪圆了,“徐景珩,我不喜欢那伙儿不要脸的。”   那意思,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特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听得徐景珩莫名失笑,一抬手,特用力地一拍他的脑袋,声音里也是笑儿:“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问。”   朱载垣:“!!!”   朱载垣气啊。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肃肃如松下风……说的从来都是徐景珩。   徐景珩笑着,秋日早上的太阳光落在他的身上,细细碎碎的光影,和他眼里的光芒一样风华绝代。他的整个人,都和那山上的松林微风一样,温其如玉、世无无双。   星河烂烂,原来这般好看。可朱载垣看得明白,徐景珩那双眼睛里的两个小人儿,还是十岁的模样。   他可不是要生气?   “要知道!”   朱载垣没有看到,他的模样,就是小孩子的时候,耍无赖的模样。看得徐景珩更是笑。   “要知道什么?”   朱载垣不确定徐景珩会不会告诉他,稍作犹豫:“鸿钧、素女……结局如何?”   “本就是没有开始的故事,何来结局?”   “……?”   朱载垣没听大明白。   徐景珩眉眼舒展,看着他的眼睛里有更多的笑儿。   少年人满满的活力充盈四周,好似春日的禾苗茁壮,徐景珩的心情非常好,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微笑,看着风声的目光,安静、宠溺。   他和来接的人确认时间,拉着朱载垣,在柏油马路的下方坐下来,姿态悠闲地靠着一颗松树,慢悠悠地告诉他一些这个世界的规则,好似一点儿也不关心朱载垣和大明的情况一般。   朱载垣心里打鼓,四周松林的风声萧萧作响,好似附和他心里的鼓点一般。   那一副小心翼翼的小模样……徐景珩看在眼里,却只摸摸他的脑袋,什么也没问。目光里的关心和信任,看得朱载垣心里一酸,却又莫名赌气,就是不主动说。   大约两个小时后,有信息发来,说直升飞机到了,还有家里的老先生老太太打来的电话,徐景珩一一回答,挂掉电话,目光落在身后。   朱载垣也转头看过去。   挺拔秀美的松林,在秋日泛黄的山石抖坡上,连绵一片。从山下看下去,绵软葱茏,沐浴着暖阳,蒸腾起薄薄的、泛着蓝光的雾气,和当年的昆仑山一样。   不同的是,松林的上方,有三架直升飞机在找地方降落。   这是来接他们的人。   朱载垣长到五百岁,可毕竟一直没有在其他时空生活的经历。徐景珩对此有微微的担心,一抬眼,凝目注视长大的小孩子。   想说“真真假假,从来没有明确的分界……”,想说“不需要过于担心鸿钧、女娲……这些神明……”   眼前的孩子,不管长到多大,在他的眼里,都是一个孩子。   小孩子有自己的小秘密,不愿意多说,他自然也不问。   “都放心。巫山神女转世的事情,不需要在意。”   朱载垣还没回答,“叮”的一声响起,徐景珩低头一看手机,笑了出来:“身份证上的年纪,是十八岁,朱载垣要不要去大学学习?”   朱载垣:“!!!”   “不要去。”   “那去公司帮忙?先熟悉熟悉这个世界的情况,也可以出去玩一玩。”   朱载垣眼睛一瞪:“我很熟悉。”   “那还是去学习。”徐景珩做了决定,当即给回复过去。朱载垣气得干瞪眼,可是没有招儿。   学习、看书、练习书法……他都五百岁了,徐景珩也不放过他!   直升飞机的气旋吹动周围的花草树木,动静引来不少人,不远处还有一些和尚道士牧民……都在探头,他环视一圈,好似又看到他第一次来到昆仑山的场景。   一架直升机里出来两个医生,一架直升机里出来四个保镖,他们给徐景珩和朱载垣做简单的检查,齐齐大松一口气。   放下心的众人,都好奇地看一眼这位少年,实在是这幅容貌太突出,出色的不像真人。   简单易容·自恋·朱载垣,扫一眼,眉头一挑。众人立马低头。   妈呀,这可真不敢多看。   其中一个保镖头头按下去“砰砰”跳的心脏,一低头,言语特恭敬:“三少的身体情况很好。待回去之后再做细致的检查。老先生和老太太有吩咐,我们直接去浦东机场,去老宅。”   徐景珩对小孩子的顽皮看在眼里,也知道这一次必须去老宅一趟,当下给助手打一个电话,吩咐助手送朱载垣的身份证去老宅。   众人好奇这少年人没有身份证,更好奇他的来历。   “道长,你的仙门人,都没有身份证吗?”   “道长几岁上山学道?还记得家人吗?”   收拾物事的时候,克制不住好奇心的众人又开始问。朱载垣言简意赅地回答,他们听了,更好奇,却又不敢多问。   临近午饭时间,但谁都知道快速赶回去是正事。   一行人在轰鸣的声音里慢慢上来直升机,朱载垣瞧着前方的徐景珩,一身红色的宽松唐装反射太阳光,知道他是不习惯这个时空紧身的西装,微微眯眼。   世间明与暗的最美的形象,一起交会于眉梢和眼波,一眼,就是无云的夜空,繁星闪烁。   繁星不知道,仰望星空的生灵,都是什么心思。   朱载垣和那些神明打了那么久,深刻明白鸿钧那样的老怪物,完全就是一个变态,越是当徐景珩是亲兄弟,越是危险。   尤其那女娲还特不要脸地发明一种方法,不需要敦伦之礼,只用双方精血,就可以孕育孩子……   当然朱载垣不好和徐景珩明说这些,包括他自己之前的事儿。   徐景珩当他是小孩子,他生气。   两个人在飞机上坐好,徐景珩和驾驶员在说话,他从果盘里拿过一个苹果自己啃,一边啃,一边观察。   徐景珩的性格为人……记忆错乱,气息变化,他也还是那个“莫君江南佳公子,才华秀拔春兰馥”的徐景珩,很自然的,所有人都尊重他,包括这个驾驶员。   朱载垣满心的欢喜。刚刚关心则乱的想法去掉,理智回笼,他很明确,徐景珩即使面对鸿钧、女娲……那些超级大佬,也不会中任何算计,更不会落在下风。   但徐景珩的缺点太明显,他再明白别人的算计,他也还是宽容,所以自己还是要盯着。   他啃苹果啃的“咔嚓咔嚓”响,一副赌气闹脾气的大孩子模样,徐景珩的目光宠溺,驾驶员看着,也笑。   徐景珩拿过几本碟片给他看,自己看一本书,直升机的机翼转动,前后三架直升飞机,直飞浦东机场。   浦东机场,人来人往,不少记者得到消息,围堵在几个出口,幸好机场人员提前护着他们走特别通道。   助手来电话说,证实是“大少家的大小姐的新男朋友透漏出去的消息”,朱载垣对这家里的争斗有所了解,发现徐景珩不在意,放下心来。   他从车窗里朝外看,感受这完全不同于他那一方时空的上海,章怀秀记忆里的上海。   高楼大厦林立,街上人们的脚步匆匆、神色匆匆,浑身金钱的精致,满脸都是外露的欲望。   五辆汽车好似小蚂蚁一般,在堵车的公路上,蜗牛一般地爬啊爬,慢慢、慢慢地爬进一条街道。   午后的太阳给梧桐树投下长长的影子,也给汽车投下长长的影子。   徐景珩的眉心一皱,随即松开。朱载垣转头看一眼,看着眼前这座上海市区的砖瓦红房子,漫步其中的西洋人,隐约明白徐景珩的不喜从何而来。   朱载垣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章怀秀的灵魂里,那份无法言说的、复杂纠缠的心情。   老宅在的地方,乃是一处于民国时期建立,原上海市法租界的房子区域,浓浓的法式风情。   他和徐景珩去见老先生和老太太,应对完一家人的眼泪,上楼洗澡换衣服,瞧着下人特意准备的唐装,笑一笑。   一出房门,看到徐景珩又是一身宽松的休闲唐装,还是红色,更是乐。   朱载垣打开自己新获得的手机,上网一查,脸上的笑容更大:“不少人穿汉服,三少,你要穿不惯那西服西裤,你也穿汉服?”   徐景珩上下瞧瞧朱载垣这牡丹花的模样。“牡丹花”无赖地和他对视一眼,眉眼弯弯,笑的好似一只小狐狸。   “无量天尊,小道刚刚掐指一算,三少身上桃花朵朵开,都是烂桃花,需要挡一挡。”   徐景珩:“!!”徐景珩还没说话,管家来请他们下去用晚饭,一听,当下就着急。   “朱道长,三少真有很多桃花?朱道长,三少失踪后,老先生请来大师做法,大师也是这么说。”   老管家一脸急切。朱载垣立马表示:“这都不用担心,有小道在身边保护,小道上学不着急……”   朱载垣的意思,我不需要天天去上学,我比那收费五百万的大师厉害,我不要五百万,我就不想去上学……听得老管家一愣一愣,家里的老先生、老太太也犹豫。   徐景珩给朱载垣设置的身份,昆仑山一座道观的小道士,打小儿上山,没有记忆,没有俗世家人,更是第一次下山,没有身份证,不懂俗世的很多事情。   家里的老先生老太太,下人们,都知道这是救了徐景珩的恩人,还有不同于世俗的本事,自然对他格外看重。   如今小道士不想上学,还说他可以逃学……这,该答应吗?   徐景珩淡淡的一眼。好吧,老先生、老太太都不犹豫了。老管家还说:“朱道长莫怕,我听说如今的佛道门人也要学习科学知识,道长聪明,一定学的最好。五天后正好秋季开学,我给道长做准备资料。”   如此这般,朱载垣上学的时间、地点,甚至连住校的事儿都快速地定下来,眨眼间,就要明天去学校。   “我不要住校!”   朱载垣发出愤怒的呐喊,人趴在二楼书房的门框上,那模样,好像要他去断头台。   发现徐景珩不搭理他,又喊:“那些老怪物,岁数越大脸皮越厚,什么招儿都用的出来。我跟着你,你才安全。”   徐景珩一抬头,看一眼闹腾的小孩子,楼上楼下探头探脑的下人们:“明天我送你去学校。”   “去学校可以,要住这里!”   朱载垣喊得特委屈,下人们跟着委屈地点头。   徐景珩自己的这座宅子,乃是推倒一片烂尾楼重新盖的小园子,位于浦东半郊区,闹中取静、典雅清幽……虽然他就一个人,光维持这里的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就需要不少下人。   徐景珩顶住一个个心疼的目光,面对真心委屈的小孩子,妥协:“不住校。王叔,你负责早晚接送。”   朱载垣克制自己的欢喜,王叔喜形于色,大声答应。   关门的声音,朱载垣和下人打成一片的欢呼声……徐景珩因为他们的模样,伸出手,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略为苍白的手掌上,慢慢握紧,用力感受这份真实。   离开的时候,朱载垣十岁,他可以自主地给规划朱载垣的学业,如今小孩子五百岁,他高兴于朱载垣的成长,却也不知道怎么对待才好。   五百年。   外头刮起风,耳畔是细雨打在窗户上的微微声响,徐景珩轻轻闭上眼。   下午的时候,朱载垣在家里打游戏,徐景珩一个人出门去公司,见到那位巫山神女的转世,目光微合,只听她如何说。   “我承认,我一开始是利用你,三少,我……我和你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鬼迷了心窍,要报复。”   这位姑娘长得挺好,一身蓝色的职业装,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彩照人,明艳不可方物。身上有职业女性的英姿飒爽、精明能干,聪颖过人,也有读书女子的书卷气,淡雅脱俗。   此刻她吞吞吐吐地道歉,模样儿惹人怜爱,其原因更叫人心疼。   如果按照剧本,徐景珩这个时候,应该是生气心疼于她的经历,却又庆幸于她的“报复”,给了自己机会。   “三少,我知道你如今不相信我。但我是真心的。不是因为你的家世,不是因为你的财富,我……我……”   一滴眼泪含在眼睛里,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面前的人,眼里心里只有这一个人,铁石心肠的男人也心动,即使是再不动心的男人,也会有莫名的感动。   奈何徐景珩不是一般男人。   记忆错乱的时候,他有几分好感,也仅仅止于欣赏的好感,举止有礼。如今记忆恢复,自然更不会有任何叫人误会的举动。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想起巫山神女的来历。   赤帝女·南方天帝之女,名曰瑶姬,未嫁而死,葬于巫山之阳,精魂依草,实为灵芝。因人间故事,神女自愿荐枕楚襄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有了一个巫山神女的多情名号。   其实,巫山神女相貌美艳绝伦、温婉娴雅,却是洁身自持,拒绝了楚襄王的追求。   所以,这就是这位姑娘的表现,和前面几次的剧本不同的原因?   徐景珩安慰道:“吴编辑很好。情爱之事,无法论对错,此事更不是吴编辑的错。吴编辑有才华有颜值工作努力,会有好姻缘。”   吴编辑一愣,泪水落下来,真心的伤心,却还是倔强地抬着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会放弃的,三少。”   一句话说完,人起身,一咬唇,转身就离开,背影里都透着坚强和悲伤。   徐景珩抬头按按眉心。   