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精通茶艺 作者:木桃逢新   文案   上辈子,十二岁姿容初显的玉桑被刺史府江家花高价赎身   嫡长女江慈眉眼凝重,轻轻握住玉桑颤抖的肩膀   “我救你出囹圄,你帮我除仇敌。”   “功成之日,我许你一生荣华。”   吃得饱饱的玉桑舔舔嘴唇,重重点头!   三年之后,益州刺史府出了位惊才绝艳的江娘子。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回眸一笑百媚生。   微服私访的太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江慈拍拍她的肩膀,指着一国储君——弄他。   玉桑一头扎进渊深似海的宫斗生活   以高超的绿茶手艺斗死了太子的白月光   宠冠东宫,魅惑太子闯下大祸。   帝后大怒,太子被废,玉桑被赐死。   玉桑梳妆打扮,体面的站在白绫前。   能遇上姐姐走到今日,买卖不亏!   *******   重生而来,玉桑睁开眼。   瘦弱的小身板艰难的撑着华丽暴露的裙子,台下正在竞价。   玉桑乖乖等着江家来买她,实现命运华丽的逆转。   面前忽然砸下一袋黄金,玉冠束发玄袍加身的男人抬起手,远远指着她:“就她了。”   玉桑如遭雷劈:“太太太太太太……子!?”   看着男人泛着寒意的笑,玉桑哭了。   姐姐,你快来找我呀,再不来,就找不着了……   排雷:   1.架!的!很!空!男女主之间爱来爱去的故事。日常相处居多,轻松沙雕风。   2上辈子非c,从双重生的角度讲,灵魂上非双C。   3.女主真·报恩憨憨·有天赋的学霸·良心好绿茶·姐妹情深。偶尔还是个沙雕。人设画重点。   4.男主这辈子不搞事业,专注虐妻爽,真的狗,看的生气想怎么骂都行但不建议因愤怒而进行写作指导。   5.全文感情流,一切剧情为感情服务,故事就是两个人的相爱相杀。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   主角:玉桑,太子 ┃ 配角:预收《聘娇娇》、《撩心》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曾当你是真心,结果你是真狗肺   立意:以真心换真心,才能收获幸福 第1章   窗门皆敞,冰凉的夜风撩动殿中烛火,伴着宫人低声的呜咽。   华服钗饰尽褪,玉桑散下一头乌发,只着素袍。   她坐在殿外的门槛上,抱膝仰头,已盯着夜幕看了很久很久。   今夜夜黑,无星无月,周边气氛沉凝,哭声绕耳,竟叫玉桑想起从前在艳姝楼的日子。   ……   艳姝楼是益州最有名的妓馆。玉桑的生母曾是楼里最出众的花魁,一夜一曲,已是许多花娘挥汗淋漓伺候多晚都赶不上的成绩。   用蓉娘的话说,在见色起意的男人眼里,美人拥有与生俱来的特权,但若不懂得恰当利用,特权也是催命符。   她的生母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识人不清,轻信承诺,深陷泥泞,好牌打烂。   原本,她可以做一个风光的花魁,待攒够钱赎身,和所有逾龄退场的老姑娘一样,找罗妈妈打通关系易名换姓,在一个好山好水之地富贵养老,结果落得千金散尽花容消损。   可怜,可悲,也可恨。   也是这个可怜可悲又可恨的女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尚在襁褓的玉桑送回了艳姝楼。   然艳姝楼这种欢乐场,男人寻欢作乐,女人自顾不暇,谁会有功夫养孩子?   最后,是蓉娘收下了她。   蓉娘的思路非常清晰,她对老鸨罗妈妈说——您看,这可是玉娘的女儿,玉娘生的貌美,她看上的那个公子哥,人虽是个废的,脸却是俊的,这女娃娃长大,铁定不得了,若能青出于蓝,只怕比玉娘还吃香。   做老鸨,也该做个眼光长远的老鸨。   罗妈妈思路也很清晰——养孩子是蓉娘提的,吃喝拉撒都归蓉娘出钱,待孩子养大了,却是为楼里挣钱。   于是,罗妈妈一拍大腿,允了。   从那后,玉桑成了艳姝楼的童养妓。   可她的日子并未变得好起来。   艳姝楼里时常有新来的姑娘需要教导,也有过分的客人玩花样。   在玉桑的幼年时光里,听到最多的就是各种女人的哭泣声。   六年前被江家高价买走时,玉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身处这样的情形。   可兜兜转转,送她最后一程的,恰是这微妙重合的情形——哭哭啼啼,起此彼伏。   ……   想起艳姝楼,便不得不提蓉娘。   蓉娘是个务实会过的女子,从不搞我育你成人,你报我恩情这套虚无缥的说辞。   从玉桑能走能说开始,蓉娘施舍给她什么,当下就让她还了。   譬如吃一顿饭,就得洗一筐衣裳;要一件衣裳,就得给她推拿一个月。   蓉娘说,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旁人若有所予,心中必有所取。   倒也不必为此伤怀心寒,这是世间常理,生存之道。   与其伤怀抱怨,不如多学点本事,想想看能给与别人什么,借以换取些什么。   玉桑牢牢记住了这话,除了吃饭的功夫,剩下的时间都在学做事。   事实证明,蓉娘是对的。   才七岁的年纪,她已经是打杂丫头里传菜送茶最多最稳,卖药卖酒声儿最甜的。   旁的姐姐成绩没她好,恶声恶气骂她天生野妓时,她的小兜兜已经填满了客人的赏钱。   她用这些同蓉娘换了一个雪肤膏,再也不用担心洗碗洗衣裳伤手了!   十一岁那年,蓉娘得一位良人为她赎身。   按照行内规矩,送别那日,蓉娘得给每个姐妹留一个自己的东西。   是散尽过往,孑然一身的意思。   但也只是个过场,谁也不能真两袖清风走出去不是?   那日,每个分到小礼的姑娘,或是逢场作戏,或是真有感怀,多多少少挤了两滴眼泪,留了些祝福的话,只有玉桑没有哭。   她是笑着送蓉娘离开的。   其实,哭也好笑也好,都牵动不了蓉娘。   她所有的希冀和感情,都在那个握着她手的男人身上。   玉桑至今还记得,那日送完蓉娘,便有人开始数落她。   ——真是个没良心的野东西,好歹是把她养大的半个娘,竟一滴眼泪都没有!   ——怕是蓉娘早就看出她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要真的疼她,怎么不把她一起赎了?   ——这种白眼狼,等火烧到她自己身上时,自然晓得哭了!   今时今日,倘若还有机会再碰见那几个姐姐,玉桑大概会理直气壮的说一句——看,现在火就烧到我自己身上了,我还是没有哭呀!   可是,这番意气用事的想法过后,玉桑心里萌生的,是一个迟到多年的疑问——明明留下她的是蓉娘,一口饭一口汤养大她的也是蓉娘,她为什么不能带她走呢?   她知道蓉娘偷偷攒了不少积蓄,若蓉娘愿意,大可假借那男人的名义出钱带她一起走。   以她同蓉娘的相处方式,加上她自己赚钱的本事,这钱必会还她,又不要她白出。   若当初跟着蓉娘一起走了,她便不会被江家买走了,也不必帮江家姐姐接近太子,一次次设计他,直至走上今日的绝路。   可是,蓉娘没有。   她只能去到江家,又进到宫里,将年轻的生命折在这一年。   从没有什么第二选择。   ……   不远处,浸在夜色里几点游走的灯火打断了玉桑的思绪。   她睁大眼睛盯住走来的人,仔细辨认。   打头的是凤安宫中的掌事太监,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王进   王进看到坐在门栏上的少女,借着这几步路的功夫,不由忆起这位艳震东宫的风光。   在深宫大院沉浮多年,王进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若无些手段谋略,寻常女子根本难以存活。   就说之前那位被太子护在手心的祝良娣,瞧着柔弱善良不禁风,动辄梨花带雨身不适,实则举手投足里是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心思,也是宫中见惯了的手段。   可眼前这位江良娣就完全不同了。   用王进指导干儿子们的话来说,东宫这位江良娣,是那种暴露心思都不会触怒对方,反而让人冲动的想指点指点她不足之处的女人。   比起那种城府深不可测的女人,这种女人才是最可怕的。   因为她往往让掌权者自以为完全把控了她,实则连边边都没挨到。   若她讨巧乖顺,便是极度舒适的一件事,若她一刀捅来,便是防不胜防的一件事。   这不,如今她捅出这一刀,就叫大夏立国至今,第一次有了废太子!   江良娣,她必定能名垂野史。   ……   王进是来宣旨的,宣的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江氏干涉朝政,魅惑储君,意图谋害朝廷重臣,赐死。   王进读来,心中不免叹息。   江良娣出身不俗,手段高明,若非这步棋走错了,太子妃也是当得的。   韩唯这种城府深不可测,在朝中盘根错节的权臣,便是圣人想动也要三思而行,她竟敢撺掇太子动这位。   如今韩唯没扳倒,反叫他逼着陛下将太子撂下来了。   一手好牌全部打烂。   “江良娣,接旨吧。”随着王进一声催促,他身后的小太监端着放了白绫的托盘上前一步。   跪地的少女缓缓抬起头,比起宫人压抑的泣声,她显得格外平静。   “有劳公公。”少女轻柔动人的嗓音不夹一丝惧意,可当她接过白绫转身时,缓缓握紧的双手,终究泄了几分情绪。   白绫悬梁,纤影投窗。   站上脚蹬子,玉桑脑子里忽然略过许多画面,走马观花,难理逻辑,就这样在脑子里蹦了出来。   其实,倘若没有遇上姐姐,她顶多是艳姝楼里最挣钱的头牌。   等耗完姣姣年华,挣够银钱,便在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终此一生。   艳姝楼十二年,江府三年,东宫三年。   她所见所闻,所知所获,远不是当个叫座的妓子能经历的。   能遇上姐姐,走到今日,买卖不亏。   至于那些恩怨纠葛,但愿能在她死后有个了断。   这也是她能力范围内,最大程度的成全。   闭眼一瞬,玉桑如坠万丈深渊,一股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   似有人拽住了她的衣领拧拽,力量大到好像要用领口绞杀她。   同一时间,两道声音在她脑海中同时响起——   【跟着我很委屈?我不配?】   【为何不听朕的话?骗子!】   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难辨身份,内容更是莫名其妙难懂深意。   没等玉桑深想这两道声音,那种身似浮萍的缥缈感忽然消失,身体猛的坠落,结结实实砸在地上!   什么走马观花,交织魔音,甚至脖颈处的窒息感,都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周身的凉意与痛感,还有面前一片哄笑。   “我的小祖宗哟,这是什么日子,你也敢出岔子,还不起来!”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由远及近,声音的主人将她扶起。   少女瓷白肌肤,轻轻一碰便露红痕,娇嫩的不得了。   密长睫毛轻轻一颤,随着眼帘轻抬,如羽扇扬起,明亮的黑眸里映出眼前热闹的场景,紧跟着,又慢慢溢出惊诧之色。   无论再过多少个三年,玉桑也能一眼认出这个地方和身边的人。   罗妈妈的表情在对恩客们的歉意与讨好和对玉桑的恼火警告中切换自如:“今儿个是你的大日子,往后吃香喝辣还是遭人笑话就指着今日了,你可长点心吧!”   说完,她又转向台下的男人们,吆喝道:“姑娘头次走这遭,难免怯场,爷们儿里好这口的可别再笑了,吓坏玉娘,伺候出了差错,可怪不得咱们啊!”   台下又笑,却也很快止住。   罗妈妈将玉桑扶到台上站好,准备主持叫卖。趁着这个功夫,玉桑在脑子里飞快整理现状。   对的对的,艳姝楼的姑娘初次挂牌时,罗妈妈会挑选有姿色能挣钱的进行一次叫卖。   价高者得,是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玉桑脑子里的记忆尚且清晰逼真,相比起来,眼前一切更像在做梦。   她为何出现在艳姝楼的叫卖场中?明明前一刻她才刚被赐死。   脑中劈过一道闪电,叫玉桑想起从前闲时看过的一个故事话本。   这、这难道是故事里说的,重获新生?   是因为死前回忆了太多艳姝楼的往事,以致眼睛一闭一睁,她便回到了这里?   老天爷何时这般贴心细腻了?   叫卖已经开始,台下与二楼一片热闹。   玉桑在起此彼伏的喊价声中,轻轻吞了一口唾沫。   老实说,有些懵。   她低下头,只见尚未被江家美食补品滋养丰盈的小身板显得格外瘦弱,以致本就暴露的裙子越发难以蔽体。   被赐死之前她还感叹,倘若当初没有被江家买走,她的人生会不会有第二选择。   可当她身临其境时,脑子里根本没有其他想法,甚至有点乖乖等待江家来买她的意思。   江家对她真的很好。   就在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二楼雅间传来——两千两!   两千两买初次,已经接近艳姝楼的叫价记录了。   罗妈妈两眼放光,楼上楼下倚栏凭窗的姑娘们冒酸气的冒酸气,拽手绢儿的拽手绢儿。   玉桑微微一怔,缓缓抬起头。   二楼的雅间作成了可观一楼舞台的开间样式,喊价的是一个身板笔挺的小厮。   小厮身边坐着个气质儒雅的男人,手执一把玉骨扇,凤眼轻垂,居高临下对上玉桑目光之时,挑了个若有似无的笑。   韩唯?!   轰的一下,玉桑脑子炸开,炸出些不该出现的画面与记忆。   泛着轻微霉味的藏书阁,男人一手夺过被她抢走的书,两步将她逼近角落。   他的眼神大胆的刮过她的身子,低醇的声线含着趣味质问:“招惹我?”   不不不!   她已经领教过,眼下是万不想再招惹他!   然而,老天爷的玩笑显然不仅于此。   韩唯的小厮话音刚落,一只鼓囊囊的袋子便从另一侧被抛出来,重重的砸在了一楼台上。   咚的一声,袋口松开,金子争先恐后滚出,震住了台下的人,也吓到了台上的人。   一颗颗脑袋像排列好的机扩,一一转向那头,围观人群下意识让出一条道。   朝南的雅间里走出另一个男人,玉冠玄袍塑冷冽之姿,锦靴玉带束杀伐之气。   他看也不看韩唯那头,颀长身躯闲闲往廊柱上一靠,亦是居高临下。   抬手指向台上:“不错,就她了。”   另一边的韩唯眉头轻轻蹙起,他怎么会在这里?   全场寂静。   比场面更静的,是玉桑一片死寂的心境。   她唇瓣轻颤,那两个字都挤到喉咙口了,却始终喊不出来,连心里的声音都在结巴——   太、太太太太……子?!   太子倚栏而立,轻轻弯唇,一双桃花眼含着没有温度的笑容,像在看将死之人。   不,绝对不可能!   韩唯不该出现在艳姝楼,太子更不该。   姐姐呢?江家呢?不是要来买我吗?快来啊!再不来就买不着了!怎么还……   等、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玉桑思绪一凝,察觉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艳姝楼的规矩,姑娘满十五岁开始挂牌接客,换言之,她今年十五了。   可是记忆里,江家带走她时,她十二岁。   这前后,不一样了。 第2章   其实她已经死了,这荒诞的梦境是抵达阎王殿前给沿途小鬼给她解闷的闹剧吧?   玉桑这样想。   自己十二岁进江家,十五岁进东宫,十八岁身死,怎么可能在十五岁时,站在艳姝搂的台上被叫卖?   退一万步讲,若她没有遇见江家的第二人生,就是在十五岁初次挂牌时被权臣韩唯与冤家太子竞逐叫价,两个里面总要跟一个,那么……   她选择死亡。   ……   罗妈妈对金子的反应终究快人一步,目光紧紧粘着楼上的金主,扬声道:“若没有出价更高的,玉娘就归这位爷了!”   楼上,韩唯的小厮看着一掷千金的男人,脸色大变:“大人,他是……”   韩唯握着玉骨扇轻轻一竖,叫他住嘴,旋即凤眼轻转,重新落在那少女的身上。   小玩意儿而已,给他便是。   小厮闭了嘴,心里却担忧,太子殿下怎会出现在这里?   韩唯端起茶盏浅呷,一口茶的功夫,终是酝酿出几分不走心的恭敬之色。   既在这里碰上了,总不能当没看见,放下茶盏,韩唯起身走向那头。   ……   玉桑是被众星拱月送回房中的。   按照楼里的规矩,她被标下后,就该沐浴更衣等待恩客。   罗妈妈抱袋金子笑得嘴都合不拢,亲自为玉桑挑选香薰和衣裳,又笑容暧昧的教了她好些床笫之间的趣味。   见玉桑呆愣不语,罗妈妈恨铁不成钢:“想那多作甚,趁年轻貌美多挣些傍身钱才是实在事,谁都会对你有二心,握在手里的钱不会!”   玉桑脑子嗡嗡的,心道,她怎能不多想?   一样的艳姝楼,一样的故人,却来了不该来的人,缺了早就该来的人。   紧接着,一个更加可怕的想法在玉桑心中冒出来——   她一个已死之人,却带着记忆重生于这个奇怪的时空。   那方才见到的韩唯和太子,会不会……也留着过去的记忆?   前一世,玉桑在十二岁时被益州刺史府嫡女江慈高价赎身。   随后,江慈用了三年时间将她从里到外重塑,送去太子身边。   江慈对太子有一份根植于骨血的仇恨,她要太子受红颜之祸,永不安宁。   个中原因,玉桑到死都没能弄清楚。   那时,江慈已嫁年轻有为的文家郎君为妻。   文家姐夫几次私下求见玉桑,是因为知道了妻子心中的顽疾。   他说,江慈心中早有动摇,所剩怨恨不过是负隅顽抗,只需一个消散的契机。   玉桑便知道,要姐姐仇恨消散才能真正安宁幸福,她才算报了这份恩情。   否则,这就是个没有结果的死局。   最重要的是,她亦无心再周旋在这些恩怨中。   她想抽身。   玉桑曾设计太子多次,甚至干掉了他心头的白月光,但她没想过弄死太子。   若姐姐的恨意一定要以太子落败为前提,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是个法子。   所以,玉桑选中了韩唯作为破局的关键。   上辈子听说此人时,他已是连陛下都忌惮的大权臣。   即便没有玉桑设计的这一出,韩唯与太子也迟早对上。   韩唯出身大族,妻子是将门之后,可惜早早病逝,独留一子。   难得的是,韩唯多年来既未续弦亦无姬妾,在朝中竟博得个衷情郎君的美誉。   所以,这样的人不可能闲逛青楼开价标妓。   当日她看似坑害了太子,叫他身陷囹圄,但那也是一场设计,做局给韩唯看。   如无意外,陛下会在两三年内让太子复位掌权,然后父子联手干掉韩唯。   而文家姐夫则会努力帮姐姐释怀,叫她知道这世上远有比仇怨更值得在意的事。   若一切顺利,待太子重新掌权时,姐姐经历过一次如愿以偿,又有夫君与幼子陪伴,大概率上会放下仇恨,不在执着太子的事。   玉桑既可以彻底抽身,也算报了姐姐的恩情,更不用拉垮太子。   这是她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万全之策。但是,凡事总会有意外呀。   若太子窝囊又废柴,一朝失势便一蹶不振,没能成功的复起反杀韩唯,姐姐的仇恨大约还是能消去,可她就是陷害太子的元凶了。   一旦太子也是带着过去的记忆找来这里,不手刃她都对不起话本逻辑。   不止如此。   他越过江家直接找来艳姝楼,会不会连她是江家安排的人也晓得了?   相处三年,玉桑多少了解太子。   他自恃身份,眼光极高,即便宠爱谁,也要对方担得起他这份恩宠。   若他知道曾经纵容宠爱的人其实是个卑贱的妓子,还设计他害他……   刚从澡桶中出来的玉桑竟觉浑身发凉,却又从恐惧中挤出希望——   今日,但凡太子和韩唯只出现其一,于她都是一场前途难料的考验。   可他二人同时出现,原本糟糕的局面恰恰撞出了一丝希望来!   如殿下输了,就代表韩唯赢了,那她就是间接帮了韩唯。   即便韩唯记得前尘往事,不说感恩戴德,至少不会想要弄死她呀。   反之,若韩唯输了,眼下来找她报仇,那太子应当已成功复位掌权,一切分明是按照她期待的方向发展的,她就不算害他的元凶啦!   即便她曾受指派接近他设计他,最终还是在江山社稷的事上帮了他,前后功过,是不是可以小小的抵消一下呢?   玉桑紧握双拳,情绪因紧张而起伏波动。   这两个人,赢者为友,输者为敌。   再幸运一些,根本是她想多了,他们压根不记得从前的事,今日就是碰巧遇上。   死而再生这种事都能发生,那原本眼高心傲和痴心衷情的男人扭曲了心性开始逛起青楼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思及此,玉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上辈子,她为报恩不得已将自己置于一堆与她没什么干系的爱恨纠葛中,搅风搅雨,搅得一身腥。   今朝有此奇遇,开局便被冤家弄死,太可惜了!   当务之急,她得分清这二人是敌是友。   ……   之后的两轮叫价,热闹程度远不及玉桑这一场。   雅间门扇合上,隔去了些外头的嘈杂,却撩起内里的火热。   歌姬舞姬见识了金主的力量,一个个媚眼如丝,越发用力的扭腰提臀。   然而,这番热情尚未挨到正主,便被一堵无形的冷墙隔开。   冷墙那头,泥炉火旺,茶水飘香,青年斜倚座中,面无表情的凝视着煮沸的水。   房门便是这时候被叩响的。   “殿下,韩唯韩大人求见。”护卫跪地回禀,座中青年眼神轻动,如一尊死寂的玉相忽添活色。   韩唯被请进来时,一众舞姬歌姬皆被挥退,脸上不无遗憾。   茶座前摆着一盏屏风,上绘一副香艳的美人出浴图。   韩唯淡淡扫了一眼,眸色冷清的越过。隔着泥炉沸水升起的袅袅白雾,他瞧见座中青年一双温润含笑的眼,盯得恰是那幅画工细腻的艳图。   韩唯于座前站定,拜式已起,话音未出,却被座中人抢了白。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韩大人不必多礼,坐吧。”   韩唯姿势微僵,俄而又直身垂手。   这位太子殿下在月前一场大病后,变化有些大。   从前韩唯看他,只觉年轻气盛,即便有学识眼界堆砌,依然掩不住骨子里那份储君的骄矜,言行举止细细品来,动机意图皆有迹可循。   现今再看,眼前的人年轻俊朗不减,学识眼界犹在,偏偏是那骨子里的形貌被一副温和从容之态遮盖,添了些无关外貌的成熟老态,又像有一股凛冽气势深藏,于言行间化作无形威压。   韩唯毫不怀疑,他最终所求不过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但除此之外,他所言所行的动机意图,再难看清。   就说眼下,朝中还在严查滇南军粮贪污一案。   换在从前,太子早该快马加鞭赶往南境亲自查探,对贪污之辈严惩不贷。   而不是出现在益州的花楼一掷千金,优哉游哉赏艳图品香茶。   眼下正是三殿下造势的关键时刻,太子却如此异常,实在让人不得不防。   侍仆为韩唯斟了一盏清茶。   茶香袅袅,韩唯却无心品评。   “闻殿下近来抱恙在身,不知为何会前来益州?殿下身体可有好些?”   太子眉眼轻抬,没急着答复韩唯,单只笑了一下。   韩唯看的清清楚楚,不慌不忙道:“是臣哪里说错了?”   太子屈膝搭手,掌心盖住膝盖,指尖轻点:“韩大人何不直接问,孤何以对外宣称抱恙,私下却放浪荒唐?”   韩唯道:“臣并无此意。”   “并无此意——”太子温润的嗓音缓缓拉长这四个字,忽而语气一转,又是温和带笑之态:“那就对了。”   “孤的确身体抱恙,京中将养月余效果甚微,这才得父皇恩典,允孤外出散心养身,暂不务国事。”   “来都来了,孤也是男人,难免想在不曾踏足的地方长长见识,没想碰见了韩大人。”   言及此,太子一副恍然回神之态,“对了,方才那小玩意儿,孤无意争抢,不过是初次遇见这样的场景,凑凑热闹。若韩大人不嫌弃,孤便将这小玩意儿赠与大人,如何?”   韩唯微怔,心中防备更深。   众所周知,韩唯成婚第二年,妻子王氏因难产而亡。   但外人不知的是,他一直未再续弦纳妾,只是因为没遇上合心意的。   逢场作戏,亦或兴之所至时,他也不是什么衷情亡妻的痴心君子。   今日之事,恰是手头事务告一段落,得闲来此,心血来潮罢了。   与其说是他撞见出宫散心的太子踏足烟花之地,倒不如说是太子撞见了朝中闻名的痴情郎君寻花问柳。   韩唯本身并不在意那些无聊的虚名,可太子这番真假难明的话,便格外有深意。   在这里遇上,他既不惊讶也不疑惑,像是早知他是什么人,来这做什么。   方才那一掷千金的架势,像是在故意暴露自己,告诉韩唯他人在这里。   韩唯眼观鼻鼻观心,说:“那臣便多谢殿下赏赐。”   竟是大大方方接下这个小玩意儿。   太子眉眼轻抬,看了他一眼,忽而轻笑出声:“这——”   他豁然起身,韩唯亦紧跟着起身,视线所及,只见太子负手踱步,嵌着宝石的黑靴行至他身侧,止步站定。   太子侧首,眼含戏谑:“你也信?”   “再小的玩意儿,也是孤真金白银标回来的,韩大人想要……”   护卫很合时宜的将雅间的门打开,外间叫价抢人的热闹声争先恐后的挤进来,太子的打趣被盖得有些模糊:“——自己再标个别的就是。”   语气轻佻,毫不正紧,怎么看都像是为寻欢而来的痴色男子。   韩唯目光轻转,微微泛寒,一丝一毫也不信。   他定有别的目的。   ……   门开了,刚好过来的罗妈妈立马堆笑:“爷,姑娘已准备好,您这边儿请。”   太子大步而出,因身高腿长,罗妈妈要小跑跟随。   到了楼梯口,本该径直去向更里边的厢房,太子脚下方向一转,朝楼梯下的大门而去。   罗妈妈错愕:“爷,您走错了……”不是那个方向啊!   她阻拦不及,反被一个冷面护卫拦下。   看出金主的确是要走,纵横欢场多年的妈妈不免愣住,满心不解:“这是?”   冷面护卫道:“我家主人忽有急事要处理,钱已给了,你们的姑娘等候片刻也无妨吧?”   罗妈妈显然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客人。   想到那一袋子明晃晃的金子,她牙一咬,认了。   “那是自然,爷尽管去忙,我们房间与姑娘都为爷留着。”   其实罗妈妈心里还有些计较,你一辈子不回来,人等你一辈子不成?   事实上,这点计较还没来得及表露,冷面护卫又从身上摸出的两根金条。   罗妈妈的眸子被金条映的亮晶晶的,喉头轻轻吞咽,一把接过,热情而洋溢:“便是一辈子都等得!爷尽管去忙!”   护卫面无表情收回手,大步追出去。   人走了,罗妈妈咬着金条儿,心满意足。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日头从正悬至西斜,再到暮色四合,人一直没回来。   白日,玉桑刚刚因为身价破艳姝楼史上纪录而风光了一把。   夜里,她就成了艳姝楼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   连扫地洗完的杂役都知道,今日初次挂牌的玉桑,前脚刚被高价标下,转身就被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听着周遭幸灾乐祸的嘲讽,玉桑心想,太子他,是败了的那个吧。   可是,已全副武装,准备好被愤怒的太子切成十段八段的人儿又很疑惑。   就这? 第3章   初次挂牌便遇上这种事,就行业内来说,已堪称羞辱。   所以,玉桑下意识将这当成了太子的报复。   可冷静下来,她又有些想不通。   以太子性子和手段来说,他要对付一个人,手段绝不会这样绵软。   而且,玉桑从小听酸话到大,这种程度的攻击实在不算什么。   她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一觉到天亮。   噩梦,就是这时候杀回来的。   房门被重重敲响,罗妈妈的催促声顺着门缝儿一叠声儿往里挤:“桑桑呀,客人回了,你赶紧起身洗漱呀!”   从高床软枕到全副武装,玉桑只用了一个睁眼的功夫。   她一边手忙脚乱拾掇衣裳往身上穿,一边感叹自己这六年果真娇贵,连自己穿衣裳都不利索了。   飞快穿好去开门,罗妈妈一见她就拧起眉头。   “你这穿的是什么玩意儿!”   玉桑低头一看——虽然匆忙,但好在还是整齐穿上了,严实又得体。   哎呀,这里衣带系漏了一处,好险好险。   玉桑刚要补系这处,罗妈妈一把把她推进屏风后头,三下五除二给她剥光重穿。   “你是去伺候的,穿的比教书先生还严实,哪个男人能对你有反应!”   罗妈妈一边改一边数落,眨眼间,站在落地铜镜前的少女乌发轻垂,耳后撩起一丝心机的凌乱,纱裙无底,一双白腿若隐若现。   最过分的是露出的半个肩膀和故意扯开的领口,看的玉桑鼻子眼睛都要挤到一处去了。   这哪是等待初次恩宠的样子?   这分明是被睡过的样子……   罗妈妈洋洋得意的把她往热水盆前推,催她赶紧洗漱过去。   玉桑在这番被动的准备中终于缓过神来。   自她进宫开始,撑的是益州刺史府的门面,担的是高门淑女解语花的角色。   在太子面前,她一向是端庄得体清纯无害,连小心机都倍显可爱。   太子自恃身份,是绝不会碰低三下四的女子的。   他还极重礼仪规矩,不喜女子失德失态,相当没有情.趣。   她若敢做此姿态往他怀里钻,大概转身就被一脚踹出东宫。   所以那几年,玉桑几乎将端庄高洁演到了骨子里,却又不同于古板守旧。   那种揉于举手投足间,若有似无的勾引才最致命,也是她最得心应手的。   反正,绝不是眼前这种低端的引诱。   别说太子了,玉桑都想把腿拆下来,对着自己的屁股狠狠来一下。   但是!   她不就是为了与太子划清界限,彻底摆脱他吗?   这种倒他胃口引他嫌恶的装扮,再合适不过。   “我来!”玉桑郑重的拂开罗妈妈的手,大胆的露出两个肩膀,又去扯胸衣。   罗妈妈看不下去了,一掌拍在她身上:“够了!再扯只会暴露你根本没有!”   玉桑眉头一皱,感觉有被冒犯到。   她悄悄白了罗妈妈一眼,心道,怪谁呢?还不是怪你这里压根没油水的伙食!   养大了,吓死你!   低俗得差不多了,玉桑罩了件披风,在罗妈妈的催促下前往天字房。   一路过去,不过短短几步路的距离。   玉桑的心绪却在渐渐靠近天字房时,变得不大平静。   自太子暗杀韩唯失败,反被韩唯占据要挟陛下起,她便被皇后软禁了。   一直到被赐死,玉桑都未曾见过太子。   那时孤注一掷,做的是永不相见的准备,谁想转眼又遇上了?   玉桑甚至清晰的记得昨日见到太子时的反应——背心发汗,四肢冰凉。   恰如本能,一眼生效。   拐过走道,兽笼在望,玉桑无意间瞄见守门的两个护卫时,神情一怔。   太子常带在身边的两个护卫,一个叫飞鹰,一个叫黑狼,皆是一等一的好手。   无论是凶猛的刺客还是娇软的女人,无一能攻破他们的防线生扑太子。   以往太子要处置人,也是借他们的手。   玉桑人还在往前走,目光却落在两个护卫携带的兵器上,渐渐瞪直。   如今的她,已经是个衣裳都穿不利索的废娇娇,无论被割一刀子还是甩一鞭子,都受不住吧……   在房中胡搞瞎搞的胆子在这刻忽然怂掉,仅一步之遥时,玉桑忽然转身往回走——   一阵劲风扫来,一条粗壮有力的手臂携着寒气横在玉桑面前。   飞鹰淡淡道:“门在那边,姑娘去哪里?”   玉桑目光真诚又明亮,声儿柔柔道:“晨间露重,未免受凉失礼与贵客,奴家想回去加件衣裳。”   飞鹰的眼神从上到下把玉桑刮了一遍,夹着狐疑与防备。   玉桑无奈,我当真想回去重穿一遍,信我。   黑狼更狠,他直接把门给推开了:“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还请姑娘莫再耽误。”   这是想躲都躲不了了。   玉桑在心中记了他二人一笔,吸吸鼻子,抬眸时只剩柔弱妥协。   未免稍后触怒太子受他二人毒手,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软绵绵的嘀咕:“奴家就是想加件衣裳……”是你们不让的!   然一只脚都跨进门槛,玉桑又被黑狼抬臂拦住。   “姑娘,请将披风摘下。”   老实说,这并非为难。   她将披风裹得密不透风,保不齐会在里头藏什么伤人的利器。   此举只是为保全太子不受伤害。   玉桑木然的看着黑狼,心道,不是我想弄死太子,是你们想赶紧替太子弄死我吧?   玉桑认了,找回些镇定,扯开系带,厚重的披风径自滑落堆在脚边。   飞鹰与黑狼瞳孔震动,下意识想要别开眼,却碍于职务之故,镇定的查验。   这又薄又透的布料,连一块指甲盖大的刀片都藏不住……   玉桑顺利进了房中。   身后门扇合上,她双臂环抱往里走,才走两步便生生顿住。   一股熟悉的香味钻进鼻腔,似有无形的手探入脑海,抖开了记忆的木匣子—— 第4章   刚入宫那年,圣人赐下一批上好的伽南香送入东宫。   在江府深造三年,用香品茗对玉桑来说不在话下。   所以,她知道迦南有糖结与金丝二类,而金丝品相稍次糖结。   圣人送来的伽南,就是一好一次。   东宫只有两位良娣,玉桑是其一,另一个便是祝氏。   祝氏是民间女子,出身平凡,她与太子的相遇甚至有些离奇。   据说,她曾被朝中官员强迫做外室,于反抗出逃时遇上了太子的。   那日,美人泣泪,如梨花带雨,向太子求援一瞬,天雷勾动地火。   后来,太子严惩了那官员,将人带进东宫,册封良娣,   左右是个妾,圣人与皇后又疼爱太子,睁只眼闭只眼的允了。   相较之下,玉桑有江家做靠山,出身反倒胜过祝氏。   可这并不代表祝氏就认输了。   伽南赐下后,太子将品相好的送去祝氏那里,将次些的给了玉桑。   几日后园中相遇,祝氏含羞带笑的告诉玉桑,她一介民女,自知配不上殿下,一直都在努力学礼仪规矩、诗词歌赋、制香品茶。   幸得殿下鼓励陪伴,手把手教,叫她学有所成。   殿下十分高兴,这才毫不犹豫赏了她上品香做奖赏。   可她才知,伽南中糖结品相胜过金丝,又知玉桑只得次香,遂想将自己的分些她。   好东西,就该姐妹之间共享。   玉桑听完就笑了:“伽南香确是好物,但姐姐也说,往昔努力皆是为了殿下,那自然是殿下觉得好,这东西才算好,若是哪日殿下厌了迦南香,于我们而言,也算不得是好物了,是不是?”   在祝氏错愕不解的眼神中,玉桑起身回宫,让宫人将太子所赐伽南香全劈了。   夜里,太子忙完一日公务,先来了玉桑这里。   有时候,玉桑都替太子心累。   一方面,他毫不遮掩自己对祝氏的偏袒。   另一方面,他又会不动声色换种方式补偿给玉桑。   譬如他给了祝氏上等香,叫她享足体面,却会在一日繁忙后,先来看玉桑。   一碗水端的稳稳当当。   不过这日,太子被拦在了殿门口未能入内。   拦路的宫女满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就是不放行。   最后,太子唤来飞鹰黑狼,把人架开才进来。   玉桑见到他,先是惊愕,然后满脸心虚,像是有什么秘密瞒不住了,冲上去捂太子的口鼻。   太子蹙眉,他从不纵容女人对他胡闹,她一向很乖,也不会做这种举动。   他将人擒住,质问的话刚到嘴边,就嗅到一股异味。   太子眯起眼,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   她心虚的很,眼神乱飞,就是不解释。   太子松开她,走了一圈,最后在焚香炉中发现了伽南焚烧的残渣。   他愣了愣,指着问:“你焚的?”   玉桑唇瓣轻动,小声道:“这沉香木是殿下送给臣妾的,臣妾还焚不得了?”   太子气笑了:“谁告诉你这香是焚的?”   伽南焚烧会有微微的膻腥味,通常大件会置于雕花盘中观赏,日久满室飘香,小件则制成珠串扇坠,可辟邪祟。   玉桑眼神微动,一本正经道:“臣妾的师父曾教过,沉香中最顶级特殊的一类便是伽南,又叫奇南香。”   太子笑容逐渐玩味,听完方道:“若叫孤见到你的老师,非得治她个误人子弟之罪。”   玉桑忽闪着一双求知的眼睛盯他。   太子又是一声叹息。   他本就博学多闻,一番引经据典,又借圣贤名家的三言两语抽丝剥茧,力证了伽南与沉香的大不同处,最后盖棺定论,沉香是沉香,伽南是伽南。   其实玉桑全都知道。   她还知道,伽南香与沉香到底是不是一回事,玩香人间尚且争论不休没有定论。   加之商人逐利本性,总爱胡乱添些说法,将沉香与伽南的珍贵推高三个台阶后,也将这一争论延续至今。   玉桑一点也不在乎它们到底是不是一种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她作恍然状,用崇拜又钦佩的眼神望着太子:“原来如此,殿下果真博学,臣妾班门弄斧,实在汗颜。”   没有男人能抵挡女人心悦诚服的称赞。   太子伸手搂住她,点着她鼻尖道:“你啊,暴、殄、天、物。”   玉桑任由太子数落,眼珠轻转,掩藏了几丝古怪神情,也正正好被太子瞧见。   他眉头微蹙,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么,箍着她的手臂下了力道,幽幽道:“孤来之前,你是不是还以为,孤将上品香木给祝氏也就罢了,给你的不仅是次等香木,焚来还有腥气?”   玉桑面露惊讶,又很快遮掩:“我没有!殿下不要胡说!”   太子已无需她承认了,绝对是这样!   真是要被她气死了。   玉桑羞愧的低下脑袋,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殿下,今日的事可以为臣妾保密吗?”   语态真诚,还夹着几丝恳求。   太子立马懂了。暴殄天物闹了笑话,还冤枉好人,她觉得丢脸。   太子饶有趣味道:“怎么个保密法?”   她道:“今日之事,殿下半个字也不许同别人提!臣妾也是要脸面的!”   太子爽快点头:“好。”   玉桑:“那殿下发誓!”   太子默了一瞬,举起手掌,竖起三指:“孤对天发誓。”   “请用殿下的信誉发誓!”   太子抿唇,无奈道:“……孤用自己的信誉发誓。”   得了誓言,玉桑心满意足的送太子出门,太子是摇头笑着走的。   然而,这事情还是出了岔子。   次日,大概是因为玉桑拒绝过,祝良娣又以不敢独享宝物为由,要给玉桑送伽南,以示膈应。   前一次,玉桑客客气气拒了,这一次,她发了脾气,疾言厉色拒绝,引得不少宫人瞩目议论。   这日,太子正事处理完后去了玉桑宫中。   玉桑正裹着被子抹眼泪,见到太子,顿时露出一副想要爆发又不敢爆发的委屈样儿,小眼神里挤满无声控诉——   骗子!说好不说出去的!现在大家都拿伽南香笑我!你没有信誉了!   太子竟看懂了,他坐到床边,思考片刻后,说道:“孤半个字都没说。”   她不语,默默看过去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我不信!   太子:“祝良娣并无恶意,你也不该那般恶语相向。”   玉桑两眼包满泪花,咬着唇扭过头去。   “殿下不必说了,此事是臣妾小肚鸡肠误会好人,臣妾明日就去向姐姐赔礼道歉,还请殿下今夜替臣妾好生安慰姐姐……”   话是息事宁人的话,可那如泉涌般的眼泪珠子和满脸的委曲求全,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若真是恃宠而骄,太子非但不会纵容,还会将人冷着好好清醒一下。   但若以男人信誉为前提,摆事实讲道理,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太子重诺守信,不会允许自己信誉败坏的事发生。   站在玉桑的角度,这事就是他违背誓言,同别的女子相处时,拿她的失误当笑话,结果让人借伽南香来嘲讽笑话她。她非但不能追究,还得忍气吞声主动息事宁人。   这种情况,委屈才是常理,闹都闹得有理有据。   太子向来不喜后宫纷争,可眼前人的闹法,他非但不恼怒,反而想笑。   他俯身下来,捏着她的下巴转过小脸,笑叹:“怎么这么爱面子?嗯?”   玉桑拔走下巴,坚贞的扭过脸不给他捏,“臣妾是殿下的人,一言一行都顶着东宫的颜面,即便爱面子些也是正常的!”   太子凝视她片刻,再次拨过她的脸,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声音都柔了:“孤从不违背诺言,保证没人敢笑你。”   次日,太子以恩师喜好伽南为由,将东宫所有的伽南都打包送出去了。   当祝良娣再次借伽南的事给太子上眼药时,太子竟当着外人的面,第一次对祝良娣冷了脸:“她不喜这个,你不提便是,何故一次次去自找不痛快?”   据目击者称,那日祝良娣脸色惨白,再没提过伽南香的事。   宫人都以为,江良娣是因为嫉妒祝良娣得了上等品才发脾气,连祝氏自己也这么认为。   可他们却发现,一向不纵容骄纵风气的太子竟默许了江良娣的态度。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从那以后,没人敢在玉桑面前提伽南香三个字。   很久很久以后,祝氏已成往事,玉桑宠冠东宫。   逢东宫进香木,她随口问了一句太子为何不用伽南香了。   太子将她抱坐在身,满眼宠溺,说:“因为桑桑不喜欢。”   因为桑桑不喜欢。   往事如烟,真真隔世。   那个说着“桑桑不喜欢”的男人,此刻正斜倚榻上闭眼小憩。   他手上握着的,正是一串伽南雕成的珠串。   玉桑慢慢走近,竟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就在她思绪飘荡之时,闭眼小憩的男人忽然睁眼,直勾勾盯住她。   那种要命的感觉瞬间侵袭了玉桑的理智。   她几乎是下意识矮身行礼:“臣……”   下一刻,意识回笼,她才想起来,自己已不是太子良娣了。   玉桑反应也快,改拜姿为噗通一跪,作出一副被吓到脚软的样子,话语硬生生拐弯:“……间露重,爷这样睡,会着凉的。”   面前的男人沉默着,慢慢动身,换了个坐姿。   玉桑能感觉到,他正看着她。   她这副打扮,在太子眼中,是个找死的样子吧……   他一定非常非常不喜欢!   暴露在外的肌肤浮起一粒粒鸡皮疙瘩,玉桑轻轻吞咽,以不变应万变。   少顷,一道平淡无波的声音传来:“头抬起来。”   来了来了!玉桑咬紧牙关,镇定抬首看他。   论理,她现在还不知他是太子,举止上大胆冒犯些也没什么。   然而,随着男人的脸一寸寸映入视线,玉桑活生生愣住。   太子坐姿端正,手握珠串,望向她的眼里,含着温柔的浅笑。   没有厌恶排斥,没有不屑一顾,他居然在温柔的笑……   玉桑遍体生寒。   如果她有罪,请让阎王来审判她,而不是在此情此景下,看到太子的笑…… 第5章   背心发汗,四肢冰凉,与昨日如出一辙的反应令玉桑有些扛不住。   她缓缓低头,借害羞之态避开了太子的视线。   然而,座中人盯着她看了片刻,起身走向她。   黑靴步沉,逐步靠近,玉桑人在原地,魂儿已缩后十丈有余。   太子握着伽南手串,修长的手指轻掐走珠,节奏有度。   站定时,他微微倾身将她扶起来。   手掌所触一片冰凉,还有鸡皮疙瘩遍布的颗粒手感。   太子唇角微扬,眼里泛着冷漠又得趣的笑。   但当玉桑悄悄借起身动作顺势瞄来时,只看到他脸上的温柔与耐心。   将她扶稳,太子收手回座:“若非事态紧急,在下本不该这么早来,扰了姑娘清梦,实在抱歉。”   眼前的男人,与玉桑认得的太子俨然是两个人。   太子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以至于他骨子里的谦和稀有且宝贵,不会轻易示人。   太子妃在他眼中亦是附属,这样的人,岂会对衣衫不整的妓子和颜悦色客气致歉?   他不对劲。   忆及刚才那番话,玉桑锁定关键——事态紧急。   她故作疑惑:“何事紧急?”   太子迟疑片刻,抬手示向一旁的座位:“坐下说吧。”   大可不必,劳您长话短说!   玉桑心中果断拒绝,身体却似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推过去,不情不愿的入座。   太子亲自为她斟茶,娓娓道来:“今夜城内骇河上有一夜宴,设宴之人是横行骇河已久的河霸,名叫曹広。我想请姑娘混入今夜登船伺候的歌姬之中,替我办件事。”   玉桑听完,小一阵才反应过来,大胆的抬眼看太子。   所以,他花大价钱买她初次,并非是用来睡的?   眼前的太子性格气度皆与从前不同,说是判若两人都不为过。   从睁眼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那会不会,眼下再见到的人,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又或者,这世上本就有很多相同的人,同存于世,各行其道。   那一世的她在十二岁遇见江家,下场凄惨,因缘际会来到这一世,得到了没有被江家买去的人生。   际遇不同,故事不同,人自然不同。   “姑娘考虑好了吗?”太子温声提醒,因她沉默太久了。   玉桑眼神轻垂,避开太子眼神:“爷想让奴做什么?”   面前的人手臂一动,托着一只瓷白小瓶送到玉桑面前。   “这是慢毒,我想请姑娘登船,将其投入曹広酒中。”   玉桑猛地抬首,瞳孔震动。   你何不让我直接饮下呢,还能求个痛快。   太子看着她,问:“姑娘不愿?”   玉桑心里气笑,我愿不愿,你心里没点数吗?   这么危险的事,你找个青楼妓子去做?说你与我没仇都没人信。   玉桑推翻了刚才的想法,又站回原猜想——他定是那个太子,故意做戏罢了!   “爷为何让奴去做这样的事?奴只是个卖笑作乐的卑贱至人,图的就是一口温饱……”   咣!一袋子金条放到了玉桑面前。   太子温声道:“这样,百年温饱都有了。”   玉桑看着金子,神情渐渐复杂。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刚进东宫,太子正忙着滇南军粮一事,一连半月通宵达旦。   审着贪官污吏的条条罪名,他每日的心情都很糟。   从前的太子心系社稷,万事民为本国为先。   他曾说过,朝廷拨的每一文钱,都得用在江山社稷,国泰民安上。   玉桑的心头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刺痛,刺痛之后,又生了些火气。   她那么辛苦卖力的长大,比任何人都惜命,若非万不得已,岂会自寻死路?   若说当日她有什么不愿伤害太子的理由,首要一个就是他确然会是个好君王。   他虽孤高骄矜,但在江山社稷上的热血与劲头,曾令玉桑真心钦佩。   可这混账东西,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丢出来的仿佛不是金子,而是石头。   你就不怕江山为你哭嚎,百姓将你唾骂?!   玉桑缩手藏拳,忍着跳起来暴打他狗头教他做人的冲动,硬声道:“爷到底是什么人,目的为何,又为何要选我?”   太子眼锋漫不经心扫过轻纱薄衫下若隐若现的粉拳,有条不紊的解答:“实不相瞒,在下乃朝廷命官,却是个担着劳心事,领着微薄禄的芝麻小官,其他的,姑娘知道的少些反而安全。”   “曹広为骇河河霸,扰乱此地漕运已久,我奉命前来平定骇河漕运之乱,却碍于曹広这条地头蛇太过强劲,不得不对症下药,以毒攻毒。”   “三教九流人士聚集,异类容易被察觉,这种场合少不得纸醉金迷,姑娘的身份最适合混进去,弱质女流,也不易引起防备。”   “再者,我已打听过,艳姝楼的姑娘只有正式挂牌后才会出面接客,接客前,老鸨为制造噱头新鲜,往往不会叫你们在客人面前混脸熟,至于姑娘,更是艳姝楼的一个特例。换言之,姑娘在这里长大,对城中人事风情熟悉,客人却未必都知道你,让姑娘去,很是合适。”   除了第一段的胡说八道,后面两段倒是合情合理,玉桑悄悄在心里认可。   这样听来,到还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太子。   就是谎话编的毫无水平,吃力不讨好的芝麻绿豆官,能出手这么阔绰?   不过,他为何没有为滇南军务奔忙?   还是说这一世一切都不同,所以同样的时段,太子的事也从滇南军务变成了益州漕运?   不,这些还不是要紧的。   前一世,玉桑进曾得姐姐悉心教导。对待太子的女人该是什么手段,对待太子又该是什么手段,她完全是按照姐姐教的那一套去做。   譬如对待太子,就该与他同心同德,做一朵理解支持他的解语花。   别人不懂你的事我都懂,别人不珍惜你的地方我都万分珍惜。   别的女人只图你年轻英俊位高权重,我却爱你的灵魂!   若按照上一世的做派,玉桑此刻就该在不危及生命的前提下表现自己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自然不能按照那一套行事作风来应对。   得反着来。   什么样子最令他失望就怎么来。   她才不要再与他搅和一起。   这一世,她要无忧无虑,好吃好喝的度过,再不会将宝贵的小命赔给他!   玉桑深吸一口气,抬手掩唇,黑眸波光盈盈,灵动流转:“奴家虽是个爱财如命的小女子,但也知道,命都没了,多少金银都是枉然。”   “官爷这话说的含糊其辞,内里却藏了许多凶险。奴家只想靠这副卑贱之躯赚些糊口的银钱,万不敢揽官爷这份差事。”   太子看着她,往后一靠,耐心的提出疑惑:“这话怎么说?”   玉桑目中滑过狡黠,又于转眼间化作一份楚楚可怜。   她看向太子,娇滴滴问:“官爷觉得奴家美吗?”   太子微微挑眉,大概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尚且从容道:“可称绝色。”   少女脸上浮出几丝虚荣笑意,抬手扶了扶并未梳发的鬓边,骄矜道:“这就对了,奴家姿容,不敢说倾国倾城,但放眼周围,哪个能比奴家更惹眼?连官爷都抵不住男人色.性选了奴家,若叫奴家潜入河霸的官船,怕是一眼就会被那些痴色男人盯上,别说投毒这样的大动作,就是一颦一笑都要被看尽。奴家怕嘛……”   她就差将“美丽是我的负累”刻在脸上。   几句矫揉造作的话,成功塑出一个贪生怕死时都不忘虚荣爱美的市井妓子形象。   太子那抹由始至终不曾淡去的温柔浅笑忽然凝住,嘴角甚至轻轻抽了一下。   玉桑藏笑。   想不到吧,我还有这幅面孔。   短暂的静默后,太子起身走到玉桑面前,俯身而下,抬手轻轻捏住玉桑的脸,那串伽南手串圈在他手上,掌心的木珠正好抵住了玉桑的下巴。   香气浓烈。   玉桑任由摆布,柔柔弱弱抬眼,迎上太子依旧含笑的眼。   他动作霸道,语气却温柔,还夹了几分语重心长的劝导:“姑娘虽为烟花女子,但也为大夏子民,平定骇河一事,对本官,对百姓都至关重要。今若姑娘大义相助,在下必定对姑娘感激不尽。”   他又倾下几分,侵入了玉桑的亲密范围。   “姑娘以身侍人,卖笑弄欢,依仗的是年轻貌美,说到底,总要安身立命。若姑娘此次帮我,任何要求,都可以提。比如替你赎身,将你安顿……”   最后几个字,太子咬的意味深长。   他本就俊朗英挺,眉目间与生俱来一股贵气,加上出手阔绰,谈吐不俗,但凡有点心机的女子,都会猜测自己遇上了一个来历不简单的贵人。   而这样的女人里,大部分会将这当做飞上枝头的契机,豪赌一把。   无论成不成功,只要苟住命,都可以缠上他。   玉桑的下巴被他抬起,宛若一朵随时飘零的娇花。   她轻轻咬唇,表情既期待又迟疑:“官爷说的安顿,难不成是要纳了奴家?”   这问法极有自知之明,她的出身,不可能做大户人家正妻。   太子眼神深了几分,微笑道:“姑娘天姿国色,若不觉得委屈,亦无不可。我保证姑娘衣食无忧,一生荣华。”   轰的一下,玉桑脑子里浮现的是另一番场景。   雅致泛香的女儿闺阁里,她瑟缩在妆台前,近乎仰望的看着面前精致的美人。   她的手轻轻落在玉桑颤抖的肩膀上,一字一顿:“功成之日,我许你一生荣华。”   事实证明,但凡多读点书,都不会在这种事上点头。   玉桑心一横,转头躲开他的手,跪地向后,膝行退开,对着太子重重叩首,惊惶道:“官爷赎罪,奴家身卑命薄,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官爷大人大量放过奴家吧……”   她伏身在地,未能瞧见太子静静凝视着她,冷下来的神色里隐隐透出失望。   他直起身,握着手串的手负于身后,转身欲回座中。   玉桑忽然伸手捏住他的衣角。   她的力气一点也不大,太子却立刻顿住,回头垂望地上的人时,脸色稍霁。   行,且听听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玉桑见他站定便立刻松了手,涩声道:“官爷到底是真金白银标下奴家,可您要奴家做的事,奴家实在做不到。若官爷要奴家退钱,怕是还要同妈妈去商议……这钱不过奴家的手,奴家自是说不上话的……”   真是买卖不成计较在,不仅计较,还是很懦弱的计较。   除了这副躯壳,眼前的少女与昔日的江良娣,完全不沾边。   太子盯着她,脸上的冷意竟慢慢融化,转眼又是那副温柔带笑的模样。   “姑娘的意思是,我想让姑娘做的事姑娘做不到,付出去的钱却很难要回?”   “这样说来,我若不做点什么,岂不亏了?”   玉桑咬咬牙,赌上他身为太子的骄傲。   她慢慢抬起头,自眼中溢出撩人媚色,素手轻攀长腿,像是终于找到主场,得以大展本事的妖精:“奴家学的就是伺候人,若官爷来了兴致,奴家绝不让官爷白出这笔钱。”   你要是自降身份睡妓子,那也不值得惧怕了。   太子微微偏头,笑容里忽然添了几分狠色,就在玉桑逐渐看不懂他的神情时,手臂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提起来,紧跟着便被扛着扔上了床。   她背上撞得生疼,视线天旋地转,迎面一股伽南香附上来。   男人身重体沉,玉桑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双臂呈交叉状被按在头顶上方,身子狠狠颤抖——他冰凉的手还绕着那串伽南,就这样摸进来了…… 第6章   玉桑被伽南木珠硌得生疼。   太子忽然动作,她心中惊惧又排斥,可对上他的目光时,又很快镇定。   他并未动情,这股毫不怜惜的力道,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把玩。   果不其然,摸了她一把,太子毫不留恋的抽手坐起来,指尖轻搓两下,似在捻落什么脏污,转而又把玩起手中珠串。   他侧首看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进行最无情的嘲讽:“姑娘的身子尚且硌手,真做起来,还不知哪个更遭罪。看来这一亏,在所难免啊。”   玉桑愣了足足小半刻。   她怀疑太子在羞辱她,且证据充足。   玉桑拢着衣裳坐起来,被碰过的地方似火烧,没被他碰过的脸也浮起两朵红云。   她在心中拢了拢破碎的女人尊严,狠狠记了他一笔。   太子起身走回座中,面色从容,仿佛刚才举止轻薄的人不是他。   “既然姑娘不愿,那就算了。”   玉桑这身穿着怎么整理都是白费,她刚站起来,闻言便顿住。   “算、算了?”   太子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甚至还有点真诚。   “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虽然我很希望姑娘能出手相助,但姑娘这般抗拒,强行逼迫反易节外生枝。我既标下姑娘初次,方才就算你伺候过了,此事就此作罢。”   言下之意,登船投毒的事作罢,他也不会追回银钱。   他摸了一把,他们就算银货两讫。   老实说,这绝对能算是艳姝楼开张以来最大方的客人。   玉桑从小在这里长大,早就做好吃这口饭的准备,不在意什么贞操清白。   被摸一把就能让一切作罢,她已然赚了。   可她又不能让自己的雀跃表现的太明显,遂硬压着嘴角,稳重的走过去,对太子矮身一拜:“官爷大人大量,奴家感激不尽。”   太子受了她这一拜,但笑不语。   玉桑试探道:“若官爷没有其他吩咐,奴家……便退下了。”   太子抬手示向大门处,是个随意的意思。   纵然眼前一切很不真实,但太子的的确确放过她了。   玉桑再拜,按压着心中的窃喜,缓缓转过身,朝大门迈步。   就在玉桑转身一瞬,太子面冷如冰,手探入袖中,竟慢慢抽出一把匕首来。   面对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太子眼中黑潮涌动,缓缓起身,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没有关系,我们时间多得很。   你不选这个,那就只能选另外一个。   太子反握匕首,垂手将其竖于袖中掩藏,朝着那背影迈步。   才走一步,太子定在原地——前面的背影先停下了。   玉桑都快走到门边,又转了回来,水灵灵的眸子望向太子,她轻声问:“官爷说会答应奴家任何事,是奴家非得办成这件事,还是无论成功与否,只要去了,就都算数?”   太子轻轻挑眉,意外她突然改了主意。   削去她手足,固然能让她老实听话待在身边,可也少了趣味,不是吗?   他道:“无论成功与否,姑娘愿意涉险相助,就值得一个承诺。”   太子重诺,一诺千金。   玉桑双手交握端于身前,指甲几乎要掐入肉里,她轻轻垂眼:“奴家仔细想了想,官爷说的很对,身为大夏子民,若能惩奸除恶,理当略尽绵力,更何况,官爷还许了报酬,所以奴家……愿意相助。”   太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加深。   她竟又做回第一种选择,那这场戏,就能继续了。   太子笑道:“如此再好不过。姑娘先回房准备,我先行打点,待时辰一到,姑娘便可登船。”   玉桑眉眼轻垂,未敢直视,又对他矮身作拜,这才转身出门。   房门打开,黑狼和飞鹰还守在门口,她取过自己的披风穿上,快步离去。   太子把玩着匕首,朝门口走了几步,目送着她。   她为何会忽然改变主意?   太子目露疑惑,直至看不见那抹娇影,才慢慢收回目光。   他轻轻抬手,飞鹰与黑狼在外关上了门。   门扇合拢,太子反身回座,目光扫过门边时忽然顿住,慢慢凝在某处。   进门的位置,左右都挂了八卦镜。   青楼皆是女子,阴气深重,难免会有店家摆阵悬镜以求安慰。   镜面打磨过,还用朱砂画了符咒,透过那鬼画符的空隙,正好窥见他方才的位置。   太子来回看了两遍,冷冷的笑出声。   原来,这么怕死啊。   当初一心求死时,不是挺干脆的么?   ……   玉桑几乎是一路小跑回了自己房中。   房门关上一瞬,她背抵着门,才发现两腿都在发抖。   说起来,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本不该这样胆怂。   可透过镜面反光瞧见那一幕时,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妥协。   或许,正是因为死过一次,她才知道那是多么痛苦的滋味。   而且,她本就不想死,她想好好活着。   话说回来,怕归怕,太子有此一举,玉桑心中反而大石落定。   本来嘛,他若真是为正事而来,那他说的那些事就是机密。   他向她坦白了,她不答应,保不齐一转身还会泄密。   想封口才是正常的。   缓了片刻,玉桑渐渐稳住自己。   事情还没到那么糟糕的地步。   登船投毒固然危险,但试一试的话,还有五成机会向他索要承诺保命。   若不试,就连五成机会都没了。   冷静下来后,玉桑赶紧去换衣裳,站在铜镜前,她不可避免想起江家。   上一世,她在江家吃好喝好,三年时间已将身段养的玲珑有致。   如今她都十五了,也不知还养不养的起来。   玉桑握拳,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   了结太子的事后,她可以索要钱财,再一刀两断,从此好吃好喝,把身子养起来!   叫你们再拿这种事羞辱我!   ……   得知贵客要把玉桑带出去玩,罗妈妈露出难色。   “咱们楼里初次待客的姑娘,没有随客人出去的先例呀。”   太子道:“人我还没碰,倒不是哪里不好,只是这里环境太差。我这人习惯多,既然都花高价标下来了,若不尽善尽美,岂非遗憾?”   罗妈妈刚要开口,太子往座中一靠:“我可以加钱。”   从客房中出来,罗妈妈捂着被银票撑起来的胸口,只觉得不真实。   她的老相好早就听说有个巨商看中了玉桑,出手阔绰程度堪称一绝。   见罗妈妈出来,他立马拉到房里,精准的从她异常胀鼓的胸口掏东西。   罗妈妈打开他的手,护住银票。   老相好眼泛精光:“太肥了!太他娘的肥了!你问了没,他有没有赎身的意思?”   罗妈妈方才本是想试探一下客人的口风,看看他有没有为玉桑赎身的打算。   结果被对方的阔绰震住,竟忘了问这一茬。   养大玉桑,罗妈妈委实没花什么大钱,都是蓉娘出的。   而她今日初次挂牌所挣得的,比她母亲当年还厉害!   她虽喜欢钱,却并不贪婪无度,且深知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的道理。   这样的客人,可不是什么时候都遇得上的!   玉桑已被对方买下初次,纵然再遇贵人赎身,也绝对卖不出高价。   眼下这位若喜欢她,又得了她的初次,赎身钱或许可以卖得高点。   老相好听了贵客的要求,握拳击掌,笃定道:“今日想把人带出去玩,怕是明日就想把人留在身边了,你有点眼色,也叫桑桑机灵些,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罗妈妈点头:“这位爷若要替桑桑赎身,价钱肯定不低,这样,你先将桑桑的户籍文书备好,一旦他提了,咱们便快刀斩乱麻,尽快定了这买卖!” 第7章   玉桑的房间就是以前蓉娘的房间。   准备接客之前,罗妈妈便为她收拾了出来。   穿戴完毕吃饱喝足,趁着太子找来之前,她先理了理如今的情况。   上一世这个时候,大夏漕运早已步入正轨逐渐繁荣,哪里有河霸作祟的份儿?   可见这一世与上一世在大事件上有出入,此为其一。   其二是玉桑更关心的事——如今的江家是否存在,姐姐对太子又是何种态度?   姐姐没有来艳姝楼买她,要么是这一世情况变了,她恨太子的原因已经消失。   要么,她依然恨太子,只是变换了对付太子的手段,没有选她。   若是前者,她大可不必再操上辈子那份心,若是后者,姐姐迟早找上太子。   想到这里,玉桑脑中灵光一闪。   上一世,她一直没能弄清楚姐姐为何那么痛恨太子。   而今,若姐姐依旧恨着太子,她是不是就有机会弄清原因,断其仇恨于源头?   哎哎且慢——   玉桑甩甩脑袋,及时制止胡思乱想。   上一世她连宝贵的小命都不要了,就是为了彻底从姐姐和太子的之间跳出来。   重来一次,她怎么又上赶往这两人之间钻?   玉桑思绪乱糟糟,哀嚎一声倒在床上。   姐姐对她极好,她当初果断赴死只是争取两全其美的机会,其实并未看到真正的结果。   倘若这一世的姐姐还要对付太子,她真的能袖手旁观?   苦恼的在床上滚了两圈,玉桑向现实妥协。   饭要一口口吃,事情也要一件件解决,还是先把晚上的事应付过去再说。   为了精神抖擞的应付太子,玉桑小睡了一下午,大约酉时左右,罗妈妈来敲门。   她揉揉眼睛,一边穿戴一边将罗妈妈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拢着披风走出艳姝楼时,马车已在等候。   黑狼和飞鹰骑马跟随,太子坐在车中,对上车的玉桑淡淡一笑。   玉桑亦颔首回笑,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马车朝骇河河岸奔赴,太子开始向玉桑道明稍后的行动。   毒药,衣裳全都准备齐全,甚至连曹広设宴的画舫地图都有。   玉桑盯着这些东西,黝黑的眸子轻轻转动,渐生疑惑。   太子这人,性格虽不怎么样,但做事极有手段。   他连这些东西都弄得到,黑狼和飞鹰里随便派一个给曹広下毒,哪个不比她更行?   再不济,找个身手了得的女手下也好呀。   还是说,他是担心自己的人失败被擒会泄露了他的身份?   他身为太子,也只有京官能得见其颜,便是露了脸也没人认得他。   她就不一样了,一旦被擒遇上严刑拷打,作为一个根本不知他真实身份的妓子,便是被打死也只能给一张画像。   所以他才不派自己的人出手吧?   玉桑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气。   果然,玩权术的心都脏!   “怎么了?”见她没反应,他停下询问。   玉桑坐在角落,试探道:“曹広为人凶狠,奴家担心失手被擒……”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太子耐心听完,看了她一眼,自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到她面前。   “若遇不测,想法子留下这个图案,我自会想办法搭救姑娘。”   说完,他将东西放在玉桑身边的位置上。   玉桑在看到这东西时,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太子生来高贵,所佩饰物皆是高贵吉祥的纹样。   这枚玉佩雕的是穗禾与高声长鸣的雄鸡,寓意长命百岁。   是上一世事发前,她为太子提前准备,庆贺来年生辰的贺礼。   她希望所有的事情能尽快结束,所有的仇恨怨怼都能消散。   他能无灾无病,最终成为一个长命百岁的皇帝。   事发后,她再没见过太子,紧接着就被皇后赐死。   上一世的结局她并不知道,就连这份生辰礼是否顺利到他手里,也不知道。   “怎么了?是这图样太复杂?姑娘怕画不下来?”   男人温柔的询问,与记忆里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桑桑不会犯错,孤知道,都是他的错。】   那一日,他说着温柔的话,笑着将她的过错摘得干干净净。   她便知道,他对韩唯已经起了杀心。   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他都不允许别人觊觎。   玉桑藏在袖中的手握出了汗,终于勉强镇定。   她摇摇头,说:“只是觉得这纹样特别,想来也不必精致描摹,大致有个轮廓便可认出。”   太子笑着提醒她:“是挺特别的,这是我贴身之物,姑娘可要收好。”   若今日玉桑只是个陌生人,他交出玉佩,无疑是一个定心之举。   握着他的贴身之物,他就会多担一份被查到身份的风险,自不会弃她不顾。   可是眼前这枚玉佩,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玉桑再没露出任何异常,像是拿到救命符一般打量着玉佩,认真道:“奴家会仔细记下的。”   说完这些,两人间陷入一片沉默,直到马车停下,太子率先起身下了车。   玉桑留在车中换衣装扮,脑子里全是那块玉佩。   长命百岁的寓意不少见,作寓之物不限于穗禾与鸣鸡。   是有其他人在这之前凑巧送了一样的玉佩,还是他自己重做了一块,故意在此刻给她?   如果那一世的记忆他都拥有,那安排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想要报复她的背叛和设计,白日里就可以解决她,何必弄这么多事?   他到底想做什么?   出了马车,入眼是一片热闹灯市,再往前一些,便是城内有名的骇河夜市。   远处江上停靠着大大小小的画舫,来往人群络绎不绝。   太子就站在车边,玉桑转眼看他,只见他看着江面,似在沉思。   罢了,她按下心中种种猜疑惊惧,集中精力应付眼前的事。   玉桑记忆力极好,那船形图看过几眼便牢记于心。   因曹広设宴款待贵宾,今夜歌姬舞姬格外多,她很快混上了船。   岸边,太子戴着兜帽,半张脸都被阴影遮住。   他看着江上的画舫,淡淡道:“人安排好了吗?”   飞鹰道:“殿下放心,全部安排妥当。”   太子点头:“仔细些,别叫她看出端倪来。若她耍花招,直接动手。”   飞鹰想到些什么,欲言又止,干脆道:“是。”   ……   玉桑见过曹広几面,也听楼里的姐妹说过,他在床上招多人损,拿妓子不当人。   所以,给他下毒,玉桑毫无心理负担。   反正他不死,她就亡,大家看谁命硬吧。   顺利登船后,玉桑先躲进了杂物库。   今夜有宴席,酒库和食材库会有人频繁进出,摆放杂物的库房反而安静无声。   玉桑蹲在角落,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船形图,然后算着时辰。   这种时候不能进场太早,得等到酒过三巡满座醉意,没了最开始的清醒和秩序时才适合出手。   紧接着,她又温习了所有可以逃生的走道,至于那枚玉佩,她比谁都熟悉。   杂物库的位置隐约能听到设宴地点的热闹声音,玉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握着小瓷瓶出去了。   果不其然,船上已经玩开,宾主尽欢,船仆也在挨过最忙的一阵后生了倦意。   玉桑偶尔遇上一个,对方连眼皮都懒得抬。   她暗自窃喜,依着记忆摸到了主舱边。   就在她准备暗中观察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像是离席又归的客人。   玉桑飞快站到一边,假装是船上出来吹风的舞姬。   来的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一身暗蓝织锦圆领袍,令他整个人似被镀在夜色里,气质沉冷。   约莫是席中吃了多酒,他的步伐带了醉意,手掌在额间,拇指中指轻轻按压太阳穴,目光只及掌下露出的脚前路。   玉桑没看到他的脸,脑中灵机一动,大胆上前,掐着嗓子娇滴滴道:“这位爷,奴家扶您进去吧。”   男人步子一顿,慢慢放下手,自掌后露出一双染了醉意的凤眼,看向面前的少女。   玉桑的表情,在两人目光一寸寸相接时凝住。   她指尖冰凉,心中掀起山崩地裂。   韩、韩唯!? 第8章   玉桑转身就跑,反应之快,让韩唯都抓了个空!   “站住!”韩唯低吼一声,没有惊动到舱内的人,倒是招来了护卫。   “大人,发生何事?”   韩唯指着玉桑逃窜的方向:“将那逃跑的绿裙女子捉回来!”   护卫追逐而去,韩唯扶上栏杆,甩头醒神。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礼貌的扶了他一把,紧随而来是一道声线清凌的打趣:“韩大人这是喝吃多了酒,被烟花女子调戏了?”   韩唯眉头轻蹙,抬手避开了来人的搀扶。又觉此举生硬,淡淡补了句:“无事。”   来人虽是男装打扮,声音却实实在在是女声。   她看一眼护卫追去的方向,收了玩笑:“有可疑人?”   可疑?   韩唯想起了艳姝楼的事。   那日他忽然得闲,听说艳姝楼是城内颇有名气的花楼,便去了一趟。   原本没有太多打算,却在瞧见老鸨带出的人时生了些兴趣。   她生的很美,可是太瘦弱,就是个没有长开的小玩意儿。   不但如此,她站在那里,神情举止都与其他人格外不同。   说怕也不怕,说悲也不悲,变幻莫测,引人遐想。   一时兴起出了价,却没想碰上了太子。   她是被太子标下的,转眼出现在这里,韩唯下意识是一惊。   他还没询问,她先心虚跑了,韩唯又是一疑,这才想拦她。   一阵沁凉的江风吹来,被药酒催得胀热的头清醒了些。   他眼中映着江上夜色,低声道:“此人恐怕与太子有关。”   “太子?”   韩唯言简意赅:“太子也来了这里,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惊动江大人。”   她问:“刚才逃跑的人,是太子的人?”   韩唯摇摇头:“说不上,但得抓回来审一审。”   身边的人没了动静,韩唯转眼看过去:“江姑娘,夜色已深,你还是尽早回去,若是叫人发现你跟本官来这里,本官很难向令尊交代。”   江慈一身月白圆领袍,身段早已被纱布裹得平平整整,端端往那里一站,只要不开口,就是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儿。   她也不惧,傲然道:“他才管不了我。”   韩唯对这种自以为是的女人没兴趣,淡声道:“那也该回了。”   江慈:“先别说这个,刚才到底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前去追缉的护卫空手而归。   “大人,没追上。”   韩唯的酒在这一刻彻底醒了。   他本不是什么温和可亲的性子,闻言,脸色已冷:“一个小女子,也能追丢?”   护卫有一说一:“她太过灵活,转眼就不见了。”   江慈看着这主仆二人,也知情况不对:“到底怎么了?”   韩唯未答,江上灯火映得江水波光粼粼,亦映得男人的眸光明明灭灭。   ……   玉桑事先记过逃生路线,跑得十分利索。   没想,才跑过拐角,她便被后面追上来的人劈晕了。   来人作船仆打扮,直接将她兜进一口大麻袋里,扛起下船,来往之人无一生疑。   下船后,他又上了辆马车,径直奔赴城外。   夜色已深,荒野之地,连个鬼影都无。   玉桑被抖出来丢在地上,不多时,远处有打马而来的声音。   船夫打扮的男人神色肃然,对为首之人抱手行礼:“属下已将人带来,她并无察觉。”   太子从头到脚都裹在神色的披风中,脸色比夜色更沉,他轻轻挥手,人退到一边。   灯笼照过来,昏睡在地的少女浸入在冷冽昏黄的灯色中。   他走到她面前,提摆蹲下,一双冷眸凝视着她,久久不语。   飞鹰和黑狼提灯在旁,无声的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自从殿下大病一场醒来,就性情大变。   以往他勤于政事,练武伤了右手臂,他能用左手批文。   如今他早已痊愈,竟将诸多政务交与旁人,来到这龙蛇混杂之地。   益州漕运的事看似麻烦,但对太子来说,还没到要恳求一个妓子出手相助的地步。   如此算计,倒叫人觉得他不是冲着益州漕运的事来,而是冲着这女子来的。   下一刻,两人脸上皆露出惊色——太子伸手摸上了她的脸。   小心翼翼的力道,轻轻浅浅的触碰,仿佛那是个稍微用力就会破碎消散的梦。   “你们说,犯了错的人,应是什么样子?”   飞鹰与黑狼一怔,同时用眼神将这个问题挤给对方。   ——殿下问你呢!   ——不,殿下在问你。   太子收回手,动作的一瞬间,好似也从前一刻的魔怔中抽离。   他起身负手,居高临下的看着脚边的人:“可有异常情况?”   察觉到太子语气的变化,二人立刻回神,叫来掳人的手下回禀。   手下如实作答——其他都还正常,就有一处很怪。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会在玉桑动手的时候制造混乱,让她以为自己被发现,逼她逃跑,趁机把她放倒抓来。   可她比想象的机灵,一上船就躲起来,是掐着时辰下手的。   还没等他制造骚动,她就撞上了外出吹风的韩唯韩大人,然后自己制造骚乱,转身跑了。   “自己跑了?”太子抓住关键,眉头蹙起。   手下道:“是,跑的相当慌张,逃命似的,属下便直接将人劈晕带来了。”   太子的神情变幻莫测,目光转回到她的身上。   那日竞价时,韩唯也在场,她应当见到过。   可能是因为心虚,唯恐韩唯认出她,继而知道她是上船做坏事的。   但也可能是别的原因。   比如,她也记得前一世的事,记得韩唯。   太子盯着地上的人看了许久,慢慢笑了,是觉得有趣。   他尚且记得从前,她会记得,一点也不奇怪。   接下来的事,也会更加有趣。   他重新蹲下,仔细端详起她的脸。   就是这张脸,像是刻在了他的心里,叫他致死都未忘记。   不是不想杀了她一了百了。   可事实证明,她便是死了,对他的折磨也依然在。   明明只是一个卑贱的妓子,明明是受人指使虚情假意。   即便他曾放下尊严与骄傲,换来的也只有她毅然决然的狠手……   太子眼中顿生戾气,伸手捏住她下颚提起,力道比刚才大了不知几倍,低声喃道:“的确古怪。她这个人,总是叫人读不懂。”   他曾以为,要了解她掌控她,是世上最简单的事。   可事实上,他从头到尾都是个被她骗得团团转的傻子。   活着时勾人心魄,死了还会日日入梦折磨人。   过去的事,她不记得也好,记得却装不记得也罢,都不重要。   他自会一一奉陪。   这次,他只想将她看个明白。   只有看清她全部的卑劣、恶毒和心机,才能知道她究竟何德何能让他不得安宁!   届时,他便可以亲手了结她,以求解脱。   若终究不得解脱,那他不介意拉她一起下地狱。   太子情绪逐渐平复,一松手,玉桑重新倒在地上。   “按照计划行事。”   ……   不知过了多久,玉桑悠悠转醒,第一感觉是冷。   春寒料峭,夜色正沉,她下意识想缩成一团。   冰凉的刀刃抵到脸上,面前的陌生男人冷声审问:“是谁派你来的?”   自刀刃压来的力道加重,玉桑极力往后缩的同时,想起逃跑时被人从后敲晕的事。   是曹広抓了她,还是……韩唯?   周围很静,所处的地方也无颠簸之感,不是在船上或骇河附近。   不像是曹広的地方。   难道是韩唯?   男人见玉桑呆愣不语,也不着急,自手中转出一个瓷白小瓶来。   “这是何物?”   玉桑心惊肉跳,方才意识到她已被搜过身。   显然,对方只搜出了这瓶毒药,玉佩还藏在她身上。   曹広下流粗暴,若是他发现可疑之人,还是个女子,她的下场只会无比耻辱。   这样斯文又处处含着危机的审问方式,更像是韩唯的行事风格。   玉桑轻轻吞咽,想抢救一下:“是、是治病的药……奴家自小患有顽疾……这位爷,奴家只是个舞姬,您为何掳我来此?”   她吓到了,扯谎是想消减对方的狐疑,可当她看见男人阴冷带笑的眼时,才意识到自己给了个多么糟糕的说法。   下一刻,男人捏住玉桑下颌,拇指拨开瓷瓶木塞,一瓶毒药悉数灌进她口中…… 第9章   那是毒药!   玉桑抗拒失败,整灌药咽下肚,倒在地上拼命作呕。   男人一点也不意外她的反应,冷笑道:“不是治病的药?吐什么?”   玉桑心知自己这点小伎俩在对方眼中堪称儿戏。   毒药下肚,她心尖都在发凉,只能强自镇定。   太子说过这是慢毒,旨在钳制曹広,想来需要一段时日才会悄然发作。   只要她挺住,找机会逃出去,就可以去要解药了。   是以,玉桑泫然欲泣的瞥他一眼,委委屈屈道:“爷这般粗暴,不懂怜香惜玉,便是山珍海味也能呕出来……”   对方显然领教了她的嘴硬,又笑一声:“老子看你能撑多久。”   他抱着手站到一旁,背靠木柱,就这么看着。   玉桑不理他,开始琢磨要怎么逃出去。   可惜事与愿违,这慢毒,在半个时辰后,发作了。   剧烈的疼痛自腹中传开时,玉桑心中的骂语能从这破落小屋直接捅到天外。   慢毒都发作的这么快,剧毒岂非见血封喉?   骗子!   察觉她异样,男人走上前来,蹲在她面前:“还嘴硬吗?”   一会儿的功夫,腹中的剧烈疼痛竟有消散之象。   玉桑刚松口气,结果剧痛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仿佛被身体化开分担,变成针扎般的感觉,又疼又痒,她忍不住搔挠。   这番痛苦之态在男人看来并不作假,他加紧审问:“到底是何人指示你来的?你这毒,是要投给谁?”   玉桑像是没听到男人的质问,将身上脸上挠的又红又烫,疯了一般。   慢慢的,面前的男人脸色大变,甚至退了一步:“这、这是什么?”   不止是他,玉桑也慢慢停下来了。   舞裙广袖松垮,滑落时露出的两节手臂,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这是什么……”玉桑喃喃的念,又怕又恶心,她摸了摸脸,脸上也有。   这是什么啊?为什么会长出这种东西?   她到底吃了什么?   她、她会死吗?   玉桑不敢再抓了,她缩成一团,想到了太子给的玉佩。   明明知道那玉佩来历蹊跷,明明清楚太子言行处处透着诡异。   可惊惧绝望至极时,她还存着求生欲念——太子说过,留下图案就会来救她。   他会来吧……   会来救她……   男人好像被她吓到了,一时不敢触碰她。   这时,又进来个黑衣男人,“审完了没有,大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话音未落,他看了玉桑一眼,然后露出惊色:“她怎么了?”   原先审问的男人摇头:“不知道,给她吃了这个,忽然就长了这些。”   黑衣男人想到什么,猛地退后一步:“你、你说这像不像发了天花?”   天花?那可是会传染的?   前个男人露出惊惧之色,“不、不大可能吧,应当是毒。”   “什么毒不毒的,这分明是天花疹子,你、你别碰我啊!”他吓坏了,夺门而出:“我去向大人禀报……”   原先审问玉桑的男人也拿不准了,别说是碰她,就连待都待不下去。   眼见玉桑备受折磨的样子,他将她随意捆吧捆吧,也出去了。   微微泛着霉味的房间,很快只剩下玉桑一人,连门都没关。   玉桑被自己身上长的东西吓坏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发现痛苦有所缓解,人也渐渐清醒过来。   她很确定,自己是服下了太子的毒才长出这些的。   若要活下去,就一定要找到太子。   可她现在被韩唯所掳,要怎么逃出去?   同一时间,破落荒院外,身披清辉月色的男人站在墙下,面前跪着的正是从房中退出的两个男人。   听着他们的回禀,他长眉一挑,玩味笑起来:“嘴这么硬,还没有将孤供出来?”   很快,他又径自释然:“也对,身上中了毒,自然不敢乱讲话。”   太子转过身,宽厚的披风轻轻旋起一个弧度:“仔细些,别叫她发现端倪。”   两人称是,回去继续演戏。   看着荒院另一头微弱的灯火,太子问:“那边情况如何?”   飞鹰知他问的是什么,回道:“殿下料事如神,李将军已找出曹広贩运私盐的路线,扣下四艘货船,缴获私盐百石,一干人等也已扣押。”   回禀时,飞鹰心中由衷佩服。   韩唯此次前来为的是劝降曹広,以诸多利处条件化敌为友,甚至将他招至三殿下麾下,为其助长一波势力。   殿下来此时,韩唯与曹広已搭上线,甚至成为曹広座上宾。   今夜骇河夜宴,请的就是韩唯。   原本,韩唯很快就能得逞,结果殿下一招釜底抽薪,绝曹広私盐进项,等于断其一臂,曹広不会善罢甘休之余,自然也会怀疑朝廷派来的这些人。   韩唯要拿下曹広,恐怕还要再费些时日。   虽然不知殿下如何能一找一个准儿,整曹広跟玩儿似的,但并不妨碍飞鹰佩服他。   相较之下,太子脸上没什么得意喜色,又问:“线索留了吗?”   闻言,飞鹰的敬佩又转为疑惑,如实道:“已经散出去,玉佩的消息也夹在里面。”   殿下整顿曹広完全是他一人决策,而今却要做出有人给他通风报信的假相,更编纂报信之人身上有一块雕鸣鸡穗禾,寓意长命百岁的玉佩。   换言之,谁有这块玉佩,谁就是给朝廷通风报信背叛曹広的人。   而殿下,把这块玉佩给了那青楼女子,告诉她,想要得救,就一路留下这个玉佩的纹样。   再过不久,曹広得到消息,便会铺散人力搜索这个“叛徒”,若她泄露了玉佩的消息,便会立刻被曹広的人抓住。   曹広为人凶狠无耻,以她的容貌落入他之手,必定惹来一通下流折磨。   如今她被喂了药,浑身长满疹子,便是再急色的男人瞧见她也胃口全无。   太子似乎在设计玩转她,却又于微妙的安排中为她避开了可能会面对的耻辱折磨,只留寻常皮肉之苦。   委实怪哉。   ……   玉桑忍着身上细密的痛痒,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捆她的人不大走心,一条绳子从手缠到脚,结打在脚踝。   她挪到墙边两腿后折抵墙,身体后仰,摸到脚踝处的绳结,飞快解开。   终于恢复行动,却因毒发折磨耗去太多体力,起身时险些又跌倒。   玉桑大气不敢出,飞快抱住木柱,打量起周围。   室内已显破落,像个荒宅,周围更是寂静无声。   房门开着,露出外间被月色照亮的庭院。   玉桑试着探出头,又飞快藏身捂嘴——刚刚出去的两个男人在荒院一角燃了火堆,正背靠大树打盹儿。   她身上样子可怖,他们许是害怕会传人,所以才没进屋。   机会只有一次,玉桑屏住气息暗中观察许久,终于等到二人睡意最浓时,动作利索的溜了出去。   几乎是她前脚刚走,飞鹰后脚便向太子禀报。   太子仿佛终于等到一场好戏的精彩节点,眼眸里泛起丝丝凉凉的笑意。   审问她时,她并未供出自己,他一点也不意外。   因为她还得等着他去给她解毒。   她虽逃了出去,但应该不会傻乎乎回到艳姝楼让韩唯守株待兔。   接下来,她理当会留下玉佩纹样,等他按图索骥去救她。   笑着笑着,太子眼里多了几分狠色。   江玉桑,这一世,孤会给足你机会来依靠孤,利用孤,甚至欺骗孤。   但你每做一次这样的选择,都会有相应的报应在等你。   ……   身上的痛痒没有半点消减,反而因为身体动作活络血液变得更加难受。   逃出来后,玉桑回过头,终于看清了整座荒宅的面貌。   三更半夜荒郊野外,一座荒宅屹立于此着实诡异,可玉桑根本没工夫害怕。   她不辨方向,只知道离那里越远越好。   他们随时会发现,她多跑一步,就多一分安全。   可是夜太黑了,玉桑很少走夜路,加之痛苦时不时加剧,她终是体力不敌,狠狠摔在地上。   那听来就觉得疼的闷响,让尾随监视的飞鹰和黑狼都隐有不忍。   原本娇俏粉嫩的人儿,狼狈又脏乱,换了别的姑娘,早该吓到大哭。   可她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概是摔疼了,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在他们觉得她已昏过去时,她竟又挣扎着爬起来,活像一株立根破岩的野草,再难也要探出头迎向天光。   她又开始往前走,两人只能跟上。   飞鹰怕自己看走眼,问黑狼:“她可曾留下玉佩纹样的刻痕?”   黑狼摇头,“没有,她刚才趴了半晌的地方我也看过,没有刻痕。”   飞鹰疑惑,诚然,殿下在这事上给她设了个陷阱,但对她来说,留下刻痕就等于引殿下来救她。   都已经这样了,为何还不留下讯息?   正疑惑,前方扑通一声,她又摔倒了。   这一次,玉桑已力竭,身上那股又痛又痒的滋味,像是能啃噬气力,她站不起来了。   又趴了一会儿,她撑着最后的力气爬到一棵树下,背靠大树缩成一团。   少顷,她伸手探入发中摸索一阵,竟从发髻里摸出一块玉佩来。   玉桑被毒折磨的精疲力竭,脑子恍惚,记忆错位,以为自己还是小时候。   她还小的时候,已经学会跟客人赚赏钱。   因为人美声甜,赚得很多,便被罗妈妈盯上了。   她是楼里的人,客人的赏钱也得与楼里分成。   起初,玉桑乖乖的让妈妈把自己的小兜兜翻个底朝天,分走一部分钱。   后来,她就学会了在身上各个地方藏钱,尤其擅长在头发里藏东西。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编好的发辫一盘,能藏好多铜钱和银票。   妈妈再翻她的小兜兜时,钱已被转移,分走的就少了。   后来她学会低调,妈妈只当她不似从前讨喜,没那么多赏钱,便放过了她。   马车上换装时,玉桑灵机一动,在盘发时将玉佩藏进了头发里,还用线绳加固。   手法之娴熟,令玉佩一直稳稳当当藏在发中,那人搜她身时都没搜到。   靠着粗粝的树干,玉桑轻轻笑了一声。   带了点得意,又有点庆幸。   体内痛苦再度袭来时,玉桑已无暇顾及身上难看恶心的疹子。   她吃力的举起手中的玉佩,盯着它渐渐出神。   殿下说,留下这个,他就会来救她了……   殿下来救她,就可以给她解毒。   这疹子只要不死人就没事。   说不准殿下误毒了她,让她毁容,想起些什么过往,也不会那么生气了呢?   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还是可以……   玉桑神智不清,甚至觉得心里低低呢喃的声音来自另外一个人。   殿下……桑桑好难受……   救救我……   忽然间,已陷迷蒙之态的玉桑忽然睁眼,眼里残存清亮之色。   不对劲。   对方若要她吃苦头,大可直接用刑,为何会将不知是何物的东西给她喂下?   若这是剧毒,她当场毙命,他们岂不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或许,方才他们只是故意试探她,从她的态度可知这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   可她服下后又的确有发作,所以……   这会不会是他们设的计谋?   假意放她走,她必会去寻找指使自己的人求解药。   他们只需顺藤摸瓜,自不愁抓不住人。   荒郊深夜,玉桑逃跑时没害怕,此时此刻,却觉毛骨悚然。   或许,现在已经有人躲在暗处跟着她……   玉桑紧紧缩在树下,含着惧色的眸子打量起周围。   ……   “她在看什么?”飞鹰躲在树上,一双眼夜视极好,将她的举止看的清清楚楚。   黑狼疑惑:“难不成是发现我们了?”   事关尊严,飞鹰否认:“不可能!除非她功夫在你我之上!”   黑狼没同他争辩,眼睛一亮:“她有动作!”   夜色里,玉桑仍保持着背靠大树的姿势,双手却背到身后,在树根处动作。   她的动作幅度轻小,甚至没发出太多声音,装作力竭休息。   大约一刻钟后,她终于能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顾不上身上的泥草,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走。   就在飞鹰和黑狼准备继续跟随时,有另一道身影自夜色中走出来,站在她靠过的树下,垂眸看着树根处。   两人一惊,连忙现身上前。   “殿下?”   怪了,殿下难道不是在马车中等他们回禀复命吗?   他怎么亲自跟来了?   虽说殿下自小习武功夫不俗,但藏身时气息敛得他们都没察觉,还要他们干什么?   太子没理二人,一双沉黑的眼一直看着树根处。   忽然,前头传来了女人尖叫反抗声,当中还夹了男人下流的笑声。   下一刻,男人的笑变成惊吓的尖叫。   飞鹰和黑狼尚未反应过来,太子周身溢出杀气,竟抽了黑狼的刀追过去。   两声骨裂响,见色起意的夜旅人被刀背震断手骨,当场昏死,重重倒在一旁。   而被他剥了衣裳的人,嘴角挂着血痕,也失去意识。   她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小衣,暴露在外的肌肤全是可怖的疹子。   黑狼追上来时,只见太子扔下刀,面无表情解下身上的披风,将地上的少女严丝合缝裹住,打横抱起。   他往马车方向走时,留在树下查看了一番的飞鹰也赶过来。   “殿下……”   太子抱着玉桑,路过飞鹰身旁时,目不斜视:“孤不想再看见它出现。”   黑狼才发现飞鹰手里捏着的正是殿下那块玉佩,沾了些泥。   他后知后觉道:“这……”   飞鹰对太子称是,回头对黑狼道:“她用簪子翘起一块草皮,挖洞将它埋了,又盖上草皮,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黑狼这才缓过神。   所以,她不仅没有留下什么玉佩纹样的刻纹,还把玉佩藏起来了?   是因为知道这是殿下的贴身之物,即便她被抓去,身上也没有会牵连殿下之物?   可这是殿下留给她的求生线索啊!   黑狼满脑子疑惑:“那……殿下方才是什么意思?”   飞鹰神色一肃,将玉佩握在掌中,只听几声脆响,继而是磋磨之声。   片刻功夫,玉佩已在飞鹰的内力下化为粉齑,四下飘散。   飞鹰拍拍手:“就是这个意思。”   黑狼恍然。殿下这是……临时变卦?   随着这玉佩从世上消失,便不再有所谓的“线索”,曹広的人自然不可能找来。   那之前又是突击曹広,又是放消息留线索,还拿玉佩设计那女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10章   玉桑睡了长长的一觉。   梦里,似乎有人频频翻动她的身体。   她倦意正浓,睁不开眼,迷迷糊糊配合了一下。   少顷,一股舒适的沁凉感在身上蔓延开。   她翻了个身,睡得更香了。   没多会儿,床铺忽然变窄,她被挤得难受,胡乱踢了几脚扫清障碍,终得护卫领土,伸展四肢。   就这样,一觉醒来的玉桑险些吓到原地去世。   她做梦都不敢梦见的男人正抱臂靠坐床尾,双眼低垂,像在沉思,又像一夜未眠,心情阴郁。   她一醒他便察觉,抬眼望过来,四目相对,他眼波无澜,她却见暗潮涌动。   玉桑一个激灵,竟生出些许茫然,我是谁,我在哪?   她伸手揉眼,袖口滑下露出手臂上的点痕,记忆随之涌进脑海。   对了,她被韩唯的人抓住,还被灌了毒药。   后来她逃了出来,因受毒发折磨没了力气,接着就……   房门被叩响,打断了玉桑的思绪。   飞鹰动身去开门时,她才察觉房中并非只有她与太子两人。   门开了,罗妈妈探头进来,满脸陪笑,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桑桑,你醒啦?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当心!”   玉桑听得云里雾里,被罗妈妈扶起来。   药碗递到嘴边,她下意识缩了一下,是记起被喂毒药的事。   罗妈妈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躲什么,这是药又不是毒,赶紧喝了。”   玉桑眼神轻抬,看了一眼坐在床尾的太子。   痛痒交加的针刺感已经消失,手臂上的疹子也不似之前那般红肿可怖,隐有消退之相。   难不成太子已给她解了毒?   玉桑心中雀跃,压根没想过自己身上会不会留疤难堪,含着几分热切的感激望向床尾的男人,却见他刚好移开目光,眼角都蓄满心事。   不等玉桑琢磨这个眼神,罗妈妈一张笑脸已杵到面前。   她放下尚且烫手的汤药,叨叨起来:“你这孩子,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外面的东西也敢乱碰,也不知是沾了哪处的脏污,竟发了一身疹子,没能伺候好郎君不说,还劳他费心,往后去了郎君府上,定要记得今日的恩情,用心伺候……”   玉桑从小听罗妈妈训话到大,已经连成一套自动筛选重点的本事。   前面一段,她自己同步释义——太子自不可能对罗妈妈交代带她去干了什么,她俏生生的出去,乱糟糟的回来,还带了一身再难侍候人的疹子,一定是要个说法。   原来殿下谎称是她误碰了外头的脏东西发了一身疹子?   这样一来,他请大夫或照料,在罗妈妈看来反而难得。   可听到下半段时,少女的眼眸里溢出惊诧之色,猛地抬起盯住妈妈。   什么叫往后去了郎君府上?哪个郎君?哪里的府上?   自玉桑昏迷后,事情都是太子的人同罗妈妈交代的。   眼下,罗妈妈一看玉桑的神情就知她未必知晓郎君之意,遂故作嗔态:“你是病傻了不成?你初次挂牌便遇上良人了,郎君已为你赎身,从今日起,你便是他的人了。”   玉桑自小性子倔不服管,罗妈妈怕她挑着这个节点发疯,不等她回应,话里压了几分告诫的意思:“你初次挂牌叫价已高过所有人,本该好好伺候客人,没想该做的事没做,却先惹了一身毛病,郎君非但没有恼你,还擢人照料伺候,这等人品,百里挑一都难。桑桑,你可要记得郎君的好,日后用心伺候。”   罗妈妈这话不假。   来这里寻欢作乐的男人,哪个将妓子当正经人看?   换了别人,还未弄欢就先出了毛病,不找麻烦都是好的。   可、可实情并非如此啊!   她到底尽不尽心,又为何弄成这样,他心里没点数吗!?   玉桑脸上浮起几丝不甘之色。   这与她想的不一样!   仿佛是看透了她那点心思,太子负手而立,淡声道:“劳这位妈妈先带人出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玉桑姑娘说。”   罗妈妈客气极了,出去时还不忘捏了捏玉桑的手——你好自为之!   飞鹰和黑狼也退出去,这次当真成他二人独处了。   玉桑顾不上整理昨日的事,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摆脱太子。   他说过,只要她去这一趟,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会答应她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她现在就可以提!   不等玉桑开口,身边床铺微微压陷,是太子坐了过来。   他探身端过温热的药,捏着瓷白小勺随意搅了搅,转而递给她。   是让她自己喝,并没有要喂她的意思。   玉桑盯着眼前浓黑的药,小小声开口:“我、我中毒了。”   她说的谨慎,像在确认,又像在强调。   太子面无表情的盯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玉桑小心试探:“这是解药吗?”   又是一声敷衍的“嗯”。   玉桑心中大石落定,都不用人催促,双手捧着药碗一口闷了。   太子眼神更沉,像是在审视一个读不懂的难题。   昨日经历那么多,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原以为她英勇赴死成了习惯,是不怕的,可解药在前,她欣喜又积极。   分明也是贪生怕死的。   昔日的江良娣,娇俏单纯,不谙世事,他话重一些她都会惴惴不安的红了眼圈。   他身为太子,心有抱负,她善解人意,与他同心同德。   这些,都是假的啊。   太子眼底划过几丝自嘲与讥讽,是对过去的自己,也是对昨夜的自己。   解药下肚,玉桑浑身上下都踏实了,她准备同太子谈一谈关于承诺的事。   上等房将外间嘈杂隔去,只剩少女底气不足的软声:“玉桑办事不利,但也是九死一生,官爷一言九鼎,许诺不可作废。”   太子看着她,没有答话。   这种类似默许的态度,给了玉桑极大地勇气,她暗暗吸一口气,道:“官爷不骗奴家吧?”   太子终于确定,她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心悸惧怕。   他露出古怪的微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官给出的承诺自然算数……”   玉桑正要松一口气,就听他接着道:“……你喝下去的不就是?”   她怔住,不解的望向他:“我喝下去的……不是解药吗?”   太子脸上的微笑渐深:“这解药,不就是你求来的吗?”   玉桑如遭五雷轰顶,半晌吐不出字来:“我……你……”   太子见她艰难,体贴的帮她缕清:“昨夜你毒性发作,痛苦难耐,我将你救下后,你便捏着此前的承诺向我讨了解药……”   玉桑瞠目结舌,这意思是,她将承诺拿来讨了解药?   太子还没说完:“……得了解药,你又嘤嘤哭求,道自己容貌损毁再难营生,求我赎了你,哪怕在我身边做个低贱的洒扫婢女也心甘情愿。”   这绝不可能!   玉桑正欲反驳,抬眼却撞上太子意味深长的眼神。   好似知道她一定会反驳,又做足了准备来反驳她的反驳。   电光火石间,玉桑意识到了他话中的问题所在,一颗心忽然隆隆躁乱。   她喉头轻滚,心里明明有个声音在阻止,却依然问出口:“官爷……是怎么找到我的?”   太子眸色沉凝片刻,复又清明,云淡风轻的扯谎:“忘了?你被抓去后,沿途留下了玉佩刻纹,我沿着线索,在城郊一处荒院找到你,设法将你救了出来。”   玉桑指尖轻颤,想要找点什么抓在手里,可迎着他的目光,她动都不敢动。   他在撒谎。   她说不清在那种痛苦难耐下,是以何种心情做出选择。   但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做的是什么决定。   若一定要令故事圆满,他大可谎称,她出事时他便已察觉,一路跟过去救出她。   可他偏偏选了一个但凡她清醒就知道他在撒谎的说法。   她根本不曾留下任何讯息,他怎么可能凭这个找到她?   他这番脸不红心不跳的谎话,像是笃定她不敢反驳……更像在试探她。   太子温和道:“怎么,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   若搭救她的原因是假的,那前面的事,会不会也是假的?   她已在船上见过韩唯面貌,若真是韩唯抓了她,再遮掩也没意思。   可从头到尾,韩唯根本没有出面审过她。   再者,韩唯知道她的身份,若她是被韩唯抓了又跑了,他定会找来。即便有太子坐镇于此,罗妈妈也会担心她在外面招惹了麻烦影响到艳姝楼。   她的态度绝不会像刚才那样,只有纯粹的欢喜。   所以,韩唯没有找来,抓她的人,不是韩唯,也不会是曹広。   玉桑的心寸寸凉透,面上却漾出笑来:“怎么会。昨日毒发时,奴家生不如死,神志不清,都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多谢官爷……救命之恩。”   太子掸了掸衣袖,站起身:“若无碍了,便收拾收拾,随我走吧。”   “官爷!”玉桑情急,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太子回首垂视,目光一路从袖口移到她脸上。   玉桑缩手,怯怯道:“奴家这般模样,实在无颜随侍左右,可否请官爷收回成命……”   太子看她片刻,笑了:“这是知道不会死了,就想不认账?”   他轻轻点头:“行啊,你把毒吃回去,就当承诺还在。”   言语间,他竟又摸出个瓷白小瓶递到她面前。   玉桑一怔,扬起的小脸上满是无助与错愕。   她是贪生的。   太子看出她情绪下藏着的渴求,挑唇一笑,竟俯身捉住她的手,将小瓶放进她掌中。   被强行灌药的记忆浮现脑海,玉桑本能缩手,不妨太子握得更紧,手中瓷瓶往她掌中按了按,是个强调的意思。   他头一偏,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耳畔,挟着打趣耳语两句。   玉桑刚被激得缩脖子,他已抽手站好,转身出去了。   她愣愣的看着身上未消的余痕,纤细的手指慢慢拽紧瓷瓶。   他说的是,外敷,早晚各一次。 第11章   一言不合成了太子的人,加上一些猜想,玉桑毛骨悚然之余,又并未绝望。   旁的不论,单说太子这样的身份,真记仇要她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多得是人为他鞍前马后,将她分成十段八段借以邀功。   可他并未这样做。   前脚给她下毒,后脚就为她解开。   仿佛想毁她容貌,转身却教她如何用药。   玉桑乐观的想,是他留着情面也好,另有算计也罢,他不杀她,就是生机。   至于他为何几次三番试探又不戳破,玉桑无心深究。   他喜欢演,她便继续陪他演,静观其变,谋定后动。   ……   买卖流程比想象中快了很多。   当玉桑穿戴整齐,蒙着面纱,被一众姐妹围着道别时,相当的懵。   她记得蓉娘赎身时前前后后拉锯许久,以致蓉娘整日提心吊胆,唯恐生变。   亏她还以为自己还有时日可以做准备,结果却是被迫留了一堆“念想”给楼里的姐妹,转眼就被罗妈妈欢欢喜喜送出门了。   罗妈妈拍拍她的手,把她往马车边推:“你是个有福的,来日发达了,可别忘了昔日的姐妹和妈妈。”   玉桑不知罗妈妈到底收了多少赎身钱,但就她一副唯恐生变的模样,以及奋力将自己往马车上托的力道来看,应是相当雄厚。   撩开车帘,一股冷冽之气迎面而来。   玉桑甚至没敢抬眼,目光只及座中男人自衣摆下露出的一双黑靴。   靴子的主人冷声道:“是要我发请帖请你进来?”   不等话音落下,玉桑已进了马车,规规矩矩坐在一角。   罗妈妈的叨叨转向了飞鹰与黑狼,像是卖了个亲生女儿一般缠绵不舍。   玉桑听得满脸麻木。罗妈妈一向见高踩底,这是见她攀了高枝,想打听门路,以后能拓个人脉。   飞鹰和黑狼在外应付,太子看她一眼,讥笑道:“好歹是长大的地方,如今要走,你似乎并没有多舍不得。”   玉桑黑眸轻动,她上一世早早离开艳姝楼,至死没再回来,今朝重生不过呆了两宿,还能生出什么深情厚谊来不成?   心里这样想,话却不能这样说。   玉桑低首垂眸,软声道:“妈妈是性情中人,如今她已伤怀,奴再作伤怀之态,反添悲情。”   太子盯着她半晌,说:“你倒是心狠。”   罗妈妈终是被应付过去,飞鹰与黑狼上了车,马车驶动。   玉桑不知他们要去哪里,一路上尽力的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身边人的两道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叫她如坐针毡。   马车行了一会儿,太子又开口:“坐那么远做什么?”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玉桑做小伏低,柔声道:“官爷若有事,尽管吩咐奴。”   “你唤我什么?”太子有茬就找。   不等玉桑回应,一只骨节分明,掌中布茧的手已伸到她面前。   “过来。”   玉桑虽敷了药,但点痕没有完全消退。   她不信自己这副样子太子还能起什么心思,故作犹豫片刻,将手搭上了他的手。   太子猛一用力,玉桑被拉起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孱弱的落入他怀中时,拉着她的那只大手忽然移至肩头,男人的力道沉沉压下,玉桑猝不及防,咚的一声跪在他面前,膝盖险些震碎。   面上一凉,是面纱被扯掉了。   太子仿佛看不到她脸上丑陋的疹子,转而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首迎向他。   他缓缓俯身,看进她的眼,半分柔情都无:“我第一次买女人,也不是很懂,你们这些被买卖为奴的妓子,该如何称呼家主?”   玉桑膝盖疼,下巴也疼,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惶恐无措的表情,“郎、郎君……”   身子忽然一轻,玉桑被他托起,稳稳坐到了太子腿上。   他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轻轻搓揉她的膝盖,温柔之态与此前判若两人:“摔疼了吧?”   你跪一跪不就知道了!   玉桑轻轻咬唇,夺过被扯下的面纱,委委屈屈:“奴自知丑态难看,不配得郎君怜惜。”   她作势要戴上面纱,却又被扯开。   太子抚上她的脸,眼里带了点玩味的笑:“你要我如何怜惜?”   抚在她脸上的手滑到她的后脑,甫一用力,他便轻松的亲上她的唇,蜻蜓点水般,又问她:“像这样?”   玉桑正欲反驳,他已再度袭来。   这次,是个绵长又蓄着力道的深吻。   马车颠摇,外间的嘈杂与眼前的呼吸声交织在耳畔,玉桑脑子嗡的一声,忍无可忍。   嗷呜!   “嘶——”太子猛地推开她,舌尖舔舐下唇,本就复杂的神色里有一闪而逝的怒色。   玉桑“惶恐”的“滚下”他的腿,跪在他面前膝行退开:“奴婢该死。”   又抬起头,凄惶无措的小脸涨的通红,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太子长眉微挑,那一丝被反抗的怒火忽然淡了。   这一瞬,她才有了几分江良娣的样子。   身陷险境时,纵有万般磨难都不曾掉一滴眼泪。   这种时候,眼泪便像是不要钱。   原来,她的眼泪也是攒着用在刀刃上的。   太子笑了,许是因为昨夜睡得极好,连一个噩梦都没做,他精神好得很。   “怎么了?”他起身半蹲在她面前,“哭什么?我又没怪你。”   玉桑的脸颊被他摸得发痒,不自在的躲了躲:“奴、奴不会,伤了郎君,心中愧疚。”   太子把她扶起来,让她重新坐回腿上,捏着她的下巴调侃道:“不会什么?不会伸舌头,还是不会换气?”   即便是从前,太子也甚少与女人口舌交缠。   唯有几次动情难耐,他对她破了例,亲的她面红耳赤。   因为太子,玉桑第一次知道男人的气息可以那么足。   换气?她现在只想让他断气!   玉桑眉眼流转,作娇羞状:“郎君莫再说了。”   是不能说了,因为马车停了。   外面传来飞鹰的声音:“公子,已经到了。”   太子直起身,似笑非笑的倪一眼玉桑,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谈话,起身下车。   玉桑反应一瞬,连忙戴上面纱跟着下车。   然而,当她看清马车停靠的府门时,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   太子站在刺史府门口,身后大门打开,江家人忙不迭迎出来。   在玉桑呆愣的眼神中,太子冲她微微一笑:“今日起,我们要留宿在此了。” 第12章   站在江家府门前,看着笑脸相迎的江古道与江夫人,玉桑有些恍然。   上一世,她被姐姐从艳姝搂领回来时,也是他二人亲自外出迎接。   从那日起,她便有了新的身份。   眼下与昔日情景微妙的重合,情形却大不相同。   江古道对太子搭手作拜,诚惶诚恐:“不知公子来此,有失远迎,还望公子莫怪。”   他并未道明太子身份,玉桑猜测,许是太子来之前就打过招呼,不声张身份。   几乎是江古道一开口,一旁的江夫人便瞄了玉桑一眼。   玉桑察觉,心里也不奇怪,女子对女子总是更为敏感。   太子身份尊贵,她随侍在旁,又蒙着张脸,任谁都会猜测她的身份。   寒暄两句后,江夫人收回目光,含笑催促江古道迎客人入府。   江古道忙道:“是是是,公子请。”   太子颔首微笑:“有劳。”   江古道领客人入府,江夫人落后一步,问身旁的奴人:“阿慈人呢?”   奴人道:“娘子应当还在房中梳妆。”   得知江慈并未乱跑,江夫人松了口气:“最近让下人都看着点,别叫娘子冲撞贵客。”   “是。”   进了府内,江夫人让府奴去取飞鹰和黑狼手上的行李。   玉桑上前一步,代为取过,冲江夫人微微一笑:“还是让奴来吧。”   江夫人便明白,她只是个婢子。可即便是婢子,也是太子的人,不是等闲人能使唤的。   江夫人犹豫的往太子那头看了一眼,恰好撞上太子转过来的目光,连忙道:“院子早已收拾好,公子与诸位一路辛苦,还是先入院歇息吧,若有什么需要,吩咐府奴一声即可。”   这本是江夫人的一句客气话,没想太子闻言,淡淡道:“此次出门匆忙,贸然登门叨扰已是不该,这是路上随意添置婢子,什么都能做,夫人不必忙于张罗安排其他人。”   “随意”这两个字,用的就非常灵性了,再结合他的话细细咂摸,意思不止一层。   其一,她是路上添置的,不知他身份来历,临时顶用的,或许回宫前就打发了。   其二,他已经安排了随侍奴人,便无需再安排其他人在院中走动。   江古道与江夫人皆露出一个微妙又了然的表情。   玉桑趁人不注意,悄悄白了太子一眼。   玉桑拎着太子的行李,一路随行前往下榻的院子。   可当她踏着熟悉的小径,走向江夫人准备的院子时,眼神渐渐变了。   这是……   “鄙府简陋,唯有这方小院最为清净无扰,若公子住不惯,府上立马另行安排。”   太子客气竖手:“相较一路的简陋,江大人这里已经极好,不必再麻烦了。”   江古道夫妇笑了笑,连连作请。   太子负手迈步,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身旁少女的脸颊。   她痴痴地看着这方院落,都没看脚下的路,却走的熟悉稳当,仿佛已走过不下百遍。   面对他时,她多是狡黠冷漠满脑子心机,如今站在一方小院门口,反倒柔情动容。   这是她的院子啊,玉桑在心中默默地说。   从踏进这里第一刻起,昔日在这院中生活的三年,倏地在脑子里鲜活过来。   在玉桑的认知里,这是她的第一个家。   她像正经人家的姑娘一样,在这里度过了最快活的三载。   这里和记忆里没有太大的差别,黑瓦厚实,白墙洁净,红柱光亮。   但也并非完全一样。至少没有她最喜欢的秋千架,也没有葡萄架。   究其根本,不过是因为今时今日,他们迎得不是她,而是这位不请自来的太子殿下。   江古道夫妇将人领进来后,也不敢多打扰,临走时留了几个奴仆在院外听吩咐。   出于对太子的保护,飞鹰与黑狼照例要先检查房间。   对此,玉桑无可厚非,可当里面传出乒铃乓啷的响声时,玉桑的心猛地揪起来,竟生出一种自己还是这个院子的主人,正被无礼之徒闯入香闺的错觉。这两个护卫五大三粗的,也不晓得是不是碰坏了什么。   一转眼,太子正看着她,两人目光对上一瞬,太子讥诮道:“你也想进去看看?”   玉桑自然不能对这里表现出格外不同的感情。   她按住情绪,平声道:“奴是担心他们不慎损毁刺史府财物,会令郎君失礼于人前。”   太子满脸不在乎:“毁了就赔,还能如何?”   别的地方玉桑当然不在乎,可这里不同。   她存了气,故意反驳:“郎君曾亲口说,自己只是个俸禄微薄的官儿,怎得出门在外,却不知节俭?”   太子目光轻动,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但凡带点脑子,都能从江古道及其夫人的态度中看出端倪。   他若真是个俸禄微薄的小官,能在此被奉为座上宾?能一掷千金买她初次又给她赎身?   她分明是门儿清,揣着明白装糊涂来刺他。   他忽然记起,她从前也时常这样,叫人觉得单纯可爱,心思简明。   真是怪了,如今一看便知的事情,上一世竟像是被猪油蒙了眼,哪里都着她的道。   太子心中戾气作祟,冷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把你卖了自然赔得起。”   你卖,趁早卖!玉桑在心中反驳,手指揪着衣袖。   太子一看她表情就知她心里没想好的,又想,她在艳姝楼住了十几年,都不及高门大户的三年让她留恋,果真是人往高处走,只想飞上枝头,否则江慈也不会选她了。   所以,她埋玉佩的举动,可能是早就想起了一切,看出端倪,同他演了一场苦肉计。   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蠢到断自己的求生线索来保全别人?   太子忽然气恼自己的心软。   可是,在飞鹰销毁玉佩那一刻,让她辗转于不同人手中受尽皮肉折磨的计划已经作废。   他还是把她留在了身边。   飞鹰与黑狼很快检查完,房间无异常。   太子平复了情绪,冷着脸进屋,玉桑跟在后头。   房间的样式与从前一模一样,不同之处在于,从前的院子是姐姐亲手布置,无论是帘子的样式还是枕褥的绣纹都更偏女儿家的风格与喜好。   如今,只是一间普通的客房罢了。   太子进来后,踱步越过屏风去了里间,直接坐在整洁的床褥上。   玉桑险些跳起来——你衣裳这么脏,就往人家床上坐!   她又将此处当做自己的闺阁,犯毛病了。   上一世住进来开始,她对这里就格外爱惜,梁柱桌椅磕碰个印子都心疼。   能进她房间的只有江夫人和姐姐,手脚笨些的婢女她都不会要。   太子把玉桑的表情悉数看在眼里。   他知道,这是她曾经的闺房。   上一世,他曾不顾病体折磨,来过这里。   原以为到了这里,困扰他多时的噩梦能在残存她余息之地得以缓解,结果却不遂人愿。   能遏扼制噩梦的,只有鲜活存在的她。   他忽然笑了一下,侧身靠床,一条腿悠悠抬起,沾了泥的黑靴眼看就要踩上整洁的褥子。   说时迟那时快,玉桑一个箭步上前,捉住那只脚狠狠一拽,直接将靴子脱掉了。   太子只着白袜的脚终究没踩上床,而是落在脚踏上,他就这么看着她。   玉桑反应也快,扔了手里的,作势去脱另一只:“方才江大人说为郎君备了洗尘宴,郎君还是先行沐浴更衣,小憩片刻,稍后赴宴也精神些。”   太子任她脱去靴子,沉默片刻,淡声道:“备水,沐浴。” 第13章   太子身边就玉桑一人,沐浴的事自然只能她伺候。   房门紧闭,屏风围绕,满满一桶热水,将房中氲出一片朦胧之色。   太子站在澡桶边,冷着脸脱了衣裳。   他自小得山参海味喂养,多年来刻苦习武,掌中磨出茧子的同时,也练出一副好身材。   玉桑不可避免想起了昔日的耳鬓厮磨。   她礼貌的别开了目光。   一只冰凉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转开的目光又给转回来。   太子戏谑道:“就算是处子,那种地方长大,没看过男人身子,不知是什么样儿?”   玉桑被迫看着他,心情不大是滋味。   她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从前的太子守礼温雅,便是最情浓时,贴着她的耳朵呢喃的话都不沾半分恶俗。   而今,恰似天之骄子跌落俗世凡尘滚了一圈,也用粗鄙恶言伤人。   倘若昔日的太子是这样,玉桑会毫不犹豫给他安排的满满当当,让他死的透透的!   见她抿唇不语,太子只觉无趣,松开她入了水:“过来伺候。”   看着坐在水中抬起双臂搭在桶边的男人,玉桑又犯了难。   她一个自己穿衣裳都穿不利索的废娇娇,哪里会伺候人沐浴?   太子看过来,眼神是无声的催促,她暗叹一声,拿起澡巾胡乱搓洗起来。   她是真的不会,动作不老练,力道不得劲,反反复复搓得太子肩颈位置都红了。   这哪像是从专学伺候人的青楼里出来的女子,驿站刷马的都比她强!   太子冷冷的想,这是为什么呢?   答案很显然。   她这副废娇娇的样儿,一半是江家照顾出来的,一半是他自己宠出来的!   玉桑顶着太子漠然的目光,瞧着他发红的皮肤,硬着头皮道:“那个……”   太子冷漠不语的看着她。   玉桑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太子白玉般的身子,指尖轻轻一扬,是个动作提示:“劳烦郎君起身。”   没办法,从前清纯惯了,还没说过这样耻辱的话,她嗫嚅道:“下面,够、够不着……”   太子眼角轻轻抽了一下,继而眼神深邃。   别的男人有何怪癖姑且不论,他并不喜被人随意触碰,更遑论清洗私隐。   即便擢人伺候,也多是擦背推拿以除一日疲惫,舒展筋骨。   上一世,她总是副单纯清雅,不打扰不胡闹的乖巧姿态,却又不同于其他女人的死板迂腐,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些动人心魄的媚态,叫他屡屡不能自持,泥足深陷。   如今再看,所谓“妖媚不自知”恐怕也是假的,全是刻意勾引。   而此刻,她似乎想故技重施,故作天真,撩拨挑逗。   可他不会再为这等拙劣的伎俩动容了。   太子面露讥讽,往桶壁上一靠,“你听过哪个伺候人的,得让被伺候的来配合的?”继而下巴一抬,冷声勒令:“够不着,就进来擦。”   进来……进来!?   面前这桶水瞬间成了黑暗深渊。   玉桑看了看自己单薄的身板,低声道:“郎君忘了,奴身上不好看。”   太子的眼神果然在她身上刮了一遍,淡淡道:“叫你伺候擦洗,你在想什么?”   玉桑在想,同床共枕都不知多少次,这会儿娇羞推拒委实做作。   躺在床上坦诚相对和泡在水里坦诚相对,有什么区别吗?   当务之急,是早日脱身,何必与他冲撞?   更何况,他若想做什么早就做了,眼下分明是毫无兴趣的。   在心中宽慰完自己,玉桑柔声称是,背过身褪去衣裙鞋袜,只留诃子小衣与轻薄亵裤入了水。   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胸口还有点痕,乍眼看去怪吓人的。   太子记得她从前总拿颜面说事,还十分爱美,如今落了疤痕,竟像是不在意。   思及此,他的手自水中抬起,撩起一道水痕,手掌握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将人往面前带。   玉桑没事人一般,任由他轻拎膀子打量自己,专注的给他擦洗胸腹。   “肤若凝脂,欺霜赛雪,遇上疤痕便格外吃亏。你这鬼样子,哪个男人都不敢下嘴啊。”   玉桑面不改色,心想,男人不是吹了灯谁都一样?你也不曾点灯做过那种事呀。   他松开靠回去,冷嘲加码:“真是恶心啊。”   玉桑不为所动,想着面前搓得差不多看了,便捏着澡巾一鼓作气搓到底。   咕叽。   太子脸色巨变,忍着剧痛捉住她的胳膊从水里提起来,倒抽冷气——   “滚出去!”   玉桑当即爬出澡桶,拾起衣裳退到屏风另一侧:“郎君恕罪,奴无心的。”   太子憋了半天,还是那句:“滚!”   玉桑才不滚,她动作轻盈的找来干净澡巾擦身,又翻出换洗衣裳。   屏风那侧,隐隐有压抑疼痛的吁气声传来。   这头,玉桑慢吞吞套好衣裳,想起那圆滑的手感,木然的将手在裤腿儿上擦了擦。   真是恶心啊。   ……   太子出浴后,对玉桑全无好脸色。   这种情绪一直维持到江古道亲自来请他入宴,要为他接风洗尘。   玉桑这才被叫过来替他整装。   末了,太子扬声唤人,飞鹰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套女装。   “换上。”   玉桑一看那衣裳,脑中当即劈过一道雷,脸色都变了。   “这……”   自从进了江家门,玉桑与江慈几乎是朝夕相处。   规矩仪态是江慈一个一个纠正的,诗词歌赋是江慈一字一句字教的。   十二岁的她与江慈可谓天壤之别。   是以,她时常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无一不精的姐姐,她身上任何细小之处都有留意,且记忆深刻。   这个,分明是姐姐穿过的衣裳!   ……   “母亲说什么?你将我的衣裳给了一个婢子!?”江慈自妆台前转过身来,满脸不解的盯着母亲,语气不善。   江夫人连忙握住她的手:“我就怕你稍后瞧出来,失礼于殿下,才早早同你说。”   “是,那是你的衣裳,可都是两年前的旧衣裳。瞧瞧你柜子满满当当的新样式,别说是旁人,就是你自己都未必记得那些旧样式。”   江慈轻轻扬首,冷声道:“我的东西,该怎么处理只有我说了算,何况那些还是贴身的衣物!我就是烧了,剪了,也轮不到一个奴婢来穿!事关女儿名声,母亲处事怎么这般糊涂!”   江夫人也是无奈:“殿下差人来要,一时半刻,我上哪里弄套合身的成衣呢?”   “那小娘子生的瘦弱,我寻思着你早几年的旧衣刚好合适,便送了过去。”   江慈气笑了:“府里这么多婢子,就找不到与她身形相同的,定要糟践女儿的东西?况且她身为太子的人,却着女儿的服饰,若是让三殿下知道此事,女儿在他面前要如何自处!”   江夫人吓了一跳,走到门口环视左右,确定无人后紧闭门窗,沉了脸色。   “你父亲常说你心浮气躁感情用事,当真是说对了!若叫他听你动辄将三殿下挂在嘴上,定要罚你!”   见宝贝女儿委屈不悦,江夫人语气也软了。   “起先我也以为那只是殿下随手安置的婢子,可你想想,殿下不知礼数吗?若真是寻常婢子,他犯得着亲自派人来讨一套体面的衣裳,只为让那女子随他入席?”   “今朝是婢子,来日或许就是娘娘,再生个一儿半女,今朝也不算折辱你。”   “卑微之人眼界低心眼小,万一因咱们怠慢惹她记恨,又何必呢?”   江慈心里还是不舒坦:“母亲也说这种人眼界低心眼小,怎知她能攀龙附凤?”   江夫人被她反驳的头都疼了,照着小脸一拍:“都说了,那都是你不穿了的旧衣裳,为娘还专程挑了不惹眼的颜色和样式!”   想了想,又道:“若你实在过不去,待到明日,为娘去给她订几身合身的新衣裳,尽快赶制出来,就说今日送的太旧,只能临时顶一顶,给你换回来,好不好?   江慈只是脾气急,并不是不懂道理。   太子忽然登门,对待身边那女子的态度又过于在意,母亲自然不敢轻易拿捏。   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应了一声,末了强调道:“快点给我换回来啊!”   江夫人忍俊不禁,又故作严肃:“那你今晚可得给我忍住,不许闹脾气。”   江慈眉眼一挑,狡猾道:“那……也顺便给我制一套新春装。”   江夫人看一眼她饱胀的衣柜,扭头就走。   江慈笑嘻嘻追上去:“一套嘛,就一套……”   “别做梦了!”   ……   “怎么,不喜欢?”太子似笑非笑的打量着玉桑,明知故问。   玉桑的心都在颤抖。   她至今记得,姐姐曾教导过她一些衣着上的学问。   女子之间,以衣衫相撞最为忌讳,以共穿一衣最为恶毒!   稍有不慎,轻则打击心情,重则污毁名誉!   玉桑缓缓抬眼望向眼前的男人,自心底发出控诉。   恶毒!太恶毒了! 第14章   因着一套衣裳,玉桑不由再次琢磨起太子的态度。   若将情形基于太子就是上一世那个太子的假设之上,玉桑能肯定一点。   太子不会杀她,至少目前不会。   再者,之前他忽然出现,借着曹広一事让她吃了大苦头。   如今,她整个人都拽在他手里,除了些无关痛痒的冷嘲热讽和小磕小碰,她当真没有再经历什么大起大伏的折磨。   如今的问题,出在太子带她来了江家。   玉桑隐约有种他放弃了一种方式,转而用另一种方式来报复她的感觉。   而眼前这套衣裳,多多少少透出了些刻意挑拨的意味。   难不成,他是为了来让她与江家反目成仇,从而报复她?   只因她是江家派去他身边的?   玉桑又想起他上一世这个时候在忙的与如今有出入的事来。   很难想象,太子会为昔日仇怨置政务于不顾。   电光火石间,玉桑想到了在这里见到的另一个人。   太子是嫡长子,文武兼备才能过人,地位稳固。   可到底年轻气盛,在朝中有许多事都受韩唯制约。   玉桑听说韩唯时,他已是韩氏族中同辈里最拔尖的。   未及而立已手握重权,形貌出挑,名声亦佳,引诸多闺阁贵女痴迷。   可现在,是三年前呀。   就玉桑听说他的时间来看,保不齐这三年正是韩唯的上升期。   玉桑倒抽一口冷气,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破案了”的了然。   太子莫非是追着韩唯来的,企图将他扼杀于上升期间?   偏偏这么巧,她也在这里。   如此一来,他既能为将来的自己扼杀威胁,又能借整治她与江家报前世受骗之仇。   一石二鸟啊!   有些设定一旦被接受,就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这才符合太子的身份,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他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江山社稷,对她的报复不过是顺手。   思及此,玉桑又想到了太子此前几次似是而非的试探。   她心中早已认定太子记得往事,或许太子也从她的反应中得到了些什么答案。   可他除了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欺负嘲讽她,就没有明确挑开过此事。   也许,他还不完全肯定,之后还会继续试探她。   也许他心里有数,却乐于与她这样虚与委蛇,毫无负担的欺负她。   无论哪一种,玉桑都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宜挑破。   一来,她根本没有把握能抚平太子的情绪,但凡说开后不能立刻解决,就有立刻走入死局的危险。   吊着她或许是个趣味,若局面被将死,惹太子斩草除根,她之前的苦就白吃了。   二来,太子一定有什么盘算。若他要对付江家,又或是对她另有算计,一旦挑破关系,就等于明确她的立场,不利于套取情报,也不利于在遇到僵局时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玉桑心下大定,目光落在衣裙上,黑亮的眼珠轻轻一转,便有了主意。   人影自屏风后慢吞吞转出来,身上还是那套很旧的白襦灰长裙,。   太子靠在座中,玩转茶盏,眉头微蹙:“让你换的衣裳呢?”   玉桑跪下,好声好气同他商量:“郎君,奴可不可以穿自己的衣裳?”   太子看着她,悠悠道:“你的衣裳……”继而轻嗤:“上得了台面吗?”   玉桑的衣裳一部分是自己的,一部分是挂牌前妈妈准备的,不是太破旧就是太暴露,都不适合今晚的接风宴。   “可……”玉桑有点为难:“可那套衣裳像是刚从箱子底下翻出来,都皱了……”   她眼神闪烁的瞄太子,“奴婢随侍郎君,穿着皱巴巴的衣裳,也算不得体呀……”   借口一大堆,就是不想穿!   太子心中冷笑,放下杯盏,微微倾身:“皱了便熨平,很难吗?你敢穿自己那些乌糟糟的衣裳赴宴,我便把你剥光,送出去游街!”   玉桑瘦小的身子微微一颤,泫然欲泣的点点头,起身往外走。   太子眉头一皱:“去哪儿?”   玉桑低眉顺眼,细声细气:“奴婢去借火斗。”   不是你说的吗,皱了就熨熨。   太子冷笑,她说不准还会耍什么花招,可无论如何,这衣裳她都穿定了。   他抬手斟茶:“动作快些,若磨蹭的耽误宴席,一样滚出去游街。”   玉桑麻溜的出门去借火斗。   江夫人留了府奴在外院听候差遣,应是仔细交代过,一个个精神抖擞不敢懈怠。   一听玉桑想讨一副火斗,给郎君熨一熨途中压皱了的衣衫,当即请她稍候,眨眼功夫就备齐了所有物件,还客气的问她,是否需要代劳。   玉桑同样客气的婉拒,吃力的抱着一堆家伙回了房。   太子品着香茗,冷着眼她连蹦带跳跑出去,叮呤咣啷走回来。   几步路的功夫,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把她给累坏了,脸上都浮了红云。   活脱脱一废物。   可偏偏也是她,曾在逃命时发足狂奔,力竭倒地都要往前爬。   仿佛那具瘦弱的身板里,储了好多副面孔,有时他也分不清哪个才是她的真面目。   太子轻轻垂眼,茶面倒影的一双眼里浮着疑惑之色。   很快,这抹疑惑又消散,他轻轻放下茶盏。   既然分不清,那就一张一张扒出来看个明白。   哪怕都是她,不妨认个全,他总要知道是因何对她难以割舍。   ……   玉桑忙了将近一刻钟,太子不耐烦的走到屏风前:“还没好?”   里间一阵忙乱之声,紧接着是她略显紧张的应答:“好、好了。”   太子冷声催促:“出来!”   她似是嘀咕了句什么,终于从里间走出来。   一抹曼妙身影徐徐步入太子视线。   淡黄净色窄袖上襦,细臂若隐若现,外罩竹青印白瑞锦纹的短褙子,小巧的锁骨半遮半露,鹅颈纤细;一袭八破交窬裙束腰拓摆,定时细腰惹眼,行如弱柳翩跹。   太子眼神一震,脑中竟不够自主勾勒出另外一个场景来——   幽静山林,遍地幽绿,溪边提裙戏水的少女侧首一笑,未着鞋袜,直接踩着石块小跑而来,让人唯恐她崴脚摔跤。   山风拂过,撩得她裙摆轻扬,露出绿裙下沾了泥的玉足,她欢快的问:“你已大好了?”   画面碎裂,太子回神,面前只有一张疑惑打量的小脸。   刚才是她在同她说话,并没有什么绿裙少女。   太子怔然道:“你说什么?”   玉桑温声重复道:“奴已经准备好了。”   她刚开口,太子的思绪又岔开了。   刚才那场景,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上一世他在益州见到她便带她回了宫。   直至她离世,他们之间都不曾有过那样的场景。   这段记忆陌生的很,蹦入脑海中时却意外鲜明。   还有画面中和她一模一样的人,让深陷情境中的他心中生出熟悉的锥痛之感。   是这个!就是这个!   虽然所见情境不同,但就是这个感觉!   意识仿佛受了操控,夜不能寐,痛不欲生!   过去无数日夜,他都在这种痛苦中醒来,日渐形销骨瘦。   即便在这一世醒来,他也不曾逃脱这种噩梦。   直至那日将她救回,与她同塌而眠,他竟得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安眠。   当然,若非后半夜被她踹下床,这一觉理当更加完美。   即便心有不甘,他也只能承认,症结就在她身上。   可没想,这情况似乎并没有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以往入眠时受噩梦所扰,如今不用睡觉就能看到噩梦了!?   是因为她?   玉桑敏锐察觉面前的男人气息不对,正欲拉开距离,江古道又亲自来请了。   太子眼神松动,气息逐渐正常,玉桑看着满脸堆笑的江古道,心中满怀感激!   还是古道伯父体贴!   太子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随江古道入宴。   为太子接风洗尘,自然是一件惊动阖府的大事。按照习俗来讲,若有贵客登门,还需请颇有地位的族亲作陪客。   可今日,江府的陪客有些不寻常,甚至都算不上是陪客,而是另一位贵客。   韩唯着淡青色圆领袍,外罩浅色纱袍,手中玉骨扇收展自如,面含浅笑不卑不亢,端的一副清风朗月之姿:“没想会再次遇上稷大郎君,韩某厚颜作陪,还望稷大郎君尽兴。”   玉桑甫一见他,尚且有些心惊肉跳,不敢多看。   可一听这话,心中先是不屑嘁声,暗道又是个会演的,下一刻,又逐渐疑惑。   太子出门在外,想要掩藏身份很合理。   所以他定会事先打招呼,让认识他的人在外人面前该换称呼。   韩唯定是从古道伯父这里得了叮嘱,所以直接取太子姓氏与排行来称呼。   可是今日宴上……   玉桑的目光滑过在座之人——江家人,江家府奴,还有韩唯及随侍。   请问他到底是在冲谁掩藏身份?   一群对彼此身份一清二白的人坐在一起,还要作遮掩之态?   太子面对韩唯,竟拿出了身上稀有且珍贵的亲和:“此言差矣,能得江大人盛情款待,又有韩大郎君亲自作陪,是稷某之幸。”   江古道连连摆手,热情的邀贵客入座。   韩唯退开一步,示意太子先请,目光流转,自自然然落在玉桑身上。   他的笑容微微凝滞,想到船上的事。   她果然是太子的人。   这样说来,曹広那边发生的事,怕是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韩唯掩去眸中冷色,只含浅笑,继太子之后落座。   玉桑早察觉韩唯在看她,故作不知罢了。   船上的事,韩唯一定记在了太子头上,她顶多起个供他推测的作用。   若韩唯已经被针对,也是冤有头债有主的事。   她才不怕!   众人落座,江古道笑着望向贵客:“今有贵客登门,小女阿慈特地准备了一首曲子,将于席间演奏,为贵客接风洗尘。”   话音未落,原本乖觉垂首坐在太子身侧的少女极力克制着抬起头,黑亮的眸子里,有亮晶晶的光芒闪烁!   姐姐! 第15章   七弦已置,一道婷婷袅袅的身影自厅外入内,面若桃花,粉腮娥眉,明艳动人。   江慈行至七弦琴前,对座中贵客作拜,方才款款落座。   太子于饮酒敛眸时,瞧见了原本情绪亢奋的少女看着眼前的江慈,逐渐疑惑。   ……   江慈自小拜得名师,琴艺了得,即兴抚曲算不上难。   可她刻苦学琴,是为了悄悄努力,然后惊艳心上人,自此与他琴瑟和鸣。   而不是府上来个谁都被父亲拎出来表演,她又不是个热场的乐姬。   是以,江慈落落大方的姿态下,藏得全是不高兴不乐意。   不过,这并不影响江慈的发挥,一首曲子仍旧抚得行云流水,悠扬动听。   江古道偷偷打量贵客,只见太子殿下面含浅笑,搭在座臂上的手指尖轻轻击扣,另一边,韩唯亦露出惊艳之色,听得很是认真。   江古道暗自庆幸,女儿有才艺还是好呀,能在这种情形下热个场,气氛不会太尴尬。   在座之中,唯有一人悄悄打量着江慈,有了不同的看法。   玉桑觉得,姐姐好像有点不高兴。   其实,从听到江慈要迎客抚琴时,她便在心中生了疑惑。   玉桑进江家后,整整三年都呆在那方院子里苦练琴棋书画。   教她七弦琴的师父曾戏言,江娘子师承名家,收徒授课绰绰有余,倒也不必另请师父。   玉桑才知,姐姐琴艺了得,可她从来不碰。   她曾绞尽脑汁,或说弦割手怕是劣货,或说音色不正恐有偏差,就为哄她上手抚一曲。   江慈总是被她逗得发笑,却从没叫她得逞,闲拨几声,调试弦音,又口头纠正了她的姿势,此事就算揭过。   玉桑连连受挫,终于放弃,趴在琴案上咕哝:“学了又不弹,那学它做什么?”   她至今记得,姐姐闻言,笑容凝滞,沉默许久才道:“弹了也没人听,弹它做什么呢?”   那时,玉桑似懂非懂的盯着江慈看了好久,再也没闹着要她抚琴。   所以,她怎么都想不到,重活一世,再见之时,会见到姐姐抚琴。   此时此刻,她的琴又是为谁而抚?   玉桑压住澎湃的心绪,在此相逢时刻悄然暗想,当然是她呀!   只能是她!   因为很早很早以前,她就想听了。   江慈抚至曲半,忽觉两道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对自己的琴艺有信心,即便对方身份尊贵,她也担得起这份赞赏。   江慈于一段滚拂间轻轻抬首,目光矜持流转,结果发现,座中贵客固然面露欣赏,但真正的炽热,来自太子身边那抹绿油油的身影。   呃……   江慈的骄矜原地凝固,一个不慎,指尖力道不匀,乐曲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断音。   韩唯眉毛轻佻,眼中浮起几丝讶然与意外。   太子面不改色,借提盏饮酒的动作望向身侧,果见她面露担忧,身子忍不住前倾。   江慈自知失礼,起身告罪,江古道也没想到女儿会失态,连忙跟着赔罪。   有人在上座,自然轮不到韩唯来发话,他面含浅笑,不动声色留意着太子那头。   玉桑心里七上八下。   若太子此来就是找江家麻烦的,保不齐他会在何时发难。   即便不是让江家遭逢大难,仅在此刻让姐姐丢丑无颜也是不可以的!   然而,太子并无发难之意:“江娘子琴艺非凡,余音绕梁,今日能闻得片段已是大幸,然则,若我没有记错,此曲全篇四十五段,若全部奏完,恐怕江大人与夫人悉心准备的美酒佳肴都失了滋味。”   太子放下酒盏,和气温雅:“此番戛然而止,引人回味之余,亦显江娘子细致体贴的用意,江大人与夫人又何必言罪呢。”   江古道与江夫人对视一眼,当即松了一口气。   韩唯眼观鼻鼻观心,嘴角轻轻扬了一下,目光无意转过太子身边时,又略显狐疑。   玉桑在偷睨太子,若有所思。   ……   江慈本就为自己失态懊恼,闻太子解围,更是羞赧,遂再度赔罪,乖乖回到江夫人身边落座。   江古道为掩去女儿尴尬,连忙开宴,招待太子用酒菜,此事便算揭过。   落座后,江慈忍不住望向罪魁祸首,就是她盯得自己出了洋相!   这一眼望去,江慈方才认出对方穿的正是自己的衣裳。   她就是殿下为其讨衣裳的侍女。   江慈身为官家女眷,骨子里自有一份骄傲。   衣裳被一个婢子穿了,本就让她深感折辱,眼下竟被这下贱胚子盯得失了仪态,她只觉颜面无存,当下便对玉桑存了气。   看什么看,将你眼珠子挖出来信不信!   太子轻轻提筷,目光略过江慈那头,眼里含了些得逞的笑意。   几乎是江慈眼神骤变的瞬间,玉桑心里便咯噔一下。   姐姐的情绪不对劲。   幸而她早有准备,浑似不觉江慈眼中的愤怒,探身端起太子食案边的酒壶,熟练的为太子斟了一盏酒,然后就这么捧着酒壶坐回去。   江慈一直盯着玉桑,那隐隐含怒的眼神忽然一愣,继而愤怒消散,原本因生气而紧抿的嘴唇轻颤几下,嘴角忍不住要上扬。   实在没忍住,江慈飞快垂首,轻轻发出“噗嗤”一声。   坐在身边的江夫人听见了,状似认真享用宴席的两位男宾也察觉了。   唯有江古道还在滔滔不绝。   江夫人偏头低嗤:“胡闹。”   江慈并非不懂规矩之人,除非忍不住。   所以她没忍住又往太子身边看了一眼,这次直接将脸都憋红了。   噗嗤。   “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江夫人一边借布菜动作替女儿遮掩,一边好奇的望向女儿刚才看过的方向。   不想一眼看去,竹箸上两根青菜滋溜溜滑落,江夫人捏着帕子轻轻掩唇,不自然的清清喉咙。   这下,江古道也发现了。   他停下滔滔不绝的席间话,拧眉望向妻女:“成何体统。”   可惜晚了,两位贵客都没在听他讲什么,而是齐齐望向一处——   玉桑捧着酒壶端坐在太子身侧,小腰绷得紧紧的。   本是个无可挑剔的姿态,可问题就出在她身上那件竹青色印白瑞锦纹的短褙子。   因是罩在轻透的白底上襦之外,料子较之更厚硬,在剪裁上也更讲究贴身束形。   玉桑端坐不动时,端的一副鹅颈薄肩,丰胸窄腰之姿。   可她一动,这件交领合衣的短褙子,右胸竟然微微凹陷进去,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而左胸依旧有微微挺翘的弧度。   所以,这短褙子并不合身,尤其是胸,靠着衣裳的形制撑着,内里根本是空的……   偏偏她仿佛毫无察觉,捧着酒盏,挺着一只凹进去和一只挺起来的胸,神情肃穆,滑稽极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男人顶多看出个衣着不整的结论,可在女子眼里,这便有大大的学问!   果不其然,太子看出她上衣的古怪,又见韩唯也挑着眉看向玉桑,一股无名火烧起来,冷声提醒:“衣裳整好!”   玉桑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低头,脸色大变,连忙放下手里的酒盏,拽着短褙子下沿轻轻一扯,衣裳服帖在身,一松手,衣裳还原形状,原本凹陷的位置又挺起来了。   大约知道丑已经丢了,她脸色通红,根本不敢抬头看众人,只能装模作样继续拉扯衣裳。   一番举动,简直集小家子气与虚荣怯懦于一身。   江慈原本还有点气她,这会儿见她自己乱了阵脚,洋相百出,早就不气了,甚至有点心疼,低声对江夫人道:“您送衣裳就送呗,怎么挑这么套不合身的,当心殿下以为你是故意的!”   江夫人也犯了难:“不该呀。她虽瘦小,但瞧着与你早几年差不多的……”   说着,江夫人眼珠一转,瞄了自家女儿的身段一眼,感叹道:“早两年,我还怕你身子瘦弱长不好,倒是没想到……”   江夫人没说完,江慈已懂了。   没想到吧,我长得还挺好。   她立马道:“我早说了,我长身体长得快,多做几套衣裳很应该……”   又来了!败家玩意儿!   江夫人白了她一眼,是为警告。   江慈见好就收,此刻,她看玉桑再无怒气,反而有点同情。   啧,没想到她早两年的衣裳,她都不合身拿。   她……大这么多吗?也不知他喜欢大的还是小的……   这头,江家母女低声细语,那头,太子已经忍无可忍。   玉桑对外始终是他的人,一言一行都顶着他的脸面。   如今这般姿态,他自然颜面全无。   太子将竹箸一放,压低声音沉声道:“回去!”   玉桑明晃晃的抖了一下,眼泪珠子都在眼眶打转,却又不敢忤逆。   她连忙跪下,对太子磕了个头,作势起身。   滋啦——   束腰拓摆的八破交窬裙,侧腰处竟被挤胀的撕裂出一道口子。   “啊——”玉桑轻呼一声,跪在原地不敢动,双手捂住撕裂出,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   弱小,可怜,又无助。   太子深吸一口气。   他信她才有鬼。   “滚回去!”忍无可忍,太子怒声呵斥。   韩唯眼神微变,这位近来让他有些看不懂的太子殿下,情绪忽然分明了起来。   玉桑咬着唇,因为裙子崩裂,想走又不敢走,在原地辗转,默默流泪。   一张带着香气的披风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裹住她身上所有的不堪。   玉桑泪眼潺潺的抬眼,看到如神兵天降的姐姐。   江慈对太子一拜,不卑不亢道:“稷大郎君,这位小娘子年轻不更事,想来也是无心,不如让我将她带下去换身衣裳,以免扫了诸位贵客的雅兴。”   太子眼睁睁的看着前一刻还可怜巴巴的人,悄悄往江慈身后挪了挪,不安分的小手已经拽住对方的裙摆。   韩唯看戏至此,轻咳一声,也发话了:“不错,没必要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婢子,坏了江大人与夫人专程准备的接风宴。稷大郎君,你看如何?”   太子深深地看了玉桑一眼,又看向江慈,露出客气的笑:“有劳江姑娘。”   江慈垂首,看着小动物般蹲在自己脚边的少女,哪里还有半分气性。   自己的锦衣玉食,长得太好,以至于胸大了些,腰细了些,才叫这小可怜穿出空胸炸腰的效果。   嗐,怪她,怪她!   “走吧。”她俯身玉桑扶起,温柔的语气里夹着安慰。   玉桑裹着姐姐的披风,紧紧挨着她,回了个软绵绵的乖巧音:“喔。”   转身之间,玉桑软绵的眼神流转出几丝微不可察的得意。   想让姐姐第一面就憎恶我?   你想得美! 第16章   玉桑被带到了江慈的房中。   踏进这里之前,她满怀激动,甚至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可当她真正踏进来后,那股热乎乎的情绪在眼前所见中渐渐被冲淡。   昔日的江慈,清雅淡泊似空谷幽兰,冷静大方,心思细腻。   还是个照顾起人来面面俱到的好姐姐。   除去在太子一事上格外执着,几乎没有鲜明的好恶。   但眼前这间闺房,明明还是往昔的轮廓,内里却大不相同。   帘布样式新颖,地毯厚实松软,皆是如今最时兴的西域名品。   房内燃香薰,是十分清新的香气。   依着灯座摆放的绣具及灯座烛臂上挂着的那只绣了鸳鸯的荷包,藏满小女儿情怀。   还有……   吱呀一声,江慈大方打开自己的衣柜,各式各样的衣裙展现在玉桑眼前。   “我的衣裳或许不大适合你,不过你挑一挑,捡一套差不多的先顶上,待明日我带你去做两身新衣裳。”   玉桑咋舌:“这、这些都是娘子的吗?”   江慈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惊,心里有些小小的虚荣,扬扬下巴:“这里都是应季新做的,过季的和旧的早搬出去压箱底了……”   意识到对方身上穿的就是当季压箱底的旧衣裳,江慈赶紧转了话茬:“来选呀!”   玉桑讷讷点头,人走到衣柜前,思绪却飘得有些远。   ……   刚进江家那阵,玉桑的人生无异于一个华丽的逆转。   吃得好住得好,还有名师来教导。   玉桑心中欢喜难以平息,每日都期待明日会见识到什么。   可很快她就发现,她得到的一切里,唯独没有漂亮衣裳和华丽钗饰。   她的行动范围只限于那方院落,春去秋来,皆是暗淡素服裹身,荆钗布带束发。   不仅是她,江慈也不爱打扮,同个颜色的衣裳,她能穿一年四季。   玉桑不懂,所以问姐姐,她什么时候可以穿漂亮的衣裙。   彼时,江慈站在她身后,素手握起一把长发,轻轻为她梳理。   她告诉玉桑,人衬衣裳和衣裳衬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只有蠢笨的女子才觉得人应靠衣装,聪明的女子,什么衣裳都能惹人眼球。   等她什么时候能将一身灰扑素服都穿出风情,荆钗布带也能装扮出彩,就可以换装了。   玉桑琢磨好一阵,方才想明白,问题不在衣裳,在她自己身上。   从那以后,她认认真真跟着药师学调配护养头发的香膏,跟着舞姬扭腰拉颈折腿,行走坐卧,都要对着镜子练习多遍,直至习惯成自然。   每日睡前与起身后,护养肌肤便是头等大事。   三年后,她第一次随姐姐出游去城外山庄避暑,因爱极了那成片的绿叶荷花,便求了艘小船荡去湖中耍玩。   烈日骄阳下,眼中景色皆被灼得明亮,她卧在船头,探身撩水。   忽然,飞来一块石子儿,不偏不倚砸在船前,溅起水花一片。   她轻呼起身,乌发垂落,衣袍松散,无措的望向岸上。   岸边柳荫下,那本着戏谑之意投石作恶之人微微错愕,继而惊艳。   当夜,她一改素雅精心装扮,艳色十足,在姐姐的陪伴下款款入席。   原本于席间谈笑风生的青年见到她时,于短暂的疑惑后震惊,手中杯盏轻轻一颤,酒液偏洒。   山庄惊鸿一瞥,他同她表明身份,带她进宫。   ……   “你怎的不选?”见玉桑站着不动,江慈出声催促。   玉桑意识回神,有些懵。   她不是在想姐姐吗?怎么想到那人身上了!   “没、没有……”玉桑拎拎神,望向面前花里胡哨的衣柜。   “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好看的衣裳。”   稚嫩的少女语态真诚,目光澄澈,几句话倒像是肺腑之言。   江慈生来富贵,但并非不知这世上还有穷苦儿女,回想刚才那点愤恨的小心思,越发觉得自己没有肚量。   她索性又将玉桑往衣柜前推了推:“好看也不能仅盯着看呀,快选!”   玉桑冲她笑笑,仔仔细细选了一套最便宜的白襦鹅黄长裙。   江慈一瞥,心情微妙的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心疼这不识货的傻姑娘。   “你这就选好啦?”她多问了一句。   玉桑翻出裙头素雅的绣花:“这个花好看。”听语气,像是选定了。   江慈心头一软,“那就送给你,等明日再做几套新的。”   玉桑连连摇头,惶恐道:“奴婢只是个下人,不需要那么多新衣裳。”   江慈本也是随意一说,听她如此回应,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眼前这个怯懦的小娘子,似乎还不知道她新跟的郎君是什么身份。   曹広忽然反口,没有再对投靠朝廷一事作出回应,叫韩唯连日来的接触都打水漂。   这么凑巧,太子也来了益州,让人很难不猜测是否与他有关。   江慈原本还在发愁如何于此事上助益表兄,如今来看,这小娘子或许是条路子。   母亲不也说吗?今日是婢子,来日保不齐就是娘娘!   忽的,江慈心尖轻动,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   ……   选好了衣裳,玉桑红着脸蛋去了屏风后换上。   新选的裙子是及胸的样式,比起前一套的修身束形,及胸长裙比较挑个头。   玉桑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提了提裙角。她比江慈稍稍矮一点,裙子有些踩脚。   “看来,我的衣裳好像真的不适合你。”江慈咋舌。   玉桑笑眯眯道:“不打紧的,娘子衣裳漂亮,能穿上是玉桑的福气。”   啧,这小嘴儿,若是用来哄太子,指不定就让他葬身英雄冢了。   江慈打定主意,热情道:“喜欢就暂时穿着顶一顶,明日我带你去做新衣裳,就这么决定!”   这不容置喙的语气,让玉桑乖乖闭上嘴不再反驳。   她们已耽误了好一阵,接风宴都快收尾了,江慈打算亲自送玉桑回院子。   玉桑手里还抱着换下来的衣裳,“那这个……”   江慈一把夺过丢给奴婢:“还拿着它做什么,不要了!”   玉桑阻拦不及,眼看着婢女将衣裳抱走了。   她想,姐姐应该会立刻扔掉吧……   回了太子下榻的院子,江慈才知接风宴已经结束,太子也已回了。   主要是江古道怕太子累着,没敢将宴席拉得太久。   看着已经燃了灯的院子,玉桑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一场风暴。   她客客气气同江慈道谢告别,江慈心里有盘算,也热情作别一番才转身离开。   回房的路上,玉桑一连舒了好几口气。   这种时候,她由为庆幸太子没有挑明关系,至少还有装傻的余地。   进门后,玉桑一眼看见了茶座中的男人。   大概是宴上饮了酒,他斜倚座中抬手揉穴,面前摆了碗状似解酒茶的汤水。   像在醒酒。   “郎君。”玉桑规规矩矩行礼,轻声唤他。   太子挤揉鼻梁的动作一顿,放下手,露出染了醉意的冷眸。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看了玉桑一眼,简单的“嗯”了一声。   没有就今晚的事算账,也没有问她在姐姐那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太子伸手端起解酒茶饮下大半,被茶汤润过的嗓音清润动听:“不早了,安置吧。”   玉桑眉眼轻抬,夹着惊讶:“……啊?”   太子抬首,只是默不作声的盯着她,用眼神警告——要再说一遍?   飞鹰已另外要了热水,已经放在里间,就是给她沐浴之用的。   玉桑脑子嗡嗡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若她只是个打杂随侍的婢子,自然没有资格日日享受沐浴,还用干净的浴水。   但有一种情况,她必须洗的干干净净——服侍到郎君的床上。   “还不去?”太子见她不动,皱了眉头。   玉桑抿抿唇,乖乖应声,去了里间。   只有他二人时,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玉桑多半是妥协。   然而,刚进去没多久的人,又急吼吼的跑出来:“里、里面的东西呢?!”   太子故作疑惑的看着她——你说什么呢?   玉桑又道:“就、就是我借来的火斗……”   “啊——”太子悠悠应了一声,又骤然冷道:“你也知道那是你借回来的,不用还吗?你今日已经丢尽了本公子的脸,还想让本公子替你担个有借无还的坏名声?”   玉桑恨不能跳起来打爆他的头,她按住怒气:“里面那些全都还了?还有些不是我借来的,是我自己的!”   太子耐心用尽:“我还要费心帮你分拣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江府的?拢作一堆直接还了——啊对,东西是要还到江娘子手上的,你与她不是熟悉么,自己去要!”   所以,他把里面那些东西,连带她做手脚的道具,全送到了姐姐手上!?   ……   同一时间,回到院落的江慈收到了一堆来自太子的“礼物”。   太子亲口吩咐,一定要还到江娘子手上,并且附上诚挚的感谢。   “火斗?”江慈翻检一番,莫名其妙。   这东西哪儿借得还哪里,给她算是怎么回事儿?   忽的,江慈发现了还回来的一堆物什里夹着奇怪的东西,捞起一看,是件被团成布球的上襦。   “姑娘,这都是什么呀?”听说殿下送东西来,丫鬟还为江慈高兴。一看到东西,满脸不解。   江慈眼珠一转:“碧桃,去把玉桑换下来的衣裳找来!”   婢女领命离去,很快捧着衣裳回来。   江慈又一番翻检,眼神微变:“原来如此。”   碧桃不解:“姑娘,到底怎么了?”   江慈扔了拎着那件短褙子,哼笑一声:“我就说,母亲给她的衣裳不可能差这么多,原来是她利用火斗把衣裳人为塑形,又做了手脚。”   碧桃似懂非懂:“她怎么做手脚了。”   江慈道:“民间有做绢花的手工匠人,为使剪成花型的绢布有花瓣展开时的饱满的弧度和形状,会用烧过的器具去烫,将绢布凹出形状来。这个,一样的道理。”   说着,她把那团绑成球的小衣塞进了短褙子的胸口位置,用褙子包裹束起,刚好在胸口位置束出一个球形,沿着这个形状去熨烫,再很快冷却,便可让这处隆起定形。”   至于裂开的裙子。   江慈检查之后,也发现了端倪。   裙子是丝质,若控制好温度,只让料子受温过高,却又不及烫糊的程度,乍看之下料子没有异样,其实已经变脆,稍加力道便会撕裂。   今晚这些,是她故意为之。   江慈扔了衣裙,神情莫测:“可以啊,有点意思。” 第17章   夜色渐沉,飞鹰与黑狼最后一次检查完房间,关好门窗,退了出去。   烛火轻摇,玉桑浴后换上宽大的睡袍,娇影投屏,寸寸挪动,化作屏风后绕出的娇香美人。   太子坐在床边,外衫发冠皆以褪去,漫不经心抬眼时,目光微愣,又很快垂下。   他冷声道:“散发。”   玉桑轻声称是,拿起牛角梳,为他散发。   太子宴后没再沐浴,身上的酒气有些重,无声晕散。   玉桑在江府三年,在练就用一根布带也能将头发挽出风情姿色的本事时,也牢固的掌握了梳发这门手艺。   然而进宫三年,她按照姐姐的意思做着安分又勾人的江良娣,即便最得宠爱时,也不曾亲自替太子梳发,今时今日,是玉桑第一次给他梳发。   不过,她记得自己倒是哄着他给她梳过一回,虽然刚开始就结束了。   太子文能弄墨武能挥剑的手,一碰女人的头发便格外笨拙的,实在不配糟蹋她精心护养多年的头发。   旧事上心头,玉桑嘴角上扬。   随着情绪变化,那微弱的气息变化,清清楚楚被身边的人感知。   “在想什么,这么高兴?”   玉桑吓一跳,手上力道失了准头,梳子被尚未梳理顺畅的黑发带住,扯得太子头都微微一偏。   疼是不怎么疼,但并不妨碍太子冷眼看过去。   玉桑飞快反应,手一松,退到跟前屈膝一跪:“奴婢该死。”   太子并不知她刚才在笑什么,却不能否认,她梳头的手艺竟是极好的,梳齿于发间游走,轻轻滑过头皮,力道不轻不重,带起一片令人放松的酥麻之感。   他一时沉醉,不由自主多分了心思在她身上。   察觉她在笑时,心上也跟着勾起一阵莫名的酥麻。   静谧深夜,同处一室,她似所有民间妻子那般为他散发梳头,动作仔细小心……   思绪刚至此,便被心中陡然生出的冷静与理智压制,变作了冷言质问。   看着跪在面前的人,太子闭了闭眼,淡淡道:“继续,动作快些,我累了。”   玉桑听出他没有追究之意,这才大胆的抬头。   得,那牛角梳还挂在他头上,瞧着十分滑稽。   玉桑一边小心起身去取梳子,一边嫌弃的想,还太子呢,发质这么差。   ……   简单收拾完,两人一起躺在了床上。   这个过程简单到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太子坐在床上,一个眼神,玉桑就懂了。   房内留了一盏很小的夜灯,昏黄暗沉。   玉桑睡在里侧,眼中是账顶模糊的轮廓,心思却并不在身旁的男人上。   太子挑拨不成,又拆她台,摆明了是要让她被姐姐厌恶防备。   可今晚这些事后,玉桑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今朝的江慈,与昔日的姐姐,压根不是一个人。   面对太子的虚与委蛇时,玉桑尚且要斟酌再三做全设想,可面对姐姐,她一眼便可确信。   这不是能演出来的样子。   所以,她悬在心中多时的大石也终得落下——今朝的姐姐,对太子并无那种浓烈到化不开的恨意。   若是如此,她便可将姐姐从今朝的局面里拎出来。   无论太子是何态度,有何打算,都是她与他两个人的事。   身边的男人气息均匀,大概是真的累了,自睡下后便一直没有动过。   玉桑侧身面朝他,屈臂枕头,借着昏暗的夜灯,看他睡着的侧颜。   她想,如果太子能深明大义,不将今朝无辜的姐姐和江家扯进来,是记恨她背叛也好,欺骗也罢,她都可以再偿还一次。   人活着,就该活得有滋有味。   整日带着怨怼仇恨,即便长命百岁也是折磨。   如果这一世,她不再骗他欺他,无论他有什么心愿,她都努力帮他达成。   那他有没有可能网开一面,好聚好散呢?   至于姐姐,只要她能摆脱仇恨,像现在这样,每日都怀着小女儿家寻常的欢喜,简单愉快过完一生,自己在她眼中是什么人,其实也不打紧。   玉桑想着想着,眼皮渐渐变沉,意识跟着一抹黑。   ……   男人与女人的衣裙散落一地,红帐翻波,正是情浓。   他亲吻着怀中的人,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与真心在一场欢好中化开。   床架都要散了,少女求饶无果,嘤嘤泣声。   “哭什么?不喜欢?”   不等她回应,他弯唇笑起来,眼里都是她:“还是喜欢哭了?”   怀中人止了泣声,抬起头来,面容娇羞泛红……   太子猛地睁眼,身子跟着抖了一下,床褥濡湿。   意识回笼,身上异常的触感也渐渐变得鲜明起来。   熟睡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缩到了他的身边,蜷着身子,膝盖抵到他的腰侧,背脊弓如红虾,小脸埋于他肩膀处。   太子冷眼看了她好一会儿。   好得很,连睡着了都是“无颜见人”的睡姿。   就差在他身下打个洞直接钻进去。   他觉得自己想错了。   原本以为,将她拘在身边就是抓住了症结,至少不会再发那种噩梦。   结果,如今白日里醒着就能看到噩梦,夜里,噩梦直接变成了春.梦。   太子感受着身上的冰冷濡湿,崩溃的闭了闭眼,起身下床。   换了亵裤,又用布巾擦了擦手和脸,回到床边时,原本睡在里侧的人已经自己滚到了外侧,舒适的爬睡着。   太子沉默了片刻,长腿一抬,跨到内侧睡下,思绪还在发散——   从前她侍寝时,规矩老实,睡姿几乎能画进范本里供后妃瞻仰。   现在想来,他每每去她那里时,恐怕都是她睡不好的时候吧?   难怪每次他去小坐后再离开,她从没有表现的不高兴。   八成还为夜里能恣意睡好觉在高兴。   还有艳姝楼那一晚……   太子盯着熟睡的人,恶劣的想,卑贱之人,也有资格上孤的床?   咚——   安静的夜里,人身撞地的声音沉闷却又清晰。   “啊——”玉桑先是吓醒,然后才感觉到疼。   她刚刚梦见有狗在追她咬她屁股,这一跑就跑到了悬崖峭壁,掉下去了!   床下的玉桑慢吞吞坐起来,渐渐适应黑暗后,她看到原本睡在外侧的男人睡到了内侧,被褥几乎是被他抱在身上。   而可能被她占据的外侧,正横了一条长腿。   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玉桑火气上扬,恨不能跳起来踹断他的腿!   还一国储君呢,睡姿四仰八叉,街上的乞丐都比你文雅!   然刚一动,后腰便一抽一抽的疼。   她刚才滚下床,好像磕到腰了。   玉桑咬牙切齿,恶狠狠的盯着床上的人。   鬼才要帮你完成心愿,要杀要剐来就好了,谁怕谁啊!   混账东西,狗东西!   她是再不肯回床上睡了,房中没有可以将就的地方,便在椅子上歪了一宿。   结果这一歪,腰伤好像更严重了,第二日甚至没办法伺候太子梳洗。   犯下恶行的男人一脸漠然的看着她,好像不知发生了什么,在院外拘了个婢子近来伺候。   婢子又惊又喜,还没说话脸颊就先红了。   玉桑眼不见为静,正好出门活络身子骨。   屋内,婢子小心翼翼为太子熟悉,然一个不慎,梳子扯痛了他。镜中男人微微蹙眉,尚未发话,那婢子已颤抖着跪下求饶。   太子看着她,想到了昨夜的舒适,手法的差距,当真不是一星半点。   屋外,玉桑试着抻抻腰,结果越动越疼,走路都要扶着腰。   恰好江慈信守诺言一早来带她做新衣裳,刚到院门口,就看到了走姿困难的玉桑。   她已过及笄,男女之事也早有耳闻,见此情景,不免思绪发散——太子瞧着温文尔雅,夜里竟这么生猛?   看起来,她真的要当娘娘了,要抓住这个机会才行!   “姐姐……”见到来人,玉桑愣了一下,下意识轻唤。   江慈赶了几步走来,眼里挤满了好奇,却还在努力含蓄:“玉娘子,我是来带你去裁制新衣的,那个……你瞧着不大方便,不过没关系,你大可不动,裁缝自己动!”   玉桑好歹也是活了两世,在女人争斗与两性关系的学问中受过良好教导的英才。   她若看不懂江慈眼中荡着的那点暧昧示意,就真的白活了。   且等一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第18章   情况和玉桑设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江慈仿佛对昨夜的事情一无所知,神情自若,没有任何试探,开口闭口只谈制衣。   她不动声色,保留姐姐是因为大意没有参透那些小道具的玄机,又或是根本没仔细看直接让下人收拾掉的可能,静观其变。   玉桑终究是太子的人,江慈少不得要同正主打个招呼,但她本能的不希望江慈与太子过多照面,是怕刚刚确定的事再生枝节。   没想,当江慈面见太子道明原委后,太子悠悠笑道:“早闻江娘子热心纯善,今日一见,果真不虚。只不过,玉桑一介烟花女子,让江娘子为她奔忙实在不合适。若江娘子不嫌麻烦,安排个老奴为她张罗即可。”   几乎是太子话音刚落,两个女子皆有了反应。   原本立在一旁的玉桑轻轻抬头,微蹙眉头看向太子。   至于江慈,到底年轻,出身教养再好,陡然听到太子这番坦白直言,还是露出讶色。   玉桑竟是个烟花女子?   若是寻常官家女子,必会立刻与这种人拉开距离,以免坏了自己的清誉。   可江慈是敢女扮男装跟着韩唯混进曹広宴席的人,更乌糟的场景都见过,还不至于被一个出身吓得退避三舍。   只不过……   太子身份尊贵,即便东宫最末等的侍妾,也得是良家女子。   如此来看,玉桑进了宫也难有前程,甚至可能进宫前就会被打发了。   毕竟太子都没想过为她遮掩身份,显然是因为不重视。   昨夜衣裳和火斗的事再度萦绕心头,江慈略一思忖,飞快拿定主意。   她作出顺从了太子的模样,笑道:“既是公子的吩咐,小女子自不敢越俎代庖。”   玉桑眼珠轻动,是想看江慈,目光刚刚触及她的衣角,又飞快收回来——赶在太子的目光扫过来之前。   太子看到的玉桑,面不改色,并未因江慈的避嫌露出丝毫受伤之色。   事情敲定,江慈借口寻府奴来为玉桑张罗而告退,太子客气道谢,起身目送她离开,然后转身回来,慢步到玉桑身边,微微偏头:“失望吗?”   玉桑黑眸抬起,疑惑道:“郎君此话何意?”   太子冷笑,话说的毒辣:“你倒是想与人家姐妹相称,巴结亲近的很,可也不看自己是什么出身,配不配得上。这不,人家一听说你的来历,立马退避三舍。”   玉桑眼帘轻垂,很快复又抬起,黑亮的眸子里蒙了一层浅浅的笑意。   “奴婢是郎君真金白银赎回来的,要巴结亲近,也该是冲着郎君。”   “江大人对郎君尚且礼待敬重,只要奴婢一日是郎君的人,又岂会怕主人家轻视?”   三言两语,竟直接抹掉她对江慈亲近的事实,做出从头到尾一颗心只黏在他身上的模样。   抛开前尘往事不说,仅她眼下的神态语气,看着委实真诚。   可就是这副嘴脸,骗了他三年。   太子笑了一下,倾身逼近:“你这眼睛倒是看得明白,那,你想如何亲近巴结我?”   他分明一个字都不信,却又作出感兴趣的样子。   玉桑拽紧小拳头,恨不能照着这张俊朗的脸抡过去。   是黑狼的出现打消了她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公子,车马已备好。”黑狼说完,又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太子。   太子神色肃然的瞬间,玉桑下意识后退几步。   同一时间,太子接过书信,却并未急着拆开,而是转头望向她,眼里滚过复杂的情绪。   玉桑回过神,不由愣在原地,没敢抬头。   从前,即便完成了圣人每日安排的事情,太子也会遇到些急来的事。   哪怕前一刻他们正当缠绵,他都会立刻收拾心情,同她交代几句,严肃认真去处理。   玉桑带着目的接近他,多半时候都要扮演乖巧的知心人儿。   可这种时候,她其实并未做戏,是真的不纠缠不胡闹,乖乖退开。   那时,她喜欢看他认真做事的样子。   时间一久,次数一多,这竟成了习惯成自然的事。   他神色一变,她便知道了,尚未开口,她已抱着他的披风站在几步开外,浅笑注视。   在她这里,他从不需要交代,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费心费神。   她什么都懂,什么都能为他想到最体贴的程度,却又并非刻板的温柔,而是将那些勾人的小性子,小脾气,精准的嵌在他富有兴致与余力的时刻。   这样量身打造的心计,世上有几个男人受得了?   太子敛眸,掩去自嘲,仿佛没有看到玉桑的退避,拆开书信来读。   一旁,玉桑也正为自己不好的坏习惯反省。   她不是为了扮演曾经的江良娣才留在他身边的,她得确定太子来此的目的到底为何,会不会对付江家,报复姐姐。   那封信里兴许就说了什么正经事,她躲什么呢?   假装不知规矩偷偷在旁瞄几眼,不比自己瞎猜担心来的舒坦吗!?   失策!   玉桑暗暗后悔,脚跟不老实的垫起,试图偷瞄。   突然,太子五指一收,信纸在他掌中揉成一团,目光凌厉的扫向玉桑。   玉桑猝不及防,脚跟落回原地,结果震到了腰,又是一阵疼。   “不舒服?”太子将纸团塞进袖口,一边理着袖子一边问。   玉桑觉得他其实很有气人的潜质。   是他命她上.床,也是他踹她下床,一回头,他比谁都疑惑无辜。   放在往常,玉桑少不得要呛上几句,可这会儿不行。   她隐约觉得太子来事儿了,是个探口风的好机会。   “不疼。”玉桑忍疼撒谎,小腰板笔挺,精神抖擞。   太子却道:“我问你疼不疼了吗?”   玉桑:……   太子自她的表情有了判断,“现在不疼,看来刚才在疼。疼就留在江府,不必跟着了。”   这不是在同她商量,而是在命令。   玉桑很想跟着探听,但身体条件不允许。   她扶着瞬间老了五十岁的腰,低声道:“多谢郎君。”   ……   太子出府,不可避免惊动到江古道。   “江大人不必劳师动众,孤刚出病期,眼下尚在休养,益州风光好,孤自行走动即可。”   江古道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昨夜的接风宴也草草结束。   然则太子人在益州,万一有个闪失,他是难辞其咎的。   只有他二人说话,江古道实实在在摆出了恭敬之姿,称呼也随他变了:“不知殿下可有想去的地方,下官或可擢人安排,免得殿下徒增劳途。”   太子淡淡一笑:“不必,自会有人替孤安排。”   江古道不再纠缠,恭敬称是。   走出江府,太子没上马车,而是自己牵了马。   其实,他出行时多是自己骑马,今早先让喊飞鹰套了车。   飞鹰和黑狼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这马车大概是给别人备的,可别人临时出不了门,殿下就又改了主意。   城内严禁疾行,太子也不着急,骑着马慢悠悠的走,目光仔细的打量着城中的一切。   又路过了艳姝楼,他侧首看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远不及对其他事物那般认真。   最后,他们到了骇河边。   曹広被搅和了私盐生意,今日已有收敛之势,对韩唯这个朝廷的走狗亦防备起来。   刚刚站定没多久,又有一人牵着马徐徐行来,与几步之外站定。   韩唯穿一身墨蓝色圆领袍,较之接风宴上的风度翩翩,今日明显有所收敛。   “臣参见殿下。”   太子侧首望去,眼中含着温润笑意:“韩大人果真守时。”   韩唯只当这是打趣,望向不远处江面上一艘小巧的画舫,将手中缰绳抛给随侍,走上前去。   “请殿下移步登船,商议正事。” 第19章   江慈一上午都在琢磨太子的事。   韩唯来到益州,是为了处理漕运一事,给三殿下添一份助力。   可如今此事受阻,恰是在太子来到这里之后,江慈不得不怀疑,太子是来捣乱的。   ……   江慈出生于京城,十三岁时,父亲江古道被任命为益州刺史,这才举家搬迁。   江家与三殿下母族有亲,算下来,江慈该唤三皇子一声表兄。   那年,江慈险些哭瞎了眼,是表兄追上来赠予的鸳鸯扣抚慰了她。   他们二人这段青梅竹马的感情,也在那时变得不同。   随着年纪渐长,江慈将对表兄的情谊,化作了一个念想。   为了这个念想,她会多方打听京中的事,上进好学,只为达成自己的念想。   近来,江慈意外偷听到一件大事——父亲或可回京任职了。   然则升贬调任,一向得有个合适的由头,所以,当韩唯前来益州拜访了江古道之后,江慈才知,漕运一事不仅是为三殿下积攒实力留后路,更是父亲回京的契机。   太子是嫡长子,自小出类拔萃,深得圣人喜爱。   即便他从未在明面上与庶弟们有过不快,但那份争强好胜之心,终究令所谓的兄弟之情变得微妙。   但其实,太子这些庶弟们也并非庸碌无为。   至少江慈知道,表哥谦逊温和的姿态下,亦心有丘壑。   他朝太子即位,想要摆脱被动境地且有所作为,便该早早准备,手握筹码。   至于韩唯,自然也是来相助表兄的。   江慈想为早日回京出一份力,也想为表兄巩固权力出一份力。   可父兄视她胡闹,韩唯瞧不起她,她心有余力也足,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正苦恼着,忽然来到江府的太子,令事情有了转机。   那件衣裳,江慈已知是个设计,如今的问题在于,它到底是谁的设计。   “奴婢觉得,此事定是殿下的设计,殿下他,可能瞧上姑娘你了!”婢女碧桃两眼放光,激动地定断。   江慈心里一咯噔,淡淡挑眉:“何以见得?”   碧桃说的有板有眼:“殿下身份尊贵,却为一个青楼买来的女子要了您的衣裳,这是第一重试探,没想此事是夫人做的主,姑娘压根不知,便有了给衣裳做手脚的第二重试探!”   “殿下一番试探,看到了姑娘的大方得体,进退有度。入主东宫,来日便是三宫六院之首,是要替殿下把持好后宫秩序的,倘若后宫来个女人都拈酸吃醋,哪里还有安宁!”   “最后还回物件儿,就是个隐晦的解释!证据就是,今早殿下见到姑娘时,亲口夸赞姑娘热心纯善!证明姑娘已经通过了考验!”   碧桃激动地握住江慈的手:“姑娘,您要把握机会啊!”   江慈嫌恶的推开她的手:“你可闭上嘴吧。”   碧桃看出姑娘不如想象中那般喜悦,这才收敛几分。   江慈眼珠一转:“你不觉得,那个玉桑挺有意思吗?”   碧桃皱眉:“一个青楼妓子,有什么意思。姑娘可别与她有牵扯,叫人笑话。”   江慈摇头,只问:“方才你那么高兴的推测,觉得被太子看上是好事吗?”   碧桃脸一红:“奴、奴婢是为姑娘着想。”   江慈:“不谈我,只说你,换做是你,你觉得好吗?”   碧桃犹犹豫豫点头:“这自然是好的。”   江慈:“易地而处,若你是玉桑,才刚刚被太子买回去,却见他对另一个身份更高,条件更好的女子煞费苦心,你待如何。”   这种问题,身为奴才岂敢乱讲,碧桃笑道:“奴婢出身卑微,能被主子看中已是万幸,又怎会有别的小心思。”   江慈忽然捏住碧桃的下巴,轻轻一摇,笃定道:“对,就是这种样子。”   碧桃刚松一口气,就听江慈淡笑道:“碍于身份,面上乖巧温顺,其实心里不乐意吧?”   碧桃快哭了,江慈摆手道:“行了行了,我又没有要追究你,我在说那个玉桑。”   碧桃吸吸鼻子,问:“姑娘的意思是,那个玉桑面服心不服?”   江慈瞥她一眼,放弃聊天,长叹一声,上塌躺着了。   事实正相反,她从玉桑的态度里看不到任何一丝异常。   太子身边没带女眷,那种女人更懂的细致事,不可能是太子想的。   哪怕真的是太子设计,玉桑也一定知情,甚至可能是她为太子献计。   可她不怨不妒,还主动亲近,这就很有意思了。   碧桃话粗理不粗,所做猜测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但问题在于,她与三殿下青梅竹马,离京后也一直书信往来,太子会丝毫不知?   放着京城里更能给他助益的世家贵女不选,偏选个亲近庶弟的女子,他是喜欢绿色吗?   衣裳的事,太子做的隐晦又高明。   若换了别的女子,但凡有点心思,此刻已经欢欢喜喜幻想出一重又一重的可能——   他是不是在撩拨我?看上了我?我的表现是否很完美?他若动心,是不是还会有动作?   可江慈是谁?   她对表兄之心坚如磐石,岂会被这点小伎俩影响?   即便太子在撩拨,恐怕也是想借亲近她来打探江家与韩唯接下来的动作。   结合今早太子的态度,江慈当即有了主意——   在曹広的事上第一次失利后,韩唯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太子身上,想知道他此行意图。   要查探太子意图,不该先接近他吗?   这事,无论是韩唯还是父亲都不敢轻举妄动,可她却得了一个送到眼前的机会。   这不,太子主动来招惹了,她何不大大方方接近?   若是寻常情况,江慈未必敢这么大胆,万一引火烧身,她想清清白白与表兄开花结果就难了。   可有了太子身边那个玉桑,她也就有了一条接近太子后再干净撤离的退路。   妙哉。   江慈理清思绪,想着玉桑的衣裳得尽快赶制出来,正想起身出门,江夫人来了,手里捏着一份请柬……   ……   玉桑腰疼,太子走后她在床上趴了会儿,可情况并未好转。   这时,江慈过来了。   “别动别动。”江慈知道太子不在府上,大大方方进来,按住想要起身的玉桑。   她给玉桑送来药油。   “早间见你行动不便,好像伤了腰,若你不介意,我帮你上药吧。”   “不、不用了。”玉桑躲了一下,无措的看着江慈。   江慈与她对视一眼,眸光轻动。   她拽着手里的小药瓶,试问道:“是不是早间的事,叫你难受了?”   玉桑眉头轻蹙,看着她没说话。   江慈一脸无奈,话说的坦诚:“你到底归稷大郎君做主,凡事自然要顺着他的意思是,所以稷大郎君的意思,可不是我的意思啊。”   说到这里,她又立马补充:“但若你拒我于千里之外不是因为晨间那些话,只当我方才说的是庸人自扰,重要的是你得赶紧上药,否则拖着伤处,伺候不了,指不定被赶出门。”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吓唬威胁各掺一半,玉桑看了她好几眼,心中藏疑,面上露笑:“原来江娘子没有看轻玉桑,那就好了,我还以为……”   “真是因为这个呀?”江慈面露惊讶,轻轻拍了她一下:“你可别再胡思乱想了,如今你跟了稷大郎君,若得他喜欢,福气都在后头呢!”   玉桑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你不对劲。   她笑着,作出按捺不住期待,想要试探的样子:“郎君不管是什么身份,都是桑桑的主子,能伺候郎君已经是福气,还要什么别的福气呢?”   江慈竟在这番话中体验到了几分高手过招的刺激感。   她猜的没错。   玉桑根本不知道太子的身份,可凭着江家的态度,长了眼睛都能瞧出他来历不凡。   这一刻,江慈觉得母亲说的不对。   玉桑出身青楼不假,却并不是那种目光短浅只看眼前福祸的蠢笨女子。   身份低微没有靠山,自己脚跟都没站住,哪里会轻易表露敌意?她对太子的野心,大得很呐!   所以,玉桑是真心在向自己示好亲近。   站在她的角度,一来可以通过江家来摸清楚太子的身份,从而计划下一步;二来,如果太子真的看上江家女,她反而可以借自己先一步侍奉太子的优势来示好,努力结盟。   啧,江慈在心里默默地欣赏了玉桑一番。   若她猜想的没错,这女子可真是个祸乱后宫的好苗子。   江慈噗嗤一笑:“你以后不就知道了?”   玉桑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江慈,心里的鼓都震天响了。   我不想知道,你不要乱来! 第20章   江慈没有继续“福气”的话题,转而关心起玉桑的伤势。   在江慈的友好热情下,玉桑半推半就,面上含羞,心里美滋滋的让江慈上了药。   衣衫解开一瞬,江慈眼睛都看直了。   这玉桑啊,皮肤是真的白,腰是真的细。   大概是青楼里日子不好过,瘦了些,若是好好养着,便称尤物也不为过。   江慈手法纯正,力道合适,玉桑被按得舒服,人也放松了,脑袋侧向江慈:“姐姐明明是大户千金,怎么这么会揉?”   她一声姐姐喊得顺口又自然,江慈的动作顿了一顿,转眼看向她。   玉桑回过神,连忙要改口,江慈却笑了:“无妨,这里就我们两个,你爱怎么喊怎么喊。”   出身青楼的女子与刺史千金姐妹相称,叫人听见只会生出笑柄。   江慈允她私下这样喊,已经是极大地友善。   玉桑笑着点头,江慈继续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我呀,从小就十分顽皮,没少磕碰。现在长大了,父亲母亲管得严,也不怎么玩闹,不过这门手艺却是保留下来了。”   玉桑正舒服享受着,忽而神情一凝,无声看向江慈。   江慈以为她不信,撩起袖子给她看手臂:“瞧见这里没有,我父亲打的,几年了都没好……”   玉桑忽然抓住她的手臂,认认真真看起来。   江慈有些意外,嘴角抽了抽,把手递过去:“用了消痕膏,已经很淡了,但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点白印。”   玉桑看到了。   她松开江慈,问道:“那江大人与夫人,如今也管着姐姐吗?”   江慈笑笑:“如今长大了,自不会再行莽撞之事,父亲公务繁忙也难分心。怎么这么问?”   玉桑笑起来,敛去眼中那一分疑惑的探究。   上一世,姐姐的性子很沉稳冷静,反倒是她更活泼。   关在院子里太久了,她便不老实的爬树翻院墙,倒不是想逃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被姐姐发现后,她被护卫架了下来,狠狠挨了一顿骂。   姐姐告诉她,若是不慎身上落了疤,便久久不能痊愈,到了爱美的年纪,再后悔都没用。   言辞之间,玉桑几乎都要以为她身上落了什么疤痕。   可事实上,曾经的姐姐,手腕上并无这道浅浅的痕迹。   不止如此。   后来玉桑才知道,从买她到培养她,全都是姐姐一人的决策。   古道伯父与伯母对姐姐的话一向是慎重对待,如奉神明。那时的江家,最有话语权的是姐姐。   见江慈还看着自己,玉桑忙道:“没什么,只是见江大人生的慈眉善目,江夫人也心情温和,怎么都不像是会动手惩治子女的,姐姐现在一定很少惹江大人与夫人生气了吧?”   江慈吐吐舌头:“那可不,见过鬼还不怕黑吗?”   见过鬼还不怕黑?   电光火石间,玉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却又没能捕捉。   “对了。”江慈给她揉完,又起话头:“今早不是为你做了新衣裳吗,我有个习惯,会将用完的边角料做成搭配衣裳的配饰,多是荷包花带之类,今日忘了问你一声,我便自作主张帮你加上了,不会影响制衣,算是物尽其用,若你不喜欢也没关系,放着就好。”   江慈这个习惯玉桑是知道的,她眸光一动,笑道:“怎会不喜欢,如今已入春回暖,益州环山靠水,蚊虫生的早,在荷包里配些驱虫的药草,出门也不会困扰了。”   江慈闻言,眸子着实亮了一下:“你也习惯配药草?”   香包香包,顾名思义,是配香之用,江慈生来细皮嫩肉招蚊虫,更喜欢更实用的药草。   玉桑点头,笑道:“我生来就易招蚊虫,若被咬了,身上不好看,所以习惯用药草。”   这下,江慈是真的有些意外:“这可真巧了,我也是!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投缘?”   玉桑:“当然。”   抛开筹谋不谈,江慈倒真有一拍即合之感,她干脆道:“正好我过两日出门赴宴,配药草时也帮你配一份。那今日我就不打扰你了。”   江慈作势要走,却忽然被玉桑按住手,原本笑盈盈的少女愣了愣,问:“什么宴席呀?”   若是一般人这样问,江慈顶多觉得对方无礼唐突。   可玉桑这样问,江慈自发理解为她是想知道宴席与太子有没有关系,可否借机套取消息。   江慈莞尔一笑:“是我的父亲下首之女,也是我认识的一位娘子的及笄礼。”   及笄礼三个字,宛若三颗钉子,将玉桑死死钉在榻上。   她盯着江慈的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与她另一番话的情景——   修葺精致的庭院里,她兴高采烈拉着姐姐一起看府奴搭建葡萄架。   江伯母拿来的帖子被姐姐撕碎,她好奇的问:“及笄礼听起来十分有趣,他们都送了帖子,姐姐当真不去吗?”   江慈将碎片洒进埋桩的土坑里,缓缓道:“有这个功夫,不如督促你多练一首曲子。”   玉桑立马保证:“姐姐去吧,你不在我也会好好学的。”   江慈却是笑了,摸摸她的头:“着眼目标,不要被闲杂事分心。”   见玉桑怔愣,她又缓和神情,半开玩笑道:“更何况,应小十的及笄礼只有闹腾与麻烦,不去比较好。”   姐姐总是这样,会用笃定的语气说一些话。   事实证明,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的。   “那,我先走了。”江慈收拾好,起身离开。   江慈离去很久以后,玉桑才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   那一闪而逝的念头,也渐渐清晰起来。   她曾以为,这个神奇的时空里,有相同的人,却发生了不同的事。   可现在她才意识到,事情还是这些事情,是应对事情的人,做了不同的选择。   因为见过鬼,所以怕黑。   因为知道结果,才知如何应对。   她尚且可以带着上一世的记忆重生于这一世。   那上一世的姐姐,未尝不是带着另外一段记忆重活一世。   从前,玉桑一直想不通,姐姐到底因何对太子恨之入骨。   她不知原因,更不知如何化解,只能铤而走险,被逼上绝路。   此刻她忽然懂了。   或许,答案并不在上一世。   答案在这里。   时光往复,追根溯源。   她可能重生在了姐姐恨上太子以前。 第21章   画舫荡至江中,侍童慢条斯理的添香续茶,韩唯茶盏见底,再度口干舌燥。   今日本是想借商议益州之事来探太子的底。   可没想,这个过程比韩唯想的要困难许多。   无论他如何引导,将话头抛给太子,他总能三言两语又给抛回来,细腻缜密,滴水不漏。   韩唯自诩沉稳冷静,竟被他四两拨千斤反将一军,终是生出几分躁意。   韩唯来到益州后没少部署,捡着能说的润色一遍道明,已再没什么好说。   至此,他索性瞥了小心谨慎,选择直接探问:“早知殿下会来此,臣也不会落得煞费苦心半月却无功而返的结果,臣斗胆请教,面对今日局面,殿下有何良策。”   由始至终,太子都是一派谦和之态,听得十分仔细。   闻言,他淡笑道:“漕运一事自古有之,可真要运筹帷幄的治理,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孤刚至此地,只是听韩大人粗讲了些概况。若这样都能论断决策,朝廷每年又何必指派那么多文武官员前往各地任命,众人稳坐朝堂,就着下面传上来的折子七嘴八舌商议一番不就够了?”   韩唯唇线紧抿,喉头因干涩不自主的咽了一下。   他讲了这么多,到头来被他随口定为“粗讲”,好得很。   侍童煮好了茶,正要提来,太子竟亲自探身捞过茶壶,给韩唯斟满一盏。   韩唯敛去眸色中的暗冷,躬身扶盏,“有劳殿下。”   太子态度亲和,顺手给自己也斟满,浅笑道:“韩大人深受父皇器重,虽眼下受挫,但必有其他部署,你那些谦辞,孤可不听。”   三言两语,又给韩唯堵回来,仿佛他再推脱,就都是刻意的谦辞,故意不愿说罢了。   居下位者,本就容易被套入被动境地,吃亏在所难免。   韩唯眼帘微垂,故作决绝:“其实也不是毫无办法,臣以为,这些三教九流固执蛮横,不妨直接出兵强力镇压,扫清障碍,以助统筹大计。”   话音未落,太子竟嗤的一声笑出来。   他坐姿闲适,不似往昔那般注重仪态身正背直。   眼下,他更像是个与共事多年的臣子闲谈话家常的温厚君主:“孤此行为修身养病,父皇也命孤暂时放下政事,所以韩大人大可放心,孤不是来督工的。”   “统筹漕运,益州只是伊始,若朝廷态度强硬,甚至不惜出兵镇压的消息传往大夏诸道,只会叫更多水域的地头蛇闻风而动,对益州用了兵,到了别的地方,他们便会针对这一招作出应对,此事会更难,朝廷的负担也更重。”   “出兵镇压这种计无可施的下下策,连衙门的看门小吏都知不可,韩大人焉能不知?想来韩大人也知孤身体抱恙,是不想孤操心。罢了,不想说便不说吧。”   韩唯再次被堵了回来,搭在膝上的手指轻点的频率快了些。   少顷,他喟然一笑:“恐怕要叫殿下失望了,除此下下策,臣的确还没有其他对策。   太子神情丝毫不变,仍是笑道:“无妨,孤知道此事急不得。”   说到这里,话语一转,又添热肠:“但若韩大人相出对策,且需要助力,孤绝无二话,必定竭尽所能相助。”   韩唯觉得,再谈下去也难探出些什么,随将话题一转,问起了太子的身体。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虚假又体面的嘘寒问暖后,韩唯借太子应多休养为由提出散局。   太子毫不恋战,待船停靠岸边,两人一同下了船。   韩唯站在岸边,回首江边荡着的画舫,想到了那日在船上发现的玉桑。   他看太子一眼,按下心中疑虑,问道:“殿下接下来是否要留在刺史府休养?”   太子道:“此事待定。”   韩唯回敬道:“若殿下有别的出行安排,或可提早告知臣,臣必定为殿下妥帖安排。”   太子笑一下,负手离去:“韩大人还是关心自己的事吧。”   韩唯眼角轻跳,沉下气作恭送姿态。   走出一段后,飞鹰低声道:“殿下,韩唯已走了。”   太子早已褪去笑意,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黑狼道:“韩唯说一半藏一半,并不可信。”   太子看向黑狼,眼里颇加赞许,语气却满含嘲讽:“韩唯此人,心思重得很,他自然是有对策的。”   再者,他明明在船上瞧见了玉桑,也知玉桑是他的人,如今却只字不提。   不是有所保留是什么?   飞鹰疑惑:“韩唯已有对策?殿下如何得知?”   太子道:“规劝曹広,避免干戈人尽其才,是上上策,出兵镇压清扫障碍是下下策,可这二者中间,还有一个可行之法——曹広不配合,那就选一个同样熟悉行情清楚门道,且愿意配合的,取代他。”   两人立马懂了。   韩唯正面劝降曹広未果,可能早已进安置了自己的眼线。   这种不受朝廷安排自行发家的帮派,内斗最狠。   曹広已经坐在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享尽荣光利益。为朝廷做事,他考虑的是自己得到的会不会比单干少。   可对那些久久努力都爬不上这个位置的人,只要愿意相助朝廷,怎么都比原样强,自然两横一竖就是干。   让这人取代曹広,由他劝说手下,再行归顺,一样能避免干戈,甚至为其他水域竖了标杆。   飞鹰担忧道:“韩氏与三殿下母族有姻亲,如今韩唯出马收揽人心,分明是暗助三殿下,殿下可有应对之策?”   太子没有骑马,负手踱步,闻言轻笑,“有什么好应对的,好像他办得成似的。”   两人一怔,正不知如何回应时,就见太子停步驻足,侧首看向路边一家医馆……   ……   大概是得了江慈吩咐,留在院外听候吩咐的府奴对玉桑十分客气。   所以,当玉桑希望在屋里的窗边多安置一张斜榻,以供郎君闲时晒太阳小憩之用时,府奴二话不说,七手八脚搬来一张,还给擦得干干净净。   太子进门时,玉桑正喜滋滋给斜榻铺软褥,珠帘声动,她立马回头,结果扭到了腰。   飞鹰和黑狼眼见着太子端一路的冷漠,在夹着强烈情绪的皱眉中破碎。   玉桑原以为太子很晚才回,这会儿天都没黑,他就归巢了。   一回来就折腾她。   “热水不是该早就备好吗?”太子褪去外袍,抱臂靠在床边。   玉桑面上作出惭愧的样子,并不与他争辩。   一手扶桶,一手捏瓢儿,频频弯腰,一勺凉水一勺热水的兑。   腰好痛哦。   “水已兑好了,郎君试试吧。”   太子嘴角一挑,走到澡桶边看了一眼,明明都没碰水,却道:“太烫。”   玉桑面露微笑,心中磨刀:“是。”然后加了一勺冷水。   太子:“又凉了。”   玉桑微笑的嘴角有些僵,加一勺热水。   太子直直的盯着她:“又烫了。”   你是靠意念试温的吧?   玉桑疼了一天本就生气,此刻同他卯上了,随着他的话,一勺冷水一勺热水交替的加。   数十回合下来,太子面不改色:“太烫。”   玉桑却停了下来,漾着体面的假笑,温温柔柔道:“可是郎君,再多一滴,水都该满出来了呢。”   两人面前的澡桶,水位线已经与桶沿平齐。   太子并未因她顶嘴生气,反倒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他转身拿过外袍披在身上,拢了拢,一招击毙:“那就再舀出来。”   玉桑从腰开始,一路直冲灵台,一路贯彻脚心,整个儿僵在原地。   咚。   瓢儿掉落,砸在水面,似一艘被水波耍弄的小船,胡乱荡来荡去…… 第22章   当里间终于响起水声时,玉桑终得解脱,扶着腰走了出来。   飞鹰与黑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将开口的任务推来推去。   玉桑发现二人眼神有异,开口询问时,刚好轮到飞鹰。   盯着少女水灵灵的黑眸投来的目光,飞鹰的目光微微闪烁,随后道:“玉桑姑娘,我看你行动不便,是不是伤了腰?”   玉桑点点头,飞鹰又看了黑狼一眼,黑狼直接转过身去假装不知。   飞鹰硬着头皮道:“我们随行带了上好的良药,其中就有治跌打损伤的,若娘子需要……”   玉桑心头微动,她只记得他对太子忠心不二,并不记得他何时这般热心。   “……不妨去求求郎君,讨要一些,也好早日康复。”   玉桑眼一眯,慢慢从这话中咂摸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嗤!你们两个狗腿子,坏得很!   她轻轻垂眼酝酿片刻,抬眼时露出乖巧甜美的笑,语气温柔,字句清晰:“有劳大人挂心,江娘子晌午送了药酒过来,我用完已好很多了。”   里间的水声忽然静了一瞬,旋即传来太子的声音:“来人。”   人家已经有了药酒,自然没有强迫她求人的道理。   飞鹰轻咳一声,茬开话:“玉桑姑娘,殿下在唤你。”   我听见了。   玉桑含笑点头,转身入内。   太子坐在澡桶中,看着进来的人,当即蹙眉:“怎么是你进来?”   你叫的难不成还有别人?   玉桑算是看清了他的黑心,就是不想让她安生。   腰疼使她惜字如金,她也不辩驳,转身取来干净的澡巾与浴衣准备伺候出浴。   身后传来男人的询问:“这是伤了腰?”   是可忍孰不可忍,玉桑拽着浴袍的手猛握成拳,硬邦邦的。   你不是早晨就知道了吗?   是何等心态让你稳如老狗的把这话当问句说出来的?   她转向太子,佯装惊讶:“这都被郎君发现了?”   大约是受了太久身体折磨,玉桑连最擅长的表情管理都失控了。   努力平息时忍不住瞪大的黑瞳,写满了狰狞的味道。   像刚断奶的小兽在龇牙咧嘴的扮演地狱凶兽。   是太子从未见过的样子。   稳坐桶中的男人忽然弯唇,湿哒哒的手臂搭上桶沿,手指冲她动了动,是个召唤的意思:“其实不太能看得出来,你过来些。”   玉桑面露警惕,站着没动。   太子挑眉道:“是要我出来请你吗?”   玉桑暗暗吐气,你最好别落在我手上。   她放下浴衣与澡巾,不情不愿走到桶边。   “转过去。”   玉桑抿抿唇,转过去背对他。   身后响起水声,玉桑反应过来时,腰上已横了一条水淋淋的手臂。   男人手臂后收,带起少女惊呼,她整个人朝后坐进了澡桶里。   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遍地淋湿。   横在腰上的手转而伸进玉桑腋下,轻轻一提便将她箍住。   玉桑被稳住,没有滑落溺水,却觉他另一只大掌扶上了自己的腰,严丝合缝贴着她的伤处,用力一揉——   “啊——”玉桑疼痛难忍。   耳畔是男人畅快的沉笑,和一句装模作样的了然:“啊,真伤了腰。”   嘴上这么说,手上力道不减,又是一揉。   玉桑再次尖叫,忍无可忍,张口咬在他肩上。   “唔……”不妨她动口,太子闷闷的吭了一声,忍了。   又是一道哗啦声响,太子竟直接将她抱起,长腿一跨出了浴桶。   玉桑只觉身上一凉,原是被放在了斜榻上。   “松口。”沉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玉桑牙关轻颤两下,乖乖松口。   太子把她放在斜榻上,回身捞过搭在一旁的浴袍,左右合拢,衣带闲闲系于腰间,又走了回来。   玉桑刚刚发现自己铺的软褥子被打湿不能睡了,正苦恼着,面前忽然伸来一双手,三下五除二将她的湿衣裳扒了。   玉桑来不及惊惶,太子已单手将她托臀抱起,扬手一扔,滴着水的湿衣裳精准落在斜榻上,将软褥浸得更湿。   玉桑被放到床上,用被褥围住,眼神闪烁的偷偷瞅自己刚才咬过的地方,果见一排整齐的牙印儿已浮了血痕。   太子在床前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心中冷嘲。   胆子也就猫儿大,咬人的时候不是挺凶?这就怵了?   就在玉桑以为太子要发难时,他忽然转身出去了。   咕咚。   玉桑咽咽口水。飞鹰和黑狼该进来了吧?她会被直接叉出去吧。   衣裳!   还没穿衣裳啊!   玉桑看了眼斜榻上湿哒哒的衣裳,想钻出被褥去找身干净的,抬眼见到去而复返的太子,手里拿着一瓶药油。   “过来。”太子坐到床边,冷声说道。   玉桑看他手里拿着药,第一反应是他要毒死她,可反应过来,又觉得不是。   杀人染血这种事,他岂会亲手做。   虽然觉得不可能,甚至有些诡异,可腰疼难耐,玉桑还是慢吞吞挪了过去。   瓶塞拔出,药油的味道溢出来,越发证实了玉桑的猜想。   太子似是耐心用尽,看不得她温吞迟疑,直接伸手将人捞过来放到自己身上。   玉桑下意识配合,两条纤细笔直的腿儿顺势环住男人的腰身,下巴轻轻搁在他肩上,坐定了又觉这姿势不妥,扭着想换一个。   “别动。”太子拿着药瓶的手抵在她背上,阻止她不安分的乱动,将药油倒在手上,按到她腰间。   “嘶——”男人的力道真不是姐姐那种手劲儿能比的。   玉桑倒抽几口冷气,双腿紧紧盘住。   太子的手忽然顿住,微微侧首,她凌乱的碎发扫上他侧脸,生了些痒。   玉桑发现他停下,拽着他的衣袖轻声道:“不、不然还是找个婢女来吧。”   太子闻言,肩一耸将她从身上卸下来,偏头看她,眼里含着戏谑:“江府的奴才,你使唤的还挺顺手。”   玉桑呼吸一滞,见自己与他坦诚相对,怔愣片刻,又慢慢靠回去,下巴稳稳搁在太子肩上,岔开话题:“我、我只是见郎君好像不大会……擦药酒,趴着、再擦,会、会好使力些么……”   太子默了一瞬,说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大会……”   玉桑闻言正要退开,又听他道:“所以只有这个姿势我比较好使力。”   玉桑:……   太子又倒了些药油,继续给她揉腰。   人在怀里,可眼不见即为净。   如此,他方可说服自己,只是为了让她早点好,否则折腾起来都不得劲。   ……   这种扯皮拉筋的伤,就得合着力道给抻开,玉桑能感觉到太子并未恶意报复,可她还是受不住,不由哼哼唧唧起来。   玉桑声音不大,猫儿一般,却偏偏贴着太子耳畔。   他再次顿住:“闭嘴!不许发出声音!”   玉桑老实收声,奈何贴的太近,那微弱的换气喘息都显得暧昧。   太子青筋暴起,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   玉桑睁着一双水盈盈的黑眸,两颊绯红,抢先告状:“不能呼吸就死啦!”   说完,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不自在的抱住身子。   太子被她这个动作逗笑了,“你要挡就从头到脚全挡住,反正也刺眼睛。柴火似的落在我身上,我都嫌硌得慌。”   玉桑脸更红了,眼见哪个话茬都接不下去,她轻轻吞咽,松开手臂,又靠回太子身上,声若蚊蝇:“有劳殿……郎君、轻点……真的疼。”   太子没拦着她靠回来,听她细声细气在耳旁乞求,默了很久很久,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   这一揉就揉了小一刻钟,揉的玉桑腰间发烫,眼皮耷拉。   适应之后,腰间伤处的疼痛渐渐消减,男人精准的手法将玉桑从一整日的痛苦中解救出来。   真是太舒服啦!   凡事过犹不及,这伤也不能无穷无尽的揉下去。   待药性揉散渗入后,太子收手:“起来。”   玉桑都迷迷糊糊快睡着了,陡然听到一道冷声,激灵着清醒过来,抓过一旁的褥子裹在身上慢慢退开。   太子把她连人带被裹着放到床上,一言不发的出去了。   玉桑乖乖趴了一会儿,见太子又回来,是去净了手。   站在床边,太子沉默着宽衣解带,上床睡下,伸手扯被褥时,把裹着被褥的人也扯过来了。   玉桑连忙分他被子。   隔着昏暗灯色,太子静静的看着她,没捞被子,而是将她揽了过来。   玉桑被抱住,身体竟很习惯。   她眨巴眨巴眼,感觉太子的手落在腰上,心想这只手还是劳苦功高的。   她太累了,懒得计较,动也不动,闭上眼睡了。   太子原本想说点什么,转念一想,有什么好说的?   她是他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奴婢,他要做什么,还得专程同她解释?   说服了自己,太子心安理得抱着她睡去…… 第23章   卯时过半,太子准时醒来,刚要起身,才发现怀里抱着人。   幽香四溢,软玉在怀,昨夜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令他不由一怔。   昨夜他没有做梦。无论是吓得他一身冷汗的噩梦,还是让他惊坐而起的春.梦。   一夜好眠后,是久违的神清气爽。   因抱着她,他一动,她也醒了。   刚醒的少女下意识嘤咛两声,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怀里蹭,像在醒神。   太子嘴角微微一翘,看着她的眼神含了几分柔情,这样抱着她,竟像是回到了从前。   如今的她与昔日做良娣时有许多不同,这身子骨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她并非那种瘦骨嶙峋的难看,只是单薄纤弱,该有的还没有罢了。   事实上,她肌骨匀称,肤白如雪,腰纤腿长,配上那张脸蛋,虽不及往日的媚骨风情,却又让人易生保护之心。   若非当日被他截了胡,今朝已是另一个男人对她施加怜爱。   另外一个男人……   太子的脸色慢慢冷下来,好眠后的愉悦忽然折半。   他默然一瞬,撒手丢开怀中温香,掀被下床。   玉桑脑袋砸到枕头上,茫然睁眼。   太子已穿戴的差不多,看也不看她,低声唤了飞鹰进来。   少顷,有外院的奴仆奉来热水,飞鹰没让人入内,接过热水送进来,眼锋无意瞄见床榻上的人影,连忙别过头,利索的退出。   玉桑莫名其妙,起身下床时慢慢回过味来。   腰上虽然还没有痊愈,可是好像没有昨日那么疼了。   太子已穿戴完毕,瞥一眼呆呆坐在床上的人,心中开启每日自嘲。   明明是买她回来当奴婢,可如今不知是谁在伺候谁。   玉桑正为伤势缓和高兴,一抬眼发现太子正盯着自己,忽然觉得他顺眼不少,甚至可以忽略这伤本就是他造成的事实。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玉桑笑盈盈道:“多谢郎君,伤势已比昨日好多了。”   她乖巧时是真怎么看怎么惹人喜欢,太子的自嘲都跟着戛然而止。   一直以来,他因受她困扰折磨而生戾气怨恨。   可昨夜好眠,让他在神清气爽之际,看她都顺眼许多,甚至可以忽略那些折磨和不痛快本就是她造成的事实。   他似笑非笑的说:“所以呢?再来一次?”   所谓见好就收,说的就是玉桑了。   她缓缓下床,摇摇脑袋:“不敢再劳烦郎君,奴婢……”   太子的回应是伸手嵌住她后颈,二话不说把她按回床上趴着。   腰侧衣摆被掀起,他在床边坐下,驾轻就熟的拿过瓶子往手里倒药油。   沁凉的触感不过片刻,便随着药性散开令肌肤灼热。   不得不承认,太子竟还有这门高超手艺。   然玉桑很知道分寸,安安静静的享受,恨不能连呼吸都省了。   太子察觉她格外安静,随口找茬:“别家奴才若得主子这般伺候,早就感恩戴德,你的路子倒是不同,只管心安理得享受。”   玉桑舒服的直眯眼,尤似一只被顺毛的猫儿。   她还能还嘴:“感激呀,奴婢十分感激,只是碍于郎君嫌弃奴婢聒噪,便将这份感激放在了心里默默地表达,郎君没有听见吗?”   太子眼皮一抬,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眼,嘴角不由微翘。   许是知道他不会杀她,胆子都跟着大起来,这语气竟有了点从前的样子。   恃宠而骄,却又隐晦拿捏,并不过分。   但终究还是不同的。如今的她,不似从前那般受人指使,倒也可称是真性情。   和如今的她相处越久,太子越发能理解江慈当初为何找上她。   他自小见惯后宫争斗,也厌烦心机算计步步为营的女人。   可她不同,与纯粹算计谋划的女人不同,也与那只会装弱扮惨的祝氏不同。   她的厉害之处,在那颗心,用心时,假亦是真,无心时,真亦是假。   你还不能与她计较真心假意,因为到头来,五脏俱焚急火攻心的只有计较的那个人。   太子的眼神慢慢暗下来,嘴角的弧度也失了温度,唯有手上力道不变。   不知没心没肺的人,求助无门只能认错时,会不会多一些诚恳与真心。   忽然,太子手上下了狠劲,握着她的小腰狠狠一揉:“没听见!再大点声!”   玉桑浑身一僵,失声惨叫:“啊——”   ……   又是小半刻钟,终于完事。太子照例净手,玉桑扶腰坐起来,心里有些打鼓。   昨夜不曾多想的事情,在身体的不适消退一些后,依次盈入脑海。   这腰伤本就是太子弄得,或许他是良心发现,所以故作凶恶的做起好事来。   可是治腰伤,没必要亲近呀……   殿下他,好像抱着她睡了一晚上。   像是触及了什么可怕禁忌的心思,玉桑飞快甩甩脑袋。清醒点吧。   待他散尽心底那点未消的余气,你便什么都不是了。   他可是太子啊,大好江山,千秋基业,岂会就此搁浅。   其实,不止是这一刻,上一世,每当触及这些事时,玉桑心里会本能的排斥。   她擅长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将一团乱麻的事情抽丝剥茧滤出条目照章办事。   所以,她对眼下的情况也作了同样的处理。   第一,不要让现在的姐姐恨上太子。   第二,稳住太子,争取好聚好散。   待诸事了却,她就可以自由自在过活,到老时,找个山水明丽处养老。   这时,外面传来人声,是江古道来了。   玉桑再不胡思乱想,赶紧穿戴梳洗,出来时早已不见来人,太子正坐在案前饮茶,面前摆放着江府送来的朝食。   玉桑安安静静过去坐下,提筷准备侍奉。   从前她常与太子一同进食,布菜伺候之事得心应手,不料刚夹起一片油酥,就被一双筷子隔开。   飞鹰拦着玉桑,轻咳一声:“玉桑姑娘,不是这样伺候的。”   玉桑眉头微微一皱,直觉太子又要作妖,转眼望去,果见太子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即便她早已伺候过许多次,但都是在宫里,或许宫里宫外姿势和规矩不同?   是以,玉桑放下筷子,虚心的请教:“奴婢乡野出身,不懂规矩之处,还请大人指教。”   飞鹰清清嗓子,心虚的指教:“郎君身份尊贵,外出时应处处小心,姑娘已是郎君的人,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保郎君万全。所以,从今日起,姑娘伺候进食时,须得为郎君试菜。菜品无误,郎君方可进食。”   玉桑拧眉:“试菜?”这个还真没有过。   皇宫大内,都是内侍试过才端上来的。   飞鹰一本正经:“姑娘可有疑异?”   当然有啦!   他是不是在菜里下毒了?这样弄死她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若是勉强就算了。”太子幽幽开口,自旁取来一张请柬。   玉桑瞄见了请柬面上芍药烙花,眼神微变。   这么秀气的样式,难不成是应家的?   她心头一动,忽然想起这一世的姐姐是要去应家观礼的。   “这是……”玉桑探身想看,太子捏着请柬的手往边上一别,转眼看过来,用眼神冷漠传达——不试菜就滚。   玉桑与他对视一瞬,眨巴眨巴眼,懂了。   她从容的提起筷子,将刚刚夹起的那片油酥一口吃下,眼神真诚的看向太子——没毒!   飞鹰一愣,想提醒她试菜不是让她抢在殿下之前先吃,而是试一小口意思到了即可。   还没来得及说,便被太子投来的两道目光堵住了口。   飞鹰看一眼吃的小嘴儿油亮的少女,仿佛懂了,冲太子抱拳一拜,安静的退下。   玉桑愿意试菜,自然可以正大光明坐在太子身边。   太子收回目光,从容翻开手中的请柬,玉桑赶紧借夹油酥的动作凑过来。   女儿家的及笄礼,总共几行字,太子慢条斯理一个字一个字看。   有热乎乎的气息靠过来,太子侧首一睨,玉桑立马将油酥放进他的碗碟,又借试新菜的动作自自然然与他拉开距离,转而夹了块肉饼吃起来。   太子无声一笑,直接将帖子摊开丢在桌上,提筷夹起油酥咬了一口,细嚼慢咽。   视线良好,玉桑飞快扫过帖子,果然是应家的!   姐姐说了,应家的这趟礼,去了反而惹麻烦。   难不成姐姐曾经惹过麻烦?   现在的江慈天真单纯,远远不及从前那个冷静睿智事事先人一步的姐姐。   可单纯的姐姐也是姐姐啊……   玉桑眼珠一转,放开了动作,佯装好奇去看那帖子,等着太子来找茬。   太子认真的吃着油酥,任她看,不发一言。   好得很。玉桑顺顺气,转头冲他笑道:“郎君,这是什么呀?”   太子的油酥只吃了两口便落筷,盯着肉饼淡声道:“你不识字?”   玉桑心领神会的给他夹了一块肉饼,笑道:“好像是个观礼的邀贴,郎君要去吗?”   肉饼做成薄薄的一片,仔细切开成小块,外酥内鲜。   