鸿钧分~身的转世也好,女娲的转世也好,嫦娥的转世也好……,对于他来说,和其他生灵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鸿钧的转世在他恢复记忆之前,替他挡了一箭;女娲的转世在他恢复记忆之前,为了他,死在他的面前;嫦娥的转世……巫山神女的转世……   徐景珩已然可以确认,这是一场算计——自己的记忆如此混乱,有穿越时空的危险所致,也有他们趁机动手的原因。   再利用转世后失去记忆和法力的时候,有了无辜和弱者的姿态;利用他记忆错乱的时候,施恩。   朱载垣对他们很熟悉,很排斥。   徐景珩回忆,这几天朱载垣提到这些神明的只言片语,换一个思路,这些神明,打压朱载垣是一方面,也是要利用他,拉拢朱载垣?   打压、拉拢,本就是世间生灵弄权的手段之一。也或者,这些神明,也分成几分势力,互相争斗?   他不由地笑出来。   小小的孩子长大了,长得很好,还有了和神明一样的实力。   夜幕降临,徐景珩回来家里,检查朱载垣的书本笔墨等等准备,第二天一大早,王叔开车,徐景珩也跟去学校。   不到四十分钟的车程,高峰时间也没有堵车,位于张衡路的张江校区,地广人稀,风景优美,建筑时新华丽,朱载垣表示挺满意。   入学的事情,老宅的老管家都已经安排好,只需要朱载垣做一份测试,看看去哪一个院系合适。   朱载垣偷懒,直接报最简单的计算机学院,一测试,四位老教授惊喜连连,瞬间忘记他“关系户”的事儿。   朱载垣和徐景珩保证自己乖乖的,不到一个小时,就因为嫌弃开学典礼太无聊,黑进复旦大学本院的一个计算机研究项目,和一位天才学长好一番厮杀。   朱载垣的大学生生活开始,从未有过的体验,他还是挺感兴趣的。当然,大学是一个小社会,里面的事儿多得很。   上海人看人,从脚看到头,处处名利场。   朱载垣和徐景珩一样,穿不惯那些欧美名牌,也不喜欢那些现代化的布料,就喜欢国内丝绸的,手工的,首饰也喜欢戴玉的……还一头大长发保养的特好,属于看不透的一级。   上海本地各区的等级分布,徐家汇、黄埔……认为其他地方都是乡下;徐景珩的房子在浦东半郊区,也算是乡下,朱载垣就属于被鄙视的一级。   老房子、新房子、高层、别墅……朱载垣一看就是住大宅,属于高一级。   做地铁、自己开车,有司机……朱载垣属于高一级。   大学里的第一类人,高绩点、高阅历、高能力,还有可能高颜值,在复旦是神一般的存在;第二类人是大多数,大部分时间很佛系,一旦到了决定成绩或者未来的时刻,异常拼命,朱载垣属于第三类——学渣。   大一几乎没有专业课。利用各种资本,投身科研的同学,已经是国奖得主,跟着导师做前沿的研究,留给周围同学满目的光环——朱载垣不喜欢社团活动,也从不担心自己考试不及格,属于完全不上进的异类。   张江校区先后入驻六个院系,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教职工不到3000人。   有不用排队又好吃的二楼食堂,不用心机占座一级安静的图书馆自习室,露天的观景书台,环绕在绿油油红艳艳的荷塘里……同系住一栋楼,自习在一个教室,健身气息浓厚……   可是,偏僻的张江,和本部谈恋爱都算得上异地恋。   据说有不少同学因为嫌弃这里太偏僻,转专业,转去本院。   朱载垣就喜欢这里的偏僻,教学宽松,可以光明正大地早退。   富三代同桌和朱载垣说悄悄话。   “朱载垣,我们家搬家了。巨鹿路出来一套好房子,我爸爸抢到了。”   朱载垣打游戏,头都不抬。   富三代同桌因为他的北方口音,以为他不知道上海的“规矩”,细细地讲。   “朱载垣,你家一看就是不缺钱,干嘛住那么偏僻?你家要搬家,我要我爸给你留意“巨富长”的地段,我可告诉你啊,那里的房子,不是有钱就能买到……   巨鹿路、富民路、长乐路……可能不是上海最富裕的街区,却是上海最有趣、最有档次的街区。”   朱载垣冷哼一声。   “上海的东面是大海,来自海上的空气没有污染。东北风、东南风,空气质量好一些。西北风、西南风,空气质量就特不好。一年四季,除了崇明和浦东郊区一带,其他地方,几乎天天呼吸毒气。”   同桌同学嘴角抽抽:“空气是小事,最小的事。”   朱载垣一字一句,都是疑问。   “英租界,美租界、法租界……民国的有钱人也躲进租界?   为了谋生离乡背井的农民、船民涌入上海,在租界工厂附近盖起简陋的棚子,租界的富贵人嫌弃乱,当局下令取缔,在冷僻的郊野上筑起一批联排房屋,就是如今的文艺范儿,石库门?   ……上海大都会的核心位置,国际慢生活的典范,摄影爱好者和文艺青年最喜爱的地方之一,时人以为浪漫的打卡胜地,都是租界之地……有何光荣?”   同桌同学听得呆住,两眼发直。   想说,全世界的文艺人,都喜欢在法租界压压马路、喝喝咖啡、拍拍照、看看书、写写文章……那是一种情结,那是东方巴黎的梦乡,那是能让你如痴如醉、魂牵梦萦,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地方。   想说,“武康路的旧式洋房被树叶遮掩着,但透过外墙依稀可见斑驳的厚厚沧桑,这就是上海,多少文豪在这里肝肠寸断,多少佳丽在这里醉生梦死……”   都说不出来。   “朱载垣,那都是历史了。我光知道你拒绝拍戏邀请,怎么不知道你还是一个愤青?我和你说真的,你回家好好说说房子的事情,你一来就是复旦校草,又高又帅,就差一个‘富’。   做了高富帅,好娶白富美,晓得不?”   朱载垣完成一段游戏,抬头,慢悠悠的语气:“朕的家人住哪里,哪里就是紫禁城。”   朱载垣自以为很威风的一句话,他同学当他是“天真幼稚”。   “朱载垣你可别犯倔,谁不想名垂千古,做贵族的祖宗?可谁做到了?这个世界上能做到的人太少太少,古往今来,就一个穷人出身的朱元璋。”   朱载垣不想搭理他,轻轻呼吸一口,对张江校区的空气,小小的满意。   空气,空气,这个时空,最要朱载垣和徐景珩无法适应的就是,空气。当然还有河流和吃水问题。   野泳那是不用想了,住处只能安排在天然氧吧,滴水湖附近。日常的无污染新鲜蔬菜水果,那价格……徐景珩已经习惯,朱载垣从来没想过,吃个饭,要那么贵。   产自日本的香印青提,市场售价500人民币一斤,一串就是一斤多;白宝石草莓,700人民币一斤……家里的王婶说,一份果盘,一千美金,朱载垣差点吐出来嘴里的草莓。   什么时候,日本的东西那么贵了?真的不是,上海的一条松江毛巾,一百两银子,卖到日本就是二百两银子的时候了吗?   当然,国内也不是没有好东西。   比如那世上仅存的几颗老茶树、农科院研究出来的一些新品种果蔬……   周末,朱载垣在家里打游戏,有人给徐景珩送一袋礼物,王婶给煮了,他剥开一个煮熟的红薯尝尝,农科院送来的新品种,软糯香甜,口味很好,估计……   “估计不好推广。”徐景珩微微叹气,“一般人没有那么多时间讲究吃食,有时间讲究吃食的人,不会吃它。”   “进口水果多,不光是国内食品安全的乱象,另一个原因是,没有热带领土,秋冬水果必须进口。徐景珩,我要做一个成本低的空气净化器……”   具体的,他还没想好。   “唯有空气,不分阶级。”   徐景珩因为小孩子的“叛逆”,情不自禁地笑:“10年的世博会,黄浦江两岸大量的棚户区、工厂……大量搬迁。世博会结束后,整个园区处于半荒废的状态。   原先位于黄浦江北岸的江南造船厂,也就是洋务运动时期建立的江南制造局,整体搬迁到长江上的长兴岛,如今只保留船坞、飞机库、办公楼一些,相对有历史价值的建筑,其余原始部分均被拆除。”   朱载垣一愣,在网上一查,瞪大眼睛。   “黄浦江沿岸稀缺的地理位置,造成土地拥有者,都希望等到土地疯狂升值后再进行开发,如今都在囤地。造船厂那块地的持有者·中船集团,暂时,也没有开发计划——本来暂时。”   徐景珩拿到合作开发权,朱载垣心动。   “要建一座农科院,我来研究,正好种一些作物来酿酒。”   “好。北京方面有人打听,朱载垣,你是不是黑了清华的官网?”   “不是我,是本院的一个师兄,一时失误进了复旦不甘心,又不服气清华的傲气。”   “不要大意。”徐景珩希望朱载垣做一些事情,但更希望他开开心心,“如今世界有些乱,类似是科技大战,不少暗网的黑客,都在被招安。”   朱载垣时不时看看暗网,自然明白,一刷这几天的热搜,瞪大眼睛。   “何为好人难做?乡镇人搬迁去城里,古天乐捐赠的乡村学校长满荒草,有人骂他沽名钓誉,不是真正的慈善家……骂人的到底是谁?谁最不希望国人里有好人?   航空公司老板,大骂科研院所的院士,老子就是要做院士,老子有花不完的钱,老子就是要打死你……两位院士进重症监护室,老板安心上班一个月,此事谁负责管一管……   徽州宴的老板娘遛狗,吓到孩子,对孩子妈妈大骂,你敢弄死我的狗,我就敢弄你的孩子,我有的是钱——网民查实,徽州宴酒楼一年收入几千万,纳税3254.8元人民币,老板一年个税100元人民币……   市民一句‘草包’被跨市缉拿,社区书记:骂我草包者,虽远必诛!   猥琐幼女案涉案人回国,声称爱国,粉丝数量惊人,国人智商的可忧还是现实的可悲?   家暴男……”   徐景珩一拍熊孩子的脑袋。   朱载垣瞪大眼睛。   徐景珩语气慢慢的,手上却扑棱乱他一头长发。   “暗网上的东西是极端的另一面,再看这些,手机电脑一起没收。”   朱载垣:“!!!”   朱载垣焉巴巴地投降,开心地放下手机和电脑,跟去玩水。   练功房、游泳池、藏书屋……徐景珩的房子,应有尽有。位于滴水湖附近,上海浦东新区临港新城,国内第二大人工湖,犹如一滴水,从天而降滴入人间,荡起层层涟漪。   内扼扬子江,外眺太平洋,雄踞东海之滨,周围一圈建设的住宅区,基本上以风貌各异的别墅为主,辅以部分小高层,呈阶梯状分布。   住户们推开窗门,就可以看到‘绿色地毯’般的大片芳草,水波浩淼、清澈见底的滴水湖。开车出行10分钟的路程,可见不远处的湛蓝大海……   这里将是上海新的居住中心,徐景珩会赚钱,更会花钱,为了在这里住的舒服,不光自建园子,联建公路,还挖通活水,建了一个小湖泊……   这就是朱载垣要做事的原因。   徐景珩不管到了哪里,他再会赚钱,他也是特难养的一个人。   徐景珩也是一头长发,长相还是华贵类型,但就像当年皇太后说的一样,徐景珩一看就是贵公子,“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故丰神如玉兮,倜傥出尘……”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会各种垄断愚民、坑蒙拐骗吗?不会啊。那在这个社会,他要赚钱,凭他的能力再容易,那也没有多少利润。   朱载垣陪着徐景珩,在游泳池游几个来回,回忆自己查到的消息,小小的好奇。   “两年后,公司不给老宅?”   “老宅将来,有长子继承。长子不是老太太的亲生子,当年老太太生了两个女儿,老先生在外面养两个私生子……老太太咽不下这口气……   老先生和老太太,都是新上海人,多年一起打拼,赚下这般家业……我公司名下的资产……如果还有资产,捐出去。”   豪门争斗。朱载垣有模有样地一个感叹:“老太太英明,既然事实如此,不若一分钱不留。”   徐景珩想起老太太去世的儿子,失去双腿的二女儿,唯有沉默。朱载垣对强势的老太太有了兴趣,在老太太又打电话来催后,在一个周末,来到老宅。   老太太一看到他就是不满:“老三不喜这里,你呀,也不喜这里。”   朱载垣嘻嘻笑:“法租界最好的街道,空气里都是法郎和英镑的味儿。”   小道长的眼里没有钱味儿,老太太露出半嘴牙齿的笑容,拉着他的手,特亲热、特开心的模样:“朱载垣好,老三心软,苦自己。”   朱载垣知道,老太太把两个女儿都安排好了,只担心徐景珩,脸上的笑有了一分真心。   “老太太莫担心。三少会赚钱,也会花钱。”   老太太一乐:“我就知道他要没钱了。世博会的那块地,不盖楼卖,要做什么?”   “农科院。三少要酿酒,要先有好的粮食。”   “好。农科院好。诺,我也赞助一份子。”说着话,老太太吩咐助理,拿出一百亿的募集资金,“你们都不喜欢这房子,我就抵押出去,将来啊,直接把房子给银行拍卖。”   “明白。老太太放心,朱载垣保证给办好。”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朱载垣聊天,颇为投机。晚上的时候,老先生出去回来,和朱载垣下一盘棋,也和他说说话。   “老了。少年的时候见到世界之大,就想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青史留名。青年时候,就想成为小富,买得起上海的房子;中年的时候,想着有儿有女;如今,就想能养活一家老小,就很好。”   七十多岁的老人,感叹岁月无情,世人都会心生恻隐之心。朱载垣目光冷漠:“梦想随着年龄萎缩,活着的意义何在?”   老先生长长地叹气:“小道长还年轻。这个世界太大,活得越久,越知道个人的渺小。这个家,不过是遇到时代的机遇,有了一点钱……区区个人,何谈纵横商场?”   