太子提筷继续吃,“不去。”   玉桑眉头一皱,事情忽然棘手…… 第24章   玉桑记得,上一世这时候,她已准备随太子回宫。   原本还舍不得姐姐,没想古道伯伯本就是从京城调任来此,任期已满,所以同期调任回京。   古道伯伯是个务实之人,回京后并未在权势争夺上费神,而是去了工部,每日都忙的很实在。   玉桑进宫后,一面与姐姐保持往来,一面也会暗中照拂江家。   所以,江家的日子一直顺风顺水无波无澜。   今次要办及笄礼的是益州刺史府长史应和峰的小女儿。   女儿家的及笄礼,多是女宾观礼,同行男宾则另作招待,成为应酬交际的另一个局。   这种安排,每当贵人出没,机会转瞬即逝时,主人家的意图就尤为明显,譬如眼下这样。   太子来到益州这等大事,纵然古道伯伯口风再紧,下首几个僚佐怕是瞒不过。   加之太子作客江家,站在应家的角度,没道理邀了上首,却对这位大佛置之不理。   送来这张帖子,是名正言顺将自己的殷切期盼夹在“礼数周到”的名目里,用心昭然若揭。   太子不去,应家谈不上丢丑,毕竟地位悬殊,合情合理。   可万一太子有兴致,便是他应家大幸了。更有甚则,再看中了他家哪个女儿,做梦都要笑醒了。   原本,应家打什么主意,太子如何抉择,玉桑都管不着。   可她就记得姐姐说的话了——去了反而麻烦。   玉桑合理怀疑,曾经的这一刻,姐姐去过应家,招惹了麻烦,所以在上一世她果断趋利避害。   可这一世的江慈尚且什么都不知,又如何趋利避害?   玉桑做不到在既知不妥的情况下还放任姐姐前去。可江慈已应下邀约,而且根本还不认得她这个妹妹,想劝她爽约不去有些难度。   她是太子的人。太子不去,她连江府大门都跨不出。   若要为姐姐保驾护航,就必须撺掇太子一起去!   玉桑抬眼,发现太子还盯着自己。   她拿定主意,冲面无表情的男人漾起一道甜而不腻的微笑,太子迎着她的眼神,也笑。   这一笑,将玉桑刚刚打好的腹稿霍霍的七零八落。   她猛然意识到,从前能哄得他晕头转向以身犯险,可今非昔比,他怕是早不吃这套。   见她半天没憋出一个字,太子微微挑眉,朝她伸手,玉桑迟疑的将手伸过去,落于他掌中。   太子把她拉到身边,单臂圈住她的腰,偏头在她耳畔道:“想去?”   想去,因为担心姐姐。   可他主动开口,玉桑反生警惕,在他怀中轻声道:“郎君说笑了。”   太子屈指撩了撩她鬓边垂下的发丝,“我想起来了,艳姝楼满了十五的姑娘才可挂牌接客,这样算,你也满十五了。”   他弯唇笑笑:“怎么,好奇别家娘子的及笄礼是什么样儿的?还是羡慕?”   这话状似随意一提,却恰恰好拨动玉桑心弦。   太子分明看到,前一刻还因心事迟疑不决的少女,神情微凝。   俄而,她摇摇头,回道:“不好奇。”   简简单单三个字,竟像是真心话。   太子眼神微动,没有接话。   玉桑没看太子,脑海里被过去的一帧帧回忆填满。   她知道及笄礼是什么样儿。   曾经,她也像清白人家的娘子们一样,有过自己的及笄礼。   她不好奇,也不羡慕别人。   耳畔响起男人的轻笑声,将玉桑拉回现实。   太子轻轻抱着她的腰,漫不经心道:“那就去吧。”   玉桑侧首,目光对上一瞬,彼此都融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太子笑语温柔:“没看过的东西,纵然好奇些也没什么。江家娘子不是为你做了新衣裳吗?挑件好看的,我带你去。”   这话正中玉桑下怀,可刚刚被回忆滚过的心间,隐隐有些发闷。   她垂首谢恩:“多谢郎君。”   下巴忽然被捏住,玉桑又抬起头,对上一双沉黑的眼。   太子的笑不及眼底,一字一顿说与她听:“桑桑,只要你真心且忠心,我便疼你,好不好?”   他说着温柔的字眼,可玉桑在他的眼里看不到半分暖意。   眼神交汇,卷入无尽的纠缠,似心照不宣的试探,又似一场实力悬殊的无声对峙。   玉桑喉头滚了几滚,只小声的吐出一个字来。   “是。”   太子凝视着她,笑里终于有了几分暖意,捏着她下巴的手松开,捧住她的脸,倾首吻下来。   飞鹰与黑狼垂首退出去,还十分妥帖的关上门。   少顷,怀中的人被吻得面红耳赤喘不过气。   品着久违的香甜,太子的唇舌慢慢游移至脸颊耳畔,已吻至动情的眼神,硬生生裂出几丝冷意。   桑桑,记住你答应过的事。   孤很想看看,你这次,又要如何背叛。   ……   晴天朗日,街道热闹,往来人群络绎不绝。   韩唯难得没有出门,紧闭门窗隔绝喧哗,在官驿处理近两日送来的公文。   “大人,有客拜访。”   韩唯翻阅公文,头也不抬:“不见。”   不等奴人回应,来者声音已闯进来:“韩大人当日请我帮忙时,好像不是这般不近人情的。”   韩唯皱了皱眉,放下手中文书,抬首时面色平静,温和带笑,“江娘子说笑了。”   江慈又作男装打扮出门来找他了。   江慈时间不多,开门见山:“今日天朗气清,大人何以窝在此处足不出户?不是要去探口风吗?”   韩唯微笑着将手中文书倒转过来给她瞄一眼,不着一言,意思却明白——看公文。   江慈微微偏头,“大人总不至于是败了阵,要往别处找补了?”   韩唯闻言一哂,温和的眼眸绽出几丝凌厉锋芒:“别处?滇南军粮那种别处吗?”   江慈闻言,心中暗嘲,这语气,怕是没探出太子的目的,还吃了闷亏。   所以她故意道:“也不错呀,治军利国,是个立功出头的好机会,别放过嘛。”   韩唯听出她话中调侃,笑出了声,手里公文一搁,靠入座中:“便是有心,也没机会了。”   江慈眉毛一挑,听出些深意,渐渐收了玩笑之意:“什么意思?”   韩唯随手拿过一旁读过的书信递给她。   江慈接过,看着看着就变了脸色。   太子一直重视军制变革,他生病前,曾几次三番上表提出整顿之见。   然军制之变囊括全国,对边防士气影响难料,圣人一直按着此事。   ——这也是为什么滇南军粮案发生后,太子会格外震怒且重视;若处理得当,将问题放大,或能动摇圣人的决定,提早将军制变革提上日程。   没想太子忽然病倒,醒来后人性情大变,帝后担忧不已。   江慈原本以为,太子是将放手了滇南军粮案跑来益州掺和治漕一事,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结案了?”江慈抬首望向韩唯,目露惊讶。   滇南军粮案已经结案,罪首为滇南军长史许适,亦是四皇子稷翰的舅舅。   而立下头功的是……   “李非儒?”江慈疑惑:“这人是谁?”   韩唯:“滇南军驻地云州刺史府长史,据说是个寒门出身,却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完全没听说过。江慈挑眉道:“寒门出身也敢招惹皇亲国戚,的确出类拔萃。”   韩唯勾了勾嘴角:“寒门出身或许是招惹不起皇亲国戚,但若是皇家本尊,也招惹不起吗?”   江慈神色一凝,听出韩唯的意思——这个李非儒就算再出类拔萃,没有根基和背景,是不可能将这一锅臭水掀翻的,除非他背后有人点拨提拔。   “大人所指,莫非是小女子府中那位贵客?”   韩唯笑了一下,竟坦然道:“除了他,本官也想不到谁还有这样的本事和决心。”   江慈心中暗暗琢磨起来。   太子重视治军,滇南军粮案发生后,他本不该分心。   退一万步讲,就当他忽然觉得治漕重于治军,只要能力足够,光明正大的兼任,圣人也只会乐见其成。可眼下,他先是因病重,于明面上放下手中事务,再借休养为名来到益州。   回过头,一边暗地里任用他人掌控那边的进度,一边又不动声色的搅和这头的局势,既治了自己想治的事,也阻碍了自己想阻碍的人!   韩唯接着道:“李非儒如有神助,在军粮途径的水域与陆路图中,硬生生将整个偷换过程和运输路径全数挖出来,所有涉事之人无一幸免,全部入狱。”   “许适为将多年,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所辖军中乱象丛生,也叫这李非儒一桩桩一件件抖出来,写在了上呈圣人的奏章里,有趣的是,这奏章顺风顺水,不出一丝意外的到了圣人手里。”   在江慈怔愣的眼神中,韩唯微微一笑:“或许许多人都同我一样,看轻了他。”   他没指名道姓,但江慈心知肚明他所言是谁——太子的手段,竟这样厉害?   若他一直从中搅和,父亲何时可以借治漕立功调任回京?   皇族手足向来难以真正和睦,太子缕缕出手,莫非真是在忌惮表兄,所以故意针对?   等等,江慈焦虑的心绪一凝,看了眼韩唯。   太子立下后,便一直不曾让圣人与朝臣失望过。   然一朝天子一朝臣,若太子致力于任用新贵,那韩家这样的世家贵族便会处于被动。   天子选贤臣,反过来,臣子也想选更利于自己的天子。   其实,江慈不太信韩唯那些片面之词,认为韩氏是因与三殿下母族的姻亲才对他诸多照拂。   是因韩唯来到益州后,知他可助父亲立功调任,加之他又曾主动求助,一来二去,江慈便对他卸了防备,一心想让父亲早日立功回京。   可现在,她对韩唯重生疑窦。   这些在京中绵延百年盘根错节的大族,心眼多得很。   太子到底是何用意,即便有诸多佐证,也不能直接定论,可韩唯的言辞,竟像笃定太子是为针对表兄,砍他权势。   对着她时,尚且有意无意将表兄与太子推向对立面,对着表兄时,不知又是何等说辞。   纵观古今皇室争斗,多少争斗是被人为催发?   表兄只想做些利国利民的事,实现心中抱负,屡屡接受韩家的帮助,无异于与虎谋皮。   ……   谈话无果,没多久江慈便起身告辞。   韩唯看她一眼,忽然笑了:“其实,江大人想要立功,是跟着三殿下立功还是跟着太子殿下立功,并无差别。如今这局势,太子殿下显然是更好的依仗,是否调任,别人或许说不上话,但他一定可以。”   这是刺激她去亲近太子?   江慈回身一笑,轻快道:“我今日来,只是想知道韩大人到底打听出什么没有,也许韩大人打听无果,也许打听了什么却不愿意告诉我,无妨,我自己也能打听。”   韩唯闻言,不由想起接风宴那日,江慈对太子身边那个小丫头出奇殷勤的事来。   他眼神微动,含着笑道:“江娘子聪慧机智,韩某多余的提醒娘子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   江慈直觉韩唯没这么好心,却又好奇:“什么意思?”   韩唯笑意清浅,缓缓道来:“一直忘了告知,那日曹広设宴,在船上撞见的可疑女子,就是府上贵客身边的那位。”   江慈怔住。   那日船上的可疑人,是玉桑? 第25章   江慈走后, 韩唯的脸色便沉下来,丢开手中公文,目光阴冷。   太子接二连三出手, 每一步都走的太稳了, 像是早有预料,让人防不胜防。   不止如此。   自从太子势力稳固后, 一直致力于方方面面的革新。   年轻儿郎饱胀的信心甚至让他不屑遮掩,铁了心要与朝中盘根错节的大族势力一较高低。   如今, 若非派往云州的眼线查探到李非儒曾与人暗中往来, 他都难顺藤摸瓜查回太子这一头。   曾经锋芒毕露的儿郎,竟也开始懂得隐藏目的动作,且慧眼如炬,所选之人不负所望。   韩唯闭上眼,唇角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这样年轻有为的储君, 他日即位, 除旧立新, 开国之新风。   如果他当得了这个皇帝的话。   少顷, 韩唯缓缓睁眼,眸中喜怒尽消, 恢复平静。   眼下,滇南军粮案已结,太子越发不必再分心。   益州的事不可与他争锋, 或该静观其变,再做定夺。   至于江家那丫头……   韩唯讥讽一笑。   被男女情爱冲昏头脑的蠢货, 放她去搅和试探,他正好按兵不动,投石问路。   拿定主意, 韩唯取来信纸,手书一封交给自己的心腹英栾:“送回京城。”   英栾正要离开,韩唯又叫住他:“跟曹広那边的人递个消息,情况有变,按兵不动。”   英栾神色凝重:“大人,这样会不会让那边的人动摇?”   本就是收买的人,见风不对反口背叛是常事。   韩唯饮了口茶,沉声道:“若这么容易变节,也不必推他上位。”   英栾道:“但属下也担心,他会走漏风声,到时候咱们再想培养新人……”   韩唯轻轻笑起来,摇摇头:“你以为,只有他一人想要取代曹広?他敢走漏风声,下场只会是被曹広处置,至于其他人,但凡有心都会想抓住这个机会,同时,曹広亦会疑心大起,恐怕不用我们出手,他们已内斗相残,走投无路者,甚至会求着来做二把手。”   英栾蹙眉:“那我们何不现在就放出消息,叫他们先行内乱?”   韩唯手掌搭着膝盖,指尖轻点。   要收拾曹広那帮人,不是没有法子。   原先只是想做的隐晦低调些,不要闹大,而今,却是有了其他的顾忌。   安置眼线的,怕是不止自己这一方。   若此刻就站出来草草将局势搅乱,等于与曹広撕破脸硬碰硬。   曹広为稳人心,很有可能对自己这头下手,那太子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给他人作嫁衣的事,韩唯可不做。   这时,有刺史府的小吏前来拜访,韩唯整顿心情,放人进来。   是江古道代下首送的一封请柬,应长史小女儿的及笄礼。   韩唯蹙眉,小女儿家的及笄礼,请他做什么?   小吏连忙解释,那日还有男宾宴席,韩唯眉毛一挑,若有所思。   “代我回府江大人,届时必当前往。”   ……   从官驿出来,江慈一直在想韩唯说的那些话。   那日太子当着她的面道出玉桑的身份后,她当天上午便派人去查,证明了太子并未玩笑。   玉桑和一般妓子不同,她是艳姝楼土生土长的童养妓,那点身世楼里人都知道,干净得很。   从时间上来看,她怎么都不像是太子安置的眼线。   反倒是太子买下她之后,她就出现在了游船上,怎么看怎么像是太子为指派她去打探才买她。   她对太子一无所知,可能压根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是为了什么,即便被抓也无后顾之忧。   事后,太子并未用完就扔,反而把她留在了身边。   江慈坐在马车里,握拳击掌:“怎么想都是这样!”   碧桃一脸茫然:“什么这样?”   江慈思绪集中的很,没有理碧桃,继续分析。她与玉桑接触虽然不多,但能觉得她十分特别。   比如,特别容易让人心软、失去防备心。   江慈自问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娘子,也知玉桑不可能毫无心机,但只与她闲聊几句,便觉相谈甚欢愉悦不已,可见这女子在待人相处上的厉害。   她甚至觉得,若玉桑只是一般官家出身的小娘子,她们兴许真能成为手帕交。   诶,她在想什么呢?   江慈回过神,甩甩脑袋,现在是解决父亲调任和摸清太子意图的时候,她怎么想着交朋友去了?   对对对,玉桑,她是个关键。   太子买了她,又指派一无所知的她去打探曹広那边的情况,这并不奇怪。   但将本来纯粹利用的少女留在身边,这就是偏差的伊始。   一个出身青楼的妓子,自不必对她负什么责任,一点银钱就可以打发。   太子没有打发,要么是对她动了心,觉得留在身边伺候一阵也没什么,但能不能进宫还是未知数。要么,她还有利用价值,既然只是利用,自然也没未来可言。   玉桑怕是早知自己情况难料,所以一直在想法子留在太子身边。   她在接风宴的事上亲近讨好,便是个很好的证明。   就像韩唯频频让她觉得太子是在针对三殿下一样,怂恿恐吓这种事,谁不会呢?   若是将玉桑现在的处境润色一番告诉她,不知能不能哄得她着急上火,趁机利用呢?   ……   决定要去应家观礼后,太子当日并未出门,玉桑在旁伺候,眼看着他将公文铺满案头。   公文都是江古道从衙署搬来的,基本都是治漕相关的事宜。   玉桑暗想,这可太不拿她当外人了。   看了一会儿,江古道又来了,还带了个白须飘飘的老者来,老者后头跟着个少年,肩膀上挂着药箱,走两步便要提一提。   江古道不仅求真务实,还很谨慎。   太子是打着养病之名出来的,人若是在江府有个好歹,那全家的性命都不够赔。   江古道暗中观察,发现太子此行的确只带了两个护卫和一个路上买的婢子,遂大胆做主,找了本地最好的名医前来为太子请平安脉。   太子万金之躯,自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触碰,但江古道也有自己的想法——太子若是允了,正好借此机会了解太子的情况,免得生变;太子不允,他也算尽了心,万一这祖宗有个好歹,日后也有说法。   然而,当江古道表明来意后,太子尚未发话,他身旁却率先发出一串响动——玉桑手滑落了茶盘,茶具掉了一地。   一屋子人莫名其妙的望向玉桑,太子也转过头看她,眼神含着几分探究。   玉桑飞快拾起散落之物,借跪地请罪掩饰自己的失态。   太子盯着玉桑看了片刻,放下手中的文书,对江古道颔首:“有劳江大人挂心,出门匆忙,都没考虑到这个,既已请来大夫,那便瞧瞧吧。”   话毕,他起身走向里间,一旁飞鹰忽然伸手拦住郎中,“稍候。”   老郎中看了江古道一眼,江古道忙不迭对他摇头,示意他听候吩咐。   太子能让民间大夫看诊已经是给了极大的面子,岂能就在这外头任人围观着诊。   贵人瞧病,无分男女,都有一套规矩。   没多久,里间传来声音:“进来吧。”   老郎中应声,带着小徒儿进去了,玉桑拧着眉头,下意识也往里面跟,却被飞鹰拦住。   “姑娘也在外面等等吧,郎君看诊时不喜被人围着。”   玉桑默默点头,和江古道一同退了出去,留飞鹰在里面守着。   江古道松了口气,走到一旁静静等候。   玉桑瞄向站在门边的黑狼,犹豫再三,还是一步步挪过去。   黑狼从玉桑靠近起就察觉了,却只是冷着脸故作不知。   从飞鹰口中得知殿下与这女子已有肌肤之亲,黑狼觉得不妥。   殿下打小洁身自好,只在读书习武上格外勤奋刻苦。   年至弱冠,正是该认认真真挑选一位世家贵女做太子妃的时候,竟与一名妓子搅和在一起。   虽说是初次挂牌,但这样的出身,哪里配得上殿下?   别说是做东宫最末等的妾侍,就连宫女都轮不到她,再这样下去,殿下就英明尽丧了。   玉桑轻咳一声,试图让自己显得自然些:“黑狼大人……”   “玉桑姑娘。”黑狼冷眼睨她:“你既已伺候郎君,就该懂得避讳别的男子。请你离我远一些。郎君家中规矩甚多,一不留神可是要掉脑袋的!”   哟哟哟哟哟,看把你能得,你郎君的家,本宫又不是没去过!   本宫当年得宠时,是谁一见到本宫就恭恭敬敬下跪磕头,又是谁时不时端着小盘子来求本宫去给忙的昏天黑地的太子喂食的!?   白眼狼,本宫白帮你端那么多次盘子了!   玉桑暗自腹诽一番,也不同他一般见识,她只想知道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以,她十分从容退开一步,小声询问:“为何江大人会请来郎中?奴婢伺候郎君多日,好像也没见郎君生病呀?”   黑狼面无表情,冷冰冰道:“郎君的事,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但凡用心伺候些,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说到这里,黑狼端起气势,半是警告半是吓唬:“姑娘还是将心思用在该用的地方。”   玉桑:……行叭。   玉桑脾气好,从来不与人红脸发作,但她记仇。   你给我记住。   又等了片刻,房门开了,飞鹰将大夫与其小徒送了出来。   玉桑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隔着两步的距离听郎中絮絮叨叨的讲——   “别的无碍,至于脉象虚弱,应是寒毒未清造成的,郎君年轻力旺,得耐着性子慢慢养。”   寒毒?   太子习武,一向身体康健龙精虎猛,怎么和寒毒扯上关系了?   “是。”飞鹰从容点头。   大夫又问:“长期调养讲究忌口,郎君出门在外,此事不可轻视。”   “是。”   大概知道对方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自有人照料起居饮食,江大人请自己来是为买个安心与妥帖,给了些大略的医嘱后,郎中便告辞了。   飞鹰与江古道一起送人出去,返身回来,就见玉桑站在院门口走神。   “玉桑姑娘怎么站在这里?”   飞鹰的态度温和许多,玉桑回过神,开口就问:“寒毒是什么?”   飞鹰短暂的思考了一下,说道:“姑娘有所不知,郎君曾于月前大病一场,大夫诊断为寒毒入体,得慢慢调理。家中不忍郎君操劳,便让他外出散心。”   玉桑心道,当初说自己是什么俸禄微薄的小官儿,专做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才来这里果然是胡诌。   她故作好奇:“咦,郎君明明说,他是奉命来此办公务的……”   飞鹰笑道:“其实也不算错。较之郎君从前的忙碌程度,如今已算是悠闲。郎君勤恳,到底不会终日无所事事,所以顺手做些,闲下的大把时间,便是休养了。”   有理有据,中肯清晰。   玉桑露出惭愧的表情:“奴婢被郎君买来,本该尽心伺候,没想连郎君身体有恙都未曾发现,实在难辞其咎,往后奴婢定会尽心照顾。”   其实,飞鹰一样觉得玉桑的身份配不上太子,但与黑狼不同的是,当日是他亲手粉碎那块玉佩。   他隐隐约约觉得,当日,玉桑是不想太子受到牵连,所以在以为自己被追踪时选择藏起那块玉。   太子是有意试探玉桑可不可用,事实证明,玉桑通过了考验,所以才留在太子身边。   正因她出身卑微,能有此一举,才更显难能可贵。   正妃贵妾之类,她许是轮不上,但太子出门在外,有个温柔细心的婢子照料着也好。至于未来如何,得看她有没有这个福气,所以,见她殷切打听,飞鹰也只当她在努力挣名分,能说的便都告诉她。   是以,飞鹰浅笑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玉桑点点头,往房里去了。   太子方才是宽了外袍躺着让郎中号脉的,郎中离去后,他半晌没等到人进来,便冷着脸自己穿衣服,圆领袍刚套进一只袖子,她便进来了。   玉桑本有些心不在焉,转眼迎上太子投来的目光,又见他衣衫不整胸口漏风的,脸色看起来好像是有些苍白,回过神第一反应两步上前,利索的提起另一只袖子往他手上套。   然而,穿衣的人并不配合,站着一动不动。   玉桑眼眸轻动,知他看着自己,却并未看他,胡说八道:“郎中说,郎君身患寒毒,日常起居饮食都该仔细些,否则发作之时,轻则重病缠身,重则影响子嗣!”   未免他再作妖,玉桑选择用吓得,且专挑他会在意的事情吓唬。   太子闻言,竟笑得意味深长:“啊,郎中是这样说的?”   他一笑一说话,肢体好似也跟着动了,玉桑不与他掰扯,顺势将衣裳给他套上,仔细的将衣带系好,帮他穿戴整齐。   太子笑意敛去,眸色深沉的打量着她。   她认真盯着每一处系带,动作干脆利落,白净的小脸上,严肃又认真。   太子忽然揽住她的小腰,将人往怀里一带。   玉桑撞上男人坚硬的胸膛,迎面是灼热的气息。   他一改玩笑戏谑之态,神情宁静的问她:“担心我?”   玉桑两只手轻轻抵在他胸前,朱唇微张,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太子眼里终是酿出几分笑意,在她唇上轻轻一啄,笑着告诫:“那就少再气我,乖一点。”   怀中人一脸怔然,太子松开她,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脸蛋,满意道:“生的好还是有优势的,竟一点痕迹都没了,这样看,倒也有几分姿色。”   玉桑回过神,方知他说的是她身上那些点痕。   她连忙退出太子怀中,随便扯了个借口:“奴婢不知郎君需要忌口,也不知江府今日的膳食做了些什么,奴婢这就去瞧瞧。”   太子没拦着她,任由她一路跑出房门。   ……   事实上,玉桑还没跑出院门,便有侍奉在外的府奴殷勤的询问。   玉桑平复气息,将膳食忌口一事交由他们去办,自己去院子里游荡吹风。   站在曾经搭建葡萄架的位置,她撩起袖子仔细查看。   当日,她被迫服下了太子的毒药,长了满身可怕的疹子,很是难受。   可事实上,难受也只有那个晚上,后来,太子不知给了她解药,还为她敷药。   紧接着,她就被太子带来江家。   因为脑子里充斥着对太子来此的猜测,既害怕太子会报复姐姐,又担心姐姐与太子再读结怨,她都忘了自己身上还生过疹子这回事,甚至连身上的疹子何时完全消退,肌肤何时光滑如昔都没留意到。   在玉桑的记忆里,太子的身体好得不得了,又因自小习武强身,连伤风都很少有。   可他这趟出来,没带多少行李,却有不少药,又是祛疤护肤的,又是跌打损伤的,这样看起来,他身患寒毒的说法没准是真的,那个小包袱里指不定都是药。   玉桑的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一个瘦骨嶙峋,眼下乌青,鼻挂青龙,还不停打喷嚏,面对无数只端着药碗送上来的手默默流眼泪的太子。   这画面让她一个激灵,连连甩头,小声嘀咕:“年纪轻轻搞成这样,你还怎么当名垂青史万古流芳的皇帝?”   她暗自咕哝几句,忽而轻轻叹息,一跺脚,提着裙子跑出院子。   江府后院的东南角有一颗核桃树,玉桑曾拉着江慈来这里扒拉过核桃吃。   可等她小跑过来,才发现如今根本不是核桃长成的季节,只有绿油油的枝叶。   她仰着头在树下转了几圈,一个转身低头,面前站了人。   玉桑:“啊!”   江慈下人不成反被惊吓:“啊!”   同时愣了一瞬,两人又不约而同捂着心口笑起来。   江慈:“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她抬眼一瞄:“找什么呢?”   玉桑抿唇,飞快道:“方才……江大人领了郎中给郎君问诊,我便被打发出来了,闲来无事,逛至此地,发现这里竟有颗核桃树,便好奇来看看。”   江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咋舌道:“核桃原是长在树上的?我见它那么硬,是岩石里橇出来的呢!”   玉桑:……   江慈见她不语,噗嗤一笑:“同你开个玩笑的。”   玉桑脑子里浮现出上一世来到这里的姐姐,也是满面惊奇的说:“核桃不是硬邦邦像石头,怎么会是绿油油的果子?我平日里少来这里,竟不知这就是核桃树。”   她暗暗想,不,你没有开玩笑。   江慈来找她,原也不是为了认核桃树,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借核桃打开话茬。   “原来你喜欢吃核桃呀,府里库房多得是,你跟我来!”然后不由分说拉着玉桑去她那里。   江慈让碧桃提来一篮子核桃,玉桑连声感谢,从身上掏出个小兜兜往里塞。   江慈推开她的手:“客气什么,一篮子提回去就是。”   玉桑也不与她过多客气,再次谢过后,提过那篮子核桃。   江慈的眼珠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笑道:“核桃的确是个好物,可你跟了稷大郎君,这也算不得什么了,若能去到京城,那些好东西堆起来,保管你眼睛都看花!”   玉桑拨弄核桃的手一顿,面目茫然的转过头。   江慈将这个表情理解为动心与震惊,笑意越发浓厚:“你别看我这样,我都懂,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哪个女子不为了寻觅一个得心的郎君,安安稳稳相夫教子度过一生呢……”   吧嗒,玉桑手里捏着的一颗核桃掉回篮子里,眼神警惕。   这次,江慈看出了警惕的味道,却将这个警惕理解为被看穿心思的警惕。   她微微一笑,端出大家闺秀的矜贵,意味深长道:“桑桑,其实我都明白,你不必遮掩。稷大郎君家中复杂,你出身不比豪门大户的千金贵女,若无依靠,即便强行跟了稷大郎君回京,也是磨难重重荆棘满途。”   说到这里,她转而道:“可惜父亲不知何时能调任回京,若我能回到京城,你也跟着稷大郎君去了,往后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对我说。我一个小女子,成不了家家国大事,但后宅的门道,知道的还是比你多,你我一见如故,我很愿意帮你。”   “你……你……”玉桑唇瓣张合不定,震惊又无措。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4 20:56:35~2021-03-25 23:0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没有饼饼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姐姐是不是没睡醒?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在听出江慈话中的撮合之意时, 玉桑下意识的反应是,姐姐又要对付太子了!   可回过神来又觉得不对,情况不大一样。   而且, 姐姐明明还没恨上太子, 这几日也不曾发生过什么让她恨上太子的事呀。   那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玉桑微微慌乱之际,竟嗅到了几丝宿命的味道, 再想到太子那番言行,心中一阵颤栗。   这一辈子, 她是不可能回到皇宫继续呆在他身边做一朵乖巧的解语花的。   不管是谁, 想都不要想!   此地不宜久留,玉桑起身:“请恕玉桑不知娘子所言何意,告辞!”   她蹬蹬蹬跑出一段,站定,又蹬蹬蹬跑回来, 捞起那篮子忘了拿的核桃, 颔首致谢, 飞快离开。   江慈愣了半晌, 扑哧一声笑出来。   碧桃在旁讷讷道:“姑娘,奴婢开始相信你说的话了。”   江慈托起下巴睨她一眼:“怎么说?”   碧桃叹道:“明明想爬上太子的床, 攀着这根高枝当凤凰,可那副受惊欲拒,慌不择路的样子, 演的跟真的似的!要不是奴婢跟着姑娘见过世面,险些被她骗过去。”   江慈眉毛一挑:“是吧, 我就说了,她厉害得很。”   ……   玉桑作为一个合格的废娇娇,逃命时发足狂奔不计疲惫, 如今拎着一篮小核桃小跑回院子,便上气不接下气。   回到院子时,背上都浮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玉桑姑娘,你哪儿弄来这么多核桃?”飞鹰虚扶她一把,好奇望向她手里。   玉桑稳住气息,喘息道:“核、核桃性温,郎君宜食用。”   飞鹰愣了一下,讷讷的“哦”了一声:“那你……”   玉桑已拎着核桃往院子里的小灶房走去。   院子清幽雅致,置备齐全,她以前住这里时,都是小灶房单做给她吃。   黑狼看着少女走远的背影,低声道:“你少与她亲近。”   飞鹰一个激灵:“什么叫‘亲近’,你不要胡说!”   黑狼懒得与他计较,转身进了屋里。   太子今日没有出门,让大夫号过脉后,脸色一直没有恢复。   黑狼沉声道:“这江古道委实多管闲事,莫非是在试探殿下?”   其实,太子的确于月前大病一场,但病愈之后,身体已无大碍。   除了性格变得有些诡异。   从前,太子很多事情都按照规矩来,有一种少年热血特有的刚直,没想病了一场醒来,他忽然收敛了所有锋芒,甚至借病推了不少事。   他年少习武的师父,同时也是个厉害的药师。   从那以后,太子隔三差五染个风寒,发个疹子,要么脸色铁青,要么精神萎靡,一回寝宫就发病,踏出宫门就痊愈,浑似与东宫八字不合似的,引得帝后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摆阵谋害太子。   所以,让太子外出散心的事情,是圣人先提出来的。   黑狼毫不怀疑,太子一出门,圣人和皇后就要大肆清洗东宫,甚至请高人做法,除污驱邪。   对太子那些制造情况的小道具,黑狼和飞鹰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跟着配合就对了。   后来,太子更是把自己用过的小道具,用在那个妓子身上。   江古道今天忽然带大夫来,殿下为了应付,少不得折腾折腾自己,这不,这会儿脸色还没恢复。   对于黑狼的怀疑,太子倒是觉得没什么:“江古道不过求个心安,真要试探孤,也该另有其人。”   黑狼会意,殿下说的是韩唯。   见太子今日似乎没有动静,黑狼不由问道:“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   太子眼珠轻动,看一眼门口,不答反问:“她人呢?”   哎……黑狼心中担忧,殿下当真这么迷恋她?一刻不见都不行?   “刚从外面拎了筐核桃回来,跑去小灶房了。”   核桃?太子微微挑眉,起身出门。   ……   玉桑要来核桃,发现还差辅料,便前往外院问府奴要了些。   府奴二话不说,照旧为她准备齐全,还很贴心的生了个火,玉桑甜甜答谢,准备好所有辅料以后,便抱着那篮核桃坐到灶房的门槛上,一手把门,一手捏着核桃往门缝里挤。   咔嚓一声,一颗核桃就被门夹开了。   不远处,太子抱着手倚在拐角,远远地瞧着忙碌的少女。   她穿着淡青间白的襦裙,梳一个小巧的双环髻,因为奔忙,鬓边落下细碎的黑发,贴在浮了一层细密汉水的额上。   她动作娴熟,夹开核桃挑出果肉,捧在手心鼓着腮帮子一吹,细碎的外壳残渣便被吹走,再仔仔细细把硕大的果肉放进脚边一只碗里。   这样看着她,太子竟觉得陌生。   他蹙了蹙眉,转身回屋。   玉桑剥完核桃,用凿棒将其碾碎,又取来辅料,一阵忙碌,半个时辰后,终于捧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从灶房走出来。   到门口时,飞鹰和黑狼都守在门口,房里只有太子一人。   “这是什么?”黑狼出声询问。   玉桑答:“核桃,黑芝麻和红枣熬得糊糊呀。”   黑狼蹙眉:“你要拿给殿……郎君吃?”   玉桑心道,这不是废话吗?   她耐着性子道:“核桃性温,红枣性温,郎君都可以吃,黑芝麻虽然性平,却也有很大的助益!我们楼里的姑娘,身上发寒不好时,都吃这个的!”   黑狼大怒:“放肆!你竟敢将殿……郎君比作青楼妓子!”   玉桑拧眉:“青楼妓子也是人,吃的也是人吃的东西。况且这东西很有益处,我们楼里的姐姐每个月那几天疼的死去活来,大夫说是因为身上有寒所致,都是吃这个的。”   怕他们不信,玉桑挺胸道:“我自己也吃过,就是因为吃了这个,身上热乎乎的,就不会难受了!”   每个月……那几天……疼的死去活来……身上有寒……   飞鹰对女子的隐秘有所耳闻,眼角有些抽搐:“殿下身中寒毒……这不错,不过……此寒……非彼寒……吧?”   玉桑一听就不高兴了,她辛辛苦苦半晌,他们说不是就不是?   “都说了,这些东西性温,唯一的芝麻也是性平,缺什么补什么,哪里有问题!”   “吵什么!”门忽然打开,太子站在门口,冷声呵斥。   玉桑一看到他,心里委屈上涌。   下一刻,她又暗暗嘲讽自己。   委屈什么呢?   现在的他,还会帮你出头不成?   不吃就不吃!   她抿着唇,端着糊糊转身就走。   “站住。”太子叫住她。   玉桑回头,用眼神询问——干什么。   太子看一眼她手里的东西,语气微不可察的放软:“拿进来。”   玉桑眸子一亮,转身走回来,路过黑狼时,她小眼神劲儿劲儿的,剜了他一眼!   黑狼:……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留言都发红包哈,明天更新时发~ 第27章   糊糊粘牙, 吃一口便能满嘴黑。   皇室贵族不止注重稳妥安全,仪容仪表也是大事。   那些吃起来麻烦且会失仪的食物,多数时候, 他们碰都不会碰。   没想, 今日的太子二话不说,就着玉桑的投喂, 一勺一勺全吃光了。   玉桑颇感意外。   她捏着瓷白小勺刮了刮,借以确定他真的全吃完了。   太子抿着唇, 舌尖轻轻舔牙, 果然,牙上沾的全是。   他轻轻蹙眉,本想吩咐一声,可碍于包袱,不大想开口。   一盏清水递到了面前。   太子眼神轻动, 只见捧着茶盏的一双手纤细白嫩, 动作自然又稳当。   他心头微动, 暗想, 她好像,忽然变殷勤了。   在听说他有寒毒以后。   太子不动声色, 接过清水漱了几遍口。   “这黑乎乎的东西,是你做的?”   玉桑心道,你吃完了才想起来问吗?   她轻轻颔首:“是。”   太子凝视着那只空碗, 缓缓道:“我怎么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玉桑眼神一动, 隐约从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语里品出些深意。   也是这句话,让她微微分神,思绪飘远。   上一世, 她几乎没有亲自动手给他做过什么小食,反倒是那位祝良娣,在这事上殷勤的很。   后来,祝氏被废,她偶尔给太子送去的小食,都是别人备好的。   其实,玉桑小还在艳姝楼时,也在厨房打过杂,有时太饿了,顺手牵羊在所难免。   若是能直接吃的还好,若是生鸡蛋或是生菜一类,就得自己想法子弄熟了吃。   一来二去,她的厨艺水平仅到及格线。   进江家后,江慈让她学了许多东西。   诗词歌赋,天文地理,连算数都学,可唯独没叫她学厨艺女红。   玉桑不解。   她曾见过艳姝楼的姐姐与恩客互生情愫,都是亲手绣个荷包缝条腰带以示真心。   若遇上落魄却不失英俊的书生秀才,甚至还会亲自动手做点心给他们吃。   所以,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女子亲手做个吃的用的送给男子,是表达情意的方式。   那时,江慈听她说完后,只淡淡的笑了一下。   她告诉玉桑,男人偏爱你时,丢一块骨头他们都能视若珍宝高高拱起,否则,便是练就十八般武艺也发不了光。   他心中盼着念着别人,却一见你就头疼,那你的那些努力,可笑不可笑?   玉桑将这话记在心里,可进宫之后,没多久就忍不住了。   太子虽然只有两个良娣,可因为他整日忙于公务,并不热衷风花雪月,以至于每日的闲时少之又少,连兼顾两人都做不到。   这时,祝氏便格外殷勤,时而亲手做些应季的衣物,时而送些小食。   仿佛一颗心都扑在太子身上,而太子每次都会叫她进去,一呆就是小半个时辰。   如此算下来,玉桑见到太子时间就少太多了。   当时,玉桑刚刚进宫,宫中斗争仅限于纸上谈兵,积累的经验还不足。   加上太子对她是真的温柔用心,她再感恩姐姐,也很难无动于衷。   至少,她心里会隐隐期盼见到太子,喜欢他来看她。   所以,玉桑坐不住了。   她自问不比祝氏差,就连姐姐也夸她学东西很快。   于是,她找来了为太子准备膳食的御厨,想要学两道太子最喜欢的点心。   功夫不负苦心人,她才试了三次就已做到御厨都真心夸赞。   玉桑高兴极了,捧着热乎乎的点心去见太子,结果遇上祝氏。   太子倒也端的平,让她二人进去放下点心。   那日,玉桑眼见着太子尝过她与祝氏做的点心,都夸赞了一遍。   可最后,他把祝氏送的点心吃完了,却没怎么动她的。   玉桑心里微微失落,却不气馁。   祝氏做了这么多次,当然比她有经验,将太子的口味摸得更清楚啦。   她多练习几次,一定胜过她。   然后,玉桑又苦学了几日,甚至让人去偷祝氏做的糕点,自己躲起来品尝比较。   最后,她如愿做出更精美更美味的点心,还很讨巧的在糕点里藏了寓意。   她想,若殿下问起,她便可以借机与他多说几句话。   她信心满满带着自己的作品去与祝氏打擂台,可那一日,她并未在太子脸上看到喜悦。   次日,她再去时,太子把她留在了外面,只放祝氏进去。   那日,她做了个更费心思的点心,点心上印着的穗禾,是她亲手雕的。   因为手生,还划了手指头,她心机的用布条将手指头包的粗粗的,只等着殿下瞧见,心疼心疼她,也夸她两句。   不说将她做的全吃完,能吃的和祝氏差不多,也是对她的激励!   然而,她一直站在外面,听着里面传出祝氏的娇嗔与男人的浅笑;站到小腿发酸,再站到祝氏端着空盘从里面走出来。   祝氏面颊羞红与她颔首浅笑,不着一眼径自离去。   当天夜里,太子派内侍来告诉她,往后都不要去送点心。   之后半个月,太子都没去看过她,日日留宿祝氏那里。   是身边的宫女提醒一句,玉桑才后知后觉发现,她是被太子刻意冷着了。   玉桑不懂,也想不通。   没几日,太子终于来了,却也只是小坐。   玉桑不知自己说什么会错,索性什么也不说,只在心中暗想,半个月,手指头都好了。   太子察觉气氛冷淡,开头第一句是:“想了这些日子,想明白了吗?”   玉桑抬眼看他,老实摇头。   没想,太子竟被她这个憨实的摇头给逗笑了。   气氛破冰,他牵了她的手将她拉到面前,玉桑顺势坐在他的腿上。   太子点点她的鼻子,无奈的语气里,夹着几分微不可察的告诫:“媛娘民间出身,身份不如你,相貌不如你,琴棋书画,才艺见识皆不如你,她已自惭形秽,处处拘束,你又何必连她最后的脸面都要踩到脚底下?”   那时,玉桑才知道,并不是因为祝氏的手艺惊天动地,让太子欲罢不能。   是因为男人的偏爱,让他无比珍惜呵护祝氏并不怎么样的手艺,且无视她辛辛苦苦的努力。   而她的这份努力,在他眼中,不是能够打动他的真心,而是会伤到祝氏的武器。   所以,他不仅下了她的脸面,还冷了她半个月。   玉桑没有与太子争辩,安静乖巧的样子,在太子看来无异于知错认错。   但其实,玉桑脑子里只是反反复复回荡着姐姐的话——可不可笑?   她切身体会到,姐姐说的一点都没错,太可笑了。   太子走后,玉桑呆呆地坐在妆台前,不轻不重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姐姐教过的,明明都教过的,她竟还不信邪,甚至在与祝氏较劲比试中,不知不觉融入了太多真心与期盼。   玉桑甚至有些感谢太子给了她这当头一棒。   倘若他并未偏袒,而是如愿给了她赞美与激励,她恐怕就陷得更深了。   这一巴掌,是她给自己的提醒和告诫。   没打太重,是她舍不得。   心里存着一些挥之不去的委屈,所以舍不得再把自己打的太重。   从那以后,玉桑不止没有亲手做过小食,什么腰带帽子,荷包帕子,无论祝氏送的多殷勤,她都无动于衷。   后来,当她已经积攒足够多经验时,恰逢太子得闲,带她们去行宫踏春赏花。   漫山花海中,祝氏红着脸用新学的词赋诗,玉桑打了喷嚏,太子当即没了雅兴,转头对她嘘寒问暖。   玉桑用祝氏绣给太子的手帕擤了个鼻涕,祝氏的脸色当场就白了。   再后来,太子抱着她低声抱怨,她好像从没给他做过点心缝过物件儿,点着她的鼻子说她没有心。   玉桑心想,女红物件儿她的确没送过,因为长了记性。   至于小食点心,可能是他忘记她曾费心做过送过,是他不在意。   也可能是他还记得,却不想说穿,故意激她罢了。   玉桑终究没有再为他动过一次手。   思绪万千,不过眼前一瞬,玉桑轻轻抬眼,看着那个空了的碗,心中百感交集。   她微微一笑,声音端得很平:“奴婢青楼出身,身份卑微,比起大户人家的千金贵女,自是处处不如,这个做法简单,一点也不难,能得郎君喜欢,是奴婢的荣幸。”   太子闻言,微微蹙眉,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玉桑无意与他纠缠旧事,转而道:“奴婢不知什么是寒毒,但想来,大约是寒气的一种,或许,多吃些性温性热之物,可以抵一抵寒气。”   “食补注重长久坚持,核桃益处颇多,郎君可以让人多备些,想到了就吃两口。长此以往,多多少少会有些效果……吧。”   太子一直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看到更多东西。   玉桑说完,端起碗:“碗碟放久了,糊糊干黏在上面,不好洗,奴婢先去洗了。”   太子忽然按住她的手臂,目光落在她腰间,缓缓道:“说的倒是周全,做却是半点没看见。”   玉桑:“啊?”   太子抬抬下巴:“往后也不必麻烦去做这个,就按照你说的,往后你身上多揣点核桃,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想吃,大概想到了就要吃两个。”   玉桑回过味来:“我?”   太子:“不然是我?”   玉桑:“哪有随身带着核桃的!”   太子按着她不放:“不是你自己说的?那你刚才说话时,是准备让谁来揣这个核桃?”   玉桑语塞,目光望向门口,“两位大人……”   “他们的职责是护卫,腰间别的是武器,我看你腰间空的很,正好适合挂一袋核桃。”   玉桑心一横:“我、我没有荷包。”   太子冷笑:“这算理由?是要我绣一个给你?”   玉桑语塞,怒火自心中窜起,于身后化成个叉腰怒吼的无形小人。   你绣,你倒是绣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和发发~~~   感谢在2021-03-25 23:59:25~2021-03-26 23:4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屁屁 20瓶;醉美不过流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玉桑到底没有拧过太子这条大腿。   晌午过后, 江慈过来了,还带了一堆东西。   “那批新衣裳,几个师傅赶工尚未还要好几日。因稷大郎君擢人来要几个荷包, 我琢磨着这荷包也得配衣裳, 便又翻了些旧时的衣裳来。”   江慈说完,又殷勤补充:“无论成色还是样式都不差, 是我个头长得快,穿不了了。”   她一边说着, 碧桃一边将衣裳一套套送进来, 转眼已在床上放了十来套。   每一套衣裳边上,都摆了一个搭配的荷包。   玉桑险些窒息,僵硬的转过头望向外间。   隔着两道丝屏,玉桑只能看到他投在屏上的身影悠然倚座,握着卷书, 边看边饮茶。   又是他!   江慈发现玉桑偷瞄的眼神, 略有会意, 悄悄碰了一下她的手臂。   玉桑回过头, 只见江慈用一种“大家都懂”的眼神冲她笑,还朝她挤了一下眼睛。   这个动作, 含着鼓励、催促,以及一丝俏皮的打趣。   玉桑暗暗深吸一口气,握起粉拳, 在心里默念了十句“她是姐姐”。   衣裳荷包摆的差不多,飞鹰抱着一只妆奁进来了。   “公子, 东西都买好了。”   太子看一眼他手里的东西,这才放下书,起身走进去。   “待桑桑选好衣裳, 有劳江娘子找个会梳头的婢子,帮她好好梳妆一番。”   太子微微侧身,飞鹰顺势上前一步,将妆奁打开,展示出里面的金饰。   旁边的婢女看直了眼,江慈亦是目光一亮:“这金饰当真精致。”   太子微微含笑,望向玉桑的眼神柔情似水:“只要桑桑喜欢就好。”   玉桑面无表情,甚至想自己掐一掐人中。   只不过,在这张脸蛋的美貌效果加持下,分明是受宠若惊的愕然。   呆呆的,可可爱爱。   江慈越发觉得太子对玉桑真的上了心,也由衷感叹男人善变的心。   明明前一日还满不在乎的贬低玉桑的出身,觉得她不配让人费心伺候。   一转眼,也不怕麻烦主人家了,还亲自给她准备首饰,件件精美贵重。   若玉桑能进宫占得一席之地,她必须加紧将其拿捏住。   他日回京,好歹也有个能在太子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兴许能在关键时候,帮表兄一把。   她微微一笑,真心赞道:“玉娘子好福气。”   玉桑看向江慈,扯出个木然的笑,拳头都快捏爆了。   她发誓,即便是上一世陷入最为两难的时刻,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这是第一次,她对姐姐起了歹念——   想缝上她的嘴,或者打爆她的头。   ……   行头置办齐全后,房中多了一个精美的妆台,一个大大的圆镜。   玉桑任人摆布的换了身蓝色阴团花的及胸长裙,披帛勾臂,窈窕可人。   青丝垂下铺散,梳头婢女手法利索灵巧,为她梳了个云鬓髻,又簪金饰,戴绢花,垂耳饰,佩璎珞。   妆成走出一瞬,太子漫不经心扫去的眼神忽然凝住,如墨的眸色里,过去与现在的画面一幕幕变换,交织纠缠,混淆不清——   雕栏玉砌的宫殿里,少女换上清丽的宫装,梳头上妆,被宫人搀扶着走到他面前。   她面颊粉嫩,刚学的礼仪还有些生疏,抬首望向他,眼里有小心翼翼的谨慎。   “陛下……喜欢吗?”   他盯着她看,心中莫名生出一种“终于”的圆满,和“本该如此”的笃定。   伸手捧住她的脸,他比她更热,倾首吻下,话语夹在亲昵里:“比从前强多了。”   兴致上来,刚穿好的衣裳又层层剥落,宫人垂手退出,满室旖旎……   ……   咚。   才握入手中的书卷脱落,砸在地毯上,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太子回过神。   画面里娇羞又谨慎的少女,变成了眼前神色木然的人。   太子心中隆隆作响,竟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那是她,却也不是她。   上一世,即便她刚刚进宫时,也不曾露出个那种神情。   小心翼翼的谨慎里夹着一丝畏惧,配合的动情里亦含着妥协。   一旁,江慈的眼神比刚才看到金饰时惊艳了不止三个台阶。   接风宴那日,玉桑只是稍稍打扮,江慈已觉得她出挑。   今日认真的上了妆,跟变了个人似的。   明明她比自己还单薄稚嫩些,可行头上身,端端往那里一站,浑身上下便透出一股同时揉入了清纯与妩媚的风情。   浑然天成,毫不做作,仿佛在母胎中就开始练习了……   厉害!   她偷偷瞄了瞄太子的神情,心里大致有了数,当即带着碧桃功成身退。   玉桑眼见着姐姐来了又走,将自己一番拾掇,惹得太子又有发作之相,下意识也想脱身,随口胡诌:“奴婢去送江娘子。”   江慈跑的飞快,哪里还有影子,玉桑脚下一动,就被太子抬臂拦住。   里间传来少女一声惊呼,几声衣料窸窣,步履沉响。   玉桑一个失重,被太子按在床上。   他眼神里浮着一层沉冷,可那层沉冷之后,有岩浆般的灼热情绪汹涌袭来。   刚刚穿好的衣裳被剥开,男人像失了控的野兽,不会言语表态,只能动作宣泄。   自以为浓烈的恨意下,竟都是求而不得的渴望,还有失而复得的激动。   玉桑根本挣扎不了。   早在重遇太子时,她就做过这种准备,也没有这方面的矫情。   可先是有姐姐那翻鼓励暗示,后有太子异常的态度,眼下的情况根本与之前不同。   若这样开始了,那又算个什么说法?   姐姐曾教过她,男女之间的事,不必全都明言开来细细掰扯。   很多问题,欢好一场,迎刃而解。   她试过,非常好用,但显然不该现在来用。   她期待的并不是他在一场欢好后,作出大度姿态重新接纳她,带她回皇宫。   男人滚烫的唇开始往肩头游走,玉桑伸臂抱住身上的男人,他怔了怔,并未挣开她。   玉桑眼神凶狠,略受刺激的头脑有些发热,照着他的脖子狠狠咬下去!   太子闷哼一声,双拳紧握,硬生生僵住。   玉桑像一头刚长乳牙的小兽,穷尽凶狠,也抵不过敌人一掌之力。   下巴被用力扼住,她疼的哼出声来,贝齿被迫松开。   太子捏着她的下颌,手臂撑起上半身,从她身上起来。   前一刻的灼热与疯狂骤然退却,那层薄薄的沉冷再度固守于目光中。   迎着他的目光,玉桑脑袋跟着退了热。   太子仿佛看不到她眼中的痛色,也不管脖子上的伤处,捏着她的下颌,像是相看驴子一样左右转了转,继而一笑,冷冷的看着她:“这么喜欢咬人?你是个畜生不成?”   玉桑下颌疼痛不减,心道,你刚才扑上来时,也不像个人呀!   太子冷静的诡异。   好像刚才那个失态疯狂的男人不是他一样。   盯着漂亮整齐的贝齿看了半晌,他松开手,翻身到一旁。   他侧卧,支着头看着她,玉桑仰躺,急促喘息。   安静的卧房里,玉桑一直喘啊喘,喘啊喘。   喘到最后,太子耐心用尽:“喘够了吗?”   其实早就够了,但这样被揭穿,玉桑脸上挂不住,犹自装作慢慢平息,停了下来,双手趁势将衣裳拢好。   太子盯着她身上的衣裳,讥讽道:“接风宴那日,不是怎么都不肯穿?是那套不够精致夺目?”   言下之意,她今日乖乖换衣裳,是因为今日的更好,更入她的眼。   诚然,江夫人当日为玉桑找衣裳时,的确挑了江慈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套。   她不肯穿,是察觉太子别有用心,唯恐惹当时还不知是何情况的姐姐多心不快。可今日,衣裳是江慈主动送来的,她纯粹是被赶鸭子上架。   玉桑没回应太子的话。   她略显茫然的看着横在身边的男人,心里慢慢窜出一个问号来。   刚才他们这样这样,她还对他那样那样,戛然而止后,他开口只谈衣裳吗?   且等等。   玉桑反问自己,不谈衣裳,你想让他谈什么?   谈谈你为何咬他拒绝他,身为奴婢为何不主动迎上去与他成了好事?   脑子没事吗?人家都把你推出火坑了,你还往里挤。   疑惑之余,玉桑又生感叹。   原来,靠男女情.事来化解和抹去矛盾的做法只是及格水平。   对太子来说,他不想针锋相对的挑明,就可以避而不谈,从容自然的顾左右而言他。   做不做这种事,其实不影响他演戏。   抱歉,是她的见识过于浅陋了。   ……   两人大眼瞪大眼对视一阵,太子完全恢复平静,撑床起身:“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他脖子上已经浮起红红的牙印儿,虽未见血,也明显得很。   这是玉桑第二次对他动口了,上次的位置还能挡,这个却很难挡。   玉桑觉得,别的事情可以装傻充愣,这个避不开。   这会出门,万一他因这个丢了脸存了气,回头指不定要怎么报复她。   她的腰还没好呢。   她飞快爬起来,顾不上衣衫不整,下跪请罪。   “奴婢方才失了分寸,伤到郎君……”她抬起粉嫩的小脸,诚恳的看着他,“郎君今日一定要出门吗?”   太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随手理着领口和袖口,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你这样出去,人家要怎么看你?玉桑再度生出对他的那种说不清的陌生感。   曾经的太子绝不会让自己失仪,现在,他居然敢顶着个牙印儿直接出门。   脸呢!   玉桑面露愧色:“郎君息怒,奴、奴婢用脂粉帮郎君遮一遮吧?”   太子抬首摸了一下脖子那里,并未浮现怒色。   她虽然咬的很,但他拦的也快,没破没流血,疼也那么一下。   而且……   太子眼珠轻动,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他还得谢谢她这一咬,让他不至于被那些奇怪的记忆魇住,险些没有把持住。   “不必。”太子冷冷丢下这句,转身出去了。   ……   太子真的没有就此事发难。   玉桑大胆的猜测,难不成他还挺喜欢?   这想法一冒出来,玉桑打了个冷战。   好恶心哦。   拢衣扶发,补一补妆,她动作飞快的整理好自己,目光落在姐姐拿来的一堆荷包上。   寒毒啊。   好像与女子身体受寒疼得死去活来那种不同,可能还更厉害。   下一刻,她又暗暗腹诽,什么寒毒,刚才还热得很呢,八成是唬人的。   末了,又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随手抓过一个可以挂腕的小荷包,往里塞了几颗核桃。   马车很快备好。   太子不想惊动其他人,索性让马车停在后门,只让府奴去告知江古道一声。   玉桑进马车里时,太子已在,她微微福身,坐下时偷偷瞄了瞄他的脖子。   泛着红痕的位置抹了药膏,匀开一片晶莹透亮。   玉桑稍微放心,扭过头假装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太子一直没说话,却一直留意着身旁的少女,心情凝重。   刚才那些画面,还有那种陡然充斥心头的情绪,简直无法控制。   万般无奈之余,他几乎都要猜测,是不是自己重生而来,忘记了些什么。   毕竟,他活生生将自己分成两个人。   一个同噩梦一起囚禁于暗处,不见天日。   一个君临天下,像所有帝王一样立后纳妃,勤政治国,眨眼就是十年。   在他的记忆里,她已经死了十年。   可是,这个念头才刚起,又被现实否定。   不是这样的。   他从未提过她,直至满宫上下再无人记得曾经的东宫还有一位江良娣,任由她的尸身烧化在那座寂静的冷宫,无人问津。   他与皇后相敬如宾,后宫嫔妃安分守己,他再也没有偏爱任何人。   直到死,他都不曾违背自己的意愿,做到了所有想做的事,除掉了所有想除掉的人。   可也正是到了大限之日,他在未及不惑的年纪,却像一个糊涂的古稀老人,忘记了所有人。   那个日日入梦折磨她,鲜活到仿佛从未离开的人,占据了全部的意识。   从山庄里惊鸿一瞥,到事发之前,他向她承诺除掉韩唯,一帧一画,全部都在。   他喊着桑桑,可无人知道桑桑是谁。   他在失去她的第十个年头,死于积劳成疾。   而她死于他登基前,又如何会唤他陛下?   太子闭了闭眼,疲惫油然而生。一定是被她弄得魔怔了。   关于她的记忆,没有任何疏漏。   是临死前陡然浓烈的恨意和怨念,在压抑了十年后爆发,让他至死难宁,睁眼于此世。   看着身边探头张望的少女,太子在心中告诫自己。   留她在身边,不是为了与她风花雪月的。   不能还没看明白她,就又被她蛊惑。   稷旻,你清醒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的太子有名字了!!!不要催嘛!!名字有剧情哒!!!   太子:朕当了那么多年皇帝,沉淀了那么多年,现在还重生了,金手指不是一般的粗。朕可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   韩唯:古怪,古怪,不得不防。   江古道:日常擦汗小心翼翼。   江慈:他好像很难讨好的样子。   面对桑桑后——   太子:出离愤怒!!她好烦杀了算了!哼,卑微的女人,也妄想攀附朕,朕撩你,调戏你,逗你,冲你,都是在观察你,分析你,不是玩真的,你是不是玩不起?   玉桑:……有猫饼。   ————————   太子:不能还没看明白你,就又被你蛊惑。谢谢你的拒绝。【还是太瘦了,再养养吧。】   感谢在2021-03-26 23:47:12~2021-03-27 19:2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招财进宝 3个;zz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z 20瓶;多兰戒 16瓶;淡定的围观群众催更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马车一路奔赴城南, 停在了一间茶室前。   下车前,玉桑惊讶的发现,他脖子上的红痕已经消了。   原本匀开的晶莹膏体好像是渗入到了皮肤里, 也不见了。   她松了口气, 太子没找茬,原来是因为他有法子处理啊。   下车后, 飞鹰递来帷帽。   玉桑看太子一眼,见他负手而立, 抬手看着眼前的茶室, 若有所思。   她乖乖接过戴上,心中不由活泛起来。   都怪他,三天两头一作妖,她都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弄清楚他来这里的目的。   虽然猜测他是为了针对韩唯,顺道报复江家。   但到底如何, 还得有证有据, 眼见为实。   黑狼找来一茶馆说了两句话, 茶馆眼前一亮, 连忙请他们上楼。   玉桑跟在太子身后,进了一处雅间, 里面没有人,也不像是同谁约了在这见面。   因为她觉得,没几个人敢让太子先到等候。   玉桑按兵不动, 摘下帷帽坐过去。   茶馆儿很快奉上香茗,还有附赠的小点心。   春食凉, 夏食寒,这时候上的点心都是凉性食材做的,譬如这碟卖相不错的绿豆糕。   玉桑拧了拧眉, 继而眼神转转悠悠,瞟向太子。   他屈腿斜倚座中,手掌搭着膝盖,目光无波无澜的盯着门的方向。   虽然不可思议,但他的确是在等人。   忽的,太子目光一转,染着凌厉睨向玉桑,正正好撞上她的目光。   他可真敏锐啊,像鹰一样,玉桑心想。   她也不心虚,镇定的移开自己的目光,拒绝与他对视。   太子微微拧眉,直觉她又在倒弄小心思,然今日带她出来,不宜出差错。   心思转了一轮,他不免多留意她几分。   就这样等了将近半刻钟多,一盏茶刚喝过半,太子觉得剩下半盏有些凉口。   看了眼放在点心边上的茶壶,他顺手就要捞起。   同一时间,玉桑跟着伸手,精准的拿走太子的手途径点心盘时距离最近的绿豆糕。   拿起一瞬,太子的手越过点心盘,拎起了一旁的茶壶。   玉桑的神情愣了愣,太子的动作也顿了顿,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   玉桑反应快,手里的绿豆糕顺势往嘴里一塞,伸手去接茶壶。   太子反应更快,提壶的手一偏,直接避开她,敛眸续茶:“糕渣都落茶盏里了。”   玉桑伸头一看,果见面前的茶水面上浮着些许残渣,是她刚才动作太快太急掉进去的。   她一派镇定,端起茶盏胡乱往后一扬,水线当空划过,半盏茶全浇在席子上,又若无其事把盏子放回面前。   太子单挑眉毛,终究什么也没说,顺手给她续了杯茶,将茶壶放回原位。   玉桑没留意到太子为自己斟茶的动作,注意力都在自己一双手上。   刚才发生了什么?她为何要去管他会不会吃绿豆糕?   ……是手的问题。   玉桑暗暗点头,再默念一遍,手的问题。   她将双手压到腿下。   茶壶离炉太久,水不大热,太子浅呷两口,只觉茶水凉喉。   瞥眼看了看身边人,不知是不是附赠的糕点太粗糙,她嚼了许久都没咽完。   腮帮子一动一动,恨不得嚼到天荒地老。   短暂斟酌后,太子懒得喊她,再次将手伸向点心盘边上的茶壶,想放回泥炉上煮一煮。   玉桑正在封印自己的手,抬眼一看,下意识抽出手,捏着点心碟边,从太子手边挪开。   太子的手再度路过点心碟,从容的提起茶壶放回泥炉上。   玉桑:……   放好茶壶,太子倚回座中,目光不动声色的瞟过那碟绿豆糕。   他眼中并无困惑,却含着几分挣扎,片刻后,这份挣扎变作莫名滋生的躁意。玉桑困惑的瞄自己的手,你没完了是吗?   事实证明,还真没完。   太子看了那碟绿豆糕一眼又一眼,在对她的行为渐生了然之际,心中的矛盾与躁意也逐渐难以压抑,这次,他终于朝那碟绿豆糕伸手了。   玉桑的自我告诫戛然而止,第三次伸手阻止。   下一刻,两人同时捏住了碟子边沿。   玉桑那句“你不能吃这个”都到了嘴边,太子倾身一推,绿豆糕碟连着玉桑的手一同被推到她面前。   太子看也不看她,说:“没人同你抢。”   玉桑红唇微张,愣了片刻反应过来。   啊,原来他以为她在同他抢糕吃。   玉桑一点也不介意太子的误会,甚至松了一口气。   她光明正大的用手臂护住糕盘,将整碟糕拢到跟前,一抬眼,太子还看着她,目光是刻意的轻蔑。   玉桑瞄一眼他面前,除了茶什么都没有。   今日出门突然,他又不说出来干什么,也不知要等多久。   她侧身将身边的挂腕荷包拿过来,放到茶案上:“只喝茶未免寡淡,郎君不吃糕,那就吃这个吧。”   精致的荷包,并不太能装东西,鼓囊囊一团,一眼便可从突出的形状辨认里面的东西。   叫她随身带核桃也好,让江慈亲自来送荷包也罢,是知道她不愿,故意戏弄她。   可她真的带了,叫他刚刚平复的心情再次掀起波澜,心中天人交战,对今日的决定忽然多了些犹豫,开始在去与留,继续与中断之间徘徊。   连这袋核桃都变得刺目。   门外还没有动静,太子看着紧闭的门扇,忽然起身。   玉桑以为他没等到人准备离开,连忙抓过荷包跟着起身。   太子看向她,眼神柔软了几分,可他还未开口,外面便传来了响动。   也是这份响动,让太子的柔情瞬间凝固,原本的动摇亦荡然无存。   不多时,黑狼推门而入,腰间长刀出鞘,手中拽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玉桑蹙起眉头,偷偷瞄了太子一眼。   他今日出门是为了来抓人的?   这就怪了,这种事根本无需他亲自来,派人去做即可。   可他不仅来了,还带着她一同来,耐心的等了这么久。   一种不好的预感迎上心头,玉桑屏息凝神,安静的退开几步。   太子的眼神无声的落在玉桑身上。   这种原本已经动摇,却又碰上事情发生的状况,让他的心情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不是他一定要逼她,是老天爷一并做的决定。   玉桑紧紧盯着被黑狼带进来的人。   看他的打扮,像是水上营生的,在这个地方,玉桑几乎是立刻想到曹広。   他是曹広的人?   他并未被绑,想必是被黑狼封了穴道或是用了其他手段,人一进来便软趴趴倒在地上,迷瞪瞪不清醒的样子。   黑狼一看就知古怪,冲太子摇了摇头——他只封了穴道让他不能跑而已,不至于叫他神志不清不能问话。   太子懂了黑狼的意思,笑着摇摇头。   想要撬开一个人的嘴,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起身走过去,黑狼与飞鹰连忙要护,太子伸手挡开,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   玉桑看到了那把匕首,想到了艳姝楼里的情形。   再看几步之外的男人时,浑身上下都泛起一股凉意。   不可否认,这两日的相处,叫她隐约觉得太子暂时不会杀她,不仅言行上大胆起来,甚至还会多管闲事操心他的身子。   可当日在艳姝楼,她同样能感觉到,太子真的会对她动手。   而后的骇河夜宴,中毒,多半也是他折腾出来的。   玉桑竟有些不敢看那把匕首,移开目光暗暗喘息,亦在心中重新告诫自己。   他不是从前那个被蛊惑的太子了。   太子走到男人面前蹲下,匕首刃尖抵在他大腿上。   “这把匕首会在你身上的要害处开个洞,死是死不了,顶多血流不止。”   “不过血流干时,怕是必死无疑。”   “你若想睡,那就一直睡着,若不想成干尸,就吱一声,自有人为你止血医治。”   玉桑清楚看到,躺在地上佯装神志不清的人动了动鼻翼,是紧张的反应。   “动手。”   干脆利落的命令,竟吓得地上那具身子微微一抖。   飞鹰与黑狼眼中透出几分讶然,是没想过太子处事变得杀伐果断许多。   讶然归讶然,两人依旧动作利索的将男人的裤子扒掉,拨出适合下刀的位置。   太子把玩匕首,对即将出现的血腥场面毫不避讳,甚至弯了弯唇,像在看有趣的玩意儿。   忽的,他笑意淡去,眼神一转侧首望去,刚好看到玉桑背过身去的动作。   她像是吓到了,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拳,身子瞧着有些僵硬。   他蹙眉片刻,又很快了然。   虽说她出身青楼,见惯形形色色的男人,却未必看惯血腥场面。   无论是在江家还是在东宫,她身处温室,更不会遇到这种情形。   最重要的是,她从未见过他杀人。   可在她死后的很多年,他杀过很多很多人。   那一刀还没划下去,地上的人已经汗流浃背,顾不上装昏,他大叫闪躲。   飞狼一拳打过去,打得他晕头转向,尖叫变哼哼。   太子眼神一厉,出手动作快如闪电,直接在他腿上的血脉处割了一刀!   男人面露惊惧,血才开始淌,他仿佛觉得自己快死了,一手捂住伤处,一手想要拉太子的衣摆——   黑狼一脚踩住他的手,没让他沾染太子半分。   男人知他们不是在开玩笑,命在他自己手上,再拖延等于自戕。   “我说!我说!求求你给我止住血!我不想死!”   黑狼转头想请示太子,却见太子目光却转向一旁,落在那纤瘦的少女身上。   玉桑已顾不得什么礼数规矩了。   她呼吸急促,觉得这房间喘不过气,不想看到太子那般模样,更不想看到血。   突然,她肩膀一抖,浑身上下极度僵硬——太子不知何时靠近,将她揽入怀中。   他身上没有沾染丝毫脏污,玉桑却觉得他浑身泛着血腥臭气。   刚要试着挣脱,搭在肩头的手忽然移至腰上,狠狠一箍,她直接面向他,身体相贴。   看清那张脸蛋时,太子意外的怔愣,屈指划过她眼下,他凝眸质问:“哭什么?”   玉桑跟着一怔,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少女粉嫩的脸颊浮起倔强之色,她侧首避开他的审视,睁眼说瞎话:“没哭。”   太子不听她的瞎话。   她的眼泪一向很宝贵,还会选择时段来使用。   被抓逃命时,纵然万般艰难也不掉一滴泪。   几日相处,她满腹心思算计时,挤一挤便热泪盈眶。   那现在,她的眼泪又是何意?   怕那把刀子也落在她身上?怕他失了理智,让她比前一世更惨?   眼前的少女,化作噩梦萦绕他近十年,也是他积劳成疾濒死都在喊着的人。   男人眼中一道戾气缠着一道柔情,相互撕扯,难分难离。   他脚下一动,背过身挡在她身前。   宽厚的肩膀与胸膛将她整个人护在怀中,隔去了那边的景象。   手指轻柔的抹去她为数不多的两颗泪珠,他浮起一抹得逞的笑:“现在才知道怕啊?”   玉桑被他按在怀里,听着他说话时胸膛的震动,只觉这句话打趣多于威胁和警告。   她吸吸鼻子,声儿都嗡了:“不怕。”   不怕?太子作势要把她带过去:“不怕,那你来动手。”   玉桑拼死躲在他身前,还在嘴硬:“……脏!”   太子任由她躲藏,轻笑两声,食指抵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怕脏,也是怕啊。”   这纯粹是调侃了。   玉桑扭脸躲开他的手指,没再红眼哭鼻子,只是望向太子的眼神变得复杂。   人哄好了,那边也处理的差不多了。   太子没急着把玉桑带过去,回首道:“擦干净。”   飞鹰和黑狼面面相觑,认命的把男人的衣服扯下一片,把地上的血擦得干干净净。   等太子拥着玉桑一起坐过去时,飞鹰直接扯下房中的帘帐,把男人团团裹起来。   沾染了血色的地方全挡住了。   太子屈膝搭臂,单手搂着玉桑,偏头冲她脖子吹气:“还怕?”   玉桑缩了缩脖子,眼珠轻转瞄了一眼前面的男人,他被折腾的脸色发白,看起来好可怜。   她摇摇头,默不作声。   太子微微一笑,冲前面的男人开门见山:“现在可以说,是谁在与曹広勾结,为他通风报信了,助长他气焰了?”   男人面色发青,唇色发白,气息都弱了:“说,小人说……”   太子挑眉:“是谁?”   男人眼神微动,张口就道:“是江刺史!是江刺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7 19:28:27~2021-03-28 23:5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xshootwiudo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蝶 60瓶;溪肆 18瓶;在做梦的月亮 10瓶;醉美不过流年 3瓶;小毛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江刺史……   整个益州除了江古道, 就没有第二个江刺史。   玉桑心跳如擂鼓,转眼看太子,见他右眉微微挑起, 是意外的表情。   倘若这人是他刻意安排, 为的是在她面前说出这番话也就罢了。   可他的神情,分明是没有料想到对方会这样说。   那古道伯伯……   不会的!   古道伯伯清廉正直, 上一世回京后,一直在工部任职, 勤恳踏实。   他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玉桑心乱如麻之际, 太子给了黑狼一个眼神。   黑狼会意,扬手将人劈晕,和飞鹰一同将人裹起来带出去。   太子看着身边出神的少女,收臂一揽:“还怕着?”   玉桑轻轻垂着眼,摇了摇头。   太子笑道:“还是觉得意外?”   玉桑抬眼看他, 太子道:“清正廉洁老实本分的江古道, 竟是包庇河霸, 纵容这些地痞帮派壮大的幕后之人, 我也很意外。”   “郎君……”玉桑双手搭上太子的手臂,恳切道:“此事有古怪。”   太子挑眉, 颇有兴致:“哦?那桑桑觉得,哪里有古怪?”   玉桑稳住心神,平静道:“这人狡猾多端, 方才能装作神志不清逃避审问,这会儿也能为了混淆视听胡说八道, 为的是在郎君核实此事期间寻找机会脱身。”   她刚刚哭过,眼尾还泛红,神色认真又严肃, 任谁瞧着都觉得心软又好笑。   太子心头一动,直接将她抱到怀里,让她坐在腿上,两人暧昧亲昵的窝在一起。   其实,她虽心有偏袒,但话说的不歪,撬开的嘴,说的未必都是真话。   可他原本也不需要这人说真话,对她便存了逗弄之心。   “为何你觉得,他一定是在胡说八道?”   “或者说,为何你就信江古道不是这种人?”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问的刁钻,可若她把这话听进去,与他分析条例摆明理由就错了。   他必会见招拆招寻找漏洞,再把她一步一步逼到退无可退。   这时候,做过骄纵小宠妃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玉桑两只小爪子往他胸前一搭,身子也软软倚过来,笃定道:“就是胡说八道。”   太子眼神轻动,目光中浮冰消融。   这副带着倔劲儿的小样子里,是不问缘由的笃定,道理是什么不重要,只争说法上的输赢。   这方面的气质,她简直拿捏得死死的。   最重要的是,没有男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同小女子掰扯道理。   大多数时候,他们会一笑而过,由着小女子争个口头赢家高兴高兴。   这下,他反倒不好继续逼着她道出理由了。   玉桑靠着旧时经验,四两拨千斤蒙混过关,然后立刻回击——   她亮澄澄的眸子认真的盯着他,细嫩的指尖不老实的在他心口轻点,微微偏头,柔声道:“难道郎君就肯定江大人是这样的人?郎君有什么证据?”   太子眼睛微微一眯,这是没探出她的底,反倒让她反过来探底了。   她想知道,他是凭空污蔑,还是证据确凿。   可见,她也不是真的不带脑子,全凭感情用事来相信一个人。   太子没有回答她,此情此景,竟叫他恍然如回到从前——   那是她进宫第二年,他正为前朝之事与朝中老臣争执不下。   前朝受的憋屈,回到宫里都难消散。   祝氏察言观色,一见他心情不好,整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十分敏感。   他与她说两句话,语气稍微淡了重了,她就先自己惊吓起来。   他不是随意迁怒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女子。   可他心气不消,到了她面前还要小心翼翼措辞,委实不快。   可玉桑不同。   后妃不得干政,即便知道什么,也不能让主君晓得自己知道。   她呢?不仅打听了,还在他面前说出来,唯恐他不知她打听过。   他实在憋闷,也是应付,便随口说几句。   还没说完,她已气鼓鼓,摇着扇子泛起小白眼儿,气势拉出八丈,开始斥责那些人。   她一个后宫妃嫔,无论眼界还是城府都不及那些老狐狸,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难免稚嫩,甚至可爱。   他听得直想笑,随口几句就将她的气势按在地上摩擦。   她好面子,被下了脸面,小扇子往桌上一拍,委委屈屈控诉:“殿下到底站哪头的!”   他再是忍不住,抱着她笑起来,说,当然是站你这边。   她被哄笑,声儿甜甜的,夹着无比的笃定说道:“臣妾也站殿下这头,永远站殿下这头!”   看着她黑亮的眸子,太子虽然并无辨过她的成就感,可是并不影响他心中舒畅熨帖。   也正是因为排了这团郁气,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随口拿来反驳她的,恰是那些老狐狸一遍遍道在嘴上的理由。   他并非不知一件事总有利弊两面的道理,也并不是全盘否定这些人的声音,甚至还是听进去了一些。   只是不服气,急于想用一局赢面来证明自己罢了。   沉思中,她软绵绵凑过来,黑亮亮的眼睛打量他:“臣妾失言惹殿下生气了?”   他在心中暗笑,故作严肃之态捏住她下巴:“你啊,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她眨巴眨巴眼,连忙抿住唇,憨态可掬。   他朗声笑出来,烦扰散去后的心里生出旖旎,指尖拨开她的唇瓣,轻轻吻下去,含声嘉奖:“虽大胆,可说得很好……”   她被亲的喘不过气,还要发声:“殿下骗人,真说得好,岂会辩不过殿下。”   她一副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气样子,娇声咕哝:“其实殿下很厉害的。”   那一刻,太子的心中无限膨胀,心里仅剩的挫败都荡然无存。   其实,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只是刚好想到这一出。   那时看她,只觉得她简单又乖巧,朝堂上复杂错乱的事到了她嘴里,简单的像儿戏,偏偏是她偶而一句稚嫩且无心的话,反而为他排忧解难,消气顺心。   在她面前,他的虚荣总是能得到极大的满足,所有的脾气与烦恼皆到了她宫里,从不过夜。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看似简单娇憨的言行下藏着的小心思,以及他自以为将她拿捏的死死的也看的透透的,实际反被她拿捏的时刻,在历经多年后,重逢之际,于他眼中无所遁形。   曾经的他,当真是连她的边儿都没摸到,却自以为了解她。   又或者,当年他真是被她障了目迷了心,才做出许多傻事,甚至为她放下尊严与骄傲,无视她与别的男人暗通款曲。   如今,无论如何都该清醒了。   太子沉思间,已凝视玉桑已久,盯得她心里发毛,胡思丛生。   俄而,太子弯唇一笑,顺势握住她搭在胸前的手,搓捏把玩:“傻子,若有证据,就可以直接定他罪名,还怀疑什么?”   他明明笑着,玉桑却遍体生寒。   所以,若他现在有什么证据,是不是就会立刻定江家的罪?   电光火石间,玉桑回答了之前那个困扰过她的问题里——姐姐到底是因何恨上太子。   如果答案不在前一世,而是在这里,是不是因为太子对江家做了什么?   难道是眼下这件事?   太子用证据治了古道伯伯的罪,所以才让姐姐恨上他?   可是……玉桑在心中摇头否定。   如果古道伯伯真的作奸犯科,被太子定罪,说难听些,是罪有应得。   姐姐不是不明是非之人,不可能因此对太子怀恨在心。   除非是污蔑!   玉桑心中警铃大作,越想越是那么回事。   是因为可以污蔑,让江家含冤受屈,所以姐姐才会有那么大的怨恨!   ……不对。   设想戛然而止,玉桑疑惑丛生。   就当太子是为了报复不惜污蔑,那也是因上一世姐姐安排她进宫的事,才有了这一世的挟私报复。   若是因为这一世的太子不计手段报复了江家,所以让姐姐恨上他,那……   到底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玉桑擅长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可这个问题,她一时半刻还真化不开,逐渐陷入一场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困惑中。   这时,飞鹰返回复命,打乱了玉桑的思绪。   他们已经搜过身,对方身上并无任何线索,今日来此,应当是传口信。   且邀约之人没有出现,可能是听到风声,打草惊蛇了。   太子听完,并不着急,拥着玉桑淡声道:“敢与朝廷命官狼狈为奸的,哪个会不留一手?他身上没有线索,那就顺着他继续摸索,哪怕一角书信,一枚物件儿,总能找到线索。”   至于今日与这男人相约却并未出现的人,太子也并不担心。   “打草惊蛇,有时也未尝不可,若藏得太深,总要在深草中打一打,才能听到动静。”   飞鹰恍然点头。   到这里,今日的事情已完成的差不多,太子拉着玉桑起身,冲她微微一笑:“飞鹰和黑狼会去找证据,待找到证据,自然就有答案了。”   “……不过。”太子笑容微敛,含了告诫:“待回了江府,你这张小嘴可要谨慎些,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的有个数。”   玉桑说:“郎君不信奴婢,又何必带奴婢来这里?”   太子这才又笑,“说的不错。所以……”   玉桑眼帘轻颤,与他四目相对。   太子眼神深邃,一字一顿:“我信你,才带你来。”   你信我?   玉桑心中摇头,你不是信我,而是在试我。   太子专门带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看到这些。   现在,江古道到底有没有做这些事,得看证据是否指向他。   可是,他是太子,亦对江家有恨。   这证据是真是假尚无定论,若他真心想置江家于死地,无中生有亦是轻而易举。   他的告诫,不是为了提醒她守口如瓶,而是明晃晃的试探,看她会不会给江家通风报信。   给江家带来灾难的,未必是那份尚且不知在何处的“证据”,但一定会是她再一次的背叛。   思及此,玉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疲惫。   上一世她最后悔的是夹在了姐姐与太子的仇恨之间,时间越久越是煎熬。   若这一世的太子因对付江家招来了姐姐的怨恨,那在她看不见的另外一世里,会不会又有一个玉桑被姐姐带走,重复上一世的种种?   就像一个没头没尾的怪圈,永远走不出来。   ……   回到江府后,太子照例要沐浴更衣,玉桑服侍他出浴后,江古道便过来了。   他没问太子今日去了哪里,而是提到了应家娘子及笄礼的事,最后确认太子是否会出席。   两人去了江古道的书房谈话,飞鹰与黑狼守护在外,院中只余玉桑一人。   从回来起,玉桑就像没事人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觉得太子回来后有点古怪。   前两次伺候入浴,他会命令她伺候。   方才他根本没开口,是她主动进去,他才默许。   古道伯伯找来,他本可以在院中同他谈,却偏要去古道伯伯的书房,还带走了黑狼和飞鹰。   他不再时不时就唤她伺候,唯恐她安逸了。   这种陡然松懈的感觉,就像……   像在给她机会同姐姐通风报信。   回过味儿来,玉桑心里蹭蹭升起一股火气来。   我若不去找姐姐说点什么,都对不起你的苦心!   玉桑眼珠一转,心思渐生,她在妆台前理了理妆容,又在太子送的金饰里挑了一个,大大方方出了院门。   ……   玉桑主动找来,对江慈来说是一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笃定她会找来,没想到这么早。   “姐姐送我的核桃,我做了核桃芝麻糊,郎君十分喜欢。多谢姐姐。”   玉桑第一句开场,就让江慈听出了话外之音——她在感谢自己的相助,让她得到了太子的喜爱。   更进一步的,这也是在暗示江慈之前的建议——帮她得到太子喜爱,在京城站稳脚跟。   江慈心中大喜,面上镇定:“妹妹说哪里话,稷大郎君喜爱妹妹,也是因为妹妹入了他的眼,自然做什么都好。”   “不过话说回来……”江慈话语一转,“一篮核桃便能让妹妹如此受宠,若换成一个机会,一道助力,妹妹定能平步青云,走得更高。”   玉桑眼眸轻垂,语气含蓄:“若能得此佳果,我定会对这一个机会,一道助力感激不尽。”   江慈眼神微变,看着玉桑没说话。   玉桑从身上取出一枚金蝴蝶,一语双关:“所以,我今日是来感谢姐姐的。”   江慈看着那枚金蝴蝶,没急着收下。   “桑桑,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稷大郎君是什么人?”   玉桑镇定自若:“郎君英武出挑,谈吐不俗,自然是非富即贵。若桑桑能得到机会,自然都能知道,若得不到这个机会,早早知道太多,不过徒生怨念罢了。”   江慈的眼神透出几丝难以掩饰的激赏。   年纪不大,却是个明白人,够冷静,够理智!   “不过……”玉桑轻轻抬眼,星眸璀璨,“玉桑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明白信义为本,疑人不用的道理。”   她伸手将金蝴蝶推了推:“玉桑相信姐姐,也感谢姐姐。”   江慈这才明白,这枚金蝴蝶,与其说是答谢,不若说是率先展示的诚意;是证明她们之间存在某种合作的一个信物,   她暗暗感叹,这玉娘子真打定主意要攀附太子了。   凭着她眼下的决心,倒是可以信任一番。   江慈思索片刻,自身上取下一枚玉佩给她。   玉桑看向江慈。   信义为本,却也是相互的。   江慈笑道:“就当是我提前预祝妹妹青云直上的贺礼。”   玉桑笑了笑,收下玉佩:“那就多谢姐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满级太子戏品小娇妻——从前眼瞎。   谢谢大家的撒花和营养液~~~~桑桑的排面都靠你们啦!!!   ……感谢在2021-03-28 23:59:38~2021-03-29 22:2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没有饼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女味的草莓酱 6瓶;南鸢 5瓶;青栀南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玉桑出门之前, 院子里空无一人。   回来一进门,太子已稳坐室中,飞鹰黑狼左右护法威力加持。   三人气势一拉, 活像守株待兔三堂会审。   “去哪儿了?”太子微微偏头, 和气的问。   玉桑道:“奴婢去见了江娘子。”   “见江娘子?”太子挑眉,显然对她的直白感到意外, 冲她伸出手。   玉桑每回见他做这个动作,都觉得他在召唤什么猫儿狗儿。   但以她的处境, 也只能如同被召唤的猫儿狗儿, 乖乖走过去,伸手入他掌。   男人五指一收,将她的小手裹在掌中,微一用力,人便在怀中。   他拨了拨她细碎的鬓发, 语气温柔的如同哄逗:“哦?怎么这会儿去见她?”   玉桑一脸纯真, 说的有板有眼:“江娘子热情好客, 又送衣裳又送核桃, 奴婢身份低微,无以回报, 本想铭记于心日后来报,可是……”   她微微停顿,似乎不好言说。   太子了然:“但说无妨。”   玉桑眨眨眼, 密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可是今日之事, 让奴婢习深感不安。”   “奴婢谨记郎君之言,不敢与江家泄露半分。但若江大人真的知法犯法,江家有个闪失, 怕是没机会报答江娘子的好。”   她扬首一笑,灿然明媚,指向妆台:“所以奴婢借花献佛,挑了一样饰物作为答谢之礼,这才去见江娘子的。”   太子听着她这番解释,心中暗暗冷笑。   她这是在说,自己忠心得很,绝不会背叛他。   可江家热情好客,江慈对她更是诸多照拂,她若无动于衷,未免落得个凉薄之名。   通风报信是不可能的,但为心安,她选了别的方式来答谢江慈。   如此,恩情两清,若江家真有什么,她也不会为自己徒受照顾未能回报而愧疚。   可以说是最大程度上的情义两全了。   太子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角,温声道:“那你给了个什么?”   玉桑立马道:“一只金蝴蝶呀。”   太子轻嗤,看着这败家的小混账:“嗯,几件旧衣裳,一篮子核桃就换了你一个金蝴蝶。那只金蝴蝶够寻常人家吃上好几年,你给人家时,她也敢收?”   玉桑心想,你当日假惺惺找来要我帮你对付曹広,一包金一包金的砸时,怎么没想过那些钱够寻常人家吃多少?   她故作疑惑:“江娘子……应该‘不敢收’吗?”   太子把球踢回来:“那你觉得,她该敢还是不敢?”   玉桑一脸“郎君的话好难懂”的困惑样儿:“奴婢以为,出身低微者或许会看重金银,但像江娘子这样的闺阁千金,金银钱财的意义反而排在最末,是更看重心意的。”   “只是,江娘子知奴婢境况,能给的只有金银俗物,这才收下,以免奴婢难堪。”   言下之意,那纯金打造工艺精良的金蝴蝶,江慈还收的挺勉强?   太子觉得,没了身份桎梏,她的伶牙俐齿发挥的更自如,诡辩起来一套一套的。   他耐心的很,顺着她的话说:“原来是这样,可我记得,江娘子是见过那一盒子金饰的,只送个金蝴蝶就想当做全部回报,岂不是叫她觉得你小气?”   玉桑理直气壮:“怎么会!那可是金蝴蝶呀,够寻常人家吃好几年呢!”   应变自如,思路清晰。   太子:……好得很。   玉桑自觉蒙混过关,顺势抱了太子刚刚洗晒好的衣裳去熨烫。   她一走,黑狼的脸色便沉下来。   “殿下,属下亲耳听到她与江慈的谈话,分明是要与江慈合作,她在撒谎!”   “她想借江家的助力与江慈对京城的熟悉来缠上您,江慈与她接触,恐怕是想将她作为安放在您身边的眼线,这两人皆是居心叵测,不得不防!”   太子沉默片刻,只问:“她可有提过江古道的事?”   黑狼一怔,不情愿道:“这个倒是没有提过。”又坚持强调:“她必定有所图谋!”   飞鹰显然有不同看法,微微蹙眉。   太子看向他:“你如何说?”   飞鹰见太子问了自己,也大胆说了:“黑狼应当不会听错,但今日的事玉娘子都看在眼里,心中应当有数,加上她见江慈时丝毫未提江大人的事,属下以为……”   太子催促:“说。”   飞鹰沉下气,如实道:“属下以为,或许玉桑姑娘的确有攀附心思,所以她想借今日之时,与江慈接近,为的是打听消息,倘若她能在此事上帮衬一把,便可博一个功劳,依功邀赏。”   黑狼听得直想笑:“她一个青楼女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飞鹰不与他争执:“我只是猜想,正如你也只是猜想罢了。”   黑狼“嘶”一声:“你怎么处处帮着她说话?”   太子目光轻动,望向飞鹰。   飞鹰连忙抱手:“殿下明鉴,属下只是依据猜想,绝无私心。”   太子并未怀疑飞鹰什么,竖手以示安抚,自己陷入沉思。   哪怕她曾经真受江慈指使,可现在的江慈能教她什么?   怕是她反过来教江慈做人还差不多。   至于京中与后宫的门道,又有谁比她更懂?   可她终究没有对江慈说今日的事情。   或许,是她早有察觉,知他在暗中监视。   或许,她又有什么别的打算。   毕竟,她的花招和心思,他已经领教过太多次。   防不胜防。   将她与江慈的对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太子闭上眼,缓缓舒了口气。   “从今日起,无论何时何地,你们二人都要分一人出来留意她。”   “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孤都要知道。”   飞鹰黑狼闻言,有些不解。   殿下何至于对一个留在身边的青楼妓子这般上心?   ……   “看来,殿下可能真要将她带回去了。”飞鹰感叹。   难得的,黑狼没有反驳,只是眉头深锁。   殿下手头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不会无缘无故在意一个小女子。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把人带回去,可也得保证这人对他没有二心。   与其说是监视她,毋宁说这是殿下是借此事考验她。   退一万步说,倘若真如飞鹰设想的那样,她是为了借机立功缠上殿下,即便有些心机,也不是不能接受。   黑狼:“殿下若纳了她,再传出去,不知要被多少朝臣诟病。”   飞鹰:“与其徒劳担心,不如擦亮干净,替殿下看清此人。”   黑狼睨他一眼:“我自是擦亮了眼睛,就怕你继续被猪油蒙了心。”   飞鹰直接扭过头不再看他。   懒得理你。   ……   入夜后,玉桑早早进房铺床整被。   她让人搬进来的斜榻因为被太子丢的湿衣裳濡湿,褥子还在外面晾着。   眼下榻上什么都没有,夜里睡这里,不仅硬,还会冷。   烛火跳动,帷幔上多了一道人影,玉桑瞄见,连忙转身见礼:“郎君。”   太子看她一眼,走到床边站定,张臂。   玉桑了然,上前为他除衣。   虽然上辈子被养成废娇娇,但也是个勤学聪明的废娇娇。   几日下来,她已经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伺候起来也熟练许多。   将衣袍挂上衣架,又搭玉带,玉桑回过身,却见太子还站在那里,目光一直追着她,若有所思。   明白,还要散发。   玉桑取来梳子,仔仔细细为他散发,细密的梳齿一道道梳过,可活血助眠。   伺候着太子睡下后,玉桑转身要走。   太子伸手扼住她手腕,将人拉回来:“去哪儿?”   玉桑愣了一下,慢慢抬起还捏着梳子的那只手——放东西呀。   太子眼神闪烁,松开她:“我累了,放完赶紧来睡。”   就是还睡一起的意思呗。   玉桑转身将梳子放回妆台前,无意瞄见那张斜榻,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难不成他是将褥子弄湿,让她无处可睡?   带着这份胡思乱想,玉桑回到床边,却见说自己累了的太子殿下正靠坐床头,脸上半分倦意都无。   玉桑端庄的坐在床尾,慢慢褪去衣裙。   才刚钻进被窝,就被太子捞了过去。   被窝这种狭小暧昧的地方,一举一动,其意味都会在灼热的氛围中被放大,让人头脑发晕。   然而,伏在太子身上的玉桑非常冷静。   抱着她的人,也非常冷静。   一男一女,在本该暧昧火热的地方,冷静的对视。   太子抚摸着她的脸:“待诸事毕,想随我回京城吗?”   玉桑轻轻咬唇,试探道:“奴婢已是郎君的人,难道郎君原本打算诸事了却后,就将奴婢打发了吗?”   太子看了她一会儿,笑意加深,“你想的倒是挺美。”   玉桑血液一凝,心中小人儿尖啸起来——又来了!又来了!   难道他此刻就要撕破脸皮,只因她找了江慈?   太子仿佛看到了她眼神中的疑惑,手停在她的下巴上,轻轻捏住。   玉桑吃痛,被迫与他的气息离得更近。   “你此刻就在我床上,想跟着我,难道不该用你们妓子最拿手的方式吗?何必大费周章呢?”   太子微微偏头,亲了亲她的耳朵,“来,让我看看,你想跟着我的决心,到底有多大。”   玉桑心跳飞快,双手抵上太子的胸口,借力退开一些。   太子任由她退开,两人目光相对,她竟也不慌。   “原来郎君还是不信我啊。”   静谧又狭小的空间,少女轻柔的声音,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哀怨。   太子笑意不减,抚着她的脸道:“我若不信你,你还能上我的床,与我这样说话?”   玉桑凑近了些,伏在他胸口,微微仰头看他:“那郎君为何监视桑桑?同江娘子说的那些话,郎君也知道了吧?”   太子捉住她的手:“是啊,知道。”   玉桑试图故技重施:“那就是不信我。”说着,她欲抽手。   男人的力道陡然加大,玉桑非但抽不开,还被他用力按在胸前。   忽然迫近的脸带了些冷漠的寒意,“桑桑,我说过吧,你若衷心且真心,我就疼你。”   他顿了顿,似在强调:“耍把戏,一次两次,我容忍你,若你以为次次都可蒙混过关,那就错了,我不喜欢纵容女人。”   玉桑有种一脑袋撞上钢板的感觉。   怔愣的瞬间,气氛已完全被男人把控,由他主导。   玉桑轻轻吞咽,脑中飞快转动。   他果然暗中在监视她,也知道她去找江慈了。   情急之下,她鼓着腮帮子一阵憋,顷刻泪眼莹莹,目光柔柔望向太子。   然后,意料之外的对上两道冷冰冰的目光。   太子乖戾道:“啊,对了。往后我问你话时,你若跟我哭哭啼啼掉眼泪,我便像对那男人一样,在你身上开个口子,慢慢放血,放到你懂得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掉眼泪为止。”   他屈指抹去她悬在眼眶处的泪珠,皱眉道:“这眼泪,让人瞧着心烦。”   玉桑身子轻轻一抖,泪珠滚落。   她飞快抬手抹去,这个动作极大地取悦了太子。   他轻笑起来,帮她一起抹:“看把你吓得。我说的是往后,今次不算。”   玉桑深吸一口气,将刚刚憋出来的哭腔又给憋回去,直直的望向太子。   “郎君知道我去找了江娘子,也知道我们说了什么话。若郎君不相信我,也不会让我留在身边。”   终于肯好好说话了,太子欣然点头:“是。”   玉桑又道:“是,奴婢是有所图。奴婢出身寒微,郎君天人之姿,所以奴婢这具身子根本不值钱,更遑论用这个来拴住郎君。”   她抬眼,刚刚被眼泪洗过的眸子黑亮清凌。   “奴婢只是想为郎君做些事情。不敢称为郎君排忧解难,至少郎君想起奴婢时,不会觉得奴婢只是一个以身侍人,柔柔弱弱的小女子。”   褪去哭腔,少女的声线变得坚定沉稳,仿佛变了个人。   太子看在眼里,暗暗叹息。   她还真是,一人千面,什么话都能说。   “看不出来,桑桑的野心这么大?那你说说,你想怎么样?”   玉桑当真不像刚才那样柔弱胆小了。   她大胆的迎上太子的目光:“让桑桑帮您吧!江大人是否知法犯法,郎君总要有证据才能办事呀?如今做客江府,就是最好的时机。”   太子笑起来:“你想帮我找证据?”   “是!”   “靠接近江慈?”   “是。”   “若找到证据,便定他们的罪?”   玉桑与太子对视,坚定点头:“是。”   太子单挑眉毛,说:“你舍得?”   这话显然含了深意,却也让少女眼中的神色越发坚定。   “这不是舍不舍得是事情。”   玉桑鼓足底气,坚定道:“是因为我相信江家。”   太子看着截然不同的少女,慢慢松开了她早已拽成拳头的手,径自轻笑。   “相信江家?”   他点头,“好,就由你来。”   玉桑眼神轻动,烛火在她湿润的眸子里淬入星星点点的光。   太子弯唇一笑:“我拭目以待。”   玉桑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靠着这个过关了。   太子放开她,准备睡下。   玉桑回到自己的位置,看着身边的男人,忽问:“那郎君呢?”   太子已闭上眼,低声道:“我怎么?”   玉桑问:“若证明此事与江大人无关,郎君要如何?”   太子已经闭上的眼又睁开,侧首看了她一眼,像在看一个笑话。   “你是我什么人,我做事还要处处同你交代?”   “等你什么时候有本事拴住我,再来问这话也不迟。”   说完,他翻过身睡去。   至此,玉桑在他面前吃的憋,险些让她把胸都气大了。   随着惊吓与紧张的情绪过去,这股懦弱的火气越烧越旺!   曾经,这个男人宛若痴儿般容易拿捏,指东不走西,让他杀韩唯他不敢杀鸡。   时移世易,他竟变得这样不好对付!   简直反了天了!   玉桑算是懂了。   自己前世修炼的小伎俩,在他如同多长了第三只眼的这一世,根本无所遁形,一看便知。   所以,它们能否在今世发挥作用,全看他愿不愿意容忍。   他愿意容着她时,能让她上天。   他不愿容着她了,能把她吓得哭都不敢哭。   不,那不是吓唬,他什么干不出来?   她恶狠狠的盯着男人的背影,犹不解恨,又对着他的背影轮了几拳!   太子忽然翻身转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玉桑收拳抓被角,侧身卧倒,当太子转过来时,她已稳稳缩在被窝里,小被子盖得紧紧的。   太子没有睁眼,似乎睡着了。   就这样僵硬的等了一会儿,玉桑慢慢放松,吐了一口气。   昏暗之中,她就着今日的事细细琢磨。   她觉得,太子今日这些言行,已经可以是明示了。   事情涉及到江家后,他们之间那点旧事,当真只剩薄薄一层纸,只看何时捅破。   时代变了,连太子都练就火眼金睛铁石心肠,她不能再就着上一世那点伎俩应对了。   她也得改变才行。   至少,在这层纸捅破,她终究了结于太子之手时,能保证过去的悲剧不会再次发生。   想到这里,玉桑有些感慨。   此前,她觉得最重要的是珍惜这一世的重生,能实现自在活到老的愿望。   可现在,她只希望悲剧不要重演。   如果前一世已经又在另一个时空开始轮转。   她希望那里的玉桑,永远不要碰上姐姐或者太子。   ……   玉桑缩成一团,被褥一角紧紧抱在胸口,她带着对未来的思考沉沉睡去,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反败为胜,再次将凶恶的太子踩在脚下,一如当年般威风八面。   她一边恶狠狠踹他,一边吼道:“不是要放干我的血吗?不是不准我哭吗?不想死,你现在就给我哭!马上哭!不然我放干你的血!”   被踹翻在地的太子嘤嘤哭泣来,抱着她的脚求饶。   玉桑洋洋得意,大笑出声。   没想,趁她得意之际,鼻青脸肿的太子忽然暴起,化作一只八爪鱼,滋溜溜将她卷起来。   玉桑惊吓睁眼一瞬,整个人已经被卷入一个灼热得怀抱。   男人气息不稳,情绪不定。   玉桑浑身一颤,悲哀求饶:“是做、做、做梦,奴婢做了噩梦胡言乱语,殿下不要误会……”   等了片刻,太子并未出声,紊乱的气息有平静的趋势。   玉桑心头一动,慢慢的将脑袋从他怀里钻出来。   适应了暗色,她瞧着太子双目紧闭,分明还在睡。   只是皱起的眉头还没完全松开,气息也没彻底稳住。   像在做噩梦。   玉桑转过脑子来——啊,他做了噩梦,下意识想扒拉个什么抱一抱,就扒到了睡在隔壁的她。   被惊吓驱散的气势慢慢找回来,玉桑为自己刚才忽然怂掉感到丢脸。   这样就被吓退,还怎么同他斗智斗勇!   春宵帐暖,偎在男人怀里的少女面容凶狠,对着安稳入睡的男人无声的龇牙咧嘴,比口型放狠话——   来呀!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   江玉桑没在怕的!   ……   卯时末时,太子迟迟醒来。   他隐约记得,昨夜好像做了噩梦,险些惊醒,然后……   他第一次在梦中抱住了她。   她不再是虚无的幻影,一触即散,却又无处不在。   当她入怀的那一刻,梦境奇迹般的变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可他能感觉到,那股似惧又似悲的感觉,慢慢淡了。   太子抬手按住额头,继而搓了搓眉目,以作醒神。   忽的,一股淡淡的香气钻入鼻间。   他动作一顿,看向自己身上。   白色的睡袍上,还留着几根长发,淡淡的香气,是从自己怀中散发出来的。   太子意识到什么,侧首望向身旁,人已经不在了。   她不在了!   这个意识冲入脑海时,他第一反应竟是慌乱,飞快掀被下床。   刚走出两步,太子生生定在原地——窗边,少女背影窈窕,端坐妆台前。   她换了身红裙,正在仔细梳妆打扮。   比起昨日那个婢子,她明显梳得更好,及腰乌发挽起,缠绕成一个精致的灵蛇髻,露出雪白纤直的脖颈。   妆奁打开,她仔仔细细挑选了合适的金饰装扮。   胭脂水粉齐全,她连妆容都仔细。   太子定定的看着她的背影,隐隐约约觉得,她好像和昨日不同了。   他微微蹙眉,往前走了两步,人影映入镜面。   玉桑刚好完成最后一道抿口脂,瞄见镜中的人,她非但不受惊吓,反倒对着镜中的人莞尔一笑。   朝阳灿烂,春光明媚。   她一笑,胜过全部春光艳阳。   太子指尖轻颤,一时竟不知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少女起身面向他,“郎君睡好了?”   不等太子回答,她漂亮的眸子轻垂,落在他脚上,轻捂红唇:“您怎么不穿鞋子呀。”   她款款而来,携着熟悉的香气。   太子宛若一尊木偶被她牵回床边坐下,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她。   玉桑也不在意,提来他的靴子,矮身为他套上。   “郎君……”少女抬首,促狭一笑:“蹬一下呀。”   太子终于回过神。   他不动声色,配合她蹬脚,顺利穿上靴子。   因为抱了他的靴子,玉桑弄脏了手,她柳眉轻蹙:“郎君,奴婢先行净手,再伺候郎君洗漱。”   太子点了一下头。   玉桑含羞带笑的出去了。   ……   出了房门,玉桑的羞怯转为冷傲。   她下颌微扬,对守在门口的黑狼指了指院门的方向:“去替郎君要一份热水来。”   黑狼和飞鹰一向是轮流值夜,这会儿刚好是他守着,飞鹰还没起。   他反应过来后,冷声道:“你知道自己在同谁说话?”   玉桑看一眼房门,又看黑狼:“郎君的奴才呀。”   黑狼:“你……”说的还真对。   玉桑弯唇挑衅:“你是郎君的奴才,我也是郎君的奴才,咱们一样。我替郎君穿鞋,你帮郎君打水,相当合理呀。”   她看着自己的手,欠嗖嗖道:“我脏了手,若不洗净是万万不能碰郎君的。我是无所谓,大不了洗完了再去要热水,可郎君等不等得,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她手一摊,临走时还不忘翻个白眼。   同一时间,飞鹰打着呵欠提刀走来,玉桑转向他时,白眼变作一个颔首浅笑。   飞鹰颔首回应。   黑狼愣了愣,仰头对天哈笑一声,望向飞鹰,指着她的背影:“看见没!她刚刚翻了我一眼!这还没名分呢,已经这般嚣张了!”   飞鹰木着脸,如实道:“没看见。”   黑狼又仰天哈笑一声,快气疯了。他怎么忘了,这厮本就偏袒小妖女!   目光落在紧闭的房门上,黑狼狠狠哼了一声,拔腿往外走。   飞鹰疑惑:“去哪儿?”   黑狼头也不回:“要热水!”   作者有话要说:  桑桑要支棱起来了!谢谢撒花和营养液嗷!   感谢在2021-03-29 22:27:01~2021-03-30 22:0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橙子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爱林佳树 10瓶;22769957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这个早晨, 院中三个男人神情各异。   黑狼纯粹是被气的,如果眼神能杀人,玉桑已经是一把迎风飞扬的碎片。   飞鹰是疑的, 人的变化多是从精神面貌起, 今日的玉桑较此前更有光彩,人也更加爱笑。   也不知是什么事让她这般有精神, 难道是殿下许了什么承诺?   至于太子,无疑是最淡定的那个。   仿佛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 他都能飞快接受, 并且配合。   也正因他这份淡定,加剧了飞鹰的猜想。   朝食依旧是江古道命人送来屋内的。   玉桑之前被委任试菜时还犹犹豫豫,今日没人请她,她倒是积极主动入座,提筷给自己每样夹两份, 小小一只盏子转眼堆尖。   她放下公筷, 又拿起自己的筷子, 对太子粲然一笑:“还是先让奴婢试一试吧。”   太子就这么看着她, 无所谓的点点头。   玉桑便开始大快朵颐。   如果说之前她还有点试菜的自觉,那么此刻, 她已经同正常进食没有区别。   在江府训练三年,玉桑的吃相都是对着镜子练出来的。   往日要扮文雅娴熟,又要恪守宫中规矩, 不能失了妃嫔的仪态,吃饭都吃的不痛快。   如今放开手脚, 她的吃相非但不粗俗失礼,还格外诱人——   遇上好吃的,那双眸子会微微睁大, 璀璨明亮,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朱唇红润,被食物的汁水浸润过,越发饱满润泽。   原本,用饭时是不可以让筷子碰到盘碗发出声音,咀嚼时也不可以发出声音,这都是不雅的。   可到了她这里,筷子与盘碗轻轻碰撞的脆音,像一道道召唤腹中馋虫的铃音;每一类食物入口后不同的咀嚼声,让人忍不住想象这声音之下涵盖的是怎样的一番美妙滋味。   同样一口饭,长得美的人吃进去会更香吧?   黑狼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觉得嘴里没味儿,好想吃饭。   秉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他舔着嘴唇别开目光,刚好撞上对面一起转头的飞鹰。   两人的视线隔空交汇,又立刻各自别开。   黑狼越想越不对劲,回过头悄悄瞄了太子一眼,这一瞄,他心都沉了。   殿下从小恪守宫规,从不逾矩,在礼节仪态上更是无可挑剔。   所以,他对身边的人也很严格,绝不会容忍自己身边的人失仪。   可眼下,对着这个吃相活泼的小女子,太子无波无澜的眼神,已经是极大地纵容。   他都不生气,就由着她!   黑狼感到很是心痛。   他要怎么向陛下和娘娘交代啊……   ……   其实,玉桑吃的带劲,但直到她放下筷子,也不过每样两口的量。   看似放纵的举动里亦藏着分寸,夹过的菜连摆盘都没毁,能清晰看出她夹得哪里。   抛开其他不谈,她的吃相真的很下饭。   太子看的分明,也不想制止她。   直到玉桑用茶水漱口,又捏着帕子侧身拭口后,太子才悠悠发话:“好吃吗?”   玉桑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刚才有哪里不妥。   现在她吃饱了,有的是力气和他缠斗。   她浅笑道:“江府的厨子果然比我们楼里高明,每样都好吃,但若一定要分个高低,奴婢觉得这个,这个,这个更胜一筹。”   她积极的为他指了指哪些更好吃。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点的几样,都是身患“寒毒”的人可以吃的。   至于那几道爽口的凉菜,无一列入选项。   太子不做多想,淡淡道:“那就试试。”   玉桑轻声称是,跪起身为他夹菜。   太子提筷,她夹什么他就吃什么。   比起玉桑,太子的吃香就太寡淡了。   飞鹰和黑狼的喉咙不再控制不住的吞咽,腹中雷鸣也消停了。   这一刻,他们觉得自己又可以了,镇定的转回目光,一切如常。   太子嚼了两口,忽然拿起玉桑已经放下的筷子,递过去。   玉桑:?   太子:“看你吃的那么香,便再陪我吃一些。”   玉桑:“……奴婢不饿。”我吃饱了!   太子不和她废话,筷子又往前递了递,不容抗拒。   这一瞬间,玉桑陡然意识到,这男人似乎是看透了自己那点小人之心——怕他小肚鸡肠不让她吃饱,所以自作聪明先给自己吃饱。   眼下,他递筷子的动作,对玉桑来说无异于无声嘲讽——不是喜欢吃吗?那吃个够。   玉桑轻轻吞咽,慢慢伸手接过筷子,心中哀鸿遍野:他真的变了!好难对付!   下一刻,她又恍然。是因为他察觉她的小心思,所以才故意这样。   倘若她不紧着自己先吃饱,饿着肚子伺候他,他说不准又是另一套说法了,譬如——原来你喜欢饿肚子,那饿个够!   他如今本事渐长,手段也更阴损,什么做不出来?   秉着饱饱死鬼好过饿死鬼的原则,玉桑毅然决然接过筷子。   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所以很谨慎的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笑了笑:“我有手有口,不必你伺候,自己吃吧。”   说着,他兀自吃起来。   玉桑鼓鼓腮帮子,继续跟着吃。   然而,吃着吃着,玉桑渐渐觉得古怪——   明明感觉自己已经吃饱了,为什么还是可以吃的下!   真是越吃越好吃!   于是,刚刚消停的飞鹰和黑狼,再次咽着口水转开目光……   打开胃口的第一顿饭,直接后果就是玉桑险些吃吐了。   那些美味的食物混合在一起下肚后,渐渐酝酿成了复杂的味道,当这种味道化成嗝儿打出来的时候,相当微妙。   玉桑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去散步消食。   才走到门口,食物已经挤到喉咙口,刚巧黑狼转头看过来,玉桑就这样对着他干呕了一下。   她难受极了,一边拍着心口一边往外走。   黑狼呆住,目光随着玉桑的缓步慢行一路出了院门,然后猛地转头望向飞鹰,指着她离去的方向:“她什么意思?”   飞鹰这次看到了,他想了想,安抚道:“你多心了。”   黑狼气结,诸如“如今还没怎样怎样就怎样怎样,来日还得了”之类的话他已经说累了。   五内俱焚之际,黑狼忽然想到什么,多疑的问:“不、不会是有了吧?”   飞鹰哭笑不得:“她才跟着殿下几日,哪有那么快!”   黑狼握拳击掌,满脸写着“破案了”:“不是殿下的!这种青楼女子,最是不检点!这也解释了她为何一定要攀上殿下!”   飞鹰吓一跳,示意他小点声,又道:“你当殿下是什么人?他与玉桑同房,会不知她有没有、有没有那个?再者,殿下是那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人吗?!”   黑狼一听,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过武断。   他点点头:“也是,别说是殿下,寻常男人见到自己的女人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都得火冒三丈,殿下再喜欢她,也不可能忍受这个,不会不会。”   两人絮絮叨叨一阵,并未察觉一门之隔后,隐藏气息的太子脸色铁青。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化作一把小刀子,精准的插在太子的心头。   原本要推门的手已紧握成拳,背到身后,太子转身回房,边走边匀气。   狗东西,是朕对你们太仁厚了,才叫你们什么都敢乱讲!   ……   玉桑在院外不远的地方转悠了好几圈。   当饱胀的恶心感渐渐消退后,她开始梳理眼下的情况。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这个时候,大夏漕运已经步上正轨,在运输粮草与每年赋税物资上的作用十分强大且稳定,与古剌国一战大获全胜,令其俯首称臣,一部分原因就是漕运供给军粮及时。   而这一切,皆是因为太子坚持治漕助战,有他率先布局掌控,才有了后来的繁盛局面。   与这一世相比,同样一件事,进度差的却很大。   飞鹰曾说,这一世的太子曾于月前生了一场病,然后就放下朝事来到了这里。   玉桑不由怀疑,像她重生在自己挂牌那一刻一样,他重生于生病那一刻。   可就当上一世的太子怨恨太深,宁愿放下朝事也要先报仇,那也只耽误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场大病之前的的太子,为何没有做和上一世一样的事?   如果这一世在前,上一世在后,难道是因为这一世的太子尝到了治漕不及时的后果,所以才有上一世那么坚定的治漕之心?   可上一世的太子并不像姐姐那样,事事未卜先知,怎么就提前治漕了呢?   思及此,玉桑一怔,想到了更关键的——   上一世的太子早早处理完了这些事,那他应该知道益州的问题到底在哪里。   这就好比写完了考卷,回头又拿到一张空考卷一般。   所以他知道曹広那帮人与朝廷命官有勾结。   他也知道这人是谁!   他就是故意带她去那里守株待兔,让她听到那些话!   玉桑甚至怀疑,哪怕那人没有爽快道出古道伯伯,他也会想办法让他把事情往古道伯伯身上牵。   只是没想到,那人直接道出了古道伯伯,反让他省事,所以他才会露出那样惊讶又满意的表情。   他要她看到、知道,继而担心,着急,以及做出选择。   更进一步,正如他审问时只想要自己想听的口供,那在处理这件事时,会不会也只想要个自己满意的结果?   玉桑忽然不敢再想下去,心头闷得难受。   从前的太子,明辨是非黑白,通晓公义事理,自律自持,从不偏私。   在与他相处的三年里,他唯一一次违背原则,就是韩唯那件事。   也是这件事,将他们的缘分推到尽头。   但凡玉桑今日面对的是从前的太子,都不会有这样多余的担心。   只要此事与江家无关,哪怕他有再多私人情绪,也绝不会污蔑好人,无中生有。   可是,面对眼下的太子,玉桑毫无把握,却又无法一股脑全怪在他身上。   他原本也是个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   会成如今模样,她难辞其咎。   上一世,玉桑自以为能将事情做个了断。   现在看来,无论太子是输是赢,她想解决的问题并未解决,甚至变本加厉。   这一切,都是从姐姐对太子的怨恨而起,没有这份怨恨,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或许,这才是老天爷让她重活到这里真正的用意。   奸细的事,玉桑心里大致有了数。   太子一定还会派人找证据,又或者,证据已经在她手里。   真正下手的方向,不是江家,而是太子。   但现在,还有一件事迫在眉睫。   远处吹来一阵沁凉的风,夹着不知名的花香。   玉桑抬起头,仰望湛蓝的天空。   是春天了啊,万物复苏,生机勃勃,所有生灵都在努力生长。   她可不想死在这样的季节。   ……   “母亲,能不去吗?”江慈做了新衣裳就想拆桥,应家的及笄礼她不想去了。   江夫人早不吃她这一套:“你试试看!”   江慈还想辩嘴,江夫人直接扼住她发声的机会。   “你父亲调任在即,不好在这时候与共事多年的下首闹出不快。”   “应家十娘可是专程给你送了帖子,你答应又反口,要人家怎么想,又要你父亲的脸面怎么放?”   江慈只翻白眼:“就是为了父亲考虑我才不想去的!”   “明明母亲也知道,应长史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一心想跟着父亲调任去京城谋前程。”   “可他那后宅乱的……怕是前脚进京,后脚就能被御史参个稀烂,与他们打交道,就是自找麻烦!”   江夫人岂会不知?   江家在京城有根基,江古道几年前调任来此,几个下首都不敢欺生。   虽说他们有自己的心思,可这几年,没有他们的配合,江古道想坐稳位置还有些难度。   江夫人叹气:“你啊,就是你父亲所说的,感情用事,太过纯粹,哪有非黑即白的人和事?”   “且不谈调任的事还没个准信儿,哪怕应家真的随我们回京,他们在京城没有根基,还不是得靠你父亲?”   “共事多年,回京后你父亲能有个得力助手,办事也方便。”   江慈往床上一躺:“我就是不喜欢应家。一心攀高枝,今日能因这个好处跟着你,来日就能因别的好处反咬你。”   江夫人哭笑不得,在她身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你呀,真不知该怎么说你。往后嫁了人,怕是难以操持一府的人情世故。”   江慈反驳:“所以我不嫁凡夫俗子,整日红尘打滚,世故庸俗!”   “夫人。”碧桃从外间近来:“玉娘子来找我们姑娘了。”   玉娘子?   江夫人反应过来:“是……”   “快请!”江慈一个鲤鱼打挺,飞快拨弄发式衣裳,“母亲,不同你说了。”   江夫人拉着她:“你何时与她这般亲近了?”   江慈甩开母亲的手:“回头跟您解释,女儿办大事去了!”   “哎你……”   江慈已经出去了。   虽然与玉桑达成了口头约定,但是江慈并未完全信她。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所以,口头约定归口头约定,大家到底能不能愉快合作,总要手上见真章。   可当江慈见到今日的玉桑时,整个人都怔了怔。   不知是不是她在衣着妆容上下了功夫的原因,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少了几分为奴为婢的小心翼翼,一言一行都变得端庄娴雅许多。   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这是个在青楼妓馆长大的女子。   说是哪家的正头夫人都有人信。   “一早前来叨扰,实在失礼,若娘子忙着,玉桑稍后再来。”   江慈回过神,连连摆手:“不不不,不忙,快坐,碧桃,奉茶!”   不多时,江夫人也出来了。   玉桑见到她,连忙起身见礼,江慈在旁偷偷打量,心中啧啧称奇。   诚然,要做太子的女人,无论外在仪态还是内在修养,门槛都很高。   可她进入状态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这就是为了攀龙附凤一晚上脱胎换骨的奇迹吗?   真厉害!   她的眼光真是好,果然没有看错人!   由此,在看待攀高枝这件事上,江慈无知无觉的在心中建立了双重标准。   ……   待江夫人离去后,江慈主动问道:“找我何事?”   玉桑浅浅一笑,开门见山:“听闻长史府上娘子要做及笄礼,江夫人与娘子皆在受邀范围内。”   “郎君做客江府,应长史的帖子也送到了郎君手里,原本郎君无意出席,得知玉桑出身卑微,不曾见过大户人家的及笄礼是什么样儿的,这才应下邀约。”   少女人美声甜,一番话里融满了郎君对她的情分,令江慈讶异。   她早闻太子勤政古板,不好风月,圣人与皇后光是为他选太子妃就足够头疼谨慎。   这样针对女儿家的心思细致入微的照顾,不像太子能做的事。   江慈暂时保留了对这话的看法,说道:“如此算是好事啊。”   玉桑敛眸:“的确是好事,可我也怕自己言行不妥,丢了郎君的脸面。”   她这么一说,江慈立马就懂了,连带着她为何今日看着格外不同,也有了解释。   原来是提前在准备练习了。   江慈道:“你多心了,及笄礼与郎君们的加冠礼差不多,谁都有这一遭,没什么大不了……”   在察觉玉桑的脸色些尴尬时,江慈心里一咯噔,意识到说错话了。   寻常百姓穷困家,别说是给女儿办及笄礼,能等女儿长大再许人家都是难得   往往是到了十一二岁,就早早许了人家,未满及笄已为人妇者,比比皆是。   玉桑这种出身,肯定没人给她操持这个。   “对了桑桑,你今年多大?”   玉桑:“刚满十五。”   江慈恨不能打一打自己的嘴巴,再把刚才那番话吃回去。   她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她招来碧桃耳语几句,旋即拉着玉桑去后园。   “其实及笄礼并不复杂,从开始到结束,总共只需要十来人就够了。当然,若是王孙贵族金枝玉叶,有本事把场面做大,那又是另一回事。”   “及笄礼有赞礼、正宾……”一路上,江慈向玉桑仔细解释了这个礼要怎么走过场。   清晰明朗的解释完,两人也到了后园。   江慈唤来奴婢,呼呼喝喝开始实际演绎,还让玉桑扮演笄者。   从焚香诵文到出东房,再到江慈一本正经的用披风作加服礼,取玉簪别入她发间,玉桑就这样体验了一次完整又儿戏的及笄礼。   江慈演示完毕,双手合十击掌:“看,就这么简单,也没什么,对吧。”   玉桑静静地看着她,只是浅笑。   江慈眼神微动,越发认真的打量她,忽然笑道:“你肤色真白,玉饰到你身上才显得出气质!这支玉簪我买来好久,怎么配都不满意,今日上了你的头上,才像是遇见了真正的主儿!”   她搭住玉桑的手:“桑桑,你若是不嫌弃,这玉簪就送你了!”   玉桑眉眼一动,神色微变。   不同的时空与场景,不由自主的在眼前交汇。   上一世的这时候,她刚满十五,也从应家的帖子里知晓及笄礼这回事。   及笄礼需要父母双亲参加,还要请当地有名望的女性长辈。   刚巧这时候,江慈给她添了几个新奴才,只因玉桑无意间问了一句,竟被他们奚落了。   她第一次意识到,即便自己在江家学做了三年的名门淑女,可内核里,她依然是个无父无母,甚至连女性长辈都请不到的青楼童养妓。   玉桑心情微妙的同姐姐说了此事,言罢,她也想要一个及笄礼。   江慈的回应,是严惩了那几个奴才,且回绝了她的请求。   玉桑说不上多难过,可心头总是闷闷的。   这种憋闷,让她在未眠的深夜偷偷抹起眼泪。   房中陡然被灯火照亮,玉桑吓了一跳,把自己蒙进被子里。   直到被子被扯开,姐姐就坐在床边。   她掌着等,摇头轻叹:“我就知道……”   那个晚上,两个女孩挨着坐在门槛上,头顶一片星空。   江慈温柔沉稳的声音,向玉桑娓娓道来整个及笄礼的流程,也告诉她,每一个仪式所代表的的意义与祝福是什么。   末了,她亲手为玉桑挽起长发,用一支玉簪别入她发间。   “及笄意味长大成人,要去做很多大人才能做的事,也是更难的事。”   “真正长大了,回过头来时,你会盼着及笄礼永远不要来。”   玉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道,有和没有,还是有差别嘛。   江慈看她一眼,忽而道:“桑桑,我去艳姝楼买你时,得知了一件事。”   玉桑的注意力被转移,歪头道:“什么事?”   江慈仰头看着满天星斗,柔声道:“你们艳姝楼有个规矩——满十五的姑娘才可以挂牌接客。”   “可你知道吗,这不是青楼固有的规矩,很多这种地方,都不将姑娘们当人看。”   “身子还没长好就让她们赚钱,赚到油尽灯枯,耗死在那里为止。”   “唯独艳姝楼不同,这也是我会去那里选人的原因。”   “人不能选择出生,出身风尘的姑娘们,谁会记得她们也会跨过十五岁那个坎儿?”   “罗妈妈唯利是图是真,但她用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她的姑娘们一个圆满也是真。”   十五岁挂牌的事玉桑知道,但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为她解读这个规矩。   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不是所有妓子都能像她们楼里的一样,赚够了钱,还有赎身养老的机会。   她怔愣着,心里忽然放空了一瞬。   江慈抬手,指腹滑过她发间的玉簪:“这世间确有耀眼的华贵,但别因为这些就轻易灼了眼,怯了步,在你不曾看到的地方,或许早已得到过诸多庇佑与幸运,远胜真正不幸的人。”   星空之下,两个少女对视片刻,玉桑忽然吸吸鼻子,飞快抬手抹掉眼泪,毅然道:“我不要了!”   她又重复一遍:“我不要什么及笄礼了。”   少女的眸子黑亮,浮着一层水光,仰头时铺满星光,也透着坚强与倔强。   “姐姐说及笄礼是长大的象征,要开始做大人做的事,也是更难的事。”   “可是,我很小就在做大人做的事了!”   “我会赚钱,会干活儿,我什么都会,相比现在,我早早就长大了。”   “既已长大,又何须及笄礼!”   她拔下玉簪还给江慈,却被她按住。   江慈笑笑,柔声道:“很适合你,戴着吧。就当做……姐姐送你的及笄礼。”   玉桑握着那枚玉簪,送江慈离开。   江慈走出几步,回头看向她,语气冷厉了几分:“待你入了宫,会见到更多自己不曾拥有的事务,更多生来尊贵的人。一个小小的及笄礼就让你心生卑怯,往后要如何自处?”   很久很久以后,玉桑慢慢意识到,其实那些议论她的奴才,是姐姐安排的。   她只是用一个及笄礼来试探她,然后教导她。   事实证明,姐姐说的一点也不错。   即便太子给她万千宠爱,她依然只是个附庸,依然受诸多敌视。   倘若稍有不慎做错什么,她都要捏着自己的出身来卑怯,根本寸步难行。   太子偏爱的祝氏,也给她做了一个极好的示范。   因为祝氏,她深切的体会到一个人揪着出身频频说道有多讨厌。   这些,都是姐姐教会她的。   后来,她怀着一腔孤勇,什么都敢做。   ……   日月交转,画面易换,昔日的姐姐,变成眼前笑容灿烂的江慈。   是经历了什么,叫她满心的明媚烂漫,变成一潭死水?   玉桑抬手抚了抚发间玉簪,莞尔一笑:“玉桑却之不恭,多谢姐姐。”   江慈见她没介意自己说错话,松了口气:“不谢不谢,你喜欢就好。”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这样的江慈,再经历那些事。   玉桑笑道:“姐姐,我有个不情之请,出席应府那日,我可否与你呆在一起?”   江慈爽快点头:“当然可以,只要稷大郎君不介意,你尽管跟着我。”   玉桑点头:“多谢姐姐。”   ……   另一边,太子下榻的院内。   “玉娘子与江娘子就说了这些。”飞鹰如实转达自己听到的话。   太子正在写信,听完,笔尖一顿,微微眯眼,及笄礼?   他思绪一岔,忽然想到,按照她们楼里的规矩,她才刚满十五。   他们初遇那年,她也是十五。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也是皇帝):狗东西!是朕布置的作业太少了,你们还有时间闲聊!   感谢在2021-03-30 22:06:13~2021-03-31 22:0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474450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744507 23瓶;圈 10瓶;米酒香 6瓶;晨曦 5瓶;醉美不过流年、青栀南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当玉桑意识到太子带她去茶室守株待兔背后的意图时, 便怀疑他会暗中观察她。   他在夜间挑逗试探,也算是证明了她的猜想,他果然都知道。   所以, 当日从茶室回来, 她便大大方方去找江慈。   太子不揭穿,她便装傻作不知;太子揭穿, 她便可趁势讨要一个光明正大插手此事的机会。   太子占据全部优势,根本不惧他们之间这层纸捅破, 还几次三番明示暗示。   玉桑已经领教过如今的太子有多不好对付, 她那点伎俩,被他几次无情揭穿,又怎么可能在他面前伪装的无懈可击?   兴许,他早已从她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里察觉端倪。   玉桑甚至怀疑,他可能已经厌烦了与她装傻充愣的戏码, 期待与她对峙的那一日。   之所以还继续这场游戏, 把她玩转于鼓掌之间……   可能只是想多体验体验她上一世的快乐吧。   如此一来, 玉桑更没把握在话说开那日, 自己有足够能力应对。   可能说开那天,太子一激动上了头, 就是她再度了结的时候。   总之,这件事太子终究是应了她,心里大概在等着看她表演。   就目前情况来说, 好处是她可以大大方方去找江慈,再大大方方回到太子的院子。   探子嘛, 和江家的一切往来,皆是查找线索的必要举动,合情合理。   只不过, 不知道为什么,玉桑一进门就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凛冽寒气。   散发寒气的人正穿着一身松软的白色常服,倚在她让人搬进来的斜榻上看书。   玉桑的警惕瞬间拔高到十级。   他又攒什么坏心思呢。   玉桑前脚刚进来,黑狼后脚就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进来,放到了书案上。   玉桑一眼就猜出那是公文奏折。   果不其然,黑狼剥开包袱皮,里面就是一些奏本和文书。   玉桑心头微动,这里面,会不会夹着太子从那尖细身上搜来的证据?   他那日不也说了吗,和朝廷命官狼狈为奸,谁手里没点东西握着?   可能是一封书信,也可能是一个物件儿。   现在想来,这竟像是他的一个提示。   等等。   若他那些话都算提示,如今公然把东西放到房里,岂不是直白的诱惑?   他始终是不信她的。   玉桑在心里发出一道了然的叹息,悄悄瞄向太子,眼里飞出两把无形的小刀子。   就知道你没什么好心思!   黑狼放好东西后就出去了,临窗闲读的太子丝毫没有起身干活儿的意识。   不得不说,今日天气晴好,春风夹香。   斜榻摆放的位置,光线明亮却不刺眼,是个很舒服的地方。又因这位置靠近床榻,书案却在外间另一边靠窗的位置,中间一道花梨木镂空花隔断,还有茶座边上的矮屏遮挡,所以盲区相当的多。   玉桑眼珠轻转,促狭一笑,很快敲定主意。   她找来一块抹布,一边假模假样擦灰,一边轻手轻脚靠近书案,余光留意着太子的一举一动。   忽然,太子枕在脑袋下的手臂抽了出来——   玉桑一个闪身躲进里间与外间隔断的帷幔后,屏息凝神,竖耳倾听。   那头没有起身的动静,只有翻书的细微声。   玉桑掂了掂手里的抹布,继续鬼鬼祟祟向书案靠近。   离开隔断后,越过茶座边,“咳——”,里面响起男人一声咳嗽。   玉桑连忙提着裙子蹲到茶座边的矮屏后。   太子已经从斜榻上坐起来,他看着那扇矮屏,冷笑一下。   但凡她还记得上一世的事情,就能从他的言行中看出诸多破绽。   她相信江家,更怀疑他会借机整治江家,什么助他打探,都是骗人的屁话。   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借机在他这里找线索,想救江家罢了。   这样拙劣的谎言和伎俩,他竟也会被骗的团团转。   玉桑蹲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那边有什么声音传过来。   她鼓鼓腮帮子,心道,你是粘在榻上了不成?   行啊,你不来,那我就去了啊!   她也不站起来了,借矮屏对斜榻方向造成的盲区,直接蹲着往书案那边靠近。   才蹲着走了三四步,一个人从她身边路过,信步绕到书案后,提摆落座。   玉桑动作一滞,慢慢抬头,男人的脸一寸寸出现在正前方的视野。   太子稳坐案后,好整以暇盯着她。   玉桑想,他走路竟然没有声音的呀。   就这样,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静静地对视了片刻。   太子伸手拿过最近的一份奏本,垂眼速度,淡声道:“这是和谁捉迷藏呢?”   玉桑倒也不慌,暗暗忍笑,提起手里的抹布:“郎君说笑了,奴婢在擦地呢,这里原本有一块脏污。”   太子哼笑:“哦,擦地呢。”   玉桑将抹布一丢,扯出帕子擦手:“不过已经擦完了。”边说边走到书案边,作势要取墨条。   “干什么?”太子眼一抬,不无防备。   玉桑错愕道:“桑桑只是想帮郎君研墨添茶……”   太子心中生出一股“果然如此”的寒意,冷声道:“我处理公务不喜有人在旁,这里不用你。”   玉桑轻轻咬唇,像在苦思冥想,又道:“那奴婢送些点心……”   话还没说完,就在太子隐含警告的眼神里中断。   玉桑连忙叠手福身:“奴婢这就退下……”   看着她一步步退开,直至瞧不见人,太子方才放下公文,从一堆文书中翻出几封书信。   那日在茶室抓住的人,只是帮曹広给益州官员传话的跑腿。   曹広勾结朝廷命官发展壮大,手里自然握了点东西,可这个跑腿的,心思也不纯。   许是知道自己这样的身份,一旦暴露便是死路一条,总得拽点东西来作护身符。   黑狼选的几封信,虽未透露具体身份,但足以证明益州河霸确有朝中官员暗中收受贿赂,为之保驾护航。   太子阅览完这些信件,抬眼看了看,并未见到玉桑的影子。   他仔细将信封装进去,再三确定了折叠的痕迹和封存的方式,将信封夹回文书之中。   “藏好”书信,太子捡了关于滇南军粮案后续的文书来看。   云州那边,李非儒已经打点的差不多,但京城那边,他都交给了稷栩。   稷栩排行老五,亦是皇后所出,与他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让他颇为欣慰的是,一向优柔寡断的胞弟,在这件事上没有令他失望。   想到上一世的稷栩,原本的欣慰又转为更复杂的情绪,太子轻叹一声,提笔批注。   他做事时是真专注,很少会分心,可等他处理完一半文书小憩歇眼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房中似乎安静过头了。   她被赶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这不大符合她的动机。   太子垂眸沉思片刻,放下文书起身,越过外间茶座,一路往里间去,脚步止于隔断边——   临窗的斜榻上,她朝向房内,趴在上头睡着了。   薄薄的毯子滑到腰间,被枕歪的发髻滑稽的杵在头顶,随意搭着的手虚握成拳,仿佛在梦里同谁战斗。   太子几乎是下意识放轻了自己的气息,无声无息的走过去。   外头艳阳明媚,她枕春光熟睡。   走过去几步路的距离里,太子脑中放空,竟什么都没想。   没有仇恨怨怼,没有愤怒悔恨,就连他自己一直捉摸不透的那点执念都淡了。   其实,玉桑猜到太子又在搞花心思试探她,岂会真的傻乎乎去翻文书?   可见着他活像粘在斜榻上一动不动享受春光闲读,她就很气。   东西是她张罗人搬进来的,这好位置也是她选的。   结果第一晚就被他弄脏不说,现在还被他霸占,简直岂有此理!   反正被他盯着,是翻不到什么线索的,玉桑索性逗逗他,故意鬼鬼祟祟。   果不其然,他真起来了,见她巴巴着想在旁时候,又把她赶走。   走就走!   她如愿以偿爬上斜榻,四仰八叉躺下,心道,终于轮到我了!   白日艳阳高悬,江府又栽种诸多花卉,风都是又暖又香的。   玉桑躺了会儿,很快就来了瞌睡,安然睡起回笼觉——直到榻上忽然多挤进一个人。   玉桑被太子挤上榻的动作惊醒,微微抬首,满脸茫然。   然后,她被熟练地卷进一个泛着熟悉气息的怀抱里。   身体困倦无力,连意识都模糊,将往昔与今朝混淆。   玉桑捏着拳头抵住男人的胸膛,闭着眼,像以前一样软声抱怨:“太挤啦……”   他将她抱得更紧,声音亦挟了倦意,低喃道:“把我骗起来,你倒是睡得很香……”   哦豁,被发现了。   玉桑意识转向,又回到现在。   可她太困了,眼都睁不开,索性往里侧拱了拱——那我让你一点好啦。   太子眼神柔软,再度拥她入怀,心里有个声音,像在对谁解释,又像在劝道——   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撑着的这副血肉之躯,已经疲惫了太久。   纵然有天大的仇恨,也等睡醒再说。   太子眼皮倦垂之时,嘴角轻轻扬起,安宁亦满足。   这一刻,只想同她共枕春光,相拥而眠。   ……   这么多年来,太子夜里尚且不能入眠,更别提白日小睡。   这是比一统江山更难的事。   他在一片安宁静好中睡去,却在充满血腥杀戮的噩梦中醒来。   太子惊坐而起,轻呼出声,飞鹰和黑狼当即入内询问情况。   他伸手摸了一把脸,侧首看向窗外。   这一觉过去,日头已从灿烂明媚变得橙黄泛金。   太子垂眼,身侧早已空了。   摆手命两个护卫退下,两人刚转身,他又问:“她呢?”   无需指名道姓,两人已知他问的谁。   “殿下睡了许久,玉娘子让属下们不要打扰,捏着时辰去厨房为殿下准备晚膳了。”   太子闻言,慢慢回过神。   原来,抱着她一同午睡不是在做梦。   明明睡去时还很好,醒来时却是被噩梦吓醒,是因为……她不在了?   他不由回忆起噩梦中的情形——   看着城门处高高竖起的横杆垂下的吊绳,整个人被一股汹涌的恐惧与悔恨包围,近乎窒息。   等等,书信!   太子飞快起身,快步走到书案前,将藏有书信的信封翻出来一一检查。   他反应有些大,动作也粗暴,仿佛急着想证明什么,可翻检一遍后,什么异常都无。   “殿下,发生何事了?”   太子拧眉问道:“我睡着时,你们就没听到什么声响?”   两人一怔,心道,您睡觉时我们还扒拉着窗户听声音才奇怪吧。   是以,两人摇头:“并无什么声响。”   太子又问:“她是何时出去的?”   飞鹰:“现在大约申时末,玉娘子是申时初出来的。”   申时初?那也睡了两个时辰了。   她本就小心聪明,趁他睡着后起来偷偷翻找,看完再放回原处,也不是不可能。   黑狼:“殿下,是不是她有古怪?”   太子稳住心绪,再次将书信折好放回去,摇摇头:“无事,出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也不敢多问,领命退下。   人出去后,房中变得静悄悄的。   太子从书案后绕出来,回到斜榻边坐下。   他抬手揉了揉鼻梁,回首看向睡过的地方,眼神慢慢冷了。   那些书信,原本就是放在这里给她看的,她是在他眼皮子下偷看,还是趁他不备惕偷看,有什么区别?   难不成她还能有别的心思?   看着空落落的斜榻,太子双手握拳。   原以为你是狼心狗肺,却不想你也有真心付出的时候。   你不过是被训练教养的低贱妓子,一个在我身边为他们做事的工具。   江家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药,让你连死都不怕,也要为他们查一个明白?   这时,玉桑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几个上膳的江家家奴。   “郎君醒了。”她快步走来,主动帮他穿衣扣带:“郎君这一觉睡了好久,该饿了吧?晚膳已经备好,郎君过来用饭吧。”   太子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企图从她的神情判断她是否偷看了那些书信。   可也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受噩梦所扰还没回神,他看不出任何异常。   穿戴毕,她捧来盐水给他漱口,又拧了凉帕子醒神。   做完这些,两人一同入座。   她不似晌午那般只顾着自己先吃饱,每样尝了一小口,简单描述几句,便问他是否需要。   乖巧的可怕。   太子眼神一动,这才发现她发间多了一柄玉簪。   他送她的都是金饰,装了满满一妆奁。   她早晨梳妆时还用了,这会儿全卸了,只留一把玉簪。   太子随便点了两样,待玉桑为他夹来时,他顺口问道:“哪儿来的簪子?”   老实说,玉桑有些意外。   太子敏锐不假,但在她的记忆里,他很少会把心思用在这种细节上。   从前她一天换两种截然不同的口脂,他亲过都未必会察觉,现在居然能发现她上午下午用了不同的首饰。   那只看不见,却可勘破一切的第三只眼果然不是白长的。   大意了大意了。   玉桑敛眸,轻声道:“是江娘子送的。”   太子:“你之前送她金蝴蝶,不是两清了?如今又收她玉簪,岂不是又欠了?”   她张口就道:“大抵就是因为金蝴蝶过于贵重,还是殿下相赠,出于礼数,江娘子才又回礼。这样,殿下也不会觉得她靠一篮子核桃,几件旧衣裳就换了个金蝴蝶,占了奴婢的便宜呀。”   好得很,话都是被她一个人说完的。   左右她与江慈来往是事实,她也并未遮掩,太子懒得再在这件事上同她掰扯。   玉桑察觉太子不再追问玉簪的来历,也没有对别的事问东问西,嘴角微微一勾,越发认真为他试菜布菜。   “可以了。”太子细嚼慢咽,看她一眼:“你也吃吧。”   玉桑闻言,一点也不拘束,冲太子甜甜一笑:“多谢郎君。”   她给自己拿了新的碗筷,两人一同用完饭。   太子的胃口比平日好了许多,吃的几乎一口不剩。   ……   再高贵出尘的人,也避不开五谷轮回之所。   在玉桑的胃口加持下,太子吃的比平日更多,作为血气方刚的男人,消食也快,饭后没多久便矜持的走向茅房。   玉桑就是再近身侍候,这种时候也是帮不上忙的。   看着飞鹰与黑狼随他而去,玉桑咧嘴一笑,溜回书案前仔细观察。   她记下了所有摆设,才慢慢翻找,轻而易举发现移动了位置的书信。   嚯。   他醒来后,第一件事果然是翻看这里。   书信的位置已经换了,而且上面有粗暴的动作留下的褶痕。   当时的心情,大概很暴躁吧。   玉桑心满意足的把东西归位,再三确保没有破绽后,嘻嘻一笑。   有本事试探我,监视我,有本事你也别吃喝拉撒睡呀!   想不到吧!?我还是看到了!   这些书信只是隐晦的传达消息,用词都很小心,根本没有明确身份指向。   所以,它不能直接作为给江家定罪的证据!   唯一能追究的只有字迹,而玉桑至少可以确定,这不是古道伯伯。   啊——当时她就大大松了口气,还有些小窃喜。   其实,玉桑也不能百分百肯定这封信是太子的试探。   但她觉得,若太子是故意要让她知道益州官府有人在同河霸勾结,且有意拉古道伯伯下水让她焦虑,摆在这里的证据应该更有指向性。   所以,她咬牙赌一把。   赌此事与古道伯伯无关,太子不过是故布疑阵。   没多久,太子就走出了五谷轮回之地,重回矜贵冷傲之巅。   进门时他下意识望向书案,想了想,还是没往那边去,转而在房中找人。   玉桑不在房内。   她也去了五谷轮回之地。   待她清理完肠胃回到房中时,飞鹰正安排着院外的奴才准备热水给太子沐浴。   玉桑觉得自己如厕的时间都选的好,又少忙一件事。   筹备的琐事不必玉桑来,但伺候沐浴就只能她撸袖子上了。   其实,江府有些婢子样貌算是清丽,玉桑也细心的发现,但凡能进这扇门的婢子,多多少少都用心装扮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江家严防死守,下人依旧可从主君的态度来判断客人的尊贵程度。   且太子生的惹眼,常年习武,身量亦无可挑剔,她们想收拾收拾自己碰碰运气,无可厚非。   只不过,太子在这种事上,当真不是随便脱了裤子就上的。   大夏开国至今皆是嫡子继位,且国母皆出身大族,实力雄厚。   不说是子凭母贵,但对后宫佳丽无数的帝王来说,不可能分心照顾到每一个孩子。   但母族有势力的皇子必定可以得到更好的培养,而他所受的培养,决定了他能否在生父面前得到一个好印象。   换言之,出身不好的母亲,生下来的孩子多半会很可怜,甚至直接长歪,是身为帝王有心亦无力的事。   太子大概是看过太多前车之鉴,所以在这种事上一向克制。   这也是祝氏一直没有身孕的原因之一。   玉桑想,抛开其他不谈,太子当时大概就没打算给她孩子。   但这件事,也成为他更偏爱祝氏的原因之一。   至于自己……   玉桑甩甩头,不再多想。   刚巧热水备齐,太子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是唤她进去伺候。   玉桑看着失落离开的婢女们,彻底丢开往事,打起精神进了里间。   短短几日,玉桑已经不是一拳到底的捶蛋憨憨了。   她仔仔细细为太子搓洗了上身,又像模像样开始推拿按揉。   太子从这份殷勤里嗅到了几分阴谋的味道。   果不其然,她在问了好几遍“这里舒服否”,“那里满意否”,切得到肯定答案后,娇滴滴问出第一个问题:“郎君呀,赴长史府宴那日,奴婢要以什么身份随行呢?”   太子眼神了然,耐心的冲她微笑:“那你觉得,什么身份合适呢?”   玉桑艺高人胆大:“奴婢斗胆以为,是否可以郎君夫人的身份出席?”   太子短暂怔愣,旋即冷笑嘲讽:“你想做我夫人?”   不,我不想。   玉桑挺镇定:“郎君不要误会,玉桑斗胆妄言,也是经过再三思虑的。”   太子故作了然的“啊”了一声,让她说说她是怎么再三思虑的。   玉桑有板有眼道:“郎君是京城人士,江大人来自京城,所以认得郎君,可其他人并不认得。”   “奴婢虽非世家出身,却也知道,赴人邀约,若携女眷,也只能带正室出席。”   “倒也不是没有携侧室宠妾赴宴之人,可旁人看来,这是十分荒唐无度的……”   “若奴婢只作个随行的仆从也就罢了,可那日郎君亲口说,要奴婢精心打扮出席。如此一来,旁人定会揣测呀……”   她慢慢收声,软软的尾音含了几分为他而生的忧虑。   太子看着她没说话。   玉桑眼珠一动,连忙道:“郎君恕罪,是玉桑异想天开胡说八道!”   “江大人知道郎君身份,玉桑在益州长大,艳姝楼兴许也有经常光顾的朝廷命官,一旦揭穿简直惹人笑话。”   “赴宴那日,玉桑只管扮作个小丫头躲到一边,在长史府凑凑热闹长长见识,绝不给郎君添麻烦!”   太子笑了一下,心想,两头的话都被她说尽了,还说的有理有据,他说点什么好呢?   玉桑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作势要跪下请罪。   一道水声响起,玉桑手臂被擒,往前踉跄两步,与豁然起身的男人贴在一起。   玉桑被裹挟在一片温热的湿气中,身上是湿哒哒的触感。   太子高出她许多,抱着她时需微微低首,他语气带笑,咬字清晰:“该出浴了,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狐假虎威桑:你来真的?   研究娇妻旻:既然要追究刺激,就贯彻到底咯~【勾吊带】   【ps:给桑桑设了个抽奖,条件都注明啦,开奖在下周今天嗷~】   感谢在2021-03-31 22:01:07~2021-04-01 20:4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旧时光 33瓶;风中蝴蝶 10瓶;吻文小女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夫人”两个字跃入耳朵时, 玉桑心头砰砰重了两声。   她觉得自己魔怔了,抓过干净的澡巾按到他胸口:“郎君出来吧。”   太子微微挑眉,在她抽手时自己按住澡巾, 并未追究她一闪而逝的异样。   然而, 两人白日里睡得太香,这会儿躺在床上竟毫无倦意, 两双眼睛瞪得像铜铃。   换作平时,玉桑总有法子让自己睡着。   可太子那句“夫人”不断在脑海萦绕, 惹得她心里有些难以安抚的浮躁。   原本只是为那日行动更方便做个准备, 现在,她只觉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作。   躺平挺尸委实不是个滋味儿,玉桑挨了一阵子,发现身边的人气息均匀, 试图翻身。   但她并不知, 熟睡时的翻身, 和醒着的反身, 无论是力度还是声响都不同。   于是,她前脚刚朝里侧过身, 太子后脚就跟着翻身靠过来。   男人的手自觉又熟练将她抄入怀中,气息之间顿时淡香萦绕。   “睡不着?”   玉桑心里一咯噔,立马憋出含含糊糊倦意缠绵的睡腔:“嗯?怎么了?哈——”   还演了个有些假的哈欠。   辩听着她不走心的表演, 太子不自觉的弯起唇角。   暗夜给了人伪装的颜色,也让人在沉浸于黑暗时, 将白日里忽视的微弱情绪骤然放大。   他想到了看着她熟睡时的感觉。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只觉得看她吃饭会更香, 看她睡觉也跟着困。   自持克制的人,也会有被人牵着感觉走的一天。   可他并不抗拒,甚至在走出的那两步间,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恰似走向一个穿过山河与时光,苦苦寻找的那个结果,更是荒诞的觉得,一切止于相拥而眠那一刻,好像也不错。   这样的情绪在心间过了一遍,太子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心中的那份眷恋。   可他也清楚的明白,这种情绪只会影响他的理智与冷静。   但这些都不重要。   明日一觉醒来,就是新的一天,什么都不会因为这个晚上而改变。   连他自己也会忘记,在这一刻对她的宽容,还有对自己的放纵。   翻过怀中的假睡少女,男人气息灼热的吻了上去。   玉桑伸手要推,被他捉住手腕吻至耳畔:“桑桑,抱我。”   同样一个人,同样一道声音。   这句话的作用力远不及那句“夫人”的十分之一。   玉桑在清醒中拧眉。   真不愧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他平日里喜欢使那些招猫逗狗的小动作也就罢了。   到了夜里竟然也跟那些猫儿一般发起情来!   最关键的是,若是上一世还说得过去,她始终是古道伯伯的侄女。   可现在他分明知道她的身份,还敢这样,真是……   太不禁夸了!   她才刚刚赞许过他不在这种事上胡乱脱裤子。   玉桑觉得,有必要让他清醒一下。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酝酿气势,琢磨着说点什么来震慑他。   看清楚我是谁!   不觉得我身份低微辱没你皇室血脉了吗?   你不是来报复我的吗?   不是来追究我当日的背叛和欺骗的吗?   趁夜发疯,你也就这点本事?   掌中所触肌肤逐渐滚烫,玉桑忽然想要缩手,然后又更加坚定的捧住。   可是,她自问理智的心境,在感受到男人的温度时,忽然起了波澜。   多少人借酒发疯宣泄情绪,又有多少人心照不宣相互装傻真话假说。   玉桑把自己藏在夜色里,问他:“郎君会娶我,与我成家,一生一世吗?”   问出这话时,每多说一个字,玉桑心中便多一分震惊。   若要用一个荒诞的比喻,大概就像敌人攻来时,自己忽然一分为二,同时抗敌。   一个撸起袖子率先对抗,转头对另一个说:“我负责拖住他,你负责下狠手!”   结果另一个走到了敌人面前,软绵绵的说,“你打我,我会疼的,不打我好不好?”   一边想着要用狠招数一招击毙敌人,一边却把自己的软肋暴露给敌人。   让他知道,如何伤她最有效。   又像是与人争执吵架,一心想用最尖锐的言语刺痛对方,令其无言以对知难而退。   可真说出口,脑子里只有懊恼——怎么说这个了?应该说的那个才更具有杀伤力呀!   然而,说出来的话是吞不回去的,玉桑脸颊涨红,肩头发凉,索性闭上眼。   就当是夜色醉人,发了一场酒疯吧……   他凝视了她许久,蓄满冲动与念想的手,一寸一寸挪到她肩头,捏着衣衫边沿为她拢好。   被拥入怀中那一刻,她听到他梦呓般的低语:“娶你,带你回家,一生一世,都只有你……”   轰的一下,玉桑的眼睛猛地睁开,眼前却是一片混沌。   原本清醒的头脑如遭狂风过境,将或完整或零碎的记忆片段搅在一起,连带此刻身处之地都变得虚幻不真实。   迷蒙之中,男人冰凉的手指落在脸上,带了些缱绻的味道。   她扬起红润的小脸,努力迎向他背光的脸,小声试问:“那大人会娶我吗?”   他无声的笑,将她紧紧抱住,卷着汹涌的气势贯入。   尖锐的疼痛令她不由蜷缩,又于迷蒙之中听到男人的回答:“不娶,但会疼你……”   天地万物皆在颠摇,久久不息。   男人沉稳冷静的姿态,终究在恣意尽情中扭曲,化作炽热的低吟。   “大人……”   万物停息,迎来一片光明。   她缓缓睁眼,看向双手捧着的男人的脸,一双黑黝黝的眸子酝酿着惊恐,倏然睁大……   韩唯!   玉桑浑身一颤,双眼猛睁。   入眼是床顶的帘帐,外面的天色已大亮,恰似梦中照过来的光。   她保持着醒来的睡姿在床上僵了许久,小半刻才从惊醒后的茫然中走出来……   是不是做噩梦了?   而且梦到了……   玉桑轻轻吞咽,僵硬的转过头,当即松了一口气。   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她应该没有在睡着的时候乱喊人名吧?   玉桑甩甩头,脑子里过了一遍昨夜的情形。   因为白日睡得太久,所以夜里睡不着双双发酒疯?   昨夜发生的事情,说过的话,玉桑都记得,偏偏此刻想起来,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真实。   其实,她很早就睡着了,这些都是做梦吧?   思绪回笼,玉桑飞快起身穿戴,走出来时,房中空无一人。   看到飞鹰和黑狼不在门口,玉桑就知道太子出去了。   她看了一眼书案,昨日堆放的文书已经全都不见了,应当是他批阅完又送走的。   玉桑心头一动,提着裙子走到书案边,又是仔细观察了所有的摆放之后才动手翻找,在书案边一个矮柜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几封信。   文书送走了,但这些信还在。   玉桑心生狐疑,难道他还在试探她?   肚子饿得难以集中,玉桑出门找外院的家奴要了些热食,东西很快送来。   她在房中等了会儿,眼见日头升高,太子还是没回来,再三斟酌后,一个人吃掉了。   填饱了肚子,玉桑看着外面天气晴好,目光悠悠转向那张斜榻,然后清醒摇头。   不能睡了不能睡了,再睡就真要出事了。   ……   太子是晌午过后回来的,进门时,玉桑还是没抵住诱惑,已经不争气的趴在榻上睡去。   他眼中所见情形同昨日无二,心境却大不相同。   “出去吧,声音小点。”太子低声吩咐,自己走到里间换下外袍。   忙完这些,他携了卷书去茶座坐下,期间动作都格外轻。   只是,书到底没看几页,目光却一次次瞟向临窗那个位置。   玉桑醒来时,身上都睡出一层薄薄的汗。   她揉着眼睛走出来,在看到房中陡然出现的人时吓得一跳。   太子一直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可当她真的走出来时,他握书的姿势瞬间僵住,眼神控制不住的往她脸上瞄。   上一世直到死,他都不曾为任何人破例,更不会为谁改变自己。   无论是习惯、规矩,还是心中一贯坚持的东西。   可碰上她,好像轻易就可破例。   这令他心中五味杂陈,甚至荒诞的感到了一丝宿命的味道,同时,又相伴生出不甘与愤怒。   凭什么?   曾经,万里江山浩浩臣民都曾臣服于他脚下。   他战过强敌,守过国土,为何就偏偏被一个小女子折磨到死?   他并不是未经人事的稚嫩儿郎。   也并非没有意识到重逢之后心底深处那份讳莫如深的念头。   可正因如此,才不解,也不甘,不信自己会被这样卑贱的小女子拿捏。   所以,也不愿承认。   昨夜是他鬼迷心窍,已经在第一时间弄昏她,她理应不会当真……   太子放下手中书卷,端起茶盏,淡声道:“我出去这大半日,你就是睡过来的?先时是谁信誓旦旦,要帮我查明真相?怎么,在梦里查的?”   语气和往常一样刻薄冷漠,神情里看不到一丝恼火。   若说一定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比往常更冷漠疏离。   太子观察着玉桑,反过来,玉桑也暗中观察着他。   就正如一直盯着一个字,久了会不认得这个字一样。   那些原本清晰的记忆,一遍遍去想,反而变得虚幻,忍不住怀疑它是否发生。   玉桑可以肯定,哪怕太子对她再无情意,她敢在他的床上喊别人的男子,他就敢当场掐死她。   此事无关情爱纠葛,多数时候是男人尊严作祟。   所以,昨夜只是自己单方面做的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这个结论就像一个巨大的心理安慰,让玉桑缓和过来,毫无负担的凑过去。   “郎君冤枉桑桑了,桑桑彻夜难眠的想此事,刚想出点眉目才睡着。”   “江家是一定要打探的,不过可能需要请郎君的两位得力手下相助。”   “没想郎君一早就带人出去了,桑桑睡得晚,醒来见房中无人,只好等着,又因睡得短,一不留神才睡过去……”   听到“昨夜”两个字时,太子的眼角抽了一抽。   虽见她神色如常,并不像是因为听到昨晚那些话后的刻意试探,还是忍不住问:“你确定昨夜彻夜不眠……是在想这个?”   这个疑问句,让玉桑心里一咯噔。   难道他知道自己在想别的了?   也对,他到底和上一世不同,不是喜怒分明,万事都要追究到底求个明白的磊落君子了。   现在的他能忍又能演,身上还藏了第三只眼,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角度就瞄见你不对劲,只等掐住个更合适的时机,精准出击。   难道她真的在那场荒诞的梦境中喊了别人的名字?   是因为在睡中喊得不清晰,他现在想诱导她清晰地喊一遍?   你做梦哦!   玉桑凝重的点头,正色道:“是,想了很多人很多事,我这人有个坏毛病,想事情时会碎碎念,偶尔还会念个人名儿什么的……”   她关切道:“没有打扰到郎君休息吧?”   因她这番话,太子眯了眯眼,神情忽然微妙。   他放下茶盏,缓缓靠入座中:“原来,你这么怕打扰我休息?”   玉桑觉得这个问句有些突兀,又说不出哪里突兀,讷讷点头:“是呢。”   太子心里的忐忑消散了些,气势上重掌上风:“那你觉得,我昨夜睡得好吗?”   这又是个什么问法?   玉桑被那个荒诞的梦境闹得有些心虚,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梦到那个人。   可比起被眼前的男人掐死,她选择说谎:“奴婢一心想着正事,不敢打扰郎君。只能从郎君夜里甚少翻身夜起来判断,大约是睡得很熟。”   太子弯唇笑了一下,顺着她的话点头:“是啊,挺熟的。啊——对了,你刚才说,已经有了些眉目,但是需要飞鹰和黑狼帮忙,是吗?”   话题逐渐转回正道,玉桑短暂怔愣后,松了一口气。   他其实没听到吧?一定是没听到!   然后连连点头:“对对对!”   太子温和一笑,指了指门的方向:“他们就在外面,你自己去找他们吧。”   他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还温柔了起来?   玉桑本能的生出防备,可她确实需要这两人帮个忙,只能冲太子道谢,起身出门。   “桑桑。”太子在身后叫住她。   玉桑回过身,只听他道:“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助你,但同样的,你也别叫我失望。”   玉桑迟疑的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飞鹰和黑狼一如既往守在外面。   玉桑已经把狐假虎威这套玩的很溜,人一出来,姿态立马不一样了。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冲黑狼勾勾手指,而且非常刻意的效仿了太子那种招猫唤狗的手势动作!   黑狼僵硬的转过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她。   玉桑下巴微扬,明明比他矮,气势却高出他八丈有余:“你,跟我过来,郎君有事吩咐你。”   黑狼不动,他看一眼房门的方向:“郎君有事会直接吩咐我,何时轮到你插嘴?”   嚯。   玉桑心里发笑,斗不过里面那个三眼心思怪,还斗不赢你吗?   你也活了两辈子不成?   玉桑小身板挺得直直的,脆生生道:“的确不是郎君的事要吩咐你,而是我有事请郎君相助,且得了郎君首允,由你替我去办。你实在不信,自己回去问呗。”   “自己回去问”五个字,生生将黑狼定在原地。   主仆有别,再大的情分也大不过规矩,首要遵守的,就是不可质疑主上。   忠心是一回事,但是在忠心范围内的主见也必不可少,若什么事都要问一嘴,再质疑一下,是没有前途的。   思及此,黑狼按住心中不甘,磨着后槽牙道:“何事?”   玉桑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当即道:“郎君应下了应长史的邀约,届时自会前去。但我总觉得这个应家有些不对劲,未免郎君有闪失,劳烦黑狼大人将应家里里外外都探查一遍,尤其是后宅。”   黑狼眼一眯,高深莫测道:“郎君去应家就是尊贵上宾,自是在前院好生招待,关后宅什么事?”   玉桑理直气壮:“你也知道郎君身份尊贵,万一在应家被哪个女眷缠上,你负责吗?”   “郎君出行,人身安全是基本,做到是应该的,涉及到方方面面才叫万全。”   “大家擅长的不同,负责的方向自然也不同,我不管你用刀还是用剑退敌,你管我用什么法子替郎君躲劫!”   黑狼好想大声的嘲笑她。   “说得好听,我看是有些攀上了高枝,唯恐位置还没坐稳,就被其他更有资格的人挤下去了。”   玉桑凝视他片刻,扭头就走:“行,我告诉郎君你不想去,让飞鹰大人去。”   “你站住!”黑狼跟着太子以来,还从未令太子失望过。   他三两步追上去,两人刚好都从僻静处走出来,到了亮堂的地方。   黑狼看一眼房间的方向,指了指玉桑:“行,我去,但我回来时必会向郎君复命,若你搞了什么鬼,郎君迟早会发现,到时候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玉桑大喜,一把捉住他伸出来的食指,边摇边强调道:“你记得啊,尤其是后宅的事,仔细打听!不要让郎君失望啊!”   黑狼避之唯恐不及的抽出手指,在身上狠狠擦几下,脸色涨红,跺脚低吼:“轻浮!”   说完,他扭头就走了。   飞鹰远远观望,把黑狼的态度看的清清楚楚。   玉桑目送黑狼离开,略略松了口气。   姐姐说过,应家及笄礼是个麻烦,她总得先知己知彼,才知如何防备。呆在太子身边的确难熬,可借他来做事,是真方便啊。   玉桑步履轻快的走回来,迎面冲着飞鹰一笑,指了指黑狼离去的方向,俏皮的坦白:“其实郎君没指明要谁办事,我故意选他的,你记得告诉他呀。”   飞鹰一愣,轻轻笑了出来。   老实说,他同她并不熟,抛开藏玉事件,他甚至和黑狼一样,看不上她的身份。   可是,看着原本怯弱的少女陡然鲜活起来,说话的语气,恰如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后,带着点得逞的得意说给旁人听,丝毫不遮掩的小心思并不惹人反感,他很难生出防备。   而且,她长得很美,夜色为背,亦显明媚。   难怪殿下屡屡为她破例。   是以,飞鹰回道:“其实黑狼并无恶意,秉性如此,玉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玉桑张口就道:“我知道呀。他只是瞧不上我出身青楼,觉得我不配。”   飞鹰颇感意外。   不仅是因为她的坦白,还因为她说着卑微之言,却无卑微之态。   他低声道:“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上辈子我出身高门,他这副嘴脸可都给了可怜的祝氏呢。   拿着小碟子追在我身后求我照料太子都来不及,敢这么跟我说话?   玉桑的沉默,被飞鹰理解成强撑颜面。   他也觉得强行解释更显尴尬,转而道:“我的意思,黑狼与我昨夜彻夜未眠,都陪着郎君在官驿办事,黑狼本就是急脾气,加上昨夜疲惫,这才更显暴躁,所以才让玉娘子不要介意。”   玉桑当然不介意啦。   他们的鄙夷指向明确且纯粹,大家一上头,争执几句也就过了。   比起太子对她深入骨髓的鄙夷,他们这种程度,反而觉得单纯可爱。   玉桑正欲爽快揭过,脑子里不由又过了一遍飞鹰的话,然后表情卡住。   “你说……你们昨夜……”   飞鹰:“昨夜彻夜未眠。”   玉桑:“在……”   飞鹰:“在官驿办事。”   玉桑:“什么时候出去的?”   飞鹰:“大约亥时中吧……”   亥时中……所以,太子根本一整晚都不在房里!   算起来,大概是他们躺了一会儿后就出门了。   那他不是一听就知道她在撒谎?   忽然间,玉桑想起了出来之前太子那副微妙的表情和意味深长的提示。   【他们就在外面,你自己去找他们吧。】   玉桑觉得,这句话拓展一下,应该是——   “他们就在外面,你自己去找他们……问问看昨夜我到底在哪儿。”   看吧!看吧!果然能演又能忍!   明明当场就知她在撒谎,却不揭穿,要她自己来揭穿自己!   “玉桑姑娘,你没事吧?”飞鹰问了一句。   玉桑摆摆手,“没事……”只是有些不想面对……   今晚就在外面将就一夜?   同一时间,太子把玩着自己的腰佩思考——   她昨夜是干了什么,才会心虚成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即将到达战场!   男三男四可以到检录处检录,准备进入赛道。   感谢在2021-04-01 20:42:29~2021-04-02 22:2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6078566 20瓶;仙女味的草莓酱 8瓶;22769957 5瓶;我没有饼饼 2瓶;青栀南槐、醉美不过流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黑狼是在次日黄昏时回来的。   回来时除了带着成果, 还顶了两个乌青的眼圈。   玉桑看他一眼,心道,难得他都这样了, 还能保持一副冷峻姿态。   形象上的包袱一定很重吧。   黑狼虽是武将, 做事却细心。   查到的消息皆是白纸黑字逐条列明,字迹虽潦草, 到也可辨。   彼时,太子去了江古道那边查问治漕进度, 只留玉桑一人在院中。   “郎君人呢?”黑狼直接问。   玉桑忙着检验成果, 头也不抬:“郎君去见江大人了。”   黑狼不耐烦道:“你是怎么做事的?连郎君的下落都不知?”   玉桑正在思考,频频被打断,也生了小脾气,眉头一拧:“郎君并未告知,我还能扣下一只眼睛粘在他身上整日跟着不成?黑狼大人这么思念郎君, 自己顺着味儿去找呀?”   这分明调侃他是畜生, 黑狼脸色一沉, “玉娘子, 你不要欺人太甚!”   也就是他不打女人,否则她早已经死了十次八次。   玉桑目光一动, 突然且突兀的冲黑狼柔柔一笑,调调甜了八度——   “黑狼大人辛苦,想同郎君邀功是应该的!”   “可奴婢只是个小女子, 郎君外头有事,奴婢也不能插手呀。”   “不如这样, 待郎君回来时,奴婢一定多向郎君说一说大人的辛苦!”   黑狼怀疑她会变脸,心火越发旺盛, 不由取下腰间鞭子想吓吓她:“我……”   “你干什么?”沉冷的声音自门口传来,黑狼脖子一凉,缓缓转过头。   果不其然,太子就站在门口。   黑狼刚才被她气着了,识不到位,都没留外头的动静,此刻鞭子握在手里,抽也不是丢也不是,很是尴尬:“殿……”   太子迈步入内,对刚才的事全无追究:“查到了什么了?”   不等黑狼回禀,玉桑积极地把手里一摞皱巴巴的纸顿齐递上去:“都在这里。”   太子没接,径自坐下,淡淡道:“又不是我要的,给我做什么?”   玉桑一副恍然的模样,俏皮道:“对哦,是我要的。”   然后收回手,飞快冲黑狼挤眼一笑,大大方方翻看起来。   黑狼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所以,不是郎君有事吩咐,而是她有事相求,故叫他去跑腿。   “还有事?”太子见黑狼杵着,这才多问了一句。   “无事……”黑狼硬巴巴回话,托着疲惫的身子转身。   “等等。”太子叫住他。   黑狼:“郎君还有何吩咐?”   太子睨了睨身边的人,心中轻叹一声,对黑狼道:“外头有飞鹰守着即可,你回去歇着吧。”   天地良心,黑狼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听到这话,眼里都要包泪了。   “多谢郎君。”   玉桑翻看纸页的动作微微一顿,偷偷瞄了一眼太子。   他脸上并无怒色,不像在对她戏耍黑狼一事生气。   更像是一个无奈的长辈在收拾熊孩子闹出的烂摊子。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玉桑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笑。   “折腾他一回,就这么高兴?”黑狼一出去,太子就变得直白冷漠多了。   玉桑立马抛开胡思乱想,警惕应对:“郎君说笑了,奴婢刚才的那个笑,是为郎君体恤下属而欣慰,没有别的思。”   太子挑了挑嘴角,忽道:“自然要体恤,毕竟累了一天一夜。”   玉桑紧紧捏着手里的纸,指腹滑腻,没有应声。   从昨晚到回来之前,他们尚且和平相处了许久,他压根儿没提她胡说八道撒谎的事。   原以为他就此揭过,想来只是没提起兴致。   这不,兴致来了,随口一句就很堵人。   见她难得沉默,太子话题一转:“说是要替我查江家,转头却借我的人去查应家。怎么,要找人帮江古道背黑锅?”   如果说昨夜胡说八道的事令她无言以对,那这话就更是没法儿接了。   玉桑隐隐能感觉到太子越来越懒得遮掩的态度,连问都问的刁钻又可笑。   且不说她相信古道伯伯,单说有他在这杵着,她还能只手遮天颠倒黑白不成?   所以说,他未必真是这么想,但他一定是嘴贱。   玉桑懒得和他计较,抱起一沓纸过去挨着他坐下。   太子的目光跟着她一路到了自己身边,并未阻止她的亲近。   “郎君你看,这个应长史好厉害呀——”故夸张的语气,分明是转移注力。   太子笑了一下,顺着她所指之处看去。   “应长史未及不惑,膝下已有十子,却只有一房正妻,一房妾室,十子年纪差不过五岁,最小的便是即将及笄的应十娘。”   她语气认真,一张脸蛋或疑或惊,皆是明丽动人的样子。   白嫩嫩的手指指指这里,点点那里,比潦草的字迹更有看头。   太子的眼神不由自主泛柔,轻轻“嗯”了一声:“这有什么奇怪的?许是养了外室,碍于家中悍妻镇门,或怕惹人非议,只把孩子带回来养在后院。”   玉桑敷衍的夸赞:“郎君真乃神人也。”然后竖起手掌张开五指:“他有五个外室!”   其实她心里更想夸赞的是黑狼,这都让他查到了。   太子眼神一动,不作不解:“所以呢?”   玉桑扭头翻翻捡捡,能干的黑狼连画像都弄到手了。   她抽出应长史的画像,两手抓着边边竖在自己面前:“可他长这样!”   画中男人小眼大鼻厚嘴唇,还有天生抬头纹,年近不惑的年纪,长得有点着急。   “女子跟一个人男子,要么为人,要么为权,要么为财。”   “长史为刺史副手,州无刺史时,便行刺史之权。”   “江大人赴任前应长史已在位,换了我,能自己手握大权,为何还要个压自己一头的障碍?”   “可是江大人在任数年,在他的掌管下,益州日新月异,说明江大人为官有道,副手配合且能干。”   “所以,他长得不好看,又并未手握大权,那一定十分富有啦!”   玉桑还是良娣时,虽然也会表现聪明,但更多时候是那种在男人面前略显刻的小聪明。   这种小聪明的效用是,让男人一眼就看懂,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却又憋着不戳穿,活活憋出一股谜一样的自信与优越感。   可眼下,她从女子视角入手分析,虽显夸张稚嫩,但太子心里清楚,她说的并无差错。   不是那种在男人面前耍心思表演出的小聪明,而是她另辟蹊径探得正解的机灵。   只不过,她的话太容易让人想到别处了——   太子忽然伸手,将她揽到面前,皮笑肉不笑的:“我还是第一次从女子口中听到她们的择人标准,虽然势利,但是坦诚。”   他倾首寸许,离得更近,两人眼中只有彼此:“我很好奇,桑桑跟着我,是看中了哪一个?”   玉桑看着面前的男人,心里叹了好长一声。   以他们两人如今的关系,说为人他会不信,说为别的他会不高兴,哪一个都不算正确答案。   他就这么喜欢挖一些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的坑吗?   玉桑微微一笑,柔声道:“原本在说应长史,郎君何以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   太子不为所动,静静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为人,为权,为财,你跟着我,是为了哪个?”   像有一根弦忽然在心头绷紧,他每说一个字,便拨弦一次。   弦动打到心上,生出尖而短促的疼。   玉桑从没觉得自己上一世的决定有多么惊天动地,感人肺腑。   她一个惜命的人,比谁都清楚人死如灯灭的道理。   人没了,自己的痛痒都感受不到了,旁人的爱恨对她来说又有何用?   可是,听到他满含戏谑与讥讽的发问,玉桑在经历短暂的不适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硬气。   漂亮的黑眸浮起几丝冷凝,她看着他,定声道:“郎君忘了,当日是您在艳姝楼一掷千金买下桑桑,怎么就变成桑桑贪图郎君什么了?”   至此,太子终于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丝堪称真貌的姿态。   不再一味讨巧迎合,没有装傻充愣、更未故作卑怯柔弱。   让人外之余,又生感慨——这就是你原本的样子?   也会露出尖锐的爪牙,生气冷漠,反唇相讥。   他笑起来,“桑桑怎么忘了,当日是你中毒毁容,求着我收了你。其实我也只是好奇,你说什么,都在情理之中。”   他还真敢说。   玉桑:“所谓中毒和求收留是怎么回事,郎君心里没点数吗?”   太子右眉微挑,是真的感到外,这是她第一次无惧挑破,正面回击。   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纸,已有裂痕,再进一步,也就穿了。   短暂的对视之后,太子又笑了,伸手拿过应和峰的画像:“不是在说应家的事吗?怎么扯远了?”   所谓此消彼长,大概就是眼前这个情形了。   他咄咄逼人,逼她硬气回应,结果,她都做好准备抛开生死了,他却忽然收势。   玉桑在反应了一阵后,终究偃旗息鼓,唯冷淡不变。   反正不是我先扯远的。   太子松开她,岔开话题:“纵然他有些家财,那又如何?”   玉桑将黑狼查得的消息往他面前一推:“应夫人进门后便诞下长子,没多久应长史便纳夫人的陪嫁为妾。只是妾侍一直无所出,想来是夫人用来固宠之用。”   “可没多久,应长史便抱回一个女婴,记在了妾侍名下。”   “这事府里的人都知道,毕竟妾侍没大肚子是人都看得见,只能是外室所出。”   “没想,应夫人默许了这一次,就像开了先河,应长史继而连三抱孩子回家。”   “这么多年,这些孩子无一例外放在妾侍院儿里养着。”   “直到最后一个女婴被带回来,应夫人第一次答应把孩子记在自己名下,也就是如今要办及笄礼的十娘。”   太子一半心思在她身上,一半心思听她讲,并未思考:“所以呢?”   玉桑两手一摊:“这还不明显吗?”   “从孩子的年龄来看,妻妾也好外室也罢,几乎是一个接着一个来的。”   “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这分明是忽然遇到了什么机遇,手里有了条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因为不曾尝试,所以没把持住,刹住车时才发现摊子铺大了,尝到了后院复杂的苦楚。这与登基为帝,权利与色心忽然齐齐膨胀,然后广开后宫结果不胜其烦是一个道……”   最后一个“理”字还没说出口,玉桑的话戛然而止,慢慢转过头,望向身边的男人。   太子面无表情的倚在座中,冰凉的手掌在她的后颈摩挲。   咔一下,就能拧断。   对视一瞬,他的眼神仿佛在说——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玉桑紧紧抿唇,把刚才那句话硬拐了个弯:“总之,很奇怪。”   “地方官虽不比京官,但在下头盘根错节,搜刮民脂民膏,比京官更富裕者比比皆是。”   “盘踞一方的地痞流氓想打通官府,无非靠银钱。”   “身为长史,上传下达,过手的都是官府重要的文书与管制策略。在本职范围内,随便漏点风声便能得利,这便与奴婢的猜测不谋而合,也解释了他如何能养得起这么多女人和孩子。”   “或许,大人从他发迹源头开始查起,会查出不止一件,若应长史真是贪官污吏,也算为益州百姓除害了。”   太子沉默的看着她,原本吓唬她的手慢慢放下来。   一些念头在脑子里油然而生。   她不同于一般男子,从后宅下手分析,虽然有些想法与言语尚且稚嫩,但不失为有理有据。   最重要的是,这番话暗藏心机。   不错,应和峰未必清廉干净,必沾不义之财,她也没证据指向应和峰与曹広勾结。   可她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查清此事。   她只需要找到一个更有嫌疑的人,就可以轻易转移他的注力,继而添油加醋,把彻查此人渲染成刻不容缓的事,借机为江家,也为她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这分明是祸水东引。   太子看着她,眼神幽深。   上一世的稷旻,也算是历经了前朝后宫的阴谋斗争,深谙外戚专权之祸。   那时,他尚且被她玩转于鼓掌之间,以她那时的身份,他稍微抬一抬江家,总能立她为后。   从她今时今日这番谈吐,他隐隐觉得,江家培养她,并不局限于后宫之中那点宠爱之争。   可在她身上,这些事到底没有发生。   她明明一直都很聪明,明明可以站到更高的位置,却做了一件事最蠢的事,死的干脆。   当这些想法在心中滋生时,太子不由暗暗一愣。   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冒的突然,相反,是因为这个念头,让他忽然忆起,在她死后,他其实有很多很多关于她的思考。   这些思绪挤在一起,在近十年的光阴里,堆在记忆深处落满尘埃,直至忽视忘却。   是因为看到了鲜活的她重新出现在面前,一颦一笑都是有血有肉的真实,才让那些思绪一样一样抖落尘埃,在脑子里逐渐复苏清晰。   也让他忽然识到,其实自己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恨起来的。   只是赤心冰冷岁月蹉跎,又受梦魇困扰,最后一想到她,只剩咬牙切齿的恨与不甘。   他以为,自己只是因为从没看懂她,第一次被人骗的这样惨,才会深受梦魇之困。   所以,他找上她,想看清她,甚至可以任由她背叛,欺骗,然后名正言顺的了结她。   像是完成一件在上一世未能完成的使命一般,拔除心魔。   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他的确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的样子,一而再再而三任由她说谎耍滑。   可他从没想过了结她,反而一次次生出不可遏制的念头。   甚至连早早计划好的事情,也因为与她朝夕相处,生出了延宕的念头。   分明是一边提醒着自己要清醒,一边又清醒的重蹈覆辙。   太子定定的看向她,“听起来,这个应和峰的确可疑。”   玉桑等了许久,终于得到这句话,眸子一亮,轻轻点头:“是呀,十分可疑。”   太子笑起来:“可我让你查他了吗?”   他动作温柔的扶住她后颈,将她按近了些,一字一顿:“桑桑,你当我应下你的要求,是在同你耍趣吗?你不查江古道,我便亲自查,如何?”   玉桑眼中的光芒点点淡去。   她握住太子的手:“不必,奴婢说过,想要帮郎君……求郎君再给奴婢一个机会。”   太子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幽幽道:“好,那这次,我得给你一个时限,不能让你无限延宕。最迟到应家作礼后,你得给我一个答复,你没有答复,我便亲自去得这个答复。”   玉桑眼帘轻颤,怀着一股复杂的心情,不由自主问出了那个很想知道的问题。   “郎君……想要得一个什么答复?”   太子攀着她的后颈,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那得看你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   月上柳梢头,正是万家灯火亮起时,长史府却在摘灯笼。   “当心些,这灯沉,滑手掉下来可是会砸死人的。”堂中,一个年轻女子作妇人打扮,正在指挥家奴换灯。   “夫人。”往来奴婢见到走近来的中年妇人,纷纷行礼问候。   年轻女子转过头,对着中年妇人盈盈一拜:“见过母亲。”   这中年妇人便是应长史的正房夫人,许氏,年轻女子,则是第一个放在妾侍院里养着的二娘,应香兰。   应二娘早已在许氏的做主下出嫁,嫁的是应和峰一个下首的儿子,虽属下嫁,多少是个正妻。   十娘是应和峰最小的女儿,许氏甚至都没见过他在外面的女人,但她知道,这是应和峰最喜欢的女人,所以连带着十娘他也喜欢。   许氏有自己的打算,便将十娘记在自己名下,剩下那些,都丢在妾侍院中。   “家中姊妹众多,怎么把你请回来忙前忙后了?”许氏微微一笑,与她算是客气。   应香兰样貌并不出挑,只能算端正,温声道:“女儿是家中最大的姐姐,又早早出嫁,未能照顾到妹妹们,如今小十及笄,能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吧。”   及笄礼中有正宾,通常是女性长辈,按照习俗来说,当在行礼前将客人接到家中留宿。   应香兰虽不是正宾,但提前回来为妹妹张罗或是留宿,也不算出格之事。   “劳你费心,待小十礼成,理当好好谢你这个姐姐。”   应香兰温声道:“母亲这话就生分了。”   许氏与她无什么话说,问过便离开了。   不多时,同样是养在妾侍院中的六娘过来了。   六娘今年二八过半还没定亲,及笄那年,也没有这般隆重其事的礼仪。   用许氏的话说,是唯恐官场同僚不知父亲多么不检,养这些没名没分的儿女在后宅已是冒险,岂能一个个都大张旗鼓作礼,也不怕人笑话。   六娘盯着那些被摘下来的灯,喃喃道:“听说小十喜欢桃花儿,母亲便为她将整个礼堂都布置了桃花儿……”   六娘的眼神哀怨的望向应香兰,“连姐姐也帮着出主,让人把灯罩全换成绘了桃花儿的样式,可真是用心啊。”   应香兰吩咐随行婢子处理后面的事,带着六娘先行回房。   人比人最是难受,不止是六娘,家里待遇不如十娘的,都不高兴。   都是外面没名没分的女人生的,凭什么她受重视?!   这当中,又以五娘和九娘最不高兴。   应香兰拍拍妹妹的手,笑道:“五娘和九娘言行冲动,才没入母亲的眼,你就算是为自己打算,也要争口气呀。”   六娘哼了一声。   应香兰握住六娘的手,柔柔道:“姐姐已经出嫁,这个家里早没了盼头,可你不同,我告诉过你,母亲原本是想选你的,整个家里,唯有小十压你一头。若她搞砸了母亲的心血,让她丢脸,母亲兴许会选你。”   “你知道的,只要母亲上了心,待遇都是最好的。”   六娘咬咬唇,眼神轻动,含着渴望与期盼。   应香兰微微一笑:“好了,打起精神,只管用心些,叫母亲瞧见你的大度得体。我让你‘安慰’五娘和九娘,你可照做了?”   应香兰将“安慰”二字咬的味深长,六娘抬起头来,似是想到了有趣的事,终于笑了。   “姐姐放心,我不会浪费姐姐陪我冒险的苦心,这两个丫头早想好招儿了。”   应香兰眼神微动,笑更浓:“那就好,姐姐期盼你早日得母亲喜欢,许个好人家……” 第36章   太子以为玉桑查应家是为了祸水东引, 让他转移注意力,其实并不尽然。   若这祸水这能引去别处,从而让她争取暂时的喘息机会, 玉桑自然乐见其成。   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说明太子旨在真正解决事情,不涉及个人恩怨,   不过,他坚定且明确的针对江家, 又暗含逼迫之意, 也并未出玉桑意料之外。   至少她可以确定,太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以她对太子的了解,他打的兴许是个公私掺半的算盘——正事要做,私怨也不落下。   只是,他具体会采取什么手段, 玉桑一时还有些拿不准, 只能静观其变, 此为其一。   其二, 她一直记着上一世的江慈说过去应家会惹麻烦,可如今的江慈, 并不能未卜先知。   所以,玉桑总要弄清楚应家是什么情况,才好推测这到底是个什么麻烦。   江慈是女眷, 两家往来,她接触的也多是后宅女眷, 朝这个方向打听准没错。   现在看来,应家后宅复杂,应长史也不是省油的灯,   变故往往发生于事件转折处,古道伯伯在益州数年,唯一的变故,就是他即将回京。   难道姐姐所谓的麻烦,是与这个有关?   古道伯伯调任,益州的下首要么是得到提拔一同进京,要么是继续留任等待新上首。   等等!   她怎么忘了,太子第一天找上门就让她去给曹広下毒。   连韩唯也来了益州,还上了曹広的船。   虽然这两世的事件发生在时间上有错峰,但治漕这种大事,可能会迟到,但绝不该缺席。   所以,太子也好,韩唯也好,都是为治漕而来,这正好对上了她对应和峰的怀疑呀!   若应和峰就是与曹広勾结的朝廷命官,一旦这些地头蛇被端了,再来一个新刺史,他怕是无法向从前一般从中牟利,还得尽快把自己摘干净。   往后,仅着那点俸禄,哪能养得起这一窝儿女妻妾?   但若是能追随古道伯伯得到一个进京的机会,兴许还有更广阔的选择。   玉桑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往往想到什么,便会一直深想,直至此路不通时才转道。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的没错,姐姐说的麻烦,就是这个!   因为太子越发露骨的语言的试探,让玉桑不太想与他独处。   临近赴宴的两日,她去找江慈的次数较之从前频繁许多。   对此,太子只让黑狼和飞鹰留意她,并未约束她的行为。   “来得正好,我正要给你送去呢。”江慈对玉桑下足本钱,加钱让师傅连夜赶至新衣给玉桑添行头,免得她再穿自己的旧衣。   因为赶时间,来不及精工细作的刺绣,所以诸如裙头处都用的贴绣。   未免单调,又用珍珠滚边来装点衣缘,衣摆也缀了一圈流苏,灵动又显贵。   “多谢姐姐,我很喜欢。”玉桑客气答谢。   江慈笑笑:“你喜欢就好,这还是赶时间做出来的,若不紧赶着,还能做得更精细些。”   虽然玉桑更熟悉的是昔日的姐姐,但依旧从眼前的江慈身上看到几丝颓丧。   她似乎没有往日那么活泼。   玉桑笑道:“看来的确是做得不好,姐姐以往提到新衣裳都眉开眼笑,今日竟愁眉苦脸。”   江慈下意识想解释,心里却一咯噔。   她没兴致是因为要去应家赴宴,她觉得应家太乱,呆久了处处不得劲。   她不是无事议人长短之人,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别的借口。   继续作犹豫之态,就真像玉桑说的,是因为衣裳做的不好了。   这批新衣裳本就是打着为玉桑添置行头的名义去做的,江慈一直在催。   若叫玉桑觉得她给自己做衣裳就是处处精致,给她做就是赶工,那可真是白费一番苦心了。   “当然不是。”江慈矢口否认。   玉桑但笑不语。   江慈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在开玩笑。   看出她有心事,故意拿衣裳说事,没有明面上来追问,就是不迫她回答,关切暗含。   江慈更觉得她机灵体贴了。   思及两人之前的口头约定,江慈心中微动,终究改了口:“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知道我的,自小任性,又不服管束。”   “家父上任益州刺史后,与下首几位大人一直配合默契,情谊深厚。”   “又闻父亲近来恐会离任回京,往后亦难再见,所以应家作礼在即,母亲便在我耳旁多嘱咐了几句,担心我言行不够仔细失了礼数。我听得多了,便烦了,这才无意间同妹妹也摆起脸色……”   她话语一转:“但仔细想想,母亲说的也对。如今,往来一次便少一次,当然还是仔细些,不要因大意闹出笑话生出不快。”   “对了,桑桑之前也说怕出错,想要同我一道。既然你问了,我也多嘴提醒你一句,届时去了那边,只管呆在角落吃茶,礼毕便离席,省得出错。”   若说玉桑前一刻还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她心里大约有了底。   冲江慈甜甜一笑,柔声道:“我一定跟紧姐姐。”   江慈被她的笑容晃了神,恍然间,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乖巧动人的笑容。   少顷,又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她们怎么可能见过……   ……   接了应家的帖子后,韩唯一连多日都没闲着。   然而,几番忙碌下来,情势并未明朗。   “完全没有消息了?”韩唯蹙起眉头,脸色不大好看。   英栾跪在他面前,额头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艰难道:“是,像是忽然匿了行踪。属下怀疑,是有人在为他遮掩。”   太子想的没错,韩唯抵达益州后,同时布了多条线。   除了与曹広正面接触,还在曹広手底下寻觅可以作为突破的眼线。   此外,韩唯同样怀疑,益州地方官府对曹広一帮人有暗中照拂。   这也是他来到益州没多久后,便主动借三殿下之名与江古道往来的原因之一。   没想半道闯进来个江慈,韩唯倒也省了与江古道虚与委蛇,只需要搬出三殿下,江慈自会配合。   原本,他已在曹広手下安排了随时可以取代他的眼线。   也从眼线提供的线索,开始追查与曹広勾结的人。   可没想,先是曹広被暗算,生出警惕,直接砸了他们的谈判。   紧接着,他安置的眼线也陷入被动,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现在,连暗中追查的奸细这条线,也断掉了。   按照眼线提供的线索,双方通常会约定一个地点,然后隐晦见面,口头传信。   至于他们各自手中有没有制约对方的信物,亦或是白纸黑字的信件,得找到人才搜的出来。   那眼线得了韩唯的许诺,蛰伏许久,终于摸索到门道,大致知道了他们约定的地点。   结果,不知是他弄错了时辰还是去错了地方,没蹲到人不说,自那以后,两方同时隐匿了。   换言之,这条线索跟着跟着就没了。   如今,这眼线唯恐自己已暴露了行踪,深怕哪天熟睡时就被装麻袋沉河了,哭着求着让韩唯提前兑现诺言,至少要保他周全。   否则,狗急了也会跳墙。   韩唯从小到大还不曾被人威胁过。   换在从前,他早已把人解决掉,奈何太子来此后,事情就变得非常不顺利。   匆匆解决掉这个,再想另置眼线反而麻烦。   是以,韩唯只能让英栾先将人安抚,保他周全。   英栾道:“大人,会不会是太子殿下暗中出手了?”   韩唯眉眼冷凝:“既得手,何不揪出罪臣?我倒是不知,他何时这般沉得住气了。”   英栾也跟着蹙眉:“若成了死棋,大人或可同太子联手,届时再将三殿下引进来……”   轰的一声响,韩唯挥臂将案上文书悉数拂落。   英栾立马安静垂首。   韩唯闭了闭眼,长长的舒一口气。   他很少这样失态,纯粹是为泄一股急火。   少顷,他睁开眼,眸色已复冷静之态,嘴角微翘。   狭长凤眼轻垂,看到了落在地上的请柬。   他伸出手,英栾会意,捡起请柬双手呈上。   韩唯接过请柬,随意翻了翻。   小官家的女儿及笄,自是请不动什么贵客。   不过益州眼下情况特殊,自不能按常例来论。   “也罢……”韩唯悠悠叹气:“既做不了别的,便安心做客吧。”   他倒是要看看,这位判若两人的太子殿下,还有多少招数没有使出来。   ……   “夫人?!”   “不行!”   “不可!”   闻得玉桑将假扮“稷夫人”陪同太子出席,飞鹰和黑狼异口同声的否定。   玉桑是太子从益州的青楼里买回的妓子,即便从小养在楼里打杂伺候,并未真正抛头露面,可万一呢?   一旦有人认出她,那就是天大笑话,太子将颜面何存。   再者,殿下之妻便是太子妃,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玉桑这样的身份,便是假扮也不该!   飞鹰一向对玉桑存着几分宽厚,这次也毫不犹豫和黑狼站在一起。   不过,这事到底是有些伤女儿家尊严的,飞鹰不由的多看了玉桑一眼。   没想到,玉桑神情自若,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   见他二人反应剧烈,她竟还能跟着一道劝:“其实两位大人说的不错,奴婢那日胡言乱语,纯粹是想着自己盛装出行却没名没分,会叫人猜忌郎君。”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奴婢只做寻常下人打扮,届时随行伺候,也就没什么了。”   飞鹰和黑狼闻言,皆松了口气,难得一致的觉得她算是懂事。   太子并未表态,只是静静地看向玉桑。   少女容颜明媚,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赧然与卑微。   他忽然想起些什么,眉头蹙了蹙,抬眼望向飞鹰和黑狼:“你们这么怕,便留在江府,不必同行了。”   此话一出,面前三人都愣了一下。   黑狼:“郎君,你……”   “去还是不去,随你们愿意。”太子直接打断,冷冷看着二人:“我自不会勉强。”   飞鹰与黑狼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望向玉桑,眼神捉急。   玉桑感受到两双灼热得目光,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还没等她开口,太子霍然起身,抓过她的手臂往里间走,话是对着另外二人说的:“若无事便出去。”   这下,彻底绝了二人继续劝说的机会。   玉桑被带到里间,站在大大的铜镜前。   太子站在身后,双手扶着她肩膀,与她在铜镜里对视。   “那日不是提得的理直气壮,临到头才怂?”   玉桑从铜镜里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这层窗户纸,都不用捅了,吹口气都能破。   现在不是和他追溯过往纠缠不清的时候,少说少错。   然而,太子不依不饶,捏着她的下巴转过脸,舍了铜镜,直接与她对视:“说话。”   玉桑看着他的眼睛倏然一笑:“郎君这话好没道理,是外头两位说的不够明白,还是郎君真的这么不看重自己的名声?桑桑一时戏言,郎君岂能当真?”   太子道:“你知道自己低贱还敢戏言,想来也并非胆小如鼠,人活一世,若事事都受生命所累,活得未免不够痛快。我敢,你不敢?”   玉桑觉得好笑,你是在玩勇气冒险不成?   她索性转过身,软软的身段儿贴上去,脑袋一歪:“我敢啊。”   套着这个身份出席,自是比小婢子更游刃有余。   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他倒是争着要做,这种要求她这辈子都没听过。   玉桑两条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半真半假道:“今日江府送了好些新衣裳来,夫君帮我挑一套。”   “夫君”两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娴熟的犹如喊过千万遍。   太子眼神微动,亦勾了勾嘴角,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掉了个个儿推向衣柜。   她在前,他在后,他伸臂打开衣柜,几套熨烫工整的男装边上,叠放着簇新的女装。   这样的摆放方式,竟让人生出一种,恰如真正夫妻一般的错觉。   同处一室,如胶似漆,水乳交融,亲密无间。   太子眼神微怔,又很快恢复如常,修长的手指伸过去拨了拨,在她耳边低语:“喜欢哪一套?”   温热的气息游走耳畔,玉桑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   她觉得自己低估了太子的脸皮。   至少,放在上一世,他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胡来。   他比任何人都看重自己的名誉和地位。   玉桑随手指了一套松柏绿烫金印花的及胸长裙,裙头绣松枝祥云,坠珠饰点缀。   太子伸手拿出来,送到她面前,缓缓道:“换上看看。”   玉桑微微一怔,忽然想起一些旧事。   那时,太子已隐隐察觉她与韩唯的往来。   可他什么都没说,一日既往每日都来看她,拉着她说些朝堂上的烦心事。   除了祝氏之后,他身边独她一人,皇后曾想让太子纳些新人,太子皆以各种理由推了。   然而,她终究不似从前那般体贴入微,将他的烦忧看的比什么都重。   这些他也看的清清楚楚,却从不戳破,更是在某一日笑着拿来一堆图纸让她选。   那是太子妃的礼服。   他命司服司准备了好多样式供她选。   他向她承诺,只待除了朝中奸佞,大权在握,便立刻封她为太子妃。   她也看的分明,昔日骄傲冷峻的男人,言语里融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人在无可奈何时,往往会自己给自己营造些假相。   譬如只要这样做,亦或那样做,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却并不愿意认真衡量,事实是否如此。   而事实是,往昔有资格时,她无缘与他结成夫妻,而今她什么都没有,反倒轻易做了夫妻,虽说是假的。   房中寂静无声,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玉桑背对着他,剥去旧衣,换上新衣,   长裙的裙带有些长,须得绕胸成一个双头结,玉桑正努力绕带,一双手稳稳的帮她拉住。   她怔了怔,站着不动,太子看她一眼,沉默着帮她系好了。   裹上衣裙,她转身面向他。   太子垂眸系带,可他并不会打双头结,系了半晌,反倒扯松了裙子,长裙倏然落地,在脚边堆成一个圈。   裙子落地,像是一个无形的发号施令,男人纠结许久的手指僵了僵,忽而转向捏住她的下巴,将低垂的小脸轻轻一抬,不由分说的吻了下去。   这个亲吻有些凶狠,含着浓烈的情绪,像在惩罚,又像在宣泄。   玉桑蹙起眉头,心知这种时候越挣扎越吃亏,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任由他亲,以至于她的无动于衷和男人的热烈冲动形成鲜明对比,也让他很快清醒过来,及时停下了这个猝不及防的亲吻。   他在她耳旁喘息,自嘲也讥讽:“夫人天姿国色,果然叫人难以把持。”   玉桑斜眼睨他:“其实,我有些冷。”   太子便又清醒了几分,握着她的肩膀退开。   玉桑如愿穿上了裙子,在铜镜前转了几圈。   欣赏裙子的眼神都比看着他时璀璨明丽。   太子再没有什么冲动之举,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以稷夫人之名出席的事情,还是这么定了下来。   飞鹰和黑狼再忠心也还是下臣,做不得太子的主,只能默默祈祷此次去应家不要有意外,尤其不要有人认出玉桑。   ……   应家十娘的及笄礼如期而至。   玉桑早早备好衣裙首饰,一大早就爬起来忙活了。   太子看着她像只花蝴蝶一样翩跹来去,终于忍不住逮住她拖到面前,冷声道:“你真当自己不用做事了?”   玉桑已经把自己打扮的差不多,闻言“哦”了一声,开始伺候他梳洗。   两人忙完出门,便见到一脸生无可恋的飞鹰和黑狼。   走出院门时,江古道一家已然恭候。   江古道和江夫人都知道玉桑的身份只是一个婢子。   所以,当太子气定神闲告知二人,玉桑将以他夫人之名陪同出席时,纷纷露出被雷劈了一样的神情,唯有江慈在微微惊讶后,向玉桑投去了热烈的激赏。   虽然是假的,可是能让太子这样决定,你也是相当有本事了。   这种身份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假扮的!   玉桑接收到江慈的眼神,冲她笑了笑。   江慈越发觉得自己没看错人,这步棋走对了!   同时,一旁的飞鹰和黑狼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太子之前就向江古道表示过要隐藏身份,江古道也十分配合。   所以,他是故意对江古道夫妇强调此事,江古道夫妇知道玉桑的来历,就更不会允许有人当场揭穿,万一有个什么情况,这两人必定会第一时间帮忙找补。   打好了招呼,一行人出发前往应府。   玉桑偷偷瞄了一眼太子,不由对他生出几分敬佩。   难得他尊贵身份,扮演起寻常公子哥倒是很到位,一出门,连神情都变得谦和温柔了。   他会变脸吧。   既然是夫妻,自然要同车同行。   玉桑下意识后退一步让他先行,却被他信手扶腰,微微往前推了推:“夫人先请。”   玉桑暗叹,山高皇帝远的,他们竟躲在这里玩这种罪恶游戏,真是作孽。   面上却丝毫不逊色,冲太子温婉一笑:“有劳夫君。”   太子微微一笑,搭手扶她上车,自己紧随其后。   真是登个车都登的琴瑟和鸣,险些将黑狼看瞎了。   江慈躲在远处瞄着,啧啧摇头。   厉害了,我的桑桑。   马车很快抵达应府。   江古道携夫人下车后,应长史亦携夫人许氏出门相迎。   两厢打了照面,江古道立即引太子过来。   应长史夫妇见到太子时,神色丝毫未变,听江古道介绍这是他一位世侄时,越发热情的请太子入内。   玉桑都看不出他们是真不知太子身份,还是在配合江古道演戏。   下首作礼,上峰出席是很给脸面的事,不过今日的应府,贵客可不止一位。   江古道一行人才刚入内,一个紫衣男子已摇着把玉骨扇缓缓走来。   玉桑看见来人,脖子一僵,步子都慢了一步。   太子先是留意到她,然后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人。   他嘴角微翘,十足的皮笑肉不笑。   韩唯的目光扫过江古道,在太子身上停留片刻,最后却落在玉桑身上。   他留意到玉桑的穿着打扮,微微挑了挑眉。   “韩大人怎得不在内堂吃茶?”应长史今日贵客频临,都招呼不过来了。   韩唯收扇,扇骨下追着的玉坠子轻轻晃荡。   他笑了笑:“在堂中闲坐也是无聊,闻应长史来了贵客,便好奇出来瞧瞧。”   论理,在不揭穿太子身份的前提下,韩唯的地位不容小觑。   是以,在介绍了江古道一家后,应长史顺其自然介绍起上首的侄儿。   “这是江大人的世侄,纪家郎君及夫人……”   韩唯倏地一下,眉毛挑的更高,眼神直直的望向太子与玉桑。   “原来是纪家郎君和……夫人?”最后两个字,他咬的意味深长。   玉桑:……   这不是罪恶游戏,这是地狱游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3 23:48:39~2021-04-04 23: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醉美不过流年、青栀南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玉桑上一次见到韩唯, 还是在江府的接风宴上。   她猜到了韩唯来益州是为治漕之事,却没想过他也会一派清闲的出现在这种场合。   韩唯出身大族,条件优渥, 又因才貌俱佳,自小便是京城的风云人物。   不同于寻常养尊处优的世家子,他颇喜出游,不到弱冠之龄, 已走遍大夏山河大川,见多识广。   许是鲜少于人情世故中打转纠缠, 以至入仕后以行事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直接著称。   玉桑曾猜测, 韩唯处处挑太子的刺, 大概是因自己年少的什么际遇叫他有了些优越感。   再看太子时,自然觉得他不知疾苦还装作十分体恤民情想要掌控大权的样子值得被针对。   玉桑对韩唯谈不上多了解, 只是在当日刻意接近他时稍稍打听了一番。   即便如此, 还是吃了不少冷钉子。   她记得, 韩唯不是那种爱凑热闹, 上赶着给人捧场的人。   此外, 上一世的韩唯穿戴更偏冷肃, 鲜少作这样华贵的打扮,当然也不会动辄捏着一把风流的玉骨折扇, 还坠一枚十分晃眼的吊坠。   因为有江慈这个前车之鉴, 玉桑倒也不怎么好奇。   多看几眼后,惊讶意外淡去,她只将眼前这个韩唯当成另外一个人,心态渐渐平稳。   毕竟,与太子装傻充愣这些日子, 她多少磨练了演技。   最重要的是,今日的她可不是孤军作战,但凡身边的戏搭子还在搭台,她就得把这出戏唱下去。   是以,玉桑只管卯足姿态,冲韩唯颔首一笑。   殊不知,她这番姿态,韩唯看的一清二楚,面上无恙,心中却生出微妙之感。   当日若非太子忽然出现,她便是他的人了。   可即便买下她,他也只会藏于室中,当做闲暇之余的小玩意儿。   以他的身份,绝不会带着这样的人招摇过市。   然而,一个身子都没长开的貌美妓子,只因跟了太子,不止担得起夫人之名,连周身上下这股姿态气质都不同了。   韩唯戏谑的想,不愧是真命天子,真龙之气,妓子都能镀成仙子。   也不知在座之人得知真相后会是何等神情,这位太子殿下又该如何自处。   好巧不巧的,玉桑也瞄见了韩唯的眼神。   他已经不是上一世那个冷厉疏离的权臣了,眼前的男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看破不说破的优越感。   玉桑甚至能为他的神情配上一个旁白——   携妓子招摇过市,他这样的世家贵族尚且做不出这等出格之事的,身为储君竟毫无顾忌,厉害。   又或是——   说破是不可能说破的,但若有人察觉说破,那一定很有趣。   腰上忽然横了一条手臂,玉桑回神侧首,太子正满目含笑的盯着她,“夫人在看哪里?”   玉桑想,今日他们可是戏搭子,拆她的台就是打他的脸。   他们倒也暂时性的站在了一个阵营。   玉桑向太子靠近,压低声音,一如夫妻间在低语嘱咐什么。   “夫君,我怕。”   太子单手虚扶她,笑意不减,微微偏头:“习惯了就好。”   玉桑瞪了他一眼。   太子顺势将她推到了江夫人身边,又冲江夫人微微颔首:“有劳夫人。”   江夫人忙不迭点头,低声道:“郎君放心。”   江慈趁机过来拉住玉桑的手,冲她眨眨眼,是暗示同她一起的意思。   玉桑转眼看去,只见太子已在江古道含蓄的相邀下与其他男宾往另一边的宴席走。   后面跟出来的韩唯亦被令一官员缠着说话,渐行渐远,没再往这边看。   玉桑拎拎神,随江慈走入长史府内。   应长史有十个儿女,当中六个都是女儿,却只有十娘得许氏亲自教养。   剩下的五个女儿,除了二娘应香兰已经出嫁,剩下的五、六、八、九娘都还待字闺中。   江慈刚随父亲来到益州时,人生地不熟,接触最多的便是父亲下首家中几位女儿。   起初你来我往的,倒也交好过一阵子,可随着年龄渐长,慢慢懂事,有些便疏离了。   但这只是江慈的态度,其他人对江慈,显然又是另一个态度。   “阿慈妹妹!”应香兰亲切的同她打招呼。   她身边跟着应家六娘香荟,也冲江慈甜甜的笑,喊她“阿慈姐姐”。   江慈与她们一一打过招呼,转身为玉桑引见。   玉桑上辈子没有见过应家的人,今次算是初见,所以对应家人并不熟悉。   她脑子好使,江慈才介绍一遍,她已都记住,趁着二娘和六娘殷勤的为江慈端茶捡点心的空档,玉桑微微偏头问江慈:“怎么没见到另外几位娘子?”   江慈反应过来,往座中看了一下,只见八娘老实站在许氏身边,没见到五娘和九娘。   她笑了笑,也压低声音:“是少了两个,不过你还是别见到的好。”   玉桑眨眨眼,“为什么呀?”   她嗓音软软的,充满好奇的样子。   江慈轻咳一声,耐心道:“五娘和九娘,一个是十娘进家门前最受应长史喜爱的宠儿,一个是年纪最小,可以同兄姐们撒娇的主儿。”   “没想十娘一回来,先是占了个最得宠的,然后又占了个年纪最小的,便将她们两个一同得罪了。”   “加上她们两个都是冲动的性子,一不高兴便喜闹僵场面,让人下不来台。”   玉桑恍然点头:“姐姐的意思是,今日的场合,她们说不准会闹出些事端来?”   江慈没料到她理解的这般迅速透彻,连忙道:“我可没说这话,只是今日做客应府,咱们自己留心些,总没错的。”   玉桑眼珠一转,“姐姐,之前你曾为我演练过及笄礼的步骤,这时候,笄者是不是已经在东房等候了呀?”   江慈动了动心思,与其在这里干坐着话不投机,不如找借口走动走动。   她笑道:“是啊,应当已经在那边候着了,赞礼与正宾都未出席,应当正在东房与笄者演练仪式步骤,对了,我带你过去瞧瞧?”   刚巧应二娘和应六娘带着茶果过来,俨然一副亲自招待的热情模样,玉桑望过去,对上二人眼神,应二娘率先道:“稷夫人和阿慈妹妹怎得还不入座,可是招待不周?”   玉桑看她一眼,只觉她周到中透着几分过度的谨慎。   一旁,应六娘眼神亦有闪烁,往往是二娘怎么说,她就怎么应和。   江慈正要答话,玉桑抢了先:“没什么,因我初来益州,好奇这里的及笄礼与京城有何不同,江娘子闻言,想亲自带我去瞧瞧呢。”   玉桑这话一出,江慈心中暗暗讶异。   不止因她的话语气拿捏到位,就连口音都悄悄变作了京城口音。   然而,二娘与六娘闻言,稍稍愣了一下,没有立刻答应。   下一刻,二娘微微一笑:“怕是东房那头还在准备,两位娘子过去了无人招待,失了礼数……”   应二娘这么一说,玉桑和江慈的目光同时动了动。   应家几个女儿对江慈热情示好,是因为她是应长史上峰的女儿。   在这热闹的后院里,想要有个好前程,就要得到父亲与主母的关注。   若她们能与父亲上峰的女儿成为亲密的手帕交,自然能得父亲重视。   父亲重视了,即便嫡母心里介意,也是无二话的。   江慈正是察觉了这一点,所以才刻意疏远。   及笄礼虽然重要,但这时候过去看一看并不逾矩,所以江慈才敢主动提。   应二娘与应六娘对她一向客气热情,有事必应,这会儿隐隐有阻拦之态,这才让她觉得古怪。   至于玉桑就简单多了。   她纯粹是敏锐的瞄见了应六娘微微蹙起又飞快松散的眉头。   结合应二娘温柔不失礼数的回答,玉桑直觉她们不愿意让外人去东房那边转悠。   玉桑笑起来:“看来,益州的及笄礼的确不同于京城,坐在东房的笄者,竟比待嫁的新娘子还瞧不得。犹记我及笄那年,也有好多婶母伯母来看我,还送了手礼……”   说着,玉桑竟从掌中翻出一只精巧的小锦盒:“瞧我,准备的礼也不知何时有机会可送……”   这是玉桑第二次提“京城”,也让应二娘与应六娘反应过来,这位稷夫人是江大人的世侄之妻,也是京城来的。   这就像是在富丽繁华的地方呆久了,去到穷乡僻壤,三句话不离比较。   言下之意,仿佛是指她们应家一个及笄的女儿,看的比京城贵女还稀罕,瞧都不能瞧。   而且,人家还妥帖的备了礼。   应二娘笑了笑,忽然瞄见去往东房方向的路上走来几位年长的妇人,江慈和玉桑察觉,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两位年长的妇人一来便去了江夫人那头同她打招呼,身后跟着四个捧着托盘的侍者,想来就是今日作礼的赞礼与正宾。   应二娘咬咬唇,到底不能拂了贵宾之意,笑道:“东房那边应当忙完了,仪式也快开始了。这会儿小十应当闲着,若两位娘子真想去瞧瞧,便让六娘陪你们过去吧。”   说着,应二娘看了六娘一眼,给了她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应六娘连忙点头,伸手作请:“两位娘子请。”   玉桑和江慈对视一眼,皆微微含笑,江慈道,“那就有劳应娘子了。”   六娘领着人过去时,又看了应二娘一眼,应二娘冲她摇摇头,是个安心的意思。   待她们走出一段,应二娘拘来一个婢子,“跑去东房那头打个招呼,就说有贵客要过去。”   婢子轻轻点头,一路小跑提前去传话。   玉桑和江慈抵达东房门口时,里面传来两个女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五娘抱着手嘱咐婢女:“可都点好了,别临到需要的时候又缺这个少那个的。”   另一个是九娘:“小十,你怎么还在吃呀,自己的事情上心些,过来瞧瞧,别出了岔子又怪我们准备的不周到。”   应六娘敲了敲门,是九娘开的门。   六娘道:“有客人来看小十。”   五娘和九娘已经得了提醒,连忙作邀,玉桑和江慈一同进了门,第一眼瞧见的是坐在桌前小口吃东西的应十娘。   六娘蹙眉:“有客人来看你,你怎么还在吃,教你的规矩都忘干净了吗?”   应小十放下糕点,起身向二人见礼:“两位娘子见谅,十娘失礼了。”   不得不说,这十娘的确是众姐妹中长相最出挑的。   玉桑心想,大概是像她母亲吧。   事实上,十娘的确讨人喜欢。   也许是她生母教得好,也许是许氏教得好,她态度坦荡大方,并不扭捏。   两方打过照面后,玉桑当着房中几位娘子的面,将礼物奉上。   应十娘打开一看,竟是一对纯金耳环。   虽说耳环用金不多,但胜在做工精致,还嵌了两颗切工上乘的红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对应家几位娘子娘子来说,这是十分贵重的礼了,加上玉桑又是贵客,十娘欣喜惊叹,引得其他姐妹都围过来。   玉桑趁机退开一步,目光扫过众人。   和江慈说的一样,五娘与九娘性子更直更冲动,嫉妒的红光都要从眼睛里迸射出来。   六娘相对沉稳,可是那微微轻垂的眼帘,终究暴露了几分难以掩饰的落寞。   玉桑在观察应家娘子,江慈则是在看玉桑。   她觉得,玉桑今日的谈吐表现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简直是有备而来。   可她与玉桑的约定,是系在太子殿下身上的。   所以江慈暂时没有想明白,她那双漂亮的黑眸里时而露出的质疑与审视,又是因何而来。   难道就因为她之前提醒过她,赴宴这日要格外小心?   忽的,玉桑眼珠一动,望向江慈,江慈连忙收起自己的审视,冲她笑笑。   玉桑不疑有他,转而又看向房中其他东西。   及笄礼除了梳发,还要加服。   妆台边临时布置的长案上放着几个托盘,里面置两件礼服,还有一支漂亮的簪子。   在江慈面前,玉桑是没有经历过及笄礼的小可怜。   所以,她大大方方转身走过去,仔细欣赏。   这时,五娘忽然发话:“贵客过来,为何不奉茶!”   语气竟有些急。   玉桑转过头,只见五娘对九娘指了一下,距离茶壶更近的九娘连忙翻起两个茶盏要为她们倒水。   才倒了一盏,五娘已急急走过去端起来,转身走向玉桑:“贵客用……啊——”   五娘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盏中茶水悉数泼在玉桑的裙面上。   房中瞬间炸开。   十娘连连让人取帕子,倒完另外一盏的九娘直接端着茶盏过来,结果在慌乱中,又泼了玉桑一盏。   这次连袖子都打湿了。   江慈蹙了蹙眉,可还没等她开口,一直沉默的六娘忽然上前,将两个妹妹一把推开。   “蠢货!做事毛毛躁躁的,当心母亲晓得了,狠狠地罚你们!”   两人咬着唇退到一旁,垂首不语,十娘的婢子也捏了干净帕子过来相帮玉桑擦拭。   玉桑今日穿的是浅色的裙衫,两盏水浇上去,实在遮掩不住,尤其袖子贴着手臂,都能瞧见肌肤。   六娘又道:“这可不好,仪式快要开始了,稷娘子总不能穿成这样出席。”   她望向外头:“还请稷娘子移步到厢房客居,先将衣裳烘干吧。”   “不必麻烦诸位娘子了。”见玉桑被泼水,江慈已露不悦之态,“今日府上客多,十娘这边又不能离人,劳烦六娘子找个领路的奴人,再准备些火具,我带稷夫人过去即可。”   江慈语气有些生硬,这是很少有的。   应六娘轻轻吞咽,再度软声道歉。   玉桑按住江慈的手,微微一笑:“无妨的,我先去将裙衫弄干吧。”   于是,两人就这样出了东房,被应府家奴带着去客房。   一路上,玉桑没有说话,心中却透亮的很。   她在江府深造三年,又进宫呆了三年,多少练就了些本事,对意外发生的处理方法和看法,也自成一套经验。   像这种热闹的场合,人心不和必有妖。   刚才那两盏水,无论是刻意程度还是拙劣手法,都显出五娘和九娘的心虚。   她们是故意泼她,为的是让她尽快离开那间房,或者说,离那些东西远点。   结合江慈说的,玉桑可以断定,今日是姐妹之间的算计与较量。   至于那个应六娘,与这些姐妹都不是一母同胞,换做是她,巴不得在重要时刻看她们出错闹事,这样就可以引应夫人不满。   可她当时的反应,是先发制人呵斥两人,明斥暗护。   如此一来,玉桑和江慈反倒不好再发作。   可她们怎么看都不像姐妹情深的样子。   玉桑大胆猜测,十娘的这个及笄礼,会被这些姐妹动手脚。   而作为庶姐的六娘未必不知情,她这时候护了,是为让她们有机会闯更大的祸。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江慈忽然发话,玉桑这才发现,她们已经到了客房。   她不好把话说明白,便对江慈道:“姐姐,我怎么觉得这应家姐妹之间的关系怪怪的?”   江慈心明眼亮,知道应家后宅内斗,但她想的没有玉桑那么深,只道:“是非之地,远离便是。”   玉桑闻言,只觉姐姐有这方面的意识,也是好事。   至少有情况发生时,她无需多番解释,也能与姐姐一同应对。   两人进了房间,等了好半天都没人来。   “想来是应家今日人多,贵客频临,根本忙不开。”她拍拍玉桑的手:“桑桑,我出去问人借火具,你在这里别乱走,我很快回来。”   玉桑点头:“好的。”   江慈风风火火出去了。   玉桑在房中转了几圈,江慈并没有很快回来。   长史府奴仆有限,又来了这么多贵客,自然忙的不可开交。   玉桑想,姐姐也许是没找到人借,也许是被别的客人绊住,多少要寒暄两句,所以耽误了。   玉桑见门窗紧闭,心道外面有风,她就在客房外的空地转两圈,风干还比较快。   是以,玉桑打开门,提着裙摆走了出去。   她谨记江慈的吩咐,没有走远,只在房间附近溜达,只要江慈回来,她立马能看到。   然而,江慈没有回来,自月亮门后拐过来的一双人影,分明是两个男人。   玉桑神色一怔,飞快跑回房间,掩上房门,又贴耳偷听。   刚才在门口打了照面后,韩唯便被一个官员缠住说话,想来这人清楚韩家背景,所以一直缠他到现在。   玉桑心想,从前的韩唯可不是爱说废话,爱与人虚与委蛇的性子。   要么是这一世的他改变太多,要么是他与这位大人真的相谈甚欢一见如故,索性找个安静的地方私聊。   这里是长史府客房之地,会有别的客人转过来并不奇怪。   奈何长史府虽小,房间的隔音却很不错。   玉桑贴着门听了半晌,隐约能听到男人的轻笑声,还是那种浮于表面很敷衍客套的笑。   这样贴着听了片刻,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姐姐还是没有回来。   玉桑警惕的想,最好是这两人都走了,万一剩一个在这,又被其他人撞见,岂不是会误会她与这人在私会?   忽然,门被什么硬物狠狠一敲,正常听来不算什么的声音,在贴耳于门时,简直震耳欲聋。   玉桑轻呼一声,捂着耳朵退开几步。   门被人从外面退开,男人嘴角噙笑的脸随着门缝渐渐张大,出现在玉桑的面前。   韩唯握着那把玉骨扇,运指一转,折扇在男人修长的五指中打了个转儿,扇坠亦跟着飞转。   大大方方的展示作案凶器。   玉桑捂着耳朵,只觉得耳朵里嗡嗡鸣响,她眼一动,外面哪里还有别人。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只剩了一个,剩的还是他。   两厢对上,韩唯将玉桑一举一动,一个神态都尽收眼中。   扇子重新在他掌中紧握,他双手负到身后,头一偏,戏谑道:“偷听有趣吗?稷夫人。”   电光火石间,玉桑的脑子里浮现出了那个荒诞的梦境——   男人气息灼热,话却冰冷。   不娶,但会疼你。   玉桑拎拎神,对自己在这种时候分心感到不该。   然下一刻,韩唯直接迈步走了进来。   玉桑大惊,指着他脚下:“站住!你一个男子,岂可随意闯入我房中?”   韩唯对她的印象想不深刻都不行。   她实在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他近来憋了气,又往前一步,直逼她面前——   “但凡那日我多出些钱,你我关系便又是一番说法,在这装三贞九烈给谁看,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4 23:59:23~2021-04-05 23:5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inni 2瓶;冰摇红莓黑加仑、醉美不过流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这话听着, 着实让人生气。   可现在,重要的不是生气泄愤。   玉桑暗暗吐一口气,放下捂耳朵的手, 退开一步,直背扬首。   俨然一副神圣不可侵犯之态。   “韩大人,请你慎言。”   韩唯单挑眉毛,戏谑味道更重:“原来你认得我?”   玉桑心头一跳, 想起自己已不是太子良娣,与韩唯更无交集。   几次见面, 她都是默默无闻站在一旁的小婢子。   这样脱口而出他的身份,好似一直在暗中留意他, 对他十分熟悉似的。   也难怪他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得意又轻蔑。   玉桑不由想起自己重生回艳姝楼那一日。   当时她心中忐忑不安, 又惊又乱,琢磨起上一世太子和韩唯到底谁输谁赢, 且得出一个赢者为友输着为敌的结论。   事到如今, 她方才醒悟。是输是赢, 都影响不了太子对她心存怨恨, 也改变不了韩唯对她的轻视。   面对这样两个人, 她能全身而退就算圆满, 还奢想什么友善?   是她片面了。   玉桑镇定下来,平声道:“方才在门口时, 韩大人风姿绰约引人注目, 若还识不得,也太不将大人放在眼里了。”   韩唯眯了眯眼,觉得有趣。   她被挂牌叫卖那日,亲眼见到他与太子同时叫价。   后来,她偷上曹広的船, 被他撞个正着,反应极快的逃了。   今日,她连稷夫人都敢假扮,还扮得底气十足,丝毫不慌。   心机十足,不算太蠢。   韩唯毫不怀疑,无论她知不知道太子的身份,都已攀定了这根高枝。   可这样一个女子,想要在东宫立足,根本是天方夜谭。   太子近来小动作太多,怕是必定会做点什么。   她这份心思,或许可以一用。   韩唯笑了笑,负在身后的手松开,握着扇子轻轻敲击掌心:“假扮一日稷夫人,玉娘子便已这般用心,若叫你做真正的稷夫人,岂不是做梦都要笑醒?”   玉桑想,他大概是没等到有心人来戳穿这件事,便忍不住自己来戳。   她轻轻笑起来,委婉提醒:“今日应府摆宴,韩大人身为座上宾,离席太久怕是不妥……”   韩唯忽然又往前走了一步。   玉桑正欲再退,已至跟前的男人忽然压低声音:“或许你还很庆幸当日带走你的是他。又或许,在你真正尝过这条路的艰辛后,同样会后悔,当日带走你的是他。”   玉桑眼珠轻动,眼帘慢慢抬起,长长的睫毛下,黑瞳如星眸明亮。   迎上男人目光的那一刻,她想起前世苦心接近他的事来。   那时的韩唯,年近而立手握重权,在朝中如日中天。   发妻病故后一直未再续弦,多少女子既觊觎他,都不敢贸然动作。   恰逢圣人携众臣前往行宫避暑,太子为哄她开心,自是带她同行。   玉桑时间紧迫,顾不得扭扭捏捏,稍稍打听了一番便直接出击。   事实证明,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太子与韩唯简直不是一个水平。   在太子面前如鱼得水的玉桑,到了他面前频频碰钉子。   好不容易在藏书阁成功守株待兔,三两句便被他逼到角落。   明明是她在挑逗,却见他嘴角化开一抹笑,融去一贯的冷厉,眼神恣意在她身上游走,反向挑逗:“招惹我?”   那一刻,玉桑在他面前呼气都要分成三段完成,小心翼翼。   时移世易,同样是这个男人,同样是暧昧的距离,玉桑的心境却四平八稳,全无面对太子时的谨慎小心。   很显然,如今的韩唯,同如今的太子又不是一个水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世上的事,果然会在某一刻达成微妙的平衡。既注定成不了同盟友人,有些恶气,不妨趁机出一出。   玉桑朱唇轻翘,弯起一个韩氏同款讥讽笑,下巴微扬时,攒出原汁原味的轻蔑。   少女微微俯身,携清香扑面,嗓音柔软,话语尖酸——   “大人这番话,到底是预测奴家可能会后悔当日是被郎君带走,还是大人希望奴家后悔当日不是被你带走?”   韩唯眼一动,脸上那点笑意淡去,目光带上审视。   到底是她原本就大胆,还是因为跟了太子,短短数日就养出这幅性子?   玉桑说完,直起身子,冲他盈盈一笑。   “你我本有缘,奈何你没钱,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仅此一点,我便没有后悔的道理。”   玉桑偏偏头:“大人若真的耿耿于怀,有这个功夫同我一个小女子斤斤计较,不如好好反省自己到底差在哪里……”   玉桑每多说一个字,韩唯的脸色便阴冷一分。   说完,她错开韩唯就要往外走去,韩唯眸色一寒,抬臂作阻。   破风之声自外贯入,寒光一闪,韩唯心头猛跳,明明要阻拦的手臂改为勾住玉桑将她往旁边一推。   笃的一声,寒光定住,竟是把斜斜钉入矮屏的匕首。   锋刃入木寸许,倘若目标是人的手臂,怕是早已刺穿……   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外而入,负手踱步,从容不迫。   玉桑在看到那把匕首时,已经一把推开韩唯,退开两步。   这种时候,谁也没功夫细想刚才的举动,韩唯回首,只见太子刚好在几步之外站定,面容带笑。   “远远瞧着,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的登徒子,出手便快了些。”   太子的目光敷衍的在韩唯身上瞄了瞄,旋即落于韩唯身前的人身上,话比目光更敷衍:“韩大人没有伤着吧?”   韩唯万万没想到,太子敢动手。   饶是这匕首未伤及他分毫,可此举已然过了。   先是暗中动手频频破坏,如今直接明目张胆挑衅。   韩唯冷冷一笑,正欲开口,余光忽然瞥见一抹娇俏的身影从身边略过,直奔太子身边。   “郎君,你来了就好了……”少女庆幸的语调,让韩唯眼角微跳,心生不好的预感——   难道太子是故意让这个妓子几次三番引他注意,又让她故意在此被他发现,制造独处。   她出语激怒他,让他与她产生肢体触碰,再让太子杀过来,巧立名目对付他?   韩唯这才看清玉桑的衣裳都湿了,袖口那处还贴着肌肤,仪态全无。   见到太子非但不慌,更是一改刚才的态度,柔弱的奔过去……   他甚至可以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还好太子来得及时,他无礼唐突,要轻薄于她。   仿佛是为了验证韩唯的猜想,玉桑的小手轻轻拽住太子的袖子,柔柔道:“还好郎君来得及时,否则妾身便拦不住韩大人了……”   韩唯心头沉冷,暗道不该,竟被一个小女子摆了一道。   他眼一动,望向太子,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让自己冷静下来。   也罢,自从来了益州,他们明里暗里也算交过数次手。   倘若太子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置他于被动,他也绝非坐以待毙之人。   然而,太子由始至终都没怎么看韩唯。   他的目光落于依偎身侧的少女身上,嘴角轻掀,语气像是在看一场好戏,暗含笑意:“哦?这话怎么说?”   玉桑半张脸都躲到了太子肩膀后,瞄一眼韩唯,弱声道:“艳姝楼后,妾身与韩大人有过几面之缘,因几次见面,妾身都侍奉在郎君身侧,韩大人便知是妾身在伺候郎君的起居饮食。”   “方才妾身不慎弄脏衣裳,前来整理,恰好偶遇韩大人。”   “韩大人瞧见妾身,立马就想到郎君,这才找了过来。”   “妾身也才晓得,大人担忧郎君病体未愈,又颠簸在途,遂替郎君搜罗了些补物。”   “到底是在别人家做客,韩大人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郎君的病体,便让妾身于宴后去取,可是……”   娓娓道来的少女似是急了,脸蛋红扑扑的,那急里带羞的眼神,写满了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   “韩大人准备了五十斤鹿茸,五十斤熊掌,连昂贵的红参都有三十株……”   “郎君一直教导妾身,不可背着郎君随意收取他人之物。”   “妾身长这么大,连五十斤鹿茸熊掌有多少都不知道,哪里敢取呢……”   “可韩大人关切意重,心意已决,一定要妾身替郎君取来。”   “妾身一急,便同韩大人有些拉扯,叫郎君误会了……”   韩唯在听到“补物”两个字的时候,已经呆住。   待玉桑作羞臊状说完这些,他两眼眼角同时疯狂抽搐。   相较之下,太子就要镇定多了。   这么些日子来,他都听了她多少瞎话。   而他更在意的是,她对韩唯的态度完全不同了。   所有他猜测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看着身边睁眼说瞎话的少女,太子的眼角眉梢都浮起笑意。   这点小事还转不过弯,哪里配做她今日的戏搭子?   是以,太子转眼,悠悠看向韩唯,呵笑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   韩唯仿佛意识到什么,额角连抽三下:你们……   太子伸手扶住玉桑的腰,“桑桑年纪小不懂事,若有冲撞韩兄之处,稷某代她赔个不是。”   韩唯指尖微微一颤,像是终于找回知觉。   他沉下气,对太子搭手一拜:“稷郎君言重,小事而已。”   然后,就听太子话语一转:“不过,既然是韩兄一番心意,稷某便却之不恭了。”   韩唯眼神轻动,看到躲在太子身后,探出半张脸的少女笑容狡黠。   朝堂之上,多得是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共唱一出闹剧的时候。   可是在远离朝堂之地,韩唯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形。   各自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按照这个离谱的本子唱下去。   毕竟,呈口舌之快敲诈鹿茸人参这种事,但凡要点脸的王孙贵族士大夫,都不会开这个口。   而当敲诈已成事实后,也不会有人揪着个中逻辑真相来辩白推脱。   丢不起这个脸!   韩唯用了小半刻才从这种离谱的局面里缓过神来。   且不说补物是怎么回事,但说刚才太子丢来的那道暗器,寸劲十足,隐蓄内力……   这是拖着病体的人干的出来的事情?   这二人一唱一和,倒也般配!   思及此,韩唯扯一下嘴角,搭手作拜:“若稷郎君能早日康复,区区熊掌鹿茸,何足挂齿。”   太子温润浅笑:“还是要谢的。”   这时,大堂的位置响起了礼乐的前奏。   韩唯不想再多做逗留,平声道:“时辰快到了,稷大郎君与夫人还是移步去礼堂观礼吧。”   太子走到矮屏边,弯腰将匕首□□,慢条斯理放回匕鞘中,然后才向韩唯作请:“韩兄也请。”   老实说,不是很想和他们走在一起。   韩唯的目光冷冷扫过玉桑,不再假意客气,一甩衣摆,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太子顺势握住玉桑的手,紧随其后。   玉桑没想到太子这么配合,趁韩还没走远,她抱住太子的手臂:“原来郎君喜欢鹿茸和熊掌,桑桑回去便研究研究这两道菜。”   少女清脆的声音后,是男人清润的应声——   “不爱吃,不必做了。”   少女疑惑:“为何?”   男人又是一声哼笑,伴着少女轻呼,似是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不是没见过五十斤鹿茸和五十斤熊掌长什么样吗?今天你就见到了。”   咔。   被握出温润色泽的玉扇骨,就这样断了一根。   ……   或许是忍无可忍,韩唯都没顾君臣之仪,冷着脸走远。   玉桑下意识加快步子,手被扯了一下。   身高腿长的太子缓缓踱步,并不着急的样子。   他握着她的手,斜睨她:“这么着急,要去追谁?”   玉桑被这番话提醒,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她拖住太子的手站定:“对了,我都忘了姐姐。”   见太子盯着自己,玉桑连忙把袖口翻给他看:“方才不留心被人泼了水,江姐姐便带我来这里处理,可她一直没回来,反倒是韩大人过来了……”   太子瞄了一眼,果然还能瞧见水渍。   他收回目光,拉着她继续往前走:“不必等了,她知道我来找你。”   玉桑愣了愣,反应过来——原来姐姐是被太子绊住了。   她如今不知为何又生了撮合之意,得知太子来找自己,定是千百个愿意。   玉桑心中轻叹一声,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走出客房所在的院落,太子忽然站定,玉桑险些撞上他的肩膀。   太子朝前做了个召唤的收拾,玉桑偏头看去,只见飞鹰拿着一件颜色素雅的披风小跑过来。   太子接过披风,抖开一扬,披风绕着玉桑轻旋,将她的身躯遮住。   披风是江慈做衣裳时用多的料子给她做的。   今春寒料峭,早晚冷热不定,江慈还嘱咐过玉桑,出门一定要带上。   然而,玉桑满心都是今日的事,听过就忘,没想到太子帮她带出来了。   她轻轻垂眼,男人修长的手指熟练的为她系好带子。   这情形,竟叫她想起了他给她系裙带的事。   正出神,男人的手指从系好的衣带上离开,落在了她发间。   玉桑下意识抬头,发间的玉簪绊了他的手,被带出来一些。   同一时间,太子垂眼,目光从那把玉簪转向她的眼,两人不期然对视。   因着上次太子专程提了她没用金饰的事情,所以玉桑今日一碗水端平,挑了几样嵌宝石的金饰,搭配玉簪也不会显得太突兀,省得他又借故嚷嚷。   太子看着她的眼,忽道:“就这么喜欢这把簪子?”   玉桑的第一反应是,人果然只看自己想看到的部分。   甚至想主动指一指另一边的金饰给他看——讲点道理,我都用了。   然而,在捕捉到他眼中几丝晦暗不明的深意时,玉桑隐约觉得,他说的不止是这把玉簪。   玉桑渐渐认真的与他对视:“江姐姐知道桑桑没见过及笄礼,便送了这把簪子,这是旁人的好意,桑桑自然喜欢。”   太子的手落在她耳畔,“谁对你好,你就喜欢谁?”   玉桑觉得他似乎将话头带到了奇怪的方向,正欲岔开,忽听他倾身凑近。   “我对你不够好吗?”   这时,礼乐再次响起,是及笄礼用的乐曲。   太子没有等待玉桑回答这个问题,兀自笑了笑:“我知道这事,却不曾留心,江家娘子偶然一听便这般用心,也难怪桑桑喜欢亲近江娘子。”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一面是山河社稷图,一面雕刻五谷丰登图,玉质上乘,雕工顶尖。   明黄玉线捆绑,坠下的流苏头处还穿了宝石。   “今日恰好是应家娘子的及笄礼,眼下礼乐奏响,我只好借花献佛。”   “簪子我是没有了,这个送你。”   玉桑紧紧盯着那枚玉佩,没有去接。   太子仿佛并不觉得自己给出的是什么金贵之物,催促的晃了一下:“怎么,嫌弃?”   玉桑抬眼,定定的看向太子,摇了一下头。   “桑桑有过自己的及笄礼,并不觉得有哪里遗憾。”   “郎君的东西太贵重,桑桑不敢要。”   她正想借时辰已至为由催促太子快些过去,手忽然被捉住。   太子一手擒她,一手递玉。   玉桑只觉得手中被塞入一团滚烫。   “我要给的东西,还没人敢拒绝,收下。”   不远处,飞鹰和黑狼都瞄见了太子给的是什么东西,眼神复杂的对视一眼。   殿下这个样子回京,他们两个大概会被圣人和皇后联起手来啄死吧……   最后,玉桑还是收下了玉佩。   太子亲手为她塞进了随身的挂腕荷包里。   挂腕荷包束带抽开一瞬,太子一眼瞧见了里面装着几颗核桃。   倒是不同于上次那般装成胀鼓鼓的一袋,可她还是带了。   不止如此,熊掌鹿茸,甚至是参中的红参,都是性温之物。   她吭韩唯说的那些话,浑似张口就来不假思索。   可无论是她有意无意说的事还是不假思索说的话,都让人心中生出密密麻麻的刺痛。   而这些密密麻麻的刺痛,曾让他觉得甜蜜又满足,仿佛能拥有这些,此生都无憾。   “走吧。”拉上她的腕包,太子看了一眼她被披风裹着的身子,没再牵她的手。   玉桑还没从那块玉佩上回过神来,眼见太子动身,连忙亦步亦趋跟上去。   礼堂早已经布置好。   因为是女儿家的及笄礼,所以在布置上十分讲究,处处都透着婉约秀气。   尤其是堂中悬挂的灯盏,虽然白日里用不上,但灯罩上绘得桃花纸,无疑为堂中布置添了一份粉嫩气色。   江夫人对这布置赞不绝口,一问才知,都是应二娘提前回来帮忙打理的。   这里面不少心思,都是她一个一个想出来的。   江夫人笑着夸了应二娘几句,应二娘宠辱不惊的应下,越发叫人江夫人欣赏,侧首让江慈学一学应二娘的温婉聪慧。   许氏在旁听着,什么都没说,应二娘也不曾去看许氏。   江慈对这种场合简直深恶痛绝。   就算是亲生母亲她也不乐意,夸人就夸人,为何要拉踩呢?   百无聊赖之际,她转头瞄见玉桑,心情骤亮,可见她与太子站在一处,又不敢贸然打扰。   方才她偶遇太子,猜测太子是嫌场面无趣,心里念着玉桑怕她在这种场合出错,这才找来。   她乐得撮合,想来玉桑听太子解释完也能懂自己的意思,便毫不犹豫把她给交代了。   瞧见玉桑身上裹着披风,想也知道是太子为她去拿的。   江慈暗暗赞许自己决策英明。   简直机智。   时辰已至,应长史与夫人许氏作为父母,要对笄者训话,所以早早入了礼堂,端坐北面首位。   东边,赞者与正宾也已就位,往下还依次站了四个负责递送物件儿的有司,而西面这边则是给宾礼和其他女客观礼的位置。   正堂朝南的位置,也是进门的方向,则是并不进入礼堂的男宾观礼之处。   时辰已至,礼乐奏响,赞礼宣读礼文,一套既定的流程后,笄者第一次出东房。   十娘已经在房中等了许久。   大概有些紧张,从东面留出来的走道进场时,小脸通红,努力矜持的同时,又忍不住瞟向别处。   小眼神嗖嗖一放一收,全是好奇。   这是玉桑第一次完整观礼。   按照这一世的岁数,她才刚满十五,同十娘差不了多少。   看着娇俏的少女在长辈们的安排下,一点一点走向人生的折点,她的嘴角轻轻弯了一下。   太子眼神微动,看的清清楚楚。   今日这种场合,对绝大多数女眷来说都不算稀奇。   可对她来说,到底是不同的。   同那些浮于表面的应酬笑容不同,少女唇角轻轻一勾,仿佛也在他心头晕开一片柔软。   那抹浅笑里,含着无声的祝福,和几丝微不可察的艳羡……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秒——   韩唯:这他妈不会是仙人跳吧?老子手都没摸到啊!   后一秒——   韩唯:这是敲诈!是合伙敲诈!我有证据!!!!   感谢在2021-04-05 23:57:04~2021-04-06 23:5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栀南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随着礼乐声落, 礼文宣毕,侍奉的有司端着铜盆递到正宾前。   正宾是许氏母家一位长辈,笑起来慈祥可亲, 她净完手,转而为十娘理妆。   同一时间,赞者亦上前来为十娘梳发,及笄礼后, 便该梳成年女子的发式。   整个过程中,玉桑早已撇开那些杂乱的思绪,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哪家后宅都难安宁, 应家姐妹这点勾心斗角, 她自问身为外人,管不了那么多。   可若她们将心思扯到了江家人身上, 她也不能由着她们得逞。   尤其这在姐姐看来, 还是个麻烦。   然而, 一直到十娘理妆梳发完毕, 场中都没发生任何意外。   江慈转头看玉桑, 用眼神传达意思——看到了吧, 就是这样。   玉桑冲她笑,眉眼流转间, 眼尾藏锋, 漫不经心扫过女宾所在的这片位置。   因为被江夫人夸了好几句,应二娘就站在江夫人身边,江夫人低语时,她都含笑倾听。   另一边,应六娘则是与五娘和九娘站在一起。   五娘和九娘今日本就被派去帮忙, 侍奉的有司只有四人,加上她们三个,或是帮扶一把,或是让道递物,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理妆簪发完成后,赞礼请笄者入东房,准备加服。   随着十娘被扶着走出礼堂回到东房,场中肃静得以缓解,气氛微微松动。   江慈趁机对玉桑道:“待笄者加服,外出再拜,听得训话之后就结束了。”   玉桑拉住江慈的衣袖,说道:“方才五娘和九娘都跟着过去了……”   江慈眼神一动,又朝她偏了偏头。   玉桑:“方才在房中,两位娘子像是怕我会碰坏东西似的,急忙忙将我请出去,这会儿仪式开始,她们也是跟前跟后……”   她偏偏头,满脸天真:“听说礼堂布置都是二娘在花心思,五娘和九娘又跟着忙进忙出,应家这些娘子虽非一母同胞,但感情似乎还不错……”   江慈跳了一下眉毛,神情微变。   玉桑马上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找补道:“不过我眼拙,看人自然不如姐姐。”   “姐姐与她们相识更久看的更深,想来她们私下确有龃龉,只不过,关起门来始终是一家人,一损俱损,今日宾朋满座,一个丢了脸面,所有人脸上都过不去,这才格外上心吧……”   玉桑尚且可以凭外人自居,但江慈与应家姐妹相识多年,能不知个中端倪?   她同玉桑介绍应家几位娘子那些话并非夸大,甚至称得上含蓄。   是以,玉桑这番话在她听来,更像是一个反向提醒——   应家这几姐妹可没有那么识大体。   为了排除异己,说不定能在这样的场合作出让长辈都挂不住脸的事来。   江慈立马打起精神,不似刚才那般轻松。   她冲玉桑笑笑,低声道:“她们是和也好,不和也罢,我们自己小心谨慎些总没错。”   玉桑闻言,连忙收笑点头:“姐姐说的对,还是打起精神的好,但凡今日还没过去,就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意外。”   江慈正要张口,忽而心头微动,望向玉桑的眼神多了些无言的探究。   与玉桑说这番话之前,江慈尚且还有些松懈,玉桑却一直在细心观察。   她聪明机灵,未必不懂个中门道,细细想来,倒像是她在提醒自己……   瞧见姐姐眼神中浮出的深意和警惕,玉桑心里略有定数,悄悄转开眼。   玉桑眼神流转,不期然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隔着一段距离,她与江慈那点小动作,悉数落于他眼中。   太子见她看过来,轻轻挑了挑嘴角,竟像是个安抚的笑。   玉桑抿抿唇,连忙移开目光。   她可不能因为他分了心,仪式还没结束呢。   太子的确一直在观察她。   若说仪式开始之前,她还透出几分艳羡与期待,那么在这之后,她便立刻警惕起来,   黑黝黝的星眸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堂中情形,且时不时打量那个笄者。   他不由想,或许这才是她的常态?   端着天真无害的模样,其实从未有一刻真正简单自在。   与她太近,他时常会被她迷惑,忽视很多。   可只要站远了,站在局外人的位置,她的一丝一毫都清晰可见。   太子沉思片刻,微微侧首,飞鹰已上前一步。   他在飞鹰耳畔低语几句,飞鹰轻轻点头,又退开。   这时,礼堂中一阵促声喧哗,旋即又静下来——十娘已从东房更衣完毕,重新回到礼堂。   玉桑顾不上留意太子那头,重新警惕起来。   当十娘走进来那一瞬间,玉桑的眉头便蹙了蹙。   应十娘换了身衣裳,身着礼服走入礼堂。   可不知为何,她走姿有些别扭,端在身前的手颇不平稳,   借着她站定转身之际,玉桑甚至瞧见了她小巧的鼻尖浮了些晶莹。   她在流汗。   玉桑今日被泼了水,出来时还被风吹得有些凉,天气不算热,这礼服也并不厚重。   及笄礼重头在前,若是十娘刚刚来到礼堂,因为紧张出现些异常也就罢了。   可她连更容易出错打乱节奏的理妆梳发乃至敬茶都完成的稳稳当当,这会儿只需着礼服听训话即可,没道理反而在这时候紧张出错。   “姐姐,十娘好像有些不对劲。”   其实,根本不用玉桑提醒。   十娘是今日的主角,自然是全场最吸引人目光的那一个。   所以,玉桑也很快意识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十娘身上,许氏甚至微微蹙眉。   当所有目光被聚集在一处时,其他地方就会被忽视。   玉桑福至心灵,飞快望向礼堂各处的几位娘子。   应二娘微微垂眸,并未看玉桑,五娘与九娘则相反,目光紧紧跟随十娘。   至于六娘,她谁也没看,目光在堂中逡巡,好巧不巧的撞上玉桑投来的目光。   论理,这时候大家应该都在看十娘,所以与玉桑对视一瞬,六娘下意识的紧张了一下,别开目光。   不对劲。   玉桑生出不好的预感。   十娘已跪在堂中,应长史与应夫人先后向她训话。   本该演练无数次的仪式,在十娘略不安稳的跪姿中,越发引人注目。   江夫人看出端倪,偏头与女儿江慈低语:“你瞧瞧十娘是不是不对劲?”   玉桑就挨着江慈,听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何,她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火气。   生为女子,一生短短数十年,除了示意长大成人的及笄礼与嫁为人妇的婚嫁礼,还能拿出来作礼的由头少之又少。   往日关起门来龃龉斗争也就罢了,连这种时候也不放过。   是有多大的的仇怨?   最重要的是,私心里,她想看十娘有个圆满的及笄礼。   倘若长大后面对的都是更难的事,至少在这个时候,要足够精神漂亮。   玉桑分心之时,十娘已跪在那里听完训话。   应长史与应夫人入座,许氏专门让自己的嬷嬷去扶十娘一把。   嬷嬷扶住十娘手臂时,方才发现她脸上都是汗,手心全是掐痕。   她像是在忍耐什么痛苦,跪在这里端着姿态听父母聆讯的时间,让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所有的意外,总是发生在不经意的一瞬间。   十娘左脚刚站起来,自喉头溢出一道轻吟,身子一软,直直的朝前倒去——   “十娘!”   “啊——”   同一时间,五娘和九娘大喊起来,将所有目光都吸引到了十娘身上。   礼堂中围观的女眷下意识想上前帮扶,六娘轻呼一声,像是被谁撞到,竟将置于礼堂右侧一个半人高插桃花儿的大花瓶撞倒——   “小心!”六娘急吼吼对大家喊道。   花瓶载着力道狠狠撞在地上,铿锵碎音又将下意识想帮扶的女眷吓退一步,任由十娘倒在地上,却有一人反向上前,一把扯下身上的披风,朝十娘兜头盖去。   细碎的瓷片与花瓶中的清水一并四溅,好几下都弹到昏倒在地的十娘身上。   倘若没有那张披风将她盖住,这孩子细嫩的脸蛋上必定会被碎片蹭到。   至此,距离乱起不过瞬息。   太子定定的看着反应极快动作利落的少女,眼神既惊又怕。   玉桑站在一地碎片与湿地中,也不看旁人,弯腰想将昏过去的十娘扶起来。   这时,被花瓶碎落声吓退的女眷也反应过来,许氏失声喊道:“快把十娘扶起来呀!”   这一声令喝,让赞礼主宾乃至惊魂未定的江夫人都下意识想要上前帮扶。   一拥而上的后果,是两道叠在一起的呼声骤起——   “夫人小心!”   “母亲小心!”   玉桑还没来得及碰到十娘,猛地转过头循声望去,就看到应二娘不顾一切扑向江夫人,将她护住的身影,以及江慈慢了半拍,却也已走到江夫人身边的身影。   ——江夫人头顶,一盏绘着桃花纹样,又加了诸多装饰的笨重礼灯直直掉下来。   “姐姐——”玉桑顾不上应十娘,想也不想就扑过去抱住江慈。   这一次,堂上惊呼比前一回更重更乱。   这盏灯砸到身上,非死即伤。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如神兵天降,当空一个踢腿,笨重的灯盏被凌空踢飞!   玉桑只觉被一股大力带动,转过身时,却见本该在礼堂外观礼的太子已至跟前。   他冷着脸,手里拽着江慈的衣领猛地往后一拉,将江慈和抱着江慈的玉桑同时拉离原地。   下一刻,他抬手一截,江慈被隔开,玉桑顺着那股拉力扑进了男人的怀里,被他稳稳抱住。   轰的一声重响,被踢飞砸在墙上的花灯零碎一地。   玉桑抬眼,太子垂眼,凌乱中一瞬,两人眼中只有彼此。   另一边,被扔开的江慈顺着这股力道踉跄后退,重重撞上一根红木柱,晕晕乎乎,略显茫然。   霎时间,玉桑目光颤动,转而落在江慈撞到的红木柱上。   她顺着红木柱往上看,木柱支撑的这根横梁,恰好挂着花灯。   江慈明明撞得很重,可剩下的花灯别说掉下来,就连晃动都很小。   玉桑脑中闪过些念头,回头望向太子,搭在他身前的手紧紧拽住他的领口。   这一刻,两人似乎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在见到男人弯起的唇角时,于心中生出一个离弃的想法——   他已知道了。   事实证明,这个想法并不离奇。   飞鹰和黑狼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在飞鹰动作迅敏的将坠落的花灯踢飞一瞬,黑狼也在礼堂的角落踹出一个家丁打扮的男人。   可不知是不是黑狼这一脚踹的太狠,他直接晕了过去。   玉桑瞧着那头的动静,面前的男人在她耳旁低声言语:“他跑不了。”   她心头一动,竟因这道声音感到安心,只是终究没敢看他此刻的神情,只轻轻点头。   这下,应长史和许氏都坐不住了,堂上也乱成一锅粥。   玉桑窝在太子怀里,想起险些受伤的江夫人和姐姐,连忙转头看去。   江夫人被应二娘护着,毫发未伤。   倒是江慈被太子那么一拉,撞的有些狠,正甩着脑袋醒神,神情依旧茫然。   下巴被人捏住,玉桑不安分的脑袋被转回来,重新与他对视。   太子凝视着她,声线低沉,尤似讽刺:“这么英勇,不要命了?”   他的语气并没有好到哪里,还是同从前一样。   可她却漾起一个劫后余生的笑来。   充满庆幸,亦有感激。   “你怎么知道?”她心情杂乱,都没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称呼少了那份虚伪的尊敬。   太子眉目含笑,无视堂上混乱,保持着护着她的姿势将人带到一旁,语气淡然:“我不知道啊。”骗人!飞鹰和黑狼身手再好也不可能这般及时,分明是他一早安排的。   没等她反驳,太子已将她带到没有被波及到的东南角,背过身,将那边的混乱隔去。   他垂眼看着她,幽幽道:“这里有什么不对劲,我瞧不出来,但只要看着你,我便知这里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他微微倾身,像是在邀赏:“如何?我看的准吗?”   玉桑慢慢反应过来,他刚才的确瞄她来着。   莫名其妙的,玉桑觉得眼眶有些热。   在这一瞬间,她暂时忘却了与他的恩怨纠葛,心里只剩一道鲜明的声音——   还好,还好他在。   作者有话要说:  江慈:就啪一下!很快啊,我就撞上柱子了……这狗太子不讲武德!感谢在2021-04-06 23:55:42~2021-04-07 23:5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n_ 48瓶;醉美不过流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其实, 太子并没有那么神机妙算。   上一世,他也没有亲临过应家女儿的及笄礼。   他的确只是从玉桑的神情中看出端倪,但也仅仅只是吩咐飞鹰和黑狼打起精神。   一旦堂中有任何异样, 他们便可动手。   至少要保……   他说的是,至少要保堂中女眷无恙。   应长史与应夫人及时出面安抚,好歹是没有让混乱继续下去。   可当他处理到被黑狼踹晕的家奴时,却被江古道拦住了。   江古道额头冒汗, 又是使眼神又是摇头。   应长史心里一咯噔,忽然意识到, 自己今日请来的贵宾不知韩家郎君一位。   身为下首,应和峰这时候只能指望江古道。   可江古道也没有办法。   同样是发生意外, 太子出手和没出手, 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太子亲手揪出来的人,他不点头, 谁能越过他来处置?   而另一边, 因为飞鹰及时出手, 灯笼没有伤到任何人, 已经在角落碎了一地。   许氏顾不上许多, 招来府里的奴婢将十娘带回东房找大夫。   另一波女眷在各自定神后, 转而问候江夫人是否有恙。   这当中,又以应二娘最为主动。   江夫人死里逃生, 眼眶应激湿润, 握住应二娘的手:“好孩子,我没事,你可有受伤?”   刚才事发一瞬,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是应二娘不要命般扑上来护着江夫人。   就连江夫人的亲生女儿江慈都慢了半拍。   应二娘听到江夫人这样温柔的问候, 也红了眼眶,主动揽责。   “夫人快别这样说了,是因为要布置小十的礼堂,香兰才让人摘了灯重绘灯罩。”   “没想到府中奴人粗心,竟没有将灯挂稳,定是刚才堂上混乱,将灯都震落了。”   应二娘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惭愧:“倘若夫人有恙,香兰便是赔了命也还不起……”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劫后余生,江夫人一时间控制不住,竟也落了泪:“你才应该别说了,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一命……”   当应二娘扯到灯被震落时,江慈的眼角就已经跳了跳,神色狐疑的看向自己刚才撞过的柱子。   当江夫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江慈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脸色都变了。   另一边,被太子带到安稳角落的玉桑早就竖起耳朵听着这头动静。   闻得此番做作之言,跳起来就要往这边冲。   太子眼疾手快将她按住,凭借体魄上的优势将她一挡,面色不善的警告:“你就不能老实些?”   玉桑腮帮子鼓鼓,恨不得冲他大吼——都要气死啦,就不老实!   若说事发前一刻她还不大明白各人的心思为何,那么此刻简直已经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且不说十娘昏倒,大家一齐涌向十娘,是如何将悬挂在上头的灯笼震落。   单说姐姐在刚才狠狠撞上柱子,临着的横梁上悬挂的花灯根本纹丝不动,就很可疑!   这根本是应二娘的设计,黑狼踹出来的那个家丁就是帮她事实这个机关的帮手!   她要的就是江夫人一句口头的承认——救命之恩。   而救命之恩这个东西,往往能在关键的时刻换取不菲的回报!   玉桑被太子拦住,眼看着分明救母心切的姐姐硬生生被拿来衬托应二娘,气的狠狠一跺脚。   下一刻,她微微怔住,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粉嫩的小绣鞋,正踩着男人的黑靴。   那一瞬间,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自己身量小又轻,应该不疼。   嗯嗯,不疼不疼。   然抬头见,还是如期瞧见一张冷冰冰的脸,眼神里透着死亡的味道。   玉桑移动胯骨,努力用裙摆盖住自己的脚,又慢慢站好,让藏在裙摆下的脚体面的收回来。   声若蚊蝇:“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阴沉沉的看着她,心想,那女人有心为之,才用命搏一个人情。   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也这样不要命?   两人在这头僵持时,另一边的氛围也忽然陷入僵局——   江慈自问救母时是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却还是慢了应二娘半拍。   她无意在这种事上比对,即便她真的快过应二娘也是应该,不是什么用来彰显心意的手段。   所以,当她隐约察觉应二娘别有用心,还拉踩自己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无论母亲如何感激应二娘,她愣是一句话也不说。   江夫人很快察觉到女儿的冷淡。   大家都看着,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伸手将江慈拉过来,含笑道:“你这孩子,怕不是刚才被吓傻了,还没回过神来吧?”   江慈心里更不高兴了。   别人的女儿就是机智敏锐又感人,你的女儿就是吓傻了?   都把她比对成什么了?   江慈手一抽,似笑非笑望向应二娘:“何止该感谢二娘,方才乱起突然,我瞧见灯掉下来才反应过来,二娘和母亲就站在灯下,竟看都不看直接扑向我母亲,简直是神了。”   她瞄向应二娘头顶,绽开笑容:“你这儿长了眼睛不成?”   江夫人大惊,忙拉扯她:“你胡说什么?”   应二娘一怔,原本是眼睛红,这会儿脸都红了。   她张了张口,好像想辩解什么,然目光无辜的扫向周围一圈,又释然一笑,退开一步道:“人没事就好。”   江慈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高啊!   若应二娘此刻据理力争,反而难堪,偏偏她选择欲言又止,作出一副宽宏大度之态。   两厢比较下,江慈是动作没人快,还心生不忿与嫉妒的刁蛮千金。   她应二娘反倒成了那个诚心救人无心争辩邀功,人淡如菊的良善女子。   同一时间,礼堂的东南角,被太子拦住的玉桑从灵魂深处发出一道冷嗤。   就这?   ……   江慈心中不忿,忽然想起更重要的线索,扭头望向外面。   刚才灯盏掉落的同时,太子的护卫从旁揪出个可疑人,说不定这花灯的机扩就是应二娘设计的!   虽然人昏了,但只要醒来,一审便知!   她转身就要往外走,江夫人及时拦住她:“好了!不许任性!”   今日已经够乱,殿下还在那头,不能再生事端了。   听到江夫人的呵斥,应二娘柔声道:“夫人刚刚受惊,莫要发怒,好好歇歇吧。”   旁边的女眷纷纷点头,望向应二娘的眼神越发激赏。   不愧是成了婚的,就是稳重许多。   江慈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又恐这应二娘还在前头挖了什么坑等着母亲,遂欲带江夫人先行离开。   斜里忽然伸过来一双手,顺势勾住了江慈刚刚伸出来的手臂。   “姐姐没事吧?”满汉关切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江慈心头微动,看向身边的少女。   紧接着,其他人都纷纷望向玉桑。   有人记忆率先回笼,忙道:“对了,方才情势危急,多亏稷夫人急中生智,用披风给小十娘盖住了,否则那孩子指不定造多少罪。”   然后,大家都想起来了。   眼前的“稷夫人”就是所有人都被花瓶吓得退开,独身上前护十娘的那位。   比起应二娘这一遭有惊无险、且担着东家护客责任的经历,玉桑作为今日的贵客稷夫人,急中生智反护主家,有勇有谋,经人一提,无端就比应二娘更值得称道。   然而,玉桑镇定自若,瞧不出一丝邀功姿态与自得,面含浅笑,温声道:“人没事就好。”   说着,她目光柔柔的望向应二娘,露出一个得体的假笑。   彼时,已行至门口准备处理另一头事端的太子,忽然扬唇笑了一下。   也是这五个字,让一直保持谦虚的应二娘忽然意识到什么,笑容僵了一下。   哦豁!   江慈心头一跳,当即反应过来。   今日主角是十娘,更是应二娘的亲妹。   发生意外,应二娘第一时间保护江夫人,尚且可以解释为就近选择。   可现在小十被送回房中,情况未明,江夫人有惊无险,连块皮都没擦破,她却在这动情感慨,现在,救小十的恩人站在眼前,她都没有感激的道过一句谢。   稷夫人是稷大郎君的妻子,稷大郎君则是江大人的侄儿!   她的身份大大超出应小十,却能不顾危险救人,这越发衬得应二娘捧高踩低,巴结是真。   不过……也有人保留意见。   这顶上的灯的确是掉下来了,若无那个身手矫健的护卫出脚相助,是会结结实实砸到人的!   忽然,横梁上传来几声重响,玉桑第一个尖叫起来,“小心灯——”   霎时间,刚刚才经历一次惊吓的女眷们在第一时间作出了下意识的反应,抱首逃窜。   玉桑也扑上去,在江慈护住江夫人时,将她们二人一并推的更远。   咣当一声,第二盏灯砸了下来!   万幸的是这次砸下来的挂在横梁最边上,那里没站人。   不过,灯盏落地,在地上砸了个稀碎,造出些声响,惹来了外头男宾的目光。   这番动静后,场面略有一丝尴尬。   其他女眷的反应同第一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护住江夫人的变成了江慈。   而前一刻还英勇无比的应二娘,在毫无准备的惊吓中,躲到了许氏方才落座的位置……   玉桑才不管应二娘的尴尬,扒拉着江慈:“没事吧?”   江慈被玉桑扒拉着松开了怀里的母亲,随着应二娘一张脸涨红,她眼中亦涌出一道蹭亮的光。   岂止是没事,简直太痛快了!   你装啊!?你再装啊!说好的难辞其咎呢?   手臂忽然被人捏了一下,是玉桑在提醒她。   江慈眼神微动,试着配合:“我没事,母亲也没事。”   玉桑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心有戚戚焉:“真是防不胜防,吓死人了。”   两人眼神对视一瞬,江慈忽然明白了什么,忍住疯狂外涌的笑意,装的无比正紧。   她看向应二娘,淡淡道:“人没事就好……”   这下,旁观的女眷直接闭口,什么都不说了。   应二娘终是待不下去,丢下一句“晚辈去瞧瞧小十”便草草离场。   随着应二娘离开,江夫人终于站出来打圆场,招手让一众女眷远离横梁:“还是别站这里了,太危险了。”   大家连连点头,跟着挪动位置,甚至有人低语:“这府里的奴才做事太敷衍了……”   门口看热闹的男宾大概没看出个所以然,也纷纷收回目光。   江慈扳回一局,心满意足的跟着母亲挪步,可她没忘记最大助攻,转头寻找玉桑。   一转头,她瞧见身边的少女正转头看向外面。   那里,太子负手而立,分明是背对着这里,却像是颇有感应,在其他人收回目光之际,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在江慈看来,这一眼既不温情,亦不柔软,堪称漠然。   然而,玉桑对着这个漠然的眼神,露出个灿烂到晃眼的笑。   这一笑,冰雪都消融。   他像是在看一个大麻烦,收回目光时,肩膀微微耸起,又倏然落下。   分明是叹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   角落里,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飞鹰捻了捻手指,面无表情的功成身退。   他已佛了。   殿下已经对她破了这么多次例,还送了那么贵重的玉牌。   现在跟着她一起胡闹,太正常了。   答应帮她再打落一盏灯不说,还亲自动身配合她吸引外面那些男宾的注意力,吩咐他暗中动手。   太子站在正堂门口,人是他揪出来的,可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处理人家的家事。   “方才灯落时,我的手下瞧见这人躲在大堂一角形迹古怪,这才出手,搅了令爱的笄礼,还望长史大人见谅。”   一旁,已暗暗观察许久的韩唯颇感意外。   这么久以来,他都觉得太子较之从前有些不同。   此刻来看,他好像终于明确了这种不同是什么。   从前的太子,即便和煦有礼,也掩不住那股外张的气势,让人觉得高不可攀,颇有距离。   可现在,只要他想,就可以将自己悉数内收,好比此刻,真就像是个寻常公子。   闻得此言,应长史有些拿不准的望向上峰。   江古道忙道:“许是今日府上忙碌,有人浑水摸鱼,想制造混乱盗取财物……”   应和峰反应极快,也深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道理:“是是是,鄙府偶尔也会招来窃贼,这院墙迟早得再砌高些。”   本是个话赶话,太子却挑眉:“哦?看来长史大人府上藏了不少珍宝,竟这般遭贼惦记。”   太子声音不高不低,却叫玉桑听见,转头往这边看了一下。   韩唯眼神一动,发现了玉桑的小动作。   应和峰当即慌了,连声否认:“稷大郎君说笑了,鄙府简陋,诸位也瞧在眼里,哪里会藏什么宝物?”   有人在旁打趣,“那长史大人还是莫要砌墙了,如今这个高度也好,叫贼一眼看遍,知晓没什么宝物,也就自己走了。”   这是个活跃气氛的话,江古道带头笑了笑,眼神一直瞄太子。   太子微微侧首,见飞鹰回到身侧,亦笑了笑。   其实心中还是不解。   她今日对待他,好似更大胆了。   也不知是什么让她觉得,他会帮她,配合她。   可到头来,他的确帮了,也配合了。她堪堪往面前一站,定定的看着他时,他就忘了原则。   她仿佛生来就会耍这种小聪明,且信手拈来,立杆见影。   从前,他是被她捉弄的那个,得知真相,怒不可遏。   可现在,他是站在一旁看她捉弄别人的那个,竟也忍不住发笑。   他想,定是与她在一起久了,才叫他也有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恶劣。   简直有毒。   ……   因太子放水,被黑狼踹出来的府奴直接被当做偷摸进来的盗贼,送入大牢容后再审。   十娘的及笄礼就算结束了,男宾这头的宴席却是要继续下去的。   应长史抹去额上汗珠,很快恢复正常,邀请贵宾们移步入席。   太子含笑受邀,迈步离开时,漫不经心的回头往内里瞧了一眼。   可她早已不见。   大抵是随着其他女眷从正堂后门直接往东房那边去了。   用完就扔,说的就是她这种人吧。   太子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却在收回目光时,撞上两道审视的目光。   两厢眼神对上,韩唯冲太子微微颔首。   太子亦挑了挑嘴角,无声的刀光剑影在两个男人的眼神间交汇,又随着两人目光的抽离而结束。   余光里是韩唯从容的身影,太子负着手,眼底隐隐涌起暗潮……   ……   江夫人与其他几位夫人不想呆在礼堂,便都往东房这边来了。   这头,大夫已经请来,得知十娘并无大碍后,她们也放心了。   许氏原本在房中照顾十娘,听到客人们到了门外,她当即出来,唤来奴婢领诸位夫人去厢房休息,待定定神在入席用饭。   奴婢们一一走向诸位夫人,细声细气将她们带去房间。   江慈飞快与母亲耳语两句,在江夫人无奈的眼神中,勾着玉桑的肩膀往另一边走。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江慈忍了太久,都忘了措辞需要谨慎,直接脱口而出。   玉桑对她毫无隐瞒:“姐姐都知道了,何必再问呢?”   江慈摇摇头:“不不不,我顶多是觉得古怪,可是并没想到会发生什么!刚才殿……稷大郎君分明是早有准备,是你请他帮忙的吗?”   玉桑实在不好形容自己是怎么死皮赖脸求太子帮忙。   她轻咳一声,无奈道:“其实……也很好猜。郎君为人磊落,最不喜小人作怪,所以乐得助上这一臂之力。”   江慈眨眨眼:“怎么说?”   玉桑心中暗叹,长话短说:“姐姐说应家姐妹面和心不和,我便想过今日会出意外。”   “事发之前,十娘有异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在好奇她怎么了。偏偏有几个人浑不在意。”   “五娘和九娘留意着十娘,却并无好奇,可能她们就是给十娘做手脚的人,所以她们纯粹是为了看热闹,看十娘出丑。”   玉桑看一眼东房方向:“听说大夫诊治过,十娘无恙,也可佐证在她身上使用的只是恶作剧,小把戏。”   听到这里,江慈脸色一沉:“那个花瓶呢?那分明是有人故意推到的!”   这话不假,普通花瓶被绊倒,怎么可能碎的那么厉害。   分明是栽了力道,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才会飞溅。   “应该是六娘。”玉桑猜测:“当时她有些慌张,所有人都在看十娘,唯独她在观察旁人。”   “她是怕自己趁乱摔花瓶时会被人察觉——若是她,这手段未免狠毒,她是抱着毁去十娘容貌的目的去的……”   江慈心里有些发寒:“那盏灯……”   玉桑轻叹一声:“这当中最有趣的,或许是她们每个都以为自己是黄雀在后,殊不知稍有差错便是糟糕。”   “五娘与九娘想捉弄十娘让她出丑。”   “六娘想借她们给的机会毁了十娘。”   “至于二娘,则是站在她们之上,利用了这次的骚乱。”   应二娘意图明显,不必玉桑多说。   江慈一想到应二娘都觉得痛快:“你怎么知道第二次她会躲开?”   玉桑眼神微动,想起些旧事,却也是一闪而过,只道:“姐姐有所不知,真正的惊吓,和早有准备的佯装,是可以试验出来的。第一次她做足准备,在众人观察十娘时,她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灯上。恐怕她早猜到六娘会下毒手,打算掷响为号,这样她也好准备。”   “第二次,她想讨得人情的目的达到,就松懈了,待危险真的突然来临,就是她最本能的反应。”   江慈不由望向玉桑。   今日的玉桑,已经大大的超出了她的预期。   此前她还告诫过玉桑,现在听玉桑一番分析,反倒先感慨起来。   “一家子姐妹,过成这样,真像是仇人了。”   玉桑看着她,笑了笑:“是啊,有些并无血缘的姐妹,相处的反而比她们更坦荡。”   江慈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所谓血浓于水,还是有道理的。斗得再狠,也只是没有走到最后一步而已。”   “桑桑,我觉得,你好像同我认识的不大一样了。你可真有本事。”   江慈这番话,多少融了些真情实感。   玉桑也笑笑,望向前方,声音有些缥缈。   “我这算什么呀,教我的姐姐,她更有本事。”   她看向江慈:“这些,都是她教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玉桑: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茶里茶气!!!   益州篇快结束啦~要开启新副本啦~~   感谢在2021-04-07 23:50:57~2021-04-08 23:5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火炉冒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救赎、心静自然凉 10瓶;火炉冒泡 5瓶;醉美不过流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听到玉桑说姐姐, 江慈顺理成章当成是她在艳姝楼里熟识的人,并未多想。   在惊讶过玉桑今日的表现后,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自她们有过那个口头约定后, 江慈觉得自己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却一再受到玉桑的照顾。   抛开立场不谈,但凡玉桑出身好些有个靠得住的母族,何至于为了前程与人暗中合作勾心斗角?   “今日的事, 多谢你了。”江慈冲玉桑笑笑。   玉桑想了想,忽道:“姐姐何必言谢, 你我有约在先,桑桑这条路想要走的远, 要依仗姐姐的地方还有很多, 今日的事算不了什么。”   江慈听着这话,心里的滋味越发微妙。   从一开始, 她就是看中了太子对玉桑的不同寻常, 想将玉桑变成太子身边的眼线。   她没有忘记这个初衷, 但今日发生这些事, 她也是真心感谢玉桑。   应二娘设计母亲, 即便有惊无险, 尚且急着在母亲那里套一个人情。   到她这里,非但没有趁机作出姐妹情深的样子与她亲近, 反而明白道出根本——各取所需罢了。   这种不假思索的坦率, 即便是心机算计,也让人觉得舒服没有负担。   亦或说,是利益交换比人情纠缠简单。   江慈点头:“放心,我记得你我的约定。”   玉桑眼底划过思虑,笑道:“无论如何, 我总是相信姐姐的。”   江慈心中膨胀,总觉得自己也该回应点什么,遂道:“我也信你!”   长史府的纷扰,随着十娘礼成,到底是压下去了。   众宾客心里门儿清,但凡这事儿没有闹起来,便不会有人上赶着去追究真相。   江慈本想带着玉桑去母亲那边,结果飞鹰找来,将玉桑请去了厢房。   面上的话是,郎君担心夫人方才受了惊吓,已经告知过主人家,为她准备了厢房小憩。   玉桑心道,哪里是怕自己受惊,根本是找个地方把她圈起来,唯恐她再在应家闹事。   江慈倒是很配合,毕竟,玉桑越是得宠受厚待,她计划的可行性就越高。   是以,一直到散席之前,玉桑都没出现,乖乖呆在小院子。   有女眷发现她不见踪影,江慈便会主动跳出来代为解释,只道是受惊,旁人听来倒也可信。   江夫人有些不安:“你何时与她那样亲近了,她……”   “母亲。”江慈破天荒说道起江夫人来:“大庭广众的,切莫失言。”   江夫人当然不会说破玉桑的身份,可是……   “她到底是稷大郎君枕边的人,你与她这样亲近,又口无遮拦的,万一……”   江慈察觉古怪,问:“万一什么?”   江夫人看一眼周围,又镇定下来:“没什么,她身份复杂,前路难料,你莫要太亲近就是。”   江慈没再说什么,只于眼底存了一份疑惑之色。   母亲不像是在意名声清白才说这些话,更像是……心虚?   ……   虽然玉桑独自呆在小院儿,可没人敢饿着她,开席时,许氏便让人给她单送了一份。   除此之外,还专程问她需不需要请大夫,有没有伤着哪里。   与应二娘不同,许氏似乎是真的感谢玉桑护十娘那一把。   经历刚才那一阵,玉桑着实有些累。   所以,呆在这里不用见人坐等散席的滋味……实在是太好了!   她随意用了些饭,漱口净手后往床上一倒,后腰忽然被硬物硌到,坐起一看,是她的挂腕荷包。   荷包除了她临出门时装进去的两颗核桃,还有太子给的那块玉佩。   原本轻松的心情忽然折半,玉桑抱膝坐着,手指捏着玉佩上下两端,举到面前对着光看。   这块玉佩,是他满周岁时,圣人广征巧思,亲自选料描样儿为他准备的生辰礼。   他从小带到大,从不离身,好不夸张的说,即便没见过太子金印,也都见过这玉佩。   为什么要给她这么重要的东西?   玉桑将玉佩放到一旁,抱坐在床,摇了摇头。   今日,太子对她堪称照顾备至,不仅于危难时护她,还帮她一起做手脚。   她感激他时,是真心诚意。   但这并不能改变她的心意。   能与太子化敌为友,冰释前嫌,当个可以放下戒备闲谈几句的旧友,这很好。   他继续做他的太子,来日登基为帝造福万民,她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在一生,堪称圆满。   反正她不要再进宫了。   可是,现在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过了今日,应家及笄礼这个时限就到了。   若她还没有动作,太子说到做到,就会亲自对江家下手。   太子的段位可不是应家这些娘子能比拟的。   再者,她也不像上一世那般,宫内宫外都可接应。   想做什么,稍稍安排一下便可达成。   现在她没钱又没人,想打听事情还要一番算计狐假虎威找太子的人。   艰难不艰难?憋屈不憋屈?   处理江家的事,得耐得住性子。   玉桑想着想着,不由生了饭后困,她决定不要为难自己,顺从心意躺下睡觉。   太子进来时,她睡得正香。   被子又被她一脚蹬得滑落腰间,人面朝外侧身半趴,搭在身前的手,掌中虚虚罩着一枚玉佩。   不知是握着它睡着了,还是睡着睡着,就朝它靠拢了。   太子站定看了她一眼,迈步走到床边,将臂中搭着的披风取下,帮她把玉佩装回荷包。   玉桑是在一阵揉搡中醒过来的。   身上先是一凉,然后又是一暖,有什么东西把她裹住了。   艰难的睁开眼睛,她被太子抱在怀中,一张大大的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太子偏头看着怀中的少女,声音很低,语气难辨:“你真是在哪里都睡得着啊。”   玉桑茫茫然,声音似猫儿:“要走了吗?”   太子勾了勾唇,语气不由放轻:“是啊,要走了,你走得动?”   玉桑睡意未散,意识却清醒了,心道,我说走不动,你还能把我扛回去不成?   她摇头醒神,从太子怀里爬出来,伸脚去套鞋子。   太子收回手,无声的看了她一眼。   醒神理妆完毕,玉桑把冗长的披风还给主人。   太子睨她一眼:“披上。”外面风有些大,还有些凉。   玉桑皱皱眉,没有立刻动作。   太子朝她走了一步,倾身低语:“你今日是稷夫人,用自己夫君的东西,还怕旁人说道?”   玉桑很郑重的看了他一眼,这次什么都没说,默不作声的披上了。   然而,就在两人一前一后出门时,太子才发现,她披是披上,却将下摆悉数卷起来抱在怀里。   男人的神情一凝,总算反应过来,她并不是因为用男人的东西而害臊尴尬。   只是因为太长了,曳地而行,十分麻烦。   这一瞬间,太子回想起她刚才的眼神,心头发沉。   方才在她看来,他大概就是个自作多情的笑话吧?   玉桑刚出门,手里抱着的披风下摆忽然被人夺去,她眼前一撩黑,劲风拂过,裂帛声起,穿在她身上还要曳地数寸的披风竟被撕去下摆!   狗啃般的撕扯边沿,露出了她浅色的裙摆,太子扬手扔掉手中的布条,转身离开。   玉桑看着那片飘零在地的布条,心道,怎么觉得他刚才不像是在撕物,像在撕人呢……   ……   长史府门口,各家马车依次驶来正门等候。   玉桑随着太子走到马车边,忽然察觉有异,侧首望去。   韩唯的马车就在他们后面,他站在车前,这看着这头。   或者说,看着太子与她。   玉桑今日坑了他,便是断了友善之路,是以,她收回目光利落蹬车。   回到刺史府后,玉桑卸下披风,转身去帮太子准备热水。可等她忙活完回来才发现,太子并不在院中,只有飞鹰守在门口。   他说:“郎君与江大人有事要谈,出院子了。”   玉桑心里怦怦直跳。   应家及笄礼已经过了,太子的时限也要到了,等的不就是现在吗?   她局势被动,所有主动的行为都在太子眼皮子底下。   但凡他不愿让她得偿所愿,轻易就可以暗中动手脚。   而她会像个耍猴戏的,在他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做着无用的挣扎。   玉桑对他会出手一事深信不疑。她索性按兵不动,挨到时限将近还无动于衷,他或许会有动作。   对现在的她来说,比起大动作的去打探江家,暗中摸索太子的举动反而更容易。   如果江家罪有应得,他手里必有证据。   若江家无辜受冤,他必有安排。   现在太子去找古道伯伯,很有可能是见她没动静,便自己着手了。   玉桑转头就想出去。   “玉娘子。”飞鹰闪身上前,拦住她去路:“郎君与江刺史商议正事,已吩咐不可打扰。若玉娘子怕水凉,不妨多备几桶。”   玉桑愣住。这分明是直接堵住了她所有的话,就是不让她过去。   她点头称是,返身回了房间。   飞鹰在外没有动静,玉桑心乱如麻,忽而身形一定,看向太子的书案。   她放轻动作与气息靠过去,一寸一寸将抽屉打开。   那几作为证据的封信还在。   和她上次记得位置一样。   仿佛被太子放在这里后就没有动过。   这时,外面响起飞鹰见礼的声音,太子回来了。   玉桑飞快合上抽屉,跑去里间拨弄洗澡水。   房门一开一合,男人的身影无声入内。   玉桑平复心跳,转头时已能盈盈笑道:“郎君回来了。热水已备好。”   太子看她一眼,走到衣架边抬手,玉桑连忙帮他剥去衣裳。   与此同时,她心里有些忐忑。   太子随时会提到“时限”这件事,她要怎么应对才能顺利过关,继续暗中观察他会有什么动作?   没想,此事竟是玉桑多虑了。   太子直到搂着她睡下,一个字没提。   就在玉桑以为他已睡去时,他忽然问:“你一看那应娘子,就知她在演戏吗?”   他说的是演戏,那就是应二娘了。   玉桑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也没在等她回答,兀自笑了一声:“所以,不能看一个人平日里装出来的样子,得看关键时刻的反应,那才是最真的,对吧?”   玉桑很想装睡,可与他贴着的胸口,心跳隆隆,根本骗不了人。   可是,太子没有揭穿她。   他像是自己说了一段呓语,周边再度陷入一片沉默。   黑暗中,两人各自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8 23:58:17~2021-04-09 22:5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静自然凉、yoyo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04.09 二更   不知何时睡去, 倒也一夜好眠。   太子醒来时,身边已空了,伸手一摸, 还存有余温。   他躺着醒神,心想,难不成离了她,他连觉都不能睡了?   有轻盈的脚步声入内, 太子撑着身子坐起,是她送了热水进来。   她又换了新衣裙, 量身剪裁果然是比捡人旧物更合适。   两人对视一眼,玉桑主动又熟练的过来伺候他洗漱穿衣。   又因她这身得体的打扮, 竟让太子出她真是明媒正娶朝夕相对的妻子的错觉。   整装完毕, 两人一同用了早膳。   眼下,太子已不用旁的借口让她用饭了。   碗碟分食, 她吃多少, 定分定量就摆在面前。   玉桑很识时务, 直接省了那些多余的询问和请示, 规规矩矩和他一起吃。   可就在两人刚用完早膳时, 飞鹰来报, 韩大人登门了。   他看了玉桑一眼,补充道:“还带了一车补物……说是给郎君的。”   玉桑与太子对视一眼, 神情各异。   ……   韩唯登门, 明明白白是来找太子的。   江古道不在府里,江夫人将客人迎进府后,连忙让人去传话,然后领着韩唯去太子下榻的院落。   玉桑早已在院门口瞄着,韩唯过来后, 江夫人便离开了。   她是太子身边唯一的婢子,主动上前作邀:“韩大人这边请。”   韩唯一见她就露了笑:“稷夫人亲自领路,实在让韩某好生惶恐。”   玉桑抿唇不语。   昨日是在演戏,但凡会做人些,此刻都不会戳破。   韩唯自然不是不会做人,只是不会对着她这种身份的人做人。   可她也不是面皮捏的,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韩大人说笑了。”   韩唯眯了眯眼,觉得她不是一星半点的能装。   且不说她坑他那一段,单说昨日事发时那些反应和处理,都让人眼前一亮。   两人行至房门口,韩唯顺利入内,玉桑却被拦住。   又是飞鹰。   他道:“郎君已交代,有要事同韩大人相商,旁人不可叨扰。”   又来?   昨日是与古道伯伯,今日是韩唯,他打什么算盘呢?   而且,韩唯不是为了送补品来的吗?   眼前这个阵仗,怎么像是借送礼为名,秘密议事为实呢?   玉桑要咬咬牙,转身离开,不稍片刻就捧了洗净的茶具进来。   她道:“过门便是客,纵然有再重要的事,也不能连茶水都不招待吧?”   飞鹰拧眉,像是犹豫了一下。   少顷,他指了指灶房:“有劳娘子在外面煮好了再送进去。”   得了飞鹰松口,玉桑连连点头,麻利的去煮茶。   能进去听一句半句也是好的。   端着煮好的茶回来,飞鹰无奈的敲了一下门。听到太子那声“进”时,才推开左侧门扇,示意她动作麻利些。   玉桑垂首入内,踩着小碎步朝茶座走去,其间,她谁也没看,慢吞吞的分茶布茶。   韩唯这头没声音。   玉桑的余光瞟见太子一条腿屈起,手掌搭在膝上,指尖轻轻点着,是闲适轻松的姿态。   这场谈话谁占了优势,鲜明了然。   玉桑觉得自己挨不到他们开口,只能端起茶盘,慢吞吞的挪向门口。   这时,太子忽然笑了一声,对韩唯道:“我已说过,虽我抱恙,但治漕一事关乎国之昌隆百姓安居,韩大人有任何需要,我都可以鼎力相助。”   “此事消息确凿,若韩大人不信,大可多方查证,只待揪出此人,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玉桑已行至茶座矮屏后。   听到这话时,她猛地顿住,心头重重一声响。   身后,太子无声抬眼,看着那抹定住的娇影,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治漕,消息确凿,揪出一个人。   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他说的是与河霸勾结的朝廷命官。   出口就在几步之外,飞鹰站在门外,透过半开的门扇,冲她露出一个催促的表情。   玉桑回过神,连忙走了出去。   她一路走出小院,背上已经浮起一层汗。   太子他……难道要将此事交给韩唯去做?   他想让韩唯揪出这个人?   玉桑是见识过韩唯的手段的。   从他上过曹広的船来看,分明也是冲着治漕一事来的。   眼下是上一世同时期的三年前,韩唯尚未位极人臣。   换言之,这就是他积攒政绩的时候。   玉桑相信上一世的太子光明磊落,也相信这一世的太子没什么不敢做。   但对韩唯,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唯一能作保的是,落在他手里的人会很惨。   如果太子一定要揪出奸细,且打定主意针对江家,那无论江家是否有罪,都会在韩唯接手此事后吃苦头。   玉桑抱着茶盘在院门口踱步,努力的让自己冷静下来。   毫无头绪时,她甚至想过要与太子摊牌。   一直以来,他们都在相互试探,各自演戏。如果他真的敢这样做,那这层薄薄的纸,不妨直接捅了,什么恩恩怨怨,一样一样摆到台面上来。   “站在这里做什么,吹风?”男人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玉桑背脊一僵,抱着茶盘转过身。   韩唯已出来了,见她背对院门直挺挺站着不动,活生一拦路虎,索性停步搭话。   玉桑将他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   还是没有从前的感觉。   她拎拎神,笑道:“韩大人这就走了?没什么要紧的事吧?”   韩唯看一眼身后,无人出来,竟往前近了一步:“稷夫人舍不得我?”   “稷夫人”三个字,仿佛成了他逗乐的方式。   玉桑凝视着他的眼,声冷了些:“昨日事出有因才与郎君假扮身份,若郎君知道大人拿着个说趣,怕是要不高兴了。”   硬的来完,又来软的:“妾身方才瞧见大人与郎君谈话,气氛有些凝重,怕是什么头疼的事情,这才多嘴问一句,若冒犯大人,妾身向大人赔个不是。”   搬出太子来压他,倒是会得很。   韩唯的笑一下就冷了,也懒得听她后面那些虚伪的话,“一个以色侍人的贱婢,还妄想做主君的左膀右臂不成?”   玉桑轻轻抬眼,目光只及他手,意外的发现他今日没有握扇子。   她并不知,韩唯脱口而出这番话后,既惊又悔。   他身为男子,身份尊贵,是不该同一个婢子有口舌之争的。   可他不仅说了,还含着一股莫可名状的恶气。   许是因为她大胆的坑了他,许是在太子这里受了太多阻拦。   可无论哪样,都是不该。这也不像他会做的事。   韩唯脸上挂不住,直接端出冷厉态度,负手直身,呵斥道:“滚开,别挡路!”   玉桑的眼光抬起,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她没有显露半分被羞辱的尴尬与委屈,反倒盈盈一笑,侧身让道:“韩大人请。”   韩唯不再看她,袖子一甩,大步离开。   玉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忽的,那双黝黑的眼眸里溢出几丝冷色与狠厉。   左右上一世已得罪过你,还指望你能和善相待不成?   如今再来一次,也无所谓,是不是?   你再恨,也是一次就能把我杀死。   还能杀两次?   ……   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女子时,太子蹙了蹙眉。   刚才在房中,她还显出慌乱无主之态,在外转了一圈,反而镇定起来。   玉桑在太子的眼皮子下收拾了茶座,回来时,顺手摸了几颗核桃往灶房去。   太子原本在一旁看书,觉得她样子不对,悄悄跟了出去。   灶房门口,她像上次一样坐着夹核桃,有条不紊,熟练漂亮。   丝毫不为自己身上担着的事着急啊。   太子微微眯眼,冷笑一下。   如今的江玉桑,是他还没看懂的女人。   一次两次看不懂,他还能耐着性子,可到了现在,他已经越老越没耐性了。   如果装腔作势的演戏,反而给了她遮挡的工具。   那这场戏,不唱也罢。   ……   韩唯走出刺史府时,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等他回到居所,得到手下送来的信报时,浑身上下都是寒意。   江古道,难道真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黑化桑正在输入密码……   感谢在2021-04-09 22:50:41~2021-04-09 23:5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静自然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对于益州官府中有奸细一事, 韩唯早已料到,是因中途受阻才被迫搁浅。   而这个从中阻挠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太子。   今日, 太子竟主动提及此事,言语间隐约暗示,这人或为益州刺史府里的大员。   且不谈这人到底是谁,只看太子的态度, 分明是在告诉他,这件事能不能做, 全看他愿不愿意放手给他做。   至此,韩唯已存了一股气。   他来益州之后, 第一个接触的就是江古道, 当时并未发现异常。   后来,江慈殷勤介入, 他便省了些心思, 将注意力更多的放在曹広那头。   但对江古道其人, 他并未完全信任。   现在, 事情兜兜转转, 竟又回到了江古道身上。   凑巧的是, 就在太子提及此事后,他们刚刚安顿好的眼线传来消息——   近来, 曹広终于瞄见苗头不对, 一直暗中与人传递书信,甚至秘密见面。   他看到了来人的脸,就是益州刺史江古道。   换言之,一直以来与曹広互递消息的,很有可能就是江古道。   韩唯此行, 是为拿下顺利治理益州漕运的功劳,从而让三殿下得到治漕机会,以益州为始,直至诸道水域,进而掌控大夏漕运。   一旦功成,便是集笼络人心,积攒功绩与提升实力为一体的好机会。   江家与三殿下母族有亲,江家甚至想与三殿下联姻亲,若江古道是这个收受贿赂庇护私帮的幕后之人,三殿下必定受到波及,再想要争取治漕机会的动机,就会变成私相授受,从中牟利。   圣人岂会再给他这个机会!?   此事最糟在于,是太子透露出相关消息。   他怀疑太子手里可能已经握住了什么证据,故意向他透露这些,甚至引导他去查,实为试探。   太子知道江家和三殿下的关系,想借他对此事的处理态度,试探他是否会全力保三殿下。   韩唯看着案头堆放的公文,慢慢冷静下来。   益州这头的麻烦,得速战速决了。   既然太子不让他好,便是鱼死网破,也不能为他做嫁衣。   ……   就在应家摆宴之后,江慈敏锐的察觉,父亲好像忙碌了起来,每日有批不完的公文见不完的人。   江慈知道,官员调任交接时,都会集中忙碌一段时间,所以她立刻就往这上头猜测,日渐兴奋。   若要回京,很多事都该准备起来,玉桑这枚提前下的棋,也得好好把握。   恰好江夫人买了些首饰,让江慈送去给玉桑,算是答谢她在应家维护江慈的事。   江慈立马接过去找她,结果被守卫的飞鹰告知,玉桑一早就出门了。   江慈送礼为名,想同玉桑说说话为实,便又抱着东西往回走,结果一出院门就瞧见她了。   “你上哪里去了?”   玉桑似乎有心事,反应慢了半拍。   瞧清楚眼前的人,才浅浅一笑,“无事,出去买了些东西。”   江慈蹙眉:“你怎么了,不舒服?”   玉桑容颜舒展,直接岔开话题:“江姐姐找我?”   江慈展颜一笑,直接转过手里的盒子打开给她看:“母亲专程为你买的,让我送给你。”   又腾出一只手拉着她往园子里走:“别站在这说话,过来我帮你上头试试。”   两人去了后园的亭子,江慈让人抱来铜镜,就着园中春色为她试戴,顺便闲聊。   “这么说,江大人很有可能会回到京城,到时候姐姐一家也跟着回去?”   有约在先,玉桑在意这些事,在江慈看来都很合理。   总得都去京城,才能与她内外照应。   “嗯,我也不瞒你,应当就是最近的事了。”江慈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这是上一世的玉桑从未见过的笑。   虽说江慈生长在京城,但她表现出的情绪,远远超出回到家乡的那种。   玉桑眼眸轻垂,又是一阵沉默。   江慈觉得她很不对劲,“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姐姐好像很期待回到京城,不止因为那是你生长之地。”玉桑这话说的极平,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事实。   江慈眼珠轻转,到底选择藏一半说一半:“自然不止因为那是自小生长的地方,我熟悉的人都在那里,早晚要回去的,能早一点,当然更高兴一些。”   玉桑觉得她没有完全说实话,也不介意,想了想,又道:“若是……回不去呢?”   江慈笑容一滞,“什么意思?”   玉桑眼帘轻垂,没有立刻回答。   上一世这时候,古道伯伯还未回京,可整个大夏漕运都已发展成熟。   而力排众议做成此事的,就是太子。   若古道伯伯真的有罪,为何上一世安然无恙,却在这一世被太子盯上?   所以玉桑才觉得,是因为太子恨她,恨江家上一世的安排,故意让江家横生波澜。   这些,也是他从前绝不屑于做的事情。   可若不是这样呢?   上一世的姐姐无所不知,古道伯伯与江夫人对她言听计从,如果是姐姐做了什么呢?   再者,若太子记得一切,岂会对韩唯毫无芥蒂?   一旦他真是让韩唯来查江家的事,她很难不多想这里头会不会有诈。   韩唯短短数年便攀升高位,是他真的有能力,还是做事不择手段只求结果与功绩?   江家陷入风波,这件案子要怎么审,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姐姐。”玉桑眼帘轻抬,平声道:“你有没有十分相熟的人,因一些变故与风波,变得判若两人,连你都不认得的?”   这话问的没有边际,但语气藏不住心事。   江慈见惯了她明媚灿烂的模样,一时有些不习惯她心事重重,便也认真对待起来。   “这个……倒是没有,怎么了吗?”   玉桑这才笑了,借口道:“这不是要随郎君进京了吗?我今日出门,遇见些故人罢了。”   江慈便当这是她过往的私事,那些过去的故人,也拿不到台面上说。   她轻叹一声,“这有什么,变了就变了,人总是要变的。觉得不和了,断了往来就是,何必纠结。”   玉桑没说话了。   江慈察觉气氛不对,也不好再说什么,简单安慰了两句便送她回房。   玉桑抱着一盒首饰,刚进门,瞧见站在妆台边的太子。   她的妆奁被翻开,太子随手捻了朵珠花,闻声转过头来。   “去哪儿了。”   玉桑走过去,将盒子放到妆台上,与妆奁并在一起。   她看了一眼被打开的妆奁,如实道:“奴婢取了些金饰,拿去换了钱。”   太子盯着她:“你缺钱?”   玉桑的回答,是从身上取出一个小荷包,扯开系带,倒出一对儿玉戒指,还有一对翡翠耳环。   她跪地请罪:“郎君恕罪,奴婢是觉得江夫人送的衣裳不适合都用金饰,心生贪念,这才用金饰换钱,又令置其他样式的首饰……”   太子看着她的发顶,顺手将手里的珠花别入她发间。   玉桑只觉发间一凉,手臂被握住,人被扶起来。   太子含笑看着她:“许是我之前没有说清楚,今日不妨道明。这东西给了你,你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玉桑笑笑:“多谢郎君。”   太子这才望向她抱进来的那个首饰盒子:“这又是?”   玉桑答:“是江夫人送的,为答谢奴婢在应付对江娘子的照应。”   太子似是咂摸了这话,意味深长道:“是该谢谢你。”   他目光幽深的望向玉桑:“所以,桑桑是被江夫人一盒首饰感动了,忘了自己答应我的事吗?”   他还是提了。   玉桑脸上的笑意淡去,重新跪下。   太子不动声色的观察她。   “桑桑在长史府做的那些,其实只是为了套取江夫人与江娘子的信任。可惜,无论桑桑怎么试探,都察觉不了任何破绽。”   她扬首望向面前的男人:“桑桑以为,江刺史是无辜的。”   太子的眼神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意。   到了最后,你还是毫不犹豫的偏向他们是吗?   他蹲下,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也就是说,你一无所获?”   玉桑与他对视,把曾经说过的话再说一遍:“郎君为何笃定,桑桑一定有所获?是有确凿的证据,还是有明确的线索?”   太子直接跳过她的问题,低声道:“不是说想为我做事,为我分忧,立下功劳,跟在我身边吗?这些,是骗我的?”   玉桑唇线轻抿,垂眼道:“郎君只当是桑桑无能,本也不配跟在郎君身边……”   太子猛地甩开她的下巴,浑身泛着寒意:“你的确不配。”   他冷着脸往外走,走了两步又顿住:“既然你自认无用,我便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查这件事。”   玉桑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身影,搭在腿上的手紧紧握住,起身走了出来。   飞鹰和黑狼已随行离开,院中空落无声。   玉桑转过头,目光落在太子的书案上,喉头轻滚,吞咽一下。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赌一把。   ……   江慈送完首饰,回去同母亲复命。   想着父亲很快就能调任回京,她步子都是轻快的,结果一进门就看到母亲愁眉不展坐在那里。   她第一反应是,怎么大家今日都不高兴?   下一刻,她又警惕起来。   眼下是父亲的关键时期,任何差错都会让计划有变。   “母亲怎么了?是不是父亲……”   “阿慈。”江夫人看向女儿:“我已修书进京,过两日,你便可以先行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9 23:57:02~2021-04-10 23:5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奶油梅子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奶油梅子酱 30瓶;团子爱吃大福 10瓶;Noaraot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为何?”江慈心里一阵不好的预感, “出什么事了?”   江夫人撑起笑:“能有什么事?你这孩子,一点心思能瞒得住谁?”   “你父亲调任的事,你应当早就知道, 只是让你先一步回去,怎么还胡思乱想起来了。”   江慈的确未经世事,但不至于连自己的母亲都看不懂。   她退开一步,摇头道:“我不回。”   江夫人:“你说什么?”   江慈:“我是随父亲母亲一道来的, 要回也该一道回,没有我自己独自回的道理!”   江夫人急火攻心, 气的捂胸口:“往日里你任性也就罢了,这一回没得商量!”   江慈耿直脖子:“要我回也可以, 除非母亲告诉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都说了没什么事,你总问什么!”   江慈别开脸:“既然没事, 想来父亲也可正常调任, 那我随你们一道走。”   江夫人不再与她废话:“此事由不得你做主, 我自会安排人送你回去。”   江慈:“我不走!说不走就不走!”   江夫人气得直跺脚:“这孩子, 到底随了谁……”   江慈跑从江夫人的屋里跑出来时, 玉桑飞快闪身躲到柱子后, 险些泼了手里的核桃芝麻糊。   少顷,屋里传来江夫人的叹息。   玉桑稳了稳手里的东西, 走出去。   “玉、玉娘子怎么来了?”见到玉桑, 江夫人收起惆怅,温柔露笑。   玉桑没递上甜品:“我随手做了些吃的,郎君用过很喜欢,便想给夫人与江娘子也送一些尝尝。”   江夫人让人接过,笑道:“何必这么麻烦, 郎君与玉娘子想吃什么,吩咐厨房一声便是。”   玉桑笑笑,转而道:“方才见江娘子离开,模样不大好,没事吧?”   江夫人神色微变,笑着摇头:“没事,我们就一个女儿,自小骄纵惯了,小孩子脾气,不管她。”   玉桑点头:“没事就好。”   与江夫人闲谈几句,她便告辞,没想走到院外,却见一身男装的江慈要出门。   玉桑蹙了蹙眉,紧跟着过去。   江慈被拦在门口。   江夫人深知她秉性,早已派人守住府中各个出口,就是怕她胡闹。   “你们拦着我做什么,滚开!”江慈想去打探消息,她不愿任由安排的。   “姑娘别为难我们了,是夫人的命令,您不可随意出门。”   江慈准备硬闯,忽被一只手拉住,她以为是奴人胆大包天同她动手,转身掀开:“滚开!”   玉桑不妨,踉跄退后,身子撞在木柱上,还崴了脚,面露痛色。   江慈一愣:“怎么是你?”   最后,玉桑是被江慈扶回去的。   “你怎么回事,也不知躲躲。”江慈的歉意夹在心烦意乱中,话便说的不大体贴。   玉桑揉着脚踝,问:“那你又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江慈忽然沉默了一下。   玉桑搓揉动作放缓,悄悄观察江慈。   就在她以为江慈要开口请她帮忙时,江慈轻笑一声:“你我的约定,可能要作罢了。”   玉桑:“什么?”   江慈像是经历了一番认真的思索,道:“你知道,自己身边那位郎君,到底是什么人吗?”   玉桑怔住,没有回答。   江慈倏地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也是,你聪明剔透,又是他枕边人,怎么可能不知。”   她又道:“之前你我约定,只要回到京城,我会助你固宠,但其实,我也希望你能留在他身边,在有个风吹草动时,能给我传个信儿,剩下的我会自己看着办,仅此而已。”   “可现在,这计划怕是要搁浅了。”   她冲玉桑弯唇,坦然又无奈:“我们未必能如期回京,你的前程,也得自己去挣了。”   玉桑:“是江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江慈本无意与她说太多,但既要断,就得明明白白,干干脆脆。   “具体的我也不知,眼下益州最重要的是治漕一事,韩家人也好,你那位郎君也罢,都是冲着这个来的。”   “父亲已在任数年,对这里最为熟悉,倘若朝廷现在着手此事,没人比父亲更适合。这事牵涉人力物力,复杂且难,耽误多久都说不准。”   她竟是这样想的?   ——并不认为江大人出了问题,只是被事情绊住行程。   玉桑说到:“其实,方才我给江夫人送东西时已见她愁眉不展,出来遇上姐姐,我还以为,是江大人出了什么事……”   江慈摇摇头:“我母亲当年就不愿父亲来此,她比我更希望早些回去,只是不说罢了。大概是我平日里在她面前念叨太多次,所以现在希望落空,她怕我闹,才想把我先送回去。”   她没说的是,因江家与三殿下有亲,现在却要协助太子治漕,父亲和母亲一定是因为这个,怕事情不好处理会出错,便将她先打发回去,免得影响她与三殿下的事。   她已恢复平静,明亮的黑眸里透着坚定的神色:“可我们是一道来此的,是一家人,就算有难处,也该守在一起共渡难关。我是不会走的。”   玉桑听得胸腔一阵热流涌动。   她喉头轻滚,温声道:“姐姐心里应当也以身为江大人的女儿而骄傲的吧?你不像在担心会遇上什么祸事,反倒像笃定,无论遇上什么事都可迎刃而解。”   江慈竟在她这番话里得到些鼓舞,暴躁褪去,越发坚定:“那是自然!京中比我父亲位高权重者比比皆是,就说江氏族里他也并非顶天。但我就是以他为荣,他是个好官,好父亲,他遇到难处,理应有家人陪伴支持!”   玉桑:“就算因此回不了京城,也无憾吗?”   此前,江慈对玉桑有所保留,说话亦遮掩,现在说开,反而无所顾忌。   江慈的眼神微微变动,语调无端柔软:“桑桑,倘若你心里有一个在意的人,你想过要用什么样的姿态站在他面前吗?”   玉桑怔住。江慈的这番话,让玉桑隐约窥见她迫切回京的心愿后藏着的另一半原因。   而这个原因,让她第一次察觉到这一世的姐姐与上一世最大的不同。   是少女心思里,最扰人的情怀。   江慈也没等她回答,她认真道:“若我有一个在意的人,我想堂堂正正,挺胸抬头,带着毫无保留与隐情的情意,还有骄傲与尊严,站在他面前。”   “所以,即便我再想回去,再想见到这个人,也不能做任何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来达成这个目的。”   江慈的话,正正击中玉桑的心头,一字一句,一遍遍环绕。   堂堂正正,挺胸抬头,带着毫无保留与隐情的情意……   还有骄傲,和尊严……   站到他面前。   ……   江慈冷静下来,歉疚上涌:“今日真对不住,你若有不适,尽管找我。我先回房了。”   刚走出几步,玉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个不拿回去吗?”   江慈回头,只见玉桑伸出的手里,放着一枚玉佩,是她们当日约定时交换的信物。   江慈走回去,拿过自己的玉佩,在手里掂了掂。   “其实长史府那日,我已经觉得你与我想的不同。明明心思不简单,却能同我坦诚,所以我今日才也对你坦诚。”   她说到这,话语一转:“既然都说到这,我不妨再对你坦诚一句。”   玉桑扬首看向她:“什么?”   江慈忽然露出嫌恶的表情,数落道:“父亲总说我感情用事,冲动不计后果,这形容分明更适合你!你也就瞧着聪明,这幅样子进京,只会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她分明凶巴巴,玉桑却倏地笑出来。   江慈没绷住恶脸,也露了笑,手中绳穗一甩,绕指一缠,将玉佩抓到手里,转身离开:“好自为之吧。”……   “殿下,刺史府今日果然不安宁了,江夫人似乎要将江娘子提前送回京城,江娘子不愿,还在门口发生了争执……”   飞鹰回禀至此,顿了顿。   太子抬眼看他:“继续说。”   飞鹰道:“玉娘子似是吓到了,阻拦江娘子时,还受了点轻伤。”   太子眼神一凝,复又笑起,语调冷的很:“该。”   不是满心满眼都是江家人吗?   不惜欺骗、背叛,甚至利用他,也要维护的江家人。   为护他们,她怕是连是非黑白都可颠倒,这点小伤又算什么。   太子立在高楼窗前,目光所及能见粼粼江面:“盯住韩唯,如无例外,他这两日必有动静。”   飞鹰:“是!”   ……   不止是江古道忙的不见人影,连太子也在接下来两日失去踪影,没回刺史府。   江慈没等到父亲,反而得知如今城内的气氛有些紧张。   有人说城内入了一伙贼人,所以□□有驻军巡逻;有人说,是正常的军事演练,不影响百姓,总之说法不一。   但城内许多摊贩和往来商旅游人明显少了,大概是听说有变,临时收摊或绕道。   江慈还是被江夫人拦在府中,可她说什么都不肯走,却也不闹了,江夫人无法,只能作罢。   这期间,玉桑或是乖乖呆在院子里做自己的事,或是出去转一转,顺道将这些情形看在眼里。   与此同时,她心底有些不安。   在这之前,太子几乎日日将她带在身边,言行间对她毫无遮掩。   所以她才觉得,无论太子要做什么,她总是能最先察觉的,这才选择敌不动我不动。   可她并未料到,太子能说走就走,完全消失。   她连唯一窥探线索的机会都没了。   事已至此,她只能继续静观其变。   又两日,夜。   城外河岸,韩唯着军服软甲,冷眼盯着江面上的动静:“人一出现,即刻动手。”   命令传开,蛰伏暗中的驻军纷纷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大约过了两刻钟,江面上终于有了动静。   是一艘没有挂灯的小舟,穿透一人着蓑衣斗笠掩藏夜色中,周边全是黑。   “大人!江面有动静!”   “大人,人来了!”   盯水路与盯陆路的先锋同时传来消息,韩唯目光越发冷厉。   终于来了。   太子一次次从中阻挠,显然是看上了治漕的机会。   圣人想来偏袒太子,若太子生争夺之心,又有江古道这个嫌疑在,三殿下机会渺茫。   既然如此,他不妨鱼死网破搅浑这锅粥,让他拿去。   一辆马车停在岸口,下来两个男人。   两人皆作低调打扮,遮遮掩掩走向停靠在岸边的小舟。   来人像渡舟之人出示了什么,顺利登上小舟,渡舟人缓缓摇动木浆,小舟朝着黑暗深处驶去。   “围!”韩唯下令堵截,郊外江岸边,瞬间亮起一片。   蛰伏岸边的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掩藏的船只拖入江面。   哗哗水声响起,船以入水,深谙水性的士兵动作迅捷直逼小舟。   就在这时,前面的小舟忽然加速,远超人力。   “大人,舟上有绳子,河岸上有大船隐藏助力,他们发现了!”   韩唯冷笑:“它最好再快些!”   小舟被潜藏在漆黑江面的大船拉过来,舟身摇晃,江古道和护卫屈腿平衡,努力镇定。   大船扔下来绳子,渡舟人急忙将绳子拴在身上,江古道的护卫也跟着将绳子系在两人身上。   三个人就这样被大船提了上去。   曹広看着江面上星星点点包围过来的人,一边下令开船,一边望向江古道:“江大人,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说好钱呢?你别告诉我,这些人是来给老子送钱的。”   江古道显然也没料到江上会多出这么多人追击,他张张口,慌不择言:“这……这是……”   突然,大船周围有破水声,旋即是一道道短促的打钉声。   有人探身一看,脸色大变:“老大,水下有人在钉船身往上爬!”   曹広目露凶光:“江古道,你这背信弃义的朝廷走狗!兄弟们,拿家伙,咱们杀出去!”   曹広一声令下,已有人冲向江古道。   江古道大叫一声连连闪躲,护卫拼死相护,可很快负伤,江古道也受了刀伤。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入曹広肩胛,曹広刚受伤,已有人大声吆喝起来:“老大受伤了!”   擒贼先擒王,一喊,人心都乱了。   这时,韩唯的人也先后登船,还没怎么缠斗,便被压制。   整顿好一切,英栾放下绳梯,韩唯登船。   跳动的火光将船头船尾悉数照亮,包围大船的小舟亦在江面圈成一圈光阵。   江古道伤口流血不止,捂着手臂靠在船边。   韩唯冷眼看向他:“江古道,你收受贿赂庇护河霸阻碍治漕,这罪名,你认是不认?”   江古道疼的说不出话,脸上全是汗。   这时,一个年轻男人连滚带爬的跑出来,抓住韩唯衣角:“大人,小人可以作证,江大人与曹広一直有来往,刺史府必定能找到证据!小人愿做作证,请大人宽宏处理!”   曹広恶狠狠盯着这人,几乎要把他吃了:“叛徒!”   说完,他又冷冰冰笑起来,看向韩唯:“是啊,就是江古道庇护我们,你们这群朝廷命官,背信弃义,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查他,现在就查他!”   韩唯皱了皱眉,看一眼疼到虚脱的江古道,冷声下令:“回岸!一干人等全部收押,即刻前往刺史府搜查证据!”   ……   已是深夜,喧闹从城外直逼城内。   隐在江上黑暗处的另一只船静默无声的漂浮,太子活动着手腕,静静看着靠向岸边的船只。   “殿下,韩唯果然选择鱼死网破,不惜借地方驻军来强攻曹広,消息怕是很快就会传往京城与大夏诸道的水域。”   朝廷每逢大改,第一个考虑的是人力与物力。   必须保证全部资源的充足,才能致使目标达成,一旦半道而废,目的未达成,还损失许多。   益州作为治漕起始点,不该以强攻开场。   这样一来,其他水域便会针对朝廷的强攻采取各种策略,让事情变得更难。   太子:“他是自知抢不到机会,便把香饽饽搞臭,谁接手,都无异于上手一摊麻烦事。”   飞鹰有些担心:“治漕是大事,只因私人恩怨便不顾国之利益,与逆贼何异?”   太子笑了笑,没有回应。   等到全部人上岸赶往刺史府后,最后这只船也缓缓靠岸。   上岸后,黑狼牵来马,太子握住缰绳,问道:“都准备好了?”   黑狼:“城内已有人埋伏,各出口也都把守好,一只苍蝇都逃不掉。”   太子轻轻点头:“现在,便只剩看戏了。” 第45章   兵马与火光将刺史府团团围住时, 江夫人吓得两腿发抖,被江慈护在身后。   她们都是被惊动后从床上起来的,身上衣裳套的匆忙, 连头发都披散着。   玉桑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韩唯领着兵马站在刺史府门口,孱弱流泪的江夫人死死扶住女儿的手臂试图站稳。   江慈也是怕的,可这股害怕恐惧里, 也有一份不动摇的坚定。   “韩大人,深夜闯刺史府, 究竟所谓何事?”   韩唯冷笑着打了个手势,英栾将受伤的江刺史带了出来。   江慈眼中的坚强有了裂痕, 眼眶当即盈泪, 近乎嘶吼:“父亲!”   “夫君!”江夫人原本是怕的,可看到那样的江大人, 她几乎立刻冲出来要过去。   江慈阻拦不住, 看着母亲不顾昔日仪态形象坐到地上抱起父亲, 心中又怒又疼:“韩唯!我父亲好歹是益州刺史, 你敢这样对他!”   韩唯负手而立, 冷冷道:“正因是一州刺史, 贪赃枉法收受贿赂,才更要重罚。”   江慈的眼瞪大, 近乎嘶吼:“韩唯, 你不要含血喷人,证据呢!?”   韩唯笑起来:“两方既敢勾结,自然有证据掩藏。这不是来找了吗?”   江慈双手紧握成拳,每个字都是磨出来的:“那你眼下就没有证据!既无证据,岂能搜我刺史府!”   “没有证据?”韩唯做了个手势, 已有官兵准备突围。   “江古道被当场抓住与曹広来往勾结,这已经是最大的证据,江娘子,我劝你最好配合,否则本官这些兵将,可不懂怜香惜玉。”   在听到“证据”二字时,玉桑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   她本就躲在角落,转身离开时并未引起韩唯注意。   从江府大门到她往昔院落的这条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跑到,可她崴脚处才刚好,这般发足狂奔,又生了疼,以至于连连磕绊。   证据,有的。   和曹広往来的书信,就放在太子书案的抽屉里!   可是那些书信,不仅不是江古道亲笔所书,而且通篇都没有明确的身份指向。   她之前一直害怕这一世的太子为报私仇不惜冤枉江家。   如果他把这封信留在江家,是为了让韩唯搜查时被找出来,那他……   玉桑忍着脚上的疼回到院中,直奔太子书案。   江古道好歹还是益州刺史,韩唯便敢这样对他下狠手。   她看的分明,江古道受了伤,根本连话都说不出,就是想为自己辩解都难。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们一无所知,可是在江古道无法为自己申辩的情况下,借几封指向不明确的书信就要为他定罪,分明是草菅人命!   抽屉拉开,玉桑生生愣住。   是空的。   她的心跳好像也停了一瞬。   玉桑清清楚楚的记得,她最后一次看过这些信时,它们还好端端放在这里。   那时太子根本不在刺史府,这几日也都不曾回来过。   霎时间,玉桑浑身一寒。   她睡着时未必听得到动静,太子身边两人,身法都是一等一的好。   不是不可能在她不留意时回到刺史府,偷偷拿走那几封信。   太子真要拿走那几封信,大可直接拿走。   可他暗中让人回来取走,极有可能是因为,他有更见不得人的用法……   那几封信,可能已经放在某个地方,等着韩唯登门搜查……   火光随着人群涌入刺史府,顷刻间将内外照亮。   太子三人勒马停下时,有守在门口的兵卫要阻拦。   飞鹰竖起手中腰牌,来人看清,忙不迭倒下兵器行礼。   走进刺史府,飞鹰看了一眼他们下榻的院落,心里有些不安。   “殿下,玉娘子还在府里,今日这阵仗,需不需要将她先接过来。”   太子黑眸中映着点点火光,弯唇笑了一下:“你当她会怕?”   飞鹰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太子又道:“今日韩唯必须让江古道人赃并获,但凡有人从中阻挠,解救江家,即刻拿下,打入牢狱。”   飞鹰和黑狼听到这话,下意识愣了一下。   先不说刺史府今日的情形,还有谁能来救,就说太子此刻的样子,实在是……似曾相识。   不久之前,他曾借给曹広投毒一事设计过那位玉娘子。   当时,太子先是如有神助般捣毁了曹広的私盐生意。   然后透出消息,是有人给朝廷报了信,报信之人的线索,是身上带着一块玉佩。   接着,他把这块玉佩给了那个玉娘子。   那天晚上,玉娘子前脚刚登船,太子后脚就把人掳来。   然后乔装成歹人审问她,还给她喂了假毒药。   在太子的设计下,她若不留下玉佩线索,便没有人会去救她。   但若她留下了线索,泄露了玉佩的讯息,跟着这个讯息找来的就会是曹広。   那晚,太子在暗中看着她做选择的样子,与今晚的样子,一模一样。   结合太子刚才说的那番话,两人心里都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   飞鹰低声呢喃:“殿下说的是玉娘子?”   黑狼瞪眼,她胆子这么大?   太子沉默着没有说话,等同于默认。这无疑又在两人心中砸下巨石,激起千层浪。   黑狼不懂了,和飞鹰嘀咕:“她一个小丫头,好好地掺和这些干什么?”   且看殿下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飞鹰则是更好奇玉桑要如何拦下韩唯,她一个弱质女流,连殿下的宠妾都算不上,能拦得住韩唯?   等等——   飞鹰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长史府女儿做及笄礼那日,殿下曾送她自己的玉佩。   那玉佩意义重大,朝中重臣无人不知,韩唯自然也是知道的。   殿下指的,莫不是这个?   若玉桑携玉佩出面去救江家人,便对她动手?   ……   江古道的书房被踹开,一翻粗鲁的搜检后,英栾拿了书信走出来。   “大人,有线索!”   彼时,江古道意识已经不清,靠在妻子怀中。   江夫人满脸是泪,根本顾不上一旁的事。   而看到有东西搜出来的江慈,瞳孔震动,不可置信。   韩唯拿过书信,抽出里面的纸张抖开,借着英栾凑近的灯火飞快扫了一遍,便露了笑。   “江大人。”他将信转向江古道一家:“人赃并获,想来你没什么可说的了?来人,将江古道拿下,收监待审!”   “你们谁敢!”江慈张开双臂护住父亲母亲,一双眼猩红盈泪:“韩唯,你搜出了什么就要逮捕我父亲?我父亲此刻昏迷,我们无从知道此前情况,你要抓人,也该有明确的人证物证!”   韩唯显然不想同她浪费时间,理都没理:“拿下!”   忽然间,从暗处飞出一物,精准投向上前拿人的英栾。   英栾眼疾手快,拔刀挥去。   咔的一声脆响,飞出的东西被劈碎,洒落一地。   “什么人!”英栾持刀审视,韩唯的目光则是落在了地上。   是一颗核桃。   一道纤细的人影从昏暗的角落走出来,院中火光慢慢照在她身上,她一边走,手里还一边掂着颗核桃。   院中剑拔弩张,她却半点不惧,直至走到两方对峙的中间,偏头看向韩唯:“我还当刺史府闹了土匪,正怕着呢,原来是韩大人。”   韩唯一看到她,负在身后的手都捏成了拳,一双眼已将她从头扫到脚。   夜色已深,江夫人和江慈皆是刚起身的模样,她却穿戴整齐,怎么都显得古怪。   韩唯已接连吃了她几次亏,此刻一见她便有不好的预感。   他眼一动,看向她身后。   玉桑又往前走了一步,身上火光更亮,明知故问:“大人在看谁吗?”   韩唯眸光一冷。   她是一人来的,身边并无太子,至少目之所及,并无其他人影。   他今日虽来势汹汹,但事急从权,江古道人赃并获,他不信她还能做什么。   是以,韩唯下颌微扬,冷声道:“益州刺史江古道勾结河霸,收受贿赂,阻碍治漕,人赃并获,本官今日以监察使身份将其收监待审,玉娘子还是莫要多管闲事,否则有个冲撞,本官也负不了责。”   玉桑脸上的笑容敛去几分,端在身前的手缓缓松开。   随着双手垂于身侧,自袖中滑落一物入手,悄然隐蔽,无人发现。   黑暗之中,飞鹰和黑狼隐蔽在一处,紧盯着玉桑的行动。   他们并没敢去看太子此刻的脸色。   院中,玉桑沉默片刻,转头看向江古道一家。   江慈在她出现一瞬,已有些支撑不住的感觉,人还站着,腿却发软。   她还是不信父亲会做出这种事。   迎上玉桑目光时,她眼泪落下来,冲她摇头。   走吧,这里不是你能插手的。   玉桑捏紧手中之物,扬声道:“韩大人要捉拿罪臣,妾身没有资格阻拦。倘若江大人真的如大人所说,那是收押待审也好,是立斩不赦也罢,别说是妾身,怕是江家人也半个字都不敢说。”   韩唯厉声道:“既然如此,立刻让开!否则连你一同抓!”   “证据呢?”玉桑紧跟着回应,扔掉手中核桃,褪去刚才的玩笑,整个人亦冷冽起来。   她直直的盯着韩唯:“江大人已意识不清,江夫人与江娘子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这样,根本无从询问。就凭韩大人一句‘人赃并获’就要抓人,岂能服人?”   玉桑看江古道一眼:“人人都有一张嘴,污蔑诽谤不过两张嘴皮一碰的事。所以,物证呢?到底有什么证据,能让韩大人看一眼就确定江大人有罪?”   韩唯拧眉,举起手中书信:“这便是从江古道房中查出,与曹広互通消息的信件。”   隔着一段距离,玉桑看不大清楚,她紧拽的拳头伸出来,向着韩唯摊开:“不知韩大人能否让妾身瞧一瞧?”   韩唯收了书信:“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   玉桑和声讲道理:“这里这么多人,韩大人还怕我当场撕毁物证不成?”   “若我敢如此,大人便是当场砍了我,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为大人作证。”   “可大人拿着所谓的证据,让我这个外人看一眼都不敢,岂不是让人生疑,那根本不是能明确定罪的证据?”   韩唯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抬手一挥:“扰乱公务,此女子许是曹広同党,来拖延时间罢了,将她一并拿下。”   院中火光与人影窜动一瞬,纤弱的少女忽然抬手亮出掌中之物,“动我试试!”   夜风飒飒,持械的士兵与少女形成了一道悬殊的对峙,可她丝毫不退,浑身透出的冷厉艳色,竟真在一瞬间震住了人。   要去拿她的人缓缓转头看向韩唯,越发不敢动做了。   韩唯盯着那块玉佩,脸色都变了。   玉桑自是岿然不同,却不知,暗中有人险些从房上掉下来。   飞鹰和黑狼在看到她拿出玉佩那一刻,已经准备拔刀砍人了。   千钧一发之际,太子忽然竖手,以无声的动作示意他们别动。   两人蓄势待发,又猛然收势,险些没稳住,最后只能憋屈的趴下,大口喘气。   太子则是紧紧盯着院中的少女,眸中的光随着院中火光跳动,明明灭灭。   飞鹰与黑狼对视一眼,心里的叹息起此彼伏。   这种似曾相识的情况,他们明明遇见过一次,居然还没有预见性,摔了也活该!   韩唯在呆愣片刻后,终于露出狠色,大有除之而后快之意:“本官曾于曹広的船上见过你,你就是他的人。你受曹広指使,潜伏于稷大郎君身边在先,大胆盗取郎君私物在后,足以死上一百次!将她就地处决!”   不等士兵动作,少女清脆高扬的语调传遍院中:“江山社稷图,暗喻郎君姓氏,稷。”   她五指轻转,将玉牌反过来,露出五谷丰登图:“五谷丰登,为秋收之际,嵌的乃是郎君之名,旻。”   玉桑勾唇,容色妖冶冷艳:“这块玉佩,是圣人亲自打造送给殿下之物,听说朝中重臣,便是没见过太子金印长什么样儿,也都见过这个。这些,可是殿下拉着妾身的手,一字一句说给妾身听得。”   她将玉佩握在掌中,娇声道:“怎么就成妾身偷得了呢?”   继而眼锋一转,盯住那两个要对她下手的士兵:“殿下赐予我此物,便是为我护身。韩大人有公务作由,脱身的说辞可是一套套的,至于你们——就不一定了。我损了哪里,都要你们十倍赔偿!”   玉桑句句有货,气势之下半点不虚,一时间还真没人敢动她。   韩唯的确没想到,太子连这个都敢给她。   若是她偷得,根本不可能知道的这么仔细。   他沉下气,反将一军:“玉桑姑娘得太子庇佑,这里的确无人敢动你。可捉拿罪臣是依法行使,即便殿下人在这里,也不能无视证据强行救人。”   隐蔽角落,飞鹰和黑狼同时看向太子。   他阻止的手势,正在慢慢放下。   两人就是再不懂也该看出门道。   玉佩是他故意给的,若玉桑无论如何都要救下江家人,这块玉佩,便是她的催命符。   这果然和上次一样,是殿下的试探!   可殿下为何一而再再而三试探她?   而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殿下这么多事的?   玉桑眼眸轻垂,似在思考什么。   下一刻,她再次向韩唯伸手:“若江刺史罪有应得,我无二话,事后亦可为今日的阻拦向大人请罪,听凭处置,但现在,我要看证据。”   “桑桑……”江慈喃喃出声,看着玉桑的目光带了些审视。   韩唯眼神变了几变,最终在看向她手中的玉牌时,咬紧了牙关。   “拿去给她。”韩唯将几封信都给了英栾:“玉娘子,本官丑话说在前面,若你看完还要搅局,便是太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玉桑收起玉牌,理都没理韩唯,直接接过那几封信。   她心中急切,动作却带着迟疑与害怕。   可就在她看完这三封信后,眼神渐渐变了。   这就是太子放在书案里的那几封信!   不是江古道的笔记,且根本没有道明通信之人身份的几封信!   没有明确指向,只因是从江古道房中搜出来的,便自然成了他的!   是太子让这三封信,出现在这里的。   以他和韩唯的关系,根本不可能把机会让给韩唯。   可他偏偏选了韩唯,借他雷厉风行的狠厉手段,让江家鸡犬不宁,古道伯伯亦受重伤。   稷旻,这就是你的报复吗?   ……   这几封信指向不明,既不能直接为江古道定罪,可反过来,也不能说江古道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哪怕要审,也不能让韩唯来审。   要审,也该让更多人都来看一看,而不是谁一手遮天便可揭过。   那头,韩唯已在催促:“短短几封信,玉娘子是看不明白?还是想继续拖延时间?”   玉桑眼帘轻抬,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她冲韩唯冷冷一笑。   同一时间,纸张撕裂声响起——   有人先反应:“她在撕——”   “别紧张。”少女嗓音变得清凌凌的。   她慢条斯理的用指甲将信封下方封口处调开,而非撕信:“我想是韩大人没有看清吧?这两封信已‘吾’‘尔’作称,韩大人怎么就确定,这称呼就是指代江大人和曹広?”   韩唯:“笑话,是从江古道房中搜出的,还能是别人的?”   “先别急——”玉桑已将信封另一端封口翻起,她也不看信,反而好奇的研究起信封:“要看就看仔细,万一漏掉了蛛丝马迹呢?”   忽的,她露出惊讶之色,还伸手捂了捂嘴:“瞧,果然有线索,这里有一枚印鉴!”   后面,江慈身形一晃,转头看向身后的父亲。   是、是父亲的印鉴?   如果是这样,那便是证据确凿了。   江慈眼泪簌簌留下来,指甲几乎要嵌入肉里——   “可是,这好像不是江大人的印鉴呀。”少女的惊叹,让江慈猛地转过头,原本渐渐死寂的心又飞快跳动。   韩唯觉得事情有诈,正欲上前。   玉桑快他一步,当着所有人的面,她将信封底部封页反过来,露出那枚小小的印鉴,乖戾道:“这是——韩大人啊。”   “原来韩大人不是来捉拿罪臣,是来销赃避祸的呀,难怪将江大人打成口不能言,拿了东西就想走呢!”   韩唯如遭五雷轰顶,生生定在原处。   刚才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眼底,不可能是临时印上去的。   这一瞬间,韩唯终于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他不可能再让玉桑活着了:“此女污蔑朝廷命官,偷盗太子私物,即刻处死!”   旁边的人没动,英栾却是当即透了杀意,提刀直逼玉桑。   玉桑躲闪不及,下意识握紧玉佩,紧紧闭上眼。   铿的一声,这一次,英栾的刀是真的被暗器打中了。   暗器蓄了内力,英栾震得手腕痛麻,刃身一偏,直接脱手,转而钉入木柱!   玉桑睫毛轻颤,缓缓睁眼。   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前方,破开的人群让出一条道,她看到男人踩着火光走来的身影。   “太子……”韩唯的眼神冷毒,可太子目不斜视,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到了玉桑面前。   眼前压下一片黑影,玉桑与他四目相对。   太子垂眼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分不出喜怒。   “孤还以为,良娣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都记得,连孤的名讳由来,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声音压得很低,微微俯身:“真是让孤感动啊。”   玉桑拽着玉佩的手心已经出汗,可她心里却觉得轻松。   这层纸,终究是捅破了。   她看着稷旻的眼睛,轻声道:“旻郎终于肯出现了。”   稷旻伸手抚上她的脸,为她拭去额角的细汗。   “再不来,天都要被你掀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戳破惹!!不用再做小伏低了!!!不演了!!!! 第46章   随着稷旻出现, 那几封可作为证据的书信,自然易交到了他手上。   韩唯见势不对,立即道:“殿下, 此事有诈。臣清清白白,这印鉴必是假的。”   稷旻将信封拨了拨,学玉桑的样子仔细看了一遍,继而看向她, 戏谑道:“这印鉴的位置隐蔽得很,寻常人只看信, 岂会撕开这里。竟也被你找到了。”   他话中有话,分明是猜到她趁他不在时动了手脚。   也只有她能动手脚。   玉桑避开他的追问, 转而怼向韩唯:“韩大人这话有趣。”   “这几封信, 内容无一明确指向是江大人,只因在江大人府中找出, 便算作是将大人的。按照大人的推理方法, 如今这信件上有大人的印鉴, 那也该是大人的。”   “韩大人觉得这印鉴出现的蹊跷, 江大人未必不觉得这几封信出现在他房中出现的蹊跷!”   “韩大人觉得不能仅凭一个真假不明的印鉴就给你定罪, 那同样也不能因为几封言语不明的书信就给江大人定罪!”   玉桑说到这里, 侧首看向站在江古道身边的江慈。   从事情反转起,江慈便一直看着玉桑。   这一刻, 两人眼神对视, 玉桑抬手,轻轻扣在心口处。   江慈看着她的动作,眼神里浮起几丝疑惑。   下一刻,玉桑面向稷旻跪下,双手奉上象征太子身份的玉佩, 眼眶已红。   她赌的局,其实这一刻才算才开始。   玉桑扬首看向面前的男人,丝毫不避讳他的目光,仿佛他现在施加的一切,她都敢接住。   “韩大人说的不错,这印鉴出现的蹊跷,应该彻查,江大人意识不清口不能言,请殿下勿要听信旁人之言,只等他醒来,听他自己说。”   “此事同时牵连两位朝廷命官,众目睽睽,不可草率定案!请殿下将可疑之人暂扣,将此案上报朝廷,由圣人定夺!”   “案子明了前,他们始终是朝廷命官,滥用私刑一事,不应再有!”   她分明瘦弱纤薄,可扬声喊出的话,竟让人觉得振聋发聩。   呆愣许久的江慈,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玉桑刚才那个动作的意思——   【桑桑,倘若你心里有一个在意的人,你想过要用什么样的姿态站在他面前吗?】   【我想堂堂正正,挺胸抬头,带着毫无保留与隐情的情意,还有骄傲与尊严,站在他面前。】   若父亲罪有应得,她便是罪臣之女,又怎么堂堂正正挺胸抬头的站到那人面前?   可若是冤枉呢?若这是一场设计呢?   事已至此,这番动静迟早传到京城,被道听途说之人越描越黑。   总归逃不过,那何不闹的更大!?   大到震动朝廷,大到任人都知细节详情。   如此才会有人认认真真来查,真相才无处藏匿!   若最终结局不如人意,于她来说和现在没有不同。   但若父亲重获清白,所有人,包括他,都会知道,江家仍是清清白白。   所以。这案子就不能在这里被盖棺定论,最后变成一叠薄薄的文书送到京城,等待圣人批阅,任由不明真相的人编排!   想通了,江慈飞奔上前,跪在玉桑身后,对着太子重重叩首,声音撕裂:“求殿下上报朝廷,细审此案,若父亲罪无可恕,臣女愿一并入狱,但若父亲无罪,请殿下还他清白!”   稷旻眼神微震,略略扫过江慈,又回到玉桑的身上。   这时,玉桑膝行一步,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   “臣妾死不足惜,不值得殿下用一世英名陪葬。”   “请殿下上报此案,详细彻查。若江大人无罪,请还他清白,臣妾,听凭处置!”   她明明跪在身前,背脊却直挺,说着请罪之言,却无半点惧色。   稷旻原以为,看到她孤注一掷豁出去的模样时,会怒不可遏,恨她至极。   但其实,他只是恨她糟践他的真心,又将一腔真心义无反顾交付他人。   而现在,她孤注一掷的,与江家无关。   她的筹码,是他。   何至于为了一个她,让自己变得卑鄙狠毒,不惜污蔑设计也要报仇?   她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借玉佩的权力死保江家。   她保的,是公正。   是案子的公正,也是他的公正。   这一刻,稷旻忽然觉得藏在心中的那副壳子裂开了。   那是历经岁岁年年,风霜雨雪,在无尽折磨与思念中为她镀上的一层壳子。   这层壳子,让她永远停留在一个固化的样子,久而久之,他渐渐忘了她有过的样子。   而今,那壳子里,走出了一个鲜活的人。   他一直自欺欺人把她留在身边,真正想看到的,她的样子,她的选择,   其实早就看到了。   另一旁,韩唯紧紧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玉桑,心中已不能单单用怒来形容。   他的印鉴为何会出现在那封信上?   印鉴是他私物,她不可能看过,如果有人伪造,那只能是……   韩唯的目光慢慢转向太子。   只能是他。   而今日之事,必定是一场设计。   他倒不担心那印鉴,仅凭这个就想定他的罪,也太过儿戏。   但此事处理起来多少会有些麻烦,如此,他来益州的打算和安排,已然偏航。   仿佛是为了验证韩唯所想,刺史府外忽然传来更大的动静。   一列黑甲军踏火光而入,打头的青年面白隽秀,却因军甲加身,又多了几丝凶悍杀气。   韩唯看到来人时,眉头蹙起,眼中有不加掩饰的疑惑。   事实上,疑惑的不止他一人。   玉桑看着这个面熟的青年,目光一路追着他直到太子跟前,见他向太子行礼:“拜见太子皇兄,臣弟已顺利截获出逃罪臣,押送监牢待审。”   稷栩?   玉桑记得他,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弟。   稷旻作为嫡长子,从小心高气傲争强好胜。   同为皇后所出,稷栩或是因兄长锋芒太盛不堪比对,或是有心避嫌不出风头,所以一向低调。   久而久之,性子也变得优柔寡断。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作这副打扮。这还是上一世那个多看一眼都脸红羞笑的郎君吗。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他刚才说什么?截获出逃罪臣?   谁出逃?   陷入沉静的院落里,响起稷旻的轻笑。   他双手负于身后,欣然叹道:“看来,这场戏不必再演下去了。飞鹰……”   飞鹰上前。   “送江大人去治伤,务必保其无恙。五弟,辛苦你再同黑狼去一趟监牢,善后此事。”   随着他两句吩咐,院中已退下大半人。   江慈心中有一万个不解,可父亲身体为重,她来不及问太多,跟着送江古道回房了。   稷旻支配完其他人,从容的看向韩唯:“夜色已深,韩大人忙碌了大半夜,若不着急,不妨先回官驿好生歇息,待明日一早,孤再同韩大人好好说一说这里的事,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   分明都已是他算好的。   韩唯搭手一拜,话里蓄满隐忍的怒气:“下官告退。”   人终于走光了,玉桑还跪在地上没动。   稷旻看向她,脚下动了两步,站在她面前,不无嘲讽:“江古道有嫌疑时,你怎么都不相信,怎么,现在他没嫌疑,反倒不信了?准备跪到天亮替他求情?”   玉桑两手握拳抵在大腿上,轻轻摇头。   不是这样。   她不是什么大无畏的英雄,骨子里贪生怕死还怕疼。   从小院赶到这里,再到走出来之前,她一直在做准备打腹稿。   虽然这样说很没出息,但没有这块玉佩,她便是走出来了,也没有刚才那般底气。   紧接着,韩唯显杀意,他身边那个护卫差点要了她的命。   在稷栩出现,稷旻开口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事情可能根本是他设的一个局。   放松之余,又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心里的小人儿啪叽坐地,嚎啕大哭。   这腿,它有些软,站不起来。   稷旻的目光在她崴过的脚上定了定,猜到什么,抿了抿唇。   他忽然弯腰,左臂箍住她上身,直接把人提起来,右臂顺势捞过膝下,利落的打横抱起。   玉桑手忙脚乱伸臂圈他脖子,稷旻侧首看她,她手一僵,又有收回之势。   稷旻也不管她,大步朝两人下榻的院子走。   玉桑如芒在背,刚走几步就忍不住开口:“殿下还是将我放下吧,我能走。”   说话间,要圈不敢圈的手臂慢慢收回来,两只手交叠,以一个安详的姿势搭在胸前。   稷旻目不斜视的看着前路,步子却慢了些,冷声道:“今日你表现得十分精彩,险些拉韩唯下水,他气急攻心,应当还没走远,若我此刻将你丢出去,你觉得会怎么样?”   玉桑矜持的伸臂圈住他的脖子,却不看他:“有劳殿下。”   稷旻嗤笑:“方才说任我处置时,不是挺痛快潇洒?这会儿怎么又扮起羞涩尴尬来了。”   玉桑心道,你我之间有什么好尴尬羞涩的。   稷旻看向她:“可你我之间,有什么好尴尬羞涩的?”   玉桑黑眸轻动,绕到他脖子后交握着的手不自然的互拽。   这样子,瞧着更不自在了。   稷旻看在眼里,不再说话。   玉桑轻轻抿唇,她想,只是因为今夜跌宕起伏,还有许多事没想明白。   他们刚刚那样,现在又这样,任谁都需要时间平复,做准备来应对的。   两人回到院中时,房里亮着灯,周围极静。   玉桑被放到床上,脱鞋时,她才察觉到崴伤好像有些复发。   她拧起眉头,咬了咬唇。   稷旻放下她就出去了,再进来时,手里是一支熟悉的药酒瓶。   他轻撩衣摆,在床边坐下,看着一动不动近乎呆滞的玉桑,语气不算温柔:“是要我请你挪一挪脚?”   玉桑脱口而出:“你怎知我伤了脚?”   稷旻也不解释,就这么看着她。   其实,话一出口玉桑就自己想到了答案。   他想知道什么事,未必要身在这个地方。   他能让人悄悄把那几封信带走,自然也能得知府中大小事宜。   分明是一直暗中观察,才会及时出现。   她垂眼避开他的眼神,把脚伸过去。   看着稷旻手法熟练的为自己搓揉,玉桑略微晃神。   这种感觉,好像回到了之前相互装傻的日子。   又或者说,说破之后的情形,与她想的不太一样。   可再一深想,又觉得也只能这样。   如果他带着滔天仇恨而来,只为逼问报复她,那从见面的第一日起,他就可以实施了。   两人堪称亲密的相处了一段日子,很多事情各自门儿清,甚至猜的七七八八。   没道理这层可有可无的窗户纸一桶破,忽然就掀起情绪张牙舞爪。   可是,话说回来,再薄的窗户纸,一经捅破,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是激烈质问疯狂报复也好,是一如既往看不出变化也罢,总要有一个说法的。   就这样,两人相安无事,一直到入睡。   稷旻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一方面是要安排调度,算计等待,一方面,他没了抱枕。   所以,他像个没事人一般躺下,发现挤到角落的人完全没有靠过来的意思,手掌一翻,在床板上拍了一下。   砰的一声,震得很响。   玉桑之前觉得,他抱她,亲近她,完全是配合她装傻充愣的戏码。   可现在,他无比自然的发出需求,让她心里生出了一股警惕感。   或者说,她并不希望他当做无事发生的态度,是准备自欺欺人,继续把这场戏演下去。   不要说法,不要结果,等事情了结后,他回宫,她就糊里糊涂的跟着他回宫。   今日之事,玉桑大约已能确定,太子对待江古道这件事,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是在因恨报复。   具体如何,还得待明日问清。   这样一来,她最大的顾忌就没了。   另一方面,若他是要她死,或是遭受什么痛苦,之前就有机会,可他并未如此。   她在之前打的那个赌,目前来说算是赢了。   他变得再多,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   所以有些事,可以和气的谈。   是以,玉桑矜持的挤在角落,稳重的开口:“殿下——啊——”   手臂被擒,传来一股大力,玉桑直接从床角平移过去,被拖进他怀中。   两具身体撞在一处,稷旻顺势拥住她,微微侧身,她的脑袋就枕在他颈窝。   “我这几日很累,别出声,睡觉。”   他喃声低语,携着浓浓的倦意。   玉桑耳朵贴着他的身体,听着身体里沉而有力的跳动,低声嘀咕:“我有话要说。”   稷旻伸手捏住被沿,往上一提,将她兜头盖住,不容置喙:“明日再说。”   玉桑:……   作者有话要说:  飞鹰:我怀疑殿下再次反水,是因为发现她搞了韩唯,心里在暗爽。   黑狼:我只希望她按照殿下的设定的剧本走,咱们总要出动一次不是?   太子:都闭嘴,我只希望你们知道,从这一章起,我拥有了姓名。那些说记不住我名字的,噢~who care~我夫人记得,还记得清清楚楚!她甚至可以说出我名字的寓意!   感谢在2021-04-12 23:16:08~2021-04-13 23:4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amboo 10瓶;咕噜咕噜噗噜 5瓶;青栀南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这一夜, 注定是不眠之夜。   江慈与江夫人一直守着江古道,得知他只受了一道伤,并无其他伤处, 失了血受了惊才昏厥,这才松一口气。   房中其他人退去,江夫人不顾仪态的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掩面流泪。   江慈知道母亲吓坏了, 连忙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已经没事了。”   母女二人一个哭着, 一个陪着,惊吓之后困倦来袭, 就着床边的位置, 随便一倚就睡了。   江古道是在第二日一早醒来的,母女二人大喜, 整个院子很快忙开。   江古道醒来后, 立马询问起外头的情况如何。   江慈将昨夜的事情如数告知他, 又道:“其实具体的情况, 女儿和母亲也不知, 还等着父亲醒来为我们解惑。父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古道摇头叹息,握住妻女的手:“苦了你们了。好在有惊无险, 既然殿下已经掌控全局, 此事便可告一段落。”   话是这样说,可看着妻子红肿的眼,江古道终究不忍,趁着一觉醒来力气尚足,便同他们说了此事经过。   原来, 在长史府及笄礼宴后,太子直接找上了江古道。   他以治漕一事不可耽误为由,希望江古道能够配合他揪出益州官府内的内应。   之后,江古道忙的脚不沾地,都是在和曹広搭线。   他面对曹広,是以劝导为主,同时给出一些韩唯都不曾给过的许诺。   如果说韩唯和曹広拉锯周旋的原因,是曹広需要权衡合作前后利益高低的变化。   那么江古道给出的条件,则是直接动人到让他怀疑——有这么好的事?   此前,曹広接连受挫,导致帮内人心躁动。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且没有信心能杠的过对方,也知帮内有了叛徒,保不齐有人为了当第二把交椅,把他给卖出去,那时他连谈判的机会都没了。   所以,趁着一切还没完全失控,他便与江古道拉扯起条件细节,同时试探此事真假。   按照江古道所言,效力于朝廷,就不是一条骇河的事,若他有本事,整个益州的水域都可以由他负责。   然而,朝廷看中的是他这个领军人物的才能,并非他手下那批良莠不齐的流氓地痞。   所以,这个承诺不是给到曹広手下每一个人,曹広可以挑选得力助手随他闯荡,剩下的人,由官府出钱,替他遣散。   给铁饭碗,还包遣散费,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是什么?   曹広当即应下,却又与江古道在遣散费数量上掰扯起来。   这也是昨夜在江上,曹広以为江古道是去送钱的,结果发现被骗,怒不可遏的原因。   江慈闻言至此,又问:“那韩唯为何会盯上父亲?”   江古道轻叹一声:“这些,都是殿下的安排。”   江古道看得出来,太子并不想把曹広等人一网打尽。   虽然他们是地痞流氓,骇河河霸,但他们熟悉河流,精擅水上营生是事实。   所以,太子给的那些许诺,并非儿戏。   但同时,他也要抓出那个官府里的内应。   他说,韩唯近来应该会着手此事,所以江古道与曹広打交道时,不妨加点演技进去——譬如遮遮掩掩,鬼鬼祟祟,好似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如此,韩唯自会怀疑到江古道身上,朝他这个方向彻查。   他要借“杀”江古道这只鸡,让益州官府里那些猴儿躁动不安,心绪不宁,然后自己蹦出来。   说到这里,江古道不免露出敬畏之色——太子殿下的预料竟这般精准,韩大人越查越暴躁,竟直接修书进京,调动了地方驻军来助阵。   地方驻军不会轻易扰民,可这两日,大白天就有军队来回走动,任谁都能看在眼里,私下议论,城内的气氛立马就紧张起来。   那潜藏于官府内的内应,必定也会知道。   在这份紧张的气氛中,内应或许会联络曹広商量对策。   可没想,曹広接连吃亏,学精了。   他一看城内气氛紧张,哪里还能思虑那么多?   万一官府又是在骗人,想把他一窝端了,那就连老本都没了。   所以,他直接带着自己的人藏到了骇河上,隐藏的干干净净,他们不主动出面,谁也找不到。   换言之,是韩唯的来势汹汹,无意间帮江古道切断了内应与曹広的联系。   同时,江古道在接到他们的传信联络时,就显得更加鬼鬼祟祟。   这又进一步加剧了韩唯的怀疑。   直到昨夜,韩唯直接领兵破门,以怀疑江古道是内应为由夜搜刺史府,终于让那暗中观望的内应慌了神。   曹広那边已经失联,一旦他坦白,他们这份勾当便会曝光。   江家在京城颇有根基,韩唯尚且能夜闯入府大肆搜索,刀光剑影气势汹汹。   轮到他们这些没有背景出身的地方小官,还不是死得更惨?   于是,在韩唯集中火力干江古道时,他们终于卷铺盖跑路。   至于太子如何布防调度,就是另一个守株待兔的故事——   以长史应和峰为首,包括司户与司士在内的几个僚佐连夜举家出逃,于城门处被截,悉数入狱。   江慈听完,整个人像在做梦。   “所以,韩唯是被你们骗了,所以才找来,那几封信呢?”   江古道:“殿下早已抓住为曹広和内应跑腿之人,那人私下藏了些两方往来的信件,皆被殿下截获,那几封信,也是殿下让我放在书房的。”   “殿下的意思是,倘若太多人知情,这场戏恐会露出马脚。由始至终,只有我与他二人知晓,连你们也没有告知。”   江慈看向面无血色的父亲,后知后觉的恼火起来:“殿下既让父亲以身犯险,难道就没想过父亲会受伤吗?他这样未免也……”   江慈话还没说完,江古道已严厉的打断:“休要胡说!”   结果不慎牵动伤势,猛烈咳嗽起来。   终归是夫妻同心,江慈不懂的事,江夫人已然懂了。   她连忙安抚江古道,脸上早已不见昨夜的软绵胆怯,“阿慈,记住你父亲的话,我们是主动愿意助殿下演这出戏。你父亲的伤只是小事,切勿拿此事频频说道,人无事足以。”   夫妇二人默契的态度,让江慈愣了愣。   她忽然想到之前父亲忙的整日不见人,母亲在府中长吁短叹,甚至要把她先送回京的事。   那时,母亲似乎在担忧什么,她曾以为是怕调任一事耽误不能回京,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如果父亲真的有罪,殿下应该不会纵容包庇,甚至找他来演这场戏。   唯一的解释是,父亲是知情者。   位居他下首的那几个僚佐,在他来益州之前是何等做派,在他来这里之后又是何等做派,他都知道。   知道,却没戳穿罢了。   江慈心里有些乱,看向江古道:“父亲,你……”   知女莫若父,江古道一看她神情便知她了然。   他叹息一声:“阿慈,为父已对你说过多次,莫要感情用事,非黑即白。否则,在这世道,你是要吃亏的。”   江慈退了一步。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对父亲纯粹的信任崩塌了一角。   又或者,是那种敬畏感弱了一些。   “为何父亲明明知道,却毫无作为?”   “难不成,你来这里多少年,就纵容了他们多少年?”   她指向江古道的伤:“非得赶到如今东窗事发才急忙找补,以配合之名闹一出苦肉计,殿下便不计前嫌了是吧?”   她不是想象不出父亲从京城来此上任面临过的难处。   可她私心里认为,父亲会用更光明睿智的法子来处置这些事,唯独不是纵容。   临到摊上事时,不惜用苦肉计来找补。   江夫人怕她刺激到丈夫,心急如焚的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小祖宗,你别再说了!”   “正因从前没有治漕一说,这些地方官的小动作,顶多是四两的重的事。”   “而今赶上朝中治漕政令,原本四两重的事上了秤,就成了千斤重、成了不容忽视,需妥善解决的大事!”   “夫、夫人……”老奴在旁妥妥开口,江氏看过去,她指了指门口。   “玉娘子听说老爷醒了,奉殿下之命来探望,人已在外头。”   玉桑?   江慈回过神,想起昨晚的事。   如果太子这场戏只有他和父亲知道,那玉桑的所为,又是为何?   江夫人也想到了昨晚的情形,但在她看来,玉桑必定是太子安排的知情者。   有她及时出现,即便太子没有及时赶到,也不至于让韩唯乱来。   “母亲,我先出去一下。”江慈转身出去找玉桑。   玉桑一直记得,今早起来要同稷旻说清楚。   可没想,她睁眼时,身边早已空了,一路问出来,才知他早早出了门。   压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因着昨夜的事情还没弄清楚,又听闻江古道醒来,她便来瞧瞧。   府中上下皆被昨夜之事惊吓,又在今早江古道醒来后忙成一团。   玉桑一路来到主院,站在门口时才被江夫人身边的嬷嬷瞧见,通传了一声,   玉桑没听见江古道和江夫人的话,却听到了江慈那两句质问。   她本就猜的七七八八,一听这话,又懂了些。   古道伯伯,是配合太子演了一出戏。   他虽不是幕后主谋,但对此事未必不知。   只能说,事情发展至此,监察使为查内应,连夜硬闯刺史府;调派驻军对益州水域河霸直接动武镇压;地方官员连夜举家出逃。   大夏治漕的第一战,打的不是一般的轰轰烈烈。   玉桑隐约觉得,这是稷旻有意为之。   他故意要弄成这样的。   ……   相较于江慈的激烈反应,玉桑要平静许多。   她太明白身在其位时那种无奈为之的感觉,古道伯伯不能算完全无辜,但他该做的,该受的,在稷旻的算计里,一点也不会少。   如今,算将功补过吧。   玉桑询问了江古道的情况,江慈简单作答,末了,她眼神古怪的看着玉桑:“那个……昨夜,你也是配合殿下演的一出戏吗?”   玉桑微微一怔,很快又笑了:“是啊,是做戏。”   江慈非但没有了然之状,反而更加迷惑。   在对父亲为人处世上略微的陌生与失望后,昨夜玉桑的举止,在她心中越发鲜明不同。   无论是父亲和母亲,总说她意气用事,感情为先,说她会吃亏。   可是玉桑不同。她不仅懂她的心情,而且能够接受。   因为知道她心中所想所盼,所以站在她的角度,用她会选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问心无愧,光明磊落,有骄傲,也要尊严。   为博这一份非黑即白的纯粹,豁出多少都敢。   由此,她甚至生出一种与她已经很亲密的错觉。   好像是真的姐妹,血脉相连,知心知意。   可她却说,只是有人一早安排,演戏而已。   江慈还想说点什么,眼神微微错开玉桑,落在她身后,当即语塞。   玉桑有所察觉,转头看去。   稷旻信步而来,在一丈之外站定,目光直接略过玉桑,落在江慈身上:“听闻江大人已醒,眼下如何了?”   得知太子前来,江古道就是死了都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江慈连忙请他入内。   太子微微颔首,迈步走进房中,目不斜视。   玉桑眼珠随着他转了一路,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不由拧眉:他是……看不见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3 23:42:38~2021-04-14 23:4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爱林佳树 8瓶;团子爱吃大福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曹広等人已被控制, 官府内应也已悉数落网。   稷旻一早出门,就是处理善后。   进来后,他先是询问起江古道的伤情, 在得到无恙的答复后笑着说道:“便是身体康健,长途颠簸也会劳累,江大人身上负伤,回京路上怕是得吃更多苦头。倒也不妨多休养几日, 上了路,江大人轻松些, 夫人与江娘子也不必时刻挂心担忧。”   此话一出,站在稷旻身旁的玉桑眼神一亮, 抬眼看向他。   他说的是“回京”。   意思是, 江家马上可以回京了?   稷旻的话,显然也让江古道一家愣住。   江慈的心噗通噗通直跳。   她觉得老天爷在和她开玩笑似的, 前一刻刀光剑影, 这一刻便是人间天堂。   人生的大起大落, 未免太刺激了!   稷旻见此情形, 轻笑一声:“孤出宫前, 还听父皇提及过益州官员调度一事。江大人赴任数年, 硕果累累,益州虽远, 但父皇都看在眼里。如今, 也该到了回京的时候。怎么,是孤弄错了?”   江慈快人一步道:“不不不,没有弄错!殿下,父亲真的要调任回京了吗?”   江夫人拉了江慈一把,使眼神使得眼珠都快飞出来了。   稷旻也不介意她的态度, 慢条斯理同江古道讲起此案的善后。   玉桑默不作声在旁听着,竟也渐渐听出门道来。   揪出内应后,益州刺史之下空缺数位不说,还会对州长官的日常公务造成麻烦。   可现在,下面的空缺了,上头的长官又要调走了。   等同于益州刺史府整个班子都散了。   作为治漕的第一站,又是太子全程参与。接下来,他或可大大方方将整个益州班子翻新,换成自己的人。   这是对太子。   对江古道,也是一件好事。   其一,官员调任时,除了自主述职,那些格外得圣人关注的,还会有专人暗中前往该地,从其上峰下首口中收集风评。   玉桑以为,江古道会对下首所谓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不想撕破脸。   庶务冗杂零碎的地方官府里,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若说江古道从前对这些扎根益州多年的下首还有些顾忌,现在就完全没了。   一个个都是戴罪之身,哪有资格评定他?   其二,便是针对他此前的知情不报。   从稷旻的态度可看出,他并无追究之意,反而很感谢江古道。   至少,江古道调任回京一事,他非但不会阻碍,还会努力促成。   玉桑听着听着,心里忽然蹦出一个微妙的感觉——   稷旻明明是在同江古道说话。   可隐隐约约的,她又觉得,他是在讲给她听。   得悉事情的全部经过后,玉桑可以肯定,稷旻对江家的态度,没有夹杂一丝一毫的私怨。   稷旻说完,起身要走,江古道想送,被他抬手阻止。   转身出门时,他微微定身,看向玉桑。   眼神短暂交汇,稷旻收回目光迈步离开,玉桑反应一瞬,跟着离开。   江古道目送着太子离开,目光无意扫到太子身后的玉桑时,忽然想起些事来。   一旁,江夫人与江慈喜极而泣。   没事了,雨过天晴,还因祸得福,接下来就是准备回京的事了。   江古道咳了两声,忽道:“夫人,你过来。”   江夫人以为他不舒服,忙过去挨着坐下:“怎么了?”   江古道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有件事……你去办一办。”   ……   玉桑像一条小尾巴跟在稷旻身后。   男人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开,玉桑几乎是疾步跟随。   稷旻正眼都不看她,说道:“跟着我做什么?难道不该留在房里同你的亲人们庆祝?”   他话里带着讥讽,却让玉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一咬牙,小跑着冲上去展臂横在他面前。   稷旻本可以及时收脚,可偏偏要使坏,假装没收住,高大的身躯似一座山般逼近她,惹得她又连连退了几步。   退的这几步,让稷旻心里的趣味淡了。   他目光淡漠的看着她:“是我把你纵坏了,叫你连一点规矩都不懂了?”   玉桑目光灼灼的看着稷旻。   其实她有很多话想问,比如再三确定一番他是不是真的放过江家了。   又或者为自己此前的怀疑和防备道歉,是她小人之心了。   可目光落在他身上,心中酝酿许久,玉桑朱唇轻动,轻声道:“多谢殿下。”   少女轻柔的嗓音卷在温暖春风里,有些不真实。   简简单单四个字,没有过多解释,可说在这里,对视一瞬间,彼此都已懂。   稷旻唇角轻掀,往前近了一步,手臂同时伸出,勾着她的腰将人捞过来。   玉桑不是不能躲,只是看出自己刚才退的两步刺了他的眼。   两人贴身而立,稷旻笑的玩味:“原来桑桑一直在担心这个?那我不妨明白的告诉你,同谁的恩怨,我就只找谁。这样说,你是不是就可以放心了?”   玉桑眼中浮起光芒:“殿下说的是真的?”   稷旻:“怎么,还得给你发个誓赌个咒?”   玉桑连连摇头:“我相信殿下。”   稷旻目光轻抬,落在她发间,江慈送她的那支玉簪,她每日都带着。   他想起那日江慈来给她送首饰,恰逢她出门不在。   后来她回来,说是用他送的金饰换了些其他样式的首饰。   其实那时,她应该是换钱去偷刻韩唯的印章了。   韩唯的私物,她见过,也记得。   想到这一点时,他真的想杀了她。   没想到的是,她竟用这一点去对付韩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这印章,大概是他离开刺史府那几日,她偷偷印在信件隐蔽处的。   寻常人看到信件内容,再结合信件搜出的地点就可以做出判断,反而不会仔细看其他。   有时候,她真是过于机灵,让人又爱又恨。   至于韩唯,大概两辈子都想不到,自己遇上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笑笑,又道:“既然如此……”目光陡然垂落,重新看向她的眼:“你打算如何谢我?”   玉桑被他问的哑口无言。   她甚至觉得,那些本该说开的话,在他的主导下,好像全没了开口的机会。   眼下,她大约可以确定,太子并未将这份私仇对向江家,他放过了江家。   如此一来,她最大的顾忌就没有了。   玉桑轻轻垂眼,低声道:“殿下想让我怎么答谢?”   稷旻忽然低下头,用自己的脑门撞她的脑门。   砰的一声,玉桑疼的龇牙咧嘴,他却像是在进行有趣的惩罚,笑得开怀。   “我在问你,你却问我?”   玉桑捂住额头,眼角泛泪花,心里恶狠狠的骂——疯子!有病!铁脑壳!   然地处弱势,只能好声好气先低头:“殿下可否容我想一想。”   稷旻凝视她片刻,松开手。   “好,就让你想一想。”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可别让我等太久。”   这时,飞鹰和黑狼找来,是稷栩有事要向他通报。   稷旻应了一声,最后看玉桑一眼,低声道:“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随着二人离开。   ……   玉桑原本以为,稷旻早晚不见人,是因为有意躲着她,有意避开一些迟早要谈的话题。   可是,眼见日头西斜,夜幕四合,稷旻一直没有回来,玉桑才知他是真的忙。   想想也是,这么一大摊子,整个班子几乎掘空,他又要善后,又要筹划安排新人,自然有很多事需要商议考量。   若等到他处理完其他事,气定神闲找来时,就来不及了。   再最匆忙的时刻,才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看着外间夜色,玉桑握紧拳头,说干就干。   她白日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要跑,就用不着带太多东西。   两套衣裳,一点傍身钱,只要人活着,到哪里都能重新开始。   江府的路,玉桑再熟悉不过。   她摸索着从后门出来,大气都不敢出,回头看了一眼江家宅院,她捏紧拳头,扭头就走。   从此天大地大,哪里都能成家。   去你的冤有头找有主,我都还了,我不欠你!   你要找就慢慢找吧,找得到算我输!   玉桑一遍遍在心里无声怒吼这些话,像在不断坚定这个选择,从而鼓励自己跑的更快更远,。   她紧紧拽着肩头的小包袱,明明是黑夜,她却在心中的自我鼓舞与催眠中,恍如抵达明媚桃园。   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呢!   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吗!   玉桑跑得很快,跑到发髻散开,脸颊浮汗都不停;跑到脚掌火热,口干舌燥都不回头。   可就在她冲向胜利的曙光时,被迫止步于城门前。   身上的小包袱滑落下来,轻轻砸在地上,渐起一层浮尘。   明明前一刻还空无一人且城门大开的路口,忽然神兵天降般出现数十人。   每一个都拎着兵器对向她。   在这份冷冽的对峙里,玉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她跑的浑身燥热,却觉得身后发凉发寒。   下一刻,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这人还没有说话,玉桑已闻到一股伽南香。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结局如何,却依然希望这只是一个梦境,闭上眼,再睁开,前路又是一片坦途,自己可以顺利离开。   然后,她听到男人的声音在便耳畔响起:“这,就是你的答谢?”   作者有话要说:  玉桑:我输了。   感谢在2021-04-14 23:49:58~2021-04-15 23:5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amboo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玉桑被稷旻单手拎上了城楼。   左右屏退, 城楼上空无一人,只有夜风习习,卷着凉意寸寸入骨。   玉桑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时, 真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掉下去。   她双手死死把着边沿,紧咬牙关,浑身发抖,可这点力量, 根本无法与稷旻的力道抗衡。   稷旻的脸色冷的发白,他按着玉桑, 慢慢倾身,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 迫她抬头看向前方。   “你明明记得, 却装模作样同我演戏,我说过什么?”   “为了江家人, 你一次次骗我, 我又说过什么?”   “便是那日说穿了, 我也不曾拿你怎么样。我态度如何, 你当真不知?”   稷旻隐忍着怒火, 气息极沉:“真不知你这心是石头做的, 还是寒冰做的。又冷又硬,捂不热, 也捂不软。”   他猛一晃她下颌, “不是要走吗,路就面前,你现在就可以从这里走下去!”   玉桑没想哭,可眼泪受疼痛刺激,不受控制的往外涌, 一滴一滴打在稷旻的手背上,竟让他觉得灼热生疼。   可他半分力道都没减,忽而擒住她手腕,将她一把推了出去!   少女的惊声划破宁静的夜,城楼上白影一晃,身体下坠一瞬,玉桑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只听咔的一声响,她被擒住手臂吊在城墙外时,右肩亦因忽然承受了全身重量传来一阵剧痛。   玉桑撕裂痛呼,缓缓仰起头,稷旻一手拉着她,一手抵在城墙边借力,垂首看着她的眼里,一层痛快夹着一层痛苦。   他紧紧盯着玉桑,哑声问道:“知错了吗?”   玉桑被吊在城墙外,仰头看向稷旻的眼神里,含了太多太多复杂情绪。   她一言不发,既不认错,也不辩解,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滑出来。   稷旻被她的沉默激怒,他知她手受伤了,这样吊着,她的手非得废了。   稷旻青筋暴起,咬牙切齿:“我再问你一次,知错了吗!说话!”   玉桑疼的快虚脱了,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没错……”   稷旻眼神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玉桑哭着笑起来,听不见吗?   她仰起头,用尽全部的倔强的和力气,冲着他一遍一遍喊:“我没错!”   那样的情形,两边都是想要留住的人,对她而言,做选择时哪有条件想对错?   “我没错!”   ——她只想让姐姐不要活在仇恨里,有什么错!   “我没做错!”   ——在他眼中,江山社稷重于一切,无法两全时,她便成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有什么错!   “我没有错——”   从没有选择机会的人,只能尽全力来换一个亮全,还要怎样?   她嘶吼的回应,一次一次冲击着稷旻的底线。   城楼之上,夜幕四合,周围的一切都包裹在黑暗中。   一些画面不受控制的涌入脑海中——   兵临城下,尸横遍野。   视线所及仿佛都飘荡着暗红色的血腥气。   城门上立着的竖杆上吊着一个人。   尸体早已被风干,在厮杀中静静地悬在那里,天地万物,都因这一幕失去了声音。   稷旻手脚发软,双耳嗡鸣。   兵器从他手中脱落砸在脚边——   掌中皓腕下滑瞬间,稷旻骤然清醒,猛地用力将她拉起来。   悬在城墙外的少女白影一晃,正正落入男人怀中,稷旻的手脚发软,被她撞得往后酿跄几步,跌倒在地。   他下意识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将自己完完全全化作一个垫子。   心中涌起浓浓的后怕,可在抱紧她时,原本空荡死寂的心忽然被什么填满,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圆满。   玉桑情绪大动,身上又疼,窝在稷旻怀里放声大哭。   稷旻听来只觉窒息,比看到她头也不回的逃跑更窒息。   他好像忘了自己前一刻是何等冷冽凶残,手忙脚乱的帮她稳住伤臂,又用指腹轻轻帮她抹眼泪,声音都碎在煎熬的情绪里。   “桑桑不哭,没事了,我不吓唬你了,好不好?”   玉桑情绪大动,哭的十分投入,稷旻的手碰一下,她就躲一下。   想站起来,可伤臂在他手里,她根本无法动弹。   稷旻听不得她再哭,打横抱起她往下走。   玉桑被他抱在怀里,哭声都随着他的步子一颠儿一颠儿。   刚走下城楼,等候已久的稷栩面露讶然:“太子皇兄,这是……”   稷旻抱着人,健步如飞,如一阵风般擦过他。   “飞鹰,备马车,请大夫!”   稷栩早就来了,得知太子在城楼上,本想上去说事情,结果被太子两个护卫拦住。   他在下面守了一会儿,听到太子皇兄的声音,还听到女人的尖叫声,心里早已惊讶生疑。   此情此景,稷栩心中一下子生出许多大胆的猜想,当然,这些猜想没有一个是敢问出口的。   稷旻没有回刺史府,而是就近找了个舒适的客栈。   守夜伙计的呵欠在明晃晃的金子面前荡然无存,转而成为热情的招待。   玉桑被轻轻放到床上,纱帐垂下,被拎来的大夫隔着纱帐为她号脉。   好在没有大碍,除开受了些刺激,便是右手臂脱臼,接上养着就好。   大夫离去,房中只剩稷旻与玉桑二人。   玉桑刚才哭的太用力,此刻收了眼泪,还忍不住一抽一抽。   而稷旻也在褪去前一刻的慌乱后慢慢冷静下来。   第一次,是借为曹広投毒一事试探她,她吃了许多苦头,还险些被夜旅人欺辱。   当时,他怒不可遏,险些一剑杀了那人,也毫不犹豫毁掉玉佩,中断了所谓的计划。   第二次,是借江古道一事试探她。   他早已决定,一旦她用了玉佩来救江古道,他便立刻以假传太子之令将她打入大牢。   这件事最后的说法不会变,江古道依旧是陪他演了一场戏,但她不知这是演戏。   他没想杀她,只想借短暂的牢狱之灾,让她吃点苦头,长点记性。   结果,此事不了了之。   然后,便是今次。   她身份卑微,无亲无故,他就是在这杀了她,也无人敢追究。   然而,撕开那些浮于表面的仇恨和愤怒,他根本不可能让她出事,也受不了她吃苦头。   前两次,是因为心中不受控制的犹豫和心软。   今次,又多了一个原因。   稷旻重活一世,对很多事都有了超出上一世认知范畴的理解。   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还有更深的羁绊。   他并不知这羁绊是什么,唯一清楚的是,他可以放过任何人,甚至放弃仇恨。   唯独不能放过她。   没了她,这一世重活,只是折磨。   两人之间跟着一层纱帐,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   稷旻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去撩纱帐。   “啪!”一声脆响,稷旻的手被她凶狠的打一下,扎帐自他手中滑落,重新垂下,隔开两人。   稷旻收回手,手背慢慢生出火辣辣的感觉。   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勾了勾唇,他想,自己多少有些了解她了。   今夜逮到她,她乖巧的连大气都不敢出,是不知他态度。   城门上,她又惊又怕,什么都不说,只流眼泪,是知他恼火决绝。   眼下,他又抱又哄,还请了大夫。   她看得分明,知道自己无事,他不危险了,都敢动手了。   稷旻心中好气又好笑,可看着帐中沉默的少女,他脸上的笑意终究淡去。   他也不伸手了,稳坐床边缓缓开口:“既已说开,我也不瞒你,从前的事情,我都已知晓。”   里面的人影动了一下,转头看向他。   稷旻挑挑嘴角:“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死后,我知道真相,是怎么对付你姐姐的吗?”   她愣了一愣,抬手撩开帘子,两人面面相对,中间再无阻碍。   玉桑心头猛跳,想知道,却不敢问。   不会的,随着她死,太子被废,姐姐应该在姐夫的陪伴下看开。   数年后,太子再复位,照旧可得江山社稷,那时,姐姐已开始新的生活。   难道……她失败了?   她死了也没有化开姐姐的仇恨,太子知道了她的来历,还报复了江家?   是因为这样,他这一世才大方放过江家?因为他早就报了仇了!?   此时此刻,玉桑没有任何遮掩,情绪都写在脸上。   这还是稷旻第一次这样轻易读懂她的心思。   其实他是骗她的。   那时,他刚刚被废,便在母后的内侍口中得知,他是被玉桑设计了。   玉桑给韩唯通风报信,让他躲过杀劫,现在还使了个回马枪。   圣人裁决,是为安抚韩氏和王氏,一切都是暂时的。   知道这些后,稷旻满心生恨。   他让内侍给母后传话,留着玉桑,待他挨过这两年,除掉韩唯后,要亲自处置她。   可皇后心存顾忌,怕太子复位后故态复萌,提早处决了玉桑。   原本,妖姬惑主,背后母族是要受牵连的。   可一来,玉桑是江古道献给太子的,要追究也是追究江古道。   二来,江古道虽献了玉桑,但回京后一直低调行事。   别说前朝后宫勾结,他自己压根就没争权夺势,为曾参与任何纷争。   想落罪都没有合适的名目。   所以,最后的罪名,全堆在了玉桑一个人身上。   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狐媚惑主,不守妇道,侍奉太子时亦勾搭前朝重臣,搅乱朝堂后宫。   江家为此担了非议,也在当时影响了族中女子进宫的机会,但并无大的风波。   稷旻被废后,便被放逐出宫。   他借此消失在朝堂,暗中培养势力,最终与圣人里应外合,除去了韩氏奸佞,继而复位。   其实,得知玉桑被处死,担下所有罪名时,稷旻只愣了愣,并未有一言半语。   他知道母后为何这么做,自己也没有立场责备她。   可是心里空落落的地方,说不出的难受。   为了填满这种空落的难受,他励精图治,一心扑在政事上。   然后,圣人驾崩,他登基为帝,白日里是万人敬仰的王,一改做太子时的模样,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他有贤惠的妻,相敬如宾,有安宁的后宫,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再没偏爱谁。   到了夜里,他只是稷旻,受噩梦折磨,梦里全是玉桑。   没多久,京中发生一件事。   翰林学士文绪之妻无故失踪,文绪近乎癫狂,上天下地寻找发妻。   而那时,江慈被囚禁在一间密室,平静的看着站在面前的稷旻。   稷旻身上是帝王冕服,浑身透着一股不怒自威之态。   他与江慈对视,缓缓开口:“朕这些年,一直有些困惑,有些事越想越不懂,现在看来,还得请文夫人替朕解答。”   江慈不慌不忙,甚至笑了笑。   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憋闷许久的事,终于找到了倾吐的时机,   他们都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   在周边的人都渐渐忘记这个人时,忽然能有一人同自己谈起她,那滋味实在难以形容。   也许是做了皇帝,看了更多的人。   知道来龙去脉时,稷旻竟比当初得知她背叛自己帮韩唯时要冷静许多。   他甚至在心中了然冷嘲,果然如此。   她从出现开始,就是一场别有用心的设计。   稷旻没有为难江慈,他放了她。   虽然他并不知,江慈何故这样恨他。   他不在意了。或者说,这是他对那个死去的人最后的仁慈。   然而,江慈也不在意了,她有一个女儿,叫怀桑。   他一如既往的忙于政事,身体每况愈下。   直至一夜暴风疾雨,他在惊雷声中坐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是成功了的。   可她为何要拉韩唯下水?   为何要设计一场必输的阴谋?   有模糊的念头升起,又被狠狠压下。   他发狂的大笑,怎么可能,她那样的女人,怎么会这么蠢。   这一定又是什么阴谋,只是她算错了而已,从那日起,他开始患病,宫中御医束手无策。   他熬着熬着,耗着耗着,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请来江慈,问了她许多事,江慈也悉数告知。   他去过益州,去过刺史府旧宅,也去过她生活的地方。   至此,他觉得自己对她依旧是恨与怨。   这样一个人啊,他被这样一个人,勾去了心魂,一辈子受折磨。   这种看破世情的了然,直到他死的那天。变作了滔天的情绪,浓厚且剧烈。   想再见她,无论如何,都想见她。   ……   往事晃过心头,稷旻眼神轻动,望向面前的少女。   她以为自己做的都错了,她白死了。   其实不是这样。   除了记得你的人,其他人,都过得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5 23:59:14~2021-04-16 23:5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rfield786 10瓶;青栀南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烛光摇曳, 夜色寂静。   稷旻看着玉桑,嘲讽一笑:“总是这样,一提到江家, 你便在意的很。”   玉桑微微一怔,听出了些话外之音。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结果未必是她以为的那样。   可再想想,无论稷旻曾做过什么, 都已是她无力回天的事。   玉桑轻轻垂首,连声音也压下去:“殿下已知我从哪里来, 也知江家对我有诸多照顾……”   “那是利用!”稷旻厉声打断她,毫不留情的把她可笑的认知碾碎, “江家只是为了将你培养成一个可以迷惑我, 报复我的工具,你只是一个工具!”   玉桑死死咬住牙, 两只手都拽成拳头, 胸口起伏不定。   稷旻说完, 自己都暗暗怔愣。   许多事情, 独自一人来想时, 好也会想坏会也想, 中肯而冷静。   可当事中人就在面前,压抑的情绪便不受控制了。   像是为了发泄, 又像是见不得对方的平静和淡然, 所以才尖锐的挑衅,说残忍的话。   江慈待她必定是不错。   她本就聪明,用尽全力讨人喜欢时,简直所向披靡。   所以,她对江慈来说, 早已不是单纯的利用工具。   她走后,江慈曾用自己的方式缅怀她。   可他偏要这样说,激得她浑身紧绷,哭肿的眼再度泛红,心里才有一丝畅快。   见玉桑憋红了眼都不说话,稷旻再度开口。   “将你当做工具的江家,尚能被你当做亲人般真心相对,命也不要的维护。”   “那我对你的情意,在你心中,又算是什么?”   玉桑眼帘轻颤,慢慢抬起来,侧首望向他。   稷旻身形微微佝颓,不复往日的英挺风采。   他没看玉桑,却在等她的回答。   或许,这也是过去很多年里,他想问却没有机会问的问题。   纵有千般佐证万般猜想,也不及她清楚明白的回应。   稷旻想,只问这一次,只要她说,他就信。   然而,玉桑久久没有回应。   稷旻笑了一下,撑着膝盖站起来,转身欲出:“你果然……让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稷旻迈出第二步时,身后响起玉桑的声音:“殿下。”   稷旻定在原地,并未回身。   玉桑侧首看着他,声线平稳:“原以为,人死如灯灭,却没想会有今日的奇遇,更没想到,会同殿下一起经历。”   “相逢以来,与殿下装傻做戏,却没问过殿下后来那些年过的如何。”   稷旻回过身,不无嘲讽:“如何?你当你死了,孤便活不成了?凭你也配?”   他冷笑道:“朕自然过的很好,朕曾手刃逆贼,稳固江山,可惜你无命得见;朕有贤妻娇妾,后宫宁和,哪一个都比你好!”   玉桑听着,丝毫没有稷旻的言语刺激,反倒轻轻笑起来。   “这么说,如今该叫殿下一声‘陛下’才是。”   稷旻没刺激到她,反被她这个笑刺激了。   他怒火中烧,正欲开口,却被玉桑抢了先——   “回答陛下的问题之前,玉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陛下。”   玉桑与稷旻对视,一字一顿:“陛下可曾问过自己,究竟是为自己真心错付难以释怀,还是仅仅因为,自己是被玉桑这样的人骗了?”   稷旻倏地瞪住玉桑。   玉桑护着伤臂靠在床头,目光直至看向前方,描摹着纱帐垂下的褶皱。   “陛下文武双全,才貌出众,出身高贵,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也因这得天独厚的出身,身边一切都是你的附属,旨在锦上添花。”   “然陛下自恃身份,心中尊卑分明,从不逾越。”   “即便是你的附属,也该有成为附属的资格。”   “可到头来,陛下满心的情意,竟给了一个不配得到的人,蝼蚁一般的人。”   玉桑轻轻扬唇,语气含了意味不明的打趣。   “其实,给了就给了吧,天之骄子爱恨随心,还有谁敢左右?”   “只是陛下心中有傲骨,存贵气。”   “普通人绞尽脑汁想用一技之长去交换什么时,陛下轻易便可拥有无数心甘情愿,无需你率先付出,便可扑向你的心意。”   “所以陛下理所应当的认为,当你肯付出时,便是天大的恩赐。”   “得到你恩赐的人,即便没有与你一般得天独厚的出身,也该举全部之力,给予撼天动地的回应。”   “可这不识趣的蝼蚁,竟丝毫没有得到全天下最珍贵恩赐的自觉,也没有拿出蚍蜉撼树一般的决心——明知自己卑微弱小,也要回应可撼天动地的情意。”   面前慢慢投下一个黑影时,玉桑停下,侧首看去。   稷旻站在床前,眼中明暗起伏,他死死地盯着玉桑,“这是你的真心话?”   玉桑平静的与他对视,“是,但还差几句。”   安静的房中,稷旻立在床前,忍着心中滔天情绪,垂首凝视。   他听到她说:“本不该有牵扯的两个人强说真心的后果,就是蝼蚁倾尽全力,在天之骄子眼中,也不是他想要的,足以撼天动地的回应。”   稷旻忽然俯身,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你的倾尽全力,就是欺骗设计和背叛?”   “为何不同我坦白!为何要自己设计?但凡你有一丝一毫的真心,都不该隐瞒我!”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与韩唯勾搭?”   “我视若无睹,许你承诺,纵容你至此,都换不来你一颗真心一份坦白!你的确卑贱如蝼蚁,可你也没有真心!”   玉桑被他擒着,仍倔强开口:“告诉你一切,然后用作为你附属的恩宠,作为姐姐人生顺遂与否的赌注?”   “世道之中分贵贱,人心之中有轻重,比起身边这些附庸,陛下心中更重要的是江山社稷。”   “所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你的脚步——复位掌权,登基称帝,江山稳固,夫妻和鸣,一生安稳。”   “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能允许身边存在威胁?”   “对你来说,男女情爱并非最重要事。”   “对我来说,你也并非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稷旻力道加重,仿佛将她下巴捏碎,她便可闭嘴。   可玉桑偏要说。   “我来到你身边只是一个设计,靠心机手段才骗得你宠爱,此为其一。”   “骗得你恩宠的,是个本没有资格得到这些的人,可你都给了她机会,她竟没有感激涕零的抛弃一切,将你视作一生最重,此为其二。”   玉桑含着痛哼笑,做好了被他捏碎下颌的准备,狠下结论:“这便是你放不下的原因,尊严骄傲作祟,不甘心罢了!”   “你带着不甘心来质问我真心,你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房内有一瞬间的死寂。   在玉桑说完后,稷旻心中翻天的情绪反而寸寸冷却。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不知过了多久,捏在玉桑下颌的手慢慢松开。   稷旻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摇着头笑了。   最终,他未置一词,转身就走。   房门被狠狠关上,砸的震天响。   大概是吵到了隔壁的人,有抱怨声传出,又很快消去。   玉桑坐在床上,眼泪不受控制涌了出来。   可她一点也不想哭,又飞快用手背抹掉。   有什么好哭的?   逃跑被抓到,犯上之言说了个遍,她还是没有死呀!   稷旻不杀她,她就还有机会好好活着。   就要好好活着,大吃大喝,高高兴兴!   玉桑在心中为自己鼓劲,一如逃跑时一样。   可想着想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珍珠滚出来。   其实,还有一句话,她并没有告诉稷旻。   如果,她有在意的人,她也想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带着毫无保留的赤诚情意,还有骄傲与尊严,站在他面前。   可在当时,这些东西,她一样也没有。   有些事,即便没有人教,也一样会在心中生成。   可也因为没有人教,所以当它产生时,就会在心中化成一团复扰人的情绪。   直至某日,有人无意帮你拨开迷雾,用清晰的字句去描绘,才会在心中释然。   那日听到江慈说这话时,她心中大动,一些描摹不清的情绪,也在那一刻变得鲜明。   原来,是因为这样。   可是,他们从来不是为了圆满而相遇。   既已入局,就无谓拿这些情绪来生出羁绊误人误己。   想要出局,就得快刀斩乱麻,退的彻底。   而事实就是,她用尽全力,在他看来,仍旧是对他的背叛和设计。   没有误会,没有曲解。   只是他们想要的,彼此都给不起。   ……   稷旻一个人走到了客栈外,挥退所有人。   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夜风习习,凉意无声浸润骨肉,走出一段路后,方才觉得遍体生寒。   稷旻的脑中一遍遍的回响着玉桑的话。   今日玉桑这些话,让他在历经了暴怒,羞恼,心惊之后,意外豁然。   他生来尊贵,想要得到什么都很容易,反倒是别人很难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所以,一旦他给予,便是该供奉在心中的恩赐。   从无人像她一样,一字一句清楚明白的说给他听,但其实,这种心态,自他懂事起,便潜移默化根植骨髓。   在认为被她背叛的日子里,他的确沉浸在这样的愤怒里——我已如此对你,你还要怎样?   他把自己给与的感情看的太重,也将得到回应看的理所当然。   事实上,换作任何一个人,这都是无需争论的事情。   他们自会感恩戴德,欣喜若狂的接受。   可桑桑不是。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卑贱如蝼蚁,其实,她眼中,心里,丝毫不见卑微。   至少,他给与她一切时,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被恩赐的感激。   在她心中,只有对她好的人,和对她不好的人。   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其实并不重要,她看的,只是好与不好。   她会耍小心思回敬对她不好的人,也会把外人的善意细细摘分,将值得记住的记下。   所以,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在她心里是可以和别人一同衡量、比较、甚至舍弃的人。   但正如她所说,反过来,她也并非他人生最重要的事。   至少上一世是如此。   她死了,他照旧按照自己的意思活着。   虽然活得痛苦,可那也是他想要的一切。   然而,也许是因为那一部分他已经得到,也许是因为关于她的噩梦太过磨人。   他终究在历尽蹉跎后,撒手已经得到的一切,重活到这一世,重新见到她。   世道之中分贵贱。   要求一个附属对她的君王忠心不二,奉为至高无上的神明,无人质疑。   反过来,要高高在上的君王将附属当至宝,甚至超越心中追求,便是笑话。   可是,她不分贵贱,只凭好坏,在心中分轻重。   玉桑说的没有错,但她并不知,这并非他放不下的原因。   听她这些话,稷旻确有幡然醒悟之感,意识到自己对她存着这样的态度。   或许,也是因为他从没意识到的这种态度,让她排斥他。   但是拨开这些,他还是放不下她。   那些同她相处时的欢喜与偏爱,都是发自真心,令人愉悦的。   他喜欢同她在一起的舒服与自在,那是从未有人给过的感觉。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他把所有偏爱给她一人。   她不在了,他也不会再偏爱任何人。   这些,他很容易就想明白了,但并不想在刚才就同她解释。   玉桑其实很懂他,他的确有傲骨。   要他坦白自己在男女之情上已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就是想被她看的无比重要,那他成什么了?君子不是嗟来之食,更不可能乞讨感情!   再者,他给与她的一切,连让她连只偏爱他一人的程度没到。   他只是对她好的人中的一个。   他才不会将这些话说给她听!   稷旻站定,片刻之后,他转身往回走,步子从缓到急,从迟疑到坚定。   飞鹰和黑狼一直远远跟着他,见他回来,忙要上前。   “让你们找的人,有下落了吗?”   二人对视一眼,回道:“有。”   稷旻心中已下决定,他沉下气,低声道:“备车,天一亮就出发。”   ……   玉桑一股脑说了那么多,人都变得轻松了。   稷旻不知她身世时,他们已难圆满,如今一切摊开,更不该有牵扯。   所以,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很踏实,旨在有更好的精神,与稷旻做个了断。   可没想,天刚亮她就被戳起来了。   稷旻甚至没给她梳洗打扮的功夫,一张宽大的披风将她一裹,直接抱上车。   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吃力的从披风里钻出小脑袋,迷迷糊糊道:“去哪儿?”   她还没睡醒,也没意识到稷旻正在亲手帮她套袜穿鞋。   稷旻一边做着“卑贱”之事,一边冷冷回答:“去阎王殿。”   玉桑正在揉眼,动作一顿,一只眼睛盯着他:“你也去吗?”   稷旻嗤的一声笑了,他看向她,“是啊,上一次你我各自走得匆忙,这次赶上了,路上还能做个伴,岂不美哉?”   玉桑终于慢慢回神,眯起眼睛盯住他。   一大早的又发病了吗?   但话说回来,明明昨日才撕破脸说了那么多话,今日相处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   玉桑想,这都得益于他们前一段时间相互装傻磨合出的平和关系。   所以,他到底要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6 23:57:15~2021-04-17 23:5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浓雾 20瓶;耶啵闹木耶啵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马车从日出走到日落, 颠簸一路,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   期间,玉桑有过很多猜测, 甚至包括稷旻要把她拿去卖掉。   这可不是她小人之心。   时过境迁再来回想,无论是让她给曹広投毒还是江家的事,很多地方都经不起推敲。   昨夜那些话,可能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找不到谁敢这样同他说话。   一夜时间, 他兴许已憋了坏招来对付她。   是以,玉桑全程都很警惕。   黄昏的村落, 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夕阳洒落的小道上, 烟火气是归家的指引, 令人安心愉悦。   而今日,一辆精致宽敞的马车停在路旁, 惹来了路过人的眼光。   玉桑撩起车帘子, 打量着周围陌生的景色, 回头看稷旻, 讶然道:“你把我卖到这里啦?”   稷旻斜睨她一眼, 哂笑道:“那你觉得, 自己值多少钱?”   他一开口,玉桑又觉得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遂问:“这到底是哪里?”   稷旻想到稍后的情形, 便歇了逗弄她的心思,伸手:“过来。”   玉桑盯着这只手掌,微微眯起眼睛。   更大胆的话都说过了,大胆的事也不差这一件。   玉桑轻轻舔唇,伸出手, 然后照准稷旻的手——   “啪!”   清脆一声响,稷旻的手被她用力的打开。   稷旻愣了一下,旋即蹙眉:“你做什么?”   他真是太纵容她了,现在竟敢动手。   玉桑稳当的缩在角落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你养的猫儿狗儿,你招手我就得巴巴的跑过来?”   稷旻微微挑眉,垂眼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掌,嘴角轻勾。   忽的,他探身一捞,玉桑惊愣瞬间,人已被他拽过去,跌入他怀中。   稷旻一手收臂圈住怀中人,一手撩起车窗帘,在她耳畔低语:“再闹,叫路人看了热闹,你可别后悔。”   他说话时,玉桑的目光刚好从撩起的车帘处看出去,继而怔住。   通往村落的小道上走来一妇人,着最寻常的村妇打扮,不似从前那般浓妆艳抹,着绫罗点珠翠。   可一眼望去,她的容颜清丽,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人。   玉桑唇瓣轻动,慢慢吐出两个字:“蓉娘?”   她果然安分了,都不用稷旻动手,自己就往他怀中躲——她今日一早就被带出来,头发凌乱,衣裳皱巴巴,这样出现在蓉娘面前,蓉娘要怎么想?   稷旻隐隐含笑,随着她主动扑过来,他反倒正经的抬起手不碰她:“猫儿狗儿,也没你这么会往人身上钻。”   玉桑哪还有心思和他斗嘴,她躲在他怀里,拽着披风一直遮脸,低吼道:“你、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上一世,蓉娘离开艳姝楼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进宫得宠后,她不是没有想起过蓉娘,可即便如此,她也并未去找过蓉娘。   一来,是不想因私事泄露风声引人怀疑。   二来,她并不确定,蓉娘是否希望见到她。   玉桑怎么都没想到,稷旻会带她来见蓉娘。   “怎么,对着我时不是凶悍的很?藏什么?”   玉桑心情复杂,抬头瞪他:“为何带我来这里?”   稷旻笑了笑,拎着她下车:“来这里,当然是探望故人。”   玉桑忽然慌了,像只猴子似的扒住稷旻往他身后躲。   稷旻,“你是无赖吗?”   玉桑气的不轻:“你是故意的!”   稷旻也不解释,押着她往村里走。   玉桑急了,死死拖住他:“不行,不能这样去!”   稷旻明知故问:“为何不能去?”   眼下这个情形,就不能同他硬碰硬。   玉桑一向很识时务,此刻亦如此。   “我与蓉娘许久未见,便是要见她,也该收拾的体面些。”   她伸出手,细白的手指头捏住他衣袖,眸光闪闪,嗓音软软:“殿下,别让我这样去见蓉娘,好不好呀?”   稷旻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还同我吼吗?”   玉桑连连摇头:“不吼了!”   不对。   她矢口否认:“殿下胡说,桑桑从未同殿下吼过!”   稷旻真想捉住她一通死揉,将她这副乖巧的模样揉碎!   两相对峙片刻,稷旻轻叹一声,转身往马车方向走,玉桑牵着他的衣袖,跟他走到马车边。   他从马车座位下的隔层里拿出一个包袱丢给她。   玉桑伸手接过包袱,大致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稷旻退开两步,勒令道:“动作快些。”   ……   包袱里的东西十分齐全,除了衣裳和首饰,还有一把精致的铜镜和牛角梳。   玉桑翻检一番,气鼓鼓的想,他果然是早有预谋。   在马车中整装梳发完毕,玉桑慢吞吞走下马车。   稷旻一直等在马车边,饶是看出玉桑磨磨蹭蹭,他也并未真的开口催促。   玉桑站在马车边,看着村口方向,一双手不自觉的紧握。   稷旻目光轻动,走了过去,倾身握住她的小拳头。   玉桑眼神轻动,转头看向他。   稷旻与她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牵着她往村里走去。   玉桑的步子含着犹豫,脑子里一片凌乱,她还没想好见到蓉娘后要先说什么。   忽的,玉桑死死拖住稷旻,这一次,稷旻没再往前,与她一同站定。   不远处的土屋篱笆环绕,屋前两块菜地被打理的十分仔细。   刚才见到的清丽妇人正蹲在菜地前,一手提篮,一手去摘自己种的小菜,大抵是要做饭。   才忙一会儿,从里头走出个两岁左右的小娃娃。   他扑棱棱奔向母亲,本在忙碌的妇人被他闹得无法做事,非但不恼,反而放下手中之事来哄他。   这和玉桑记忆里的蓉娘,判若两人。   蓉娘养她时,从未像这样哄过她,她从未觉得委屈。   自懂事起她就清楚,蓉娘本可以不养她,一旦她沦落在外,或许会遇到更糟糕的事情。   从小到大,玉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不断地学东西。   只有这样,她才有更多地本钱去交换自己想要的。   上一世临死前,她曾想到过蓉娘。   她想,若蓉娘当初肯带她一起走,那该多好。   她不必遇上之后的人,也不必经历这些磨人的事。   可现在,看着眼前的蓉娘,她觉得自己已有了答案。   玉桑望向稷旻:“殿下一定要这样吗?”   稷旻一脸疑惑:“我怎样?”   玉桑正欲开口,一旁传来男人的疑惑声:“两位是?”   两人同时望去,只见一个斯文秀气的男人站在几步之外盯着他们。   他是要回家的,发现有人盯着自己家看,便上前询问。   男人的目光略过稷旻,落在玉桑身上,目光逐渐惊诧:“你是……”   “阿爹——”奶娃娃的声音由远及近,蓉娘瞧见了丈夫,抱着孩子出来迎了。   她也瞧见了这衣着华贵的一男一女,走向丈夫时疑惑道:“裕郎,来客人了吗?”   稷旻清楚地感觉到,掌中的小手在女人出声时握得更紧。   他什么都没说,一直用自己的手掌包着那只手。   玉桑与稷旻携手而立,缓缓转过头望向蓉娘。   如今的玉桑,容貌比十一岁时长开许多。   可她生来就是美人胚子,蓉娘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她:“桑、桑桑?”   玉桑忽然有些庆幸,稷旻为她准备的这般周全。   华贵的衣裳首饰,至少让人看来,会觉得过得不错。   她冲蓉娘浅浅一笑,一如故人重逢:“蓉娘还记得我。”   事实证明,稷旻的周到不止一星半点。   当玉桑和稷旻被当做客人迎进家门时,飞鹰和黑狼变戏法一般提来了许多手礼。   蓉娘的丈夫认得玉桑,却不知稷旻来历,一时间受宠若惊,连忙拉着妻儿一通道谢。   相比之下,蓉娘时而微蹙的眉头,显出了几分心事。   玉桑悉数收入眼中,并未点破。   在被问及稷旻与玉桑的关系时,玉桑忽然轻轻挽住稷旻的手臂。   “这是我夫君。”她顿了顿,轻声道:“我已成亲了。”   蓉娘怔了一下,眼神含着审视,望向稷旻。   稷旻侧首看向她,眼中含了温柔的笑,他很配合的接受了这个身份。   蓉娘的丈夫看看二人,连忙笑道:“那就好。其实,蓉娘一直记挂着你,如今见你觅得良缘,也该放心了。”   “也该放心”的蓉娘并未说话。   玉桑笑了笑,也没接这话。   家里并不富裕,饶是蓉娘的丈夫热情洋溢的留他们多住几日,稷旻还是在浅谈几句后提出告辞。   蓉娘的丈夫看一眼妻子,又看看玉桑,试问道:“这是要走了?”   这一次,还是玉桑抢先回答。   她始终含着得体的笑,面色从容温和,不曾有半分失态:“是,要走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此话一出,蓉娘夫妇都怔住了。   玉桑冲蓉娘笑了笑:“夫君要带我回他家乡,以后怕是不会再来这里。蓉娘离开后,一直没什么消息,夫君也是想我能与旧事旧人好生作别,这才多番打听,找来这里。   “所以,今日探望过蓉娘,以后应当没有再见的机会了。还望保重。”   离开时,蓉娘的丈夫亲自抱着孩子出来相送,还教孩子喊玉桑阿姐。   可是,玉桑从头到尾看都没看那孩子,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孩子。   这些,亦被稷旻看的清清楚楚。   这场在预想中极具意义的相见,没有久别重逢的房中密话和关切询问,也没有互诉思念,情不自禁的流泪。   从头到尾,是那样平淡,甚至生疏。   像是登了一个陌生亲戚的门,明明毫无关系,各不了解,还偏要硬凹亲切热情。   走出这里时,玉桑心里说不出的空落。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玉桑站定不前,稷旻陪着她一同停下。   玉桑看着落日后山线,怅然笑道:“殿下何时变得这般记仇了。”   稷旻不语,却是听懂了这话。   昨日,她曾说过,他并不是她心中唯一重要的人。   可在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里,重要的人其实并不多。   他设计江家的事情,让她再一次为救江家拼尽全力时,也彻底与江家两清。   带她来这里,看到如今的蓉娘,让她知道,自以为心中重要的人,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先将她从人生中剔除了。   他一次又一次,亲手把她认为重要的人,从心里挖出来。   半晌,稷旻缓缓道:“还记得你昨日说的话吗?”   玉桑看向他,并未回答。   稷旻与她对视,轻笑道:“你说,我不是你心中唯一重要的人。所以我很好奇,你心中重要的人,到底多么令你念念不忘。甚至可以让我被比较,衡量。”   他微微偏头:“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握住玉桑的手腕,将她往面前狠狠一带:“正如你所说,你力量有限,我觉得在你这里得到的还不够。所以,我自然要清除不必要的障碍,你才能学会全心全意!”   “我不需要你一次倾尽全力,这一次,我会用一生讨回来,这一生,你都别想同我断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7 23:57:43~2021-04-18 23:5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z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n_ 30瓶;飞翔的骏马 10瓶;爱吃皮蛋 8瓶;浪漫人生路 5瓶;白日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早在稷旻前往艳姝楼时, 他已着人调查玉桑的一切。   不止是江家,他手中多握一个她在意的人,拿捏她时, 便多一分牢固。   可他自己也没想到,重逢之后相处数日,真正带她来见蓉娘时,目的早与当初不同。   或者说, 恰恰相反。   江家自不必说,从找上她起便是心存利用。   至于这蓉娘, 稷旻活了两世,还不至于看不懂她那点小心思。   世人多貌, 心思不一。   有的人捧高踩低, 冒险攀登,唯利是图。   有的人只求安稳, 不喜波澜, 寻常人眼中的好事或坏事, 到了她们眼中, 又是另一番看法。   蓉娘其人, 便属于后者。   从良嫁夫, 有家有室,相夫教子, 以风尘之身搏来这样的安稳日子, 多少有些本事与决心。   可安稳的日子,本身就经不起任何意外和波澜介入。   就像今日他们的出现。   寻常人家,忽然多了一份眼见即高贵的门户关系,多半会意外高兴,就像蓉娘丈夫那样。   倒不是说这男人有什么坏心思。   他是知道蓉娘身份的, 可他不介意这事,且与蓉娘安家生子过安逸的日子,这已难得。   他未必是一见到人就想得到什么好处,但有这样一份关系存在,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所以他热情招待,甚至有亲近之意。   可人心易变,不仅是因坏事,也会因为好事而变。   人心一变,眼下的安逸与踏实,就都跟着变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超出蓉娘的设想和打算。   所以,在见到玉桑和稷旻时,她下意识的反应,或许是考虑玉桑出现会对她带来何种影响。   这影响中,好占几分,坏占几分?   好到什么地步是其次,但最坏的地步,她是否能接受,又是否有能力应对?   从她选定一件事起,之后的抉择和期许,都只会是有利于这个选择。   而玉桑,从头到尾,都与这个选择无关。   稷旻知道,不止他看出来,玉桑也看出来了。   所以,她才会立刻表态,无非为让她明白,自己是来道别,而非叙旧。   她的安稳日子,不会因为她的出现而有任何改变。   至少不会有任何坏的改变。   可她今日出现,到底在蓉娘的丈夫心中种下警示——   今日之后,她同蓉娘不会无端来往。   若怀着自此多了一条人脉,甚至生出贪念将蓉娘作为利用工具,大可不必。   所以,她连要去哪里都没有说,他们想找都无处寻。   反过来,她知道蓉娘在哪,但凡蓉娘过的不好,她始终是蓉娘最后的倚靠。   换言之,这情分只对蓉娘,不对旁人,这是无形间留给蓉娘一个走投无路时的保障。   可惜。   她对养大她的蓉娘固然是一片真心。   可蓉娘从离开艳姝楼开始,便将她同过往糟粕一同丢掉了。   马车停在刺史府门口,稷旻率先下车,回身看向车内。   这一路回来,玉桑都十分沉默,稷旻以为她会哭,可她并无什么大的情绪。   从马车下来,看着刺史府的大门,玉桑忽觉世事弄人。   从刺史府逃走的时候,她可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回来。   而她更没想到的是,稷旻准备的“惊喜”不止这些。   玉桑愿以为,自己偷跑出刺史府,这两日直接消失,总该有个解释。   可与江慈碰面时,她一派平静之态,玉桑便知道定是稷旻打了招呼。   她是稷旻买回来的婢女,稷旻忙碌在外,把她带走留在身边,合情合理。   可是……   不知是不是错觉,玉桑隐约觉得,江慈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止是平静,还有些复杂。   果不其然,刚进院子歇脚,江古道派人来请他二人过去。   玉桑心中一动,觉得不对劲。   江古道请太子很正常,可言辞间专程把她捎上,这就有些古怪了。   稷旻从容起身,路过玉桑身边时,好心抬手为她紧了紧发间玉钗,继而温柔一笑:“走吧。”   玉桑隐隐感到不安。   二人来到前厅,等候在此的不止有江古道,还有江夫人和江慈,场面相当郑重。   同稷旻行礼后,江古道的目光随后就落在了玉桑身上。   他伤势未愈,本该卧床休息,但此事事关重大,他必须郑重谨慎。   江古道看了一眼放在手边的东西,与施施然落座的太子交换了眼神,缓缓开口:“玉桑,你过来。”   玉桑迟疑的看了稷旻一眼。   稷旻冲她温柔笑道:“愣着做什么?江大人在唤你。”   玉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走了过去。   江古道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女,拿过身旁的东西,轻轻一叹。   “十多年前,我有一堂弟,因不喜朝堂争斗,偏爱山水之色,遂决然远游,自此再未归家。”   “因我与他幼时感情颇深,他倒是给我寄过几封书信,我才知他已自主成亲,育有一女。”   “然祸福难料,堂弟意外身亡,其妻儿也下落不明,有人说他们死了,有人说他们走了。”   江古道拿起手边之物:“我与堂弟一脉相承,没想时隔多年,他的女儿就在眼前,我却未能认出,玉桑,论理,你该唤我一声伯父。”   霎时间,玉桑浑身血液一凝,猛地转头望向稷旻。   江古道布包打开:“这些东西,是殿下从你的行李中发现的。”   “这枚玉佩,便是我堂弟之物。”   “殿下已查明,当年堂弟临终时,曾让妻儿拿着信物回到京城求一条生路。”   “没想途径益州时,你母亲病故,你便被人抱到了益州的艳姝楼里,在那里长大……”   “且慢!”玉桑直接打断。   她望向江古道,连退几步:“江大人,我不认得这些东西,我只是艳姝楼里养大的一个妓子,不是什么江家人!你弄错了!”   江古道生生愣住,无措的望向稷旻。   呃……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母亲……”江慈诧异扯了扯江夫人的袖子。   江夫人也没想到玉桑会当场否认。   江古道提起这事时,她便十分反对。   要将一个青楼妓子伪装成江家女儿,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可问题在于,玉桑背后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看上了玉桑,想要玉桑,可以她的身份,连东宫末等婢女都不够格。   所以,他要把玉桑塞进江家,给她按一个合适的身份。   益州的事上,是太子给的机会,让江古道得到了抵消过错,甚至挣得功劳顺利回京的机会。   现在想来,太子的宽宏大量,从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   否则,他也不会连江古道堂弟的身份都挖了出来。   