朱载垣面对老先生的感情牌,没有一丝动容。   “世界很大,一个小人物,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一路行走,一路风雨,可以失败,也可以坚持不放弃。”   老先生突然愤怒:“三十年前,我要离婚,是她不肯!这座老宅,抵押出去的现金,她用去哪里?她要我的孙子们,将来都去街上要饭?!”   朱载垣冷笑:“那是老先生的孙子,不是老太太的孙子。即使是古代,庶子有部分继承权,也要敬着嫡母胜过生母。外室子,那更不用说,能享受荣华富贵,但要正式认祖归宗?”   老先生一震——古人讲究名声家风。婚姻结两姓之好,两个家族轻易都不会容忍,外室子上门的事情,走到哪里都是丑闻不说……以后哪个家族还和他们联姻?   “小道长,那是古代。现在的人都是这样。有了钱,不能纳妾,不就要换年轻貌美的妻子,血脉传承儿女成群,扬名立万……   我知道,单论生存本质,我在争斗中输了,本该愿赌服输。可那毕竟是亲骨肉,孙辈们都是无辜的。”   “我知道,小道长对俗世不大了解,内心很单纯。也知道自己如此找借口,是懦夫的行为……可是,事已至此,他们毕竟都是老三的兄弟侄子,他们是一家人啊。”   老先生老泪纵横,朱载垣淡淡的一个“哦”。   “老太太当年那次流产,原因为何?三少当年的被拐卖,原因为何?三少的二姐当年的那次车祸,原因为何?   老先生为人父亲,一心认为,这都是你的孩子。更因为其他孩子的‘弱势’,一心护着……”   说到底,老先生无法不顾着自己的孙子们,还要求徐景珩去和老太太说好话。   朱载垣不想去看老先生颓败的脸,徐景珩下班来接他,朱载垣拿出两百亿的募集资金,说老先生和老太太给的。   “老先生说你心软,将来不会对其他兄弟赶尽杀绝。老太太担心你心软,生怕你日子过不下去。其他亲友拿出来钱,都是信任你。”   被心软·徐景珩:“……”   “两百亿的来历都查清,完全正当。也不奇怪。如今能放心投资的项目,几乎没有。除非基金股市娱乐圈。但这些地方,一般人玩不来。五年内,不给亏钱,五年后,大约五个点的利润,就好。”   “白酒度数高,市场混乱,价格低的有伤身体,价格高的一般人喝不起,不若酿黄酒。”   黄酒?朱载垣想起最近喝的绍兴女儿红,三十年窖藏的山东即墨,即使知道徐景珩又想要他做事儿,还是点脑袋。   “酿酒,我来卖。”   “……好。”   黄酒没落,一直是徐景珩心里的一个事儿,朱载垣答应,他也就放下心。   寒假来临,他去看公司名下的慈善学校、支教老师。朱载垣考完试也跟去,一边游玩,一边看这些地方的贫困,和徐景珩一样的沉默。   回来后,朱载垣四处蹭课,集合一伙儿孤单寂寞的天才们,真的搞出来一个空气净化器,工厂、地区、家里……都可以用。   成本低廉、效率翻倍。不光没有二次污染,也不是市面上的那些,只能除一除甲醛,对雾霾只有那么一点心里安慰效果的样子货。   世人震惊。   不用去深山老林,就可以呼吸到的新鲜空气,叫国人一起欢呼,一起沉默。   国人红着眼睛议论纷纷,此次真的下定决心打击各大污染源。朱载垣拿奖拿的手软,数钱数的手抽筋,特土豪地在滴水湖附近建一座马场。   马场有了,还差一个菜园子。农科院很快建成,春天里,朱载垣亲自下地,种植出来的蔬菜水果麦子大米五谷杂粮那个叫好。   夏天水果出口,一千美金一果盘,可算是出口气。   秋天里粮食进仓,一粒一粒地精选出来,专门用来酿酒。   朱载垣将徐景珩亲自酿的酒收起来,对于自己收的学徒们酿的酒,也是信心满满。   “目前世界上最贵的威士忌---艾雷岛威士忌限量版,价值600万美元,3900万元人民币。   1992年产的一瓶汉帝茅台酒,890万;1935年产的赖茅酒,1070万。我们的酒,就卖三千万人民币。”   学徒们一起咳嗽,三千万“日币”,他们也不敢想。   那威士忌之所以那么贵,酒瓶由英国水晶制作,镀有两块金条,镶有8500颗钻石、300颗红宝石,装有艾雷岛的老年份单一麦芽原桶强度威士忌……   他们这能比吗?   朱载垣特自恋:“我们用最高端的纯米,精米率达到20%以上,水源地,精米率、严格把控酿造工艺、开发新米种……酿出来的酒一定令人销魂。”   国内老百姓日常最爱黄酒,可是黄酒一直没有获得世人认可。再制定一个严格的等级分类,专业的品鉴规定……我们的黄酒,会和法国红酒一样在国际上走向高端化,都加油。”   众人:“!!!”   别人说“加油”是地沟油;朱道长说“加油”,那就是永不磨灭的华夏工匠精神。   改进古法酿酒工艺,繁复精致化的过程,举世无双的口感。   崇明岛的一口泉水,淙淙潺潺、甘甜柔和。农科院研究的谷子呈暗红色,跟喝醉了似的,新出的大米又细又长,呈奶白色,如美人细牙。   酿出来的酒其色绯红,其味甘醇,入口绵和,俗称红酒。三年以上成佳酿,积郁成味,久蓄愈芳,色如琥珀,晶莹剔透,饮之温润平和不上头,养生养性,又称黄酒。   还有可可爱爱的酒瓶子,几十块一瓶也有,几百、几千的也有。   老先生和老太太去世后,徐景珩在这里多待了三年,真心没想到,因为黄酒,进入国际;因为一张脸,成为全球家喻户晓的名人。   国内发一个传统文化奖项,国际上给一个认证——农科院研制的黄酒,和红酒、清酒一样,全球内都具有类似珠宝换算的收藏价值。   国人震惊。   原来,黄酒、葡萄酒、啤酒,并称为“世界三大古酒”。   原来,黄酒有那么久远的繁荣,而白酒在元朝时期出来后,一是非粮作物酿酒;二是更少的原材料;三是酒度很高,是黄酒的好几倍。主粮不受影响,成本还低,价钱便宜,没钱的百姓也可以尽兴饮用……   白酒市场慢慢放开,明朝皇帝朱元璋不喜欢也无可奈何,黄酒慢慢退居到,达官贵人阶层专享,一直到建国。   朱载垣对此小小的遗憾。   “据说建国初期,国家粮食匮乏,还要让百姓喝到酒,就不能用黄酒去满足。唯一办法是白酒,运用新技术,尽量减少粮食消耗,尽量提高出酒率。   非粮作物酿酒精,兑水降度做出白酒,土豆玉米酒精……加各种添加剂……酒精酒的暴利秘密被行业发现,迅速蔓延,引爆白酒市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演出一场劣币驱逐良币的大戏……”   徐景珩翻看手里的书本:“黄酒消失在饭桌,粮食酒只有几个老牌子存世,行业没有人关注,越发不保证质量,口碑越发不好,恶性循环……然而人的本能会选择更养身的酒,好酒和啤酒趁机兴起。”   朱载垣眼睛一眨,一看就是要赖皮。   “以前的黄酒,一直没有人细细研究,口感略粗糙,后劲足、很容易喝醉,必须要温烫了以后再喝,要等一等……所以年轻人都不喜欢。   现在我们的黄酒后劲不那么大,也不上头,更养身,等一等,也变成时尚……”   徐景珩笑,任由他折腾。苏丹红,三聚氰胺,增稠剂,香味剂、催熟剂……食品饮料技术风行的世界,如果等一等,就有纯粮食酿造的好酒,价格都能接受,何乐而不为?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国人喝醉了,大声吟唱这首诗词,高兴于自己不喝红酒,一样有面子;不喝啤酒,也一样省钱。   朱载垣看着农科院的盈利,高兴得眉开眼笑。   巫山神女转世,其他神明捣乱的事儿……都解决,老宅的事情、公司的事情都交代好,临近离开,唯一的不足——   徐景珩因为出门就有人围堵的事儿,不大出门。   朱载垣天天被管着,不能多喝酒,还要按时学习、看书、练习书法……恨不得反悔去读个博士生好住校。   农科院的事情也交代好,滴水湖附近的房子因为他和徐景珩,名人聚集,天天翻倍地涨,房子上交国家,完美实现“我家人住的地方,就是紫禁城”这句话……   朱载垣在这个时空呆了不到六年,临离开的时候,当然有不舍。   章怀秀记忆里的一切委屈,他都无法做什么。   最后看一眼这方时空,没有自己存在的时空,历史太戏剧,历史也太沉重,历史也太无奈。而他相信,国人负重前行,总有一天昂首挺胸。   徐景珩去第五个时空,是一个未知的时空,而且是星际科技时代。   朱载垣看戏看的特欢乐。   徐景珩一来,就是大型分手现场,一名当红明星参加综艺节目,现场无数人,屏幕前无数人——他是,对不起曾经一起贫穷的伴侣,用伴侣赚的钱,出轨的渣男。   偏偏他这次没有记忆混乱,感受特别情绪,还没有适应期。   被分手,被认回豪门做真少爷,被全民围观、被豪门家人歧视排斥……   发现,这里的房子,有六个更衣间!这里的人,有六个性别!   女ABO,男ABO。不是女子生娃,而是女O男O生娃!   前伴侣,是男O!   刺激一波接一波,徐景珩狠狠地一闭眼。   手持这里的B性别身份证,听到熊孩子·朱载垣的笑声,大到变形,特无奈。   不管怎么说,先安顿好孩子。   徐景珩在全息腕表上查查,先查看军事学院的报名情况,幸好今年还来得及。   他在学院附近买好房子,两个人什么行李也没有,人直接过去。   房子半旧,在半山坡上,几年没住人,也没有保养,其他人不买,因为太不实惠。徐景珩一眼看中,还花光豪门家人送的唯一一笔钱——类似买断血缘的一笔,只是因为,房子周围有个小瀑布。   更难得的是,后院还有几株老梅。   依山靠河就势而建,茂林修竹环绕周围,小桥流水穿梭其间,一座吊脚楼掩映在古木翠竹中,好像一幅山水画,山里的大小生灵一起,“山深人不觉,同在画中居”。   两个人戴着口罩,拿着抹布,结结实实地打扫三天收拾出来,仔细地检查一遍,发现建房子用的竹子,不光有精细的雕刻彩绘,还,不同寻常的结实。   “徐景珩,卖房子的人低于市场价三成卖掉,还就你买,估计都没认出来这材质。一旦有人反应过来,我们会有麻烦,你出门小心一点。”   “放心。”   这竹子有何特别,于他们基本没有关系。二层吊脚楼,类似华夏西南部的建筑风格,宽敞亮堂、格局舒展通透,正屋两头吊出的厢房上部连成一体,形成一个四合院。   两厢房的楼下是大门,进大门后还必须上几步石阶,进到正屋……他们两个人住正好。   徐景珩临睡前嘱咐道:“明天去学院报名,早点休息。”   朱载垣惊讶:“……还要学习?”   “学习。”   徐景珩认为,朱载垣在之前的时空里,在复旦大学混到硕士,可到底是系统地学到新知识,学习很有必要。   朱载垣气得咬牙,却又无可奈何。   月色温柔,清风徐徐,满山空明。一根根碧玉般的竹子,在月光下发出莹白如玉的光芒,地上是绿油油的青草,野花烂漫、石头上长着青苔,春天刚刚冒头的竹笋嫩黄、昼伏夜出的猛兽发出低吼……   山上就那么几户人家,灯光陆续熄灭。朱载垣感受这个时空的不同,首先是大,星球广人相对少,重要的城市也还是房子贵,但大体不缺地方盖房子。   上个时空,房子是国人的命根子……他轻轻一皱眉,随即松开。   最后老宅没有留下一分钱,还有巨额债务。二姐重启当年的失踪拐卖案、车祸案,连带整个家族大清洗,只到底给予那些孙辈一个安稳……巫山神女的转世最后去援非……算是圆满解决。   这个时空……其恩怨的点,在那位假少爷的身上?   他点开腕表查看一番,眉眼弯弯地乐。   徐景珩相貌长得太好,他又从来不易容,最体现年龄的体型、眼睛,都是少年人的模样——可他那一身气质,真没谁当他是少年,偏偏这次给他安排这么一个身份,十八岁!   朱载垣在被子里闷笑,哈哈哈哈。   那位假少爷,也是军事学院的学生——乐趣更多。   第二天,徐景珩发现小孩子不再排斥去上学,高兴之余,也没问。   报名、考核、分班……好巧不巧,和那位假少爷一个年级。   课间休息,假少爷拦住他,两个人单独说话:“你是二少的同乡?朱载垣?我知道二少在学院附近的山上买了房子,那房子再划算,也不会便宜,你们目前没有钱了,所以只有你来进学?”   “你要友情赞助?可别。二少和你们家,可没有关系了。”朱载垣一点都不留情面,“你们家是为了留住你,天赋爆满的男A,前途无量哦。”   假少爷一愣,还是满脸诚意:“我很抱歉,我假期出去旅游,回来后才知道这个事情。二少之前的伴侣,因为怀了段家大少的孩子,很着急,曾经买凶杀二少,杀人不成,才在活动中公然宣布分手……”   “所以,你有办法,把那位,绳之于法?”   “我没有。段家大少已经继承段家,我得罪不起,家里也不想得罪。”他看着朱载垣,目光带着发自内心的真挚,“家里养育我长大,多年培养,我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但我保证,我将来一定会还给二少,所有二少该有的一切。”   朱载垣轻笑,上挑的嘴角的弧度,充分显露他的不在乎。   学生会长是一个女A,有强烈的责任感和正义感,能力出众,深受大家的信赖。为人和善,性格耿直,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尽全力……长的比男孩子还帅气,每年情人节时都会收到大量女孩子给的巧克力。   还喜欢小动物,还会做一手好饭菜……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学生——她是女魃的转世。   