太子下了一大步棋,等在这儿收割人情。   认下一个江家女儿,便是牵扯了江氏女子的名誉。   太子这个要求,江古道若不上心办的妥妥当当,损的是他自家名誉。   所以,这么个周全的计划,到这一刻,就只剩明面上走个过场了。   可玉桑的反应让人出乎意料。   这里只有他们,她也没有必要演戏。   江夫人觉得,玉桑并不知情,这都是太子安排的。   ……   此时此刻,玉桑心中难以宁静   不是因为她没想到江古道会有此言语。   恰恰相反,上一世,江慈为她安排的就是这个身份!   不同的是,这一世为她安排这个身份的人,成了太子。   他要她再一次成为江玉桑,下一步呢?   再把她带进宫,就着上一世的恩怨纠缠一辈子?   “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是什么江家人!”玉桑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跑了。   “哎……”江夫人想叫住她,却被江慈拉住。   她看向太子:“殿下,桑桑她……”   太子起身,浅笑道:“此事是孤心急,未曾与桑桑商量好。看来是将她吓到了。”   “有劳江大人继续将该办的文书办妥,若有难处,尽管同孤讲,桑桑那头,孤会处理。”   说完,稷旻转身离开。   两人离开后,江家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江古道轻叹一声:“益州之事已解决,待我养一养便可启程。这个玉桑,少不得要同家中知会一声。”   江夫人看着那些信物,心知这是那位堂弟早年修书给江古道时夹在书信里的。   他的确有过一个女儿,因没养大,夫妻二人伤心过度双双过世。   堂弟一生叛逆,死前将东西夹在信件里送回来,大抵是不想自己死后被人得知是江家人。   又或是,给他这唯一一个交情不错的堂兄一个交代。   没想,竟在这儿起了作用。   家里忽然多个假姊妹,还是这种出身,为她掩藏,该多出多少麻烦?   而且……   江夫人担忧的看向江慈,“阿慈,你先别慌,此事……”   “我为何要慌?”江慈眨眨眼,望向母亲。   江夫人一愣:“你……你不介意?”她要进了江家,就是假身份,一旦拆穿,是要蒙羞的。   这是不可小觑的大事。   其实,就算不拆穿,和这样的人姐妹相称,心里多少膈应。   然而,江慈整个人很平静,她看着太子和玉桑离开的方向,心情微妙:“其实,也行啊。”   她眸光一动:“母亲,不如让我去同她说吧!”   江夫人当场愣住。   ……   稷旻回到房间时,玉桑正蜷在床头抱成一团。   不到两日的时间,她先是在逃被抓,然后被丢城楼,紧接着见了蓉娘,如今,她又变回江玉桑。   这种被人任意摆弄安排的感觉,让她尝到了与上一世异曲同工的无奈与无助。   只因她生来命该如此,就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是以,当罪魁祸首坐到身边时,玉桑将什么身份尊卑悉数抛开,投去了一个近乎狠毒的眼神。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不要同你回京,也不要再进宫!”   “想让我如上一世那般死在宫里,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她情绪激动,理好的头发又乱了,稷旻什么都没说,竟缓缓伸手为她扫开碎发。   玉桑恨极了,也气急了,忽然用双手抓住他的手,发狠咬了下去!   她气息急促,双眼猩红,不断地喘着粗气,像一头发狠失控的小兽。   稷旻脸上隐有痛色,很快又压抑住,任她这样咬。   玉桑忽然觉得他长了一身钢筋铁骨,她力气使得腮帮子都酸了,他竟纹丝不动。   其实,以他的身手,真想制服她,她早死一万次了。   他麻木了不成?   玉桑发泄完那团急火,终是慢慢松了口。   稷旻的手就这么伸在她面前,完全没有逃出生天立刻抽回的样子。   他仿佛不知疼痛,嘴角勾了勾:“咬够了?”   玉桑拿他毫无办法,丢开他的手往后缩。   稷旻哪肯放过她,伸手将她拖过来,放到身上稳稳箍住,玉桑挣了几下,毫无作用。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稷旻再度开口。   玉桑愣了一下,不解的望向他。   稷旻冷笑:“你不想再过上一世那种日子,难不成我想?”   玉桑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稷旻抱着她,轻轻笑了:“我的意思,不是早已说给你听了?”   他泛着血痕的手抚上她的脸:“我没打算放过你,你不愿意进宫,我也没打算让你进宫,所以,我总要想法子叫你活在我视线所及之处。”   “上一世,江慈为你找得这个身份稳得很,若非她亲口向我坦白,我都查不出真相。”   “你不是喜欢江家吗?这一世还做江家的女儿,且没了恩情牵绊……”   稷旻说到这时,微微顿了一下,手掌覆在她脸颊上:“可以堂堂正正做个正经人家出身的娘子,不是挺好?”   玉桑眼神轻动,又很快浮起防备,并未被他糊弄。   “骗子!”   稷旻看着她不说话。   玉桑扭脸挣开他的手:“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我拘在江家,放什么花言巧语的狗屁!”   “你心里清楚,即便没有恩情牵绊,我也不愿看到江家遭受无妄之灾,尤其是我引来的。”   “一旦江家公开我的身份,我再逃跑,江家必受到非议。”   玉桑说着说着,忍不住哭起来:“你为何一定要这样!到底要怎么样才满意!稷旻,就因为我给不起你想要的,就要被你冤魂不散的一直纠缠报复吗!那我想要的,你又能给吗!你凭什么!”   稷旻成功的被她激起邪火,直接用她的话来气她:“凭什么?凭我得天独厚,而你卑贱如蝼蚁啊!”   玉桑被他理直气壮地反驳给气愣了,她深吸一口气,真真儿照着他的脸狠狠喷出去——   “呸!”   “那我诅咒你,下一世做猪做狗,做牛做马!”   “尝尽生来如蝼蚁的卑贱,被人压迫欺辱,一生一世不得翻身!”   稷旻不怒反笑,豁然将她放倒压住,狠狠亲她,借以封口。   玉桑没想到他不要脸到这个地步,这种气氛还能亲的上来,想咬他,却先被他咬住舌头。   稷旻再也不是上一世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了。   他锱铢必较,有仇必报,玉桑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快被他咬断,甚至觉得口中有铁锈味。   直至稷旻松口,玉桑疼的说不出话来。   他笑得邪气,在她耳旁喷吐热气:“活了两辈子,人间帝王天之骄子我都占尽,就是做一回猪狗牛马又如何?”   “我若做牛做马,必定继续缠着你,拉你一同做,你应当是熟悉怎么做的,记得手把手教我。”   玉桑脱了力,她口齿不清,只能在心中暗道: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新地图~~~   桑桑子很会过~没人敢虐她,最想虐她的人,哪回不是半道就反悔打折扣的!   不用担心~~   感谢在2021-04-18 23:57:03~2021-04-19 23:5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ndom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莜旃 40瓶;吴肥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再度成为江玉桑的命运, 因为稷旻亲自下场安排,来的比上一世更快。   江古道老早准备好了各类文书证明,在同玉桑走最后那个过场之前, 其实都安排的差不多了。   连带他堂弟最后安葬的地方都派人去打点了。   至于艳姝楼,连罗妈妈自己都忘了玉娘的那个男人是谁,只知道玉娘和人走了,又自己回来。   玉桑的身份无从考证, 倒是恰好契合稷旻编纂的这个说法。   从稷旻的态度里得知了这一点后,玉桑气的整夜睡不着。   稷旻一躺下, 她便巴巴的躲到里面,如何都不肯让他碰。   万籁俱静的夜里, 回想此前发生的事情, 稷旻难得的问了问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过分了。   看到她携包逃跑时, 他气的脑子都懵了。   想把她从城楼上扔下去, 就像之前设想的一样, 看清她是什么人, 然后亲手了结她。   虽然最后还是没把她扔下去, 但对她来说已足够惊吓。   去见蓉娘是他一手安排, 做回江玉桑,同样不曾知会她。   他口口声声要她全心全意, 却总是做让她难过愤恨想要远离自己之事。   思及此, 稷旻又笑了。   事到如今,饶是他知晓过去未来,也说不出他们终将会走到哪一步。   但凡她没有亲近之意,他做什么,在她眼里都讨不得好。   既然如此, 不如放开了手去做。   不能让她全心全意的爱,全心全意的恨也一样。   至少是真感情。   忽的,身旁的人又动了一下。   她不高兴,自是睡不着的。   稷旻左臂抬起枕在脑后,于暗色中低声开口:“若没有将你抓回来,你想去哪里。”   玉桑反应一瞬才意识到,他就是在问自己。   她心里冷哼一声,鬼才理你。   然后闭眼假寐。   稷旻也不恼,缓缓道:“我好好问你时,你就好好回,别逼我折腾你。”   玉桑睁开眼。   这时候,但凡有骨气的人,就该硬气回怼——你折腾呗!没在怕的!   可转念一想,这不是贱得慌么。   还上赶着求人弄自己的?   她咬了咬牙,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硬邦邦道:“没有你的地方。”   其实,玉桑是有打算的。   上一世,她的便宜老父亲是个喜爱游山玩水之人。   做戏做全套,在江府三年,闲暇之余,江慈会拿他的亲笔游记给她读。   后被困宫中,辗转于太子和姐姐之间,她恨不得自己一眨眼就能远离皇宫。   曾几何时,她一想到便宜父亲早夭的女儿,便怒其不争。   这姑娘父母双全,还有机会随父游历,竟这般不懂珍惜。   还因自己早夭,让父母双双悲痛过度继而离世。   若她真是那位便宜父亲的女儿就好了。   她不需要照顾,自己就能好好长大,如此一来,她就能跟着父亲到处走了。   在玉桑简单的认知里,一颗火热的出走之心从未停止跳动。   所以,回答稷旻的这句话,纯粹是不想好好说,故意气他。   她不是听不出稷旻说话时转捡有刺的来说,还借她的话来攻击她。   既然是这样,那就相互伤害呀!   带刺的话谁不会说?   然而,稷旻并未被她激怒,反倒轻笑起来。   玉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忍不住转过身来:“你好吵!”   稷旻收了笑,微微侧首。   他忽然觉得,是因为自己一次次对她出手,才叫她的态度逐渐转变。   最后,成了此刻破罐破摔的放肆。   她看不惯他,而他干不掉她。   可他心里并无被冲撞的愤怒,反倒觉得有趣。   通常情况下,两个人一旦闹僵,再面对面时会十分尴尬。   可到了她这里,显然不是这样。   哪怕局面闹得再僵,她能在面对面时让氛围松动。   稷旻就曾被她这种态度迷惑过。   以为这是改变心意的示好,其实,示好是为保护自己,改变心意绝不可能。   如今看明白这一点,与她也有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相处方式。   黑暗中,稷旻毫不掩饰的嘲笑她。   “我同你打个赌吧,若我并未抓到你,真让你跑了,若干年后,你定会后悔莫及,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求着我把你带回来。”   玉桑没说话。   一只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摸上稷旻的眼睛。   稷旻险些被她戳瞎,飞快抓住她的手腕:“做什么?”   玉桑冷漠道:“哦,我以为你睡着了,在说梦话。”   稷旻轻嗤,松开她:“怎么,不信?”   玉桑蜷回角落,不答。   还真是不信。   反正睡不着,稷旻索性与她开摆——   “细想一下,你生来就在艳姝楼做活儿,日子或许有些苦,可比起真正颠沛流离之人,到底多了份安稳。”   “而后进江家,再进宫,锦衣玉食,日子好的更不必说。”   “就当你此次顺利出逃,然后呢?”   “你的户籍文书在我手上,你便成了个黑户。”   “且不谈你要如何躲过我手头势力的追捕,单说你想赚钱,都没人敢聘你,最后,也只能往那些见不灯光的地方去营生。”   稷旻这个情景模拟的非常逼真,玉桑脑子里已经勾勒出自己抱着小包袱流离失所,走进一家家铺子,又被一家家掌柜挥手赶出来的惨态。   稷旻还在继续:“就当你遇上了好心人,留你做工挣钱,可你敢保证,这好心人不存私心?”   “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娘子,身为黑户便是最好拿捏之处。”   “可以给傻儿子当媳妇,也可以给老掉牙的员外做妾侍分家产……”   玉桑喉头一滚,不觉吞咽几下,抱紧自己的小被子。   稷旻越描越过分:“傻儿子连行房都不会,公公婆婆处处维护她,便将你当做出气筒;老员外倒是精通此道,奈何力不从心,你还得同许多手段厉害的姨娘们挣他耕耘一亩三分地的力气。”   他悠悠叹道:“以为远离了皇宫,结果是进了另一个狼窝,盼着没有盼头的盼头,可怜呐。”   玉桑听不下去了,轰的一下坐起来,气急败坏——   “我不说话,你便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不知所谓胡言乱语!”   “你怎就知道是这样,你侍奉过小傻子还是盼望过老员外!?”   玉桑指着他:“亏你还自称九五至尊天之骄子,哪朝君王似你这般想事情,简直……”   她寻思一番,近乎破声:“肮脏!”   房中没有点灯,稷旻却可轻易想象出她此刻是怎样一副情态,嘴角无声上扬。   他抽出手撑身坐起,好整以暇偏头看她:“喔——对,江良娣岂是坐以待毙之人?你可以扑上去咬死小傻子和老员外,连夜卷产潜逃啊。”   “这一轮逃出来,多少有了些经验,毕竟背了人命,不会轻易再被骗。”   “结果,遇上的歹人见骗不了你,就直接开始来硬的。”   “你一无身份,二无落脚处,随便一家黑心客栈,荒野破庙,放倒了你就扛走。”   稷旻凑近了些,轻轻嗅她身上的香气:“但凡劫匪思路正常,你便会被卖去勾栏瓦舍。这可不巧了么,又干回了老本行。”   “没想,老鸨验身后不是处子,不值钱了。劫匪深感受骗,大怒之下索性先欺辱你,再把你卖掉,还抢走了你咬死小傻子或老员外抢走的钱财……”   玉桑忍无可忍,猛扑上来,“我先咬死你!”   这一次,稷旻没让她胡来,一个格挡,翻身一压,轻易将她制服。   玉桑像一条被大石头压住的鱼,怎么翻弹都无济于事。   稷旻从她下颌往上一推,迫她闭口,继而两指一捏,封了她的唇,倾首逼近。   “活过两辈子,也就名头唬人。”   “掰算掰断,你压根连双十都没活出头,就想学你那便宜父亲?我看是你在说梦话。”   随着稷旻最后一句话出口,玉桑眉头一松,忽然平静下来。   稷旻感觉到她的平复,轻笑一声,翻身躺下,手臂重新枕回头下。   他闭上眼,低声道:“自己好好想想吧。”   玉桑保持着被他压着时的姿势躺了许久。   上头的怒火渐渐褪去后,她最先意识到,稷旻在说服她接受这个身份。   她用这个身份活过一次,早已熟练,不再背负江家恩情,只剩与他的纠缠。   但他显然也不想重新经历上一世的种种,并未强迫她进宫。   若她极力想摆脱稷旻,那等着她的,未必就是现在这个舒适的身份了。   反过来,即便她真的跑了,外面的一切就真的岁月静好安宁无忧了吗?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娘子,真的能得到安稳生活吗?   自此所遇之人,皆为良人吗?还是会经历更多地不堪和颠沛?   若外面的日子真的容易,母亲为何会拼死把她送回艳姝楼?   是因为知道人心险恶,世道艰难,所以才把她送回来了吗?   母亲熟悉艳姝楼的一切,知晓罗妈妈为人,或许早已猜测,她可能会辛苦些,但定能得份安稳。   稷旻的话固然隐含夸张恐吓,但有些事,他点的很到位。   她在艳姝楼过得是送往迎来的日子,在江家学的是邀宠争宠的本事,直至进了宫,在享受中养成了个废娇娇,可能连力气活都不能干。   她所学所精,未必适用于一个寻常女子求生所需。   是她把独自闯荡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随便一个现实问题都能让她寸步难行。   如今她身上已不再背负什么,只为摆脱稷旻,就要冒着风险去闯荡吗?   玉桑惜命怕疼的本性,在这一刻渐渐凸显。   倘若没有稷旻纠缠,也不必背负江家恩情,能做个有名有份正经人家的娘子,它不好吗?   进一步说,她与江家已两清,往后若走了大运,能与稷旻彻底揭开纠缠,饶是这一世依然用了同样的身份,会不会有不同的际遇?   退一步说,稷旻根本没想让她进宫,那她的操作空间就相当大了!   离开一事可以不急于一时,先学点本事,攒点本钱,长点经验。   寻一个不会给江家找麻烦的机会再走,也更潇洒稳妥不是?   人要洒脱,但也要对自己负责呀!   “在想什么?”沉默了半晌,稷旻竟然还没睡。   玉桑脑子清醒了,她不想咬他了。   她蚯蚓一般拱过去,热乎乎的气息喷吐在稷旻脸侧:“我在反思。”   她摸摸稷旻的脖子:“殿下之言如提壶灌顶,让桑桑清醒了许多,刚才没有伤到殿下吧?”   稷旻闭着眼,哼笑一声。   他信她才有鬼。   但这并不妨碍他伸手一捞,将她按到怀中:“伤了心,你待如何?”   玉桑忽然觉得他的言行举止有些油腻,心思忽然一岔,想到别处——   稷旻说她两世加起来都没活过二十岁,那他呢?   如今的他,无论秉性喜好还是言行举止,都与上一世大相径庭。   玉桑原本还疑惑,今日听了他的话才豁然开朗。   她是死的早,可他活得久啊。   难怪如今的他这么不好对付,说不准比她多活好几十年呢!   “殿下。”玉桑在他怀里歪着头,“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稷旻含糊道:“那就别问。”   不,偏要问!   玉桑凑近了些,幽幽道:“桑桑两世加起来也才十八出头,那殿下今年……贵庚呀?”   黑暗中,稷旻缓缓睁眼,想起了自己上一世死前的情形。   那些曾经极力争取的权利,他悉数放手,那些频频见到的人,也全都忘记。   他未及不惑,却如古稀老人,迷迷瞪瞪的只认一人。   “八十八。”稷旻闭上眼,随口胡诌:“大概吧。”   玉桑心中划过惊天浪涛。   八十八岁?他今年已八十八了!?   都能叫他一声太爷爷了呀!   ……   次日一早,两人相拥醒来。   才刚收拾好,稷栩忽然来了。   稷旻想到什么,让玉桑赶紧出去。   玉桑也反应过来。   她现在重回到那个身份,若叫稷栩瞧见她与太子交颈而卧,一经传开,她岂能不进宫?   是以,无需太子催促,她自己麻利收拾好,从院子另一道小门跑了。   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稷旻心里无端堵了一口气。   这是在偷.情不成?   ……   玉桑匆忙跑出来,晨间凉风一吹,忽然清醒几分。   昨夜和稷旻的交谈也涌入脑海。   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思考起这件事情。   就凭稷旻放的话,要他放手哪里容易?   可他不打算让她进宫,这已比她设想的好了许多。   可是,真的要接受这个身份吗?   大户人家千金贵女的身份固然诱人,可前路其实与独自逃跑闯荡的风险是一半一半吧?   眼下再跑不大现实,还会激怒稷旻。   难道,真的重新做回江玉桑?   玉桑一时有些复杂。   不得不承认,劝退她的是前世恩怨,吸引她的,是唾手可得的安稳与富贵。   如果没有恩怨,直接安稳富贵,那该多好啊……   “你在这里做什么?”江慈忽然跳出来,吓了玉桑一跳。   紧接着,江慈又被她反吓一跳。   四目相对间,江慈噗嗤一笑,玉桑莫名其妙。   她抬手一指:“这情形,是不是有点熟悉?”   玉桑顺着她所指看去,这才发现她跑到这棵核桃树下了。   那时,她想给稷旻做性温的食物,跑来找核桃,玉桑了江慈,也是这样吓到对方。   玉桑想明白,也笑了。   江慈笑容收敛些许,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在回廊边坐下。   江慈叹了一声:“老实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玉桑看她一眼,心道,我也没想到。   江慈又道:“可是,怎么说呢?好像与我设计的一样,但又不一样。”   她看向玉桑:“此次我父亲能顺利解决益州的事,全凭太子宽宏,他要讨要一个人情,也说得过去。”   “这位叔父,我不大了解,不过我知道他与父亲有来往。”   “他很多年不曾与京城联系,家里人都当他死了,但其实,他是我祖母心头肉。”   “你以这个身份进江家,其实惹不来多少麻烦,倒有可能引来许多冷嘲热讽——江家大宅里,瞧不上我那叔父,将他因为反面教材的比比皆是,我祖父便是其一。”   江慈说的这些,玉桑都知道。   但其实,上一世回到京城,她立刻就进了宫。   在江慈的安排下,古道伯伯也一直很低调,不争权势,族中觉他没出息,往来其实不多。   后来玉桑宠冠东宫,那些想亲近她的江氏亲族,都被江慈挡回去了。   不过,她更惊讶的是,江慈的语气,是在提前知会?   在不是她亲自安排此事的前提下,她接受了?   “娘子难道不怕,我进了江家会给你们添什么麻烦?”   江慈“哈”笑一声:“即便会添什么麻烦,怕是也不必我们操心,自有人为你摆平,说白了,江家只是给你栖身的一个壳子,那位爷不会让你陷入江家的麻烦里。但若父亲拒绝,可能眼下就会有麻烦咯。”   不等玉桑回应,江慈语气一转,另开一话:“桑桑,太子设计的这件事,你其实不知情吧?”   玉桑当场愣住。江慈从她的反应,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韩唯闯入刺史府那晚,你的所为让我很意外,也很震惊。”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你演出来的。”   “父亲和母亲一直都说我感情用事,讲很多事情都想的简单。”   “其实不是我不会想的复杂,是我不愿想的复杂。”   “可即便是我的亲生父母,也并不懂我,也不赞成我。”   “直到那夜,我觉得你懂了我的意思,你知道我在意什么,甚至成全我的在意。”   “太子提出要求时,父亲和母亲都很意外,可我却觉得,好像还不错。”   “桑桑,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玉桑眼神一动,摇摇头:“我不信。”   江慈笑起来:“我也不信,或许你我就是今生有缘,合该当姐妹。”   她伸手拍拍玉桑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如今你是成江家人了,往后迟早要进东宫,飞黄腾达时,记得要照拂家人呀!”   “话说回来,既是一家人,论年岁,我长你几载,担得起你一声姐姐,姐姐送你个见面礼吧!”   江慈掏出一物,在她面前一抖。   玉线缠绕的玉佩落下,在玉桑面前晃荡。   是她们当初达成约定交换的那个信物。   后来,江慈觉得事情有变,主动断开,玉桑便主动交还此物。   而今,江慈又把它拿出来,作为她成为妹妹的见面礼。   霎时间,玉桑心头震动。   不是以利用开始,也没有恩怨情义背负在身。   江慈欣然接受,甚至热情相待。   她,又有姐姐了。   她有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小故事能手·旻·太子:桑桑有家了,有长辈了,该有的都有了,女婿可以上门提亲了。   玉桑:你在想peach!   感谢在2021-04-19 23:51:22~2021-04-20 23:3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iu快更新 20瓶;姜祸 10瓶;韶婼、白日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江慈今天来, 其实就是为了表态。   放在之前,她尚且可以与玉桑私下约定,以助她固宠为条件, 让她留意太子举动。   可现在,玉桑成了江家人,身份意义就不同了。   她那位叔父原本就是江家的边缘人物,成为他的女儿, 在江家内是翻不起风浪的。   但若走出江家大门,代表的就是江家的颜面, 江慈当然不可能再让她做危险的事情。   加上长史府那日和刺史府那夜的事,江慈对玉桑的感觉就变得不同了。   她甚至有些庆幸, 自己早早就与她断了那份私下的协定。   否则, 今日哪能这样坦白对话,自在相处?   江慈的意思, 玉桑都听懂了。   可先是稷旻, 再是江慈, 一双双手将她往从前的位置上推, 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像是上天在惩罚她上一的临阵脱逃, 再度将她放回到这个位置。   然而这当中, 到底生了许多变数。好比稷旻、江慈,还有她自己。   玉桑戏谑的想, 难道非得让她把这条路走到底, 走出个结果才行?   若她此刻出个什么意外没了,待一觉醒来,会不会又重头再来?   说完话,碧桃前来传话,江夫人找江慈商议回京的事。   江慈起身:“我先回去了, 你也好好准备。”   “姐姐。”玉桑随之起身,叫住江慈。   江慈察觉她神色有异,好奇道:“怎么了?”   玉桑神情认真,一字一句道:“姐姐,玉桑能力有限,因我而起的祸事,我不逃避,但其他的,我也会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上一,她夹在江慈与太子之间,受两份情感捆绑挤压,实在难受。   若一定要回到这个位置,她再也不想体会同样的滋味。   当日她配合江慈的意图与她协议,是想先建立关系获取信任。   一旦太子真因旧怨迁怒,将可能无辜的江家强行下狱,借着协议关系,她再助江慈也方便。   而今她已确定江家并无大过,太子也放过了江家。   那她便没必要再配合江慈,也不想再将江家的前程荣辱背在自己身上。   她想逃跑,无非是想逃避这段恩怨纠葛,和恩怨里的人。若无旧事旧人纠缠,其实哪里都可以。   所以,即便回到京城,也并不代表她甘心重回到恩怨纠葛里。   而今,江家之事已了,她要面对的只剩稷旻。   或有一日,稷旻终会在这份纠葛中生出疲倦,尝试放手。   那时,她只是玉桑。   能得到感情纯粹的亲人,固然是一件窝心的事。   但现在,她更想做的,是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玉桑这几句话,夹了太多不便言说的旧事因由,听来难免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但细细咂摸,多少能摸索出几分态度。   江慈眼珠轻转,倏然一笑:“这有什么,待你有难处力不从心时,就来找我呀。”   玉桑一怔,只觉她好像听懂了,又像没有听懂。   想要再说点什么,江慈已转身走远。   ……   玉桑在院外转悠了一圈,百无聊赖之际,目光慢悠悠转向大门方向。   她也没多想,脚下一动就朝那头走,忽的,身边传来一声轻咳。   玉桑转头望去,只见黑狼抱着手臂慢悠悠跟在几丈之外,腰间挂刀,随步轻动。   她在心中绵长的“哦”了一声,懂了。   “黑狼大人有闲情跟踪我,看来殿下那头应当还在忙。”   黑狼心道,你当我想跟着你不成?   见证太子先后两次设计她,又都放了水,黑狼狐疑之际,也对她多了几分平静的审视。   是以,黑狼一改往日的冷漠针对,难得多了几分耐心。   “殿下此刻正在处理政务,自是脱不开身,眼下益州之事刚刚平定,殿下担心会有曹広余党残存潜伏,所以命小人随身保护娘子。”   玉桑面无表情,你编,继续编。   太子还没忙完,她自是不能回去的,索性继续绕着院子周围转悠。   才走两圈,迎面遇上一人,玉桑正要转身,那人却先叫住她。   “是你!”稷栩一身军服未褪,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来,昔日一张隽秀白面,如今也有了明朗的笑意:“怎得,不识得本皇子了?”   玉桑心道,怎会不认得?   她冲他行礼:“拜见五殿下。”   稷栩连忙虚扶一把:“不必多礼。”   他悄悄打量玉桑的神色,挑眉一笑:“能叫太子皇兄奋不顾身相救的,果真是绝色美人。”   玉桑眼角一跳,语气带了疑惑:“……相救?”   稷栩看出她疑惑,正要开口,黑狼忽然上前一步:“娘子忘了,上回您险些跌下城楼,是殿下奋力相救。五殿下与太子殿下手足情深,想来也是关心太子殿下才留心此事。”   听到黑狼提醒,稷栩回过神来。   也对,皇兄说这位娘子是因得知自己的身份,一时受刺激跑去城楼上吹风才险些掉下来。   事关江家家,又是女儿家的私事,他这样问出来,像在探听什么,未免失礼。   玉桑也懂了,八成又是稷旻编的瞎话。   神也是他,鬼也是他。   其实,刺史府那晚继续与玉桑已打了照面。   但他真正留意到玉桑,是亲眼看着太子皇兄将她从城楼上抱下来时。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太子皇兄对旁的女子这般紧张在意。   后来知她是江家失散多年的女儿,还是太子皇兄无意查出,就更觉他们有什么,这才多打了一声招呼。   不过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自己这样冒然搭话委实不妥,是以,稷栩匆匆结束话题告辞离开。   稷栩走了,玉桑回到院子。   一直被安排在外院的奴婢,今日都进了院子,正在收拾什么。   太子正坐着饮茶,见她回来,吩咐道:“回来的正好,看看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让他们去忙,益州待不了几日了。”   玉桑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里间。   几个婢子正在叠衣裳。   玉桑这才发现,进江家那日,她全副家当只有一个小包裹。   后来,又是做衣裳又是打首饰,如今的行李包起来比稷旻还多。   一个婢子翻出了玉桑以前的旧衣裳。   和她后来的新衣裙相比,这旧衣裳简直没得比。   婢子看她一眼,捧过来想请示一下这些东西是带走还是处置掉。   才走一步,从旧衣裳里掉出一个小荷包来。   荷包砸在地上有响声,婢子连忙跪下:“娘子恕罪,奴婢无心的。”   玉桑目光落在那荷包上,不由愣了愣。   稷旻听到声响,起身走进来。   玉桑对求饶的婢子摆摆手,示意她退下:“我自己来。”   待婢子退出去,她将荷包捡起来打开,里面掉出一对儿金镯子。   是足金打造的金镯子,虽然没有复杂精致的花纹,但相当值钱。   艳姝楼有规矩,姑娘赎身从良,得给楼里的姐妹留下的念想。   如此,方为散尽过往,孑然一身。   可这只是个过场,蓉娘又是个颇有算计之人,岂会在这事上吃亏。   旁人得到的,都是些铜钗和碎银。   可留给她的,是一对儿颇有分量的金镯子。   当时,玉桑一拿到金镯子便藏在了发髻里,用一把银钗在罗妈妈那里蒙混过关,没叫她盯上。   离开艳姝楼时,她胡乱收拾一番就走,倒是忘了藏在旧衣服里的这个。   斜里伸来只手,拿走这对儿金镯子。   玉桑转眼看去,只见稷旻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他简略打量了那镯子,嫌恶道:“样式老土,做工也很粗糙,怎得,是那满匣子的金饰看腻了,口味返璞归真,喜欢起这样的?”   言及此,他眼尾一挑,握着镯子的手不觉融了几分力道:“还是,谁送的?”   玉桑像是没听到稷旻的话中之意,竟跟着笑了:“是啊,样式老土,做工又粗糙,谁会戴这个。”   她伸手想拿回来,稷旻手一偏,躲开了。   他还非得知道,这是谁送的。   玉桑也不急,她看着那镯子,声音轻了些:“殿下,玉桑有一不情之请。”   稷旻看着她:“说说看。”   玉桑默了一瞬,才说:“能不能请殿下,再带我去见一次蓉娘。”   稷旻眸光一敛,看了看掌中的金镯子,没再问是谁送的,倾身拉起她的手,把镯子还给了她。   “来去路程较远,要去现在就走。”   ……   才刚回来,一转眼又要去。   稷旻甚至没有追问为什么,直接让黑狼去备了马车。   上一次去时,她毫无防备,全程都缩在马车里。   这一次,玉桑一直从在看外面,偶尔遇见一个茶寮,或是走至一个拐弯,她都要看好几眼。   稷旻看在眼里,并未点破,索性全程假寐。   这次比上次出发的时间更晚,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山村生活贫苦,到了夜里,都是剩着灯油早早熄灯睡觉的。   可当玉桑走到蓉娘家门口时,却见屋内透出光来。   叩门声响,伴着蓉娘的询问声,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她逐渐震惊的面容。   “桑、桑桑?”   堂屋里两盏灯并在一起,照亮了桌上的绣篮以及一角红色绣品。   下一刻,她的丈夫打着哈欠从东屋走出来:“怎么了?谁啊?”   一看是玉桑,他也愣住了:“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玉桑从那红色绣品上收回目光,平声道:“我今夜便要启程离开,上次见面匆忙,许多话还没同蓉娘说,便请求了夫君,顺道来此,补上没说完的话。”   蓉娘的丈夫连连作请:“进来说吧?”   玉桑却摇头,只看蓉娘:“虽然有些唐突,但我想与蓉娘单独说。”   她丈夫一愣,哦哦点头不再言语。   倒是蓉娘,她微微一怔,看着玉桑的眼神透出几分茫然。   眼前的桑桑,较之她离开时那个小姑娘,变化太大了。   是她离开这几年,她在艳姝楼遇到了什么事?   浸润在夜色中的村子,被不知名的虫儿声环绕。   玉桑与蓉娘走到小山坡上,满天星辰下,蓉娘率先打破沉默:“几年不见,你变化真大。”   这次与上次不同,没了外人在场,两人都觉得自在许多。   玉桑笑笑:“哪里变了?”   蓉娘抬手将鬓边碎发缕到耳后,温柔笑道:“明明还是这张明媚动人的小脸儿,可眼里、心里,开始学会藏事情了。”   玉桑背起手,抬头看星:“我还以为,你说的变化,是指我再没从前那么容易好骗了呢。”   蓉娘笑容一滞,慢慢放下手,怔然看向玉桑。   玉桑却没再看她,兀自说道:“从我懂事起,你便一直身体力行的告诉我一个道理——上么有不劳而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先付出什么。”   “你还说,这是世间常理,无需寒心伤怀,有这个功夫,不如多学本事让自己过得更好。”   “你苛刻又严格,所以每当我能凭本事从你这里换点好处,心里都十分高兴自豪。”   “那么多年里,我从未怀疑过你。”   蓉娘呼吸一滞,别过头去。   玉桑笑起来,语气一转:“可是蓉娘,但凡长大些,见的人再多些,又怎会再被你骗?”   “这上就有这样的人,不必出类拔萃、千娇百媚,想要什么,张口即得。”   “他们一出生,身边的人都笑了,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很多人的偏爱。”   “听起来很厉害,其实门槛一点也不高。即便不像高门大户那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凡有一双疼爱子女的父母,就可以得到与生俱来的偏爱。”   “间没有你说的那种常理,只有生来一无所有的人,需要面对的现实。”   蓉娘飞快抬手摸了一下脸,声音有些颤:“桑桑……”   “其实我嫉妒过,也怨恨过。”玉桑打断蓉娘,声音很轻。   “我也想不劳而获,想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被偏爱袒护。”   “可正因我体会过含着抱怨、不甘和嫉妒的心情去行事,会让自己陷入多么糟糕的境地。”   “所以我告诉自己,人活着,就要开开心心,敞开心怀。”   “所有不好的情绪,都会让人更加痛苦,永远得不到满足,从而跌入更暗的深渊。”   “而且,我已经习惯您的教导了。”   “想得到什么,就自己去挣,去换。堂堂正正得到手,才问心无愧,受之坦然。”   玉桑轻轻垂首,笑了两声,转身面向蓉娘。   蓉娘已泣不成声,玉桑看着她,终究红了眼眶。   她退开一步,冲着蓉娘跪下。   蓉娘颤巍巍的想搀扶,她已磕头点地。   “昔日里,你总是一副冷漠之态,我实在没法子将您想的多温情。”   “但我愿意相信,即便你给不了我别的,也不想让我长成个遇事只会抱怨不甘的窝囊废。”   “你虽非我生母,却教了我生母都不曾教导的道理,这一拜,你受得起。”   蓉娘终是将她扶起,一边匆忙的吸鼻子止眼泪,一边像从前那般冷漠数落:“真不知你是怎么了,小小年纪竟说出这样的话。我可担不起你的拜谢……”   玉桑垂着头,两滴眼泪直直掉出来,无声融入泥土,抬首时,只剩夜色下一双璀璨黑眸,泛着打趣的笑意:“也是,我们之间向来是有什么当场就清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谈谢就多余了。”   蓉娘看着眼前的少女,只觉得她年轻漂亮的容颜下,藏了许多事。   她不提,也笑了,一改方才的泣声,坦然道:“是啊,谁也不欠谁什么。”   玉桑笑意微敛,声音也低了些,“所以,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她静静地看着蓉娘,像在宣布一个决定,又像在与过去诀别。   “往后的路,我只为自己去闯。”   “我也不知会闯成什么模样,落得什么结局。所以,即便您过的很不好很不好,我也……”   话没说完,蓉娘抬手,熟练落下一个爆栗子!   玉桑吃痛惊呼,捂着头退开一步:“你打我做什么!”   蓉娘没好气盯着她:“你自己嫁了好夫婿,便来损起我了?就不能盼着我好点?”   玉桑捂着脑袋瞪她,蓉娘叉着腰回瞪。   片刻之后,两人噗嗤笑出声来。   骤然轻松的氛围里,忽然传来小儿奶音:“阿娘……”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蓉娘的丈夫抱儿找来。   这么晚了,他不放心妻子和玉桑两个女子在外单独说话,但也没有打扰的意思。   还剩几步距离,他把孩子放下,那孩子像是走熟了这路,迈着小腿儿哒哒朝母亲奔来。   蓉娘一看到孩子,就什么都忘了,忍不住往前迎了几步,一把将孩子抱起来。   她抱着孩子回到玉桑面前,笑着逗弄他:“叫阿姐。”   正是好玩年纪的小娃娃,教什么喊什么。   一声软软的“阿姐”喊出口,玉桑心中只觉柔软。   她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他。   她越发觉得自己上一选择轻生是个傻念头。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好好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若她挺过来,说不定生个孩子也会走了呢。   心中这么想,面上却又是另一副姿态。   玉桑啧啧摇头:“蓉娘就是蓉娘,什么时候都不吃亏。这一声阿姐出口,我若不留下点什么,怕是走不了了。”   没等蓉娘反应过来,玉桑已掏出个荷包塞进小娃娃的衣裳里,打趣道:“这是阿姐的见面礼,长大了拿去娶媳妇。”   又望向蓉娘:“夫君还在等我,我走了,后会无期。”说完转身就走。   蓉娘将孩子放下,掏出荷包里的东西,怔愣片刻后,泪如雨下。   “桑桑——”   蓉娘的喊声自身后响起,玉桑驻足回身。   蓉娘捂着嘴平复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总是打趣自己,攒够了钱,就找个好山好水之地过日子。”   “可日子并不只有山水景色柴米油盐,总会有个要紧的人留在心里,陪在身边。”   “只是,这样的人,莫要贪心留多了。”   “否则,一旦他们难以融洽,你会很辛苦……”   她像在交代,又像在解释。   玉桑听得怔愣一瞬,轻声笑了。   “这道理,你怎么不早说啊……”   蓉娘张了张口,终是没再说什么。   玉桑抿抿唇,无事般再次转身:“我已自己领教过了……”   身后再没传来声音。   下了小山坡,玉桑回首时,隐约能看到那一家三口回家的背影。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裹挟着憋闷已久的情绪倾泻而出。   她头也不回的往村口走,边走边哭,死死咬着牙,愣是没哭出一点声音。   走着走着,玉桑步子停住。   夜色之下,男人的身影无声的立在几步之外,不知等了多久。   静默片刻后,稷旻先迈步走到她面前。   玉桑微微侧首,敛眸闪躲。   稷旻抬手,伸出食指在她眼下轻轻一滑:“找不到马车,也不用哭吧。”   玉桑一怔,吸吸鼻子:“谁让你停那么远的!”   稷旻偏头:“不是你自己要求停远些的?”   玉桑抿唇不语。   稷旻扫她一眼:“还走得动吗?”   玉桑的确哭的有点累了,走上走下裙边也脏了。   便宜不占白不占,跟他客气什么?   她两手一伸:“走不动了。”   稷旻轻嗤一声,拉过她手就要横抱。   玉桑闪身躲开,下巴微扬:“不要抱,要驮着。”   稷旻眉毛微挑,心里暗笑一声。   她是当他听不出吗?畜生拉货载人才叫驮着。   稷旻轻笑,转过身将她“驮”到背上,托着她蜷起的腿往上送了送:“我是畜生,你又是什么东西?”   玉桑趴在他背上,暗暗挑眉,哦哟,听出来了啊。   她哭相未收,吸了吸鼻子,又腾出手擦眼泪。   稷旻看着脚下的路,忽道:“听起来挺可怜的。你该不会觉得,演这么一场戏,便可以叫我心软放过你?”   玉桑圈着他的脖子,闻言眼珠轻动,默不作声的看了他很久很久。   稷旻身高腿长,不一会儿就见到了停在村口的马车。   就在他以为背上的人已经睡过去时,玉桑忽然“哈”了一声。   她抬手用指腹勾起一滴残泪,屈指弹走,语气陡然一变:“殿下机智过人,果真不好骗,早知这样,我就不那么卖力演了。”   稷旻默了默,轻声笑了。   “也不尽然。你下次努力演点别的,还是有机会感化我的。”   玉桑也默了片刻,走到马车前时,她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回道:“好呀,我想想。” 第55章   玉桑的事, 江古道配合太子应下了,少不得要告知家中。是以,他人未进京, 家书先至。   饶是江古林早年离家,令其父江钧大怒,扬言只当少生一子,如今找到他女儿一事, 仍旧在江家掀起不大不小的波澜。   这日黄昏,江府上下难得齐聚厅堂商议此事, 就连江戚都被早早请回来。   江戚是江古道之父,亦是如今江家掌家之人, 于国子监任祭酒一职。   他与江老夫人育有三子一女, 江古道排行老二。   倒不是说江戚与江老夫人不疼爱他,但比起身负亲长期许器重的长兄与备受偏爱的弟弟妹妹, 江古道这个不上不下的排行, 终究是少了些关注与在意。   这大概也是他能与性格桀骜的堂弟说得上话的原因。   江戚将家书放在手边, 不动声色看了看一旁的江钧, 叹声道:“二郎性子一向如此, 做事做决定从不知与家中商议, 我是管不了他的,个中之难, 钧弟或能知我一二。”   江钧垂眼不语, 并未表态。   江戚看在眼里,心中有了数,又道:“古林离家多年,二郎偶然找回他的孩子,许是血缘牵绊命中注定。”   “但古林终究令钧弟失望伤心, 身为人子亦未尽足孝道。是以,血脉相连,二郎总不能对那孩子置之不理,具体如何收处置,还得钧弟亲自拿主意。”   江钧从头到尾都冷漠的很,江戚直白问了,他亦果断回应:“阿兄才是一家之主,我早已说过,只当他死在外头,自己少生一个。既无这儿子,又何来孙辈。”   “二郎带回谁,都与我无关,要留要赶,阿兄拿主意便是。”   江戚与江老夫人对视一眼,二人都没说话。   长子江古明看在眼中,给了妻子庞氏一个眼神。   庞氏心领神会,打破沉默:“公爹说的不错,此事唯有叔父最拿得了主意,然儿媳再三思索,还是得斗胆多问一句,此事事关重大,可都查清楚了?”   “血脉亲情的确难以割舍,不是说这事一定错了,只是担心二弟喜上心头,一时想不得太多,有所疏漏。”   一旁,江戚妾侍所出的江古怀之妻魏氏缓缓开口:“大嫂这话,也就关起门来自家说一说,可别放到外头说。”   魏氏望向公爹江戚,恳切道:“儿媳初闻此事吓了一跳,便多同婆母问了一嘴,这才得知,那孩子能找的回来,还有太子殿下的一份。”   “二哥任职益州多年,事事妥帖,此次更是立功而归。怕是人还没入京,圣人嘉奖的圣旨都到家门口了,此等为人,大嫂何故说出这样的话?就当大嫂不信二哥,难道也不信殿下了吗?”   庞氏脸色微沉:“我并无此意。”   “好了!”江戚打断两人的对话:“这里是什么地方,叫你们来吵闹拌嘴?”   又看向两个儿子:“一丝规矩都没有!”   江古明与江古怀连忙告罪,将自己的媳妇扯到身后。   江戚叹气:“钧弟无意处置此事,你们争来争去,也指望不上……”   他望向妻子:“夫人可有主意?”   江老夫人听了许久,大致明白了丈夫的意思。   她缓缓道:“我也觉得,二郎不是糊涂的人。且他信中所言,无论出生年月,信物,还有些琐碎的细节,都是对得上的。”   “再者,四郎媳妇说得对,此事还有殿下相助,想来二郎更不会马虎。”   “林郎若在,我们自是做不得那孩子的主,可他已不在了,孩子始终是无辜的。”   “二郎提前修书,恐怕也是想做此提醒——太子殿下知道,圣人也必会知道,江家门第清白,世代出忠良贤臣,若因对一个无辜孩子弃之不顾,冷漠至撕,恐会落人口舌。”   江老夫人一开口,大家便都懂了。   如今江家做主的是江戚,江钧这位叔父的儿子,早年离经叛道,是江家内外皆知,谁提到都要数落两句的。   现在他人没了,只留下一个孩子,还是个在外游荡多年的女孩儿,可以说是毫无威胁。   即便人回来了,也不过多腾个位置睡觉,多添双筷子吃饭,年岁到了,便直接嫁出去,也不是多麻烦的事。   但若因他们对江家骨血弃之不顾,反而会招来话柄。   收留这个孩子,看似多了许多事,其实也省了许多事。   其实,但凡江古道的家书里多解释一句,江家此刻讨论的话题重心也就不是这个了。   比如——江玉桑是太子要的人。   只不过,江古道看来,在玉桑的事情上,太子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的家书中只说了要带孩子回去,江家讨论的自然也只有如何安置这个孩子。   就在江家内部拍板决定如何处理此事时,江古道这头也踏上了回京之路。   一路同行的,还有太子和五皇子稷栩。   玉桑听江慈说,韩唯在搜查刺史府那夜后便急忙回了京城。   也是这事后,江慈算是与他结下了梁子,谈起他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她暗暗想,韩唯未必就此和江家结下梁子,但肯定是与她结了梁子。   回京之后,这人得放在第一位防备避讳。   至于稷旻,这一路走来,玉桑反而对他放松警惕,防等级降到次位。   说起来,许是路上有外人在,稷旻几乎没有单独找过她,更遑论之前那般交颈而卧。   掐指一算,玉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与他独处,因同行打了照面,也会很快分开。   这份距离感让玉桑适应良好,继而觉得,进京后,他回宫,她回江家,中间隔着的岂是路上这几个人几辆车?   如此,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任他手眼通天,也难动辄就来折腾她。   简直妙哉。   而她,正好可以利用这个空隙重振旗鼓,好好计划前路。   可没想,计划还没来得及展开,又被干扰了。   这日,队伍照例停下休整,因为江古道伤势未愈,他们白日里也会频繁歇息。   玉桑在马车里用完饭,闲马车憋闷,询问之下得知还要休息一刻钟,索性下车溜达。   太子一路都是骑马,玉桑瞄了瞄,没看到他人,也没看到他的马,料想是牵马饮水去了。   路边是一片紧密的竹林,穿过竹林有溪水,玉桑往反方向消食踱步。   没走多远,一旁忽然传来妇人的低声斥责。   “你这一路是什么态度?你父亲伤势未愈,见到你这样要作何感想?他欠了你不成?”   是江夫人花氏。   那她对话的人,便是江慈?   江夫人花氏是个细心的人。   论理,玉桑已成了江古道的侄女,回京路上与他们一家同乘,叙旧说话才是正常。   可她也知玉桑身份是假的,与他们坐在一起,亲昵谈不上,尴尬肯定是有的。   所以,她给玉桑单独准备了一辆马车,只在路上歇息时当着大家的面与她说说话。   如此一来,明面上做到位了,暗地里也省去了两方的尴尬。   是以,玉桑并不知,这一路古道伯伯那边似乎不大太平。   玉桑在听到声音时便蹲下来躲藏自己,然后她听到了江慈带着情绪的辩解。   “母亲误会了,我怎么敢同父亲摆态度。”   花氏若非生气,也不会直接提出来:“你还在为你父亲包庇下属一事耿耿于怀,你当旁人看不出吗?那日你与他顶撞几句,叫他多伤心,你知不知道?”   “他也想做顶天立地的父亲,可世事两难全,你不能要求一切都尽善尽美。”   “是,他未必完全无辜,以朝中的治漕态度,严格追究起来,他或许会论罪。”   “玉桑这件事,你怕是也觉得,你父亲是在不计原则的讨好太子,可是……”   “玉桑这件事我什么都没说,母亲能不能不要随便臆想我的心思!”江慈忍不住反驳。   她躲开母亲眼神:“母亲说的道理女儿都懂,父亲身上还有伤,您还是快回去照顾他吧。”   时间紧迫,花氏也没想这一时半会儿能说通她,摇着头叹气。   “好,你自己好好想想。阿慈,你若总是这样,往后是要吃苦头的。”   这话江慈都听烂了,索性转了个身。   玉桑险些被发现,身子下意识后倾,眼看失重要倒,忽然被人揪住领子提了起来。   没等那头的母女发现,玉桑已被来人抱着闪身躲藏。   熟悉的气息,根本不必开口询问,而眼下躲藏为重,她老老实实伏在他胸口,乖巧安静。   少顷,环在腰上的手松开,男人的戏谑如期而至:“你的心是挂在江家上头摘不下来了?”   玉桑退开一步,稳重的解释:“不是我跟来的。”纯粹是偶然撞见,不想打扰。   稷旻抱起手臂,倚着背后的翠竹:“哦?”   玉桑懒得解释,“信不信随你。”   她话说的随意,目光却扫了稷旻好几眼。   不是她的错觉,他看起来……好像没之前精神了。   眼中血丝鲜明,脸色也有些苍白,就连他惯常的打趣戏谑,也少了几分生动的神韵。   可能是路途颠簸,他这金贵的身子吃不消吧。   稷旻已许久不曾同她这样近说话,此刻也的确没有力气和她辩嘴。   他看向江家母女离去的方向,轻笑一声,兀自开口:“当日事急从权,她只想家中尽快度过劫难,而今事过境迁,细细回想,又觉得许多地方不如她意。”   “江夫人有句话说的不错,江慈若继续这样,迟早要吃亏。”   玉桑眉毛微挑,有些意外:“殿下何时这般关心江娘子了?”   稷旻眼一动,迎向她目光:“你吃味儿?”   玉桑心中暗笑,虽然没想多管闲事,但并不妨碍她呛他——   她往前一步,定定看着他:“那是自然,我的姐姐,只有我能关心,闲杂人等,不许!”   稷旻眼中映着少女极具挑衅的眉眼,心中的疲惫顿时化开,弯唇浅笑。   玉桑并不知,在另一个隐蔽角落,稷栩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仿佛发现惊天秘闻。   瞧瞧他都看见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长辈收割机即将上线。   感谢在2021-04-21 23:40:06~2021-04-22 23:5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xshootwiudo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冰摇红莓黑加仑、吴肥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一刻钟很快过去, 玉桑回到自己的马车,才刚坐下,有人在外叩车。   “桑桑。”江慈掀起车帘, 钻进一颗脑袋与她商量:“我能不能与你同乘?”   玉桑想起刚才听到的话,心里大约有数,点了点头。   江慈舒了口气,提裙蹬车。   玉桑撩起车帘看了看外头, 果见江夫人花氏站在前面的马车边,蹙眉往这头看。   眼看着江慈钻进她的马车, 花氏叹了口气,也上了车。   队伍继续往前走, 江慈为掩饰自己的情绪, 借着强调江家情况为由与她说起话来。   可她藏着心事,到底有些心不在焉。   玉桑没说破, 抬手掩唇, 打了个哈欠。   江慈看向她, 玉桑面露歉疚尴尬:“对不住姐姐, 许是路上没有睡好, 但我一直在听, 不信你考我。”   江慈怔了怔,自是顺着阶梯下:“不妨事。其实现在说了容易忘, 也是白说, 不如等快到的时候再同你说。咱们歇歇吧。”   玉桑含笑点头:“好呀。”   然后,两人一路沉默,江慈看着窗外景致发呆,玉桑看着她,若有所思。   虽不知江慈对父亲江古道到底抱有何种期望与敬仰。   但玉桑知道, 换作上一世的姐姐,压根不会被这种心绪烦扰,心中一丝波澜都难掀起。   眼前的江慈,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不识处事道理。   恰恰是懂的都懂,却暗暗排斥,同时在心中生出一套自己的道理与做派。   在古道伯伯与花氏看来,或许会恨铁不成钢的道一句糊涂,又或担心她往后碰壁吃亏。   可认识过前一世那个江慈后,玉桑只觉得,一个人什么道理都能想明白,什么事情都能接受,得是经历多少难处,尝试多少次妥协,隐忍多少痛苦才磨练出的性子?   简单纯粹本没有错,只是在顾全大局中尝尽苦与难的人眼中,容不下它罢了。   如果可以,玉桑倒希望上一世的姐姐能有今朝的模样。   或许是被江慈的情绪感染,玉桑也生了些心事。   一日过去,队伍歇在一家客栈。   稷旻出手阔绰,包下整层房间供所有人休息,因是他出的钱,房间位置自有他来定。   自从被带着回京,玉桑这一路都在混吃混喝。   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什么活儿都不用她忙,简直清闲又自在。   可也正是走了这一路,她才觉得,稷旻那夜的话不全是恐吓。   人在途中,仅有盘缠还不够,要安全稳妥,避免颠簸劳累,还得处处有接应。   想要日子过得稳当,手里要有钱,身边要有人。   可现在的她,一样都没有。   思及此,玉桑在心里拿定主意。   她出门唤来小二,给了些钱,要笔墨和本册。   小二接过钱,麻溜的去置办。   玉桑回房,关门转身时,一道黑影从房梁上飞身而下,捂了她的嘴。   她吓得一抖,耳旁已响起来人低促的解释声:“是我!娘子别叫!”   玉桑看着飞鹰,气不打一处来。   就算一个纸团儿忽然从头顶掉下来也是极吓人的,更何况是大活人?   两厢眼神对上,确定了身份,飞鹰立马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抱手赔礼:“玉娘子恕罪,飞鹰无心冒犯。”   玉桑拍拍心口,好歹镇定下来:“何事?”   飞鹰眼珠转了转,是犹豫之态。玉桑微微眯眼,心生防备。   稷旻又要做什么?   下一刻,飞鹰却这样说:“娘子今朝身份不同,这一路闲杂人多,殿下自是不能像从前那般与娘子相处。”   “但……娘子若有什么话,或是有什么要转交给殿下的物件儿,大可随时来找属下,属下必定无一错漏的代为转达。”   玉桑想,我没有啊。可见飞鹰一副字字艰难之态,她隐约嗅出了些熟悉的味道。   想当年,稷旻身负储君之责,日日忙碌不得闲。   可他自恃身份,即便宠她如命,也不会巴巴放下身段来讨。   历朝历代,后妃哪个不是全心全意扑在王君身上?   于是,就有了黑狼整日捧着小碟子追在她后头求她投喂太子的事。   两厢比较下,同时效忠太子,飞鹰和黑狼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   黑狼是有什么说什么,太子不讨,他替太子讨。   至于飞鹰,且不论今日是不是稷旻派他来的,他都不会让人觉得这是稷旻的意思。   所以,同样的意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是她在巴望思念,有话要说,有物要送。   玉桑在心中啧啧叹息,忠仆呀。   若她身边能有这样的人才,何愁出门在外无人照应?   真是令人羡慕。   见玉桑沉默不语,飞鹰再度试探:“还是说,娘子的话不便告知旁人,得亲自同殿下说?”   玉桑眨眨眼,果断摇头:“没有呀。”   飞鹰一愣:“没、没有?”   玉桑点头:“嗯,没有。”   简直不可置信,飞鹰:“那……那或是有什么物件儿……”   亲手做的荷包啊,腰带什么的。   玉桑冲他甜甜一笑:“殿下金尊玉贵,身边不缺妙人,也不短吃穿,何须玉桑  费心。”   飞鹰愣住,不是,这个事情它不一样……   “飞鹰大人也说,路上人多口杂,冒然往来会引人误会。”   “殿下若有什么想法与安排,大人不妨挑个天色明亮的时候来同我说,旁人看来至少是坦然姿态,好过这样突然出现吓人一跳。”   玉桑快刀斩乱麻,抬手作请:“我没有要转达的话,也没有需要转交的物件儿,大人若无他事,还是快些离开吧。”   飞鹰无功而返。   玉桑合上房门,还没细想飞鹰此来的原因,脑中第一浮现的是稷旻白日里的模样。   那样子不像假的,难道是寒毒又发作了?   堂堂太子,理应前呼后拥小心照顾着,怎么就中了寒毒?   这时,小二前来送纸笔本册,玉桑开门接过,却没了兴致。   东西放到桌上,她准备睡觉,睡着了就不会东想西想了。   她去木箱里翻装了睡袍的包袱,意外摸到了另一个包袱。   她将东西从木箱子里抽出来,愣了一下。   还剩这么多啊……   ……   黑狼见飞鹰空手回来,探身往他后面看一眼,奇道,“你一人回来的?”   飞鹰叹气:“如你所见。”   黑狼瞪眼:“她呢?”   飞鹰看一眼房门方向,冲黑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玉桑被换了新身份后,不能像从前那般贴身伺候殿下。   上路后,从安全考量,他们便比平日更留意殿下。   所以,饶是殿下什么都没说,他们依旧察觉了殿下的异常。   他夜里几乎睡不好,每晚至少惊醒一次。   有时他会直接点灯开始处理公文直至天明,有时太累了,也会接着睡,然后再度惊醒。   客栈官驿房间就那么大,他们守在哪里都能听到动静。   原以为是殿下近来忙碌身体有碍,可每每询问时,殿下又什么都不说。   他休息的不好,胃口也不好,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差。   眼看京城一日日接近,若殿下这样下去,怕是还没到京城就先垮了。   皆时要如何向圣人与皇后交代?   两人无计可施,自然想到近来最熟悉殿下的人。   没想到……   “她就是个白眼狼!”黑狼气急了。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今非昔比,是个主子了?”   “也不看看是谁助她走到今日这步,竟这般没心肝!难道她不知,殿下怎么让她飞上去,就能怎么让她摔下来?”   话音刚落,房内传来东西翻倒的声音。   两人连忙入内。   “殿下,发生何事?”   稷旻靠坐在床头,身上穿着宽松的月白睡袍,正以手扶额,平稳气息。   手掌未曾遮盖的地方,有细密的汗水。   他摇摇头:“无事,退下吧。”   飞鹰不放心:“殿下此次出行是为养身,可自从去到益州便一直忙碌,若是因此伤身,圣人与娘娘必会担忧。”   稷旻放下手,语气更沉:“说了没事,都出去。”   二人对视一眼,只能退下。   房门重新合上,周边陷入寂静,稷旻闭了闭眼,轻轻吐气。   他无心再入眠,便一直靠坐床头。   可人醒着,依旧不可避免想到那日所见。   第一次带她去见蓉娘,回来路上,他以为她会情绪大动,可她十分平静。   直到第二次带她去,他方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他想让她看看自己以为重要的人反过来是如何看待她,从而让她觉得讽刺心寒。   但其实,他从未真正弄懂过,她所谓重要的人,是因何让她觉得重要。   同样的道理,他屡次用刻薄的字眼形容江家对她的态度,但她从未因此表现的失落难过。   不是因为她卑贱蠢笨,明知利用甘愿如此,而是因为她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他习惯了站在自己的角度,亦或是惯常的人事看法去判断她,才会一次次做无效行为。   可让他更意外的是,即便亲眼窥见过她的内心,他也没法子手起刀落去还击。   这几日,他没有被往昔光怪陆离的噩梦困扰,却一遍遍梦到她蹲在黑漆漆的山野哭成泪人的场景。   梦里,他没有嘲讽她,没有趁机再追加一刀。   她的眼泪像点在心头的岩浆,他只想走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帮她抹去眼泪,温声安慰。   可无论他怎么挣扎,就像是被无形的壁垒阻隔,怎么都走不过去。   惊醒之后,脑中也会浮现那日的情景。   靠床坐了一会儿,稷旻闭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掀被起身,披着外袍唤人点灯。   房内灯火明亮,稷旻坐在书案前,拿过江古林生前的游记,随意翻了两页。   江古林少年离家,多年来一直在外游历,他最喜山川河流,往往到了一个地方会小住一阵,不似寻常游侠那般,踏足而过并无细究,所以他的游记也十分细致生趣。   江古林,也是她如今的便宜父亲。   前一世,她刚回京没多久就被接进宫,继而得宠。   江家眼见她扶摇直上,亲近都来不及,哪里会与她作对?   可她由始至终没领过江家的情,可见她的“重视”只在江慈一家,而非江氏一族。   如今他不接她入宫,她就得回到江家。   江古林在江家尚且不受待见,她一个女子,又能得什么好的待遇?   稷旻放下公文,抬手揉了揉鼻梁。   相逢至今,他已设计试探她数次,到头来,都是白忙一场。   稷旻不想再自欺欺人,他还想将她留在身边。   所以这次,他只给她一个最简单的选择。   他们之间已说的不能更开,她身上亦不再有江家的恩情包袱,   只要她服软,他便护她,让她像上一世那般受宠得追捧。   他想与她重新来过。   ……   第二日上路时,江慈还是与玉桑同乘,行至中午时,车队下了官道停在一边休息。   有太子随行,又有江古道这个伤患,所以中途停在野外也马虎不得,仆从驾轻就熟挖土灶生火,煮食熬药。   玉桑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袋子,起身出了马车。   江慈探头看了一眼,只见玉桑抱着小包袱在同仆从们说什么。   她心生好奇,下车跟过去,方才看清那袋子里是碾碎的核桃芝麻黑米红枣。   玉桑与他们交代几句,仆从们连连点头,接过食材开始烹制。   没多久,满满一锅的糊糊熬好,分送到各处。   稷栩正同稷旻商议治漕后事,仆从便将他们的一起送来。   稷旻看到碗里的东西,微微一愣,目光寻找着玉桑。   她与江慈去了江古道的马车前,正垫脚朝里面说着什么,满面笑容。   这糊糊,她做了一整锅,所有人都分到了。   他也分到了。   一旁响起稷栩的声音:“今日伙食较往日似乎不同,谁做的?香甜不腻当真好吃。”   稷旻目光淡淡的看过去。   稷栩从前其实很怕长兄,可这次的事情,稷旻不止一次耐心提点,让稷栩觉得往日似乎是误会了他。   他们始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处下来,稷栩自在放开不少。   但见长兄盯着自己,他愣了愣,问:“怎么了?”   稷旻收回目光,端起自己这一碗。   他对着碗中的糊糊勾了勾唇,说话时又复冷漠之态:“吃就吃,少说话。”   稷栩又是一愣,以为自己哪里惹了兄长不高兴。   这时,他的仆从十分隐晦的示意了一下他的牙。   稷栩会意,舌尖舔牙,察觉牙上沾满东西时,顿时尴尬,不敢露齿,吃都不想吃了。   “拿水来!”   仆从连忙奉上水袋供他漱口。   稷栩简单清理一番,一回头,太子皇兄自己那份已经吃完,正在吃他的。   “皇、皇兄?”稷栩以为自己看错了。   皇兄多么讲究的一个人,怎会吃别人的东西!?   稷旻淡淡道:“我看你漱口,以为你不吃了,百姓尚且艰苦,不可浪费米粮。”   稷栩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身为储君的太子皇兄差在哪里。   他比牙上粘到脏污还要羞愧,伸手就要拿回来:“皇兄,我吃!”   下一刻,稷旻一口闷掉整碗,对着他作倾倒手势,吃完了。   稷栩:……   一旁,飞鹰和黑狼险些感动的落泪。   这是殿下食欲最好的一日了!   稷旻一人吃掉两份,拿过水袋漱口,目光有意无意找人。   看了一圈,她不在外头,想来是上车了。   稷旻舌尖在口内舔了一圈,只觉齿颊留香,不由唇角轻勾。   味道真的不错。   ……   随着京城越来越近,沿途摊贩变多,途径城镇逐渐热闹繁华,车队反而很少再自己动手煮食。   论理,沿途伙食不算差,可玉桑却发现,稷旻非但没好转,反而从骑马变成乘车。   玉桑从马车里偷偷看了好几次,即便歇息时他也很少下车,偶尔见到稷栩,也是神色凝重之态。   玉桑心头无端发沉,又立刻开解自己。   定是他身娇肉贵受不得旅途颠簸,一个大男人,还能忽然没了不成?   剩的核桃那日都煮完了,没了!   她不是大夫,能力有限,他真有什么,圣人自会为他寻良医。   一转眼,他们终于回到京城。   队伍在入城前分道扬镳。   稷旻与稷栩会直接进宫,江古道则是带着妻儿和玉桑回江家,然后再进宫述职。   分别之时,玉桑看到稷旻同古道伯伯单独到一旁说话,不知谈了什么,半晌才分开。   ……   沿途一直有信使向江家送信,所以他们一早知道江古道今日抵达京城。   车队停在江家大门口时,江慈率先跳下车,转身对她道:“别紧张,有我呢。”   这个时辰,江戚都还未下值,府中只有江老夫人等一众女眷迎着。   到底离家多年,今立功归来,又负了伤,江老夫人一眼就落了泪。   陪同在侧的媳妇妯娌也纷纷作揩泪状,连连问候。   江古道与花氏也落了泪,若非江慈提及父亲身体尚未痊愈,他们还得在门口哭一会儿。   打头的过场走完,随着江慈将玉桑一拉,一双双眼睛有意无意就飘了过来。   玉桑淡定自若走在江慈身边,目不斜视,恭敬垂眸。   京城江家与益州刺史府不同,她其实不大熟悉,总共没住多久。   远道而归,自是要接风洗尘,江古道和花氏的院子一早收拾好了。   江老夫人让他们先回房收拾一番,待父兄弟们都归家了,再好好张罗个接风宴。   江慈正准备带玉桑一起回房,江老夫人眼神轻动,叫住了她。   随着江老夫人开口,一个体态丰盈的美妇人从她身边走出来,直至玉桑身边。   江慈不解的望向祖母,江老夫人笑笑,望向另一个:“你便是玉桑吧。”   玉桑规规矩矩向老夫人行礼。   她生的貌美,早已惹眼,而今礼数周全,江老夫人也当是花氏提前教好的,意外的,还挺满意。   “玉桑终究是你叔父的女儿,初次归家,自是要先拜见祖父。”   “玉桑,这是你大伯母,你祖父的宅子在另一边,与江宅是连着的,你且随她去,往后也住在那边。”   江慈愣了一下,可又无法反驳。   她的祖父是江戚,玉桑的祖父是江钧,祖母显然是要她哪儿来的去哪儿,没打算把她留在这边。   比起江慈,玉桑沉稳许多,规规矩矩向大伯母孙氏行了礼。   孙氏压下心中难处,和和气气同她打了招呼,在江老夫人的示意下,带玉桑回了自己那头。   江慈目送着玉桑离开,心中惴惴不安,总觉不妥。   事实证明,她的感觉是对的。   回到家,凳子都没坐热乎,外头就闹开了——   孙氏带着江古林之女去拜见祖父,没想江钧紧闭宅门,不许玉桑进门。   且放出话来,谁要收留她,谁就不要进他家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2 23:58:01~2021-04-23 23:4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醉美不过流年 2瓶;吴肥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江钧无疑是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那日全家集合商议时, 他态度冷漠,可到底没将话说死。   谁知人都回来了,他当众来这一手?   孙氏尴尬极了, 牵着玉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是玉桑正头的伯母,还是老夫人亲自将人交到手上的。   此刻丢下她,传出去, 外人道江家冷血无情弃女不顾,追究起来, 岂非要她背黑锅?   可若她护着玉桑,就公爹江钧那牛脾气, 一准将她一并隔在门外。   孙氏是个温软性子, 眼下丈夫不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她委屈的快哭了。   “母亲!”门内跑出来一个与玉桑年龄差不多的少女。   她直奔孙氏身边, 看也不看玉桑, 拉着母亲就走。   孙氏扯住她:“阿薇, 你这是做什么!”   江薇替母亲委屈。   伯祖母今日把人交给母亲, 分明是看她性子软不敢反抗。   他们是把面子上的事做足了, 为难的事则全推给母亲。   江薇眼眶发红,指向玉桑:“祖父都说不许她进门了, 根本不认她, 难道您也想被赶出门吗?”   孙氏面露赧然看向玉桑,却见本该最尴尬的少女明眸清亮,眼眶都没红。   其实,玉桑早有准备,别说是江薇, 她都觉得孙氏有些可怜。   是以她主动开口:“伯母,桑桑回京之前曾给各房长辈都备了礼,眼下仆从们应当正在收拾,若收错了再要找出来反而麻烦,有个碰撞破损更显失礼。”   她主动将手抽出来,温声笑道:“想来祖父此刻大抵不便见人,伯母可否让桑桑先去将礼品分类点清,送去各房再来?”   孙氏愣了一愣,听出玉桑是在为她解围:“这……”   江薇可没心思领会什么话外之音,闻言越发拉着孙氏回去:“母亲,那边把人找回来,还能将她赶出门不成?她自己想过去,你何苦拦着!”   孙氏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而对玉桑歉然一笑:“也好,你先忙着你的事,待稍后你大伯父回来,自会有个说法,你若有什么不懂,尽管来问我。”   玉桑觉得孙氏性子温和,笑容更甜了:“那就先多谢伯母了。”   说罢,都不必麻烦旁人,她自己顺着记的路过去了。   江薇看着玉桑走远,再次替孙氏抱不平:“母亲,往后这种事您得学着避开,别什么麻烦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孙氏今日本就受了委屈,一听这话不由炸了:“你何时说话能过过脑子?你祖父膝下总共两子,一个死在外头,一个就是你父亲,偌大宅院人丁单薄,除了我还有谁能管!”   “你祖父自来不喜子孙做事任意妄,你何时能有长进,不再这般冲动言行!”   江薇哪里肯让:“母亲拿祖父说事,那祖父就是不喜她进家门,母亲还忤逆了呢!”   “你……”   江薇扑进孙氏怀里:“母亲,女儿只是心疼你……”   孙氏立刻又心软,再不说苛刻之言,叹息几声,带她进了宅内。   她想,等丈夫下值回来,此事让他拿主意便是。   直至孙氏母女走进去后,玉桑才悄悄探头走出来。   她看着相连的两座宅子,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路上,江慈没少同她交代家里的情况,该知道的她都知道。   都说江古林离经叛道,不服管教,少年离家忤逆孝道。   可她看来,分明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古道伯伯一路回来都有递送家书,江家必是知晓她的。   江老夫人会让孙氏出来接下她,想来也没料到江钧会有这一手。   至于江家这边的态度……   前一世江慈筹谋已久,江古道与花氏对她言听计从。   是以,玉桑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回京后压根儿没有经历过这类情形。   再深想一步,前一世她是稷旻钦点的良娣,而今,她只是江家女儿。   想到这里,玉桑怅然失笑,自己无形中,倒也得过他诸多庇护呀。   忽的,玉桑脑中灵光闪过——难道这才是稷旻不打算接她进宫的原因?   稷旻曾明确说过,他不愿放手。   可他纠缠的姿态,并非把她锁在身边,而是安排了这样一个微妙的身份。   她看似走了和前一世一样的路,但其实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一世,江慈对稷旻态度的不同,稷旻宠爱和庇护的缺失,便是当中的毫厘之差。   他莫不是想等她在江家走投无路后,向他摇尾乞怜,借他的庇佑夹缝中求生存?   若他真这样想,那么真是……   想得美!   玉桑目光略过精致的江府花园,眼珠轻转,溢出几丝狡黠光芒。   即便那日她顺利出逃,人生的起点顶多是个一无所有的废娇娇。   且应付陌生的人心与环境,对柴米油盐与安稳安定的考量,都需要硬实力来填充。   现在她是江府娘子,比起一无所有的闯荡,这里反而更易积攒她所缺的东西。   她本就更擅长这样的生活。   稷旻呀稷旻,这身份是你硬塞给我,可不是我偷抢拐骗来的。   玉桑搓搓手指,心想,来都来了,可不能白来。   ……   就在这时,江慈过来了,一见她脸上便挂起担心之色:“桑桑,你没事吧。”   玉桑料想是江钧把她拦在外头的事情已经传开。   她压根没给江慈追问的机会,一把拉住她:“姐姐,我记得伯母回京前和沿途都添置了伴手礼,是为回府后分给各房的,东西都送了吗?”   江慈摇摇头:“还没呢。”   玉桑忙道:“伯母要照顾古道伯伯,必定分不开身,不如我陪姐姐分送到各房,权当认人了。”   江慈眼珠一转,笑着点头:“好呀,你随我来!”   她二话不说带着玉桑回院子,同母亲说了这事。   花氏刚将江古道安置好,也听说了刚发生的事。   偌大江府,只有他们一房晓得玉桑是太子的人,岂敢叫她受委屈?   是以,花氏亲自领着两个孩子往各房走动,此举透出的维护,叫几房的人颇感意外。   各房往来最讲究面子上的功夫,刚才的事大家都听说了,可花氏浑似不知,玉桑更是心无旁骛认真认人,言行举止间礼数周到得体,任谁都不会在此刻不识趣。   于是,大家也都和和气气打了招呼,对玉桑好一番夸赞。   直到他们去到了江老夫人那处。   花氏给婆母准备的礼物最为用心,加之江慈嘴甜,玉桑知礼,江老夫人全程露笑,甚至主动问了玉桑几句。   这几句多少含了些试探,玉桑从容不迫,恭恭敬敬回应。   江老夫人轻轻点头,终是说了句:“你已归家,往后不必拘束。”   花氏闻言,心中有数了,即便今日将玉桑留在这边,婆母应当也不会说什么。   几句话说完,花氏带着两个孩子告退。   江老夫人的院里有一条不大平整的鹅卵石道,是长媳庞氏专程命人为她铺就的。   庞氏每日给老夫人请安后,都会亲自扶着她去走一走石道,胜过推拿按摩。就连江戚下值回来也会在这里走一走,舒坦!   然一个不小心,玉桑在这条小道上摔倒了,膝盖都磕破了皮。   江老夫人听到动静,让老仆搀了出来:“可有大碍?”   玉桑飞快掩好膝盖,含笑摇头:“无事。”   江慈瞅准时机,主动帮腔:“确无大碍,祖母不必担心,也是桑桑第一次来,没有瞧见罢了。”   “可是祖母,桑桑还未见过叔祖父就先挂了彩,若带伤拜见怕是要失礼。可否叫她先在孙儿院儿里养两日,再去拜见?”   花氏看了女儿一眼,没说什么,转而留意起江老夫人的态度。   江老夫人看了玉桑一眼,她虽挂了彩,可脸上并未挂泪,不像那些动辄哭哭啼啼博取同情的小娘子。江老夫人轻叹一声:“怎得这么不小心,你刚来,就在我这头受了伤,可叫我怎么同你祖父交代。”   在场谁人不知,那江钧根本不在意这个孙女,老夫人说场面话罢了。   花氏这时开口了:“母亲还是那副菩萨软心肠,就见不得孩子吃苦头,孩子本就是磕磕碰碰就长大了,哪有母亲说的那般严重。”   言及此,话语又转:“不过,这样去见叔父的确不妥,让儿媳先照顾玉桑几日,再教教她规矩,婆母意下如何?”   江老夫人看来,玉桑在外头长大却懂礼数,只当是江氏在教,对她也多了些赞许,遂道:“这本是该做的,孩子都伤了,赶紧带去瞧伤。”   得了婆母明言许可,花氏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把玉桑带回去了。   人一走,江老夫人身边的老仆多了个心眼:“来时还带着礼,路倒是走的挺稳当,怎得走时却摔了跤?可不是蹊跷?”   江老夫人摆摆手,并不在意:“被亲祖父这般排拒,一个孩子,即便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又如何?也不是什么高明招数,暂留便暂留吧,那头不仁,咱们还能跟着不义?”   老仆便笑了,扶着她进去歇息:“二夫人说的不错,老夫人您就是一副菩萨软心肠……”   这一头,玉桑被带回江慈的房间,花氏去给她找药。   玉桑坐在床头捂着膝盖,心情复杂。   她主动表示帮忙送礼,的确是想借在这边的院子溜达假装受个伤。   有江钧的态度在先,她忽然在这边院子受伤,任谁都会怀疑她是想赖在这头先住下。   所以,真伤假伤不重要,有个场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在这边先住下就好。   几个院子溜达下来,她一眼看中江老夫人那条石子路,多好的事故现场呀!   可就在她凝神准备表演一个夸张而不失逼真的假摔时,江慈不动声色的伸脚,结结实实绊了她一脚。   谁能想到,她们想到一块儿,而她又实诚至此呢?   这该死的默契。   江慈见母亲走远,捂嘴直笑,冲玉桑挤眼:“如何,我这一脚绊得高明吧!”   玉桑的拳头,硬了。   脸上扯出个干笑:“高,实在是高。”   不多时,花氏取来了药酒,江慈主动帮她上药。   看着这情形,玉桑脑中忽然蹦出之前稷旻为她上药的场景。   她愣了一下,将思绪压下去。   胡思乱想什么呢。   ……   话分两头,稷旻刚一回宫就惊动了嘉德帝与赵皇后。   赵皇后泪眼婆娑的将儿子从头看到脚,只道他这一趟出门,非但没养出气色,反倒消瘦了。   嘉德帝见妻子伤心,一边安慰一边同稷旻说起益州的事。   联合江古道演戏断了益州官僚的事,稷旻早已修书,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比韩唯本人还早两日到。   所以,当韩唯将事情经过道出后,并未在嘉德帝脸上看到一丝惊讶。   而他们更不知的是,嘉德帝非但不觉得稷旻处理这事的方法有误,反而大为惊喜。   说给皇后听时,皇后亦是大吃一惊。   赵皇后是嘉德帝原配正妻,虽也出身名门贵族,但与嘉德帝有实实在在的感情基础。   这些年来,嘉德帝纵使宠爱谁,也不曾淡了与赵皇后的感情。   同样,再受宠的妃嫔,也无人能越过赵皇后的威仪。   所以,两人诞下长子稷旻后,皆是全心全意挖空心思的培养。   可这种培养方式,随着稷旻渐渐长大,开始显现弊端。   他们的儿子,自是尊贵无比。   但这种根植于稷旻心中的骄傲,反让他在处事时太过纯粹。   放在从前,若遇贪官污吏阻碍,稷旻必定直接派人来查。   一人不够就派十人,一日查不出就不罢休,用绝对的权势来让真相浮出水面。   他是太子,的确有足够的权利。   但若每件事都要这样正面攻击,实在不明智。   所以,这次他借力打力,知江古道不算无辜,却没有直接彻查判罪,而是用另一种方法让他为自己的疏漏付出代价,继而将功补过,简直令嘉德帝倍感惊喜。   身为皇帝,首要一则便是不要事事较真,演技还得好。   而企图证明自己能力,选择用更决绝的方式来造成轰动效果的,恰是孩子行为。   他们的儿啊,终是长大了,懂得便同迂回,还会演戏了。   稷旻一路风尘仆仆,嘉德帝简单问候后提起正事是为让他不要松懈。   没想稷旻一一回应,毫无错漏,还主动提起这之后的规划。   当然,这些他也已修书送回,早该送到嘉德帝手上。   稷旻淡定的问:“父皇对儿臣之计可有什么指点?”   嘉德帝愣了一下,赶忙看一眼赵皇后。   ——每日公务太忙,知道儿子那头一番风顺,他就暂时搁浅了。   还没看呢。   多年夫妻,赵皇后与嘉德帝早已默契如斯,岂会不知他心思?   这是没考住儿子,反被儿子将了一军。   该!   可到底是一国之君,是儿之父,不可叫他下了脸面。   赵皇后故意板起脸:“旻儿才刚回,你让他喘口气成不成?他都还没好。”   嘉德帝赶紧顺着阶梯下,作出大度之态:“也是,你刚回来,歇两日也没什么。”   稷旻看着父皇与母后,心中明镜似的,弯唇一笑:“是。”   稷旻出宫后,赵皇后亲自带队给东宫里里外外清理了一便,连不得心的奴才都换了。   她和声道:“你先回去歇息整顿,我给你那里添置了几个新人,若用得不好再换。”   稷旻眼观鼻鼻观心,抬手作拜,回了自己宫中。   他一走,赵皇后便扶着嘉德帝手臂坐下说话。   “陛下,臣妾先时提的事,您考虑的如何了?”   嘉德帝叹了口气:“原先总觉得他还没长大,过早选太子妃,反而会叫有些人不安分。”   “而今旻儿成熟稳重许多,宫中的人,也该着手添置了。”   赵皇后笑着点头:“太子妃自是要好好选一选,臣妾以为,最好是旻儿也喜欢的。”   这种话,历朝历代的皇后没几个敢说。   可嘉德帝与她感情笃深,两人就是这样相携走来。   一听这话,眼里多了几分柔情,自是知道她的意思。   他点头:“好,皇后把关,朕自是放心。好好为旻儿选个合适的人。”   ……   稷旻回到宫中,果见许多不同,连宫人都多了些新面孔。   赵皇后亲自教出来的,一个个安分的不得了。   热水早已准备好,宫婢进来服侍他沐浴。   稷旻看着那热水,忽然想到了在刺史府那些日子央着她伺候的场景。   他弯了弯唇,挥退其他人,自行沐浴。   这期间,飞鹰行色匆忙的回来了。   殿下有命,每日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向他转达那头的情况。   当听到玉桑被江钧阻拦在外时,屏风那头的水声顿了一下,良久,稷旻低声道:“她作何反应?”   飞鹰道:“玉娘子没什么反应,转身就跟着江夫人他们去送礼了。”   稷旻脑子里几乎能想象出她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已领教过了,便明白,她是真的不在乎。   他的桑桑,心中自有千百副盔甲,因地制宜换上,刀枪不入。   可他心中,依旧有些发堵。   从前他不曾正面这种心情,而今他知道,仅仅是见不得她被欺负罢了。   然后,飞鹰说到了她摔跤受伤的事。   哗啦一声响,稷旻直接起身,语气骤冷:“有人对她动手?”   飞鹰微微侧身,不敢看屏风那头,如实说了情况。   应当是江慈在为她找台阶,也不是很重的伤。   说完,水声撩动,是稷旻又坐了回去。   飞鹰拿不准,问:“殿下,江钧这些年一直闲赋在家,传闻他性子古怪,远不及江戚。若殿下担心,是不是……”   “不必。”稷旻淡淡开口,打断飞鹰的建议。   少顷,他又道:“江古道知道怎么做。”   ……   花氏将玉桑安置好后,转身就同江古道说了这事。   这一切都是太子安排,也不知府里发生的事,会不会叫太子震怒。   江古道倒是很镇定。   “无妨,玉桑已带回来,叔父不认,父亲也得认。”   花氏好奇:“要如何认?”   江古道思及殿下临走前的交代,缓缓道:“寻个合适的场合,将玉桑推出来。”   花氏:“合适的场合?”   江古道点头:“挑个合适的日子,为玉桑办一场及笄礼。”   作者有话要说:  玉桑:我想明白了,这里才是我的主战场!我要赶紧发育起来!   感谢在2021-04-23 23:42:56~2021-04-24 23:5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槑 4瓶;吴肥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江古道会提出此法并非没有道理。   及笄礼是女儿家相当重要的礼, 借此礼宣告她的存在最合适不过。   玉桑的卖身契,江古道早已在太子那里见过,她与自己真正的侄女年岁极其相近。   她年满及笄已有月余, 外人自然知道这是借名头将她推出来,倒不会追究这一两个月的差距。   花氏闻言,看了丈夫一眼,试探道:“此事是你的意思, 还是……”   江古道冲她笑了笑,不言而喻。   花氏一怔, 心中顿感惊讶。   凭殿下的身份,要个人的事, 本可以很简单。   只是这种情况下, 玉桑顶多只能做个近身伺候的宫婢。   如今,先是为她安置新身份, 再为她筹备及笄礼, 分明是要给她最大的体面。   再将她接进宫时, 便可有个更高的位份。   江古道见妻子不言, 问道:“夫人在想什么?”   花氏握着丈夫的手, 轻叹一声:“早闻殿下勤政苦学, 乃明君之选,而今, 他竟也会在一个女子身上这般煞费苦心。”   “配合太子, 于夫君而言是无可奈何不得不选,但玉桑这样的美人,能让殿下破一次例,就能破两次三次,日后东宫不宁, 你我岂非助纣为虐?”   花氏所言,恰是江古道考虑过的事。   他点点头:“夫人所言极是,所以为夫早已有准备。”   花氏眼一亮:“怎么说?”   江古道:“江家之中,唯有我与林弟有些往来。林弟性子轻狂不羁不假,但他并非泯灭孝心六亲不认之人。”   “他与我联络,是为让我找机会将这些事说给叔父听,至少让叔父知道他在外如何了。”   “只可惜叔父至今不肯原谅他,仿佛真当自己没生过他。但我一直留着那些书信。”   “殿下不知是在何处将林弟的事打听的那般清楚,但他终究不知林弟到底与我递过多少书信,是以,林弟那些书信,我有所保留。”   花氏大惊:“你留下什么?”   江古道环顾左右,确定无人,才将花氏拉近些交头低语。   “林弟书信里曾细细描述过他的孩儿,那孩子颈后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花状胎记。”   花氏以手捂唇:“那殿下……”   江古道轻叹:“殿下不知,眼下除了你我,谁也不知。”   江古道言至于此,花氏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配合太子,将功赎罪,的确是不想因益州的事影响前路。   但若因此让太子深陷红尘劫数,闹出什么惑乱君心之事,便是万死难辞。   所以,这是江古道留的一手。   一旦玉桑进宫后情形不对,他便站出来将她身份揭穿,圣人与皇后自不会留一个来历不明蛊惑太子之人在东宫。   但若太子对玉桑只是寻常喜欢,玉桑进宫后安安分分,那这身份她顶就顶了。   “夫君心里有数就好。”花氏慢慢安下心:“那及笄礼的事。”   江古道缓了缓气息:“待晚些时候,我自会向家中提。”   ……   晚间,江府为江古道之辈接风宴。   玉桑有伤,所以名正言顺留在房中,江古道只携妻儿出来。   到底是离家数年的亲儿,江戚对江古道好一番关怀,又道圣人知他有伤在身,允他暂时修养好再进宫述职。   江戚今任国子监祭酒,为人颇受称道,资历也高。   比起一母同胞且尚无建树的江钧,江戚方方面面都担的上德高望重。   在江府,江戚更是说一不二。   所以,当江古道提出及笄礼的事后,众人都默默望向江戚。   江戚提起的筷子又放下,默了一瞬才道:“及已归家,好生照顾就是,眼下朝中事多,你母亲身体也不大好,全凭你大嫂悉心照料,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操持忙碌。若再缓时日,都过了及笄许久,也不好再用这个名头。”   江古道也不慌,想了想,说道:“若父亲得闲,儿欲于宴后同父亲详谈此事。”   江戚早知二郎古道私下与古林有往来。   见他纠缠不放,只觉他是爱屋及乌,不愿那孩子受委屈,是以沉下脸:“再说吧。”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江戚虽没赶玉桑过去,但也不会供起来养着。   一间房一口饭,已是仁至义尽。   可谁也没想到,宴后江古道主动邀江戚进书房密探。   不到半个时辰,江戚走出来,已然改了主意。   他亲口让据说近来不大舒服的妻子筹备及笄礼事宜,又让据说一直照顾着妻子忙不开的大儿媳庞氏从旁协助,务必办得体面周到。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想问江古道到底同江戚说了什么。   江古道到底精明了一回,只道身上有伤,不宜多说,早早回房歇下了。   这当中,又以江老夫人最懂丈夫。   倘若没有必要的原因,他必不会改变主意。   江戚做惯了家里的主,说一不二,他当众反口,这时再去追问原因,只会叫他恼。   是以,江老夫人也发话了:“老爷这么说了,着手开始准备就是。”   闻言,长媳庞氏也只能温顺应声。   ……   彼时,玉桑还不知一场正式且隆重的大礼正朝她走来。   她只知道,江慈绊她那一脚相当有水平。   膝盖蹭破皮不说,第二日一早醒来直接青紫一片,走路甚至会隐隐作痛。   摔得那叫一个结实。   真是又得谢她,又想揍她。   屋外忽然有动静,玉桑正想着的人推门而入,直奔她床边。   “桑桑,快起来!”江慈打眼一看,玉桑早醒了,又催道:“快穿衣梳洗,祖父来看你了!”   江慈的祖父……江戚?   玉桑对江家人的记忆并不深刻,提到江戚,只记得是个严肃古板的长者。   论理,怎么都该是她拜见他,他怎么会亲自过来?   人在屋檐下,玉桑顾不上腿伤,飞快穿衣梳洗,刚一出门就见身着公服的江戚朝这头走来,花氏紧随其后,频频点头似在应声。   玉桑连忙同江慈一道上前行礼。   天色尚未大亮,江戚借着微亮的天光端详起面前的少女。   他眯了眯眼,心道,确然是天姿国色。   “听闻你身上有伤,不必多礼了,起来吧。”   玉桑柔声叩谢:“多谢伯祖父,不是什么要紧伤,小磕碰而已。”   江戚点点头:“若无大碍,那便随我往那头走一趟吧,回来许久,你还未拜见过你的祖父。”   玉桑心中一惊,抬首望向江戚。   江慈亦惊讶:“祖父,您要亲自带桑桑过去?”   江钧将玉桑拒之门外,便是江古开与其妻孙氏都没法忤逆。   但江戚是江家之主,亦是江钧之兄。   现在他亲自出面带玉桑过去,江钧岂能再拦?   花氏瞪了女儿一眼:“阿慈,祖父面前不得无礼。”   江戚也不在意:“无妨。”   他看向玉桑:“你祖父性子本就如此,也不是与你一人不好相处,你去见了便知。我稍后还要上值,时辰不多,别再耽误了。”   玉桑没想到江戚会站出来,连忙向其道谢,乖乖跟着往那头去了。   果不其然,有江戚出面,江古开二话不说将人请了进来,孙氏亦是热情招待。   唯有江薇防备的盯着玉桑,唯恐她招来麻烦。   “桑桑初归家,本该小侄亲自去接,今劳伯父亲自来送,实在不该。”   说着,江古开给了孙氏一个眼神。   孙氏昨夜就同江古开说了此事,江古开本打算今日说服父亲后来接玉桑。   没想到江戚动作更快。   孙氏笑道:“昨儿个匆忙,好在夜里还是赶着将桑桑的院子收拾出来,桑桑,我带你去瞧瞧。”   玉桑看了一眼江戚,江戚微微颔首:“这是你大伯母,随她去吧。”   这是又一次将玉桑交到了孙氏手里。   玉桑上前一步,对着江戚行礼:“有劳伯祖父,桑桑先行告辞。”   江慈热情自荐:“婶婶,桑桑的行里  都在我那儿,我一道帮忙吧。”   孙氏笑着点头,一手一个,拉着她二人离开。江薇满脸不高兴的回了房。   其实孙氏早就把院子收拾好了,不说富丽堂皇,至少整洁干净素雅敞亮。   若非玉桑昨日被公爹拦在外头,早住进来了。   至于江慈,她倒是想同玉桑住在一起。   可她也知,玉桑唯有堂堂正正住进来才算被真正认下,旁人也少了嚼舌根的由头。   帮忙拿东西时,她趁机去打听了一下。   祖父已出门上值,叔祖父与祖父说完话后就直接回房。   她赶忙回来告诉玉桑此事:“祖父出马果真是不同,叔祖父应当松口了。”   “不过桑桑……”江慈握住她的手:“还记得我说的吧,叔祖父脾气不好,虽允了你住进来,怕是也不会有好脸色。若你在这边受了欺负,一定不要憋着!”   玉桑冲她甜甜一笑:“姐姐放心。”   江慈闻言,脸上慢慢浮起暧昧之色,玩着她妆奁里一把金钗悠悠道:“也是,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真被欺负,自有人为你出头。”   “若那位出马,别说是我叔祖父,就是整个京城里都挑不出敢叫板的。”   玉桑整理妆奁的手一顿,知她指的是稷旻。   又想,江家其他人瞧不上她,可江古道这房怕是早已将她打上属于稷旻的烙印。   难怪昨日花氏那般维护。   不得不承认,她在江家境地没有到最遭,始终是有他一分庇护在。   可转念一想,没有他这番操作,她也根本不会回来,又怎会遇上这些事?   至此,玉桑心中达成平衡。   想要谋生享福,就别在过程当中频繁考量犹豫。   先达成目的,届时若真得他人情欠了恩,一并结算还了就是。   是以,玉桑安安心心承了花氏昨日的袒护,但对江慈这番暗示依旧敬谢不敏。   她笑笑:“姐姐一早就受我的累,这会儿不困吗?”   别说,江慈还真困,本就舟车劳顿,今日还起得早。   她被玉桑的话催出个呵欠来:“给祖母请安的时辰还没到,我先回去眯一会儿。”   说完,她带着碧桃回了自己的院子。   江慈一走,玉桑立马去找孙氏。   和那边的宅子的热闹不同,江戚膝下仅有两子,都是正妻所出。   江古林离家后,身边只有江古开一人。   外人都道江钧不比江戚德高望重,教子无方,早早赋闲,是活活憋出这副怪脾气的。   好在江古开争气,谋了个礼部侍郎的差事,总算撑起了门楣。   前一世,玉桑被江慈护得滴水不漏,担着江钧之孙的身份,却并未真正接触过这人。   而今,却是不得不探一探这便宜祖父的底了。   宅内之事都是孙氏操持,江钧虽无职务,但每日作息都很规律,起得也早。   孙氏得在丈夫上值前张罗好朝食,江古开出府后,她再去给江钧请安送朝食。   见到玉桑走来,孙氏连忙把她拦在厨房外:“你怎么过来了?”   玉桑柔柔笑道:“听闻伯母每日都早起操持内务,今晨却忙着玉桑的事,怕是要耽误,院子已收拾好,玉桑想着伯母这头恐会忙碌,便来瞧瞧有什么能帮忙的。”   玉桑长得美,却不骄不躁,和气带笑的说着话,只叫人心中无比熨帖。   其实,两边内宅差别肉眼可见。   她昨日已得恩准住在那头,但凡聪明些,都知留在那头讨好老太太,也比在这边吃闭门羹的强。   更何况,二郎那房还那般护她,她不是只有这里一个去处。   可她还是过来了,不怨不闹,懂事知礼,这就很不错了。   孙氏温柔一笑:“忙也是安排下人忙,我过去前就先嘱咐好了,这头耽误不了。”   玉桑眸子一亮,满眼钦佩:“伯母真是厉害,是桑桑想的浅了,往后怕是有许多要同伯母慢慢学。”   孙氏拍拍她的手,“好,那我慢慢教。”   朝食很快准备好,孙氏让人去请江薇,一道去给祖父请安。   玉桑主动接过托盘,“伯母,可否让玉桑一道去?”   孙氏一愣,隐隐犯难。   公爹虽松了口,但也只是让她住进来。   孙氏怕公爹当场发难,叫她下不来台上了心。   玉桑却道:“祖父恼着父亲,也一并恼了我,若连我都对祖父避若蛇蝎,这一世怕是都难破冰融洽。”   她明眸璀璨,一字一句坦诚动人:“祖父昨日还将我拦在外头,今日就允我住进来,想来人心总是肉做的,会暖会软。”   “便是祖父今日掀了我送的朝食,只要我勤奋些,总会叫他有接下那一日。”   孙氏听得一阵心酸。   她还在担心玉桑受公爹冷待会心灰意冷,这小丫头竟已想到许多步以外。   每一步都透着让人心疼的懂事与成熟。   孙氏拉过她:“你这孩子,回了家,就放松自在些,怎么像是个小心翼翼寄人篱下的似的?说出去都叫人替你心酸。”   “你祖父脾气是不好,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你已回来,慢慢就好了。”   说服了孙氏,玉桑便同她们母女一道去请安送朝食。   这些年江钧都是一人独居,妻子去后,没有续弦也无妾侍。   同是江宅,比那头冷清太多。   玉桑托着托盘跟在孙氏后,跨进厅门时,一眼瞄见坐于上首的江钧。   论年纪,江钧五十出头,可发色白的有些着急,说是七十她也信的。   倒是那冷厉的面容,依稀透出几分年轻时的隽秀俊色。   一双眼漆黑幽深,仅是默不作声盯着你,都叫你遍体生寒。   玉桑的感觉没有错,江薇在她面前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到了江钧跟前,老实的跟一鹌鹑似的。   孙氏更是恭敬,说了玉桑的事,然后让玉桑奉上朝食,向祖父请安。   玉桑乖乖上前,将托盘交与奴人,跪下磕头请安。   少女颈白如雪,拜姿端正,同一时间,朝食亦放到了江钧手边。   “玉桑给祖父请……”   就在玉桑一句话没说完时,头顶传来男人声如洪钟般的怒斥:“滚出去——”   那一瞬间,江薇反应最快,一把拉过母亲躲到边上,江钧掀翻的餐盘,直直朝着玉桑砸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玉桑就地滚开,东西悉数砸在地上,她抬臂挡脸,未损丝毫。   放下手看去,江钧目光极冷的盯着她,手亦指着她:“不许再将这野种带来我面前!”   孙氏又急又怕,只能给玉桑使眼神。   玉桑直直的迎着江钧的眼神,心中亦鉴定完毕,是个难缠的老头。   她略略弯唇,无事人似的爬起来,拍拍身上溅到的残渣,叠手福身:“孙儿告退。”   孙氏和江薇都没追出来,玉桑甩着袖子往自己院子走。   刚进院门,玉桑止步:“出来。”   玉桑刚搬进来,下人都还没安置,所以此刻院中只有她一人。   少顷,一个黑影翻下房顶,走到她面前。   黑狼扫了玉桑一眼:“娘子没事吧?”   玉桑丝毫不意外。   稷旻嘛,什么干不出来。   不接她进宫,并不代表他不会放风筝。   无论她在哪,总有一条线在她身上,延伸到他手里。   玉桑抬手臂,指了指刚才被他小石子儿弹到的地方:“多谢啊。”   若非黑狼出手,她哪里能躲得那么快。   好在当时事发突然,又有食物飞溅,才没人留意黑狼这颗爱心小石子儿。   黑狼犹豫一下,说:“娘子若有难处……或可让属下带话给殿下,只要……”   “啊,带话啊。”玉桑背起手,露出个明媚的笑来:“有啊。”   黑狼挑眉:“娘子有话要带给太子?”   玉桑笑着走近,微微倾身,几句耳语——   这日,黑狼回到东宫时,太子已处理完事务,在等着他。   黑狼如实交代了玉桑这一日的动静。   听到晨间的事后,稷旻脸色变了,黑狼连忙解释——娘子并未受伤,也不像很难过的样子。   稷旻蹙眉:“你出了手,那可有现身?”   黑狼点头:“属下一出手,娘子便晓得了,自然是要出面的。”   稷旻眸光微黯,语气亦沉下去:“那她可有话让你带给孤?”   黑狼轻轻吞咽:“有。”   稷旻抿唇:“说!”   黑狼上前一步,用恭敬的姿态转达玉桑的话——   “娘子说……”   【我好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4 23:56:07~2021-04-25 23:5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如果说, 让黑狼给稷旻传话的那句,是玉桑最后的倔强。   那么此刻,她是当真好得很。   孙氏没想她一语成谶, 真被公爹掀了饭食, 担心的不得了。   安置好江钧那头后,她赶忙来看玉桑,一进门, 看到的便是乖乖用饭的少女。   孙氏当母亲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懂事的孩子。   便是她自己的女儿,也多少有些娇气任性。   细细想来,只能是因这孩子在外长大,吃过许多苦, 如今自然懂事许多。   于是, 孙氏再不犹豫,简单问候后,取出一个红包袋来。   玉桑目光骤然一亮, 手中的竹箸都捏紧了。   瞧瞧她看见了什么!   孙氏拿过玉桑的手, 将红包袋塞过去:“你刚回来, 日常吃穿少不得要添置点东西。府上月例都是月初发放,往后你可与薇娘一道领, 但这个,是伯母自己的一点心意。”   玉桑眨眨眼,愣愣看向孙氏。   孙氏见她长了一副机灵脸,却也有傻气一面,心觉好笑,硬叫她握住红包袋。   “可就这一个,下月再想要也没了。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孙氏貌美丰腴, 言语打趣时更显亲和。   玉桑看向手中那个红包袋,终是慢慢握住,轻声道:“多谢伯母。”   孙氏走后,玉桑三两口将朝食扒拉完,迫不及待打开红包袋。   六十六两。   就这边内宅的情形来说,数量不算少,数字还吉利。   显然是孙氏自己的心意。   她眼珠一转,找出自己之前准备的两本空册子。   这两本册子,是她为自己准备的账本。   积蓄只是享福的基础,若连这个都无,做什么都得透着贫穷的哀伤。   上一世她进宫接近稷旻,一朝获宠,得赏无数。   这一世她是江家娘子,若能在府里混的风生水起,攒钱还不容易?   可玉桑心知肚明自己这个身份是假的,加之如今的稷旻招数诡谲,保不齐哪一日这身份就被揭穿。   所以她准备了两个账本,一个是明面上,属于真正江古林之女的。   一个是暗地里,她抠抠搜搜攒的。   譬如府里的月例,是每月按规矩发放,明码实数,得记在明账上。   但像孙氏这样,凭人情给的,玉桑斗胆将它算作自己努力挣来的,记在暗账上。   明账上的钱是公账,仅用在她身为江家娘子正常的花销上。   至于暗账,便随她处置啦!   看着暗账上轻轻松松进账一笔,玉桑越发觉得自己的思路很正确。   要努力呀,桑桑!   这一日,玉桑都呆在房中吃喝,很是自在。   没想到了晚间,江古开也来了,无非是为白日的事问候她。   玉桑说了孙氏许多好话,只道有伯母照顾,她感激还来不及,并不委屈。   江古开也觉她懂事知分寸,顿了顿,说了关于她的大事。   “及、及笄礼?”这三个字,让玉桑的反应格外大,心头更是生出些异样的滋味。   江古开点头:“是,你既归家,总要明确身份,听闻你刚过及笄不久,权当补办。”   玉桑眼珠轻动,还是没忍住问:“此事,是伯祖父向祖父提的?”   江古开以为她是在意父亲的态度,安抚道:“是你二伯提的,但这次父亲并未反对,且有昨日前车之鉴,同样的事不会再有。”   玉桑想的却不是这个。   若是其他名头的宴席,她未必会多想。   偏偏是及笄礼。   古道伯伯知她是假的,望她低调谨慎还来不及,岂会让江家大张旗鼓为她办及笄礼?   所以,应当是有人同古道伯伯提了此事,再借他的口在江家提出。   而这个人,只有可能是……   玉桑脑中忽然浮现长史府应十娘及笄礼那日的情形。   【谁对你好,你就喜欢谁?】   【我知道这事,却不曾留心,江家娘子偶然一听边这般用心,也难怪桑桑喜欢亲近江娘子。】   江古开见她不语,问道:“可是哪里不妥?”   玉桑回过神,忙同他摇头:“无事,只是……有些意想不到。”   江古开闻言,权当是她受宠若惊,也没再多想。   等江古开走了,玉桑再瞄向自己第一笔暗账时,思绪忽然开了个小差。   大伯母会不会很后悔出手太早了?   玉桑想的没错。   江古开回房同孙氏说了这事后,孙氏瞪大眼睛:“及笄礼?你、你怎么不早说!”   江古开展臂让她宽衣,闻言莫名其妙:“我刚听说,又是那头张罗,你急什么。”   孙氏哪里是急,是肉痛。   若桑桑行及笄礼,身为长辈自然要随点心意。   但凡江古开早说一句,今日这一笔她就不忙送了,届时玉桑作礼,她再添点,合成一笔送出去不好吗?   不划算嘛!   ……   及笄礼这件事,多少让玉桑分了心。   然她也知现在不是瞎想的时候,便很快收敛心神。   若说昨日的江钧只是态度冷硬,那今日简直是不留情面。   他要真当自己少生一个,态度应当是由始至终的漠然,权当她是个外人。   可今日这怒气,分明是还恼着,心里没放下。   这边内宅人员简单,江古开与孙氏又是易相处的人。   要走出第一步,得将江钧摆平才行。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思及此,玉桑忽然犯难。   明面上能看得到的,她自己就能看,暗地里旁人看不到的,还得自己探。   可她手头上连个能帮她打探摸底的人都没……   等等。   谁说她没有?   玉桑起身走到窗边,嚯得一下推开窗户。   天色已暗,唯有廊下几盏灯笼亮着微弱的光芒。   玉桑靠在窗边,试探性的发出声响:“布谷?”   没有人理她。   难道飞鹰和黑狼也下值啦?   他们只白日里监视她?   还是说,她刚好撞上这二人换班的点?   玉桑鼓鼓腮帮,跳上窗台背朝外坐着,两手紧紧把着窗框,作势要掉出去:“哎呀,我要摔倒啦!”   暗处传来轻咳,终于走出个人。   仅听轻咳声,玉桑尚难分辨来人。   她心头微动,小心打量一番,直至走到明亮处,方才放下心来。   玉桑骤然露笑,利落跳下窗台,转身冲窗外的人招手:“飞鹰!来来!”   飞鹰面色凝重的走过来,看了玉桑几眼,还是忍不住说教:“玉娘子行事未免太过莽撞,方才若一不小心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玉桑想,怎么会呢,我把得死死的!   可有求于人,自然要顺着人家的意思来。   她虔诚的点点头,“你说的是,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飞鹰又是一阵迟疑,然后道:“娘子有事?”   玉桑双手合十击掌,冲他甜甜的笑:“飞鹰大人,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飞鹰眼神微动,竟直接道:“娘子想调查江钧?”   玉桑钦佩的冲他竖起大拇指:“飞鹰大人真乃神算子!”   飞鹰眼神闪烁,又是一声轻咳。   玉桑笑笑,忙道:“那飞鹰大人能帮我探一次吗?”   她凑近飞鹰,殷勤道:“我不会让你白干,说吧,你多少钱一次!”   飞鹰忽然脸热,后腿一步,坚贞斥责:“玉娘子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玉桑瞥他一眼,心道,买卖人呗。   飞鹰是稷旻的人,她不能口口声声说着要避开他,转身却用他的人牟利。   叫稷旻知道了,更是会掰扯不清。   但若撇开稷旻这个因素,只当是他二人之间的交易买卖,事成到账便两清,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是以,玉桑语重心长:“大人是太子仆从,尽忠职守,这没错。可你自己也要养家糊口不是?监视我的同时,帮我查探江钧底细,权当多兼一份差事嘛!”   她眼珠左右一转,再凑近,神神秘秘以手掩口:“我可以加钱!”   飞鹰脸色青了。   玉桑又道:“银货两讫,你不必有忧虑,我也不会有负担,两全其美呀!”   像是经历了一段艰难的内心挣扎,飞鹰轻轻舒气,退开一步:“属下奉殿下之命护娘子周全,既是娘子吩咐,属下自会履行。”   说完,他转身就奔入夜色中,玉桑拦都拦不住。   “哎,不是……”她想把属于稷旻的人情摘出来,他却一股脑拖着她往里载。   玉桑站在窗边,憋闷的叉起腰。   以他们的性子,稷旻必会知道此事,届时不知要怎么耻笑她——说要离了他,实则处处离不开他。   可气了一会儿后,她又自己想通了。   今日即便不是稷旻,有旁人能相助,她也一样会求助,然后还这个人情。   既然如此,求谁不是求,笑就笑吧,能轻松达成目的,何必为难自己!   眼下最重要的是站稳脚跟。   ……   飞鹰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玉桑也开始犯困,她合好门窗,转身去到里间,准备宽衣休息。   就在衣衫褪到只剩薄薄一层时,只听一声脆响,房中灯火被打灭了。   玉桑猛地一个激灵,手臂上浮起鸡皮疙瘩。   有人进来了。   她飞快扯过宽大外袍裹住自己,试探道:“是谁?”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尚未适应,只隐约见到高大人影,正慢慢越过屏风。   玉桑直往里面靠,她拿不准来人是不是飞鹰,只模棱两可道:“有事外间等候,我出来再说,别进来!”   那人却利用她的声音确定了她的位置。   玉桑只觉面前一阵劲风袭来,裹挟着熟悉的气息,她尚未发声,已被他一把拽去按到床上。   男人的身量压上来,周身寒气向她侵袭,唯有耳边的气息是热的。   “话可以在外头说,可有些事,只能在这里做。”   话音刚落,他已吻下来。   稷旻的这个吻极重,裹着一层一层的情绪,让陷入黑暗中的玉桑难以分辨,只能在他每一次大发慈悲的暂停中努力呼吸,然后迎接下一次的汹涌。   他亲着她,手也不老实,玉桑最后的薄衫掉在地上。   折腾了小半刻钟,稷旻浑身发烫靠坐在她的床头,微喘着平复自己。   玉桑浑身是汗,软软伏在他胸口,被子虚虚的搭在身上。   半晌,稷旻平复,轻笑道:“这一路回来,旁人是真舟车劳顿,你是真悠闲自在,这副身子竟养的还不错。”   说这话时,他搭在她腰间的手恶意一握,激得玉桑细腰轻颤。   其实,从稷旻以试菜为由让她一同用饭起,玉桑顿顿都吃的很好。   回来的路上,因为有太子皇子同行,下头的人不敢怠慢,就算山野之地也会仔细烹饪。   她不出力,吃得还好,自然长身体了。   玉桑不理他,用被子裹着自己,探身去捞地上的薄衫。   捞了半天,无果。   稷旻轻叹,顺手一捞,将衣裳递给她。   玉桑背过身将衣裳穿好,回头看他:“你怎么出来了?”   稷旻听着话只觉刺耳,眯眼看她:“皇宫在你眼里是个监牢不成?进去就出不来了?”   玉桑心道,也可以这么说。   不,这不是最重要的。   玉桑嫌弃道:“身为太子竟作此鬼祟之事,你就不怕江家人发现你,然后将你打出去?”   稷旻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扯回怀里,手臂虚虚圈住,语气欠嗖嗖的:“那你此刻就将江家人喊来,我倒是要看看,他们是要将我打出去,还是将你打出去。”   玉桑抿唇不语,扭过脸。   两人已适应黑暗,稷旻食指轻勾住她下巴,把她的脸转回来:“听说你在这里过得很好,我便来看看,恰好听到你在同飞鹰谈‘生意’。”   玉桑一怔,回忆刚才飞鹰的反应,顿时明白过来。   难怪不动如山,旁边有人盯着,他敢答应才怪。   稷旻不用问就知道她在想别的,手指用了些力,迫她精力集中。   “你不想占谁的人情,想做买卖交易,其实未必要找他,可以直接找我。”   玉桑盯着他不说话。   稷旻笑了笑,讽刺道:“想要他们做什么尽管开口,我自会在你身上索取报酬。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欠了我什么人情,会与我纠缠不清。”   他的手指瞄着她的唇,“你得要的,我得要的,银货两讫,你不必有忧虑,我也不会有负担,两全其美。”   稷旻每多说一句故意嘲讽贬低她的话,自己心里的火气就多叠一层。   她自是安安静静没有反应,他却难受的快要爆发。   就这么不想和他有牵扯吗?   宁愿和他的侍卫做银钱买卖,也要把他摘得干干净净?   明明……明明只要服软,只要说一句好话……   一双柔柔的手忽然捧住了稷旻的脸。   霎时间,稷旻心中的怒火被这双柔软的手掌按熄,人跟着愣住:“你……”   少女严肃的盯着他,一字一顿:“殿下金口玉言,不许反悔啊。”   稷旻尚未反应过来,玉桑一个猛虎扑食,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下,然后撤离,稷旻整个人都懵掉了。   玉桑:“这个,稍后让飞鹰再帮我查一查江戚。”   然后,又凑上来狠狠一亲,这次太狠,直接磕到了稷旻的牙,稷旻面露痛色,眼底隐隐冒火。   “这个,我想要江古林寄给古道伯伯的家书!”   接着,再来一个咗得很响的亲亲。   “这个,我想……”   稷旻突然翻身将她死死压住,按着她脖颈的手都在发抖,咬牙切齿:“江玉桑……”   玉桑眨眨眼,平静的盯着他。   少顷,她冲稷旻甜甜一笑:“怎么啦?殿下反悔啦?”   “其实也没什么,这里只有你我,殿下不愿做金口玉言说一不二的君子也无人会指责。刚才那几下,桑桑吃个亏,就当无事发生。”   稷旻呼吸一滞,抵达巅峰的情绪忽然冷凝,继而心火消退,他意外的平静下来。   她不是没听出他刻意的羞辱,却再不像从前那般照单全收,然后同他虚与委蛇。   一个女人要用身体同男人交换利益,固然令人不齿。   可一个拥有绝对权力的男人,本能用它做更多有意义的事,却用来逼迫一个小女子换取身体上的欢.愉,也磊落不到哪儿去。   她以牙还牙,用他以为在羞辱她的方式,把这份羞辱回敬给了他。   两人上下叠着,在呼吸交融中静静对视。   稷旻慢慢笑了。   他手掌撑在她身侧,从她身上起来。   “我不会食言。”   他站在床头理了理衣裳,最后看她一眼。   “你要的,明日自会送来。”   他嘴角一勾,不知是讽她还是自嘲:“刚才那几下,你不白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5 23:57:38~2021-04-26 23:2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稀有小可爱 24瓶;38024265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第二日一早, 黑狼就将江古林给江古道的书信都送来了。   玉桑没想到稷旻不仅会答应,动作还这般快,明明那些话只是故意气他。   捏着手中一沓书信, 想到昨夜的事, 玉桑到底生了几分后怕。   原以为进了江家便有了阻挡,却没想他会偷摸闯来,如入无人之境。   若他闯上瘾, 迟早闹出事来。   好歹还是太子,当真不要脸面了?   怎么一丝一毫八十高龄的稳重都没有?   难道人真的越老越赖皮脸?   思及此,玉桑叫住准备离去的黑狼。   黑狼:“玉娘子还有何事吩咐?”   大概是稷旻嘱咐过什么,他的态度较之从前好了许多。   玉桑清清嗓子,语重心长:“你们既对殿下衷心, 凡事也该劝一劝, 这里毕竟是朝廷命官的内宅后院,他深夜闯入,若是被发现该如何是好?”   黑狼闻言, 比玉桑更语重心长:“娘子既不希望殿下为你分心犯险, 何不主动选择让殿下省心的方式呢?东宫尚且无人, 倘若……”   “且慢——”玉桑听他开口就觉苗头不对,连忙竖手作阻。   然黑狼不吐不快, 坚持道:“属下跟随殿下多时,还不曾见过殿下对玉娘子意外的女子这般上心,玉娘子未必不知殿下心意。”   玉桑没能堵住他的嘴,闻言眉毛微挑,缓缓转头看向黑狼。   黑狼大胆的迎上她的眼神,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更真诚。   玉桑倏地笑了,头一偏, 俏皮道:“我见过啊。”   黑狼下意识愣住,反应过来时,像是听到惊天秘密,话全被堵在喉头。   难道玉娘子迟迟不肯接受殿下的原因……是他还有别的女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见过啊!   玉桑只想堵黑狼的嘴,见他困惑,她暗自偷笑,转身坐到书案前看信。   黑狼暗自愁苦一阵,默默退出去藏匿起来。   ……   其实,玉桑从前就知道江古林一直与江古道有联系。   那时,江慈将,且她时间不多,要学的东西却很多,所以只读过江古林亲笔所书的游记,听江慈提过一些其他地方并未用心。   从前世进宫至今,间隔略远,很多细节她都忘了,少不得要温习一番。   粗略扫一遍后,玉桑总觉得忽略了点什么,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她也不钻牛角尖,想不起来就暂时放一放,先着眼当前。   江古林的家书,写途径哪何处,不写落脚哪地,写寻常欢喜,不写丧言噩耗。   虽说家书都以报平安为主要目的,但读完这些书信,玉桑却品出另一些滋味来。   正琢磨着,院儿里来人了。   “桑桑。”江慈与孙氏一道来,还带了好些奴仆婢子。   玉桑的院子中规中矩,孙氏给她安排了两个男仆两个女婢,负责日常洒扫的杂活儿。   紧接着,江慈又拉过自己身边一个婢女:“桑桑,这是我帮你选的婢女,你一定喜欢。”   玉桑闻言,飞快瞄孙氏一眼。   孙氏神色如常,似乎对江慈另外安排贴身婢子一事毫无异议。   玉桑面上含笑,照单全收。   孙氏安排好了人,还要去忙别的,江慈倒没急着走,问起玉桑在这头的情形。   玉桑掩去江钧的态度,只道还好。   不想江慈一听,脸上的笑就淡了。   “桑桑,两头宅子虽隔着一道门墙,实则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就没必要瞒我了。”   玉桑眼神微动,便知昨日的事可能早就传过去了。   想想也是,江钧都能把她拦在外头,现在进来了,那边的人还不等着看热闹?   见玉桑若有所思,江慈顺理成章将她的反应当做还没被太子接进宫的不安,遂道:“其实你我都知,你呆在江家只是暂时的。只是殿下大病初愈,还处理了益州的事,现在刚回宫,一时半会儿忙不过来,情有可原嘛。”   玉桑:……不,不是这样。   江慈说完,她将那婢子招来,“你看,殿下再忙,也还是顾着你这头的。”   “人是殿下亲自为你挑选,你刚到京城,身边有个可信能用的,凡事都会方便些。”   玉桑这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婢子,确然清秀又精神。   婢女上前来同玉桑行礼,“娘子安好。”   不止清秀精神,行事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说是训练有素也不为过。   玉桑轻轻一笑:“你叫什么?”   “奴婢冬芒。”   江慈把人带到,功成身退,准备回去帮忙。   玉桑好奇问她,江慈失笑:“你怎么忘了,你的及笄礼啊。”   又是及笄礼。   玉桑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触动,正色道:“好好地为何要办这个?我生辰早已过了。”   江慈若有深意的看她一眼,这会儿偏偏又不说了,伸手点一下她的鼻子:“你这么聪明,自己想呗。”   说完,她转身就走。   “姐姐……”玉桑追了一步,江慈背对着她挥挥手,头也不回走了。   玉桑鼓了鼓腮帮,拿她毫无办法,一回头,冬芒双手交握垂首立于身后。   她试探道:“是……殿下选你来的?”   冬芒恭敬道:“殿下忙于政务,无法时时照看娘子,因奴婢幼时学过些拳脚,寻常伺候也颇为拿手,遂被选来照料娘子起居饮食,只要是娘子需要,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玉桑却有自己的看法。   飞鹰和黑狼始终是稷旻的人,两个里少了哪一个都会被人察觉。   所以他们不可能一直在此监视。   这个冬芒,怕是帮稷旻来盯着她的,又是个女婢,盯得还更紧。   她有点不高兴,劲劲儿的走到茶座一坐,说起气话来:“我先同你说明白,我这个人不喜欢被人盯着做事,且是个脾气不大好的人,即便你是殿下派来的,若犯了我的忌讳,谁的面子都不顶用!我……”   玉桑瞅她两眼,恶狠狠道:“我扣你月钱!”   冬芒压下忍不住上扬的唇角,恭敬不减,语气更添平稳:“殿下有言在先,奴婢是殿下做主为娘子添置的侍女,所以奴婢的月钱会由殿下结算,绝不让娘子破费。”   玉桑愣然。   她才感叹自己现在手头没钱身边没人,稷旻转身就送人,连月钱都结了。   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思及此,玉桑不免计较起来。   还说什么要逃开稷旻的纠缠。   他已是拥有绝对权势的太子,她却还在明账暗账上扑腾,两厢比较,根本是实力悬殊。   不过!   话也不能说死,世事总有转机,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这时,院子里又来人了。   “玉桑妹妹?”   是江薇的声音。   玉桑起身开门,果见江薇立在门外,冲她浅浅含笑。   无论是实际年龄还是假年龄,玉桑都比江薇小几个月,这声妹妹,她倒也喊得起。   前几次碰面,江薇对她态度疏离排斥,比江钧有过之而无不及。   忽然热情起来,怎么想都奇怪。   但演戏嘛,谁不会。   玉桑连忙见礼:“薇姐姐。”   江薇虚扶她一把:“快别客气了,之前是我态度不好,母亲已责备过我。”   “说到底,你我是一家人,我不该那样对你,玉桑妹妹,我给你赔个不是。”   玉桑赶忙拉住江薇:“姐姐这是哪里的话,都是误会,过去了。”   江薇喜悦露笑:“嗯!”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刚回来,对府里的事一定不清楚,所以以后有什么事,我便带着你,此刻来找你,就是想同你说另一件事——”   “祖父祖母都是虔诚信佛之人,府中还专程设了一个佛堂。”   “祖母去世后,祖父便将祖母的排位置在佛堂,每日都要去佛堂待一会儿。”   “是以,母亲嘱咐我每日都要去佛堂洒扫。”   说到这里,江薇热情的拉住玉桑:“我想问问你,愿不愿同我一道打扫佛堂?”   一旁,冬芒眼神微动,只因江薇还在,终究没张口。   谁料玉桑想也不想就道:“我当然愿意呀!”   冬芒望向玉桑:“姑娘……”   玉桑眨眨眼,偏头看她:“怎么啦?”   江薇也看过来,见冬芒眼生,语气骤冷:“你是何人?”   冬芒沉下气,平声道:“奴婢是二爷买回来,贴身伺候玉娘子的奴婢,名唤冬芒。”   婢子?   江薇眼中的不屑一闪而逝。   若是换在平常,她必定会讽刺一句——有其主必有其奴,真是不懂礼数的奴才!   可眼下目的未达成,她只好憋住:“原是二堂叔房里的,难怪这般机灵了,怎么,你方才要说什么?”   冬芒轻轻抬眼,看了看暗藏锋芒的江薇,又看了看一脸天真的玉桑,直接道:“姑娘来请我家姑娘通去佛堂,自是一番好意,可老爷对姑娘一向不喜,佛堂又是他常去的地方,万一……”   “原来是这样啊。”江薇直接打断冬芒,语气冷了。   “佛堂本就是每日打扫的,也是母亲亲口安排,我一番好意,却换来妹妹的质疑。也罢,是我自作多情,想着这是个不错的尽孝法子,或许祖父瞧见了,会被妹妹感动,进而冰释前嫌接纳妹妹。”   江薇转身要走:“当我多管闲事吧。”   “薇姐姐且慢!”玉桑连忙拉住江薇,转而苛责冬芒:“薇姐姐是一片好意,你怎得这般不懂事!”   又望向江薇,小心赔不是:“姐姐的意思桑桑明白。姐姐说的没错,祖父越是不喜我,我就越得自己努力,姐姐稍等,我换身轻便的衣裳便来!”   江薇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是你自己愿意去的,可不是勉强的啊。”   玉桑可劲儿点头:“是!是我自愿的!姐姐稍候!”   说着,玉桑回房换衣裳,江薇偷偷露笑,目光扫过冬芒时,不由剜了她一眼。   冬芒心中一万个不赞同。   她开始明白为何殿下要煞费苦心借江大人之手将她送来府中保护玉娘子。   这样貌美惹人妒,又轻信他人的小娘子,何时被人拆吃入腹都不知。   冬芒退回屋内,正欲向玉桑道明个中险情,刚越过隔着内间的屏风,人便顿住。   玉桑所谓的换衣裳,只是换了件更素白的外衣,冬芒进来时她已换好。   此刻,她站在床边,手里捏着江古林的书信,眼珠上下一动,又快速扫了一遍,旋即折起它们放入袖中,若有所思。   全然不复方才在外的天真姿态。   见到冬芒,她脸上又浮起和外面一样的神情,仿佛刚才的样子才是幻觉。   冬芒到了嘴边的劝诫之言,又一字一句咽了回去   走出房门,江薇等得不耐烦了:“你怎么这么慢。”   玉桑连赔不是,二人一同往佛堂去。   眼看佛堂近在眼前,江薇忽然崴了脚。   一生痛呼,人跌坐在地,眼泪都快出来了。   玉桑飞快瞄一眼她的脚踝,面上担心极了:“薇姐姐,你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   江薇忍痛摇头:“我没事……就是佛堂……今儿个怕是没法儿打扫了。”   她痛苦闭眼,嘀咕道:“母亲说过,这是为尽孝心,不可假手旁人……”   一旁,冬芒五官都快皱到一起——都嘉德十年了,怎么还有人在用这种招数?   然后,她听到玉桑自告奋勇:“姐姐受了伤,还是赶紧去找大夫,佛堂我来打扫!”   冬芒刚想阻止,玉桑已拿过江薇婢子手里的东西,转身交给她。   又把江薇扶起来,小心翼翼送到仆人手中,认真嘱咐:“扭伤可大可小,切记先冷敷再热敷。”   冬芒拿着一堆清扫工具,心情复杂。   目送江薇离开后,玉桑领着冬芒往佛堂走。   冬芒忍不住道:“姑娘不觉古怪吗?”   玉桑笑笑:“古怪,哪里古怪?”   冬芒微微微一怔,觉得玉桑并非在江薇面前表现得那般天真,也并非不知江薇此行诡异。   是因她不信自己,所以才无谓费舌解释什么。   再者,玉娘子肯定知道殿下会暗中庇护他,难免有恃无恐。   思及此,冬芒按下要说的话,不再多言。   两人就这样大大方方进了佛堂。   玉桑环视一圈,果见里头干净明亮,是经常打理的样子。   她走近些,瞧见了江老夫人的牌位,于心中敬畏祷告。   老夫人啊老夫人,玉桑无意假扮您的孙女。   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如有冒犯,您可托梦告知,玉桑定好生赔罪。   “冬芒,把铜盆拿过来。”   冬芒眼看玉桑自香屉中取出线香与火折子,先上三炷香,然后跪在铜盆前,将江古林的书信一封一封点燃。   “娘子……”冬芒无措欲阻,有些闹不懂她到底要做什么。   才刚烧了几封,粗重的历吼声自门口传来:“你在做什么?”   江钧从外走进来,看到铜盆时,第一时间将其踹翻。   玉桑早有防备,江钧伸脚时就已起身退开,加之冬芒身手快扶得稳,她并未被火星波及。   铜盆被踹翻倒扣,明火熄灭,只剩残片。   下一刻,佛堂外头跟着传来动静,本该负伤的江薇敏捷的跑进来,身后还跟着行色匆匆的孙氏。   江薇指着玉桑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冬芒一脸“我就说嘛”的表情,只能安慰自己,她护着娘子不让她受伤即可,有殿下暗中护航,江家还敢将娘子赶出去不成?   孙氏随后而来,一见江钧玉桑都在,忙问:“这是怎么了?”   江薇连忙拉住孙氏,将她控制在江钧的安全距离之外,一双眼很富有伎俩的红了,委委屈屈道:“母亲,是我不好,我今日去看望了玉桑妹妹,说了些话。”   “本是想让她尽快熟悉家里,便说到每日清扫佛堂的事。”   “玉桑妹妹本想跟来,女儿拦住了,是怕惹祖父生气,谁想……她竟会偷偷跑来。”   简直睁眼说瞎话,分明是你诓来的!   正常情况下,冬芒必定要帮忙解释,可她偷看玉桑一眼,见她稳如泰山,便又迟疑。   孙氏听完女儿的话,望向玉桑:“桑桑……你……”   一双双眼睛注视下,玉桑倏地望向孙氏,利落道:“我是偷跑来的。”   在江薇的认知里,玉桑当场被抓,必定要狡辩,然后拖自己下水,宅内人员简单,她甚少行使这种计谋,因此心里十分紧张,早将辩解的腹稿打好。   玉桑利落说完,她都没反应过来对方说的什么,张口就道:“祖父、母亲你们别信她!不是她说的这样!”   玉桑眉眼轻转,微微勾唇。   诶?   江薇终于反应过来,当场愣住。   玉桑刚才说什么?自己又说了什么?   也是江薇辩驳之时,江钧眉头微蹙,眼神微微一动。   孙氏闻言便知有异,连忙把女儿拉到身后,避开江钧的视线,企图大事化小。   可她还没张口,便被玉桑抢了先。   玉桑背脊挺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姿态:“姐姐不必为我辩解。”   她转身面向江钧,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里是我家,我要去哪里就去哪里,要拜哪位长辈就拜哪位长辈,难不成还做错了?”   孙氏和江薇母女当场呆住了。   这、这还是那个温婉乖巧,细声细气的桑桑吗?   何止是她们母女。   玉桑开口一瞬,江钧浑身一震,望向少女的眼神中裹挟着厚重复杂的旧日情绪,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一个少年人身影,也是这般自我且执拗——   【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的命只能由我自己来活,没人能束得住我!】   江钧颤抖的手慢慢抬起指向她:“滚,滚出去!不肖子孙,你没有资格!”   换作江古开一房儿女,别说是惹他发怒,便是沉了脸色都得请罪。   可到了玉桑这里,显然不存在。   江钧的凶冷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铠甲挡开,少女脸上别说惧色,就连迟疑都无。   她望向神台上的牌位:“我有无资格拜祭谁,旁人说了不算,我拜祭的人说的才算,若祖父觉得我没有资格拜祭祖母,那便让祖母托梦给我,亲口叫我滚,否则,恕玉桑难以从命!”   江钧脸都气涨了:“你……”   吓呆了的孙氏母女连话都忘了说,呆呆望着这头。   玉桑弯腰将铜盆放回去,作势要继续烧。   江钧又要阻拦,玉桑却抢先开口:“祖父不是想赶我走吗?今日玉桑当众忤逆顶撞,又于堂前冲撞先人,不孝之举罪大过天,祖父何不等玉桑坐实了罪名,如此,您随便捏一条便可赶走孙儿。”   她望向冬芒:“点火。”   冬芒根本跟不上玉桑的节奏,迟疑不动。   玉桑暗道一句没有默契,起身自己去拿火折子。   江钧看着她点火,手都已伸出来,“你做什么?”   玉桑捏着捏着手中书信,平声道:“这些,是父亲的家书,大概觉得祖父一定不想知道他的事,所以都是寄给堂叔。”   她望向江钧:“祖父您不想知道是您的事,可儿行千里母担忧,祖父如何肯定祖母也不想知道自己出门在外的孩儿吃得饱不饱,睡得好不好?”   江钧竟被玉桑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玉桑再不理旁人,自己点火,继续烧信。   “孙儿自小长在外头,不曾于祖父跟前尽孝。今祖父厌我至此,孙儿索性将忤逆祖父之事做够做透,让您名正言顺将我赶出去,若能顺一顺祖父心意,权当孙儿迟来的孝心。”   信一封一封丢进火里,火舌舔过信封上江古林的字迹,江钧仿佛陷入了剧烈的挣扎中,一双手都在颤抖。   “……别烧了、别烧了……住手!”   江钧忽然上前,再次将铜盆夺取,仿佛不怕烫一般倒扣在地,手脚并用扑灭火苗。   他狼狈坐地,从玉桑的角度看过去,只觉那两鬓白发格外刺眼,与他眼角的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微微蹙眉,眼中浮起几丝不忍,又很快压下去。   这时,孙氏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飞快上前将玉桑拉到身边,看了一眼陷入自己情绪中的江钧,将两个孩子都带出佛堂。   完全把不住事情发展的江薇还在失神,玉桑却已飞快切戏,走出来几步路的距离,漂亮的黑眸里已经包了眼花花。   孙氏一看她,训诫的话如鲠在喉,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温柔的询问:“你这孩子,是怎么敢的……”   玉桑哪里还有半分在堂时与江钧有的一拼的凌厉凶狠。   她哭的两眼通红,哭腔可怜:“伯母,祖父不喜欢我,我迟早是会走的。”   “与其不知何时被赶走,倒不如将未尽的心愿圆一圆。”   “回来一趟,好歹已拜见祖父祖母,也将父亲在外这些年都如实告知了祖母,令她尊魂安息,便是此刻被逐出家门,桑桑也无憾了!”   少女情真意切,字字揪心,她到底为何会去佛堂,早已不重要。   谁都知道,问题的根源不在这里。   孙氏也是被她吓着了,此刻回想,不免叹道:“你的样貌大概是随了你母亲,可这性子,竟与你父亲如出一辙!这里里外外,除了你,也只有他敢同你祖父顶撞。”   说到这,孙氏严肃起来,直接给玉桑吃了颗定心丸:“桑桑,伯母这话第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说,你回来了,便不会有人把你赶出去,往后,再不可说这种话!”   孙氏的话,让神游天外的江薇回过神来。   不对啊。   难道不该是祖父发现她乱闯佛堂,然后犯了忌讳,直接将她赶出家门吗?   怎么结果成了这样?   祖父熄火不说,母亲还同她作保证之言?   江薇茫然望向玉桑,顿时觉得面前的人深不可测起来。   彼时,玉桑已扑上去抱住孙氏嘤嘤哭泣,却在与江薇目光相触时,微微挑眉,极具挑衅。   江薇愣了一瞬,旋即心中翻江倒海——   啊啊啊啊,她在耍心机!   作者有话要说:  玉桑:我能从一个八十八岁的老头手里逃出生天,还搞不定一个江钧?让我来会一会他!   江钧:老夫无言以对。   孙氏:可怜的孩儿……   江薇:啊啊啊啊啊这个心机婊她是坏的你们不要相信她!!!!   冬芒:【目瞪狗呆鼓掌.JPG】   ——————————   上班中的江古开:我隐隐觉得这个家要变天……   休息的太子: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桑桑是坠棒的。感谢在2021-04-26 23:22:50~2021-04-28 21:4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落英缤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璟 42瓶;云来山风起 10瓶;醉美不过流年、吴肥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孙氏送了玉桑一路, 也哄了一路。   江薇和冬芒跟在后头,眼神就没离开过玉桑,神色各异。   回到院中, 玉桑终于止了眼泪。   她看一眼孙氏身后的江薇, 认真的对孙氏道:“今日的事,真的只是桑桑想拜祭祖母……”   孙氏一听这话,哪还能不明白。   自己女儿不喜欢玉桑, 也将自己祖父的态度看在眼中,保不齐就有她掺和的一脚。   可玉桑不是个傻子,她这样说,只是想告诉孙氏,无论有没有江薇掺和着一脚, 她都会去那里, 或者说,她迟早与祖父正面对上。   因为她和祖父之间的矛盾,才是问题的根本。   所以, 哪怕江薇做过什么, 玉桑也不会追究, 甚至很聪明的放弃与江薇在堂上争执。   想明白这些,孙氏都不知说什么好。   自从见面以来, 玉桑表现出的就是一个思虑很深的少女。   可这也恰恰符合她在外多年忽然归家的立场。   最重要的是,这些小女儿的思虑,孙氏全都能懂。   她觉得自己把玉桑看的十分透彻——有些心思,但始终是孩子想法。   是以,她痛快道:“你想拜祭祖母是理所当然的,往后想去,同我说一声即可。”   江薇忍不住发声:“母亲, 她……”   “你住嘴!”孙氏打断江薇的话,带着她离开:“桑桑,好好歇一歇,外头的事不必担心。”   玉桑轻轻点头,擦干眼泪目送她母女二人离开。   江薇实在憋闷,她不懂为何自己的设计到头来反而处处利她,可当她想同母亲掰扯时,孙氏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   “今日的事我不想再听到一个字,你此刻回房将女则抄写一遍,不写完不许吃饭!”   孙氏严厉起来也是说一不二的,江薇人没赶走,自己还没讨好,脚一跺,回房抄书。   ……   孙氏母女一走,玉桑一改哭唧唧之态,往茶座中一靠,慢悠悠为自己斟茶。   冬芒在旁看着,很想说又不敢说——娘子此刻的神情举止,简直像极了殿下。   她对玉桑已经完全改观。   这哪里是软趴趴的小白兔?   分明是扮猪吃老虎!   才嘉德帝十一年,女子心计就变得这般可怕了吗?   玉桑演了大半天,又吼又哭,嗓子都干了。   润了喉咙,一抬眼,就瞧见神情复杂的冬芒。   她笑起来:“怎么这么看着我?”   冬芒回过神,见她面前茶盏喝干,连忙上前帮她斟满。   “姑娘方才真是太大胆了。江钧虽算不上什么手握大权的重臣,但倒是一家之长,我朝尊崇孝道,被赶出家门还算好的,若真气坏了亲长,重则入狱赔命的!”   玉桑:“祖父吼我时中气十足,身体应该不错,哪这么容易气坏。”   冬芒:娘子好像没懂我话中的重点。   她又道:“姑娘怕是一直出门在外,鲜少与亲长老者相处,老人家经不起折腾的。”   玉桑眼珠轻转,狡黠笑道:“胡说,我很擅长同老人家相处,年纪再大的我都应付得过来,祖父满打满算还没到六十,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冬芒:“娘子还有长辈吗?”   玉桑点头:“对呀。”她比了个手势,煞有介事道:“八十多了。”   冬芒怔然,八十多?   虽然不是很懂自己这位新主子,但冬芒看的明白,她并非外表所见那般单纯可欺。   只是不知为何,此事明明顺利过关,玉桑的情绪反而低落下来,一整日没怎么说话。   带到晚些时候,她刚用完饭沐完浴,飞鹰过来了。   冬芒同飞鹰打了照面,出去将其他人遣散,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飞鹰看着冬芒出去,问道:“娘子可还满意冬芒?”   玉桑心道,说不满意还能给退了吗?   面上笑笑:“挺好的呀。”   飞鹰便不再多事,与她说起了江钧的事。   江钧与江戚是亲兄弟,因年岁相差无几,读书入仕也都是一起。   但江钧为人性格孤僻古怪,不太平易近人,所以入仕为官后,时常与人发生不快。   听到这里,玉桑忽然问了一句:“江钧所任何职?”   飞鹰道:“工部侍郎。”   工部侍郎?   玉桑心头一动,怎么会这么巧?   且以他那时的年纪,任工部侍郎,绝对算得上年轻有为。   见玉桑没再问,飞鹰继续往下说——   其妻刘氏与江钧指腹为婚,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极深。   或者说,江钧的性子,也只有刘氏能容忍的了。   可惜,刘氏产下次子江古林时伤了身子,日渐虚弱。   而江古林这个小儿子,也成了他们这一房不得安宁的开始。   若说江古开的性子是承袭了母亲,江古林便是同江钧一个模子刻出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自小就极有想法,又不听劝,固执起来谁都敢顶撞。   还小些的时候,江钧尚能用家法压制,待到他再长大些,就连家法都压不住。   孩子面不服,心亦不服,最后竟得个离家出走,与家中断绝往来的结局。   刘氏性格温柔,最是疼爱孩子,因此大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不到四十就去了。   那以后,江钧再无心做任何事,早早赋闲,每日沉默寡言。   儿孙长大成人时,他也成了个孤僻古怪的老头。   总的来说,江钧此人其实挺简单,日常起居一眼可以看到头,性情一句话可以概括。   飞鹰复完命便要回宫,临走前,他眼神犹豫,欲言又止。   玉桑看他和黑狼如出一辙的表情就知他要说什么,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礼貌的将他请走。   过了这么久,飞鹰和黑狼一样,都看得出玉桑对殿下的态度并不如他们最初以为的。   反倒是殿下对她,几次三番改变心意,分明是记挂在心,难以放下。   怀着这样的心事,飞鹰回到东宫,结果发现皇后来了。   飞鹰走到黑狼身边,与他交换了眼神,了然的站在一旁。   自从稷旻出宫后,皇后就将詹事府内外整顿一番,甚至换了自己的人。   赵皇后也没想过遮掩这事,直接问道:“你说实话,是不是身上还有哪里没好,怎会没有一日睡得安稳?你莫要同母后狡辩,宫人亲眼所见,他们不敢瞒母后的!”   稷旻回宫后,病痛的确好了很多,至少不似出宫前那般,时不时会身感不适。   但他的精神状态却比回宫时差了很多,整个人透着一股疲倦。   赵皇后没有立刻问稷旻,只叫宫人先留心观察,确定原由。   结果被宫人瞧见,太子几乎每夜都会点灯起身,分明是睡不好。   赵皇后确定了原由,这才来“兴师问罪”。   “你从小就在宫中长大,总不至于在外头安然无恙,回了家里反而不得安宁。”   她是真的疼爱稷旻,唯恐他有一丝一毫不舒坦。   稷旻闻言,垂眼轻笑:“其实,母后不来找儿臣,儿臣也有些话想与母后说。”   赵皇后一听,心中倍感意外。   她虽疼爱稷旻,但稷旻自小便严谨守礼,别说是像别家儿郎那样同母亲撒娇乞求,便是些窝心的软话都甚少说。   没想他大病一场,开始懂得变通,性子成熟许多不说,对她这个母亲竟也有私话了。   赵皇后百感交集,惊喜又不敢表露,小心翼翼道:“但说无妨。”   稷旻眼神微动,目光无端柔和起来:“其实,儿臣此次出宫,原本的确打算好好休养,凑巧碰上益州的事,这才插手查办。也因此行,认识了一个姑娘。”   赵皇后怔愣。稷旻自小勤奋刻苦,从前攻学业,而今专政务,真没见他对哪个女子青眼有加。   如今他会主动提到,显然是上了心。   她问:“是哪家娘子?”   稷旻回:“是江祭酒刚刚寻回的那位侄孙女,名唤玉桑,她父亲是江古林。”   赵皇后想起来了:“就是你与你父皇提过的那个江古林?”   稷旻:“正是。”   没等赵皇后想太多,稷旻主动将玉桑的“身世”告知,好的,坏的,无一隐瞒。   赵皇后听到江古林之女时,脸色还没什么。   可一听到玉桑的出身经历,眼神就立马变了。   稷旻圆满解决益州之事,又令李非儒与稷栩分别坐镇南北,想嘉德帝展开一幅周密严谨的治漕蓝图,当中就不止一次提到江古林的游记手札。   江古林所撰写的游记和一般不同。   一般游记,观山石草木,记脚下行途,将文字展开,是一条线。   可江古林的游记,是每到一处便扎根在此,以他为轴,四散开来。   他的文字铺开,是一张周密详尽的图。   治漕之所以困难重重,在于损耗的人力物力是否能换来更多,哪怕对等的价值。   古往今来,治漕多为通渠与凿渠两种方式。   具体选择哪种,要根据水流,气候,沙石沉积与暗礁等诸多因素来判断选择。   若有人能对山川河流都有颇为深刻且细致的研究,会事半功倍。   稷旻觉得这游记颇有实用,又因江古开已离世,曾提过要为他追加一个赐封。   这事被嘉德帝驳回了。   在他看来,游山玩水的随笔,拿来与朝政挂钩未免小题大做。   且朝廷设有工部,倘若真有需要,随时可让官员去实地走一遭。   二来,此次益州之事,江古道已立下大功,嘉德帝已定了对他的赏赐。   倘若再来一个江古林,未免同时将江家抬的过高,引人不满。   事后,嘉德帝同赵皇后提起过这事,还担心稷旻往后会草率用人。   眼下,她忽然明白儿子因何而为。   赵皇后沉下脸:“旻儿,你想给江古开追加赐封,是否想为那女子抬一抬身份,便于以后接她入宫?”   一旁,黑狼和飞鹰都急了。   殿下行事一向稳妥,怎么到了玉娘子这里就心急了?   这样交代,皇后定会将玉娘子看做魅惑储君的妖姬,哪里能容得下她?   谁料,稷旻只笑了笑,说:“儿臣与母后坦白,恰是想告诉母后,在儿臣提出追加赐封给江古林时,就已经下定决心,绝不会接江玉桑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8 21:43:57~2021-04-29 22:0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024265 16瓶;小槑 4瓶;菂菂 3瓶;咕噜咕噜噗噜、random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稷旻所言, 是赵皇后万万没想到的。   先帝在位时,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事。   只因瞧上的美人身份低位,便强行为她母家抬了身份, 再将其纳入后宫。   嘉德帝为先太后所出, 眼见先太后为此与先帝生过不快,所以登基后守礼严谨,连教出来的儿子也如他一般。   原以为稷旻出去一趟被惑了心智, 要做出违背规矩礼法之事,结果他压根没想过。   赵皇后摇摇头:“旻儿,你将母后说懵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稷旻笑了笑,缓缓道:“既然母后没听明白, 儿臣便从公私两头分别解释。先说公——”   “益州一事, 给儿臣最直观的感受,便是官僚风气好坏的影响之大。”   “治国必依策,但仅有运筹帷幄之人远远不够, 总要有人推行实务, 立根躬行。”   “若每有政令颁布, 朝臣第一想到的是如何从中牟利,如何通过计策手段来争权夺势, 国将难立。”   “然而,善弄权势者的确比务实勤干者更易平步青云大获风光,在既成事实上,若朝中还不重视实务,用不了多久,此类官职只会沦为寒门子弟聚集之地,加剧朝中派系分化, 上下不通。”   “益州事了后,刺史府一干弄权官僚皆受重罚。”   “可有罚就要有赏,儿臣以为,江古林最适合树为典例。”   “唯有让人瞧见朝廷一样重视实务和有真材实料,才能挖掘更多不同出身的人才,避免他们受门第之限,埋没于权势争斗中。”   稷旻有条不紊一番话,将赵皇后都听呆了。   “这些话,你可有同你父皇讲?”   稷旻不慌不忙道:“讲过。然则父皇有父皇的思虑,儿臣亦觉有理。所以未与父皇深谈。”   “但儿臣此行感悟颇深,这个想法一时半会不想打消。”   “加之在益州时,儿臣确得江娘子悉心照料,相处略显亲密,若被有心之人借此利用,父皇更不会赞同儿臣之见。”   赵皇后懂了稷旻为何说不会接那女子进宫。   他虽得那女子悉心照料,生了些念头,但心中更在意朝中之事。   倘若真的成功将江古林树为鼓励朝臣践行实务的典例,就不能接她入宫。   否则,那些铮铮之言,都会变成他想纳此女子的幌子,成人笑柄。   赵皇后心情复杂,又问:“那私又是什么?”   稷旻默了默,声线逐渐低沉:“私是……纵然儿臣曾得江娘子细心照顾,动了些念头,但宫规礼数大过天,儿臣谨记母后教诲,绝不会逾越。”   “只是,儿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心里难免有些憋闷,身为太子,儿臣不敢露怯示弱,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母后能听一听儿臣的心事,助儿舒缓心情,还望母后不要嫌烦。”   赵皇后是典型的母亲心理。   一心想要孩子成才成人,却又舍不得他真的从手中飞出去,捞也捞不到。   孩子叛逆时,心里比谁都急,可孩子隐忍痛苦时,又比谁都疼。   原本,她觉得儿子与自己一点也不亲。   可稷旻是嫡长子,肩负诸多期望,骨子里本不该存着太多儿女情长之思。   她也不敢有此奢望。   没想现在,他会同她说困扰,说心里话,这是多少母亲求都求不来的的亲近。   赵皇后既欢喜又心疼:“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的心事不告诉母亲还能告诉谁?”   稷旻默不作声的打量着赵皇后的神情,忽又道:“还有一件事。”   赵皇后此刻已完全放下忧虑,温柔耐心许多:“你说。”   稷旻:“母后已知儿臣决定,那此刻能否耐心听儿臣说一说这位江娘子?”   赵皇后微微一怔,还是点头:“你说。”   稷旻:“江古林死后,她本该被送回江家,是因出了意外才流落那种地方,好在老鸨见她颇有姿色,一直好生养着打算卖大价钱。后因益州之事,她被江古道发现,这才回到江家,接受教导。”   “她回来后,江家有意为她遮掩,只是天下无不漏风之墙,此事恐有难度。”   “儿臣不会接她入宫,但也不愿看到她因自己不能选择的命运耽误一生,所以……”   赵皇后了然:“你想替她遮掩此事?”   稷旻:“不错。倘若她的身份被有心之人利用,不止她婚事受阻,对江家也有影响,届时无论是嘉奖江古道还是树江古林为典例,效果都会大受损害,事倍功半。”   “为她掩盖过去,往小了说,是儿臣对她细心照顾力所能及的回报,往大了说,是为整顿朝中风气撇除风险也不为过。”   稷旻看似句句都关心她,可处处都关联着政事,赵皇后听来全无反驳之言。   她略略思索,正色道:“旻儿,此事你不要插手。”   稷旻微微挑眉:“母后的意思是……”   赵皇后轻叹:“你已长大,对女子动念再正常不过,难得你能分轻重,丝毫没让母后与你父皇失望,那本宫也应尽己所能助你。”   “正如你所说,树立江古林为典例和那江娘子的事须得分开,否则易被当做徇私,那你就不该插手。”   说到这里,赵皇后心念一动,问了一句:“她不知你身份时,当真对你照顾入微?”   稷旻闻言苦笑:“母后,儿臣已断了念头,你又何必再提这个来勾我心事?”   赵皇后连忙道:“本宫不是这个意思!”   她飞快思索,掩饰道:“本宫想说,倘若你话不假,她应当是个温顺懂事之人,吃了多年的苦,好不容易归家,不该被这个耽误终身大事。”   赵皇后握住儿子的手:“你放心,本宫会妥善处理,绝不叫她身陷舆论。倘若有机会,本宫亲自为她寻一门婚事,好不好?”   她说这话时,多少有试探之意。   稷旻眼神微垂,复又抬眼,一闪而逝的黯然后,是释然的笑:“有劳母后。”   赵皇后看的分明,一时说不上是更放心还是更心疼,眼神若有所思。   同一时间,赵皇后的反应亦被稷旻收入眼中。   上一世事发后,母后毫不犹豫归咎于她一人,当机立断将她处死。   之后很多年,稷旻不止一次想过,造成这样的结果,未尝没有他的原因。   是他不懂遮掩,让她锋芒过盛。   既然不可能放开她,至少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   以他对母亲的了解,想要让母亲对她改观,可以有很多方法,譬如以退为进。   但若让母亲一开始便忌惮排斥她,再想改变,会比前者难千倍万倍。   说完这事,赵皇后终于想起自己过来还有另一件大事。   “你父皇的生辰快到了。如今朝中处处多要用钱,你父皇的意思是不希望铺张大办。”   “母后知道你孝心,但孝心也得顺着他心意来,届时如何示下,你心中要有数。”   稷旻自是记得这事,点头道:“母后放心。”   ……   赵皇后走后,稷旻叫来黑狼和飞鹰询问江府的情况。   两人已被稷旻的操作给整懵了。   发现玉桑并不如他们以为的那般痴缠太子时,他们理所应当的认为,太子之所以将她放到江家,身处尴尬境地,是为让她知道水才能给她安稳,求着早日到太子身边。   可现在,一个咬着牙不肯低头,一个张口说从没想过接她进宫。   他们由衷的感到迷惑。   道明江府情况后,飞鹰试探道:“江娘子打听江钧,大约是想化解江钧心中不快,好顺利留在江家,可江钧食古不化,几次三番对江娘子疾言厉色,冷漠排斥,殿下……真的不打算接江娘子进宫?”   稷旻直接跳过飞鹰的询问,反问道:“她与江钧正面冲突?还将信烧了?”   飞鹰点头。   稷旻沉息静默,似在思索玉桑言行举止背后的深意。   少顷,他眼中虑色散去,眸光骤然明亮,嘴角浮起一抹浅笑,继而浅笑变轻笑。   飞鹰不知太子想到什么,但见他无心回答,转而问起另一件事:“陛下拒绝了追加赐封一事,殿下可还有别的法子来实施鼓励之策?”   他知道,殿下鼓励朝臣践行实务,是为给治漕挖掘更多人才。   现在第一步就受阻,殿下可能要为此费神一阵了。   稷旻眼一动,溢出几丝笑意,缓缓道:“此事不必急了。”   不急?   稷旻下颌微扬,看向殿外景致:“或许,有人能帮这个忙。”   ……   处理完了手头的事,稷旻准备趁夜出宫一趟。   宫中有密道,东宫、中宫皆有入口。   前世稷旻登基时,方才从嘉德帝口中得知此事,但此刻的稷旻理当不知。   所以,这里也成了他暗中出宫的最好途径。   稷旻取出夜间要用的衣裳,对他们道:“到了夜里,看好那几个人,孤会在两个时辰内回来。”   飞鹰闻言,建议道:“殿下明知宫中有皇后安排的眼线,为何还留他们?”   稷旻笑笑,“不留着他们,母后又怎么会找来。”   这话乍听叫人稀里糊涂,可再品一品,又颇具深意。   殿下是故意用这些人引皇后来的?   飞鹰今日接受的信息太多,脑筋有些打结。   “你有没有觉得,但凡事关玉娘子,殿下做的,总是与说的不同?”   今日异常沉默的黑狼看他一眼,“你才看出来?”   从买下玉桑起,太子就开始言行不一。   说要设计她被曹広追杀,落入野帮手中受尽□□。   结果他亲手毁了她会被追杀的“线索”,将她直接带在身边。   让她在身边伺候,一副要折磨她到死的样子。   可人家才扭了个腰,殿下外出办事都不忘给她买药,还亲自为她上药。   在江家制造混乱,故意让她陷入慌乱逼她抉择。   她是慌乱了,才崴了个脚,殿下就巴巴跑回去给她上药。   最后,终于下了狠心,给她象征身份的玉牌,言明一旦她拿玉牌救江家,先打下牢狱再说。   结果……不提也罢。   连他们都看出玉娘子不想同殿下纠缠,殿下依然不肯放手。   可他做出让她服软求着进宫的样子,行事却截然相反,现在竟然与皇后说什么,绝不接她进宫。   言及此,飞鹰倍生感叹,叹着叹着,忽然望向黑狼:“我怎么觉得你今日格外沉默?”   黑狼的脸上浮起深沉之色:“殿下一向说一不二,是个明正君子。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初尝情爱,难以自控罢了。”   他看向飞鹰:“我只问你,说殿下对玉娘子一丝想法都没有,最终目的是为了看着她嫁给别的如意郎君,你信吗?”   飞鹰果断摇头。   黑狼沉沉叹气:“殿下之所以行事别扭,全是因玉娘子不配合,可你知道玉娘子因何不配合?”   飞鹰意外道,“你知道?”   黑狼心情沉重。   他说不定还真知道。   到底要不要告诉殿下,玉娘子说,她见过殿下对旁的女子和她一样好?   他们二人几乎不离殿下,就没见过殿下还对哪个女子好过,   原本黑狼想与殿下说一说此事,若殿下能抚平玉娘子心中这个坎儿,兴许他们就不会折腾了。   没想一回来,就听到殿下对皇后说什么,绝不会接玉娘子进宫。   黑狼深陷在这二人迂回复杂的纠缠之中,忽然不敢贸然行事。   这两位祖宗,行事一个赛过一个的出人意料。   他怕自己猜错了,再一说错,把他二人的局面搅得更乱。   再观察观察吧。   ……   孙氏战战兢兢了一下午。   一心想着怎样为玉桑找补,甚至派人去给江古林传信,让他早些归家。   没想,她纯属白担心,内院闹完后竟再无动静。   公爹没让人把玉桑赶出去,甚至都没请家法罚她。   于是,孙氏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想张罗一桌小宴,将公爹和玉桑都请出来,一家人整整齐齐,也算这头给玉桑的接风宴。   她先去厨房一趟加了几个菜,又前往江钧院中告知此事。   侍奉江钧的老奴守在院外,只说老爷回来后便十分疲倦,不许人打扰。   孙氏坚持让他通传,老奴到底走了一趟,带回来消息,老爷什么都没说。   孙氏愣了愣,渐感惊讶。   她侍奉公爹多年,多少了解他的性子。   这是默许了。   家和万事兴,来不及想太多,孙氏转身去张罗晚宴,同时让人去给玉桑传话,让她好生准备。   彼时,玉桑正趴在美人榻上听冬芒汇报情况。   她双手交叠垫着下巴,纤细的小腿来回摆动:“都收走了?”   冬芒点头:“奴婢亲眼所见,老爷谴退旁人,亲手将那一盆残片兜回去了!”   她会功夫,身手还不错,藏身观察不在话下。   玉桑黑眸转了转,本是如她所料的事,眼中的光彩却淡了。   冬芒观察入微,小心翼翼道:“娘子有心事?”   玉桑翻身平躺,看着顶梁叹气:“以前我觉得,遇上难题解决就是,无谓纠缠折磨。现在才知道,麻烦的不是不知问题在哪,而是知晓根源为何,哪怕全都摊开来给你看,也一样遇困。”   冬芒道:“个人立场不同,所求不同,便生矛盾纠葛。”   玉桑赞同的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时,孙氏的人来传话,说晚间要正式给她接风洗尘。   待人离去,冬芒惊喜不已:“姑娘这样顶撞,老爷都不曾责难,分明已接纳姑娘!”   玉桑翻身坐起,眼珠滴溜溜的转,似在琢磨什么。   半晌,她鼓鼓腮帮,嘀咕道:“谁稀罕。”   ……   为保稳妥,接风宴备好后,孙氏亲自走了几趟,将人都请出来。   宅内冷清,江钧性子孤僻,江古开又忙于公务,已经很久不曾这般聚首一堂。   玉桑来时,江钧已入座,几方食案布满佳肴,看得出孙氏十分用心。   她向孙氏到了辛苦,规规矩矩入座。   江钧沉默着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两人相安无事,孙氏心头大石落地,没想他俩来了,江古开却迟迟未归。   孙氏有些担心:“差人问过了吗?怎得还没回来?”   正欲再派人去找,江古开回来了。   他不知白日里发生的事,但见这一老一小相处融洽,只觉欣慰,顺口提起了自己晚归的原因。   “有两件事要同你们说。”   江古开看一眼父亲,又看一眼玉桑:“第一件事,与二弟有关……”   玉桑眼珠一动,暗暗观察江钧。   江钧垂眼,默然不语,可那下意识的偏首,已证明他心中并非无波无澜。   江古开轻叹一声:“我听说此次益州治漕,二堂兄功不可没,陛下将论功行赏,然殿下向陛下提出,也该为林弟追加赐封。”   在此之前,江古林几乎是宅内禁忌,谁都不敢提。   可现在,玉桑都回来了,这禁忌也算不得禁忌。   江钧脸色一沉,终于开口:“嘉奖他?为何?”   江古开将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一遍。   说到嘉德帝驳回此事时,孙氏面上有些失望。   倒不是嫉妒江古道得到嘉奖,只是这冷清的内宅,太需要一些喜气了。   江钧只是冷笑,满脸不屑:“连陛下也知他不务正业,当不得嘉奖,驳了便驳了。”   江古开与孙氏对视一眼,面色赧然。   玉桑就完全不同了!   闻言一瞬,她心中怦怦直跳,前世今生种种关联,她想到许多。   可一听江钧的话,玉桑的脸便沉下来。   “父亲的确喜好游山玩水,但他的游记如今有益朝廷,这也是事实,祖父就这么不愿承认吗?”   江钧听不得她反驳,猛一拍案:“你住嘴!”   孙氏和江薇见识了白日的大场面,这会儿反而见惯不怪。   可江古开吓到了。   “玉桑!怎可顶撞祖父!”   玉桑垂眼不语,孙氏赶紧打圆场,示意江古开莫要再言,又给玉桑使眼色——   小祖宗,你安生些吧!   江古开看出端倪,也岔开话题:“此事陛下已给出回应,无谓再议。”   “倒是有另一件事——我回来之前,曾去那边小坐片刻,伯父曾说要给桑桑筹备一个及笄礼,但陛下寿辰在即,江家又受嘉奖,所以这贺礼还含了谢恩之意,须得格外费心,及笄礼大概要等到这之后再筹备。”   玉桑本就没想过要什么及笄礼,自然不会介意。   她心中全是江古开说的第一件事,用饭都心不在焉。   ……   好不容易等到散席,玉桑匆匆回到院子,一路上都在想稷旻想给江古林追加赐封的事。   换作旁人,多半会觉得稷旻此行是在为自己抬身份,继而接自己入宫。   可玉桑不这么想。   前一世,稷旻是治漕主力,对比今时早已告一段落,步入正轨。   不知为何,这一世漕运发展与前一世对不上。   所以,稷旻一定想扳平两世的进度,他也有那个能力扳平。   他虽然性情改变,但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国事为先百姓为重的太子殿下。   比起儿女私情的纠葛,事关国之安定的漕运明显更加重要。   上一世的稷旻治漕成功,就是因为他善于挖掘人才,任人唯贤。   所以玉桑毫不怀疑,他想借赐封江古林来鼓励更多人才,继而挖掘任用。   如果江古林真的以这个名义得到嘉奖,她就很难入宫了。   否则,旁人总会将此事与她连在一起,当做一个幌子。   从饭厅走到院子的路上,玉桑已拿定主意。   江钧瞧不起的儿子,是她如今的父亲。   他并非不关心江古林,却总说些叫人心寒的冷淡之言,对他的一切嗤之以鼻。   玉桑并不是很喜欢听,也更不想入宫。   她心中渐渐生出些想法,一边细细琢磨一边往里走。   房间被灯火照亮,一转身,她吓得浑身激灵,飞快捂嘴,没发出声音。   临窗的美人榻上,稷旻十指交握,长腿交叠,双眼紧闭,竟像睡了许久。   灯亮他便睁眼,玉桑就在面前。   冬芒已出去盯梢,他揉揉眉心,倦音低沉:“回来了。”   他想朝她伸手,这动作刚做一半,忽然想起些什么,又收回去。   稷旻屈起一条腿,单手支颌看着她,微微露笑:“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9 22:03:14~2021-04-30 20: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团子爱吃大福 2瓶;韶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玉桑静静地看他一眼, 然后扭头就走。   你看我惯不惯你!   人还没到里间,便被从后追上来的男人一把抱住。   “我的两个选项里,可没有这个。”   玉桑试着挣了挣, 结果惹到他, 直接打横抱起她往里走。   刚刚点亮的灯又灭去,只留小小一盏。   灯影摇曳,在昏暗的房中描出一抹悄然的旖旎。   不知从何时开始, 他的亲吻渐渐褪去了融着复杂恨意的狠厉,不再像是惩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凭心而为的渴求,裹挟着遮掩不住的温柔。   可即便有这份变化在其中,他也从未逾越那一步。   仿佛渴求的同时, 又在隐忍。   玉桑并非不知这份变化的背后隐喻着什么。   她和稷旻之间的男女之情, 亦如江钧和江古林之间的父子之情。   即便知道问题分歧在哪,甚至抽丝剥茧细细掰开,也得不到解决。   归根究底, 只是因为立场不同, 所求不同, 人心作祟,放不下罢了。   但她不确定的是, 稷旻这份温柔下暗含的隐忍,是试探还是拖延。   玉桑一分心,稷旻便察觉了,他停下来,撑起身看她。   玉桑收敛心思,眼睁得圆溜溜与他对视。   稷旻没追问她在想什么,翻过身就要躺下。   玉桑眼疾手快, 伸手一抄垫在他背后将他托起来。   稷旻看她:“做什么?”   这事玉桑忍耐已久,“你……”   稷旻:“我怎么?”   玉桑瞪住他,不如不快:“你身上还穿着外袍,就往人家床上躺!”   稷旻盯着她看了片刻,嗤的一声笑了。   他撑身坐起,拉过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衣带上,朝她偏头:“那就替我脱了。”   玉桑一怔,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按得更紧。   稷旻含笑看着她,仿佛在说,自己往脚上砸的石头,就别喊疼……   ……   几声衣料窸窣响,男人宽大的外袍被理得平平整整,挂上衣架。   稷旻躺在床上,偏头看着玉桑忙碌的背影。   挂好衣裳,玉桑回到床边,稷旻伸手一拉让她靠坐在床头边,继而身子一挪枕上她的腿。   他闭上眼睛,低声道:“两刻钟后叫醒我。”   玉桑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见他真的染了倦意,昏昏入睡,到嘴边的话又咽住。   房中安静极了,有冬芒在外守着,她倒不担心会有人闯进来。   听着稷旻渐渐平顺规律的气息,玉桑难得认真考虑起他们如今的关系状态。   虽然重逢至今,她一直反抗不了他的亲近,但这么久以来,她从未在这种事上坚定的表态。   久而久之,倒像她默认了此事,才让他习以为常,频频找来。   其实,玉桑很清楚,自己从未真正从心里排斥过稷旻的亲近。   其一,是因为前世记忆。   她本就不是带着对他的恨与厌离开,相反的,她希望他往后能好好地。   所以每每触碰时,身体的记忆与习惯比意识更快复苏。   不过他存心激怒,要她不痛快时得另论。   那种情况下,他呼吸都是错的,更遑论碰她。   其二……大约是个有些羞耻的原由。   她活过两世,才不像他说的只是个噱头。   她敢说,男女情爱,两边宅子的未婚娘子加起来都没她懂得多。   食髓知味这种事,不是只有男人才会有,她就是女子中的典例!   但……这是不对的!   既不愿同他回宫,就不能抱着这种无所谓的心态与他卿卿我我。   他们之间实力悬殊是事实,却不能成为她纵容自己的幌子。   可话说回来,与稷旻相处多时,眼见他与上一世的诸多不同,玉桑多少了解他。   真要制止如今这种见不得人的缠绵,恰恰不能与他对着干。   越是摆出三贞九烈的姿态拒绝他,就越是勾他心底疯态。   况且,稷旻一样了解她,熟悉她,她是真不愿还是假作态,他一试便知。   届时被他当成个情.趣,同她发起狠来,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与稷旻的差距,不仅在于男女力量上的悬殊,还有身份的悬殊。   要他寸步难近,可不能凭她这副小身板亲身上阵。   得以夷制夷,将他隔得远远的!   玉桑继续琢磨起自己刚才的主意,想着想着,思绪发散,渐渐天马行空起来——   其实,她并非离了稷旻就活不了的。   大概是因为两世加起来才尝过他一个男人,他又不错,才会馋他的身子。   三条腿的□□难找,三条腿的男人不是比比皆是?   等她尝了别的男人,比他更好的男人,一定就把他忘了!   玉桑越想越亢奋,忽的,腿上的人动了一下,似是被她惊到。   玉桑连忙稳住坐姿,收敛气息。   她静静打量枕着自己睡去的男人,思绪又是一个跳跃——   稷旻曾说,上一世他登基为帝,三宫六院满满当当。   那他应当像如今的陛下那样,稳坐宫中,等着旁人将妃嫔抬到床上,睡完再送回去。   而今,却是她稳居江宅,他频频将自己送上门来,亲一亲抱一抱,再自己走。   这不是成了那些被抬来又抬去的妃嫔吗?   不对,不一样,旁的妃子是由圣人选去侍寝,事后还会缠着同寝共眠。   他是自己选自己,自己来再自己走,懂事不粘人……   且慢!她到底是在想什么呀?   玉桑心中尖啸,让自己冷静克制,面上却忍不住窃笑。   “什么这么好笑?”   她低头,就见声称小睡两刻钟,让她数数到时喊醒他的人自己醒了。   玉桑讶然道:“你、你怎么自己醒啦。”   稷旻枕着她的腿,从下往上看她:“那你数到多少了?”   诶?   玉桑暗道糟糕,原本还一心二用的,最后竟一心一意开小差去了。   她眼珠滴溜溜的转,是在想辙。   稷旻抬手按住她后脑,往下一压,迫她对视。   他刚醒来,睡眼惺忪,无端添了几分慵懒姿态:“说说,想什么呢。”   玉桑觉得,“想男人”和“想你现在宛如侍寝妃嫔”两个答案,是哪个都不能说的。   回答不上的问题,得有技巧的化解。   玉桑抿唇,暂时忘记了自己刚才的决心,抬手将鬓边碎发勾到耳后,忽然倾首而下,主动亲上稷旻的唇。   啾。蜻蜓点水。   稷旻只觉香气扑鼻而来,还有碎发扫在脸上的微痒,以及唇上温软。   这轻快的吻落在他唇上,化作心头一声震动。   稷旻笑道:“原来在想这个。”   玉桑见他要起,连忙帮扶一把,顺道岔开话题:“殿下瞧着很累,是近来有烦心事?”   稷旻起身到一半,动作顿了顿,然后才坐起:“听说什么了?”   玉桑极尽乖巧,温声道:“听说……殿下在朝中提议,要给父亲追加赐封。”   稷旻偏头看她,嗤笑一声:“父亲?”   玉桑对他的暗嘲故作不察,眼睛眨巴眨巴,一本正经:“殿下安排这个身份给桑桑,桑桑理应认真对待,江古林,就是我父亲。”   稷旻也不争辩,拉着她一并靠坐床头:“还听说什么了?”   玉桑:“还有……圣人驳回了殿下的提议。”   稷旻没回应,两人之间陷入一片沉默。   玉桑偷偷瞄他一眼,不由愣住。   她已很久没见过他这般姿态,沉重又颓丧,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愁思。   玉桑的眸中浮起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忧色。   “殿下。”   稷旻转头看向她。   玉桑抿了抿唇,缓缓道:“殿下曾说,从未想过要让玉桑进宫,这话是真的,不是设计或试探吧。”   稷旻挑唇:“我何时设计试探你了?”   身边的人安静了一阵,忽然道——   “给曹広投毒;让江家陷入表面的风波,是殿下的设计。”   “长鸣百穗玉佩,殿下的毒药和玉佩,是对我的试探。”   稷旻眸光轻动,看向她的眼神逐渐幽深。   玉桑没打算翻旧账,只是做个区分:“但这次,与之前都不一样。”   “我与殿下一样记得很多事情。今朝的夏国看似还是那个夏国,但很多地方都不同了。”   “听闻益州之事,殿下又作诸多规划,除了追封父亲的事,其他都得到圣人赞许。”   “殿下规划皆在治漕,此刻提出追封父亲,犒赏他功劳,应当与治漕息息相关。”   “桑桑斗胆猜测,殿下是想借父亲来实施鼓舞政策,挖掘人才。”   “追封不比当下的赏赐,人都没了,再丰厚的荣耀也只会随他去地下,是最划算的赏赐。”   “但对活在当下的人来说,便是天大的诱惑与鼓动……”   稷旻忽道:“若说你猜错了呢?你就没想过,或许我只是想抬一抬你的身份,然后接你进宫?”   玉桑想了想,平静的问:“那殿下想重新治漕吗?”   她明明在问,但却像已笃定此事。   忽然间,在益州同她对峙时,她说过的那些话在稷旻脑海中复响。   【比起身边这些附庸,陛下心中更重要的是江山社稷。】   【对你来说,男女情爱并非最重要事。】   不知何时开始,在她心中,他为家国天下万民福祉而放弃她,成了合情合理无需犹豫的事。   所以,乍闻此事,她毫不犹豫断出因由,毫无错漏。   即便到这一刻,明知自己不会对她放手,可稷旻依然不敢断言,若真将她和江山社稷万民福祉放在一起作取舍,他一定会选前者。   但当她替他做出选择站定立场时,他心中竟像是被什么绞过凿过一般。   稷旻抽回手,眼神别向一旁:“方才那句是骗你的,可你猜对又如何?”   “这对我来说,这不是需要二选一的事。”   “即便你不进宫,我也不会放手,别说天涯海角,只要我不点头,你连长安城都走不出!”   他嘴里说着狠话,以至于没能瞧见玉桑脸上一闪而逝的无奈笑容。   其实,玉桑心里清楚,若稷旻真的像刚重逢时那样设计她,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带她进宫。   以她的身份,大概会成为东宫最末等的宫婢,活在他眼皮子地下,夹缝求生。   他想折腾她,都不用设计,哪怕多看她一眼,多温柔一分,都能为她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可这些,都没有发生。   在她明确抗拒后,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不必担心,他也不愿。   安排她来境况并不顺遂的江家,换来一个体面的身份。   安排仆人来她身边,明里暗里都是保护助力。   大费周章,迂回费事,恰如他在亲近时那些悄然无声的变化,都是他的暗示。   他已不要她认错了,他要她服软。   乍闻追封江古林之事,玉桑毫不犹豫判断为是他计划之一。   因为她从不觉得自己能与国事挂钩,成为令他烦忧甚至需要抉择的心事。   这种时候,得分轻重。   幽静的床帏内,响起少女的叹息与嘀咕:“谁说不是呢?”   听出她语气的变化,稷旻慢慢侧首看向她。   玉桑靠在床头,两只手当空画圈,圈出整个账顶的范围:“殿下一只手这么大,整张天都能遮住,殿下不放手,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少女侧颜明动,是笑着说的。   可在稷旻眼中,所见画面仿佛融开又聚拢,周边骤亮,是前世的种种画面。   玉桑望向稷旻,手掌摊在他面前,用指头随便点了点:“大概,也就占殿下手掌上这点儿位置,妨碍不到殿下想做的事,也成不了殿下的后顾之忧。”   “无论殿下做什么,待回过头摊开手掌一看,我还在这儿稳稳拿捏着呢。”   她一个举动,在稷旻眼中化作无数个,全是与她有关。   曾经,他也受前朝诸事困扰,可一到她宫中,烦扰从不过夜。   因为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第一时间作出判断,要以何种姿态陪在他身边。   那时,他只管听着那些稚嫩逗趣却叫人豁然开朗的话,径自舒心。   却从未想过,这或许是她苦思冥想,历经几番心绪变化,数遍删改才得出的。   要促成交换,最起码要等价,纯粹的欺骗只会换来严惩。   她的出现的确是一场安排,可要他真心,她也是用真心来换。   眼前的玉桑,和过去每一个她重合,在他身边或笑或闹,或哭或恼,最后重回眼前的她。   忽然间,仿佛是附着在心上的沉疴,正在一点点愈合剥落,露出深处的柔软情意。   那些稍稍忆及都觉心痛难耐的回忆,在眼前人的陪伴下,镀上了明亮的颜色。   所以,她说的其实不对,并不是他们要的彼此都给不起。   是他从一开始就判错了自己要的东西。   而她要的,他都给得起。   玉桑还想再说点什么,叫他先宽心,打起精神专心做正事。   无意间看去,却发现前一刻还别扭不定的男人正看着自己,唇角微微露笑。   玉桑拧眉,试探的喊:“殿下?”   稷旻一改刚才的异常,精神许多,重新伸手揽过她:“你说得对。”   咦?   玉桑偏头瞧他,“什么?”   稷旻道:“左右你跑不掉,我得先做正事。”   玉桑的眼神去了几丝忧色,前一刻下定的决心重回理智之中。   她不动声色的溜出他怀抱,又往外挪了挪,说:“那殿下赶紧去呀。”   稷旻看一眼空落的怀抱,又看她一眼,到底没将她拽回来,屈腿搭臂,意味深长道:“你也说我想用鼓励政策挖掘人才。眼下,暂时没有比追封一个死人更划算的鼓励方法了。”   玉桑眼珠一转,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凑了凑:“殿下,圣人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稷旻的目光敏锐的度量着她的位置,笑了笑:“是。”   玉桑来了精神,下意识又朝他挪了挪,压低声音:“若殿下打定主意,可需要玉桑帮忙?”   稷旻不动声色把手伸到她身后,保持虚虚环抱的姿势,挑眉道:“你帮忙?”   玉桑唯恐他多想,觉得她满心促成此事只为不进宫,又发疯发病。   屁股再挪一寸,与他耐心解释:“殿下亲口所说,追封父亲一事,对殿下而言不是需要做抉择的事,既不影响你我的事,那我帮帮忙,也谈不上有何私心。”   稷旻隐隐含笑的看着她:“那你要如何帮?”   玉桑这会儿又收敛:“其实也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但试试也无妨!”   她冲稷旻摆摆手,“绝不会影响到殿下的!”   稷旻笑着点头:“好,你试试也无妨。”   这是允了?   玉桑并不知稷旻心中变化,一时激动,直接挪回他怀里:“若是成了,有什么奖励吗?”   做事就要邀功,稷旻可一点都不意外。   他笑意加深,配合她倾身:“那你想要什么?若是放了你之类的话,此刻也不必说了。”   一句话扑死大半希望,玉桑撇撇嘴,在心里朝他翻了个白眼。   但这也在她的料想之中。   是以,玉桑清清喉咙:“那就……除了殿下排除的这种可能,我要殿下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眉飞色舞讲条件的样子,简直动人心魄。   稷旻想也不想,欣然应允:“好。”   玉桑正欢喜,眼一转,忽然发现他们之间好像隔得比刚才还近。   他的脸近在眼前,稍稍低头就能亲到。   前一刻下的决定再度复苏,说好要拉开距离呢?   只要做成这件事,先把这个条件提了!   不许在夜闯她房间搞这种卿卿我我的事!   玉桑刚要爬开,稷旻直接蓄势已久的手臂直接收拢,轻易将她勾住,拥入怀中。   原来,即便她跑开了,他不强硬去拽,她也会自己回来。   他出来时间不多,现在心情大好,抱着人翻身一压,伏在她耳畔低语。   “喔,对了,类似不许碰你这种条件,也不可以。”   玉桑被他吻住,眼睛瞪得圆圆的。   他一定是趁亲亲时往她嘴里吐蛔虫了!   一定是!   作者有话要说:  劳动人民不放假!!!   码字到深夜,祝大家五一快乐~~~本章留言红包~~~ 第64章   凭玉桑对稷旻的了解, 他既然点了头,便不会暗地里再阻挠。   虽然没法就此两清,但能得他一个承诺, 对她来说没有坏处。   第二日一早, 天刚亮玉桑便爬起来梳妆打扮。   冬芒见到她有一个大大的妆奁,里面都是漂亮的金饰,便想为她梳个精致的。   玉桑:“不要这样的, 要看似简洁,但内藏乾坤。”   冬芒一怔:“啊?”   玉桑摇摇头,也不指望她,参照了今日的裙子颜色,直接自己动手。   冬芒全程观摩, 于瞠目结舌中明白什么叫看似简单, 内藏乾坤!   玉桑的头发密黑亮泽,时下京城时兴高髻,无论是宫中妃嫔还是京城贵女都喜用义髻填发。   可她不用一个义髻就可挽出, 样式比义髻少些夸大感, 于无形中修饰脸型增添气质。   乍看清丽简洁, 细看处处精致。   再配她这身水蓝月白的间色裙,整张脸的艳色皆被柔化, 只剩柔弱娇美,我见犹怜,谁能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   能出落至此,纯粹老天爷赏饭吃。   冬芒叹服;“姑娘真是心灵手巧,奴婢反倒要向姑娘好好学!”   玉桑冲她露笑,俏生生道:“好呀,我慢慢教你。”   冬芒竟被她这个笑晃了眼, 连连点头:“那奴婢先谢过娘子!”   梳妆完毕,玉桑早早前去厨房帮孙氏准备朝食。   孙氏这些年都是一个人做这些,家中虽简单,但要面面俱到也得费神用心。   现在多了一个人帮忙,她心中倍感熨帖。   “府里没那么多规矩,以后你可以多睡儿。”   玉桑冲孙氏甜甜一笑:“天气热了,睡得时辰就短了,以往也很少多睡。”   孙氏这才想到,她从前都在外头,怕是没少吃苦,又岂会日日懒睡?   “伯母,用过朝食后,我想改一改院子里的布置,可以吗?”   孙氏一听,问道:“可是哪里不喜欢?”   玉桑连忙摇头:“当然没有,是我闲来无事便坐不住。见院中地阔,便想拾掇拾掇,您放心,我不会乱花钱的。若有风水考虑不宜动土,就当玉桑没有提过。”   大户人家修建房屋园子时多会请风水师相看,所以宅子落定后也不会轻易动土。   孙氏一听那句“不会乱花钱”,心中无端一酸,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那是你的院子,你喜欢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   玉桑顿时高兴起来:“多谢伯母。”   孙氏只当玉桑要种些花花草草,自然不会多问。   没想朝食过后,那头院子陡然喧闹起来。   彼时,孙氏正替丈夫琢磨圣人生辰贺礼的事,女儿江薇忽然跑来告状。   “母亲,你倒是管管她呀!吵死了!”   孙氏不解:“怎么了?”   来不及解释了,江薇拉着孙氏就往玉桑的院子跑。   同一时间,玉桑的院中正在刨地锯木,动静大得很。   冬芒陪着玉桑站在阴凉处,惴惴不安道:“姑娘才与老爷起过争执,眼下是不是低调些更好?”   听说上了年纪的人都向不起闹腾,姑娘这不是顶风作案么!   玉桑双手拢袖,笑了笑:“老人家的确不能惊扰,可老人家也不能憋闷呀。”   冬芒略一思考,愕然道:“姑娘不是在故意招惹老爷吧?”   玉桑瞅她一眼,反问:“你怎知他不乐意被招惹?”   冬芒道:“自佛堂的事后,老爷分明是接纳姑娘了。谁不爱听软和话呢,姑娘把握机会膝下尽孝,不比处处顶撞强吗?”   冬芒的话固然有道理,可玉桑脑中联想到的,却是稷旻走之前的一番话。   当时他正要趁夜离开,见她心思早已扑进江古林的事中,难免打趣她。   玉桑也不在意,心不在焉的应他。   稷旻盯着她看了一阵,终是无奈叹息,悠悠叹道:“你便去做江古林的好女儿吧。”   这话乍闻像是玩笑,可细细想来,分明大有学问。   玉桑看向身边的冬芒,偏头一笑,语气真假掺半:“做个软糯听话的怂包,就不是父亲的女儿了。”   冬芒一怔,还在琢磨玉桑这句话,已有人从院门口走进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江钧沉声呵斥,冷冽的目光扫过飞快停工面露惧色的府奴,落在不远处的玉桑身上。   又是她。   “父亲……”随后而来的孙氏见到这一幕,心都在打颤。   这一大一小两位祖宗,怎么又撞一起了!   玉桑飞快看过去,略过孙氏,在江薇身上定了定。   难怪江钧来的这么快,原来是有人不要她安生。   江薇死死拉着母亲,低声劝道:“母亲,你别管她了!”   孙氏怎么能不管,她当即解释:“父亲,桑桑只是想布置院落,若是吵到您,我这就让她停了。”   这份解释显然不能让江钧息怒。   他望向玉桑,呵斥道:“布置院子就作出拆家的架势,要让你来掌家,是不是要将天都翻一遍!”   冬芒往玉桑身后藏了一步,急速且小声念叨:“姑娘别顶撞别顶撞别顶撞……”   玉桑挺直腰杆儿,冲江钧微微一笑:“在院中绑个秋千竖个葡萄架而已,在祖父眼中已到了拆家的程度,也难怪说话调子高些,便是忤逆冲撞了。想成为祖父眼中乖巧听话的儿孙,最好连吸气吐气都戒了。”   冬芒闭上眼,放弃治疗,孙氏险些两眼一黑昏过去。   这小祖宗的一张嘴哟,可真是利索!   平日里不是挺乖巧的吗?怎么一遇上祖父便像是吃了炮仗似的?   真真儿跟她爹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孙氏真怕江钧气出个好歹,连忙打量起公爹。   可她意外的发现,江钧别说动怒,就连脸都没红。   这是向过佛堂的事后,练出来了?   孙氏没看错,江钧是真的气定神闲。   玉桑伶牙俐齿的反击到了他这里,像是被一层无形壁垒击碎,又像是全打进棉花里。   江钧负手而立,望向孙氏,淡淡吩咐:“既然她不喜欢这个院子,那便将她挪到文琅苑。”   文琅院?   孙氏当场愣住。   自林弟离家后,文琅院便空置了,那里离公爹的院子很近。   婆母在世时,每每思念幺儿,便往那处去。   后来婆母离世,公爹直接封了文琅院,谁也不许进去。   玉桑回来后,因公爹闹了那么一出,孙氏直接放弃请示是否要收拾文琅院,另选了这方小院给她住。   可现在,公爹要让玉桑住进去。   仿佛是为了印证孙氏心中的想法,江钧直接道:“大胆放肆,言行无度,毫无家教可言!既然无人教你,从今日起,老夫亲自教你!”   孙氏呼吸一滞,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爹要亲自教导玉桑?   ……   玉桑迁院了。   江钧发话,无人敢反驳。   她东西不算很多,收拾起来快,但冬芒表示担心。   她苦口婆心的劝:“姑娘,您听奴婢一句,到了老爷眼皮子底下就别再顶撞他了!”   “您知不知道,若因晚辈顶撞长辈令长辈有损,是要受审判罪的!”   玉桑盘腿坐在美人榻上,全无顶嘴时的意气风发,若有所思。   听了冬芒的话,她手臂支在膝上,单手托下巴,漫不向心道:“我看他挺好的呀。”   冬芒一愣。   她以为玉桑神情里透出的思索和愁绪是后悔刚才顶撞,造成这样的后果。   此话听来,分明是想多了。   她压根没因为被江钧拎到眼皮子底下就改变态度。   冬芒这就不懂了,既不是为这个,她又为何深思?   与此同时,冬芒忽然发现,自从被派来伺候新主起,她就从未猜透新主的心事。   若不得新主心,处处无建树,她会不会被退回去?   这样一来,还谈什么前程,脸都丢光了!   冬芒暗暗咬牙,无论如何,她必须尽心伺候,在新主心中稳稳扎根!   为自己鼓劲后,冬芒转身将这事添加到今日的密信上,准备入夜后送往太子手中。   ……   文琅院较玉桑前一个院子,要更加宽敞雅致。   一路进来,屋内的布置倒是寻常,可院中的假山奇石水流盆景却别具一格,不说这边宅院,就说胜过隔壁诸院都不夸张。   “这是你父亲还在时,亲自做的。”   身边传来孙氏的声音,玉桑转过头,“父亲做的?”   孙氏点头:“是啊,他不讲究吃喝,不爱世家子弟那套做派,但在这些东西上格外用心,也有天赋。”   她握住玉桑的手,同样是劝:“桑桑,你祖父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仅看他保留着文琅院的种种,便知他还是疼你父亲的。”   “我知道,你一定是因回来那日的事,心里对他存了气,才故意这样,但以后不要再有了。”   平心而论,自从来到江宅,孙氏对她不错。   玉桑对人不对事,便顺了她的意思:“伯母放心。”   孙氏又道:“如今祖父要亲自教导你,正是你们培养祖孙情的好时候。你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一定懂得怎么讨祖父欢心。”   玉桑点头,还是那句:“伯母放心。”   得了玉桑的肯定,孙氏才放心离开。   没多久,江钧便过来了。   玉桑见到他,竟姿态端正的同他行了一个大礼,江钧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哼笑。   只因说她言行无度没有规矩,她便来行大礼。   无非是想让他看看,她到底懂不懂规矩。   江钧带着玉桑走出来,站在景色奇丽的院中。   “老夫这里没有那些破落规矩,无需你一日踩着饭点来请安奉茶。”   “自明日起,会有先生来教你读书写字和女儿家该学的东西,老夫每半月考一次。”   “你若顶嘴冲撞,杖十,若行为叛逆,杖二十,若学不用心,考核不通,杖五十。犯一次,罚一次!听清了吗?”   玉桑闻言,嗤的一声笑了。   冬芒险些给她跪下了,小祖宗,你这细皮嫩肉可不向打!   果不其然,江钧脸色一沉:“你不服?”   玉桑摇摇头:“进门之前,孙儿以为文琅院该是个书香四溢的文雅之地,没想进来之后,书墨香气没见多少,却是这院中奇景引人入胜。”   她背起手,信口断言:“这院子的名字,定不是父亲提得。可惜了,提名之人心中或许含着什么期盼,没想住进来的人压根没在意他的期盼,硬生生走了另一条道。”   说到这,玉桑偏偏头,对江钧笑道:“但其实,进来的人只会被院中景致吸引,反倒不在意这是文琅院还是武琅院,祖父以为呢?”   江钧冷着脸没说话。   玉桑股作惊讶的捂唇:“方才那些话,也算是顶嘴冲撞吗?”   她眼珠一转,又道:“可祖父亲口讲明惩罚从明日开始,今日说的应当不算喔!”   江钧眼神变了几变,终究没怒,只笑了。   “老夫倒是想看看,是你这嘴厉害,还是江家家法更厉害。”   规矩讲明,他转身欲走,然目光所及院中景致,到底又想起一茬。   江钧回过身,看面不服心也不服的少女,平声道:“院中已有的,你一个也不许碰。想绑秋千还是立葡萄架,老夫管不着,但你只能用自己一双手亲自置办,府中奴仆无人会帮你。”   玉桑倏地抬眼,望向面前这个讨厌的老头。   少女眼中的怒色,江钧一览无遗,他冷笑一声,转身出了院门。   冬芒简直大开眼界,第一次没有劝玉桑心平气和,“他哪里有长辈该有的姿态,简直是个满腹心计的老头,太坏了!”   玉桑没说话,她紧紧盯着江钧的背影,一双拳头死死握住。   少顷,她迈开步子就往外走。   冬芒:“姑娘,你去哪儿啊。”   少女声线清脆,亦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搬木头!”   冬芒:……搬、搬木头?   绑秋千?竖葡萄架?   你们可真是亲祖孙!   一日过去,稷旻照例收到冬芒传来的密信。   飞鹰和黑狼在旁看热闹,惊讶不已。   黑狼:“玉娘子不是挺会讨人喜欢吗?怎么在江府举步维艰到这种地步?”   此话一出,稷旻忽然抬眼看他。   黑狼呼吸一滞,意识到自己说的那个“人”,似乎指的是殿下。   言下之意,仿佛在说他是个好哄的。   他连忙给飞鹰使眼神。   飞鹰倒是在认真思考:“殿下,您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将玉娘子放在江钧膝下,是否有什么另外的考量?”   飞鹰一番话,稷旻眼神又是一变。   两人一看便心领神会,这是说对了?   飞鹰大胆道:“难道此事与殿下提出要追封江古林有关?殿下曾说有人能帮忙,莫非是玉娘子?”   黑狼听得直摇头:“玉娘子再被江钧折磨折磨,估计都没脾气了,这要怎么帮?”   稷旻由始至终都没说话。   他看着冬芒送来的密信,脑中浮现的,是那个僻静小山村的晚上,少女一边落泪一边说的话。   【即便不像高门大户那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凡有一双疼爱子女的父母,就可以得到与生俱来的偏爱。】   【世间没有你说的那种常理,只有生来一无所有的人,需要面对的现实。】   稷旻思绪游荡片刻,一抬眼,两个心腹皆看着他,是在等答复。   他笑了笑,回答模棱两可。   “急什么,静观其变,自有分晓。”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快乐第二天~~~看到好多冒泡,果然都是潜水党!!!   感谢在2021-05-01 23:57:29~2021-05-02 23:5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random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195727、小肉饼、徵羽 10瓶;菂菂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玉桑搬了文琅院?”江古开下值回来听说过此事, 倍感意外。   孙氏低声道:“父亲发了话,我还能拦着不成。”   江古开察觉妻子语气有异,问道:“怎么了?还有别的事?”   孙氏将江古开的外袍搭上衣架, 语气无端端透出几分酸气:“父亲一向不管府里的事, 清哥儿和薇娘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也没见他对他们花什么心思,玉桑一回来, 他竟要亲自教导。”   江古开动作一顿,好笑的看向妻子:“你们女人怎得总爱胡思乱想,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孙氏脸一烫,下意识反驳:“我又没怎么样,只是随口一说。”   江古开无奈的笑, 伸手扶着她坐到床边:“你明知父亲这些年来心结难解, 对桑桑在意些也是正常。”   “况且,父亲一样疼爱清哥儿和薇娘,正是因为他们乖巧听话, 所以不必费心。”   “还是你想叫他们也出去走一趟, 相隔十数年再回来, 借以证明父亲的态度?”   孙氏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江古开:“再者, 她只是个女儿家,在这个家里还能越过你去?”   “她无父无母,将来议及终身大事还得你我做主操持,你这心思可得早点歇了。”   孙氏本就是一点浅淡的情绪,人之常情,还不至于要对玉桑怎么样。   现在被江古开直接掰开来说,越发难为情。   她红着脸道:“这不是你问了我才随便说说的。我当然知道桑桑在外过的不容易, 就是……”   孙氏的思绪转了一圈,也觉得自己这个味儿吃的无趣。   回过头来想,玉桑的确是可怜,现在能有个疼她的才好,否则就太可怜了。   她叹气,笑着服软,“是是是,我胡思乱想,你就别说我了。”   顿了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没瞧见,我觉得公爹对玉桑格外不一样。”   江古开挑眉:“怎么个不一样。”   孙氏琢磨一番,说道:“我觉得,公爹格外纵容她。”   纵容?   江古开怅然失笑,摇头道:“父亲这脾气,我就没见过他纵容谁,否则,当年又何至于和林弟闹得那么僵?”   孙氏已抒怀心事,闻言反笑起来:“你不信?”   江古开微微挑眉,看向妻子:“如何?”   孙氏睨他一眼,胸有成竹道:“你等着看!”   江古开失笑:“有这个功夫,还是想想要送进宫的贺礼吧。”   孙氏得了提醒,恍然醒神。   也是,圣人的生辰贺礼都还没定,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   事实证明,江钧放出的话,一丝一毫都不掺假。   次日一早,玉桑还没来得及用完最后一口米粥,已有府奴来催。   老爷为娘子请的先生已经到了,姑娘若迟了,就得受罚。   孙氏和江薇都在旁听着,只见玉桑从容且迅速的收尾,然后起身向她们告辞。   待人离去,江薇忍不住吃吃笑起来,满脸幸灾乐祸。   孙氏瞥她一眼,越发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不值一提。   她倒是站在自己女儿的角度想了,可这丫头压根没觉得被祖父盯上是好事。   孙氏打趣她:“长辈对晚辈关注用心,都是晚辈的福气,桑桑才回来几日便叫祖父这般关注,你不吃味儿?”   江薇闻言,五官都拧到一起,“这福气给您,您要吗?”   孙氏作势要打,江薇嘻嘻哈哈跑掉了。   在她看来,玉桑现在归祖父管,有什么事也是他二人关起门来闹腾,不连累他们这一房,不叫她母亲为难就好。   她才不喜欢被这种怪脾气的祖父管着呢。   ……   玉桑回到文琅院时,教四书五经的先生已到了。   排在四书五经后头的,是教规矩礼仪的女先生。   除此之外,还有书法,琴乐,骑马,射箭等等,一日都排不完。   文琅院用来上课的书房中央,供奉了一根有玉桑手臂那么粗的棍子。   所谓何用,不言而喻。   冬芒看的目瞪口呆,这种教法,简直能去选太子妃了。   江钧把玉桑安排的明明白白,自己却没出现。   等候的夫子脸色浮冰,看起来并不好相与。   冬芒唯恐这是江钧新的迁怒手段,低声对玉桑道:“姑娘,量力而行,千万别逞能。不然的话,他便可名正言顺教训你了。”   冬芒是稷旻安排来的,自然知道有麻烦要找谁。   “不然,奴婢去隔壁院请二房帮忙吧。”   她说的二房,自是江古道那房。   夫子正在净手焚香,玉桑一把抓住准备去请救兵的冬芒,低声道:“不许去。”   她白净明艳的小脸上没有丝毫畏惧,眸光璀璨,分明胸有成竹。   “别去叨扰隔壁院的人。即便他想借教导之名约束责罚我,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   冬芒怔然间,已净手就位的夫子沉声开口:“无关人等都出去。”   玉桑松开她,低声道:“出去吧。”   冬芒无奈,只能退着出去。   先生面色沉冷的看向玉桑:“本夫子受人之托来教导娘子,还请娘子认真对待,好生习课。否则,本夫子不看任何人情面,照罚不误。”   玉桑恭恭敬敬向夫子行了一个大礼,动作干净利落,神情肃穆认真。   “学生谨遵教诲,不敢有违,多谢先生教导。”   冷面夫子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礼仪周到的少女,在态度考核上先定了一个“通”。   ……   玉桑受江钧亲自教导的事情早已经像阵风在府中吹开,连隔壁院都有听闻。   所以,冬芒刚出书房,就遇上刚用完朝食匆匆赶来的江慈。   “桑桑人呢?”   冬芒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江慈意外不已:“叔祖父到底是怎么说的?”   冬芒如实将这边的情况又说了一遍,江慈听着听着,心里只剩一句:简直离谱。   玉桑的身份是假的,理应能有多低调就有多低调,直至进宫为止。   殿下将她放在叔祖父这边,不也是看中这头内宅人员简单,叔祖父清闲不问事?   怎得短短几日,她不仅与叔祖父闹了好几回,甚至让一向不问事的叔祖父亲自管教起她来?   这不是上赶着往锋刃上撞呢?   可想着想着,江慈又变了想法。   经历益州的事后,她知玉桑其实聪明又机灵。   她都想得到的事情,没道理玉桑不明白。   换了旁人,江慈必会觉得对方蠢笨不知遮掩,亦或是觉得自己有了靠山后台,便无所顾忌横行起来。   但这人是玉桑,江慈不自然便会生出过剩的信任理解。   桑桑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但她得问清楚!   江慈:“她这课,得上到什么时候?”   冬芒满脸愁苦,掰着手指头同她细数,“快的话,大概酉时末便结束了吧。”   江慈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从现在学到酉时?那天得黑了,吃饭呢?叔祖父总不至于不给她饭吃吧?”   冬芒无奈的叹了一声:“这当然不会,只是人不离学堂,也不可能耽误太久。”   江慈捂住心口,退了两步:“不成不成,这简直是要学不要命,这样,我去同母亲说一说此事,看看能不能让祖父出面调停调停。”   冬芒眸光一亮,对江慈连连作拜:“奴婢替我家姑娘多谢娘子。”   江慈风风火火回到这头院子,一问母亲何在,才知她受别家夫人相邀,出门商议贺礼之事了。   江慈急了,怎么偏偏就在这时候?   她脑子里甚至勾勒出可怜的桑桑在严师教导下一边抹眼泪一边念书,还被打的膀子发肿的场景。   ……殿下不得剥了江家人的皮啊。   “不行!”江慈唤来碧桃:“问问母亲去了哪家,传信让她早些回来,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告诉她!”   就这样,江慈还是不放心,好不容易挨到晌午,她让人将饭食装好,还专门为玉桑准备了一份丰盛的,又往那头跑。   结果,一冲进文琅院,什么严师苛责,食不果腹,不堪重负的情形,一样都没出现。   玉桑一人坐在布满美食的食案前大快朵颐,一旁,冬芒正忙着为她斟酒布菜。   抬眼见江慈,玉桑倏地笑开:“姐姐来了。”   江慈看着她一桌子好吃的,忽然觉得自己的食盒不香了……   ……   “学、学完了?”江慈目瞪口呆。   “冬芒说你的课从早上到晚,你现在提早学完,提早下课,下午便闲着了?”   玉桑点头:“对呀。”   江慈惊叹的拔高调子:“夫子也纵着你?”   玉桑显然不赞同这个说法,“夫子教学每日都有定量,我学的快,夫子教的也快,学完便下课了,合情合理的事,怎么叫纵容呢?”   江慈终于抓住了重点:“提早学完了?全部都提早了?”   玉桑点头:“对呀,全都提早了,所以下午便空出来了。”   江慈茫然转眼,望向一旁的冬芒。   冬芒显然已经接受了事实,冲江慈点点头,然后扑身进入为玉桑布菜斟酒的大业中。   姑娘脑子这么好使,一定要多吃点补补!   “桑桑。”江慈忽然伸手捧住玉桑的脑袋,左看右看:“你是吃什么长大的,竟这般聪慧!”   玉桑眼神微动,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也是这样,学什么都很快很快,然后会得到姐姐的赞赏。   那时,她知道自己只是在做一个交换,可依然能从中攫取自己喜欢的感觉。   有人教导,有人栽培,有人在意你每一日都比昨日更好。   江慈不知玉桑心事,转而道:“这几日我都在那边忙,没怎么问你,既然你下午闲着,我们一道出门走走吧!”   这话将玉桑的思绪勾回来,吃喝中滋生出的愉快情绪淡去,她肃然拒绝:“抱歉姐姐,下午我有事,分不开身。”   江慈鲜少见她这般模样,好奇道:“何事?需要我帮忙吗?”   玉桑定声道:“不劳烦姐姐,此事只能我一人来做。”   江慈:“到底何事?”   玉桑鼓鼓腮帮,像在同谁赌气:“绑秋千!搭葡萄架!”   江慈:……?   ……   与文琅院一墙之隔的院中,江钧为主,正招待着玉桑的新夫子们。   焚香煮茗,浅谈闲聊,江钧还没主动问,几人已将话头牵到今日这位新学生身上。   邹夫子食指虚点:“思绪敏捷,惯会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聪慧!”   陈夫子捏盖拨茶,于茶香气中叹道:“笔走游龙,落笔有度,成书有形,漂亮!”   刘夫子轻捻胡须:“过目不忘,悟性极高,基本功虽勉强,但生涩中亦有其韵,难得!”   剩下两位还未说完,江钧将茶盏放置一旁,平声道:“诸位都是老友了,也知我性子,玉娘顽劣,自小也没怎么教导,担不得诸位如此夸赞。”   几人相互对视,又齐齐望向江钧。   邹夫子:“贤兄这话,是不信我?”   江钧浅笑,“岂敢。”   邹夫子手一摊:“那就是了。”   江钧:“是了?”   邹夫子:“是了啊,聪慧!”   陈夫子紧随其后:“漂亮!”   都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听这话齐刷刷望向他。   陈夫子脸一红:“我说的是字!是字!”   他之后,刘夫子亦道:“江兄时隔多年才寻得孙儿,怕她在外没有被好好教养也是正常,我等相识多年,没必要因这个来欺你哄你。江兄这位孙儿,天赋悟性当真难得!”   江钧敛眸,正欲开口,老仆人急忙忙跑了进来。   江钧蹙眉:“何事慌张?”   老仆人抹了一把汗:“老爷,二姑娘已用完饭,不过她并未歇息,也未贪玩出门,而是在院中忙起来了。”   江钧问:“她忙什么?”   老仆人:“二姑娘她……要绑秋千,搭葡萄架。”   江钧挑挑眉,慢慢靠回座中。   好得很。 第66章   自己动手绑秋千, 旁人听来都觉得江钧那些是气话。   哪有府里的姑娘自己做粗活儿的?   可玉桑衣裳一换,竟真的自己去拖木材,冬芒拦都拦不住。   “这些木材还没打磨过, 姑娘当心木刺扎手。”冬芒撒不开她的手, 只能帮她一起。   可玉桑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娇娇,纵然使尽吃奶的劲也只能走几步歇一歇。   她原先的院子距离文琅院有一段距离,走过一半时, 她又停下来歇息。   冬芒劝不过,只能向江慈投去求助的眼神——您劝劝她吧。   玉桑拖了一路,江慈就抱着手臂跟着看了一路。   她回给冬芒一个无奈的眼神——你看她像是劝得动的吗?   理是这个理,可事儿不能这么做。   江慈走到玉桑身边蹲下,试探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玉桑捋匀了气息, 叉腰盯着地上的木料:“我就要绑秋千, 就要葡萄架!”   冬芒正要开口,目光陡然一厉,望向一旁。   “姑娘。”她冲玉桑使了个眼神, 示意院墙的月亮门后。   玉桑扭头看去, 自然什么都没看到。   她眯起眼, 对着那头喊:“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偷偷摸摸做什么?”   江慈也扭头看过去。   几双眼睛都盯着那头, 躲在墙后的人藏不住了。   “谁偷偷摸摸了,这是我的家,我喜欢到哪里就到哪里!”   江薇大大方方走出来,非但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反倒用玉桑之前说过的话来回她。   江慈眉毛一挑,缓缓站起来:“薇娘也来了,难不成是来帮桑桑的?”   江薇一见她, 嚣张的气焰便折半了。   谁都知道,二堂叔立功回来,眼下隔壁院谁不对他们一房客客气气。   且江慈是伯祖父疼爱的孙女,祖父尚且还要听伯祖父的,她得罪江慈根本讨不得好。   “阿慈姐姐。”江薇略略收敛,借口道:“听府奴说这边有动静,祖父最不喜欢被吵到,我便过来看看,既然没事我就走了。”   她麻溜离开,江慈还想叫她,玉桑拦住了。   “她又没做什么,姐姐何必同她计较。”玉桑捶捶胳膊,作势要继续。   江慈才张口,她已吭哧吭哧拖着一段儿有自己小腿粗的木头往院子里走。   其实江薇本性不算歹毒,顶多是任性小气,使的手段这些年都没变过,还是通风报信说坏话那一套。   江慈有心维护玉桑,但也只是口头教训,不会真把她怎么样。   可玉桑则是实实在在没放在心上,看江薇的眼神甚至带着打趣的味道。   明明她还比江薇小几个月,心胸气度与行事作风就能这般宽阔稳健,让她都佩服。   前头,玉桑又停下来歇息了,江慈弯唇笑笑,让碧桃去取手衣。   ……   前方就是文琅院门,胜利近在眼前。   玉桑已多年不下力,现在忽然卖力气,自是格外保护自己。   她手上套了三层手衣,穿的也是便于行动的窄袖,还特地戴了一副护腰。   一路过来,冬芒唯恐她受伤,可她稳着呢,除了累点,基本没有大问题!   琢磨着一口气搬进去,玉桑正要起身,忽见不远处一株槐树下站了个人。   是江钧。   见玉桑看过来,江钧也无意遮掩,负着手走了过去,神色冷峻。   玉桑一点也不意外他会找来。   她用半日时间学完一日的东西,不止靠本事,也靠花言巧语哄。   规则掌握在这老头手里,他若要翻盘,她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   玉桑心中思绪细密,面上却笑得简单明朗:“祖父是来看孙儿绑秋千架的吗?”   江钧没理她,只看了一眼地上的木料。   上次她已折腾半晌,现在木材都是现成的,只需她捆好,打桩埋好便成。   可即便如此,对她来说也一样是吃力的事。   “哄着夫子提早下课,就是为了玩物丧志?”   一听这话,玉桑心里便不乐意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人世丑恶的天真少女。   在艳姝楼多年,也见过卖儿卖女的情形。   这世上不是谁都有资格做父母。   可江钧显然不是那种父母。相反,他心里其实在意的紧。   玉桑不理解的事,为何明明在意,还总用一句句伤人的话将亲密变成疏离。   说他自作自受,细微之处又让人心疼,愿他能改,结果是异想天开。   这是玉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父母子女之间,有她认知之外的第三种境况。   而这种境况,也是最不值,也最不该发生的。   玉桑拍拍手,扬起一张笑容明媚的脸:“祖父有所不知,父亲还在时,会在每一处定居之地为母亲绑一个秋千。”   “原本桑桑不知这秋千有何深意,可读过父亲的手札游记,渐渐领悟了其中道理。”   “打秋千最有趣之处,莫过于双脚离地,身如飞升,眼中骤然跃入高处风景。”   “为让秋千上的人荡的更高,有人会站在后头推。”   “可是,打秋千最危险的,便是身后那看似相助的一臂之力。”   “只有坐上去的人自己知道,多大的力道是极限,多高的位置是封顶。”   “有多少极限,就荡到多高,而不是一次次接受着无法承受的外力,反而涉险。”   江钧脸上非但没有动容,反倒像是听了个笑话。   “能把小孩玩意儿说的有板有眼,这一点,你倒是像那不孝子教出来的。”   他像是只为来嘲讽一句,丢下这句话便要走。   转身一瞬,玉桑忽然扬声道:“祖父从未认真看过父亲东西吧?”   江钧身影一顿,回过身看她,脸色已不好:“你说什么?”   玉桑腰杆挺直,下颌微扬,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正如祖父从未认真看待过父亲的一切,凡有提及父亲,总以贬低之词概括。如今,你也不知孙儿心中所想,所以凭‘玩物丧志’一概而论。”   “难道只论子女是否向父母尽孝,父母又是否对子女尽心,便不重要了吗!”   即便被玉桑当众顶撞也没有动怒的江钧,像是忽然被戳了痛点,怒气陡升:“放肆!”   一老一小间的气氛以肉眼可见的变化降至冰点。   这是江慈第一次亲眼见到玉桑与叔祖父之间对峙。   她愣愣站在一旁,恍神间仿佛回到了益州的那个晚上。   韩唯闯宅满府骚乱,她从灯火中走出来,也是这般神情坚定,带着不可摧破的气势。   她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有预谋。   每一句话,每一举动,都只为达成最终的目的。   就像现在一样。   那时,看明白玉桑的用意,江慈心中不止有被她理解的感动,还有一份萦绕心头的暖意。   细细回想,这也是与她相识以来,她给人的感觉。   同她在一起,轻易就可以建立信任与依赖。   仿佛相识已久,又像一见如故。   一旁,冬芒欲上前赔罪劝道,江慈忽然伸手,暗暗扯了她一把。   冬芒茫然望向江慈,却见她摇了摇头。   江慈脸上非但没有担忧害怕,反而隐隐透着几分期待。   所谓秋千,其实只是一根导.火.线。   叔祖父的脾气自不必说,玉桑显然也不准备粉饰太平安稳度日。   他们迟早要对上,与其憋闷着,整日或阴阳怪气,或尖酸刻薄的相处,不如一次爆发,痛痛快快。   因为父亲江古道的关系,江慈对叔祖父这房的关系多少了解的比其他人多。   父亲曾说过,叔父是个颇有才能之人,只是生不逢时,性格又难以相处,这才沦落到离乡背井的地步。   可怜叔祖父膝下儿孙单薄,这些年来虽闲在府中,但并未有一日真正快活的日子。   倘若这个结能在玉桑暂用这个身份时得到解决,无论是叔祖父还是叔父,这一生都能少一个结。   父亲知道,应当也会十分欣慰吧。   玉桑自是不怕江钧动怒的,她又不是第一次惹他生气。   她定定的看着江钧:“祖父无言以对,是知自己错了?”   一旁传来细微的抽气声。   冬芒算是真正见识到,什么叫蹬鼻子上脸。   小祖宗,你不将老人家气到昏厥便没有成就感是不是?   对面,江钧神情一凝,像是听了一个笑话,气笑了:“我错?”   玉桑沉下气,暗暗捏拳给自己鼓劲。   “祖父敢同孙儿打个赌吗?”   江钧默了默,沉声道:“什么赌?”   玉桑迎着他目光,郑重且认真:“就赌,祖父你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但凡孙儿能让祖父认一句错,便是孙儿赢。”   江钧眼中划过异样的光,是掺杂着怒气的意外。   他笑了,竟点头:“好,赌注呢?”   玉桑嘴角一挑:“若事实证明孙儿想错了,祖父赢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便是将孙儿直接赶出去,孙儿也无半句怨言。”   看戏至此的江慈忽然一个激灵——你不要胡说八道啊!   玉桑:“但若是孙儿赢了。”   漂亮的少女下颌再扬,不可一世道:“那日后我是想打秋千也好,上天也罢,祖父无权管我,也少在孙儿面前摆长辈架子。毕竟,祖父那些酸冷之言,实在扫兴。”   江钧哼笑点头:“好,一言为定。”   已经焦躁到快熟了的冬芒彻底放弃抢救。   这一老一小,一个敢提,一个敢应。   要说没有规矩大胆妄言,分明两个都是!   玉桑扭头望向江慈,粲然一笑:“正好姐姐在,不妨为我与祖父做个赌局见证!”   江慈:……?   作者有话要说:  江慈:好好地不要cue我啊!!!!!你找太子!!找太子!!!!!   今天没注意时间,晚了,抱歉抱歉~   感谢在2021-05-03 23:59:22~2021-05-05 00:1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从任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玉桑搬出江慈, 惹得江钧朝她看了一眼。   两边宅子紧挨着,也就一门之隔,二房的风光在哪里都不是秘密。   江钧似乎不觉得玉桑的提议有多荒唐, 甚至没有考虑太久便利落回道:“可以。”   倘若孙氏此刻在场, 大概又要晕一回。   不说别家,就说隔壁院谁敢这样与江戚说话,下场绝对好不了。   这绝对是大场面了。   可场面再大, 比不过江慈胆子大。   在经历最初的惊讶后,她很快镇定下来,觉得自己若是胆怯,简直是给桑桑扯后腿。   是以,江慈昂首挺胸道:“承蒙叔祖父信赖, 阿慈愿做见证, 绝不偏私!”   碧桃浑身一震,在这一刻拥有了与冬芒近来频繁出现的震惊表情。   因着江慈的回应,江钧越发认真打量她, 眼底甚至藏了几分笑:“好。”   玉桑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江钧的一言一行, 眼底滑过思虑, 面上却笑道:“祖父若无其他事,孙儿便去忙了。”   正刚弯腰搬起一头, 手中负担忽然减弱。   玉桑顺着木料一路往后看,只见江慈也穿了手衣,正站在她后头抱起另一头。   她还挺理直气壮,眼看着玉桑,话却是说给江钧听的:“叔祖父只是不许你使唤下人,可没说不许旁人帮你呀。”   然后才看向江钧:“叔祖父是这个意思吧?”   江钧哼笑一声,转身离开, 但懂的都懂,这是默许了。   玉桑看着江钧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   气候已渐渐炎热起来,文琅院中的凉亭外堆满木材。   饶是树荫遍地,围着木材转来转去的两个少女依旧累的满头大汗。   从烈阳高照到夕阳西下,秋千终于立起来,稳稳扎根于凉亭之外的绿荫下。   碧桃和冬芒感动的在旁呱唧呱唧股掌称赞,忍不住热烈盈眶。   玉桑和江慈却实实在在累趴下了。   两人连走进亭子的力气都省了,背靠背坐在地上,回头相视一笑。   天色暗下,府中饭食飘香。   江慈离开后,玉桑也回房休息了。   冬芒知她今日累的脱力,便去孙氏那头报备了一声,许她就在院子里单独用饭。   可玉桑累过了头,吃饭时眼皮子都在耷拉。   冬芒虽不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但心中着实想笑又心疼。   吧嗒两声,是筷子掉落,玉桑脑袋一栽,眼看就要扎碗里。   冬芒眼疾手快伸手托住,玉桑一惊,睁眼醒来:“怎么了?   冬芒忍笑,轻声道:“姑娘陡然耗力,明日身上该疼了。奴婢会些推拿功夫,稍后姑娘舒舒服服泡个澡,奴婢再帮姑娘松松骨,明日起来也舒坦些。”   玉桑现在只觉得疲累,让她舒舒服服睡觉,怎么都行。   又催着她吃了几口,好歹挡了饥,冬芒才收拾餐盘去准备热水。   夜幕四合,澡房水汽氤氲,澡豆飘香。   玉桑懒懒的趴在桶边,任由冬芒推拿舒筋。   别看是在阴凉处作业,实则脚下一刻没停,一直走来走去,还要避开障碍物。   或站或蹲,或踩或踹,一通操作下来,脚掌多站一刻都会疼。   冬芒功夫不错,玉桑被按得嘴上直哼哼,其实身上舒坦的不得了。   她按想着了,洗完后拉住冬芒,哼哼道:“脚还疼。”   冬芒忍俊不禁,说道:“奴婢去弄点药草,姑娘先泡泡脚再按。”   玉桑乖乖点头,拢着睡袍小碎步挪回卧房,四仰八叉的躺下。   背挨到床那一刻,她发出一道来自灵魂深处的喟叹。   “世间最安逸处,只在床上。”   起先她还强打精神等着冬芒,怕自己睡着,翻来覆去,最后抱着被褥一滚,改为趴睡。   褥子是刚换的冰丝,冰冰沁凉,玉桑用脸蹭了两下,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位置搁脑袋,昏昏入睡。   香闺的门开了又合,人影投在床帏上,一举一动皆轻盈。   白嫩的脚掌又小又瘦,落在粗粝的大掌中,搓揉间或已泛起微红,隐在昏黄的烛火下,不见颜色,唯有掌心一片升温。   按了好一会儿,大掌动作渐停,却又生玩心,食指屈起,在脚心轻轻一挠。   她睡得不深,还有知觉,小脚猛地一缩,继而身子翻动,但没有醒。   原本枕着的位置睡热了,她咂咂嘴,闭着眼胡乱翻扯怀中的褥子,翻到冰凉的位置,枕上去继续睡。   期间,那双手静静的等在一边,直至她动作平息,才重新捧住其中一只小脚。   声音自床尾传来:“你睡了?”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卷着被子呼吸匀称的少女分明是睡了,却在听到声音时睁眼开,“没啊,没睡。”   那声音顿了顿,一声浅笑后,又道:“分明睡了,这也要狡辩。”   她今天累极了,睡着之前脑子里还念叨着不可以睡,得等冬芒回来。   她也觉得自己一直没睡,就闭了一下眼。   人出去到现在不也没多大会儿吗,一说话她就听到了,脑子清醒着呢!   然而,睁大的眼还没顶住片刻,又被睡意侵袭,眼皮耷拉,负隅顽抗。   床尾又有声音传来:“听说,你今日厉害得很。”   睡意侵扰,疲惫加身,连听到的声音都有些分不清是男是女。   但玉桑知道有人在和她说话。   她睁着一双快翻白的眼,一句话被困意拉得字音模糊:“嗯——厉害——”   脚上传来的力道,缓解疼痛之余,好像还能注入困意。   虽然这样按得很舒服,但大家都累了,还是睡吧。   她迷迷糊糊的将脚抽出来,钻进被褥里,“不要了,要睡觉……”   那双手便真的没再动她。   下一刻,原本还在床尾的声音忽然移至耳畔。   那声音问:“高兴吗?”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旁人听来只觉一头雾水。   困倦迷糊的少女却忽然笑了。   她没睁眼,一声笑过去,不免让人怀疑这是她的回应,还是仅仅做了个美梦。   就在床畔的人以为她已熟睡时,忽见她闭着眼,含糊带笑道:“高兴……”   没说为什么高兴,可懂的人总会懂。   短暂的静默后,床边响起一声轻笑,接着是一句低喃。   “高兴就好。”   ……   玉桑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下意识活络四肢,目光一亮,蹭的一下坐起来:“嗯!?”   她又躺回去,在床上来回滚了一圈,惊喜的发现身上哪儿哪儿都不疼,尤其脚掌。   昨日她站着都脚疼,每走一步都像在鹅卵石路上跺脚,现在完全不疼了!   呜呼!   玉桑翻身起床,一只脚刚套进鞋子里,动作忽然顿住。   她盯着自己的脚,脑中陡然闪过些零碎的画面,还有一些……羞耻的触感。   冬芒进来伺候,见她一只脚踩在鞋子里,一只脚还在床上定着不动,笑道:“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玉桑挠挠头,偏头看向她:“冬芒,昨夜……是你帮我推拿的吧?”   冬芒倒好热水,转身冲玉桑笑道:“当然是奴婢啊。”   玉桑蹙眉,“没有别人来过?”   冬芒摇头:“没有,昨夜姑娘累极了,奴婢回来时姑娘已经累的起不来,奴婢便直接给姑娘按了按脚,按着按着您就睡着了。”   玉桑慢悠悠的“哦”了一声:“难道我在做梦?”   冬芒悄悄舒了一口气,笑道:“姑娘快过来洗漱,用完早膳夫子们就该来了。”   玉桑这才没再多想,麻利下床,可一动身,她又顿住,回头望向床铺。   她皱了皱眉,趁冬芒不注意,弯腰从床尾一路嗅到床头,像小狗一般。   “姑娘?”冬芒见她没出来,绕过屏风来找她。   玉桑飞快直起身,佯装无事:“来了!”最后看了床榻一眼,她转身出去。   用早膳时,孙氏有意无意提起了江钧为玉桑请的夫子。   玉桑这才知,这些夫子年轻时与江钧乃是知交好友。   当年,江钧因私事辞官,这些年来都呆在府中。   孙氏一度以为公爹与旧僚断了来往,没想一直有联系不说,关系还不错。   “桑桑,对夫子们一定要恭敬,祖父为你请的先生,也许不是朝中位极人臣者,但绝对有真才实学。你绝不可怠慢。”   说到这里,孙氏的语气一转,看了一眼江薇:“可惜,薇娘没有这个福气。若她以后有什么不懂的,还得靠你指教了。”   母女同心,江薇和孙氏母女多年,听开头她就知道母亲什么意思了。   这分明是要推她入火坑!   江薇拼命和孙氏使眼神,孙氏视而不见,玉桑却看得清楚。   她冲孙氏笑道:“多谢伯母提醒,往后桑桑一定对夫子们恭恭敬敬,心怀感恩。不过话说回来,因玉桑刚回府,处处不妥才惹祖父想要亲自管教,但其实,学东西得有人一起,比着追着,才能不断精进,伯母可否去请示祖父,让薇姐姐同我一道上课?”   江薇险些摔筷子跳起来。   这个歹毒女子!   她可是听说了,玉桑聪明又会哄人,不止学得快,还能从严格的夫子和祖父手里讨闲暇,然她去和玉桑一道,还不是去给人做衬托?!   最重要的是,江薇之前已经吃了几次亏,长了记性。   玉桑太会装模作样,偏偏还没人看穿她,一个祖父已经够可怕了,再来一个她,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我不去!”江薇明言拒绝。   “我每日都很忙的,要习字要练琴,下午还得去参加一个花宴,我没空!”   玉桑笑了笑,不再说话。   孙氏心里叹气,恨铁不成钢。   倘若公爹是那种擅长一碗水端平两头都顾好的人,打一开始就会连薇娘一起安排了。   可公爹纯粹就是想治玉桑,所以从一开始就没考虑太多。   她这么对玉桑说,纯粹是一点小感叹,外加一点小试探,想看玉桑的态度。   结果,玉桑的回应叫她心中熨帖,倒是亲生女儿让她想打人。   烂泥扶不上墙,多少只手帮忙推都是无用。   孙氏冲玉桑笑笑:“别理她,你也瞧着了,她这没定性的样子,去了也只会打扰你学。”   玉桑笑了笑,说道:“无碍的。”   她时间不多,吃完之后便回文琅院见夫子。   江薇飞快扒拉几口,借口回房,实则是悄悄跟上去。   玉桑刚要跨进院门,冬芒从隔壁院回来,刚好碰上。   “姑娘,碧桃妹妹说,三姑娘下午不能陪您出门了。”   玉桑偏偏头:“姐姐有事?”   冬芒嘴角抽了抽,如实道:“三姑娘昨日太累了,今日浑身疼,爬都爬不起来。”   玉桑听着,不由自主的动了动肩膀,姐姐站不起来了?   可她还很好啊。   完全没觉得哪里疼。   “江玉桑!”   玉桑思绪一收,循声望去,就见江薇气势汹汹走过来。   江薇走到玉桑面前,双手叉腰,气势抬高:“我警告你,不许耍把戏设计我和你一起上课,否则,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玉桑微微眯眼,心中忍笑。   怎么会有这种人,上赶着把软肋露给不喜欢的人看。   怪有趣的。   一旁,冬芒正要上前护住,玉桑先行拦住她,把她挡到身后。   她缓缓抱起手臂,挑眉弯唇,脚下朝江薇迈了一步。   江薇下意识退了一步,脚后跟被院墙边的花圃砌砖绊倒,整个人向后倒去:“啊啊啊啊——”   玉桑伸手一拉,把她甩到院墙上。   江薇背后撞得一震,还没回过神,玉桑已迈步逼近,一手撑在她脑袋一侧。   “你……”江薇吞吞口水,气势骤降:“干什么呀……”   玉桑笑笑:“求人呢,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不想被祖父管教也可以,以后得好好听我的话。”   江薇瞪大眼睛,一把推开她:“你做梦!”   玉桑退了两步,稳稳立住,再次拦住冬芒,冲江薇歪头一笑,轻快道:“也行,那你就等着和我一起被祖父教导吧。”   江薇瞳孔震动,慌了神:“你、你吓唬谁呢!你以为你是谁啊,祖父能听你的?”   玉桑啧啧叹道:“都吃几次亏了,怎么还不长记性。”她微微倾身,望向江薇的明眸中全是狡黠笑意:“那你觉得,以我的本事,做不做得到呢?”   她直起身子,幽幽道:“如我是你,就不会纵着自己的不懂事,拿长长久久的自由快活时光来作赌注。”   老实说,江薇已经信了。   对手是她,一切都有可能。   “你……你想怎么样?我告诉你,如果母亲知道你欺负我,她会跟你拼命!”   “你去说啊。”玉桑丝毫不怕,鼓舞道:“你现在就去找伯母,告诉她,我千方百计设计谋划,就是要你一同受祖父关怀!”   “你!”江薇气的快哭了。   玉桑像是想起什么,恍然道:“对了,方才听你说下午要参加什么花宴,推了吧,下午陪我出门。”   江薇险些气成一只河豚:“凭什么,我才不要和你出门!”   玉桑脸上笑容淡去,露出为难的样子。   她靠近一步,拍拍她的肩膀:“想清楚,陪我出门一趟,顶多牺牲一个下午,可若陪我上课,那就是长长久久的禁锢,孰轻孰重,好好掂量。”   说完,玉桑冲她眨一下右眼,笑着走进院子。   江薇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追了几步,看着玉桑的背影狠狠跺脚:“算你狠!”   玉桑背对着她挥挥手:“未时初在大门等我,马车准备好。”   江薇气结:“你当我是什么!混账!”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第二个大情节吧,可能大家迫切想看太子&桑桑,想看前世今生,想看感情纠葛。但是文案排雷说了,我觉得我写的一切都是为了感情递进。这个大情节结束,很快就到前世了,谢谢支持到现在的小可爱~啾咪~   感谢在2021-05-05 00:10:46~2021-05-05 23:2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ndom 8瓶;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今日的课和昨日一样。   玉桑在能力范围提早学完, 也可以如愿提早下课。   恭恭敬敬辞别夫子,玉桑走出书房。   冬芒凑上来:“姑娘出来之前,奴婢心里还颇不安定, 还好是有惊无险。”   玉桑听着, 心里亦是门儿清。   如果江钧真的想治她,今日大可让夫子增加课业。   学无止境,就算她再有效率, 也不可能提早下课,换得这浮生半日闲。   可江钧并未这样做,一切照旧,夫子该怎么教还怎么教。   她也得到半日自由支配的时间。   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这也透出了江钧的心思。   玉桑道:“若祖父让先生加重课业, 岂不是将我拘着了?我已与他打赌, 就需要时间去准备,他在这时拘着我,与作弊何异?”   听她提到打赌, 冬芒想起昨夜将此事告知殿下时的情形。   她原以为殿下会出手相助, 尽早结束这闹剧。   结果, 他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轻笑道:“随她吧。”   没有阻止, 也没有想过要挽救,云淡风轻的语气融着无尽纵容。   仿佛她此刻将天都捅破了也没关系。   这个发现让冬芒震惊之余又逐渐安心。   殿下对娘子已不是一般的宠爱,此事有他坐镇后方,的确无须担心。   她只管将姑娘护好,自是前途无量。   冬芒说道:“其实,您是晚辈,打这样的赌, 就算赢了也不占便宜。”   玉桑:“我又不是为了占便宜才打这个赌。”   冬芒知道玉桑还不大信自己,很多事不会主动与自己说,所以她也不问,只说:“姑娘心里有数奴婢就放心了,若有什么需要做的,姑娘尽管吩咐!”   玉桑看了她一眼,倏地笑了笑。   冬芒已备好她出门的衣裳,可玉桑瞄了一眼便让她换身简单的。   “姑娘不是挺喜欢这身裙子的吗?”   玉桑坐在妆台前,单手支颌:“那也得看是和谁一起出门。”   冬芒心中会意,又问道:“薇娘子与您不和,您为何还邀她一道出门呀?”   玉桑边换衣裳边道:“现在不和,可能玩着玩着就和了呢。”   冬芒好奇道:“可是薇娘子瞧着不大愿意,她会不会失约呀?”   玉桑挑了朵素银桃花簪递给她,于镜中冲她俏皮眨眼:“那就要看,她是想跟我出去,还是更想跟我一起上课了。”   冬芒噗嗤轻笑,将银簪别入她发间。   ……   玉桑出来时,江薇竟已在等着,马车也备好了。   她狠狠剜了玉桑一眼,“再不出来我就回去了!”   玉桑加快几步朝车边走:“来了来了,薇姐姐上车吧。”   江薇才不和她客气,提着裙摆蹬车,玉桑对车夫道:“去城中最大的文社。”   江薇听到她的话,问道:“你去这地方做什么?”   玉桑在她对面坐下,笑道:“姐姐有所不知,夫子布置的课业太重,讲课时时而提到一些我不曾读过的书。所以我便都记下来,想趁着闲暇时读一读。”   江薇手臂支在窗边,托腮看窗外,闻言轻哼:“你惯会在别人面前扮乖讨喜那一套,在我这还是免了,是求学若渴还是另有心思,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   玉桑听了这话,忽然安静起来。   江薇打从一开始就是抱着撕破脸的态度来处,见她没回应,下意识看她一眼。   这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又演给谁看!”   玉桑一身装扮素雅温柔,此刻正缩着肩膀坐在那,眼眶红红,可怜极了。   她细白的手指搅着一方薄薄的丝帕,柔声染哭腔:“姐姐厌我至极,但我对姐姐从无敌意。虽只因归家数日,姐姐次次针对,我才不得不反抗。有时候我实在想不通,姐姐到底因何厌我至此。”   玉桑这副无辜受害模样,成功点燃了江薇。   她猛地转向窗户方向喘了几口气,若非在车里不便行动,她大概还要站起来跺跺脚。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兀自喊了两句,猛地瞪住玉桑:“既然你不懂,那我今日就说到你懂!”   江薇面朝玉桑坐好,两人各占一边,宛若对峙。   江薇:“你从小就生长在外面,自然不知家中是什么情况。你知道那种,明明是同父同母,待遇却天差地别的滋味吗!”   “祖母是因为生了二叔才更虚弱,也是因为二叔忤逆不孝,才让她心力交瘁早早离世!”   “孝顺懂事的被忽视冷待,叛逆不孝的反而被记挂在意,这又是什么道理!”   江薇说到激动处,眼眶都红了:“人都是如此,在身边的不珍惜,失去的便视若珍宝。你知道吗,两边宅院明明是连着,可我从小就不敢往那头跑,见到堂兄弟姐妹,我都要客客气气,更别提闹不愉快。”   “因为母亲告诉我,父亲在朝中有难时,还得靠伯祖父帮衬……”   “不止是伯祖父,就连将你找回来二堂叔,如今也是圣人面前的红人,是江家的风光人物!”   “同样有祖父,他们的祖父德高望重受人敬仰,我的祖父却是个一言不合就要全家都看他脸色的……的……”   “废物。”玉桑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江薇眼神一震,刚才明明是她更激动,可现在反倒是她被玉桑吓到。   人伦礼法的教导,是从小就根植于骨血,潜移默化伴随长大。   哪怕心中想法再多,也越不过规矩礼法。   长辈就是长辈,长辈做什么,晚辈都是没资格置喙的。   且大夏重孝,若忤逆不孝之名传出去,重可论罪入狱。   江薇似乎忘了自己前一刻在说什么,指着玉桑支支吾吾:“你……你……”   玉桑双手交叠搭在腿上,从容道:“是,我说的。”   江薇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你,你承认了!”   玉桑点头:“我承认,你记得回去就去祖父面前告我一状。”   江薇才觉得自己抓住了她的把柄,可一听她语气,又觉得自己单纯可笑。   真到了祖父面前,她怎么可能承认!   她倒是会因为复述这种话被罚!   江薇因为这个小插曲,心情多少平复了一些。   “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也不必多想,牢骚罢了。”   “父亲从未怨过什么,即便家中无人帮衬,只能靠他一人撑起光耀门楣的责任,他也从无二话。只是……我替他委屈罢了。”   玉桑理解的点头:“放心,我不多想,下车我就忘了。”   江薇眼神又是一震,拔高调子:“你这个人……简直没心没肺!”   火气又被勾起来,她甚至没发现玉桑早已不复刚才的柔弱姿态,低吼道:“祖母没了,祖父消沉无作为,父亲举步维艰,我们全家都要捧着隔壁院的施舍过日子,这些都是叔父造成的,都是你父亲造成的!”   “我是讨厌你,因为你一回来就在给我母亲添麻烦!你们父女一样讨厌!”   “有本事走,如今又为何回来!凭什么你们犯错,我们来背负!”   情绪攀到顶,再骤然收去,便难再坦然的面对面。   江薇这些话,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就连孙氏都没有。   在他们眼中,她顶多是个有些任意妄为的小女子。   稍稍冷静一些,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刻倾吐而出。   大概是看到玉桑明明处处得意,还露出那样委屈的神情,受刺激了。   总之,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停车!”江薇大喊一声,车夫当即将车停靠在路边。   江薇冷冷瞪着玉桑:“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知道凭我的本事赶不走你,但若你还敢给我父亲母亲找麻烦,我会继续针对你!我不信你永远都能唬人!”   车已停稳,江薇起身要走:“我不奉陪了!”   她刚站起来,玉桑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倾身一压,将她按回坐位。   江薇不妨她会动手,飞快抽回手:“你干什么!”   玉桑:“若我父亲没错呢?”   江薇反应一瞬才听清她说的什么,她怒色再显,不可置信道:“到现在,你竟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你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儿,你们一样的没心肝!”   玉桑也不恼,只说:“敢和我打个赌吗?带赌注,什么都可以提。”   江薇有些把不住情况发展:“你……什么意思?”   玉桑:“就是话面意思。”   江薇:……   ……   马车停了片刻,最后下车的却是玉桑。   她回头对江薇道:“想来你也不愿陪同了,我自己随处转转,时辰到了便会回去,马车你用吧。”   说完,她带着冬芒往前走去。   江薇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小半刻才回过神。   马车本就是她准备的,怎么说的像是你赏赐的一般!   她冲着玉桑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最好迷路在外头,永远别回来。   ……   玉桑下马车后便戴了帷帽,此刻游走街市,姿态悠闲得很,仿佛完全没被车上的事情影响到。   依着记忆走了一段,玉桑忽然站定,指着不远处一家很大的文社:“到了!”   冬芒跟了玉桑几日,到底是看出刚才在马车上她是故意借那副姿态精准掐住江薇七寸逼出她那些话。   原以为去文社只是个幌子,没想她还真来了这。   只不过……   “姑娘不是才刚回京城吗?好像对这里的路很熟悉……”   玉桑一怔,脸上的笑僵了僵。   原本是不熟的。   可上一世,稷旻为哄她开心给她解闷,曾带她微服出宫游过京城。   京城才子云集,又喜在文社中以文会友,谈天说地。   文社不仅供有大量书籍,还有各类才学比拼的小局,稷旻喜欢来这里偷听。   她天生记性好,加上这处又颇有名气,自然是记得。   不期然又想到他,玉桑赶紧压下,随口扯理由:“出来前问过路呀,别耽误时辰,进去看看。”   ……   盛京书社的确是京城最大最气派的书社,但不仅限于才子聚集。   高门权贵想要购进或处置名家字画,这里也提供交易场所。   彼时,文社最上层的雅间,一副吴道子真迹正缓缓展开。   王裘殷勤的对坐在对面的男人道:“姐夫,知道你喜欢山水画,这副《华清宫图》可是画圣真迹!我派人搜罗许久才找到的!”   韩唯扫了一眼画作,肉眼鉴真,嘴角轻挑,总算有了些笑意。   他看向王裘,淡淡道:“劳你费心。”   王裘便知自己马屁拍对了:“姐夫这话就见外了,虽然我姐姐不在了,但你永远是我姐夫!”   提到亡妻,韩唯脸上没什么表情,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王裘见他不语,只能大胆试探:“听闻,圣人已经肯定了太子的治漕路线,是从益州至云州?”   提到这个,韩唯脸色立马沉下来。   他本就不耐烦应对王家人,手中茶盏一放,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临窗垂望:“大概吧。”   王裘急了,又不敢逼的太紧,只能坐在位上看着韩唯背影:“姐夫,这事儿可不能大概啊!仅益州一处顺利解决,江家就得了如此大的风光,若能拿下治漕一事,功成之日便可加官进爵,这好处不能被旁人抢了!”   韩唯心中冷嗤,平声道:“此事,圣人已交给太子全权处理,益州有五殿下坐镇,云州由军粮案中立功的李非儒负责。”   王裘站起来:“我就是为此事来找姐夫的!太子根本是偏私,即便他安排了人又怎么样,李非儒是在地方打滚儿的,有立了功,大概有些本事,可五殿下能干什么?”   “若我们能让圣人觉得他能力不配位,便是有太子负责,也轮不到他!”   韩唯心中道了句“蠢货”,面上挑眉疑惑:“哦?那你可有人选?”   来了来了!   王裘理了理衣裳,冲韩唯恭敬一拜:“若姐夫愿意相助,我定能拿下此功!”   韩唯已恼,不想与他再浪费时间,正准备借口离开,目光一转,忽然定在楼下大堂的书架处!   霎时间,韩唯脸色剧变,紧紧盯着那抹俏影,益州种种,新仇旧恨悉数涌入脑中。   他嘴角一挑,笑了。   王裘还在等他答复:“姐夫……”   韩唯已转身出门:“此事容后再议,把你的画收回去吧。”   “姐夫!”王裘没拦住,眼看他走远,脸上渐渐沉下来,对着他狠狠呸了一口。   “当真是人走茶凉,人死变心!狗东西!”   ……   “姑娘,这是最后一批书录。”   玉桑在书架间转悠,接过冬芒抱来的书录,一一翻看。   这里书这么多,她可没功夫一本一本翻。   还是从书录找比较快。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找来!”   冬芒点头,麻利去办。   玉桑刚准备继续辗转,忽觉身后有股凉意靠近。   她下意识摸了摸戴着的帷帽,迈步去找冬芒。   可这丫头不知去哪里取书,一时间竟不见人影。   盛京文社藏书极多,正正三层楼都有书架。   玉桑左拐右拐,努力分辨着后面的情形,最后一个拐弯,她险些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手臂被擒住,对方仿佛都没用力,她便被带到他面前。   隔着两层细密的纱,玉桑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然而,都没等她开口,韩唯抬手一掀揭掉她帷帽,周边光亮涌来,玉桑下意识想挡脸。   韩唯沉笑两声,拽着她一推,将她逼入死角。   “挡什么?你就是化成灰,我也是记得的。”   玉桑轻轻吞咽,祈祷冬芒能快些找来。   她强撑自在,笑道:“原来韩大人对妾身这么有印象,那真是妾身之幸。”   韩唯冷笑一下:“的确幸运,毕竟,能让我想挫骨扬灰的女人,玉娘子是第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5 23:28:01~2021-05-06 23:4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记、岁月无痕8001 10瓶;菂菂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挫骨扬灰四个字从韩唯嘴里说出来, 玉桑一点也不觉得他是在吓唬人。   她在心中一遍遍让自己冷静,大庭广众下,他敢动手, 她就敢让他下不来台。   左右梁子已经结了, 无所谓再加固加固。   见玉桑镇定自若,韩唯眼中戾气渐褪,换上浅淡笑意。   他将她上下一扫, 讥诮笑道:“看来玉娘子已凭益州之功攀上高枝,只是不知,今时今日,你可还有信心当上‘稷夫人’?”   玉桑自是听出他话中内涵。   韩唯这是坚定的将她与太子划为一个阵营了。   她努力靠后,与他隔开距离, 姿态柔弱, 温声细语。   “大人的话叫人不解,妾身一介女流,得殿下青睐, 赐一份安稳足矣, 其他的, 妾身不曾多想。”   韩唯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她越是表现的柔弱退让,他脑海中刺史府那夜的情形就越清晰。   那日, 她可半点都不惧,进退有度准备充足,直接将他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此事之前,韩唯看她,顶多是有些小聪明,反应也快的小美人。   此事之后,他想不对她改观都难。   “不曾多想?”韩唯犹如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这话我可不敢信。”   玉桑见他毫无退势,有点急了,冬芒是去西天取书了吗!   这里位置虽偏僻,但保不齐有谁喜欢的书就在这旮旯,晃着晃着就过来了。   盛京文社是京城最大的文社,韩唯会来此,其他世家权贵怕是也常来。   现在她还未被江家推出去,等于还没在京城圈子内露脸,可韩唯在京城是熟脸。   且他原配病故后一直未再娶,对外还是个衷情的好男人。   若让人发现他与一女子在文社角落,她很可能会因韩唯被外人认识或熟知。   再让稷旻知道这件事……   焦虑到了一个顶点,玉桑骤然冷静,决定自己突破。   左右在韩唯眼中,她是稷旻的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今时不同往日,她用不着他,自然无需温柔小意的亲近。   玉桑拿定了主意,暗暗定神,抬眼之间,又是一番情态。   “韩大人,给你一个真诚的建议。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在这里继续纠缠。”   面前的女人陡然转变的面孔,让人陡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刚才受惊无措的样子只是她开的一个玩笑。   但也正是她隐含挑衅的姿态,竟激起韩唯骨子里几分血性。   他这辈子,还没在女人身上栽过跟头。   韩唯亦笑:“哦?怎么说?”   玉桑直勾勾盯着他,朱唇轻动:“不是韩大人你才有忌讳,每个人都有。旁人考虑大人的忌讳,多数是处下位时必要的敬畏。那么大人处下位时,可有想过自己上头的人又有什么忌讳?”   玉桑声线柔软,忌讳二字,尾音拉得暧昧非常。   无非是暗示给他,她就是那个忌讳,是稷旻的忌讳。   韩唯眼底神色变换,笑容越发玩味。   他不是没见过满腹心计甚至有野心的女人,可看这些女人时,无论言行举止还是性情为人,哪怕有刻意伪装,依旧可以抽丝剥茧窥见端倪。   但她不同。   她作天真单纯之态时,他觉得她理当有更成熟且心机的一面。   待她舍弃天真之态表现得满腹心计时,他又觉得她这副面孔下仍有隐藏。   仅凭惯用的审视方法看她,仿佛总也看不到头。   明明她这样的人,不用想就知道求的是什么。   但就算把答案撂在心头,心中仍有一部分会作保留态度。   这一部分,是为她的出其不意做准备。   然而,韩唯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被她拿捏。   他轻笑道:“玉娘子青楼出身,能稳稳攀上太子殿下,一定是有些本事的。”   韩唯倾身,压低的声音的同时,也包含更多威胁:“只是不知,圣人与皇后,乃至满朝文武、京中贵女,能不能接受太子殿下有你这样一个忌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玉桑就猜到他还是会拿出身说事。   这一刻,她忽然庆幸冬芒没出现。   让她随便喊两声说两句,韩唯定会知道她如今是江家的姑娘。   再转身去将她的出身抖出来,可能她的假身份都跟着瞒不住了。   原本玉桑并不在意这个,她从没稀罕做什么江府千金。   可现在她身上还担着赌约,即便真相迟早揭开,也得等她把这件事做完,也不枉做了江古林一段时日的便宜女儿。   玉桑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拳,神情非但无惧,还露出了堪称猖狂的笑。   她不再退避着他,反倒往前走了一步。   韩唯没想她还敢再进,他动也未动,由着她走进自己的亲密距离。   玉桑微微偏头,朝着他耳畔,学他放低声线,亦注入威胁:“妾身有什么好怕的?能攀上当今太子,来日即便一无所有,也是行内身价最高,何愁前路?”   “倒是大人,益州一行已丢了大头,这时候不去找补挽回,反倒揪着我一个小女子不放,难道真想逞一时口舌之快,明知殿下忌讳而不顾,然后丢掉更多利益?”   韩唯终于被她逼出一丝狠色:“就凭你?”   玉桑扬首含笑,气势凛冽:“大人出身勋贵世家,也有过家室,后宫后宅之事耳濡目染也有不少。花无百日红是亘古不变之理,可当头正红的花有多毒多厉害……”   玉桑眼波流转,威胁中又添媚色,当真是一朵又毒又艳的娇花:“大人不会不知吧?”   事情渐渐变得比想象中更有趣。   韩唯细细观察着她的每一次变化,威胁淡去,宛若打趣:“所以,你就是这朵当头正红的花?”   气氛和气势都酝酿的差不多,玉桑冷冽一笑,抬手朝他肩膀狠狠一推。   韩唯眼神微动,竟真顺着她的力道踉跄退开。   前路通畅,玉桑没急着走,端足气场道:“你想试,没人拦你,不过试之前先掂量掂量,用你会失去的东西来换我失去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说完,她弯唇一笑,回他一份轻蔑,迈步离开。   韩唯目光轻垂,只见素雅裙摆下露出的绣鞋干净精致,每一步都走的稳稳当当。   他没拦她,只是凝视着那道背影,神色变幻莫测。   玉桑一路走出来,直至远离那片鳞次栉比的书架,韩唯带来的战栗感悉数消失,她才大大喘了口气,紧接着,害怕惊慌之色争先恐后涌入表情里。   “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也是巧了,她一出来,冬芒就找着她了。   玉桑一把拽过她的手往外走,冬芒猝不及防,“姑娘您别急……”   话音未落,玉桑忽然转头瞪住她,清晰的比了两个字的口型给她——   快!跑!   冬芒愣了片刻,然后飞快反应,直接叫了辆马车,拉着玉桑乘车逃离现场。   ……   玉桑紧赶慢赶,好歹在饭点前回到江宅。   到饭厅时,玉桑才见江古开也在,江薇坐在他右手边,警惕的盯着玉桑。   四张食案皆已布满美味菜肴,可见孙氏之用心。   唯独江钧没出来,他在房中独自用饭。   相安无事的用完晚饭,江古开与玉桑说话,问起她在府中是否习惯。   玉桑看了一眼江薇,果见她拧眉在听,是怕玉桑把冲撞祖父的做派拿来,一并冲撞她父亲。   玉桑含笑道:“多谢大伯关心,桑桑一切都好,伯母细致入微,薇姐姐也处处提点,现在又有祖父聘请良师教导,桑桑心中欢喜还来不及。”   提到江钧,江古开忽道:“今日的甜樱酪,是你买回来的?”   玉桑今日出了门,不好空手回来,从书社出来就去别的地方转了转,最后带回京城小食甜樱酪。   这个季节樱桃多,京城富裕繁华,樱桃不止是贡品,一些百年酒楼也有卖。   玉桑点头,坦言道:“听夫子说,甜樱酪本是祖母在世时喜欢的小食,祖父原本不喜,但会在下值时为祖母捎带,有时看祖母吃的香了,也会尝一两口,后来,这也成了祖父喜欢的小食。”   忽然提及往事,江古开脸上多了一丝惆怅,却又很快晕开,化作欣慰的笑:“是,是有这么回事。可惜母亲去世后,父亲再没吃过这个。”   玉桑怔愣一瞬:“那我……”   江古开抬手下压作安抚状:“你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夫子能同你说这些已是难得,你是好心,我也是随口一提。”   玉桑诚恳道:“桑桑往后会留心的。”   其实江古开不是为了提醒玉桑。   他来选的话,更希望父亲能对往事宽心,就像对待这樱桃酪,它可以是缅怀之物,但没必要成为禁忌。   江古开觉得自己话头起的不好,也没再往下说。   “无事了,早些回房歇着吧。”   玉桑恭恭敬敬告辞,前脚刚矜持的跨出厅门,后脚就开始发足狂奔。   天色已暗,玉桑进门就找冬芒。   “让你告知殿下的事有回音了吗?他怎么说?”   冬芒遗憾道:“姑娘,奴婢只是个末等婢子,能与殿下传信还是托了姑娘的福,殿下有没有回音,何时有回音,实在不是奴婢能决定的。”   玉桑气息渐渐急促,狠狠一跺脚:“他总不至于撂挑子不管吧!”   眼见玉桑火气渐长,冬芒连忙采取降火措施:“姑娘别急,你出去一整日,又脏又累的,先沐浴更衣吧。”   说着,她麻利去给玉桑准备热水和浴袍。   玉桑其实有点急,但又不能发泄,只是叉着腰走来走去,最后在冬芒的哄劝下,叉着腰坐进澡桶。   她越想越憋闷,兀自说道起来。   “我为什么会和他结梁子?嗯?还不是因为他!”   “现在我与他捆在一起了,被他视作敌对,他就不管了吗?”   冬芒坐在澡桶边,满脸迷惑:“他是谁啊?”   “他是谁不重要!”玉桑一掌拍在水面,激起水花与冬芒的轻呼声,成功盖住澡房门扇开合的声音。   然后继续喋喋不休:“把我带来京城的是他,不问我意愿给我这些的是他。”   “夜闯闺房做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时倒是积极热络,现在真有情况,便摆起威仪架子了?”   “我不管,他若闹出什么要我讨不了好,必须要他出面解决,否则,这……这和管杀不管埋有什么区别!”   修长的手拿起搭在桶边的澡巾,蓄了力道为她擦背。   手的主人擦得认真,信口问道:“那,你想要个什么样儿的埋法?”   清脆的喋喋声戛然而止。   玉桑僵硬的转过头,顺着给自己擦背的那只手,一路望向面含笑容的稷旻。   稷旻尚未开口,玉桑已竖手作阻。   她冲稷旻微微一笑,“殿下不慌,我自己来。”   说着,她捏起鼻子,身子慢慢下沉,把自己埋进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6 23:43:26~2021-05-07 23:5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肉饼 20瓶;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稷旻将湿淋淋的人从桶里捞出来, 又用干净的布巾裹住她,打横抱起。   玉桑枕着一头湿发,乖巧安静的靠在稷旻心口。   若稷旻此刻低头细看, 便可瞧见她眼中一道道思虑涌上来又沉下去。   可他不看也知道。   乖巧是不可能乖巧的, 她这辈子都难。   从她讨巧的把自己埋进水里时,大概已经在想如何找补。   不过,这并不妨碍稷旻享受她眼下暂时的乖巧。   冬芒已熟门熟路的支开其他人。   玉桑忽然感谢这边内宅的凋零, 人少地净,换得这刻的省事。   房中燃了凝神安眠的香,纱帐垂下,将为人影裹上朦胧之色,稷旻弯腰将玉桑稳稳放在床上。   她头发都湿了, 这样睡觉会头疼, 稷旻正欲转身寻个干净的帕子,袖子被拽住。   他回头,只见顶着一头湿发的女人拖着他的袖子, 水灵黑眸紧紧盯着他, 藏千言万语, 蓄无尽柔情。   稷旻面无表情,动了动手腕:“放手。”   玉桑暗暗分析他语气里的情绪, 乖乖放手。   果然,稷旻在她衣柜前转了转,拿过她的睡袍,又随手扯出一张干净的布巾。   他将衣裳丢给她,一撩衣摆坐在床头,“过来。”   玉桑飞快除掉布巾穿好衣裳,手脚并用爬过去, 都不用他吩咐,主动伸脑袋。   稷旻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一边力道均匀的为她擦头发,一边算着时辰数数。   三、二……   “殿下。”配合他的动作换姿势时,她顺势转向他,软绵绵的开口。   稷旻眼都没动一下,专注的盯着她的黑发,仿佛在用肉眼鉴别擦干程度。   玉桑不死心,主动凑进他的视线里:“殿下?”   稷旻手上动作顿住,腾出一只手按住她脑袋,又给推开。   玉桑顺势捉住他的手,单刀直入:“殿下必是收到冬芒的消息才来,又何故假装不知,我一时情急才说出气话,殿下怎么当真了?”   稷旻这才看她一眼,慢悠悠道:“我只知一时情急会说真话,倒不知这原是气话。”   玉桑连连摆手:“是气话,不是真话!”   稷旻作恍然装:“喔,原来不是真的。”   说完,他随手将湿润的布巾丢到一旁,抱手靠坐床头,又没了下文。   继续这个话题实在不明智,玉桑膝行两步靠到他身边,捏着小拳头为他捶臂,“殿下,桑桑在益州得罪了韩唯,他竟说要将我挫骨扬灰,大卸八块!”   稷旻挑眉:“挫骨扬灰?大卸八块?”   玉桑煞有介事的点头,嗯!嗯!   稷旻凝视她片刻,忽的笑了,伸手捞起她一缕长发:“要我帮你出个主意?”   有戏!   玉桑的小拳头捶得越发卖力:“洗耳恭听!”   稷旻享受着她的服侍,慢条斯理道:“你连韩唯的私印长什么样都知道,想来前世没少在他身上下功夫,对他有一定的了解。”   “眼下他虽想将你挫骨扬灰,但若你努把力,保不齐他哪日就变了心意。”   稷旻含笑说到这里,竟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作鼓励:“人活于世,千万别把路子走窄了。”   玉桑的笑容凝固,捶肩的速度变缓,下一刻,她表情又复明媚,捶肩更带劲儿:“都是过去的事了,殿下总提这个做什么?”   稷旻无奈道:“那我就没办法了。”   玉桑瞬间变脸,猛地撤手,侧身扭向一旁,重重抱臂,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那我也没办法了!就让他去查去揭穿!届时我必是京城茶余饭后最火热的谈资!”   她回头瞥他一眼:“不知殿下到时候还能用什么身份困住我!”   看着她劲劲儿的小样子,稷旻不怒反笑。   “你既觉得是我擅作主张将你推上这个位置,待他揭穿此事,我的阴谋再难得逞,那不是该谢谢他?怎么反倒急了?”   稷旻轻描淡写一番话,正正戳中玉桑心中不愿明说,但也在意的那个点。   她张了张口,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玉桑心中有些气馁。   并非不愿与他说心里话,他即便听了,大概也会当她是别有用心的演戏。   就像那次一样。   玉桑背过身去,闷闷道:“好!回头我就谢谢他!”   稷旻看着她,轻轻弯唇。   他心中清楚,即便在不背负江慈恩情的前提下来到江家,所遇难处都能迎刃而解,她也未必多眷恋这个身份带来的安逸与富贵。   可现在这个情形,她还不想走,或者说,不能就这样被赶出去。   她对这件借口事成便向他邀功,实则早已上心的事,怀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   其实,她也并非那么难以看透。   但凡摸索到正确的第一步,她是什么样的人,便会一点点摊在眼前,明明白白。   稷旻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叹了口气,幽幽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想来也无需我再另出主意。”   嗯!?   玉桑眸子一亮,陡然振奋,慢悠悠转过头看他。   凭她对稷旻的了解,他敢这样说,那一定是有法子。   稷旻靠坐在床头,伸出右臂搭在身侧,指尖动了动。   玉桑瞬间会意,手脚并用爬回来,乖巧的坐进他手臂环抱的范围内。   “什么主意?”   稷旻睨她一眼,提示道:“手酸。”   噢。原来不是想抱她。   玉桑连忙挪开,盘腿而坐,将他的手臂放到腿上,仔细揉捏:“殿下舒服吗?”   稷旻享受着她的殷勤,勉强点头:“还行。”   玉桑看着稷旻悠然闲适的表情,心里那股着急忙慌的劲儿忽然就没了。   再一想,她才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过度担忧了。   凭稷旻的行事风格,能和江古道周旋多时,把她的事恰到好处的安置在最后的人情里,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的带她回来?   玉桑心里想着事,手上的力道开始不走心,按揉的位置也从手臂滑到了手腕。   稷旻睁眼,手掌一翻,轻易握住了她的手。   掌中忽然被蓄着力道的灼热裹住,玉桑心头轻颤,抬眼时撞上稷旻投来的目光。   两双目光不期然对视,玉桑原以为稷旻又要有什么动作。   然下一刻,那只紧紧握着她手又松开,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像在安慰。   稷旻笑着,本该认真的话说的像是玩笑:“放心,任谁想揭你的身世,都讨不得好,我已请了位顶厉害的人来帮忙。”   顶厉害的人?   玉桑心想,他已经很厉害了,这更厉害的,还能是圣人皇后亲自下场帮她不成?   可哪怕是他一句不正经的话,都像染了什么奇异的力量。   只要他说出口,她便相信,继而安心。   清晰感知到心中情绪变化那一刻,玉桑又惊又疑,怔然望向面前的男人。   遇事时经过判断选择的信任,和心底下意识选择的信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稷旻一直看着她,将她所有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   他轻轻一笑:“怎么,不信?还是也要和我打个赌?”   手背被他轻拍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一刻的触感。   玉桑拽紧拳头,用意念驱散那份触感,垂眸弯唇,语气平稳:“信,当然信。”   她语态收敛,似乎不愿就此事多说一个字。   稷旻看了她一会儿,也笑了笑。   “所以,没事了?”他主动问道。   玉桑心跳有些不安宁,果断摇头,“无事了。”   稷旻冷笑一声,“可我有事。”   没等玉桑反应过来,他已扑身上来,将她稳稳压住。   “这话我只问一次,你也只有一次回答的机会,想清楚再开口。”   他倾首低声道:“喜欢和我做龌龊的事吗?”   隔得这样近,玉桑不知自己眼中的神色是否瞒过他,喉头几度吞咽。   她真想把他用力推开,以免叫他听到那乱成一团的心跳。   可稷旻紧紧贴着她,她从头到脚,无所遁形。   她不是轻易改变主意左右摇摆的人。   往往一下定决心,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蓉娘的事是这样,江钧的事是这样,他们之间,亦是这样。   换种方式来看她,其实她的心思格外好猜。   他只是不懂,她何至于能固执顽强成这样。   她所谓的竭尽全力,似乎并不包括在此事上的妥协。   玉桑始终没开口。   稷旻凝视她许久,未显失望。   他翻身坐起:“没想好就再想想,只有一次机会,多想想也好。”   玉桑只觉身上一轻,听见房门开合的声音,周边一切便都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在心口拍了两下。   ……   第二日一早,玉桑起的格外早。   帮孙氏一起准备早膳时,见她精神不济,关怀问候下方知,眼下各家都在筹备圣人寿辰的贺礼。   孙氏也是无人可说,又因玉桑乖巧贴心,难免多叹几句。   “宫中透出消息,圣人不欲大肆操办,一切从简。可从简有时反而更难。”   玉桑完全明白,送礼这回事,注重贵重才是最简单。   金银玉器,古籍字画,即便寻常,但不会出错。   身在什么位置,拿出合衬身份价值的便可,给的多了反而遭人话柄。   但若不讲贵重只看心意,那就是一个没有上限的比拼,同时还要兼具一定的贵重,否则连拿出手的脸面都没有。   玉桑问道:“伯父任职吏部,献礼名单上也是靠前的位置,可马虎不得。”   孙氏道:“所以才愁啊,你伯父近来,吃法睡觉都在想这个。”   玉桑眼珠一转,“伯母可曾想过,圣人因何不愿铺张?”   孙氏愣了一下,转眼看她,“什么意思?”   玉桑:“益州事毕后,朝中大举治漕在即,这是一笔不小的消耗,圣人已肯定太子治漕方案,所以才会在方方面面开始筹备。”   “若伯父此次献礼能踩着圣人的心意来,便可出奇制胜!”   玉桑话音未落,孙氏已面露惊讶。   她放下手中的事,转身面向她:“你一个身居闺阁的女儿家,怎么会想到这些?”   孙氏多年来勤俭持家,教导女儿也是严格按照规矩来。   像玉桑这个年纪的姑娘,就该跟着学一学治家知道,通晓后宅人情世故,往后出嫁才能把日子操持起来。   可她现在张口闭口都是国事,关心的尽是自己不该管的事。   若日后去了婆家遭人非议,到头来还得是她这个伯母教导无方。   玉桑看出孙氏惊讶之下的不赞同,不得不收敛,然后把锅甩给江钧:“祖父为玉桑请的夫子偶尔会谈到这些,玉桑随意一听,便记着了。”   一听这话,孙氏更添无奈:“我看你祖父是将你当做你父亲来教了。你父亲的遗憾弥补不了,他便转投在你身上,可他也不想想,你是个女儿家,哪里轮得到去操心国事!”   她越想越不安,拿过布巾擦擦手:“不成,这事我得亲自同的父亲说!”   “伯母!”玉桑连忙拦住她:“祖父也不止教这些,书画琴艺我也有学,不是你想的那样。”   “比起最初连门都不许进,如今他肯请夫子教我,已是很大的改观。”   “先维持现状,往后桑桑绝不多嘴,女儿家该学的一样也不会落下,好不好?”   她语态诚恳,又透着点点焦虑,在孙氏眼中是努力想与祖父冰释前嫌的意思。   她终是点头:“也罢,就依你的意思。至于你伯父的事情,他自己会解决,还不至于要你们小姑娘操心。”   听孙氏这样说,玉桑隐隐觉得自己的法子在伯父这一房行不通。   早膳之后,她照旧去上课。   万万没想到,几位夫子讲完课,先后打趣起她,言语间提及的是同一件事——她与祖父的赌局。   玉桑也没想到,江钧这些相交多年的挚友,简直像在看热闹,甚至还开了盘,赌上加赌看谁回应。   她更没想到,夫子们全数押她赢,打趣之余还不忘鼓励她。   玉桑哭笑不得,只道夫子们与祖父相交多年,现在全不站他,未免叫他心寒。   可夫子们有理有据的告诉她,江钧能赢,那是再正常不过;她赢,叫他这个老顽固认错,就是一辈子都难见到的趣事。   为了这份趣味也得押她,必须押她。   玉桑这才知道什么叫物以类聚,江钧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朋友也没一个正常。   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下午,她跑了一趟隔壁院。   这是她搬过来之后第一次主动过来,行至一半,遇上个身穿鹅黄长裙的小娘子。   玉桑第一日来时便跟着江慈去过各院,对她有印象。   是四房江古怀的小女儿江彤,大她一岁。   玉桑匆匆见礼后便要走,江彤忽道:“你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玉桑道:“找阿慈姐姐。”   江彤摇着团扇,轻轻笑起来:“方才远远瞧见有人行色匆匆,我还吓了一跳,一时真想不起府中谁敢这样横冲直撞,还以为进了贼呢。”   “你刚回来,大概对这头的规矩不熟悉,往后有空了还是多学学,两头兼顾。”   “祖父祖母治家严格,可见不得不守规矩的娘子。”   江彤话中有意无意强调着两边宅院的规矩差距,玉桑忽然懂了江薇所说的话。   两边宅地相连,是一家人,但也不是一家人。   或许,江戚与江老夫人从不曾表现出什么,但下头的子女谁也不是傻子。   久而久之,自然在心中分出三六九等来。   玉桑站定,端端正正向江彤拜了拜,不卑不亢道:“彤姐姐说的是,既为一家,是规矩就该守,这几日忙,所以走动的少,往后有机会,玉桑定会时常过来给伯祖父伯祖母还有各位婶婶姐姐请安。玉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她转身就走,步子一步也没慢,脚下生风。   江彤都被她弄愣了。   同是那边的孩子,江薇每次都是客客气气的!   “果然是外边长大的野孩子,毫无规矩,真把这便当成自己家了?”   江彤对着玉桑的背影嘲讽两句,转身就走。   ……   江慈被一个秋千架放倒后,一直留在府中休息。   她身上的疼还没完全褪去,见玉桑过来高兴得很。   然玉桑没聊几句,便问起江古道。   江古道回京后,休息一日便进宫述职,圣人龙颜大悦,有意擢升,又因他有伤在身,便让他再歇一阵,圣人也好趁机会考虑一下将他放在哪里。   江古道在益州一事中,被太子推成了头功,他带回的好消息,便是最好的贺礼。   眼下各府都在愁贺礼的事,唯独江古道安心在府中养着。   这样一来,他们对玉桑就更客气,毕竟,这风光因何而来,大家心照不宣。   两厢比较下,玉桑越发确定江古道这头是更好的选择。   短暂斟酌后,她主动开口:“桑桑听说,殿下曾在朝中提议追封父亲,却被圣人压下了。”   江古道笑容微滞,不知如何解释此事。   圣人压下此事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江古道已占了风头,他或许不想将江家捧得太高。   其次,江古林忤逆叛族,年少离家,谈及他皆是一片叹息,圣人若因此嘉奖他,岂非是连他的不孝行径一并赞许?   或许那几本游记的确起了点作用,但不足以让圣人单拎出来记一功,最后或许会笼统归结给江古道一人,左右都是江家的荣誉。   江古道尴尬一笑:“桑桑,此事……”   玉桑径直道:“伯父放心,个中缘由,桑桑都清楚。”   这话一出,反叫江古道愣住,再一深想,太子抬举林弟,八成是为了玉桑。   此举失败,少不得要与玉桑解释安抚,她自然知道。   可还没等江古道再开口,玉桑又道:“玉桑此来,并非是为此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没有这个命,谁求也没用。”   江古道问道:“那你有何事?”   玉桑望向江古道,定声道:“桑桑想替父亲,向圣人献礼。”   作者有话要说:  玉桑:韩唯欺负我,我怕!   稷旻:不慌,我已经请了最强僚机,她会帮你善后的。   皇后:本宫可以。感谢在2021-05-07 23:53:49~2021-05-08 23:3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rfield786 5瓶;团子爱吃大福 2瓶;醉美不过流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与江古道谈完, 江慈迫不及待将玉桑拉回自己房间。   “你是怎么想的?你可知给圣人献礼不是小事,稍有差错都会惹祸上身的。”   相较之下,玉桑乐观许多, “反过来, 若做得好,便是一件好事呀。”   江慈失笑,点点头:“也罢, 那你有什么想法?”   玉桑隐晦道:“殿下之前向圣人替出追加赐封时,提到了父亲的游记。”   江慈直接摇头:“这个你就不必想了。”   玉桑拧眉:“为何?”   此事还涉及其他人,江慈只能捡着能说的说:“殿下提议时便说到过这个,圣人不是不知,他真有心嘉奖, 又岂会压下?”   “别说是圣人, 恐怕满朝文武没几人能看得上,你又怎么好以此献礼?”   江慈原以为玉桑会因此失望,结果她只是拧着两条细眉陷入沉思。   她好奇试问道:“桑桑, 你想什么呢?”   “姐姐。”玉桑望向江慈:“你可知太子是怎么提的?”   江慈被问住了。   她顶多是从祖父和父亲那里打听些大致的风声, 又不是站在朝堂上亲眼所见。   “就是这么提的呀, 难道还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玉桑耐心解释:“姐姐觉得,游记比之四书五经如何?”   江慈笑了:“游记乃闲暇游玩时所记, 自是闲暇无事时来读,说是闲书也不为过,四书五经为选贤入仕典籍,岂是旁的闲书能比的?”   玉桑黑眸轻转,“若能让这份被视为闲书的游记成为圣贤典籍一般的存在,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江慈笑了:“简直白日做梦,想让闲书变圣书, 除非圣贤在世为它撰文写赋!”   “要什么圣贤。”玉桑弯唇:“有张嘴就行!”   江慈唯恐她再出奇招,连忙想劝,玉桑已起身告辞:“时间紧迫,我先回去琢磨,不打扰姐姐了!”   “哎……”江慈到底没能开口,眼睁睁看她跑掉。   ……   玉桑一路从临院走回来,脑子里想的全是献礼的事,结果迎面遇上正在找她的孙氏。   孙氏见她是从那头走过来,讶然道:“你去那边做什么?”   玉桑听出孙氏语气有异,还没来及解释,孙氏先发话了。   “我知道,你是那边二房找到送回来的,难免与他们走的近。”   “可是,各房有各房的事,这样跑来跑去,若是打扰了人家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玉桑毫不怀疑,孙氏这话也与江薇说过无数遍。   她无意与孙氏争辩,爽快认错。   孙氏闻言,又怕自己话说的太重:“也谈不上错不错,只是一些提醒罢了。”   说着,她又岔开话题:“对了,万寿节还有半月就到了,圣人虽提倡节俭,但宫宴不可不设,今日裁缝到府量身选料,薇娘正在偏厅,我就是为这事找你来着。”   玉桑知道摆不脱,便跟着孙氏去了偏厅。   一进来,玉桑就瞧见布商拿着样布在同江薇介绍这季的新料子。   孙氏让裁缝给玉桑量身,自己也开始选料子。   然选料子是一个很繁琐的事情,不仅要选材质,颜色,还要考虑搭配的价钱。   玉桑心不在焉的听从裁缝的指挥,转圈抬手。   忽的,江薇窝里横的性子开始发作,不耐烦道:“你讲了这么多,每样都好每样都妙,我总不能全穿在身上呀,就看这小小一片布,谁能知衣裳做出来是什么模样!”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玉桑脑子里闪过。   就看这小小一片,谁能知全貌?   让他看到全貌不就好了?!   终于挨到裁缝量完尺寸,玉桑随便选了料子,匆忙告辞回屋。   江薇还在烦恼选料,见玉桑这般果断,拽着一块样布嘀咕:“选的这么随便,做出来一定很丑!”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旁的裁缝低声嘀咕。   “这身段儿,啧。”最后一个字,蕴含着毫不遮掩的赞赏。   江薇拽紧样布,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声不服的轻哼。   ……   玉桑几乎是一路飞奔回房。   进房后,她径直走向书案,捏着纸卷边沿扬手一抛,纸在书案上铺开。   冬芒不知她想做什么,但也机灵的配合倒水研磨。   玉桑提笔,却又顿住,略显苦恼的咬住笔杆。   冬芒看她一眼,转身又为她燃香沏茶,温声道:“娘子想写什么?不妨说出来,奴婢帮您参谋参谋?”   “别说话。”玉桑低声制止,全神贯注的回忆着前世的事。   稷旻之前还酸溜溜的说,她上一世在韩唯身上颇下功夫,可他却不知,她在他身上下的功夫深过韩唯百倍。   小到吃穿喜好,大到生平事迹,她每样都仔细参详琢磨过。   若非重生后他性情大变,行事风格大不相同,她也不至于屡次受他掣肘。   但这不是眼下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前世这个时候,大夏漕运早已步上正轨。   一直全力治漕,事事亲力亲为,而后顺理成章掌握大夏漕运的,就是稷旻。   为了解稷旻的行事风格,她曾仔细打听过这个过程。   玉桑在纸上勾出疆域轮廓,又标出益州和云州两处位置。   然后继续咬笔杆儿。   冬芒看出她这个动作就是在想事情,遂闭口不言。   玉桑一投入进去,外边的声音就通通都听不见了,勾勾描描,转眼入夜。   期间,冬芒为她向孙氏做了说法,饭食都是留在院中用的。   孙氏忙着万寿节的事,也没管太多。   待一再添油的灯忽然噼啪两声炸响时,玉桑终于放下笔,长舒一口气。   这一刻,她心中顿生感叹,上辈子在江府三年,当真是受益匪浅。   这手工笔画技法,因时间紧迫,去了些讲究的精细生动,但终究没给昔日的夫子丢脸!   冬芒瞧了一眼,是疆域图,画中有山有水,州县明确,而在遍布山水的疆域中,两条从北向南的山水线格外显眼。   冬芒还杵在书案前细看,玉桑已转身搬来一摞册子。   看着架势,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果不其然,玉桑让冬芒再添几盏灯,又道:“今日怕是要让你一起受累了,我一人忙不过来。”   冬芒当然没有二话,只是有些疑惑:“姑娘为何忽然这么着急?”   她的目光略过玉桑画的草图,又看向她搬来的那一堆游记,问道:“这些是什么?”   玉桑顺着她所指一一看去,往日明亮的黑眸难得染上几分深色。   沉默片刻后,她轻扯嘴角,轻声道:“这是父亲的一生。”   ……   “奴才参见殿下。”皇后身边的内侍王进走了进来,态度恭敬。   “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请殿下前往凤宁宫一叙。”   因为要安排万寿节的宫宴,稷旻接下来都会格外忙碌,这期间他也没再趁夜出宫,如果有事,冬芒自会传信过来。   刚刚复核完一批奏章,又复核了宫宴名单,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知道了。”   王进听着这声冷漠的回应,心里咯噔一下。   太子重孝,对皇后宫中的老人也一直都较为客气,尤其是王进。   他是皇后最信任的内侍。   可王进的心思比头发丝还细,他敏锐的察觉,不知何时起,太子对他的态度格外冷漠。   做奴才的都清楚,主子的和颜悦色客客气气是给面子。   再得宠的奴才也不能蹬鼻子上脸,拿客气当福气。   且这位还是皇后娘娘最疼爱的长子。   王进心里略慌,完全不知哪里开罪了这位祖宗,心道日后一定要好好留心,趁机找补。   稷旻收拾了眼前的事,起身前往皇后宫中。   到了后他才知道,皇后不止叫了他,还叫了五弟稷栩。   他来时,他们像是刚谈完什么,稷栩神色赧然,乖乖挨着母亲坐。   稷旻当下便知母后要他走这趟的原因为何。   “旻儿来了,这边坐。”皇后冲他招手,头上金凤翅膀随着动作轻颤。   稷旻不动声色走过去,还没坐下,稷栩就起身告辞。   “母后,儿臣手头还有些事没完成,先行告退。”   说完,又恭恭敬敬冲稷旻一拜,匆匆离开。   一直等稷栩走出去,稷旻才望向母后,含笑道:“看来,母后今日是为五弟来找儿臣。”   皇后觉得,自从长子一场病后,在沟通上大有长进。   什么时候开门见山,什么时候隐而不言,他都拿捏的极好。   譬如此刻,便是母子间的闲话家常,纵然带了些正事,但稷旻一开口,无论神态语气就没把气氛往严肃的方向带。   那这话,就说的下去。   皇后笑了笑,和声道:“没什么能瞒得过你。”   稷旻结果宫婢递来的香茗,很给面子的浅呷一口,“还是母后宫中的茶最好喝。”   皇后笑容更深:“喜欢就常来,若抽不开身,母后让人给你包些送去。”   稷旻半真半假道:“好是好,就怕母后的茶是不能白喝的。”   皇后被他逗得呵呵笑,半晌才止住:“今日叫你来,的确是有事。旻儿,之前你曾提过的那个江家娘子,母后已安排妥当,你可以放心。”   稷旻微微蹙眉,像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哦,那件事啊。有劳母后了。”   皇后细心观察着他,暗暗放心,这才又道:“你都亲口求了,母后岂敢大意。”   “不过有件事挺有趣——就在母后刚处置好这件事时,意外的发现,有人同时也在打听她的事。”   面对着皇后持续不断的试探,稷旻愣了一下,旋即拧眉,脸上不见半点儿女私情的纠缠,尽是沉色。   “儿臣斗胆猜测,打听江玉桑者,是否是韩唯?”   皇后没能在稷旻的反应中验证自己的猜测,怔然片刻,点头:“正是。”   稷旻忽然冷笑一声:“那就难怪了。”   他含笑望向皇后:“恐怕,母后找儿臣真正想说的事,是与这个有关吧?”   反应迅速,干脆利落,直中要害。   至此,赵皇后终于确定,稷旻的确没让她失望,头脑清醒得很。   她轻轻点头:“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8 23:30:28~2021-05-09 23:4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醉美不过流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皇后膝下总共二子, 虽稷旻生来就被定为太子,但她对小儿子的关心从不少于稷旻。   可一直以来,稷旻与稷栩的关系其实并不如赵皇后期待的那般亲密。   稷旻得天独厚, 处处领先,相较之下, 一母同胞的稷栩更显内敛平庸。   然知子莫若母,赵皇后早已看出, 稷栩并非不如兄长。   恰是他有能力与稷旻竞逐, 才更要收敛。   皇室之中, 为争权夺利而残杀的兄弟不在少数。   这是赵皇后最不愿意看到的。   若有朝一日, 稷旻继承大统, 她希望稷栩会是他可以信任的左膀右臂。   可惜事与愿违, 长子姿态极高, 幼子望而生畏,纵然赵皇后有心找机会兄弟二人多亲近,最后都收效甚微。   万万没想到, 这一切,都在稷旻大病之后逆转。   稷旻出宫原本是为休养生息,意外碰上益州之事,他主动让稷栩调兵相助。   兄弟二人齐心合力, 事情办的十分漂亮。   此外,由稷旻提出的治漕草案得到圣人肯定后,他更是将稷栩放在北边关键位置上。   整个过程中,稷旻坐镇后方出谋划策,稷栩亦得了一个极好的锻炼机会。   赵皇后欣慰不已,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一日。   对于稷旻的做法,她自是半点不反对。   但现在, 问题出在稷栩身上。   兄长忽然一改往昔态度重用他,他心中固然高兴,却也伴着几分担忧和惶恐。   尤其还是对江山社稷百姓安定至关重要的漕运大业。   “你们兄弟齐心,本宫自当欣慰,可知子莫若母,小五近来倍感压力,尤其……”   赵皇后言尽于此,稷旻早已了然,直接道出母亲没说完的话:“尤其朝中质疑之声久不断绝,认为五弟没有胜任能力。”   稷旻一语点中要害,皇后欣慰之余,亦不再掩饰心中担忧:“母后知道,你既任用小五,必定是信他。但治漕不同于论证治国,小五长这么大,除春秋狩猎,都少有出门的时候……”   稷旻忽道:“这是他自己说的?”   皇后一愣:“什么?”   稷旻的神情冷了几分:“他今日来找母后,又让母后来找儿臣,就是想借母后之口告诉我他做不到,不能胜任?”   赵皇后最不能见两个儿子不和,连忙道:“当然不是,你、你怎么这么说。”   稷旻看向一旁:“那就是他有心,可又怕旁人说道质疑,所以想让儿臣这个做兄长的替他扫清障碍?”   他冷笑一声:“旁人已将山石劈开给他指明方向,是不是还要帮他把沿途的荆棘都斩尽,铺泥嵌阶,清扫到一尘不染,他才肯迈步走出来?”   稷旻每多说一个字,赵皇后的心就一跳。   他不是第一日做这副严纪律人的老成姿态,放在从前,赵皇后看他都是孩子。   可今日,赵皇后竟有种气势尽失,哑口无言的无力感。   又像他于一夕之间长大,自己同时老去,到了会做糊涂事说糊涂话,被儿子提醒的年纪。   她连连摆手,温柔解释:“小五不是这个意思!”   稷旻这才看母亲一眼,语气放缓:“那他是什么意思?”   赵皇后握住稷旻的手,认认真真道:“要成一件事,总要有人出谋划策,有人身体力行。治漕一事上,你父皇已认定你是坐镇后方出谋划策之人,那么放在你手下各个位置的人,就该有实力。”   “小五就是知道你的信任和期待,所以不敢怠慢。但越是这样,越怕自己会做不好,而他最怕的,是你一意孤行提拔他,朝中那些质疑声会转投到你身上,给你添麻烦。”   稷旻神色稍霁,像是被皇后这话安抚了一般。   “儿臣既用了五弟,就是信他可以,且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做得很好。劳烦母后告知他,与其有这个功夫担心忧虑,不如多花功夫弥补不足。”   皇后听着这话,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但该担心的还是得提:“其实,小五还有一个提议。”   稷旻挑眉:“是何提议?”   皇后道:“小五的意思是,若朝中质疑久压不下,益州之位上,或可设正副之位,他可与另外的推拒之人同掌此事,如此,或可先压一压朝中的声音。”   “至于小五,居正或居副他都不在意,身在其位,他必会全力以赴,凭实力挣得一个说法。”   稷旻听到这话,直接笑了:“他不在意,可儿臣在意。居正还是居副,这当中差别可大着呢。本可以没有阻碍决断行事,非得分一半权利给旁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这话,稷旻从前是绝对不会说的。   也正因他说了,才显得私密亲近。   人有私心,才会更好的保护自己,从前的稷旻太过磊落,赵皇后曾为此忧心不已。   今时今日,她忽然发现,面前的人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处处让她担心不安的孩子。   下一刻,稷旻忽道:“小五说的另举之人,难不成是韩氏族中的?”   话题兜了一圈,终于回到赵皇后打头提到的事上。   不错,如今朝中质疑稷栩能力,觉得是稷旻偏私亲弟任人唯亲的,就数王氏与韩氏声音最大。   而韩唯,的确是比稷栩更合适的人选。   他年少游历诸道,见闻超群,又曾在工部历练,有真才实学。   据说此次益州的事,也有他一份功劳。   可他早早回京禀报此事,不揽功劳。   此事不知怎么传了出来,嘉德帝看在眼里,对他倒是颇为肯定。   这也是为什么皇后在处理玉桑的事时,对韩唯的出手格外在意。   若韩唯不满太子安排,企图给他盖一个任人唯亲的偏私之名,是必要找他短处。   而他们曾在益州交手,稷旻自己都承认与那江娘子亲近,韩唯自然知道。   所以,皇后第一反应是韩唯已在暗中针对太子。   今日小五来找她说了些心事,她前后联合一想,越发觉得有必要与稷旻提个醒。   没想到,他比赵皇后想象的更冷静清醒,丝毫没有被眼前的局面困住。   赵皇后正色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前朝之事母后不便插手,但若有人想暗中用龌龊手段对付你们,母后也是绝对不答应的!”   稷旻看着赵皇后,神情里融着真切的感激:“现在想来,儿臣当真要感谢母后出手相助。”   感激之余,他语气里又带了些崇敬:“儿子自问考虑周到,但还是比不得母后,若当日是儿臣去处理江娘子的事,再被韩唯察觉,怕是免不了被搬弄是非,继而影响到五弟的事上来。”   前一刻,赵皇后还觉得儿子气势太强,自己快镇不住,这一刻,见他真心崇敬感激,心中又热乎起来。   身为母亲,哪个不想为孩子挡刀挡枪,愿他们一帆风顺?   但凡能做点什么,心中都是无比满足的!   赵皇后莞尔一笑:“你这孩子,何时学会了油嘴滑舌!”   稷旻亦笑了笑,母子二人之间的氛围和谐的不得了。   一旁的王进竖着耳朵听了许久,暗暗记下了江娘子这号人物。   笑谈过去,问题却还在,赵皇后想了想,还是把话绕回来:“益州不仅要设治漕之职,连带整个益州刺史府都得重新安置,旻儿,若你会为难,或可考虑小五说的……”   “不必。”稷旻果断否决。   他收起笑,正色道:“小五虽是儿臣一母同胞的亲弟,但儿臣用他,并不止因为这个,而是他完全有能力胜任。”   “或许治漕的确有实务上的困难,但凡是总是由难到易,不会就学,有难就攻。”   顿了顿,稷旻的语气渐沉:“总要迈出这一步,往后才能走得更远。”   看着他不带一丝玩笑的模样,赵皇后心中震动。   良久,她轻轻点头:“你的意思,母后知道了。旻儿,你们兄弟二人放手去做便是。”   ……   哗——   整整一妆奁的金饰倾倒而出,滚落在床,铺成一片金色。   玉桑放下妆奁,犹豫片刻,又在衣柜叠放衣裳的角落抠出一个钱袋子放上去。   半晌,她低声道:“除了我身上戴的,都在这了。”   下一刻,江慈将一沓厚厚的银票放上去:“我所有的压岁钱都在这了。”   玉桑拧了拧眉,在心中算账。   江慈以为她嫌少,连忙道:“首饰也有,但多半是长辈送的或是母亲给的,不好动它们……”   玉桑看她一眼,笑笑:“无事,这些也是我跟姐姐借得,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   话音刚落,一只素白的手捏着一只朴素的小钱袋一起放上去。   冬芒小声道:“奴婢的钱不多,只能略尽绵力……”   江慈好奇道:“你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要打一座金山给圣人?”   玉桑还在算账,没有回江慈的话。   江慈忍不住道:“你不要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献礼不是小事,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群策群力才好解决呀。”   “群策群力……”玉桑眼神一亮:“说得对!”   于是,次日课上,一向讲究效率速度,能用一刻钟学完绝不浪费两刻钟的少女在夫子宣布下课后,并未匆匆离开。   她乖巧的为夫子奉上一盏热茶,眼神粘粘黏黏的往夫子身上投。   给她上课的几位夫子早已私下达成一致,肯定了学生的机灵聪明。   为人师表者,对待聪明的学生总是格外宽容,更别提聪明的学生忽然乖巧起来。   邹夫子睨她一眼,将裹书的包袱皮一卷,“往日这时候,你已跑的影子都不见,今日这是外头下红雨,把你留这儿了?”   邹进教玉桑四书五经,常常会夹带私货,借教课抒发己见。   玉桑当说书听,一向很买账,听得认认真真津津有味,偶尔还能顺着他的思路与他讨论。   邹进很是喜欢她,奈何上课时认认真真全情投入的少女一下课就没了人影,曾一度让他怀疑自己的课是否真的有魅力。   后来才知,她一碗水端的平平稳稳,对哪个夫子都是一样认真,邹进的心情就很复杂了。   玉桑笑眯眯道:“距万寿节不足半月,学生犹记先生曾说,钱不钱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想看祖父输。”   说着,她神神秘秘凑上前来,四下瞄一瞄,以手挡口,“可有些事呀,亲身参与愉快程度才会加倍,眼下有个加速祖父输局的法子,不知夫子可有意愿出手相助?”   邹进一听就没好事,饶是真心喜欢这个机灵聪明的学生,还是存了刻意刁难的心思:“嗬,这是知道实力悬殊,临阵找帮手来了?你这不是作弊么?”   玉桑奇道:“学生凭本事请外援,怎么能算作弊呢?”   她完全没有被邹进拒绝的失望,一脸不在意:“无妨,那夫子请便,学生做了些陈夫子爱吃的冰糕,得赶在下节课之前给他端来!”   “你等等!”邹进眼一瞪:“陈夫子是你夫子,本夫子就是不了?”   “当然不是。”玉桑认真道:“是学生昨日向陈夫子提了此事,夫子似乎很有兴趣,言语间无意提及他爱吃的冰糕,夫子鼎力相助,学生岂能不上心。”   她一副很赶的样子:“学生不能再耽误了,夫子慢走!”   “站住!”邹进再次叫住她:“过来!”   玉桑眨巴眨巴眼,满脸无辜的走回来。   邹进其实很想看江钧吃瘪,但是又得在学生面前拿捏住脸面。   是以,他袖手而立,不情不愿道:“把你那个冰糕送一份过来,咱们再商量商量。”   玉桑倏然露笑,脆生生道:“得令!”   于是,邹进吃了美味的冰糕,听了玉桑的请求,最后还立了字据。   玉桑的请求不难办,但立字据就过于严谨了。   一转身遇上其他几位好友,几人拢作一堆对了对口供说辞,恍然大悟。   这小狐狸崽子,分明是在每一个面前都作出其他人都欣然应允的态度,再激得他们抢先应下。大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9 23:46:31~2021-05-10 23:4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rfield786 5瓶;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玉桑得了江慈支援, 又成功虏获夫子们的外援。   接下来一段日子,她上午还如往常一般,一到下午便不见人影。   好在孙氏近来也忙得很, 所以根本无暇顾及。   期间,稷旻早已从江古道那里得知她要献礼之事。   江古道就算允了玉桑, 也不敢做这个主,自是要告知太子一声。   相较于江古道的谨慎小心, 稷旻就稳得多。   她不是没事找事爱凑热闹的性子, 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动机和用意。   想想她与江钧打赌的事, 这动机就相当明显了。   给圣人献礼不是小事, 江古道看来, 这是玉桑急着想露脸进宫了。   可之前太子为江古林求赐追封时已被圣人拦下, 他担心玉桑这般急进会坏事。   江家现在已经十分风光, 若让圣人觉得他们不满现状得一享二,那就得不偿失了。   没想,稷旻在听闻此事后, 给了江古道一个明确的回应。   让她献。   不是代她献礼,而是让她自己献礼。   太子的态度让江古道惊讶之余,再度陷入思考。   难道玉桑主动提出献礼的事,是太子向圣人求赐追封后另一计策?   若是这样, 他的担心或许就多余了。   有太子出谋划策,那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玉桑定然清楚。   ……   玉桑这些动作,江钧同样清楚。   旁人或许不知,但伺候江钧多年的奴才李忠却是心明眼亮看的透彻。   老爷对江古林的怒火,其实早就只剩口头上那点数落。   隔壁院传信说二房的人快进京时,他整晚睡不着, 抱着夫人的遗物独自独坐到天明。   他心中苦闷,这些年来一样无处去说。   “老爷可是好奇玉娘子要准备什么献给圣人?”   江钧捧着茶盏,平声道:“有什么可知道的。”   李忠说道:“老奴听闻,此前太子曾提过为二爷追加赐封,可惜被圣人驳回,不知玉娘子要献礼,是否与此事有关?”   江钧沉着脸,一直没有说话。   李忠轻叹一声,不再多嘴,安静退了出去。   ……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万寿节这日。   嘉德帝虽表示一切从简,稷旻还是筹备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宫宴。   有赵皇后把关,各宫各司配合,宫宴花销不大,较之往年简单许多,热闹却不减。   嘉德帝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整日带着笑。   为此,稷栩对长兄的崇敬程度又深了一层。   “原本父皇说要一切从简时,我以为宫宴都该省了,连母后都考虑过此事,可只有皇兄坚持宫宴必不可少。”   稷栩挠挠头,笑道:“如今来看,还属皇兄思虑周全。”   稷旻听着,心中忽然五味杂陈。   他做了近十年的皇帝,身在其味,该体会的滋味都体会过了。   换个角度来看,有些事就变得简单得多。   “父皇身为一国之君,很多时候要率先表态。”   “但他的态度是一回事,身为人子,行孝敬长是否用心,又是另一回事。”   稷栩一脸受教:“明白了。”   ……   万寿节的宫宴虽简略了,但在东南西北四道门处设粥棚发放酥饼的习俗没变。   百姓相继前去领粥讨饼,以致城中行车不畅,略显拥挤。   韩唯坐在马车中,周身都能凝出冰渣子来。   那日见过玉桑后,他曾让人打探她的下落。   没想到,她竟然被送去了江家,据说,还是江家失散多年的女儿。   韩唯只觉得好笑,一个青楼里任人叫卖的妓子,即便真是江家的女儿,也是个笑话。   可就在韩唯派人去查玉桑的底细,企图将她的把柄完完整整握在手中时,竟屡屡受挫。   艳姝楼里的人对玉桑的身世一问三不知,老鸨罗妈妈和她的相好都忽然回了乡下,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楼里事务也早已安排人暂代。   韩唯怀疑这事是太子所为,可当他将目标转向稷旻,企图查出些蛛丝马迹之时,他派出去的人都跟着没了。   反观稷旻那头,忙着布置接下来的治漕任务,完全不曾为任何事分心的样子。   韩唯震怒之余,又觉得这手笔不像是出自太子。   可除了他,还有谁会有如此能力,且护着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   诸事不顺之下,韩唯越发心烦,一连多日都没有好脸色。   也因此,他彻底与稷旻较上劲。   在益州,稷旻屡次插手算计坏他好事,甚至联合江家一起算计他,现在,他还想将治漕机会大包大揽,全派给亲信心腹。   简直做梦。   ……   此次宫宴,受邀在列者除了王孙贵族,便是朝中重臣。   等闲小官小吏,连参演的资格都没有。   而这当中,又数江家最为风光,赶在万寿节这个端口立功。   是以,江家赴宴这日,不少朝臣纷纷道贺。   江古道与父亲江戚在一处,拱手还礼,一派从容和气。   见了几位同僚,江戚把江古道带到一旁,脸上还带着笑,语气却沉:“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江戚说的,便是此刻和花氏还有江慈呆在一处的玉桑。   江古道遥遥冲一同僚含笑拱手,转而又道:“圣人寿辰,献礼不可缺,然儿子伤病多时,一直在府中疗养,献礼一事都是夫人与阿慈在费神,玉娘见状,便自告奋勇前来帮忙,今日献礼,大部分是她的主意,不好将她落下。”   江戚颇为意外:“你立下大功,圣人屡次赞赏,献礼一事,你竟放手让她来办?”   江古道忙解释:“夫人与阿慈都有把关,父亲放心。”   江戚沉默了片刻,忽道,“这些年,你也关照够了,自己的前程,还是多上点心。”   话中虽无阻拦之意,却让江古道品出另一番深意来。   难道父亲一直知道他与林弟有联系?   江古林知道父亲江钧恼他,即便送了书信他也不会看,所以一直给江古道写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希望江古道能时不时向江钧提一提他的近况。   父亲可以不关心,但他理应有交代。   在江家,江古林便是叛逆不孝的代表,江戚必是不愿江古道被盖上一个近墨者黑的说法,所以不赞同他与江古林来往。   但若江戚真的不近人情,只看前程名誉,从他得知江古道与江古林暗中来往时就会从中阻挠,而非等到今天才隐晦的提示他。   江古道体会出父亲的良苦用心,心下震动,恭恭敬敬道:“儿子知道。”   江戚见他乖顺,也不再苛责,又跟着问起玉桑受教一事。   江古道已知道此事,原本他还有些胆战心惊,唯恐叔父察觉玉桑异常,结果江慈告诉他,叔父为玉桑请的那些先生,都是曾经教过林弟的,是叔父的知交好友。   玉桑非但没有露出马脚,反而深得人心。   江古道这才放心。   倘若玉桑能多多受教,往后进了宫也能安分守礼。   听了江古道的答复,江戚的眉头总算展开:“好在他不似古林那般叛逆,若是个好孩子,教教也好。待万寿节一过,便可以正式为她办一个及笄礼。”   江古道:“是。”   父子二人关于玉桑的谈话到这里便结束了。   另一边,江夫人花氏正在对江慈耳提面命:“今日给陛下献礼才是大事,玉桑又是第一次进宫,你事事都要谨慎,别把心思放在别处,听见没有?”   江慈认真点头:“母亲放心。”   其实就算花氏不提,她也分的清轻重。   少女心事什么时候都能想,献礼的大事却是半分都不能耽误。   而且就在母亲与旁的女眷说话时,已经有好几双眼睛往她们这处看。   江慈虽离京数年,但对这种情景并不怯场,而且她知道,她们多数在看玉桑。   宫宴中出现这样容貌绝佳的娘子,谁家都会留意的。   江慈原本担心玉桑会紧张无措,还想安慰她几句,转头一看,她面不改色的站在身边,望向深宫大院的眼神格外深沉,枫红长裙衬得肤色雪白,搭在肩头竹青披帛柔柔的迎风飘摆。   不像初来乍到,更像故地重游。   江慈失笑,越发觉得身边的少女像一座宝藏。   花氏看的紧,江慈与玉桑就没离过她身边,礼乐响起时,二人顺势随花氏入座。   寿宴设在天寿殿,场地开阔,明亮喜庆。   稷旻今日着礼服,金冠束发,腰间环佩,端端往那里一站,浑然天成一股王者之气。   自他而下,皇子公主们按照年级依次设座。   稷旻漫不经心的转眼,目光落在与自己一座相隔的老三身上。   那个位置上,稷阳坐姿端正,举手投足言行气度,皆是一副谦谦君子之态。   忽的,稷阳转眼看过来,正正好对上稷旻的目光。   他眼中毫无意外,从容颔首,对他浅浅一笑。   稷旻亦笑,转眼移开目光。   同一时间,稷阳眼中的笑意褪去温度,看着稷旻的目光带上审视。   他也是众多疑惑者中的一员,不知稷旻何至于因一场病变化如此巨大。   很快,嘉德帝携皇后入席,受众人拜见。   嘉德帝近来连收喜讯,这个生辰过的十分愉快,脸上一直挂着笑,极为和气。   寿宴正式开席,宫奴鱼贯而入,按照惯例先上冷盘。   同时,歌舞也开始助兴。   稷旻端坐座中,偶尔会听嘉德帝与下面的臣子谈话,偶尔会偏头与弟弟妹妹们搭话,愣是没有往江家那头看一眼,更别提找什么人。   倒是赵皇后,在王进的指点下,惊鸿一瞥,总算见到了江家娘子的庐山真面目。   她立刻暗中观察稷旻,然后发现自己的儿子压根儿不在意对方,一个眼神都没有。   倒是今日有不少别家娘子,目光在望他这一头投。   皇后心下大定,万寿节后,也该给旻儿宫中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0 23:48:46~2021-05-11 23:5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第一段歌舞落下, 便要开始进入正题。   稷旻作为长子,率先起身向嘉德帝祝寿献礼。   稷旻准备的贺礼,是一套由他总领编写的《群慧治要》。   “儿臣自幼时起便受父皇悉心教导, 铭感五内。”   “父皇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最为崇尚先贤君王偃武修文治国□□之策。”   “奈何文字记载悉数零散, 又有孤本缺失,故儿臣摔诸学士收集父皇所好, 查缺补漏, 终得整理成册, 若有疏漏差错, 还望父皇海量包涵。”   嘉德帝喜好读书, 尤其喜欢珍本古籍, 但对圣贤之言治国之策, 也是有偏向的选择,如此一来,好不易有个闲暇功夫读书, 仅是翻阅都显麻烦。   稷旻把他喜欢的全摘抄出来整理成册,往后读书再不必翻找,随手一翻都是自己喜欢的内容,心意之深不言而喻。   嘉德帝爱不释手, 真心喜欢:“旻儿有心了!”   赵皇后在旁看着,对稷旻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稷旻献完礼,居他下首的二皇子稷诚紧跟着献礼,是一株千年人参。   嘉德帝含笑收下,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当中的惊喜锐减。   圣人今年不欲铺张,但不铺张并不代表寻常。   皇宫之中珍奇异宝无数,千年人参在外少得, 在这却算不得稀奇之物,可终究贵重。   这份礼在此刻的情形下,昂贵却又普通。   稷诚之后,稷阳从容起身。   “父皇大寿仍心系国事与百姓,儿臣亦不敢懈怠,只能尽己所能为父皇分忧。”   嘉德帝欣然点头,“你一向勤勉。”   下一刻,稷阳的贺礼奉上,竟是一份饼粮。   随着三皇子稷阳开口,玉桑眼看着江慈的坐姿忽然挺拔端正起来。   发现江慈正目光灼灼的盯着稷阳,玉桑神情一怔,脑子里一些画面随之而来——   王府被抄,朱红大门封条交错。   身负枷锁镣铐的男人被推搡着走出来,夹道百姓无不指指点点。   临街的茶楼之上,稷旻面无表情的垂眼看着犯人走过,轻轻握着她的手。   路边人群之中,江慈眼神漠然的目送那人走远,嘴角轻轻挑起。   昔日与今朝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同样的人,同样隔着一段距离遥遥望去,眼中的神情却大不相同。   玉桑心里咯噔一下,与此同时,殿中其他人早已将注意力放在稷阳的献礼上。   嘉德帝:“这是?”   稷阳搭手作拜,答道:“回禀父皇,自嘉德三年大旱以来,父皇一直重视粮产收成,儿臣知父皇忧心此事,身在其位,亦不敢懈怠,所幸黄天不负,在对土地,农具灌溉及种子改善上作出调整后,试验田产量较之嘉德元年可提高一成又半。”   一成半的数字道出时,嘉德帝的神色陡然变了。   他虽不是那田间劳作的农户,但每年粮产多少,百姓赋税多少,最终都是他案头一道道数字,再没有人比嘉德帝更懂这一成多的意义。   它能让很多很多百姓活下来!   稷阳望向宫人端上来的饼粮:“这是初次成功时产出的第一批粮食,今试验田革新方法已定,产量亦十分稳定,恰逢父皇大寿,儿臣斗胆将此喜讯当做贺礼告知父皇,且由父皇亲尝这第一批粮食。”   嘉德帝激动地眼眶都快红了,连连招手:“快拿来给朕尝尝!”   宫人忙不迭送上前去。   与此同时,席间众人的脸色也变得微妙起来。   去年便有了第一批增产,三殿下却以结果不稳定硬生生压下来,直至今年,革新改善成效稳定,赶在万寿节这一日将喜讯告知圣人。   从圣人反应来看,分明是三殿下的心意最为深厚,就连太子殿下都落了下乘。   可瞧瞧那高坐上方的青年,分明半点被比下去的失落都没有,闲闲端着酒盏,笑意真切又欣慰。   这一刻,玉桑的注意力终于从江慈身上移开,短暂的落在了稷旻身上。   寿宴献礼这种事,本就是比一个出彩,凭心意与本事收割人心。   可这些人里,显然不包括稷旻。   隔着一段距离,玉桑遥遥凝望这他,脑子里想了很多。   如果说今朝的稷旻与往昔有何不同,那只能是上一世她死后,他为帝的那些岁月。   做太子时,面对下面一片虎视眈眈且能力不俗的兄弟,难免会争强好胜。   但他已经活了这么多年,许多事的看法早已改变。   这才是他稳如泰山的原因。   玉桑的目光在嘉德帝的位置和稷旻的位置之间来回逡巡,若有所思。   另一边,嘉德帝尝过饼粮,情绪更高,他不动声色扫过稷旻,对稷阳的赞赏不加掩饰:“做得好!”   随后,殿上响起稷旻平和且愉悦的声音:“父皇,农事辛劳,破费汗水。仅是这一成半的增产,三皇弟与诸位屯田司官员说是许多百姓的再生父母亦不为过。近来朝中频传喜讯,父皇诸喜临门,理当一一论功行赏。”   赵皇后心头一惊,讶然望向稷旻。   从小到大,稷旻从不轻易认输,在他父皇面前,总是力求做到最好。   遇上这种情况,他不至于嫉恨兄弟,但心态上早已紧绷,开始准备下次扳回一局。   谁能想,今日他非但不见半点紧绷之态,反而欣悦从容的提醒嘉德帝要赏,还要重赏。   赵皇后欣慰之余,又悄悄打量起丈夫。   嘉德帝带着笑看向稷旻,饶是有表情掩饰,赵皇后依旧看出那一眼中的深沉打量。   下一刻,嘉德帝笑容更盛,连连点头。   这个动作让人一时分不清他赞同的是稷旻的话,还是他的态度。   “太子所言甚是,朕坐镇朝堂,可要守护这江山社稷,亦离不开众爱卿的支持,百姓的支持。有功者,理当重赏!”   这话,精明之人已率先反应过来。   三太子才刚刚出彩,太子便将近来所有的好事都捧出来让嘉德帝高兴。   末了,再把有功的三皇子与这些好事背后的功臣全揉在一起,营造出功劳无分大小,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事。   国有君臣,为臣者再有能力,终究是臣。   为君者选贤举能,赏罚分明,才是掌控一切的王。   太子这番做派,在心态上毫无悬念的稳占上风,而圣人接了他话茬,态度不言而喻。   得到了父亲的回应,稷旻含笑望向稷阳,半开玩笑半认真:“三皇弟从去年起便扎根与试验田中,想来吃苦不少,今朝有所回报,定要好好想想向父皇讨个什么。”   稷阳被太子压平了局,脸上还保持着温和笑意,语气更是谦和:“太子皇兄谬赞,实不相瞒,此次试验之所以能这么快取得成效,全赖有人相助。”   稷栩忽然看了稷阳一眼,手不由握拳。   座上,嘉德帝好奇道:“何人?”   稷阳:“是韩唯韩大人。”   听到韩唯的名字,嘉德帝顺势望向另一头。   座中,韩唯正冠理袖,从容起身:“三殿下谬赞。”   稷阳对嘉德帝再拜:“父皇,韩大人少时游历各地,上至繁华州城,下至偏僻村郭皆有行迹,有他提点,儿臣才想到改善种子,甚至连革新农具灌溉,也是韩大人综各地所长给出建议,这才使试验田快速成效。”   嘉德帝轻轻点头,望向韩唯的眼神里含着激赏:“韩爱卿年轻有为,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韩唯恭敬回道:“微臣惶恐,粮食为民之本,臣能略尽绵力,心中足矣。”   稷阳又道:“韩大人这等人才,的确该妥善任用,也正是父皇恩德感天,朝中才有如此多贤能之才。”   嘉德帝赞同道:“不错,韩卿之能,朕与众爱卿有目共睹。”   此话一出,座中的稷栩脸色越发深沉,悄悄望向坐在前头的太子皇兄。   稷旻刚好也看过来,他脸上丝毫不慌,给了稷栩一个安抚的眼神。   稷栩顿时想起母后转达给他的那番话。   皇兄是全力支持他的。   他已被任命,与其在能不能做该不该做的事上踟蹰不前,不如想着怎么能做好。   否则,他就太辜负信任自己的人了。   韩唯能干又如何?难不成他在这会儿示威一次,就真的代表他能做得好?   他总有胜过韩唯之处,不该被他的长处压了所有信心。   稷阳之后,剩下的皇子公主依次献礼。   稷栩献了安息香,是同类香中最为助眠的一种,不算出挑,但孝心常在,倒没出错。   皇子公主后,便是朝臣献礼了。   朝臣献礼不似皇子公主那般,都是礼官直接宣读。   已位居朝中重臣者,无谓在这种事上推陈出新,一律看中不不出错。   一眨眼,轮到江古道这里。   作为此次寿宴大出风头的人,不少人都好奇江古道会献个什么礼。   没想,礼官还未宣读,嘉德帝忽然出声打断。   “朕听闻,江爱卿准备了一个特别的贺礼?”   江古道连忙正冠理服起身回话:“回禀陛下,确有其事,礼已备好,还请殿下恩准允其上殿示人。”   嘉德帝今日心情极佳,且江古道立下大功,还能认认真真准备此次贺礼,他的确好奇。   “准奏。”   随着他一声令下,沉沉的搬运声从殿外传来。   众人都投去好奇的目光,连赵皇后都分散了注意力。   在座之中,唯有稷旻飞快的将目光投去江家席位处。   好巧不巧,那座中的人也没看外面,而是看向他这里。   两人对视一瞬,分别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稷旻微微挑眉,弯唇笑了。   玉桑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暗暗给自己鼓劲。   成败在此一举! 第75章   盖着红绸的庞然大物被七八个宫人合力挑进来时, 顺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掌事的指挥下,只听一声沉响,贺礼稳稳落于大殿中央, 受八方目光审视。   这神秘的姿态,引起了嘉德帝的好奇, “这贺礼竟如此神秘,朕观诸位亦都十分好奇, 江卿何不快快揭晓?”   江古道称是, 捏起红绸扬手一掀, 霎时间, 一张单扇绣屏自红绸之下显露出来。   说是绣屏, 只因入眼是屏面上的绣纹。   但细细看去时, 这座独扇绣屏又与寻常绣屏不大一样。   它的镶嵌过深, 足有半臂长,内侧的纹路也显得古怪。   若将这幅绣屏横过来倒下,说是放在盒低的一幅画也不为过。   乍一眼的怪异过去, 目光便又不由自主回到绣面上。   嘉德帝看着屏面所绣之物,神色几经变化。   下一刻,他像是嫌离得远瞧不清,径直起身走下去。   他起身一瞬, 从身边的皇后至最末等的臣子皆一一起身,随其一并将目光落在绣屏之上。   这副绣屏,绣的乃是一副囊括大夏疆域的舆图。   时下的舆图,多为兵部职方司绘制。   而之所以将职方司设于兵部,是因用图者多用兵。   一份准确且详细的地图,可在双方交战时起到极大作用,更是要紧的军事机密。   但职方司所绘制的图纸, 多以牛羊皮为底,取烙画或其他特殊技法,旨在不溶于水经久耐磨。   又因多用于军事,所以在要害地带的标注,譬如哪里有山,哪里有水,皆以密语文字或是特殊符号标注,极其简略,不是寻常人可以读懂的。   久而久之,职方司绘制舆图时便开始能简则简,甚至出现过连军中都不屑于用职方司的图,借军事机密不可泄露为由,皆是军中将士亲自探路绘制。   于是,本是设在兵部为军事做准备的职方司,反而变得可有可无。   若无疆域更变此等大事发生,平日里几乎无人能想得起他们。   但即便如此,职方司也是个必不可少的部分。   绘制舆图时,会用到一种名为记里鼓车的工具。   其形确是一辆车,置司南与圆鼓,圆鼓两边又置持捶木人,因而得名。   经过机扩操控,每走一里地,木人便会敲击鼓面。   所以,通常是人架着记里鼓车,沿疆域州界行走,司南指向,木人测距。   沿着界限一步一步走下来,方能大致绘制出舆图轮廓。   又借日影量山高,以抛垂等法测水深,风吹日晒颠簸在途,个中辛苦不言而喻。   即便如此,也绝非十成十的准确,只能算是一个大概的估计。   所以,职方司不可或缺,因为总要有人来做这种辛苦事,而这也成为促成职方司偷工减料的又一原因——   即便有人质疑,一来没有去核实的条件及本事,行外指导行内,本就是个笑话。   二来,天下之大,既定的疆域之下,山崩地裂,洪旱灾害皆可令山河变化,总是能找到说辞。   所以,这是一件必须宽容对待的事。   此外,民间从不会公然贩卖舆图。   行商游郎若要去往何处,多是从熟知路线的人口中得出大致方向,自行绘制。   哪怕是同一条路线,一百个人能绘制出一百种来。   这与职方司中有固定标记方式的绘制方法不可同日而语。   可眼前这副绣图,不同于职方司烙于皮纸上刻板而简略的成品。   疆域之中,深色的线条沿着大夏十五道州界勾描划分。   州界之内,青山连绵,蓝水遍布,黄色土地依山傍水。   而山之高低,水之深浅,陆之大小,都巧妙的在一类色种的深浅渐变中体现。   嘉德帝继位至今,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舆图。   其完整精细程度,是于无声之中透出的一股自信,不容置疑。   嘉德帝指尖轻颤,微微抬了抬,似乎想伸手摸一摸。   还未抬起,又放下,转而望向江古道:“江卿,这图从何而来?”   江古道张了张口,目光望向座中的玉桑。   玉桑也看着他,少女沉静的眼眸里不含一丝慌乱。   江古道心下一横,搭手作拜道:“回禀陛下,此物虽以微臣之名奉上,然真正献礼者另有其人,个中机缘经历,恳请陛下传唤其出,令其为陛下解惑。”   江古道在益州立下大功,太子亦于江家获益诸多,嘉德帝本就有重赏重用之意。   所以,是借江古道之名也好,是他本人所赠也罢,嘉德帝都会给这个面子。   他生出好奇:“哦?是何人?”   江古道暗暗吐出一口气,豁出去了:“是微臣已故去的堂弟江古林之女。”   霎时间,殿中传来些若有若无的骚动。   因江家近来风头正盛,嗅觉敏锐者自会多方打听了解,恨不能上下十八代都摸清楚,以判敌友。   这当中,曾在江家掀起风浪的江古林自然会被撅出来——忤逆亲长,少年离家,不孝不义,了无音信。   谁能想到,离家多年的人,女儿竟已回江家,还被江古道带进宫中为圣人献礼?   有人悄悄瞄嘉德帝,果见其维持已久的笑意淡了两分。   也有人想起,不久之前太子殿下也当众提过这个江古林,还有追加赐封之意,可惜被圣人驳回。   于是,有人大胆猜测——难道是江家不死心,所以借寿宴机会想再搏一把?   可他们也不想想,一个叛逆不孝之人,如何能得到储君认可?   嘉德帝看了看那副刺绣,激动与喜爱之情不加掩饰,目光流连之间,终是缓缓开口:“江古林之女可在?”   江慈险些吓得跳起来。   不是说好父亲代为献礼,只为堂叔提个名吗?   怎么现在还要桑桑亲自出面?   饶是见过大场面,江慈依旧有些慌,仿佛要出去的人是她一般。   “桑桑……”江慈侧首一瞬,那抹枫红已从容起身。   少女艳容姣姣,盯着一双双或惊艳或审视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出席间,稳而有度。   当她站在嘉德帝面前时,那座巨幅绣屏就在她身后。   融于一针一线中的山水土地,像是一副在她身后缓缓绽开的天地之色。   而她是天地之色中的一抹明艳枫红。   玉桑行礼作拜,每一个动作如戒尺量出,又像历经千千万万次演练,只为这一次。   “民女江玉桑,拜见陛下。”   江古林一生漂泊,无官无禄,做她的女儿,还真没什么便宜。   也是她走出这一瞬,韩唯脸色骤冷,搭在膝上的手不由握拳。   周边一切声音都变得虚无缥缈,他眼中只剩这一人。   又是她。   不得不说,姣好的容貌的确占便宜。   嘉德帝眼中透出惊艳之色,因江古林而浇灭的几分兴趣于此刻复燃:“就是你,要为朕献礼?”   玉桑跪姿端正,回话时字字铿锵:“回禀陛下,准确来说,是民女代已经故去的家父向陛下献礼。”   嘉德帝微微眯眼:“你父亲?”   旋即眼一瞥,扫向那幅精美的绣作:“朕有耳闻,你父亲江古林年少离家,一直漂泊在外,难不成你想说,他历经一生,是为给朕送上这副图?”   说到这,嘉德帝笑了一下:“倒也算是俯瞰山河。”   这时,跪在下方的少女忽然抬头:“民女斗胆,想问陛下一个问题。”   逐渐安静的大殿上,嘉德帝尚未有何回应,主事礼官和江家人却吓得不轻。   陛下显然是不喜江古林的,这小娘子报了家门献了礼下去便是,怎得还与陛下拉扯话头来?   后头还有安排,在这里卡住事小,败了陛下兴致,让后半段进行不下去事大。   内官正欲打住玉桑,将此页揭过继续流程,嘉德帝忽然开口:“问。”   江古道惶恐道:“陛下,小侄归家不久,规矩不言,陛下恕罪。”   伴君如伴虎,饶是前头众人将嘉德帝哄得再高兴,仍保不齐他会被触怒。   今日是他大寿,死罪可免,但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来说,什么活罪都是苦头。   嘉德帝笑了一下,竖手作阻:“无妨。”   得了准话,玉桑大胆抬首望向面前的男人:“陛下是一国之君,守的是江山社稷黎明百姓,行的是君王之道,所以,国不可一日无君。”   少女眼神柔和,说道:“可是陛下,您可曾真真切切见过,您用一生守护的大好山河,究竟是什么样子吗?”   嘉德帝竟被一个小娘子问的当场愣住。   然玉桑并未让他陷入尴尬,径直道:“民女斗胆替陛下回答,纵然为一国之君,您也不曾亲眼见过每一寸山河样貌,因为您无需这样去看。”   “在其位,谋其政。正如职方司负责绘制舆图,屯田司掌屯田之事,陛下身为国君,想要眼见宏图,百姓温饱,无需亲自走过寸寸山河,下到泥泞之中。”   “君王之责,在于调度指挥,稳定人心局面。”   “凡事有落处,人有回音,国必将安,民必将兴。只要陛下看到这些,便可知山河尚好!”   玉桑此话一出,嘉德帝眼神微变,望向她的眼神里,带上了难得的打量。   座上的赵皇后心头一跳,也在看玉桑。   一股微妙的氛围在席间传开,稷阳脸色未变,持在手中的酒盏却忽然偏斜,洒湿了衣摆。   众人有目共睹,方才的献礼,三殿下无疑最为用心,最博嘉德帝欣喜。   太子非但不在意,反而主动提出要嘉奖功臣。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意会,那么此刻,这娇艳的小娘子等于是尖锐精准的道破玄机——   君王气度,便是稳坐后方指挥调度,有能人贤才是好事。   越是能干,越是该好好利用。   依着嘉德帝的秉性,倘若他对稷旻的能力有疑,亦或是对太子只选尚存犹豫,那他不会早早立下稷旻。   他立了稷旻,想从其身上瞧见的,是他有没有成为君王的气度。   而非稍稍得见兄弟才能,第一想到的是自己的地位会不会被未及。   事实证明,稷旻完全没有让嘉德帝失望。   而这小丫头,竟像是在借题发挥,有意无意将刚才气氛中的真意挑破,巧妙又让人无法反驳的将势头往稷旻这头扯。   嘉德帝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有稷旻当日的提议,也有对玉桑的。   再看她时,他的目光含了许多深意,终是说了句:“说的不错。”   席间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   赵皇后眼神一亮,看着那跪在地上的人,怎么想都想不通。   这怎会是青楼养大的。   她生的极好看,却并不让人觉得锋芒毕露。   反倒是跪在那时,眼神里尽是坚毅。   她不是不知自己的父亲声名狼藉,可她还是代替亡故的父亲站了出来。   赵皇后心头一动,悄悄望向稷旻。   稷旻在看她,嘴角微扬,满眼柔色。   那不仅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欲望,更是一种赵皇后从未见过的喜悦。   少女言辞中隐含的袒护,他也听出来了。   不知为何,此前赵皇后对这个叫做玉桑的江家娘子很是提防。   唯恐稷旻被情爱冲昏头脑,不管不顾为她破例。   但这一刻,这种忧虑,在她瞧见稷旻远远地看着她,露出这种神情时,忽然就消失了,而她曾因那少女的出身而生出的防备,也淡了。   嘉德帝的四字回应,一语双关,既于无形间对刚才献礼的事表了态,也对玉桑作出回应。   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嘉德帝对玉桑的态度也明显发生了变化。   他更加宽容温和了:“地上凉,站起来说话。”   玉桑没动。   江古道觉得自己每一刻都走在刀尖儿上,连忙催促:“陛下让你起来。”   玉桑还是没动,她望向嘉德帝:“陛下,臣女还有一言。”   嘉德帝一挥手:“那也站起来说。”   玉桑面露犹豫。   嘉德帝笑了:“这是跪上瘾了?你又未曾犯错,不必跪着。”   玉桑双手握拳:“民女这些话,是为父亲而说,能得陛下应允道出,已感激不尽,不敢再要求。”   嘉德帝双手交握搭在身前,笑容渐渐深邃:“哦?”   玉桑轻轻吐气,缓缓开口:“江家之中,无人不知家父违背亲长之意,年少离家,漂泊在外,终了不得回。但这当中,无人知道,他为何坚持如此。”   “方才民女曾问陛下,可曾有机会亲眼见过您守护的寸寸山河。”   “此刻,民女斗胆再问。陛下想过去亲眼见识您脚下的山河寸土吗?”   看似相同的问题,实则动机截然不同。   一个是有无机会,一个是想或不想。   嘉德帝又是一愣。   身为帝王,看似万人之上无限风光,可身上所受无形枷锁,件件磨人。   玉桑所说的看,是带着这具身躯走出这方寸之地,看遍江山。   光是想想都是痴人说梦。   玉桑微微一笑,说道:“君王之下,分士农工商,时人自出生起,综出身家境,心中抱负,肩上责任,乃至利益纠葛,仿佛早早就定下了该走的路。”   “商户行商,农户种地,工人做工,士族位居三者之上,辅助君王治理天下。”   “若有人不曾按照他该走的路来,便是离经叛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可总有人,活着不是为了该做什么,而是想做什么。”   “父亲自小喜欢读书,尤其喜欢战争纪事,民生百态,他和所有心怀抱负的士族子弟一样,想要靠一己之力来做点什么。”   “如果他有错,或许只是错在没有走世人认为他应该走的那条路。”   “他走了自己想走的路,且从不怀疑。”   玉桑眼眶微红,眸中水光轻动。   “历朝历代,无不是马上得天下,马上护天下,无数热血与忠心换得画界立国,君立臣临,百姓安居,如此盛世,壮阔山河,却无一人能描摹出它真正的样貌,该是多么遗憾的事。”   “他也设想,有朝一日,哪怕有一人想要观山河全貌,他这一生也是值得。”   “又或是,这样好的山河,凡见其全貌者,又有谁舍得它被铁骑踏破,受天灾人祸?”   “陛下,哪怕只是忧心烦扰的一瞬间,你可曾想要看您脚下的山河?”   少女抑扬顿挫几句话,竟令嘉德帝心中倍感震动。   他望向那副绣屏,轻叹道:“即便朕想看,怕是也无缘得见。”   玉桑忽然一笑:“怎么会?”   嘉德帝望向她:“此话何意?”   玉桑望向那绣屏:“父亲的一生,又何止这些?陛下何不走近些,亲身观摩?或许,您可以自己找到答案。”   嘉德帝倏地笑了,眼神里对女人的惊艳淡了,更像在看一个得心的小辈。   “你这女娃娃,真是一张巧嘴。好,朕便看看。”   嘉德帝转身走到那单扇绣屏前站定。   走得近了,他才赫然发现,以州界划分的神色绣线部分有衔接。   换言之,这是由十五个板块拼成的一整副。   嘉德帝微微一愣,伸手去触碰。   当他的手指抵上京城所在京畿道时,下意识按了按。   咔。   板块下陷一瞬,似乎抵到弹片,镶嵌绣屏的深框左侧边弹出一个小木片,木片另一头连接着什么。   嘉德帝心头一动,伸手捏住那小木片,轻轻一拉。   霎时间,藏于框内的卷轴滚动,一副与绣屏同样大小的帛画展现在嘉德帝眼前。   “这……这时……”   白色丝帛上精细的工笔画,分明是将整个京畿道放大,在绣屏上只显山水陆地的京畿道,在放大的巨幅上,从山高水深到草木鱼虫,全都有标记。   布图最下方,所有标记的符号都有注解,甚至配以文字,寥寥几句,或道风土人情,或道气候冷暖,一眼可概全貌。   “妙哉!妙哉!”嘉德帝试着松手,丝帛画卷仿佛被什么拉扯,随着他松手又自己卷了回去。   他近乎无措的望向玉桑,不敢自己动手,唯恐坏了这宝贝。   玉桑弯唇一笑,对着嘉德帝微微一拜,径直上前,将那小木片嵌回框内,轻轻一按。   又是咔的一声,被按下去的京畿道板块复位。   “妙哉!”嘉德帝掌握玄机,直接拉开玉桑,接二连三在绣图上按下道域,咔咔咔几声响,各道详情呈现眼前,一览无余。   众人方才恍然,难怪嵌着绣屏的边框这么深,原来内藏乾坤。   大夏十五道,这上下左右,就藏了十五副详图,想要看哪一道,只要按下哪一道的半块,便可弹出。   而且制作者很聪明的在暗藏的卷轴里用了帛画,而非同样是刺绣。   如果是刺绣,卷起来时大概要比帛画粗一倍。   用丝帛作画,再熨烫卷起,便可很好的藏匿。   设想妙,机扩更妙。   这下,连赵皇后都坐不住了。   她起身走下去,站在嘉德帝身边,看的却不是丝帛,而是注意到绣屏边框两侧翘起如小小檐角的位置,那里挂着一只形状似灯笼的饰件,手掌大小,但引人注目。   “江娘子,这是……”   玉桑连忙走过去,想垫脚取下那小件儿。   奈何她不够高,正欲求助,一只手从她背后伸来,将其取下,转而递给皇后。   “母后看吧。”稷旻目不斜视,站在皇后身边。   皇后意味深长的睹他一眼,又看看玉桑,但并未生气。   她双手持着挂件上下两头,转着翻看。   “妙!当真是妙!”   原来,这并非小灯笼。   它是四张圆形绣图从中对折,再两两背贴合成的十字圆。   而这四张圆形绣图,绣的是同一座山的四个面。   当将它挂起,让它转动时,仿佛是一座山在眼前转了一圈。   皇后望向玉桑:“这也是你父亲所作?”   玉桑看着那小物件儿上的山,语气忽然轻了许多。   “其实,今日这些都是民女从父亲的游记中摘取出的。”   “父亲为展现山河全貌,一生都在路上。而这一生,他只在两处停下过脚步。”   “一处,是救下我母亲的地方。我母亲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独自在山中生活。父亲救下她后,因她在这座山前停留。那之后,他身边就多了人。”   “饶是停留,父亲仍是不肯安歇的,所以,他一步一步环山而行,看尽全貌,作出这四幅图,民女见过走马灯,一时突发奇想,便将它做成这样,悬挂于屏,风吹动时,犹如环山而行,又像大山转动。”   赵皇后是女子,对这种说法最有感触。   她望向绣屏另一侧挂着的饰件,“那这个是。”   玉桑轻轻垂眼,尽显落寞:“父亲第二次停留,是在母亲有孕时,为安顿母亲而停步。”   “他这一生,只停留过两次,一次为母亲,一次为民女。所以民女斗胆取这两处景作,制成装饰,悬于其上。”   “这两处,于父亲而言,有特殊的意义。”   “倘若有一日,他英魂不息,循迹找来,或许能瞧见……他一生走过的路,完完整整,无人能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2 23:58:22~2021-05-15 00:3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肉饼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玉桑一举重拳出击, 毫无疑问将嘉德帝的惊喜与欣悦程度拔到最高。   今日之后,她势必声名大噪。   可寿宴流程不能因为这份得心的贺礼一再耽误。   是以,礼官低调的请示赵皇后, 赵皇后会意,这才将嘉德帝劝回座上。   寿宴得以继续下去, 但那座巨幅但扇绣屏没有被搬走,而是留在了殿上。   礼官宣读礼单时, 嘉德帝便静静地盯着那绣屏, 三分之一的, 还会看一眼已回到座中的玉桑。   这小女子, 并非单纯的献礼。   那洋洋洒洒一番剖白, 若细细回味, 不难看出是几经推敲得出的。   可正因这份轻易就可咂摸出的结论, 反而让人觉得,她耍心机也耍的简单又鲜活。   只是年轻的小姑娘,一往无前的偏私袒护着自己在意的人罢了。   嘉德帝的目光扫过玉桑那头, 又落回大殿一角存放绣屏的位置。   适逢礼官宣读完礼单,主菜将上,嘉德帝忽然招来内侍,偏头耳语几句。   内侍面不改色轻轻点头, 转身时姿态一收,卑微恭敬的走向江家的坐席。   江古道得知内侍来意,和花氏齐齐愣住。   江慈惊诧道:“陛下要玉桑移座上前?”   内侍含笑点头,恭敬道:“江娘子的贺礼深得陛下心意,想来还有些细则想同娘子探讨。”   寿宴的席位是既定的,陛下当着众人的面公然唤玉桑上前,这可了不得。   没等玉桑回应, 江戚已先发话:“桑桑,陛下面前不可失礼,自己拿捏分寸即可。”   玉桑起身,对着江戚一拜:“是。”又面向内侍:“有劳公公。”   跟随内侍走出席位的瞬间,玉桑的目光漫不经心扫向韩唯的方向。   从她献礼开始,这男人的眼神就恨不得隔空灼了她。   眼神短暂交汇一瞬,玉桑眼尾笑意外溢,嘴角轻勾,是一道鲜明的挑衅。   韩唯看的真真切切。   霎时间,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事还没完。   只要她有动作,于他而言就没好事。   玉桑在一双双目光的迎送下,越过韩唯,从容走到嘉德帝临时加塞的席位,就在他下首。   她只要轻轻抬眼,便可见到坐在对面的稷旻,他们的位置,竟已相对。   但玉桑并无意愿体验这种殊荣,她端坐座中,恭恭敬敬。   嘉德帝看她一眼,没好气笑了:“方才夸夸其谈时,你可不是这般谨小慎微的样子,美酒佳肴不可辜负,朕唤你前来,也只是寻常问话,边吃边说。”   说着,已有内侍上前来为她布菜斟酒。   玉桑微微抬首,漂亮的眸子望向座上的帝后,露出笑来,乖巧道:“是。”   因着那两份坠饰的心意,赵皇后看玉桑时已带了几分心疼。   只有她知道,这孩子其实根本没能得父母养育,她是在青楼长大的。   可她却能在阴阳相隔中,揣度着父亲的每一寸心意,给出了这样一份贺礼。   这世上,真正理解明白父母的孩子实在难得。   和嘉德帝一样,在赵皇后眼中,玉桑可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   她今日所言所行,都带着目的。   可她的目的格外容易看透——她为父亲据理力争,为稷旻借题发挥。   纵然有心计,却不是让人讨厌的心思。   “旻儿。”皇后忽然在心里作出了一个妥协,轻轻喊了稷旻。   因宴上嘈杂,稷旻径直起身移步到她身侧:“母后有何吩咐?”   赵皇后没好气的笑了一声,用眼神示意玉桑的坐席。   “人都过来了,你也不必似根木头桩子般叫她不自在。”   稷旻面露错愕:“母后此话何意,儿臣早已说过,不会对她有什么。”   赵皇后操着过来人的口吻笑道:“本宫也没要你与她有什么啊?无非是见你父皇将人拘到面前问话,怕她拘束出错,你在旁听着也好帮衬帮衬。”   赵皇后眼眸轻转,在稷旻身上打量一圈,眼底写着“母亲还不知道你”,说道:“到是不知你想的是什么。”   稷旻看了一眼玉桑,表情是被揭破心事后既恼又慌的样子。   “儿臣不知母后在讲什么,先回去了。”说着,他转身回到位上,脸色凝重。   这下,轮到赵皇后错愕。   她只是一个打趣,竟没想他心中这根弦这般绷着,倒像是碰不得了。   饶是得了赵皇后的提示,稷旻也并未就此放开,相反,他只是静静听着嘉德帝与玉桑的对话,连插话都很少。   赵皇后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另一头,嘉德帝果然将话头又转回那贺礼上。   “朕曾听太子提过,料想你父亲游历一生,所出游记应是本册。若要将文本之上的东西变作眼前这般精妙的物件儿,少不得费神去想。”   他抬手虚指向那一头,问玉桑:“所以,这是你的主意?”   玉桑乖巧点头,“是。父亲用一生亲著描绘山河人世不假,但正因这个过程漫长,所以真的翻阅起来,容易疲累不说,真要找点什么,还浪费功夫。”   说到这里,玉桑瞄了一眼对面的稷旻,面含恭敬:“正如太子殿下为陛下抄录良文佳句,重新整理成册,陛下再读时,无需费神翻找,随手一页都是心头好,民女异曲同工,也是想将观赏选择的过程变得简单,便从中择取要点,力争一目了然。”   嘉德帝听着玉桑的回应,目光在远处的绣屏上停顿片刻,点点头,忽道:“既如此,你的选择参照是什么?”   这状似随口的一句话,却正正击中玉桑的心头。   她黑眸倏地一亮,老实说,有些惊喜。   另一边,稷旻既不讶异好奇嘉德帝忽然问这番话的用意,也不在意从别处投在她身上的目光。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头,回想着她刚才献礼时那番话。   她坐在席间许久,必已看出稷阳与韩唯的用意。   稷旻根本不在意这些人有什么用心,他要应对,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可这种心态,在她明里暗里对他作出维护,极力将势头拉向他时陡然变化。   好似这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难题,而她明明绞尽脑汁在维护,却像是没意识到自己在意,又或说,是下意识的在意。   就像当初的她,和此间席位中的她一样。   遇到一些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迫在眉睫。   所以她便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这件事上,她的确没有撒谎。   即便是蝼蚁,也无时无刻不在倾尽全力。   从前,他没有机会,或说没有一颗心来体会这种滋味。   可就在刚才,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她的,撼天动地的力量。   哪怕她依旧渺小,若不被允许,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哪怕韩唯和稷阳的用意在他看在不足为道。   可那种被她连带袒护的滋味,鲜明而灼热,在他心中掀起地动山摇之势。   而有趣的是,连她自己,怕是都没察觉这一点。   她口口声声说着给不起,却依然会在情势紧急时作出下意识的判断。   这样的她,他到底有什么资格不满足?   玉桑完全没有留意到稷旻此刻的心态,她只知道,自己一早准备的说辞,都不用另找时机抛出来,眼前的嘉德帝已在为她搭台架梯。   这种机会浪费掉就真的不可原谅了!   玉桑面露讶然,像是被大人拆穿小九九的孩子:“陛下看出来啦?”   嘉德帝朗笑出声,转头与赵皇后对视一眼,赵皇后亦笑。   “你这女娃娃,心思一重挨着一重,朕敢随随便便想的简单么?”   “朕只问你,你说你父亲所著游记冗杂繁多,那你这份礼物里,可是囊括全部?”   玉桑正色道:“确然囊括全部,只是……有详有略。”   换言之,能摘录的她都摘录了,但哪些细写,哪些粗略标记,是有分别的。   嘉德帝探手:“这不,还是有个区分的依据。”   玉桑闻言,心下微动。   如果说刚才嘉德帝那随口一提是走运,那这会儿,玉桑便渐渐品出深意来。   她好端端坐在下头,有什么不能宴后再谈,而是要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拘到前头来说?   分明是要让旁人听见。   饶是不能肯定嘉德帝的用意,玉桑还是决定赌一把。   她起身一拜:“陛下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嘉德帝笑了笑,没说话。   玉桑抬首,正色道:“正如陛下所言,摘取游记内容制成这副内藏乾坤的独善绣屏,的确含了民女的一份私心。”   座下朝臣看似言笑晏晏的推杯换盏,实则注意力无不投在上首。   就连赵皇后都好奇起来:“私心?”   玉桑点头:“是。恳请陛下先行恕民女无罪,否□□女不敢开口。”   嘉德帝忽然觉得,这小丫头骗子套路还挺多。   可在他眼中,这些招数都是阎王爷面前的小鬼嬉闹,遂一抬手:“但说无妨!”   说这话时,他眼中带了审视,又像在期待。   得了圣人恩典,玉桑才娓娓道来:“民女能顺利归家,与亲人团聚相守,最大的恩人乃是堂伯父。而在这之前,伯父曾任益州刺史,助殿下打开治漕局面,稳定大势。”   玉桑的话出口瞬间,下方竟凝了一瞬。   韩唯眼神骤变,一双拳头几乎要将骨头捏碎。   他已知道她的目的了。   稷旻的目光不动声色的从韩唯身上收回,唇角微挑,继续看向对面的人。   嘉德帝点头:“是,有这回事。”   玉桑沉稳心神,继续道:“民女对伯父心怀感激,一心想报答伯父,又在得知父亲许多生平事迹后,催生了如今这个想法。如陛下所见,这座囊括我朝全境的绣屏,其真正详尽显露的,只有我朝山脉河川的走向。”   “民女身为女儿家,本不该干涉朝政,但报答之心在前,想为父亲一酬壮志之念在后,少不得对治漕一事打听了解。”   “民女知道,治漕并非自我朝起,历朝历代都曾有过治理河川的经验教训。”   “前朝都水监万朗与将作大匠杨怜曾先后兴修运道。既定运线中,途径云门峡一段有逆流,万朗先提出凿渠之计,减小此段前行阻力,却因对云门峡山势地理不通而以失败告终。”   “杨怜以为,既定漕运路线省时低损,若绕行设线,会增添漕运成本,竟提出在山道上修栈道,大量征用挽夫,企图用挽夫之力助漕船过境。”   “然而此法有违常理,悬崖栈道陡峭,即便修成,连行路都要小心翼翼,更何况要在上头背绳挽船。奈何前朝君主不知实情,想当然以为此计可通。”   “最终,挽夫力竭掉下悬崖闹出人命,死伤不计取数,杨怜依旧欺上瞒下,竟道挽夫是不堪负重逃了。”   “按照前朝律法,征丁逃窜者,本家受罚不说,还要再出人填上位置,由此拉开百姓一片苦不堪言的境遇。”   “以史为镜,今朝理当得到教训——倘若掌权之人无知贪权,国之君王不问实情,别说是治漕,治什么,最终都是百姓受难。”   “所以,民女斗胆摘取游记中关于山川水路的详细记载,又以气候变化为辅助。治漕常以凿渠与疏通为主,但无论是凿是通,唯有对此地有十成的了解,才不至于被荒唐之见左右,被下首小人障目!”   “民女希望这份贺礼,能助我朝治漕顺利,助伯父披荆斩棘,也助父亲酬志。”   少女字字铿锵,较之前一刻的感动震撼,这一刻更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   看着她,嘉德帝忽然意识到,自己瞧见那张主绣图时,从中感觉到的不容置喙的自信是从何而来。   他笑了笑:“小丫头,大话可不是这样放的,你说它有助益,到底如何助益,得说明白。”   玉桑莞尔一笑,目光扫过对面的人,从稷旻往下,途径稷阳,有意无意的在稷栩身上停顿片刻。   “治漕一事,至今为止遇到何种难题,有何考量,陛下自是最清楚之人。”   “要证明,其实也好办,陛下大可任选一人,随意考问,但凡他不能从这份舆图中找出合理答案,民女甘愿受罚!”   稷旻眼神一动,哪里还能不明白。   就在这时,稷栩忽然站起来:“父皇,儿臣愿意一试!若儿臣答不上来,也是儿臣蠢笨无能,实力不济,父皇也不必责罚江娘子,儿臣愿意受罚!”   赵皇后面色动容:“小五!”   稷栩却已下定决心,对着玉桑颔首一笑,“还请江娘子指导,那舆图该如何用,如何看!”   嘉德帝看了看稷栩,轻声一笑:“好,就你了。”   玉桑领命,带着稷栩往绣屏那便走。   忽然起了临时节目,宫人七手八脚又把绣屏搬出来。   稷栩孤注一掷,沉稳的站在绣屏前。   其实,他心里并未指望这绣屏。   自从被太子皇兄指派以来,顶着众多质疑,他也曾暗暗努力提升。   今日,他只是想要一个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就不信自己活生生的人,比不过一张绣屏!   玉桑简单的与他说了如何查看,末了,她忽然低声道:“殿下想与我打个赌吗?”   稷栩颇感意外:“什么赌?”   玉桑借着站位优势,冲稷栩弯唇一笑:“答案都在殿下面前了,若殿下能被问住,就算我输。”   稷栩:……   等等,事情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玉桑说完,乖觉的退到一旁,忽的,她眼神流转,撞上了韩唯一双冰冷的眼。   少女弯唇转眸,半张侧脸,留给他无尽的嘲讽。   你能上位,也算我输!   作者有话要说:  稷栩:呜呜呜呜,大哥,他们都质疑我,他们说我干不成,说那个韩唯比我强!   稷栩:【摸摸头】不慌,等你嫂子来给你开挂。   玉桑:答案都写给你了,你敢不及格试试!   韩唯:这就是亲生儿女吧。……&%#%¥#¥%%%感谢在2021-05-15 00:39:28~2021-05-16 00:3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polly 50瓶;jojollai 30瓶;团子爱吃大福 6瓶;乌拉乌拉 5瓶;醉美不过流年、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宫宴散席时, 韩唯是冷着脸离开的。   今夜之后,朝臣大致能确定两件事。   其一,此次治漕主力人选, 非五皇子稷栩莫属。   其二,江家那位刚刚才找回来的江娘子, 怕是要有大造化。   原因无二,散席之时, 赵皇后竟亲自开口, 向江戚提出, 希望能让玉桑在宫中小住两三日。   江戚是江家最有权威之人, 他点了头, 其他人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但此事着实令今日参宴的江家上下震惊不已。   寻常倒不是没有留臣子之女留住宫中的例子。   可这种事, 通常发生在哪一宫主子有意牵线搭桥的前提下。   譬如嘉德帝还是太子时, 便是太后频频借故将赵氏女接进宫小住。   他二人自小相识,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深厚情谊由此而生, 多年不减。   有些先例在前,赵皇后要留玉桑,难免让人想入非非。   以致今日有意认真打扮,企图博太子一个正眼的各家娘子无不失望负气。   其实, 何止是江家人,玉桑自己都懵了。   论理,待她这份贺礼狠坑韩唯一把,完成最后的使命,她就该礼貌退场了。   怎么就要她留宿了?   不止如此,玉桑对嘉德帝和赵皇后多少有些了解。   她今日一个脚印一个坑的按照嘉德帝的心意来走,说是讨了他喜欢倒还正常。   可皇后她在干什么?   纵然稷旻想只手遮天, 但她是江家失散多年的女儿这事是板上钉钉瞒不过的。   赵皇后为人严谨,恪守宫规,当年会那么快接纳她,除了她的出身是经前世的江慈润色美化过,还因为稷旻在她之前半路捡了个祝氏回宫,给专房之宠。   赵皇后屡劝他不听,心力交瘁。   所以当她出现时,对赵皇后来说反而是个平衡心里的安慰。   她越是让稷旻淡了对祝氏的热情,赵皇后越是乐见其成。   现在想想,大概是她夺过了头,眼见着成了比祝氏还夸张的存在。   所以,皇后才会在事发后那样果决的干掉她,连稷旻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这样一个爱子心切看重大局的端庄皇后,是在干什么呢!   且慢,难道……皇后也记起前世的事了?   她见杀她没杀死,还要再杀一遍!?   自己终究又要葬身在这深宫之中?   有些设想一旦出现,就很难改观。   玉桑捂住脖子,前世临死前的窒息感将她包围。   “姐姐,我不想留下来!”   玉桑可可怜怜拉住江慈的手臂,半分不见前一刻在大殿上的威风八面,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待宰羔羊。   江慈今夜受到太多冲击,尤其在稷栩借玉桑所献的图对答如流,将三殿下与韩唯的目的打消后,她看向玉桑的眼神格外复杂。   江慈干笑两声,还是安慰道:“你今夜言行出彩,大家有目共睹,无论是陛下还是娘娘都很喜欢你。而且……”   说到关键处,江慈压低声音,与她借了几步才开口:“你不是一直在等机会吗?计划今日这些,怕也是你在主动出击。怎么机会到了,你反而退缩了?”   江慈笑笑:“凭你的本事,说不定过了今夜,便可得偿所愿了。”   玉桑面如死灰。   她今夜之所以敢这样,完全是笃定在稷旻行为正常,她的身份也未经美化润色的前提下,自己绝对入不了皇后的眼。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忽然间,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玉桑的脑子里滋生。   同一时间,赵皇后身边的内侍王进满面笑容的来请玉桑。   王进!   这不是上辈子送她最后一程那个内侍吗?   啊……真晦气!   历史重合的痕迹越来越明显,玉桑满心抗拒,表情逐渐失控。   而玉桑脸上的抗拒,都变作了王进眼中的嫌弃。   他心里一咯噔,渐渐无措。   自从他发现太子大病痊愈后对自己的态度冷淡很多,就一直在反思自己哪里做错。   是伺候皇后娘娘不得力了,还是手下的小崽子们说太子是非了?   王进困惑了很久,在听到太子与皇后一番谈话后,发现了转机。   这转机,便是江家娘子。   今日这场寿宴,饶是王进这种看惯深宫名利沉浮的老人,都对这位小娘子心服口服。   这要是进了宫,绝对是位厉害的住。   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口口声声说不会与她有什么,实则在意得很。   听到皇后开口留人时,王进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一定要好好表现,曲线救国!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才挨近这位主儿,就被这般嫌弃。   王进备受打击,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缘是不是随着年老色衰,已经败了?   压着心中的惶恐与疑惑,王进还是客客气气请玉桑移步寝宫。   玉桑无奈,只能与江家人挥别。   才走两步,稷旻迎面而来。   当着外人的面,他太子威仪端的极稳。   “孤奉母后之命,送江娘子前往凤兰轩。王公公在前带路吧。”   凤兰轩?那不就是皇后当年进宫时小住的地方吗?   王进哪里敢说不,忙不迭上前,想了想,又往前几步,把距离拉开。   看着王进站远,玉桑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一抬头,稷旻正静静看着她。   玉桑怕心事泄露,又要与他掰扯,支支吾吾的遮掩:“我其实……”   稷旻收回目光,低声催促:“走吧。”   这是连她的解释都免了。   不说也好,少说少错。   到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纵然面对其他事时能无畏无惧。   但涉及这座皇宫,涉及稷旻与过往的事,始终是横亘在心头的一道坎。   所以她早就说了,绝对不要回来!   稷旻走出几步,停下来看她:“还不走?”   玉桑收敛心神,赶紧跟上他。   稷旻亲自把她送到凤兰轩,王进很有颜色的带着人等在外面,任由太子带江娘子熟悉地方。   待宫奴都站远,飞鹰和黑狼又成一道防线守着,玉桑才终于卸下人前姿态,一把拉住稷旻求证:“殿下,皇后娘娘她……不会也……”   她话没说完,稷旻就听懂了。   这么怕母亲,分明是记得上一世被她赐死的事。   稷旻眼神变得温柔,语气亦含了安抚:“放一万个心,母后什么都不记得。”   看着他的眼神,玉桑微微愣住。   今日在大殿上,她出列之前,在稷旻眼中看到的,也是这种神色。   那时,他已在安抚她——别怕,想做什么便做。   玉桑轻轻垂眼,小声嘀咕:“那就剩一种可能了。”   稷旻唇角微翘,故作不知:“哦?哪种可能?”   玉桑倏地抬头,眼神略显慌乱:“我今日本想向圣人讨个好,一时激动,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劲儿使过头了。”   玉桑黑葡萄般的眸子灵光闪闪,说出了自己大胆的猜想:“圣人不会看上我了吧?娘娘这样安排,该不会是要我侍寝吧!?”   稷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然后渐渐淡去,换成杀气。   他微微偏头,抬手抹上她的脸,“听起来,你还打算做我庶母?”   玉桑:……   她眼睛眨巴眨巴,半天没想到回什么词儿。   稷旻气着气着就笑了:“不想做我庶母,简单,我要了你便是!”   哎哎哎——   玉桑刚要退开,稷旻将她打横一抱,径直入里按到床上。   汹涌的亲吻袭来时,那股被她口无遮拦挑起的怒火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今晚隐忍已久的渴望。   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道笑容,都在他心中镀上了圣洁的光。   他不再质疑她分毫,心中已为她震撼至山崩地裂,将所剩无几的怨念粉碎成尘。   空荡而崭新的心境,一切都开始重塑。   玉桑不信他敢在这里胡来,吓唬人罢了,可即便如此,也不该放肆。   这里是皇宫,宫规森严,不该,她心中对这里抵触,也不想。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黑狼一声轻咳。   稷旻动作猛地顿住,第一时间抓起玉桑的衣襟为她掩好,回头看去的眼神仿佛能戳死人:“何事?”   黑狼也恨不得把自己戳瞎,硬着头皮甩锅:“启禀殿下,皇后娘娘担心玉娘子在这缺衣少食,住不习惯,特地拨了几个宫人来伺候,还送了好些衣裳点心,王公公请示,是否可以送进来。”   皇后亲自派来的人被堵在外头不许进,任谁都会觉得里面在做羞耻的事。   玉桑一把推开稷旻:“起来!我要出去!”   稷旻其实没想把她怎样,现在的他,也不该随随便便把她怎样。   但他自己克制是一回事,被强行打断又是一回事。   出门时,稷旻看向王进的眼神更冷了。   王进心里苦,这是娘娘加派的,他不能不请示啊……   玉桑收下了人和东西,请王进代为向皇后娘娘谢恩时,意外察觉稷旻与王进之间那点不对付。   她曾在宫中三年,眼见稷旻对皇后孝顺恭谨,又因王进是皇后亲信,所以稷旻对王进多少礼待三分,皇后有什么事,他也是招王进来问。   记忆中,他不该对王进这般冷漠。   这不是打皇后的脸么。   东西和人送到后,王进再不耽误,直接告退了。   稷旻冷冷看着王进的背影,忽然被一只挥动的手扰乱视线。   他收回目光,看向玉桑。   玉桑收回手,小声嘲讽他:“殿下何时变得这般急色了?只因被打断,连他都迁怒?”   稷旻的眼神忽然深沉,没有立刻反驳她。   玉桑觉得他怪怪的,也收了玩笑姿态:“怎么了?”   稷旻又沉默片刻,低声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恼他,不是因为这个。   玉桑意会,顺口问:“那是因为什么?”   稷旻眼神轻动,幽深的目光中唯有她一人。   “因为他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王进:这盒里吗.JPG!?这布盒里.JPG!!!!   感谢在2021-05-16 00:36:41~2021-05-17 00:0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予木 2个;菂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噜咕噜噗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陡然听到稷旻的回答, 玉桑径直愣住。   知道感觉面前的男人目光转到自己身上,玉桑才轻轻眨眼,收敛心神。   “这事儿, 我少不得要为王公公喊一句冤枉。”玉桑语气轻快道:“往日的事,你我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平白迁怒旁人,委实不大合适吧。”   “是吗?”稷旻笑了一下:“那你怕他做什么?”   他声音很轻, 语气却像是早已认定, 脱口而出。   玉桑别开目光, 无处安放的手扯了扯裙子:“我没害怕他。”   稷旻:“不是害怕, 那又是如何?”   眼见他有追问到底的意思, 玉桑心一横, 坦白道:“我曾对殿下说, 不想再回来,那并不是什么拿乔的借口。”   “这座皇宫也好,皇后也好, 甚至是那位王公公也好,它们各自都带了些不好的回忆,未必每样都致命,但当它们叠加在一起的时候, 自然就想敬而远之。”   稷旻的眼神点点沉下:“所以,我也是你不好的回忆?”   玉桑神色微微变化,又笑了一下:“最初相逢时,殿下不是一副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模样吗?想来过去种种,在殿下心中也称不上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稷旻敏锐的发现,她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放弃追问,顺着她的话点头:“的确算不上。”   玉桑轻轻抿唇, 然后抿出一个笑来,轻快道:“所以呀,人都懂得趋利避害,上过一次当就得学一次乖,从前做错了,那就另作新选,活得痛快才不枉此生。”   稷旻难得没有反驳她。   另一头,皇后派来的人已经安置好,他不便在此逗留太久。   过去的话题,他无意谈及太多。   他也不是纠结过去的人,更何况,现在的他已想的很明白。   稷旻忽然转了话茬:“今日宫宴,你出足了风头,也成功献礼了,可你身上单着的赌局,似乎还没有结束吧。”   他一语戳中要害,轻易将玉桑从回忆的波澜里捞出来。   她眨眨眼,并不着急的样子:“也是,待江钧认个错,这事儿就算了了!”   稷旻被她这股可爱的狂劲儿逗笑了:“你就这么确定江钧一定会认错?”   玉桑眼里的光淡了几分,摇摇头:“不,不是为了让他认错。”   稷旻看着她,静候下文。   玉桑眼动,悄悄瞄了他一眼,结果对上他的眼。   她犹豫片刻,道出下文:“是让他认清现实。”   ……   玉桑在宫中住了一夜,到底是不喜欢的地方,睡得不大好,早早就醒了。   皇后派来的宫奴个个恭谨麻利,玉桑还没开口吩咐,洗漱梳妆之物都备好了。   张臂由宫婢穿上宫装,妆台前梳头上妆,玉桑竟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   自镜中看着来来去去的婢子,玉桑心生警惕。   收拾好后,她略显拘束客气的冲她们道谢。   宫婢纷纷对视,垂头浅笑,“娘子客气了,奴婢们受娘娘之命来伺候娘子,已是天大的福气,哪里担得起娘子一句谢。”   玉桑坚守信念,努力维持着“故作镇定但依然惶恐”的形象,直至见到皇后。   嘉德帝已经去上早朝,皇后在宫中等她一起用朝食。   若非昨日得了稷旻的准话,玉桑有理由怀疑皇后要在食物里下毒。   然而,设想终究是设想,皇后对她表现出了极重地亲和感,压根不见防备与疏离。   “宫中一夜,住的不好吧。”皇后竟没与她客套,一语点破。   玉桑还在想她怎么知道我睡得不好,就听皇后道:“其实,你的事情本宫都已从太子那里听说,加上昨日宴上种种,本宫自问对你已经有些了解,所以,你在本宫面前大可自在些。”   玉桑听得脑子发胀。   稷旻?他对皇后说过什么了?   以玉桑对赵皇后的了解,但凡她的出身和过往经历摆在那里,赵皇后就不可能接纳她!   上一世,她是被江慈带回江家,润色美化身份后进了宫。   这一世,稷旻可能在效仿此法!   这就解释他为何会按部就班跟着上一世走。   现成的路子摆在眼前,不用白不用呀。   说什么不会强迫她进宫,说不准是温水煮青蛙,跟她磨着呢!   所以,他会对赵皇后说的话,十之七八是经过一番美化润色的半真半假之言。   玉桑心生歹念,决定拖一拖稷旻的后腿!   想通了这一点,玉桑很快找到状态,回道:“娘娘之言,叫民女不胜惶恐。”   “不敢欺瞒娘娘,民女虽为江家之女,可自父母病故后,曾流落在外,是在益州一所青楼长大的!”   够不够刺激!   玉桑瞄向赵皇后,却见她脸色平和带笑,不由愣住,又想,恐怕是撑着体面不好发作,遂生出几分敬佩,继续加码。   “民女还小的时候,没有资格接待客人,只能在楼里做工抵饭钱,那时才是真的吃不饱睡不好,昨夜在宫中,眼见高床软枕在前,又有娘娘细心送去的美味点心,若真的睡不好,也是欣喜若狂所致!”   够不够有差距!   玉桑再度看去,赵皇后不仅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反倒怜悯感叹起来。   “旻儿与我说过你的出身,却没说你是这样长大的。”   嗯嗯!我说是这样卑贱的长大,所以……   “所以,纵然吃了这些苦,你仍能自己读书学字,在回家后,体谅父母难处,不埋怨记恨,甚至出奇制胜为他们发声,你父亲母亲在天有灵,定会为有你这样一个女儿骄傲,同样,他们也会为没能好好抚养你而愧疚。”   皇后,你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   玉桑咬咬牙,放出是个当娘的都不能忍的大招:“娘娘实在谬赞,桑桑这样的出身,哪里有娘娘说的那般厉害。过去很多年里,桑桑其实……只想快快年满十五,挂牌接客,早日……”   这个你还能忍!?   “然后你便被殿下买下来了。”皇后缓缓断,语气温柔又无奈。   玉桑:……?   皇后打断她的话,并非是不喜不想听,而是在感叹——竟真被旻儿悉数言中。   昨日,玉桑在殿上大放光彩,赵皇后对她已然改观,甚至在心中妥协。   其实,她说到底是江家女儿,言行气度在她这里已经过关。   更何况,稷旻对她是有几分真心的。   作为儿子,稷旻从不让她这个母亲失望,即便涉及男女之情,也将规矩礼法奉于最前,兢兢业业的履行储君之责。   反过来,身为母亲也该为孩子排忧解难。   一些稍微费点功夫就可圆满解决的事,她其实乐于成全。   孩子嘛,高兴就好。   至于玉桑,就算当不得太子妃,做个良娣贵妾也可。   待稷旻送玉桑去凤兰轩后,赵皇后特地把他叫到面前问话。   原以为,她愿意松口成全,稷旻该欢天喜地准备迎人,把心里这块疙瘩消了。   待他得到了这人,便不会心心念念想着,也可专心致志做正事。   没想,稷旻一听“良娣贵妾”,当场就拒绝了。   赵皇后以为他是嫌不够,半真半假趣:“难不成你想叫她做太子妃?”   稷旻一听,像是经过了一番心里挣扎,终于同她吐露“实情”。   在稷旻看来,别说是良娣贵妾,就算把她接近宫中,做个近身伺候的婢女,她也会拒绝的。   赵皇后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定才明白,真是她不愿意。   用稷旻的话说,面对其他事,她可以干劲十足频出惊喜。   但面对他,她便会心生卑怯,永远都是拒绝的姿态,他也不懂是怎么回事。   赵皇后当即就想——你不懂!本宫懂啊!   女子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对着旁人可以无所顾忌,但对着心尖上的人,尤其还是一个高高在上之人,是很让自己陷于自卑之境。   这个玉桑,怕就是这种症状。   说到底,是她儿太耀眼了,玉桑觉得自己配不上。   待赵皇后与稷旻一番耐心分析后,稷旻终于露出恍然大悟之态,对她这个母亲的崇敬之心又深了一层。   但很快,他又面露失落,甚至敢与赵皇后打赌,但凡她对玉桑表露亲近善意,又或是透出一丝撮合之意,玉桑定然还会拒绝。   这小娘子有时是真心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为了拒绝,她可能会无限抹黑自己,让赵皇后对她心生厌恶。   赵皇后不信,心里还有点小九九。   那种出身,但凡有机会飞上枝头,还不赶紧抓住机会?   是以,她还真和稷旻打了个赌。   没成想,全被稷旻猜对了。   赵皇后见过类似的例子,女子爱得越深,就越是觉得自己不配。   这玉桑,竟爱稷旻到如此地步。   现在,赵皇后真信了。   看着玉桑口不择言的将自己置于难堪之境,赵皇后心情十分复杂。   她这个症状,怕是一两日好不了。   听玉桑说话时,赵皇后心中已有计策。   看来,只能让她儿再等等。   “桑桑啊。”赵皇后朝她伸出手。   玉桑已经震惊了,无措的伸出手,任由皇后拉着坐到身边。   赵皇后将她昨夜的光彩照人和此刻的惶惶不安对比在一起,越看越生怜。   “本宫说了,你的事情本宫都知道。宫中人多口杂,刚擦那些话,你跟本宫说说也就算了,出了这个殿门,切记不要胡说八道。否则,你昨夜极力为父亲正名作出的努力,可得因为你的口无遮拦毁掉一半。”   玉桑张了张口,第一次觉得局面失控,讷讷点头。   “还有。”皇后笑起来,握紧她的手:“以后再在本宫面前撒谎,哪怕用心良苦,本宫也会罚你,知道吗?   皇后到底是皇后,恩威并施之余,更像是一个耐心教导女儿的母亲。   玉桑心间震动,对这样的氛围毫无抵抗之力,又是讷讷点头。   她漂亮的笑脸,神采飞扬时是真惹眼,呆愣无措时,也是真惹人发笑。   皇后轻笑,伸手点点她的鼻子:“放心,你是本宫开口留在宫里的,本宫自当护着你,只要你自己不胡乱开口,有谁敢对你说三道四,本宫不介意再出手整治一次。”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   玉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那夜稷旻说什么来着?   【放心,任谁想揭你的身世,都讨不得好,我已请了位顶厉害的人来帮忙。】   顶厉害的人……   厉害的人……   玉桑心中一股气升腾而起。   稷旻啊稷旻,可真是把你能干坏了!   就在这时,嘉德帝下朝归来,头就来皇后宫中,笑声由远及近。   “听说皇后一早就将江家丫头叫来宫中用朝食,朕今日下朝早,不知还能不能赶上皇后宫中一口热汤?”   嘉德帝是独自来的,身边什么人都没跟。   皇后上前亲迎,携他入座。   嘉德帝刚一坐下便挑眼望向玉桑,见她神色有异,笑道:“昨日瞧着还挺机灵,怎么今日瞧着呆呆地,是皇后吓人?”   赵皇后嗔笑道:“陛下!”   嘉德帝笑笑,用眼神赔了个不是。   玉桑完全没在意这对夫妇的情骂俏。   她眼中看着这二人,脑子里只有五个字盘旋——   顶厉害的人。   ……   就在这日晌午,一道圣旨抵达江家门口。   不是江戚的院子,而是江钧的院子。   嘉德帝亲下旨,江钧之子江古林,终其一生,代君之足踏遍山川河流,代君之目览遍江山美景,所著文集生动有实,详尽周到,读来受益无穷,又有助六部诸司与治漕大业,功不可没,追封江古林为乐游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7 00:08:41~2021-05-18 00:2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屁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屁屁 10瓶;咕噜咕噜噗噜、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玉桑出宫回家的时候, 宅内几乎翻天覆地。   不是江戚那头,而是江钧这头。   江古林被追封为乐游公,对江宅来说是一件不容小觑的大事。   它不仅意味着这年来外人对江古林的评价会被颠覆, 更多的是对生者的影响。   这年来,江钧膝下子嗣凋零, 府中已多年不曾大操大办什么盛事。   那日圣旨下后,又有许多赏赐接连送入江宅, 其中还有一块圣人亲笔所提的牌匾, 上书“足下凌云”。   玉桑站在江宅大门口, 抬头便见正门新换的一双大红灯笼迎风轻摇。   一路进来, 里里外外干净整洁, 多了好些盆景绿植, 往来奴人无不对她恭敬行礼, 脸上带笑。   “桑桑?是桑桑回来了吗!?”玉桑是自己回来的,大概有下人传了话,孙氏忙不迭迎出来。   “桑桑!是桑桑!”玉桑在宫中住了两日, 浑似在身上镀了一层金,孙氏拉住她时都不敢用力。   “桑桑……”孙氏刚一张口,眼泪便先涌出来。   站在她身后一青年见状,赶忙上前扶住她, 失笑道:“妹妹回来之前母亲就一直念叨,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怎得见了人,反而什么都说不出了。”   青年生的挺括俊朗,连话都说得温柔和气。   他替孙氏打了个圆场,含笑望向玉桑:“你便是玉桑吧,我是你大哥, 江正清。”   江古开膝下一儿一女,便是江正清与江薇。   因江正清正是读书争功名的年纪,拜了名师,吃住都在书院里,半个月才回家一次。   原本他没到旬假,但还是被叫回来了,可见家中对此事的重视。   江正清这个名字,玉桑听过,但因前世她与江家人交集不多,所以不甚了解。   江正清介绍完自己,又立刻道:“妹妹回家那日,为兄不曾相迎,你不记得我是常理,往后熟悉了,你自会记得。”   这话说的相当客气,还十分体贴。   玉桑从江家的阵仗中缓过神来,露出浅笑:“玉桑见过阿兄。”   江正清连忙虚扶一把,脸微微红。   ……   玉桑宛若上宾一般被孙氏迎进堂内。   那张御赐牌匾,就正正悬挂于正堂之上。   “宫中的事情,我们都已听说。桑桑,你可真是……”   事到如今,孙氏是说不出什么责备之言的,只是事后每每想到,都会觉得心惊胆战。   那样的场合,稍有不慎便会落罪,她竟也敢说敢做。   “往后再有这种事,你可得与家里商量着来,听见了吗?”   玉桑这会儿乖得很,孙氏说什么就是什么。   孙氏实在拿她没办法,只能让她先回房沐浴更衣。   “对了。”她临时想起事,又叫住玉桑:“此次陛下赐给你父亲莫大荣耀,他人虽不在了,但正式谢恩是少不了的。你伯父的意思是,先等你回来,届时再带你一起进宫谢恩。”   玉桑闻言,忽道:“祖父呢?”   孙氏神情一愣,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江正清在旁见到,低声回道:“圣旨下来至今,祖父一直没有出过房门,连每日送去的饭菜都用的很少。”   玉桑想了想,问:“可有瞧过里头情形?”   在对阵江钧的事上,玉桑俨然在无形间成了家里的佼佼者。   江正清听说了她的战绩,心中惊讶之余,还有了点知无不言的自觉:“瞧过,大概年纪大了,动得少,吃的也少,人好好地,只是不怎么说话。”   玉桑了然的点点头,笑了一下:“总闷着怎么行,我先回房换身衣裳,稍后就去找祖父说话!”   孙氏一惊:“这……”   该不会回来就要吵架吧。   相较之下,江正清的接受程度更高。   他含笑看着这个天上掉下的妹妹,自生亲昵:“我陪你一道去,回来后我还没正式向祖父请安。”   玉桑无所谓,点点头,转身回了房。   冬芒为她张罗前后,伺候沐浴时,忍不住笑出来。   “姑娘这次,算不算一战封神!宅子里里外外大变模样不说,人人瞧见姑娘都是恭恭敬敬的。”   “想来,姑娘在宫中小住这两日,外头已有许多猜想,眼下怕是没几个人敢得罪姑娘。”   冬芒在太子手底下受训多时,走的是稳重路线,自从跟了玉桑,她的性子就变活泼许多。   只因玉桑往往是面上端的矜持温雅,实则内里跳脱活泼,满怀惊喜。   与她相处轻松不受拘束不说,时不时还会体验一把大大的刺激。   久而久之,冬芒也学会了人前端姿态,人后随性来。   主仆二人也算一拍即合。   玉桑趴在桶边,享受着冬芒的推拿伺候,笑道:“你是在提醒我,要把银子还你吧。”   冬芒反驳:“姑娘这话太见外了,奴婢能助姑娘一臂之力,成为那份贺礼上的一针一线,一笔一画,又或是一块木板,一根棍棒,已是莫大荣幸,谈钱就俗了!”   玉桑舒服的翻了个面儿,雪白手臂搭在桶沿,拇指食指捏圈,挑起三根手指:“放心,我言出必行,三倍还你,一个子儿也不少。”   冬芒目光一亮,一边按揉,一边羞答答道:“那如果姑娘一定要给这个钱,奴婢不收,就太不给姑娘面子了。”   玉桑挑眉望向她,两人对视一眼,于房中爆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笑声交织之中,亲近油然而生。   ……   沐浴出来,玉桑换了件粉色的长裙。   江正清记着与她同行,早早等在院外。   院门敞着,江正清一袭白袍挺立院前,余光瞄见靓影时,下意识转过头。   天光之下,一身俏粉的少女款款而来,万千春色都落在她身后铺垫。   江正清看的晃了神,那股脸热的感觉又来了。   下一刻,他飞快移开目光,暗暗自责。   忽然出现的俏生妹妹,到底少了那份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情意。   江正清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这是妹妹,如此,方能将那份尴尬消减一。   “阿兄。”软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江正清神色一正,转身面向她:“桑妹妹。”   玉桑行至江正清面前:“走吧。”   干脆利落,目的明确。   江正清稍微轻松了,与她一同前往江钧院中。   然而,江正清做梦都没想到,待他与玉桑一同抵达祖父院门口时,传话的老仆疾步走出来,竟说,只让三娘进去。”   三娘,就是玉桑在家中的排序了。   江正清当场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祖父不见我?”   而且还是这样直接的将他单独拦在外面!   老仆平声道:“老爷便是这样吩咐的。”   相较之下,玉桑有种走到彼岸的欣慰。   她用过来人的眼神看向江正清:“阿兄莫慌,祖父时常这样,我先时也不知被单独拦过多少回,不是大事,或许等我与祖父说完话,祖父又会单独找你呢。”   江正清:……   不,这不对头。   江正清是长子嫡孙,江钧虽嘴上不说,但一向很看重他。   怎么会把他拦在外面呢!   没等江正清想明白,玉桑已在老仆的领路下走了进去。   冬芒在后头,瞅了眼可怜的江正清,忍不住道:“大郎君,真的不是大事,我们姑娘都被拦习惯了,挺过来就好。”   说完,她小跑着一路跟进去。   江正清:……   ……   宅内处处张灯结彩,唯有江钧这方院子还是如旧。   进屋之前,老仆将冬芒一并拦下,只让玉桑一人进去。   玉桑给了冬芒一个眼神,后者安然等候,她这才转身走进去。   房中有一股酒味,还有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味道。   若要用四个字形容,那便是死气沉沉。   江钧散着发,着一身白袍,抱着个酒壶颓身坐在茶座前。   外来的人影倒映在地上,寸寸靠近时,他缓缓抬眼,一双浑浊的眼竟隐隐泛红。   玉桑在他几步之外站定,不再上前。   一老一少,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也没开口,又像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半晌,玉桑轻轻吐气,先开了口。   “自从孙儿回到这个家起,但凡听到有关父亲的事,无不是否认与批判。”   “身为江家儿郎,理当向所有士族子弟一般,按部就班的读书入仕,升官进爵,光耀门楣。”   “所以,孙儿不由猜想,当日父亲离家出走时,祖父一定是气急了。”   “气他离经叛道,忤逆不孝,恨不能从没有生过这样一个儿子。”   “那时的祖父一定没有想到,父亲那些在世人眼中不务正业的坚持,在某一日,竟能换得这样的成就与荣耀,轻易盖过不计其数中规中矩按部就班活过一世的人。”   玉桑顿了顿,见江钧静坐不动,继续说下去。   “孙儿这一路,受了许多提点告诫,无不是教我回到家中后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祖父。”   “可待孙儿真的见到祖父后,心中忽生二惑。”   “一惑——这世上,实现抱负的路从来不止一条,只要信念不移,总能殊途同归。”   “旁人不知内情,不懂父亲,尚可点评他一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可祖父身为亲生父亲,当真不知父亲到底是不务正业,还是想用不同的方式实现抱负?”   “二惑,就当是祖父不认同父亲的方式,在那种情况下,更期盼他规规矩矩读书入仕,谋职加官,无论他一生结果如何,祖父都不会认同,只因在祖父眼中,从第一步就错了。”   “那祖父您自己呢?”   “父亲的路,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得您赞同认可。那在您自己认可的路上,您又走了多远,为这个家撑起多少荣耀,为你的子女立起多好的榜样?”   江钧身子颤抖,手中持着的酒壶抵在地上,壶中酒液荡动,一如心中情绪波澜重重。   玉桑捏紧拳头,定声道。   “在孝道上,父亲或有不足,甚至做的不好。但他不是不忠不义之人。”   “在您和世人皆不认可的路上,他已走了很远很远,倘若他还在,即便今日皇恩临门,也并非他的终点。”   “可是您,一面固执的认为他错了,一面在您觉得对的路上寸步难行。”   “您把自己关在这方小宅院里,把一切责任和重担都丢给外面的子女。”   “由始至终,究竟是父亲没有走您想让他走的路,还是您自己不敢走自己想走的路,又不愿走自己该走的路?”   “你们之间,到底谁不如谁?”   作者有话要说:  江正清:我觉得这个家要变天了。   江古开:早变了。   孙氏:早变了。   江薇:……我大意了。   感谢在2021-05-18 00:24:13~2021-05-19 00:3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潆泶 2瓶;韶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玉桑从江钧院中出来时, 江正清还守在外头。   玉桑微微颔首打招呼,提着裙摆步履轻快的离开,江正清原本还想问里头的事都没来得及开口。   很快, 孙氏这边就知道,玉桑见了江钧, 两人相安无事,没有任何争执的声音传出来。   孙氏这才放了心, 转而打起精神准备另一件事来。   江正清回来才知道玉桑给家里带来了多大的震撼与影响。   他失笑道:“知道的是给玉桑妹妹准备及笄礼,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嫁女儿。”   言下之意, 是指这次作礼准备的有些隆重了。   孙氏叹道:“隔壁说给她做及笄礼时, 我正忙着圣人生辰的事, 没有在意, 如今玉桑做了这件大事, 入了圣人和皇后的眼,这礼自然不能草率。”   江正清都明白,说是及笄礼, 其实是江家承认玉桑身份,把她推出去露面的一个由头。   其实,这及笄礼纯属锦上添花,圣人寿宴之后, 还有谁不识得这位江家娘子?   孙氏回想过去,更生感叹:“你是不知,她刚回来时,家中简直鸡飞狗跳。当时谁能想到,她还有这能耐?你叔父已不在,游乐公的虚衔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但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 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尤其对玉桑。”   江正清:“可反过来,这也是玉桑妹妹为叔父挣回来的。”   孙氏笑了笑,点头:“是啊,是她自己挣回来的。”   江正清想了想,也来了劲头:“既然是为妹妹作礼,儿子准备请书院的同窗都来,届时将场面办的热热闹闹,也算为桑桑长脸。”   孙氏由着他了:“去请吧,让她多认识人也好。”   母子二人一合计,越发卖力筹备。   江薇在旁看着,难得的安静沉默。   回房后,身边的婢女见她心事重重,情绪不高,以为她是介意一个外面养大的孩子及笄礼办的比自己还要隆重,遂和声安慰。   可江薇摇摇头,并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婢子疑惑道:“姑娘到底怎么了?”   江薇脸上的愁色渐渐变作懊悔,最后一扯帕子:“我早该知道的!她花招这么多,我怎么能跟她打赌呢!气死我了!”   打、打赌?   婢子不敢说话了。   江薇投入到自己的情绪里,忽然又道:“不对,我们的赌约可不是这样就行,我还没输!对,她能赢才怪!”   然而,江薇心中留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在次日清晨粉碎。   彼时,天还没大亮,江薇被摇醒,迷迷糊糊穿衣梳洗,赶到了佛堂。   江古开还未上值,母亲孙氏与兄长江正清都到了。   江薇迷迷糊糊:“母亲,这是做什么呀?”   孙氏也不知。   她一向是府里起得最早的,没想今日,江钧比她更早,派人将他们都叫来了。   玉桑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为了寿辰献礼的事,一直紧绷着神经,绞尽脑汁想花样。   还有那些在大殿上滔滔不绝,振振有词的话,她不知私下揣摩修改过多少遍。   原以为事毕能好好放松睡个好觉,一大早就被铲起来。   简直忍不住想生气!   是以,玉桑走进来时,还在迷迷糊糊的揉眼。   江钧今日穿了身玄色圆领袍,带冠束发,负手而立的背影竟少了几分年迈的佝颓,变得笔挺许多,鬓边花白依旧,但整个人的精神气都不同了。   随着玉桑到来,人也齐了。   江古开稍后还要上值,遂主动问道:“父亲清晨将我等叫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江钧默了片刻,点头:“不错。”   他转过身面向一屋子的子孙晚辈,目光依次滑过,最后落在玉桑身上。   “玉桑,你过来。”   第一个被点名,玉桑精神了几分,在众人注视下走出来。   江钧:“跪下。”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玉桑拧起眉,站着不动。   怎么一来就要她跪?是觉得她好欺负吗?   江古开忙道:“父亲,桑桑做错了什么?”   孙氏也想帮腔,但江钧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兀自苦笑一下,移开一步。   玉桑顺着江钧的站位看去,这才发现,老夫人刘氏牌位之下,多了一个牌位。   是江古林的牌位。   这些年来,江古林在江宅就是个禁忌,提都不能提,更别说祭拜。   可江钧其人,也从不是什么迂腐守礼之人。   他将牌位放置与神台上,默默无言的为他上香作拜。   “父亲……”江古开心中震动,从没想过自己会看到这一幕。   江钧背对着众人,似乎酝酿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二郎从小我行我素,事事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旁人皆道他忤逆,连为父自己也这样说,但其实,二郎忤逆的,是在为父心中存了一辈子,也一辈子没有敢忤逆的教条。”   “临到头来,他终是证明,自己这条路走的有多长远。”   江古开与孙氏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震惊之色,可谁也不知该回什么。   江钧转过身,看向江古开夫妇的目光破天荒柔和而慈祥。   “与二郎相反,大郎你懂事孝顺,事事顺着父母的心意,凡长辈期许,无不全力以赴,从不对亲长所施教条作出任何质疑。”   “直至今日,这偌大门楣由你一人撑起,家宅后院都由长媳操劳,这些年,苦了你们。”   江古开连忙跪下:“父亲,这些都是儿子该做的!”   孙氏跟着跪下,眼眶红了:“儿媳不苦,能嫁入江家,为夫君生儿育女,儿媳从来都只有欣喜。”   江薇和江正清见此情形,哪里还敢站着,纷纷跪下。   江正清:“祖父,您不要胡思乱想,家族荣耀,本就是代代相传,今家中虽只有正清一个男丁,但正清会如父亲一样,扛起责任,光宗耀祖!”   江薇支支吾吾半晌,小声道:“孙儿会好好听话,不给父亲母亲添乱……”   江钧目含泪光,竟弯唇笑了。   他目光轻抬,望向站在最后的玉桑,话却是对着前头的人说的。   “你们兄弟二人虽殊途前行,但无论是走心中想走的路,还是走自己该走的路,都走的很好。”   “综过往种种,错的,唯我一人。”   玉桑眼神轻动,所有的瞌睡都在此刻消散。   江钧认错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长子、次子,都认了错。   她目光一动,望向江古开和孙氏,又看过江正清和江薇。   她听说过江古开在朝中的吃力,也见过孙氏与江薇在府中的小心翼翼。   至于江正清,必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所以才会极力成长,想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和他一同担当。   前世,玉桑只是个被亡母丢在艳姝楼,每日求着米粮长大的孤儿。   她和蓉娘都是楼里的姑娘,按行规,是姐妹。   可她是蓉娘养大的,又似她的母亲。   但这段关系,终究在她们事事两清,时时两清的相处方式中变得畸形。   蓉娘从未将她当女儿,在玉桑心里,母亲,或说是长辈,也不该是这样。   她看过卖儿卖女的父母,也看过为养活孩子没日没夜做工的父母。   这样的成长经历,让她对一个家的理解变得格外简单,以为这世上无非两种父母。   要么,是贪婪自私坏到六亲不认,要么,是能为子女豁出命,只求他们安康健好。   后来,她去了江家。   她第一次看到,有做父母的会对子女言听计从。   整个江家,只有江慈说了算。   所以,她对江慈的崇拜上升到了最高,又在私心里想要融入这个家。   可惜,她和那时的江家,始终只是一宗买卖。   她所学所获,全都是围绕着一个男人而去。   也是这个男人,给了她有生以来唯一一份不计回报的恩宠。   重活一世,她再次被稷旻安排到了江家。明明还是这个身份,可一切经历与所感,全都不同了。   从与江钧交锋开始,她就知道,江钧心中无比疼爱江古林。   爱之深,才会责之切。   可她觉得江古林没错。   倘若他是个作奸犯科不行善举歹人,或许该诛该责。   但他明明只是做自己想做,且觉得有意义的事。身为父母,不是不爱,何至于连一个鼓励都欠奉?   她更不懂,明明可以阖家团聚,心手相连,为什么要闹得分崩离析,凋零至此。   直到身处内宅,看见江古开的无奈与疲惫,看着孙氏甚至江薇在此处境中的小心翼翼与顾虑,玉桑才明白,其实骨肉亲情和男女之情一样,一旦掺杂了其他考量,都会变得复杂且多阻。   而生在这样的人家,名誉,前程,舆论,规矩,这些考量是逃不开的事。   她曾以为,自己生来要面对的事实就是一无所有。   她也以为,但凡有一双疼爱自己的父母,就可以得到与生俱来的偏爱。   但其实,生来所得的一切,与余生要走的路,或许相互有影响,但不是拍板定论的依据。   这一生到底如何,靠的是自己如何去走。   即便生来应有尽有,也会因为一个决定,一个偏差,失去原有的一切,也会得到意想不到的一切。   至此,她心中隐藏的那些羡慕,逐一烟消云散。   与同蓉娘道别那次不同,如今,她是真的不在意了。   而且,她还有了格外的认知。   家人的意义,或许不在于他曾做过什么,对有的人来说,人在,家就在。   负重前行时,或许会抱怨,难过,低落,但他们乐于享受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一刻的欣喜。   玉桑想,他们觉得好,那就算是好吧。   ……   家中氛围大变,江古开一房给江古林上完香,都是红着眼离开的。   玉桑又被单独留下来。   江钧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这下,你可愿意给二郎磕个头?”   玉桑没有留意到江钧话中端倪,她笑了笑,乖乖上香磕头。   江钧一直看着玉桑,直至她磕完头,他缓缓道:“上了香,磕了头,从今日起,你便是二郎真正的女儿,是我真正的孙儿。”   玉桑心头一跳,隐隐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她呆愣的神情,惹得江钧轻笑起来。   在玉桑渐渐不解的眼神中,江钧抬起手,看似是要拍拍她的头,却绕到她颈后,轻轻拍了三下,然后独自走出佛堂。   走时还不忘叮嘱她:“虽然替你父亲争了光,但课业不可落,我还要查,不通还得罚。”   玉桑却是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她想起来了……   看过江古林的书信后,她总觉得漏了点什么。   现在她想起来了!   江古林的女儿,后颈处是有一块小小的胎记的。   前世她回江家时,一开始还做了掩饰,后来进宫,几乎不与江家人接触,她就松懈了。   直至最后深陷稷旻与姐姐的恩怨中,她已想到一了百了,对这更是不在意,直接忘光了。   玉桑依稀记得,回府第一日,她曾向江钧磕头请安。   那时……她是不是露出后颈了?   江钧忽然大发雷霆要她滚,还说她是野种,难不成是那时候发现了?   可是不对啊,那些书信是江古林写给古道伯伯的,江钧……   玉桑脑中灵光一闪,难道……   ……   江钧给府中造成的震撼,还远不及此。   就在当日,朝中又传出大事。   闲赋多年的江钧,在次子被追封为乐游公之后,竟上表请求面圣。   江古林造成的轰动还未散去,圣人当即见了他。   也不知他与圣人说了些什么,再出来时,昔日碌碌无为的江钧,被封为工部尚书,兼太子太傅。   红墙绿瓦的宫道上,一身金色锦袍的稷旻亲自送江钧出宫。   两人边走边谈,左右宫人无不敢打扰,远远便驻足躬身。江钧:“殿下是何时知道的?”   稷旻缓缓踱步,浅笑道:“江古道确有几分真才实学,治漕大业,他帮得上忙。但孤观江祭酒膝下子女,似乎无人精擅此道。子女所好,多数时候讲究一个家学渊源,乐游公能放弃仕途,独自出走踏遍山河,想来一定是有人影响了他。”   “加之江古道与乐游公私下有来往,孤便大胆猜测,无论是江古道所学,还是乐游公所好,皆源于江太傅。”   谈及过往,江钧脸上略有动容,但又很快淡去。   于他而言,从此刻起,重要的是未来的路。   他已浪费了很多年,哪怕这条命只剩一年两年,也该死在自己该走的路上。   江钧站定,对太子拜服,“殿下明察秋毫,老臣佩服。”   稷旻看着面前的江钧,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那是前世,玉桑死去很久以后。   他一日比一日衰弱,最后竟舍下一切,走出皇宫,只为寻找她的痕迹。   可从艳姝楼到益州刺史府的宅邸,早已物非人非,哪里都寻不到她的痕迹。   直到有一日,他意外的发现,有人在祭祀她。   宫墙之外,一摞烧成黑灰的黄纸,一个被藏起来的牌位,便是她最后的痕迹。   这人就是江钧。   那时,稷旻已知道玉桑的身份是假的,可江钧不知道。   他一生都没能和儿子和解,也没能与自己和解。   且玉桑回府后很快就进了宫,与他可谓是毫无交集。   稷旻怎么都没想到,当玉桑被论为妖妃诛杀,渐渐被人遗忘时,江钧这个长辈,竟会祭祀一个晚辈。   因为她是江古林的女儿,是他的孙儿。   他一生都无法言说的心事,最终只化作一堆烧成灰烬的黄纸。   还有那夜山村中,玉桑被他逼着与心中重要的人作别,哭的让人心疼。   一字一句说的洒脱痛快,可在稷旻听来,那些洒脱的话语下,全都是向往与羡慕。   是她有生以来,懂事之后,藏在心中的遗憾和期盼。   她想生来有人疼爱,想有家有父母。   从前,稷旻质疑她的真心,直至她一番坦白,他才幡然醒悟,他们之间唯一不用质疑的,便是真心。   只因真心化不开恩怨,也脱不开出身的禁锢,才让他们走到这个地步。   她是个聪明的人,挨过打就知道疼。   男女之情,她尝够了,正如她言之凿凿告诉所有人,要达成目的不只有一条路,那爱一个人,也未必要束缚在一起。   哪怕她爱他,也一样能离开。   她明明还那么小,心中竟比他所想的更宽广。   所以,带她回来,重新成为江玉桑。   但这一次,她只是江古林的女儿,江钧的孙儿。   他窥见她心底期盼,勾着这份期盼将她挤进局中,暗暗地想,如果他能给得起她想要的,她是不是……也愿意再妥协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桑桑必须拥有更对等的地位!   现在向大家隆重介绍,江家团宠桑正式登场!   感谢在2021-05-19 00:30:06~2021-05-20 00:5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小肉饼、予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kyou 10瓶;Fei、予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稷旻将江钧一路送到宫门口, 其间二人聊得都是公事,未掺私事。   直至临别时,江钧先向稷旻拜别, 忽而又道:“听闻玉娘能回道江家,当中有殿下的安排, 玉娘顽劣不懂规矩,往日若有冲撞殿下之处, 老臣代孙儿向殿下赔罪。”   他这话起的突兀, 稷旻心觉有异, 但面上不显, 背在身后的手指尖轻搓, 说道:“桑桑在孤眼中, 没有冲撞—说, 而且,父皇和母后都很喜欢她,母后更是表示, 希望能时常接她入宫小住。”   江钧眼帘轻抬,眼神变了。   江古道在益州的事,江钧多多少少从老友口中得知一二。   倘若玉桑的事是太子有目的的掺和,也就不难理解会如此安排。   但无论初衷为何, 自今日起,怕是要让始作俑者失望了。   思及此,江钧脸上的和色淡去几分,只剩公事公办的恭敬:“圣人寿宴上,玉娘大胆行事,乍看乍闻或许觉得新鲜奇趣。然皇宫重地,始终是严守规矩之处, 不是她可以恣意妄为之处,也不该久久逗留。”   “玉娘今已归家,磕了头上了香,便是如假包换的江家女儿,老臣便有责任管教照顾,不敢让圣人,娘娘乃至殿下屡屡包含。”   闻言瞬间,稷旻心中有短暂的讶然。   江钧此言所含深意,他心如明镜。   稷旻的笑也淡了,身后的手指尖捻得发白,平和的语气里终究带了深意:“江大人过于谨慎了。”   江钧露出苦笑,摇摇头:“与其说谨慎,不若说是老臣怕了。老臣与幼子十数年隔阂,如今终于盼回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可重蹈覆辙。她的前程,或该合着她的心意来,但她走的每一步,老臣也要看在眼里才能安心。”   太子微微眯眼:“太傅……”   江钧直接搭手作别:“殿下公务繁忙,还是莫要再送,老臣告退。”   稷旻还欲再说,江钧已转身离开,再未与他多说一字。   眼看着江钧背脊挺直的大步离开,稷旻竟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前世,他未及不惑便已病亡。   重生而来,面对朝事政务,借那近十年光阴的优势,应对已游刃有余。   可当他面对江钧,难题变成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束手无策的玉桑,情形立马就倒转了。   这老狐狸,怕是察觉了玉桑的身份有异。   可他并无拆穿捅破的意思。   他真将玉桑当做了自己的孙女。   而他这番话,—句比—句直白明显,连从头到尾洞悉真相的黑狼和飞鹰都听出端倪。   飞鹰揣测道:“江钧多年来一直闲赋,今其子受封,他便立刻进宫自荐,朝臣看来,怕是无不认为他父凭子贵,借子风光。刚刚得势便倨傲,殿下方才为何还要在圣人面前替他说好话,甚至重用他?”   稷旻眸光微动,远远看着江钧离去的方向。   前世,他于朝政上有诸多革新,除开治漕,便是整顿科举,广纳贤才。   多年以来,朝中重权皆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不公平的选取制度,让无数出身寒门的贤才被拒之门外。   他还是太子时,便已坚持任用寒门人才于治漕大任中。   随着大夏漕运稳步运行,才终于为这些碍于门第限制的人才打开了第一扇门。   登基为帝后,更是经过数年坚持与努力,方令寒门子弟也能在朝中站稳脚跟,成为足以与—成不变的世家贵族抗衡的势力。   但这当中,绝不止他—人的功劳。   人才不是天生就来,总要有良师益友相互扶持,步步前行。   可在满门权贵的京城,纵有德高望重的名师,也早已被世家权贵踏破门槛拜得。   然而,总有—些人,愿意打破门第之见,向求路无门的学子伸以援手,所教所授,无不用心,多令学子受益无穷。   稷旻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他任用提拔的人才曾拜得哪些良师。   物以类聚,江钧看似仕途颓废,但其实,他也曾尝试用自己的方式来实现夙愿。   否则,他不会与那些深藏功与名的人成为至交好友。   只是他始终没能过的了江古林和自己心中的这道坎,才会抱憾而终。   可今时今日,—切都不—样了。   抛开私事不谈,稷旻同样期待,若将机会交与他手中,他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只不过……   稷旻沉思的神色渐渐冰冷。   老头想要重获建树,不留遗憾,他没有意见,甚至可以帮举—把。   但若他过于贪心,连人也要扣下,那就抱歉了。   没得商量。   “无妨。”稷旻唇角微翘,“有本事底气,才傲得起来。”   他无意再谈江钧,转而道:“江家将要为玉桑补办及笄礼,贺礼都准备好了?”   嗐,又是玉娘子。   飞鹰与黑狼已经彻底看懂了局势,谈及玉桑,无不严肃恭敬。   “殿下放心,属下都准备好了。”   稷旻眉毛—挑:“对了,找个时间,将此事透露给父皇和母后。她人生第一个大礼,好好为她捧场。”   “是。”   ……   江钧自荐获封—事早在江家传开,连江戚都派了人过来候着,想请江钧过府—叙。   谁都知道,治漕在即,还是太子—手负责,能在此事上捞个差事就是极好的升官门路,否则三殿下也不会联合韩唯频频挤兑五殿下。   江钧更狠,直接趁着六部正在轮流拜读江古林的游记时抢了个要职。   死去的人得到再大的荣耀也是虚的,活着的人才能争取更多。   —旦江钧在此事中立功,受益的人会更多,范围会更广。   谁料,把江家搞得躁动不已的江钧,步履清闲的走回家时,手里还提了—串油纸包。   彼时,玉桑正在房中焦灼。   对于江钧拜官—事,她其实并不惊讶,甚至早已窥见端倪。   当日她曾让飞鹰查过江钧的过往。   江钧年轻时,就是在工部任职的。   江钧能力不俗,是因家事冲突让他梗了心结才荒废大半生。   最最重要的是,前世江古道回京后,也是在工部任职。   今时今日,漕运革新迫在眉睫,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但在前世,作为一门早已步上正轨的机制,已不再是热门抢手的事情,只剩一些日常管理事务。   江慈纵然能做主,但还不至于安排江古道的—切。   当时她的意思,应当是希望江古道选—个有能力居之,且不会有太多风波的位置。   所以,江古道选了工部。   隔壁院里,江戚为国子监祭酒,在大夏,祭酒—职极有名望,非贵族不可担当。   而江戚膝下子孙,大多是迎着他的方向在走,在这个前提下,江古道擅长的明显不同。   思来想去,玉桑只能断定,江古道这些,都是从江古林这里学的。   甚至于,江钧可能亲自指点过江古林。   玉桑现在最担心的,是江钧离开前说的那番话。   她一直以为,江钧对江古林这个儿子失望透顶,所以连他的信件也不看。   现在来看,这分明是个口是心非的老头,那些信件,他都看过,却假装不曾看。   江古林居然也信了,以为父亲恼他至深,所以,他—面坚持给父亲送信期待有希望发生之余,也同时给江古道送信。   倘若江钧真的不看那些信,他也希望江古道能偶尔在父亲面前提—两嘴。   所以说,就是因为这对纠结的父子,才让她有此疏忽!   玉桑不是不清楚,自己此前的言行,必有打动江钧之处,方才令他释怀。   可坏也坏在这里。   这世上越是有感情寄托的人和事,越是容不得虚假隐瞒!   这—点她曾亲身体会,坚信不疑!   越是做得叫江钧动容,知道真相造成的打击可能也就越大。   正愁着,江正清来了,笑着让她去祖父院中。   玉桑先是心里—咯噔,但见江正清面容带笑,仿佛没有坏事发生,这才安心前去。   —进去,里面的情形叫玉桑傻眼了。   原来,江钧回府时,在路上顺带买了好多甜樱酪,回府后更是将晚辈们叫到面前,人手发了—个。   —向死气沉沉的院子,竟也在甜樱酪的香味包裹下,变得热闹起来。   更为滑稽的是,连孙氏手里都捧着—个在吃。   江正清把玉桑那份分给她,大胆打趣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次吃祖父捎带的小食儿,倒是桑桑,—回家就吃上了,可见与祖父有缘。”   孙氏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日,她和—群小辈坐在一起,仿佛也成了小辈,被公爹发了个小零食。   也是这时候,孙氏才觉得,公爹和那亡故的小叔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秉性。   他们才真像父子,从不局限于规矩礼法。   —旁,江薇老老实实吃着甜樱酪,斯文又乖巧,看都不敢多看玉桑—眼。   她现在只希望玉桑已经忘了打赌的事,阿弥陀佛。   玉桑捧着自己那份甜樱酪,觉得这场面魔幻极了。   江钧瞄见她没动,对孙氏道:“带孩子们回去吃吧,我有些话要同三娘说。”   孙氏连忙应下,带着—双儿女离开。   江薇本就如坐针毡,这会儿跳起来可快,麻溜走了。   屋内变得安静下来。   江钧睨玉桑—眼:“还要我请你坐下不成?”   玉桑心下—横,走过去坐下,将甜樱酪放在茶案上。   “祖……”啊,这个称呼有些喊不出口,玉桑舔舔唇:“江老爷……”   江钧眼一抬,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唤我什么?”   玉桑眼珠一转:“江……太傅?”   江钧凝视她片刻,慢慢露出个笑来。   玉桑斟酌局面,看着他—起笑。   下—刻,江钧笑容消退,骤然冷脸:“目无尊长者,杖十!李忠,取藤条来!”   玉桑当即正襟危坐,声情并茂:“祖父!”   江钧微微挑眉,似是得了个满意的答复,点点头,藤条也不要了。   他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她想多了?   玉桑不死心,决定再试探一回。   她伸手在后颈摸了摸:“祖父心结已解,孙儿斗胆问一句,父亲那些信……”   “你脖子怎么了?”江钧直接打断她。   玉桑微怔,在江钧面前,她第—次失了稳定的姿态:“脖、脖子……”   “玉娘……”江钧忽然放缓语气,喊了她一声。   玉桑听着这道含着叹息的唤声,心中竟有触动。   江钧看着她,露出笑来。   “我不曾见过孙儿出生时的样子,也不曾陪伴于她长大的日子。”   “很多事情,祖父都不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若孙儿能长成你—般,我儿在九泉之下也会倍感欣慰,于祖父,亦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玉桑怔怔的看着江钧,搭在腿上的手指尖动了动。   活了两世,她第—次听到有人说,会因为她而骄傲。   而这个人,曾骂她是野种,将她拒之门外,却也为她寻觅良师,暗暗关怀。   玉桑捏紧拳头,轻轻垂首。   “祖父已知道……”   “祖父只知道,这甜樱酪再不吃,就失了滋味儿。”   玉桑心中涌起一股不受控制的情绪。   好像一个游离太久的孤魂,忽然找到了落脚处。   她从未稀罕做什么江家娘子,但此刻,她竟然对这里生出了不可抗拒的眷念。   明知江钧的话有意揭过此事,可没有明确确定的事,总是想问出口。   她看着江钧,小声地问:“祖父会赶我走吗?”   面前的少女眼眶微红,不似平日那般叛逆难驯,更像一只游离在外被风吹雨打的幼崽。   江钧笑了—声,声音很轻,却像承诺:“祖父这辈子,都不会再赶孩子出家门。”   他轻轻抬首,示意她面前的甜樱酪:“快吃吧。”   玉桑没出息的吸吸鼻子,乖乖点头,用调羹舀着吃。   “真好吃……”   江钧轻轻抚着胡须,和声笑道:“你祖母在时,也喜欢吃这个,但她贪吃,也不止爱吃这个。”   玉桑抬眼,像是在询问,那她还喜欢吃什么?   江钧给李忠做了个手势,李忠会意,直接提了个食盒出来。   “三娘子,这事太傅下值回来给您捎带的,都是姑娘家喜欢吃的小食儿,比甜樱酪经放。您太瘦了,往后可得多吃些。”   李忠说到这儿,忽然笑了笑,神秘道:“您独一份儿,可别叫二娘子瞧见跟你争。”   玉桑惊讶不已。   江钧会给晚辈买小零食不说,还学会偏袒了!?   原来被偏袒的滋味,这么让人忍不住想笑吗?   玉桑眸子亮晶晶的望向江钧,瞬间从刺儿头化身小乖乖:“多谢祖父!祖父最疼桑桑啦!”   江钧暗暗倒抽冷气,这丫头,卖起乖来,果真比叫起板来更要命,难怪被人盯上。   下—刻,江钧脸色一沉,恨铁不成钢:“你也就这点出息!”   满心欢喜的玉桑表情—凝,慢慢转头望向江钧。   说好的以她为荣,为她骄傲呢?   江钧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笑意,冷声道:“—点吃食打发给你,你就忘了老夫曾把你关在门外,又处处使坏了?”   这老头的想法真的好奇怪。   等等,不对。   玉桑“哦”了—声,眼珠一瞪:“之前您果然是故意使坏!”   这老头,真是坏得很!   江钧冷笑—声,点点她:“见识眼界也就眼屎大,今日能被—点小食儿哄住,来日随便谁几句甜言蜜语,你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到这—刻,玉桑终于从江钧话中听出了些深意。   “什么甜言蜜语?谁对我说甜言蜜语?”   江钧直摇头,对她丝毫不抱希望:“带着东西滚回去好好反思!明日照常上课,不将你这随便哄哄就能哄好的毛病给揪过来,老夫枉为人!”   玉桑完全从刚才的动容中走出来了。   老头,你是不是有脑疾啊!   作者有话要说:  稷旻:前途,你随便挣,人,你别想扣!那是我的人!   江钧:桑桑,这人不行,你不可以。祖父现在有能耐得很,别怕恶势力!   玉桑:哦。   感谢在2021-05-20 00:55:26~2021-05-21 00:5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落英缤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两仪未央、菂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虫一条、霜月朦胧 20瓶;韶婼、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江钧口头上说的严厉, 可真等到与夫子们见面时,气氛别提多和谐愉快。   夫子们看玉桑的眼神全都变了,不止是因为江钧输了赌局, 更因他重入仕途。   果然解铃还需系铃人,他们相交多年都未能将老友从那些往事中拉出来, 而今过往烟云一朝散,惊喜竟接踵而至。   一高兴课也不上了, 瓜果点心摆上来, 开始局后盘点。   玉桑相当识时务, 饶是赢了赌局, 也没有趁机得意显摆, 反倒恭恭敬敬向几位夫子表示感谢。   毕竟, 若无夫子们鼎力相助, 她也没那么快解决绣屏板块机扩的问题,更找不到那么多技艺精湛的绣娘与画师。   最重要的是,靠夫子们的面子, 她省了不少钱,虽然兜兜里所剩无几,但胜在圆满达成目的。   “皆因有诸位夫子相助,祖父方能服软又振作, 献礼也顺利完成,个□□劳,自是夫子们最高。”   漂亮的小丫头说起漂亮话,叫人的嘴角像是被线提着放不下来。   话是越听越顺耳,人是越看越得心。   邹进一抚胡须,笑道:“既夸了你,倒也无需过谦, 此事你确然做的好,否则,阖府上下也不会将你的事看的这般慎重。”   说到这,邹进忽然一转话锋:“说起来,玉娘今年已满及笄,快到说亲的年纪了,这京城贵女,多半在及笄前便已定了亲事,只等笄礼成人,再学两年本事便可嫁人。”   “这里都是师长,便是自家人,不知玉娘心里可有合适人选,不妨说出来让老夫们替你参详参详。”   走进话一出口,边上的陈同与刘煜脸色皆变,是一种被抢了先的懊恼。   玉桑同样感觉到话题开始往奇怪的方向牵引,心里警惕起来:“夫子怎么说这个。”   邹进:“你就说有没有吧。”   玉桑当然摇头:“学生刚至京城,谁也不认的,谈什么如意郎君。”   心想,郎没有,引狼入室的事倒是做过不少。   此话一出,邹进的眼中明显溢出几丝喜色,但又很刻意的忍住,端着师长的正经模样:“没有,那也没有关系。此次家中为你作礼,正是你露面识人的好机会,总要多认认人,开开眼界,挑个最好的。”   玉桑眼珠滴溜溜的转,按兵不动。   邹进再进一步:“既但你一声夫子,少不得要给你添一份礼。说来也巧,老夫的小孙儿与你年龄相仿,也就大一岁,前些日子他才从徽山石林带回一方石砚,那可是大师手笔,相当珍贵,稍后我便叫他给你送来。”   玉桑:……?   终于来了!   陈同和刘煜一副“就知道你”的表情,又有些后悔自己开口晚了,有拾人牙慧之嫌。   陈同毫不给面子的嘲笑:“你也说身为三娘师长,添礼理所应当,给就完了,扯你孙儿做什么?他送的更香些?”   刘煜随后夹攻:“三娘正是活泼的年纪,理当走出去,踏着大好春色开怀畅玩,岂能如你一般,抱着一方石砚就能欢喜的不吃不喝。”   又看一眼玉桑,抢机道:“要我说,三娘最有天赋的是琴艺,才与老夫学了短短十数日,一曲临江歌奏的颇有韵调!”   玉桑面上干笑,愧不敢当。   若叫夫子知道,这短短十数日的成绩其实有三年多的奠基,怕是会咬舌以示眼瞎吧。   谁料刘煜又道:“试想一下,大好春光中,若得琴笛合鸣,该是如何风雅之事,恰好我孙儿在这方面颇有造诣,正好三娘回京后都没机会走动,约个日子,唤上三五好友出游,届时你们合奏一曲,多么惬意!”   玉桑:……   她大约明白夫子们的意思了。   陈同:大意了!   就在他也准备找补一回时,江钧冰冷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你此刻从我府中滚出去,那场面也挺惬意。”   “祖父?”玉桑回头望去,连忙起身。   江钧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请你们来是教书育人……”江钧眼一垂,盯着面前的点心茶水,冷笑一声:“哪个叫你们把这里当成茶楼的?”   老实说,现在这屋子里,江钧无论是辈分还是品级都是最高的。   几个好友心中腹诽,老闷狗不吠则以,一吠惊人,小气还护食,面上却是和气带笑,摆手解释。   邹进:“我们与三娘说话呢,孩子聪明乖巧,学什么都快,不在乎一两日的功夫,且她此前为了献礼,忙的不可开交,现在叫她歇歇怎么了?”   陈同、刘煜:“就是,就是。”   江钧:“是么。”然后眸光一转,盯住玉桑。   玉桑立马露出无辜表情,冲他摇头。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夫子们说的。   江钧似是看懂了这个表情,望向一旁的人,缓缓道:“既是如此,自明日起,直至笄礼之前,诸位都不必来了。”   这话说的三人脸色具是一变。   过河拆桥,这绝对是过河拆桥。   求他们时话说的一套一套,什么老友们各个火眼金睛,他不愿面对那孩子,所以请他们来帮忙掌掌眼,断断这孩子品性。   结果,他们断出来了,好得不得了,好到想结个亲,谁知这老狗竟翻脸不认人!   “老友,孩子不能惯,三日不学便能生怠,这还有小十日呢,你太纵容了,不至于!”陈煜摆手。   邹进、陈同亦笑:“不至于不至于。”   江钧:“我的孙儿,至不至于我心里有数,再者,我也有旁的事要劳烦几位老友,桑桑这里,你们恐怕的确兼顾不了,索性放一放。”   说完,他冲玉桑使了个眼神:“既不学,便回屋去,我与几位夫子有要事相商。”   玉桑想,这大概就是神仙打架吧。   她乖巧点头,向几位神仙告别,匆匆离开。   她一出来,书房门便合上,玉桑撇撇嘴,从容回屋。   刚才那些话,冬芒听了个全,一进屋便拉住玉桑。   “姑娘,您此次大出风头,出头指日可待,千万别在这时候乱了本心!”   玉桑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冬芒急了:“殿下呀!您现在要做的,是守住本心,等着殿下来接你。”   玉桑的脑子慢悠悠的转过来了。   对啊,她怎么忘了。   刚才在书房里,陡然听几位夫子话藏深意的一个接一个提小孙子,她只觉得诡异,心里大约有那么点猜测。   可因为太突然,她心中下意识抵触。   现在被冬芒一提醒,玉桑悟了。   她抵触什么呀!   她要坚守本心,去多尝试尝试稷旻以外的男人!   不说遇上比稷旻更好的,凑合的也行,当开眼界嘛。   思及此,玉桑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懊恼与悔恨。   她伸手想拍自己两嘴巴,没舍得下手,只得跺脚:“我真是大意了!”   冬芒在旁嗯嗯点头,握住玉桑的手:“没事的姑娘,奴婢以后会帮您盯着,绝不叫这种事再次发生。倘若真有人敢打姑娘的主意……”   冬芒的脸上难得浮起几丝狠厉:“奴婢定会帮姑娘摆平麻烦。”   玉桑高深莫测的看了冬芒一眼。   这丫头,怕是留不得了。   冬芒眸光闪亮,以为玉桑这个眼神是在与她共情,越发诚挚的回视。   玉桑:……   然而,此事玉桑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到底被冬芒记在了心里。   她赶忙向稷旻送了信,告知他这头军情紧急。   饶是太子对玉桑有意,也架不住江钧这个亲祖父的权威。   能做玉桑主的,只有江钧,谁来了都是江钧!   稷旻在嘉德帝面前举荐江钧,将江钧推上位后,顺利的把原本盯在稷栩身上的目光转移到了江钧身上。   有江钧挡在前面,稷栩才好沉下心认认真真学点东西。   顺带连江钧是怎么应对那些质疑的风言风语,他也可以好好观摩,有备无患。   只是,这件事确然是一把双刃剑。   他把江钧推出来,涨了他的势头,挡了稷栩的风波,可反过来,也为江家加筑了城墙。   收到冬芒书信那一刻,稷旻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差。   而飞鹰和黑狼作为整件事的知情者,已经见惯不怪了。   现在,他们不仅明白,一直以来都是殿下在安排玉娘子,还晓得,若非玉娘子梗着脖子不肯应下,太子早已抱得美人归,哪里来这一日日的折腾呢?   她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青楼女子,她本事大的很。   两人身为亲信,这时候若不能代为排忧解难,也着实废物了些。   飞鹰试探道:“属下以为,圣人与娘娘对玉娘子的印象不错,倘若殿下开口要人,名分一事未必艰难。”   稷旻看他一眼,没有应答。   黑狼在这种事上一向不敏感,可好巧不巧的,他心里还梗着件事儿,遂脱口而出道:“你懂什么,比起圣人与娘娘的态度,这事儿能不能两厢情愿更重要!”   稷旻的眼神顿时变了:“你说什么。”   事已至此,黑狼不吐不快了。   “殿下,属下斗胆一言,还请殿下恕我无罪。”   稷旻沉声道:“说!”   黑狼舒了口气,大胆道:“殿下与娘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没解开的误会,才叫娘子心怀芥蒂,不肯、不肯点头?”   初闻此言,稷旻心中苦笑。   原来,但凡身边看的深切的人都晓得,是她不肯点头,而他已妥协至此。   但很快,他又品出黑狼话中端倪,疑惑道:“芥蒂?误会?”   黑狼憋了这么久,到底还是说了:“玉娘子刚入江府时处境艰难,属下一时不忍,曾劝道娘子莫要太过固执,殿下疼她护她,若她肯低个头服个软,那些事也就不是事了。”   “当时属下告诉娘子,我等跟随殿下,还从未见过殿下对谁有对娘子这般用心,谁料玉娘子竟道,她见过……”   稷旻眼神一动,一些久远的记忆随之勾起。   她见过。   他见过他对别的女子好。   黑狼短短几句话,稷旻已知道他说的是谁。   桑桑心中,那人竟也成了一道坎儿? 第83章   夜渐渐深了。   喧嚣一整日的江府终归宁静。   玉桑洗漱更衣坐到床头, 忽然意识到,稷旻已经很久没有夜闯江宅了。   倒不是期不期待的问题,而是稷旻此人, 今非昔比,看似无意的改变或决定, 就可能是在为新的筹谋埋下伏笔。   是以, 玉桑盘起腿儿,对冬芒招招手, 试探道:“殿下近来是在忙什么?”   冬芒听她这个时候问起太子, 立马知其深意, “此事奴婢正要向姑娘解释呢。”   玉桑挑挑眉毛:“何事?”   冬芒忽然扭捏, 绞着手指靠近玉桑, 小声道:“殿下多日未来,姑娘心中一定牵挂,但姑娘千万不要多想, 殿下不是不想来,而是不好再来。”   玉桑乐了:“为何?”   冬芒将她的愉悦理解成知道太子不是弃了她的松气, 也笑了:“姑娘人逢喜事,忽然得诸多关心在意, 许多悄摸的事儿便没察觉了。”   玉桑不解:“什么悄摸的事?”   冬芒看了看外头, 压低声音:“姑娘难道没发现, 咱们院子比之前更安静规整,不仅添了伺候的人, 还添了好多花草!”   “姑娘之前一直不是要个葡萄架,奈何绑完秋千架便累趴下,径直忘了葡萄架的事么,您没瞧见吧, 大夫人亲自吩咐下人给您搭了个葡萄架,连您和隔壁院慈娘子绑的那个半吊子秋千也给重新绑了一回。”   “如今天儿热了,待葡萄成熟,夏日荫荫,白日可乘凉耍玩,夜里可观星赏月。”   当日,江钧放话不许玉桑动土,即便要动也只能自己动手。   而今,若无他示意,孙氏又岂会主动折腾起这件事来?   “总之,如今府中上下无不关注姑娘的事,明里暗里,防不胜防,殿下就是再喜欢姑娘,也要紧着姑娘的名节不是?”   冬芒的一番解释,令玉桑心中豁然开朗,一片晴天。   其实,当初她向稷旻自荐促成追封江古林一事,是有私心的。   那时,她痛定思痛,觉得不可与稷旻再这样不清不楚的纠缠。   尤其是他动辄闯门这种行为,必须杜绝。   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在江家不受重视,稷旻身为太子,想将她控于股掌太容易了。   若她是世家大族的娘子,瞩目受宠,稷旻身份越是高,行事越是要循规蹈矩。   所以,她必须给自己贴点金。   要踩着稷旻身在其位的顾忌,借力打力将他推开。   她是江古林的女儿,一荣俱荣。   试想一下,若能让声名狼藉多年的江古林一朝翻身,名誉身价节节拔高,必定能扭转局势,就说在江家,处境也会大大不一样。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稷旻恣意而为的机会就少了。   显然,她谋划这事的目的不仅成功,而且成效倍增。   因为她有了祖父。   想到江钧,玉桑的心情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自那夜的小山村与蓉娘告别后,她以为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仅仅是背水一战解决与稷旻的事。   没想到了江家,同样的身份,却有不同际遇。   她目的不纯的扎进江家父子的过往,意外体验了许多前世不曾经历的事,收获颇丰。   与稷旻的事,反而不再是最紧迫的那件事。   或者说,稷旻逐渐收起了最开始那副步步紧逼的姿态,疑似开始用温吞的招数来对她,旨在令她防不胜防。   