女魃,旱神。蚩尤起兵攻打黄帝,黄帝命令应龙进攻冀州。蚩尤请风伯雨师,以狂风骤雨对付应龙部队。黄帝令女魃助战,女魃成功阻止大雨,助黄帝赢得战争。   而假少爷,乃是陆压道君的转世。   “鸿钧老祖第一仙,弟子盘古初开天。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陆压道君的辈分来历,谁也不知道。   陆压道君没有派别,没有徒子徒孙,人称散圣人,自称修道于西昆仑,性格孤僻,行踪飘渺难测,但,最是重情重义。   这两个,都和朱载垣打过三次,不是那负责医术治疗的素女,负责后勤的巫山神女,也不是负责指挥的鸿钧和女娲。其中陆压道君拥有法宝“斩仙飞刀”,善封印元神,一度是朱载垣·小红,最难防备的对手。   朱载垣看着假少爷送来的“学费”,苦口婆心地劝说徐景珩去上学的模样,眼里光芒一闪。   两个人在这里呆了十年,徐景珩解决他这个身份的杀身恩怨,朱载垣也摸透鸿钧、女娲……这些超级大佬的新套路。   徐景珩第六次穿越时空,第七次,一直到第八次、第九次,身上的禁咒反噬彻底消除。   朱载垣最担心的事情之一,了结,比徐景珩本人还开心。   开心的朱载垣决定,在他和鸿钧、女娲……这些超级大佬再再再次,打起来之前,去看一眼。   “去那方时空看一看,我离开的时候是2033年,如今不知道什么模样。”他有微微的担心,“我记得,华夏人已经准备好移居太空,但估计不会一帆风顺——徐景珩,你可以问了。”   等到了那方时空,一切的情况徐景珩都会知道,朱载垣摆出来一副特大方的模样,等着徐景珩的问题。   徐景珩在研究新得的炼器材料,闻言,眉眼一起笑,看得朱载垣一个愣神。   这双眼睛里的清亮柔和温暖宠溺,是世间最美的光和影,他一脚跌进一个浩瀚疏旷安静的世界,大脑一片空白——   “那把剑,用这个材料,可以再一次提升,明天开始,炼剑。”   “好~~~”   !!!   不对!朱载垣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个激灵回神,已经失去最佳反驳时间,气啊。   “徐景珩,这个材料,提炼那么困难,要炼多久?!”   “不急。”   深呼吸!深呼吸!星际飞船的炼器房里,朱载垣抡起来铁锤挥汗如雨,一颗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 第108章 番外三   真要打仗,朱载垣完全不担心。徐景珩认为,多一分准备就是多一分机会。   朱载垣用的那把剑,乃是根据当年那把宝石重剑铸造,玄铁、加上那副天机门主用的弓箭,再加上朱载垣搜索到的,各种炼器材料,一次次地重铸,一次次地升级,如今是神明都害怕的神器。   但徐景珩认为,还是不够好。   “造化玉碟、定海珠、盘古幡、太极图……从属性上来看,都有先天优势。天地、天道于他们,有绝对的倾向性,也是大不利。目前他们的行为,拉拢大于硬打,如果不和谈,那就只有一条路。”   朱载垣满不在乎:“都杀了,天地崩塌,我们也会死,再一次重新凝聚三千世界……而再一次凝聚三千世界,我就有更多的机会参与法则制定,他们不会走这条路。”   要和谈,就看谁妥协让步。   不愿意,那就打。   徐景珩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安静:“打起来的时候,不要担心任何人和事。”   朱载垣的目光平静。第一次,没有反驳徐景珩这般安排。   朱载垣修炼、炼剑一百年,再次出来的时候,外面山河变化,沧海桑田。   造化玉碟,在于“造化”二字,它可以加速修炼效果,帮助使用者更好地感悟天地,提升悟性。鸿钧老祖因为得到它,在上古那么多大能里脱颖而出,第一个成圣。   定海珠,定住鸿蒙气运,甚至能化解任何阵法,鸿钧老祖在分宝岩的时候送给通天教主。   盘古幡,集混沌之威力、有着粉碎诸天时空的圣力,威力极强,据说是盘古开天利斧的斧刃所化,威力十分了得。   太极图,总管天地五行所有运转,拥有转化阴阳五行的威力,是正宗的三大先天至宝之一。   …………   所有的这些对头手里的法宝,都是来自盘古开天地,鸿蒙初始的时候,其威力有多大?朱载垣深有体会。   他就一柄剑,自个儿单蹦跶,在被群殴的情况下,硬生生地抗住三次战事,这一次,双方都准备充分,不妥协,那就不死不休。   他唯一牵挂徐景珩,可真要打起来,唯一能做的只有,全力以赴自己的战事。   朱载垣告诉自己,相信自己,相信徐景珩。   浩瀚宇宙,万千星辰。朱载垣驾驶飞船,穿梭在时空里,找到自己曾经投胎的大明,找到那方时空。   心有感应的时间段,果然有大动乱,而且,动乱来自外界,不是华夏人自己可以阻挡。   时值冬天,到处都是枯木荒草,他们停下来的地方,周围一片沼泽。腐烂的建筑,直升机残骸,两名巡逻者走在回家的路上,寒冷而凄凉。   远处几栋房屋东倒西歪,看外表遭到严重腐蚀,里面的砖瓦钢筋露出来,坦露着最后的坚持。   他站到高空,环视这片两千万平方米的土地。   地下出现浓烟,海平面中水天相接的一线出现裂痕,涌出大量的熔岩,覆盖陆地,覆盖海洋,地球变成了炽热的火球,人类在绝望地尖叫着……一切正常活动,早已经不复存在。   徐景珩看一眼,目光低垂。   面前的废墟,就是改变既定轨迹的代价。只朱载垣从来不多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幸好,之前的底子在,没有大的损失,战事也在控制范围。”   徐景珩有担忧:“估计,‘他们’不会给太多时间。”   朱载垣明白形势严峻。   三天的时间,他们大致了解这里的情况,公元2035年,华夏人正式移民太空,遭遇太空其他种族的打击,太空病毒蔓延地球,造成大约三千万的人口死亡,地球人迅速反击,双方打的不相上下。   许多边镇地方的人,都搬迁去城里,集中住宿,这也是郊外显露荒凉的原因。   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行动。   徐景珩施法,天地咆哮,大雨降临,熄灭地球表面的火焰,稀释肆虐的病毒。   朱载垣漫步太空,面对这庞然大物般的敌营,一剑挥出,劈成两半。   地球人冲出来密封的营地,张大嘴巴迎接大雨,欢呼声震天响。   收到敌营大乱的消息,一蹦三尺高地“嗷嗷”叫。   是他们的皇上和指挥使,回来了!   是他们的皇上和指挥使,回来了!   地球人忙着上香,地球大军士气大振,一举攻打上去,双方打的激烈,一枚枚火箭导弹在太空中炸开,烟花一般。   茫茫宇宙里,朱载垣和陆压道君、通天教主……打在一起,一双眼睛黑黝黝的,深邃幽深,深不见底。   不远处的一颗星星上,徐景珩默默看着,身边的鸿钧、女娲……也都看着。   良久良久。   五百年之久。   鸿钧面无表情:“这方时空的变化太大,严重干扰到其他时空的“权利、金钱”等级社会,不是我们故意放其他种族前来地球。”   女娲言语试探:“徐景珩,你的修为,我看不透。方便透漏一二?”   徐景珩的目光,落在宇宙中厮杀的小孩子,声音慢慢的,慢得好似从远古而来。   “这方时空,这片土地,既然走了不同的道路,自然要承担不同的代价,鸿钧老祖无需挂念。徐某的个人修为……”   他一个停顿,声音里多了几分压抑:“女娲娘娘,看出来几分?”   鸿钧老祖一动不动,白花花的眉眼间有几分忧虑。徐景珩的态度太过冷漠,叫人猜不透。   女娲娘娘轻轻一叹,直接说道:“五分。徐景珩,你的一切,都要我们太惊讶。”   “当年,我们没想到红龙会有这般成长;后来,没想到,你会有如此悟性。你的九次时空穿越,我都看在眼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好吗?”   徐景珩一副晚辈的模样,真诚回答:“女娲娘娘,大多数女子的世界,是亲友夫婿。大多数男子的世界,是朋友和对手。”   女娲娘娘不由地笑出来,眼里的慈爱遮掩不住。   女娲娘娘一身红色纱衣衣袂飘飘,蛇尾盘绕,施展法术站在宇宙中,恍惚间,要人想到那个,在天柱断裂,她腾空而起,手举五彩奇石,将天地的破洞仔细补上的慈悲。   “你们这些男子啊……可是,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耽误追求朋友和对手,是吗?   你把红龙教导的非常好,唯独这一方面……这一次太空其他种族之所以,轻易投放病毒成功,乃是地球有人不甘心这平等世界,要借此机会,一举恢复官本位,金钱万能的社会。   你看,红龙若是留下血脉,这片土地,不说五百年,五千年,五万年,谁也不敢出乱子。”   徐景珩眼里有一丝丝笑。   朱载垣一剑劈开通天教主手里的定海珠,剑势直奔通天教主的胸口,剑光闪耀之处,半个宇宙白茫茫……   “血缘传承的强大,徐某明白。曾经,西施的父母,并不都是大美人;大明太~祖皇帝的父母、子女,也并不都是英雄。可是现在人类社会,基因优化技术成熟,人类可以控制基因,优秀的基因变成争斗目标……   第六个时空,人类有六个性别,一切看性别、天赋、基因、家世……女娲娘娘,认为那样很好?”   女娲娘娘摇头:“我不认为那样好。但,那是必然。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各个种族的生存本质。不管你和朱载垣如何努力开启民智,这个本能规律无法打破。”   陆压道君暴起,从侧面给朱载垣一刀,徐景珩眼里的笑意“刷”地收敛。   “女娲娘娘误会,不管本能规律如何,徐某的理解,宁可做明白鬼,不做糊涂人。   红龙,或者说其他所有,不服从制度和道德要求的,不良民的存在,天庭本是睁一只闭一只眼,既要维持基本秩序,又要通过一次次打压,和万万良民证明,天庭存在的合理和功德——   可是女娲娘娘……天庭不是一开始就存在。人间也是。女娲娘娘当初造人的时候,可有想过这份结果?”   当初造人的时候……女娲娘娘不说话。   所有的人类,都是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互相厮杀,她只能避开到六界之外,不看、不见。   又是沉默。   再五百年过去。   鸿钧老祖眉心一皱:“徐景珩,那些都是事实。但另外一个事实是,权利掌握在你们的手里,朱载垣不在乎,你也舍得?”   朱载垣被困太极图,左肩膀中了陆压道君一刀,鲜血溢出来……徐景珩摸出来腰上的酒葫芦,轻轻用一口。   “不舍得……又如何?鸿钧老祖,舍得吗?”   鸿钧老祖蓦然仰天大笑。   教导徒子徒孙,自己退避六界之外,舍得,不舍得,又如何?   他们面前的战事进行到一个阶段,孔宣大怒上来,替下通天教主,摇枪直取。朱载垣剑砍,孔宣枪迎。   剑砍霜光喷烈火,枪迎锐气迸愁云。   一个是天生天长的魔主,一个是凌霄殿差下的仙真。那一个扬威耀武欺天律,这一个御暴除灾转法轮,真仙使法身驱雾,魔主争强浪滚尘。   鸿钧、女娲、徐景珩,一眼看到伤重退下的通天教主。   通天教主狠狠地一擦嘴角的血迹,眼里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略带一丝嘲弄的看着面前的战事。   通天教主的眼里,对于这红龙,真心厌恶到极点。他认为,自己够叛逆得了,可这红龙比他更骄傲。   而他最不能容忍的是,这头龙实在不识好歹,居然拒绝他的宝贝徒弟,害得宝贝徒弟发疯。要知道他徒弟虽然跟红龙没有名份,但早已经爱得入骨。   通天教主从来不是一个守规矩的神明,但他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欺负自己的徒弟。   即使他知道,红龙早已忘记他徒弟,从头到尾就没有注意到他徒弟的深情。   红龙被孔宣、女魃、陆压道君……围住,机会难得,他吞下一把丹药,猛地狂喝一声,周围皆都被他的吼声所震撼到。   通天教主的气势四处波及,空间大片开裂,狂风怒号,呼呼作响!随后,诛仙剑出手!   剑刃之上,幽兰色的火焰雄浑。用力一挥,火焰滚荡,朝着朱载垣·红龙横扫而来。   浩浩荡荡的火焰,仿佛泄洪一般,扯开红龙的皮肉,火舌怒舔,发出阵阵幽兰的光芒。   红龙的身上,红色的袍服燃烧,整个人火人一般,照耀的半个宇宙都是火光,他却全然无视。   通天教主一见他如此慢待自己,勃然大怒,体内的仙气,仿佛是火山,堆积数千年,一朝喷发,毁天灭地!   红龙的眼里有了一丝丝兴趣,也有了一丝丝兴奋,剑尖一转,对准通天教主的眉心,直直地刺来。   红龙不顾孔宣、女魃、陆压道君……的围攻,受伤也在所不惜,这一剑要刺中,通天教主必然身死道消。   鸿钧老祖果断出手,徐景珩也果断出手,两道力量纠缠在茫茫宇宙中,迸发出七彩的光芒,不相上下。   电光火石之间、生死存亡之际,却是女魃冲出来,替通天教主挡了这一下。   女魃一口鲜血喷出来,身体重重地倒下。   所有神明一起震惊。   女魃看着通天教主,张张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唯有一双渴望深情的眼睛。   通天教主猛地冲上去,却是抱了一个虚空。   所有神明,眼睁睁地看着,女魃的身影,化为宇宙中的一颗星。   星星在宇宙中一闪一闪,很快分不清哪一颗。   “不!”通天教主大吼一声,身形一动,追着那颗星而去,眼看就要疯狂。   陆压道君手里的斩仙飞刀,射出一个七寸长的短剑,直奔红龙面门,同时眼中射两道白光,要封印红龙的元神。   孔宣化为原形凤凰,泯灭一切生机的五色神光,铺天盖地朝红龙撒来。   红龙知道神光的利害,身体化作长虹避开,手里剑光一闪,化解陆压道君的攻势,却有原始天尊、准提等等佛道两门一起攻打上来,天帝魔皇妖君……一拥而上。   红龙不慌不忙迎战,此次他实力大涨,这些对手自然也实力大涨。但这样,却又叫他杀的更尽兴。   女娲第一个发出疑问:“女魃死了。徐景珩,你为何要阻止鸿钧老祖?”   徐景珩担心朱载垣:“女魃死了。女娲娘娘,你为何不去复活?”   女娲娘娘不说话,   女魃死了,为了救通天教主,她也伤心,她可以复活女魃。但,这样,借此激发出其他神明的战斗激情,更好。   上位者……何时在意谁死谁不死?在意的是结果。   女娲娘娘的目光落在那颗星上,落在疯狂的通天教主身上:“所谓的不公平,其实,也很公平不是吗?人类的所有人,都在爬啊爬,爬到权利的顶端,不用去被利用,只去利用其他人。”   徐景珩的目光,还是落在那个被围殴的孩子身上:“女娲娘娘,个体的天赋、实力、机遇……不同,起点相同,落点也不同。可是,爬的方式不同。徐某还是认为,宁可做明白鬼,不做糊涂人。”   这茫茫宇宙,本就没有公平,也没有不公平。   徐景珩不能认同的是,那份愚弄。   而女娲娘娘更不认同:“徐景珩,你是强者。你去问问,有多少普通人,宁可烂活着,做糊涂人,也不愿意活得明白。愚弄,又何尝不是一种公平和保护?”   徐景珩居然笑出来,洒脱清傲:“所有的组织,都是为了掌握资源分配权。生灵活着,要争取一口饭,要争取一口水,要有一个窝……分配权、被分配权……愚弄和压榨、公平和保护……女娲娘娘说的很对,这本就是,不讲道理的地方。   就当,这是朱载垣掌握权利后,一个试验吧,也可以当是一个,随心而为的任性。”   你看?红龙一统七界,凭的是实力,你们来打他,也是凭的实力,何须讲道理?   徐景珩不关心谁是正义,谁是邪恶,五花八门的说法——徐景珩只关心,这一战,红龙·朱载垣,会不会受伤,会不会有生命的危险。   女娲娘娘一转头,定定地看着,徐景珩眼里的冷漠。   拔为毛骨者修竹,蒸为云气者霏烟。其高如山,其清如泉。其心金与玉,其道砥与弦……是徐景珩。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飞尘土间人……也是徐景珩。   君子怀幽趣,谦恭礼乐才……珠履少年狂抛赋笔琉璃冷,醉倚歌筵玳瑁红……更是徐景珩。   徐景珩一身红色宽袍大袖,一根丝带头发半束披肩,负手而立,春衫桂水香、风流嫌锦绣,不论人间,还是在场的神明,都衬托在他的风采下——   都下意识地忽略,他首先是一个强者,再是一个贵公子。   一个强者,如何会心慈手软?更如何会拘束于那些,愚弄众生的制度、正义、道德?   甚至,七情六欲,于他都是走过、路过。   女娲娘娘不甘心:“徐景珩,红龙,不一样的,是吗?”   徐景珩很是尊敬地回答,大方地承认:“红龙,不一样。女娲娘娘,徐某只是,一个普通的天地生灵。任何生灵都摆脱不了感情,徐某也有感情。”   女娲娘娘轻轻一闭眼。   鸿钧老祖一声冷笑:“人,所有生灵,其天性,看得见美好和恶毒,唯独看不见真实。徐景珩,你懂人性。你知道,那些愚弄,也是生灵自己甘愿去相信,他们想去相信,制度是为了保护自己,权利是为了治理天下太平,组织是为了维护一切公平和正义。   徐景珩,你知道,这方时空,有多少人在白天烧香感激朱载垣的作为,就有翻倍的人,在黑夜里,抱怨朱载垣打破他们的幻想。因为他们无法再麻痹自己,他们无法再去抱怨组织腐败,必须面对自己的懦弱无能!”   鸿钧老祖的话,直直地刺入徐景珩的心。叫他在心里一叹,却是面容一肃。   “鸿钧老祖,朱载垣,只是朱载垣,不是权利的化身,也不是万能的金钱,又何须要所有生灵的喜欢?”   他的语气淡淡,朱载垣的左胳膊受伤,他的心一丝丝地疼。   “朱载垣愿意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安静,无尽的宠溺爱护都在里面。   女娲娘娘因为他的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鸿钧老祖眼里光芒一闪,右手手指微微颤抖,声音里多了一丝无法压抑的兴奋。   “徐景珩,你刚刚拦下我的六成功力……这,也不是你的极限吧?我真的好奇,你的实力在哪里?”“里”字一落,音节已经变形。   女娲娘娘眉心一皱。徐景珩,一个普通的天地生灵,一个人类,也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因为自己,意外地没有早夭,成长起来的孩子。她有本能的护短之心。   徐景珩却是全然不在意,右手掐一个动作,一束流光打在朱载垣的后背上,替朱载垣化去一道致命攻击。   鸿钧老祖紧跟着,双手掐诀,一道道流光,全力协助在场神明的攻击。   神明因为鸿钧老祖的相助,士气大振。   红龙·朱载垣,因为徐景珩不弱于鸿钧的实力,放下一半的心,一双眼睛亮的好似一轮烈烈太阳。   孔宣大笑:“米粒之珠,有何光彩?”猛地回转枪,五色神光往下一刷。   红龙一剑斜刺出去,硬碰硬,身上光芒大作,那五色神光居然就如沙灰投入大海之中。   神明们大惊,围观的神明们也俱是目瞪口呆。   孔宣怒吼一声,和红龙近身打斗,其他神明齐齐助阵,双方大战二十回合,原始天尊祭出打神鞭打红龙,那鞭却落在孔宣的红光中,似石投水,不见踪影。   原始天尊再祭出盘古幡,周围神明齐齐避开。   开天斧之斧刃所化的盘古幡,混沌玄黄色,幡体之上都天神煞之气沛然勃发,似要毁灭混沌,再开天地。   落在其中的红龙,眼见幡面显现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无上景象,一时无法动弹,更有浑身被大道谶言、开天符箓环绕其上,失神一般。   原始天尊大喜之下,大喝一声:“五色毫光照耀诸天,盘古圣威震慑寰宇。红龙,拿命来!”   徐景珩左手一道光芒拦住鸿钧的攻击,右手发出一道光芒,重重地打在红龙的后背。   鸿钧和徐景珩一起口吐鲜血。   红龙一个踉跄,险险地避开陆压道君的元神封印,不言不语,全凭本能划出一道剑芒,剑尖刺破盘古幡,刺破原始天尊的眉心。   原始天尊化作一颗流星。   一个长长又短短的慢动作,走马灯一样发生在众位神明的面前,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准提一咬牙,化出不动明王法身,法力大增,却还没机会出招,遇到红龙真实的一剑,一只胳膊掉在空中,和他的胳膊同时掉在空中的是,是他的师弟接引的脑袋。   接引化作宇宙的一颗星。   准提拎着自己的胳膊,面对红龙那冷酷无情的面孔,眼睛通红,面部狰狞。   就见准提一声暴喝,灌注他的全部内力,仿佛可以吼碎宇宙山河一般,振聋发聩,身边的神明都一阵耳朵聋,唯独红龙杀心大盛,几万年的恩怨,他们加诸在徐景珩身上的一切,都要他,想要杀一个干干净净!   红色火焰从长剑中猛然涌出,旋即狠狠一刺,顿时,在火芒的笼罩下,直接穿透太上老君的喉咙!   噗嗤!噗嗤!噗嗤!噗嗤!   一道血柱喷射而出,映照在这黑得发蓝的天幕之上,留下刺眼殷红的血斑。   神明们呆呆的望着,那眼中生机迅速逝去,身体缓缓软瘫而下的太上老君,脚底生寒、眼眶欲裂。   准提喷出一口鲜血,和太上老君一起,化为一颗星。天帝一看众人气势被压住,暴喝一声:“红龙!朕今日定要将你魂飞魄散!诸位,结万仙大阵。”   天帝祭出造化玉碟护体,直直地冲在前面,其他神明围在红龙的四周,摆开阵势,一道道森寒的目光,死死的锁定红龙,眼中充斥的阴冷杀意,犹如要将红龙碎尸万段、万劫不得复生。   这片宇宙所有的退路被堵死,想要逃生,几乎没有希望。红龙心中闪过万般念头,猛然蹲身,脚掌踩着一颗星,用力一跺,身形猛然暴冲最高的天际。   天帝魔皇妖君……一起大喊:“拦住他!拦住他!不论死活!谁杀了他,谁就是七界之主!”   七界之主的诱惑太大,太大。当下宇宙中这些神明们,眼睛齐齐通红起来,一个个怒吼着,不要命地、疯狂地对着红龙暴冲而来。   宇宙黑茫茫,红龙的一双眼睛和宇宙一般黑茫茫,一个就地打滚避开魔皇、其他神明的正面冲撞,脸色比万年寒冰还冷。   右手出剑,直接对着天帝的脑袋狠狠削去,剑尖上红色的火芒暴涌,他自己的胸口中了三剑,后者的脑袋如同西瓜般,骨碌一下,掉在半空中,化为灰烬。   尸体上的鲜血喷出来,红龙持剑站立,那张美得七界人不敢仰视的脸庞上,沾上些许血迹,漆黑的眸中涌现一抹嗜血的狰狞,再度猛然前冲,对着追逐他的神明,迎面冲去。   剑气一扫,双方的刀、枪、剑……撞在一起,雄浑劲风在两者的接触间爆炸开来,红龙自己的肩膀微微一颤,胸口再度中刀。   魔皇如遭重击般地倒飞而出,退后时,嘴中还喷出两口鲜血,望着红龙的眼中,充满惊骇。   魔皇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经不住红龙的一击!   天帝、魔皇一起化作宇宙的一颗星。   茫茫宇宙,无光无亮,眨眼间找不到哪颗星,一直围观的王母尖叫一声,从前方自杀式地冲上来,叫红龙一剑削掉脑袋。   红龙因为这一剑,动作稍稍停顿一瞬,却是就在这一瞬间,那一直用怨毒目光盯着红龙的通天教主,猛然暴动,和王母一前一后,嘴中发出疯狂怒吼,从后方偷袭。   与此同时,其他神明一起不要命地攻上来,几乎封锁所有退路的凌厉血腥攻势,红龙拼着受伤,硬接通天教主一记诛仙剑,右手剑尖一变方向,妖君的脑袋掉下。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宇宙沉默。   一百年,一千年,红龙全身鲜血布满,整个血人一般,屹立于无尽宇宙间。   一圈极为凝实的红色火环,以红龙的身体为中心,冲四面八方席卷而出。   还活着的神明大惊失色,已然看到死神的召唤。   陆压道君失去斩仙飞刀,已近濒死,最后看一眼那战场外的一群神明、徐景珩,面对急速扩散的红色火环,直接用身体硬挡,响亮的炸声犹如惊雷般,在这片天际响彻而起。   狂暴的火焰急速扩散,火环逐渐消失,陆压道君化为宇宙的一颗星。   陆压道君争取到时机,红龙察觉到两股暗劲侵袭而来,却是来不及躲避,暗劲狠狠的击在他的前胸与后背上,他的喉间发出一道低低的闷哼声。   红龙毕竟是自己,他来不及缓口气,十几道雄浑劲气,从四面八方暴射而来,红龙的全身要害部位,皆是被包裹进去。   显然,这些剩下的神明们,开始避免单独近战,选择一起行动,拖延红龙的行动,或者说,是要耗死他。   红龙拄着重剑,勉力站直身体。   红龙的目光平静,红色火焰在身体表面形成一幅火甲,看着他们的眼神,九天之王俯视世间的眼神,好似他们就是蝼蚁。   叫他们想起红龙做七界之主时候,自己的卑躬屈膝,心里更是大恨。   心智受不住的神明,真疯了,目露凶光地盯着红龙,威力强横、杂乱无章的招式,迅速凝聚,不顾阵型地攻打上来。   红龙眼里一道光芒闪过,重剑横扫,残肢断臂雨点一般,飞扬在茫茫宇宙中。   感受到红龙之强大,鸿钧老祖、女娲娘娘……俱是心头一沉。   还活着的神明们,因为红龙的杀戮,一起心生恐惧,打的更是激烈,却也更是疯狂没有章法。   鸿钧老祖加快输出。   徐景珩不再留手。   宇宙中雷声轰轰,法宝尽出,各个星球乱了轨迹,各色光芒乱的看不清谁是谁。女娲娘娘弯腰,捡起太上老君掉落的太极图,泪眼朦胧中,看着战斗中的他们,看着素女、巫山神女、嫦娥……   女娲娘娘不忍心再看。   又是五百年过去,鲜血染红整个宇宙。   红龙盘坐疗伤,眉眼平静的,好似一个无聊的小孩子。头发披散,身上的血多的,风吹不动,整个宇宙都是他的背影,黑、蓝、红。   上万的神明,死去大半,剩下的,还有站起来的,不足一百,无力地漂浮在宇宙中。   还活着的他们,更多的是,被杀的,失去胆气。   不敢站起来。   红龙伤重,却还有龙身没有化出。   这方还有鸿钧老祖,还有女娲娘娘等等,可是红龙还有徐景珩。   不妥协,那就不死不休吗?   女娲娘娘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眼泪止不住。   负责治疗的、后勤的……所有的神明都不敢动,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参与的战事。   鸿钧老祖,和徐景珩凌空而立,宇宙的风吹动他们的衣袍和发丝,送来阵阵血腥味。   