这样一想,今时今日的她,没有背负恩义,不受任何逼迫,好像在一瞬间真的成了江家的儿女,真的成了一个出身清白,有人疼爱,受人期待的小娘子。   她可以在这个位置上从容的规划一生,可以为自己去做出取舍。   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重新体验到了“重生”二字的意义。   玉桑睡不着了,穿鞋下床就往外跑。   冬芒拿了件衣裳给她披着:“姑娘去哪儿?”   玉桑迫不及待道:“去看葡萄架!”   ……   葡萄架挨着秋千架,白日里晴空万里,夜间亦是满天星辰。   玉桑身上穿的是单薄的小衣,外罩一件轻纱,抓着秋千绳晃荡时,轻纱在身后铺开一片。   她仰头观星,弯唇笑起来。   美人含笑,见着亦心欢,冬芒一边帮她推,一边笑道:“姑娘就这么等不及?”   玉桑:“我心里高兴,忍不住想来这里瞧瞧。”   她说话时,一直仰着头看天,眼底映着细碎星光,灵灵动人。   冬芒温声符合:“姑娘高兴就好。”   玉桑在这里坐了很久,冬芒为她点驱虫的熏香,又给她打扇,伺候的太贴心舒服,她竟靠着秋千绳睡着了。   一道人影出现在后面时,冬芒立刻就察觉了。   回头看去,她当即闭嘴,乖乖退下。   男人有力的臂膀抱起秋千上的人,步履稳健的回了房。   已是深夜十分,再多眼睛,此刻也该闭上安眠了。   冬芒不知太子时何时来的,刚才那些话他又听了多少,察觉到飞鹰和黑狼也在附近守着,冬芒打起精神将房门关好,也去外面守着了。   玉桑被放到床上,稷旻在床边坐下。   其实,冬芒说得一半对一半不对。   他捧了江钧这只老狐狸,的确反过来给自己数了个障碍。   而今,他也不想借用外力来逼她就范,不想让她扮着如今这个身份遇到什么不好。   但这些都不算真正的阻碍。   他的阻碍,唯她一人。近十年心魔难平,到手的江山社稷也再难抓紧。   可当稷旻细细回忆前世种种时,只记得对她惊鸿一瞥时的激动与喜悦,以及不知所起一眼认定的决心。   如果单是前世的稷旻,大概只会将这种感觉当成一眼认定的倾心。   但经历两世记忆同存的事后,每当他再想起那些细碎的梦境时,心中越发觉得,那说不定是发生在他已经遗忘的时间里的事。   所以对她,并非一见倾心,是失而复得。   稷旻忽然就不想再去追究那些如梦如幻的碎片。   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毫无意义,人得往前看,将所有精力筹划在未来。   已经发生的事,可以是教训,可以是经验,唯独不该是心结。   看着玉桑熟睡中都带着笑的脸,稷旻也弯唇。   刚才在院中,是这两世以来,他见过且可以确定的她最开心的样子。   在益州时,他带她去参加应十娘的及笄礼,几番试探,她梗着脖子说,她不需要什么及笄礼,她有过自己的及笄礼。   但其实,被大家护着捧着,用心对待着,她比谁都欢喜向往。   心口不一罢了。   凝望着她,稷旻低声呢喃:“所以,你面上不表,谈着天之骄子与蝼蚁的大道理,心里其实介意她?你与我什么话都敢说,怎得一个她,偏让你藏心里了?”   他轻轻罩住她的手,未曾用力,只碰了碰:“你不回答,我便当你认了,嗯?”   熟睡的人没有半分知觉,自然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稷旻无声的笑了。   他两手撑着床,轻轻俯身,不似往日任何一次带着情绪与欲念的索取,只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她跟你,岂是同一回事?”   “没有人能跟你比。”   ……   玉桑见过应十娘的及笄礼,满以为在既定流程无改的情况下,也新颖不到哪去。   再者,及笄是女子作礼,寻常多是请有身份有地位的女长辈,不是什么宏大场面。   然而,当玉桑亲眼看着祖父为她在园中搭了礼台,宴席清单折起来有手掌那么厚时,她才幡然醒悟,这真不是一回事。   十娘及笄时,总共一套礼服,随流程加笄加服。   她及笄礼这日,东房接见亲长与友人同辈一套,行礼一套,礼毕后设宴又一套。   她合理怀疑,祖父是翻着祖宗典例,在不逾制的前提下把礼做到了极致的复杂。   唯恐这一日折腾不死她。   可是,心里那种油然而生的滋滋喜悦,是多少理智都压不下去的。   其实,这种感觉老早就有了。   在听见祖父说的那些话时,瞧见伯母为自己绑的秋千和葡萄架时,她都很高兴,是在今日攀升到了最高,调到最浓。   玉桑本没有什么亲人长辈,可有祖父与大伯母安排,前来东房见面递礼的长辈络绎不绝。   这里面,有玉桑授业恩师府上的女眷,有大伯母母家的亲长,甚至连隔壁的伯祖母都携江家女眷前来照面说话。   参加十娘及笄礼时,她只是个旁观的看客。   看着应十娘周围往来不绝的人,平静的辨析着她们的内心与用意。   而今,她依旧可以在喧嚣浮华中保持一份清醒去看往来之人。   可是,不一样,角色变换,当中的滋味便全然不同。   那是一种只有身在这个位置,成为这个角色才能体会的滋味。   见完长辈,房里已经多了好多东西。   不多时,江慈带着隔壁院的姐妹来了,还有好些玉桑没有见过面的生面孔。   可她们都知道玉桑,圣人宴席上,玉桑一战成名。   江慈冲玉桑挤挤眼,玩笑道:“她们可是慕名而来。”   想来都是江慈往日交好的娘子,非但不觉得这话有什么,还连连附和,欢笑一片。   玉桑也在笑,然目光略过江慈时,前世江慈为她作的那个简陋的礼,益州时她积极向她演示及笄礼,以及今日她带着小姐妹来观她的礼,种种画面交织纠缠,心中突然生出莫可名状的沉甸之感。   就这样闹了一会儿,府奴前来请宾客去园中入席,再过不久就吉时就到了。   送走宾客后,冬芒敏锐的察觉到玉桑的情绪有异。   她什么都没说,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还把门窗掩好了。   玉桑端坐房中,搭在身前的手,白嫩手指轻轻搅弄,明显是在想事情。   房门一开一合,不曾发出丝毫响动,直至一道声音自玉桑身后响起——   “宫宴那样的场面都不怵,今日这种小场面,你竟怯场?”   玉桑微微抬头,又倏地转过身,果见稷旻含笑站在身后。   短暂一瞬间,玉桑想把冬芒拎过来,这就是你说的,周边目光多了,他不敢来?   今日目光不是比寻常多数十倍,他还不是来了!   骗子!   玉桑现在不是很想见他。   往日对着他,拿出十成精力都防不胜防。   眼下她心里正在胡思乱想,对他的出现有一种莫名的抵触。   或者说,并不想让他瞧见现在的心情。   正琢磨着怎么劝退他,稷旻脚下一动,已走到她面前。   “今日的打扮好看,衬你。”   玉桑与他面对面站着,看了他一眼。   稷旻打量她片刻,忽而笑道:“不必一副恨不得赶我走的模样,今日我有事,不能来观礼,便赶在之前来瞧瞧,马上就走。”   听到他不能来,玉桑倒没多少失望,因无心与他辩嘴,便又点点头。   稷旻拉着她一道坐下。   “虽然不能来,但也瞧了一眼,你可知今日外头有多热闹?所有人都知道,江太傅有一个不得了的孙女,连圣人与皇后娘娘都喜爱的很,你在府中闲暇数日,却不知外头将江家一份请柬看的有多重。”   玉桑眼珠轻动,看向稷旻的眼神变了。   他此刻偷来,并未像以往那样,是想在人后与她耳鬓厮磨。   迎着少女黝黑明亮的眼,稷旻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他问:“高兴吗?”   这话,稷旻不是第一次问。   她与江钧在府中大闹,赌气自己绑秋千,结果累的沾枕即睡。   那夜来探望她,他便这样问过她。掺和江家夫子之间的事,她或许有私心,但在听到她与蓉娘作别时说的话时,她就知道这是她一定会掺和的事。   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有太多意难平。   稷旻短短三个字,直接将玉桑问的愣住了。   那些纷扰复杂的心绪背后到底是被何牵引,忽然就因为他的话有了答案。   得了祖父肯定与真心关怀,她很高兴,家中气氛和乐,一改当初尴尬,她也很高兴。   直至今日,她被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诺大场面,气势震天,全为她而来。   玉桑活了两世,只被稷旻声势浩大的宠爱过。   但是今日这种宠爱,又与稷旻这种男女之情不同。   她生来就被教导,想得到什么,就要先付出什么,平等交换才是道理。   可这事上,显然超出了她根植心间的认知。   她做的那些,本该在为江古林翻身,为自己提升地位时终止。   无论是祖父忽然的宠爱与偏袒,还是府中长辈对她的关爱,都像是她做完这件事后的馈赠。   不在她的预期范围内,像天上掉的馅饼,砸的她晕头转向。   在她心中,付出的回馈已然多了,多出这部分,还是她且深藏心底的向往。   简直像做梦一样。   见到江慈,前世今生种种交织,让她觉得同一个人能活的天差地别,只因决定不同,继而在心中对未来的种种决定惶恐起来。   紧接着,她想的更多,脑子更乱。   甚至害怕自己接下来会不会走错一步,然后满盘皆输。   眼前这些非她预期,却深得她心的种种都会消失。   这种心思,在稷旻问出话时瞬间凝固,也让她找到了答案。   只是因为太高兴了而已。   高兴的害怕这是一场梦,害怕的恨不得能抓点什么来确定真实。   然后,稷旻抓住了她的手。   玉桑不答,稷旻笑了笑,径直道:“看来是太高兴了。”   “既然高兴,就大大方方的高兴,今日,你本就该是最高兴的人,嗯?”   玉桑一动不动盯着稷旻,艳红唇瓣轻动:“殿下都知道吧。”   她的私心,她的算盘,还有私心和算盘外,自己都不曾清晰察觉的期待与欣悦。   旁观者清,都在他眼中看的明明白白。   玉桑这话甚至不是用疑问表达,更不曾求证。   她就是觉得,稷旻全都知道。   一直以来,稷旻在她眼中是个满腹心计之人,一世之隔,他有好多地方都与从前不同了。   近来他没什么动静,玉桑曾怀疑他又在憋什么坏。   可这一刻,稷旻还没回答,她心里却像是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由着这一切发生罢了。   祖父东山再起,她的处境焕然一新。   他是纵容,也是成全。   因为全都知道,所以直击要害,问她,也是点醒她。   不必那么患得患失。   你只是太高兴了而已。   有礼乐声自礼场传来,冬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稷旻起身,拉着她一起站起来。   他微微倾身,含笑又问:“当日我问你时,你说你有过自己的及笄礼,不要别的。不知今日这个,比起你从前那个,能不能值得你生个念想?”   玉桑在稷旻的话中,想起了江慈,想起了她说的过话。   及笄礼意味着长大,要开始做大人做的事,也是更难的事。   真正长大了,回过头来时,会盼着及笄礼永远不要来。   可今日的及笄礼,却是让她从一个艰难的境地走到了心向往之处。   她已是大人了,但过得比从前更快活自在。   是她努力挣得,也是他无声成全,在他本可以选择的众多选择中,选了这一个。   “姑娘,要准备了。”   冬芒催促声在外响起,人没进来。   稷旻不得不得走了。   他拢着身上灰扑扑的披风,再抬起手时,指尖捏着一柄玉簪。   雕工精细,质地上乘,簪头形状,是一枚桑叶。   稷旻松手,朝她微微倾身,在外面礼乐声与奴人匆忙的催促声中对她道:“桑桑,恭喜长大。”   东房门开,灿阳涌入。   伴着礼文的诵读声,玉桑站在一路通往及笄礼台的红毯上,眼前是人影忙乱,耳边是乐声人生,心中再无前一刻那番复杂凌乱。   她早已不是计划筹谋未来的路怎么走,而是已经走在这条路上。   走出第一步时,玉桑忽然回头,那是稷旻离开的方向。   她眼帘微垂,唇角轻勾,浅浅的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女配就是工具人啊,开头就写了哒。   都会交代的,放心。   虐妻太子从现在开始要宠虐交加了。   感谢在2021-05-22 00:12:56~2021-05-24 00:5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予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栖栖栖栖栖枝 10瓶;予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江钧再入朝堂, 来势汹汹,玉桑沾了这份光,一场及笄礼热闹不已, 收获颇丰。   江古林这一房就剩玉桑一人,她没有父亲母亲, 也没有同胞姊妹。   孙氏怜她单薄孤苦, 在征得丈夫与公爹同意后,将笄礼所获一切全拨给了她, 让她自己做账, 日后添作嫁妆的一部分。   如此一来, 也顺道历练她管账的本事, 这也是后宅里最重要的学问之一。   玉桑乖乖应下, 干劲十足。   文琅院空置多年,院中的库房都生了灰,玉桑命人将库房东西清空, 搬到亮堂处清理一番,捡出还有用的, 同时打扫库房,待全部物品清点好后统一做账入库。   冬芒原以为玉桑在这事上是生手, 没想她虽不如孙氏那般娴熟, 但也是有条不紊。   直到玉桑搬出笔墨账册时, 冬芒瞟向她单独挑出来的一本账册,下意识伸出手。   “这个不用。”玉桑反应更块, 先她一步拿起那本账簿放回去。   冬芒愣了一下,她只是想替玉桑收着,却没想她反应这样大。   然她并未追问,主子本就有自己的私密事, 作为奴才,亲近主子是一回事,学会闭嘴又是另一回事。   但她到底多看了一眼玉桑放账簿的位置,记住了这本册子。   入账之前,冬芒先将清点好的礼单给玉桑过目。   玉桑认认真真翻阅着,忽然,她翻页的动作异常顿住。   冬芒就站在她身边,对她任何一个举动都很敏感,几乎是立刻望向玉桑,然后跟着愣住。   玉桑的脸色不太好看。   冬芒不解,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礼单。   她正看到的那页,记得一座蜀州绣屏,送礼之人是……文家郎君,文绪。   冬芒是太子手底下的人,随时都会分派到别处,所以对朝中官员多少熟悉。   可这个文家,好似还真没听说过。   “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玉桑眼珠轻动,看她一眼,然后指着文绪的名字问她:“你可知这个文家郎君是何许人?”   冬芒如实摇头。   玉桑闻言,未显多失望。   她不是在打听文绪,而是在确定他的出身。   前世这个时候,姐姐已经跟随她一起回到京城。   回京没多久,她便做主为自己定下了文家郎君这门亲事。   文绪是寒门子弟,本配不上江慈,她实属下嫁。   但江慈像是认准了他,文绪对江慈亦是情根深种,且很快在朝中崭露头角,为江慈狠狠涨了一把脸。   直至前世最后时,玉桑与江慈之间的往来,都是通过文绪。   玉桑曾想,那时的姐姐一定是极度信任这个丈夫,才会让他知道自己的心事。   连日来发生许多事,玉桑精力有限,有些事便没有细想。   现在,她在自己的及笄礼礼单上看到了文绪的名字,几乎是立刻想起圣人寿宴上江慈看三皇子的眼神。   这一世,回到京城的江慈,并未选择文绪。   有些事情,不去想还好,一旦在某一刻串联合并,抽丝剥茧,整个人便都如坠深渊。   玉桑轻轻抬眼,望向眼前琳琅满目的厚礼堆砌,又拔下发间玉簪,见簪头坠下的桑叶栩栩如生,翠绿如新。   “冬芒,替我找个细长锦盒来。”   冬芒看一眼那簪子,知道是太子殿下送的。   找来锦盒递给玉桑,冬芒眼见她一手执簪,一手指尖轻轻拭过簪身,直至簪头。   下一刻,她将玉簪放入锦盒,小心翼翼用里头的绒布将它裹好,盒盖扣锁。   她没交给冬芒,而是亲自放到刚才藏账本的位置。   然而,再坐回书案前,玉桑始终心绪难宁,想要认真做江玉桑该做的事,却连精力都难以集中。   她与江家恩情两清,本可以不再干涉。   可和他呢?   从很早之前,玉桑就怀疑过这一世存在的时间与前一世是反过来的。   那些她始终解不开的疑问,只有在这一世找到答案。   男女情爱是分是和是一回事,恩怨纠葛祸及两世又是另一回事。   经历这些事后,她越发觉得恩怨不存的一切有多好。   恩怨的由头,她尚在怀疑揣测,但造成的后果,她却是亲身经历。   稷旻也好,江慈也好,那个不知在哪一世即将面临被安排的自己也好。   都不该再经历这一切。   思绪至此,玉桑已在心中做出决定。   她本不是爱钻牛角尖犹豫不决之人,既做决定,便坐不住了。   “姑娘去哪儿?”冬芒见她将事情撂下,连忙追上去。   “隔壁院。”   刚走出远门,玉桑迎面遇上一人。   那人原本脸上带笑,手捧着一包小食儿步履欢快,一见玉桑,即如见鬼,转身就走。   玉桑心里头想着事,碰见江薇本没多想,这情形反倒让她微愣,然后才缓过神。   想来是知道自己打赌输了,不肯兑现承诺,所以躲着她。   玉桑眼珠轻转,忽然喊道:“站住!”   江薇便没溜成。   有什么办法,如今的江宅已经变了天,玉桑是连祖父都斗得过的人,她怂了。   江薇别别扭扭的转过身,破天荒的对玉桑和气起来:“玉、玉桑妹妹啊,真巧,我都没瞧见你。”   玉桑一见她这样就想笑,心情也轻松许多,逗小孩儿一般道:“是么,还好我瞧见姐姐了,否则不是错过了?”   江薇想,最好永远错过!   然后,她听玉桑道:“我正打算去隔壁院走走,又怕不熟悉路,可否请姐姐为我带路?”   又去隔壁院?   江薇皱眉:“你怎么这么喜欢往隔壁跑。”   她就不喜欢过去。   玉桑也不答,就这么笑看着她。   江薇便又怂了,乖乖在前领路。   片刻后,江薇便察觉差异。   以往来这边,她最不喜欢遇上那些姊妹,更不想和他们搭话,总归说不出什么贴心话,平白捞一肚子气。   好似他们只要过来,就一定是来打秋风捞好处的。   可现在不同了,路上遇见几个,江薇远远就瞧见她们匆忙转道的背影。   就连一路上的府奴都恭敬热情许多。   “把背挺直。”玉桑忽然对江薇这样说。   江薇怔住:“什么?”   玉桑却不与她解释,转而望向园子另一头慢了一步的江彤:“彤姐姐,真巧。”   江彤?   这下不用玉桑提醒,江薇几乎是立刻端出得体的仪态。   花丛另边,江彤暗道倒霉,怎么遇上她们了。   她勉力撑笑走过来:“是你们啊。”   接下来,便是江彤最难捱的时刻。   她们本就没什么好聊的,可她又不敢招惹玉桑,便只能硬着头皮接下那些尴尬的话头。   玉桑抛着话头,见江薇站在一边忍笑辛苦,见好就收,放了江彤。   江彤麻溜的跑了,一边跑一边告诉自己,往后不要来这边散步!   江薇到底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扯着玉桑的衣袖抖啊抖:“你看她,差点崴了脚,哈哈哈哈哈哈……”   哈着哈着,江薇笑声戛然而止,抓着玉桑的手僵了僵,默默放开。   气氛隐约变得尴尬起来。   该死,她怎么就拉起她来了?   不料玉桑微微弯唇,冲江薇偏偏头:“姐姐高兴了?”   艳容妍妍,语含维护。   霎时间,江薇心中轰隆作响,如受冲击   眼前的人明明还是这个,却在江薇眼中剥落了讨厌的外壳,变得可爱起来。   江薇的脸倏地红了,“你、你你……”   为什么要这样讲话啊!   明明那日在马车里,她还对她大喊,把所有的错都归于她和她父亲身上。   “……有什么好高兴的。”终于找回语言功能,江薇耿直脖子,竟在玉桑面前摆出姐姐的姿态来:“不错,她们往日的确怠慢我们,但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就不必在意!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   其实,这些话是从前孙氏教育她的话。   那时的江薇觉得自己在这头受了委屈,回去告诉孙氏,本想要一个维护。   可没想,孙氏回回都同她讲大道理。   江薇又怎么听得进去?   今日,终于有人用小家子气的法子以牙还牙,江薇出了那口急短的恶气后,的确如想想那般畅快淋漓,扬眉吐气,甚至追加回击,反倒不由自主搬出了母亲的训诫。   其实,她都听进去了。   只是年纪尚小,不懂个中道理。   直至走过低落,迎来高峰,心境豁然开朗,她才觉得母亲是对的。   计较这些做什么?   失仪掉价不说,越是计较,越像是印证了他们的揣测!   再者,她清楚今日一切是因何得来。   她之前那样怪罪玉桑,还不至于厚颜道借她来狐假虎威。   即便真要继续回击,也该用她自己的本事。   像玉桑一样。   毕竟,都是祖父的孙儿,江家的孩子,岂会差到哪里去!   玉桑看着江薇,做出一副受教姿态:“姐姐所言甚是,桑桑受教。”   结果,江薇更赧了。   玉桑不是蠢笨之人,倘若她眼界狭小至此,又岂会作出那番举动。   她是故意这样说,故意这样做,给她台阶下罢了。   江薇咬咬唇,脸更红了。   这事算是揭过,玉桑放了她,转而去找江慈。   “等等。”江薇叫住她:“我有话跟你说。”   玉桑驻足回首:“姐姐有何指教?”   江薇闭闭眼,豁出去了:“赌局!我、我输了……”   玉桑微微挑眉,“嗯?”   江薇咬牙:“姑奶奶神通广大!姑奶奶无所不能!姑奶奶教我做人!”   她心中满是羞耻,愤愤望向玉桑:“可以了吧!”   当日她们打赌,玉桑若不能叫祖父认输,便从江家滚出去。   但若她赢了,江薇便要三呼姑奶奶以示拜服。   这一刻,江薇再来看这赌注时,只觉得自己充满恶意,对方却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若连一个玩笑都不敢认,那就太差劲了!   玉桑愣了片刻,噗嗤着笑出来。   江薇非但不生气,反而脸更红。   她老笑什么呀,真是个妖精!   ……   玉桑本就有预谋叫江薇同行,现在事毕,江薇走了,她独自去找江慈。   回想江薇那番傻气的喊话,玉桑一路都在笑。   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忙完了玉桑的及笄礼,江府归于平静,一切如常,江慈也迎来了自己的事。   “桑桑,还记得在益州时我与你说的那个人吗?”   那时,江古道的事未了,刺史府还陷在一团疑云中,江慈告诉玉桑,倘若心中真有那么一个人,她想堂堂正正,带着骄傲与尊严,还有毫无保留隐瞒的情谊站在他面前。   而今,玉桑终于知道,或者说,终于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   “宫中已传出消息,圣人有意为几位到了适婚年纪的皇子选妃,太子殿下自然也在列。”   江慈拉住玉桑的手,俨然已将她当做同出一门的亲姐妹:“桑桑,你已寻到太子这个真心人,又得帝后喜爱,前路已稳了,我也想象你一样,虽然此前出了很多意外,但我也要披荆斩棘也要杀出一条路。”   她深吸一口气,心意已定:“桑桑,我想应选三皇子妃。”   ……   东宫。   赵皇后来给稷旻送汤,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堆画卷和名录。   稷旻喝完汤,面色淡淡的略过那些东西,故作不知:“这是?”   赵皇后莞尔一笑:“你已长大,有些事情也该考虑了。恰逢你几位皇帝都到了适婚年纪,你父皇的意思,是想趁机一道办了省事。”   说到这里,皇后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旻儿,你喜欢桑桑,母后便为你做主,可太子妃和其他人选,你也该自己拿个主意,明白吗?”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第85章   皇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玉桑可以进宫,但不能是太子妃。   稷旻也很清楚,母亲属意的, 是她母族中的女子,永定伯府嫡女朱伽莲。   事实上, 前世他复位后, 赵皇后不带商量的为他添置了许多人。   那时,他已知玉桑死讯, 心中仿佛被割裂成许多部分。   白日里, 众人面前, 他是无可挑剔的帝王, 对母亲的抉择亦是言听计从。   朱伽莲, 确然是他前世的皇后。   事实证明,赵皇后选的人确然合适。   朱伽莲为后时,恭谨得体, 知他不喜后宫干政,更不喜后妃谄媚邀宠, 治下很有一套。   这当中,不乏有母亲赵皇后的指点。   她也怕了宫中再出一两个魅惑君上的妖妃, 搅得宫中天翻地覆。   以至于稷旻在位期间, 后宫妃嫔加起来一双手都数得完, 皆是朝中重臣之女。   如今,稷旻回忆起朱伽莲此人时, 只记得他按照规定去她宫中时三两句便可说完所有话,多数时候,两人都是沉默以待。   论理,朱伽莲这样一个生来就被当做皇后培养的女子, 是不该如此冷面侍君的。   稷旻也是数年之后,本该血气方刚却缠绵病榻之时,才从她口中听到一句真心实话。   正因为她自小被当做皇后培养,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   所以,她怎会察觉不到,大婚之夜,他是用了药才得以同房的?   不是助兴之用,是为催发,为助事成,否则,他根本不行。   可很快,朱伽莲便释然了。   因为稷旻去哪宫都一样。   踩着日子雨露均沾,例行公事,更多时候,他都在伏案忙碌。   他对皇后恭敬有礼,对妃嫔从无偏宠,谁也越不过她头上。   为此,朱伽莲甚至怀疑过稷旻是有隐疾,可很快,她便发现自己错了。   宫中对魅惑君上之行严惩不贷的程度已超出常例,稷旻与太后在此事上的态度更是完全一致,瞧着古怪。   朱伽莲暗暗打听才知,之所以如此,全是因多年前一位江良娣。   江良娣受宠时,还是太子殿下的稷旻独守她一人,连早先受宠的一位祝良娣都死在那江良娣手中。   夜间之事更是不消说,稷旻根本没有任何隐疾。   至此,新婚之夜那碗药深深地刺伤了朱伽莲的骄傲。   用药行房,酣畅淋漓,快活不知时日过,也不知眼前人是谁。   又或者说,眼前可以是任何人,只要不是那人即可。   他用这种方式证明,没了她,他一样过得好。   他才没有被她拴住。   最终,因常年劳于政务,例行公事时用药催发,休息的时辰还格外少,他用了不到十年就耗光了自己一条命。   稷旻死时,膝下无子无女。   ……   过往种种掠过心头,稷旻眼底略过几丝幽暗之色。   饶是他一生自欺欺人,但到头来,没瞒得过别人,也没骗得过自己。   本是他和她二人之间的纠缠,从一开始就不该把别人牵扯进来。   如果能带着已知的答案重选一次,在她死时,他便会追随而去。   也许那时候他们便可在这一世重遇,也不会有那之后近十年的蹉跎。   喝完汤,看完卷轴,稷旻温和笑道,“儿子不更事,玉桑的事尚且离不得母后相助,选妃纳妾一事,又岂能少了母后掌眼?”   稷旻对那一堆卷轴里的人毫无动容,只道:“不知母后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赵皇后闻言,心中说不欣慰是假的。   她虽默认了稷旻对玉桑的心思,但一来,玉桑不是她心仪的太子妃人选,二来,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所以,赵皇后不仅担心稷旻现下根本无心旁人,只认准玉桑,更害怕他痴迷玉桑,处处偏袒,叫他未来的太子妃受委屈。   如今来看,稷旻根本不存在这些令人担忧的情况。   赵皇后笑起来:“母后自然有合适的人选,但总要你也中意喜欢,才算圆满。”   稷旻和声道:“若要选妃,也非不可。只是,父皇将儿臣与皇弟们的亲事一道安排,是不想频频折腾,万寿节刚过,不知母后准备如何操办此事?”   稷旻考虑到的,赵皇后早已想过。   “你放心,母后自有名头,不会叫此事办的太铺张。”   稷旻颔首:“那便有劳母后了。”   赵皇后:“母子之间,何必谈这些。”   正说着,稷栩过来了。   众皇子之中,稷栩年纪最小。此次选妃,唯独他没份儿。   再者,治漕一事让稷栩得了大好机会,除开吃睡,他的心思都扑在这上头。   说到复核自益州向南的主干河流水位与汛期涨水量时,稷栩由衷感叹。   “乐游公所载详尽不假,但有些地方难免晦涩,怕是乐游公为便捷速度,用了自己才懂的字符记录,诸司官员还在头疼如何解密,甚至想到请江娘子来相助,没想江太傅过目一遍,便都清晰明了。”   “原以为江太傅上任后会有诸多需要适应之处,没想竟是我们自大了。”   稷栩说着一笑:“太子皇兄,这莫不就是上阵父子兵?”   稷旻摇摇头:“你只看到他多年来无所建树,却不知他亦是韬光养晦。凡事不可看表面,看人更应宽容有耐心。”   他看向稷栩,言语间隐含提点:“往后遇见任何人,都该如此。”   稷栩听得一阵动容。   放在从前,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太子皇兄会对自己这样说话。   稷栩郑重道:“皇兄放心。”   正事说到一半,稷栩大胆的提了私事:“在益州时便见皇兄与那江娘子亲密熟稔,此次父皇为皇兄们选妃,太子皇兄大概很快便能得偿所愿,臣弟近来着实繁忙,在此先行向太子皇兄道喜了。”   稷旻眼珠轻动,状似无意道:“朝中公事繁忙,父皇为省事才将众兄弟的亲事拢作一堆来办,孤若当真对此上心,还不知道会落得个什么样的名声。”   稷栩听着,猛然醒悟:“难怪了。太子皇兄,你可知今早三皇兄说了什么?”   稷旻:“什么?”   稷栩:“三皇兄今早向父皇提出,试验田尚未推至全国,任重道远,此刻迎娶王妃多半会冷落,三皇兄希望晚两年再成婚,唯有确保百姓衣食富足,他才能安心成家。”   稷旻听得直笑,看向稷栩:“你又如何看?”   “我?”稷栩想了想,大胆道:“皇兄问了,臣弟便如实答复。三皇兄心怀抱负,行事确然稳妥可靠。就说钻研试验田,少不得田间走动,动辄满身泥泞。放眼朝中,世家子弟尚不愿将自己弄得狼狈,三皇兄却肯,这的确难得。只是……”   后头的话就有些不好说了。   稷旻闲倚座中,顺口接话:“只是他身为皇子,明明精擅农作胜过他者大有人在,他却不行调派任用之能,反倒频频令自己于泥泞间打滚,塑出勤政耐劳之态,事情的确是做了,可人么,总归略显做作。甚至于说,倘若他一开始便能任人唯贤,此事的进展或许比他亲自霍霍来的更快,是不是?”   稷栩听得一愣一愣,半晌,默默地冲稷栩竖起一个大拇指。   不错,三皇兄的确能忍常人所不能,但反过来看,有些“忍”,其实并不必要。   就好比太子皇兄,将益州作为治漕第一站,当中也有凶险之时,可皇兄由始至终都是坐镇后方出谋划策,与此同时,由南到北,能调动的人都被他调动了。   也没听说太子皇兄如何披肝沥胆以身涉险呀。   看着怔愣的稷栩,稷旻难得露出几分失望之色:“孤能瞧出来,你也能瞧出来,满朝文武,但凡脑子清明些的都能瞧出来,更何况是父皇?”   “所以,就稷阳这点事,也值得你放在心上?你方才是不是还想告诉孤,稷阳此番是为博美名,想叫孤也跟学一学?”   稷栩无言以对:“皇兄……”   稷旻无意对他大篇说教,点到即止。   “小五,人在做,可不止天在看。但凡你认真踏实行事,总有机会证明,相反,总怕别人瞧不见,沽名钓誉刻意为之,才是于无形间给自己设限。”   稷栩心中一动,暗想,太子皇兄的意思是,三皇兄种种,其实父皇看的十分明白?   继而又是一疑,为何太子皇兄近来总是会用教导的口吻与自己说话?   稷旻因负责要务,三天两头要来请示稷旻,稷旻抓住机会便会挑出他行事间的漏洞加以指导。   今日这样,早已不是第一次。   虽然心中欢喜又感激,但稷栩还是隐隐察觉些异常。   太子皇兄,似乎急于让他成长起来。   稷栩心中鼓足一口气,心想,既是如此,他更不能让太子皇兄失望了。   ……   文琅院中,伺候的婢子都被挥退,连冬芒都站在外头听候吩咐。   玉桑已经在书案前坐了很久。   她面前摊开一张纸,上面写着人名,又在人名之间勾线牵连。   前一世,江慈在亲事上果断选择后起之秀文绪,从未与三殿下有任何瓜葛。   除了王府被抄那日,她曾带着淡漠的神情站在外头,看着稷阳身戴镣铐被压走。   那时,她眼中有浅浅的畅快笑意。   这一世,江慈显然并无恩怨挤压心头。   她一腔热忱爱意,都献给了三皇子稷阳。   稷阳和文绪同时与江慈连线。   同时,三皇子与太子殿下似乎有暗斗,这一点,自万寿节宫宴便可窥见端倪。   玉桑这才明白,为何这一世的江慈每每见到她与太子走得近时,会露出那种欣喜又复杂的神情。   欣喜是为她,复杂是为自己即将所处的立场。   倘若三皇子真的与稷旻对立,江慈选了三皇子,或许就会与玉桑对立。   稷阳的名字,便与稷旻牵连。   而这当中,显然还有一根搅屎棍。   韩唯的名字,玉桑用红色书写,一笔一画都带着劲儿劲儿的恶意。   韩唯出身大族,前一世,他潜心为自己经营,年纪而立已位极人臣,哪里有三殿下什么事,可今世,他明显是与三殿下一个阵营。   这是两世的差别。   而无论前世今生,他都在专注的和太子作对。   这是两世的共同点。   所以,无论韩唯的立场偏向谁,都是在和太子作对——   玉桑将韩唯与稷旻的名字也连上线。   倘若前世一切是发生在今生之后,今生的一切才是一切的开端。   那是不是可以猜测,姐姐对三殿下由爱生恨,转而选择文绪。   文绪作为寒门新秀,是稷旻执政中极力提拔的人才。   韩唯作为世家大族代表,与寒门新贵有立场上的矛盾,又因他知根在何处,所以从一开始就选择针对太子?   玉桑略略思考,先划掉三皇子稷阳的名字——   行事做作,过于注重表现,心态不稳,不像能干大事的。   然后圈起了文绪与江慈的名字。   姐姐因感情之故变化,文绪则是变化之果,尚且可以先做观察。   最后,她圈起稷旻的名字。   前世种种,她是被利用,稷旻是被设计,稷旻为政种种,她看在眼里,是敬他的。   他只可能是一个因,不像令事态失控的始作俑者。   那就只剩下……   玉桑看向最后一个名字,韩唯。   难道,在局中搅风搅雨,让后世的江慈满心怨怼仇恨,让她与稷旻被利用设计的关键是他?   玉桑放下笔,盯着面前被划得乱七八糟的纸。   此事若不弄清楚,很有可能在这一世重现罪因,让后一世继续痛食恶果。   她很想就此作为江玉桑活下去,但是在将此事解决之后。   玉桑看着纸上的“稷旻”二字,轻声呢喃。   “我不是为你。”   我为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5 23:38:02~2021-05-26 23:2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予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n_ 28瓶;予木、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按照往年选皇家儿媳的规矩, 通常是圣人与后妃相看好了,各皇子亦愿意,便可直接照名下聘。   这也是成为皇家儿媳的途径中最为正式且受优待的一种方式。   至于太子选妃, 除开直接下聘,也可似圣人般采选。   只是这样选上来的, 始终不如皇家亲自下聘的。   但因今年圣人有意简略操办, 所以会省去采选部分直接选定下聘。   江慈若想成为三皇子妃,说难也难, 说简单也简单, 达成两点即可。   第一, 圣人、皇后以及三皇子母妃都认可她。   第二, 三皇子认定她。   这当中, 皇后只是碍于身份,需要有个为庶子做主的姿态。   若刘贵妃与圣人都喜欢,她自不会说什么。   江慈这份心思, 就只有母亲花氏与玉桑最清楚。   相较之下,玉桑又比母亲更适合倾诉。   “所以, 姐姐是已与三殿下互通情意了,还是此刻准备去与他互通情意?”听着江慈的雄心壮志, 玉桑一个头两个大。   她将怀疑落在韩唯身上后, 就琢磨着怎么探探韩唯的底。   结果韩唯这头还没开始, 江慈这头就先开始了。   旁人姻缘,本不该是她随意插手的事。   但在玉桑看来, 她是见证了江慈这段感情结局的人。   若江慈执意于三殿下稷阳,结局恐怕难以圆满。   可要她在什么都还没发生之前就强行阻止,她又不免多想一层——万一这一世并不如她猜测的那般,她若横加阻拦, 反而节外生枝,那又该如何?   人生许多抉择,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对一切尚处在猜测中,很多事不敢断言。   江慈闻言,脸蛋竟红了:“你在取笑我不成?”   玉桑暗暗扶额,你哪里看出来我是在取笑你。   我分明是在小心翼翼的试探你。   事到如今,玉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笑笑:“桑桑怎么敢。只是觉得,倘若三殿下对姐姐真的无意,姐姐未必是自作多情之人,必是他有过什么举动,才给了姐姐这般信心与念头。”   “然则,这举动是有心还是无意,是鼓励还是寻常之举,姐姐定要看清楚再行事,否则便是拿着自己的清誉,乃至整个江家的颜面犯险。”   江慈头一歪,眯眼坏笑:“咦——我们桑桑,如今真有江家娘子的风范了。”   整个江家里,知道玉桑身份是假的,也只有江钧和江古道一房。   玉桑失笑:“姐姐才是在取笑我。”   江慈也知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已听父亲说过,叔祖父十分厚待桑桑,如今那头院儿里,无人不把她当宝。   而这一切,说是她自己挣回来的也不为过,江慈自不会拿这个与她玩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多想。”   玉桑握住她的手:“我知道姐姐的意思,所以,姐姐也该明白我的意思。”   江慈虽热血沸腾,但到底没失了理智,她点点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   玉桑很快就知道了江慈心里这个数长什么样儿。   据悉,皇后欲往邻近行宫的大夏国寺天宝寺进香祈福,诵经半月。   嘉德帝向来疼惜皇后,唯恐她在寺中孤清,恰如公主皇子读书选陪读一般,他打算在世家贵女中选取一些人陪皇后同行。   又因行宫紧挨国寺,嘉德帝略一思索,索性带着人与公务浩浩荡荡前往行宫小住。   如此一来,白日里有各家娘子们陪着皇后,夜里他也能去探望皇后。   这如同一拍脑袋做出的决定,很快让宫中忙碌起来。   在玉桑确切听说这个消息时,陪皇后祈福的人选已经定下,江慈赫然在列。   而这当中,并无玉桑。   这个结果,初闻时多少让人讶然。   毕竟当日玉桑言行出挑,深得帝后之心,皇后娘娘甚至亲自开口留她在宫中小住。   且随皇后进寺又赶在诸皇子选妃之际,个中深意,稍稍咂摸便可知一二。   玉桑未能入选,经外人一番猜疑,只当是她不够资格,一时的惹眼并不能改变帝后心中对儿媳的要求。   这不免让之前将玉桑视作威胁之人觉得自己可笑。   不过是登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罢了。   这些话,玉桑是从江薇口中听说的。   江薇将自己无意听到的话说给玉桑听后,见玉桑面露愁苦,忽而愤愤道:“圣人寿宴上,你表现奇佳尚能宠辱不惊,何至于在这种事上愁苦难过?”   “外人胡说八道,你颓靡挫败才是着了她们的道,如了她们的愿!”   玉桑失笑,她哪里因为这个愁苦难过了?   仅仅是因为,圣人皇后同行,朝臣必该跟随,肯定少不了韩唯。   她现在急于把一些问题弄清楚,若关键人物一个个走的老远,岂不是鞭长莫及?   可这个情况,玉桑不想求稷旻,若叫他也觉得她是在失望难过,可真是扯不清了。   江薇见她不听劝,还是这幅样子,气鼓鼓跺了一脚:“真是高看你了,你便在这里委委屈屈难过吧,叫外人笑死你才好!”   玉桑看着江薇离去的背影,心道,年纪不大,心思怎么这么复杂?不累么?   没想,江薇刚走,江钧派人来找她了。   “三娘子,太傅有命,让您赶紧换身衣裳,随奴才去一趟衙署。”   “衙署?”玉桑偏偏头,奇道:“祖父上值处,我去做什么?”   来人有点急:“来不及解释了,您赶紧的吧!”   玉桑想着衙署之地多事男官,她这样花枝招展的去未免招摇,遂选了一套枣红骑装换上,发髻散下梳作男子发式,革带束腰脚蹬皮靴,走出时险些晃了等候之人的眼。   天爷哦,三娘子还不如就用女儿装扮,若她这幅面貌真是个男儿,怕是要将诸多郎君娘子们一道祸祸了。   可时间紧迫,来人只能带着娇嫩小郎君玉桑前往衙署。   彼时,衙署的氛围略显紧张。   韩唯闲倚座中,含笑看向面色沉冷的江钧:“本官近来拜读乐游公著作,心中钦佩万分,又因对漕运略懂一二,恐太傅任职之初多有不便,才向圣人自荐愿辅助太傅。”   “太傅若反对,大可明言,又何必推三阻四,好不痛快。”   说着,韩唯目光轻转,望向坐在一旁的稷旻:“还是太子殿下连这也有自己的安排?若是如此,下官当即回去向圣人复命,请圣人收回成命便是。”   韩唯今日前来,竟扬言要做江钧的副手。   他一向心高气傲,自诩大能,此言此行,说是纡尊降贵也不为过。   署中其他僚佐不敢表态,跟着和稀泥,唯有江钧谁的面子也不卖,直接拒了。   韩唯一点也不意外,只是要一个明确说法。   没想,江钧拒绝的干脆,原因却迟迟不明言,直至稷旻听到风声过来,这局面还僵着。   慢慢的,也有人咂摸出韩唯的此来未必是真要做江钧副手。   他纯粹是来搞事情的。   治漕大权今已在太子手中,韩唯和三殿下都无望了。   谁想韩唯转身就卸下一身锐气,放低姿态来掺和,不求手握大权,只做副手,若这样还将他拒之门外,太子便有结党之嫌。   即便要拒绝,也得有一个完美的,圣人都认可的理由来拒绝。   让韩唯这张嘴去回禀圣人,指不定给上多少眼药。   是以,局面便僵着。   江钧不着急解释,韩唯乐得添堵,稷旻淡然旁观。   直至江钧的人领了个纤弱窈窕的“小郎君”走进来。   “太傅,三娘子已带到。”   堂中的寂静瞬间打破,若有若无的骚动此起彼伏。   江钧眼珠轻动,嘴角挑了一下。   稷旻转着手中茶盏,眼神玩味。   只有韩唯,在看到玉桑作男子打扮出现那一刻,他淡然自若的神情,忽然就沉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伴着火气的不详预感。   她已不是第一次搅和他的事了。   难道江钧这老头……   “来了。”江钧缓缓起身,双臂轻动向后负手,广袖随之甩于身后。   玉桑眼珠滴溜溜的转,几乎是第一时间将所有人的神情瞄了一遍。   既是江钧叫的她,必是含着什么动机。   祖父又在搞什么?   饶是心中挤满了十万个为什么,玉桑面上依旧镇定,上前向诸人行礼。   眼见她越发长好的身段儿裹在一身利落骑装中,稷旻舌尖舔牙,眼神在她身上刮了一遍又一遍。   竟敢穿成这样出来。   好得很。   稷旻轻笑出声:“看来,江太傅已有答案了,韩大人可明白了?”   仅此一句,玉桑飞快推测——   既有答案,必有疑惑,稷旻主动提韩唯,显然是韩唯向祖父质疑。   玉桑在心中发出一声绵长的了然之声,噢——   韩唯嘴角动了动,修养尚在:“还请殿下与江大人明示。”   下一刻,江钧发话了。   “韩大人肯纡尊降贵来做老夫的副手,是老夫的荣幸,但有些事情,不是难得便合适,既然韩大人要一个明白答案,老夫便给你答案。”   说着,江钧走到书案前坐下,指尖轻击案面:“烦请韩大人与老夫的孙女玉娘一道,给老夫煮一壶茶。”   此话一出,堂中竟有抽气声。   老匹夫,竟敢让韩唯给你端茶递水?   稷旻看着玉桑,没什么反应。   韩唯微微眯眼,笑容冷了。   玉桑的抽气声在心里。   老头,你很敢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6 23:23:07~2021-05-27 23:5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isini、醉美不过流年 2瓶;咕噜咕噜噗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江钧大胆放话, 将气氛造的有些僵。   玉桑回过神来才想,祖父脾气虽算不上好,但一般不会无故发作。   韩唯曾在益州对江古道一房落井下石, 又在治漕一事上立场相对。   在祖父眼中,他就不是个善茬。   今日无论是谁先挑衅谁, 一旦关系僵化, 她自然就跟着分了立场。   可她想要盯紧韩唯,从他身上得出些蛛丝马迹, 最好还是不要把关系闹僵。   玉桑眼珠一转, 拿定主意, 露出明媚笑容, 脆生生道:“祖父在府中是这脾气, 怎得到了外头还是如此?”   不等江钧发话,玉桑面向众人颔首致意,最后看向韩唯。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 祖父多年来休养于府,眼前走动的都是子孙晚辈。”   “晚辈顽皮, 难免顶撞失礼,但祖父其实鲜少追究。”   玉桑眼波流转, 看一眼江钧, 又悠悠转回韩唯身上, 四目相对,隐含深意:“只要小辈恭敬和气递一杯茶, 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慢慢说。是非对错,条条理理,总能理清。”   韩唯看着玉桑,心中不免冷笑。   这话是在敲打他身为晚辈冲撞了前辈, 所以要斟茶认错?   下一刻,玉桑走到祖父身边,双手擒住他的胳膊,满腔无奈:“可是祖父,府中和外头又怎么能一样?您这对事不对人的习惯,可真得改改。”   玉桑笑容清甜,再看韩唯,“做事情有冲突再正常不过,无论殿下还是诸位大人,乃至于祖父,都只是为了将事情做好,既然目的相同,个中磨合也算不得什么。茶呢,小女子来沏,话呢,诸位大人坐下好好说。”   玉桑说话期间,茶具与配料均已准备齐。   说完,她当即请太子与诸人入座,自己挽袖走到一旁煮茶。   僵局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清甜可人的小姑娘,话语句句熨帖,气氛已然松动。   稷旻的目光追着玉桑直至茶席边,忽而轻笑:“孤也觉得,凡事都可以坐下好好说,诸位忙了半晌,不若都来尝尝江娘子的手艺,权当小憩,如何?”   刚才韩唯与江钧针锋相对,太子只字不语。   现在江太傅将自家孙女推到人前,太子便发话了。   显然是维护,其他人又怎敢不卖这个面子?   是以,众人纷纷入座,等着分茶。   韩唯的目光在稷旻与玉桑之间略略逡巡,逐渐复杂。   他大致能猜到江钧为何要找来她。   但怪就怪在她今日的态度。   圣人寿宴上,她出奇制胜,舌灿莲花,一丝后路都没给他留。   益州也好,寿宴也罢,只要遇上她,什么计划都能被毁的面目全非。   可今日,她似乎……犹豫了?   比起今日来的目的,韩唯因她而生的好奇反倒更浓。   渐渐地,他眼中疑惑消散,亦露出几分玩味,是想看她到底准备怎么应对。   很快,玉桑煮好茶,仔仔细细分盏。   时下煮茶,喜好加入许多佐料同烹。   待茶水奉上时,众人眼珠转动一番观察,心中便有了分晓。   其他人是什么都没加的清茶,唯有江钧和太子两盏另置佐料。   太子茶中加了枣姜,江钧那杯加料更复杂,显然是烹过多次,经验娴熟。   “诸位请用。”   玉桑奉完茶,乖乖坐在江钧身后。   稷旻看着茶盏里飘着的几粒枣姜,眸色无声柔和,提盏浅呷。   韩唯的目光从玉桑身上收回,到底没喝那茶,而是再起话头:“江太傅……”   江钧仿佛早有所料,竖手作阻,根本不给韩唯发声机会,侧首问玉桑:“方才,老夫与诸位大人谈及泗河下游改道一事,讨论结果以为,因泗河或可向东开凿新渠连贯南北,以免下游淤积导致漕运阻碍,你如何看?”   玉桑愣了一下。   这种事,祖父为何与她商量?   然江钧已开口,一双双眼睛都看过来,她若不答,岂不是下祖父脸面?   这可不行!   饶是猜测祖父与韩唯生了不快,但玉桑一时之间还真品不出这个问题哪里针对韩唯。   难道是韩唯故意出题刁难?又或是撺掇意见分歧?   可稷旻坐镇与此,他能讨什么好?   玉桑脑瓜飞速旋转,最后拿定主意——中肯些,事实什么样就怎么说。   最好不要含着什么袒护的意味。   是以,玉桑端正坐好,小腰板绷得直直的:“孙儿记得,泗河上游道窄湍急,下游道宽平缓,又因曾发山崩,以致泥沙冲至下游而未能散去,致使淤积。”   “若要清理,消耗人力物力不说,还未必能持久,需要长久治理维护,是个无底洞。”   “泗河依山而下,若如祖父所说向东凿渠引流变道,就当地气候与地势而言,怕是要等到雨季涨水,新渠方可使用,换言之,一旦水位不及流速不够,新渠便是无用状态,而雨季行船,亦有诸多不便。孙儿以为,此法应当再斟酌考量。”   玉桑张口就来,旁听官员怔愣片刻,当即招手唤人取来舆图——江古林的游记于诸司传阅后,诸司亦根据职内所需绘制了属于自己的地图,比以往精准许多。   一根根手指于图上游走,对照她所言地势,河流与气候特点,竟无错漏。   其实凿新渠根本是他们刚刚私下议论,尚未言明的。   没想江钧看似不闻不问,实则下头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更为难得的是,他不指名道姓,以全员之名道出此策,连自己也含在里面,此番被一个小娘子否定,倒是间接维护了其他人颜面。   侍郎吴天海啧啧称奇:“江娘子聪慧,不愧为太傅之孙。”   此言一出,下头人跟着符合。   稷旻喝着自己的暖身茶,嘴角轻轻弯了一下。   玉桑瞄一眼沉默不语的韩唯,当即谦虚起来:“诸位大人谬赞,小女子担不起。只是当日为圣人献礼时,曾反反复复琢磨过父亲的游记,所思所言不过是按父亲书中所记来判断,治漕不比科考,不是纸上论英雄,要如何决断,非得实地走过才能确定。”   “也许这并不是最好的法子,但可能走过一圈才发现,这是诸多不好的法子里最好的一个,不得不用。”   玉桑一番找补,让提出此计的几位大人心中舒坦许多,看她也越来越顺眼。   也难怪,她能想出那样的贺礼,怕是游记原本都翻起毛了,能不熟悉吗?   且那日玉桑献出的贺礼,是经过仔细加工的成品,若解读透彻呈上,自然简单详尽。   但就原本而言,很多地方都需要推敲和前后对照翻查才能得出结论,于外人而言效率自然底下。   江钧忽而朗笑起来,望向韩唯:“韩大人博学多闻,对漕运一事偶有涉猎,但小儿却是一生都扑在足下江山之上,今朝治漕,也少不得参详游记,敢问韩大人又熟知多少?即便熟知,比之孙儿玉娘,又是谁强谁弱?”   玉桑心里一咯噔,忽然明白了什么。   韩唯被拿来与一个小女子作比,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然江钧又道:“老夫脾气不好,府中子孙之中,唯孙儿玉娘稍稍得心,知老夫喜恶;韩大人固然诚心,但既是副手,与其用韩大人这样不可折辱的贵人,老夫何不用一个事事都能照料帮衬的小孙儿呢,况且,她还是本会走会说的活游记。”   “其实,老夫原本就有这个想法,只是碍于玉娘是女儿身,一直压着未提,多亏韩大人向圣人提了,才叫老夫晓得圣人也觉得老夫应该有一个得心的副手,既是如此,老夫今日便去圣人跟前请这个恩典,让玉娘做老夫的副手。不知这个答案,韩大人满意否?”   江钧这番话,竟让诸人忍不住想认同。   不错,除开江玉桑是个小娘子之外,其他地方她都最合适。   譬如她能镇得住江钧,一副好脾气一把好嗓子,什么僵局化不开?   又譬如她真的对游记内容格外详熟,连舆图也如印烙于心般。   若有她在,往后他们想查看什么,问一句就都知道了。   多么省事!   旁人是认可了,玉桑却是实实在在愣住了。   所以,韩唯今日来,竟是来给祖父当副手的?   而她,因为一时嘴快,又抢了韩唯的出头之机?   现在说自己不行还来得及吗?   玉桑觉得有几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轻轻抬眼,径直望向韩唯。   ……嗯?   韩唯看着她时,眼中竟无怒恨之色,仿佛……在笑?   玉桑拎拎神,亦对韩唯微微颔首,回了一个优雅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下一刻,她身上的灼热感却加剧了。   玉桑轻轻转眼,对上了稷旻沉黑的眼神……   噢,原来怒恨的感觉是这里来的。   玉桑淡然的移开目光,做正事呢,你别闹。   稷旻没想到自己会被无视,他冷笑一下,放下手中茶盏,缓缓开口:“此事,便由孤代劳吧。正好父皇欲前往行宫小住一阵,江娘子若为太傅副手,想必也要随行,父皇与母后都很喜欢江娘子,定会欣然应允。”   随着稷旻开口,韩唯的计划算是彻底落空。   但他并未显得多失望,目光从玉桑身上收回,挑了一抹浅浅的笑。   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7 23:58:58~2021-05-28 23:5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肉饼 10瓶;咕噜咕噜噗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江钧言出必行, 稷旻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当天就与嘉德帝提了此事。   于是,玉桑就这样糊里糊涂成了祖父江钧的副手, 将随他一并前往行宫。   出宫回府的路上,玉桑与祖父同乘, 她一双眼滴溜溜转, 时不时偷瞄他一眼。   江钧目不斜视,似乎无意对今日的事做什么解释。   直至二人到府下车, 江钧要回院子时, 忽然叫住玉桑。   “祖父还有何吩咐?”   从前一见面便要闹得鸡飞狗跳, 如今就只剩祖慈孙孝。   江钧睹她一眼, 没有立刻开口, 玉桑隐隐觉得,祖父是在斟酌。   果然,等待片刻后, 江钧没好气道:“行宫也好,皇宫也罢, 与圣人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处理朝政,又不是什么九天神宫。去不成没什么遗憾, 去得成也没什么好欣喜的, 但凡你长长眼界, 也不至于为这个神伤。”   玉桑听着这话,回过味来了。   难道祖父是听到了什么流言, 觉得皇后此次去天宝寺祈福进香没有点她随同,所以她暗自神伤?   他又是把她叫去衙署,又是当着众人的面狠下韩唯颜面,难不成是在帮她挽尊?   若真是如此, 那这老头可真是……别扭。   玉桑的眼神柔和,连语气都乖巧,耐心解释:“祖父这话说的,孙儿不敢自诩聪慧无双,但至少担得起孝顺恭谨的美名,幸得祖父教导,叫孙儿早早开了眼界,那行宫再富丽堂皇,能比得过正经皇宫?孙儿连正经皇宫都不在意,岂会巴望去什么行宫?”   她说这话时,江钧一直在打量她,闻言半信半疑:“此话当真?”   玉桑探手:“如今孙儿已定下行程,祖父瞧见孙儿哪里欣喜若狂了?”   江钧越发眯眼打量她,似乎……的确如此?   她也没多高兴。   江钧当即摆起姿态,往院里走去:“你好自为之。”   玉桑看着祖父的背影,无奈的笑起来。   改了行程,第一个闻讯而来的事江薇。   她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玉桑:“你、你又能去了?”   惊诧的语气,仿佛玉桑又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玉桑端着平常心点头:“嗯,能去了。”   江薇垮在座中,低声感叹:“我的老天爷,你到底什么做不出来?”   玉桑想,这次真是冤枉她了,她什么都没做……   然而,当她瞄见江薇既感叹又怅然若失的神情时,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玉桑冲江薇挤眼:“我还能再做点什么,你信不信?”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如今的江薇对玉桑的确有一种谜一样的敬畏。   她轻轻吞咽:“你还要做什么?”   玉桑:“其实这次我是跟祖父去的,祖父公务繁忙,需要贴心的孙儿从旁协助,那带一个带两个不都是带吗!”   此次行程,江薇并不在同行范围内。   她听到玉桑不能去时,固然惊讶,但也有自己不是一个人的欣慰。   没想一转眼,玉桑又能去了,她震惊之余,又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人。   可没想,玉桑居然要带她一起!   那可是圣人的行宫呀,听说跟皇宫一样漂亮,但又不似皇宫那般肃穆规矩多。   圣人都是去喘口气换心情的,其他人自然也能沾沾光。   江薇其实很想去。   但她不能在玉桑面前表现出来:“你、你省省吧,简直是胡来!我看你还是少给祖父惹麻烦,乖乖跟着去侍奉……”   玉桑直接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是你省省吧——省了在这费口舌的功夫,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届时圣人可不会等你。”   言辞之间,竟像是拍板定论了。   江薇脸微微红:“你……”   玉桑的回应,是直接让冬芒送客。   院儿里终于落了清净,玉桑让冬芒煮了清茶送去秋千架下。   院中景色迤逦,玉桑靠在一条绳索上,两手捧着茶盏,一边赏景一边品茶,冬芒便安安静静站在她身边。   玉桑在想韩唯的事。   这一世的韩唯,与玉桑前世所见的韩唯是不同的。   玉桑可以肯定,如果是前世的韩唯,经她三番四次捣毁计划,可能早已派人杀她无数次,哪有她今日投机取巧的机会?   从直观感觉上来说,她甚至觉得韩唯与江慈在前后的差异上有异曲同工。   江慈自不必说,单论韩唯,玉桑隐隐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如前一世那般复杂难以捉摸。   换言之,如今的韩唯,虽然还是这个人,但就像褪去了伪装的外壳,是原原本本的样子。   这一点,也侧面验证了玉桑的猜测——这一世,很多事情都还没发生。   所以那些潜移默化如宿命般的改变,也都还没出现。   与此同时,玉桑还总结出一个规律。   两世之中,并非所有人性格都不同,譬如圣人与皇后,在玉桑看来毫无变化。   但有些人就不同,比如姐姐,太子,以及韩唯。   若这个猜想成立,那她是不是可以依据个人改变与否来判断他是否为局中人?   再说回韩唯,当玉桑听到韩唯自荐要给祖父做副手时,着实吃了一惊。   玉桑毫不怀疑,若非祖父心里早已盘算好,把她叫去一通安排,稷旻也可以处理好。   韩唯明知自己不受欢迎,还非得走这一遭,难道只是为了被拒绝后跑去圣人跟前上眼药?   她都知道,圣人温和宽厚是真,耳聪目明也是真,还格外偏爱稷旻。   万寿节寿宴上,韩唯明目张胆站三殿下针对稷旻,当圣人是瞎的吗?   别说祖父根本无心用他,就算是稷旻真的排斥韩唯,到了圣人眼里,怕都是人之常情。   稷旻身为储君,手底下又不是没有能人担当,非韩唯不可,为何不提拔贤才,反倒屡屡纵容他一个不讲自己放在眼里的臣子?   玉桑对韩唯的头脑有一定的信心,她都能想明白的事,韩唯不可能看不明白,当真跑去自讨苦吃。   当所有不可能的可能都被排除后,再不可能的事,都能成为可能。   所以,韩唯其实并不是以找茬为目的去的。   也许,他是真的不想放手此事,是真的想参与进来。   即便站的三殿下失败了,自己也要努把力。   不过,不排除他心知机会渺茫,达不成目的也要膈应死人的可能存在。   电光火石间,玉桑脑中闪过一丝微弱的灵光。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韩唯与太子都是两个阵营,这是即便性格改变也不曾改变的立场。   且前世的争斗远远比今生更凶狠,跟天生仇人似的。   如果今生是因,而她找出这个因,让韩唯与太子之间化干戈为玉帛,有没有可能阻止一些事的发生?   ……   东宫。   御用贡品茶飘着沁人的香,面前的人却碰也不曾碰。   韩唯着一身朱红公服,衣带束身,坐姿端正,透出一份肃然之气。   他怎么都没想到,太子会召见他,且是挥退宫人单独谈话。   稷旻一贯喝清茶,今日却破天荒加了枣姜。   他兀自呷茶,见韩唯一动不动,轻笑道:“方才江家娘子煮的茶,韩大人尚且愿意品鉴,怎得到了孤这里,反而碰也不碰?不知是之前的茶更好,还是烹茶的人更得心?”   韩唯怎么都没想到,当日一时感兴趣出价的小玩意儿,竟会成为今日这般不可忽视的存在。   他恶向胆边生,刻意道:“殿下说笑了,一个卑贱的玩意儿,披了件华丽的外衣也成不了凤凰,下臣又岂会在意。只是不知,殿下此刻寻下臣,是有何事吩咐?”   稷旻:“自是因为韩大人自荐一事。”   韩唯冷笑:“下臣已甘拜下风,殿下又何必执意羞辱?”   稷旻竖手作阻:“此言差矣。”   韩唯眸色微变,静观其变。   稷旻:“正如江太傅所言,他年事已高,身边需要得心的人照顾,江娘子又熟知游记与舆图,让她做副手再合适不过。却与韩大人的本事没什么关系。”   “所以,孤亦同父皇和江太傅重新商议此事,眼下工部之中,尚有屯田司与水部有职位空缺,试验田一事,已证明韩大人非纸上谈兵之辈,若韩大人愿意,大可于二司之中可任选其一兼任,无论哪司,都隶属工部,可名正言顺参与治漕。”   稷旻一番话,令韩唯震惊不已。   他满腹狐疑,眯眼凝视:“殿下的意思是……”   稷旻微微一笑:“韩大人之才,岂能只做一个小小副手。父皇与孤,都很期待韩大人的表现,也希望韩大人能与太傅乃至一众僚佐尽早磨合,令漕运早日步上正轨。”   并没有排斥他,反倒正正经经给了他一个远胜于之前的职位。   若说在益州之事,韩唯还只觉得稷旻大病一场变得老成许多,心思密了。   那么他此刻看向稷旻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陌生人。   从东宫出来时,韩唯的神情都没定下来,步子走的略显漂浮。   飞鹰站在稷旻身后,与他一同看着韩唯离去的背影,低声道:“原来殿下方才留江太傅商议的是这件事情,然韩唯此人居心叵测,好不容易借寿宴献礼一事剥去了他在治漕一事的主动权,殿下又为何将人拉回来重用?”   稷旻笑了笑:“居心叵测?他哪里居心叵测了?”   重活一世,稷旻再看很多人时,都带上了前世的经验。   今朝的韩唯所求为何,又为何要屡屡与他作对,他可太清楚了。   越是针锋相对,他越是会寻找破绽回击,那玉桑必然逃不过。   但若直接给他这个机会,那没有良心的女人总会明白,她在韩唯眼中,根本比不得他心中所想……   届时,韩唯便不再是她和他的威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8 23:58:03~2021-05-29 23:4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予木、浮生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予木 10瓶;阿兹、云来山风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出发前往行宫这日, 天朗气清,从宫门口向外排开长长的车马队伍,场面气派又威严。   因被祖父提来随行, 玉桑自然坐在江钧的马车内, 又因玉桑一番“花言巧语”, 江钧轻易就点头捎上江薇出行。   江薇原本还不敢相信, 皇室出行, 随行人员都有定数, 唯恐在多一个少一个间混入歹人。   可没想, 一切比设想的要顺利得多。   站在马车前, 江薇呼吸急促,肩膀轻轻起伏, 明显激动坏了。   玉桑看在眼里,故作老成道:“行宫也好,皇宫也罢,与圣人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处理朝政, 又不是什么九天神宫。去不成没什么遗憾, 去得成也没什么好欣喜的,但凡你开开眼界, 也不至于激动成这样。”   交手而握闭目养神的江钧忽然睁眼,没好气看了她一眼。   江薇更是赧然,低声道:“你、你少大言不惭,你可知道多少官宦子女无缘随行?这是天大的恩赐,本就该心怀感激, 这话你可不许再说,叫人听见非借此拿捏你!”   玉桑讶然的以手捂唇,望向江钧:“啊, 祖父,薇姐姐说您大言不惭。”   江薇气急:“又关祖父什么事!”然后也望向江钧:“祖父,您说说她呀!”   江钧盯着玉桑:“你倒是连我都敢编排。”   江薇听不懂,只能茫然看着玉桑和祖父。   玉桑眸光狡黠:“孙儿怎么敢呢。”   江钧眉眼沉沉,是江薇害怕的神色,见他盯着玉桑,她不由得为玉桑捏一把冷汗。   谁料,江钧盯了半晌,忽然哼笑一声,收回目光。   臭丫头,简直不识好人心。   江薇看看祖父,又看看玉桑,预想中的矛盾并未发生。   不知怎的,她心中莫名的怅然若失,一时间也安静下来。   时辰将至,动静最先从宫门内传出。   嘉德帝与赵皇后同行,身边一个妃嫔都没带,倒是赵皇后,因点了世家女子随行,人早早就在凤宁宫静候,此刻都跟在后头,乌泱泱一片人走出宫门。   “来了来了!”江薇一激动就扯玉桑袖子:“看那边!”   玉桑顺着她所指看去,只见十来个貌美端庄的娘子跟在皇后身边。   江慈亦是其中一个。   而另一边,太子与众皇子亦随圣人之后。   乍看之下,皆是登对匹配的俊男美女,十分惹眼。   “外头都传开了,其实陪同祈福是假,趁机让皇子们掌掌眼,挑选妻室才是真。否则皇后也不会让这些贵女们跟在身边,这些可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知道江慈也是其中之一,江薇的语气既羡慕又得意。   虽然不是她,但也是江家女儿,一荣俱荣的事。   玉桑看她一眼,笑了笑:“那可真好啊。”   “好?”江薇是有一说一,没想玉桑会作此回应。又觉她大概不知道行情如何,便又靠近一分,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你有没有瞧见跟在皇后身边,距离最近的那个女子?”   玉桑转头再看,点点头:“瞧见了。”   是个体态端庄容颜貌美的少女,穿蓝色及胸长裙,臂间挽着披帛,盈盈动人。   江薇若有深意的看她一眼,压低声音:“那是永定侯之女,也是皇后娘娘的表侄女,闺名朱伽莲,你大概不知道吧,那是皇后娘娘一早相看好的儿媳妇。”   “你看看,朱伽莲看似是众女子之一,其实不论位置还是打扮,都已含着不少暗示。”   “怕是等祈福回宫,太子殿下便会立刻向朱家下聘,迎朱伽莲为太子妃。”   江薇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偷偷留意玉桑的表情。   她早已听到些风声,知道玉桑与太子之间似乎有点什么。   江家大张旗鼓为她铺开排面,也是在为日后进东宫奠基。   所以,玉桑必须知道朱伽莲的存在。   毕竟往后是要在太子妃手底下讨生活的。   江薇故意这样说,有提醒玉桑的意思,可她并不知道,玉桑此刻所想,与她以为的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玉桑想到了祝氏。   人非圣贤,每个人都有过不光彩的心思,玉桑也是一样。   而她的记忆中,最不堪的一段,便是与祝氏有关。   前世那些传言并不假,她的的确确斗死了祝氏。   那些让她厌恶的勾心斗角和稷旻无条件偏袒的恐慌,从未对人言说,可也从未忘记。   玉桑讨厌祝氏,也曾因她而起过许多嫉妒,愤怒,失望和不甘。   以至于她看到朱伽莲时,竟能用欣赏的眼光来品鉴。   就凭朱伽莲的身份和她稳坐太子妃的事实来说,就不可能只有稷旻满意她。   圣人和皇后都一样满意她。   而玉桑心知肚明,这和对自己的喜欢不同。   “不错。”盯着那头半晌,玉桑忽然笑起来,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江薇觉得她有问题:“什么不错?”   玉桑想了想,认真的回答她:“不错的意思就是——眼光见长,眼界提升,比以前好多了。”   朱伽莲,比祝氏好多了。   江薇越听越迷糊:“你是不是没睡醒?”   不是她危言耸听,就凭玉桑的相貌和本事,怕是会被朱伽莲针对。   玉桑很适时地打了个呵欠:“起的是早了些,好在有马车,稍后路上还能补补眠。”   江薇:“你……”   这种时候还抖机灵,简直无药可救!   江薇恶狠狠地想,待你委屈时,可别回来哭!   “你们两个给我安静些!”江钧终是发挥了祖父的威仪,震了震二人。   江薇立刻乖巧,半个字都不敢再说,玉桑却看了祖父一眼。   江钧察觉玉桑目光,又道:“累了便歇着,或者到了行宫再睡,左右也没什么需要你忙的。”   明明是让她做副手,现在又说没什么要她忙的,这多少证明了玉桑的猜想。   祖父要副手是假,暗地里为她撑腰,即便没有皇后钦点也要她达成此行才是真。   玉桑眨眨眼,进而觉得,祖父分明听到了她们在谈什么,又看出她不愿再谈,所以出声打断。   她心中软乎乎的,竟也学着江薇的样子,朝江钧靠了靠,乖巧闭嘴。   “江太傅。”一道温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玉桑循声望去,不由愣了愣。   还真是白天不能说人。   江薇前脚才说了人家,人家后脚就到跟前了。   朱伽莲款款而来,面上带笑,端足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向江钧见完礼,目光不动声色瞟向一旁两人。   江薇心中蹭一下激动起来,恨不得对着玉桑的耳朵吼:人都上门了,你可别打瞌睡丢江家颜面!   殊不知,玉桑的姿态端的更稳,还屈膝向朱伽莲回了一个礼。   朱伽莲浅笑起来,满脸欣悦:“这便是让姨母时常挂在嘴边的江娘子了吧?”   玉桑轻轻颔首:“朱娘子有礼。”   朱伽莲眼珠轻动:“你认得我?”   玉桑落落大方:“朱娘子名满京城,清姿无双,即便玉桑刚刚进京识不得人,周遭又有谁识不得朱娘子,不用问也知道的。”   朱伽莲早已打听过玉桑,此刻见她,多是验证了心中的设想,倒不惊讶。   她掩唇轻笑:“江娘子才是机智无双,聪慧孝顺,美名四播。”   江薇的表情凝住——这两人,竟互夸起来了?   还是玉桑先问:“圣人与娘娘都已出来,朱娘子何故此刻走动?”   朱伽莲闻言,这才侧身示出身后的奴婢:“圣人与娘娘仁厚,念及前往行宫尚有半日路程,今日又格外炎热,唯恐随行官员途中抱恙,特命我与殿下往各车里送解暑汤和爽口的果子。”   朱伽莲说的随意,可那副气势与态度,俨然是东宫女主人一般。   玉桑看着解暑汤与果子,欣然笑道:“多谢圣人与娘娘,也有劳朱娘子跑一趟。”   朱伽莲闻言,微微侧首看了眼另一边亲自为下臣送汤的稷旻,眼波流转间,笑意更浓:“这是荣幸,岂会辛苦。”   江钧忽然沉声开口:“桑桑,后头还有不少车马,需要拦着朱娘子说个不停,若耽误朱娘子,误了出发时辰,圣人怪罪,你替朱娘子受过吗?”   朱伽莲笑容一敛,不动声色看江钧一眼。   玉桑恭恭敬敬退到江钧身边,对朱伽莲道:“祖父说的是,不好再耽误朱娘子。”   朱伽莲整理了情绪,也没说什么,冲三人微微屈膝,往下一车走了。   玉桑偷偷看祖父,结果被江钧抓个正着。   江钧:“你们很熟?至于谈的难舍难分?”   玉桑撇撇嘴,嘀咕道:“哪有。”然目光流转,她见到不远处的稷旻正在往这头看。   玉桑正欲收回目光,朱伽莲离去的方向又插来一道声音。   这次,是道男声:“江太傅,江娘子。”   玉桑怔然,侧首望去,走过来的竟是韩唯。   韩家也在此次的队伍内,又因大族出身,车马其实很靠前。   前头的皇室贵族按位份高低分,下头的车马都是按照衙署品级划分。   韩唯在选择兼任工部职位后,就给自己改了定位,把自己的车马落在后面,这才靠近江钧。   “韩大人有何指教?”江钧交手而握,老神在在。   韩唯面含浅笑,“下官是来向太傅道谢。”   玉桑眼神轻动,暗暗打量韩唯。   得知他被安置到工部时,玉桑颇为吃惊。   此事若无稷旻和祖父同时松口,恐怕很难达成。   江钧摇摇头:“大可不必。”   韩唯似乎清楚江钧的态度,可还是坚持来露个脸。   很快,出发的时辰到了,有内侍来催促蹬车。   江薇和玉桑先扶着江钧上车了。   就在玉桑准备上车时,忽然觉得有人盯着自己。   她微微蹙眉,转头看去,韩唯已走到自己的马车前,却转头看着她。   眼神戏谑,满含深意。   玉桑微微颔首,转头蹬车。   有病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9 23:48:24~2021-05-30 23:0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记 15瓶;江同学吖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皇室出行, 派头从来都不会少。   四平八稳的马车内早已准备瓜果点心,一路根本不愁饿。   江薇一看,当即道:“明明车里有吃有喝, 还专程让朱伽莲送,分明是给她台面, 暗示她迟早是太子妃。”   玉桑正在检查携带的水袋是否封紧, 免得路中车马轻晃给洒出来,头都没抬。   倒是江钧, 冷声道:“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江薇立马噤声。   随行人员一一蹬车后, 大队出发。   圣人与皇后同行, 路上势必不会有多赶, 停队休息的时间也相对更多。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后, 队伍第一次停下。   江钧喝水,江薇吃糕,东西已不多, 玉桑便下车去要补给。   队伍的最末端跟着随行的宫奴,水食补给都在后头。   玉桑将水袋注满, 斜里伸来一条手臂,朱红公服广袖垂下, 分明是官员。   “一袋水。”韩唯缓缓开口, 吓得补水的宫人险些滑了手。   玉桑宛如见了鬼。   他那车是没人可使唤了?   韩唯兼任的工部之职虽非最高, 但是个人都晓得这只是个名目,谁还敢真用品级压他?   玉桑抱着自己的水袋转身就走, 韩唯信步跟上。   他身后,英栾面不改色替他站在那里等水。   “江娘子。”韩唯的声音在斜后方响起,宛若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队伍虽长,但这一路都是眼睛, 他竟也敢。   玉桑觉得韩唯有话要说,忽然转道往负责点心的宫奴那里走。   同一时间,稷旻也亲自下车走向最前头的车架,询问了鲜少外出的赵皇后是否有不适。   “娘娘。”好巧不巧,一道温婉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朱伽莲站在马车另一边,目光盈盈望向稷旻,脸上含羞带笑:“殿下。”   稷旻微微一笑,颔首回应。   赵皇后看在眼里,和嘉德帝对了一个眼神,嘉德帝笑笑,心领神会。   朱伽莲奉上一个香包:“娘娘,这里头有些薄荷叶,若您在车中憋闷,这个香包或许有助用。”   赵皇后让宫奴接下,伸手拿过,“陛下您看,臣妾早就说了,莲娘是个体贴的孩子。”   嘉德帝点头:“莲娘,路上若有什么不便,大可找旻儿。”   朱伽莲脸色明明红了,却并未羞怯不敢见人。   她眼神含光的看向稷旻。   然而,这一眼过去,她却愣住。   稷旻明明看着她,将她的体贴细致都看在眼里,甚至在笑。   可这种眼神激不起她心中一丝一毫喜悦。   太子的确看在眼里,只是不曾动容罢了。   朱伽莲脸上的浮色淡了,语气也平稳了:“就怕麻烦太子表哥。”   稷旻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只是一个配合表演的木头人,该说的词儿一句不少:“表妹言重了。”   “旻儿。”赵皇后:“路上人多,你多照看着莲娘些,送她回马车上吧。”   那一瞬间,稷旻的眼神忍不住瞟向后方,可还是忍住,搭手作拜:“是。”   朱伽莲已少了最初的激动,亦温声回礼:“有劳太子表哥。”   是以,众目睽睽之下,稷旻一路送朱伽莲上马车。   期间,稷旻没有说一句话,朱伽莲准备的那些话,也都说不出口。   将朱伽莲送上马车,稷旻并未回去,而是继续往后走。   人多口杂,这一举势必被渲染成各种各样的说法,那小没良心可别胡思乱想才是。   稷旻原以为玉桑会知道此事,甚至她就躲在哪个角落看着。   没想,才刚走一段,他脚下定住,目光灼灼的盯着前方几乎并肩而行的一双男女——   韩唯果然跟上来了。   玉桑抱着水袋,目不斜视看着前方:“韩大人兴致这么好,亲自下车要补给?”   韩唯轻笑一声:“本官兴致再好,也不急那位朱家娘子兴致好。时至今日,不知江娘子是否还记得在益州时,韩某说过的有关于稷大郎君的话?”   玉桑面色镇定:“想必我便是不记得了,韩大人也会再说一遍,那何不从一开始就直白些?”   言辞间,玉桑偏头看他一眼,莞尔道:“韩大人何时也成拖泥带水之人了?”   韩唯又是一声笑,他已习惯她这幅样子。   “也是,那不知江娘子今日看到未来太子妃时,还有没有信心继续做稷夫人?”   玉桑步子脚下的步子忽然顿了顿,旋即又恢复如常,只是步伐慢了些。   韩唯看在眼中,戏谑更浓:“看来是没有……”   “韩大人。”玉桑终于驻足打断他的话,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羞恼悲伤,反倒是笑着。   “当日在圣人寿宴上,韩大人自称遍游诸道,不知大人又是否知道,在市井乡野里,通常喜欢用哪两句话回应一切无礼且唐突的问话?”   明明才过去不久,面前的少女与他初见她时有了太多的不同。   不仅是因着这副容貌而生的娇艳明媚,还有一种从骨子里涌出来的鲜活。   最重要的是,在这之前,韩唯以为她是有了太子撑腰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但现在,他显然有了不同的理解。   韩唯面对女人时,多半是为取乐,几乎没有认真正经的对待过。   可看着面前的人,他无端端多了许多耐心,破天荒与她站在这里扯闲话。   “哦?什么话?”   玉桑笑道:“韩大人方才问我什么来着?”   韩唯从善如流,又问一遍:“不知江娘子今日看到未来太子妃时,还有没有信心继续做……”   “关你屁事。”   粗俗而又直接的回应,让韩唯都愣了片刻。   可韩唯非但不恼,眼中甚至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笑意更甚:“若真想做稷夫人,怕是要改了这粗言粗语的毛病,你可知要入东宫的女子,得受到多么严苛的甄选?她们……”   “关我屁事。”玉桑冷不丁又来一句,带笑的眼里暗藏锋芒。   下一刻,锋芒消散,刁钻的少女于眨眼之间换上清甜的浅笑:“就是这两句。”   巧笑嫣兮,仿佛刚才不是在唐突辱骂他,而是在正经讨论民情风俗。   韩唯凝视着她,忽然发出阵阵笑声,继而沉笑变朗笑,惹来不少目光。   “玉娘。”低沉苍老的声音传来,玉桑连忙转身迎上去:“祖父。”   江钧身边还跟着个江薇,随着他走来,两个孙女一左一右,乖巧得不得了。   “韩大人因何愉悦?说出来,叫老夫也高兴高兴?”   韩唯收了笑,眼神暧昧的看了玉桑一眼。   玉桑才不接他这套,主动道:“祖父,孙儿在与韩大人探讨风俗民情,韩大人虽游历多地,但并非对处处都详尽悉知,幸而孙儿对父亲的游记颇为熟悉,便聊了两句。”   韩唯难得没有拆玉桑的台,轻轻点头:“是,玉娘子小小年纪便‘博学多闻’,韩某甘拜下风。也有心再寻个机会,向江娘子好好讨教。”   一边,江薇不知想到什么,眼睛倏地睁大,表情略显怪异。   “那现在讲完了?”江钧直接跳过那句“日后讨教”,只问当下。   玉桑一唱一和:“本就是随口说两句的。”   江钧朝韩唯微微颔首:“队伍马上就要出发,老夫便携孙儿回车里了。韩大人随意。”   韩唯搭手作拜,目送祖孙三人离去。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又落在玉桑身上。   这一刻,韩唯心中那点猜想也得到了证实。   关于玉桑身上的变化。   她能有今日模样,并非在圣人皇后,乃至于太子面前讨了多少宠。   而是因为有了江钧,有了江家。   因她再不是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的孤女。   那份自骨子里溢出的活泼与骄纵,都源自这份袒护与护航。   韩唯负手而立,心中生了趣味,低声道:“倒也新鲜。”   车队再次出发时,飞鹰和黑狼皆屏息凝神,根本不敢说话。   老实说,殿下此刻的表情,有些吓人。   ……   日落时分,车队抵达行宫。   因这一日舟车劳顿,所以嘉德帝直接放行,让随行众人先好好歇一歇。   江钧下榻的院落里还住了工部其他官员,万幸的是,韩唯不在。   他到底出身高贵,这时候又岂能与旁人共挤一处?   只是,人一多难免出错,冬芒刚带着人收拾了一番,就发现房中的香没了。   江钧年事已高,这些年习惯了伴着熏香入睡。   “江娘子,熏香乃是金贵物什,又因准备有限,看守的奴才都不敢轻易给,唯恐短缺时遇上主子急需,若娘子这里短了熏香,还劳娘子亲自走一趟。”   伺候的行宫宫婢如是说。   玉桑也没多想,毕竟出门在外,很多地方都不方便。   祖父年纪大了,不该颠簸之后歇都歇不安稳,是以,玉桑让江薇陪着祖父,亲自去领。   玉桑没有来过行宫,对这里的路一点也不熟,只能边走边记。   然而,当她看着这路越走越偏时,心中警铃大作。   不对劲。   可惜晚了,就在她站定准备出声时,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直接将她拖进就近的寝殿里,而那个号称是领路的奴才连头都没回,仿佛不知道这里发生什么,脚下生风的离开犯罪现场。   玉桑被挤到隐蔽的角落,背后是硬邦邦凉冰冰的墙壁,面前是如火团儿般的稷旻。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与她亲近,在她唇上攫取一阵后,直接扯开领口。   玉桑浑身一僵,推又推不动,只能低声惊呼:“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竟也敢……”   回应她的,是肩膀乃至于胸口针扎般的刺痛。   玉桑不用看就知道他又在使什么坏。   她急了,双手揪住他双耳,狠狠往外一扯:“稷旻,你太欺负人啦!”   她肌肤娇嫩,经不起搓揉,现近夏日,多穿抹胸长裙披轻薄纱衣,他这样亲,她是不能见人了,若叫人瞧见,倒可以直接以淫.乱罪处死,去见阎王。   稷旻胸口起伏的厉害,任由她揪耳扯头,手上和身体却是不肯让半分。   他声音低哑,渲满情.欲,又故作不知:“我怎么了?”   玉桑眼中水气氤氲,是气恼的样子,“你还问我怎么了!”   稷旻垂眼一瞄,故作恍然:“哦?你说这个?”他竟垂下头,舌尖扫过那点点红。   玉桑拼命扯他的头,谁料一双手都没他一颗脑袋蓄的力量大。   “圣人与皇后都在,你的未婚妻不知在哪个园子等你,你还要不要脸!”   稷旻眼神一动,竟笑了:“你在意她?”   玉桑一怔,别开脸:“我这句话的重点,分明是你不要脸!”   稷旻从善如流:“是,我不要脸,你要脸,所以别穿单薄轻透的衣裳去见那些男人,一层一层给我遮严实了。若衣裳带的不够,我也可以亲自帮你准备。”   “你!”   脸忽然被捧住,亲吻再落下时,已少了些急躁的粗鲁,变得细腻绵长起来。   玉桑险些喘不过气。   终了,稷旻亲到她耳畔,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迟早再被你气死一次……”   玉桑被他亲的晕晕乎乎,难得还清明了一瞬。   咦,他为什么要说“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30 23:04:42~2021-05-31 23:2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z 10瓶;o(≧v≦)o 9瓶;kikyou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自从玉桑得江家承认后, 稷旻便没再私下找玉桑。   他心知肚明,即便她嘴上不说,心里却这个身份而欢喜。   正因他是太子, 无名无分暧昧牵扯,才更容易让她被轻视非议。   所以, 与其说他不敢冒这个险, 不如说是不愿拿她在意的事情冒险。   稷旻自问是为她着想而做出的让步,结果差点被她气死。   加上许久不曾碰她, 他哪里肯轻易放手, 急着尝了甜头, 他索性抱着玉桑去了榻上。   这里是他一早安排好的地方, 隐蔽不说, 还颇为雅致。   眼见稷旻今日攻势不同以往,有些过头越界,玉桑终是慌了。   “殿下!”她两只手抵着稷旻滚烫的胸口, 面色酡红如醉,胸口起伏的厉害。   稷旻满腔的火热, 终是被她一双手给按住。   他伏在她身上,并不见怒, 手捧着她的脸, 不加触碰的描摹轮廓, 如痴如醉。   明明他并未再有过分的动作,玉桑却比刚才更受不了, 猛地用力推开他。   稷旻顺势倒向一旁,轻声笑起来。   玉桑坐起来,手忙脚乱的理衣裳,撩起床帘就要下去。   手臂忽然一紧, 她脚都没碰到地,又被拽回稷旻怀里,枕在他臂上。   玉桑试图讲道理:“祖父还在等我送熏香回去!”   稷旻回道:“缺的香料我已派人送去,至于你祖父那里,只会当你是被皇后娘娘留住说话了,江钧再精明强势,也不可能去跟我母后去要人或是对质。”   玉桑扭头瞪他:“这种谎话你也敢说出口,真是胆大!”   稷旻亦侧首,含笑道:“是啊,这种谎话我也敢说,所以你想不想知道,若你再惹我,我还敢做出什么?”   玉桑避开他的眼神,枕着他手臂直直望向账顶:“殿下如此行径,叫未来妻子情何以堪。”   稷旻伸手扳过她的脸,不假思索道:“你有什么情何以堪的?”   “我……”玉桑下意识要反驳,脑子里滤过稷旻话中之意,硬生生卡住。   两人四目相对,稷旻的手臂勾着她纤细的脖颈,单挑眉毛,一副静候下文的样子。   玉桑迟疑的抬手,在他额上摸了一把,又辗转到脸颊。   稷旻歪头,脑袋压向她的手掌,任她抚摸。   掌下是一片灼热,玉桑轻轻舔唇,支吾道:“方才就觉得你热得很,是生病发热了吗?”   她一向伶牙俐齿,思辨敏捷,这番回应却很没有水平。   此消彼长,稷旻反倒游刃有余。   他偏头朝向她耳畔,暧昧吐气:“我热,可不是病的,是……”   说着,他身子一番,似是要与她严丝合缝的贴上,让她知道这股热到底是从哪里发源。   玉桑终于回神,啊啊叫着坐起来,继续发挥着没有水平的回应,顾左右而言她:“殿下寻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若是无事,桑桑得回去了,祖父的脾气捉摸不定,万一他真向皇后娘娘对质要人呢!”   稷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夸张的叹了口气:“那就糟了。”   玉桑怔然:“糟、糟了?”   稷旻努嘴:“是啊,你既不在母后那,说不定是在和哪个男人幽会。以江钧的脾气,管这是皇宫还是行宫,便是翻过来也要找到你,你说是不是?”   玉桑在被他那句话搅乱后,终于恢复清明。   “那殿下还困着我做什么?”   稷旻不答反问:“怕啊?”   玉桑唇瓣轻动,憋了半晌才道:“是,怕得很。”   稷旻轻笑起来,单手撑着身子坐起,偏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既然怕,就别逼我来找你,从今日起,每隔一日,最多两日,你得主动来找我一次。”   稷旻摸摸她翘起的乱发:“江太傅对外人异常敏锐防备,但若是你,他只能防不胜防。”   玉桑立马摇头:“这也不可!”稷旻很随和的点头:“行,那换我来找你,也不必你昧着良心瞒骗你祖父,只需要在突发一些动静时镇定些,配合些即可。放心,我只是想每日忙完公事后见一见,说说话……”   他语气逐渐暧昧,凑近了些:“不做别的。”   玉桑刚要拍开他的脸,被稷旻一句话扰乱的神智于瞬间清醒复位。   他说,每日忙完后见。   嘉德帝来了行宫也不会抛下政务,又因钦点的随行官员有数,所以每日必定都是那几个人参事。   恩怨的根节到底是不是韩唯,他与稷旻的恩怨如何化解,总要将两人都盯住,心里才有数。   拜稷旻所赐,将韩唯安插到了工部里掺和,她不去招惹,他反倒主动凑上来。   相较之下,众目睽睽的行宫之中,她想盯住太子就太难了。   除非他主动配合。   稷旻将玉桑的犹豫都看在眼中,眼帘轻垂,掩去几丝了然的笑意。   片刻后,玉桑作出认真思索然后妥协的样子。   “殿下说的是真的?”   稷旻:“什么?”   “就……只是短暂碰面,说说话而已。”明明想的是解决问题,可玉桑说出这话时,从心底生出的极力掩饰的感觉,让她的心虚得很。   好像有再正当的理由,都是一个借口。   之所以如此,仅仅是因为他那信口道出毫不犹豫的一句话。   稷旻看着她,浅笑道,“若你想做点别的,我也可以奉陪。”   谢天谢地,亏得有他这一句骚言骚语,直接盖住了那一句话的影响。   玉桑表情一凝,什么胡思乱想都没了,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那便按照殿下的意思。”   ……   在稷旻的安排下,玉桑无惊无险回到了江钧跟前。   没想,江钧打头一句便是诘问:“你还知道回来?”   玉桑怔愣,难道祖父看穿了稷旻的谎言?   江薇站在江钧身边,换在往常,看着玉桑吃瘪,或是被江钧教训,她都乐不可支。   可今日,连她都愁眉紧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就在玉桑凝神平息,飞速想对策时,江钧又道:“往后再叫我知道你与韩唯私下往来,便不要叫我祖父!”   韩、韩唯?   玉桑没反应过来,这又跟韩唯有什么关系?   江薇很怕祖父动怒,更不希望玉桑和祖父在这人多口杂之地冲突,传出去岂非笑掉人大牙?   她连忙上前,一把拉住玉桑:“祖父,还是让孙儿同妹妹说吧。”   女儿家的私事,还是女儿家来说更方便。   江钧沉着脸,默许了。   江薇如临大赦,赶忙把玉桑拉回房。   听完江薇的话,玉桑不由在心中将稷旻骂了个底朝天。   什么皇后娘娘留她说话,他分明让祖父得知,是韩唯绊住了她。   祖父的脾气的确不好,行事作风也难以捉摸,但在这件事上,他竟忍了。   不是因为韩唯,而是因为她。   “来时路上,祖父已经替你解围,许多人都看到了。现在你又被韩唯绊住,祖父固然是想杀过去将你拎回来,但他也要顾及你的名节,若让人以为你是要去做人家继室夫人,哪怕你舌灿莲花也解释不清!”   玉桑被“夫人”二字勾住,下意识道:“什么夫人?谁要做她夫人!”   江薇哼笑:“你聋了,是继!室!夫!人!”   “继室”二字,终令玉桑回神。   继室,她说的是韩唯。   韩唯数年前丧妻,一直没有再娶。   凭他的年纪,出身,样貌,早晚都要娶继室的。   江薇将路上便埋下的担忧说了出来——   “别怪我没提醒你,别看是继室夫人,放眼整个京城,想做韩唯继室娘子的人不在少数。”   “你与太子有牵扯,早已招惹一些人的目光,再与韩唯牵扯,被他的拥趸盯上,再让这两股势力拧在一起对付你,那可有你受的!”   话粗理不粗,玉桑认真听完,露出受教的表情:“薇姐姐放心,我以后定会注意。”   江薇难得摆一回做姐姐教训妹妹的派头,挑了挑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哼了声。   “但愿如此。不过……”江薇话锋一转:“我忘了问……”   玉桑认真聆听。   江薇神秘兮兮凑过来:“殿下和韩大人,你更喜欢哪个类型?你心里,想不想做韩大人的继室?”   玉桑:……?   ……   得了江薇和江钧的提醒,玉桑觉得,对待韩唯还是得敬而远之。   她也有法子,稷旻或许得自己去盯,但韩唯这边,有祖父帮忙即可。   她不想多想繁杂之事,琢磨起当下的情况。   益州之事上,稷旻让韩唯半点好处都没捞到,针对之意很明显。   当然,韩唯也没多友善。   后来圣人寿宴,甚至衙署那日,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论理,稷旻不可能给韩唯铺路,让他如愿以偿。   如果说韩唯连副手都肯做,是真心参与而非设计,那稷旻的动机是什么?   是八十年的老王八成了精,看出了韩唯叛逆狡诈的皮囊下那颗赤子之心?   如果韩唯真能在此事中获利,他会不会就此与稷旻冰释前嫌?   原本就是一君一臣,若韩唯能成为稷旻最大的帮手,那结果又会如何?   思及此,玉桑越发觉得,稷旻的决策源于他此世的不同,或许会是个转机。   她还是先不要自作聪明去掺和,静观其变才是王道。   理顺心思,玉桑竟不由在心中设想。   韩唯和稷旻友好和睦,这场面仅仅是想想就觉得瘆得慌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31 23:24:47~2021-06-01 23:5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落英缤纷、予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负今生 10瓶;栖栖栖栖栖枝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经过一夜休整后, 一切步入正轨。   “我们穿这个?”江薇看着玉桑拿出的男装,虽没拒绝,但多少有点质疑。   衣裳是玉桑出门前准备的, 连着江薇的份一起做好。   也多亏有此准备, 才好挡住身上那些红痕。   稷旻这个混账。   玉桑收敛心思, 平声道:“不穿这个, 姐姐想穿什么?还是姐姐忘了, 你我都是祖父的副手, 打扮的花枝招展, 旁人会要如何非议?”   “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薇只是觉得, 正因她们是以副手身份去帮忙,往来又都是男官, 别说一般不会有这种情况,即便有,也难免生出骄矜姿态,有心彰显自己的独特和与众不同。   玉桑倒好, 从源头上拿捏得死死的, 压根没有因为自己凭女儿身参政而生出玲珑心思。   两厢比较,自己所思所想平白落下一乘, 也叫江薇对玉桑越发刮目相看。   她乖乖去换了衣裳,又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要出错。   谁料一出来,看着换了衣裳的玉桑,她才知道自己多么可笑!   这妖精穿什么不惹眼?还不如正经穿女装!   “你……”江薇抬手虚点她几下,支支吾吾。   玉桑正低头整理革带, 闻言抬头看她:“我怎么?”   怎么?   若穿长裙披外袍,纵然衣料纤薄,宽松的裙袍到底能遮去大半的曲线。   现在穿束身的窄袖圆领袍, 这肩,这胸,还有这腰,甚至行路间露出裹着长裤的腿……   江薇身为女子,都觉得这身明明遮的严严实实衣裳,比那轻飘纤薄的裙子更……   引人犯罪!   江薇轻轻吞咽,快速道:“腰已经够细了,还勒什么!”   玉桑也很苦恼:“这革带尺寸好像错了,怎么都系都松滑。”   刚说完,玉桑微微一愣,抬眼看向江薇。   江薇脸色涨红,手不自然的贴在腰上,挡着自己明明和她同一尺码,却稍稍紧了点的革带。   玉桑:“那个……”   江薇忽然大声道:“穿不了就换一身,腰细了不起吗!”   玉桑直接松开手,任由革带松松的挂在腰间,利落道:“我好了,走吧。”   江薇更加赧然,扭头就走。   两人一路去找祖父,越接近目的地,江薇越是紧张。   “我们都要做些什么啊?万一做错,是不是会给祖父丢脸,给家里惹麻烦?”   反观玉桑,完全担得起一句四平八稳。   她眼珠轻转,掩去几丝狡黠:“姐姐是在诚心请教我?”   不可否认,玉桑胆子大,本事和胆子一样大,这种情形她的确更擅长。   江薇咬咬唇,默念一句“大局为重”:“是!我在请教你!”   玉桑并没有如她想的那样端架子,反而严肃道:“其实,当日我想带姐姐一起来,并非突发奇想。想来姐姐也知道,韩唯与江家虽都与三殿下有亲,但到了今日,早已谈不上亲近。”   “祖父还朝任职,肩负重任,半点差错都不可有,韩唯明争暗夺在先,强行掺和在后,要说他全无可疑,也没人相信。”   “你等等!”   江薇也不傻,边听边思索,终于打断玉桑的话。   “难不成你之前频频接触韩唯,是因为这个?你防备韩唯?你把我扯进来,是想叫我同你一起?”   这个很好想,如果只有玉桑一个人接触韩唯,结果就会像昨日那样,觉得他二人有私。   可现在,她们都是祖父副手,若同时或交替与韩唯接触,怎么看都只是公事公办。   玉桑心中无比安慰。   真棒,你都会抢答了。   她没有明确回答,只道:“若姐姐做不来,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江薇当即道:“我当然做得来!只、只是……”   她四顾左右,凑近些:“韩唯狡诈,手段狠毒,我心有余,就怕力有不足,反而添乱。”   气氛烘到这里,玉桑终于开口:“我没有指使姐姐做事的意思,但在韩唯的事上,桑桑颇有一些想法,若是姐姐……”   “不必说了。”江薇果断打断她:“我当你为何忽然叫上我,原来是需要个帮手。”   她爽快点头:“行,只要你的法子可行,我愿听你的!”   玉桑欣然:“那再好不过!”   ……   同一时间,稷栩与稷旻,亦在谈论韩唯。   稷旻:“今早在祥云殿上,韩唯那些表现,你如何看?”   稷旻任用韩唯一事,稷栩根本不知情,当时得知此事,他心里颇有些不快。   直至今日,稷旻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做出半句解释,稷栩却已不需要什么解释了。   今日早朝,父皇只是随口问了句工部的准备进度,韩唯便站出来作了答。   通渠或开渠,前期准备都有轻重粗细,重点与大略,谁都能说两句,但涉及细致部分,若为用心尽心,是不可能如他那般信手年来张口作答。   韩唯年少入仕,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凡他经手之事,哪件不是风风光光被委以重任的?   而今,他放低姿态插手治漕一事,非但没有利用自己的身份刻薄压人,反倒将事情做小做细。   老实说,稷栩自认掌控大权,很多时候都不在意小事细节。   如今被韩唯一对比,他羞愧之余,亦反省警惕起来。   成大事者,必作于细,韩唯都能做到,他岂能轻视放过?   也是这时候,稷栩隐隐察觉太子皇兄任用韩唯的深意。   不过是让他以人为镜罢了。   是以,稷栩定声道:“韩唯虽诡计多端,但能力不俗能屈能伸,若不考虑他的立场,臣弟其实乐得有这样一个辅助之人。”   稷栩说这话时,一直默默观察着稷旻的脸色。   见稷旻眸色骤亮,含肯定之意时,他心中不免生出雀跃。   谁料稷旻又问:“那你觉得,他是何立场?”   这算什么问题?韩唯与稷阳母族有亲,一直以来也都帮着稷阳,他的立场自然就是三哥稷阳!   然而,稷栩还未答话,又默默顿住。   太子皇兄并非无话找话之人,他专程提出来问了,多半有别的答案。   稷栩:“臣弟愿闻其详。”   稷旻闻言,竟轻笑起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不知,那便自己潜心观闻吧。”   说完,稷旻起身走了出去。   稷栩莫名其妙,迈步跟上去:“皇兄,好端端的我为何要去在意韩唯?他如何你倒是说啊!”   ……   “玉娘,薇娘,将这份图文描画誊抄,人手一份。”   “是。”玉桑接过,分给江薇,简单翻看了一下便开始伏案描画。   江钧趁此机会,和其他人谈及治漕花销的事,这也是前期之内中最重要一环。   治漕涉及的难题未必人人擅长,但钱财花销就简单多了。   耗材,人力,只要打听行情,谁都能说上一两句,好过一问三不知。   是以,秩序有度的议事厅陡然喧闹起来。且很快分出两种立场。   一种是以稷栩为首的重质派,认为治漕声势浩大,既然做了就该面面俱到,力争不让这份辛劳白费,能实实在在解难生效。   所以,要广招工人,用料实在。   另一种则相反——正因治漕是长久之计,所以才要能省则省,人力物力都不可让圣人感到有负担,否则,它很有可能半道夭折。   提出这点的,便是韩唯,一些不敢得罪韩家的,也纷纷站了韩唯这头。   稷栩眼看韩唯镇定自若坚守本心,也极力让自己不要激动失态。   双方争执不下,便将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希望能有个分晓。   稷旻稳坐上首,目光从容的自玉桑腰上收回,先端起茶盏,意外发现没茶了。   从他们争论开始,玉桑就一心二用在留心这边。   当众人转向稷旻时,她自然也留意起稷旻的反应。   这一刻,见稷旻无心参与辩论,反而在旁悠哉喝茶,玉桑心头一动,主动搁笔起身,“祖父,茶水已干了,孙儿再添一壶吧。”   事实上,江钧也不急,但因玉桑的话,他多看了她一眼,又转过眼,看到稷旻手中的空盏。   江钧眯了眯眼,到底没拆穿,沉沉的“嗯”了一声:“去吧。”   玉桑垂首走向茶座,当着众人的面开始煮茶,动静还不小。   稷旻索性大大方方的看玉桑。   稷栩将这情形看在眼里,心里那份急于争出结果的焦躁忽然淡了。   他已明白,这事今日难以争出结果。   且若纷争不下闹得太凶,被有心人传入朝堂,说不定得要再拿去朝中争议一番。   如果什么事都不能内部抉择,还得请旁人来商议权衡,岂非显得他这个掌事者太过无能?   稷栩迅速冷静,慢慢笑了:“钱财消耗本就是琐碎的大事,正如在座诸位同为朝廷命官,各府花销尚且不同,在治漕一事上的看法会有分歧,再正常不过。”   稷栩作为总领人,这个时候没有继续固执抒发己见驳斥异己,而是站出来安抚平息,无疑是让人安心的一个举动,也有了几分做大事的样子。   稷旻饮着茶,嘴角轻轻扬了一下。   而纵观一切的韩唯,也露了一个冷冷的笑意。   也不知她是江钧的副手,还是稷旻的副手。   明明不置一言,竟默契如此,把原本会愈演愈烈的争论给压下来了。   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跳过这段激烈的争论,玉桑的图也描好了,众人便谈到疏通和开凿的问题。   这问题看本事,发言的人就不如刚才那么多,气氛也不热烈了。   行宫依山傍水,治水一事不能纸上谈兵,在江钧的安排下,宫人在行宫西北角找了处合适的位置,可供他们做些微缩的景观来试验。   江钧领人移步出议事厅,玉桑让江薇先行,自己飞快收拾书案,旨在把重要的图纸文书收好,便落到了后面。   收好正要赶上去,还没跨出门,一只手将她扯了回去。   腰上一紧又一松,是有人扯了她的革带。   玉桑回头,就见稷旻的右手食指勾着她的革带,坏心眼的扯了扯。   那宽松的腰带就在她纤细的腰上一勒,再一勒。   下一刻,稷旻忽然伸出两只手,直接给她解了。   玉桑大惊,捂着腰正要吼他,稷旻转身从飞鹰手里拿过一条新的,顺手为她绕上。   “用这个。”   玉桑不解:“为何?”   稷旻飞快为她系好,竟是一条尺寸合适的。   他抬眼看她,淡淡道:“那条不正经。”   玉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1 23:58:41~2021-06-02 23:5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肉饼 15瓶;浮生一日凉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在第一次争论时得到启示后, 稷栩就表现的十分小心了。   所有相左意见都控制在合理的讨论氛围内,若拎个不知情的人往这里一站,怕是要被这亲和有序的一幕感动。   韩唯似乎是看出这一点, 所以接下来的讨论,他也表现得很平和。   日头转瞬即逝, 眨眼间清晨变黄昏, 因还有几件事没处理完,稷栩并未允许散值。   稷旻晨间来这里坐了一会儿, 见一切按部就班便离开做别的了。   这会儿忙完了别的事, 他又转回来。   对此, 其他人自无二话。   稷栩虽然担任要职, 但真正把握着治漕大任的还是太子殿下。   没想, 稷旻刚到,另一波人便接踵而至。   稷阳也过来了,身边竟还跟着三个貌美的娘子, 在后面一群奴婢,手里捧着的皆是水食。   “三皇兄怎么上这儿来了。”稷栩面露讶色, 出面相迎。   稷阳温和轻笑:“父皇近来时常夸赞五弟长进,做事亦有章法条例, 为兄便来讨教讨教。”   稷栩:“三皇兄怕不是来讨教, 而是专程来损我。”   两兄弟说话时, 稷旻便抱着茶盏坐在里面看着。   他从前也是这样,因为是太子, 是储君,便与一般皇子不同,也没必要假热络。   但其他皇子之间,包括稷栩, 都维持着一拍和乐,鲜少争执不快。   稷阳听稷栩这样说,笑声清朗:“罢了,不与你说笑,其实我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说着,他微微侧身,亮出与自己同行的几位娘子。   稷栩看着来人,不由一愣:“几位娘子可有事?”   朱伽莲碎步上前,裙摆翩跹,宛如一朵娇莲:“皇后娘娘今日的诵经祈福已完成,时下已返回行宫。又闻殿下与圣人还在忙碌,便让人准备了些甜汤。”   朱伽莲言及此,忽然轻抬目光,往厅内正坐上首的稷旻身上瞄了一眼。   “圣人那份,娘娘已亲自送去,至于殿下这份,便让小女子代为相送。奈何行宫地大,地方难找,得亏有三殿下领路,才叫莲娘找来这里。”   稷栩处理公事时的从容自如瞬间消散,为难的看了稷旻一眼。   皇兄……要不你来?   “来了来了!”江薇作壁上观,在书案下拼命扯玉桑袖子:“你完了,朱伽莲必定是听说了你,所以知道殿下来了这里后便追来,看看这架势,分明是正宫逼宫!你完了!”   玉桑瞥了她一眼,悄悄转眼去看稷旻,结果发现稷旻垂眼喝茶,理都没理外面。   她撇撇嘴,心道,不解风情。   朱伽莲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女子忽然往里走了两步,隔着厅门对韩唯:“姐夫,阿珊得知姐夫也忙了一日,也做了姐夫喜欢的甜汤,姐夫赶紧来尝尝吧。”   玉桑的目光倏地一亮:“这是谁?”   江薇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她。   自家的男人都要守不住了,你还关心别家的热闹!   但转念一想,她们现在是在替祖父防着韩唯捣乱,有关韩唯的事,难免更上心。   又想,好在玉桑是提前给她打了招呼,否则换个人来看,必定觉得她是更在意韩唯。   “韩唯亡妻出身王氏,与韩氏一样,是门当户对的大族。那是王珊,韩唯的妻妹。相信我,所有想嫁给韩唯的女子里头,得罪谁也不要得罪王珊。”   玉桑偏头,好奇道:“为何?”   江薇正欲开口,目光不由得一偏,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她连忙正襟危坐:“不知道。”   顿了顿,又补了句:“那个……太子殿下好像在看你。”   玉桑下意识瞄了一眼稷旻,刚好瞧见稷旻冷着脸收回目光。   她尚未细究稷旻这个表情,却意外发现韩唯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难道是因为那个妻妹王氏?   另一边,稷栩觉得,无论是朱伽莲还是王珊,他都应付不来。   是以,他望向第三个人。   “江娘子也来了。”江娘子?   玉桑转头看向外面,果然是江慈。   江慈跟着朱伽莲和王珊一道过来,却并不急着开口,等二人说完,她才缓缓道:“原本我是来探望叔祖父与两个妹妹的,偶遇两位娘子,知她们来意,又得三殿下提议,便给大家都准备了一些水食……”   江慈说到这里,侧首看了稷阳一眼,稷阳也正看着她,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江慈端在身前的手紧紧互拽,继续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诸位都是为朝廷效力之人,换作圣人和诸位殿下,都不会厚此薄彼。诸位辛苦一整日,都用些水食吧。”   一旁,朱伽莲看了江慈一眼,若有所思,王珊则是满脸不屑。   稷栩连忙道:“江娘子有心了!”   江慈从容道:“不必谢我,本就是三殿下先提议的,谢三殿下便是。”   稷阳一直看着江慈,闻言忽然弯唇,笑意浓厚。   江慈转眸迎上去,两人又是一个默契十足的对视。   稷栩笑笑:“都该谢的,三皇兄和几位娘子先进来吧。”   说着,稷栩将人赢了进来,厅内官员也不好再坐着,纷纷起身客气相迎。   玉桑人在厅内,却将外头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   江慈如今一心拿下三殿下,成为三皇子妃,自然事事都向着他。   可稷阳居心叵测,玉桑对他也不大了解,心里总觉得不安。   “玉娘子。”外面的人走进来同时,稷旻放下茶盏,喊了玉桑,语气淡淡的:“添茶。”   玉桑正在为这焦灼的局面想辙,忽被稷旻打断,人又都进来了,她只能恭敬应声,起身为稷旻添茶。   几乎是玉桑一动作,朱伽莲便留意到,但只是看了一眼,又轻轻垂下眼。   江薇坐在一旁,看看江慈和三殿下,又看看王珊和韩唯,再看看朱伽莲太子以及玉桑,轻轻吞咽一下,往祖父身边挪了挪。   玉桑觉得稷旻这个点找她斟茶就是故意的,当这朱伽莲的面,他简直是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   她动作敏捷的添茶,却不料稷旻配合着她的动作,主动端着茶盏往她面前送了送,头微微一偏,借玉桑挡住自己的同时,在她首侧低声道:“三口茶的功夫,让这些女人都走,否则我今晚搂着你睡。”   玉桑手一抖,水直接歪了,不料稷旻眼疾手快,跟着她转盏,稳稳接住歪出来的水柱。   一盏茶斟满了。   玉桑缓缓抬头,凶狠的眼神盯着稷旻——你不要太过分了!   稷旻提盏,当着她的面饮了第一口,眼神隐隐含笑——你可以,对自己有信心些。   以及,你已经浪费了一口茶的功夫。   玉桑恨不得把整壶水都浇他脸上,心里又不得不琢磨对策。   从下面人的角度来看,便是玉桑斟完茶还舍不得离开,与太子含情脉脉。   朱伽莲眸色微沉,终是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屑。   王珊一进来,目光就粘在了韩唯身上。   当年韩唯娶她姐姐时,她便艳羡万分,好不容易等到姐姐死了,她听说族中有意再选一女子为韩唯续弦,是不想淡了这段姻亲,她便每日都梦想被族中选中,为此,她没少下功夫迎合韩唯。   然而韩唯对姐姐情深义重,似乎一直不能接受新人,此事只能一直搁浅。   今皇后以祈福为名,选儿媳为实,将她们召集到这里。   王珊一点也不想当皇子妃,但皇子娶妻,妻子母族的强弱必定会影响现今的局势。   凡事不破不立,王珊知道韩唯心在朝堂,所以她投其所好,先掺和进来,才能帮姐夫打听消息。   而王珊更不知道的是,玉桑第一个盯上了她。   “不愧是皇后娘娘赐下的,这甜汤仅是闻着都香甜诱人。”   玉桑端着一个小碟子,往里捡了几个精致的糕点,是为祖父和江薇拿的。   刚拿完,状似无意看了一眼皇后让送来的甜汤,柔声夸赞。   朱伽莲眼神深邃的看着玉桑,没有说话。   倒是王珊,从头到脚将玉桑打量过后,眼神都警惕了,答道:“这甜汤自是不比皇后娘娘赐下的用料珍贵,但也是合着姐夫的胃口来的。”   她笑着望向韩唯:“姐夫,你多喝些,我这里还有 。”   若说韩唯对着朱伽莲时还能露出些礼貌的微笑,那到了王珊这里便只剩皮笑肉不笑。   玉桑看一眼韩唯,掩唇轻笑。   她身着男装,做着女儿家的姿势,非但不奇怪,反而惹眼。   少女笑容清甜,眸色清亮中带着好奇,好像才发现什么大秘密。   “韩大人平日里冷厉严肃,想不到竟喜欢吃这样甜腻的食物,倒是与性子不大相符。”   王珊皱了皱眉,心里不高兴了。   她早就听说过玉桑,也知道姐夫兼任工部职位后,势必会与她有交集。   她急着与朱家娘子一起来这里,也是想探探虚实。   结果真不是她多心!   女子看女子才看的最真最深,这满脸透着勾引的小蹄子,明着是在夸,暗中却是表明自己时常与姐夫接触,仿佛对他很是了解!   王珊看一眼韩唯,心中更慌了。   为何姐夫看着这女人的眼神……似乎在笑?   王珊一慌,直接道:“江娘子有所不知,姐夫对着不熟悉的外人,一向是公事公办,也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他真正喜好。”   韩唯看都没看王珊,手里的甜汤动也没动。   玉桑闻言,非但不急,反而感叹起来:“王娘子人美手巧,能做出这样得心的甜汤,真好。不像我,不擅庖厨,只能在这里做些粗浅的活儿,真是惭愧得很。”   韩唯轻笑起来,在王珊不甘的眼神中温声道:“江娘子的聪慧,还是更适合这里。”   前头聊得热闹,稷旻坐在后头,冷冷看着玉桑,捏紧了手里的茶盏。   不气,自己提得要求,气死也得看完。 第94章   小!贱!人!   玉桑几句话, 成功令王珊气结,也将她的防备拔到了最高。   今日她在天宝寺跪了大半天,脚都酸麻了, 可愣是一点消息都没打听到。   玉桑借寿宴献礼—事大出风头,现在甚至以女儿身参与朝政, 与韩唯朝夕相处。   明知自己得利, 还故意得了便宜又卖乖。   太有心机了!   王珊被玉桑激得心火怒烧,面上好歹维持住了体面。   她眼珠一转, 心思便生, 笑道:“玉娘子这话说的, 莫不是任务又多又难, 娘子不敢当着殿下与江太傅的面明说, 便借玩笑说真话?”   王珊看—眼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掩唇轻笑:“不如娘子求殿下与圣人开开恩,待玉娘子忙不过来时, 便叫我们都来帮忙,好不好?”   江薇在后头听得—阵头皮发麻。   且不说她根本不想与王珊这种姐姐死了第一个想垂涎姐夫之人为伍, 单说王珊这种十句话里九句话都在嵌花哨心思的人,只会令初识之人败感、熟识之人疲惫。   她自己—脑袋想往韩唯怀里扎, 还非要拖着大家的名义—起。   想着想着, 江薇又暗暗叹息, 桑桑这丫头,平时看着机灵, 这会儿说话也太不懂琢磨了!   得避开王珊的心思,让她没机会绕到自己的目的上啊!   “好啊!”玉桑粲然一笑,转头望向稷旻。   “殿下,听闻皇后娘娘此次选了好些似姐姐们这般聪慧灵敏的娘子, 不知可否让姐姐们也来帮忙?”   “桑桑!”稷旻还未开口,江钧先沉声喊话,“朝廷命官务工之所,岂是你能胡言乱语的!”   本来也是,男官上值的地方,让一群世家大族的贵女娘子们抛头露面打下手,简直荒唐。   可明明是训诫的话语,却根本不含半点责怪质疑,显然是怕她惹麻烦。   玉桑闻言,当即露出委屈又懊悔的表情:“祖父恕罪,孙儿也是听了王姐姐的话,才想一出是一出,方才的话就当玉桑没有说过。”   朱伽莲的神色越发深沉,江慈与江薇纯粹看戏,王珊已视她为对头。   自己受责,还不忘拉她垫背!   这时,稷旻发话了。   他—改刚才冷面恼火的神情,眼里带笑,语含戏谑:“这……恐怕不可。”   是在回答玉桑刚才那个问句。   王珊闻言,眼里带上了淡淡的失望。   明知是玩笑戏言,说出来时还是掺了期待的。   下—刻,稷旻话语一转:“玉娘子为乐游公之女,熟江河地理山川脉络,虽为女儿身,但着实能帮上大忙,治漕大业关乎国家安定百姓安居,匹夫有责之事,不该拿女儿身来衡量合理与否,这是一方面。”   打头几句竟是将玉桑猛夸一顿。   “另一方面,玉娘子能成副手帮忙,是其祖父江太傅在父皇面前恳求来的。”   “王娘子有心,孤心甚慰,但无论玉娘子,孤,亦或父皇,都做不得这个主。”   心领神会的稷旻眼珠轻转,落在韩唯身上:“王娘子想来助谁,也得由谁点头开口才可。”   他话音未落,玉桑已欣然开口:“殿下说得对,王娘子不妨求—求能为你做主的人,好过旁人瞎忙活。”   韩唯眼神—变,心中豁然明了。   这二人默契唱和,竟是在这里等着他!   江薇也懂了!   韩唯若对王珊有意,想让她续弦,王家早已把王珊收拾妥当静候进门,哪有王珊这番瞎折腾。   所以,江薇很早就觉得王珊是一厢情愿,玉桑这等机灵的人,肯定也看出端倪。   所以她和太子—唱一和,把决定权都给韩唯。   且不说屡用女副手这事合不合理,单说韩唯此刻的态度,就很关键。   果然,韩唯耐心用尽了。   “闹够了没有?”   韩唯冷声开口,说的王珊先是一愣,继而脸色青白。   他目光凉凉的略过玉桑,隐隐噙着冷笑,继而向稷旻搭手作拜:“王娘子为臣亡妻姊妹,平日在府中骄纵任性惯了,失礼言行,还请殿下多多包涵,莫要当真。之后臣将修书王家,令王家好生管教。”   这话的语气,分明是以姐夫身份表态,没有半分暧昧亲昵。   王珊再火热的感情也架不住正主当众下脸面撇关系。   她恶狠狠的瞪了玉桑—眼,死死咬唇,叠手屈膝:“臣女忽感不适,先行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近乎狼狈。   玉桑顾不上王珊的悲伤,悄悄望向稷旻,几乎是同—时间,稷旻似有所感,迎着她的眼神看过来。   玉桑轻轻挑眉,示意他:—个。   稷旻弯唇笑了—下,认了。   “听闻韩大人一向严谨,连妻妹尚不纵容,却对玉娘子称赞有加,想来娘子确有过人之处。”   温婉的女声缓缓响起,蓄着几分玩味的深意。   朱伽莲终于开口了。   她目光和煦的看着玉桑,“伽莲也爱山川水景,不知何时有机会可以向玉娘子讨教—二?”   玉桑眼神微动,缓缓侧首迎向朱伽莲的目光。   霎时间,江薇仿佛看到两道无形的气流自两个少女周身散开,相互抗衡。   面上亲和友好,内里暗潮涌动。   相较于王珊,朱伽莲的态度要温和许多,但只有直直迎上那双黑亮的凤眸,才能看到那份未及眼底的笑意。   玉桑凝视片刻,弯唇浅笑,“朱娘子是连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的京中贵女,德才兼备,貌美如仙,哪里需要向桑桑讨教。即便娘子真觉好奇有新探索,能与娘子浅谈,也是桑桑的福气。”   朱伽莲面色丝毫不该,心中却微微发沉。   好缜密的心思。   原以为等到她在太子明里暗里撑腰下气走王珊,正是膨胀得意之时,会稍稍松懈。   她也好趁机试探试探她的虚实。   可没想,她比朱伽莲想象的更敏锐。   眨眼之间收起了所有尖锐的部分,变得真正的和气无害。   这种感觉用言语描述不出,只能当事人自己感受。   看着玉桑,朱伽莲已知道,自己什么都试探不出。   江玉桑在她面前,或许可以说是……臣服?   因为知道她是皇后姨母钦点的未来太子妃,知道太子绝不会忤逆圣人与皇后,所以连争都不争?   朱伽莲早已听说太子和玉桑之间的猫腻。   现在看来,如果玉桑真的如她猜测,那她或许还有几分聪明。   稷旻迟早是一国之君,三宫六院不可避免,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若江玉桑能永远这样懂事,知道尊卑,自己未必容不下她。   但若她不满现状,得—想二,又或是色惑太子致使后宫糜乱,那自己也不会手软。   是以,朱伽莲亦笑了:“或许,我们以后会有很多见面的时候,所以,—定会有机会的。”   玉桑轻轻垂眼,弯唇笑了笑当做回应,目光悄悄地看了江慈—眼。   从开始到现在,玉桑的表现都被江慈看在眼里。   她二人早已熟悉,江慈对玉桑的本事很有信心,所以丝毫不担心王珊能把她怎么样。   这不,三言两语就被气走了。   但现在换成朱伽莲,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朱伽莲是皇后认定的正宫之选,纵然玉桑能上天都越不过她去。   换句话说,哪怕朱伽莲什么都不做,她动动手指,多得是人为她鞍前马后铺平前路。   玉桑固然有些聪慧本事,但与根基深厚出身高门的朱伽莲相比,依旧实力悬殊。   所以,当玉桑看过来时,江慈心里便是一咯噔。   她同样能看出,玉桑在朱伽莲面前,—瞬间就收敛了。   玉桑看向她的,分明是一个求助的眼神。   相识以来,江慈还没有见过玉桑有过这般无助的时候。   再深想一层,桑桑以女儿身来给叔祖父做副手,能不被诟病已是不易,朱伽莲想抓住这点借题发挥,阻碍她进东宫,简直易如反掌。   如此一来,玉桑也等于被制衡。   “朱娘子。”江慈来这里,是为争取和稷阳多相处,可现在,她已然顾不上了。   “我们出来已有多时,还是赶紧回吧,方才我们来时,这头似乎还在议事,若耽误了正事,圣人问起,咱们可担不起这误事的罪名。”   玉桑眼神轻动,留意着朱伽莲的反应。   果不其然,朱伽莲被江慈几句话说动了。   正因她名正言顺不容置喙,所以相对应的,她也要比旁的女子更加谨慎。   她还没和稷旻成亲,若留恋痴缠耽误正事,她担不起这罪名,父母亲长也会责备她。   朱伽莲对稷旻盈盈—拜:“殿下,臣女先行告退。”   稷旻脸上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   朱伽莲见太子并无什么话对自己说,也无心再逗留,转身就走。   “三殿下,我们……”江慈望向稷阳,稷阳道:“无妨,快些回去吧。”   玉桑眼神轻动,看了稷阳一眼。   江慈没多想,点点头,和朱伽莲一起走了。   稷旻看在眼里,心想,厉害,还真让她都赶走了。   可当他看向玉桑时,却见她眉眼间若有所思。   稷旻略略思索,大致明白了。   有些人眨眼间心思就飞去别人的事上,即便是他也要靠后,自然再没兴趣和他炫耀战绩。   稷栩手头确实还有些事情没做完,他下意识看向太子皇兄,却意外收到了稷旻投来的眼神。   稷栩心领神会,转而道:“若非几位娘子前来,我还没留意到时辰已这么晚了,不如今日先散了,明日再继续吧。”   说着痛快散值。   玉桑看了—眼稷阳,忽觉有人在看自己,目光—转,是韩唯。   她当即收回目光,转身去帮祖父收拾东西。   看了半天戏的江薇激动地不得了,很想拉着玉桑去分析刚才的滚滚暗嘲。   可她碰了玉桑好几下,她都没反应。   江薇奇道:“想什么呢?”   众臣一—告辞散去,稷旻才从座中起身走出来。   稷阳一脸歉然:“看来还是我们打扰到了皇兄与五弟办事。”   稷旻浅笑道:“事情—日办不完,劳逸结合才好。”   稷阳没再说什么,也作拜告辞,韩唯紧随其后。   稷旻大方放行,没等多久便领着两个护卫走了。   江钧一向很少管玉桑的小事,见稷旻没有纠缠,他嘱咐玉桑早些回去休息,也走了。   玉桑应下,借故支开江薇,悄悄尾随上去。   果不其然,韩唯与稷阳一路同行,很快便到了—处隐蔽地方站定说话。   玉桑刚要找地方掩藏自己,—只手捂住她的嘴巴。   这种感觉太熟悉,以至于玉桑都不会惊讶了。   她双手贴在捂着自己的大掌上,跟着他的步调躲到隐蔽处。   稷旻勾着自己的小宝贝,目光锐利的盯着那头,朝她偏头,哑声低语:“你就这么喜欢跟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3 23:59:17~2021-06-05 23:5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栖栖栖栖栖枝、两仪未央 10瓶;菂菂 3瓶;咕噜咕噜噗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玉桑唯恐和稷旻闹出动静叫那边发现, 一边盯着那头,一边把他往里扯了扯。   “殿下怎么总说奇怪的话。”   稷旻:“哪里奇怪了?”   玉桑看他一眼:“什么叫我喜欢跟着他?”   稷旻:“那你跟来做什么?不是因为被万千少女觊觎的韩大人夸了你两句, 叫你飘飘然了?”   这话一听就是打趣揶揄,玉桑懒得回应,白了他一眼。   那头,韩唯与稷阳已站定说话。   距离的太远,玉桑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也很难从两人淡然的神情中发现蛛丝马迹。   有飞鹰和黑狼暗中监视,稷旻的心思便不在前头,只在身边。   刚才发现她神情变了时, 他就知道她想到了前世。   重生于此后, 稷旻便发觉, 自己上一世不是一星半点的要强,尤其在这些庶出兄弟面前。   身为嫡长子,才能出挑,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身份的枷锁, 让他对众兄弟都有一股天然的防备和警惕。   就算是一母同胞的稷栩都如此。   后来他病入膏肓,满脑子都是跟随了他近十年的噩梦, 但并非一点印象都没有——   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已无望,膝下又无子,近十年的明争暗斗, 兄弟中只剩稷栩适合继位。   可那时候的稷栩,在他的阴影和制约下活了多年, 早已失去少年时候的热血与坚定,变得软弱优柔,不敢拿主意。   重生回来, 再见稷栩,前世弥留种种都在脑中划过,稷旻心中五味杂陈。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下定决心,不可让稷栩重蹈覆车。   他必须给稷栩最好的机会去磨练自己。   至于稷阳,就是当中的变数了。   稷旻记得,前世的稷阳并不得父皇的心,为他选了一门寻常亲事后便封王出宫。   但稷阳并不安分,总想要搏一搏民心,挣个贤王名头,结果闯下大祸,被抄家问罪,贬为庶民。   简单来说,前世的稷阳,从来不对稷旻构成威胁。   可这一世不同了。   不知为何,稷阳明明还是那副做派,父皇却很喜欢他,甚至让他亲自负责农产革新这种大事。   此外,他还和韩唯搭上了线。   连稷旻自己都承认,寿宴那日,若无玉桑半路劫杀,稷阳会是最初风头的那个。   这在稷旻眼中虽构不成什么直接威胁,但照今世情形日积月累,他或许真能成为一个贤王。   这一世,和前一世不同。   事件不同,人也不同。   稷旻走神间,玉桑忽然转身面向他,双手抓着他双臂,与他往角落里挤。   稷旻眼神一撇,就见那头已谈完三场。   两人就一直躲在隐蔽处,直至那两人走远。   稷旻也不急,就这么安静的贴着她,反倒是玉桑,拧着眉沉思许久,才缓缓抬眼望向稷旻。   “殿下。”   稷旻垂眼看着她:“嗯?”   玉桑抿抿唇,定声道:“可否找个清净的地方,我有些话想和殿下说。”   清净的地方?   这太可以了。   稷旻把她带到了之前私下见面的那所偏殿。   里面是布置过的,清幽雅致,干净敞亮。   稷旻拉着她坐下,“要说什么?”   玉桑在心中打了许久腹稿,挑挑拣拣半晌,迟疑的开口:“殿下早就感觉到了吧?”   稷旻一听就知她指的什么,却故作不知:“感觉到什么?”   玉桑看他一眼,并未争辩他是真没感觉还是假没感觉,径直道:“这一世,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却并非时移世易物是人非的那种不同,相反,更像是……像从前世的时间,往前跨了好大一步,从前想不明白的事,忽然就明白了。”   稷旻不动声色:“明白什么了?”   玉桑眼神轻垂,再抬起时,话题跟着跳跃:“殿下说话算数吗?”   稷旻并不纠结话题,顺着她的话答:“当然算数。”   玉桑深吸一口气:“万寿节前,殿下曾与我约定,只要我能助殿下帮江古林得到追封,殿下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事稷旻记得,他还记得,她为了完成那副绣作贺礼,把所有的钱都用光了,包括他送的那些金饰。   寿宴后,稷旻早已让人重打了一整套金饰,比之前的更贵重更精致,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送给她。   又或者,凭她如今满心想着自立自在的心思,都不用他找机会,她自己就开口找他抵账了。   可现在,她竟将这个约定用在了这里。   稷旻借饮茶的动作遮掩神情,放下茶盏时,只剩平和之态:“说说看。”   玉桑心里清楚,别说她现在的身份,就算是朱伽莲,也没资格置喙他与兄弟们之间的关系。   但这件事,她不敢冒险。   “不到万不得已,殿下可否不要轻易将自己与兄弟姊妹间的关系逼上绝路?”   稷旻目光一变,看向玉桑的眼神添了几分冷然。   玉桑注意力都在自己要说的话上,并未看稷旻。   “在不令殿下受伤受威胁的前提下,望殿下能最大程度上宽待他们……”   她望向稷旻:“殿下能答应吗?”   少顷,稷旻轻笑一下。   “你这话,是不是问错了。”   玉桑心头发沉,强自镇定:“什、什么?”   稷旻平静的看着她:“你应该问,江慈这么喜欢稷阳,如果稷阳威胁到我,我能不能留他一条活路,别将稷阳和江慈一并逼上绝路。”   玉桑难得一乱:“殿下……”   稷旻眼帘轻垂,溢出几丝苦笑:“又或者,你该直接说,能不能不要将江慈和稷阳逼上绝路,这样,在后来的一世,江慈便不会找上你,你……”   男人沉黑的眼轻轻抬起,直直凝望玉桑:“也不必再遇上我。”   稷旻话一出口,玉桑忽然觉得心头像是被捅了一口大窟窿,自以为掩藏着的秘密心思倾倒而出,在他面前摊得明明白白。   可让她更为意外的是,稷旻并未发怒,甚至连情绪起伏都没有。   他像是很平淡的叙述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明明最初相逢时,她稍稍说错一句,或是有态度不明的行为,都会惹得他情绪大动狠狠折腾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稷旻也变了。   玉桑出神间,稷旻伸手握住她手腕,寸劲一带,让她坐在了自己□□,继而长腿一圈,双臂一箍,将她和自己稳稳地锁在座中。   “我可以回答你,但作为交换,你是不是也该回答我一个问题?”   稷旻动作并不粗鲁,甚至透着几分温柔。   只是此情此景,如此姿势,让玉桑猛然想到稷旻之前问过一句——   【喜欢和我做龌龊的事吗?】   玉桑不由分心——他不会真的在这时候重问这种没有水准的问题吧?   “桑桑,你是不愿意再遇上我,还是不愿再以那种情形遇上我?”   稷旻夹着温柔的发问,让玉桑当场呆愣。   他真的不同了,不再对她的态度极尽敏感,然后用蛮横霸道亦或心机设计的方式来逼她服软。   况且,她真是这样想的,不想再那样遇见他。   可他非但没有胡乱解读,反倒就着她的心思,精准又狠厉的继续深挖。   这种柔和姿态,反而夹着更多不容逃避的凌厉和敏锐。   玉桑被他问的哑口无言。   少女呆愣的黑眸里,男人弯起唇角,像是得到了一个心仪的答案。   他一手按着她后脑,倾身靠近她耳畔。   “没有想好,那就再想想,左右你欠着没回答的问题,也不知这一个。”   玉桑前一刻的呆愣,在下一刻转为被雷劈了般的呆滞。   她当然知道,自己还欠着的一个问题是哪个。   不愧是他,这都能搅在一起,提得顺其自然又不显突兀。   稷旻松手一瞬,玉桑逃也似的爬起来往外走。   “桑桑。”   他在身后叫住她,似乎带着笑。   玉桑驻足回眸,却见稷旻这个笑里带着几分无奈与苦涩。   “我答应你。”   她眸光轻闪,整个人转回来,像是在重新认识这个男人。   “但有件事,你得明白。”   稷旻迈步走向她,直至她跟前。   “若你真的不想再遇上我,其实不必考虑任何人。”   他微微弯身,找到她的手握住,按在了自己心口:“由始至终,都是我要见到你,与任何人都无关,只有我彻底消失,永堕无间地狱,不如轮回,不获新生,你才是真正解脱。”   他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可怕的话,玉桑猛地抽回手,“你真是魔怔了!”   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你答应了,不许反悔!”   稷旻笑着说:“不反悔。”   玉桑再不逗留,飞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稷旻心中无比平和。   重逢时设计她的那块长命百岁玉佩;那些为抵抗他“寒毒”的小核桃;为让他保证公正的一番设计;斟茶时独独给他加的姜枣;今日提出要求的前提……   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久以前,她那场把自己蠢死了的设计。   桑桑,你怎么舍得我死。   ……   玉桑离开后,稷旻召见了飞鹰和黑狼。   “韩唯和稷阳都说了些什么?”   飞鹰:“并无旁的,三殿下只是例行询问了韩大人一些近况,又道如有难处,他定会相助。”   黑狼:“属下倒是觉得,自从寿宴后,韩唯态度有所收敛,只是不知三殿下此行是否有挑逗之嫌。”   稷旻冷笑一下:“这两人都谨慎得很。只不过,这样束手束脚的有什么意思?”   总得让他们大大方方杀过来,他才好自行护卫啊。   桑桑说了,在保证他不受威胁的情况下,网开一面。   但若他觉得受了威胁,那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5 23:54:11~2021-06-06 19:4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琲琲 50瓶;小鱼儿 40瓶;嗯哼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朱伽莲回到皇后宫中时, 宫人告诉她,圣人刚过来, 皇后娘娘正陪着圣人用汤水。   朱伽莲一听这话,人也不进去了,就在外头候着。   她的婢子看着寝宫方向,不由感叹:“娘娘与圣人恩爱多年,实乃皇室夫妻典范。”   朱伽莲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含了暗讽:“那也是因圣人有君王仪态,知道什么该做, 什么不该做, 六宫妃嫔, 胜过皇后美貌与温柔者大有人在,可谁能越过娘娘?为君者,若连此事都把持不住,偏爱贪欢, 又有什么资格。”   婢子吓坏了,连忙阻止:“我的娘子诶, 您胡说八道什么!”   朱伽莲本就是小声说的, 周围空旷无人,她并不惧怕,“殿下敢做, 还怕旁人说吗?”   其实,比起玉桑的态度, 朱伽莲更重视稷旻的态度。   可稷旻对她半点不来感觉,反倒被一个狐媚子迷得五迷三道。   朱伽莲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失望。   她所期盼的君王丈夫, 并不是这样的。   若稷旻真的如此,甚至变本加厉,他……也不配做她丈夫!   同一时间,嘉德帝与皇后也在商量孩子的事。   “这么说,皇后是定下朱家娘子了?”   赵皇后为他添汤:“原本臣妾还担心伽莲不入旻儿的眼,没想这趟出来,旻儿似乎并不排斥与伽莲走得近,旁人传的那些话,他也从未驳斥,臣妾觉得,旻儿是有意的。”   赵皇后希望稷旻寻到一个知心人,这不假。   但还有什么比儿子的知心人也是自己中意的儿媳妇更好的呢!   简直两全其美,事事顺心!   嘉德帝:“那江家娘子,皇后打算怎么安置?”   赵皇后想了想,认真道:“臣妾觉得,不如先让旻儿迎娶伽莲为太子妃,让他夫妻二人相处一阵,为伽莲稳住地位,若能尽快怀上子嗣,那再迎江娘子,也算合理。至少安了伽莲的心。”   嘉德帝心道,当了娘就是不一样,想的都和当年的太后一样。   殊不知她自己被这样安排时,又有多少酸楚。   身份一变,对前尘往事的感官似乎也都变了。   幸甚他这些年把持的好,才没叫妻子有多少伤心。   想了想,嘉德帝还是妥协了,皇帝嘛,哪个不经历这些,是无奈还是自得其乐,只有自己知道。   是以,他点点头:“皇后安排便是。”   ……   另一头,玉桑回到自己的住所,才知江慈离开后并未回去,而是跟着江薇一道过来了。   “桑桑,你去哪里了?”江慈迎上来,好奇询问。   玉桑心里正在想江慈和稷阳的事,不由愣了一下:“姐姐怎么来了。”   江慈笑了笑:“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玉桑自然是应下,与她去旁边说话。   江慈对玉桑也直接,刚走出一段便问:“今日那位朱娘子,你也算打了照面,心里可有想法?”   玉桑感到意外。   自从江慈同她坦白了心中所愿后,就一直在为此努力。   她原以为江慈来找自己,是要说三殿下的事,没想到打头竟是问这个。   玉桑问:“我没有什么想法。”   江慈摇摇头,笑道:“若你没有想法,又为何在面对朱娘子时这般敏感,向我求救?”   这话令玉桑百口莫辩,她又不能跟江慈解释方才只是受稷旻威胁才借力打力。   “姐姐,我……”   “你的心,我都明白。”   江慈握住玉桑的手:“桑桑,太子迟早是一国之君,你若真的对他有意,有些事情就得提前做好准备。”   “这一点,或许你该学一学那朱娘子,至少,她已比你准备的充足。”   “倘若你真的能明白这个道理,便该知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害怕朱娘子。”   “相反的,你得与她达成一线,拥簇她,日子自然顺遂。”   江慈虽属意稷阳,但并不代表除他之外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了,尤其是玉桑的事。   这番开导,她也是出自真心。   没想,玉桑并未露出释然之态,从她话中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去办,反倒淡了笑意。   江慈一怔:“怎么了?”   玉桑轻轻抬眼看她,抿出个笑:“姐姐说的对,朱娘子是高门大户之女,为了让她登上那个位置,必有人对她严加训导,所以,没有人比她更适合。”   玉桑语气微沉,笃定道:“我永远都做不到朱娘子那样。”   江慈心头微惊:“你……”   玉桑语气一转,径直道:“姐姐为何总说我?你连陪皇后祈福的机会都争取来,可有与三殿下说明心意?”   这话转的精准,立马将江慈绪岔开,她脸一红:“我在说你,你怎么又说我。”   玉桑俏皮偏头:“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话戳中江慈心头,也撩动她愁绪。   “能有什么进展呢?今日才是第一日,从寺中回来,人是见到了,却又不止他,能怎么说。”   玉桑想起江慈在众人前对稷阳的维护。   显然,她知道稷阳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不遗余力的维护他。   可是……   “姐姐,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江慈爽朗点头:“你问。”   玉桑斟酌片刻,说:“当日姐姐说,若你有在意的人,只想堂堂正正挺胸抬头,带着毫无保留的情意还有骄傲与尊严站在他面前。”   “那反过来,姐姐希望自己的意中人,又是以一副什么姿态站在自己面前呢?”   江慈一听这话就乐了,还真没被问住:“这算什么问题,三殿下就是我意中人该有的样子!”   玉桑:“那三殿下在姐姐眼中,又是什么样子?”   江慈认真想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桑桑,以你的立场,难免站在太子的角度来看三殿下。”   “我知道,他极重名誉,更在意将自己活成自己想象的样子,甚至有些沽名钓誉。”   “为了达成目的,他多少也会用些手段,藏些心,并非真正纯良无邪之辈。”   “可是桑桑,人活着,本就有一个自己想活成的面貌,这有什么错?”   “京中多少贵女,出生便贤良淑德温柔体贴了?还不是照着一个模子去活,久而久之,从骨子里磨出这个样子来?”   “至少,他想成为的那种人,最终是要为国为民,成就抱负的。这不比无所事事,亦或活成杀人放火的歹毒之辈好吗?”   江慈一番话,反而将玉桑说愣了。   原本以为,江慈离京多年,对这位青梅竹马的三殿下的了解仅源于儿童时候的交集。   却没想,她对稷阳的包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知道他并非纯良,也会设计,也有心。   接受他想活成的样子。   她并不是心怀天真纯情的无知少女。   可如果已经是这样,江慈还会因为什么对稷阳生出那么浓重的恨意?   恨到亲眼看着他抄家判罪,露出冷漠的笑意。   玉桑的心猛地下沉。   背叛。   稷阳背叛了江慈,才让她恨他。   可江慈不仅恨稷阳,还恨稷旻。   或许,稷阳的背叛,是江慈明知真相也无法原谅的一场设计?   而背后设计这场背叛的,就是稷旻。   这一瞬间,玉桑脑子里蹦出了昔日江慈曾对她说过的四个字。   红颜之祸。   她要稷旻受红颜之祸,永无宁日。   若一定要从这段关系里理出一个头绪,只能是稷旻借此法对付过稷阳,稷阳中招背叛江慈,引来江慈延绵两世的恨意。   这也是她为何毫不犹豫就指了刚刚在朝中冒头的文绪为夫婿。   不讲儿女情长,只要一份和睦。   “桑桑,你怎么了?”江慈见玉桑愣住,停下来询问她。   玉桑回神,看向江慈的眼神看着犹豫,半晌才道:“姐姐对三殿下如此了解爱慕,理当得到三殿下同等的情谊回馈,可三殿下身为王室,亦享有妻妾之权,姐姐劝我时说的爽快,那对三殿下身边的人,又可有心理准备?”   江慈闻言,非但未露担忧,反倒掩唇噗笑:“这一点,便是你想多了。”   她信誓旦旦道:“旁人我不敢保证,但他绝非这种人!”   此言正中玉桑所忧,及前世,她不由道:“若是精心设计呢?有人就是要让他动心,依照他全部的喜好对症下药,一一贴合,这人比你更了解他,更包容他,甚至更美更动人,那又怎么说?”   玉桑的严肃急躁,让江慈失了笑意,心里隐隐不快。   “桑桑,你这样说我就不爱听了,怎么好像盼着我不如意一般。”   玉桑第一次觉得有口难言。   如果真是这样呢?所以你才会找到我,按照稷旻所有的喜好来培养我,让我去接近他吗?   这时,一道清润的男声自旁传来——   “在下倒是觉得,玉娘子所言相当合理。”   男人的声音很动听,却让玉桑在一瞬间凝住,脑子里蹦出许多前世的画面。   他是……   江慈已转头看过去,对着玉桑她尚有情谊,可这种偷听女儿家私房话还冒然打断的人就没什么情面可讲了:“你是何人?”   她这样问着,眼神早已将对方刮了一遍。   对方是个年轻男人,相貌清俊,身上穿的却并非官服,而是一身普通的青衫。   这就怪了,圣人此行只带了些许重臣,其他人都是在朝待命的,而来到行宫的官员日常都着公服。   这人眼生,又是寻常打扮,怎么看都不对劲。   来人倒是镇定,被发现了也不急,好生站定作拜:“小生文绪,因公务来见江太傅,路上撞见二位娘子谈话,便在旁等候,一不留神便多听了一两句。如有冒犯,文某在此赔罪。”   这话太扯了,这又不是必经之路,他若真觉得不合适,大可绕道。   分明是故意偷听,还贸然插话,简直是无礼狂徒。   江慈对他的印象瞬间拉到了最低。   玉桑这时才转头看向文绪。   或许是因为还没成家,眼前的青年较之前世,到底少了几分稳重深沉,眉眼含笑,颇显风流。   “原来是文家郎君。”玉桑缓缓开口,并无责怪之意:“犹记笄礼时,玉桑还曾收到文家郎君贺礼,今日碰见,在此谢过了。”   文绪微微挑眉,似乎意外于她并不责怪。   再转念一想,她是江钧那个了不得的孙儿,又是太子殿下眼中之人,想来是有些手段本事,自不可与寻常女子相较。   文绪收敛几分轻浮,搭手再拜:“小小薄礼,当不得娘子重谢。”   江慈一脸见鬼的样子,偏头与玉桑咬耳朵:“这种人送的礼你也敢收!”   玉桑压低声音:“他是祖父旧友扶持的寒门子弟,感念师恩,便也敬了我祖父,是我沾光。”   江慈眉头皱的紧紧的,就差把“不至于”三个字刻在脸上。   文绪含笑看着这两位小娘子咬耳朵,再次大胆发言:“话说回来,玉娘子不愧是圣人都亲赞聪慧的女子,对人□□理分析详尽独到,冷静睿智,值得人好好回味,听进耳朵里,记在心里。”   霎时间,玉桑只觉得有两道利刃从江慈眼中飞出,直直戳向不远处的青年。   文绪很适宜的抬首,正正好迎上江慈缺少善意的目光。   玉桑:似乎有些不对劲……   仿佛看不到江慈的不快,文绪抱手走来:“男人少有不好颜色的,更何况还是贴着喜好胃口来找得?怕是会连魂都丢了。两位娘子还得擦亮眼睛看人才是。”   明明说的是两位娘子,文绪的目光却落在江慈身上,意中所指显而易见。   江慈恼了:“你……”   “姐姐!”玉桑一把抱住江慈的手臂,转头对文绪道:“文郎君不是要去找祖父吗?他就在书房,你直接去,让薇姐姐给你领路便是。”   这对前世夫妻,可别在今世一见面就结了仇。   “姐姐,我送你。”玉桑冲江慈乖巧一笑,软绵绵的语气多少抚平了江慈心中的怒火。   文绪也算见好就收,搭手作拜,向二人告辞。   江慈瞪了他一路,最后愤愤收回目光:“我看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自己如此,便以己度人,真是令人不齿!”   玉桑:……   ……   本是来宽慰玉桑,让她早日与朱伽莲磨合,和谐相处,结果,江慈负气离开,反是玉桑哄了她一路。   “那个文绪,姿态轻浮语言轻佻,叔祖父的好友怎么会扶持这种人!”   玉桑再三勒令玉桑:“你得与他保持距离,省的被这种人败坏名声,惹太子殿下不快。”   玉桑还能说什么,只能乖乖应下。   等她回到下榻之处时,文绪已经离开了。   玉桑有心打听打听此人,还没多问,江薇已经严厉制止她的好奇。   “江玉桑,你现在是有身份的人,即将还会有多的身份,目光是不能流连在别的男人身上!”   于是,未免他们多想,玉桑也不好再问。   然而,事情远没有玉桑想的这么简单。   第二日,一个惊人的消息自太子那里传出,顷刻间传遍行宫。   据知情人言,太子一大早便召见了韩唯,两人好一番秘密长谈。   最后,太子亲领韩唯去面见圣人,定下了治漕与治田双管齐下的策略。   治田即治漕,治漕亦治田,负责此事的,正是韩唯。   而稷旻派给韩唯的副手,是个新晋官员,名叫文绪。   陡然间搅和了这么多人,玉桑的脑子有些发昏。   江钧多少了解玉桑的秉性,主动道:“你忘了圣人寿宴上三殿下是如何说的?农耕增产,多数都是韩唯相助变革,治田一事上,韩唯有几分真本事。然则农耕最重灌溉,离不得水,古有沟洫,便是治水垦田相互表里之法,现在五殿下负责治水修漕,韩唯负责接水治田,可谓是一举两得。”   玉桑才不是为这个迷惑。   稷旻想用韩唯,怎么都能用上。   “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每日见面时间有限,稷旻看奏章都是抱着她的。   往昔里后妃碰都不能碰的朝廷大事,他大大方方摊给她看。   玉桑愁苦的叹气:“怎么会这样呢?”   稷旻眼珠一动,放下奏章,把她正过来面对面:“哪样?”   玉桑想得出神,一不留神就嘀咕出口了:“前世斗得水火不容的人,今朝竟和平共处,互助互利,前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人,今朝竟一见如冤家,人世间怎么有这么多古怪的因缘?”   稷旻一听就明白了,哼笑起来。   玉桑猛的回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扭着身子要下去。   稷旻把她狠狠一按,气息逼近:“那你呢?”   玉桑不看他:“我怎么?”   稷旻:“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前世与我是什么关系,今世又为何屡屡扭捏抗拒?”   又来了。   玉桑今日想得多,反驳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怎么一样?前两者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距离,我与殿下,却是了几十年,无数人的距离!”   几十年,无数人。   稷旻笑容一凝,不说话了。   那些初初重逢时伴着怒火与她说的话,她全都记在心里。   稷旻双臂圈住她,仔细的抱着,低声道:“你介意?”   玉桑眼底的乱色一闪而过,很快恢复平静:“与我无关的人,何必介意。”   “与你无关?”稷旻咀嚼着这几个字,轻轻笑了。   “桑桑。”   他凑的更近了:“那些无关的人不提也罢,那祝氏呢?”   怀中的人明显一僵,玉桑缓缓转头望向他。   稷旻眼神温柔的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脸,低声道:“救下祝氏那年,她遭逢家变,双亲亡故不说,连卖身之所都找不到,这才被想要强收她做外室的地方官拿捏住。我正好途径,怜她孝顺可怜,便救了她。”   “之后带她入宫,未免她身份尴尬,便掩去家变与卖身葬父之事,只说她险遭恶官欺凌。”   “祝氏入宫后曾对我说,要为父母守孝三年,所以这三年期里,她只侍奉我报恩,待三年之后再许身……”   稷旻说到这里,看向玉桑的眼神意味深长:“后来,或许是她心有变生了手段,或许是有人妒忌失控。还没等到三年,人,便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外面呆了半个月,结果住酒店吹空调感冒加上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还在这时候来了大姨妈,终于把我干趴下了。回家缓了两天,继续更新~   大家千万不要在夏天生病,真的难受。感谢在2021-06-06 19:43:13~2021-06-09 23:3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鱼儿、予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n_ 20瓶;阿兹、韶婼、浮生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就事论事, 几乎是稷旻一开口,昔日祝氏的形象便在玉桑脑海里鲜活起来。   执着于树立美名, 惺惺作态,戏码拙劣。   明明恨不得一口气生下十个八个皇子,却偏偏以守孝之名守身如玉。   这太符合祝氏的作风了。   现在想来,很多事情都说的通了。   譬如最初时太子留宿祝氏那里最多,可祝氏一直没有身孕。   又比如太子对祝氏格外敬重爱护,不许旁人说她一句是非。   思及此,玉桑忽然觉得好笑。   谁也不是真的蠢,她能看出稷旻的本性, 祝氏当然也可以。   前世的稷旻是个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的君子, 又怎会不为孝顺纯良的她动容?   而好笑之处在于, 她一直觉得,稷旻对祝氏的偏爱,是没有缘由,一眼而生的喜爱。   她为这份轻而易得的偏爱委屈, 失落,却又不肯放弃的一次次努力。   压制着心底的渴望做干脆利落的事, 却又在最后关头被心底翻涌的情绪盖过了一切。   祝氏的变数, 或许在于她还没等到时机就先乱了阵脚,打破了稷旻对她的爱重。   果然啊,还得靠自己争取, 回过头来看,才知扭转多少。   稷旻说这些话时, 一直在观察玉桑的神情。   当黑狼透露出玉桑一直在祝氏的事上记了一笔时,稷旻只觉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若以前世她设计安排那些事为划分, 此事后的后宫,她已身死,无从追究。   而此事之前,大概也只有祝氏一人。   对于祝氏,稷旻知道自己甩不脱。   至少当初那些爱护和偏袒,都是他亲言亲为。   当他的确没有碰过祝氏。   直到玉桑进宫,他就像着了魔一样。   那种感觉与被祝氏的可怜纯孝打动时完全不同。   是男人对女人最纯粹的渴望和心动,想拥有、珍藏,心中喜悦庆幸不胜枚举。   或许是他态度转变的太快,让祝氏察觉,继而开始后悔。   稷旻对她失望,不止在于她与玉桑明争暗斗时那些与后宫里如出一辙的细密心思。   更因她几次三番想设计他,想作出他没把持住的样子,破了这僵局。   稷旻是嘉德帝与赵皇后亲力培养的嫡长子,知道父皇最忌宫中暗斗。   所以他也讨厌。   玉桑能斗垮祝氏,不止因为稷旻对她日渐浓厚的痴迷,更因祝氏一寸又一寸的踩进他的禁地雷池。   可是……   稷旻看向眼前人,心想,这女人又踩了自己多少禁地?   她踩得,难道不比祝氏涉及的要更狠更不可饶恕?   为什么对着她,他就愿意轻易妥协?   就像不愿追究原由的偏爱,只要她还在,一切都可以谈。   所以,当稷旻看到玉桑露出浅淡的释然之色时,心中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   或许,他知道自己没有碰祝氏,便不会那么计较在意。   祝氏与她,岂是一回事?   没想,玉桑的释然一闪而逝,笑容玩味起来。   她看向稷旻:“殿下为何说这个?”   稷旻一怔,这才意识到,情况与自己想的似乎不同。   他犹自镇定,平声道:“自是希望你不要再胡思乱想。”   他将人抱紧了些,似叹似乞:“桑桑,安心留在我身边,你不愿的事,我不勉强你。”   玉桑挣了挣,换来的是稷旻更含寸劲的控制。   她笑了一下:“原来殿下刚才是在宽慰我,那我能不能问殿下一个问题?”   玉桑任由他抱着,眼底看不到半分动容动情,“依照殿下之言,是因桑桑当年争宠力道太猛,致使你二人未及守约之期,祝良娣就先没了。”   她眼珠一转,暗藏打趣:“那若桑桑当日力道使得轻些,没有那么快让祝良娣倒台,叫她撑过了三年,你二人如约有了夫妻之实,不知今日,殿下又是一番什么样的宽慰之词呢?是说祝良娣不如我好,不如我会伺候人,不如我贴心漂亮?这样宽慰我吗?”   看着玉桑眼中的讥诮,稷旻眼中柔情点点冷下去。   玉桑还没停。   她低下头看着箍在自己身上的铁臂,轻笑道:“为何我们前世已是那样的关系,今世我却扭捏不肯给,这个答案我早就告诉殿下了,是殿下充耳不闻,自欺欺人。”   稷旻的气息变得危险:“自欺欺人?”   玉桑也硬气起来:“是,自欺欺人。殿下明知我不想进宫,我想走,却把我拘来这里,算计着我的软肋让我生出留恋。”   “我承认,如今的身份会让我觉得开心喜悦,心满意足,但我也知道,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这个身份,还有这个身份之后,殿下设下的一个又一个,只为让我甘心服软的圈套。”   稷旻忽然动作,旋身把她按进座中,四目相对时,气息亦沉了:“这么久了,你便是这样看我?”   玉桑不吃他这套,反问:“那殿下愿意放手吗?”   稷旻不甘示弱,“桑桑,你对我有情。”   玉桑怔住。   这是稷旻第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   不含猜测质疑,仿佛刻在心中,坚信不疑。   也是这短短一句话,将过去很多被玉桑埋在心底不曾细细品味的东西全掘了出来。   她短暂的十八年里,稷旻给的一切,和其他一切都不同。   在无人开解教导的时候,她切身的尝过男女之情里的酸甜苦辣,又碍于恩情,把它们通通压下。   而曾经渴望的偏爱,他给到极致,给到让她害怕惶恐。   这一刻,玉桑当真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往世已矣,今朝尤新,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   她被稷旻禁锢着,却并不显痛苦难耐,粉嫩的脸上漾起一抹浅浅的笑。   朱唇轻启时,稷旻如闻仙乐。   “是,我对殿下有情。”   稷旻浑身一震,正欲开口,玉桑却抢了先。   “因为对殿下有情,所以希望你不再受计谋算计、暗箭伤害。”   “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希望用自己,换你永远像昔日那般光辉耀眼。”   “可是……”她眼帘轻抬,浮了一层浅浅水光的眼莹莹动人:“也是因为这情,让我尝了许多不曾感受的酸甜与苦涩。”   “殿下与祝氏也好,与后来的许许多多人也好,对桑桑来说,都是一个告诫。”   稷旻蹙眉:“告诫?”   玉桑轻轻弯唇:“是。我本就是野生野长,填再多学问道理,点再多绫罗珠翠,都改不掉骨子里的贪婪。殿下不是要我吗?可以啊,那便与我从这里走出去,你只是稷旻,我只是玉桑,这样,我们便可以在一起。”   稷旻眼光轻动,哑声道:“你要我抛弃一切跟你走?”   玉桑笑开,妩媚又勾人:“是,倘若我终将会与谁作伴,那这人眼里,身边,都只能是我一人。可殿下这样的身份,注定做不到,所以我便不要了。您看,能有多复杂的原因?这就是原因。”   玉桑这话若传出去,势必引来罪责。   可入了稷旻的耳,却并未引他多大波动,他甚至渐渐平静,露出玩味的笑,手指抚过她的脸:“你就这么有信心,离了我,便可以找到这样的人?红颜迟早变枯骨,你再聪慧也会看走眼,倘若你就是选了一个狼心狗肺见异思迁的,又要如何?”   玉桑答得坦然:“他眼里独有我时,我们便在一起,他眼里有了别人,我便弃,就像今朝弃了殿下一样,再找别的。”   说到这里,她偏偏头,像在认真思考:“只不过,人生短短数十载,精彩纷呈,也未必时时刻刻离不得男人,还有许多别的事可以做。这样一想,也不无聊。”她说这话时,眼中有星点光芒,像在期待憧憬。   稷旻凝视她许久,轻笑一声,又连声笑开,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玉桑有些意外。   她连忙站起来,理着裙子走开几步,准备告退。   稷旻站在那里,眸色沉沉的看着她,直至玉桑出声告辞转身时,他忽然在她身后道:“这话,为何憋到今日才说?”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   能有多复杂?   世间男女情爱,哪个能逃得过一个贪字?   正如他想要她一样,她想要一个人,何尝不是想要全部?   玉桑站在那里,并未转身,她当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对稷旻,她的确是有情的。   所以,会关心他,会希望他好好的。   他本也是个值得人喜爱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他是天之骄子,而她生如蝼蚁,渺小的不能再渺小。   她从不看低自己的感情,也不愿别人看低自己的感情。   可有些话一说出口,总会惹人嗤笑。   诸如痴心妄想,白日做梦的定论,她一个字都懒得听。   要不起,不要了还不行?   就让他们继续笑话,这只蝼蚁竟有一个这么大的贪心好了。   她坚信,总有一日,定有人能满足这颗贪心。   即便这世上没有这么个人,也没关系。   大千世界,花花绿绿,多是有趣。   玉桑笑起来,迈着步子走出去,轻快的丢下一句:“殿下不也现在才问么……”   稷旻看着她离去,直至看不见人影,身形也没动一寸。   贪心啊。   世人痴恋时,都是一样的贪心,又有谁比谁的贪心更高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9 23:33:12~2021-06-10 23:5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铭心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肉饼、徵羽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夜色深沉, 殿中灯火久久不灭。   黑狼和飞鹰守在一旁,眼看着稷旻一刻不停疾书, 想劝又不敢劝。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叹气。   除了玉娘子,也无人能让殿下频频反常,偏偏也是这位玉娘子,让他们束手无策。   不知过了多久,稷旻终于落笔,抽出其中两页纸折入信封,封好后, 又以热蜡盖印。   “将这封信送去我师父那头。”然后又折一封:“这一封, 送去云州, 交给李非儒。”   同一时间,玉桑已然入眠,只是这一觉,睡得颇不安稳。   梦境中, 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个接一个,让她应接不暇。   往往还没看清那亲昵依偎的男女长什么样, 眼前一切就都变了。   云里雾里梦了一夜, 清晨起来时眼涩头沉,显然是没睡好。   “你今日怎么了?”连江薇都瞧出她不够精神。   玉桑摇摇头:“大抵是没睡好,晌午有空回去补个觉便是。”   江薇很少看到玉桑有什么怏懒之态, 倒真信她是没歇好。   她蹙起眉,分神暗想, 真是没数,明知每日都要去给祖父帮忙,哪能不歇好。   且殿下圣人说不准何时就去了, 这幅样子岂非要殿前失仪……   心思还没活动完,刚好行至回廊拐角,玉桑本就耷拉着脑袋边走边揉脖子,江薇分神也没看路,两人齐齐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上。   霎时间,惊呼起伏,两头的人跌坐一片,文书七零八落。   “哎呀!”打头的文官见文书散落,都来不及追究谁撞了他们,连忙开始收捡。   江薇飞快站起来,又顺势把玉桑扶起来,问他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几个文官瞧见来人,再大的气都不敢撒了,其中一个更是走上来问候。   “二位娘子可有伤到?”   玉桑轻轻摇头,目光无意瞄见他们正在收拾的文书,微微挑眉:“这不是之前商议成本时用到的地方志吗?你们要送去何处?”   一人答:“不送去哪里,是因殿下日前提出治水治田并重后,韩大人那里有不少东西要送过来,厅内位置不够,这些都已用过,经太傅准许后,暂时移放至临间,若要用到,找起来也方便。”   韩唯要带东西过来?   正说着,一个沉沉的男声从身后响起:“两位娘子,劳驾移步。”   玉桑一听这声音,当即转过头,眼里渐渐浮起几丝惊色。   身后,韩唯领着四五个手下抱着一摞摞稿纸文书,当中不乏书册。   男人身形高大,竟也亲自抱着一大摞东西,从来工整端正的公服被压出一道道褶皱。   若非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   江薇同样定睛看了半晌,这才确认这就是韩唯。   她张了张嘴,正不知先开口回应还是先闪开时,玉桑闪身到一侧,顺手拉她一把。   江薇安然靠向玉桑,与她齐齐站在一侧让出道来。   玉桑的目光迅速从韩唯身后一路扫到他身上,笑了笑:“耽误诸位了,抱歉,大人请。”   江薇已回神,也跟着道:“大人请。”   韩唯的眼神一直看着玉桑,那些惊讶,疑惑,甚至了然后一抹浅浅的笑,都映在他眼中。   韩唯微微颔首,径直往前去,前头,已收拾好道路的文官一一让道。   “哇。”江薇看着韩唯离去的背影,抚了抚心口:“你知道吗,那些下头的小官背地里议论时,曾说韩唯出身优越,心高气傲,从前做什么事都是领头的。结果为了掺和治漕,无端矮了一头,连副手也做,简直能屈能伸。”   江薇叹了口气,摇摇头:“可现在看来,哪有心高气傲之人亲自做苦里的?而且还是在殿下委以重任,让他负责治田部分,与五殿下平起平坐之后。”   刚说到这,江薇捂唇轻笑,打趣道:“难不成是副手做上了瘾,如今担了正职,反而撂不开手了?”   玉桑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两人进厅内时,里头已经忙开了。   韩唯正与江钧坐在一旁低声聊着什么,江薇去煮茶,玉桑便背着手站在书案边偏头偷瞄。   这一瞄,让玉桑有些惊讶。   那些书籍多事农科典籍,此外,还有天气历法、地方志,甚至也有游记。   至于那些手稿文书,自然也与治田相关,土壤,水源,农作物,事无巨细。   上头字迹出自一人,联想韩唯那般珍惜这些材料,甚至亲手抱来,多半是他亲手所写。   看到这些,玉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热乎乎的感慨。   都说韩唯出身高门,养尊处优,很多事只要招招手,自有人为他办妥。   这一点,玉桑在稷旻这里看的十分透彻。   若非是真的紧张用心过,也不会亲力亲为吧。难怪还要专程腾地方给他放。   比旁人更优越的人,还比旁人更努力,难怪前世他能升得那么快。   或许等他过了这几年,也会有与前世一般的成果。   ……   众人忙着时,又有一人从外走进来,径直走向正在谈话的江钧跟前。   “下官文绪,拜见江太傅,韩大人。”   文姐夫?   玉桑猛地抬头,果见文绪换了一身墨绿官服,姿态端雅的立在那里。   江钧点点头,侧首与韩唯说了什么,似是引见。   韩唯打量了文绪一眼,文绪亦颔首回应。   “下官奉命协助大人,大人有事尽管吩咐,下官必当全力以赴。”   韩唯似乎没有与他客气的意思,当即道:“那再好不过。关于漕田同治一事,本官已与殿下和太傅商议过个中细节,大致有了方案。今日搬来的文书,须得在三日内整理出所有与相关灌溉内容。”   文绪眉尾轻挑,转眼望向这一摞摞的东西。   都是韩唯带来的。   饶是文绪早有准备,多少还是吃了一惊:“全部?”   韩唯淡定道:“全部。”   文绪轻轻吐了口气,倒也没有异议,只是不敢再废话,当即忙碌起来。   行宫之行总共只带了这么些人,治田只是其中一部分,人不可能全被韩唯调用。   于是,这一日格外忙碌。   待稷栩来后,韩唯又转为同他详谈。   然而,这当中多少有些不愉快的过程。   一文官在翻找文书时,因太急又大力,竟不慎将纸页撕了一角。   撕拉一声响,玉桑眼见着韩唯的脸色都凝了一下。   那文官吓得不轻,直接告罪。   韩唯眼动了动,到底分的清轻重,什么都没说,只给了手下人一个眼神,便继续与稷栩商谈部署问题。   玉桑偷偷看去,只见韩唯的人换了一份给那文官,自己去处理破损的材料。   她眼珠轻转,又望向正在与韩唯说话的稷栩。   这些放在前世,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稷栩与韩唯同时受重用。   一个含羞内敛的皇子可以穿上铠甲,也可以握住大权。   一个令人闻风色变的权臣,可以伏小做低,也可以亲力亲为。   若无他允许,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今世这些情形,怕是同样难以实现。   所以,这也是他的意思吗?   若不交恶,便不会积怨,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祖父。”玉桑望向正在看文书的江钧,“孙儿可以去帮忙吗?”   江钧眼一动,看向她。   玉桑眸光清凌,语气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   江钧的眼神里带上几分玩味。   这么久以来,以他对玉桑的关心和爱护,早已知道益州发生的许多事。   她不止一次与韩唯针锋相对,说是有旧仇也不为过。   可现在,她竟真心要帮忙。   江钧的思绪在心中过了一遍,缓缓道:“韩唯为人严厉刻薄,你若做错了,我可说不得情。”   玉桑倏地笑了,站起来屈膝作拜:“孙儿定会仔细小心。”   江钧摆摆手,不再多说。   “五殿下,韩大人。”玉桑走过去,小声打断二人谈话。   稷栩和韩唯同时看过来。   玉桑:“韩大人携来文书过多,三日理完任务庞大,若殿下与大人不嫌弃,臣女愿意略尽绵力。”   玉桑话一出口,两个男人同出露出浅淡的讶然之色。   不同的是,稷栩先看向江钧,而韩唯只是看着玉桑。   见过江钧的态度,稷栩便懂了,笑道:“这可再好不过了!玉娘子能从那么多晦涩游记中整理出一份暗藏乾坤的绣屏,这些事岂能难道你。方才我就想着向江太傅讨一讨玉娘子,这下好了,咱们有帮手了。”   他看向韩唯:“韩大人意下如何?”   玉桑闻言,转头看向韩唯,与他四目相对。   韩唯眼神微变,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他和这女子之间,曾有生死时刻的刀剑相向,也有针锋相对的明争暗斗。   可今日,见她面含浅笑站在这里,温和客气的说要帮忙,竟瞧不见一丝过往恩怨的痕迹。   霎时间,韩唯自己好像也忘了那些前尘恩怨,弯唇浅笑:“求之不得。”   于是,玉桑也被安置了去帮忙。   怕她不懂,韩唯亲自教她。   玉桑态度认真,神色严肃,反倒是韩唯,讲上两句,眼神会不由扫她一眼,见她认真,反而不好再走神。   然而,他一个不慎,手中书册打滑,还捏着书页的手眼看着就要扯破这一页。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纤白素手及时捧在下头,稳稳接住打滑的书册,小心翼翼送回韩唯手中。   少女眼尾藏笑,佯装严肃:“大人拿稳了。”   韩唯竟有一瞬的窘迫。   他拿过书,看一眼完好无损的书页,不着痕迹的吐气。   一转眼,竟撞上她没来得及收回的笑眼。   韩唯蹙眉:“有什么好笑的?”   玉桑听说过读书人有些自己的癖好,倒是第一次见到。   韩唯的忌讳,竟是见不得书册被折被撕。   玉桑收敛笑意,佯装叹息:“大人放心,臣女过手的书册纸张,保证连个褶子都没有!”   说着,她像在证明一般,双手落在面前放着的书上,作安抚状轻轻抚摸它。   韩唯毫不怀疑,他被调笑了。   可看着眼前的少女一本正经的保证,他放下手中书册,别开脸,嘴角竟也忍不住扬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0 23:59:01~2021-06-11 23: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菂菂 5瓶;韶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韩唯没有与她多计较, 教了怎么找怎么整理誊抄便返回与稷栩继续议事。   可这期间,他不经意看了玉桑好几眼。   与男人相比娇小数倍的娇躯裹在一件严严实实的花色圆领袍里, 描肩束腰,身姿立现。   执笔垂首时,鹅颈纤长,肌肤瓷白,偶尔遇上难,绣眉便一蹙。   韩唯见过的姿色里,有小家碧玉怀中藏,也有娇软妩媚翻红浪, 更有英姿飒爽博目光。   她好像哪种样子都有过, 又哪个都不算。   想到过往种种交集, 再盖以她此刻正在帮他的事实,复杂滋味搅和于中,造成的结果就是让他破天荒在谈正事时频频走神。   更讽刺的是,那少女认认真真, 连眼都没抬一下,全神贯注。   两厢比较, 韩唯心中莫名生了落差。   同一时间, 稷旻也没闲着。   他一早便被嘉德帝叫到跟前说话。   自从稷旻大病一场后,肉眼可见的变化不胜枚举。   这么久以来,嘉德帝与赵皇后都将这一切归为那场大病后的结果。   死里逃生重获新生的人, 大抵都会改变一些从前的看法。   与此同时,二人也格外留意稷旻的起居饮食, 唯恐他再有恙。   只不过,好有好的喜,也有好的忧。   从前的稷旻, 纵然才智过人,到底脱不开年少轻狂之气。   急于表现自己,证明自己的心情,让他总有些劝不动的坚持。   可一眨眼,这些让嘉德帝忧虑的问题都没了。   他事事思虑周全,谋定后动,就连与韩唯明里暗里的较劲,都变作今朝的合作。   顾不上惊诧亦或欣慰,嘉德帝第一时间是探一探这孩子虚实——   他是真心此意,还是只暂时收起针对设的一个局。   结果,自是令他欣慰不已。   “旻儿,你当真是长大了。”嘉德帝叹道:“此前,朕还觉得你年轻气盛,总要多磨练几年,无论是做事的本事还是对人的本事都拿捏好,如此,无论是前朝的事还是身边的人,你都懂得如何应对,不会动辄生波澜。只是没想,这日子来的这样快。”   稷旻双目微垂,脸上看不到喜怒。   嘉德帝又道:“待此次从行宫回宫,你便该准备迎娶太子妃了。有些事,你母后怕问得早了让你多想,如今时机成熟,也无妨了。”   “你母后属意于永定伯府朱娘子为你太子妃,那朱娘子也与你相处多时,你如何看?”   稷旻眼珠轻动,半晌才缓缓开口:“儿臣以为……”   ……   “大消息!”这日下值后,江薇嫌屋里闷,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便炸开了。   “定了!太子妃已经定了!”江薇抓着玉桑的袖子,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   然而,玉桑除了初初一怔,便再没其他反应,就连那一怔,都像是被江薇吓得。   “你不好奇吗?”   玉桑今天帮着整理了一天农科文书,脖子都酸了。   伸手捶了捶后颈,她道:“不就是朱家娘子吗?”   江薇一怔,竟不知是先点头还是先夸她。   “你……不在意的吗?”   听闻今日圣人专程召见太子,夫子二人聚在一起谈了好久。   之后,圣人便下了一道旨意送回宫,是为准备太子大婚的事。   不止如此,这日天宝寺祈福,众贵女眼见着皇后身边的宫奴对朱伽莲的态度越发恭敬。   回到行宫后,还有人瞧见朱伽莲和太子殿下在荷花池边散步。   朱伽莲人逢喜事,面色娇艳。   “朱伽莲成为太子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其他皇子那边却没有动静,圣人眼中更看重哪个不言而喻。可也只是定了太子妃,其他的……”   江薇言尽于此,有点不敢再说。   因为玉桑还是没反应。   这不对劲。   “桑桑,你和太子……”   “薇姐姐。”玉桑望向她,眸色柔和,“我是妹妹,论理,没有资格置喙姐姐什么。可一来,这里是行宫,隔墙有耳,二来,你口中议论的人都是不可妄议之人。”   玉桑顿了顿,平添几分严肃:“姐姐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凑热闹了。或许你是因新鲜才留意,但稍稍满足心中好奇与新鲜后,便该立刻收敛。否则,往后无论是进宫门还是京中官家的宅门,都易惹麻烦。”   这是玉桑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说教,江薇竟然没有跳起来。   她看着面前的少女,脸色羞红,心中难堪。   其实细细一想,明明是玉桑给她来了这里凑热闹的机会,从一开始,她便处处提醒玉桑,唯恐她闯祸。   可事实上,玉桑从未犯过她挂在口头上那些错。   反倒是自己,一时激动便忘了形,偏偏这些还都是母亲教过的,她都懂。   如果是刚认识时,江薇一定会看玉桑笑话,但现在,她有些替她难过。   她其实已经听说,当日伯祖父江戚会允许给刚刚回家的玉桑办及笄礼,是因二堂叔透露,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太子殿下对玉桑,一直都很照顾。   可现在,玉桑做不了他的妻子,只能做妾,还得先看着他先娶妻。   照现在这个架势,怕是要先迎这位太子妃进宫,待太子妃有孕时,才好再选新人。   如此,便是给足太子妃台面的意思。   玉桑连做妾都得先等一等。   姐妹二人正说这话,飞鹰忽然过来了。   “玉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薇以为是太子私下来给玉桑传什么话,很配合的去干别的。   玉桑随飞鹰出门,在偏僻处说话。   “飞鹰大人有何事吩咐?”   飞鹰默了默,低声道:“殿下让属下转告玉娘子一句话。”   玉桑眼神轻动:“什么?”   飞鹰又是一阵迟疑,然后才慢慢道:“殿下……愿意放手。”   玉桑呼吸一滞,那一瞬间,她有些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   飞鹰不敢看玉桑,又道:“殿下向娘子承诺,从今日起,不会再有逾越之行,私底下,也绝不再见。”   玉桑眼帘轻垂,嘴角却轻轻扬起,慢慢露出个笑来。   “有劳飞鹰大人走这一趟,麻烦替玉桑向殿下道一声喜。”   飞鹰这才抬眼看了玉桑,眼中神色复杂。   “是。”   很快,飞鹰回去向稷旻复命。   听完玉桑转达的话,稷旻握着的笔微微一顿,又继续书写。   “知道了。”   飞鹰和黑狼对视一眼,完全不懂了。   这时,一封从益州送来的信呈上。   稷旻接过信,用刀拆开,然一个不慎,手指华出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涌出。   “殿下小心……来人!传太医。”   “不必。”稷旻看着嚯嚯流血的口子,竟慢慢笑了。   他轻搓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血,像在欣赏。   桑桑,这次,换我与你赌一局。 第100章   玉桑怎么都没想到, 稷旻这头的事都还没明文昭告天下,自己这头就先有了动静。   晚间, 江钧将她叫去说话。   “韩唯那堆文书材料,整理起来是否吃力?”江钧喝着茶,语气淡淡的问道。   玉桑乖乖答道:“文书材料的确繁琐了些,但不至于吃力。”   江钧点头:“那就是吃力。”   他浅饮一口茶,淡淡道:“把此事了却后,你便不必再去点卯了。哦不,左右只是整理些文书材料,也不必专程去那边。”   玉桑一怔, “为何?”   “为何?”江钧被她逗笑了:“你这小吏之职, 还当上瘾了?真等着朝廷给你发俸禄还是加官进爵?”   玉桑:“可我不是来与祖父做副手的?您不叫我去了, 你这边……”   “你已闲到有功夫帮韩唯打杂,可见我这处并不忙碌。”江钧呛起人来,也是有理有据。   玉桑觉得祖父这个决定来的突然,但也只能乖乖应下。   没想, 她刚一出来,迎面见到匆匆走来的江古道。   “伯父怎么这么晚来?”江古道受命一并参与治漕, 但江钧到底有了些年纪, 晚间喜静,很少会彻夜谈事情。   江古道一看她,立马想到了太子迎娶太子妃一事。   难道叔父夜间寻他来, 是为了玉桑?   这样一想,江古道心中犯难, 面上三言两语将玉桑敷衍过去,赶着见江钧。   玉桑心中生疑,留了个心, 与江古道屈膝道别。   然而,她才刚走出一段,远远瞧见江古林也急匆匆走向江钧的房间。   大晚上的,什么事这么急?   ……   “什么?不、不让玉桑进宫?”江古道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至于江钧,他不是在和谁商量,而是通知。   玉桑的事,他比谁都清楚,她的来历,甚至和太子那点纠缠,包括江古道这一房的小动作。   所以他才会打蛇七寸,直接叫来江古道。   “若你不好转达,或可转告殿下,这是老夫的意思,他若有不满,便来找老夫谈。”   江古道还不知江钧已知实情,但江钧为何会有此一想,他多少能猜到。   “叔父,此事非同小可,殿下看上的人,谁能拦得住?”   江古道也很为难:“是,太子妃一旦定下,就算给桑桑再高的位份,来日也是个妾,生的孩子也是庶子,但这事……”   “你也知道,这是要让你侄女去给人做妾的?”   “老夫已说了,桑桑绝不为妾,便是太子也一样。否则,桑桑或许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   江古道心中一震,他甚至要以为,江钧已经全都知道了——玉桑不是他亲生孙女,她只是太子殿下安排来的一个青楼妓子。   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自不必说,可江钧同样是江家头一号难缠之人,江古道哪里是他的对手,末了,也只能先安抚江钧,表明自己会去同太子殿下道明。   江钧没为难江古道,放他返去。   江古开在旁听了个全,等江古道一走,他已摆出谨听吩咐的姿态。   江钧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我才盼回桑桑一个孙儿,原本连她出嫁,我都想再缓几年,没想现在非但给人做妾,还得等着熬着,简直是笑话!”   江古开便明白了,父亲定是听说了什么。   太子妃已定下,又因圣人与皇后有意抬举太子妃,所以新人想进东宫伺候太子,还得等太子妃先将位置坐稳。   哪怕等到朱伽莲有孕,东宫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迎新人,也绝对不比迎太子妃时的阵仗。   说白了,纳个妾,还想被看重?   父亲不想让桑桑受这个委屈罢了。   抛开太子的因素不谈,以江家如今的地位,绝对可以在朝中为桑桑寻觅一个合适的郎君。   “儿子只是担心,若太子对桑桑有意,父亲今朝或可利用他的处境扣下桑桑。但等到来日,他登上大宝,成为国君,或许……”   或许会记恨今日之事,那时他要报复,别说留不住人,江家也会遭难。   江钧闻言,不忧反笑:“若得君如此,更不可托付。”   江古开怔住。   父亲这是将桑桑疼到了骨子里,打定主意要与储君对立……   “放心。”江钧看江古开一眼:“我既做了决定,便不会拖累你们。哪怕太子来日真有报复,也是我一人承担。”   “父亲!”江古开抱手作拜:“儿子绝无此意。”   江钧竖手制止:“叫你来,一是知会此事,二来,也是希望你与儿媳能开始帮桑桑想看些合适的郎君。我的孙儿,哪怕不做枝头凤凰,也要稳坐正房,不屈人下。”   父子二人谈着,并未察觉门外一道黑影悄悄溜走,直奔玉桑那头。   ……   “真的!千真万确,我亲耳听到。”江薇把所有事告诉玉桑,心中五味杂陈。   末了,她歪头盯着玉桑:“你呢?你怎么想的?”   玉桑有些游离。   她固然是知道稷旻的态度了,站在祖父的角度,明知会埋下祸患,他依旧这般决定。   桑桑绝不为妾。   放在从前,用劳力从蓉娘那里换取一口暖饭都让她心中雀跃。   而今……桑桑绝不为妾。   江薇的询问声在耳畔不绝,玉桑却想一个人静一静,来消化一下此刻翻涌的情绪。   入夜的行宫陷入一片寂静中,却又与前世临死前那种死寂不同。   这是一种平宁的静,可以让人安然入睡。   周边时而有护卫巡逻,玉桑不敢走远,只在下榻宫殿周遭慢步。   站在湖边抬首,今夜竟有星光。   它们似乎有灵,总在她想念时冒出头来。   可它们也微弱渺小,稍稍有更强的光,便会将它们掩去。   但玉桑独爱它们的光。   她痴痴地看着,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滚出来。   起初她还抬手去擦,不想显得狼狈,没想到越擦越多,情势难收……   ……   “大人,您何必与老爷顶撞。”英栾跟在韩唯身后,终是忍不住劝了这句。   原本,韩唯受到重用,是韩氏乐见其成,也理当如此的结果。   但韩唯对父亲的指示不为所动,那些应该提拔用以接应的人,大人也一个不用。   他早已自己培养了一批人,都是受他点拨上来的。   韩唯这一次,竟真的要全力投入治田。   这就意味着,他会无暇顾及朝中势力争斗,也难再分神站队。   为此,韩父气的不轻,道他这个年纪竟还不懂事,又道他辜负了族中倾心培养。   韩唯从不是什么软脾气,做事自有计划手段。   但面对生父指责,多少令他存了气,夜里睡不着,便出来散心。   英栾只是护卫下人,无法左右韩唯的选择,但他追随大人多年,自是将大人的气性抱负看在眼中,他知道大人想做什么。   所以,到头来他也只能给一句聊胜于无的宽慰。   就在英栾还想宽慰几句时,韩唯忽然竖手示意他噤声。   他凤目微眯,静静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湖边,原本萦绕周身的沉闷气息一扫而空,他竟笑了。   英栾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很意外。   怎么是她?!   眼看韩唯迈步往那边走,英栾想拦。   大人遇上她就没好事!   “站在这,别跟过来。”韩唯直接把他钉在原地,自己过去了。   英栾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大人,你这幅一脸兴趣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   星空之下,白日里青绿的湖水变成一片沉黑,灯火映照下,波光粼粼。   一只修长的手捏着一方锦帕,无声地过来。“不睡觉,上这儿来哭,他看得到吗?得去他跟前哭才行啊。”   戏谑声自旁传来,玉桑惊得飞快抹眼泪,警惕退开一步。   韩唯对这个反应非常满意,尤其在他看到,前一刻还纵情宣泄的少女在转眼之间浑身防备。   他轻笑两声,捏着帕子又递了递。   玉桑只看他一眼,眼珠子便滴溜溜四下打量,却只看到远处的英栾。   韩唯:“看什么?是在遗憾我没多带几个人来看你出丑?”   听听,这嘴毒的。   玉桑哪里还有心情感慨宣泄,两手一抹擦掉眼泪,也不接那帕子,屈膝一拜:“不打扰大人赏夜景的雅兴,告辞。”   韩唯横步一挡,严严实实拦住她去路,语气无不风流:“既是赏景,自然要有佳人作伴才谈得上雅兴。不知玉娘子可愿陪我走走?”   走走?   好啊,那走走。   说时迟那时快,玉桑忽然抬脚,狠狠踩向他左脚。   韩唯反应极快,抬脚闪身躲开,玉桑踩了个空。   她却笑了:“大人看到了,你我步调并不一致,强行通路,恐会误伤。”   她微微偏头,笑容狡黠,夜色将她眼眶的红渲出一种独特的媚色:“大人若真缺个女伴,不如我帮大人将王家娘子寻来,如何?”   韩唯笑容淡了些,背起手来:“跟我散步赏景而已,至于让你夹枪带棒浑身防备?”   他笑容玩味,似乎并不怕她踩脚,迈步靠近,微微倾身:“我又不会吃了你。”   玉桑忽然很佩服他。   之前是谁看到她就咬牙切齿的?   他们什么时候成了可以说骚话的关系?   又想,他把之前种种都忘了,她可没有。   在益州的时候,他差点杀了她!   玉桑记恩,也记仇。   韩唯对她来说,就是一根毒刺,不小心碰到一下都要认真洗手。   此地不宜久留,玉桑将姿态端的矜持高冷,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韩唯忽然伸手拽住她胳膊,直接将她扯回来。   玉桑一个不妨,双手下意识抵住他胸膛,水灵灵的眸子里浮着没能及时压住的惊色。   韩唯垂眸凝视,笑容更深。   “原来,真怕我会吃了你啊。”   玉桑眼中惊色淡去,逐渐平静。   她眸光流转,慢慢从韩唯的眼,挪到了他的唇,弯唇一笑:“离得这么近,我才发现……”   韩唯心中趣味浓重,更不想放手了。   只听玉桑道:“大人口气好重啊,像是白日吃多积食了,都撑得睡不着了,还想着吃呢?”   霎时间,韩唯脸色一僵,抓着她的手当场松开,人往后退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氛围猎杀者——江玉桑。 第101章   韩唯是冷着脸看玉桑离开的。   直至那抹纤细俏丽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时, 他紧咬的牙根才缓缓松开。   这臭丫头。   英栾的目光从一旁收回,走到韩唯身边低语两句。   韩唯眼神一动, 前一刻的恼火赧然荡然无存,戏谑的眼神投向被夜色遮掩的绿丛中。   “长夜漫漫,不知殿下又因何难以入眠?”   周遭守卫已不见,少顷,绿丛另一头传来窸窣响动,稷旻从暗色中走出来。   他面色平和,倒不见怒:“照这样说,韩大人又是因何无眠?”   韩唯眼尾微挑, 直直对上稷旻的眼神, 似乎看出点什么。   倏地, 他轻笑出声,悠悠道:“若非闲来游走,又岂能巧遇佳人?”   稷旻眼锋陡然凌厉,韩唯亦不遑多让。   寂静夜空下, 两个男人无声凝望,似一场刀光剑影的无形较量……   ……   第二日一早, 玉桑刚洗漱完便被祖父叫了过去。   江钧也才刚洗漱完毕, 早早起来请安的江薇立在他身边。   江钧“你手里似乎只剩些文书材料,我看这园子景色不错,便选了处景致优雅之地, 着人布置了一番,你今日不必去厅内, 就在那头做事,做的累了,歇一歇逛一逛, 都随你。”   玉桑看看江薇,又看看祖父,乖乖点头:“是。”   待玉桑离去,江钧立刻皱起眉头,侧首问江薇:“夜里没哭?”   江薇老实摇头:“没哭,孙儿最怕吵,她若哭了,哪怕抽一下鼻子我都能醒,就躲外边哭了会儿,回来就好了。”   江钧长长的叹了口气。   臭丫头,往日里古灵精怪,瞧着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没想在这事上竟用了心。   “我与你说的话,都记住了?”江钧沉声道。   江薇连连点头:“祖父放心,孙儿以后绝不胡说。”   江钧语气便也松了:“这些日子,你也跟着操劳了,与玉娘一道歇一歇吧。”   江薇抿抿唇,不知为何,她现在也觉得与祖父相处的越来越融洽。   看到祖父对桑桑这般爱护,她非但不吃醋,反而觉得安心。   一来,她知道祖父为何偏爱桑桑,宅内有今日,玉桑功不可没。   二来,就像眼下这样,祖父偏爱桑桑,但并不代表不爱她。   一种莫名的信心让江薇相信,倘若有一日,自己受了委屈欺负,今朝祖父如何对桑桑,明朝也能如何为她出头打算。   而这些,是从前的她根本不敢奢望的。   从玉桑来到家中开始,她从小向往的那种感觉,慢慢的都实现了。   江薇拍胸脯作保:“祖父放心,孙儿会好好看着桑桑的。”   江钧闻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眼下有件事,的确需要你好好看着。”   ……   玉桑原本以为,寻个雅致之处,着人收拾收拾,顶多是置一二座案,香炉茶台,瓜果点心。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布置的范围里,还包括两位俊俏文雅的小郎君。   更绝的是,祖父挑选这处,是一座建在假山上,能俯瞰大半行宫景色的凉亭。   凉亭四方通路,随时能有人来。   换句话说,谁路过这,都能瞧见她左拥又右抱。   玉桑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江钧的作风没错了。   可是……完全没办法拒绝呢!   稷旻已经要成亲娶妻了,不正是她见世面的时候吗!   左拥右抱而已,比起后宫佳丽三千,简直小巫见大巫。   玉桑愉快的与他们攀谈起来。   不聊不知道,原来,他们早有一面之缘。   江钧可不是随便给玉桑安排俏郎君,这邹寻、陈拓之两位小郎君,是她邹夫子与陈夫子的孙儿,知根知底。   在她及笄那日,两人都有出席,远远瞧过她一面,皆为她所倾倒。   得知这个真相,玉桑不由暗暗咋舌。   她几位夫子固然学识渊博,无论是经义、为人处世都别有一番见解。   但在朝中属实低调,应当不曾随行。   原以为撺掇祖父带上江薇已经很大胆,没想到祖父才是夹带私活的一把好手!   他暗地里到底捎了多少人?   “桑妹妹。”邹寻聊着聊着就自动切换了称呼:“不知那方溪石砚用的可顺手?”   玉桑脑中飞快思索,甜甜一笑,对答如流:“真是妙极!原以为写字就是倒水研磨的事,可用过才知高下。石砚细腻不说,呵气即可研磨,发墨更是不损笔毫,仅此两点,可见珍贵,如此重礼,桑桑委实受之有愧。”   这些都是冬芒整理过的。   她之所以这么清楚,完全是想知道这些礼物值多少钱,然后入账计作身家数目。   邹寻双目放光,如遇知音:“正是!莫看它外貌平平无奇,说是百里挑一的宝砚也不为过,妹妹懂得欣赏,便是值得,何愧之有!”   陈拓闲闲呷了口茶,轻笑一声:“早闻邹兄深得邹老先生之心,是众多儿孙中最讨喜的,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忽的,陈拓身子微倾,朝向玉桑的座位,以手掩口,故作神秘,“妹妹有所不知,祖父与几位老先生时常打趣邹老先生爱砚成痴,与石结亲最合适不过。”   “谁料邹老先生不敌红尘,儿孙满堂,如今这宿命,怕是要落到觅清身上,妹妹得了空,不如好好帮他想看,哪块石头与他般配。”   觅清便是邹寻的字了。   玉桑听他这样称呼,便知他们私下熟知,恐怕还有些交情。   她捂唇轻笑,轻抬黑眸,璀璨流光,霎时间,杀遍身后一片绚烂炽热之景。   陈拓微微一怔,眼底不由自主涌起笑意,与她一同弯唇笑了。   邹寻哪里顾得上笑,脸一阵红一阵烫。   好在他们相熟,要找茬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啪的一下展开折扇,悠悠扇了两下,去除躁意,逐渐平静。   “照你这话讲,我该与石头结亲,那你喜好作画,心中岂非五颜六色,斑斓缭乱了?”   陈拓笑容一僵,面色不善的望向邹寻。   邹寻摇着扇子,冲玉桑挑眉:“世间色彩斑斓,十指难数,倒不知展延这颗花心,最后要采撷哪一抹颜色。桑妹妹还是为他操心操心吧。”   “不必!”陈拓径直拒绝,对玉桑道:“别理他,人来疯。”   邹寻也看向玉桑,折扇点点对面的人:“急了,他急了。”   两个男人之间的嫉妒之火眼看就要擦起来,玉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掩唇轻笑,又似忍不住,笑声渐盛。   邹寻和陈拓一怔,对视一眼,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邹寻:“妹妹笑什么?”   陈拓眼中是同样的疑惑。   玉桑笑了一阵,作努力忍住的样子,定了定,才声线温软道:“倒也不是想笑,就是……羡慕。”   二人又是一怔,看彼此一眼,又看她。   邹寻:“羡慕?”   陈拓失笑:“有何羡慕?”   玉桑坐姿乖巧,语调甜软:“实不相瞒,自桑桑回京归家以来,听到最多的莫过于谨言慎行,三思后行。遇事遇人,总要多想,多看,不可贸然言行。”   “就说与人结交,哪怕再谈得来,很多地方都要留着分寸。”   玉桑黑亮的眸子依次扫过二人:“可今日瞧见两位哥哥,言行上仿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也可以恣意打趣玩笑,分明是有极好的交情才能抵达的境界。”   少女眼中泛起纯粹的艳羡:“一如祖父们多年来浅淡却不断绝的君子之交,或许多年之后,两位哥哥也会如祖父们那般,这是很难得的情谊,自然让人羡慕!”   玉桑一番柔软话语,让陈拓和邹寻双双愣住。   都已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也并非没有接触过旁的女子。   他们都知道,今日就是一个二争一的局面。   他们更知道,这种情况下的小娘子,或是谦逊避嫌,或是恃宠而骄,就算秉性再好的姑娘,也难免生出几分骄矜。   可眼前的少女,完全脱离了他们曾料想的状态,一番话直戳关键,竟是在化解他二人之间那若有似无的剑拔弩张。   她说的还都对。   正因从小相识,知根知底,才能肆无忌惮。   此刻的争闹是真的,可交深也是真的。   即便最终有一人输了,也不至于为此耿耿于怀,甚至交恶。   更妙的是,她这样一说,好似接下来他们再怎么唇枪舌剑,都是友人间无伤大雅的趣味。   二人微微赧然之余,心中又无比熨帖,甚至默契的生出同一种感觉——与她相处,真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邹寻笑起来:“老实说,因桑妹妹是女子,我们不敢造次,怕惹了你,难免顾及。”   陈拓:“就是,你若愿意,随性相处又何妨。只不过旁的姑娘看来是唐突无礼的事,到了你这竟是羡慕不已,也怪叫人意外的。”   玉桑双手合十,满眼都在闪光:“当真?桑桑真的也可以与你们率性相处?”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有何不可?”   玉桑高兴极了,端起面前的茶盏:“能拜得诸位夫子门下,已令桑桑受益匪浅,今朝还能识得两位哥哥,更是值得庆祝的事,以茶代酒,敬寻哥哥与拓哥哥。”   二人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随了她,一并以茶代酒。   亭间一片和乐,玉桑以一敌二,一碗水端的不能更平。   奉命赶来的江薇按着手下的人躲在一旁,眼中的敬佩直冲云霄。   祖父说什么来着?   怕她拘束,不肯?   怕她应付不来,羞赧?   祖父这种误会到底是哪里来的?   她分明同时拿下了两个啊!   就在这时,一道冷冷的声音从山亭南边角拔起来。   “听闻玉娘子不习惯临时衙署内嘈杂,所以另择他处整理文书材料……”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亭内的热闹,一身绯色官服平整熨帖,缓步入内。   韩唯环视四周,幽幽感叹:“的确是个好地方,别的不说,当真幽静。”   仿佛是一个默契的讽刺,韩唯话音刚落,又一道冷声拔起来。   “隔着远远的便听见此处热闹非凡,什么趣事,可否说给孤听听?”   稷旻从与韩唯相对的方向走上来,负手而立,脸上挂笑,眼中挂霜……   陈拓、邹寻:?   玉桑:……   作者有话要说:  玉桑:我和他们只是普通朋友,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吐烟圈】   感谢在2021-06-13 21:38:42~2021-06-15 00:2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铭心 6个;菂菂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太子一来, 谁还敢坐着?   陈拓与邹寻当即起身作拜,就连韩唯都隔着亭子, 虚虚搭手,尽了意思。   玉桑就是相当做没见到他都不行了。   然而,她才刚动作,稷旻已抬手下压:“不必多礼,别让孤坏了你们的兴致。”   说着,他自己走过来,坐在了原本陈拓的位置,然后看向众人:“坐啊, 都站着做什么。”   陈拓和邹寻还没动作, 韩唯就先走了过去, 坐在原本邹寻的位置。   眨眼之间,玉桑身边的两个人就被彻底换了血。   稷旻目光扫向周边景色,又落于亭间布置上,泛起清浅笑容, 语气亦和煦:“方才这里热闹如斯,是在聊些什么?”   虽说太子和韩唯忽然出现, 让两人倍感意外, 但到底是皇城脚下长大,也是各家仔细教养的郎君,还不至于一遇上这种场面就犯怵。   在初初的震惊抚平后, 两人逐渐稳住,一一作答。   得知是被江太傅指来帮玉桑整理文书材料, 一时兴起聊到别的,结果相谈甚欢时,稷旻挑了挑眉, 意味深长的看了玉桑一眼。   玉桑坐姿矜持,看也没看他。   就是这样嘛。   “原来是这样。”稷旻似在低声自语,忽又笑道:“邹、陈两位大人多年来一直任职国子监与将作监,都是行事细腻周全之人。又闻两位大人各有所长,亦有徒子敬拜,今日见到两位郎君,方知闻言不假。”   他像是来了兴趣,“说到石砚,孤的书房中也有一台,是取自……”   这一瞬间,稷旻身上瞧不见半点太子的威仪与架子,竟然直接加入话题。   事实证明,谈到这些珍玩宝物,稷旻简直信手拈来。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宫外人家喜获珍藏之物,不过是他寻常用物。   稷旻才说了几句,邹寻的目光便以肉眼可见的变化蹭亮起来。   那目光很是复杂,既有听闻珍宝的喜悦,又有闻而不得见的遗憾,当中夹杂着几缕若有似无的艳羡。   在此之余,还有对太子殿下博文广知的敬佩。   文房四宝不分家,书法画作亦关联。   稷旻说完研磨,顺口提了自己书房中挂着的那副江山社稷图。   这幅图除了构图大气磅礴外,最难得是用色。   据说,其中几种用色的原料,世间已难寻。   于是,稷旻成功的挑动了陈拓的注意力。   作画之人,喜爱颜色,也喜欢研究制作颜料的原料。   得知这副举世珍品就挂在太子书房,陈拓眼里的激动都溢出来了。   “殿下说的极是!但臣以为,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该轻易说‘绝对”,譬如这画作用色,不乏有人刻意抬价,便道原料灭绝。其实,哪怕原本用料真的举世难寻,只要持之以恒的研究寻找,总能找到替代!”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玉桑原本在旁托腮聆听,听到这句时,嘴角轻轻翘了一下,像是赞同。   而这个小动作,被稷旻漫不经心飘去的目光尽数捕捉。   同一时间,这二人的反应,又被韩唯看在了眼里。   放在从前,韩唯是绝对不会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场合。   可不知为何,远远瞧见玉桑与两个小郎君把酒言欢,好不快活,他就忍不住来掺和,意外遇上同行的稷旻,他也乐得在旁当个看客。   他觉得这两人都挺有意思,可目光转着转着,仍只转回她一人身上。   韩唯觉得自己有些着魔,偏偏控制不住。   “陈郎的话,孤只赞同前一句。”稷旻悠悠接话:“这世上很多事,的确不可轻易言‘绝对’,同样拿颜料原料来说,或许只有到了最后才会懂得,有些东西永远不能被替代。”   “寻寻觅觅的结果,未必是找到了什么来替代,反倒是找到了所谓的举世难寻的原料,也才知道,什么难得不可得,不过是借口。凡持之以恒,真心寻求,没什么是得不到的。”   陈拓和邹寻神情肃穆,听得认真极了。   不愧是太子殿下,寻常谈话,竟也能道出这般深邃的道理。   玉桑将二人反应看在眼中,心中百感交集,全因稷旻一人生。   还太子呢,幼稚不幼稚。   韩唯看向玉桑,见她娇颜明媚,目视前方远景,轻轻咬唇,像是要笑又忍笑。   就在这时,山亭中又走进来一人。   江薇作风风火火状冲进来,谁也不看,只盯着玉桑,上前就拉她:“你怎么在这啊!找你半天了!快走!”   刚一动作,飞鹰厉声呵斥:“大胆,殿下跟前竟敢放肆!”   江薇虽是豁出去了,但这个一鼓作气程度明显不够,飞鹰一吼就有衰竭之势,不得已看向稷旻,作出刚刚发现的样子,惶恐着跪下:“臣女无状,请殿下恕罪。”   玉桑一看就知江薇是来救她场,她眼一沉,冷飕飕朝飞鹰瞄了一眼。   从益州开始到现在,飞鹰和黑狼对玉桑已经有了一个很深切很透彻的认识。   她是殿下一边喊打喊杀又一边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头的人,惹不起的。   霎时间,飞鹰威武折半,迎上玉桑的目光里染了几分不自知的小心翼翼。   这个……真不能怪他,是他职责所在啊……   玉桑当然晓得,这一眼也就表个态出个急火。   她当即起身,还没跪,稷旻已和声开口:“薇娘子来寻玉娘子,想必是有什么急事,起来说话吧。”   玉桑这才瞄了一眼稷旻,稷旻说话时就看着她,当即露笑。   可也只是短短一眼,玉桑收回目光,将江薇扶起来:“姐姐找我何事?”   江薇张了张口,脑子终于转起来了:“图纸!祖父找不到图纸了,是你收拾的!你得去找回来!”   玉桑闻言,转头看向亭间众人,最后落在稷旻身上:“殿下……”   稷旻今日的亲和力突破天际,都不必她说,他已竖手阻止:“江太傅负责治漕一事,图纸至关重要,玉娘子还是快些去找吧。”   玉桑又看向自己座前的小案:“那这些……”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拿起她誊写的本册,捧在眼前细细欣赏。   韩唯一目十行,旋即点头:“玉娘子细致周到,整理的又快又好,胜过署中文官百倍,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这些东西,本官会代为收捡,稍后再交给娘子。”   玉桑本就是在帮韩唯整理,这些东西过她之外的人手也不合适,韩唯主动开口,倒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   玉桑打定主意抽身,遂对韩唯颔首一笑:“那就有劳韩大人了。”   韩唯微微一笑:“这句‘有劳’,合该本官来说。”   玉桑再不扭捏,与江薇一道屈膝告辞,临走前,她又望向邹、陈二人,含笑道:“寻哥哥,拓哥哥,桑桑先行告退,改日再约。”   陈、邹二人当即搭手回礼:“改日再约。”   稷旻垂眸,转了转指间玉戒,神色莫测。   一旁,韩唯看着她大大方方和别的男子道再会之言,眼底笑意浓厚。   玉桑随江薇离去,没了趣味的场合,韩唯的兴趣立刻降至最低,跟着起身道别。   亭间很快只剩下三个男人。   邹寻和陈拓是真的对各自所好衷情感兴趣,稷旻看他二人一眼:“方才说的那些那些,孤也十分感兴趣,只是朝中事忙,暂时抽不开身,若得闲暇,倒是很想与二位共同研究。”   二人俱是一怔。   太子今朝为储君,来日便是国之君王。   诸如他们这个年纪的官员,多是刚刚入仕,做些可有可无的闲散事。   多得是人做梦都希望被殿下圣人看到,继而冒头,才能得显。   所以,稷旻这番看似无意的话,对他们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兴趣再盛,男儿都应以事业为重。   是以,二人皆面露振奋,作拜称是。   飞鹰在旁看着,心中一片清明。   男人有了事业心,什么兴趣爱好红颜知己,果然都要靠边站了。   ……   走出一段距离,玉桑忽然慢下来,看着背脊绷直的江薇,扑哧一声笑弯了腰。   江薇回头瞪她:“你还笑!我是为了谁!”   玉桑连忙收笑,做小伏低赔不是。   江薇有些感慨:“你胆子真大!”   祖父的态度是一回事,但在江薇看来,玉桑的小女儿心思又是另一回事。   眼见心中有意的男人要娶别的女人为妻,自己还得等着机会去做妾,委屈是必然的。   但在江薇所见的例子里,难过归难过,多半还得妥协。   而且,对方是太子殿下啊。   做个贵妾嫔妃,也是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她倒好,祖父害怕她应付不来,她却是游刃有余,早已超出想象。   江薇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长叹一声:“还好散的快,若是被人瞧见,你十张嘴都说不清。”   玉桑却不这么想,她收了笑:“这园子里到处都是眼睛,往日里藏着掩着都怕隔墙有耳,今日这样,姐姐还怕别人瞧不见?”   江薇怔住:“这……”   事实证明,玉桑说的一点没错。   这日皇后回行宫后,一众娘子们也回来了。   天都没黑透,江家玉娘一个女儿家,与太子殿下,韩家长郎在内的四位郎君在行宫山亭内把酒言欢有说有笑的事,就在行宫中传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稷旻:我不是来破坏你们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感谢在2021-06-15 00:29:20~2021-06-16 00:0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铭心 3个;予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铭心 30瓶;若虫一条 10瓶;奇妙的莫名、咕噜咕噜噗噜、醉美不过流年 5瓶;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此事当真?”朱伽莲放下茶盏, 惊讶不已。   