鸿钧老祖眼望宇宙中慢慢形成的血河,轻轻地一闭眼:“继续打下去?”   徐景珩轻轻擦去嘴角的鲜血,淡淡地回问:“不打,如何?”   “红龙还是七界之主,我们可以相信,这么多次投胎历练,红龙已经变了。红龙如果不想管事,可以有其他神明协助。”   “要不要做七界之主,有他自己决定。”   “打到如今模样,除了红龙,还有谁能做七界之主?红龙还想不负责?”   “……他只是一个刚长大的孩子。”   “他都几万岁了。他还是孩子,我们谁不是孩子?”   “……这么多次投胎历练,他并没有变,一直是他。”   鸿钧老祖气得咬牙:“如果时光重来,我一定收他做徒弟,给他所有爱护!我们能掐会算,却谁也算不准红龙的未来,受尽欺压的生灵多了去了,只有他一个打破宿命……罢了,罢了,天意如此,红龙改变这方世界的宿命,也是天意,但其他时空,不可改变!”   徐景珩知道,这是鸿钧老祖的底线,安静地等候。   女娲娘娘低头,轻轻地擦擦眼泪。   徐景珩的意思,红龙一直都很好,之所以你们都说红龙不好,那是你们的问题。   她知道,是这方宇宙生灵欺负红龙在先。更明白,世间的法则就是如此,高高在上的生灵习惯了高高在上,都以为个体的力量渺小得很,都相信,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生灵,再大的仇恨也冲不破阶层和体质的压制。   却都没想到,世间会出来一个红龙。   女娲娘娘一时心灰意冷。   “这是第四次,每一次战事结束,我都怀疑自己,自己的坚持,是对,是错?七界消亡,七界混乱,我们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女娲娘娘的眼泪又出来,神明的鲜血,顺着河流一般地流淌,流淌到她的脚面,要她语不成句。   于人间,她再一次体会到那种无能为力的悲哀,好似当年造人,面对一个个小人身上的,那怎么修行,也去不掉的泥巴罪恶。   于三千世界、六界生灵,她本应该不再过问。   “我同意鸿钧老祖的提议,我们妥协,和红龙谈判。”   *   女魃化作的那颗星,一闪一闪。   王母化作的那颗星,一闪一闪。   通天教主疯狂的笑声,犹自还在耳边。   素女、巫山神女、嫦娥……担心胜负,也同样担心徐景珩的安危。   九个时空,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女娲娘娘清楚地记得,陆压道君临死之际,看向这方的那一眼。   一行人在红龙的的老窝窝之一,七界一个小岛上养伤,红龙·朱载垣失血过多,昏沉沉的,一睡就是一百年。   一百年后,他伤势好了大半,可以走动走动出来晒晒太阳。   一百年,女娲娘娘偶尔和朱载垣这个祸头子说话,语气里难免透着一股释然。   “打仗,付出代价的是男子,最伤心的,却是女子。红龙,你呀,不能学徐景珩,负了那么多好女子。徐景珩在后面几个时空,一直是隐藏实力?心窍玲珑心……”   红龙摇着躺椅,大长腿伸直,特悠哉的模样。   鸿钧老祖摇头叹气:“徐景珩向来大度宽容,是我们没想到。说起来负心,女娲娘娘,你难道不知道,红龙做七界之主的时候,要多少女仙着迷?通天的徒弟,我的徒孙,哎,竹子精修化出来的,还是一个男仙。”   !!!   红龙一瞪眼,通天的徒弟是哪个?他可是乖宝宝。   红龙不乐意他们的诋毁:“本龙不是渣渣龙,从来不瞎搞胡混。本人做人更乖,姑娘们的小手都不牵。”   鸿钧老祖更憋气:“你知道问题所在吗?就因为你太‘乖’!陆压道君也不收徒弟,也不娶妻生子,但他的心里有天庭,有情义,你那?”   红龙目光一冷:“陆压道君死了,你们还活着。”   !!!   !!!   鸿钧老祖不想和这小子说话,他自己在离开六界,放手权利的时候,已然疯了。可这小子,天生就是一个疯子!   女娲娘娘叹气:“任何团体,都一样,都需要牺牲。我知道你看不惯这些,可是……红龙,这七界……总要管。”   红龙想说,“这些年,七界没有天庭魔庭……哪里不好?”可他瞧着女娲一副“慈母”的模样,鸿钧要和他打架的模样,干脆起身。   体制、律法、道德、伦理、血缘……都是,团体建立的需要,高层享受团体利益,底层被剥削被牺牲,所谓的不同,本质一样,只是方式轻重的不同。   但你一旦进入团体高层,就万事大吉大利了吗?   并不是。   红龙做过七界之主,做过皇帝,太明白。   身在“高层”,有“高层”内部的小团体争斗,有内部的被剥削被牺牲,个体要不停地朝上爬啊爬。   可即使爬到最高位,再如何享受,也要受到整个团体规矩的约束。   鸿钧、女娲……都来讨伐他,不就是说他身为七界之主,不管事儿,导致他们,七界的文武官员的利益变小,破坏七界规矩?   春日里,岛上树木繁茂,空气湿热,树藤缠绕,树根纠结,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地面上百花竞赛一样地开放,一阵风起,送来阵阵花香,呼吸一口,春天的气息竞相扑面而来,深入肺腑。   这是一个更美好的春天。徐景珩那次降雨,叫这方时空的病毒,变成锻炼人类身体体能的促进剂,于大小动物、花草树木也一样有益。   红龙·朱载垣,慢慢地逛,闻着花香,听着海鸟的鸣唱,裹着夕阳,在海边找到徐景珩,第一句话:“徐景珩,你知道,世界有多大?天帝的外面,还有天帝吗?”   徐景珩正在给一头小海豚清理伤口,闻言动作一顿,他回神,继续给小海豚处理伤口,看着小海豚摇头摆尾地跳进海里,一起身,眼望茫茫天际,无边大海,很是思考一会儿。   一会儿,又一会儿。   又一会儿。   一直到夕阳留恋地落下最后一角,一直到朱载垣的耐心要告罄,他才慢吞吞地回答:“有。”   “我就知道有。”朱载垣眉眼弯弯地乐,“等我伤好,我们就去找。”   “不做七界之主?”   朱载垣一副神棍的模样,特“矜持”:“普通生灵的力量差不多,要争取权利和金钱,必须抱大小团生存,但……个体力量足够大的时候,可以有不同的方式。七界之主不算什么,徐景珩,我们的目光要远大。”   徐景珩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来。   红龙·朱载垣,花了一百六十八年,好不容易把这方时空,这片土地,堪堪变得“挺好”,对于三千世界,六界七界,个体力量强大的生灵们,还是认为,散养着最好。   二十年后,朱载垣的伤好的差不多,徐景珩的内伤也好的差不多,朱载垣不想面对鸿钧、女娲……这伙儿天天的唠叨游说,干脆再次下来这方时空,要带徐景珩好好看看,他们亲手打造的未来。   大夏天里,先去缅甸省挖几块翡翠,卖了以后去赌石,变成小富翁,在北京租好一个四合院……现实叫朱载垣的豪气去掉一半儿。   “紫禁城、豹房,包括之前的一些徐家老宅,现在都是文物,先凑活住这里。”   徐景珩忍住没笑出来。   女娲冒出来:“小红‘租’的房子?太好了。”   女娲一身新时代妈妈的打扮,特时尚特精神,一个“租”字咬的特重。   还有鸿钧,一副邻家爷爷的模样,长袍小黑布鞋,老气横秋:“小红啊,是不是钱不够啊?”   小红·朱载垣心生警惕:“你们怎么来的?”   女娲特亲切的模样,还接过来他手里的抹布,帮忙打扫房间。   鸿钧感叹:“我们不放心你,来看看。就是这里太难生活了,变出来的钱都不敢用。”   朱载垣:“!!!”   他钱财来源正当,案底清白,一要买房子都被查户口,交了一百万的保证金,才有租房子的权利,更何况这两人,还变钱出来!   “偷渡客年年增多,导致官方民间都查的越来越严,北京是国家首都,任何人、钱进来,一旦要办不动产,都会遭到严查,观察期三年,三年后邻里评价良好,才有资格购房……我可告诉你们,不许捣乱。”   朱载垣生怕他们连累自己这刚租的房子没了。   鸿钧立马嘲笑:“你看你折腾的,有钱都办不了事儿。”   女娲重重点头:“小红,钱在这里不是万能了。我们还没有身份证。”   小红:“!!!”   这两位,妥妥的“偷渡客”!朱载垣生气,再生气也要给办了。   徐景珩在家里,和这两位“大佬”一起收拾院子。小红·朱载垣去警察局,给鸿钧和女娲办一个临时务工身份证,一路眼见这里的衣食住行情况,小小的满意。   衣服款式没有西方化,街上的闲人穿宽袍大袖的挺多,短袖短裤的也有,打扮的爹妈不认识的也有,和大明唯一不同的是,女子也有穿短袖短裤逛街。丝绸的,缎子的……   薄薄的料子,可以看到胳膊上的小黑痣。   饮食方面和大明时候也没有变化,烧饼豆浆油条、手擀四六寸炸酱面、冰碗酸梅汤……豆汁得熬到火候、麻豆腐得用羊尾油炒,红砖垒砌的烤炉前的烤鸭师傅,一刀下去108片……   一样的干净新鲜实在又讲究,十文钱吃的饱饱,少了吆喝声,多了一分安静,总体都没变。   住嘛,北京南京的房价什么时候都是全国最贵,但好在没有贵的离谱。   空气、环境、和大明时候一样好。   科技发达,出远门都是飞机和飞行器,日常也没有堵车的顾虑,尤其北京南京市区,延续以前他制定的方案,不许跑私家车,道路少,绿化就多,公交造的越来越豪华,越来越方便……   民众日子富足,安全感十足,生活有希望,财富差距在接受范围……一切的一切,和大明时候不一样,也都一样。   他看得高兴,在回来的路上,买一只烤鸭,尝一口,还有几分大明时候的老味道,乐得大眼睛眯眯成一对月牙儿。   夕阳落山、炊烟袅袅。四个人一起准备晚膳,幸好女娲主动负责做饭,否则小红·朱载垣真要爆炸——在这里,那就只能叫“小红”了,朱载垣的名字不能露出来。   土灶烧上火,鸿钧自觉地煮一锅汤,味道居然很好,小红端给隔壁的主人家、左右邻居,一条街的人都夸他长得好,他听得更高兴。   徐景珩是本来模样,大大方方的。朱载垣在其他时空可以露出来几分真容,在这里,那绝对要易容的,亲娘活着也不认识他。   可他气质在这里,略显露一两分,就特出众。   自恋·爱美·小红高兴,面对甩不掉的、白吃白喝的,鸿钧和女娲,脾气就好了很多。   夏日的傍晚,凉风习习,院子里的石榴树、花椒树、葡萄架子……一起晃动,鸿钧倚老卖老躺在唯二的躺椅上,举着牙签剔牙,特舒坦的模样。   “如今华夏人八个亿,其他国家的人,都朝这里跑,实际人口十个亿。华夏人又不喜欢国外的高楼大厦,又要保留之前的老房子,虽然庆幸地方够大有地方盖房子,但这就导致,重要城市管控越来越严格,其他国家的人要在华夏定居,难上加难。   不要说上户口,买房、租房都难。小红啊,这房子,租也不好租吧?”   小红特骄傲:“主人家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一看到徐景珩,就答应了。”   女娲好奇:“那他们没有怀疑徐景珩的容貌?”   “没。徐景珩……那时候,还没有电、也没有照相机、录像机等等,就那几幅杨慎他们画的意象画,都知道徐景珩长得好,谁也认不出来。”   女娲更好奇:“奇怪,那你那时候也是老人面貌,他们怎么认出来?”   “科技发达。老年的容貌,可以还愿出来中年、青年、少年的模样。”   “……我知道了。这里,虽然没有其他时空的娱乐圈乱象,但,也挺发达,拍了你的电影?”   “咳咳。瞎拍。”小红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多一个字也不想说,鸿钧和女娲瞬间有了兴趣。   两个老古董,一起摆弄手腕上的全息电脑,一起哈哈哈,哈哈哈,笑声都变形。   小红脸憋得通红,却又无可奈何,只觉得,回来这个时空看看,好像,不是明智的决定?   徐景珩瞧着小孩子脸上五颜六色的变化,忍住没笑:“既然来了这里,要做什么?”   “游玩。”   “好。”   小红立马欢喜,他还以为徐景珩又要他去学习。   小红立马去做计划,打算把这方山水,从北到南,从东到西,都去看一看。   第二天,就带着三个“人”,去逛北京城。   首先是小红租的房子周围。   房子在局儿胡同,南北走向,长约八百米,北边是鼓楼东大街,南边是地安门东大街,西边是地安门外大街,东边是交道口南大街。   由这四条街围合的长方形地块,正是元大都当年的两个坊。   局儿胡同作为分界线,东面是“昭回坊”。西边是“靖恭坊”。   东西各有八条胡同整齐排列,从南向北,整个街区犹如一条大蜈蚣。   作为北京最古老的街区之一,居住着许多达官贵人、社会名流,从元朝王爷到明朝将军到华夏高官,从文学大师到画坛巨匠,每一条胡同都留下历史的痕迹。   小红喜欢这里,做皇帝的时候,就喜欢逛北京城的每条街。这里与皇城只有一街之隔,胡同、四合院、绿树,相对于红墙金瓦的皇城。这里的灰墙灰瓦,有另一种独特的民间色彩。   他记得以前的这里,店铺、酒楼、客栈……什么都有,生活气息浓厚。如今这里,作为半个文物老街,文人聚集,但酒馆还是那个酒馆,糖葫芦、碗口黄……还是那个味道。   四个人和其他游人当地人一样,头戴遮阳帽,举着相机不停地拍照。一身新时代式样的,宽松缂丝服饰,除了女娲是蓝色,其他三个都是红色,走在街上,颇有家庭装的气氛。   当年杨慎、章怀秀、谢丕……喜欢去逛的老酒楼,人在里头,太阳都安静的好似春天,味道更是好。   当年胡宗宪、李时珍、海瑞、张居正……喜欢相聚的小酒馆,依旧是北京城里有名的酒家。   而他们,漫步这些古老的街道,感受两边雕梁画栋的门房,就已然颇具古韵。   悠长蜿蜒的青石路干净整洁,不少人家门口吊着茴香豆花生米儿,摆起自酿的美酒,用竹篮盛装金黄飘香的鲜果子,热情地招待远道而来的游客,恍然间,穿越时空,不知今夕何夕。   一个大门敞开的四合院里,有一个拍戏的剧组正在进行。戏班子里的大青衣正在念台词:“男子们,总是不死不休,好像狮子群,必然只能有一个头领。   天也,地也,睁眼看看,这个世间,多的是痴情女,幻想着男子们爱她们,爱的无法自拔,爱的离不开,忘不掉、舍生忘死……悲乎~~悲乎!!!”   吐字清晰、珠圆玉润一一听就是功力到家。   一个老生的声音之嘹亮,遏云绕梁:“大明好男儿,大任担双肩,傲骨凌然,岂能折腰儿女情长前!!转眼百年,一笑泯恩仇、爱恨都成空,一抹红唇一身青衣,岂可留?岂可留~~~”   耳朵特好·四个人,站在门口听了这两句,都觉得特舒坦。   听到有人议论这一折戏的内容,一起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这个老生的原形,乃是有关小红的大臣,文嘉。文嘉因为去了一趟西域,在西域留下好几段风流韵事,回来后因为感情过于丰富,更是惹出来好几段爱恨情仇……那个四处留情的感情渣渣,八十多岁了,还和一个小姑娘来一段往年恋……何来感叹?   女娲娘娘颇有感触地摇摇头:“女人,总是想着男子后悔、回头……这曲子,是写给女子听的。”   鸿钧似笑非笑:“小红啊,这有关‘皇上’的戏曲、话本子……”   小红特“淡定”:“那就是戏曲和话本子。”   “哦~~~”鸿钧学北京人说话,拖着长长的尾音。小红气得要砍神,面上还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四个人说说话儿,晚上一起去听大剧院的昆曲《荆钗记》,第二天意犹未尽,又去听京剧的《霸王别姬》。   《西厢记》、《牡丹亭》……各种曲艺的声音拗拗上口、百转千回,声声天籁、清明悠远,让听的人回味无穷、百听不厌。   尤其昆曲。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段段唱词像一首首婉约的诗,丝竹悠扬、妙喉婉转、吴侬软语、一唱三叹……   那是江南男子的百转情思、千般哀怨,也是江南女子的裙裾翩飞、轻盈梦幻,颦笑顾盼之间暗香浮动,勾人魂魄、撩人心弦……   女娲娘娘感叹:“京剧没有昆曲的水磨调韵味,胜在亲民。”   小红的两条眉毛动动,淡淡的一句:“戏曲的唱法,根据时代变化。大明的昆曲和黄酒一样,本只是中上层文人的喜好。”   鸿钧老气横秋:“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昆曲好,京剧好。小红,我们晚上去哪里用饭?”   徐景珩打开手腕上的全息电脑,做了决定:“去牛街。”   鸿钧和女娲以为,牛街吃牛。小红一听,眉开眼笑。   老北京的牛街,宣武门西边的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大辽统和年间,建礼拜寺,作为在京回人的聚集地之一。   回人在京城以“三把刀”著称,瓦刀、切肉刀、切糕刀,从事泥瓦匠、屠宰、小吃制作的行业,小吃闻名京城。   烤牛肉、红烧牛尾、烤羊肉、芫爆散丹、宫保虾球、麻豆腐、烧饼夹肉、糖熘卷里、酸辣乌龟蛋汤、杏仁豆腐、小豆凉糕……   清香软糯的糯米,裹着沙甜的豆馅,吃上一口棉软不粘牙,沙甜而不腻口。   冰块打碎成末,和上蜂蜜、酸梅汁、果脯,吃一口,心里那个美。   西瓜、桃子、李子、莲蓬……中间一个铜锅涮肉,炭火燃烧,锅汤沸腾……再来上二两二锅头,和众人一起光着膀子,边吃边喝边侃大山,女娲娘娘也放开腮帮子,吃得起劲!   最后来一碗冰碗儿,果藕、白花藕切片、去芯鲜莲蓬子、鲜菱角、鲜鸡头米、核桃、红杏用天然冰冰镇,掺在一起,放入煮好冰好的冰糖水中,鲜甜美味,冰凉消暑。   回来家里洗漱沐浴,老树底下,坐在竹子做的小板凳上,摇着蒲扇,和邻居们说说话儿,别提多惬意。   宽带背心、大裤衩子、青布鞋;一手提着鸟笼子,一手盘着手串,走路手里两个核桃“咯吱咯吱”不停作响……傍晚纳凉,一条街的男女老少,和门口的油菜、丝瓜秧子、老猫儿……一起荡漾。   隔壁主人家的老先生·网瘾老年人,一声惊呼:“哎呀,这个案子,判了。”   新网瘾老年人·鸿钧立马有了兴趣:“什么案子?”   “那个女二的案子,哎呀,你们不知道,我细细地说……”   就昨天他们听的那出戏,还有一个电视版。电视版里的女二,戏份比女一多,还只会瞪死鱼眼,整容出来的一张脸特僵硬——笑不出来的那一种。   看电视剧的老百姓不买账,告状“精神伤害”;同剧组的人不担罪名,直接供出来他们被“红包”逼迫。   女二的关系网被扒出来,法律界的人告状他们“践踏法律”,同行的人告状他们“践踏艺术”……   那官府本就无为而治,民意一上来那就要管啊,好多年没有出这样的“大”案,可谓是全民关注。   老先生乐呵呵地笑:“我们啊,那科技进步、知识爆炸,人人读书进步,可那娼优一行,也必然还是存在。有光就有影子嘛。我们也支持他们要求的法律平等,可那理儿要论清楚不是?   皇上当年就说的很清楚,台上十年功,台上一分钟,那才有良民户籍,那不能乱来不是?   那什么一个剧组的人,都是五十万到一百万一部戏,那女二,和她的啥关系,给剧组其他人红包,硬是把二十集注水到二十五集,还没有一点功夫,那不是犯法嘛?那以前台上唱戏的唱不好,被扔臭鸡蛋,那现在,我们文明人,我们讲道理……”   鸿钧一听,连连点头:“老先生说得对。我这两天去听戏,那唱的好,和唱的不够好的,那真是天壤之别。这事儿绝对不能姑息,否则有一就有二。”   老先生一听,立马特亲热:“你们听了什么戏?南京的喜鹊班来北京,我还没去听,我这着急那我!”   鸿钧一听,立马显摆,还即兴来了一段。   小红正在和娃娃们玩蛐蛐儿,听鸿钧唱:“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实在听不下去,偏偏他还五音不全,特爱显摆,越唱越兴奋……   一伙儿邻居们、男女老少有的捂耳朵,有的吹笛子伴奏,闹哄哄的。   小红大马金刀地朝中间一站,一段“悔不该误尽平生觅封侯,求什么功名宴琼林。若无生离千里远,哪来死别万年恨。恨不能身插双翅到幽冥,剖腹掏心诉衷情……”镇住所有人。   那咬字!那行腔!   邻居们惊呆!崇拜!   小红高高仰着脑袋。   想当年小红在徐景珩的高压下,那真是什么都学,他又聪明,不缺天赋,老师们都是顶尖,再不花时间,也学出来几分模样,镇住业余爱好者,绰绰有余!   小红昂首挺胸,回来家里的书房,乖乖写大字!   徐景珩瞧着小孩子得意洋洋的模样,眼里都是笑儿。   众人:“!!!”   女娲娘娘一脸与有荣焉,大大的笑容特矜持:“大家伙儿继续玩。他习惯这个时间看书写字。”   众人:“!!!”   自觉是晚辈的,麻利地回家看书写大字做功课;自觉是长辈的,一脸“欣慰”地,继续他们的吹拉弹唱。   徐景珩去一个街坊家里借一本孤本,正好小红写完大字,他检查检查,因为这字儿的进步,高兴。   临睡前,看一段太空移民发来的直播视频,小红小小的感叹:“影视发达,生活方式越来越快,人们渐渐的,更喜欢这种直接的信息刺激。没有了厚厚的油彩妆容,明明唱功一样的两个人,因为长相不同,机遇不同。”   其他几个时空里,一张脸的作用,被放大到恐怖……幸好这片土地的人,都有理智和智慧。   徐景珩另有考虑:“第六个时空,人类的基因变化,衍生出六种性别,类似是六种人格,每个人一出生,先看性别和天赋,A有体力和智力,O可以生育,不论男女的B,都是最普通被牺牲。   第七个时空,人类的基因也开始变化,另外一个方向的衍化,社会上没有家庭这个基础单位,医院统一造人,从胚胎开始筛选,根据基因等级,划分生活等级。   第八个时空,人类的权、钱、阶级属性,达到一个极致,科技发达,不再需要底层人出苦力纳税,底层大多沦为边缘星的奴隶……”   小红拿过来那个孤本,果然是讨论基因技术成熟、科技到达一定程度后,人类社会何去何从。   “目前,这个事儿还没有公开?这方时空还好,其他时空的环境污染,达到一个程度,不光其他生灵病变,人类也将有病变。”   “……”   徐景珩对此,并不想做什么,人类和其他生灵的自然衍化,不是改变一段时间的发展轨迹,甚至可以说,这方时空因为他们,很可能更先一步进入基因社会……   好的方面是,这方时空思想觉醒,脱离野蛮筛选机制。   小红对此也有预感:“这个时空未来的方向,于第六时空、第七时空、第八时空……都有文化进步上的不同。   华夏人进入太空,西洋人紧跟,不到一百年,这方时空就变成一个‘老家’,不会变成其他时空离开地球后的,一个废墟。”   小红对此挺开心。   徐景珩因为他的开心,心里最后一抹担忧放下,一看时间:“九点了,去睡觉。”   小红:“!!!”   小红乖乖地去睡觉。   徐景珩看一会儿书,思索一会儿,大约十点。   这个时候的华夏,再一次经历一次大动乱后,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   战事引起新一轮技艺大发展,更有基因技艺在这次的战争中,有了重大突破,已经在隐隐地打碎传统社会模式。   徐景珩回忆过去,思考未来,尽一份心,却从不幻想所有人都成为觉醒的强者。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文化进步是一方面,族群要先生存,生存的本质法则不会变。   觉醒后的弱者,野蛮的强者、各色众生……红龙·朱载垣,随性而为,其实最是重情念旧。   他要这方时空的地球,永远山清水秀,要人类和其他生灵,不管移民到什么太空,这里都好好的。   徐景珩的眼里有笑儿,熄灯睡觉。   后面几天,四个人一起在豹房和紫禁城,以及周边游玩。   这些地方,如今都是建筑文物,大都是元和一朝的功臣们的住所。古色古香、清幽安静,慢慢穿行其间,很容易有时空错乱的错觉。   大夏天的,一般人哪有他们这不畏寒暑的本事?但他们还是遇到更多的游人、采风的学生、找灵感的的文人……拍照的声音,走路的声音,导游雷点般的声音……   “都知道我们皇上看人准,还喜欢不拘一格用人才,有那家境不大好的大臣立了功,我们皇上就喜欢给房子,豹房一带,老皇城区一带,慢慢的,居住的人都是于国有功的人……   一代一代住下来,西郊的房子越发紧俏,但还是有几栋特殊的住宅被空下来,单独保留……   我们现在看的房子,是谁的房子,大家看出来了吗?”   一队游客一起大喊:“看出来了,是八条鱼的聚会之地。”喊完自己笑,其他人也笑。   天气热,但热情还是高,导游挺兴奋。   “对,八条鱼。八条鱼和八虎,是皇上身边非常特别的两拨人,他们和正规的文武大臣不同,这所房子的隔壁,就是八虎的聚会之地,我们现在无法想象,八虎的出身。   但就是有很多很多宦官,在元和一朝,立下不朽的功劳,比如三度出洋的……”   “汪直、章怀举……”   游客们嘻嘻哈哈,导游也忍不住地笑,徐景珩和小红也笑。唯有鸿钧和女娲不明白,汪直、章怀举……这样的半非人,如何赢得世人的尊重。   四个人在一个门口的茶馆里用茶点,小包厢隔音,女娲娘娘好奇的心就冒出来:“那八虎……世人,不是讲究血统、跟脚、家世吗?”   小红笑得淡然:“不是世人讲究血统、跟脚、家世……而是大明曾经一度阶级固化,中下层人没有任何机会,只能仰望中上层,然后就有说下层人如何粗鄙,如何不识趣,如何愚昧蠢笨——   智慧、品性,和处于哪一个阶层没有关系,中上层人多的,只是教育、见识、机会……   大明用人,不是那样。大明的太~祖皇帝,穷家人不识字的出身,没有那么多讲究。   穷人家的少年宦官被招收进宫里后,有内学堂统一培养,按照能力启用,很多人都认为,挨一刀非常值得。而大明老百姓的价值观,也认可他们。”   鸿钧摸着下巴,似乎颇有感叹:“一个穷人出身的开国皇帝,一家人饿死的就剩一个侄子,还不识字……   不得不说,大明一朝,不光要中原人在周边外敌中挺直脊梁,也要穷人有了一定的底气……   不说这个时空,那谁,章怀秀的时空,也是,大明……没有大明一朝,中原人、穷人……”   他轻轻摇头。   女娲娘娘不认同:“那中上层,也是一样的中原人。国家危难之际,出来很多国士。”   鸿钧轻轻叹气:“大误大误。多少穷人作为一个小兵,死的无声无息?古往今来,有多少将军,亲自冲锋陷阵?你看这个新闻,又有人开始大说几个个体的功劳。”   女娲不懂,宣扬个体的功劳,很应该啊,有的人就是功劳大。   徐景珩安静品茶。   小红一勾嘴角,轻笑:“这很好理解。明明这片土地有今天,是所有人的功劳。却有人春秋笔法,大肆宣扬几个个体的功劳。”   