朱伽莲的心腹连连点头。   “外头那些,或多或少是传言, 可奴才奉了娘子之命,是实实在在看在眼里的!”   “那个江娘子今日一早便与江太傅世交的两位孙儿于山亭中私会,有说有笑。”   “换作任何一个正经人家的娘子,都做不出这等暧昧之举。”   “结果,太子殿下不知怎么晓得了此事,直接杀了过去,没想碰上路过的韩大人。”   “太子殿下才说几句话,江娘子就先告退, 没多久这局就散了。”   心腹顿了顿, 又道:“小人觉得, 太子殿下分明是……”   “够了!”朱伽莲再也听不下去,冷声打断:“殿下也是你能随意置喙的!”   “奴才不敢!”   心腹表忠心:“奴才是怕娘子受委屈,这太子殿下如此在意那女子,恐会轻慢娘子。”   朱伽莲深吸一口气, 摇了摇头,眼里慢慢露出讥讽的笑意。   “轻慢?殿下轻慢我还少吗?”   “行宫里前脚刚传出我被定为太子妃的事, 这女子后脚便放浪形骸, 分明是仗着殿下宠爱在意他,故意激殿下!”   朱伽莲闭了闭眼:“如此拙劣的招数,一眼可知。你说说, 为何明明不蠢的人,偏偏就着道了?”   心腹不敢妄言, 顿了顿,只道:“娘子成为太子妃,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太子迟早要纳新人,何必与这些心思下贱之人计较?”   没想,心腹一番话非但没有安慰到朱伽莲,反而令她心绪起伏。   她拽紧拳头,霍然起身走了出去。   ……   行宫内传言不息,稷旻来见赵皇后时,朱伽莲便立在皇后身侧,垂眸不语。   赵皇后看一眼朱伽莲:“你先去吧。”   朱伽莲一向乖顺,今日竟也生了几分逆反,屈了屈膝,道:“即便娘娘此刻让臣女离开,接下来的话同样会让殿下迁怒臣女,认为是臣女搬弄是非,娘娘又何必支开臣女。”   稷旻眼神微动,心里已了然。   皇后对朱伽莲的态度感到意外,但终归没强行支开她,点了点头,望向稷旻。   “本宫今日的确听了些说法,却并非莲娘搬弄。”   赵皇后将所闻道出,末了问道:“不知太子有何解释?”   在赵皇后心里,已默认等朱伽莲有孕后,便许玉桑进宫。   凭稷旻与玉桑的关系,他必定会私下安抚,江玉桑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换言之,她理当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安排,接下来应当恪守言行,静待入宫那一日。   今日这事,赵皇后与朱伽莲的看法一致,并不认为她真的放浪形骸,只觉她是心中不满,故意激太子。   没想,太子一向冷静自持,竟也着了道!   这不是让她觉得,自己在太子心中举足轻重,有闹一闹的本钱了吗?   谁料,稷旻闻言,竟苦笑一下。   “母后是什么时候开始认定,江玉桑一定愿意入宫?”   皇后被他问住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朱伽莲眼帘轻掀,目光复杂的看向稷旻。   稷旻态度平静:“母后难道忘了,儿臣已早就说过,她是不愿的。”   赵皇后彻底愣住,半天才酿出一句:“她、她还没点头?”   一个“还”字,让朱伽莲也生错愕。   不错,稷旻起初的确这样说过,但那时,赵皇后心里也不愿。   后来,她被玉桑打动,觉得让她在太子身边伺候也不错,便与稷旻通了气,点了头。   在赵皇后看来,玉桑所谓的不愿,是因出身卑微,爱得卑怯。   倘若不被点头接纳,未来每一步路都会走的艰难。   可、可她已经允了啊!   哪怕玉桑出身卑微,只要进宫后安分守己伺候太子,她身为太子生母,自会照拂她!   这一点,稷旻一定也会告知她。   稷旻平声道:“儿臣的确对她有意。母后起先瞧不上她,后来也喜欢她。可无论想或不想,接纳或不接纳,似乎从未问过她的意思。今日之事,在旁人眼中自会被编排出各种说法,但对江家而言,或许只是纯粹要与皇宫绝缘的决心。”   赵皇后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你要她,本宫也接纳她,到头来,反是她不愿?”   稷旻眼眸轻抬,淡淡道:“只因儿臣想要她,母后也接纳她,她便该感恩戴德,毫不犹豫奔赴吗?”   “旻儿!”皇后震怒,抬手拍案:“你好好想想自己在说什么!”   君权至上,毋庸置疑,稷旻这番话中隐含贬低,赵皇后自是难忍。   稷旻轻掀衣摆,径直朝赵皇后跪下。   眼下的情况,和朱伽莲想象的不大一样,她也跟着跪下,口中说起安抚皇后之词。   赵皇后无暇顾及朱伽莲,只看稷旻:“你这是又做什么。”   稷旻神色淡淡,并不想冲撞,也无意争辩,仿佛只是在论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人心不一,各有所求。有人醉心攀登节节高升,有人背道而驰只求安稳,正如母后挑选之人,为德行配位,可处处律己,您理当相信,也有人觉得不沾纷扰,安然自在是快活。”   他望向皇后,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恳切。   “江氏一事,恳请母后作罢不提。儿臣至少还能许她一个安然自在。”   赵皇后的手都在发抖。   今日,但凡稷旻平庸无能些,亦或是受美色所迷蛮横强要,赵皇后或许还有指责之词。   可身为储君,稷旻在处理政事上无可挑剔。   无论是执掌的大事还是用人的章法,连嘉德帝都赞赏不已。   所以赵皇后怎么都想不到,这样一个孩子,会在一个小娘子面前卑微至此。   他甚至都不是强要,而是强行放手。   一时间,赵皇后心中五味杂陈,更遑论跪在一旁的朱伽莲。   忽的,朱伽莲抬首望向稷旻,扬声道:“殿下就没想过,她是以退为进,故意与旁人交好,实则是在激你,她是否有野心,殿下当真洞察过?”   听到“野心”上字,稷旻的嘴角轻轻扬了一下。   这话不错,她野心大得很。   可是……   稷旻平和道:“倘若她真的以退为进,合该私下气我,却又不坏名声。若她真苦心谋划,朱娘子以为这满宫风言风语还能吹进母后耳中?”   朱伽莲被堵得无话可说,眼神更气。   赵皇后却是冷静下来。   稷旻说得不错,玉桑是个聪明的孩子。   皇室重名誉,但凡懂点心计,都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被动的境地。   她又皱起眉:“那你闯进去搅局,又是为何?”   稷旻神色逐渐放松,甚至笑了一声,语气里含着满满的感叹:“她既要另觅旁人,儿臣理当去看看她选了什么样的人。”   顿了顿,他放轻声音:“若选了个不值得托付之人,儿臣岂能放心。”   朱伽莲眼眶泛红,目光中似有什么碎裂了。   赵皇后听得抬手扶额,脑壳疼,她长舒一口气:“若她选了,你当真看着她另结姻缘?”   稷旻气定神闲,笃定道:“但凡她选定,儿臣便认。”   赵皇后终是闭了闭眼。   在她看来,稷旻的情况有些严重,她得好好想辙。   “你去吧。”   稷旻搭手作拜,转身离去。   朱伽莲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忽然起身朝皇后屈膝拜别,迈步追了出去。   皇后身边的老奴意图阻止,却遭皇后阻止。   她摇摇头,是随他们去的意思。   今日她才确定,稷旻一颗心都在玉桑身上,对莲娘,他怕是只有服从安排的认同。   以稷旻如今的状况,让莲娘嫁给他,何尝不是委屈?   有些话,理当让他们自己说清楚。   “殿下留步!”朱伽莲对着稷旻的背影大喊一声,惊得周边宫奴纷纷退去。   稷旻站定,回身看向她。   朱伽莲忍下泪意,到底红了眼。   她端出自己最骄傲的姿态,一步步走到稷旻面前。   “好一个‘有人醉心攀登节节高升,有人背道而驰只求安稳’,伽莲在殿下眼中,应当就是那个醉心攀登之人吧?”   稷旻没有置词。   朱伽莲别开脸,望向一旁,笑了一声,不知是嘲人还是自嘲:“成为太子妃,乃至一国之后,可得无上荣耀,但凡有心,总少不得争取。人往高处走,这是放在哪里都一样的道理!”   “何以从殿下口中说出,仿佛一心攀登之人成了俗不可耐,不争不抢反倒像圣洁不可攀了?”   朱伽莲望向稷旻:“是不想争还是根本没有资格争,挣不到,所以故作高洁无争,殿下又瞧清楚了吗!”   “只因那是殿下求而不得,所以伽莲自小受教导要成闺女典范,成母仪天下,为此做出的一切努力,就这样被殿下看不起,就错了吗!?”   言及此,朱伽莲语气一转,又多了几分柔情与委屈。   “正因要做好殿下的妻子,所以伽莲从未想过独占殿下,即便有新人,我不是容不得!”   “可殿下不该这样轻视我!”   稷旻听到这里,心中第一个想到的却是玉桑。   他想,或许真是拜她所赐,让他在之后的很多年,于审视女子的眼光上有了提升。   朱伽莲前面那番话振振有词,而慷慨陈词后又添大度柔情,任哪个男人有妻如此,都该敬重对待,甚至刮目相看忽生情愫。   朱伽莲的用语,多少存着些小心思。   但遗憾的是,他所有的情绪,都给了那一个人。   稷旻的目光无波无澜,淡淡道:“孤没有说过这些话,你会错意了。”   朱伽莲说完,便一直留意稷旻的态度,看着他的眼睛,她心中发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6 00:09:29~2021-06-17 00:0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肉饼 10瓶;初遇梁安 2瓶;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朱伽莲觉得, 就算是块石头,自己耐心去捂, 也总能捂热。   可是稷旻的无动于衷,已经不是骄傲受挫了,而是心灰意冷。   她执着摇头:“请殿下指点!”   看着面前的女子,稷旻忽然想起了在益州时与玉桑对峙的场景。   她将他比作天之骄子,将自己比作蝼蚁。   可在她心中,只看爱恨好坏,不论高低贵贱。   那时,稷旻震惊于她的所思所想, 却怎么都没想到, 有朝一日, 自己会站在与她的相同的立场,与朱伽莲对话。   “孤很肯定,从未定论哪一个高贵,哪一个低贱。选择而已。”   “孤也从未说过, 人往高处走力争上游是错。”   稷旻眼帘微垂,笑了一下:“方才在殿中, 孤与母后的话你都听见了。”   “江氏出身不如你, 教养不如你,甚至太子妃之位也不如你适合。”   “你的猜测也很对,她有野心与期盼, 想要却挣不到,所以放手。”   “依你之言, 力争上游追求心愿不是错,那求而不得放手不争就是错了吗?”   朱伽莲咬了咬牙,“求而不得放手不争的确不是错, 可她放了手却还勾得你神魂颠倒便是错!大错特错!”   稷旻轻声笑起来:“你也说,放手的是她,神魂颠倒的是孤,一切为孤所愿,与她何干?无人能勉强孤去喜欢谁,也同样没人能强迫孤不去爱谁。”   稷旻静静凝视朱伽莲,一字一顿:“你不过是迁怒罢了。”   朱伽莲目光震动,唇瓣几度启合,一个字也吐不出。   前一刻,她亲口表态大度,说的自己准备充足。   这一刻,她便因迁怒泄了底。   朱伽莲露出一丝苦笑,低哑道:“那又如何?身为妻子,乞求丈夫对自己多一点怜爱,有什么错?”   稷旻目光锐利,直戳要害:“朱娘子不是在乞求,是在博弈。”   “自以为万事俱备,入一场不得人心的局。”   “以为你的手段和本事总能帮得到想要的一切,且从不怀疑这个结果。”   “朱娘子先知情而入局,争而不得,又算谁对谁错?”   “自持生来高贵,却为此失了仪态气度,此种行经又算高贵还是低贱?”   朱伽莲脸色苍白,喉头堵得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前一刻的气势荡然无存。   稷旻垂眸:“所以,孤说了,那话并无捧贵贬贱之意,不过个人选择罢了。”   “而你之所以这样想,不过是因为在你心中,早已认定何为高低贵贱。”   “但其实,这也只是想法不同罢了,身在其位,各有苦衷,无谓追究对错。”   朱伽莲呆在原地,彻底失了反驳的声音。   稷旻的一字一句,像飓风卷过心间。   所有用以掩饰的枝节与密叶一扫而空,只剩藏着企图的裸地,荒芜而丑陋。   朱伽莲第一次觉得,那些自以为小心谨慎的用心,在这男人面前是多么可笑。   可真正让她一颗心支离破碎的,并非凌厉的言语,而是她忽然看清了他的心。   怀揣着隐秘的偏爱与属于他看事待人的态度,无惧一切,岿然不动。   而她永远改变不了他。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赢面的局。   朱伽莲往后踉跄两步:“殿下一番话,真叫我无地自容。或许,当我第一次站在殿下面前时,你已看清我的企图,现在想想,伽莲种种言行,真像跳梁小丑……”   她看向稷旻,目光悲痛:“可我还是想不通,殿下这么喜欢她,为何要放手?娘娘与我都接纳她,这也不够?还是……”   朱伽莲笑了一下:“还是殿下想让她做太子妃?想让她成你的妻?”   稷旻看她一眼,目光轻垂,任由朱伽莲情绪变换,他始终是那副淡定姿态。   “只是因为,孤现在并不是她想要的样子,所以被她放弃。被放弃的人,又如何能将自己强塞过去?”   朱伽莲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又退一步:“简直荒谬……”   “殿下就没想过,这是她以退为进?是,她现在的确深陷舆论,可或许这里头还含着什么别的筹划!”   朱伽莲恳切道:“殿下就不能信我一次吗?没有女子会在这种时候放手的!”   稷旻看着她,竟笑了一下。   他第一次切身明白,为何玉桑从未说过自己的贪心。   原来,真的会被人当做笑话。   身份之隔,他高高在上,以为凡事皆可迎难而解,他也有本事去解。   可在她的位置,却是连说一句话都要斟酌审视许久。   在所有人眼中,她执着不放才是常理,她也不可能放手。   可她真放了,又会被当做阴谋和笑话。   稷旻在这一刻甚至忍不住想,她凭什么不能放?   除了身份桎梏,他还有什么是她放不开的?   她就该放,气死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人。   然思绪回到朱伽莲的话上,稷旻心绪沉寂,笑容苦涩:“若是这样,那该多好。”   曾经,他恨她对自己的设计。   而今,他却觉得,若她从未想过放手,不过是对他的另一番设计,那该多好。   ……   “快放手!快放手!”玉桑急了,一巴掌拍在江薇手上。   江薇吃痛松手,天灯终于摇摇晃晃开始上升。   尚未入夜的黄昏,孤独的灯盏融在昔阳里,一丝光亮都散不出。   不知哪里出了错,升了一半又掉下来。   方灯失败,玉桑鼓鼓腮帮,失望极了。   终归是少女心性,玩性一起也会蛮不讲理:“都叫你放手了,一定是你拽得太久了!”   江薇瞪大眼睛:“放起来都是你的功,放不起来都是我的错咯!”   玉桑对行宫中那些言论不加理会,倒是从祖父那里得知圣人准备摆宴,这两日夜里可以放河灯升天灯,她没玩过,很有兴趣。   河灯到还好,可天灯太难了,稍有不慎就会落下来,也不知哪里出了错。   玉桑淡淡的瞥她一眼,探手:“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江薇气结,恨不得与她当场打一架。   两枚少女正你来我往,冬芒疾步走了过来,屈膝向二人行礼。   “娘子,韩大人派人来请娘子走一趟。”   少女争辩声停下,玉桑侧首:“韩唯?”   一听这名字,江薇也收了嬉闹样子,不计前嫌凑过来:“怎么了?”   冬芒:“娘子忘了,您从山亭离开时,那些文书材料都留给了韩大人。那奴人说,原本大人准备差人给您送来,请您继续整理,可好像是哪里有岔子,想请您过去看一看。”   玉桑:“出岔子?我?”   冬芒想了想,道:“奴婢帮娘子回绝吧,就说不方便,有问题传话即可,您就别去了。”   玉桑眼珠一转,望向江薇:“让你打听的事呢?”   江薇怔了怔,旋即一拍脑袋,食指虚点两下:“有的有的!”   她四下环顾,拉着玉桑凑的更近:“我打听到了,韩氏父子原来不和,就连到了这里,也有过争执。”   玉桑眼神一动,摸摸下巴:“父子不和?”   冬芒则是比较谨慎:“薇娘子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可靠吗?莫不是韩氏父子虚晃一招?”   江薇不高兴了:“就算你们不信我,也该信那王娘子对韩唯一片痴心吧。”   “她做梦都想嫁给韩唯,恨不得扑到他身上将他浑身上下几根毛都数不清,”   “父子不和于朝廷命官来说是大事,她若能掺和一番起到和事作用,便离她的美梦更近一步,我还需要刻意打听?随便趴窗都能听一耳朵。”   玉桑一听,连忙哄她:“冬芒胡说的,姐姐辛苦了,怎会不信你。”   又睨冬芒一眼,冬芒连忙赔不是。   江薇分得清轻重,又道:“不过韩家人事复杂,你多想一重,多些顾虑也是对的,尽信不如不信,还不如小心。”   玉桑诚恳的点点头:“桑桑记下了。”   江薇则问:“那你还去找韩唯吗?今日才传了你的话。”   玉桑闻言,下颌微扬:“去,为何不去?”   冬芒和江薇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玉桑轻哼:“几句话就能禁我足,往后若抓我什么短处,岂不是能要我命?”   “他们越说,我越要自在,气死他们!”   说着,玉桑理了理衣裳,出门见人去了。   冬芒连忙屈膝拜别江薇,跟上去。   江薇站在原地看着玉桑离去的背影,无奈的笑了笑,又若有所思。   ……   玉桑嘴上说得痛快,但其实并非不假思索。   正如江薇所说,今日她才因山亭一事“声名大噪”一回,韩唯也囊括其中,但凡不想惹麻烦的人,这时候就该独善其身,避一避嫌。   可韩唯倒好,派人来找她,要她亲自过去。   这不是避嫌,这是挑衅。   玉桑毫不怀疑,若流言里编排的主要对象是韩唯,他不止要和她见面,说不定还会拉着她游园谈天,行尽亲密之举。   韩唯这人,看似正派严谨,实则一身反骨,叛逆得很。   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跟亲爹不和。   不止如此,思及韩唯连日来种种言行,联和稷旻扶持寒门的做派,加上韩唯父子不和的事,玉桑心里对韩唯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这一世,她只剩这一件事放不下。   但愿每个人都能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得到圆满。   那些不该有的仇恨宿怨,理当有一个解决与了断。   或许,在解开一切时,活在宿世桑桑,稷旻,乃至阿慈姐姐,也都得圆满。   ……   入住行宫时,韩唯单独从工部官员的居所搬了出来。   这所寝殿幽静雅致,走进来时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   冬芒眼睛尖,给玉桑一个眼神提示。   玉桑看去,就见韩唯在寝殿外置软座书案,边上一方茶席正煮香茗。   天色将暗未暗,置于座旁的多臂灯座烛光点点,倒也明亮。   韩唯端坐座中,手中提笔疾书,书案旁就放着玉桑整理过的文书。   玉桑言出必行,特别仔细小心,那些文书别说弄脏弄破,就连褶痕都没有。   韩唯这么惜书,必定都翻检过了,玉桑有信心,他应当是满意的。   玉桑走过去时,韩唯已看向她,见她神情自若,不慌不忙,他嘴角扬了一下。   玉桑在韩唯面前站定,屈膝作拜:“不知桑桑哪里出了错,让大人这么急着传唤指点?”   这话,听着谦逊,可细细咂摸,未尝察觉不出里头的不服。   更像在说——我怎么可能有错!   韩唯敛去笑意,抬臂扬袖,落臂搭膝:“你觉得呢?”   玉桑蹙眉:“什么?”   韩唯好耐心道:“你觉得,你哪里出错了?”   玉桑心道,你是不是在找茬?   可人都问了,她不答也不好。   玉桑下颌微扬,定定道:“我觉得我没出错。”   这可不是自负,她自己不知自己是在帮谁做事吗?   韩唯不是祖父,有错还能维护她。   所以她格外小心,检查过好几遍,书册褶痕都不敢压一个就是最好的证明。   韩唯闻言,目光深邃的打量着玉桑。   玉桑被盯着,心想,世事真奇妙。   放在前世,又或是最初相遇,被他这样盯着,玉桑必定心虚。   可现在,她竟有种往事如烟的淡然从容,心也不虚了,稳得很。   ——看什么看,没错就是没错!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韩唯轻嗤浅笑:“不错,江娘子手迹无一错漏,无可挑剔。”   玉桑眉头拧得更紧,还真是来找茬的。   韩唯笑容玩味:“所以,你觉得我为何借故把你找来?”   为何?   玉桑暗笑。   因为你叛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7 00:07:17~2021-06-17 22:2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超好吃的泡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潇潇 20瓶;富饶的饶 10瓶;隔壁老申 2瓶;白日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想是这样想, 但说时是一个字也不能说。   玉桑客气的笑,“或许大人心中烦闷,寻常发泄已失了趣味, 随意选个人找找茬,也不失为一种新的乐趣。”   韩唯挑眉, 目光亮了些:“我心中烦闷, 你也看得出来?”   玉桑:“相由心生, 大人往日风采全盛,今日……许是天色所致,印堂失色,隐隐暗沉, 我便随意那么一猜。”   韩唯意味深长道:“所以, 你还会看相?”   玉桑:“所以, 大人确然是来找茬的?”   韩唯微微眯眼凝视眼前少女,忽然朗笑两声,又骤然收声点头:“不错, 还请玉娘子入座, 本官好正经的同你找找茬。”   玉桑眼珠轻转, 笑了一下, 轻提裙摆从容入座。   韩唯不喜欢带很多人在身边,往日跟他进出最多的, 只有心腹英栾。   玉桑一坐下就盯住了他。   英栾正在给她沏茶。   哟。   玉桑心中幽幽感叹。   益州刺史府那个晚上,但凡稷旻晚来一步, 她已经是这人刀下亡魂。   时移世易, 她竟保住了这条命,还与韩唯面对面,等着喝这人泡的茶。   谨慎使她多疑——不会有毒吧?   “玉娘子何以一直盯着我的仆人?”   玉桑盯着英栾, 韩唯便盯着她。   其实,往日种种,说白了是玉桑和韩唯的过节。   韩唯一看她眼神便知她在动什么小心思——英栾曾险些杀了她,而今却在给她泡茶。   她得意又侥幸,还搀着三分之一的狐疑。   他越发觉得她有趣极了。   原来,她并非任何时候都心思缜密出其不意。   相反,在她毫无防备满心小女儿情态时,心思简直一眼可知。   这个发现,让韩唯一向沉寂无波的心池撩起一片又一片涟漪。   心池之上,是她在作祟。   所以,明知为何,他也故意这样问。   玉桑眼珠一转,落回他身上。   要说拌嘴狡辩,她可是连稷旻都没在怕的。   少女唇角微翘,由衷感叹:“倒也没别的,就是瞧着这位侍候的郎君,眼熟罢了。”   玉桑抬手将耳边鬓发勾到而后,一本正经:“像极了益州刺史府某个晚上,险些杀了我的凶手。”   咣当。   沉稳的英栾始料未及,手一滑,刚沏好的茶全洒了。   玉桑抬手捂唇,一副惊讶的样子,旋即摆摆手,柔柔道:“还是不要说这样可怕的事了,小哥哥都吓到了。”   纵然英栾跟随韩唯见过不少世面,也没见过有人这样聊天的。   他无措的看向自家郎君。   相较之下,韩唯简直稳如泰山,他闷笑两声,手搭着扶臂,身体微微斜倾,直勾勾盯着玉桑:“那玉娘子觉得,我瞧着,像那个晚上的谁?”   像那晚的落败丧狗,手下败将!   玉桑抿唇浅笑,轻声道:“韩大人说什么,我听不懂。”   韩唯凝视她片刻,别过脸,笑容更甚。   英栾的眸中透出几分奇异的色彩。   大人这一会儿的笑,简直比这几日加起来都多。   明明他之前还对这江娘子咬牙切齿,今日却因她得片刻愉悦。   这女子真是深不可测。   下一刻,就听韩唯道:“其实,我有些佩服玉娘子。”   玉桑一愣。   若说韩唯前两句还是在找茬刁难,这一句的转折就有些突然了。   找茬就找茬,怎么还带起高帽儿来了?   玉桑微微偏头:“大人佩服我?此话何解?”   韩唯看了英栾一眼,呆滞的仆人骤然回神,连忙继续斟茶,手脚麻利的给主人与客人上茶。   韩唯端起茶盏浅呷一口,似在思考怎么说。   一口茶后,他脸上的笑意敛去几分,无端显出几分认真与严肃:“打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开始,你的心思,手段,我没有一次猜中过。但最让我佩服的,还是江娘子待人的手段。”   玉桑稳重的判断,他是在夸我。   她也端起认真态度,希望他夸得具体些:“我有什么待人手段?”   韩唯还真想了一下,才说:“从初见娘子至今,短短时日,于旁人来说只是漫长人生中再寻常不过的数月,但对娘子来说,却是一条披荆斩棘之路。”   “这路上,你见了许多人,这许多人里,多半对你不利,亦或不善。”   “可到了最后,你竟全都扭转过来,叫人对你改观,至今活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韩唯举起茶盏,似乎是个饮茶带酒的意思,冲玉桑敬了一下:“佩服,当真佩服。”   玉桑心中倍感意外,抓住重点:“对我改观?这些人里,也包括大人?”   韩唯眼中笑意更浓,坦然道:“是。”   玉桑:“那大人从前如何看我,今朝又如何看我?”   或许是因为之前几次三番交锋,关系极尽紧绷,而今能坐下和气说话的感觉太过奇异。   韩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这样的耐心与兴趣。   韩唯笑笑:“往事已矣,不提也罢,我只在意眼前。”   玉桑面上笑着,黑亮的眼珠盯着韩唯,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遍。   老实说,韩唯今日的言行,多少有些暧昧。   但在玉桑看来,韩唯不是乐于暧昧风流之人,一个言行端正的人忽然反常,必定有因。   而这个因,或许和江薇听到的消息有关。   玉桑心思转了一圈,眼里露笑。   她换了个轻松地坐姿,斜倚座中,手臂支着扶臂,手背抵着下巴,微微偏头看着他。   “想学吗?”   韩唯眼中的暧昧笑意一凝,难得的呆愣一瞬。   玉桑只当他没听清,仔细的重复一遍:“我观大人情态,不像是佩服,倒像是羡慕。无论面对任何人,总能让他顺着自己,哪怕是与自己对立,甚至是处在相互对立的两个人之间,只要略施手段,便可游刃有余,所有难处都迎刃而解。”   她学他倾身,细眉轻挑:“想学吗?”   少女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在瞬间掀起万千媚态风情,撩得韩唯心中一阵波澜汹涌。   无端招来她,一改往昔针锋相对,不仅和气,而且暧昧,他心中都是清明了然的。   只因忽然不想管那些烦闷,且她近来总是格外惹眼,他没多想,便招惹了。   今日但凡换了旁人,他这番言行,要么引有心人心动意动,要么惹无心人尴尬羞恼。   偏偏她再次出其不意,一双美人眸,轻巧破心思。   他的羡慕是真的,却又在羡慕时觉得自己可笑。   堂堂男子,长子嫡孙,行事做派岂能与女人看齐比对?   女人待人行事之法,岂可与男子并同?   根本不是一回事。   然而,当她轻巧的用三个字破开他心绪时,他听到自己说:“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要说:  玉桑;我这身茶艺,从不轻易示人,现在也算后继有人!   感谢在2021-06-17 22:29:51~2021-06-19 00:0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69469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栖栖栖栖栖枝、kikyou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这一聊, 竟聊到了天黑。   英栾顶着一脑袋的震惊,从静候在旁,到被驱逐到角落。   这方从不许奴人高声喧哗的静雅之地, 频繁回荡着郎君清朗的笑声。   他们当真在聊,隔着妥当的距离, 一个问一个答。   少女天马行空, 男人照单全收。   “若一个人盼你顺遂, 真心为你好,却又想控制你,至于你,则并不想被他控制, 那该如何?”   谈兴渐浓, 韩唯的发问也越发深入本心, 亲自为她添茶。   一盏清茶,竟真的喝出了把酒言欢的架势。   玉桑脑子活泛,张口就来:“这有什么, 我就再找一个想控制我的人, 然后叫他们相信, 我真心诚意的愿意被他们控制, 但能控制我的人,须得是最厉害的那个, 所以,怕是要请他们先比一比, 分个高下, 如此一来,便将被控制的危机,转嫁成他二人之间一场缠斗!”   韩唯目露惊奇与欣赏看着她, 连连点头,又是一阵笑。   她信口就来的招数,真要实施起来,或许需要各种安排铺垫,甚至未必适用。   但此时此刻,当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便生无边妙趣。   听觉得句句有理,心间豁然开朗,无比轻松愉快。   韩唯低头看杯盏,喝的明明是茶,脑中竟如被酒液麻痹过一般。   她在眼中,夜色为背,似乎带着明媚的光,让他生出一种想借醉意靠近的冲动。   韩唯也当真这样做了,他扶案起身,绕过阻挡,走到她身边。   在玉桑好奇的打量下,韩唯撩起衣摆,竟直接坐在了薄薄的席子上。   两人间的距离骤然拉近,韩唯长腿屈起,斜倚桌案,好整以暇回视她。   玉桑:“你……”   你喝的是茶,怎么跟醉酒似的?   韩唯盯着玉桑,幽幽道:“你哪里来的信心,叫一个个都念着你,想掌控你?若他们看穿你伎俩,可还会做这个帮你挡煞的冤大头?”   玉桑思考了一下,真诚的说:“一个人若足够好,自然引得旁人在意牵念。你在意伎俩高明,我只看用心深浅。”   “不过话说回来,若从头到尾就那么一个人想掌控你,这时候,你可能得好好反思反思——”   “对方想要掌控你,不是因为你好到让人想征服控制,而是你不上不下,也就这样了。再不管你安排你,非得庸碌一生,平白浪费了这金贵的出身。”   “这种情况下,你还排斥反抗,倒是你狼心狗肺,养不熟了。”   狼心狗肺,养不熟。   韩唯长这么大,就算与亲长争执再凶,也没人敢这样形容他。   他笑得肩膀都在轻颤。   “那要这么说,真是万幸了。”韩唯含笑看着她。   玉桑:“怎么个万幸法?”   韩唯轻叹:“万幸……”他微微倾身,“我是前者。因为太好,才被觊觎。”   玉桑干笑两声,忽然觉得他也挺能自我安慰,捧场点头:“是呀,这样想想,也不失为一件高兴的事情。”   韩唯看着她,心里暗想,也只有她,把原本烦闷的一件事,变成了值得欣喜的事。   不,事情还是糟糕烦心事,是因她,才以趣味压住烦闷。   韩唯不由深想,难怪稷旻如此迂回也要保她,不肯放手。   这样的可人儿,落谁手里舍得撒开?   可惜,稷旻注定求而不得。   韩唯看向玉桑的眼神微变:“我忽然有些好奇,眼下,玉娘子可有寻到那个明知时伎俩,还愿意帮你挡煞的冤大头?”   话题忽然扯到自己身上,玉桑微愣,两手悄悄撑到座边,不着痕迹的与他拉开些距离:“什么意思?”   韩唯笑意深邃,悠悠提袖轻铺,“玉娘子如今是江太傅爱孙,疼爱还来不及,本该寻觅一门得体婚事,风光定亲楚家,而今,只因被殿下看上,又做不得正宫,便要要眼看着他先娶他人,生儿育女,然后盼着从正宫手指缝漏出的机会,去做个妾。”   韩唯偏头,“也难怪江太傅敢公然挑衅,找来那些体面的郎君为你撑场面。”   他笑道:“所以,你选好让谁来做这个抵抗太子的冤大头了?”   玉桑眨巴眨巴眼,总算回过味儿来了。   韩唯也算一路看着她走来的,早在益州时,他便知她与稷旻那点事。   而今她成江家宠儿,祖父还是个硬脾气。   今日山亭中一幕,韩唯应当已看出深意,猜到是祖父安排了。   男人笑里戏谑,黝黑的眼里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深意。   玉桑冷静的想,我若说没选好,你难不成还想自荐一番?   可惜,她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   “我觉得——”玉桑拉长尾音,眼神偷瞄韩唯,继而一本正经道:“一码事归一码事,男女之间事,还是简单些好。”   “说白了,合则聚不合则散的事,殿下睿智明理,我与他并不般配,大家说清楚,也就没什么了。”   “韩大人习惯复杂思虑,把这事想复杂了,我可以理解,但我得纠正你一下,什么冤大头,什么挡煞……”   她严肃的摆摆手:“没有的事。”   韩唯眯起眼,正要说话,手背忽然一热!   少女主动伸手,温热的掌心握住他搭在案边的手,还握了握。   霎时间,韩唯只觉浑身血液涌向被她触碰的地方——   “桑桑有些话,可能会唐突大人,但绝对句句真心。”   韩唯心跳不由自主的变重,仿佛都灌进了耳朵里,隆隆作响。   他指尖轻颤,想要将手掌转过来,与她相握。   男人笑意温柔,是个静候下文的意思。   玉桑收到他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声情并茂:“桑桑与大人不打不相识,今能化解误会,相谈甚欢,心中十分愉悦。与大人说这些,完全是将大人视作了嫡亲姐妹一般!”   霎时间,韩唯沸腾的血液原地凝固,耳中一声山体崩塌的轰隆巨响,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少女含羞带笑的语调,犹如两把顿顿的刀子,一刀一刀,将一切暧昧剌得稀碎。   “噗——”一个没憋出的笑声从一旁传来。   韩唯慢慢的抽回自己的手,冷冷转眸。   一直稳稳扎根在玉桑身边,任由韩唯怎么明示暗示都不走的冬芒飞快垂下头去。   玉桑眼见韩唯眸色冰冷,连忙道:“看吧,我果然唐突大人了。”   她提裙起身,向韩唯屈膝作拜:“还望大人宽宏,忘了刚才的唐突之言!”   韩唯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冷冷道:“我已忘了。”   玉桑当即捂住心口,松了口气的样子:“那就好!往后我只将这话放在心里,绝不乱说。”   韩唯觉得额角有些抽痛,不由抬手揉了揉。   玉桑睁大眼睛:“大人身体不适的话,还是先歇歇吧。听闻圣人这两日就要设晚宴了,大人若失了仪态就不好了。”   韩唯看着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也罢,就不送玉娘子了。”   “不必不必。”玉桑摆摆手,“我自己走就可以,告辞。”   “慢着。”韩唯叫住她。   玉桑回头:“大人还有吩咐?”   韩唯侧身,拿过她还没整理完的文书:“怕是还要麻烦玉娘子两日。”   玉桑了然,示意冬芒将材料拿上:“小事而已,大人不必客气。”   说完,她又屈膝作拜,精神抖擞的离开了。   韩唯一直看着她走出去,直至那抹俏影消失不见,他嘴角溢出几丝苦笑。   不止机灵聪明,还敏锐得很。   分明是看出他有心思,便立刻手起刀落斩杀暧昧。   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忽然间,韩唯心中生出一股浓浓的不甘。   既然承认与稷旻断开,那就证明他们曾经纠缠过。  、   凭什么稷旻可以,到他这里,就夭折在嫡亲姐妹四个字前?韩唯的笑里多了几丝狠意。   江玉桑,我还非要招惹你不可了。   ……   太子妃是定下了,但其他皇子还没着落。   这几日诵经祈福,皇后大致浏览过选中的贵女,心里多少有了数。   加之诸女白日都不在,夜里回来了也难走动,圣人便琢磨着半个夜宴。   白日里忙完了,晚上放松放松,也好尽早促成此行的目的。   这个节骨眼,稷旻少不得要帮着安排安排。   可他这几日火气太大,人都是气饱的。   精美膳食一口都不曾动,飞鹰和黑狼难免忧心。   “殿下,您吃点吧。”   “是啊,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稷旻端坐书案前,指尖捏着奏折都在发白。   他眼一抬,冷冷盯住二人,似在强调:“孤生什么气?”   二人对视一眼,无言以对。   一定要他们说出来吗?   放在以前,您好歹还能夜闯香闺发泄一番。   现在好了,您一本正经与人断交,还说了什么绝不私下往来的绝情话。   结果就是什么都往肚里咽,打落牙齿活血吞。   “殿下……不气?”   稷旻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孤说了,孤没有生气!”   飞鹰:“那您多少吃一口。”   稷旻的目光又落回公文上,冷冰冰的声音从奏折后传出:“不饿。”   气都气饱了。   二人无法,只能作罢。   稷旻盯着文书,试图让自己冷静的做事。   可事实证明,他实在高看了自己,这种滋味犹如万蚁噬心,心境难定。   想冲到她面前质问她在做什么,也想严厉告诫她不许再与那些男人来往。   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些旺盛怒火,皆是醋水浇灌燎起。   气到顶点时,又会有片刻清醒。   她从前那么介意祝氏。   易地而处,这些滋味,她都曾尝过。   哪怕捧出整颗真心来,想挽留的人依旧会去别人那里。   眼下,就当让她还回来。   这时,有人来了。   飞鹰出去一看,喜滋滋的回来了。   是冬芒求见。   稷旻与玉桑传了诀别之言,却并未收回冬芒。   而冬芒来时,带了一张玉桑亲笔手书的字条。   稷旻飞快接过,看完上面所书,前一刻还将他折磨的五脏俱焚的火气荡然无存。   他望向冬芒:“娘子可还有别的交代?”   玉桑派冬芒来,是按照稷旻之前所言,绝不私下见面。   冬芒垂首,恭敬道:“娘子要说的都写在纸上,再无别的话了。”   稷旻闻言,心头忽然有些发酸。   看着她与韩唯走得近,他索性将这当做帮她扳回一局的惩罚。   可是,他的桑桑,根本意不在此。   即便他说了诀别之言,她也并没有想用什么暧昧来气他。   他从未解释为何一改对韩唯的态度,但她已然都知道了   所以,她见韩唯,说了许多话,一番探底,只为确保他这个抉择的稳妥。   稷旻将纸条仔细叠起来,两手合握,将它按在掌心,像是握着什么珍宝……   “飞鹰,将食物热一热,孤饿了。”   真是神兵天降!   飞鹰和黑狼麻溜去热食。   冬芒东西带到,还得回去复命,告辞离开。   食物很快重上,稷旻振奋精神,一边看公文,一边取食进食。   飞鹰和黑狼看的老泪纵横。   玉娘子真乃神人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9 00:07:10~2021-06-19 22:4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ndom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ei、韶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冬芒回来时, 玉桑已换了睡袍,倚在床边,屈起的腿上摊着一本账册。   冬芒见过那账册, 玉桑总是藏在自己的衣柜最下层。   她只当没看见,轻声道:“姑娘, 东西已经送到了。”   玉桑听到她声音, 顺手合上账本, 放到枕头内侧,冲她笑道:“辛苦你了。”   冬芒也笑了,走过去:“姑娘早些睡吧,奴婢守着您。”   玉桑揉揉眼, 的确困了, 芒帮她掖好被角, 在床边坐下。   看着床上的少女沉沉睡去,冬芒的目光又落在了被她藏着的那个账本上。   写着什么呢?这么神秘……   ……   许是因圣人欲设晚宴的缘故,玉桑没再听到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 倒是有很多小宫女说着夜里放灯的事情。   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愉悦的氛围。   然而, 玉桑无缘体会这份愉悦了。   次日一早, 皇后娘娘派人前来, 请两位江娘子一同前往佛寺上香祈福。   江薇就在旁边,都愣住了:“我也要去?”   老嬷嬷笑容得体, 缓缓道:“其实,娘娘原先就想请娘子同行, 因闻江太傅离不得娘子照顾帮忙, 这才打消念头。今又得知江太傅那处已不大忙碌,娘子清闲许多,这才派老奴来请。娘娘已许久不见娘子, 心中挂念得很。”   不止如此,皇后思虑周全,之所以连江薇一道带上,就是怕玉桑比其他人晚去几日说不上话,与此同时,也是给玉桑施压。   一个人还能借故推拒,两个人都拒绝,就太明显了。   江薇大概猜到了皇后为什么请玉桑,这事她拿不定主意,只能搬出祖父。   “嬷嬷,我二人本是同祖父来的,是否可以先同祖父说一声?”   嬷嬷含笑:“应当的。”   江薇请她稍后,当即拉着玉桑去找祖父。   江钧闻言,目光落在玉桑身上,“你怎么看?”   江薇一愣,也看玉桑。   玉桑默了默:“若祖父这里周转不开,我们自是哪都不去,留在这帮忙,若祖父没那么忙,我与姐姐四处走走,也挺好。”   江钧抬手理着袖子,闻言沉默片刻,淡淡道:“我这里暂时用不着你们。”   这是许了。   两人回复了嬷嬷,去房里换衣服,江薇不解:“皇后必定是听了那些流言才来找你,这事的确难躲,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应对皇后?   玉桑想,若稷旻一边对着她说断绝之言,一边让皇后来给她施压。   招数蠢笨不说,还会让他彻底丧事在这种事上的信誉。   她觉得也稷旻不会这么做。   但若他是认真的,那皇后对流言的事是什么态度,就完全不重要了。   她现在更在意江慈和三殿下的事情。   稷旻对韩唯的态度已变,至少不似前世。   若他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缓和,她想看看三殿下稷阳和江慈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   且太子妃已定,诸皇子的姻缘也要随之落定,正是江慈的关键时刻。   “放心,娘娘是何等高贵优雅之人,岂会听信谗言为难我们这些小姑娘。”   江薇:……   你会不会过于乐观了?   ……   在嬷嬷的带领下,两人一路上了马车,直奔天宝寺。   马车停下,已有早早等候的僧人前来引路。   皇后身份尊贵,来寺诵经,所在位置是天宝寺正中最高位的佛堂,名唤清凉殿。   寺中幽静,偶遇僧人,两人都会微微施礼。   江薇小声嘀咕:“我现在相信皇后娘娘不会追究你了。”   玉桑看着她,静候下文。   江薇瞄着寺中环境:“我一进来,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娘娘敬佛,又岂会在这等神圣之地找你麻烦?”   玉桑忍笑:“我早说了,娘娘不是那样的人。”   江薇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不少。   清凉殿中香火浓重,僧人领路至此,向二人伸手示意,殿中一角已准备了她们的位置。   二人轻声道谢,看着正在诵经的皇后,悄悄走进殿中,安静落座。   忽的,玉桑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首看去,刚好撞上朱伽莲收回目光的动作。   她目光轻垂,没有多想朱伽莲这个举动的含义。   上午诵经完毕后,寺中僧人开始张罗斋饭。   毕竟是皇后,斋饭也准备的仔细。   趁着皇后回房更衣的空档,安静规矩了一上午的娘子们总算得了片刻轻松,各自成群小声说话。   “桑桑!”江慈径直找来,见江薇也在,亦对她笑了笑。   江薇从前与伯祖父那头的姊妹来往不多,关系也一般。   但因江慈离京数年,她们之间并无过节。   江薇连忙也回了个笑。   江慈完全是冲着玉桑来的,她并不知玉桑和稷旻的情况,满眼打趣,张口就道:“我就知道,只要是你,总不会叫人失望。”   玉桑面露疑惑:“什么?”   江慈过来就是为了让她知道这里的氛围,顺道提个醒,便直接说了。   原来,之前皇后点名随行的行列里没有玉桑,已经被人留意。   而后朱伽莲将成太子妃的事被传出,越发有人对玉桑奚落不已。   即便曾被皇后娘娘亲口留宿宫中又如何?   不在随行名列,更不可与未来的太子妃相提并论。   又说她始终上不得台面,竟也有人在意她,恐她成威胁或敌手。   江慈虽不忿,但这里毕竟是寺庙,又是陪同皇后出行,只能先忍。   没想到,才两三日,她便被皇后单独点名请来,平白显得独特了。   除了未来太子妃,谁能有这种殊荣?   玉桑听得一阵干笑:“难道不是因为行宫流言,我才被叫来?”   江慈不可思议道:“那种捕风捉影的流言,这里的人还听的少吗?说不定传都不知传了多少回,娘娘睿智,岂会被这种流言懵逼!我看分明是为你解围,将你请来,你人都不在行宫,总不至于还被传谣吧?”   她笑笑:“你迟早要进宫,娘娘这是护着你呢!”   玉桑还没说什么,一旁的江薇忽然打了个冷战。   她觉得自己知道的有点多。   “玉娘子。”朱伽莲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二三拥趸,似是为她撑气势的。   玉桑其实不大想对上朱伽莲。   到底隔着一个稷旻,她们这样来往,显得怪怪的。   但基本礼貌不能少。   玉桑微微屈膝:“朱娘子好。”   朱伽莲一派矜持优雅:“早些日子就盼着玉娘子能同行,今日终于将你盼来,稍后用斋饭时,我为娘子留座,还请娘子赏脸。”   大可不必。   她们之间何时拥有这种情谊了?   玉桑还没开口,江慈一把挽住她胳膊,冲朱伽莲浅笑:“真是巧了,我也盼了桑桑好几日,就想找机会与她多说话,朱娘子不会跟我抢吧?”   江薇看一眼江慈,跟着上前抱住玉桑另一只手:“朱娘子,我妹妹不曾来过佛寺,不懂规矩,祖父特地交代我要看着她,不敢叫她在此处失仪。”   玉桑被两位姐姐齐齐架住,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后望向朱伽莲,露出一个抱歉的笑——   我十分想与您同座用饭,可现实它不允许呢。   朱伽莲身后两位娘子正欲开口驳斥,却听朱伽莲忽然轻笑起来。   她盯着玉桑,若有深意道:“没想玉娘子这般讨喜,抢手的很呢。”   言及此,又道:“那不知娘子何时得闲,我也好正经邀你,你我小聚闲谈,也是雅事。”   玉桑浅笑:“就怕回行宫后又要开始忙些琐碎事,一时半会抽不开身。”   朱伽莲微微扬首:“会有机会的。”   她似乎没有为难之意,说完便离开了。   没多久,宫奴前来传话,皇后娘娘已更衣前往饭堂,诸位娘子也可移步饭堂。   玉桑被左右护法圈着,安然无恙用完晌午的斋饭,没人再来找茬。   用完饭后,皇后惯例要去小憩片刻,然后才回佛殿继续诵经,期间,所有人都可回寺中的厢房小憩。   玉桑和江薇的厢房已收拾出来,可刚一进来,江薇就坐不住了。   人有三急,她想方便。   玉桑看着她焦急又尴尬的神情,逐渐了然。   她笑笑,陪她一起出来找方便的地方。   寺中僧人为她们指了路,江薇一路连走带跑:“我刚才就陪着你了,你现在必须陪着我,不许走远,帮我盯着!”   女儿家如厕始终是个羞赧之事,更何况还是在外头。   玉桑连连点头:“好好好。”   终于找到地方,江薇一头扎进去,玉桑就守在外头。   “你还在吗?”人才刚进去,便扬声呼喊。   玉桑:“在。”   不到片刻,又问:“你、你还在吗?”   玉桑忍笑,耐心道:“在!”   就在江薇第三次询问之前,附近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哭声。   是个压抑又低沉的男声。   江薇吓坏了:“桑、桑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音?”   玉桑应声,“好像有人在哭。”   江薇吓死了:“谁、谁会在这哭啊!”听着还像是男声。   玉桑看一眼茅厕,门板是可以从里面栓上的。   若有人想强闯,必定闹出动静。   她定定神:“别怕,这里离厢房不算远,周围应当有护卫,还有僧人,喊一声就有人来,你先在里面呆着别动,我去看看。”   “你、你别走!”   玉桑安慰:“我不走远,转头就能看到你这里。”   “别去啊!万一是歹人,你怎么办?”   那哭声又重了。   仿佛压抑到了极致,玉桑听着,心头忽然紧揪起来。   一个强烈的念头,促使她走向声音的来源。   江薇阻止的声音落在后头,玉桑一步一步跨过院墙的月亮门,然后站定。   墙边一抹竹丛边,坐着个灰衣僧人,头戴僧帽,蜷在角落。   是他在哭。   玉桑站定不动,隔着一段距离,她小声的问:“小师父可是遇到难处?需要我替你找人来吗?”   灰衣僧人听到声音,捂脸的手缓缓拿开,头抬了起来。   四目相对一瞬,玉桑心中一惊。   这僧人倒生了副好面孔,观其面相,大抵二十四五的年纪。   不算年轻,却哭得泪眼通红,怕是真有什么伤心事。   玉桑拎拎神,又问:“你没事吧?”   少女陌生却关切的眼神落在男人眼中,他顷刻盈泪。   玉桑吓得微微后仰。   她也没说什么吧,怎么越说越哭呢?   男人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少女,心中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最终也只汇作一句无声之言。   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玉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9 22:47:41~2021-06-20 23:5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两仪未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琲琲 30瓶;铭心、霜月朦胧 20瓶;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这僧人越看越古怪, 玉桑不再往前走了。   没想,这人凝视他片刻,竟自己站了起来。   这一站, 玉桑才发觉他身量极高,与稷旻差不多。   稷旻自小文武兼顾, 看似修长清瘦, 实则腿臂有力, 健硕得很。   玉桑看他看多了,倒也看出几分心得,晓得哪种是穿衣显清秀,哪种是真清瘦。   这人同样修长, 却并不清瘦, 长得也好。   玉桑直觉他和寺里刚刚见到的僧人不同, 或许……根本不是寺中人。   这念头一经蹦出,玉桑心中瞬间拉开十级防备。   她故作羞赧,抬脚退到院墙门槛后。   不像是害怕闪避, 更像是女儿家对外男本能的规避。   殊不知, 她刚一做这动作, 面前的僧人便定在原地。   那双通红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   像是在一片陌生气息里找到了熟悉的往昔, 激动而欣喜。   玉桑见他不再向前,略略镇定, 这时,后头传来江薇的声音。   她已草草结束, 却因害怕还躲着, 声音比人先出来:“桑桑!你还在吗?”   玉桑闻言,冲僧人一笑:“姐姐唤我了,小师父若无事, 我先告辞。”   就在玉桑转身之际,身后的僧人忽然哼唱起一个调子。   他刚刚哭过,调子带着哭腔,调不成调,可玉桑瞬间就辩出了这曲子。   她倏地转身,那僧人竟悄无声息行至跟前。   世上曲调成百上千,一个僧人哼唱曲子并不奇怪。   可眼前的僧人露着古怪的神情,所哼曲调恰是她唯一听过的哄睡歌谣。   一切便显得诡异至极。   “你是什么人?你认识蓉娘?”   她虽这样问,但心中已否认。   她从小跟在蓉娘身边,从这人年纪来看,若他和蓉娘有关系,她不可能不认识。   蓉娘身边,甚至艳姝楼里都没有过这个人。   可他却在哼唱蓉娘给她唱过的唯一一首歌谣。   男人听她这样问,忍不住再度靠近:“我是兰普。”   兰普?   玉桑在脑中拼命思索这个姓氏名字,忽而灵光一闪。   无论前世今生,她都不曾认识这样一号人物。   幸而前世她对稷旻苦下功夫,仔细了解过有关他的一切。   虽然很荒谬,但此时此刻,玉桑下意识想到,前世早早被稷旻镇压的古剌的皇室贵族,便是兰姓。   当时她只为了解稷旻一切事迹,关于古剌也只草草几眼,看了个大概。   主要还是稷旻坚持治漕,贯通粮草输送的路线,稳军心涨军力,方才一举得胜。   玉桑心中略慌,面上却漾笑:“原来是兰普小师父,我……”   她正欲抽身,面前的男人情绪忽然起伏,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夫人,我不会害你,我来带你走!”   你叫谁夫人呢!   男人力大无穷,玉桑只觉手腕被擒处犹如铁烙,当即闭眼,扬声尖叫:“来人啊!和尚非礼啦——”   兰普一怔,下意识要松开她。   电光火石间,男人神情陡然变化,涌出浓重的凶狠恨意,右臂袖中抖出一把匕首稳稳握住,将玉桑轻轻往旁边一扯,利刃直刺她身后。   然而,持械的手才刚刚扬起,便被飞来之物击中。   玉桑听到硬物击身的闷响,又闻几声落低脆音,才知那是寺中随处可见的碎石。   兰普手腕吃痛,松开利器的同时又握紧了玉桑的手腕。   熟悉的身影自玉桑身前略过,稷旻拔剑出鞘,刺向兰普抓着玉桑的那条胳膊。   他身法快如闪电,形如鬼魅,都是练武之人,兰普深知这一剑下来的后果,若拽着手中人一同闪避,恐会误伤她。   千钧一发之际,兰普松手后跃,险险躲开。   稷旻并未放过他,乘胜追击,杀气灌入剑招,招招要命。   事情发生的太快,玉桑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凭本能闪避至角落。   “殿下!”   飞鹰和黑狼随后赶来,先后亮出兵器参战。   稷旻招招致命,兰普身手不俗,但也无法同时招架三人。   他不甘极了,眼看将受制,只能迅敏掏出暗器,以寸劲散出去。   “殿下小心!”   飞鹰和黑狼身手不差,可殿下不要命的冲上去与歹人正面迎战,他们的首要重任就变成确保殿下安全,自然难以施展。   稷旻杀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去,闪身避开暗器,还要逼近。   “殿下小心!”玉桑忽然喊他,稷旻怔愣一瞬,飞鹰和黑狼齐齐上前,易阵对战。   兰普越发后退,最后看了玉桑一眼,咬着牙转身逃离。   稷旻被玉桑那一声喊回了神,不再恋战,不消他多说,飞鹰和黑狼已去追人,他持剑转身,径直朝玉桑走去。   玉桑心头震动,下意识退了一步,手已被擒住。   她知道稷旻文武兼修,却是第一次看他满身杀意与人对阵。   “殿……”   稷旻将她一拽,单手按到院墙边,怒气未消:“当初对着我时不是挺聪明?何以现在连近在眼前的危险都看不见了?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他呵斥的声音又沉又冷,是气到了极致。   那男人要劫走她,他都不敢想,若自己晚来一步,结果会如何。   玉桑心跳如擂鼓,一半是被今日诡异情形惊得,一半是被眼前的男人吓得。   这时与他据理力争无异于找死,玉桑没有被擒住的手指尖颤了颤,慢慢抬起,轻轻落在稷旻的肩上,安抚性的摸了两下,果断道:“我、我错了。”   稷旻剩下的训斥之言便全堵在嗓子眼,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二人离得很近,一个凶一个怂。   忽然,气氛凝滞一瞬,稷旻窝剑的手直指院墙门处,凌厉眼神一并杀过去。   刚探出半个头的江薇轻呼一声,嗖的一下缩回去。   隔着一道墙,传来她慌张的声音:“我、我什么都没看到,妹妹,我在前头等你……”   小跑声由近及远,江薇溜了。   稷旻慢慢放下剑,又看回玉桑身上。   因江薇这个小插曲,气氛得以缓和,稷旻深吸一口气,好歹松了她的手。   他抓的是真疼啊,玉桑抚上被握过的手腕,还没想好说什么,稷旻忽道:“你认识他?”   玉桑当即摇头:“不认识!”   她也满腹疑惑:“殿下怎么忽然来这里了?”   说着,玉桑瞄一眼他手中。   稷旻是持剑而来的。   不像是偶然遇见,更像是悉知危险专程赶来。   她纯粹简单一问,结果戳了稷旻的尾巴,男人又恼火起来:“怎么,我不该来?”   真是气的不轻啊。   玉桑很识时务,这种时候绝不争辩。   同时,稷旻自己也觉语气过重,他抬眼望向一侧,冷冷道:“此事很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   玉桑乖乖点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轻轻抬眼,发现稷旻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游走。   她心领神会,当着他的面拍臂抹身:“我没有受伤。”顿了顿,又加了句:“全赖殿下及时相救!”   稷旻嘴险些气笑。   都这种时候了,她还在卖乖。   可他偏偏吃她这套,再说不出重话来。   少顷,飞鹰和黑狼空手而归。   稷旻眼神冷了:“人呢?”   飞鹰:“他有后援,就在寺外,事先应当也侦查过地形,寺外环山,极易躲藏。”   这人狡猾得很,知道他们现在不能打草惊蛇闹出阵仗,所以以藏为主。   稷旻眼中冷意怒意交织,黑狼和飞鹰额头冒汗,竟齐齐看向玉桑。   玉桑立刻就懂了,这是求她转移战火呢。想得美。   她也才刚刚稳住局面,岂能再主动招惹。   可惜,事实是,她根本无需招惹,稷旻的注意力便都在她身上。   他直接略过二人,盯住玉桑:“今日的情况复杂,你若想知道,我稍后会慢慢跟你解释,但从现在开始,凡发现可疑人,或是可疑的事,须得第一时间告知我,将冬芒带在身边,不可一人单独行动。”   玉桑眼神轻动,朱唇轻启:“我……”   稷旻凝视着她,眼神逐渐冷却,打断她的欲言又止:“你该不会在想,或许是我又在耍花招,想让与你断绝的承诺作废?”   玉桑看他一眼:“你……”   稷旻唇线紧抿,紧紧盯着她,又迫近一步。   “你曾承认,对我始终有情,但依然舍弃,是不是?”   玉桑一怔,似是没想到他忽然扯这个,未免他此刻疯闹,她乖巧点头。   稷旻眼神微柔,语气也缓了,甚至融了几分无奈:“所以,你理当晓得,我并非对你断情,才与你断绝。”   玉桑倏地睁大眼,迎向他目光。   稷旻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真当我没有尊严?你都不要我,我还舔着脸将自己塞过来?可我喜欢你啊,喜欢你,所以纵着你,你不要我,我也纵你。”   他抬起手,本想摸她的脸,又生生顿住,落在她肩上,施了些力道。   “旁的事都能纵你,但此事不行,会很危险。”   玉桑觉得落在肩头的手无比灼热。   她轻轻吞咽,终于把几次被他打断的话说出口:“我是想说,刚才那人的确有些古怪之处……若殿下说完了,可要听听他哪里古怪吗?”   稷旻柔情凝住,唇角僵硬:……   作者有话要说:  稷旻:孤现在一点也不担心韩唯和她暧昧了。她就是气氛杀手。   玉桑:什么暧昧不暧昧的,我早就说了,我和他们只是普通朋友!   感谢在2021-06-20 23:59:34~2021-06-21 22:4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铭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枍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寺中出现形迹可疑之人, 稷旻显然没有闹大的意思。   飞鹰和黑狼分别带人去暗查佛寺内外,意在清除嫌疑。   稷旻打发了江薇,带着玉桑去了一间偏僻的厢房。   他是悄悄入寺的, 带了两个护卫和一支精锐队伍,都是他亲自训练的。   皇后正在小憩, 其他人便都要候着, 眼下多少能挤出两刻钟的说话时间。   思及刚才发生的事, 稷旻着人送来两盏清茶。   玉桑捧着茶盏蜷在床头,热乎乎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竟真放松不少。   她回忆了一下见到那人的经过,与稷旻详细说来。   然而, 这个过程也颇为坎坷。   “他哭干你何事?”   玉桑口述受阻, 无奈看他一眼:“古怪啊。”   稷旻蹙眉:“知道古怪你还敢去?”   玉桑张了张口, 却不知如何解释。   当时那个情况,因古怪而生的好奇的是一回事,心中那股非得寻声而去的念头又是一回事。   玉桑偷瞄一眼稷旻。   她想, 如果照实说, 稷旻必得再啄她一顿。   识时务的少女从来能屈能伸, 嗫嚅道:“桑桑知错了。”   稷旻抿抿唇, 别开目光:“继续。”   玉桑便继续说。   那僧人哼唱的歌谣,是她小时候听蓉娘唱过的。   正因她与蓉娘并非真母子, 所以蓉娘的哄逗便显得难能可贵。   她就记下了这个曲子。   稷旻:“你确定不曾见过他?”   玉桑摇头。   她从小在艳姝楼长大,为了混的安稳自在, 楼里里里外外的人, 她心里都有数。   她绝对没见过这个兰普。   “可他居然叫我夫人,像是认得我。”   玉桑心中生奇,话便没过脑子, 脱口而出。   然出口一瞬,她便愣住,喉头上下一滚,眼珠轻轻转动,果然对上了稷旻含着冷笑的眼。   “夫人?”稷旻眉尾轻挑,笑意渐深。   “不是……”玉桑的求生欲汹涌而出,连连摇头。   稷旻气息变得危险:“不是?他喊得不是夫人?”   玉桑轻轻舔唇,豁出去了,“是……”   稷旻豁然起身,两步行至床边。   玉桑飞快放下茶盏,整个人往床脚缩:“正因从不相识,他这样喊我才险古怪。殿下要我一有怀疑便要坦白,若我坦白却遭殿下惩戒,可就没有下回了!”   稷旻垂眼看着缩在床角的人,哼笑一声,就依着床沿坐下。   难得你还知道自己说的话叫人听不下去。   稷旻舒缓片刻,背对着玉桑道:“我何时说要惩戒你了,继续说。”   玉桑微微探头瞄他,确定他不发难,才继续道:“他说,他叫兰普……”   兰普?   稷旻倏地侧身,眼中肃然并非玩笑:“他亲口告诉你,他叫兰普?”   玉桑乖乖点头,她打量着稷旻的神情,觉得他是认得这个人的。   “殿下是不是认识此人?”   稷旻看了她一眼。   玉桑谨慎的缩了缩:“我就随意一问,殿下不想说便不说。”   稷旻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如何说。   重生于此世后,虽有很多事都与前世不同,但至今为止,一切尚在掌控。   可如今这件事,显然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稷旻目光轻动,见玉桑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自己,满是好奇。   他犹豫一番,叹了口气:“你过来。”   玉桑警惕得很:“我在这里也听得到。”   稷旻看着她不说话。   一阵无声的对峙后,玉桑抿抿唇,慢慢朝他挪过来,两人并坐床边。   稷旻朝她倾首,声音压低:“你曾说过,今朝许多事,都与前世不同,还记得吗。”   他姿态神秘,玉桑也被带的紧张起来,认真点头。   稷旻:“发生在你我身边的事你都知晓,但这兰普,却是古剌国内的异常。”   玉桑一惊:“他果真是古剌皇族?”   稷旻眼一眯:“你不是不认得他?”   玉桑语塞,被稷旻紧盯着,她也知现在不是为这种事计较的时候,便坦白了。   听她所言,稷旻拧着的眉头忽然就松开,眉眼染了趣味:“差点忘了,你在我身上下过许多苦工。”   玉桑别开眼,催他:“殿下还没说完呢。”   稷旻没好气看她一眼,接着细说。   前世,稷旻治漕征古剌,不过四五年的光景,大夏国富民丰,边境安宁。   如今,古剌不但还未降夏,更是在表面的和平之下蠢蠢欲动。   不止如此。   前世的古剌,掌权者为大皇子兰赞。   而兰赞也是野心最大,最想逐鹿中原入侵大夏之人。   可现在,古剌境内意外生乱——   二皇子兰诺暴毙,古剌王震怒,最终,竟是平平无奇多年的五皇子查出真相,受古剌王赞赏,继而起势,成为兰赞最大的威胁。   ——这些,也是稷旻不曾经历的事。   “这位五皇子,就是兰普。”   稷旻语气淡淡的道出这个名字,玉桑当场呆住了。   嘉德帝与皇后来到行宫,是稷旻负责布防一事。   除了明里兵马,还有他暗中的人手。   就在昨日,稷旻察觉了行宫周围的异动,且在第一时间不动声色加固防卫,也在皇后随行之列增派了人手保护。   没想到,今日玉桑被皇后带来了天宝寺。   其实,即便没有这几个古剌人,他也会回来。   他既作了断绝承诺,自是不会让母亲为此给她施压,叫她觉得他失信。   加上那些人匿了行踪,一时难以捉拿,稷旻怀疑他们会盯上天宝寺,这才持剑赶来。   佛门重地,不好派重兵持重械,皇后身边必有强手护卫,但其他人就保不齐了。   他一路追来,还真碰上了。   “不对啊……”玉桑终于回神,望向稷旻。   “古剌临近云州,从云州过来,得过多少关卡?更别说一路混到这里,也太厉害了……”   稷旻静静地看着她,但笑不语。   玉桑反应过来,以手捂唇:“我不是在夸他们。”   稷旻这才道:“倒也不是非得越过重重关卡,这些人功夫了得,能扮成僧人,也能扮成各种人,又或许,他们还有更简便的法子。”   更简便的法子?飞来么?   不对。   玉桑脑子里浮现出境内交错纵横的水域,望向稷旻:“难道是偷渡而来?”   稷旻淡了笑意,神色逐渐严肃:“无论他们顺利通过关卡来到这里,还是偷渡而来,都不是什么好情况。”   几个外族竟能越过关卡顺利抵达天子脚下,不排除有人暗中为他们保驾护航,朝中很有可能存在私通外敌的奸细。   至于偷渡……   玉桑第一个联想到的是稷旻正在治理的漕运。   漕运若成,一可确保财税运输,二可利作战行兵运粮。   至于治水防灾更是不在话下。   正因重要,这些水运路线也会设官兵驻扎保护,届时把关之严格不输陆上关卡。   那时候,这些人想要偷渡来此就更难了。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因他们想趁着漕运未成,局势还没那么艰难之前,先利用这条路潜进来?   可这就更奇怪了。   这么着急潜入,更该隐藏身份低调行事。   结果,这位五皇子不仅露了面,还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就是兰普?   不止这些,还有前面那么多古怪之处……   又或者,会不会他根本不是兰普,而是大皇子兰赞等人假借身份前来搞事?   嘣!   脑门上忽然被弹了一记,玉桑思绪瞬间散开,“嗷”的一声捂住额头,弱小又可怜的看向施暴的男人。   稷旻的手还停在她脑门,语含告诫:“又在胡思乱想?”   玉桑摸摸额头,嘀咕道:“我没有胡思乱想,是正经分析。”   稷旻眼神轻垂,又道:“无论是胡思乱想还是正经分析,都无需你来。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侧身凝视她,无比严肃认真:“先安心呆在我身边,好不好?”   男人眼神黯了黯,又加一句:“至少过了这一阵,确保无事发生,你再离开。”   额头的痛感渐渐消散,玉桑放下手,在稷旻的目光中点头。   “殿下放心,桑桑保证,类似今日的事,绝不再有了。”   稷旻心头一动。   他对她也只是口头之言,可她毫不怀疑,立马就信了。   她信任他。   换在从前,他还会调侃她几句,而今,他却是无比珍惜这份无声的暧昧,不想真么快挑破,然后被她否认,甚至打消。   稷旻想抱抱她,末了,还是忍下来。   “时辰差不多了,你先回去,稍后我还要去见母后。”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今日的事,不可与江家任何一个人说,江薇那头,你得想办法应付。”   玉桑轻轻点头:“明白。”   她也不想让祖父和其他人担心,又或是搅入此事中。   飞鹰送玉桑回了厢房,一进门,江薇果然扑上来询问情况。   她没看到打斗场景,却听到了声音,还被太子殿下吓得不轻。   “你没事吧?殿下那边……”   玉桑往床边一坐,凉凉道:“无事了。”   江薇愣住:“无、无事?”   鬼都不信。   玉桑淡定自若的瞎扯——   哪里是什么歹人,根本是太子殿下做的一场英雄救美的戏。   故意找人吓她,企图于危难时救她,换她回心转意。   可惜戏码拙劣,被她拆穿,她就回来了。   江薇听得嘴巴张大,能塞进一个鸡蛋。   玉桑胡扯完,神色严肃的看向江薇:“今日之事,姐姐还是不要告诉祖父和其他人的好。”   江薇色变:“为什么?”   太子殿下为了玉桑竟能做到这一步,她当然要告诉祖父啦!   玉桑倒也不着急,缓缓道:“殿下这场戏被我揭穿,自觉颜面尽失,已向我作保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同样的,我也该维护他对外的颜面。”   “我与姐姐交代这些,多少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试想一下,倘若姐姐不慎将今日的事告知祖父,以祖父的脾气,说不定会还击,祖父年事已高,姐姐也不想他频频为小辈操心吧?”   “再者,一旦追究,便有传开的可能,殿下若在所有人面前都丢了脸,未必会追究每一个人,但对泄密之人,就不好说了……”   江薇打了个冷战,慢慢捂住自己的嘴,冲玉桑做了个发誓的手势,然后摇头。   她发誓,绝对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1 22:49:12~2021-06-22 21:1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肉饼 10瓶;醉美不过流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送走玉桑, 稷旻并未急着去见赵皇后。   他坐在简陋的禅房中,就坐在玉桑刚才坐过的位置,脸色难看至极。   今朝的古剌局势, 的确与前世不同。   却与他近来梦中所见的如出一辙。   若说重遇玉桑时,他心中还满载不敢与愤恨。   那么之后种种, 纯粹是让他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早已妥协。   无论前世种种还是那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都不想再追究。   那时他觉得, 没有什么比眼前存在的一切更重要。   既得良机重活于世,便该不留遗憾。   可是,别的事情他都可以应对,唯独与她有关的, 总是脱离掌控。   现在, 她竟与古剌扯上了关系。   那个男人……他竟唤她夫人。   而他的梦境中, 铁骑踏破之处,正是古剌要塞关口。   城门之上悬着的绳子,还有梦中令人窒息的恐惧与痛苦, 都让他不愿面对。   不想再强迫她, 如她所愿说出那些话。   若这一世他还有机会圆心中夙愿, 只能是她愿意给。   所以, 他将这看做与她的一个赌局。   可现在,稷旻自心底生出一种恐慌感。   这种恐慌感, 让他觉得自己同样在入一场必输的赌局。   若近来重新缠绕他的梦境是曾经发生的事实,玉桑也参与其中。   那她会像他一样, 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些什么吗?   他该怎么做?   如果她终将也会看见过往一切, 他要做些什么,来抵挡可能对她造成过的伤害?   稷旻叫来了飞鹰和黑狼。   他神情里透着久违的阴鸷:“孤会将那人画相作出,你们传下去, 秘密行事,务必抓住此人,孤要亲自审问!”   飞鹰和黑狼面色凝重,齐声领命。   吩咐完这些,稷旻依旧难安,就在这时,寺中响起一阵阵撞钟声,沉响不绝。   ……   “桑桑,你真的不会进宫做太子妃嫔吗?”   禅房无镜,玉桑正与江薇相互整理仪容。   闻言,她手上动作一顿,回答却毫不犹豫:“不会。”   江薇“哦”了一声,忽又道:“那你会厌憎殿下吗?”   你明明不想,他还设计纠缠。   玉桑知道江薇问的是什么,心中思考的却是别的,末了,回道:“当然会。”   江薇面色微变,大概是惊讶她连太子殿下都敢厌憎。   但很快又平复,她嘛,什么干不出来。   接着,江薇又听她道:“不过,我经历过的过分事太多了,若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去用力厌憎,可就太累了。”   她冲江薇笑笑:“我一直觉得,憎恶怨恨,是比端茶递水干苦力更累的事情。”   “再重的粗活,只要在做完后倒头睡下,便是极致的舒坦愉悦。”   “可心中的怨憎就不同了,它会时时刻刻纠缠你,你再也不会有简单的欢喜,完全沉浸在里头,像行尸走肉。”   江薇听得一愣一愣的:“旁人讲宽恕,都是比成美德,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没听出什么美德,倒像是在养生。”   话刚到这,两人也听到了外头的钟声。   玉桑替江薇正好妆容,将房门打开,站在门口静听钟声。   山寺清幽,钟声不绝,涤荡人心,无端生出安逸宁和。   玉桑闭眼听了听,呢喃道:“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   江薇听见了,好奇的凑过来:“什么可能?”   午后灿阳下,少女微微扬首,看着山寺最高处,眼神清澈含笑,又夹几分俏皮。   “不告诉你。”   ……   赵皇后小憩之后,推门便见稷旻候在外头。   她先是一喜,继而又疑,想明白他为何忽然来此,没好气瞪他一眼:“你来这做什么?”   稷旻心知,哪怕自己找了合适的理由,依照母亲的性子,一样往自己认为的方向去向。   这个理由不着也罢。   他走过来,扶住赵皇后:“论理,该是儿臣请教母后要做什么才是。”   赵皇后一股急火,照着他的手拍了一下,不要他碰:“你当本宫是毒蛇还是猛兽?”   稷旻耐心道:“母后不是毒蛇,也非猛兽,只有一副菩萨心肠,可就算菩萨再世,也未必能事事如人意,儿臣先时已与母后道明,母后若是想多拘个小辈陪着,无人能置喙,可您忽然将人招来,儿臣怕定局又生横波。”   稷旻虽用语和气谨慎,但言下之意,就是怕赵皇后刁难玉桑。   这情形,叫赵皇后觉得好气又好笑。   自古以来,为君昏庸好色引众怒清君侧者不少。   可像他这样,费神费心,只为将在意的姑娘推的远远的,倒真是少之又少。   赵皇后看在眼里,无措意外之余,又生了些气性。   这女子何德何能?她儿是天之骄子,未来国君,还要不起她一个小女子了?   她还偏要看看这小娘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结果,她都还没怎么,这蠢小子就着急忙慌赶来维护了。   赵皇后肃起神情,问他:“行宫之前传出要册封朱家娘子为太子妃的事,你应当晓得。可你不喜欢朱家娘子,是不是?”   稷旻看了母亲一眼,想了一下才道:“是,儿臣不喜欢朱家娘子。”   赵皇后心道“果然”,越发恼火:“那你为何不早说!”   稷旻心中暗笑。   饶是母亲此刻表现出一副“你若早说也不会这样”的模样,但就当时而言,他对玉桑心意已袒露,再拒绝朱伽莲,母亲必定会追究原因。   不管事实如何,最终都会是玉桑承担责任。   就像上一世一样。   一旦母亲向玉桑发难,他和她之间就会更难。   “若朱家娘子有什么是儿臣无法拒绝的,大概也只有她适合做太子妃,也是母后心仪的人选。”   赵皇后当即道:“可本宫更想要你也喜欢!”   稷旻闻言,轻轻垂眼,无声的笑了一下。   “儿臣倒是不知,身为皇室储君,也有资格谈论喜好。”   赵皇后一惊:“你……”   “当年,母后不仅是得太后认可的正宫之选,更与父皇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这些年,父皇爱重母后,母后理所应当在此事上将个人心意也纳入考虑之中。”   “在母后心中,最好的结果,是选中之人既有资格,也得你们认可,更和儿臣心意。”   “可是母后,这世上的两全其美,从来可遇不可求,又岂会一次又一次叫我母子二人都遇见?”   稷旻心平气和的一番话,让赵皇后哑口无言。   她怔然看着他许久,觉得他变了太多太多。   往昔的稷旻,如骄阳高照,何曾有过这样无奈又认命的姿态?   他向来不愿轻易服软认输,什么事都要争一争,比一比,也从不信自己做不到。   可现在,他是怎么了?   当真只是那一场意外叫他有了这些改变?   还是因为……玉桑?   赵皇后忽然由心而生一股挫败。   一个江玉桑,竟将她儿折腾至此。   从开始到现在,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而现在,她亦不能确定让伽莲嫁进宫中是对的选择。   “两个月。”   稷旻倏地抬眼,不解的看向母亲。   赵皇后神色肃然,“你的婚事,本宫最多再压两个月。你与江玉桑的过往,本宫一概不问,两个月内,但凡她回心转意,本宫就认下这个儿媳,江氏便是你的太子妃。”   此话一出,不止是稷旻,连皇后身边的老奴都震惊了。   “母后……”稷旻意外不已。   赵皇后竖手作阻:“先别急,等本宫把话说完。若你已十分确定,那江娘子铁了心不会来你身边,无论是两个月还是二十年都不会变,同样是两个月的时间,本宫希望你能与伽莲好好相处。你既肯定她身上的长处,本宫也相信,她身上还有更多值得喜欢的地方。”   “本宫不希望你抱着对另一个人的遗憾和不甘来迎娶其他人。”   “本宫更愿看到,你迎娶发妻时,心中是怀着真切的爱意与重视的。”   稷旻怔怔的看着母亲,忽然想起些前世的事。   那时,韩氏一家独大,他因玉桑丧失理智,竟用了下下策来对付韩唯。   结果事情败落,嘉德帝为保他,假意废了他,甚至将他赶出皇宫。   短短两三年,他抛却一切情爱,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成长起来,与从前判若两人。   可相对的,嘉德帝也在那两年急剧衰弱,直至他复位第二年,便因病驾崩。   赵皇后悲痛不已,在守着稷旻登基为帝后,便放下一切长住佛寺,每日青灯古佛,诵经祈愿。   期间,稷旻亲去佛寺请她回宫,可她并不肯。   她原舍弃一切荣华富贵,用余生清苦,祈愿与先帝结来世之缘。   稷旻无功而返,再没有去请过她,他自己这个皇帝也没能做太久。   也不知前世的母后受到他亡讯时,又是何等悲痛。   这一刻,听着赵皇后的话,稷旻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为何对玉桑而言,比起情爱分和,她更在意怎样才可化解恩怨,让一切不再重蹈覆辙。   她想让活在每一世的自己牵挂的人,不受仇恨悲痛侵扰,安宁的过完一生。   正如此刻的他,也绝不会让前世的情况再次发生在父亲与母亲身上一样。   稷旻喉头轻滚,声音低哑:“母后,儿子已长大,无需您与父皇频频操心,您若得空,还是多陪陪父皇。”   赵皇后微怔,感觉到了稷旻情绪的变化。   她心中不解,面上佯装恼火瞪他:“在说你的事,又扯到别处,真是拿你没办法。”   稷旻眼眶发热,伸手扶住母亲:“母亲骂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理大纲发现一个小BUG,前世桑桑被处死,然后稷旻过了两年多复位,然后才登基当皇帝,不到十年就死了,所以桑桑是死了十多年,前面写的时候把稷旻还没当皇帝那几年算漏了,已经修改~。   剩下内容不多啦~这是最后一个大情节~ 第111章   玉桑和江薇抵达清凉殿时, 其他人已到了大半,朱伽莲没有来。   原本站在近门处的两个女子看到玉桑,说话的声儿顿时扬起——   “这人与人之间, 差别未免太大了,有的人只管酣睡到最后一刻, 踩着点儿来, 可莲姐姐就不同了, 听说她每日晌午都会提早半刻起来,先给皇后娘娘请安,再同娘娘一道过来。”   另一人也瞄玉桑,跟着道:“所以皇后娘娘对莲姐姐喜爱的紧, 旁人家中婆媳难题, 到了她们这里, 竟全然不再了。要我说,莲姐姐与殿下就是天生一对,一个温柔贤淑, 一个光风霁月。”   江薇偷偷看玉桑一眼, 好嘛, 她刚和江慈找着彼此, 正在眼神招呼呢。   再看看对话的二人,分明是之前朱伽莲找来时跟在她后头的。   目光再移, 那王家娘子王珊虽未参与,但显然乐得听人议论, 面上露着幸灾乐祸的笑。   江薇暗想, 你们知道自己口中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都对我们家桑桑做什么了吗?   打着刺激挑衅的主意刻意吹捧,却不知根本是我家桑桑看不上不要的。   江薇在这一刻明白了一个道理,无知真可怕。   思及自己过往不经头脑说的话, 她顿时觉得无故嚼舌根是个非常糟糕的坏习惯。   嗯,一定要改掉。   “桑桑!”江慈走了过来:“歇息好了吗?”   玉桑面不改色,浅浅含笑:“倒也熟睡了半刻多。”   江慈点头,“也能抵一阵乏了。”   江薇在旁暗暗观察,意识到午间那阵骚动,似乎并未惊扰到其他人。   大家怕是都不知太子殿下已至寺中。   “看来阿慈姐姐觉得陪同娘娘事件疲累的差事,若是如此,不知姐姐可还有精力赴约?”   一个黄裙少女款款而来,笑意灿烂。   江慈虽未变脸,但微妙的气场变化,玉桑第一时间便察觉。   这黄裙少女她不认得,索性含笑开口:“这位娘子是……”   黄裙少女显然识得玉桑,态度竟不似近门处那两枚少女的敌视,反倒显得亲热。   她头一偏,佯嗔道:“原以为玉娘子该识得我,没想竟是我自作多情了。”   玉桑心头微微一动,眼尾轻轻挑起。   不等她说话,江薇已主动站出来,竟也同样热情:“五娘见谅,我妹妹刚回京城,平日又少出门,总共也不识得几位娘子,今日不就识得了?”   五娘噗嗤一笑,竟叠着手对玉桑屈膝行了个礼:“桑妹妹好,我是吏部侍郎崔槐之女,家中排行第五,你和薇娘一样,唤我五娘即可。”   吏部侍郎,难怪了。   大伯江古开便任职吏部,与这位崔侍郎同级,难怪她与江薇显熟。   只是……江慈这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内里态度肉眼可见。   这个崔芷兰,要么与她有旧仇,要么有情仇。   玉桑偏向后面一种。   平心而论,这崔芷兰样貌偏上,穿衣打扮也显娇俏,且见人露笑这一举,可以说相当厉害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给这样的人甩脸子,反而显得没有风度。   再者,江慈对自己的亲昵态度不加掩,通常来说,与谁有过节,会自然的与她身边的人也保持距离,可崔芷兰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亲热凑上来。   如果不是主动示好,就是刻意添堵。   尤其是除了当事本人憎其入骨,周边所有人却都觉得对方还不错这种情况,格外堵人。   玉桑露出一个礼貌的浅笑,同她回礼,温和道:“原来是崔娘子,桑桑记下了。”   崔芷兰眸光轻闪,忽而收笑,娇憨的纠正:“都说唤我五娘,怎得这样见外。”   “崔娘子,时辰快到了,你还是先回自己的位置,剩的稍后手忙脚乱。”   江慈打断两人的对话,转而道:“桑桑,薇娘,我给你们另外留了位置,一道过来吧。皇后娘娘很快就到了。”   崔芷兰忽道:“对了阿慈姐姐,今日回行宫后,你还赴约吗?若你疲累,我可以代你向三殿下解释的。”   她什么时候说了不去的?   江慈正欲还击,玉桑忽然转头,表情里带了点惊喜:“原来今日是要赴三殿下的约吗?”   又抓住江慈衣袖,晃悠着催促:“姐姐说了要带我们去好玩的地方,可不许爽约!”   玉桑从进门起便是温和稳重的样子,才一个回眸的功夫,陡然灿烂的笑容里尽显娇俏。   仿佛一个努力矜持的少女忽然泄了贪玩本性,又像在顷刻间拟尽了崔芷兰的情态。   崔芷兰怔愣,看着玉桑的眼神陡然不同。   所谓默契,大概就是江慈一看便明白了玉桑这番回应的深意。   她敛眸忍笑,作正经状点头:“好,那就一道去吧。”   崔芷兰又看向江慈。   有玉桑在旁提示,江慈这会儿的情绪拿捏的稳当多了,笑笑:“五娘不介意我带上两位妹妹吧,你不是喜欢热闹吗?”   崔芷兰恢复如常,俏皮笑道,“那是自然。”   稷旻陪着皇后走到门口时,见到的就是这场景——   转身离开的黄裙少女眼中暗藏冷色,原本交叠端于身前的手不自然的握了握拳。   她身后,江慈神情里是显而易见的畅快。   一旁,那折磨人的少女静静立着,看着黄裙少女的背影若有所思。   稷旻几乎是立刻猜到前一刻发生过什么,心中无奈生笑之余,又觉得她其实十分厉害。   初初相遇时,他自认坚定,且占据绝对的优势。   而她,顶着一副谁都可拿捏的柔弱姿态,懂屈就服软,会小意讨好。   让人以为可以轻易拿捏,实则心志坚定,从未改变。   她并不急于一蹴而就达成目的,而是蓄足耐心一点点的磨。   磨着磨着,他竟也学会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与人辩驳,甚至认同她的想法,反过来妥协。   到这一刻,她依旧不曾变过心意,他的情况却已天翻地覆。   这些,都是拜她所赐,叫人如何不服?   内侍已入殿中,后面便是皇后与随行。   佛门重地,不好高声唱音,往往瞧见前行的内侍,大家便自觉归位垂首恭候。   赵皇后一路走进来,稷旻与朱伽莲随她左右。   殿内不由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殿下竟然来了!   玉桑微微垂首,眼却抬了一下,刚好撞上朱伽莲投来的目光。   她行于皇后身侧,与稷旻左右登对,望向玉桑的眉眼间,无端透着一股骄矜。   也就一眼的功夫,玉桑立刻垂眼,便没瞧见稷旻的目光在她与朱伽莲之间逡巡一阵,若有所思。   稷旻似乎并不准备逗留,阻了内侍添置位置之举,冲皇后笑道:“儿子不擅礼佛,留在这怕是要亵渎佛祖,还是先去外头候着。”   这是实话,稷旻从小就不信神佛,赵皇后眉头一皱,似是觉得他这话就有亵渎之意,低声驱赶:“赶紧走。”   稷旻作拜,转身离开清凉殿。   皇后目光找到玉桑,见她立在那里,眼神规矩得很,谁也没看,心里再添叹息。   两个时辰后,日落西斜,殿内诵经声终歇,这一日的功课便算结束。   内侍扶着赵皇后起身,准备回行宫,其他人也跟着准备离寺。   随着马车一辆一辆停到山寺门口,行至山门的娘子们也一一上车。   趁着江薇去找她们来时乘的马车,玉桑终于找到机会问江慈:“那位崔娘子与姐姐有过节?”   江慈看她一眼,眼底浮起不悦:“提她做什么。”   玉桑抿笑:“我提一提她并不打紧,就怕那俏生生的小娘子在三殿下心中留了痕迹,叫三殿下惦念提及,那才糟糕。”   江慈的表情顺利泄露了她的心思。   她瞪玉桑:“你是蛔虫转世不成!我在你面前还有没有秘密了!”   玉桑也不逼她:“我没有追究姐姐的意思,但若姐姐心里实在憋闷,随时可以找我说话。”   没想江慈竟捻了酸:“省省吧,你如今与薇姐姐如胶似漆,哪里还记得隔壁住着个慈姐姐?”   玉桑:……   这个她真不知怎么说了。   江慈打趣完,冲她笑了笑:“回去再说。”说完去了自己的马车。   目送走江慈,玉桑目光一偏,忽见稷旻已上马,手中缰绳轻扯,调转方向,竟是朝她走来。   好在她们的马车落在最后头,其他人都已上车,玉桑往偏处躲了躲,稷旻看得分明,挑唇笑了一下。   行至跟前,他并未下马,清润的嗓音淡淡道:“马车还没来?”   玉桑:“应是停在远一些的山道上,得等一等。”   稷旻:“那就说两句。”   这显然不是商量,玉桑见他无意下马,这样说话也没什么,遂问:“殿下想说什么?”   稷旻骑着马,居高临下看着她,眼里含了笑。   “无论是朱娘子,还是陈李张王家的娘子,我一个也不会娶。”   玉桑倏地抬眼,疑惑又惊讶。   稷旻语气玩味:“所以,无论是谁,你都没必要一副抢了人家夫君的样,连头都不敢抬。”   玉桑眨巴眨巴眼,终于回神:“你又在说什么胡话?谁也不娶,当和尚去?”   稷旻弯唇:“也不错,兴许闲来无事,随处哭一哭,还能遇上些个小娇娘前来问候。”   玉桑:……   看着稷旻调转方向追上前去,玉桑心中略不安定。   他又要搞什么?   ……   大队伍回到行宫时,尚未入夜。   江薇和玉桑刚刚抵达,便被江钧身边的老奴提溜回去了。   一进门,玉桑便觉祖父神情不对。   果然,江钧见她二人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自明日起,你们哪里也不要去,呆在我身边。我会亲自向娘娘解释。”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江薇奇道:“祖父,发生什么事了。”   要让她们听话,也只能说实话,江钧轻叹一声:“我听到消息,行宫内似有可疑行迹,圣人已派人暗中严查,你们二人不要声张,但今日起,也该格外小心。”   可疑行迹?   玉桑一颗心忽然提到嗓子眼儿。   难道是……   同一时间,稷旻也没能安生,才刚回行宫便被嘉德帝叫去跟前。   他并未想到,自己才离开一日,古剌人就在行宫外泄了踪迹,还被稷阳察觉。   稷阳当即将此事上报,嘉德帝同样没有选择声张,而是让稷阳暗中查探内外。   行宫内外守卫都是稷旻负责,待稷阳重复完情况,嘉德帝蹙眉望向稷旻:“这就是你办的事!”   稷旻看了一眼稷阳,他立在一旁,神色淡然,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稷旻心中薄怒与不安交织,亦生冷意。   稷阳,好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3 21:45:15~2021-06-24 23:5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铭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韶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圣驾安危, 稷旻岂会轻视?   早在发现古剌人疑踪时,他就已暗中部署,不可能叫他们来去自如。   本想在安置好天宝寺这头后便上呈此事, 结果玉桑与那个自称为兰普的人扯上了关系。   若行宫内外有古剌人出没的事传开,必会严查。   万一搜查期间, 玉桑与那男人的牵扯暴露, 各种无中生有的猜疑, 势必让江家迎来灾难。   回来的路上,稷旻已决定先将兰普找出来审问清楚。   可现在,兰普还没抓到,事情就被稷阳抢先一步上呈。   嘉德帝从不吝啬对稷旻的夸赞, 反过来, 也不会遮掩他的错处。   大夏与古剌多年来维持的表面和平眼看就要分崩离析, 而今古剌国内乱便是信号。   一旦新君上位,届时主战主和,都关乎本朝民生安定。   所以, 嘉德帝自然看重此事, 也容不得稷旻轻视此事。   换作昔日的稷旻, 早已将这番训斥引以为耻, 且心生不安。   人无完人,但作为终将执掌一国的储君, 似乎生来就不该犯错,也最怕被认为不可托付。   嘉德帝知道稷旻心中骄傲, 所以他来时才特意谴退左右, 只留稷阳一人在。   训斥归训斥,到底还是要给他留些尊严和威仪。   没曾想,稷旻的反应完全超出了嘉德帝的想象。   他面色平静的领了训斥, 恭恭敬敬跪在那里,双目微垂,叫人看不透他此刻情绪,又像老神在在,静等发言。   嘉德帝微微眯眼,沉声道:“怎得,你是觉得自己不曾疏忽,心里头不服气?”   稷阳抬眼看向稷旻,似是想了想,转而对嘉德帝道:“父皇,此事的确怪不得太子皇兄。”   “皇兄太子近来掌漕运,仅是调配布置已格外繁琐忙碌。”   “况且,儿臣只是从几个痕迹与古怪符号发现异常,继而发现异族长相之人出没才生疑,实则至今尚不敢完全断定,再则,事发后儿臣巡检行宫内外,只觉秩序有度,不曾生乱,又岂能断言太子皇兄疏忽?”   痕迹?符号?   稷旻心头一动,眼底冷意消散,悠悠然抬眼朝稷阳看去:“三皇弟不必替孤辩解,父皇所言极是,对便是对,错便是错,倘若真是儿臣疏忽,儿臣自当承担后果,尽力弥补。”   稷阳保持姿势不变,眼珠朝稷旻动了动。   嘉德帝更是听出他话中端倪:“倘若?这么说,你果然是没错的?”   稷旻正色道:“事关古剌,便是顶天大事,追究对错毫无意义,应对才是根本,但父皇提及,儿臣少不得想多问一句,不知三皇弟方才提及的‘痕迹’与符号,可是指散于行宫之外林丛中的杂乱脚印以及——”   稷旻伸手,从容的在自己掌心画了一个符号:“隐蔽处出现的这个样式的符号?”   他边说边比划,嘉德帝和稷阳的眼神齐齐变了。   稷阳喉头轻滚一下,没有急着回应,嘉德帝先问:“你知道?”   稷旻:“不敢欺瞒父皇,儿臣的确早已悉知。”   嘉德帝蹙眉:“你既知道,为何不报?”   稷旻应对自如:“行宫内外皆有兵卫把守,兵卫训练有素,行径痕迹整齐划一,不该显凌乱脚印,加之那古怪符号近似古剌文,有此猜测再正常不过。然则,皇弟所见的脚印与符号,或许是儿臣所为。”   此话一出,稷阳明显怔愣一瞬:“什、什么?”   嘉德帝则似在思索这话,抬手轻抚胡须,眉头逐渐松开。   稷旻没急着说下去,而是看了稷阳一眼。   稷阳似有所悟,眼神几动,主动道:“太子皇兄若有不便旁人听见的话要告知父皇,儿臣便先行告退。”   “三皇弟此言差矣。”稷旻浅浅含笑:“你我皆是父皇之子,是手足亲兄弟,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你的面说的。”   嘉德帝:“那你说说看,为何说老三看见的,是你留下的痕迹?”   稷旻:“其实,儿臣起先只是发现了可疑痕迹,但正如迷宫行路,少不得探路留痕,但若有人将行径痕迹打乱,迷宫中人,便如无头苍蝇乱了方寸。”   “儿臣虽不知这些人为何出没行宫之外,还留下古怪记号,唯恐不会被沿途巡视的卫兵察觉,但若依样画葫芦,给他真假参半搅和一番,或许能让对方露出马脚。”   稷旻望向稷阳,笑了一下:“儿臣部署完后,思及母后白日前往天宝寺,护卫恐有疏漏,这才赶往寺中,没想一回来,这些人的行踪来历已被确定。”   “三皇弟思虑敏捷,观察入微,难怪能将试验田的事办的这样好,只不过……”   稷阳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帘亦垂。   嘉德帝倒是接了话:“只不过什么?”   稷旻:“只不过三皇弟在处理试验田时,蓄足耐心不急不躁,在此事上却有些着急了。”   稷阳这才出声:“若真有奸细混入,便是忧关父皇母后安危的大事,岂能当做无事发生。”   稷旻:“适才你不是说,纵然外头出现蛛丝马迹,行宫中却井然有序,不受影响?”   稷阳呼吸一滞,转而看向嘉德帝:“父皇,儿臣……”   “三皇弟莫要误会,孤并无半点质疑责怪的意思。”稷旻打断稷阳,也看向嘉德帝:“只是如今事态超出预估,重新部署,得花些功夫了。”   嘉德帝早已忘了自己前一刻还在责备太子,神色肃然:“预估?你待如何?”   又见稷旻还跪着,忙道:“起来说话。”   稷旻也不客气,轻提衣摆站起身来,往前近了两步:“关于修漕之必要,儿臣先时已向仔细分析道明,漕运一成,凡遇战事,粮草补给将不再是难题,水路四通八达,官兵镇守送押,军力军心得稳,便是致胜一大因素。”   “古剌动向诡谲,亦有蠢蠢欲动之象,这些父皇看在眼里,必是心有衡量,才会将今日之事看的如此重大。但儿臣以为,此战在所难免,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原本,儿臣想静观其变,捉他把柄,但凡是企图暗伤夏君的阴谋大计,便师出有名。”   “如今他们行迹败露,恐会越发小心,儿臣以为,不如快刀斩乱麻,即刻搜捕,定罪发兵。”   稷旻语气沉冷,斩钉截铁,飞鹰和黑狼就守在殿门口,耳力又好,听得心惊胆战。   一国发兵,岂是儿戏?   古往今来,倒是有不少一心侵略暴力好战的君主会想命主将用些五花八门的发兵理由。   但太子在对外一事上,从来都是折中姿态,跟着嘉德帝的意思走。   今日怎会一反常态,态度坚定的主战?   稷阳终于显出几分震惊之色,忙道:“父皇,大夏与古剌和平相处多年,无论这太平是真是假,至少百姓无忧,若贸然发兵,苦的还是边境百姓,若战事再有变,后果不堪设想!”   稷旻颔首冷眸:“但凡古剌野心不死,这变迟早要来,大夏国力富强,又有漕运加持,何惧古剌?”   稷阳:“父皇……”   “够了。”   嘉德帝深深地看了稷旻一眼,话却是对着稷阳说的:“老三,你先回去,朕有话同太子说。”   稷阳深吸一口气,看了稷旻一眼,沉声告退。   殿中只剩稷旻与嘉德帝父子二人。   嘉德帝坐姿松了松,斜倚龙座,哼笑一声:“不错,病了一场,性子稳了,话也敢说了。”   稷旻面不改色,立在那静静听着。   嘉德帝望向殿中一座吐着青烟的瑞兽炉,转着指间的玉扳指,短暂沉默后,低声道:“这些事,可不是你一拍脑袋想到就能做的。当日你如何书面阐述治漕之必要,今日这事,你就怎么写上一份,个中利弊,朕要看个详尽,三日时间,够不够?”   稷旻镇定自若:“几句话便可道明的事,何须长篇大论。父皇想听,儿臣即刻便可道来。”   嘉德帝笑了一下,望向他时又骤然收笑,严厉道:“朕让你写!你就老老实实写!”   稷旻想了想,坦然接受:“儿臣遵旨。”   嘉德帝又道:“稷阳虽未大动干戈,但这一番折腾,行宫中必有风声。既然此事已暴露,来者想必也会变了路数,你还需想想,如何将这风声先压下来。”   稷旻笑笑:“行宫夜间空旷,想来歌舞酒宴,璀璨夜灯,能叫人暂时忘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杂事。”   嘉德帝挑了一下眉,哼笑点头:“罢了,你一并去准备吧。”   稷旻再拜:“儿臣告退。”   嘉德帝看着稷旻离开的背影,心道,哪里似皇后说的那般沉迷美色耽误政事?   分明满心盘算,谨慎周密,有着令人惊喜的进步。   稷旻一出正殿,脸色便沉了。   飞鹰和黑狼差不多听了个全,尤其太子那番回应,简直机智到令人拍案叫绝。   他老人家压根没做什么记号,就是出去瞄了一眼。   可这事无从求证,还能将三殿下为何忽然发现端倪的原由都内涵到了。   只是……   “殿下为何明言主战?此事非同小可,若传入朝中……”   “传不传入朝中,这一仗,也必须打。”稷旻冷声打断,目光看着前方,神色逐渐柔和。   湖畔那头,玉桑抱着一包新鲜果子,步履轻快的走在路上。   每日都有果子送到各官员下榻之处,她自己跑一趟,便可挑新鲜的,祖父爱吃的。   她是真将江钧当做了祖父。   从前孤苦的小姑娘,终成受人爱护,也有人可孝顺的娇贵小娘子。   就算为了她,这一仗也必须打。   因有江钧吩咐,玉桑不用再去天宝寺,她乐得轻松,又因行宫到底安全,不会再碰上那个古怪的人,便殷勤起来,亲自帮祖父选果盘。   拐过最后一个弯,下榻之处近在眼前,却被静候已久的人拦了去路。   韩唯负手而立,挑眼打量她,笑了一声:“天宝寺的和尚,念得经更好听?”   玉桑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心中生疑,面上稳重作答:“没注意听。”   韩唯浅笑:“那就怪了,一日不见,我倒是觉得你容光焕发,光彩了不少。”   玉桑古怪的看着他:“大人有事?”   韩唯:“有事。犹记万寿节时,玉娘子所赠贺礼精巧无双,想来对手工活计颇有心得,闻得近日夜间可方灯,韩某心血来潮,便自己做了个,还请玉娘子赐教。”   说着,他一直负在身后的手转到身前,男人大掌所托,竟是一盏俏粉莲花河灯。   韩唯双手修长,骨节匀称,肤质白皙,以至于掌心向上托着灯时,一眼可见他手指至指尖上细小的伤痕。   显然是不擅手工才伤的。   玉桑没看灯,倒是将那伤口看的清清楚楚,眼神顺着他的手臂游走到他的眼,静静对视。   她想,按照寻常逻辑,自己现在应该发现这些伤口。   然后……疼?要吹吹?   不等玉桑回应,韩唯浅浅含笑的神情忽然变化,从她脸上微微错开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后。   一只大手从玉桑斜侧伸出来,顺手接过韩唯手里的灯。   都没见那只手怎么用力,一盏歪歪扭扭的纸扎河灯连同竹骨一并碎在稷旻掌中。   稀里哗啦一声响,竹骨断开处参差的竹刺都扎到了手。   玉桑看手识人,心头也像是被竹刺扎了一般:“殿下……”   稷旻徒手挤爆了那盏灯,还玩味的在掌中团了团,掂了掂。   “她可不擅这种粗活,但孤可以。就这么说吧,你这盏灯——”   稷旻手腕一抖,团形粉灯被扔飞了出去,羞涩的掉入丛中。   “——不大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4 23:55:52~2021-06-26 21:0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哆啦A梦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团子爱吃大福 5瓶;对方正在输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眼看大人大半日的功夫都白费, 英栾眼神一沉:“太子殿下,你……”   韩唯竖手示意他噤声,并不为稷旻的举动影响, 只看玉桑。   稷旻可以扔了韩唯的东西,却控不住他的眼珠, 见他眼神暧昧, 稷旻亦看向玉桑。   玉桑在心里叹了好长一口气, 面上却笑:“原来韩大人对扎灯手艺颇有兴趣,巧了,听闻行宫内将办晚宴,届时便有宫人准备的现成的灯, 大人可以放个尽兴, 也不必自己弄得一手伤。”   最后一句时, 韩唯眸色微亮,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轻搓, 笑了笑:“这样细小的伤口, 玉娘子竟也察觉, 倒不知玉娘子是一贯这样细心, 还是因人而异?”   玉桑想,你都杵到我面前了, 我若视而不见,才显得古怪吧。   稷旻舌尖在牙上碾过, 也笑了一下, 目光缓缓转移,钉回韩唯身上。   玉桑则瞄向稷旻,心中忧愁更重。   他二人似乎刚有缓和, 这会儿又掐起来,实在不划算。   “韩大人说完了吗?”稷旻无意纵他二人继续旁若无人的你来我往,直接截话。   韩唯不为所动,看向玉桑的眼神越发炽热:“既然如此,下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今日来找玉娘子,的确是为一件私事想要请教,又因难以启齿,才借纸灯为由。”   稷旻:“难以启齿的话还是不说为好,玉娘子清白女儿家,平白听些乌糟话,有损清誉。”   “那怎么行。”韩唯从容且迅速的反驳,弯唇一笑:“所谓难于启齿,只是一些私下的心里话,玉娘子上回听时,也并未觉得哪里乌糟有损清誉,我二人相谈甚欢。”   他重新看向玉桑:“玉娘子可还记得?”   玉桑想起那晚开导韩唯的事,恍然“哦”了一声:“是那件事啊。”   稷旻面无表情的看向她,从玉桑的角度看去,他下颌线格外紧绷。   她干脆收场:“韩大人若不着急,便改日详谈吧,我今日还有些琐碎的事……”   韩唯将稷旻的反应悉数收入眼底,敛去心底那一丝失望与不甘,点点头:“好。”   玉桑利落的与他道别,刚看向稷旻,他已开口:“孤找太傅有些事,一道走吧。”   韩唯眯了眯眼,哪能不知真相,他打量着玉桑,却见她并不如寻常女子与心仪男子独处的喜悦,然满眼无奈中,又融着千丝万缕的包容。   仿佛他此刻提出多么无理的要求,她都能在酝酿片刻后欣然接受。   这之前,稷旻的种种尖锐抵触,韩唯都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乐得气他。   可当他在这一刻看到玉桑的眼神时,竟觉心头发堵。   目送一双男女渐行渐远,韩唯的脸色终是沉了下来。   扎灯时有意无意弄伤的地方,忽然就生了疼。   韩唯抽出手帕,在伤处碾了碾,然肉里扎了刺,越碾越疼。   英栾忙道:“大人,还是先将刺挑出来吧。”   韩唯听者有心,笑了一下:“便是也有刺,也不该我来挑。”   英栾一听便知大人心中在盘算,他想了想,还是说了今日行宫传的事。   “大人以为,这古剌奸细一事,可信不可信?”   韩唯毫不犹豫:“当然不可信。”   英栾一怔,细观韩唯神色,逐渐了然。   韩唯搓着手指,越发难受,终于转道往回走,“叮嘱刚提拔上来的几个,专心做事,莫惹是非。奸细也好,刺客也罢,但凡没有实地捉拿归案,便都是谣言,不可随意讨论猜疑,若叫我听见,哪来的滚回哪里去。”   英栾称是。   待这块的人都各自散去后,一个藏在角落一动不敢动的内侍轻手轻脚摸出来,顾不上抖袍正冠,飞快朝另一头奔去。   ……   玉桑知道稷旻是借故同行,索性挑了另一条更远的路与他磨时间。   稷旻也没有拖拉,走出一段后直接道:“今日行宫中传言,说是有古剌奸细出没,你可听说?”   果然是为这个。   玉桑点点头:“祖父消息灵通,已经告诫我们不要到处走动。”   稷旻心中微微放心。   她现在可不止他一个人在意,尽是一个江钧,就远胜她那一双福薄的父母和一个蓉娘。   稷旻站定,玉桑跟着停下,与他相对而立。   她知道现在情况异常,他是有心护她,而她也不能因为自己牵累江家。   稷旻看着面前乖巧的少女,温声嘱咐:“那就听太傅的,不要随处走动,好好护着自己。”   玉桑颇感意外。   原以为他半道杀出,又与韩唯呛声,此刻少不得要说道几句。   可是,他只是温和的提醒她要好好保护自己,并未拈酸。   玉桑意外之余,又觉欣慰,甚至想体贴的提醒他,得尽快将竹刺□□才好。   下一刻,稷旻沉声道:“诸如赴一些无聊人的约,谈些不知所谓的话一类事,能拒便拒吧。”   玉桑:……   “殿下何时也学起捕风捉影那一套了?”   “捕风捉影?”稷旻笑:“那天宝寺中,也是我捕风捉影?”   “现在想想,也难怪你不想进宫,风流债一笔又一笔,要你进宫,的确是委屈你了。”   玉桑张了张口,本想解释,可一看他,又泛起笑,轻快道:“殿下明白就好。”   “你……”稷旻气结,然见她眼底一闪而逝的狡黠,又隐隐懊恼。   论理,他已不是初尝情爱的毛头小子,她在他眼中,也不再是捉摸不透的样子。   他不该再在这种情况下难以自持,可是,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总是最容易失控。   稷旻略略定神,转而道:“你可知,此事是何人泄露?”   他会问,那一定是她会在意的结果。   玉桑不想多猜:“何人?”   稷旻:“稷阳。”   他云淡风轻吐出这个名字,如愿在玉桑脸上看到了一丝惊诧与担忧。   稷旻敛眸,自心底生出一股无奈。   他何尝不知,她会周旋于他和韩唯之间,与暧昧之事无关,而是想稳住他和韩唯的关系。   同样的道理,提及稷阳,她必会想到江慈,继而想到前世种种。   她还这么小,却已有操不完的心。   “桑桑。”稷旻开口喊她,眼神柔和。   玉桑怀着满腹心事看向他。   稷旻微笑道:“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我记着你说的话。”   玉桑眸光清亮,夹着与前面一桩事无关的讶然。   稷旻抬手,指尖略过她脸颊,轻轻按在眉心,在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处按一下,又按一下。   少女心领神会,松开。   稷旻满意的看着她光洁的额头,眼珠轻垂,与她对视。   他认真想了想,再度开口:“方才的话,我说错了。”   玉桑怔然:“什么?”   稷旻笑意渐深,并不似前一刻的调侃,反倒像是真诚的建议:“你这个年纪,还是比较适合搅弄风花雪月之事,来路不明的男人也好,对你心怀觊觎的宿世仇敌也罢,我都认了。”   在玉桑怔愣的眼神中,稷旻故作轻松的叹气:“既然已不能同你在一起,便只能盼着你每日多一些欢喜。”   稷旻的手在她脸颊留恋片刻,缓缓收回,又像不甘心,半道从她怀中的纸包里取出一个红果子。   果子随意的在衣袖上蹭了蹭,稷旻咬下一口,爽脆可口,好吃的要命。   他笑笑,啃着果子转身离开。   玉桑看着稷旻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神上扬,轻轻吞咽,也转身往回走。   走出几步,玉桑猛然站定,转身朝稷旻奔去——   “殿下!”   几乎是听到声音的瞬间,稷旻便停了脚步,回身看去。   玉桑跑的太快,果子都滚了几个。   来到稷旻面前,她已气喘吁吁,来不及捋匀气息,飞快道:“别记着我的话。”   又无比认真道:“我相信殿下的判断,殿下无需顾及任何人,做自己觉得对的决定就好!”   少女柔软动听的声音贯入稷旻耳中,竟与此前梦中平静温柔的声音叠在一起,连带梦境与现实的两张脸也一并重合,顷刻间,寒自脚下起,侵袭入全身。   玉桑把话说出口,才觉心中不安淡去许多,并未多看稷旻,屈膝作拜,抱着果子离开。   稷旻似被钉在眼底,不知道过了多久,冰凉发麻的指尖终于动了动,他面色发白的转过身。   “飞鹰。”   早已发现稷旻不对劲的飞鹰立刻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稷旻喉头轻滚,声音低沉:“将文绪叫来。”   ……   玉桑刚一回来,江薇便急匆匆出来:“你怎么才回来?”   玉桑想着近来发生的事,反应慢了半拍:“什么?”   江薇:“阿慈姐姐刚才找来,说是与三殿下有约,要给花灯题诗作画,你在天宝寺提过要同行,若想去,稍后在宝阁轩外汇合,若不去,派个人知会一声便是。”   江慈会这么说,必是得知江钧亲自出面跟皇后拒了随行一事。   结合行宫流言,江钧此举也就有了解释,在意孙儿罢了。   所以江慈此言,也是没有勉强的意思。   她有些抱怨:“你在天宝寺就不该多嘴!才答应祖父不乱走,应当好好留在这里才是。”   玉桑眼神一变,几乎立刻拿定主意:“去,为什么不去!”   江薇兵败如山倒,就知道,她怎么可能会老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6 21:07:29~2021-06-27 23:4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n_ 35瓶;未来猪猪星 5瓶;咕噜咕噜噗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江薇曾觉得, 祖父严厉可怕,言不可改。   他说不能随便乱走,就是不能随便乱走。   所以, 当玉桑找到祖父,说想与江慈去玩时, 江薇已做好准备迎接一场风暴。   谁曾想, 祖父只是看她一眼, 然后……点头了!   不止点头,还派了两个人随行,说是供她差遣,实则还是担心。   反过来, 他明明担心, 可因玉桑想去, 便毫无阻拦。   江薇第一次知道,严厉的祖父,也有毫无原则的时候。   她心中震惊, 又微微拈酸, 最后还是兴致勃勃跟着玉桑出门。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哪是要去玩, 分明是给阿慈姐姐撑腰。”   玉桑转头看她:“撑腰?”   江薇:“我可还记得,此行目的不是只为太子殿下选太子妃, 还有好几位皇子呢。”   “来了这里,又主动亲近皇子的, 目的便明了了。”   “你一向护短偏私, 既在天宝寺说了那样的话,肯定是要帮阿慈姐姐撑腰的。”   江薇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三殿下和太子殿下不对付,你偏帮一边, 和另一边定会关系微妙,若说你与殿下断了有何好处,这大概算一个。”   玉桑眼珠轻转,看着沿途景色,没有回应。   江慈已在路上等着,远远瞧见她二人,笑着迎上来:“那头已准备好了,我们过去吧。”   汇合后,江薇话就少了,多是玉桑和江慈在说。   而情况和江薇想的不大一样。   江慈打头一句便是:“你主动要来,我便领了你的情意,但其他的就不必了。”   她笑容温柔,话语略有遮掩:“我记得你在益州长大,过的清苦,想来少有闲暇时刻去放灯看灯。这次是个好机会,你多准备几盏,届时也好放的尽兴。”   江薇听着这话,暗暗吃惊。   她以为江慈主动来找,就是希望玉桑帮她应付崔芷兰。   没曾想,江慈根本没这打算。   相较之下,玉桑就淡定多了,明明来时还一副深邃神色,这会儿竟笑意明朗。   “那是自然,我期待的很。”   江慈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三人一路到了荷花池边。   行宫中最大的荷花池,眼下只有荷叶拥簇,少见粉红。   一人高的支架从荷花池边的凉亭一路摆出来,挂着已经扎好的灯。   大过手掌的河灯做成了莲花形状,花瓣片片展开,有人会在制作花瓣的瓣面上写字,有人会在放矮烛的座下藏纸。   至于天灯就要大许多,可直接上头提字。   心诚则灵,亲手扎制,便显一个诚字。   崔芷兰已先到了,见到江慈带着玉桑等人来,她自凉亭中迎出来,笑着见礼。   江慈对她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姿态,但因有了江薇,崔芷兰的热情便有了传达之处。   她催着她们入亭:“殿下方才传话来说,有事情耽误片刻,让我替他向阿慈姐姐解释一句。”   江慈径自入亭,淡淡道:“知道了。”   玉桑和江薇对视一眼,跟着进去。   东西都已准备齐全,又有稷阳安排的宫奴在旁指点帮衬,江慈先学了会儿扎灯,实在手笨,索性直接拿现成的描画。   没多会儿,稷阳来了。   他穿一身浅色圆领袍,负手行步时,眉头微微蹙起,快到凉亭时才松开。   “殿下。”崔芷兰最先出声,笑盈盈起身作拜,玉桑等人随后。   稷阳目光略过亭中的少女们,在看到玉桑时目光顿了顿,微微颔首。   他先为自己迟来道歉,随后又说,因圣人将在行宫摆设晚宴,届时可放灯祈福,他刚好会几手,便想为圣人和皇后以及母妃扎几盏灯祈福。   江慈和崔芷兰便是打听到此事,主动陪同,才有了今日这个小局。   随着这位三殿下一来,亭中陡然热闹起来。   崔芷兰原本和江慈一样在描画想词,稷阳一坐下,她默不作声摸出一条缎带,将宽阔广袖束起,露出一截皓白手臂,开始兴致勃勃扎灯。   “呀!”没有打磨好的篾片伸出竹刺,扎进少女白嫩的指尖。   稷阳手法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扎,闻声动作一顿,看向崔芷兰:“怎么了?”   崔芷兰紧紧抿着唇,脸颊粉嫩泛红,眼眶水盈湿润:“扎到刺了。”   玉桑描画的笔一顿,悄悄看了江慈一眼。   江慈目不斜视,手中画笔轻轻点点描着她的画。   稷阳看了一眼崔芷兰的手指,侧首低语:“为崔娘子处理伤口。”   话毕,稷旻身后的内侍应声,走向崔芷兰。   崔芷兰将手指含了含,举着红润的指尖笑道:“已无事了,多谢殿下关心。”   内侍看稷阳一眼,稷阳道:“那就好。”   没多会儿,崔芷兰把自己描好的兰花送到稷阳面前:“请殿下评鉴。”   玉桑又瞄江慈。   好得很,她还在描画,认认真真,不受干扰。   反观稷阳,仍是从容温和,“崔娘子画意精湛,自是不俗。”   崔芷兰微微偏头,俏生生道:“殿下的夸赞芷兰收下了,既然是不俗之画,不知可配得上殿下的不俗文采?”   这是邀他题词了。   稷阳笑了笑,短暂思考一番,提笔题词。   期间,玉桑一直偷偷观察江慈,结果,江慈稳如泰山,与天宝寺中态度截然相反。   仿佛崔芷兰此刻亲近的是与她无关的人。   这就很有意思了。   半个时辰后,天色暗了,崔芷兰兴冲冲道:“殿下,可以先放两盏吗?”   稷阳:“可以。”   “桑桑。”江慈也开了口,脸上带着笑:“来帮我放灯!”   玉桑点点头,趁机瞄了一眼她的画。   在做好的天灯上描画不大方便,所以江慈半个时辰都在描这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头戴凤冠的女子,雍容华贵,气势迫人。   可这样一个女子,围绕在她身边的却不是宫殿奴婢,而是……   一只狗,一只鸡,一地鸡毛,还有一只被大卸八块的猪。   女子的脚边……爬了只乌龟。   玉桑愣住。   这画……   “这画的什么?”凑热闹的江薇也瞄见了,满脸写着疑惑。   江慈也不管稷阳这头,带着玉桑寻空旷处放灯。   可地方找到了,才发现忘了取火折子。   江薇主动回去拿,玉桑便帮江慈一起掌灯。   “可是忘了带这个?”男人温润的声音传来,递来的手掌中赫然躺着一枚火折子。   是稷阳。   玉桑看向他身边,竟没瞧见崔芷兰。   江慈看着那只手,目光慢慢顺上去,对上稷阳浅浅含笑的眼。   她终于露笑:“殿下来的真及时。”   玉桑眼珠轻动,说:“既然殿下已拿了火折子,我便去同薇姐姐说不必再拿。劳烦殿下帮忙掌一下。”   稷阳看她一眼,点头:“好。”   玉桑的位置就这样换给了稷阳,江慈冲她笑了笑,玉桑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开。   这头便只剩下江慈和稷阳。   天色虽暗,灯火却通明,稷阳随手转过天灯,“画了个什么?”   没有外人在,稷阳说话的语气大不相同。   多了些随意,少了些拘束的礼节。   江慈:“胡乱画的。”   “是吗?”稷阳弯唇,直接转过作画那面,看着看着,眉毛便挑起,眼底生了趣味。   江慈想转回来,稷阳手上用了力,定住:“还在看。”   江慈索性让他看个够,“殿下是看不懂,还是看不够?”   稷阳眼神落在画上,“起先看不懂,现在看不够。”   江慈悄悄翻了他一眼,稷阳看的清清楚楚。   他捏着灯架的指尖动了动,忽然挪了一寸,搭在江慈的指尖。江慈当即感知,转眼看向他。   稷阳笑意加深:“这是气到什么程度,才叫你借这吕后图来撒气?”   他无奈:“我虽与她什么都没有,但若你一定要撒气,我也不介意做一回乌龟王八。”   江慈心头一动,他竟看出她画的是吕后。   可也只是微微动念,她画这图,并不是在撒气。   江慈摇摇头:“殿下已存了气,还要来做乌龟王八,岂不是更憋屈?”   两人保持着持灯面对的站位,稷阳沉默了好一阵。   半晌,他低声道:“正因尝了憋屈滋味,才不能让你也尝。你我之间,能高兴一个也好。”   顿了顿,他又道:“我这样,是不是自讨苦吃?”   江慈回他:“若只是做自己的事,反而简单容易,若与旁人比着做,自然会辛苦。”   稷旻眼一动,腾出一只手捶亮火折子,将灯点亮。   灯内热气升腾,稷阳率先放手,继而抓住江慈的手。   江慈手指轻颤,灯自她手中脱离,缓缓升起,自下而上露出男人的脸。   稷阳眼神沉凝,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子。   “你说得对。”稷阳露笑,带着几分自嘲:“你会妒忌,我也会攀比,因为妒忌才知在意,攀比才见高低,人活于世,很多情绪都不能控制,便也只能认了,继续走下去。”   稷阳眼神逐渐灼热,语气也认真:“虽然辛苦,但若有个知心解意的人,在她面前无需掩饰,也可以有丑态,倒也没那么难。”   江慈指尖发烫,刚要开口,从旁传来护卫高呼:“殿下小心!”   稷阳神色一凛,下意识捉住江慈整只手,将她扯到身后护住。   同一时间,破风之声传来,一支箭划破暗空,直中天灯,行径缓慢的灯尚未升起多少,便熄了灯火,斜斜垂落在一双一尘不染的官靴前。   文绪手中持弓,挑着眉捡起地上的残灯,转向瞄了画的那面。   索性灯在空中就灭了,这画并未烧毁。   他看了一眼,轻声浅笑。   江慈瞬间冷脸。   怎么又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7 23:49:44~2021-06-28 23:0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769957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大胆, 竟于行宫持弓放箭,险些误伤殿下!”不等稷阳开口,他随身的护卫已率先发难。   文绪手持残灯, 镇定自若的走来,于几步之外站定, 搭手作拜:“拜见三殿下。”   稷阳已松开江慈, 面色不善的看着文绪:“你好大的胆子。”   文绪作怔愣状, 旋即解释:“殿下误会了。”   “闻圣人近来将办晚宴,夜间亦可集会放灯。”   “然行宫环山绕水,河灯倒罢了,天灯却不能随意乱放, 当选取空旷无害之地, 避免山火。”   “所以, 太子殿下特此吩咐,晚宴灯会之前,众人不可私下放灯。”   言及此, 文绪环视周围, 眼神逐渐了然道:“此处空旷少木, 临近水源, 倒也适合放灯,是臣太过紧张, 加之天色暗沉不便视物,这才冒然毁灯, 望殿下恕罪。”   在听到稷旻指使那一刻, 稷阳的眼神已沉,什么兴致都没了。   “无妨。”稷阳淡淡道:“既是殿下吩咐,文大人辛苦了。”   文绪:“下官力所能及, 谈何辛苦。”   稷阳:“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妨碍文大人巡视了。”   他回身看向江慈,江慈主动道:“殿下去忙吧,这里离我房间不远,我可以自己回去。”   有外人在场,稷阳又恢复了一贯的客气疏离,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稷阳一走,江慈也懒得多留,跟着要走。   “江娘子的东西,不要了?”文绪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江慈下意识停步。   她迟疑的回过神,文绪站姿挺拔,双手捧着那残灯,朝她递了递。   犹记那日初见,他偷听说话在前,肆意狂言在后,江慈对他的印象并不好。   所以,被他撞见自己与三殿下亲密独处时,她已做好准备。   但凡他敢出言不逊,她便要连同上次的事一并回击。   换在往常,一件残物,江慈必不会要的。   但这幅画她瞄了一个多时辰,描的时候,一笔一画全融了心思。   这样被他拿在手里,好像被拿捏了一份隐秘的心思一般。   不行,得拿回来。   江慈顺了顺气,朝文绪走去,接过残灯。   文绪眼中含笑,“画不错,画意……也不错。原以为江娘子不会再要,在下还琢磨着拿回去修补装裱,才不辜负这幅妙作。”   江慈正准备走,冷不防他这样一说,整个人都怔住。   她再度回身,看向男人一双黑眸,“你说什么?”   文绪面上含笑,却并不如此前轻抚,认真回道:“我说,这画不错。”   江慈忽然好奇,也不知这一张臭嘴,能说出多不错的话。   她偏偏头,眉毛微挑:“哦?怎么个不错法?”   文绪负手而立,侃侃道来:“吕后原就出身大户,应嫁达官贵人,却嫁彼时如流氓地痞一般的高祖皇帝。”   “昔日金尊玉贵的娇娘子,婚后成了个每日打理家务杂事,受一地鸡毛所扰的妇人,更与丈夫聚少离多。”   “后高祖皇帝发迹,吕后却尝尽人世苦楚折磨。直至夫妻重聚时,昔日地痞夫君成了人上之人,她虽不必再打理杂物,却要面对后宫佳丽无数,当中,又以一时盛宠下场凄惨的戚夫人最为有名。”   “吕后也因戚夫人一事,成为史上有名的妒妇。”   文绪声线温润,称得上好听,当他说到“妒妇”二字时,江慈的眼神明显变了。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听得越发认真。   文绪眼珠轻转,将她细微的变化看的清清楚楚。   他弯唇露笑,继续道:“且不谈吕后对付戚夫人的动机和手段是对是错,但就这‘妒妇’二字往她身上一扣,便是一条善妒之罪。”   “斗胆说一句,吕后为人妇,已尽力做到最好,即便深受苦难也不曾轻易放弃,这样的女子,普天之下也难寻出几个。也是这样一个女子,面对夫君偏爱新欢,便是妒忌又怎么了?这太正常了。”   “可男女皆有七情六欲,都会妒忌,男子可以左拥右抱,女子妒忌却成了罪,这又太不正常。”   江慈心中一阵情绪滚动。   文绪所言,一字不差贴合了她描画时心中所想。   她是了解三殿下的,也知道此行的目的,会有人往他跟前扑,再正常不过。   她自己不也带着一样的目的吗?   可是,还是会嫉妒,会生气。   不是他真的与谁亲近暧昧而生的恼火,而是仅仅看着他对谁多笑一下,都会心里泛酸。   与此同时,她又反感这样的自己。   明知他一向如此做派,并不会真的对谁冷脸,且他对她,的确格外不同。   最后,她便作了这幅画。   作这画时,她心中就是这样想的——我就是嫉妒生气了,那又如何?   凭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要恪守妇道不说,拈酸吃醋还成了罪?   稷阳看画时,将自己比作了那只伏在吕后脚边的乌龟。   他以为她在生气泄愤,以此暗示。   而她画中真意,却被文绪三言两语道出。   “你一个男子,竟也会替女子叫屈,也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刻意讨巧。”   文绪笑笑:“江娘子既作了猜想,那就当我两个都有吧。”   真心实意这样想,以及,在你面前讨巧。   江慈猛地怔住,品话中深意,脸颊竟有些发热。   果然是登徒子!   可……也是个很会讲话的登徒子。   “文大人还没有成家吧?”江慈似乎忘了自己前一刻急着要走,竟与他聊起来。   文绪坦然道:“江娘子猜得不错,在下眼光太高,此前一直不曾遇见合适的人,便未成家。”   此前……   这人说话,真的处处含着心机。   江慈笑笑:“难怪。大人跻身朝堂,又有一身才学本事,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届时少不得三妻四妾,带到大人面对佳人争风吃醋闹腾时,还能有今日这番体谅心情,而不是冒然为她们定罪。”   “江娘子此言差矣。”文绪定定的看着她:“既是在下亲自寻觅的中意之人,珍之爱之还来不及,岂能叫她为了无关的人拈酸吃醋?若世人定要将女子妒忌定为罪过,我连让她犯罪的机会都不能给……”   文绪忽然近了一步,男人身上清爽的味道一下子包裹过来。   江慈来不及腿,怔然与他四目相对。   文绪笑意加深,微微倾身:“江娘子觉得呢?”   迎着这双眼,江慈心跳如擂鼓,当即退开几步,“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大人不是还担着太子殿下吩咐的差事吗?还是不要耽误了。”   文绪除了那冒然靠近的一步,再无逾矩之态。   他直身而立,笑着搭手作拜:“江娘子提醒的是,在下继续去忙了,告辞。”   江慈轻轻点头,目送文绪离开。   直到他带着人走远,她捏着灯的手抬起,人还有些愣神。   这人……   江慈心绪微乱,转身往回走。   “阿……”躲在暗处的江薇见她自己走了,正要出去,就被玉桑一把捂住嘴巴。   玉桑冲她摇摇头,江薇会意,点了点头,玉桑便放开手。   江薇低声道:“阿慈姐姐不同我们一起回去了吗?”   她是不是忘了她们俩了?   玉桑看了一眼文绪离开的方向,说:“无妨,派人跟姐姐知会一声,说我们自己回去了便是。”   江薇:“三殿下和阿慈姐姐私下相处我们不打扰也就算了,怎么那个文大人来了你也拦着我?”   玉桑看她,反问:“你说呢?”   江薇又不傻,眼底升起惊疑:“难道……”   玉桑食指抵唇:“嘘——”   明白了。   江薇:“那……我们回去?”   玉桑探头看了看,江慈也走远了,说:“回吧。”连个人回到住所,江薇发现玉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了想,梳洗完后坐到她床边,歪着头问:“你在想阿慈姐姐的事?”   玉桑抬眼看她,也不隐瞒,笑着点点头。   江薇:“想什么?”   玉桑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在想,还好。”   江薇:“还好?”   玉桑说:“若喜欢上一个人,又不想对方被别人吸引,的确可以投其所好来讨巧,对方喜欢什么样子,便作成什么样子。然则千人千面,你去改变迎合的速度,永远比不上对方遇见新的人的速度。”   江薇懂了。   就像崔芷兰较之阿慈姐姐,外貌性格要更加俏皮可爱。如   果三殿下喜欢这样的,阿慈姐姐很有可能效仿博眼球,但就今日的情况而言,阿慈姐姐并未如此。   “或许是因为三殿下并不真的中意崔五娘呢?所以阿慈姐姐也没必要去效仿。”   江薇合理猜测:“如果有一天,三殿下见到一个让他神魂颠倒,完全贴和他喜好的小娘子,阿慈姐姐还能这般坐得住?”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玉桑眼神轻动,好半天才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只希望姐姐能一直像今天这样。纵然千人千面乱人眼,也始终用自己原本的样子和方式去面对。”   ……   次日,行宫中正式开始准备晚宴。   原本,江钧替两个孙儿作了说法好让她们不必再随行,没想这日皇后也暂歇,所有人都没去。   天还没黑,摆宴的露台周围已立架挂灯,一眼望去,已能想象它们悉数亮起时的美景。   玉桑在房中呆了一整日,吃饭都是草草解决,终于赶在晚宴之前把手头上最后的文书整理完毕。   思及韩唯爱护本册,她用羊皮将东西全包好,亲自给他送了去。   韩唯今日却很忙。   漕田共治已步上正轨,他派了几个得力干将随稷栩的人一并出京,等实施起来会更加忙。   韩父原本反对他在此事上投入过多的经历,又一直引他提拔王家人,催他续弦。   可现在,他已无暇顾及这些了。   仅一个王裘因急功近利干的蠢事,已足够让父亲头疼以及费神撇清。   韩唯向来说一不二,以往他会烦,是因为不想解释,就硬抗,用实力让人闭嘴。   虽然结果愉悦,但过程需要极大地定力,他偶尔也会感到吃力。   当然,也更不会暗中做一些小动作,细细筹划借力打力,只求几分清净。   事实证明,那丫头一番天马行空的话,细细咂摸,竟也有可取之处。   稍稍放软态度,偶尔示弱,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正想着,英栾来报,玉娘子求见。   江家娘子众多,他知她来历,很少喊她江娘子,只喊她玉娘子。   韩唯神色缓和,是愉悦的神情。   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愉悦感觉,正想她,她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8 23:05:19~2021-06-29 21:5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铭心 30瓶;咕噜咕噜噗噜、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所有的文书都在这里, 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回了。”玉桑交完差,转身要走。   “站住。”韩唯沉声叫住她, 玉桑回头:“大人还有事?”   韩唯阅女无数,岂会不知女子有心与无意时的表现?   她出现后一次次交锋折腾, 叫他终于在心上留下了她的痕迹。   从前的韩唯并不是旁人口中的衷情夫君, 更无意在男女之事上耗神。   同床共枕的发妻只是权势利弊上的选择, 世间多不胜数的可人儿也不过繁杂忙碌后的消遣。   可到了她这里,全都变了。   他已经很久不曾碰过其他人,不,毋宁说碰, 不如说连那个想法都没有。   往日的消遣态度, 变成了想要看懂她, 更多的了解她的念头。   她一出现便忍不住短期姿态,只求处处完美,举手投足间, 总会观察她的反应。   那个相谈甚欢的晚上, 她笑一笑, 仿佛夜里都能放晴。   韩唯不是没想过, 只是因为没得到而已,但越这么想, 越是认清一个事实。   有生以来,还没有一件事比的她更难   “我让你走了?”韩唯看她一眼, 垂眼翻阅文书:“候着, 若有错处,我当场指给你。”   玉桑心想,若是为这个, 那我现在就可以走了呀。   可见韩唯垂眸翻阅的姿态颇为严肃,料想他是看重这个,玉桑便妥协了。   韩唯是个严谨认真的人,但这一刻,他自问将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本事发挥到极致,也没有找到一个能绊住她的错处。   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韩唯缓缓抬眼,“你的字是谁教的?”   她是青楼长大的女子,不可能有功夫习字读书。   回江家不过数月,大半部分时间还在忙活别的事。   虽然听说江钧亲自为她选先生上课,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练出这手字,实在不大可能。   韩唯本是没话找话,可真问出来,心里便涌起浓厚好奇。   是啊,她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早知今日,他岂会被稷旻和一袋金子逼退?   若那时他执意买下她,从一开始就让她成为他的人,那之后种种,她心中偏向的,是不是就成了他?   玉桑满脸莫名其妙:“字——怎么了?”   韩唯又看一眼她的字迹,脑子略微发堵,竟道:“字……挺好看的。”   玉桑眉尾倏地挑起:“那……多谢大人夸奖?”   韩唯暗暗吐出一口气:“客气。”   简略工整的材料,终归翻到了底。   一眼看去,便可窥见她做这事时的认真,他甚至怀疑她自己自查过,遇上错处便改了。   根本不给他挑错的机会。   韩唯合上簿子,说:“上回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玉桑:“什么?”   韩唯:“你做事一向这么仔细谨慎,还是因人而异。”   玉桑眼观鼻鼻观心:“能叫大人少纠几处错,玉桑也得认真对待。”   韩唯站起来,直勾勾看着她,迈步走了过去:“是怕我纠错?还是怕别的?”   最后一个字音落定,他与玉桑一步之隔。   有些事韩唯没想太快说破,但既然已经计无可施,不妨先破后立。   他笑了笑,“比如,怕我与太子殿下不和,甚至敌对。”   玉桑怔住。   其实,韩唯很早以前就察觉出来了。   最开始,玉桑一见他便如临大敌。   那时,他以为是因为她跟了稷旻,所以投其所好同仇敌忾,想用计谋上位。   可事实证明,她的所为根本不为进宫上位,甚至在避着太子。   这时,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对着他时,她不再战战兢兢,也少了针对,反过来,若他与太子之间气氛不妙,她反而紧张。   怎么看都像是怕他与太子不睦。   若说对他态度的缓和是另有心思,那他接近她时,她便不会不解风情,软刀子割开他的纠缠。   这就非常古怪了,她谁也不亲近,却在努力维系一份稳定的关系。   玉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笑笑:“大人这话真奇怪,殿下是储君,大人是臣子,君臣和睦本事常态,再正常不过的事,也只有君臣和睦,朝廷才能稳定,难道玉桑还盼着你们斗个你死我活不成?”   韩唯被她逗笑了,他脚下不再动,只倾身靠近,与她平齐:“那你可知,我为何会与太子斗?”   这是承认他此前都与太子暗斗,又隐隐将话题往暧昧源头上引。   然而,玉桑并不上他这个当。   少女眸色清润,缓缓道:“大人不是在与殿下斗,或者说,不是为了与殿下斗才有此前所为。”   韩唯挑眼看她,眼里升起玩味的神色:“什么?”   对于韩唯,玉桑起先只是略有猜测,随着太子态度变化,她在旁看着,也渐渐有了数。   “大人生于大族,享着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比寒门子弟拥有更多际遇与扶持。”   “家族的前程荣辱,对大人来说是一份不可堆卸的责任,你也从未想推卸,可要如何达成这个目的,便是另一回事。”   “一直以来,太子殿下坚持扶持寒门子弟,不止因为门第出身的确掩盖了太多有才之士,更因世家大族盘踞百年,后世子弟依仗家族出身,好逸恶劳腐朽无能者居多,勤勉好学不畏艰苦者少之又少。”   少女温软从容的声线里,韩唯脸上的玩味与戏谑一点点淡去,黑眸几动,情绪翻滚。   玉桑望向韩唯:“韩大人出身贵族,面对出身卑贱的人,有天生而来的优越,这份优越,也是世家贵族与寒门子弟间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大人看不起这些寒门子弟,所以觉得明明出身更加高贵,放着贵族贤才不用,偏用低贱之人的太子殿下可笑,继而对立。可一转身,见世家衰退,又不可避免怒其不争,同样也不愿与之为伍,受其操控。”   视线里的黑靴又近了一步,玉桑抬首,黑眸澄澈,撞见的却是男人眉头紧蹙目露不悦的一双眼。   “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我?”   玉桑刚想退后一步,韩唯忽然伸手擒住她胳膊,往前带了一下。   “为何不回答?”   玉桑手臂吃痛,察觉出了韩唯的恼羞成怒。   说到底,他是个极尽骄傲之人,又自负本事。这样的人,不会喜欢暴露于人前毫无遮掩的感觉。   玉桑抿了抿唇,语气硬起来:“大人先问,玉桑才答。若有冲撞冒犯之处,玉桑向大人赔罪。”   她忽然抬眼,利落的眼神直直撞进韩唯眼里:“可是,大人明明想为世家贵族开辟新局面,让圣人和殿下瞧见你们的才能本事配得上享有的荣华与先机,如今殿下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大人何必为无谓的纷争与殿下对立?”   韩唯险些被她气笑了。   嘴上说着告罪之言,想法却一点没变,该怎么说还怎么说。   可这股气尚未升腾发散,又不受控制的散去。   掌中纤细臂膀温软生香,她一字一句,只是平静叙述,并无因窥见他心境而生的得意,又或自以为在他们二人之间占据了什么优势高地。   他不想被人看穿,可当她坚持说完,那些本能而生的恼羞成怒和忌惮防备竟半道夭折。   韩唯眼神渐沉,直直的看着玉桑。   在他的注视下,玉桑轻轻吐气,定神道:“君王借下臣之能共创盛世,下臣凭通身本事平步青云,这本是不冲突的一件事,所以,大人如今并无必要与殿下冲突,若反其道而行,或许就是两败俱伤,这样不划算的买卖,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该。”   这是又绕回到了韩唯最初的问题上。   玉桑盯着被韩唯擒住的手臂,试图挣脱。   韩唯眼神一动,并未进一步桎梏,顺势松开。   玉桑重获自由,顺利退开,屈膝作拜:“稍后还有晚宴,大人若无别的吩咐,玉桑先告退。”   她转身就走,才走两步,身后传来韩唯的声音——   “那你呢?”   玉桑定步,疑惑回身:“什么?”   韩唯身上的压迫感淡去不少,嘴角甚至扬了一下。   他不再上前,只看着玉桑:“你不想进宫,也无意做太子贵妾,不是吗?”   从前,韩唯将她看作步步为营为攀高枝的女子。   可她每一次都出其不意,让他吃亏之余又倍感惊讶疑惑。   虽然这个想法很不可思议,但也只有这样想了,一切才说得通了。   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子,未必一心攀附高枝。   她值得被好好爱护,与知心之人相携到老,活得自在快活。   韩唯眼神柔和些许,这才走向她:“可就凭你,纵然有些头脑和本事,又岂能真的逃过他掌心?”   他含笑看着玉桑,一字一句道:“但若你心意已定,或许我能帮你。”   韩唯与刚才有些不同,气氛仿佛在一句话的功夫转变,让她应接不暇。   玉桑不由怔愣:“……啊?”   韩唯笑了一下,蓄足耐心,语气越发认真:“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若你愿嫁我为妻,韩某可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只你一人,珍视爱重。任太子手眼通天,也绝不可能从我枕边抢人。”   玉桑眸子逐渐睁大,像在听鬼故事。   韩唯并不在意她此刻反应,微微倾身,眼神堪称温柔:“此刻不答也没关系,婚姻大事,是该好好想想。”   “做我唯一的妻,不必深陷宫闱与后宫佳人争妍斗丽来的痛快?”   他挑了一下眉:“考虑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9 21:54:24~2021-06-30 22:0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醉美不过流年 2瓶;韶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当然不行!   玉桑从韩唯住所逃出, —路都在深呼吸平复心情。   她耗了这么多功夫,才终于稳住了和稷旻之间的关系。   又等了这么久,才盼到稷旻与韩唯之间的关系逐渐缓和。   这之前, 她行径稍微大胆些,稷旻嗅着味儿就找来了。   虽然他守着不打扰的诺言, 但心意并不难懂。   要是直接嫁给韩唯, 不是等于把他的理智冷静浇油放火上烤?   冲着这—点, 她也不能与韩唯有什么。   至于对韩唯本人,那更不可能。   之前,玉桑不是没有察觉韩唯言行间的暧昧。   但由始至终,韩唯都知道她和太子的关系, 在玉桑看来, 韩唯必是将她与太子划为—个阵营, 之所以暧昧挑逗,多半是试探。   可没有人会拿正经婚事来试探。   韩唯似乎是动真格的。   这就更可怕了。   她怎么可能嫁给韩唯。   再者,这—世的韩唯并无上—世记忆。   倘若他和稷旻—样前世今生都在脑中, 想起今日的话, 肯定会想把舌头都咬掉。   毕竟, 在前世的较量中, 他是彻底被算计失利的那—个。   若真想起来,只会先杀她而后快。   她惜命得很, 怎么会把自己放在那样—个隐患威胁身边。   不成不成。   玉桑—路跑回房,差点撞上江薇。   她惊诧道:“你跑什么?后面有鬼啊?”   玉桑直奔茶案边, 倒了—大盏茶饮下, “有!”   江薇:……   她是撞什么邪了。   今夜设有晚宴,江薇来不及追究她到底撞见什么,催着她梳洗。   她二人都是随祖父参宴, 只是要等祖父同行。   然而,两人都打扮好,江钧却姗姗来迟,神色也颇为凝重。   这下,不必玉桑察言观色,江薇都能瞧出来。   “祖父何以愁眉不展?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江钧闻言,竟是先看了玉桑—眼。   这—刹那,玉桑福至心灵,直觉与太子有关。   她试问道:“祖父莫非又听到什么不好的流言?”   江钧轻轻叹气,“流言空穴来风,不闻也罢,政事倒是听说了—件。”   政事?   玉桑和江薇对视—眼,问道:“什么事叫祖父也面露惆怅?”   宴席将至,江钧摇摇头,带着她二人边走边说。   “这事,还因行宫外疑有古剌奸细之事而起。”   “古剌人是否出没,真相未明,本不该随意断言,可没想,太子借此事谈及古剌,言语间竟明确主战,也在朝中掀起了风波。”   江薇素来不问这些事的人也知道,大夏与古剌和睦多年,饶是古剌未必真心臣服,但相安无事就是太平时光。   大夏讲究仁德孝道,太子殿下不该冒然起战,也不能好战。   退—万步说,哪怕他真有征战古剌的想法,聪明的做法是借旁人的口掀起论战,而非自己站出来明刀明枪的应对。   难怪祖父这般反应。   修漕与战事息息相关,倘若太子殿下坚持此事,这摊事就更不容有失。   祖父的压力自然就大了。   祖孙二人说了—阵,又齐齐停下,望向随行的玉桑。   她的话似乎有些少。   往日碰上这些事,哪次不是说的头头是道。   而江钧会在意此事的另—层原因,就是玉桑。   太子对玉桑始终有意,所以他做的任何—个决定带来的后果会不会影响玉桑,也尚未可知。   但就此事而言,太子表现出的好战之心,就不是什么好事。   对古剌尚且如此,对—个女子又岂会轻易放手?   “桑桑,你如何看?”   江钧直接开口问她。   玉桑微怔,望向祖父:“什么?”   江钧微微蹙眉:“你在想什么?”   “我……”玉桑没想别的,就在想此事。   她拎拎神,回道:“殿下此举,必定掀起反对的声音,祖父觉得,殿下是突发奇想由此决定,还是深谋远虑早已筹谋?”   江钧眯了眯眼,没好气哼笑—声:“我怎么觉得,你是想问太子在应对反对声音时,是游刃有余还是力不从心?”   玉桑讶然,抿唇不答。   江钧心中叹气。   这丫头面上断的干脆,实则心中还牵挂那人。   乍闻此事,外人多是看热闹,她想的却是他能否应对众人。   江钧无奈,却也只是道:“太子行事周密,此番主战态度明确,当然不会毫无准备。听闻,详尽记载起战之必要及军事战略的折子,厚厚—摞,早已呈上,就搁在圣人案上。纵然质疑声多,但太子的回应亦是有理有据,未见局促。”   玉桑说:“那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这话让江钧都愣住:“什么?”   玉桑淡定道:“祖父也说殿下行事周密,那他这样打算,—定有他的道理。”   她眼中透出—种外人看不懂的坚信:“如果是殿下,必能做成此事。祖父受命参与修漕—事,无论这战事起不起,祖父的责任都是修漕,若有闪失,—样论罪,所以,祖父您也没必要太过在意此事。”   江钧怅然失笑。   他更担心她的处境,她竟安抚起他来。   可他也好奇:“你为何如此笃定,殿下—定做得好此事?”   玉桑暗想,因为他做过啊。   若非这—世与前世相比很多地方都变了,什么古剌、漕运,都是早已落定的事。   “总之,祖父相信殿下就是。”   江钧看她神色自然,到底没再说此事。   抵达露台后,白日里悬挂的灯盏都已点燃。   皇后原本在同身侧的嬷嬷交代事宜,眼见玉桑过来,心头—动,让人把她叫来。   玉桑坐下便被请到前头,引来不少人目光。   她到京城后,打扮反而不如在益州多,今日在江薇的督促下,难得仔细梳妆。   赵皇后看着她姣姣容颜,也不怪太子喜欢。   “今日夜里放灯,你可准备了什么祈愿?”   玉桑:“祈愿?”   赵皇后笑了笑:“怎么,你不晓得?”   玉桑道:“晓得,只是娘娘忽然问起,臣女还没想好。”   赵皇后摇摇头:“得亏本宫多问了你—句,那你便在这坐下,好好想想,别平白浪费了祈愿机会。”   玉桑还能说什么,只能称是了。   —旁,朱伽莲也是伴着皇后坐着的。   她冷眼旁观,安安静静。   稷旻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妆容明丽的少女拘在上首位置边,举止从容,不错分毫,堪比世家大族出来的贵女。   唯有那双乌黑明亮的眼里透出的无奈暴露了她的心思。   他失笑,走过去拜见皇后。   赵皇后仪态万千,笑着应下他的礼,又道:“听闻太子近来忙于政务,深夜亦不寐,本宫劝你多次你也不听,今日宴席是君臣共乐之时,太子好歹放—放手头的事,吃几杯酒,歇—歇神。”   稷旻:“儿臣遵旨。”   皇后看向玉桑:“桑桑,将这果酒给太子斟—杯。”   玉桑—怔,动作就慢了半拍。   稷旻主动上前,端起盛着果酒的酒壶,亲自给皇后倒了—杯。   又笑道:“儿臣让母后担忧,应当是儿臣给母后斟酒赔罪才是。”   赵皇后看了—眼尚未动作的玉桑,并无计较的意思,承了这杯酒。   关于两个月内说服玉桑便许她为太子妃—事,赵皇后可不是玩笑。   她在后宫多年,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什么样的情形没应对过?   没到最后—刻,都不算真正的结果,眼光总要更长远,路也才更长远。   稷旻是她亲儿,关心则乱,起先她的确觉得束手无策。   太子未来人生的盛衰,在赵皇后心中高于—切。   但在做了这个决定后,她反而日渐宽心,不再担忧。   可有些事,不破不立。   无论她因何拒绝太子,但凡她不肯,太子就念着想着。   所以,皇后把—切前提推翻,任由他二人发展。   或许玉桑是介意这个妾的身份,但其实,皇室的妻比妾更难做。   她若做得了这个妻,也做得很好,倒不枉稷旻对她—番牵念,赵皇后敢许就敢认。   她若做的不好,稷旻也能看清楚,她心心念念牵挂这个位置,实则德不配位,只是个笑话。他在解了牵念的同时,也会更加明白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太子妃,乃至—国之母,皆是可立可废。   赵皇后敢把这个位置给她,也有能力在她失去资格时收回。   这也是处理稷旻—事上她想到的最彻底的方法。   所以,与其让玉桑远远隔着,让稷旻念着盼着,不如大大方方把她放到跟前。   稷旻斟完酒,回到座上,酒顺势搁在食案上。   他假模假样望向玉桑:“听闻江娘子近来—直在整理农事文书材料,孤今日正好有几处疑,不知江娘子可否解答。”   玉桑起身:“殿下但问无妨,桑桑定知无不言。”   稷旻蹙眉:“你说什么?大声些?”   玉桑莫名其妙看他—眼,正要放大声音,就听他道:“站过来说。”   玉桑:……   你还敢假公济私的更明显些吗?   她走了过去,端庄的站在稷旻案边。   稷旻冲她作了个下压的手势,你蹲—蹲。   玉桑抿唇,半蹲下来。   稷旻弯唇,冲她偏偏头,声音明显压低:“这样待着,不难受?”   玉桑心头微动,缓缓抬眼,莹亮黑眸里写满了“难受”。   稷旻心觉好笑,面上却镇定:“此刻你只管起身离席,由头我会替你找好,开席时再回来,席间母后不会找你说太多话,散席后你也直接走,不必顾虑。对了,稍后可以放灯,飞鹰那里有很多灯,想放就去找他。”   他这副姿态,仿佛真在与她说什么正经事。   玉桑眨巴眨巴眼,“现在就可以走?”   稷旻好笑的看着她:“你想留。”   不不不。玉桑眼神意思明确。   稷旻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语气却温和依旧:“那就走吧。”   玉桑如获大赦,姿态低调的离开了这里。   赵皇后当场看过来,稷旻笑笑:“儿臣需要些文书材料,让江娘子去取,散席后可直接带回去。”   赵皇后叹气,到底什么都没说。   玉桑从前头下来,舒坦不少,然—个不经意,撞上—双直勾勾的眼神。   韩唯—身工整官服,早已来了,就坐在靠前的位置。   刚才之事,他必定看的清楚。   此番目光撞上,他唇角微扬,用眼神重复之前的问题。   玉桑扭头就走,我拒绝!   韩唯没想她这般干脆,眼神半点缠绵都无,心头刚升起微微失落,又骤然警惕,目光轻转,望向更前的位置。   稷旻手中把玩着—只小小的夜光杯,隔着露台灯色,也直勾勾盯着他。   就在韩唯察觉他目光时,稷旻面露微笑,指尖猛发力,杯身与杯角直接断开。   活像是单手拧掉了—颗头…… 第118章   韩唯显然没有被那只“断头杯”吓到。   他回了一个浅笑, 就在稷旻的注视下缓缓起身,不慌不忙的理了理衣襟,负手离席。   稷旻用膝盖想都知道他离席是要去找谁。可是, 他并不能像韩唯那样说走就走。   这身份是与玉桑之间的鸿沟,也是加在他身上的桎梏。   多少双眼睛看着, 他跟着找去, 就是把她一把推入舆论中央。   眼神渐冷间, 稷旻眼光一偏,看到了另一个人。   同在下方席间的王家小娘子,眼巴巴的看着韩唯离席,手里的帕子都要拽烂了。   稷旻眼神松懈, 唇角扬了一下, 侧身与黑狼低语几句, 黑狼一脸复杂的离开。   ……   玉桑没想到稷旻会这么迅速帮自己解围,说不欣慰是假的。   走出一段路程,她在肉眼能见露台灯火的最远位置停下, 刚好到了江慈和稷阳放灯的那个湖边。   玉桑站定, 瞄见了身后跟着的影子。   飞鹰见自己已被发现, 索性大方上前见礼。   “殿下吩咐下臣保护玉娘子安全, 娘子不必在意下臣,可随意走动, 只需开席前回去即可。”   玉桑刚要开口,目光从飞鹰肩头错过, 落在后来人身上, 变得警惕起来。   飞鹰察觉,当即转身,便见到从容走来的韩唯。   韩唯的眼神直接忽略飞鹰, 仿佛只看到玉桑一人:“玉娘子何以离席至此?”   玉桑顺口道:“大人不也来了?”   韩唯:“我,自然是跟着玉娘子来的。”   玉桑那一句“你为什么跟着我来”都蹦到喉咙口,又生生堵住。   她看一眼神情肃然的飞鹰,心想,我才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韩唯走了过来,飞鹰眸色一厉,挡在玉桑面前:“韩大人,玉娘子是闺阁娘子,还请大人注意分寸。”   韩唯岂会被他绊住,他看一眼和玉桑的距离,淡淡道:“你我相比,谁比较没分寸?”   言下之意,飞鹰这话是自打嘴巴。   玉桑在旁听着,默默地想,他嘴巴也挺厉害。   飞鹰一怔,大抵受命在身,态度也强硬:“飞鹰奉殿下之命护卫玉娘子安全,自当随行。”   韩唯了然的“哦”了一声,“原来是殿下担心玉娘子安全,那的确得好好守着。只不过,本官与玉娘子有些私事要说,不知飞鹰大人可否让本官借一步说话?”   这还用问?   飞鹰一口拒绝:“这自然不可,事无不可对人言,大人有什么私事见不得光,说的话也不能叫人听见?”   韩唯毫无怒色,甚至一脸赞同:“说的也是,本官堂堂正正,有些话,便是当着外人的面也可以问。”   说着,他饶有趣味的看向玉桑,小小的近了一步:“不知玉娘子……”   “等等!”玉桑忽然竖手阻止,喉头上下一滚,含笑望向飞鹰:“不知飞鹰大人可否稍稍退避?这个……是人总有不便叫旁人晓得的私事,虽说这个私事很正紧,并不不妥,但……”   玉桑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憋了半晌,笑着虚虚道:“尊重一下嘛。”   飞鹰的表情逐渐为难:“这……”   玉桑轻轻吐一口气。   她大概知道韩唯又要说什么,他向自己提亲这事,飞鹰知道了,就等于稷旻知道了。   她绝对不能搬石头砸自己脚。   这样一想,玉桑脑子也好使了,硬气道:“是要我请殿下来把你挪走吗?”   飞鹰瞬间凝住。   老实说,就是殿下本人,与玉娘子“交手”多回,也都以失败告终。   说到底,什么原则规矩,玉娘子就是殿下的原则与规矩,她若不高兴,他们通通没法乐得起来。   没事的,回头把锅都推到韩唯身上就好了!   他就在最近的位置看着,但凡有不对再冲过来便是。   飞鹰犹豫片刻,终于松口:“就几句话,下臣就在边上,娘子讲完了,我便过来。”   玉桑立马换上亲切的笑脸,点头如捣蒜:“嗯嗯嗯!”   韩唯瞟她一眼,嘴角扬了一下。   怪讨喜的。   飞鹰退到一旁,韩唯如愿上前。   与玉桑距离拉近一瞬,他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是她身上传来的。   他喉头滚了一下,突发奇想的问:“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嗯?玉桑低头闻自己。   韩唯闷笑两声,两指并拢点在她眉心,把脑袋推了起来。   飞鹰眼睛都瞪直了!   韩唯旁若无人,眼里只看着她:“平日里看着机灵,怎么这会儿这样傻气。”   玉桑愣了一下。   她还以为韩唯说她身上有怪味道,这样入席前得整理好,否则再被皇后娘娘拘过去,可是要出事的。   “没有。”她小声嘀咕:“出来时太急,与一奉酒宫人撞了一下,我以为身上沾了味道。”   韩唯觉得这股味道格外好闻,语气不觉放柔:“没撞到吧?”   玉桑查验自己的动作顿住,注意力回到韩唯身上。   她瞄一眼旁边的飞鹰,压低声音:“你是故意的。”   这句话甚至都不是问句。   韩唯看着着她,同样平铺直叙:“你不敢让他晓得。   玉桑眼神几动,没回答。   韩唯脸上的笑淡了些,她身上异样的香气萦绕鼻尖,原本克制的情绪,似乎有些躁动。   他脚下近了一步:“是怕他,还是在意他?”   “咳!”不远处传来飞鹰刻意的咳嗽声。   玉桑看一眼那头,没急着避开,声音压得更低,语气更无奈:“大人这样,只会叫我觉得你在寻我取乐。”   韩唯觉得身上有些热,眼神却沉下来:“你明明知道,我并不想取乐,只想娶你。”   玉桑一直觉得,这一世的韩唯与前世判若两人,不及此前冷厉。   但这一刻,她又觉得他没变。   行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连男女之情婚姻大事,他也能用一副讲道理的架势来抽丝剥茧。   她甚至怀疑,在他看来,得一人真心,与他经手的政事并无不同,找到关键各个击破,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果不其然,韩唯又道:“他哪里好,我一样可以这样好,甚至更好。你敢说,我便能做到。我不信我比那日山亭里两个黄毛小子差。你不愿跟他,也愿意接纳旁人,那又是什么原因,叫你不愿看看我?”   玉桑和稷旻辩嘴的时候从不示弱,真掰扯起来才不会输。   韩唯话一出口,她便迅速抓住话点:“对,他们是黄毛小子。”   她盯住韩唯,眼神里带了点视死如归的味道,不怕死道:“在大人眼中,他们是幼稚的黄毛小子,可在我这里,他们是我的同龄人。大人大我许多,放在那些早早成家的穷苦人家里,我……我都能唤你一声爹爹了!”   玉桑硬气表态,实则眼神一直留意飞鹰。   他要是动手,你一定要保护我啊!   没曾想,韩唯被她一席话说的生生愣住。   诚然,他已年过二十五,她却才刚过及笄。   算起来,他大了她近十岁岁,可哪有十岁当爹的!   她根本是夸大其词,故意气他!   再者,他总共只有一妻,膝下亦无子,在男欢女爱的事上更是游刃有余!   放眼京城,便是未及及笄之龄的少女里都能找出盼着为他续弦者!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和“老”这个字不沾边!   可她竟说,她都能叫他爹爹了……   她嫌他老……   偏偏他还不能拿太子来类比。   太子弱冠之龄,正是贵族男子成家立室的大好年岁,与她其实很般配。   韩唯从来只会被女人缠得烦躁冷脸。   这是第一次,他被一个女人气的硬了,拳头硬了!   气着气着,他又觉得她着实反应灵敏。   他前脚才说了什么都可以做,她就搬出年岁。   纵然他什么都敢做,也不能把自己踹回娘胎晚几年再生出来。   韩唯刚要开口,忽然觉得体内一股异样的热流游走。   他本以为是被她气的,可当他看着面少女,自心底涌出一股不可控的霸占念头时,终于察觉异常。   “桑桑……”韩唯低声喊她,口齿嚼字,两个字无端暧昧缱绻。   下一刻,他猛地握拳,死死咬牙,是在忍耐。   亡妻去后,他偶尔也会尝尝新,纯粹消遣与正常需求。   有时兴趣来了,也会用些玩意儿助兴。   这种滋味,他并不陌生。   可是……是什么时候?   忽的,他眼神凝住,盯住玉桑的身子。   她身上的香气……   玉桑终于察觉他不对劲:“你、你怎么了?”   这里距离露台不远,周遭说不定还有巡视的护卫,飞鹰也在一旁。   若他此刻发作,很有可能出丑于人前,颜面尽失。   韩唯忽然抬手搭在她肩头,快速低语:“我被人下了药,带我离开这里!”   下药,带他离开?   玉桑被他说的一愣。   她从小在艳姝楼长大,什么场景没瞄见过。   眼下,韩唯面色泛红,额头浮汗,气息微喘。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掌的灼热。   你疯了吗?   喝了这种药,让我带你走?   你怎么不让我把自己洗洗干净送你嘴里呢?   站在自我保护的角度,玉桑肯定是不能跟他走的!   然而,韩唯忽然痛苦的低吟一声,抬眼再看她时,竟是从未有过的样子。   痛苦,无助,以及几分鲜明可见的乞求。   “求你……别让人看见……”   韩家长郎,出身尊贵,何曾这样低声下气的乞求过谁?   他这样子怕是要失控,若放他一人游走,说不定会大发狂性当众做出些不知廉耻的事。   这一生怕是都无颜再入朝堂了。   眼看韩唯渐渐控制不住,玉桑当机立断,抬手扯下脑后垂下的两条发带:“手伸出来!”   韩唯明白她要干什么,忍着口中血腥之气,把双腕伸出去。   玉桑麻利的把他手捆了。   少女的手仿佛解热的冰,每一次触碰,都让韩唯心中的猛兽越发猖狂的想破笼而出。   玉桑:“在这等我!”说完,她就要去找飞鹰。   “你干什么!”韩唯眸子都充血了,挪步拦她。   玉桑双手抵上他身前,觉得他浑身硬的像石头。   “再忍忍!放心,我不会叫人看见你这样!”她低吼一声,绕过韩唯走向飞鹰。   飞鹰刚才就察觉不对,见玉桑走来,问道:“娘子说完了?”   玉桑飞快道:“我要与韩大人去取些东西,如无意外一刻钟就回,你去回禀殿下,若我一刻钟没回,就去想见我的地方见我,他会明白!”   飞鹰:“这……”   “还不快去!”   玉桑表情冷厉,不是在开玩笑。   飞鹰见识过她行事风格,知道这位娘子很有分寸,就是殿下在她面前也有让步时候。   而且她说了一刻钟,倘若她未归,殿下必会来寻。   也可能听到这话就会去寻。   飞鹰正犹豫,一抬手,却见刚才还站在那的韩唯不见了。   玉桑顺着他目光看去,心里顿时慌了。   发作了?   万一他闯入人多处当众人脱衣解决,清醒后会不会寻死啊……   玉桑再不犹豫,对着飞鹰吼道:“赶紧去!”   说完转身从韩唯可能离开的路追去。   飞鹰站在原地,脚下踟蹰两步,最后一咬牙,还是返回去寻太子。   ……   玉桑很快找到韩唯。   谢天谢地,他还有点理智,没有走远,只是躲在暗丛中等她。   玉桑见他被捆着的手,冲他伸手:“跟我走。”   韩唯浑身似火烧,难受的快要死了。   他站在暗丛中,看着她背靠灯火向他伸手,如见仙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2 00:20:22~2021-07-03 00:1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肉饼 10瓶;我一直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刚到行宫时, 稷旻为私下见她,曾寻觅一处隐蔽偏殿作为相见之地。   玉桑带韩唯来的就是此处。   韩唯双手被缚,脚下步子逐渐跌跌撞撞, 赶在彻底失去章法前顺利抵达目的地。   玉桑没带他进房, 而是绕到房外的一处小莲花池。   她指着那小莲花池, “韩大人, 你要不要进去泡泡?”   韩唯浑身火烧,确然想要降火之物来驱散此刻的痛苦。   可他心中所愿, 并不是这一方露天无遮掩,也不知混入多少泥尘脏污的池水。   他薄唇死抿, 盯着那处片刻,开口时声音都哑了:“不可!”   玉桑急了,还是安抚为先:“罢了, 那你先进去,我不能在此耽误太久,得尽快返回, 再想法子给你弄赶紧的凉水,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忍一忍。放心,这处隐蔽得很, 不会有人来此, 你……你大可在此缓和,但不要太、太放浪就是。”   韩唯一听这话,像是想到什么,猛地转眼看她。   玉桑看他眼神就知他在忌惮什么,忙道:“再回来也是我自己来,绝不叫旁人瞧见你这样!”   少女信誓旦旦的作保, 一字字敲在韩唯心头,都是鼓动。   即便她刚才真的扔下他跑掉,他也难以赖上她,还可能会因失态而颜面尽失。   可她没有这样做。   明明心里害怕防备,还是选择带他来此躲避。   明明已无选择的条件,她还能一再退让想辙。   韩唯忍不住想,她与太子在一处时,是不是也这样好脾气的纵容?   这一刻看她,似乎没了任何不足与瑕疵,完美的如碧玉,忍不住想要靠近,抚摸。   韩唯眼神黑沉,手刚动了一下,又死死握拳,努力克制。   他不能这样,也不忍在她没点头之前这样。   似乎是嫌此刻的情况还不够焦灼,忽然,玉桑瞄见一道鬼祟的人影越过院墙门,步子犹豫,走两步便停下张望。   有人来了!   她一把捂住韩唯的口,同时扶住他,压低声音:“躲起来!”   韩唯只觉脸上这只手冰凉飘香,因动作触碰,他的唇吻在她掌心,于浑身激起战栗之感!   玉桑带着韩唯绕到房后。   若那人一直搜寻,他们还得随时挪地方,与这人玩躲猫猫。   忽然,韩唯的手抓住她衣襟,往旁边一扯!   不妨他竟然动手,又不敢闹出动静,玉桑无措的看着韩唯把她罩在外面的广袖衫剥下来,奋力团成一团,扔进了一旁黑暗的灌木丛中。   天气有些热,她只穿了一件及胸长裙,外罩广袖长衫,此刻肩膀都露在外头。   玉桑双臂抱身遮挡胸前与肩膀,眼神染了恼意。   “你衣裳……有气味……”韩唯觉得自己快要厥过去了,勉力解释。   衣裳?气味?   等等……   她出来时撞上一个奉酒的宫女,酒水洒了些在身上。   韩唯出来时还好好的,说着说着就犯了病。   他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自己给自己吃药,只有可能是别人下药。   难道是下在他酒水里,然后要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才会催发的药?   若是如此,那这就是冲着她而来的一场设计了。   果然,剥去外衫,远离了那股异香,韩唯的气息都匀称了些。   可治标不治本,那些已经入了身的药性并不能因此解开。   意识到自己将韩唯想龌龊了,玉桑心一横,不再遮遮掩掩,扶住韩唯,随时准备转移阵地。   她注意力都在前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并未察觉韩唯在她放开手时,眼神凝在了她身上。   香肩圆滑,沟壑已显。   每一寸肌肤都是对他二十多年攒下的定力的考验。   让玉桑没想到的是,那个鬼祟的身影始终没有绕过来,不止如此,连声音都听不到。   这处隐蔽地,安静的针落可闻。   “怎么回事……”玉桑琢磨着:“不然我出去看看?”   她这一说,身体下意识起了起,下一刻,韩唯双臂同时抬起,朝她一捕,竟将玉桑完全圈进双臂间,而那为防止他动手动脚才束上他手腕的发带,成了此刻圈禁她的利器。   韩唯直勾勾的看着她,刚刚平复的气息灼热的吓人。   “桑桑……”   男人双臂一收,直接将她抱入怀中,他对这事游刃有余,美人入怀一刻,滚烫的吻已朝朱唇落下。   下一刻,他吻在她颈上。   玉桑挣脱不开,又不敢大声叫引来人,垂在身侧的手隔着衣裳揪他的肉。   男人身体结实,肌理分明,紧绷如铁。   揪不动。   “韩大人,你冷静点!”玉桑低吼着,心中哀鸿遍野。   她错了,但凡不曾顾及他这位世家贵公子的矫揉做派一脚把他踹池子里再逃之夭夭,也不至于叫他得了机会发狂。   哪怕只是吻在脖子,对韩唯来说也是一种极大地畅快。   他闷闷的笑了一声,熟练地亲吻。   从脖子往下,最后,他双臂箍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放倒在地,倾身覆上去。   玉桑险些惊声尖叫——畜生!地脏啊!   把人家身子往脏兮兮的地上按,和外出归来不换衣裳就往床上坐一样罪无可恕!   电光火石间,玉桑只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韩唯脖子上挨了一下,一声闷哼,动作停下来。   下一刻,来人提着韩唯后领将他拎起来,玉桑连带起身,飞快从韩唯臂中钻出来。   “是、是你……”借着夜色暗光,玉桑看清了来人。   兰普看了一眼玉桑的身子,忽然抬手解衣裳。   玉桑刚要退避,一件染着男人气息的胡服兜头盖过来。   玉桑愣了愣,慢半拍扒拉下脑袋上的衣裳,就见兰普只穿一件白色中衣,沉默不语的单手提着韩唯往房里拖。   什么情况?   玉桑定定神,先在暗丛里找到自己被韩唯丢掉的外袍穿上,又在外披了兰普的外袍,这才跟上。   她进房时,就见兰普正在剥韩唯的衣裳,房中的床榻上,已然躺了个人。   是王珊。   兰普动作很粗暴,毫物温柔可言,把韩唯衣衫松了,又要去动王珊。   “英雄住手!”玉桑出言阻拦,兰普竟真的停下,却没立刻回身。   玉桑蹙了蹙眉,隐隐觉得,他是怕她衣衫不整,自己转过来会让她为难才没转过来。   她看了一眼房门处,眼珠轻转,拢着衣裳主动走过去。   看着主动绕到跟前的少女,兰普眼神无声的将她扫了一遍,沉默不语。   玉桑露出友好的微笑:“原来是你啊,我记得你。”   男人目光亮了亮,仍只是盯着她。   玉桑轻轻舔唇,强装镇定的指了指床上:“英雄,您这是做什么呢?”   兰普顺着她指的看了看昏迷在床的王珊,淡淡道:“娘子放心,今夜之后,这二人都没机会再纠缠娘子。”   听他称呼娘子,玉桑想到的是第一次见面时,他称呼她夫人的事。   当然,现在并不是纠结称呼的时候。   看来,刚才鬼鬼祟祟跟进来的人,就是王珊没错了。   韩唯被下药的事古怪非常,且依着韩唯的性子和手段,要在这种事上败了名声,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万一气急败坏,忽然想起前世什么事,那这局面就真的乱了。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坑了韩唯和王珊,能让王珊如愿以偿,也能让韩唯再说不出什么娶她为妻的话来,万一韩唯失去理智,认定是稷旻安排的怎么办?   “纠缠我?”玉桑故作好奇:“你这话说的,像是在为我坑他二人似的。”   兰普目光深沉,似是想了想,然后道:“娘子想要我如何做?”   玉桑微微偏头,也在思索他的话,试问:“我可以相信,你不会伤害我吗?”   她见识过兰普的身手,倘若兰普想把她怎么样,这会儿她已经和床上的王珊无二了。   这样问,是探底,也是缓兵之计。   兰普闻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露出了几分笑意,他迈步走向玉桑,顺手扯开了自己的中衣。   玉桑刚要退开,手腕被擒住,一把短刀塞进她手里。   兰普微微颤抖的手摸索着玉桑的手指,教她握紧那短刀,刀尖向着他,慢慢抵上他的心口。   这刀极其锋利,稍稍使力便可刺破他心口。   玉桑有些被吓到,下意识想撤手。   男人颤抖的手忽然使力,那种蓄满力量又极力克制的感觉,并没有捏疼玉桑。   她更紧的握住了短刀。   兰普目不转睛的看着玉桑:“这样说话,娘子会安心些吗?”   不,怪吓人的。   玉桑轻轻吞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抖:“其实……也不必这样。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这位英雄,你到底从哪里来,是何方人士。”   兰普看着她,忽然笑了。   玉桑被他闹得浑身发毛。   然后,她听见兰普说:“娘子若想了解我,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会很高兴。但若娘子只是缓兵之计,实则在等着正宴上那位太子殿下来找你,我也可以告诉你,他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玉桑眼神骤然冷却:“你将飞鹰怎么了?”   见她连那个太子身边的人都关心至此,兰普眼里忽然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那是一种杂糅着愤怒,心疼,悲伤与浓烈感情的神情。   “你再继续爱他,定会后悔……”   兰普忽然吐出这句话,玉桑听愣了:“什、什么?”   兰普刚要上前,身后窗户忽然破开。   霎时间,他甚至来不及从玉桑手中拿回刀,注意力被身后拉走。   下一刻,一道黑影破门而入,身法极快的擒住玉桑手腕,轻巧劈下她手中短刀自己握住。   他将她护到身后,趁兰普下意识回身时移步上前,已经易主的短刀向前一抵,精准落于在他衣衫半敞的心口……   稷旻面色冷厉,一手握玉桑,一手握短刀,冷冷道:“你再对她胡言乱语,一样会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3 00:11:31~2021-07-04 00:1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一日凉 5瓶;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气氛, 它非常焦灼。   兰普身手不错,可稷旻也不逊色。   他甚至没有带人来,和上次一样, 亲自出马正面迎击。   玉桑垂眼看着自己被他擒住的手腕, 心里生奇。   兰普那样说, 肯定是因为截住了飞鹰, 没让他顺利传话。   他怎么还是找来了?   然而,让她更没想到的是, 稷旻仅仅持刀片刻,便笑了起来。   下一刻, 他手头一松,锋利的短刀在他掌中掉了个个儿,刀柄冲向兰普。   他竟将短刀还给了兰普。   兰普反应极快, 毫不犹豫抢回自己的刀,刀尖对向稷旻,俨然是要以牙还牙。   谁料, 他才刚动作,原本躲在后头的少女忽然把太子狠狠往后扯,自己挡上来。   她明明没有一丝武功底子,可这种恰如本能般的反应, 快到让兰普措手不及。   而被她护着的太子, 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甚至任由她闪身上前。   原本是他擒着她手腕,因为站位交换,变成了十指相扣。   太子似乎已忘了面前还站着他这个极具危险的人,目光只及护着他的少女,嘴角轻轻挑起。   玉桑直直看向兰普, 语气极力平缓:“这位郎君,殿下只是担心我安危才出手,你并无伤人之意,他也无赶尽杀绝之心。若你有什么来意,不妨坐下来好好谈。若执意在这行宫里动手,纵然你对这里多么熟悉,有多少人接应,也势必是一场苦战。”   兰普无奈的看着玉桑,仿佛听了一个笑话:“没有赶尽杀绝之心?娘子可知,普天之下最为残忍霸道者,便是你护在身后的这个男人!”   玉桑飞快道:“但闻英雄这一句话,便知你对殿下一定存着天大的误会。误会就该当面解开,为这个徒增杀戮,太不值得了!”   她一边说,一边暗暗使劲捏他的手——机灵点,配合一下!   稷旻看一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丝毫不担心此刻的处境,目光悠然望向兰普,倒也配合的给了回应:“嗯。”   就是她说的这个意思。   兰普丝毫没有被宽慰到,握着短刀的手抬起,直指稷旻:“你信他?”   玉桑轻轻舔唇,坚定语气:“我信!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既回应你,便绝不食言,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我觉得……”稷旻缓缓开口:“纵然有什么话,也不必急着这一刻说。”   他看向玉桑,旁若无人与她低语:“你是不是忘了我怎么嘱咐的?开席之前,你得回去。”   “哦,对了。”稷旻与她说完,像是才想起来对面还站着个人,“韩大人和王娘子,孤也得一并带走,只能请阁下独自在此等候了。”   稷旻话一出口,玉桑和兰普都反应过来。   兰普身形一动,是想从身后破开的窗户逃出去,可刚挪一步,不知从哪里放出一道暗箭,直直钉在与他脚尖一寸之遥的位置。   兰普迅速定住不动。   玉桑转目四顾,心知稷旻怕是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别说兰普,可能连他随行的人也被控制了。   稷旻对兰普的反应感到满意,微微一笑:“这就对了,阁下在此稍候,或者可以想想有什么要说的,待孤散席后,自会来与阁下秉烛夜谈,当然,谈不谈,全看阁下的意思。”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门被推开,四个暗卫快步进来,动作迅敏的将昏迷的韩唯和王珊带走。   稷旻牵着玉桑,看也不看兰普,转身就走。   兰普转过身,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他一点也不怀疑,此刻追上去或再逃,这男人便是不杀自己,也得断个手脚以求安稳。   其实这也没什么,下决定之前,他已知会有这个情况。   兰普忽然扬声喊道:“娘子若不离开此人,迟早……”   同一时间,稷旻抬手捂住玉桑眼睛,反手一道暗器打出。   兰普猝不及防,大腿锐痛,低头看去,利刃已入肉,露在外头的一截暗器泛着寒光。   玉桑心惊肉跳的转身,刚动作就被稷旻给转回去。   “别看。”   玉桑抓住他前襟:“别杀他!”   兰普半跪在地,听到这一声,抬眼望向被太子护在怀中的少女。   稷旻双臂护着玉桑,眼却看着兰普。   他很不喜欢兰普这个眼神,遂下颌微扬,眉毛微挑,眼神含着威胁。   还看?   兰普目光一转,对上稷旻的目光。   隔着几步距离对视的两个男人,一个凶狠带恨,一个冷漠微愠。   稷旻无意再耽误,扶着玉桑往外走,玉桑看不到里面,又抗不过他,只能离开。   刚走出来,身后的门骤然紧闭,一阵沉响后,周遭只闻虫鸣,越发显静。   稷旻松开手,还她自由。   玉桑回头,只看到紧闭的门。   她蹙了蹙眉,看向面前的男人:“飞鹰可有受伤?这人不是说……”   “你以为,自己是能让人放心的那种人吗?”   稷旻神色淡然的看着她,一句话竟听不出喜怒,像在叙述常事,却让玉桑哑口无言。   但她隐约觉得,稷旻会追来,不是因为韩唯,而是因为这个兰普。   上次在寺中,他那般拼命都没逮住兰普,今日竟轻轻松松把他困住了。   像是早已在暗中部署,等他上门,这才及时赶来。   而他之所以会那么在意这个兰普,应当与他先后说的那些古怪之言有关。   他虽只字不提,但玉桑能感觉出来,他有些紧张。   见玉桑不语,稷旻暗暗叹气,耐心道:“不必担心,他只是中了些迷药,并无大碍,已让黑狼带他回去歇着了。”   玉桑想到什么,试探道:“殿下将人拘在这里,那这里的事……”   话音未落,唇上抵上稷旻的食指。   他垂眼看着她,“嘘——”   玉桑含含糊糊道:“殿下不打算告诉圣人?”   因在说话,她的唇瓣擦着他手指,他的手指也沾到了她的口脂。   稷旻收回手,垂在身侧轻轻握拳:“此事情况复杂,须得暂缓。”   暂缓……   玉桑想了想,还是将韩唯被下药的事说了出来。   饶是她已努力避开不该说的,挑着重点讲,稷旻的脸色还是不可避免的变了。   玉桑看在眼里,越发确定韩唯这事他不知情,而令她意外的是,稷旻并未为此事发作。   一张冷脸维持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常,淡淡道:“知道了。”   他无比自然的牵起她的手往露台方向去:“宴席将开,先回去。”   玉桑满脑子都在想事情,没留意自己正与他携手并行。   她又问:“殿下,那韩大人和王娘子……”   稷旻说:“我已将他们各自送回房,今夜是个君臣共乐的闲局,稍后还要放灯,父皇不会拘着大家,即便瞧不见韩唯人,也不会太过认真的追究,随意诌个由头便是。至于那王娘子,就更没关系了。”   这话显然不实诚。   一个人借口离席是偶然,两个人同时不见就是猫腻。   虽然稷旻并未卑鄙的把兰普没做完的事做完,趁机坑死韩唯,但这样放任他们二人同时离席,哪怕并没有呆在一起,也一定会引起议论,尤其是与王珊交好的小姐妹。   思及此,玉桑没忍住笑了一声。   稷旻看她:“笑什么?”   被他察觉,玉桑索性不遮掩,幽幽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殿下说卑鄙也没那么卑鄙,可要说高洁,好像也……”   稷旻牵着她的手往后一扯,继而长腿迈出,转身挡在她身前,拦住去路。   他偏偏头:“好像什么?”   玉桑这才意识到自己与他十指相扣,距离亲密。   她手指挣了挣,没挣脱,稷旻忽又道:“桑桑,谢谢你信我。”   玉桑动作顿住,抬眼看向他。   稷旻眼光柔和,浅浅含笑,虽抓着她,但力道很克制,她挣扎也不疼。   玉桑想了想,认真道:“我信殿下,并不是什么偏帮,而是殿下所言所行在我眼中得出的结论,殿下不必言谢。”   稷旻笑笑:“那之后的事,也会信我?”   玉桑便知,他说的是兰普的事。   她反问:“若遇与我有关的事,殿下会向我坦白吗?还是自己做主,直接遮掩过去?”   以往这种时候,稷旻一定会果断做决定。   可今天,他犹豫了片刻,问了与兰普一样的话:“你要我如何做?”   不知是不是错觉,玉桑觉得他说这话时,声音都不太稳。   像是满含忐忑不安,又逼着自己这样说。   玉桑轻轻咬唇,继而定声道:“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信殿下,殿下不必在意任何人,只管依照自己的想法做决定。但我也希望,凡遇与我有关的事,殿下能坦白告知我,我有权利知道。”   稷旻喉头一滚,竟不知如何作答。   黑狼来催,宴席已开,不能再耽误了。   稷旻看着面前少女黑亮的眸子,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同她点头。   “好,我答应你。”   玉桑得他诺言,心下大定,“我们先过去吧。”   她要挪步,结果又被稷旻扯住。   “桑桑……”稷旻的笑有些不自然:“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玉桑觉得他古怪,只好耐着性子:“什么?”   稷旻没看她眼睛,“相处这么久,好像从未见你对谁恨得牙痒痒,遇到不快,总是想方设法的立刻回敬,所以……”   “若你恨一个人,会是什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4 00:14:50~2021-07-04 23:5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虫一条 10瓶;韶婼 2瓶;我一直在、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玉桑觉得, 稷旻忽然间变了很多。   从前的他,绝不会用这种口吻问出这种话,好像会被记恨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玉桑一迟疑, 稷旻又改口:“罢了, 本就是随意问的, 不知如何答便不要答了。”   他神色一肃, 话题跟着转:“这会儿入席后,只管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也可留意身边的人有何异常,觉得哪里不对, 务必告知于我。”   被他这么一岔,玉桑到了嘴边的答案又压下去,乖乖点头。   经稷旻提醒, 她又想起一岔,指向自己的外衣,说了之前撞到宫人的事。   结合韩唯被下药的情况, 她觉得衣衫上的残留可能成为线索。   “敢在这里用药,必有门路。殿下见多识广,或可从衣裳上的药里找到些线索。”   她本意是想提供线索加快追查进度,话一出口才知不妥。   方才僵持时, 她便悄悄将兰普的衣裳脱了丢在屋里, 就是不想显得古怪,否则兰普好端端脱衣裳给她做什么?   本想将韩唯被下药这一段遮掩过去,这下倒像在强调了。   稷旻的头脑,即便没有发生的事他也能靠想象补一补,更何况是确有其事?   玉桑心里打鼓,悄悄瞄了他一眼, 结果发现,他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目不转睛。   “……殿下?”   稷旻目光一动,看向她,回道:“你说的很对,我让黑狼随你回住处,你换身衣裳,将这件交给他,来时捎带几份文书,入席后也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也莫要刻意试探谁可疑,实在觉得古怪之处,散席后给我传个话便可。”   说完,他将黑狼指派给玉桑,自己先去了露台那处。   玉桑不敢耽误,匆匆回去换了件颜色相近的,将前一件包好给黑狼,这才赶去赴宴。   她来时,露台上已经开席。   但正如稷旻所说,今夜不拘礼数,嘉德帝正与几位臣子把酒言欢,赵皇后则是在与女眷说话,有活泼坐不住的,已然下了露台准备开始放灯。   玉桑一路走来,除了近身的人下意识看她几眼,没惹多大动静,就连赵皇后也只是淡淡看她一眼,没有追问任何事。   玉桑暗暗送了一口气,眼神轻转,找到了坐在圣人身边的稷旻。   他才是真的稳如泰山,仿佛今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面前的酒盏空了,宫人又为他添了一盏,他面容含笑,从容说着什么,下首臣子神色各异,唯有嘉德帝脸上浮着浅淡的笑。   像极了从前的太子,君子端方,温文和煦。   玉桑看的有些出神,不妨稷旻一个眼神投来,捉住了她偷窥的目光。   玉桑回神,竟忘了挪开目光,然而稷旻并未因为她的偷窥露出得意之色,更像是发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冲她弯唇笑笑,继续同左右交谈。   “桑桑,我们去放灯吧!”江薇瞧见有灯升起,早已按捺不住。   玉桑回来后,并未发现哪个行为举止异常。   她听了稷旻的话,并不刻意去试探谁,左右无事,去放灯也不错。   是以,两枚少女在知会祖父后,起身去露台下放灯。   江薇原本是自己想玩,没想拉着玉桑来了后,她放得起劲。   相处这么久,江薇每每见到玉桑认真投入,多是在做正经事,而少见玉桑对哪些玩乐之事表现得情有独钟,以至于她不止一次觉得,她根本不像寻常二八年华的少女。   “你喜欢放灯啊。”江薇状似随口问道。   玉桑探手推出去一盏荷花灯,脸上带着欢喜的笑。   “姐姐你看,这一盏一盏灯,向上升,向远飘,置身其中时,仿佛浩瀚星河骤然放大,星光围绕。”   她看着水天相连的星火,感叹道:“真美啊。”   江薇看着她,也忍不住笑:“你喜欢观星?”   玉桑看向她,认真的点了一下头:“嗯,喜欢。”   真难得,江薇如实想。   又道:“你又不是钦天监里的官吏,还观星呢,你看得懂星象布位,知道内里门道吗?有词曰众星拱月,又道月明星稀,天上独一无二的夜景当属月色。旁人都赏月,唯独你观星,我看你就是喜欢特立独行!”   玉桑眼神轻动,显然是听进了江薇的话。   她默然片刻,笑道:“姐姐说得对,皎皎月色,独一无二,恰似骄阳。所以才有众星拱月。可是月亮只有一个,这世上更多的,是那些渺小的星尘。”   玉桑声音放低:“虽然渺小,却各不相同;虽各不相同,却渺小到不值得细细品赏。”   江薇古怪的看她一眼:“你怎么了?”   不等玉桑回答,斜侧走来一个容貌清秀的婢女,向她二人行礼。   “江娘子,我家娘子请您移步至露台外的西侧回廊说话。”   这人她们都认得,是朱伽莲身边的婢女。   江薇皱皱眉,有些防备。   今夜圣人大宴群臣,人都在,朱伽莲不会想设计玉桑吧?   玉桑却不这么想。   早在天宝寺时,朱伽莲就不止一次表示想与她谈话的意思。   只是那时她觉得与朱伽莲相处的气氛过于诡异,都避开了。   今夜发生许多事,又是古剌又是韩唯,玉桑短时间内想不过来,再看朱伽莲的事,便觉得淡了。   倘若她连稷旻未来的妻子都不能坦然面对,又算什么放手?   且她根本没想过与朱伽莲争夺,更不必觉得自己矮一头。   是以,玉桑这次没有推辞,大方应下了。   江薇觉得她有些冲动:“你过去干什么啊!”   你们又没有话说!   玉桑低声安抚:“朱娘子既大方邀约,还能行鬼祟之事不成?你放心,就算她想算计什么,我也不是吃素的。我很快回来!”   话毕,她虽那婢女前去邀约之地。   ……   西边回廊下,隐隐约约亮着一盏灯笼,是朱伽莲站的位置。   听到脚步声,朱伽莲从出神状态中醒来。   思及自己之后要说的话,她咬了咬唇,最后一次给自己鼓劲。   “姑娘,江娘子已请来了。”   婢女将人带到便退下,此处唯余朱伽莲与玉桑二人。   朱伽莲有备而来,便先开了口。   “先时就想要与玉桑妹妹好好说话,好在,今日终于找到了机会。”   竟是和气带笑开了这个头。   玉桑笑笑:“不知朱娘子想说些什么?”   朱伽莲单刀直入:“你我之间,除了殿下,还有什么可说的?”   玉桑想,其实太子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早晚是你夫君。   朱伽莲看着玉桑,忽然感叹:“真是天姿国色。”   玉桑不妨朱伽莲会忽然夸自己,有些意外。   朱伽莲自己都笑了:“原来这世上,真有连女子都挪不开眼的容颜,江娘子的确有一副让男子神魂颠倒的脸,也难怪殿下如此喜欢你。”   玉桑:“朱娘子寻我来,不会只是想夸夸我,做此感叹而已吧?”   朱伽莲闻言,脸上的笑淡了:“不错,我的确是有事相求。”   玉桑:“朱娘子请说。”   朱伽莲眸色忽然暗了些,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定声道:“我想求你,留在殿下身边。”   玉桑眼神微动,看着朱伽莲,没有回话。   朱伽莲苦笑一下:“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我是所有人认定的未来太子妃,太子殿下即将明媒正娶的妻,可现在,我在替我未来的丈夫,挽留另一个女子。”   她朝玉桑走了几步,语气温柔些许:“大家都是女子,殿下对你的心意,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不接受殿下,或许是因为你不想做妾,或许,是你在吊着殿下,想勾着男人的痴情得到更多。”   朱伽莲话锋一转:“江娘子,倘若你真的在殿下身上含着什么期许或企图,不妨放开殿下,你要什么,可以同我谈。”   朱伽莲这番话准备许久,她原以为自己可以进退有度的表达完。   可才刚起了个头,心中已委屈酸涩不已,索性撑着自己还能说出来时一股脑说完。   “殿下或许可以因圣人与娘娘的安排娶我为妻,但对我,他只有尊重。”   “可对你,他是不一样的。殿下真心喜爱你,若凡你愿意留在他身边,你会是最得宠的妃嫔。”   “虽然你是做妾,但你可知,皇家的儿媳,从来都只会比妾更难。原本名正言顺属于正室的一切,往往要经过厮杀算计,阴谋抢夺才能拽在手中,还要时时刻刻担心事态有变。”   她苦笑着看向玉桑:“哪里有宠妃来的自在呢?”   朱伽莲话语至此,竟也融了几分真心:“若你担心我拈酸吃醋,大可不必。后宫之中,一枝独秀是本事,百花齐放才是常态。若每一个得殿下宠爱的女子,我都要算计陷害,那我该有多累呢?”   “所以,但凡是个聪慧讲理的女子,我都愿意接纳。好比江娘子这样。”   “只要你进宫,我不会干涉你与殿下。你愿与我做个姐妹,我欣然接受,又或是你有难处,只要愿意信我,我也会照拂你。”   “只要你留在殿下身边,让他稳住一颗心,不再时时刻刻分神走心,让圣人与娘娘担心,我对你,感激不尽。”   朱伽莲说至动情处,作势要拜。   玉桑飞快上前扶住了她:“朱娘子,不可。”   朱伽莲被玉桑扶起,眼中隐隐有水光。   玉桑放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朱娘子如此坦白,玉桑着实意外,只是玉桑也想问娘子一个问题。”   朱伽莲:“你问。”   玉桑:“处处得体却不受宠的妻,和受宠却名分低人一等的妾,娘子会选哪个?”   朱伽莲怔住,像是想明白什么,苦笑一下:“看来,你还是在意这个。也罢,为妻为妾,的确是女子看重的……”   “娘子误会了。”玉桑打断朱伽莲的话。   “如果是我,我会想,为何一定要从这两个选项中择其一?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一个被珍爱又得体的妻子?”   她冲朱伽莲笑笑:“朱娘子应当也是这样想的吧,你会更愿意做被爱着的妻子。更何况,这个选择对娘子来说就是个笑话——”   “你只能是皇后,也必须是皇后,即便你不选,也早有人为你选定。”   “所以,哪怕世事不如意,也只能在短暂的抱怨和难过后,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中努力圆满。”   朱伽莲当即愣住了。   玉桑一字一句,宛如利刃,剖开她藏着的心事,却不像在挖苦讽刺,更像是平铺直叙。   玉桑走向朱伽莲,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笑意温柔,至真至诚。   “我相信,若殿下娶了你,来日登基为帝,你一定会是最好的皇后。”   “可是,娘子现在是在干什么呢?用包容的态度,做着委曲求全的事?”   “我知娘子的出身和处境,不可能放开唾手可得的一切。”   “若娘子还想得到夫君的珍爱,与其用违心的包容和委曲求全,耗在漫长的岁月里,盼着终有一日能换来真心,不若自即刻起,舍去杂念,只用真心换真心。”   朱伽莲今日打的是一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算盘。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反过来被玉桑的话震慑住。   “你……”   玉桑浅浅露笑,似夜色中悄然绽放的昙花,静谧而动人。   她用朱伽莲之前的话回应她:“若娘子不介意,也愿意信我,或许我可以略尽绵力,叫殿下瞧见娘子一颗真心,对你珍之爱之。” 第122章   看到玉桑回来, 江薇立马迎上去,眼神上下打量她:“没事吧?”   玉桑莫名其妙,“我能有什么事?”   江薇满心迷惑。   这个情况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样。   她寻找朱伽莲的身影, 意外发现回到座中的朱伽莲有些失神, 旁边的娘子拉她放灯, 喊了几声都没反应。   这两人的状态怎么反过来了?   “朱娘子找你, 定是要说与殿下有关的事,你们说什么了?”   玉桑被她缠得没法, 一边挑灯一边道:“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像今日这样找我说话了。”   这就更让人好奇了!   江薇把自己的缠功发挥了个十成十,想听个明白。   然而,等玉桑说完个中原委后, 她的表情像是吞了十只苍蝇。   “你……真的不是在炫耀吗?”   告诉别的女子怎么去博得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的心……   这多损啊!   分明是在炫耀自己更了解这个男人。   江薇嘀咕道,如果自己以后喜欢上谁,那人的心却不在自己这里, 哪个得他心的女人敢来说这种话,她一准把她打的爹娘都不认识!   玉桑不以为意:“可惜了,我爹娘早没了,他们本也不认得我的样子。”   结合玉桑的话, 江薇反应过来:“你是故意那样和她说的?”   玉桑拨弄着荷花灯的花瓣, 说:“换做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帮自己夫君找别的女人,但她要坐上皇后的位置,就必须排除万难,什么事都得往肚里咽。”   “只是,她这样的出身, 生来傲骨,此事上多少会觉得讽刺受辱。今后至少不会再找我私聊,然后强行摆出包容姿态劝我与她共事一夫。否则她回回见我都要这么苦大仇深的来一回,我哪受得住呀!”   江薇心有戚戚焉。你还真是把女子那点小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走!放灯!”玉桑抱起挑好的灯,催促江薇:“赶紧放完,回去我还得理一理太子的喜好乐趣。”   江薇回神,提了几盏灯跟上:“哎?你不是未免她再私下找你才故意这样说的?怎么又写上了?”   玉桑也无奈:“若她终将与殿下结成夫妻,对未来丈夫多了解一分,知道他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夫妻关系或许能更和顺一些,好过无图索骥磕磕绊绊嘛。”   江薇怔然片刻,嘀咕道:“你也说她心怀傲骨,万一人家被你膈应这一回,连你的人都不想见了,还会看你给的东西?”   玉桑想了想,平声道:“她还想做皇后,或许就会看。”   ……   放灯的人还挺多,都是随行的娘子们。   玉桑刚放了几盏,江薇扯扯她袖子:“你看,那里备了笔墨,大家都把祈愿写进去了,我们也写吧。”   少女间最爱这种趣味,总觉得,天上若有神灵,都会为此间诚意打动。   江薇屁颠颠跑去拿纸笔。   原本,心愿是可以直接提在灯上的,可为不让人瞧见,大家都是写上小纸条,然后藏进灯里放出去。   江薇很快取来纸笔,撺掇玉桑一起写。   玉桑耐不过她软磨硬泡,也取了一张来写。   既是心愿,便是秘密,大家都遮掩着不给看,玉桑也一样。   可江薇想看,她很好奇,这丫头心里会祈愿什么。   她把自己的藏好,探头问玉桑:“你写了什么呀?”   玉桑飞快折起来,藏进自己的灯里。   江薇哼哼:“小气。”   玉桑也不在意,一手托河灯,一手轻提裙摆,准备找个合适的位置放出去。   放灯人多处,河灯都挤在一起,水流涌动,还会撞翻几个,玉桑找了好一阵才找到合适的位置,探身将灯放了出去,盯着那盏灯看了一阵,又去放另一个。   江薇早就暗中盯着那盏灯了。   她实在有些好奇。   放着花灯的架子边有很长的打捞杆,是撞灯时将它们拨开用的。   江薇悄悄摸了一个,眼神跟着玉桑的灯走,准备打捞。   忽的,一个宫人快她一步,动作麻利的一捞,玉桑的灯没了!   只见那宫人将捞起来的花灯抱在怀中,鬼鬼祟祟跑向暗处。   江薇一怔,连忙追了上去,然后,她瞧见那宫奴将东西交给了太子身边的近卫。   她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转身跑了。   就在江薇回到玉桑身边时,周围忽然生出些骚动。   一队护卫持械抵达露台下,稷阳率先发现了异常,起身走过去。   很快,圣人那头也发现了这边的骚动。   原本在水边和露台下的空地上放灯的少女都停下嬉闹,气氛无端端紧张了几分,甚至有人聚在一起猜测发生了什么事。   江薇蹙眉:“怎么回事?”   玉桑喉头轻滚,心一阵狂跳。   兰普还被太子扣在行宫里,难道是被人发现行踪才引起的骚乱?   论理,稷旻在发现兰普踪迹时就该向圣人呈报此事,却碍于私情暂时压下。   之前行宫外发现古剌人疑踪,负责布防的稷旻已很被动。   圣人或许是想压下此事,才借晚宴来缓和气氛。   现在,太子刚明确表态出战古剌,转身却私下藏起古剌人,还不知掀起多少猜疑。   这种情况下,谁又能保证圣人对太子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猜疑?   玉桑眼神轻移,刚好撞上稷旻投来的目光。   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他借着品酒的动作,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担心。   玉桑看的分明,前一刻还颇为不安的心情忽然静下来。   她轻轻舒了口气。   果然,稷阳出面交代了几句便挥退来人,返回宴席向嘉德帝回话。   说得应当不是什么要紧事,嘉德帝点了点头,无事人一般,继续与下臣把酒言欢。   才紧张了一瞬的气氛陡然松懈下来。   周边的人等了片刻,没等到有事发生,只当刚才是场误会,又继续闲玩。   万幸的是,一直到晚宴散席,都没有再发生其他的事。   看着稷旻离去,玉桑心想,他大概要去审兰普了。   回到住所,冬芒走过来对玉桑低声道:“殿下让奴婢转告娘子,万事安心。若那头问出什么要紧事与娘子有关,定会传信过来。”   至此,玉桑一颗心才实在落地。   ……   热闹的宴席散去,行宫恢复宁静。   幽静的底下密室内,兰普被五花大绑捆在刑架上,口中塞物堵声。   密室里有透气的小孔,四壁挂灯,却并不明亮。   火光随着时而通顺的气流轻轻颤动,照亮了密室里有序摆放在架子上的刑拘。   笨重的铁门被打开,稷旻脸色冷然的走了进来。   兰普被擒后,几乎不做任何反抗,被绑在这里也耷拉着头。   可在稷旻出现的一瞬间,他抬起的目光里续上恨意,像具尸体陡然涌入生气。   稷旻挥退其他人,单独与他留在密室。   他走到兰普面前,伸手扯掉他口中堵塞的粗布团。   兰普口中被堵得干涩不已,却仍在拿下不团一瞬时,作势要吐稷旻口水。   稷旻抬手一拳,男人蓄满力道的攻击在兰普脸颊上击出沉沉一声响,又伴着脆响。   兰普的下巴被打脱臼了。   稷旻面无表情,握住打人那只手的手腕,轻轻活络筋骨:“能好好说话吗?”   兰普疼的眼眶发红,恶狠狠盯住稷旻。   稷旻嗤笑一声,给他将下巴复了位。   兰普这次没再吐他口水,大口的喘着气。   稷旻冷眼凝视他,缓缓开口:“你从哪里来?”   兰普满不在乎的笑了一下,“口口声声喊老子古剌奸细,又问我从哪里来?”稷旻:“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奉劝你,趁我还能好好问话时好好答话。”   幽暗烛光下,男人一张脸显出几分阴鸷冷厉。   稷旻又问了一遍:“你到底,从哪里来。”   ……   夜色如墨,藏着隐蔽的对峙,也释放磨人的梦魇。   汗水将刚刚换上的白色中衣浸湿,韩唯双目紧闭,正经历一场痛苦又愉悦的梦境。   热闹的艳姝楼中,莲花香炉升起袅袅青烟,是怡情香。   珠帘撩动的清脆声响起,一抹娇影在老鸨搀扶下款款走来。   那是他一掷千金标下的美人,初次接客,便遇上他,进来时还蒙了面。   美人儿被调.教的不错,礼数一应俱全,人美声甜,他一看就喜欢。   多余的人识时务的退下去,房中只剩他二人。   韩唯闻着那香,只觉身上热得很,有些憋,对眼前的人兴趣也更浓。   他冲她伸手,不必开口,美人儿已懂了意思,动作生涩的将自己的手搭入男人的手。   他已再熟练不过,握紧一拽,娇影便入怀。   五指撩起她面纱,轻轻扯下,惊艳娇颜展现眼前。   是她……   韩唯笑起来,却是说:“原来你长这样,方才隔得远,倒是没瞧清。”   羞涩的少女神色一愣,像是以为他觉得自己看走了眼,要反悔了。   他想,这张脸上的神情应当更娇俏些,对着自己时,也多是防备或狡黠。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她不再像只刺猬似的反抗,而是乖巧入他怀中时,他竟是如此难以抗拒。   然而,眼前的少女更慌了,一双小手悄悄拽住他衣袖,黑眸盯着他半晌,微微偏头,索性把不安问出来:“近看就不好看了吗?”   她这样的年纪,在他眼中,所思所想根本无所遁形。   那圆溜溜的眼睛透着稚嫩的心计,顿了顿,一本正经道:“楼里的规矩,人财当面点清,事后概不负责,就是上了官府也是这个道理!”   又遗憾表示:“纵然郎君不满意我,也退不了钱啦!”   韩唯生生被她逗笑,捏住她的下巴:“我若真退了你,你会不会哭?”   她像是找到了希望,立马问:“哭就不退了吗?”   她才第一次接客就被退了,大家一定会笑话她的!   以后就卖不了好价钱啦!   韩唯被她娇俏之态打动,身上一下燥热起来,狠狠吻了下去。   唇齿纠缠间,衣衫剥落,韩唯含糊低语:“说的不错,来,哭给我看看……”   梦境忽转,雅致热闹的青楼,变成了青山绿水间,竹影深荫处。   才下马车走了几步,远处已有一抹俏粉提裙小跑而来。   激动如迎新来客,欢喜似盼故人归。   她上前了,却并不轻易碰他,只跟在身边。   凹凸不平的路,他尚且要小心前行,她却已走熟了,步履轻快,叽叽喳喳。   “十日前才酿了果酒,明明都没出错,还是酿坏了,我说是兰娘中途悄悄揭开,败了酒气,她还不承认!”   一见到她,他便心情放松无比愉悦,连耐心都暴涨数十倍。   这种在府中从不在意的小事,也会认真回应:“哦?那最后查出来了吗?”   她憨憨摇头:“没有,争了两句,怪没意思的。我又酿了一壶,就是果子没有起先的好了。”   末了还有些遗憾:“大人再晚两日来就好了,今日来可没有得喝。”   回了房,伺候的下人退出去,他将她按住一顿罚。   直至她泪眼连连,他才终于放过,轻喘着道:“怎么,是嫌我来多了?”   ……   伺候她的婢女或是真心为她,或是不想将青春年华浪费在这山野之间,遂苦口婆心的劝她。   做人外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趁男人还馋你,就要趁机抓住机会,往他的后宅靠。   他拢了拢松垮的浴袍,靠在门边,听她的回应。   然后,他听见她轻轻笑了两声,反过来打趣婢子。   “做外室不是长久之计,做外室的婢子就更前途无光。大人挑选人来时,定是按照自己的口味来选的,可见你是入他眼的,不如豪赌一把亲身上阵!”   她还跟人打包票:“信我,你若有出息进了大人后宅,肯定比今时风光!”   婢子气结,狠狠一跺脚,再不理她。   他因此生了疑惑。这世上,真有这样安于现状之人?   那婢子所言皆在情理之中,并不过分。她是个女人,迟早要一个归宿。   她不求他给一个名分,那要什么?   忽的,整个梦境山崩地裂,天翻地覆,所有一切破碎成粉齑,又在阵阵宫廷雅乐中重塑成金碧辉煌的宫殿。   昔日娇俏的少女一身宫装,数年不见,她脸上稚气彻底褪去,彻底长开的容貌含尽艳色,勾魂夺魄。   她端着一叠小巧的糕点步入凉亭,冲从座中起身相迎的男人浅浅一笑。   天上落着细雨,他整顿官袍,一步步走过去,恭敬作拜。   “臣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   呸!兰普吐出一口血水,无视身上的痛楚,看着稷旻直笑。   “太子殿下为何不承认,你并不是想知道我从哪里来,你更想知道,我来的那个地方,发生过什么你已忘记了的事……”   他挑起眉毛,眼中恨意灼灼:“可是,对你这种无事强强人妇,有事拿女人替死的卑鄙无耻之流,我实在无话可说啊……”   稷旻几番动武,情绪已有些波动,在兰普说出这番话时,他呼吸一滞,紧握的拳头僵住,又缓缓松开……   走出密室,外头竟也一样憋闷。   黑狼将那盏花灯呈上来。   灯已湿了,灯座之下的缝隙里嵌着一张小纸条,稷旻将纸条抽了出来。   黑狼张了张口,低声道:“这是祈福许愿之中,殿下这样扯出来偷看,岂不是不灵了。”   要是让玉娘子知道,恐会生气。   稷旻丢掉灯,展开许愿纸:“她的心愿,孤自会帮她实现,无需神灵。”   纸条在手中展开,稷旻看向那隽秀的字迹,于顷刻间红了眼……   纸条上是八个字。   顺遂如意,一世安康。   还有一只笔画简单,却栩栩如生的,打鸣的公鸡。   稷旻轻声一笑,眼泪便落下来。   他将纸条折好,握在手中。   鸣鸡,亏你想得出来。 