鸿钧笑得不怀好意:“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信号,说明,又有一些掌权者,要强行分蛋糕,要垄断权利。小红,这就是生灵的本质之一……   比如有一部分神明,在和你开战之前,自己打伤自己,躲过那一战,如今陆压、通天……都死了,他们就冒出来,作为活着的英雄,瓜分和平的蛋糕。”   为什么真正的国士死后,才被追封为英雄?为什么真正的慈善家总是被排挤打压?这样的生灵,不要说神明,人间、三千世界,小红看的太多。   小红做皇帝的时候,因为一个土地改革,也差点变成一个“历史书上的英雄”。现实的例子,必须“死”的徐景珩。   “一面享受,一面愚弄中下层宣扬‘忠孝情义’,一面骂陆压、通天……是傻帽。所以你们看,这就是团体利益享受者的本质之一。”   女娲娘娘轻轻咳嗽一声:“小红,团体才是正确。等你成家,有了孩子,你就明白。除了这方时空,其他时空,科技经济越发达,万年、千年家族越多。   权利、血统、金钱……结合,裹挟一切,……说起来,七界更是。   可是这样才是最稳固。后人,不光是寿命短的生灵需要,寿命长的生灵,一样需要。   这方时空,是有你一直护着,如果没有你,单就这次的战事,这片土地的文化基础,至少倒退五百年。你要明白,觉醒是痛苦,野蛮才是本能之一。”   小红眼波一一闪。   “天帝有了超越很多生灵的力量,也站在团体的顶端,据我听说,他的私生子,不止一个……”   女娲娘娘:“!!!”   女娲娘娘又想起殉情的王母,难免伤感:“天帝不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生灵,有很多所有男性生灵都有的贪欲。”   小红:“!!!”   小红觉得,女娲娘娘也不坏,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生灵,有很多所有女性生灵都有的护短——天帝是她精心捏出来的亲儿子,王母只是儿媳妇。   至于小红,那就是泥巴里钻出来的,还是深海黑泥里钻出来的污点,本应该乖乖做一个,被其他生灵害怕恐惧、欺压排挤,被天帝等等所有亲儿子们显示重要性,进而打压,显示亲儿子功德无量,一举用来招揽生灵心的恶势力工具。   即使这个“污点”成长起来,她也要先给“洗个白”,才接受。   天经地义、无可辩驳。   小红不想和女娲说话。   又是一年夏天来临,四个人游玩到华夏海外的几个城市,位于西太平洋边,大苏尔的菲佛海滩,难得一见的紫色沙滩,岩块剥落的小山之下,在漫长的岁月变迁中,这些小山为海滩带来数以十亿计的石榴石晶体。   粉红色、红色、品红色……它们让沙滩充满生机和活力。又因为海浪冲刷这些微型晶体的外形,让它们呈现出一直处于变化之中的彩虹色,紫色就此成为主打色。   海岸边还有一块拱形岩,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阳光穿过岩石,仿佛一扇天堂之门。   每年在大苏尔迷人的菲佛海滩上,那几天的神秘光线,使这个地方成为世界各地摄影师独一无二的体验。   阳光穿过石缝,撒在海面上,波涛汹涌却不失温情。鸿钧和女娲在太阳浴,还计划去看伊帕内玛海滩,欣赏时尚和史诗般的自然美无缝融合的大美之地,跳最热情的桑巴舞。   徐景珩最近喜欢上摄影,和其他摄影师一样,在摄影架子前一动不动地抓捕画面。   小红躺在紫色的沙滩上,用腕表在网上提问:“人类的起源,有哪些?”   悬赏的分很高,回答的人挺多。   东方传说中,自盘古开天辟地,天地之间有了太阳、月亮、草木、风雨雷电、五岳山川……也孕育出两位美丽的大神,伏羲、女娲。   女娲在这个美丽的世界无忧无虑的生活着,时间一长,她就觉得有些无聊。   一日,女娲来到一个湖泊前,看到湖面上自己的倒影,她笑影子就笑,她生气影子也生气,觉得有趣极了。   女娲灵光一闪:“为什么我不照着自己的样子,做一些小玩意呢?”   女娲抓起一把黄土,和着湖泊的水开始动手,用泥巴捏出一个个的小泥人——泥人时死物,不会动不会说话,她就对着泥人吹了一口气,泥人们神奇地动起来,围着她载歌载舞。   女娲高兴极了,仿照前面的方法做更多的泥人。   不断捏泥人,不断吹气,时间一长,她觉得累了,随手抓起一根仙藤,往黄泥里一搅,一甩,仙藤上的泥点掉到地上,直接化为人形……   众多的泥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聪明有蠢笨,有强壮有弱小……   女娲给他们起一个统一的名称,“人”。   这就是东方人中,人的来源,也是人的血统、等级、权利、金钱……的来源。   西方传说中,神创造地球,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把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世界上第一个有灵的活人,叫亚当。   亚当与神一同住在美丽的园子伊甸园里,管理神的园子。   园子里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树,四条河滋润着园子,河里有珍贵的宝石……没有邪恶,也没有痛苦和死亡。   神与他立约说:“园子里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后来,神看亚当很孤独,就用他身上的一条肋骨,造了一个女人陪伴他,成为夫妻和同伴,一起住在伊甸园里。   亚当给女人起名叫夏娃,魔鬼蛇来诱惑夏娃,夏娃吃了分别善恶树的果子,吃完还给她丈夫亚当吃,一起背弃与神立的约定,被神赶出伊甸园。   亚当和夏娃,以及他们不同机遇的后代们,一起在人间经历痛苦和死亡。   这是西方人的起源,也是西方人的血统、等级、权利、等级……的起源。   而在最原始的苏美尔神话,被称作“灵巧的创造者”的海王星努迪姆德Eya,人身蛇尾,是天神Anu的长子。他与恩利尔Enlil同为Anu的儿子,恩利尔是天使,恩基是魔鬼。   恩基的妹妹宁玛,Ninmah·医学女神,也是蛇形,她用基因控制方法,制作最初的人类版本的“完美模型”——七个男孩,7个女孩,都没有生育能力,充当工奴。   因为神造人的最大目的,是为了劳动力,犹如家畜对于人类一样。   史诗中记载:“让她创造一种原始工人,来承担枷锁……让这种工人承担神的艰辛,让他承担枷锁!”   ——请别觉得残忍,制造你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让你觉得神很残忍,而你的存在没有价值,而是你很有价值——不然就不会制造你,不然你就不会存在。难道不需要猪的你,会养一头猪吗?   除非太无聊。   当然,神最初的造人也有“太无聊”这个原因。   后来神明大战,需要更多的工奴,有了人类二级版、人类加强版、神与人混血的超级人类……都有生育能力。   这是各个时空地球人的起源,也是血统、等级、权利、金钱……的起源。   苏美尔神话中的恩基与宁玛,和伏羲与女娲类似,也和亚当、夏娃、魔鬼蛇类似。   小红细细地思考,不一会儿,看到一个不同的回答。   人是有祖先衍生出来。   世界上的一个生灵,人祖,老了,孤单、寂寞、也没有力气打猎……因为神明的指点,历经千山万水去寻找同类,遇到同样出来寻找同类的生灵,结为伙伴。   种地、盖房子……   这个伙伴,不久,也老了。   再有神明的指点,他们用各自的一只眼睛,造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后代。   后代长大,孝顺,沉迷于外面的花花世界,要打猎做事……没有多少时间陪伴父母。   他们用胳膊、腿,继续造后代,一直到死亡。   他们的后代们,因为出生时间的不同,来自部位的不同,有了不同的未来,有的力气大,有的会写字,有的善于说话……   他们各做各的事儿,却又团结合作,一起开心,一起分享衣食住行,一起繁衍生息……   到老了,互相养老,互相照顾。   小红想起,印度婆罗门教的传说,人是有神的身体所化,上等人是神的头,中等人是神的躯体,下等人是神的屁股下肢……这是人的起源,也是人类的等级、血统、权利、金钱……起源。   小红眯眯眼睛。   这方时空的华夏大地,不同了,神话故事也不同了。   这个回答的下面,赞越来越多。   小红也给一个赞。   晚上的时候,用完海鲜大餐,四个人一起沿着海边散步说话,小红特开心地显摆这个回答。   “不管其他时空如何,这个时空,目前,很好。当然,我不能永远护着,徐景珩也不能永远护着,但,我们可以相信,未来,值得期待。”   女娲瞪大眼睛,满满的不敢相信。   鸿钧瞧着安静的徐景珩,骄傲的小红,眼里精光一闪。   女娲还是认为,人的出身不同,跟脚不同,血统、等级……都不同。   鸿钧是不相信,人祖故事里描绘的未来,会实现。   徐景珩笑而不语。小孩子天生的护短,他的子民,他要护着,他相信,他也明白,这里终究是万物生灵的世界,不是他的世界。他期待,他不强求。   小红对他们的想法都明白,看一眼徐景珩,眉眼弯弯的小样儿:“大明,治隆唐宋,远迈汉唐。即使没有我和徐景珩,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小红认为,即使大明有再多的缺点,党争、宗室……大明,终是大明。   大明的皇帝最接地气,有洪武皇帝朱元璋,勤政爱民,真正的爱民,爱平头老百姓,为了反贪,杀了自己的儿媳妇,自己的女婿,惩罚自己的儿子……   永乐皇帝五征漠北、七下西洋,是为一代圣主;仁宣二帝以仁治天下,堪比文景二帝;即使荒唐的正德皇帝也有“应州大捷”,宪宗皇帝、万历皇帝、嘉靖皇帝……都是各有其可取之处。   经济繁荣、农业发达,文人们最有骨气、最爱名声……文化繁荣、人才辈出……叫这片土的所有人,每一个人,在四周区域的敌对中,在世界各国中,挺起脊背,抬起头。   一个赤贫、破产、流浪的农家小子,从最底层起家,为了一口吃的去做和尚……完全靠个人奋斗挣得皇位,建立一个国家。   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自己建立的一个强大国家。   秦汉三国魏晋唐宋元,终是,出来一个大明,要这片土地上的人,扬眉吐气,有了深入灵魂的自信、自强。   小红·朱载垣·大明皇帝·七界之主·华夏国开国元首,目光炯炯有神,面容平静。   “其他时空的大明人,即使没有真正做到最好,但一直都在酝酿着某种可能性,在尝试的过程中酝酿着某种可能,这种可能带来很多动荡和君臣关系的冲突,但也孕育着新的华夏文明,那是一个机会。   这不是种族主义,我们团结各个民族地区。但于历史的进程中,各民族各地区风水轮流转,转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是大明一朝,那就是大明于这片土地的光荣。   大明人用生命和鲜血缔造一个,不同于汉三国魏晋唐宋元的大国大民荣耀。”   这方时空,我和徐景珩存在,大明人实现真正的觉醒,那就是这方时空大明人的幸福。觉醒,再痛苦,也是幸福。   你们,天天说忠孝情义,忠孝情义终究为何物?若自己都糊涂着,多么可笑。六界、七界、三千世界,等你们弄清楚了,可能就是我回来的那一天。”   鸿钧和女娲都不做声。   当天夜里,徐景珩、朱载垣,一起离开。   可能去寻找新的时空、去看天帝的天帝。   也可能去追求更强大的力量。   忠孝情义,亲眼见过,已然足以。愿意为了那一点良善,宽恕那许多的卑劣。不会放下“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纯粹执着,却抓住一个人,不再孤单,学会享受孤单。   女娲说:“红龙自始至终,是一个旁观者,入世的旁观者。”   鸿钧说:“相对比而言,徐景珩,也是一个旁观者,出世的旁观者。”   这方时空的人,希望满满、信仰虔诚。大部分移民太空,照顾好老家地球,个人过好自己的生活,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依旧天天烧香拜他们的皇上和指挥使。   对于皇上和指挥使带来的新生活,勇敢地爱也好,懦弱地恨也好,终是齐心协力打击一个又一个弄权者,金钱万能者。   “我们觉醒。我们进步,我们可以做到。我们不能要皇上和指挥使失望。”   人心富贵,人性繁华。时间不停,空间旋转。万物生灵,七界、三千世界,受到这方时空的影响,都开始他们痛苦的进步过程。   也许有一天,小红·朱载垣·大明皇帝·七界之主·华夏国开国元首……再回来。   也许有一天,徐景珩认为小孩子长大了,可以不用管了,可以开始忙乎自己的事情了,也回来,带着他新的好友,一起喝茶,一起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