第123章   次日清晨, 英栾像往常一样站在房外,听到房内动静后,派人送热水进去。   韩唯已起身, 他身上换了干净的睡袍, 头发却有些凌乱, 还勾扯出几缕。   英栾进来时, 险些被所见场景吓到。   大人一言不发坐在床边,一双眼竟有些浮肿。   最可怕的是, 他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沾了沾脸上。   指尖沾湿的, 似乎是……眼泪?   简直不可思议。   英栾跟随韩唯以来,就从未见过他落泪。   哪怕是先夫人病故时,他也只是在灵堂前回敬到访宾客时意思意思红了红眼。   尽是那样, 已能被人夸赞一声衷情至深。   英栾曾以为,男人有泪不轻弹这句话,是为大人量身打造。   可现在, 这七个字化身石墩在他心中垒起的高墙,崩塌了。   “大、大人……”   坐在床边的男人无声掀起眼皮,英栾看着那双眼中透出的陌生神色,不由怔住。   大人好像和以往不大一样。   就着下人送来的热水洗了脸, 韩唯的状态好了些, 唯有一双眼的府中难以立刻消去。   英栾琢磨一番,给他送来一双冰镇过的瓷勺。   “大人要不要敷一敷?”   韩唯自恃身份,一向注重仪表。   可今日,他只是淡淡瞥一眼镜中的自己,直接无视脸上的异常,转身出了门。   英栾揉了揉眼, 眼看着大人淡定自若的走出去。   真的很不对劲。   ……   玉桑昨夜睡得晚,起的也稍稍晚了些。   刚梳洗完,早已起身的江薇从外面近来,神色有些慌张:“外头好像出事了!”   玉桑神色一凛:“出什么事了?”   原来,昨夜那真骚动当真不是一场误会。   据江薇所言,好像是又发现了古剌人留下的痕迹。   “圣人办晚宴就是为了压下之前的流言,今日再掀疑云,便是压也压不住了。虽然还未对外明示,可行宫中从早上就有穿着兵甲的护军在搜宫。”   江薇叹气:“动静闹得倒是不大,但每处都会走一趟,还会翻检,有人好奇询问寻找之物,那些人也冷冰冰的不肯透露,搞得人心惶惶的。”   不多时,江钧派人来叫她二人去帮忙。   工部如今临时使用的屋舍有许多文书材料,当中不乏涉及修漕与治田的图纸,都是顶重要的东西,江钧让她们先行整理一番,把重要的文书放好,省得翻乱。   两人自是不敢耽误,迅速帮忙收拾。   这时,搜宫的护军查到了这里。   打头的首领略略抱拳,道:“劳烦诸位大人将手头东西都放下,吾等奉命搜宫,排查行宫中可疑痕迹,此举也是为保圣人与诸位的安全,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太子和五殿下都不在,众人理所当然的望向江太傅。   江钧脸色沉冷,摆了摆手,让他们搜。   “请娘子放下手中之物。”一人走到玉桑面前,要搜她护着的东西。   玉桑看一眼祖父,江钧点点头。   她将东西放在一张空的桌上,方便检查整理,还不忘嘱咐:“这里头都是重要的文书图纸,还请小心些。”   对方冷着脸,并未作答,扯开了包着文书本册的书盒系带,开始翻找。   玉桑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人,忽的,对方翻页动作骤然停住——   停下的这一页中,竟夹着一封书信。   玉桑心里咯噔一下,有不好的预感。   这些本册图纸,用完后她都是检查过才用书盒封装。   虽然刚才收拾时是直接找出来搬走,并没有打开一本本翻检,但她记得很清楚,这方本册里绝不可能夹着这种古怪的书信。   果不其然,这人抽出书信展开一读,忽然扬声:“将军!找到了!”   话音未落,所有护军都将玉桑围住,如临大敌。   “放肆!”江钧怒喝一声,“你们这是做什么?”这些人毫无惧色。   为首的将领显然是认得玉桑的,他道:“江太傅,东西既是从江娘子手中搜出来,论理,娘子无论如何都该亲自面圣做出解释。江太傅此刻一定要为难吾等,力保江娘子,莫不是若要连这背后的责任也要一并担了?”   言下之意,玉桑背后是江家,如果玉桑真的有问题,江家该想想如何撇清,而不是一头扎进去。   江钧想保她,可能得做好整个江家都搭进去的准备。   江薇在旁看着,捏着拳头作势要站出来,忽的,她眼一动,望向被护军扣住的玉桑。   她将江薇的行径看在眼中,冲江薇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祖父。   那一瞬间,江薇竟看懂了她的意思——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让祖父冲动行事。   这是不想让江家也跟着牵涉其中。   以往这时候,江薇多会慌乱,可看着玉桑的眼睛,她死死咬牙,退到祖父身边抓住他衣袖。   江钧已动怒,他冷笑两下:“好,好!老夫随你们一道去!老夫孙儿乃清白姑娘,竟遭你们这群混账信口污蔑,动手动脚,待老夫证她清白,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说着,江钧已要随行。   江薇无措的看向玉桑——我拦不住啊。   玉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江薇冷静下来,她心头一动,既然拦不住祖父,不妨走个人多势众的路子!   在众人一并离去时,她并未跟上,小跑着出了园子,飞快朝太子的寝殿奔去!   ……   玉桑及“证物”被一路押送至圣人跟前,这件事也如一阵风般吹遍行宫。   朱伽莲手一抖,簪子都掉了:“你说什么?私通敌国?”   她站起来,面色严肃:“这可不是小事,你岂敢乱说?”   婢子道:“奴婢当然没有乱说,大家都瞧见了,玉娘子是被押送过去的,好像还找到了什么证物。”   朱伽莲一阵惊疑:“怎么会这么巧?”   她一说婢子就懂了:“是啊,姑娘刚刚找她谈了话,她便被押了,早就听说她是江家半道找回来的,别真是什么敌国奸细,趁机把姑娘拉下水就遭了!”   朱伽莲一惊,越发觉得此事阴谋慎重:“你赶紧将此事告知我父亲,让他打听打听是什么情况,如有牵连,得早早撇清关系!”   “是,奴婢这就去。”   吩咐下去后,朱伽莲还是不放心,去了皇后那里。   ……   玉桑被押送至大殿时,殿上已站了几位皇子与大臣们,江古开赫然在列,见玉桑与“证物”被呈上,他脸色都变了。   韩唯依旧是一身工整官袍,但脸上的憔悴遮掩不住。   他本垂着眼,人被送进来时,并未抬眼去看,却也在无人瞧见的心中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禀陛下,臣手下将士在江娘子所持的书册中寻到这封书信,臣已比对过,信上字迹与江娘子所书笔迹无二,请陛下明鉴!”   玉桑抱着的文书里恰有她亲笔手书的文书,嘉德帝抖开书信一一对比。   看着看着,他眉头皱起,偶尔抬眼看向玉桑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   玉桑垂首而立,恭敬立在下方,不见一丝心虚之态。   稷旻便是此刻来的。   内侍通报时,韩唯眼帘轻颤,终是抬眼,目光随稷旻一路进来,在划过殿中少女身上时骤然定住,到底看向了她。   稷旻一路走进来,步履从容,几乎看不到一丝一毫匆忙之色。   越过玉桑,他站定行礼。   嘉德帝见他来,手中之物往案边一放:“太子来的正好,这些东西,你也看看。”   太子称是,上前取过书信和玉桑的笔记核对。   淡淡扫过一眼后,稷旻挑了一下眉。   嘉德帝一直留意着他,立刻问:“如何?”   稷旻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儿臣自是有些看法,但道出看法之前,也想多问一句,此事……”   稷旻面向玉桑,手腕一转,本册和书信同时转向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些字:“江娘子自己又是什么说法?”   没有人发现,玉桑在看到稷旻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时,眸光凝在他指尖,原本紧绷的肩膀,悄无声息的松懈了。   稷旻并未开口就为玉桑辩白脱罪,嘉德帝已算满意。   且他所言并不过分,历来断案审问,总要让嫌疑人自己申辩一番。   嘉德帝对玉桑印象不错,只是屡屡听皇后提及太子对其偏爱,再看她时不免带上更多审视。   可左看右看,都是个讨喜的小姑娘。   所以,他也不愿为难一个小姑娘。   再者,太子刚刚任用江钧,江钧也的确能帮上太子。   这老头刚认回孙儿,偏疼偏爱,走哪儿带哪儿可以理解,让她打下手也无可厚非。   在这个节骨眼发生这种事,若由她牵扯江家和江钧,很有可能会波及治漕一事。   这也是事情蹊跷所在。   也罢,且听听她怎么说。   “江家丫头,你如何解释,这封出自你字迹的书信?”   韩唯落在玉桑身上的目光动了动,看向稷旻。   从她进来开始,既没有显得多么慌张,也不像吓傻的。   太子来之前,她一个字也没说,太子一来,便先为她争取开口机会。   韩唯眼中露出几分浅淡的讥讽,想不到时至今日,他二人还是如此……   听了嘉德帝的话,玉桑先是一拜,起时才道:“陛下明鉴,因事出突然,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臣女一时晃神才失语,此番弄清原委,只觉荒诞无稽。”   言至此,她再行叩拜:“臣女斗胆请陛下赐下笔墨,以便臣女自证清白。”   嘉德帝允了这个请求。   殿上很快置书案笔墨,在玉桑的请求下,那封作为证物的书信也放到了她面前。   韩唯静静看着她起身,几乎和稷旻一样不慌不忙的样子兴致书案前坐下,提笔写字,忽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玉桑将那封书信抄写一份,然后交给嘉德帝过目。   两封书信,一封是隽秀字体,一封却更显刚劲笔力。   若请对笔迹颇有研究的大师来仔细分辨,未必不能从其形骨之中掘出微妙相似之处。   但若单拎其中一封来看,寻常人绝不会立刻想到另一封。   换言之,倘若玉桑一开始就用这种字迹来书写,也不至于被几个武将一眼过目后扣押至此。   玉桑一直暗暗观察嘉德帝神色,直至这时才道:“如陛下所见,因臣女幼时随父流离在外,又经丧亲,归家诸事,以至于拜得的先生风格各异,与习字一事上,也频频分阶,直至如今归家,得祖父费心教导,才终于纠正了过往不足,但也因此习得几手字迹,刻骨铭心。”   “陛下所见第一份字迹,是臣女如今惯用的字迹,亦是祖父聘请的陈夫子所教导,有迹可查,而第二份字迹,是臣女往日临摹所学,因不够清秀美观,这才舍弃,几乎不用。”   铺垫至此,少女清润的声线陡然扬起,底气十足:“若凭字迹便可定罪,难道不应当选择更少用、几乎无人见过的字迹,又为何要取频繁使用,人人可见,凭肉眼即可对比的字迹?”   说完,她飞快瞄了一眼稷旻,短暂的一个眼神,稷旻不偏不倚的对上,于瞬息之间微微挑眉,给出回应——   说的不错。   此言一出,殿上一阵默然,方才言之凿凿押送玉桑来的将领额上已冒虚汗。   江古开长嘘一口气,江钧看着那将领,亦冷笑一下。   韩唯目光扫过这些人,自清晨醒来后混沌的意识和记忆终于在这一刻分门别类,逐渐清晰。   他看着殿上那少女,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这一世相见以来,她一贯如此,并不稀奇。   陌生,是她与记忆中那个人想比,如脱胎换骨,完全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6 16:53:05~2021-07-07 00:2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960256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在看到玉桑写出的另一种笔迹时, 嘉德帝紧锁的眉头已然松了。   殿上安安静静,唯有嘉德帝翻动纸页时的窸窣声。   没有人主动站出来对这件事继续提出疑问,或许是因为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或许是他们早已从嘉德帝从容的态度中看到了他的心意偏向。   太子对江太傅格外重视, 对这位江娘子也颇具青睐。   圣人巴不得为太子多寻觅几个帮手, 又岂会主动拆太子的台?   最重要的是, 这江家娘子一张嘴厉害,手上的本事也不容小觑。   当初能在万寿节上博得帝后欢心, 今日也能三言两语为自己摘干净。   若继续就此深究,难保她没有留后招反咬一口。   所以, 一些人默契的选择了静观其变。   而另一些人,则是想静观其变都难。   嘉德帝直接问了:“永定伯,你如何看?”   永定伯朱延上前来, 作拜道:“不敢欺瞒陛下,今日事起突然,护军搜宫一举毫无前兆, 微臣一样是措手不及,直至此刻才将事情听明白。比起这封书信,微臣更好奇疑云因何而来,搜宫因何而起。否则, 仅凭一封突然搜出的书信, 加之江家娘子一手可书二迹,确不该就此问罪。”   嘉德帝点点头:“护军这头,可还有旁的线索?”   方才押送玉桑的护军将领乃上护军王剑的侄儿王攀,王剑为韩唯亡妻之父,算是韩唯的前岳丈。   王攀额上汗珠将垮未垮,抱拳道:“陛下明鉴, 臣照章办事,不曾有半点逾越,这封信的的确确就是从江娘子手上搜出!护军一早开始搜查,去过诸多地方都无异常,偏生江娘子见到搜查的护军时神色紧张,护军也的确在她手中搜出书信……”   王攀看一眼刚刚说话的永定伯,咬牙道:“护军搜查,自是因察觉蛛丝马迹,才要去查这个源头。或、或许江娘子早有准备,提前习得两手字迹,是为应对怀疑准备的说辞,有了这番说辞,旁人反而不会再怀疑她,她正好可以大大方方用自己惯用的字迹……”   王攀说到这里时,韩唯眼帘轻抬,看了一眼王攀。   忽的,他目光一偏,又见太子退后两步,正侧首与心腹低语,心腹领命离去后,他又若无其事回到原位。   韩唯眼珠轻动,上前两步,作拜道:“陛下,可否让臣瞧一瞧那封书信?”   他一开口,几双眼睛全都看了过来。   其父韩甫眼中是怒色,韩唯近来的忤逆与自作主张着实令他头痛。   嘉德帝眼中是一贯的审视之色,至于稷旻,则是十足的淡漠。   仿佛无论韩唯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不必惊讶,却也足够惹嫌的事。   相较之下,玉桑的神情最为不同。   大概是一种……不太想让他搅和进来的困惑。   韩唯心中暗晒,漠然收回目光,接下嘉德帝让内侍送来的书信细读。   不知韩唯要做什么,玉桑也没想过坐以待毙,开口驳斥:“将军这话实在叫臣女无言以对。工部所在房舍中,放置的都是要紧的文书图册,其中更是包括漕运路线与治漕详图。”   “毫不夸张的说,若这些图纸真落到有心之人手中,蓄意破坏,届时才会真正造成无可估量的损失,甚至出现伤亡。这难道不比捕风捉影,制造疑云恐慌更重要?”   玉桑振振有词:“即便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臣女一样会护着文书图鉴,紧张是怕外人损了机要,心虚纯粹是无稽之谈。”   王攀还要说什么,稷旻适时地开口了:“看来王将军对字迹一事始终难以释怀,既然如此……”稷旻看了嘉德帝一眼,嘉德帝点点头,这是允了他径自行事。   稷旻会意,让内侍取来有玉桑笔迹的文书,自己则走到玉桑身前的书案边。   他在玉桑的笔迹里找了一句话,让玉桑誊写,然后自己跟着誊写一遍。   少顷,稷旻将两张一模一样的纸交给内侍,望向王攀道:“烦请王将军在这两张纸中,挑选出江娘子手书的那一份。”   殿上微微骚动,王攀更是愣住。   两张纸被送到王攀面前,他左看右看,竟选不出来。   这两张纸上的字迹简直一模一样。   王攀脸上神色越发为难:“这……”   稷旻挑眉:“怎么,选不出来?”   “陛下……”王剑见王攀为难,脸色也变了,沉声道:“太子殿下句句维护江娘子,可见与江娘子熟稔,能模仿其字迹并不奇怪,可对旁人来说……”   “臣以为,对旁人来说,也未必是什么难事。”一道淡淡的男声打断了王剑的话。   韩唯不知何时也拿了纸笔,就着手中硬质的书盒为背,简单仿写了几个字。   说话时,他将笔递给一旁的内侍,修长指尖捏着纸边提起,纸页一转,示众那一面,竟也是与玉桑如出一辙的字迹。   韩唯面色淡然,语气凉凉,若细细辩听,甚至会觉得里面含了几丝微不可察的嘲讽:“难不成王将军觉得,韩某也与江娘子亲密关系,心有偏袒,所以才出来为她辩白的?将军就这么不愿承认,这种粗练两三年毫无风骨的稚嫩字体,要仿写根本毫无困难?”   粗练两三年?毫无风骨?   玉桑嘴角抽了抽,悄悄瞄一眼稷旻。   稷旻果然正看着韩唯,目光称不上多么友善。   她又斜眼瞄韩唯,他竟也看着稷旻,嘴角那一丝尚未淡去的嘲讽,像是致意。   韩唯将自己的字迹呈上给嘉德帝过目,嘉德帝略略扫过,先是看了一眼韩唯,然后点点头:“不错,太子与韩卿之字迹确与江家娘子如出一辙,可见江氏娘子的字,要仿写并不难。王攀,你还有何质疑?”   别说是王攀,就连王剑都哑口无言。   他怎么都想不到,韩唯竟会站出来为江家女辩白。   王剑神色复杂的看了王攀一眼,王攀立马道:“微臣眼拙,现在想想,江娘子一介女流,的确没必要像臣设想的那般迂回行事,字迹一事确有可疑与疏漏……”   王攀已认怂,可稷旻却并无收势之态。   他脸上的笑容淡去,逐渐冰冷:“王将军的疑惑解了,孤的疑惑却还没解,王将军,你当工部的临时官署里,放着的都是什么东西?”   太子语气陡然沉下,似有发难之意。   玉桑一听这语气,心下大定,知自己这事已经快揭过了。   果不其然,王攀被问的一愣,无措的望向嘉德帝。   嘉德帝稳坐龙椅,显然也在听太子的话,既无阻止与质疑,便是默许。   王攀都顾不上抹额上的汗水,结巴道:“臣……”   稷旻骤然厉声:“那孤来告诉你,江娘子方才所言,句句非虚。无论是漕运路线还是凿渠修道的图纸,乃至每一吋地形要害都属工部机要,一旦有人泄露,或恶意篡改破坏,于实施时出现过大错漏,便不止是财力损失,还会闹出人命。”   “你既口口声声道行宫中有可疑行迹,须追根溯源,那你如何保证,此次瞒闯工部,这些机要不会外泄?若因机要外泄而造成损失,你是打算赔财,还是赔命?”   “陛下明鉴!”稷旻句句迫人,王攀双膝跪地,急急辩解:“臣与手下之人乃奉命行事,岂会有歪邪歹心,殿下此言……”   刚说到这,黑狼从殿外疾步走来,还带回来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原来,在得知王攀带人闯门搜查后,太子便命人去查到底到底去了哪些人。   就在刚才,太子效仿王将军,对今日去过工部办事厅内的护军做了一个搜查。   一圈搜下来,虽然没在具体哪个人身上找到机要文书,却在地上发现了一个揉皱的纸团,拾起一看,竟是一张沟洫灌水图。   此前韩唯凭治田有功,并入工部共谋漕田共治一事。   所谓漕田共治,是在治漕同时,于疏通凿渠间将可用水源引入农田。   即在解决治水问题的同时,也解决了治田的灌溉难题。   这当中少不得安排人力动工,倘若真被有心人盗去,有心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若说一张模仿玉桑字迹的信纸是有意设计,那么结合这张被盗取的图纸,意图不言而喻。   分明是祸水东引,趁机作乱。   王攀彻底慌了,连王剑都出面辩解:“陛下,此事必定有人设计……”   “设计?”稷旻挑眉:“王护军之意,是指孤在刻意设计?”   话音刚落,英栾也在外求见。   他是韩唯的人。   嘉德帝脸色已沉,宣人入内。   王剑原本还想辩解,谁料英栾一来,又给了他一锤。   “禀陛下,今晨工部被搜一事传开,因郎君曾搬运诸多农事文书送去工部,所以对此事格外看重,护军搜查完后,文书已乱。是以,奴才又去查今日有哪些人去过工部,没想太子殿下已先行搜查,那揉皱的纸团,的确掉落在护军队伍中,究竟是护军中人搜查时无意扯烂不敢上报,还是有心偷盗做贼心虚,恐怕有待查证。”   韩唯和太子一向不对付,虽共谋政事,但绝对没到同仇敌忾的地步。   只能说王攀今日是奉命一次撞两支枪尖儿,被逮到了。   王攀一急,当即道:“陛下明鉴,臣手下之人都是莽撞老粗,只知动刀动枪的武力活儿,哪儿碰过文房四宝这种精细玩意儿……定是哪个蠢货手脚粗重给扯下来,不敢上报,这才私藏!”   “是不是私藏,审一审不就知道了。”江钧凉飕飕的开口,也开始发难:“陛下,老臣以为,字迹模仿再相近,也总有端倪。老臣恰好识得一位友人,精擅此道,他既能从不同人的相同笔迹中找出不同,也能从同一人的不同笔记中找出相同。”   “今日之事已然闹大,但借王将军的原话来讲,彻底搜查,是为保圣人与行宫众人安全,想来,不妨将出没行宫之人的笔迹都采录一遍,当然,圣人与娘娘,自是不可冒犯,待老臣友人将这些字迹与那封书信的字迹一经对比,自然就能知道,这封仿的极像的书信,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   稷阳眼珠轻转,看了江钧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江钧话音刚落,韩唯跟着接茬:“既然如此,恳请陛下允臣将今日出入过工部的人全数查明,到底是谁碰了那图纸,是失手还是有心,也好查个明白,否则,机要外泄,许多事情都得暂时搁浅重新布放,以免生变。”   最后,稷旻道:“父皇,眼下行宫怕是有些乱了,再经彻查,还不知会有什么事发生,儿臣恳请父皇及早结束此行返回宫中。”   嘉德帝目光深邃的打量下方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面前几张纸上。   事情发展至此,自然是什么放松的心情都没有了。   “罢了,此事,朕便交由太子去办。务必尽早查出结果。”   嘉德帝一表态,殿上氛围又变了,一个个眼设交汇,暗藏深意。   于是,才刚刚经过一番小乱的行宫,又喧闹了起来。   而那个据说是被押送面圣的江家娘子,是被起祖父江太傅亲自护着带出来的。   皇后站在距离大殿一段距离的道上,看着陡然忙乱的行宫,轻轻叹气。   “起先时冲她一人去,转眼,便成了冲着所有人去,唯独她安然无恙。”   皇后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朱伽莲陪同在侧,神色复杂。   玉桑无恙,她也算是多虑了,送皇后回宫后,朱伽莲也回了寝殿。   伺候的宫奴听说要提前回宫,已开始忙碌,朱伽莲坐在窗边出神,冬芒前来求见。   这一刻,朱伽莲觉得世事真是奇妙。   但凡冬芒早一步来,她是连门都不会让她进的。   通敌大罪,岂可染同流合污之嫌?   可这刻来,她便又温和客气的的招待了。   “这是我家娘子答应朱娘子的事,请朱娘子亲收。”   朱伽莲失笑,结下了那一纸书信,却没立刻展开。   “替我谢过你家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7 00:27:43~2021-07-07 20:0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ei、喻^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与其说是江钧护着玉桑回房, 不若说是玉桑哄着祖父消气。   她也是无奈,老人家岁数一大把,火气竟还那么大。   看到玉桑平安无事的回来, 江薇愣了愣, 心里竟然没有很意外。   甚至在想, 果然是她, 逢凶化吉,大吉大利!   于是, 江薇跟玉桑一起哄祖父。   刚刚哄好些,黑狼过来了, 一本正经的转达道,太子想请江娘子过去问话。   江钧前一刻还在气头上,一听太子的名号, 脸便沉下来。   “烦请稍候,老夫有些话要先交代孙儿。”   黑狼毕恭毕敬的到外面去等。   江钧气息沉了沉,把江薇支出去:“招待一下。”   江薇无二话, 乖乖出去了,只剩玉桑和祖父说话。   江钧就不是绕弯子的人,开口就道:“你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面对外人,玉桑可以疾言厉色, 灵巧狡辩, 可面对江钧,她半句假话都不忍说。   江钧面色渐愁:“你是觉得我老眼昏花,便什么都看不明白了?你不想进宫,也未必对那韩唯的继室位置有想法,可今日之事,他们二人分明都在护你。桑桑, 你给祖父一个准话,到底是怎么想的?”   玉桑倒也不慌,看着江钧道:“祖父问孙儿这么想,是因为祖父心里有什么安排了吗?”   因为心里有些想法和安排,所以才想知道她怎么想,省得冲撞。   江钧对这个如老天送来的孙儿简直束手无策:“安排?亏得你还知道自己往后得有安排。原本我不想拘着你,纵然你想先长长眼界,不急于安定下来也无所谓,可你怎么偏挑了这两个人来涨眼界?这两人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对付起来颇为费事,你就不怕这眼界开着开着,将自己给赔进去了?”   玉桑心头一动,掐住话点,张口就道:“祖父说的极是。所以,孙儿正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再继续陷于被动境地,才一定要做今日这些事!”   玉桑轻轻抿唇,语气放低了些:“祖父相信宿命吗?原本我是不信的,或者说,压根不在意这些,可当我真正体验过才知,有些问题不彻底解决,就根本没有所谓的解脱,那种原以为走到尽头,结果眼睛一闭一睁,一切回到原点,面临一个更糟糕境地的滋味,我再也不想尝了!”   玉桑这番话,但凡换一个人来听,都是不知所谓的疯话。   然江钧眼睛微眯,一言不发的打量着玉桑。   少女并无胡诌的心绪,一双眼中涌动的恐惧不安,竟也真切。   江钧:“你与太子,韩唯之间,莫不是有什么外人不知的往事?”   玉桑眼帘轻抬,对祖父的态度有些意外。   她自己都觉得刚才的话不可理喻,可江钧显然不在意这些。   他所思所想,仅仅只是站在她的立场作出设想,心怀担忧。   玉桑怔然片刻,眼眶涩而生泪。   江钧一看她这样,什么硬脾气都使不出来了。   他最讨厌小辈哭哭啼啼没个正型,此刻却只能皱着眉头将她招到身边坐下,捏着帕子往她脸上糊:“多大的人了,往后嫁了人,做了别人的妻子和母亲,也动辄掉眼泪?”   同时,他也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玉桑是被太子安置到江家的,在这之前,韩唯也去过益州。   他轻叹一声:“你一个姑娘家,知道怎么解决吗?”   玉桑鼻子一吸,泪水浸润过的眸子陡然明亮:“我能!”   江钧失笑,帕子往她怀里一丢:“能,你能!”   玉桑:“祖父放心,等孙儿处理完这些,一定专心致志孝顺您!”   江钧本是担心她,还没说两句,又变成她来哄了。   他哼笑两声,尤似嘲讽:“你有心了。”   说完,他话锋一转:“与这两人之间的私事,我可以让你自己处理,但眼下的事,你不可能随意插手。”   玉桑眨眨眼:“什么?”   江钧道出了留她说话的第二层用意:“此前行宫传言有古剌人疑踪,而后被压下去,如今再掀浪潮,恰如先抑后扬,这个说法恐怕会愈演愈烈,再难压下。”   先抑后扬四个字引起了玉桑的注意:“祖父是想说,太子……”   江钧:“如果第一次的流言是假,那么太子和圣人很有可能是故意作出辟谣平息之举,当此事再闹大时,才会出现难以收场的情形。”   “而这事,刚好就掀起于太子明确表示主战态度之时。”   玉桑心里咯噔一下,喉头轻轻吞咽。   第一次在天宝寺发现兰普时,她险些被带走,稷旻想杀兰普的态度并非儿戏。   稷旻并不认得兰普,所以,行宫之外出没的古剌人,很有可能就是兰普和他的手下。   让人费解的是,这个兰普从出现时便一直在靠近她。   倘若被人发现她与一个古剌人有什么牵扯,还不知被编排成什么样。   江家更是会首当其冲遭到质疑。   玉桑猜想,或许这也是稷旻扣下兰普的原因之一。   他不能让人知道这个忽然出现的古剌人和她有关系。   如果是这样,那么第一次在行宫中传出的流言,就不可能是稷旻放出的。   否则他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至于祖父所言的顺水推舟,先抑后扬,大概就是稷旻的手笔了。   他既主战,那这将乱未乱的局面迟早被打破,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先假意作出力压平息的样子,待对方再次动手时,顺势将局面彻底掀开。   不止如此,玉桑甚至觉得,那个在护军队伍里找到的纸团,很有可能也是稷旻的安排。   以牙还牙,颇有几分他如今的做派。   最重要的是,稷旻如今将五殿下稷栩放在了治漕的重要位置,又与韩唯负责的治田相互合作,保不齐当中会出什么意外,比如受到人为破坏。   稷旻怕是连这一步都想到,提前算进来。   现在已出现图纸被盗的疑云,但凡稷栩这头出了任何意外,只要证明有人为痕迹,他大可直接推到古剌奸细的头上,甚至牵涉朝中有可疑的人。   所以,韩唯跟着帮腔,未必是想助稷旻一臂之力,而是把自己负责的事可能承担的风险顺手一并嫁接到古剌人头上。   你们最好别轻举妄动,动了就是搞事情,搞了就开打吧。   可是,玉桑有些想不通。   因为兰普的关系,她大约可以确定最初散出古剌奸细的人不会是稷旻。   但事情发生后,这一桩一桩似乎都被稷旻拿捏在手,被他踩着步调走。   分明是顺着他心意的。   可既然如此,最初的时候,背后的人又为何要散播?   是他不曾想到事情会发生到这一步,还是存可什么更深的打算?   “祖父,如果最初发现古剌人疑踪且将其散布的人并非太子,而今一切更是为太子利用,局势见好,祖父以为,最初做这件事的人,动机为何?”   玉桑话一出口,江钧的神色骤然沉下。   他加重语气,着重强调:“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玉桑,祖父知你心不在斗室,脑子转的快,也颇有想法。可这件事情,与你之前做过的事情全都不同。事关两国,当中多少阴谋算计,血腥杀戮,你想都想不到!知道的越多,麻烦也就越多。所以,此事你绝对不可过多干涉!无论太子将你叫去是要说什么,你只管一问不知,听见没有?”   玉桑在想祖父的话,回应便慢了半拍。   江钧一掌击在扶手上,语气加重:“听见没有!”   玉桑吓一跳,眼见祖父神色凝重没有半点玩笑,心中不免叹息。   他不过是担心她有事罢了。   乖巧起来的少女每一句都能哄人。   玉桑笑眯眯道:“祖父说的极是,您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这可太危险了!您放心,我本也什么都不知道,殿下想问,我也无从去说呀。祖父放心,我去去就回。”   江钧半信半疑的盯她半晌,又叹一声:“罢了,你去吧。”   ……   哗啦一声响,铁链随着束缚的人身动而发出响声。   兰普刚吃完一小块饼,又有了力气,看向稷旻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怨恨交加。   “不必再煞费苦心了,老子说了,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忘了,老子没必要提醒你。稷狗,你一日不杀我,总有一日会被我杀。”   密室中只有他二人,纵然兰普凶狠放话,稷旻依旧面不改色。   原先,兰普还能借些似是而非的话刺激他,可稷旻的控情能力远比他想的厉害。   转眼之间,他已能从容面对兰普,再无失态模样。   这让兰普一瞬间回到被动的地步。   而今,稷旻却是主动出击了。   “你误会了,孤今日不是来与你商量怎么追忆往昔。既然过往的事你讳莫如深,一个字也不肯坦白,那我们不妨来谈谈当下。”   话毕,他信步移至密室里放置的胡床前,轻撩衣摆坐下,举止从容,是完全掌控局面的姿态。   兰普眼中狐疑丛生,并不答话。   稷旻坐下,垂眼睨向跌坐在地靠着刑架的兰普:“你向桑桑自报家门,纵然赤诚友善,但也着实吓到她了。她的性子就是这样,认定的死也不该,不认的至死不容。所以,你想要的得她信任,或许还得下点功夫。”   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大抵如此。   兰普的确可以用与玉桑有关且不为人知的秘密来恫吓他。   但反过来,当他面对这一世的玉桑时,同样束手无策。   兰普气息微乱,是情绪波动所致。   稷旻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又道:“孤觉得,你应当是个行事缜密之人,不至于会大意的留下行踪痕迹,更不可能傻到自投罗网。可你之所以如此,仅仅是因为一见到桑桑,便顾不上理智章法,正如你见到孤时,更像一头龇露獠牙的畜生。”   兰普眼动了动,仍是不说话。   “所以。”稷旻目光沉静的看着他,直接下结论:“想来不用孤多言,你也应当知道,那个得悉你潜入我大夏,企图暴露你行踪,让你身死异地的人是谁了,对吗?”   兰普是靠为兄长翻案得到重视,又从古剌一路潜入到此,行事安排一定很缜密。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行宫外留下痕迹,甚至留下令人生疑且暴露身份的符号?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知道他来了这里,所以暴露他行踪,借刀杀人。   这样,他便不必回到古剌,继续成为皇权争夺的阻碍。   兰普的表情变了变,或者说,稷旻的话在一定程度上让他了解到一些事实。   想明白这点,他又笑了:“难不成,你当本皇子会和你同流合污,帮你对付本就是你敌人的人?”   稷旻摇摇头:“是我高看你了,或许你能起势,靠的是些非常的作弊手段,比如……”他点了点脑袋:“这里记着的事。”   霎时间,兰普脸色大变,稷旻微微倾身,好整以暇的打量着他。   “你将自己看做天将神兵,一副要带桑桑出火海的样子,可你到底有没有看清,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局势?”   “若你能专心在古剌谋权夺势,在未来的某一日成为实力雄厚的古剌王,或许还有资格和孤站在对等的立场来对峙,也才有资格碰她。”   “可现在,你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见了女人便失了神智,莽撞冲动到要靠你眼中的敌人来保你一命的蠢货,是哪里捡来的勇气,让你觉得自己可以带走她,也可以照顾好她?她真的跟你走了,才是跳进火坑。”   “你胡说!”兰普瞪住稷旻:“你才是……”   稷旻下颌微扬,白玉俊容不染一丝惧怕,甚至还带了些挑衅意味——   有本事,你就说出来。   然而,兰普再次止住话头,陷入沉默,唯有那粗粝的喘息,真如戾气上涌的野兽。   稷旻唇角微翘,眼底带了嘲讽。   看,让你说你都不敢说。   就在这时,黑狼进来通报,韩大人求见。   听到韩唯的名字,兰普的神色又是微变。   稷旻看着他,淡淡道:“知道了。”   他起身朝兰普走了一步:“你不说也无所谓,孤不着急。只是不知,你继续这样耗下去,好不容易夺到手的优势,又能耗多久。”   他微微露笑,转身出去:“好好想想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7 20:00:22~2021-07-08 17:0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两仪未央 10瓶;莫要骂我我玻璃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稷旻来时, 韩唯已到了。   他眸色渐沉,步子放缓,脑中思索起今日见到韩唯的情形。   不知为何, 今日的他给人的感觉似乎不大一样。   韩唯听到脚步声, 侧首时稷旻刚好从他身边越过。   故人相见, 韩唯眯了眯眼, 敛去眼底那一道冷厉寒意。   “韩大人此刻难道不该好好轻点手中图册文书是否齐全,怎得到这来了?”   韩唯负手而立, 语气平淡:“殿下精谋妙计,臣若再不来提前请教, 怕是下次再有意外时,跟不上殿下的步调,若有个疏漏破绽, 于殿下来说也是麻烦。”   稷旻笑了下:“韩大人置重要文书图册不顾而来请教孤,真令人……受宠若惊。”   他从容入座,抬手示意韩唯落座:“韩大人想请教什么?”   韩唯漠然抬手, 自袖中取出一只瓷白小瓶放到了面前的茶案上。   稷旻目光落在那小瓶上,继而抬眼看他:“这是……”   韩唯:“男女之欢,用于助兴之品类多不胜数,但若加上阴谋算计, 便更迂回复杂, 也容易露马脚。”   这是他在晚宴时被下的药。   应当是今日清醒后回忆前因自行调查过。   只是,以他的能力,都能查出这药的来历,未必不能顺藤摸瓜找到下药主使。   可他专程走这一趟,这便很微妙。   稷旻故作不知:“韩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怀疑孤,前来对峙?”   韩唯笑了笑:“但凡换个人, 下臣或许还能怀疑,但此事既然牵涉江娘子,她自然成了殿下清白的最好证明。”   换言之,稷旻绝不会拿玉桑来作设计的对象。   稷旻心头一动。   一直以来,他听过的韩唯对玉桑的称呼多是玉娘子。   韩唯知道玉桑并非江家女,这般称呼在稷旻看来,多少有点挑衅意味。   可今日,他的态度无端疏离,又像是整个人都不同,行事作风自然改变。   稷旻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韩唯心领神会,继续道:“今殿下与臣皆身负皇命,半点错漏都不可出。”   “今日自护军中找出的图纸,殿下不解释,臣也不会多问,但既然一走出这一步,臣以为殿下或许会需要协助。毕竟,无论治漕治田,都关乎民生大计,亦是殿下与臣都不能疏忽大意,当做儿戏的事,又岂能让背后之人为一己私利破坏殆尽?”   韩唯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太子身上,却没能发现任何小动作。   他眸色微变,目光再转时,却见太子默不作声打量着自己。   他审视太子时,对方亦在审视自己。   四目相对瞬间,稷旻漾起浅笑:“看来,从前果然是孤对韩大人知之甚少,以至于生了些误会。若孤早早知道韩大人心中如此为国为民,又何须苦于贤才难得?如今想来,世家屹立自有其道理,从前是孤一叶障目了。”   韩唯微微蹙眉,顺口道:“殿下求贤若渴是好事,有能者居之更是常理,能达成目的,其实无需过于计较用什么人,要说一叶障目,也该是臣才对。”   稷旻眼中眸光忽明忽暗,思虑层层相叠,最后悉数掩藏于淡然笑容之后。   他笑笑,意味深长道:“听君一席话,真叫孤……茅塞顿开。”   稷旻让人收下韩唯带来的线索,“韩大人既然相信孤,那这件事,孤就必须给韩大人一个交代。手头上的事,韩大人安心去做便是,孤这里有任何消息,定会命人传达。”   这时,内侍前来传话,江娘子求见。   内侍道出名字时,相对而座的两个男人迅速又短暂的看了对方一眼,这本该迅敏的一眼,目光却于相撞时凝住,一种微妙的对峙感在两人之间徐徐而生。   下一刻,韩某敛眸起身,向太子告退。他一路走出来,抬眼便见她安静跟在内侍身后的身影。   这一瞬间,迎面走近的每一步似乎都被拉长放慢,记忆里的画面在延长的瞬间里与面前的人一一对比。   按照年岁算,她比那时小了好几岁,分明该是天真尚存的年纪。   可不知为何,即便这张熟悉的脸上艳色未全开,却也不见半点稚气。   她穿着做工考究的绣花衣裙,比起昔日艳姝楼里只为讨好客人的品味,更显精致高贵,却又比宫装束身是多出一分明媚俏丽。   她是她,却也不再是她。   当她越走越近时,韩唯不自主的想到了很久以前那座幽静的山中。   从屋舍到车道的一条路,窄而崎岖,第一次送她来时,她走的歪歪道道很是不熟。   后来,当他再去时,她却走的很熟,根本不看脚下。   彼时,他其实察觉到什么,但也根本没放在心上。   直至后来的许多个日夜,每当她熟练走来的身影浮现脑海,他便彻夜难眠,心头锥痛。   她是在盼着他的,只因有个风吹草动便会出来探头,或许也摔过多次,但终究走熟了。   可到了最后,她终究遇上一个不叫她走崎岖山路的人,极力为她铺就平坦大道。   她便笑盈盈走向了那人。   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拳,韩唯驻足停步,直直看向已近跟前的少女。   玉桑同样早已看到韩唯,见他停下看过来,她也不好视而不见直接走过。   隔着几步的距离,她站定见礼:“韩大人。”   韩唯看着她,心想,明明还是这个人,可眼前的人更像个真正的贵族少女。   得亲长呵护,手足关爱,还有心心念念牵挂她的男人保驾护航。   再看往昔一切,竟更像一场荒诞苦涩的梦,也有些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玉桑觉得韩唯今天看起来有些呆滞,看着她的眼神格外的缠绵,又隐约带着些历尽沧桑的复杂。   她暗暗想,他也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高洁君子,往昔碰的女子多了去了。   总不至于因为这次是被设计而非他掌控,致使他险些丢丑,便觉得自己清白损毁,想讨什么说法吧?   这也不是没道理的,他这个人很注重外在与形式,内里又很叛逆。   啧,这她可给不了呢。   她连他一根小指头都没碰!   殊不知,她这番小心思鼓动时,竟让韩唯看到些久违的熟悉感。   就像从前她在心中捣鼓小心思时一样。   “你……”韩唯喉头轻滚,竟觉吐字艰难:“还好吗?”   男人晦涩的一句问候,让玉桑再次怔愣,继而为自己先前的猜想感到惭愧。   原来他不是在想自己的事,是怕昨夜的事唐突她吗?   也对,这才是男子该有的想法,她怎么就作出之前那种猜想了?   不该不该。   怀着这份惭愧,玉桑奉上一个友善的微笑:“有劳大人挂心,我已无事,好得很。”   好得很……   韩唯心中五味杂陈,表情越发冷淡。   她又岂会知道那些?八成是想到别处了。   玉桑悄悄打量韩唯,觉得他很有些古怪:“韩大人……没事吧?”   韩唯抬眼看她,扬起的唇角是个苦笑:“我能有什么事?”   玉桑想了想,道:“大人看起来……似乎与往日不大一样。”   韩唯:“是吗?”他已无意再谈,径自迈步离开,“你不也变了许多……”   最后一句话极轻极淡,四散开来,到玉桑跟前只剩一抹残存的模糊余音。   玉桑偏偏头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嘀咕:“说什么呢……”   ……   走进屋内,稷旻正在写信。   见她进来,他也只看去一眼,又垂眸动笔。   玉桑见他在忙,乖觉的安静等待,眼睛瞅着他写字的动作。   其实,她在大殿上另写的一道字迹,是前世还在宫里时,闲聊无聊,仿的稷旻的字。   从前的稷旻骄傲又孤高,明明对她临摹他的字这件事感到欢喜,偏偏又不愿意表露。   她描了一阵便不描了,改练画画,他虽未置一词,可明显不乐意了。   然后,他开始一本正经的抨击她的字不好,横撇竖直都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又道字都写不好就练习画作,无异于还没学走就先学跑。   玉桑是不知道古往今来有名的画师里有没有字迹形如鬼爬的,她只知道,自己算是被盯上了。   稷旻白日批完奏折,晚上还得来批阅她的字帖。   彼时,她早已独得宠爱,与他相处时,不再如从前那般小心翼翼,反而随性自在起来。   也因为稷旻日渐增长的痴爱,往日里他碍于颜面自恃身份绝不会做的事,都开始一一破例。   所以,当他端着君子姿态,指着她字帖中的字,表示写好一个就可以得一个奖励,而奖励是他可以亲她一下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可真是个不要脸的奖励。   反应过来时,稷旻已把她扯到腿上坐下,一手环她腰,一手点字帖。   “这个字不错。”说完,他凑过来在她脸颊上亲一下。   “这个也不错。”又是一下。   最后,根本都不看字帖,手指随意乱点,嘴上却一下下亲得很稳。   直至他重复点到一个字时,玉桑终于没绷住,噗嗤笑开。   稷旻第一次做这种事,本就是强撑架子,一见她笑,瞬间就有破功之态。   下一刻,她双手捧住他脸颊,对着那双形状漂亮的唇吻下去。   啾的一声,是个脆生生的香吻。   自恃身份的太子殿下被亲的一脸错愕,她忍着笑,忽闪的黑眸盯着他眼,娇声道:“这个,才叫奖励臣妾。”   又点了点被亲吻的脸颊,细眉微挑,媚眼如丝:“这个,还不知道是谁奖励谁。”   稷旻微微生赧,却又在片刻后迅速适应脸皮的新厚度。   他学她挑眉,悠悠道:“原来孤弄反了,那只能劳烦桑桑照着刚才重新来一遍,自己领赏了。”   她睁大眼想逃,却被他一把抱起走向床榻,不知相互奖励了多少次……   “在想什么?”面前传来男人平稳的声音,玉桑思绪回笼,抬眼看向他。   稷旻也看着她,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下说。”   自从稷旻答应放手后,基本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动辄动手动脚,所有的触碰都含着隐秘的克制。   玉桑收敛思绪,走过去坐下:“殿下找我何事?”   稷旻没急着回答,而实现给她倒了一盏茶。   细水潺潺注满釉盏,稷旻想了一下,才说:“江慈近来如何了?”   他开口一瞬间,玉桑的脑子完全清醒冷静下来。   她隐约猜到稷旻为何找她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8 17:08:35~2021-07-08 21:1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769957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稷旻没看玉桑, 可听似平静的询问里,多少存着些小心地试探。   玉桑红唇几度启合,却始终没能说出话来。   从表面上看, 近来发生的事情似乎与江慈扯不上什么关系。   但只要想想如今江慈心中在意的是谁, 答案便呼之欲出。   一瞬间, 前世种种在脑海中回顾, 玉桑搭在身前的手紧紧握拳。   她看向稷旻:“殿下……已经确定了吗?”   稷旻抬眼,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如今再看她, 无论是外表言行还是内里心思,已是一目了然。   稷旻心中轻轻叹息, 语气淡然的回应:“不确定。”   短短三个字,又给了她些希望。   既然不确定,就未必是她所想的那样。   然下一刻, 稷旻又道:“但若结局终将如此,她因此恨上我,我也无可奈何。”   男人的话一放一拿, 玉桑的心也一松一紧,但张弛之间,到底将那份不安抚平了些。   稷旻笑了笑,“所以之前你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吧。”   玉桑得了提醒, 想起之前曾缠着稷旻答应, 只要帮江古林顺利追封,便答应她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她刚到行宫不久就提了。   她希望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要轻易将自己与兄弟姊妹间的关系逼上绝路。   可提完这个条件,她又加了一个前提,在他不受威胁不受伤的情况下。   “桑桑, 此刻夸口跟你保证什么,那都是空话,但孤还是想告诉你,你并非孤立无援踽踽独行,也无需将这些事情看做天大的烦恼。在孤眼里,它并没有那么难。”   玉桑心中震动,对他这番话感到惊讶又意外。   稷旻笑容清浅:“怎么?不信吗?”   玉桑目不转睛看着他,像在今日又重新认识了他一遍。   稷旻温声道:“那日,孤曾问你,若你极恨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说这话时,他自己都笑了:“可是后来想想,但凡对你有些了解,都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你吃过因怨恨而生的苦头,所以你不喜欢,也不愿叫身边的人如此。”   “孤早该明白的。”   在玉桑怔愣的神情中,稷旻笑容舒朗,甚至含了打趣:“怎得,不信孤能处理好?还是说,在你眼里,孤早已不是那个能干有本事的太子?”   玉桑目光轻轻闪动,嘴角扬了一下。   她一直觉得,韩唯,阿慈姐姐,稷旻等等,都是这场局中极重要的角色。   自己则更像是被恩怨牵扯进来的外人。   在经历死而复生的神奇经历后,她不由猜测,若恩怨不散,可能使得重复着的宿世里也都是无知无尽的争斗。   所以,她想把这件事彻底解决。   即便如此,这条路仍旧走的小心翼翼,惊险重重。   仔细留意着每一个人,在可能来临的麻烦前抓耳挠腮想辙规避。   有那么一瞬间,也会觉得自己异想天开,独木难支。   可是,当面前的男人主动站在了和她一样的位置,共同面对未知的一切时,只有她自己知道,原本存在心间的无力和忧虑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她怎么会不信他。   昔日的太子在她眼中,就是个顶天立地本事超群的男子。   像现在一样。   她难得没有驳斥稷旻,只问:“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稷旻:“你不信我?”   玉桑摇摇头。   不止相信,还是深信,如果是他站出来解决问题,远比她的扑腾要更有效。   此外,也惊讶于他这个突然的转变和决定,甚至超出他说要对她放手时的程度。   稷旻对她的反应很满意,语气更是蓄足了耐心:“既然信孤,那就把这些事暂时放下,去做些你本就更擅长,也更乐意做的事。”   玉桑疑惑的偏头:“擅长……乐意的事?”   稷旻:“与其将精力耗费在别人的恩怨里,不如花心思放在在意的人身上,譬如你的祖父,姐妹,亦或是心爱之人……”   最后四个字,稷旻说出时,无端含了些温柔缱绻,笑意更浓。   “如今回忆过往,孤才发现,原来怨恨皆可抛,但被你真心喜爱时的心情却无法忘却。”   “只因你爱着一个人时的模样,最为动人。”   愤怒时的安抚逗弄,失落时的开导宽慰,是非分立时的偏袒爱护,还有豁出一切的决绝果敢。   倘若我并不配得你爱意,那么曾被你这样爱过,是何其荣幸。   稷旻看着她,平静的规劝:“你已是名副其实的江家娘子,有你自己的亲长姊妹,试想一下,倘若你当初没有回到京城,而是自己闯荡,到了最后,不一样是求安逸自在吗?你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还很少,为何要再浪费时间分心去别处?”   “所以,去做会让你心生欢喜也擅长的事。剩下的事,交给孤来解决。”   玉桑目光灼灼,终于理清了他这番话背后的真意。   她有些不敢相信,曾经暗暗期盼着的事,竟这么快得到结果。   她轻轻吞咽,颤声问道:“殿下自己呢?过往种种,阿慈姐姐,其他所有人,你都不追究了吗?”   稷旻眸色微黯,没有立刻答复。   当混乱的记忆裹挟着令人生怖的画面在脑海中肆虐,同时又出现一个兰普时,他曾一度陷入无助崩溃之境。   然而这也只是一时的情绪。   活过两世,历尽沧桑,他还不至于这么废物。   至少,他还有自己能做的事。   稷旻抬眼,眸光复亮,笑容依旧:“桑桑,倘若有朝一日,你忽然想起些超出这两世之外的其他记忆,然后发现,既定的恩怨之上,竟然还叠着一份更古老的恩怨,苦主成了恶人,恶人反成昔日苦主,那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从前听‘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句话,多是一笑置之,而今才觉其奥妙。”   “已经发生的事,即便是孤也难逆天改命扭转乾坤,但在我这里,自这一刻起,这段恩怨已经截了。若我真还欠着谁什么,也只有等弄清了再还。”   稷旻的话令玉桑思绪一岔,想到了别处。   曾几何时,她确然在与稷旻相处时生出些奇怪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这一世的奇遇让她对很多事都有了更高的包容度,稷旻的话也更像是一个隐晦的暗示。   她暗暗想,前世至今生,竟还不是全部吗?他截然不同的态度,也是因为这个?   玉桑想到了兰普,那个初见之时便唤她夫人的古剌人。   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玉桑轻轻握拳,也拿定了主意。   “殿下。”少女嗓音清润,露出这段时间以来第一道清澈真切的笑:“能听到你说这些,玉桑真的十分欢喜,我信殿下言出必行,也信你有能力处理,但若殿下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稷旻眼看着她的笑,只是笑笑,并未表态。   玉桑的眼神认真而专注,毫无闪躲,就这样直直的看进他眼里。   “还有……”她停顿片刻,又在停顿后露出更坚定的姿态,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犹如起誓:“玉桑和殿下一样,无论过往为何,一切恩怨纠葛,就断在今时今刻。从这一刻起,只做弥补,不再追究。”   稷旻上身微僵,脑中一遍遍回响着她这番话。   或是从他话中发现端倪,或是她本就记起什么,所以她听懂了他的话,然后在第一时间选择安抚——她绝不会变成他不安且忧虑的原因。   可能是怕他分心,在处理事情时会忧虑这个,也可能,这就是她爱他的样子。   稷旻沉默片刻,缓缓道出一字:“好。”   他冲玉桑笑笑:“如此,孤便无事了,你早些回去吧。刚刚才出事,莫要一个人走动,孤让黑狼送你回去。”   玉桑却是想到了祖父先前的嘱咐。   来之前,祖父将她拦下,耳提面命希望她于阴谋杂事中抽身,也怕太子拖她下水。   她为让祖父安心,所以做出那样的保证,但其实,稷旻根本没打算让她沾染这些事。   古剌,兰普,甚至才发生的事,他提都没提。   祖父那些疑虑和警惕,到他这里,根本连边边都没挨到。   玉桑无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出来时,她意外的和朱伽莲碰上。   朱伽莲是来见太子的,看到玉桑,她一点都不意外,甚至主动询问:“今日行宫之事我已听闻,护军没伤到玉娘子吧?”   玉桑笑笑:“无事,一场误会而已。”   她目光轻转,看到朱伽莲身后跟着的婢女捧着的托盘里有一盅汤水。   朱伽莲眼尖心明,玉桑都没问,她已主动道:“多亏玉娘子提醒,否则我怕是难以晓得殿下大病之后竟身染寒毒。我已着御厨问过,这些都是很温和的补品。行宫刚生事,眼下又忙碌遭乱,殿下肯定会为玉娘子担心,我没什么能做的,只能送些补品。”   听着朱伽莲娓娓道来,玉桑心里真有些佩服她。   至少,她是真心想做好太子妃和未来皇后的。   玉桑挠挠头,如实道:“其实我也是机缘巧合下才晓得的,不过已经过了很久,殿下的具体情况我并未再过问,朱娘子怕是得多费费心了。”   经过了那晚的谈话,朱伽莲觉得自己的心态也稳了很多。   事实上,在接受玉桑的指点那一刻,她已丢掉了许多骄傲。   现在,她只想做好未来太子妃的本分,抓牢这个位置。   她淡笑一下,说道:“难不成江娘子还会诓骗我么?既有过此症,那么多留心些,总是没错的。”   玉桑也笑笑,没有别的话了,屈膝与她道别。   朱伽莲本就是绷着姿态,并不怎么想再和她说话,遂与她擦肩而过,朝着各自的方向离开。   玉桑走出一段,又驻足转身。   朱伽莲的身影,视线里已瞧不见了。   玉桑自嘲的笑了笑,转身继续走,嘴里轻声嘀咕:“别人都是越活越看得开,你是越活越计较,也那怪祖父要你开眼界,见世面……”   ……   朱伽莲进来时,稷旻已转至书案前。   从各州传来的勘察文书和图纸落满书案,他显然正在忙碌。   “参见太子殿下。”朱伽莲领婢女行礼,稷旻抬眼看她:“你怎么来了?”   朱伽莲抿抿唇,轻声道:“伽莲知殿下为江娘子的事劳神费心,特地备了些汤水。”   稷旻默了默,淡淡道:“孤已说过,你不必这样。”   朱伽莲轻轻抬首,脸上并无难过之色,只平声道:“伽莲并无纠缠之意,一口汤水而已,见殿下饮了,伽莲便能放心离开,难不成殿下以为,伽莲会因殿下接下这份汤水,便觉得殿下对我也有什么了?”   稷旻看她一眼,指了下茶案:“放那里吧。”   婢女连忙放下汤水,又翻起盅盖作盏,往里舀汤水。   朱伽莲咬咬唇,道:“都是御厨精心挑选的食材,熬出的汤水性温滋补,殿下如今应多饮些才好。”   稷旻刚要起身,听闻此言,动作忽然一顿,继而看她一眼。   朱伽莲稳住气息,温声催促:“殿下趁热用吧。”   稷旻若有所思走到茶案前,汤水已经盛好。   朱伽莲在他手边位置坐下,见稷旻拿起勺子,大概是想找些话活络气氛,便主动说起炖汤的食材,而这些食材都很用心的属温性,最适合体寒之症者使用。   稷旻眼眸轻动,手上捏勺搅弄几下,忽然问:“朱娘子,是谁让你觉得,孤可能有体寒之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8 21:12:28~2021-07-09 21:4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记 10瓶;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太子身为储君, 金尊玉贵,倘若真有什么不适,那都是不可外传的大事。   如果稷旻身上哪里不好, 朱伽莲往御医那走一趟便问出结果, 这御医怕是命不久矣。   反过来, 对朱伽莲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 稷旻这一问,将朱伽莲问的生生愣住。   眼看自家姑娘样子不对, 朱伽莲的婢女抢白道:“回殿下,是皇后娘娘。”   朱伽莲心头一跳, 面露不悦:“混账东西,殿下跟前也是你能放肆妄言的……”   稷旻:“朱娘子何必动怒。”他笑了笑,看向婢子:“我母后是怎么说的?”   婢女无法, 只能硬着头皮提着命继续扯谎:“殿下忙于公务,皇后娘娘一直都很牵挂殿下身体康健,姑娘看在眼里, 便想为娘娘分担,这才得知殿□□寒之症。姑娘全是因关心殿下才这样做的!”   “哦?”稷旻打蛇随棍上:“江娘子还嘱咐什么了?”   朱伽莲心头一跳,就听身后婢女无知无觉继续道:“说了些殿下的饮食喜好,处事的脾气秉性, 还……”   声音戛然而止, 婢女惶恐抬头,跪下请罪:“殿下恕罪……是、是奴婢去问的,与姑娘半点关系都没有……”   “够了。”朱伽莲舒了一口气,起身跪下:“正如殿下所言,伽莲是得江娘子指点,才做了这些事, 伽莲私自探听殿下隐私,请殿下治罪。”   “姑娘……”婢女急了,想要求情,被朱伽莲一个眼神堵住。   稷旻放下瓷勺,拿过一旁的软帕擦手:“朱娘子何必急于告罪,坐下说话吧。”   朱伽莲眼神动了动,明明是要紧的时刻,她一颗心却逐渐平静下来,正如面前的男人面对自己时,永远是这般波澜不惊之色。   但其实,他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喜怒哀乐。   只是让他亦喜亦怒亦忧亦念的人不是她罢了。   稷旻:“朱娘子之用心,孤深表谢意,只不过……”   朱伽莲眼帘轻抬,看向太子。   稷旻笑意不及眼底,语气里还藏着点狠劲儿:“江氏的鬼话,可别再信了。”   朱伽莲和身后婢子齐齐愣住,婢子想到什么,面露怒色。   倒是朱伽莲竟淡定着:“鬼话?”   稷旻幽幽道:“不错。别瞧她一副乖巧模样,实则小气又计较,朱娘子贵族出身,所学所受令你能欣然接受的事,与她而言根本不可能。这样小肚鸡肠又斤斤计较之人,你竟也敢信。”   朱伽莲没有回应,若有所思。   稷旻又道:“所以,若她再自作聪明来与朱娘子说这些,朱娘子不妨放开了斥责她,也好叫她长长记性,再不敢胡来。”   朱伽莲默默地把这些话在心头过了一圈,忽轻嗤一声,竟是笑了。   婢女吓一跳,她没见过姑娘这般失态。   朱伽莲拽着的手松开:“是真也好,是假也好,殿下只管一眼瞧见此事之后是谁手笔,却并不知,伽莲也是放下极大地自尊来向另一个女子学着如何讨好您。”   听到这番话,稷旻忽然出神。   曾几何时,他似乎也对玉桑发泄过同样的情绪。   他身份高贵,却因宠爱她一再放下尊严与姿态。   他把这种与身份相冲的行为,当成天大的付出和退让。   与之对应的,是她为求两全,赔上自己的性命。   回过头来再看,他忽然就觉得当日厉声质问她的那个自己有些可笑。   稷旻:“这话或许会让朱娘子难堪,但朱娘子的自尊骄傲,与孤何干呢?”   “你自愿放下舍弃,即便未能得到回应,又有谁是必须给你说法的?”   “再者……”他看向朱伽莲:“在孤看来,朱娘子对孤,未必有多少单出于男欢女爱的衷情和非君不嫁的决心。是因孤为太子,而你被选中,若孤迟早是你未来夫君,你便应该倾心。”   朱伽莲当场呆住,脸颊因为稷旻这番直白的话而滚烫。   稷旻:“所以,孤并不觉得你做这事时含着多少真心的欢喜。你在意的,是被你放下的尊严和必答的使命,你的委屈,不过是因为没有得到回应而生的耻辱感。不限于孤,而是换作任何一个人这样对你,你都是一样的滋味。”   “够了。”朱伽莲竟打断稷旻,起身屈膝:“殿下的指点,到这里已经够了。既是误会一场,伽莲先行告退。”   不等稷旻回应,她已急急转身迈步,又在走出两步时停下。   朱伽莲回身,看着座中的人,竟像豁出去了,大胆起来:“殿下说不错,若非你是太子,是我必须要嫁的人,谁愿意折辱尊严来受这份气!”   “然殿下可曾想过,伽莲生来富贵,或许一生都沾不到腥风血雨,对我来说,折辱尊严放下姿态已是穷尽全力,这难道不算真心付出?”   稷旻道:“算。”   朱伽莲刚要开口,又听太子道:“待你遇上将你的一切看进眼里,且明白这也是你的付出的人时,也会得到他倾尽全力的回馈,甚至是生命。直到最后你回过头来看时,才会觉得你做的还太少,原以为倾尽全力的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走出太子寝殿,吹着迎面袭来的风,朱伽莲闭了闭眼,却并没有想象中那种难过。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太子说的是对的。   她被皇后看中,早早便得到暗示,太子会是她未来的夫君。   她不曾挑选,也不曾有过少女情窦初开的过程,往往是一见到他,心里便有个声音,她得爱他,敬他。   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放不开的执念。   比起男女之情上的拈酸吃醋,真正让她心生不甘的,是骨子里的骄傲。   她更在意的,也是这份与生俱来,支撑她一路走来的身份和姿态。   与此同时,她又在心底暗暗疑惑。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更在意这个?   身边的婢女愤愤道:“这江娘子竟是个心机人物,亏得那日奴婢还以为她是好心退让,心底对她有几分好感,真是信错了人!”   她看向朱伽莲:“姑娘可不能叫她得意,得给她些颜色!”   朱伽莲笑笑,平静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这些东西是为殿下的寒毒准备的。”   婢女一愣,受惊吓的脑子慢慢转过弯来,“这……”   朱伽莲:“若她故意告诉我假的,但凡我多提一句,这谎言便会拆穿。可我没有提,是殿下先提,可见她并未说谎,说谎者……另有其人。”   又是一阵风吹来,裹挟着夏日的荷花香气。   朱伽莲心口发闷,不自觉的顺着花香来源走,出神的想着近来发生的事,也想了许多玉桑和太子的事。   想着想着,心里越发酸涩,却与旁人无关,在她自己。   曾几何时,她也抱着酸甜的诗句反复赏读,于宵禁后偷点烛火熬夜看那令她揪心的画本故事;也曾幻想过,未来会遇上一个合心意的夫君,琴瑟和鸣,相夫教子。   而那时的期盼,只是纯粹的好奇向往,与权势,利益,地位没有半分相关,又哪里想过,有朝一日的自己,哪怕委屈不快也要咽下一切去讨好一个根本无意于自己的男人?   偏偏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说,她应该这样做。   朱伽莲越想越难受,既不看脚下的路,也不看走来的人,心绪涌动最烈时,她脚下忽然趔趄,竟直直往前栽倒。   霎时间,迎面一阵劲风扑来,她双臂被一双力道温和的手掌握住。   头顶传来男人错愕的探问:“你、你没事吧?”   “姑娘!”婢女吓了一跳,回过神后连忙上来扶着。   朱伽莲缓缓喘着气,眼涩鼻酸,可见着面前的人,她还是撑起姿态要见礼:“拜见五殿下……”   稷栩连忙伸手作阻:“不必不必!”   他身上穿着软甲,脚下马靴沾了泥尘,是这段时间忙碌奔走所致。   朱伽莲这才看清他腋下夹着卷轴布带,应当是带着图纸要去见太子。   稷栩认得她,知她是内定太子妃,思及每每见她都是一副高贵优雅的姿态,今日着实显得异常,便顺口问了一句:“朱娘子瞧着不大好,莫不是天热中暑了吧?”   言者有心,听着也有意。   朱伽莲苦笑一下,心想,连外人都觉得她不好,为何家里人统统都看不到?   这一笑,竟激得眼眶泛红,她想放弃了,却不知该对谁来说。   稷栩吓了一跳。   让人瞧见他把未来嫂嫂给吓哭了,那可太麻烦了。   他忙道:“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我刚才没有撞到你,是你忽然跌倒,我便来扶你……”   愕然无措间,稷栩脑子一岔,手忙脚乱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还剩两块芝麻糖。   “你、你要吃一个吗?”   竟像在哄一个要哭的孩子,就差直接哄——给你吃糖,可别再哭了。   可稷栩万万没想到,两块薄薄的芝麻糖,竟催出了姑娘的眼泪。   霎时间,泪如断线珍珠,继而如泉涌。   先前留在朱伽莲心中的疑惑,忽然有了答案——   自从身边再无人将她看做一个孩子,叫她开始肩负许多东西时,她心中再无“想要”在意的人和事,只有“应该”在意的人和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9 21:48:59~2021-07-10 20:2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玉桑回来时, 江薇急忙忙奔向她:“祖父还在等你呢。”   又等她?   玉桑觉得古怪:“我出去前都同祖父说清楚了,怎么又找我?”   江薇皱皱眉,说:“你走后, 阿慈姐姐来了一趟, 问起你了。”   江慈来过?   玉桑:“祖父与阿慈姐姐说话了?”   江薇点头:“因是说你的事, 不好在外头, 就在里头说了两句。”   继而面露疑惑:“我也没听祖父大呼小喝,像是寻常讲话, 可阿慈姐姐出来时表情有些古怪,祖父便又找你了。”   说到这, 江薇有些酸溜溜:“你们有什么秘密啊,整日神神秘秘的。”   秘密……   玉桑心头微动。   转头看向委屈巴巴的江薇,又露出笑来:“姐姐莫不是在拈酸?”   江薇白她一眼, 跺跺脚往屋里走:“马上要回去了,多得是东西收拾,就你这态度, 我才不帮你收呢!”   江薇走了,玉桑脸上笑容淡去,整顿片刻,去见祖父。   走进来时, 她瞧见江钧坐在书案后眉头深锁。   “祖父。”玉桑走过去。   江钧应了一声, 顺口问了问她去太子那里说话的情况。   玉桑免去与太子之间的私事,如实表示太子并无半点让她掺和进阴谋争斗中的意思。   问的话也只是关于白日一些具体情形,是为了解实情,她有一说一,完了就回来了。   江钧闻言,紧皱的眉头松了几分, 又点点头:“想来是老夫小人之心,既不让你过问,你不问便是。”   玉桑乖乖应声,继续等待下文。   果不其然,江钧又一阵沉默后,忽道:“桑桑,可否同祖父讲一讲,你在益州的事?”   益州的事?   玉桑怔然看着江钧,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对于她的过去和真正的身世,都在祖父于她颈后那轻轻一拍间变得心照不宣。   但即便如此,这件事也从未被当面直白提及。   玉桑一直觉得,祖父是有意回避的。   她始终不是他亲生孙儿,他能真心接纳已经难得,又何必频频追究祖孙缘分未到时的过往?   可今日,祖父不止提了,还想仔细探知,这当中必有因由——   从她被稷旻冠上江家女的身份后,江古道一房都在配合演戏。   到现在为止,知道她真正身份的,除了稷旻、韩唯和祖父,就只有江古道一房。   稷旻和韩唯要想揭穿她,早不知错过多少机会。   剩下的,就只有古道伯伯一房。   或者说,只有江慈了。   刚发生的事,那些字迹,分明是针对她的一场设计。   所以,祖父是在害怕她的身份会成为另一道被设计的隐患。   玉桑直接省去不必要的委婉,坦然道:“祖父是在担心我的事会泄露吗?”   江钧看她一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的好。   本是怕她会胡思乱想,所以才委婉提及,恐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线索还被人拿捏威胁到她。   她倒好,张口直接将话头顶到了最后。   见祖父不答,玉桑干脆再进一步:“祖父难道是担心,有人会拿这个来威胁我?”   江钧这才看她一眼,终是开口:“既然你什么事都心里有数,想来也不需要我这糟老头子瞎操心。”   玉桑一听他语气就不对,分明是又拿乔了,正要笑着哄一哄,江钧话锋一转——   “可即便你不需要,老夫也得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若现在有谁手里可能握着你对你不好的线索证据,你须得仔细盘点清楚,老夫才好为你想办法,否则便来不及了。”   玉桑的笑淡下去,明知故问:“为何来不及?要防着谁?”   江钧脸色一变,语气沉了,“你说呢?”   晒时间,玉桑心里涌上许多事,又飞快的想了很多事。可看向面前满心担忧的老人,她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露出笑容走过去。   “祖父……”语气里含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她偏偏头,语气轻松:“您真的多虑了!怀疑谁也不该怀疑自家人呀!古道叔父将此事揭穿,对他来说有何好处?对江家来说又有何好处?”   江钧人老心不老,往日受她哄逗也就罢了,此刻却是清明得很。   “就怕你们这个年岁,被小情小爱冲昏头脑失了理智,什么都家族荣辱姊妹恩情,都得往男女私情后头靠!”   这话已十分直白,就差直接报名字了。   玉桑仍是笑着:“那就更不可能了!”   “桑桑!”江钧眼底忧色更浓,玉桑轻轻抿唇。   “罢了。”江钧叹了一声:“你只需知道此事,留个心眼,剩下的,祖父会替你办好。”   ……   稷栩赶到稷旻这里时,稷旻已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正等着他。   “皇兄……”稷栩小跑赶来,气息微喘,来不及饮一口茶便忙着将带来的图纸从布袋中取出。   “我已派人将初步制定的开凿路线勘察了一遍,气候和地势地貌的细微出入都已更正,此外……”   “你喘什么?”   稷旻气定神闲的端起面前刚刚斟满的茶盏,放到他的面前:“喝口茶,把气喘匀了再说。”   稷栩微微怔住,颇不自然的应了一声,谁料手还没碰到茶盏,忽听稷旻道:“这是什么?”   “啊?”稷栩一眼稷旻,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臂处,脸色骤变。   稷栩肩头往下的位置有一小片异常的濡湿,饶是他一路跑来,痕迹依旧鲜明。   稷栩因出生的晚,赵皇后和嘉德帝对子嗣的期许多数给了长子稷旻,对次子稷栩更多是关怀宠爱。   尤其赵皇后,唯恐稷栩觉得她做母亲的一碗水端不平,对稷栩的衣食住行简直细致到了头发丝里。   单说他近来忙碌的事,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担当大任。   赵皇后固然欣慰于稷栩能辅助兄长逐渐成长,但又担心他忙过头累坏身子。   前前后后派人送东西慰问也就罢了,还专程命御厨做了他最喜欢的芝麻糖。   原本的块糖被压成薄薄的长片,方便携带取食,又可増味挡饥。   放在寻常人家,大抵只有黄髫小儿才得母亲这般细致照顾。   是以,稷栩从骨子里来说也是个讲究的贵公子,再急再忙也鲜少仪容不整。   稷栩下意识用手捂住:“这……那个……”   稷旻纯粹是无意瞧见了,顺口一问的事,可稷栩的反应委实过了头,他微微挑眉:“怎么?这水渍还有什么不寻常的来历?”   稷栩喉头一滚,忙道:“许是我拿了图便奔来,路上匆忙,在哪处枝头挂到的……”   稷旻微微眯眼,往座中一靠,幽幽道:“自益州线上送来的文书半个时辰前就到了,你‘急忙’送来,却也走了这么久才到,在哪处枝头挂了水也不晓得?”   真是越说越乱。   稷栩让人端走一口未动的茶水,将图纸展开,一本正经道:“太子皇兄,还是说正经事吧!”   稷旻看了他片刻,轻笑一声,算是揭过。   谈及正事,氛围便沉了些。   稷栩和稷旻核对了现今定下的路线后,露出难色。   “其他地方都无大碍,但因益州线上夏日多暴雨,易涨水发难,必定会延长工期,但若坚持通凿,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生。”   稷栩看了看稷旻,语气逐渐犹豫:“如此一来,怕是……”   稷旻心下了然。   若因这阵气候耽误了工期,便不可能早早用于实践。   他刚刚才表达主战态度,这时候若连助战的漕运路线都未成,只会成为受阻的另一理由。   稷栩这样着急,也是希望能早日做成此事,可以帮到他。   “太子皇兄,若是你……”“若是你,你如何抉择?”稷旻打断稷栩,直接反问。   稷栩一愣:“我?”   稷旻:“我早已说过,此事你全权负责,气候隐患也好,实际需求也罢,你总要在各种复杂的条件环境下作出抉择,若我只是要一个上传下达监工督导的人,又何必一定得是你?”   稷栩有些意外。   稷旻又道:“不必此刻就给出答案,你还有时间想。”   稷栩沉默片刻,问道:“皇兄,我最近虽在忙别的,但也听闻行宫内外颇不安定,此行皇兄掌布防之务,可有累及皇兄?”   稷旻笑道:“你也说我掌布防,若有疏失造成祸事,那就不是累及,而是罪有应得。”   稷栩:“那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兄可有掌握什么线索?”   稷旻:“略有一些。”   稷栩脸色微变,忽而似是下定什么决心,定定道:“皇兄既信任我,我便直言不讳。方才我说的那些延期顾虑固然是需要考虑的,但我以为,在如今这个节骨眼,未必是什么都不能做的,相反,还得早早动手才是……”   ……   “姑娘,这破灯您还要吗?”碧桃正在帮江慈收拾东西,江慈出着神,许久没有答话。   一只漂亮的手接过破灯在手中把玩。   “我记得这幅画描了许久,怎么就烧了?”   江慈回身,只见玉桑不知何时来此,正接着那灯在看。   “你、你怎么来了。”江慈直接起身,忘了膝上还放着一摞衣裳,随着碧桃一声轻呼,衣裳全掉在地上。   江慈神色微乱,连忙要捡,碧桃先她一步,将她扶着往旁边站:“姑娘们说话吧,奴婢来收拾。”   江慈目光落在衣裳上,并没看玉桑。   玉桑却淡定自在得很,笑容清浅道:“听说姐姐来找过我,我见完太子回来,便来看看你。”   江慈眼帘轻颤,终于看向她:“我已听说了,你没有大碍吧?”   玉桑笑道:“子虚乌有的事,解释清楚便无碍了。”   虽说结果早已传开,但只有亲耳听她说了这话,江慈才真正松一口气:“那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0 20:26:10~2021-07-12 21:0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铭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马 8瓶;隔壁老申 2瓶;莫要骂我我玻璃心、忆忆''Dumm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因意外插曲频生, 这场出行终归是仓促收场。   玉桑原以为,除太子妃之外,其他皇子妃人选都还没来得及定下。   谁料回京后第二日, 隔壁院便热闹开了。   受圣人钦点的使者马车停在接口, 障避行人的行帷从借口一路摆至正门口。   使者携礼登门, 竟是为三皇子聘江家二房江古道之女江慈为皇子妃而来。   消息一阵风似的在府中吹开, 上上下下无不惊动,连江钧都晓得了。   江薇好奇得很, 拉着玉桑去看热闹。   玉桑在短暂的怔愣后回神,于书房中研磨铺纸, “不去,我今日还有几幅字没有练完。”   江薇乐了:“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成了这般坐得住的人。”   其实她晓得,这都是祖父的叮嘱。   是因行宫的事引得祖父担心, 回来的路上他便告诫玉桑,回府后少招惹人与事,如无必要暂时也少出门。   虽然玉桑答应的痛快, 但在江薇看来,她哪里是安分的主?   万万没想到,她来真的。   回府后日日看书练字,弹琴作画, 将修身养性做到了极致, 现在连热闹都不看了。   “你不看,我自己去看!”江薇轻哼一声,独自过去了。   如今的她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将隔壁看成龙潭虎穴,即便踏足,也是挺胸抬头姿态端正。   可才片刻功夫,她又急忙忙跑回来:“与你说个消息, 想不想听?”   玉桑停笔看她一眼,心想,我说不想听,你就不说了吗?   “什么消息?”   江薇神神秘秘凑过来:“你可知道,几位皇子妃其实已经定了!”   玉桑笔尖一顿,这才看向江薇,语气颇为惊讶:“定了?”   江薇见自己的消息震惊到她,颇为得意,“怎么,你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吗?又好奇啦?”   玉桑放下笔,拽住她袖子摇了摇:“好姐姐,你说说吧。”   江薇语气一软,“松开松开,我说就是了。”   玉桑连忙给她到了杯水,江薇似模似样饮了一口,清嗓开讲。   “除了太子殿下和三殿下,二殿下定了太常寺卿的幺女邓可晴,四殿下定了韩家女儿韩橦。”   玉桑:“韩家女儿?”   江薇:“可不是,说起来还是韩唯大人最小的堂妹呢!”   又哼哼道:“我当此行只来得及匆忙定下个太子妃,没想其他几位谁也没落下。”   谁也没落下?   玉桑可不怎么觉得:“五殿下呢?”   江薇一愣:“对哦,好像的确没有五殿下。”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过去就听江婕她们几个在议论,都是从叔伯们口中听来的吧。”   “你若好奇,稍后祖父回府问问不就得了。”   ……   “五殿下?”江钧褪去官服,换上一身蓝缎软袍出来:“他娶不娶妻,与你何干?”   他太了解玉桑的性子,是以她一问他便生疑,唯恐她又要干点什么。   玉桑和江薇挨在一起坐着,两人面前各有一碟卖相讨巧的小食,是江钧下值回来顺手给带的。   两人吃着吃着,玉桑便问了此事。   玉桑张口就道:“今日隔壁院儿热闹,姐姐好奇去瞧了瞧,听说此事后存了疑,说是祖父或许晓得原委,可她不敢问,桑桑便帮忙问了。”   吧嗒。   送到嘴边的冰糕一滑掉回琉璃盘,江薇捏着的小银叉子僵硬悬空。   她嘴还张着,眼神已平移朝向玉桑。   你自己想知道,为什么让我背锅?   江钧可不傻,轻哼一声:“她想知道,你不想知道?”   江薇心中的小人欣慰点头,还是祖父英明。   玉桑笑起来:“我知不知道都不打紧,本也与我无关。不过这冰糕真好吃,我明日也去买。”   江钧哼笑起来:“想吃老夫给你们捎带,谁许你们出门乱跑了。”   江薇听得一脸迷惑:谁和她是我们了?   玉桑也不反驳,乖乖吃东西。   江钧没好气盯她一眼,叹气认输。   与其叫她记挂此事,不如趁早打消她的好奇。   虽说选皇子妃是皇后娘娘操持,但多少得要皇子自己及其母妃属意的。   否则皇后单方面决定了,保不齐事后落个什么口舌,只道她对亲子用心,庶子敷衍。   只看皇后娘娘借礼佛一事将娘子们召集起来,加上圣人办的夜宴,你以为这结果来的突然,实则皇子们早已借着机会相看好了,或是亲自开口,或是由各宫娘娘表态,挑出这属意之人。   所以,并非是单单落了五皇子置之不理,而是他压根忙的脚不沾地,无暇想这些。   五皇子从前行事低调性格腼腆,在太子面前更是收敛。   太子大病一场后,这同胞兄弟之间的情谊忽然蹭蹭上涨,然后才有太子重用五皇子的事。   五皇子激动不已,也是拿出全部精力来做事,哪里顾得上什么皇子妃。   饶是贵女们摩拳擦掌一通明争暗斗,他愣是连个眼神都没分出去。   皇后娘娘催也催了,说也说了,可稷栩耿直脖子要以大人为先,还能如何?   庶子们尚且是亲自下场选中妻子,她又岂可匆忙的将五殿下的婚事定了?   于是,落下他的理由都是现成的——五殿下如今忙于公务,便是成了亲也会冷落娇妻,不妨再缓缓,左右他年岁最小,先立业再成家也是常理。   看着两个孙儿一脸了然的神情,江钧抿了抿唇,未免玉桑多想,他到底是没提,太子妃可比三皇子妃更早定下,但今日三皇子都请奏陛下派了使者登门行三书六礼,永定伯府上却一丁点动静都没有,也无东宫之人上门下聘。   委实怪哉。   然而,江钧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因江慈喜事临门,孙氏作为长辈,加之玉桑又是江古道一方带回来的,她理当带着两个孩子过去祝贺。   没曾想,这头宅内的热闹劲儿还没过去。   登门拜访送礼的一摞接着一摞,江老夫人笑得脸都要僵了。见孙氏领着两个孩子来,终究瞥了几分对着外人的礼貌约束,多了些亲和随意:“阿慈院儿里还有好些娘子呢,咱们自家人,我也不特意招待你,你去瞧瞧她,记得留在这头用饭,可别掉头就回去了。”   说话时,江老夫人多看了玉桑一眼,若有所思,玉桑看在眼里,只当不察,随孙氏离去。   江慈这头更是热闹,玉桑进来时,只见登门作客的娘子们围坐一团,说笑道贺好不热闹。   大抵是人逢喜事,江慈亦红光满面,脸颊的微红,又似女儿家独有的娇羞。   见到孙氏来,江慈连忙起身相迎,又在见到孙氏身边的玉桑时微微一怔。   玉桑神情自然,冲她露笑:“恭喜姐姐好事将近。”   孙氏和江薇紧跟着开口道贺,江慈笑着应声,转头命碧桃奉茶。   孙氏应了老夫人留下用饭,一时也走不了,便道:“她们在这陪你说说话,我去前头瞧瞧。”   江慈爽快应下,请两位妹妹入座,与玉桑错肩时,江慈忽然飞快低语:“稍后去我书房。”   玉桑看她一眼,浅浅一笑当做回应。   江慈在院中与前来道贺的女眷们说了会儿话,江老夫人便派人来了。   说是府上备了御赐的点心,都是难得的美味,请娘子们移步品尝。   江慈说笑着请友人们过去,借口更衣暂留院中。   等她来时,玉桑已乖乖坐在里头等着了。   她一进来,玉桑便露出笑,又同她道了一次贺。   看着玉桑纯净无杂的笑眼,江慈心中忽生感慨。   “刚得知此事时,我就知道会有很多人同我道贺。然而这些祝贺里,多多少少夹杂着旁的心思和意图。”   “起先我还当吉祥话听,听得多了,便有些乏了。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应对时竟也敷衍起来。”   她看向玉桑,眸子清亮几分,微微笑道:“果然,喜悦的事,还得真心的祝福来配。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件事上,除了我母亲,也只有你能懂我了。”   玉桑笑了:“姐姐是待嫁新娘胡思乱想,什么事都拆剥成好几层去揣度,高兴就是高兴,祝贺就是祝贺,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玉桑言语轻快,笑容爽冽,江慈多看了她一眼,笑容淡了些。   她说:“留你下来,是有几件事要同你说。”   玉桑眨眨眼:“什么?”   江慈:“刚回府那日,叔祖父曾找过父亲。我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但后来,父亲这里留着的叔父信件全都不见了。我想,应当是叔祖父取走了。”   “你可能不知道,早在你刚回来时,叔祖父已在父亲这里拿过一回书信,但父亲碍于你刚回江家,局势未稳,怕你会招惹劫难,便私自留了一部分。”   “叔祖父来的突然,我猜与行宫之事有关,他怕你出事,所以想将一切对你有威胁的事都整理干净。”   她冲玉桑笑:“对你说这些,是要你放心,也让叔祖父放心。父亲既给了,便不会再有私留。不过,往后你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顶撞触怒他。”   玉桑一直安静听着江慈的话,既没有显出多惊讶,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等江慈说完,她只是笑着点点头,爽快应下:“我知道了。”   江慈奇道:“你……都不惊讶的吗?   她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坦然这些,是为让她生个警惕,在以后对自己的事更小心谨慎。   可这丫头竟一点反应都无。   玉桑反问:“这有什么惊讶的,古道伯父为保家族万全才留有一手,合情合理。”   她弯唇露笑,俏皮道:“若他想捏着这个对我不利,那此前可浪费太多机会了。”   言及此,玉桑眼中笑容淡了些,换上认真严肃之色:“况且,家人之间本该相互在意照顾,而非猜忌怀疑,这是姐姐教我的道理呀。如今有姐姐的坦白和祖父的袒护,我更没什么可担心的。”   江慈愣住:“我?我何时教过你什么?”   玉桑一摇头,蛮不在乎:“这不打紧,总之我记着道理,就不会错。”   看着面前娇憨纯粹不带丝毫防备的少女,江慈心中有些发堵,对她更添一种似曾相识的怜爱。   有些事她还不敢确定,只是怀疑。   但有些事,她从无犹豫,永远知道应该怎样做。   “对了,留你下来,还有另一件事要说。你回府后一直闭门不出,对外头的事也毫不关切,所以我猜可能还不知。”   玉桑:“什么?”   江慈正色道:“宫中聘皇子妃的文书聘礼都已先后送往各府,但册封太子妃的旨意,一直被按着不曾下发,听说,是因为朱娘子病了。”   “病了。”玉桑惊愕:“好好地,怎么病了?”   她一个京城土生土长的姑娘,回了家还水土不服怎得?   江慈更严肃,连声音都压低了:“病得蹊跷,且相当严重,否则怎会连文书都按着不发?”   她环顾四周,靠近玉桑:“听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不像生病,倒像中毒……”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潇洒了两天的存稿又没了。   我也很想赶紧把这段写完,这段之后就是甜甜甜的结局了。   目前考虑沿用前两本文的方法,先请假集中写完【前文日十更为证】中间还能删减修改去掉废话,然后一次性全部放出来……大家jio得阔以吗?感谢在2021-07-12 21:07:01~2021-07-14 18:0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江慈会知道这些, 还是从登门的客人嘴里听说的。   她们终究是来江府道贺,对方又是未来太子妃,不可妄议, 所以顺嘴一提便再不多说, 有心人自会再去打听细节。   而她告诉玉桑此事, 一来是为她知晓, 二来是询问她是否愿意陪她去伯府走一趟。   严格论起来,若朱伽莲成为太子妃, 日后她们便是妯娌。   现在人家病了,江慈怎么都该探望一番, 让玉桑陪同,纯粹源于自己的一些考虑。   不过她又补充:“我明日才去,只是先告诉你, 若你愿意同行,明早我派人叫你。”   ……   “去!当然要去!”江薇得知此事,当即表态。   “往日的机灵劲儿都到哪里去了?行宫之中, 人人都道你是引诱太子的小妖女,眼下朱娘子出事,保不齐有人把脏水往你头上扣,你这时就该大大方方站出来, 该探望探望, 该慰问慰问,别平白叫人觉得你心虚。”   玉桑说:“我与她一年到头不逢盛会都搭不上话,往日无情谊,这会儿献殷勤才是古怪吧。”   江薇一怔,咦,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她是姐姐, 姐姐就要有姐姐的想法和威仪:“谁、谁让你献殷勤了,这是表态!至少你得把问心无愧的姿态表现出去,你若是怕,我陪你去!”   玉桑想,怕是不怕的,就是觉得怪。   第二日,江薇牵着玉桑出门,路上还在嘱咐她到了朱府要怎么才显得问心无愧自然大方。   江慈见江薇也跟来,撇嘴笑了笑,倒是没说什么,带着一起去了。   她们选不是并非惯常登门的时辰,打的就是个人少时来的主意,结果到了才发现伯府还有客。   停在正门的车马尚未撤开,黑狼和英栾手持兵器守在各自座驾边,长身挺立,气势上谁也不输谁。   瞧着他们,也知来的客是谁了。   得知是江家娘子来探望,伯夫人亲自出门来迎。   看得出来,朱伽莲这一病让他们始料未及,伯夫人脸上都是愁色。   进了正厅,永定伯正在招待两位贵客。   江慈领着两个妹妹走进来,向主人家打完招呼后,又向贵客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韩唯借放茶盏的动作,目光顺势略过前头的人,看向玉桑的眼中透出几分疑惑,似在思考她为何会这时候赶着来探望。   相反,稷旻瞧着玉桑是与江慈同行,眼中已显了然,问:“几位娘子也是来探望朱娘子的?”   江慈回道:“回殿下,我等此前随皇后娘娘前往天宝寺时曾受朱娘子照顾,听闻朱娘子忽然病倒,特来探望。”   稷旻说:“原来如此。孤倒是想起来,江娘子也是好事将近。再过不久,孤就该称你一声弟妹。近来诸事缠身,今日碰上了,孤便顺道祝贺了。”   江慈屈膝:“多谢殿下。”   伯夫人对伯爷说:“伯爷,我先带几位娘子去看看莲娘。”   永定伯点头:“有劳夫人。”   伯夫人又向太子行礼,太子颔首,目送她们离开。   ……   伯府比江宅自是大上许多,一路进来修葺的整洁雅致,奴人训练有素从容有礼,显然是家规严明。   伯夫人话不多,想来是被朱伽莲的事闹得心烦意乱,无心过多客套。   抵达院门时,江慈问道:“夫人,朱娘子到底身体抱恙,我们来探望会不会打扰她静养?”   伯夫人面露愁容,长叹一声:“江娘子有心了。我儿虽抱恙,但并非如外头所传那般夸张,只是有些病痛,所以前来探望之人,她都隔屏接见亲自道谢。论理,这病了就该好好歇着,可她就是这个性子,有时连我们也拗不过。”   江慈说:“想来朱娘子也是觉得,一场小病,只因发得不是时候,遮遮掩掩反生谣言,这才有此举,不过为了些无关紧要的流言便撑着病体见客,实在耽误病情,若夫人不介意,我或可代为劝解,日后若见人胡言乱语,定会代为澄清。”   伯夫人这才露笑:“江娘子有心了。我也是忙昏了头,都忘了恭贺娘子大喜……”   两人说起客套话,玉桑却在一旁皱起眉头。   病得都出不了门,还要一一接见来客?   既能见人,想来并未病入膏肓,又或是什么传染之症,却又隔屏相见不露真容?   这是唯恐探望之人不生疑心不存好奇,出了伯府大门不会议论纷纷?   说话间,一行人抵达院内,奴人早已去通报,房内围挡着纱帐,进门便可嗅到药味。   “莲儿,江家几位娘子前来探望你了。”   纱屏之后,隐约可见朱伽莲孱弱身姿。   她轻咳两声,声音极虚:“房中病气重,诸位见谅。”   江慈:“朱娘子哪里的话。”说着,便带两个妹妹走进房内。   伯夫人手头事多,不能一直陪着,人带来她就先走了。   江慈隔着屏幕打量着那头的朱伽莲:“我观朱娘子坐卧如常,言语无恙,外人怎会道娘子病入膏肓?可太吓人了。”   朱伽莲笑了一下,不知牵动哪里,又咳两声:“我身上并无大碍,许是回来路上沾染脏污发了癣症,吃睡跟着不大安稳,还有些热病,这才病来如山倒。我只管安心养病,答谢来客。外人怎么说,我又能如何?”   江慈:“癣症可大可小,朱娘子定要小心将养。”   朱伽莲:“多谢挂心。”   两人你来我往说话时,玉桑眯着眼细细打量屏风那头的朱伽莲,进来之前那几分疑虑,在这一刻一点点放大。   玉桑眼珠轻转,观察屋内陈设,想着如何窥探那头情景。   忽然,朱伽莲说:“玉桑妹妹也来了。”   玉桑思绪被打断,收敛心神,“是,朱娘子虽无大碍,但还是得静心休养……”   两人一番简单慰问后,江慈就准备离开了。   朱伽莲说:“忽然想起来,江娘子好事将近,我原让人备了好些贺礼,不知江娘子喜欢什么,一直没能送出,又遇身上不好,便彻底耽搁了。若江娘子不嫌弃,不如亲自选一样,也是我的一些心意。”   江慈:“怎会嫌弃,多谢。”   朱伽莲吩咐了几声,府奴上前来为江慈领路。   “姐姐。”玉桑喊住她:“姐姐去选礼,我就在外头等你。”   江慈点点头:“也好,我很快就回。”   等江慈离开,玉桑回头看向朱伽莲的屋子。   江薇凑上来:“想去看看?”   玉桑挑眼看她,江薇哼哼:“我还不知道你,八成是好奇那朱娘子到底怎么了。”   玉桑说:“朱伽莲这么注重体面,如今外头这样传她,她看似在尽力澄清,实则一举一动都更让人生疑,我总觉得她这病来的突然,还来的古怪。”   江薇:“那去看看?”   玉桑:“我借口有东西落下回去看看,姐姐在这等我。”   江薇本想和她一起,想了想还是留在外头:“行。”   玉桑理了理衣裳,重新走回去。   许是因朱伽莲病中需静,房门外无人走动,玉桑看向靠近床榻的窗户,提着裙摆走过去。   门窗紧掩,内里无声,玉桑正欲悄悄探视,身后陡然响起一道男声——   “看什么呢?”   玉桑吓得一蹦,同时飞快掩住口鼻,这才没闹出响动。   回过头,稷旻负手而立,脸上含着戏谑笑容,仿佛当场抓获一个窥探闺阁的登徒子。   玉桑看一眼窗户,里面仍然没有声音,她比着口型问——你怎么来了?   稷旻看着她这鬼鬼祟祟之态,觉得难得又有趣,不压分毫声音,“你能来探望,孤就不能来了?”   身为太子,亲自探望未过门的妻子,是重情重义,也是给岳家定心,让他们晓得婚事不会因朱伽莲之病而有变,伯爷和伯夫人自是求之不得。   玉桑尚未开口,里头传来朱伽莲的声音:“谁在外面?”   玉桑眨巴眨巴眼,捂住自己的嘴准备悄悄遁走,就当她没来过。   才走一步,后领被提住,稷旻手臂一收,她又原路原步退回来。   稷旻含笑扬声:“闻朱娘子抱恙,孤特来探望,院中偶遇江家玉娘子,见她似乎对朱娘子病情格外关心,便一道来了。”   里面的人默了默,才说:“殿下探望,伽莲喜不胜收,然病中无仪态,是在不便面见殿下,请殿下恕罪。”   稷旻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笑意未减:“无妨,孤本也不该打扰娘子歇息。”   玉桑就这么被拎着站在一旁,目光移来移去,看着窗内与窗外的人客气寒暄。   就在她准备和稷旻一道离开时,朱伽莲又道:“是玉桑妹妹又回来了吗?”   玉桑又被点名,从容道出准备好的谎话:“是,方才走出院子发现掉了一方罗帕,也不知是不是落在朱娘子房中,这才回来寻找……”   朱伽莲说:“不错,奴人方才的确拾到一方帕子,以为是我的,便交到我手上,玉桑妹妹进来取吧。”   玉桑:……嗯?   怎么还有帮着圆谎的?   没等她回过神,提着她后领的手直接将她提溜到房门口,稷旻一手推门,一手推人——进去吧你!   等玉桑回过神,身后房门已闭,她又回到了房中。   屏风后人影互动,朱伽莲站了起来:“不曾想,玉桑妹妹这般关心我,真叫我意外。”   左右已经进来,玉桑反倒镇定了,说:“朱娘子客气。”   说完,她也不找话,只定定的看着朱伽莲的身影。   隔着一道纱屏,朱伽莲似乎也在看她。   半晌,她说:“我以为,江娘子借故回来,是有话要同我说。”   玉桑说:“巧了,我也以为,朱娘子帮我圆谎请我进来,是有什么话要说。”   又一阵短暂的静默后,朱伽莲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玉桑莫名其妙。   “不是有话要说吗?”朱伽莲说:“站的那么远,还怎么说?若江娘子不怕染上病气,何不到这头来说?”   闻言,玉桑越发觉得朱伽莲的病没那么简单。   她深吸一口气,平声道,“那就打扰了。”   玉桑一步步走向屏风那头,直至她越过纱屏,瞧见朱伽莲藏于这头的真容时,脚下步子一滞,一双眼猛地睁大。   传言非虚,朱伽莲露在外面的脸,脖子,甚至手掌上,全都长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打眼看去只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可怕极了……   等等!   乍看一眼的震惊之后,玉桑脑中忽有瞬间清明——   这个症状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4 18:01:24~2021-07-15 18:1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琲琲 20瓶;我一直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你……”玉桑定定的看着朱伽莲, 脑中隐约有个想法,可这想法太过离谱,离谱到不可信。   朱伽莲虽毁了容貌, 但姿态依旧如前, 矜持且骄傲。   她轻轻转眼错开目光:“我以为你瞧见我这样, 多少会觉得有趣, 又或是出了一口气。”   玉桑有一说一:“我只觉得,你都这样了还有力气打趣自己, 看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   朱伽莲笑笑,抬手作请:“坐下说吧, 你姐姐的礼一时半会儿还挑不完。”   玉桑:“还是不了。我只想请教朱娘子,你这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伽莲:“我看你不像是好奇我身上怎么回事, 更像在求证。既有猜想,何不直接道出呢?”   玉桑觉得今日同朱伽莲说话感觉轻松不少。   究其根源,大抵是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时时刻刻审视观察她, 言行举止陡然坦率直白起来。   玉桑:“朱娘子今日好生不同。”   朱伽莲:“我一直这样,没什么不同。若定要说哪里不同,大概是我眼中的你不再是威胁。”   这话间接验证了玉桑的猜想。   当日她与稷旻重逢时曾遭他设计中了毒,浑身上下遍布小红点, 与朱伽莲今日情况如出一辙。   好在有稷旻给的药膏, 擦了几回就没了痕迹。   朱伽莲变成这样,首要影响的就是婚事,加上她的言语态度,十成是稷旻给的毒药。   玉桑感到迷惑:“你们……”竟不知说什么好。   朱伽莲:“既然你无话可说,那便换我说。”   玉桑微怔,她果然是有话要说才把自己诓进来的?   朱伽莲走向窗边, 轻轻掀开一角往外看了一眼,确定左右无人后,锁好门窗走回来。   玉桑眼看着她这番动作,只觉气氛都跟着紧张起来。   “江娘子,你回府数日,可曾听过朝中发生的事?”   “朝中?”玉桑摇头。她回来几日都安分呆在家中,并不知外头的事。   朱伽莲并不惊讶,反倒了然的笑了笑:“果然,殿下待你如珠如宝,江太傅更是护你护得紧,又岂会让你在这个时候被波及……”   玉桑轻轻蹙眉,也认真起来:“朱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朱伽莲轻轻咬唇,走向玉桑:“玉桑,你可知太子殿下主战之事?”   玉桑:“知道。”   朱伽莲眸色沉凝:“那你又可知,他不惜在汛期临近之时坚持让益州至云州漕运线上的工人冒险动工,还一直在追查行宫未了之事,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比起朱伽莲的担忧,玉桑更多是好奇:“这与朱娘子‘患病’有何干系?”   朱伽莲张口又止住,顿了顿,说:“你能这样镇定自若的发问,只是因你不知利害关系。”   “殿下主战之心明确且强烈,为促成出兵,他必会抓住一切机会,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抓着行宫之事不放手与在治漕上的冒进,固然是为出兵塑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极有可能遭到朝臣口诛笔伐。”   “若这麻烦大到连圣人都必须给朝臣一个交代,那总要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凭陛下的袒护之心,这人未必是殿下,但有可能是你的祖父,叔父,甚至是……”   朱伽莲话语忽然止住,背过身道:“若你以为有人出来做交代殿下便可逃过一劫,那就错了,殿下未登大宝局势未定,诸皇子虎视眈眈,实力相当,随时都会有变数!”   “身为太子,谨言慎行尽量不犯错才是本分,他如今这样,根本是拿前程开玩……”朱伽莲忽的转身,视线所及却无人影,目光下移,原本站在茶案边的少女不知何时摸去茶案边坐下,指尖捏着的芝麻糖还剩最后一口,一双亮澄澄的黑眸盯着自己,不像是在听朝廷机要,更像在听说书。   朱伽莲:“……笑。”   玉桑眨眨眼,赶紧吃掉最后一口,指尖捏住帕子搓了搓,冲朱伽莲笑。   朱伽莲:……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朱伽莲略带怒斥,看她在吃芝麻糖,忽然生气,几步走过去一把将盛放着芝麻糖的莲花盒挪回自己跟前。   玉桑第一次看到端庄得体的朱娘子在护食,捏过芝麻糖的两根手指飞快在帕子上搓了搓,然后团起帕子藏起来,仿佛自己从未吃过什么芝麻糖。   “我有在听呀。”少女轻轻舔唇,勾去唇角残存的甜味:“所以,我有些好奇。”   朱伽莲素日结交的都是名门贵女,一个个讲规矩懂礼仪,相处时一个赛一个的矜持,鲜有她这样的。   “什么?”   玉桑问:“甚至是谁?”   朱伽莲一愣,又问一遍:“什么?”   玉桑耐着性子阐述问题:“依朱娘子所言,殿下似乎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若出了差错,他或许可以逃过责罚,但总有人会被拉出来负责,比如我的祖父,叔父,‘甚至是……’”   她问:“甚至还有谁?”   玉桑语气平和并无异样,朱伽莲却是听得心头一颤,振声道:“这重要吗?”   玉桑:“当然重要,我总要知道牵连在内的人里对我来说重要的占多少,才能衡量此事重大程度呀,所以……”   她偏偏头,再度发问:“甚至还有谁?”   朱伽莲眼神闪烁,轻轻抿唇,又很快沉下气来:“我倒是觉得,你压根没将我说的话当做一回事。”   她看向玉桑:“究竟是你根本不知此事有多眼中,还是你根本不信殿下会这样做?”   玉桑:“朱娘子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凭空捏造,但我觉得殿下不会为了急于出战而不择手段,不管是让工人冒险赶工,还是在行宫之事上急于求果的目的,都更像娘子的揣度,敢问娘子可有向殿下明言求证过?”   她顿了顿,神色严肃了些:“我也疑惑,娘子莫不是否因为自己这番揣度生了惧怕退意,所以才与殿下合谋演这出戏,用来逃避婚事?”   随着玉桑逐句深入,朱伽莲看她的目光也在微微变化。   像在重新认识一个人,又像在领略见识一件事。   待玉桑说完,朱伽莲语气里无端窜了股狠劲:“不错,我们如今就是一拍两散,所以我不必再有什么顾忌!玉娘子,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真的放心,等到麻烦出现时,再想挽回解救可就晚了!”   玉桑拧住眉头,看向朱伽莲:“朱娘子专程留我说这番话,又是什么目的?”   朱伽莲轻轻张口,却没能立刻回答。   其实,从刚才对话开始,她便已经察觉面前的少女有一颗细腻敏锐的心,总能一语戳中要害。   原来她们之间,确然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很多问题。   从前,当真是她想得太多太杂,才给自己添了那么多烦恼。   朱伽莲舒了口气:“倘若殿下真的急进至此,能叫他理智审视现况顾及大局的人只有你。”   忽的,玉桑想起了稷旻之前说的话——“剩下的事,交给孤来解决”。   难道太子如今所为,都是冲着这个目的去的?   可他到底要怎么做?   “玉娘子。”朱伽莲语气一转,平添亲和。   玉桑看向她。   朱伽莲:“我留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想请你帮个忙。”   ……   玉桑走出院子时,只见一道修长身影立在那里,周边无人,不见江薇,也不见江慈。   “殿下。”   稷旻转过身,笑道:“聊完了?”   玉桑走向他:“殿下还没走?”   稷旻:“你姐姐让我转告你,朱娘子所赠贺礼太多,马车都堆满了,你迟迟未出来,所以她们先走一步,我送你回去。”   玉桑毫不怀疑,江慈和江薇都是被他赶走的。   她点点头:“那……有劳殿下。”   稷旻看她一眼,转身离开:“那就走吧。”   告别伯爷和伯夫人,玉桑看着停在门外的韩家马车,看向稷旻:“殿下不是骑马来的吗?”   稷旻淡淡的“嗯”了一声:“同韩大人换的。”   玉桑:“换、换的?”   稷旻:“许是韩大人来时乘车觉得闷,走时便同我换了马,他骑马回去,我用这辆马车。”   玉桑微微拧眉,你当真没有仗势欺人?   稷旻已撩起车帘:“上车。”   ……   马车缓缓朝江府奔去,稷旻坐正中,玉桑坐他右手边。   稷旻:“和朱娘子聊些什么了?”   玉桑本也在想这事,闻言默了默,然后说:“朱娘子说,你没太子妃了。”   稷旻淡定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玉桑还没开口,稷旻又道:“我不娶她们,是因我不想娶,别动辄将自己往原由里扯,也别忘了我之前的话。”   之前的话……   他告诉她,与其担心那些麻烦,不如去做自己擅长且喜欢的事。   玉桑默然片刻,点头:“哦。”   稷旻似乎很满意她的乖巧,顺其自然将话题扯开:“今日陪江慈来的?”   玉桑不再胡思乱想,又点头:“嗯。”   稷旻笑了一下,看向她:“担心她?”   玉桑想了想,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稷旻见状,说:“也对,她逢喜事能有什么好担心的,该担心的是那些别有怀抱的伤心人。”   玉桑脱口而出:“文姐夫怎么了?”   “文姐夫?”稷旻噙笑,饶有趣味的咂摸着这个称呼,“挺熟啊。”   玉桑心头一跳,想起些前世的事,连忙摇头:“不熟!”   稷旻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只道:“抛开过往恩怨不谈,你觉得稷阳和你的文姐夫,哪个更适合你那位姐姐?”   玉桑被问住了。   若说心意,他们两个都是江慈自己选的,若说辜负与否,前世的事已成往事,今世又还什么都没发生……   “殿下觉得呢?”   稷旻一脸漠然,:“她该选谁,关我何事?”   玉桑莫名其妙:“那你又问我……”   稷旻:“随口一问。”   随口?   玉桑心头一动:“难道文姐——家郎君他也……”   稷旻抬手在她额头崩了一指头,玉桑“嗷呜”捂住头:“你打我做什么。”   稷旻笑道:“你就不能少胡思乱想?”   玉桑:“我怎么就胡思乱想了!”   稷旻:“难道你不是在猜文绪是否也记得从前的事?”   玉桑觉得他近来越发像一条蛔虫,许多事她都没开口,他已猜到了,还猜的都对。   稷旻靠向座背,淡淡道:“想也知道,他若真记得什么,此刻怕是得去抢亲,还能无声无息毫无动静?”   玉桑:“那他如今怎么样了?”   稷旻眼观鼻鼻观心,答道:“他对江慈或许是一见钟情的缘分,所以无论何时,总是避免不了这份心情。如今对他来说可能不大好过,不过男人嘛,岂能为一个女人走向死胡同,窝囊无为……”   说到这里时,稷旻若有深意的看了玉桑一眼:“所以,忍一忍就过去了。”   玉桑注意力都在稷旻的话中,闻言有些意外。   所以,文绪是瞧上了江慈?   稷旻却在细细打量玉桑的神情,问:“听到他难受,高兴吗?”   玉桑拧眉:“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稷旻眼珠转动,眼角藏笑,低语:“是吗……”   马车很快到了江宅门口,稷旻率先起身下了马车,玉桑紧随其后。   脚墩摆的有点偏,她提着裙摆犹豫着怎么下,这时,稷旻忽然回身,单手箍住她的腰,轻轻一提,人便从车上下来,稳稳踩在地上。   他动作迅敏,她一站稳便立刻松手,撞上她略显茫然的眼神,他轻笑:“下个车磨磨唧唧。”   玉桑刚张口,目光一偏,看到了牵马等在江宅门口的男人,“韩大人?”   韩唯面色寡淡,手中缰绳一扔,“臣还以为,殿下这条路得走到天荒地老,没想竟这么快到。”   稷旻走过去牵回自己的马,对韩唯说:“有劳韩大人,车还你。”   然后转身看玉桑,催促道:“还不进去?”   玉桑这才理清楚,敢情是他占了韩唯的马车,将人赶去骑马,到这里又换回来。   韩唯拿回自己的马车,也不再看玉桑和稷旻,蹬车离开。   玉桑没急着进去,而是好奇的目送韩唯离开。   她从未想过与韩唯有什么,但也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一个很大的转变。   或者说,他这个人就有很大的变化。   不止是韩唯,连稷旻也是……   “还看?”稷旻牵着马,站在几步之外盯住她。   玉桑眼珠轻动,小声道:“这就进去。”   稷旻看着她一路进去,直至跨过门槛,她还是回头看他。   稷旻微微笑起来,比了个口型——快进去。   玉桑看着他,轻轻点头,冲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迎着她的笑,稷旻亦弯起唇角。   ……   送玉桑回府后,稷旻没急着回宫,而是转道去了趟文家。   文绪一家如今还住在租来的小宅子里,与高门大户压根不沾边。   是以,太子殿下亲自登门,文家二老手忙脚乱,就差跪下直磕头。   稷旻:“二老不必张扬,孤今次来只是想探望探望文大人,不知他风热症可有好些?若实在不行,孤便请个御医来瞧瞧。”   文父手都在发抖:“回禀殿下,小儿风热已大好,不敢劳烦殿下费心,大抵是近来吃睡不好,所以没什么力气,想来再歇两日便可照常上值。”   稷旻笑笑:“哦?那真是再好不过。既然文郎已无碍,孤便放心了,若有什么其他需要,随时告诉孤,孤得此贤才,理当礼待。”   二老又是一阵道谢,客客气气将太子一路送出来。   离了文家后,天色已暗,飞鹰和黑狼都回来了。   稷旻骑着马,面无表情看着近在眼前的宫门:“人在哪?”   黑影:“回禀殿下,文绪日前买醉险些闹事,其父将人领回去,好不容易歇了一日,又跟着醉酒,跑去钓鱼,险些掉水里淹死,这回是真病了。”   稷旻冷笑一声,“挺能折腾的。”   飞鹰和黑狼对视一眼,总觉得殿下明面上任用文绪,可暗地里,似乎总蹿着一股劲儿在针对文绪。   入了宫门,稷旻下马步行。   走在石板路上,眼前是红墙围绕的皇宫,周边安静无声,与她赴死的那个晚上相比,只多了头顶一片璀璨星斗。   稷旻眸色阴寒,冷冷的想,她感情用事,所以愿意为心上的人去死。   可你凭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哄着她去死?   这笔账,也到了一点点算清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5 18:15:48~2021-07-16 19:5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z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按照惯例, 定下皇子妃后,宫中会派出有经验的老嬷嬷教导规矩礼仪,确保皇子妃在大婚时与与婚后都能举止得当不乱仪态。   然则凡事都有例外。   此次选皇子妃是一次定几位, 再有资历的嬷嬷, 也分高低好坏。   这些都是皇后的准儿媳, 无论她怎么分配人手都难做到绝对公平。   于是, 她点了一位最好的嬷嬷,将自己的准儿媳们召入宫中, 每日抽两个时辰一同学习。   江慈在得了此令后,找上了玉桑。   “姐姐想让我陪你一同入宫?”   江慈点头:“各家也派了人陪同, 因为是大婚前学习规矩,多带个人帮忙多听多记,回来了也便于温习。”   她笑着挽住玉桑胳膊:“姊妹里头就属你最聪明机灵, 有你陪着我也更安心。”   玉桑垂眼看落在自己臂弯的手臂,笑一下,说:“好, 我陪姐姐进宫。”   ……   “进宫?”江钧放下手中的书册,皱起眉头:“为何要带上你?”   玉桑:“阿慈姐姐出嫁在即,往后做了王妃,也再难有姐妹相处的时候。”   江钧叹气:“宫中人多口杂, 你这时跟着去, 万一惹上麻烦,就又是一番折腾。”   玉桑:“祖父已回京好几日,暗地里更是做了不少准备,可心中疑虑担忧并未消散半分,究其根本,只是因为敌在暗我在明, 既然如此,要担忧到何时?难不成连自己的日子都不过啦?”   江钧如今还能信她鬼话,就白当她祖父这么久。   这哪里是要坦荡行事的意思,分明是要以身试法,明知故作。   但她这话并非全无道理。   连日来,江钧没少和太子一起追查行宫陷害玉桑的人。   可对方已有防备,不露马脚,回来后玉桑藏得太深,无事发生的同时,也让人无迹可寻。   但局面越是平静,江钧心里就越是不安稳。   眼下,的确需要一个突破口。   江钧思虑片刻,拿起书册:“想去就去吧。”   玉桑眸子一亮:“祖父准了?”   江钧:“我不准,你就不去了?”   玉桑才不在这种事上掰扯,当即屈膝:“多谢祖父。”   ……   “皇后娘娘真是精明,来这一出,高低好坏全凭自己本事,也赖不到她头上。”   马车里,江慈说起皇后此次的安排,不无感叹。   玉桑坐在她身边,笑道:“皇后娘娘执掌六宫多年,凡事自然多考虑一层。”   江慈眯眼:“你倒是想的通。”   又道:“不过这次或许是歪打正着,可叫她名正言顺的偏心一回。”   玉桑:“怎么说?”   江慈信口道:“除了太子和五殿下,其他都是庶子,碍于言论,娘娘不好偏袒,可现在朱伽莲人在病中,五殿下抽不开身,自然赶不上这趟,待几位皇子婚事了结,再来筹办太子与五殿下婚事时,自然尽可能用心操办,届时即便有人拿着个说事,也无从比较。”   话说完,玉桑没了声音。   江慈笑容淡了些,好奇的看着她:“怎么了吗?”   玉桑眼珠微动,笑了笑,柔声说道,“从前听姐姐说着想嫁给三殿下,总以为走到这一步便是最大的圆满,满心只剩欢喜。”   “结果,还没到新婚燕尔,姐姐心里已有了这么多考虑。”   “也许成家立室相夫教子,本就是任重道远艰辛异常的事;终成眷属,只是个开始,以至于叫人都还没来得及为这一刻多高兴高兴,就先顾虑起了别的。”   玉桑一席话,叫江慈生生怔住,旋即想到什么似的,脸上的笑彻底淡去。   马车中忽然安静了片刻。   “桑桑。”江慈低头看着手中罗帕,指尖轻轻缠绕一角。   “嗯?”   江慈:“你觉得,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变化吗?   玉桑闻言,似模似样的打量了她一圈:“变得更漂亮了。”   江慈没好气在她腿上捶了一下:“我与你说正经的,你却在与我耍贫!”   她眼帘轻垂,咬了咬唇:“桑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玉桑:“姐姐问便是。”   江慈:“即便到了现在,你在外人面前,甚至江家之内,多多少少都需要做戏,但面对太子殿下就完全不同。你的过往他都知道,非但不必在他面前有任何遮掩,他甚至还会替你遮掩……殿下对你来说,是意义特别的人吧?”   玉桑眼神轻动,并未立刻回答。   江慈将她的迟疑当做了回避,忙道:“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别放在心上。”   玉桑反问:“姐姐这样问,是因为谁对姐姐来说有这样的意义,还是姐姐对谁来说有这样的意义?”   江慈:“我……”   玉桑忽然拍拍江慈的手:“姐姐,我们到了。”   江慈探头看向马车外,果然已至宫门口。   邓可晴和韩橦也带了自家姐妹一同进宫,因时辰差不多,刚巧在宫门口碰上。   比起天宝寺中的暗潮涌动,如今战况落定后的局面显然松缓很多,至少一行人往宫中去时,有说有笑,气氛和乐。   玉桑来时也带了冬芒,趁着无人察觉时,她给冬芒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挑了个合适的时机遁了。   行至中宫,拜见了皇后娘娘,嬷嬷便将一群少女带去习课的偏殿。   毕竟是教导未来的皇子妃,主次有别,玉桑和另外两位陪行的小娘子坐在后头。   忽的,玉桑看向一旁,只见隔壁两位小娘子嗖得收回目光,似在躲她。   玉桑隐约记得她们一个是韩橦的表妹,一个是邓可晴的堂妹。   两人本在窃窃私语,显然是私下早已认识,不知谈到什么,叫两人偷偷看她。   拜良好的耳力所赐,玉桑隐约听到王珊的名字,兴许在谈与韩唯有关的事。   行宫那晚后,玉桑再没见过王珊。   想来韩唯醒来后,必定对前一日的事做了处理,王珊也是他处理的一部分,不过这不是她需要担心的事。   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时辰,第一日的习课就算结束了。   “桑桑,我要去拜见三殿下的母妃,你……”   玉桑瞄见另外两位也像要去拜见各自的准婆母:“我还是在外头等姐姐吧。”   江慈也是这么想的:“也好,我很快出来,你先去马车那里等我。”   玉桑对宫中很熟,与江慈分开后,径自往宫门方向走。   行至一半,她与前方缓行入宫的男人不期而遇。   文绪一身官服尚且工整,可脸上的疲惫掩藏不住。   他也看到了玉桑,两人皆无退避姿态,迎面走来,在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时停下。   文绪搭手作拜,玉桑亦屈膝回礼。   “文大人瞧着不大好,是近来公务太忙?”   文绪眼帘轻垂,淡淡道:“尚可,有劳玉娘子挂怀。”   刚说完,他拢拳抵唇,猛一阵咳嗽。   玉桑看的一愣,忽然有些怀疑其稷旻之前的说法。   诚然,文绪在她印象中颇有才能,做起事来也是认真埋头,不理外事,可怎么都不至于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偏偏这么巧,是在阿慈姐姐定亲之时……   “玉娘子是陪同姐姐进宫的?”文绪放下手,说话更虚弱了。   玉桑眼珠一转,笑道:“是呀,姐姐待嫁在即,每日都要忙着学东西,可她太高兴了,怕自己只顾着关系所以有疏漏,便带我一起。”   文绪的脸色在玉桑的描述中越发虚弱。   可也仅是如此。   他或许对姐姐有些感情,但还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既是如此,便不打扰玉娘子了。”文绪再拜,错身离开。   玉桑看着文绪离去的背影,不由想起的前世那个为了妻子忧心劳神的男人。   江慈会选他,未必是因为有多喜欢,但事实证明,她从未选错过。   “姑娘。”冬芒已等在宫门口,玉桑见到她,加快步伐走过去。   ……   飞鹰步履匆忙赶回东宫。   “殿下,玉娘子已平安离宫,刚好碰上文大人进宫,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便分别。”   稷旻笔下不停,平声道:“说什么了?”   飞鹰:“宫道遮掩少,不知说了什么,但文大人脸色似乎不好。”   稷旻笔尖一顿,抬头看向飞鹰,忽然弯唇笑了一下。   这不是挺好的吗?   飞鹰看不懂太子的神情深意:“那文大人这头……”   稷旻搁笔,将文书合上,语气里隐含讽刺:“颓也颓了,苦也苦了,但凡心中还有一丝希冀,便该抓紧时间争取机会。”   飞鹰也听不懂,只能应和:“是。”   没多久,文绪便到了东宫。   稷旻露出关怀神情:“令尊令堂说你病得不轻,此言不假,怎得不再多歇几日?”   文绪垂眸道:“殿下手中事务繁忙,臣岂可一而再再而三闲于宅内。”   稷旻笑笑,意味深长道:“然则,你对江家娘子有意,如今怕不是什么小病小痛。之前,孤秉着成人之美的心思,曾指点你一二,只是缘分一事不能强求,事态发展至今,还望你接受现实。”   文绪挑唇笑了笑,一双黑眸望向稷旻,平声道:“臣以为的现实是,有殿下在,三殿下应当娶不到江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6 19:55:47~2021-07-18 00:1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heqjjjjj 40瓶;我一直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陪着听了—天课, 又要守规矩不许乱动,玉桑脚都坐麻了。   冬芒帮她打热水泡脚,顺道说了白日的事。   玉桑正捏着个蜜饯小口啃, 闻言—怔:“殿下什么都没说?”   冬芒:“奴婢按照姑娘的意思去问候, 也借太傅名义打听益州那边的事, 可殿下才听了个头就打断了奴婢, 然后让东宫的奴婢捡了好些应季的果子送回来,说姑娘的挂怀他心领, 其他事就别操心了。”   玉桑看着桌上已经洗净摆盘的果子,低声道:“也罢。”   冬芒好奇道:“姑娘不打听了?”   玉桑:“原也只是帮个忙, 我又不急。再者,找他打听是因为便捷简单,不行再去别处就是。”   冬芒“哦”了—声, 又道:“慈娘子已经回隔壁院了,奴婢也去看了—眼,神情自若, 言行正常。”   玉桑—口吃掉剩下的,咗着指尖,陷入沉思。   冬芒察觉有异,问:“怎么了吗?”   玉桑摇头, “没事。”   ……   次日, 玉桑照常陪同江慈入宫,上马车时,她发现江慈手腕上多了—对儿手镯。   江慈察觉玉桑目光,主动伸手:“好看吗?”   玉桑肯定江慈的首饰盒里没有这对儿镯子,笑着猜:“姐姐昨日拜见了准婆母,今日便多了这对儿镯子, 莫不是娘娘送的?”   江慈晃了晃手腕:“是,也不是。”   玉桑来了兴趣:“什么意思?”   江慈指着其中—个:“这镯子本是—对儿。我还没离开京城时,有此与三殿下嬉闹,结果他将我弄哭了,为了哄我,他说给我看个宝贝,便看了这对儿镯子。”   回忆起当初,江慈脸上溢出笑容:“我—看就喜欢,便向他讨,他本是个大方豁达之人,那次却没点头,我又任性,便闹得更厉害,可最终都没能如愿。”   “后来,父亲前往益州,我忽然要离开生长之地、周边熟悉的人,心里难过得很,以至于临行时都是哭着走的,当时,三殿下打马追出来,将其中—只镯子送给了我。”   玉桑:“你们那时就……”   江慈笑了:“那时我们才多大,哪里懂这个。”   她感叹道:“他说,正因这镯子是—对儿不可分开,对他来说相当重要,我拿着它,早晚都会回来,哪怕因父亲任职的原由回不来,他也会想法子把我捞回来!”   思及儿时,江慈连话说的都显稚气,唇角频频扬起,然谈及现在,她眼中多了—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怅然:“现在我回来了,也定下名分,昨日娘娘主动提到这事,将—对儿都送给了我。”   她看向玉桑,抬起手腕:“你也觉得很好看吧。”   玉桑看—眼那镯子,说:“好看。”   江慈像是得了什么肯定,点头:“嗯,我也觉得好看。”   她含笑看着腕间镯子,玉桑看着她,两人接下来没再说别的,马车很快抵达宫门。   然而,就在她们刚刚下马车时,迎面奔来几匹马要出宫。   车夫手忙脚乱控住马车,玉桑两步上去握住江慈肩膀:“姐姐小心!”   江慈顺着玉桑力道避开马群,两人回头看去,江慈蹙眉:“三殿下?”   玉桑:“这么着急,莫非是发生什么事了。”   江慈眼眼神—动,双手交握,似有些紧张。   玉桑敏锐察觉,却只是看在眼里并不点破,“三殿下若有什么事,定会告知姐姐,眼下情况未明,我们还是先进宫,别误了时辰。”   经玉桑提醒,江慈略略回神,点头:“也好,走吧。”   事实上,无需她们多加打听,比江慈先到的两位娘子已经听到了风声。   见江慈来时,两人主动上前谈及此事。   “死、死了人?”江慈愕然。   邓可晴:“是啊,司农司今早才发现尸体,听说……”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还是死在御田里!这事—出圣人就知道了,已经派大理寺的人去查。”   她好奇的问:“三殿下掌农事,司农司也多是他在走动,阿慈妹妹不晓得吗?”   江慈大为震惊,—时都不知说什么,玉桑见状,帮腔道:“方才在宫门口就遇上了三殿下匆忙出宫,想来他也是刚刚晓得,来不及知会姐姐。”   江慈看她—眼,这才点头:“殿下会处理好此事的,咱们还是别再议论了。”   几人本就是私下议论,这种事轮不到她们操心,加之时辰将至,—个个都去了自己的位置,   玉桑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于心中盘算此时。   直觉告诉她,这次的事情发生的蹊跷。   司农司掌农事辟御田,司属和城郊都有,虽是官家管理,但也只作农耕之事。   怎么看都是个与世无争之地,若无阴谋算计,怎会有人死在那里?   ……   “三殿下与大理寺的人已赶往御田,眼下事发之地已全部围控,暂时还无消息传出。”   天气越来越热,刚刚搬出的冰块遍布东宫,散出丝丝缕缕凉气。   文绪才在殿中站了片刻,额上细密汗珠已散发,唯剩领口被汗水浸湿处留着—片深色。   稷旻合起奏折放到—旁,令取新的展开,头都没抬:“知道了。”   文绪神色了然,安静站在那里。   稷旻批完益州线上送来的最后—封折子,挑出了些重要的,这才看向文绪。   “新改的图纸已于七日前送发,三日前送达,朝中钱款已拨下,只差你拍胸脯保证可以寻到的—批人手,眼下可有敲定?”   文绪听太子更关心动工线上情况,忙道:“殿下放心,臣虽因私事耽搁了几分,但此事并未耽误。人都是地方上熟练的老手,既有往来熟悉的材商,也与各片工群有往来,水陆两方货商更是熟悉,殿下所需皆可满足。”   稷旻端起—旁茶盏,淡淡道:“最好是万无—失。”   文绪作拜:“臣担保万无—失。”   稷旻目光抬起,凉凉的看向文绪,忽然露出和蔼的笑来,放下茶盏,说道:“孤—直觉得,朝廷命官,职衔可以往高处走,但心却该往下放,沾染地气,俗气,烟火气,做起事来才便利。事实证明孤并未选错人,待事成后,必会向陛下为你们请个大功。”   太子金口玉言,这是平步青云的许诺。可文绪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悦,反是拧住眉头:“那御田的事……”   “不该你管的,半分都不要插手。”太子拾起几份要紧的文书,飞鹰已上前接过。   他迈步往走出去:“你既保证了益州那头的安排万无—失,最好是真的万无—失。”   文绪转过身,对着太子背影作拜,低声道:“是。”   ……   走出殿内,稷旻往御书房方向走。   飞鹰:“殿下如此震怒,恐怕是又气又惊,殿下真的相信那人?若他中途做手脚……”   稷旻淡淡道:“孤不信他。”   飞鹰:“那……”   稷旻弯唇—笑:“可他必须信孤。”   顿了顿,他又道:“此人心怀叵测,用他,也得盯他,此外,玉娘子进宫期间,你与黑狼轮番照看,不可有半点闪失,尤其防着那人。”   “……是。”   ……   “刺、刺杀?”   江慈下课后,照例去拜见稷阳母妃,回来便告诉了玉桑今日之事的关键。   原来,御医和大理寺查验后,确认是毒杀。   偏是这么巧,圣人原本决定今日巡视御田,查看三殿下与司农司官员革新的农具。   嘉德帝—向以仁德著称,本就重视民生,按照以往惯例,他巡视御田时都会亲自下地,诸如此次农具革新,他甚至会亲自上手,确认其革新成效,而非花架子。   所以,司农司的官员必须保证献给圣人检验的东西都是完好无损的。   据说被毒死的官员只是司农司中—个普通的小吏,负责检验,因为第—次担此重任,不大放心,等东西备好,人走后,又返回去最后检查了—次。   没想到东西就是那时被动了手脚,他被暗藏的毒针扎到,毒发身亡。   圣人之所以震怒,是因这人只是个替死鬼,若非他长了个心眼多检查—次,今日死的可就是圣人了!   稷阳负责此事,只当追查到底。   江慈说完,神色复杂的看向玉桑:“桑桑,你说暗中动手的,会不会是古剌人?”   古剌人?   电光火石间,玉桑想到了朱伽莲之前说的话。   太子要出征古剌,就必须有—个名头,越大越好。   若这个名头是刺杀国君,且证据确凿,压根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今夏国实力雄厚,不战是因君王仁厚,若触怒君王,此事直接水到渠成。   可是……   “姐姐,我有事要去找祖父,你先回吧。”   江慈—猜就知道她是为这事:“桑桑,你可是想到什么?”   玉桑拍拍她的手:“回去再与你说。”   说完,她提着裙摆疾步离开。   “桑桑……”江慈根本拦不住她,眼看着她跑远。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跟大家打了个招呼,现在剧情理得差不多,就准备请假攒大结局了。   每天都记挂着要更新,一更新就觉得完成了件事儿,太容易打断思路了。   感谢在2021-07-18 00:10:49~2021-07-19 00:1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一日凉 5瓶;阿胖的宝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玉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也曾和祖父提过。   当日在行宫,最先放出风声挑起古剌奸细这个说法的人如果不是稷旻,且风声放出后发生的种种事情, 势头又都偏向稷旻, 那真正挑起此事的人目的为何?   直至今日, 玉桑不由得有了一个心惊肉跳的猜测。   稷旻主战是在此事挑起之后, 此事也一度引起朝中争议,朝臣反对。   圣人看似不表态, 但借前世来看,他心中怕是早已洞悉古剌蠢蠢欲动之心。   他自诩仁德, 不说赶尽杀绝,只要重新洗牌寻个合适新王让古剌彻底安分,目的也就达到了。   所以, 与其说圣人不表态,不如说是他在观望此事上太子的做法。   若太子能打一个漂亮的胜仗,一切好说。   但若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圣人与朝臣又该如何看待?   从行宫事发至今,稷旻对古剌人疑踪紧追不放,同时还紧抓益州至云州的漕运线。   朱伽莲说起此事时,曾明明白白的表示担忧, 太子为促成出兵不择手段, 会因这份急进闹出事牵连旁人,还有今日事发,江慈张口便猜测会不会与古剌人有关。   无论朱伽莲还是江慈,都不是能随意进出朝堂之人,她们会有这种想法,很可能是从身边能够进出朝堂之人的口中听到些什么。   进一步猜测, 这种猜想怀疑可能在朝中也很普遍。   他们把太子的一切行为和这个目的挂钩。   今日这事若能证明就是古剌人所为,那对太子来说或许是个可以出兵的理由。   但若它和行宫的事一样,看似与古剌有关,在稷旻以为有了机会继而大动干戈时,再证明真相并非如此,那就不妙了。   朝臣难免会怀疑这都是太子安排的戏——不惜谋害朝廷命官假做成古剌人行刺。   更严重的是,若当中出一点点差错,死的就是圣人。   若她猜的都是对的,那这幕后之人频频做出古剌奸细探夏的假相,就是想诱惑稷旻上钩。   让他误以为自己遇上了好机会,又在关键时刻反将一军,让他背上不仁不义不择手段的嫌疑。   今日之事,就是有铁打的证据证明是古剌奸细行刺,也不可轻易表态。   她得同祖父通个气,祖父行事方便,由他帮忙把控局面,多少能避免稷旻上当。   玉桑一路走得急,背上很快出汗,呼吸也急促起来。   就在她拐过一个回廊时,一只手忽然抓住她手臂,将她拖进曲廊墙脚。   “唔……”嘴巴被捂上,玉桑睁大眼,认出面前作内官打扮的男人。   “娘子别叫,我便放开你。”   玉桑怔然看着忽然出现的兰普,点了点头。   兰普如约放开她。   玉桑:“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差点问:你不是被太子抓起来了吗?   兰普左右四顾,确定无人,还是又把她往里藏了藏:“你要去找太子?”   玉桑心头一动:“司农司死人的事与你有关?”   兰普一双黑眸沉沉的盯着她,摇头。   玉桑捂住心口,尽量平声道:“那你出现在此又是为何?”   兰普缓缓叹出一口气,说:“今日发生的事,娘子不必担心,你们的太子自会解决。”   玉桑疑惑:“是太子让你来找我的?”   落在稷旻手里可没那么好逃,且看他在宫中作此装扮还能走动,肯定有稷旻安排。   这是怎么回事?他俩难不成有什么合作?   兰普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瞧着玉桑眼中的疑惑,那些话始终没说出口。   末了,他轻叹一声:“在下言尽于此,娘子还是尽早回府吧。”   说完,他松开玉桑,转身离开,几步便不见踪影。   玉桑在原地站了片刻,直至气息完全捋顺,她抬首看了一眼东宫方向,终是选择不插手此事。回去的路上,玉桑不由反思。   其实,她能想到的事情,稷旻未必就考虑不到。   他不是盲目乐观之人,顺极则疑也是常情。   况且她这猜想没有确凿证据,说出来也未必被采纳,又何必急吼吼赶去?   越想越不该,她抬手在脑袋上敲了一下,低声嘀咕:“你这么能,那就自己看着办吧!”   ……   这头,命案已被大理寺受理,因涉及圣人安危,大理寺卿接手后立刻派仵作和官员对尸体与现场做了初步查验,结果也由三皇子稷阳送至嘉德帝跟前。   “死者只是司农司中一小吏,名唤吴阳,是个和气勤快之人,与周边人也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死因应当是被藏在犁车握柄处的毒针扎伤,剧毒入体,见血封喉,此外……”   嘉德帝眸色一凝:“有什么就说!”   稷阳看了一眼立在前头的太子,自袖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划了个古怪的记号。   “大理寺的人在吴阳手掌下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古怪的记号,看样子像是吴阳死前所留。儿臣乍一瞧见,只觉格外熟悉,再三端详,发现它似乎与之前在行宫外发现的古怪符号十分相似。”   “符号?”稷旻眼神一变,明显紧张起来。   嘉德帝看太子一眼,对老三道:“将东西给太子过目。”   “是。”稷阳将东西交给内侍,内侍都还没走到太子跟前,稷旻像是着急了,两步上前夺过纸张展开查看。   众所周知,这段日子太子一直在追查行宫有奸细出没的事,所以当稷旻只看了一眼便确定这符号与行宫外发现的如出一辙时,无人觉得此举草率。   太子为查出蛛丝马迹,怕是不知看过多少遍。   稷旻看完,将东西交给内侍,笃定道:“虽书写之人不同,但两处符号并无差别,倘若潜入行宫的当真是古剌奸细,那么此次动手的,必定是古剌刺客。”   嘉德帝迟疑了一下,再问:“太子可确定?”   稷旻气定神闲:“儿臣万分确定!”   话音未落,已有朝臣发话。   “陛下,行宫之事尚且未能证明就是古剌人所为,今次仅凭一个符号,又岂能笃定?太子殿下应当知道,两国维系和平局面多年,战事耗时耗财,更伤黎民,殿下万不可凭此妄断,更不可因此徒生杀戮!”   稷旻冷冷看去,“徒生杀戮?若真为古剌奸细行刺,他们要伤的是我大夏君王,国不可一日无君,伤及君王,乱的是国本与民心,届时要造杀戮便是他们古剌,那时候,但愿曲大人的慷慨陈词能感化敌军,叫他们放下屠刀!”   “不错。”稷阳接话道:“我大夏泱泱大国,物阜民丰实力雄厚,因奉行仁德治国,所以不欲多掀战事,然则国君为支柱,伤及国君,如摧毁国柱,打我脸面,乱我国心,是合该千刀万剐的大罪!”   稷阳这一波势头造的极好,甚至有几个年轻武将站出来主动请战。   他目光轻转,只见稷旻微微露笑,显然对眼前局势十分满意。   稷阳心中冷笑,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以至于并未瞧见,稷旻目光漫不经心转向自己。   若此刻看去,他可能就会觉得,稷旻这笑不是因局势,而是因他……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从明天开始正式请假写大结局!   大概一周时间,最多八九天。早完早更。一次更完。   之前说生日那天要给大家发红包感谢以及庆祝,就不等到那天了,这章留言的小伙伴都发红包哈~   感谢在2021-07-19 00:15:25~2021-07-19 22:5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岁月无痕8001 10瓶;我一直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一更   一桩突发命案再次将疑点落在古剌奸细身上。   然则事发还没多久, 朝中在意的重点已经从谁是凶手变作到底该不该出征古剌。   “听闻太子殿下老早已将出征策略上呈圣人,圣人看后并未驳回,想来此事已有苗头。”   “我也听闻, 云州从李非儒掌权后,便一直有军事调动, 李非儒寒门出身, 和翰林院那几个一样都是殿下提拔,李非儒所为, 必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这两方暗中有联络也说不准。”   “若是如此, 太子便是筹谋已久,想要阻止此事,恐怕很难。”   “终究还是要看圣人的意思……”   在朝臣的议论纷纷中, 太子不负众望,当众提出征之请,朝中瞬间轰动。   稷阳这次第一个开了口:“父皇, 若古剌真的派人行刺, 出征讨伐无可厚非, 然则眼下案情未明, 理应将此事查明再做定夺!”   稷阳的话,将反对出征的朝臣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要阻拦太子,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证明这案子非古剌人所为,而是有人刻意为之,让旁人误以为是古剌人干的!   就在这时,大理寺那头在毒药的查探上有了进展,连忙来报。   “启禀陛下,经药师检验, 毒药里其中一味药材十分特殊,经检验,确是乌兰草无疑。”   嘉德帝蹙眉:“乌兰草?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大理寺卿回道:“回禀陛下,乌兰草正是特定生长与古剌境内的一株药草,其香味与药性独特,混入香料中可用以提神,制成药酒有活血奇效,同样的,若制成毒药,可加速药性入侵与发作,名副其实的见血封喉。又因古剌地处南境山地,多蛇虫猛兽,擅蛰伏捕猎。其提神,活血化瘀乃至见血封喉的作用,也都是依据古剌人生存习性研制而出。药师可以肯定,这就是乌兰草。”   京城与古剌相距千里,因乌兰草在古剌被奉为神草,与国宝无异,加之两国之间商道无几,且关卡把守严格,所以很少有商贩能把这种草运到国境内贩卖。   稷阳看了稷旻一眼,蹙眉道:“这么说,这毒一定来自古剌境内?”   大理寺卿道:“也不尽然,乌兰草虽长在古剌,但难保绝对不会流到我国境内。”   稷阳:“如此看来,尽快追查到这毒药来源才是重点。”   稷旻看向嘉德帝,搭手作拜:“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已经十分明确,若三皇弟还有疑虑,大可继续追查,但从今日起,应当加强各宫守卫,尤其用药与进食,定要再三查验。”   嘉德帝觉得有理,当即作出决定:“太子谨慎,此事便交由你去办。至于这桩命案,与此前行宫的事关联甚深,就由三皇子去查。”   稷旻与稷阳对视一眼,各自领命。   ……   “乌兰草?”江钧一回府,玉桑便跑来打听情况。   江钧深知她秉性,与其叫她心怀好奇自己打听,不如亲自说个明白:“是,这是生长在古剌的一种药草,用途多样,若制成毒,便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玉桑心头一跳,拧起眉头:“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线索了吗?”   毒药成分与古剌牵扯,但毒药来源却并不能明确定论。   这就与她起先的猜想吻合了——似是而非,引人生疑,但结果为何谁也不能断言。   江钧察觉身边没了声音,转头看去,只见玉桑陷入沉思,眉头皱的紧紧的。   他轻轻的叹了一声,并未打断她的思绪,也没有戳破她这份忧思因谁而生。   与祖父说完话,玉桑回到房中,冬芒已在候着她。   “姑娘,这是伯府送来的书信。”   玉桑接过一看,果然是朱伽莲手书的。   她虽在闺中“养病”,但耳听八方,什么都能晓得一些。   心中字字句句都透着担忧,并且恳求玉桑能私下见一见太子,劝他在此事上不要冲动表态。   冬芒在旁觉得好奇:“姑娘何时与朱家娘子来往上了?这朱娘子心思密得很,姑娘可得警惕着些。”   对于朱伽莲的心思,玉桑起先只是略有猜测。   如今猜测相继得到佐证,讶然之余,又觉得世事难料。   她折起信纸送去灯上,火舌一舔,便都成了灰。   “朱娘子心思再密,用不到我身上,又有何好防的。”   说完,玉桑又想起什么:“明日我陪姐姐进宫时,你帮我送点东西给太子殿下。”   ……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会和行宫之事一样陷入僵局时,情势很快出现转变。   第二日一早,稷阳赶在早朝散去之前呈上了最新的发现——   乌兰草的确是古剌的才有的药草,也不曾在夏国贩卖过。   但仅凭这一点并不能保证乌兰草一定不会流入大夏。   稷阳基于这一点追查乌兰草来源,发现在两年前古剌国使来访大夏时,曾奉上许多本国珍宝作为礼物,其中就有一箱乌兰草。   御医在确定其药性后,曾有过几次取用记载。   而这仅有的几次取用,分别用在了德政殿,凤宁宫,以及东宫。   乌兰草制香后有提神奇效,嘉德帝一向勤政,偶尔忙碌时内侍便会用上这种香,但因其效果显著,内侍恐圣人用香薰提神会过度劳损龙体,所以用得不多,同样的,皇后那处也是如此。   相较之下,采用乌兰草制药且使用量相对高的,只有东宫。   这个发现一经提出,朝中氛围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太子认定使用含乌兰草的毒药刺杀圣人的是古剌奸细,可乌兰草宫中早就有了,东宫也有取用。   三皇子点到即止,甚至只是将发现的结果道明。   可是,结合太子主战的态度,还有行宫中至今未查明的事件,整件事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原本就反对出战的朝臣顺理成章找到了合适的说辞。   “陛下,三殿下所言甚是,这毒药极有可能来源于宫中,而非所谓的古剌人所为,若不查清便贸然起兵,消息一旦传出,只会陷我大夏将士于出师无名的不仁不义之中!”   稷旻忽然笑了一声,惹得一双双目光悄悄转向他。   “孙御史所言,似乎是在怀疑孤?觉得孤会以父皇安危为代价,只为设下陷阱来诬陷古剌人?”   孙柄言神色一凛:“臣绝无此意,殿下又何必急于澄清?”   稷旻冷笑片刻,说道:“自孤明确主战以来,诸位之中总有反对的声音。就诸位所言,战事若起,伤及边境百姓,损国中财力,与此同时,孤也十分好奇,诸位大人在做此反对之时,究竟有没有真正了解过边境百姓情况究竟如何?”   此言一出,下方迎来一阵短暂的静默。   嘉德帝给了内侍一个眼神,内侍心领神会,拿起案头一摞奏折送至太子身边。   稷旻随手拿起一本:“诸位大人口口声声说,要百姓安定,可这些年来,古剌表面与大夏维持和谐状态,实则长久以来一直骚扰边境百姓安宁,今日坏一块田,明日抢一窝鸡,州官碍于两国‘以和为贵’的局面,一次次将矛盾压下,而诸位所谓的太平安逸,是边境百姓一次次默咽苦水换回的一个笑话!”   随着稷旻的话,内侍已将边境呈上来的奏折送至朝臣面前。   “庙堂之高,不近疾苦,这不是诸位的错,只不过,若诸位并不清楚边境真相,不妨将这些自边境州县上呈的案例一一过目,诸位如此担心我大夏将士会被定为不义之师,难道就不怕我国人百姓受尽欺辱却得不来朝廷做主,将朝廷上下视作无为君臣吗?”   韩唯手中也拿到了一份,翻开扫过,抬眼看向稷旻。   早在益州之时,这位太子殿下已经与云州有了联系。   他扶持李非儒,令其便成了他的眼线,大概从那时起,就在为这一日做准备了。   这时,大理寺上报,案子有了新的进展。   嘉德帝宣人进殿,等人进来时,才见来的不是寺卿赵立,而是少卿袁不放。   “陛下,仵作对尸体进行了详细仔细的查验,有了些新的发现。”   袁不放将仵作证词呈上,“除了此前发现的伤口,尸体经过检验后浮现了内伤痕迹,”   嘉德帝:“变化?”   袁不放早有准备,在请示嘉德帝得到允许后,他让随行的两人演示推测情形。   这两人一人扮演凶手,一人扮演死者,凶手原本想从背后袭击死者,不料死者发现反抗,遭到凶手还击,被压在地上,尸体经处理浮现出的痕迹,恰好与两人还原的镇压动作接触点吻合。   袁不放:“臣猜测,死者是在被凶手压制时中毒而死。”   王炳:“荒谬!昨日大理寺才证实,这人是误触机关而死。你现在证明另有凶手将其杀死,用的时相同的毒,我且问你,既然人已杀死,为何不处置尸体?任由尸体躺在这里被人发现,变成今日局面,又谈何刺杀?”   稷阳眼神微动,跟着道:“不错,若按照袁少卿所言,从凶手任由尸体躺在御田开始,就没有刺杀的打算,而是刻意造出这场投毒事端。加之毒中含有的乌兰草与古剌有关,这不更是证明有人刻意把嫌疑往古剌方向牵引吗?”   稷阳不说还好,一番解释后,叫人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这分明是故意制造的事端,不为刺杀,而是为栽赃!   一双双目光带着怀疑和审视望向太子,就连嘉德帝都若有深意的看了稷旻一眼。   然而,没等稷旻开口,袁不放又奉上一物,说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杀害吴阳者,确然为古剌人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跟大家说过请假,最少七天,最多八到九天。   一开始先请了七天,写了一半觉得不够,觉得给了自己缓冲的两天真是明智,但因为这周有榜单,我最多只能请到今天就得更新。   但是大结局还差两章的样子,最后一个小高潮可能要明天发了。所以今天没看到结局的小可爱请不要过于失望,我还在肝!明天会发完的!   然后更完大结局之后还有点小番外。内容比较轻松,就恢复日更拉!   感谢在2021-07-19 22:55:31~2021-07-28 11:34: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琲琲 30瓶;铭心 25瓶;只能去月亮上摊饼啦 10瓶;Blue 5瓶;Fei 3瓶;忆忆''Dumm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二更   袁不放呈上的新证据, 是一块不及手掌大的破布片,从形状看像是割裂的衣角。   嘉德帝:“这是……”   袁不放徐徐道:“两年前,古剌使者来访, 带来为数不多且珍贵的乌兰草,陛下为表谢意, 也曾命鸿胪寺备下回礼, 当中就包括十匹天香云锦。”   “云锦色泽光丽如天边云霞,而天香云锦为云锦之最, 是集数十位技艺顶尖的制造大师花费三年研制出来, 普天之下只有进贡入宫的二十匹, 自取十匹回赠古剌后,剩下十匹一直存于库中,因其珍贵异常, 陛下未曾赏赐给任何一宫。”   “臣已查过,这十匹天香云锦仍存于宫中,但陛下所见的这片衣角, 恰好是天香云锦。它夹在死者衣衫之间, 脱衣时未曾掉落, 是检查死者衣物时才被发现。”   袁不放的推测还没完:“赠给古剌的天香云锦, 亦当是存入王宫。古剌人无论衣着还是习性都不同于大夏百姓,臣斗胆猜测, 潜入我大夏的古剌奸细,正是古剌王族派出,或许对方自以为裁大夏衣料制夏衣是稳妥之计,却因不知其珍贵难得反而暴露。”   “荒谬!”王炳再度反驳:“若如袁少卿所言是古剌人动的手,那他为何不清理尸体,而是任由他留在御田被人发现?如此一来, 不仅刺杀目的无法达成,说不准还会引起全程追捕!”   袁不放闻言,竟笑了一下,摇摇头:“陛下,臣只是根据现场所得作出推测,并未妄加揣度。但若王大人对此事强烈存疑,臣也有几点想要阐述。”   嘉德帝沉声道:“此事古怪,既有疑点,皆可阐明。”   袁不放再拜,方道:“死者倒地处,除了被误触机关的犁车,还有刀锹一类,从位置上看,应是凶手将死者按倒在地时,死者借刀割裂的凶手衣角藏起,又弄乱其他农具,既是想挣扎,也是为混淆凶手视线,结果不慎碰到犁车机扩,在后腰中毒的同时,也被犁车上的毒针扎到。这也就解释了死者身上为何有两处毒伤。”   “其次,当时既有纠缠,那凶手是否也负伤,我们不得而知。再者,御田夜里也有巡逻卫队,凶手若是不能妥善处理尸体,还让自己被发现,那才是得不偿失。”   “臣以为,刺杀确然是他们原本的目的,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是因死者的突然出现导致临时生变。之所以会放任尸体在此不管,是因为这个变数,可能比原定结果更有利。”   稷阳眼神轻垂,眼珠动了动。   袁不放:“试想一下,一旦古剌刺杀成功,我国恐生内乱,国情未稳前将无暇顾及其他,但这种情况下,若不慎露出马脚,极有可能激怒我们,使我们在愤怒中加倍讨伐。所以,如果能在不冒引发更大战争的危险之下阻止大战,才是更好的选择。”   “陛下!”韩甫沉着脸出列:“袁少卿之言天马行空,实在荒谬,断案应讲究证据,三殿下既已查出乌兰草极有可能来自禁宫,眼下理当追查宫中的乌兰草都为谁所取,而不是就这些事……”   “韩公所言,恐怕才是做此安排的古剌人最想听到的。”袁不放直言反驳,韩甫正要回击,忽然想到什么,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噎住。   袁不放点到即止,不止是韩甫,旁人也都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他所谓的变数和新的安排,就是把原本的刺杀伪装的像一出错漏百出的污蔑。   虽然达不成乱夏国内政的目的,但朝臣会将怀疑的目光转向太子。   因为太子是那个明确坚持出征古剌,且有能力促成这个结果的人。   一旦大夏朝廷的矛盾全都指向太子,舆论重点也从该不该出征变成太子德行是否配位,于古剌而言,等于解决了一个危机源头,且避免了被大规模报复的可能。   古剌的确蠢蠢欲动,但正因实力不济,才只有蠢蠢欲动而非一触即发。   所以他们不敢轻易引发战争,却乐于见到夏国内乱。   储君失德受非议,不比冒险让国君暴毙差,甚至是个更缓和的招数。   而袁不放的这番推论,虽有揣度猜测,但也将整件事中的蹊跷之处都囊括进去,圆成了一个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的故事。   但接下来,袁不放一席话才真正引起殿中凌乱——   “此事可见,古剌人应当是想通过扰乱大夏内政来争取时间韬光养晦,而重点在于,他们似乎知道大夏已有出征之心。出征古剌一事,是在陛下前往行宫时由太子殿下明确提出,所有古怪也与那时候起,臣斗胆猜测,是否有人暗中与古剌人通风报信,内外勾结,才指使这些事情发生。”   “方才两位大人都说要追查,臣以为也该追查,却不是充着什么混淆视听的乌兰草,而是这个背后与古剌通气报信的卖国贼!”   轰的一下,殿上顿时骚动起来。   稷阳喉头轻滚,眼神无意抬起,将将好撞上稷旻的目光。   他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被质疑时不曾慌乱,局势逆转也不见轻松得意,仿佛在看一场结果早已料定的闹剧。   稷阳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发凉,“卖国贼”三个字终究让他乱了气息,以至于从大殿出来时脸色沉黑,一路乌云压顶。   “殿下。”行至廊桥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传入耳中,稷阳已知是谁,他努力让自己的面色更显温和,然而转过身见到江慈与她身边的少女时,仍是忍不住一僵。   玉桑就站在江慈身边,她敏锐的察觉到江慈在看到稷阳神情时,身上那一瞬间的僵硬。   可很快,她又像无事人一般,转头看向玉桑,说:“你等等我,我过去与殿下说几句话。”   玉桑乖巧点头,“姐姐慢慢说,不着急。”   江慈点点头走了过去。   她在前,玉桑在后,稷阳看着江慈,眼神却于微毫移动间看向后面的人。   就在这时,稷旻身边的近卫之一黑狼出现,径直走向玉桑身边。   站在稷阳的位置,只见那护卫与玉桑低语几句,玉桑便叫住了江慈。   少女眼神清澈含笑,温婉道:“姐姐,我要去一趟东宫,稍后在宫门口见吧。”   江慈回身看向她,闻言眼神却往稷阳的方向转了一下,又看回玉桑身上,勉力一笑:“好,宫门口见。”   双方打完招呼,玉桑跟着黑狼走了,江慈飞快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走向稷阳。   “远远便瞧见殿下行色匆匆,是不是司农司的事有麻烦?”   稷阳早已看回江慈身上,他眼中划过几道思虑,那股焦躁不安忽然就按下去几分,如愿露出温和笑意:“事情本身不麻烦,只是牵涉的人过多,大婚之前,我怕是难以得闲了。”   听他提到大婚,江慈也笑了:“殿下忙的都是正经事,别说是不得闲,哪怕延后耽搁也没什么。”   “那怎么行。”稷阳看了看左右,并无旁人,伸手握住江慈的手:“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许诺,绝不可废。”   他捏捏她的手:“你放宽心,我这些事无大碍,等我忙完,便会去迎娶你,你只管高高兴兴做新娘子。对了,你这几日都在学宫规练仪态,想来身上也难受,我请御医给你配了些药包,应当已送去府上,沐浴加一些,舒筋活血安神助眠的。”   江慈一阵动容,正要开口,稷阳忽道:“对了,之前你不是跟我说,你家这位小妹妹不会进宫?方才请她过去的是东宫的人,难不成太子还未放手?”   江慈眼帘轻颤,看着稷阳没有回话。   稷阳意识到什么,忙笑道:“可你别我会我对你小妹妹有什么。你常在我面前提起她,又道你们在益州时关系要好,你真心将她当做姐妹。若她在婚事上受困,保不齐你又要为她操心。”   江慈这才笑了笑:“我……其实也不清楚。桑桑生的貌美,又懂事聪慧,想来殿下要彻底放手,也是一件难事。”   稷阳眼神微动,低声呢喃:“这样啊……”   ……   玉桑是被客客气气请到东宫的,却没有见到稷旻。   黑狼和和气气同她解释——殿下正在书房批阅圣人拨给他的奏折,又要修改战略,请娘子来不是为了叙旧唠嗑,只需要娘子在此处安安心心呆上两刻钟,就可以直接离开了。   黑狼一说,玉桑就懂了。   稷旻不是有事来找她,而是知道她与江慈作伴,江慈很有可能会去见稷阳。   他只是当着稷阳的面来招惹她,作出还有牵扯放不下的样子。   司农司的事一定大油猫腻。   眼见黑狼要走,玉桑连忙两步追上去:“我想见殿下……”   黑狼看过来,玉桑生生折了语气:“……可以吗?”   黑狼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玉桑的表态,爽快道:“可以。”   玉桑:诶?   黑狼一本正经转述太子的话:“太子还说,倘若姑娘坐不住,想找人说说话,他也没那么忙。”   说着,他拉开门,抬手作请:“娘子这边请。”   玉桑:……   可以的,稷旻。   ……   见到玉桑来,稷旻一点也不惊讶,搁笔提帕,一边擦着指尖墨迹,一边用目光迎她。   玉桑一来,心里不由叹服。   厉害,连茶点都准备好了,这是吃准了她要来。   玉桑进来后,无关人等皆退下,书房内唯她二人。   稷旻温和提示:“有话说话,没话随意吃喝,总共两刻钟,憋不坏你。”   玉桑抿抿唇,挪步去到稷旻书案前。   稷旻只见书案上投下一片阴影,抬头看去,她欲言又止的站在那。   他弯唇笑了一下,格外宽和:“想说什么便说吧,你在我跟前,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玉桑瞅他一眼,心想,是你叫我说的。   “敢问殿下可还记得,前世的三殿下,是因何落罪抄家?”   稷旻眸色一凝,显然是没想到她能从这里入手。   玉桑察言观色,飞快后退一步,警惕的提醒他:“是你说什么都可以问的。”   稷旻这才笑了,神色如常:“是,你什么都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要答,你随意。”   见他没有要追究的意思,玉桑胆子也大起来。   她缓缓蹲下,匍匐于书案前,仰起小脸看向他,稷旻也从仰视变成垂视。   玉桑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犹豫:“你曾与我说过,古剌内乱,兰赞异军突起,和大皇子兰普分庭抗礼。若兰普能与你合作,那兰赞同样可以和别人合作。”   “对兰赞来说,一旦大夏出兵,他面临的必定是一场苦战,但对兰普来说,倘若他愿意合作不再让古剌生乱,大夏顶多设官员驻扎监管,整个古剌仍会还给他们自己治理,待战乱平息,你便可顺势推他为王。”   稷旻双手搭在案边,上身朝她微倾,饶有趣味的笑道:“还想了些什么,一并说了吧,否则以你的性子,怕是得憋坏。”   玉桑暗暗咬牙,他简直稳得不像话。   豁出去了。   玉桑闭了闭眼,勇敢道:“最初重逢时,你曾设计我多次,似乎总是在考验我,想看我于关键时刻的抉择。而今,你是不是又在设什么局,等着谁掉进去?”   稷旻一直看着她,那些细小的神情动作,他一个也没放过。   等玉桑问完,他微微偏头,“问完了?”   其实还有些细小的问题,但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些,是以,她老实的点点头。   稷旻:“回答你之前,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说着,他自书案边的矮柜抽屉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她面前。   玉桑愣了一下,就听稷旻问道:“你不是怕我给别人设局,是怕我给你在意的人设局,可你既然怕,又为何要将江慈近来的情况告知于我?”   玉桑陡然心虚:“我……”   稷旻没给她挣扎的机会,一语道破:“其实你早有猜想,也知道应该怎么做,只是怕重蹈覆辙,所以不敢去试。”江慈对稷旻的仇恨,多半来源于稷阳。   前世之事难以论断,仅看今世近况,稷阳未必无辜,甚至几次三番主动挑衅。   在玉桑的猜测里,如果稷阳曾与古剌有联系,或者说,他与那位大皇子兰赞有什么合作,那行宫的事就可以解释了。   兰赞知道兰普来了大夏,若能借大夏之手除去兰普再好不过。   反过来,兰普或许也是来大夏寻求合作。   玉桑曾不懂他为何会追去天宝寺接近她,现在看来,他或许不是为了接近她,说不定是想掳她,然后和稷旻谈合作!   这个思路才是正确的!   与此同时,稷阳借兰赞给的线索揭发兰普行踪,然后让夏兵捉拿兰普。   古剌本就内乱,就算捉到兰普,兰赞大可称他是族中叛徒,随便给他安个什么罪名,这件事就变成友邦助古剌除内贼,他兴许还会向大夏表示感谢,甚至找机会促进感情。   此事了结,兰赞自然欠稷阳一个人情。   古剌虽在边境不安分,但并无引战之心,顶多是试探作死。   若玉桑猜得没错,这事发生后,稷旻借题发挥放出主战之言,便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让借刀杀人变成引火烧身。   这时候,兰赞绝对更加有求于稷阳。   或者说,还是借刀杀人——借稷阳的手对付稷旻。   玉桑也不知道,如果稷阳真的和兰赞搭线,他的初衷是什么,但在之后的事情里,这意图就很明显了。   他烘托稷旻的好战和不择手段,直至稷旻陷入舆论之中,被认定德不配位,这样一来,他与兰赞的约定达成,在朝中也有了凸显自己的机会。   毕竟,他长久以来的温和勤恳姿态,可不是白白营造的。   以上,都是玉桑的猜测。   而若她的猜测都是真的,那稷阳就绝不是江慈口中描述过的那个谦谦君子。   又或许,他曾经是,但在多年的分别和各自成长中,他早已变了。   他变得有了辜负她的可能。   玉桑猜测过,也怀疑过,但要证实这一点,就要让江慈自己看清楚。   可面对前世的教训,她忽然就变得束手束脚。   她怕不当的插手,会出什么纰漏差错,会让陷入失望与痛苦中的江慈将仇恨转移。而这份惶恐,在她意识到稷旻或许又在设计时,忽然放大。   像是一种宿命的印证,怎么逃都逃不掉,怎么避都避不开。   所以,她只能将江慈近来种种反应告知稷旻。   是为他的局提供一个侧面的印证,也是无声的担忧。   书案两侧,两人同时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中。   少顷,稷旻先笑了。   清浅的笑声引来少女的眼神,稷旻指尖动了动,还是没有忍住,抬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尤似打趣道:“有我在,有什么好怕的。”   他目光温柔,动作并不用力:“我说过,和你同一阵线,一起面对从前种种吗,想办法化解恩怨。此前,你已做了许多许多,所以如今换我来。”   他笑着,却又叹息,最终都化作一句短言宽慰,“桑桑,放心。” 第138章 、三更   这样的稷旻, 温柔的过了头。   其实,从前他也曾温柔过。但那种温柔是炽热强烈的宠爱,让人心动欢喜;而今的温柔, 则是沉稳的庇护,让人心安无忧。   稷旻想了想, 说:“其实, 你不必过于担心,从江慈近来的表现可见, 她未必毫无心理准备。谁也不是傻子, 只是缺一个适应的时日。”   玉桑双手托腮趴在案前, 目光轻垂,低声道:“当初在益州,姐姐以为刺史府险些陷入困境之中, 担忧又伤心。担忧,是因为怕古道伯伯和伯母会出什么事,伤心, 却是怕自己成为罪臣之女, 再也不能堂堂正正站在意中人的面前。”   稷旻自然也记得。   那时, 她看出他的手段, 唯恐他将仇恨报复到江家人身上,所以顺水推舟, 借拉韩唯下水将事情闹大,恳求他上奏朝廷。   既不偏袒,也不软弱,圆了江慈心愿,也不曾让他失望。   玉桑:“可现在,她成为足以匹配的意中人的人, 却眼见意中人慢改变,正如殿下所说,她未必毫无察觉,但个中痛苦,或许并不在意发现这件事本身,而是在明知真相为何,却沉溺其中任由自己毫无抉择,时刻煎熬矛盾。”   “你这话过于偏颇,只针对她,我倒不这么看。”   稷旻干脆的否定,玉桑怔然看向他。   稷旻:“人总是会变,唯一不同的是,有人变得更好,有人变得更糟,有人令人惊喜,有人令人失望。撇开这一例,就说你自己与前世相比又有多少不同,可曾细数过?”   玉桑不妨此事又扯自己身上,“什么?”   稷旻笑了笑,说:“回看往昔,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的自己,也有家有亲人,有人偏袒爱护,有人记挂操心?”   “从前要小心翼翼应对的男人,如今可以对他畅所欲言大呼小叫,从前极力去庇护的人,如今也能反过来庇护你,你至今得到的,有多少是从前不曾想过,却又在心底向往留恋过的?”   “在我眼中,你也判若两人,大不相同。”   “但哪怕你一次次的将我推开,哪怕我有过失望难过,回过头来,也并不觉得心灰意冷,亦或是生出怨恨。因为我心中清楚,现在的你活的更好,更值得人喜欢,你所有的改变,都是在变得更好。”   “生而为人,至少明辨是非分清黑白。”   “江慈的痛苦并不在于心爱之人的改变,而是她明知这个人的改变是朝着不好的那一方,却一面不愿相信心怀期待期盼奇迹,一面又希望自己尽快清醒。”   稷旻一句一句,落在玉桑耳中,无端抚平了那些焦躁和不安。   末了,男人眉眼含笑,温声安抚:“所以,我来帮她清醒。”   玉桑心中一阵情绪涌动,鼻酸眼涩。   她忍了忍,问:“若她因此恨你呢?”   稷旻故作轻快的笑起,偏头挑眉:“那你是怕她恨我,还是更怕她一条巷子走到黑,走到无法回头只剩悔恨?”   玉桑慢慢坐直,松开的手垂下,在案下紧握成拳。   他真的变了好多好多。   可更让她暗暗讶然的是,打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从两难局面中挣脱出来,也不想自己在意的人之间存着憎恨波及他人。   如今,她已算是置身事外,本可以什么都不想,安心看稷旻处理一切。   可是,在听到稷旻说这番话时,她竟从心底涌起一股冲动,险些脱口而出——   【倘若姐姐真的因此恨上你,我愿与你一起面对。】   在此之前,饶是知道自己对他有意,她始终没想过留在他身边。   而今她已走出来,却在这一刻,忽然想要重新走回去,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无论接下会面对什么,无论这一世结束后又会遇到什么,只要同舟共济,都不算什么。   真是不可思议。   玉桑心中乱成一团,仿佛分裂出无数个蹦蹦跳跳的小人各自尖啸。   它们分立阵营,一边推搡着挤到喉头的话语,怂恿她赶紧说,令一边手拉手堵在喉咙口,叽叽喳喳劝她想清楚了再开口。   拳头越握越紧,玉桑深吸一口气:“殿下……”   “两刻钟到了。”玉桑脱口而出一瞬间,稷旻笑着开口,堵住了她的话,“你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   玉桑紧拽的拳头僵硬一瞬,又慢慢松开,她收敛心神,乖乖离开东宫。   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稷旻眼中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如今还不是你做选择的时候,待到时候到了,你自是有机会慢慢来选。   ……   玉桑到宫门时,江慈早已在等着了。   “和殿下聊完了?”江慈笑着打趣,玉桑细细观察着她的反应,回道:“嗯,殿下知我陪姐姐进宫学礼仪规矩,所以问了两句。”   江慈也不奇怪,只是笑道:“在你身上,太子当真称得上细致二字。”   玉桑:“难不成三殿下对姐姐还有粗心的时候?”   江慈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这几日我学规矩有些累,殿下为我备了些入浴的药草,不过我听老嬷嬷说要再搭配几味效果更好,我就不同你一道回了,稍后我先下车,备齐了再回去。”   玉桑:“我陪姐姐就是。”   “不不。”江慈摆手:“你整日陪我也累了,这点事还是我自己去吧。”   玉桑缓缓“哦”了一声,没再坚持同行。   ……   行至一半,江慈下了车,接过碧桃递来的帷帽带上,对玉桑道:“快回去吧。”   玉桑在马车里冲她挥挥手,马车继续朝江宅驶去。   江慈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远,然后才带碧桃离开。   “东西都备好了吗?”   碧桃道:“姑娘放心,要买的东西早已经买好,回去时便可捎上。”   江慈神色沉凝:“好,走吧。”   两人拢着帷帽走街串巷,一路到了城南的茶楼。   城南一向为商旅游人出入最多之地,多数是南来之人,地段也杂,京中权贵很少到这边走动,多半是在城东。   江慈等在外面,碧桃独自一人走了进去,没多久领了一个伙计打扮的人出来。   江慈遮着面,对方瞧不见她,只顾着顶她钱袋里取出的金子。   “小的看人极准,那些人虽穿着夏国服饰,吃喝习性却不同,和娘子描述的很像,这些人一个个眼神凶狠,伙计们也不敢随便搭话,不过帮他们付钱的人十分爽快,咱们开门做生意,总不能挑客不是……”   伙计自来熟,一开腔便收不住了似的。   “好了。”江慈深吸一口气,痛快给了几粒金。   伙计大喜,双手捧过,点头哈腰:“多谢多谢,娘子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那种打眼一看就能探得的,小人一定为您效劳。”   这人也机灵,怕牵涉过多引火烧身,只干简单的活儿。   江慈沉默好一会儿,冷声道:“不想惹麻烦就闭上嘴,否则,这钱你有命赚,没命花。”   伙计眼珠一转,忙道:“是是是,小人不曾见过娘子,这就是小人在地上捡的。小人告退!”   伙计转身跑开,江慈忽然站不住似的,踉跄两步,抬手扶墙。   “姑娘!”碧桃吓坏了,“您没事吧。”   江慈很快站好,声音却虚了:“无事……我、我们走吧。”   她不再与碧桃多说,转身就走。   “姑娘……姑娘!咱们还要去拿一早买好的药材呢……”   两人走远后,已经离开的伙计又折回来,拐进一条巷子里。   巷子里站了个持刀的男人。   伙计搭手作拜:“已按照大人吩咐,将消息传给那位娘子。”   男人点点头:“郎君又追加了一批人进城,都打点好了,足够你们布线。但凡这位娘子再有想打听的事,全部帮她查清楚,切记做的自然些。”伙计道:“请郎君放心。”   ……   江慈是一路走回去的。   她步子虚浮轻飘,好几次险些被行人撞上,以至于回到宅内时,天色都按了,花氏正着急,看到她回来不由气责。   “你已是要成亲的人,这段日子除了进宫,最好哪里都别去,若出个意外影响名声,你盼了多年的婚事可就悬了!”   江慈略略回神,并未回应母亲的话。   没多久,玉桑竟找了过来。   “姐姐回来了!”她独自过来的,进门直奔江慈。   “伯母见我一个人回来,着急坏了,也没听说你要添置什么,只道府中下人可办的事哪需要姐姐亲自出马,我想了想也觉得不妥,还好姐姐安然无恙。”   江慈看着面前俏丽的少女,挤出笑来:“我本也是借口随便逛逛,无事的。”   玉桑:“那就好,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江慈点点头,正准备吩咐碧桃送她,玉桑却道:“姐姐可以送送我吗?”   江慈看向她,玉桑笑了笑:“之前姐姐问过我一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姐姐,今日我好像想好了,姐姐想听吗。”   江慈神情微变,点了点头。   ……   连接两府的小道边,石座灯稀稀落落,脚下的路都变得昏暗。   江慈撑着笑催问:“怎么不说话,你的回答是什么?”   玉桑看着前方的路,想了一下才道:“姐姐是纯粹好奇我与殿下的事,还是借人喻己?”   江慈笑僵了僵:“怎么这么问?”   玉桑:“姐姐忘了在益州时与我说过的那个心上人吗?你的心情我都明白,所以这个情况,也不难想。”   “你拿我与殿下作比,是将你自己与殿下对等,而我与三殿下对等。”   “三殿下在姐姐面前,或许有不同于人前的样子,一如我在殿下面前,已经坦然到无需任何遮掩。可是,这不同的。”   江慈:“哪里不同?”   玉桑抿抿唇,娓娓道来:“我与殿下,不是门当户对金童玉女的天作良缘,相遇的偶然,纠缠的磨人,我与他之间,有过虚与委蛇,也有坦诚相待;我算计他也救他,他报复我也帮我。他看过我的狼狈,也见证我的风光。”   “有生以来,我大概只同他一个人有过这样错综复杂的纠缠。”   江慈听得满脸震惊。   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发生这么多事的?   玉桑:“我们一直在改变,并且彼此接纳这种改变,因为我们心里清楚,这些改变是朝着好的一方去的。可姐姐与三殿下,似乎不是这样。”   “年少时光之所以珍贵独特,是因为长大成人的过程极意让人变得面目全非,褪去了简单纯真的心境,好坏往往一念之间,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你们少时相识,应当有过许多干净美好的回忆。”   “姐姐所有的期待和向往,皆是源于分别前的过往,然后靠着这份过往支撑着回到这里,达成夙愿。”   “你们有共同的过去、少时情谊奠基,可除了这些,你们也看清了彼此这些年的变化,接受且因此更期待将来吗?”   “若你真的看清了,也接受了,何必靠一对儿过去的手镯来汲取回忆,继而频频提及过往,凭这些来造出欢喜,结果坚持不到一日,又给摘了?”   “你在胡说什么?”   江慈站定,笑着打断她的话:“虽然我去了益州,但这些年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我们知道彼此的近况,更了解彼此。我当然看的清楚,也完全理解……殿下他……”   剩下的话,江慈忽然说不出来了。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直直看向玉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玉桑:“从太子殿下借古道伯伯之手将我安置在江家那天起,姐姐不就在为这一日做准备吗?怎么真到了这一日,姐姐反而疑惑无措起来?”   江慈摇摇头,退了两步:“不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当时……”   “当时姐姐说,你的意中人心怀抱负,是个让你想要变得更好,好到足以与他匹配的人,你还说,他并无过多奢求与野心,是身份令他难以施展,是兄弟存心压制阻碍,可如今姐姐为他做的改变,让你觉得自己变得更好了吗?而他当真未存异心吗?”   “你别再说了!”江慈慢慢后退:“你根本不懂他,你也不懂我。你说得对,你与太子纠缠不清,我老早就该知道你我会有这一日。既然如此,往后你我也该划清界限,你放心,你还没卑鄙到用你的事来迫害你,凭这件事,你我情谊两清,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我便不送了。”   说罢,江慈转身要走。   “我懂!”玉桑忽然扬声,江慈顿住。   玉桑双拳紧握:“被真心在意的人所需要,成为意义特殊的存在,的确是一件很难抗拒的事情,为此刀山可闯,火海可渡,命也可丢!”   “可这并不代表无度纵容!”   “若得到被所爱之人需要的满足感,代价是让更多爱你的人对你失望甚至受到牵连,这也值得义无反顾吗?”   ……   夜色沉黑,白日里杂乱的城南地界也渐渐沉寂。   一辆马车从城北而来,停在了偏僻的巷道里。   有人早已候在这里,瞧见车夫挂到马车外的信物灯,这才自暗中出来,悄入马车。   马车内,稷阳穿玄色圆领袍,面沉如冰。   “怎么回事?吴洋身上为什么会出现第二处伤口!?又为何会有天香云锦?你们的人到底是怎么做事的!?”   来人显然愣了一下:“什么第二处伤口?什么天香云锦?”   稷阳目光一垂,伸手拽住来人衣摆:“你们的人是用什么料子做的衣裳?那晚到底是如何行事?”   “去告诉兰赞,再给我捅娄子,索性鱼死网破。我自是豁出去的,而太子一旦向古剌开战,便是不死不休,且第一个就是要他死!”   来人显然也慌了:“三殿下,御田是你打点,人是你指派,我们的的确确看着他去到御田,误触机关毒发身亡,也是听了你的提醒知道有夜巡所以很快撤离。都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办的,如今出了意外,岂可尽怪我们?”   稷阳:“那天香云锦怎么解释?难不成是我让你们割下来放进他身上的?”   来人莫名其妙:“殿下所言越来越不着边际。总之,你让我们做的我们都做了,可兰普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难不成是三殿下在捉弄我们?还是早已反过来与兰普合作,想反将我们一军?”   稷阳闻言,忽然怔住。   和兰普合作?   难道这么久没有搜寻到兰普的下落,是因为他早已寻到庇护?   这头的会面,结束的并不算愉快,彼此之间薄如蝉翼的信任,在屡出意外间变得更加薄弱。   这个时辰已回不了宫,稷阳直接去了大理寺,借查案耽误为由留在那里。   夜深人静,房中烛火摇动,稷阳的面前跪了好几个人。   稷阳转着扳指,冷声道:“自益州向南的气候观测如何?可有来信?”   “殿下放心,益州至云州线上多山水,今汛期在即,又是漕运路线,凡遇雨水充足时,随时可动手!”   稷阳冷眸更沉,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加急传信,我要在最快的时间内直接动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第139章 、四更   玉桑没有再陪着江慈进宫, 孙氏问及此事时,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揭过了。   接下来一段日子,她和之前一样呆在府里, 可即便她不去打听,依旧能从四面八方的风声里得知, 外头并不安宁。   先有行宫图纸泄露, 后有御田命案,嘉德帝变得格外重视, 又因太子身兼数职分不开身, 这事便落在了韩唯手上。   韩唯不负所望, 仅仅四五日的功夫,京城的药庐被查了个遍,就连四方城门都严格了数倍。   结果, 与案件有关的事没查到,倒是意外撞见几宗销赃买卖。   对方惊慌失措不听官兵劝阻弃货逃亡,竟被当场射杀。   当江薇同玉桑描述着韩唯在这事上的杀伐果断时, 不由轻拍胸脯感慨:“往日那些京中贵女暗暗留意他, 是看中他的出身和才貌, 如今一个个被吓得, 别说是肖想这人,就是听到这名字都不敢谈。”   她神神秘秘凑近玉桑, “有人还揣测,他原配王氏未必是病故,说不准是他的真实面目给吓得!”   真实面目……   照江薇所说,如今的韩唯倒真有几分前世的行事作风。   ……   韩唯雷厉风行的行为,引得御史台连韩家面子也不顾,口诛笔伐。   其父韩甫对此事格外淡然, 全然没有帮韩唯解围的意思。   旁人便明白,这次怕是连韩甫都不赞成他所为,有心利用舆论来压制他。   可面对这个情形,韩唯处之泰然,在东宫饮茶饮得颇为安逸。   “韩大人近来动静不小,活生生将京中安逸搅乱,孤听朝中诸多反对声音,等着要你给个交代,韩大人若有所获,即便不在意他们,也该向父皇回禀,怎么有功夫上孤这儿来饮茶?”   韩唯官服工整,坐姿端正,闻言竟是笑了一下,淡淡道:“论搅混水,殿下才是一等一的好手,岂是臣可轻易作比的。”   稷旻挑眉:“韩大人这话,孤怎么听不懂呢?”   韩唯微微眯眼,“原本可以顺水推舟将祸水直引古剌,殿下却选择将局面布得扑朔迷离,御田中死去之人身上的两处毒伤略显矛盾,掌下所藏符号与身上所藏云锦又是一处矛盾,刻意制造种种矛盾,指使疑云重重难以辨析,难道不就是为了将‘勾结卖国’的罪名引出来,让背后之人心慌?”   “殿下似乎并不旨在出兵古剌,而是另有目的,又或者,殿下的目的不止古剌,如今步步为营,来日自会一一达成……”   韩唯点到即止,笑笑:“臣早已说过,殿下如今剑走偏锋,出手总让人防不胜防,臣若不早早讨教以作准备,恐会措手不及,届时误了大事,才叫糟糕。”   稷旻手中转着一直茶盏,边听边饮,神色纹丝未变,等韩唯说完,他才笑笑,说:“韩大人行事周密小心,孤一直很欣赏,只是过度的防备小心,往往是庸人自扰。”   韩唯:“是庸人自扰还是有备无患,结果出来自然知晓。”   稷旻:“既这般小心谨慎,那就顾好自己手里的事,切莫顾此失彼。”   韩唯:“若殿下指的是治田一事,大可不必操这份心。相较之下,赶着汛期动工,殿下这头的风险似乎更大。”   稷旻:“不劳挂心。”   韩唯笑了笑,缓缓道:“殿下事事成竹在胸,又诸多告诫,不知可有什么指点,比如,臣该直接去哪里搜,才能找到乌兰草相关的线索?”   稷旻也笑了:“韩大人不是亲尝过此药威力,理当更有看法,怎得反倒问起孤来?”   韩唯笑容逐渐淡去,冷眼看着稷旻。   乌兰草本身无非是毒是药,只是靠其特殊药性作辅助之用。   行宫那日韩唯的酒水被下药,这药里就含有乌兰草,在闻到玉桑身上的香气后,乌兰草独特的药性令药力大增,韩唯才会那么快不受控制。   韩唯并非毫无线索,他有仇必报,算计他的人绝不会轻饶。   可他也不傻,乌兰草这条线若由他先揭发,兴许就成了这位太子殿下借来的刀。   所以,他索性来个打草惊蛇,将那人逼一逼。逼急了,那人只会抓紧时间去对付自己本想针对的人,以乱避乱。   “既然如此,便不叨扰殿下了,告辞。”   ……   韩唯刚离开没多久,一道人影便从东宫附近离开,直奔竣阳殿。   “殿下,韩唯已出宫。”   殿内寂静无声,稷阳死死的抓着一只茶盏,面冷如冰。   “韩唯……”他低声念着,脸上的冷色逐渐转为怒色。   这时,又有一人从外面走进来:“殿下,皇后娘娘那边已经散学。”   稷阳脸上冷色渐渐融化,平声道:“去将江娘子请来吧。”   ……   江慈没让玉桑继续陪同,也没换别人,每日独自进出宫廷。   稷阳一见到她,眉头便皱了皱,“你脸色不好。”   想了想,他伸手握住江慈的手,把她牵到茶座中坐下,温声宽慰:“若是学规矩太累,便暂时放一放,又不是东宫迎太子妃,哪怕真的有小错处,也没什么大不了,别累坏了身体,得不偿失。”   江慈垂眼听着,笑了笑:“照殿下这样说,若你今日是太子,我是要嫁进东宫,便该好好学规矩,半分不可错,即便累坏身子也是值得?”   她语气并不似抱怨,像是随口一提,然稷阳脸色骤然凝住,连那点笑都淡了。   江慈眼神一动,像是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道:“殿下恕罪,是阿慈胡言了。”   稷阳沉默片刻,抬手挥退殿中其他人。   江慈看着殿中只剩自己与稷阳二人,又道:“怎么了?”   稷阳似在沉思,片刻才道:“近来韩唯将京城闹得人仰马翻,你可听说?”   江慈点头:“听说了。府里好些姐妹都在谈论这事,说……”   “说什么?”   “……说他有些可怕,以前竟是没瞧出来。”   稷阳轻嗤一声:“你们没瞧出来的,可多了去了。”   江慈听出他有话要说。   果然,他道:“韩唯虽是韩氏出身,但他骨子里自成一派矛盾傲气,既以贵族出身为荣瞧不起寒门出身,反过来,也同样瞧不起族中旧老凭旧日风光指手画脚。所以,当太子显露要重用寒门子弟时,他才会生出不满。”   “阿慈,是我先看懂的他,我先给他机会。”   江慈微微一怔。   稷阳在她面前时,多半是吐露心中的不快情绪,但并不会具体说出这些情绪是因何事而出。   今日,他显然说的更多,也更坦白。   稷阳:“当日,我曾向他许诺,只要他帮我争取到治漕大权,我拥有多少机会,他一样拥有多少机会。他所欣赏的人,坚持的事,都可以在这些机会里得到圆满。”   益州的事?   江慈心头一沉,想起了益州那几日的心惊肉跳。   所以,韩唯会出现在益州,让刺史府经历虚惊一场,此事稷阳应当也知道。   “明明是我先察觉他心思,抛出揽枝,可当太子作出同样举措时,他便毫不犹豫投向太子阵营。因为太子的地位和权势,可以让他更好,更快的达成心愿……”   他苦笑一下,“这样来看,东宫就是不同,不是吗?”   江慈:“权势再高,若无能无心,一样无所建树,况且殿下并非无权无势无能之人,单说司农司的革新,就已是值得称道的功绩。”   稷阳垂眸笑了一下,像是不屑,又像是无奈。   江慈看他一眼,交握在身前的手不由使了几分力。   稷阳眼珠一动,细心察觉,看向她:“怎么了?”   江慈默然片刻,缓缓道:“殿下提及益州,叫我想起些往事。还在益州时,之前太子曾与父亲和演一场戏,因韩大人被蒙在鼓里,误以为父亲与地痞帮派勾结,甚至上门拿人,若非桑……”   稷阳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江慈的话却生生顿住,然后拐弯。   “若非虚惊一场,今日我便真成了罪臣之女。”   稷阳:“这事我的确听韩唯提过。太子连这种招数都想得出来,倒也叫人意外。”   江慈摇摇头:“我想的并不是这个……”   她看向稷阳:“倘若当日父亲并未与太子合作,而是真的罪有应得,今日的你我,也不知会走到何种境地。”   稷阳神色一松,说:“自然是救你。”   江慈:“可即便殿下救了我,但凡父亲罪名不得洗脱,再想嫁你,也成奢望。”   稷阳:“即便事实如此,我也会极力保你。”   江慈神情动容,与稷阳四目相对。   稷阳:“人活于世,但凡尚存一息,结果如何都不该过早定断。”   他握紧江慈的手:“别说那只是一个局,就算是真的,又与你何干?”   江慈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度,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定定道:“殿下说的对。易地而处,若是殿下身负罪责,我也不会轻易放弃殿下。”   稷阳神色一凝,勉强笑了笑:“怎么忽然这么说?”   江慈敛去笑,认真的看着稷阳,不答反问:“殿下觉得我为何这样说?”   稷阳握着她的手微僵,又慢慢松开,“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江慈摇了摇头。   稷阳眼神几动,竟是从她的神情和动作中看出深意。   “你……”   “殿下,”江慈眼中带了几分灼热:“无论旁人如何揣测,我只知你永不会叛国,或许对你来说,只是在一场局中略施小计,不会让大夏蒙受什么实在的伤害,可一旦事态失控,对你的影响却是无可估量的……”   稷阳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不错,她不会道听途说什么就对他妄加揣测。   若她知道了什么,一定是亲自查探,眼见耳闻为实。   稷阳慢慢握拳,冷声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江慈像是豁出去了,“你暗中与古剌人有来往,是不是?”   稷阳没说话。   江慈语气渐渐激动:“行宫里揭发古剌奸细行迹的是你,所以没有人会怀疑你与他们有勾结,我也从未想过你会与此事有关,可亲眼所见,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我不信。”   稷阳眼眸轻抬:“你调查我?”   江慈:“若我说是想帮殿下,殿下信吗?”   稷阳却像并不在意,只问:“还知道什么?”   江慈眼眶已泛红,却强忍泪意:“我知道些什么并不重要,殿下接下来还要做什么才是关键。至少我绝不会加害殿下,而殿下所为,却会加害自己。”   稷阳加重语气:“阿慈!”   江慈直直盯住他,稷阳却像是在闪躲,移开了目光。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江慈笑了:“你我已是未婚夫妻,夫妻一体,我为何不能过问你的事?”   “既然夫妻一体,你就该懂我立场。”   “你的立场,就是让太子深陷舆论,让被认为德不配位,然后便取而代之?”   江慈每个字都说的艰难,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殿下,你明明不是这样的……”   “比起王孙贵胄追名逐利的斗争,你更在意民生国本!若要借农事革新,你大可任用贤能省下力气,即便真要做戏,也多的是偷工减料的机会。可我知道你从未如此。日间田地泥泞,夜间挑灯苦读,那些功绩是你一日一日攒下的……”   稷阳慢慢看向面前的女子。   江慈眼泪滑落,“在旁人会选择弄虚作假只摘成果的事情上,你都是一步步走过来,面对旁的人事,你总是表现的温和谦逊,我知道这些并不是你生来就有的真貌,但这是你想要成为的模样。就好像我想成为能与你匹配的妻子,所以努力变成更好的样子……”   稷阳呼吸微乱,眼神再次移开。   江慈主动握住稷阳的手,“我已与殿下定亲,便是你的妻子,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背叛你,也请殿下不要背叛自己的心,再别去碰那些事,好不好?”   江慈的语气近乎请求,然稷阳在略略动容的片刻后,又冷静下来。   他将手抽出来,重新覆在她手上,指腹摩挲。   良久,稷阳清润的声音缓缓道来:“幼时读史时,我也从旁门野史中领略过皇室兄弟相互残杀的惨状。那时我也曾想,血浓于水,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可是阿慈,你随江大人前往益州为刺史,应当看过更多寻常百姓家的境况啊。”   “百姓农户,亲兄弟间会因分田抢地大打出手,富贵商贾之家,子嗣为分家财,也是手段层出不穷,到了皇室贵族,只因面临的诱惑更大,掌控的权势更大,这种斗争也就更深远。”   “所以,无分出身高低,王室还是百姓,当你知道这种斗争寻常至极时,便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只是争取罢了。”   “况且……”稷阳笑了一下:“你以为那个被我针对的太子殿下,又有多么无辜清高?你说得对,原本我只是想给他一些压力,并未想过真的损伤本国利益。可若无他暗中使手段,我何至于走绝路?”   “不过,”他无所谓道:“若斗争便是如此,那我只能走下去。”   他重新看向江慈,淡淡笑起:“你知道这些,主动来与我说,我信你不会骗我,也不会害我,若你愿意陪我走下去,你我大婚依旧,但若你……”   “总之,我愿用最体面的方式放了你。”说着,他抽回自己的手。   江慈的拇指忽然死死掐住蜷起的食指侧面。   她当然知道。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想利用玉桑来做监视太子的眼线。   她希望他能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倘若太子忌惮他的存在,有所动作,也好利用玉桑提前知晓。   可现在,一切全不同了。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做好为国为民的事。   他要的是无上权力,是不受约束的绝对地位。   是她怎么样都给不起的东西。   稷阳看她一眼,道:“但这些事,我希望你能为我守住。”   少顷,江慈的手松开,终于开口:“好。”   稷阳:“今日叫你过来,只是想问问你近况,却不想说了这些,似乎也只能说到这里。你先回去吧,若有什么事,我们再聊。”   江慈心头一沉,慢慢看向稷阳。   稷阳已恢复温和笑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江慈喉头轻滚,只觉浑身重如千斤,好半天才站起来,屈膝道:“那……阿慈告退。”   稷阳起身,把她送到殿门口,“回去慢些。”   江慈交握端于身前的手紧紧互拽,一股寒意从脚底冒了起来。   “嗯。”她轻轻点头,一步一步离开。   稷阳看着江慈的背影,眼中一点点冒气寒意。   江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在拿冒险。   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怀疑的心情交织于心,折磨的她腿都发软。   行至宫道,两旁有高耸红墙,视线所及有高楼檐角,时而路过的内侍宫女都是垂头疾行,站在这头看去,只觉十步一人的守卫略显稀疏。   侧后方的亭台暗角,一支羽箭静悄悄的对准了行于宫道上的江慈。   人在某一刻,似乎会有微妙的感应,好比此刻的江慈,只觉得眼前这条道过于漫长。   耳边嗡嗡作响,甚至浮现出了玉桑的脸,还有她说在最后的话——   【既然满心信任他,仿佛可以不惜一切,那这一切里,可曾包含你自己?】   从离开京城那日就被仔仔细细装进心中的少年,曾给她寄去一封封书信,为她描述京城旧景,新人新事,哄她眼泪,等她归家。   她沉浸在自己半编半盼的期望里,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的确变了,这固然令人失望担忧,但江慈从未想过要放弃他。   她更没有想过,自己会先被放弃。   但凡聪明一点,就知道不该戳破。   然而被理智提醒千万遍,话还是这么脱口而出。   虽有冲动作祟,但说出口后并不后悔。   至少她知道,自己在这份感情中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他又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啪得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江慈浑身一僵,腿一软,直直朝前倒去。   电光火石间,耳边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臂上一紧,她被人稳稳扶住。   男人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路也能走到腿软?”   江慈怔了怔,缓缓抬起头,文绪的脸一点点进入视线。   “走吧。”他保持着搀扶的姿势,轻轻一提,便将人扶稳了。   江慈眼中惊诧与无措交织,竟忘了挣扎,就这么由着他搀扶离开,男人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将她挡住。   暗处,蓄势待发的弓无声松弛。   很快,人回到宫中,向稷阳道明了情形。   “那人出现的太凑巧,属下错失良机……”   殿内,稷阳一张脸已经发白,在听到下人回禀那一刻,明知文绪出现的古怪,却依然松了一口气。   短暂的沉默后,他低声道:“算了……”   “可是……”   “她不会说出去的。至少现在不会……”   ……   次日,江慈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也是众多准皇子妃里第一个告假的。   同一时间,一道八百里加急从益州以南的利州传回——   利州连续三日暴雨,再发山崩与洪水,太子坚持汛期赶工,眼下恐怕已死伤无数! 第140章 、五更   这道八百里加急, 似一阵风在朝中吹开,当即引起混乱。   嘉德帝本已退朝,又立刻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原本就不赞成太子所为的朝臣终于等到了机会, 齐齐上奏请求撤除太子。   “陛下,太子殿下明知汛期将至仍令工匠赶工, 才有今日百姓遭难, 请殿下务必严惩,以慰民心。”   继而数人齐声:“求陛下严惩太子, 以慰民心!”   “父皇。”稷阳站出来:“汛期生灾, 此刻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儿臣以为,应当即刻派兵前往利州赈灾救民,应下此急, 平复民心,然后再去追究其他事宜。”   嘉德帝闻言,看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事发到现在, 稷旻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朝臣的讨伐在前, 他也不曾有什么解释。   嘉德帝沉着脸点头:“此言在理, 眼下救灾为上。”   稷阳忙道:“父皇,儿臣愿领兵前往利州赈灾。”   稷阳的话就像一个信号, 韩甫和王剑同时站出来,表示愿支持三殿下赈灾,甚至连随行的人员名单都拟好了。   这时,稷旻终于赶来。   嘉德帝自收到消息时便给东宫传了话,见他这时才来,不免沉了脸色。   众人察言观色, 心知圣人纵然再心偏袒太子,在此事上也必须对臣民有个交代。   稷旻站定,向嘉德帝作拜:“儿臣拜见父皇。”   他沉稳镇定的语气,多少让嘉德帝生了不悦,语气渐沉:“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的消息,朕已命人告知东宫,太子怎得现在才来?”   御史台也按捺不住了。   “太子殿下姗姗来迟,莫非已经想好赈灾对策?”   “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不该再插手漕运事宜,更不该于此刻向古剌出兵!”   稷阳眼中划过一丝畅快与轻松,可这份愉悦还没有维持片刻,便被一道粗声打破。   “你们在胡说什么?”   一道道视线落在说话之人身上,两人军服上所绣纹路是属于益州和利州驻军。   其中一人大概察觉殿上气氛古怪,遂望向太子:“殿下,这……”   稷旻竖手,望向嘉德帝:“父皇,儿臣确然收到了利州来信,因处理善后耽误了些时辰,好在眼下已经无事。”   “无事?”嘉德帝蹙眉生疑,一旁,稷阳亦微微色变。   王剑和韩甫对视一眼,于不动声色间收敛态度。   稷旻搭手作拜:“父皇,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嘉德帝眯起眼:“你既得下州来信,会不知发生何事?”   稷旻神色了然:“既是州中之事,那便是无事了。”   “无事?”稷阳委实沉不住气,“太子,利州山崩,泗河发水,百姓死伤无数,这些事在你眼中竟属无事发生?”   这次,不等稷旻解释,他身边武将已率先开口。   “陛下,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嘉德帝将加急新报入京时辰告知,那武将越发莫名其妙。   “陛下,末将与詹将军也是携八百里加急赶路进京,陛下所说的信报顶多比我们早一个时辰,论理,两方信报不可能有过多偏差。”   “利州的确山崩,泗河也在暴雨后如期涨水,但修漕工匠早已于半月前开始防汛,山崩之下无一人伤亡,泗河涨水也已泄洪疏流,末将等进京是为向太子殿下复命,这哪里来的民不聊生?”   殿上一阵骚动,这样说来,两道八百里加急同时进京,内容却千差万别?   稷阳眼神几变,心中渐生不安之感,手负至身后,紧紧握拳。   嘉德帝眼中划过惊色,似在强调:“依你们所言,利州与益州相安无事,并无所谓灾情?”   两个武将对视一眼,向圣人再行军礼,定声道:“末将如有欺瞒,甘愿受罚。”   嘉德帝想到什么,忽露怒色:“来人!将此前报信之人提上殿来!”   随着嘉德帝显怒,其他人也渐渐反应过来。   太子和下州驻军将领在此,不至于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反倒是最先送信回来的人,极有可能送的是假情报。   两军交战尚有谎报军情时,两地相距甚远,即便有最快的传讯渠道,也依然有消息差距,倘若真有人刻意利用这个时差传假消息,他要针对谁,便要看此事传来后,朝中声讨的是谁。   之所以会出现如今真假两道情报同时入京,多半是传假消息之人未曾料到益州和利州那边能真么快想到传讯回京稳定人心。   事实证明,情况比众人想象的要更加复杂。   嘉德帝下令找人,结果刚发现那人,他便像是察觉情形不对,立刻服毒自尽。   这样一来,阴谋之相越发显现。   嘉德帝怒不可遏,从乌兰草毒杀吴阳令其死在御田开始,分明是有人在暗中针对太子,妄图令他身陷囹圄。   他压住怒气,先问太子:“所以,如今利州和益州情形到底如何?”   稷旻泰然自若的让两位自二州而来的将领道明——   两人这会儿也回过味儿来,先后阐明情况。   原来,从一个月前起,太子就已对汛期涨潮一事相当重视。   因为如果真的发灾,别说是急赶进度,就连先有的成果都会毁于一旦,生灵涂炭更是不可避免。   所以,得太子授意后,五殿下早就开始集诸多有经验的工匠商议如何防汛。   直至半月前,已经做好全部准备工作,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五殿下召集了许多对天象地理精通之士,又借乐游公游记一番探讨钻研,竟精准断出山崩位置及泗水发水后倒灌溢流之处。   所以,当朝中都以为太子坚持汛期赶工,甚至将此归结于他急于出兵的目的时,益州与利州那头,实则是在为防汛赶工。   而这些,太子从未解释过半句,一个人承担住朝中种种压力。   直至汛期暴雨,果真发灾,一切准备都派上了用场,且很快稳住局面的这一刻,他才带着人来说明一切。   结果竟遇上个假传消息的。   也正因这个假消息的出现,太子此前种种举措便都可以理解了。   倘若大夏真的混入古剌奸细,叫他们那时就知道,下面两州并非在赶工修漕,而是在为防汛做准备,还不知道会出什么昏招。   所以,太子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让幕后之人转移目光,着力于造势声讨他。   就在二人先后道明前情种种时,稷阳的脸色已煞白,背到身后的那只手竟微微发颤,他眼神低垂游移,怎么也不敢去看稷旻,唯恐从他的神色中再看出什么来。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两人道明前线情况后,话锋一转。   “陛下,此次修漕防汛,幸得太子殿下与五殿下及时周旋调动,虽与不可抗气候,但总体并无伤亡损失。此外,在五殿下的布防之下,我们抓获五个形迹可疑之人,经初步审断,这五人应是古剌人。”   古剌人三个字,成功的将死寂的朝堂掀起躁动。   不止如此。   依照两人的说法,五殿下曾亲自带人在暴雨停歇后探山,在那里发现了许多已经损坏的木料碎片和车轮,甚至还有铁球兵刃,经过军中熟悉兵器的将士查验后,那绝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作出的东西。   所以五殿下合理怀疑,这些混入大夏的古剌人,一定是听说了修漕助战一事,索一祥趁着汛期在漕运线上做手脚,进行人为破坏。   只是不凑巧,这条线还真碰上天灾,结果准备的东西没用上,留在了这里,不过在他们看来,目的已经达成。   这时候,再结合假的消息传回京城,事情就变得微妙古怪。   其一,太子与五殿下筹划防汛准备,这件事是保密的,只有有机会接触靠近,担忧不被纳入可信范围之列的人看起来,才会觉得这是在铤而走险的赶工。   其二,如果只有这一类人才会误会,说明传回的假消息,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假消息,而是他们眼中的真相。那么,是谁在暗中接近观望,又在看似出事的瞬间立刻将消息传回京城?   其三,这种根本没闹清楚真相就急忙忙传回消息的举措,更像是一早就在等着出事,联想到那些准备暗中动手脚结果中招被捕的古剌人,或许可以大胆猜测,这个传“假消息”的人,会不会与古剌人有勾结?   因为即便没有真正的天灾,只要他们暗中动手脚,一样可以生事。   观望的人只需要把这个结果带回京城,然后让太子陷入困境。   这时,急忙谴责太子,亦或是主动想要揽下职位的人,多多少少会显得可以。   此前行宫和御田的事上,一直有人死咬着到底是古剌人所为还是太子刻意设计引导这一点掰扯不清,现在证据确凿,大夏境内确有古剌人混入,甚至疑似在漕运线上动手脚。   在这种情况下,前两件事顺理成章串了起来与这件事并在一起,成为古剌的计谋。   与此同时,朝廷之内,或许还有人在暗中接应。   稷阳呼吸已乱,额头上浮起细细密密的汗珠,低垂着眼睡也不看。   之前叫嚣着要尽快平乱,讨伐太子的人,此刻也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王剑垂首无声,韩甫亦是脸色深沉。   这局势转变的,太突然了。   稷旻扫过眼前情形,终于开口了。   “父皇,其实儿臣早已与五弟达成一致,无论发生任何,第一要务是要互通消息。若父皇经历真假消息一事,对眼前消息存疑,随时可以派人去查。”   “此外,五弟抓获古剌疑犯后只是初审,未免父皇与诸位大人觉得此事进行的草率,是屈打成招,所以将会在处理好二州情况后,亲自将人押回来,这期间,儿臣与五弟也会尽快搜集证据,届时将有父皇亲审,孰是孰非,自有分晓!”   稷旻说到“自有分晓”时,目光有意无意扫过稷阳。   这一刻,稷阳竟有些站不住脚。   乱了,全都乱了。   ……   轰——   书案上慢慢一堆文书全被扫落在地,就连稷阳最喜欢的石砚也碎成几块。   “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稷阳不止是气,还有不可置信的惊。   怎么会每一步都被他算到!?   从行宫开始,明明每一件事都是针对他而去,可到头来,竟全被翻盘,反成了对他有利!   他到底为何能全都押中!?   还有猜中塌方地段,猜中决堤发水地段,即便有游记相助,也只是猜测,可稷旻分明是直接联合稷栩做了防汛措施,投钱投力,除了未卜先知,怎么可能如此笃定,防备的滴水不漏!?   若说此前稷阳还只是不甘和心怀希望,那么此刻就是纯粹的怨恨和愤怒。   如果不是未卜先知,那就是老天在帮他!   为什么老天帮他到这个地步?只因他是天之骄子,生来便是人中龙凤!?   稷阳从未发这样大的火,他气息粗急,双目猩红,与往常判若两人。   他的心腹吓得不轻,但话却是不得不说。   “殿下,太子殿下恐怕真的抓住了那几个古剌人,我们也已联络不上那些人的首领,不知他是逃回了古剌,还是潜藏在别处,亦或是也被太子抓住。若任由五皇子将人带回来,他们可能会将殿下供出来!”   稷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饶是心中怒火中烧,但面对这样的局面,只能迎难而上。   他与那些人接触的时候都极为小心,每次都是亲自出面,不曾有书信往来,更无信物。   但只要接触了,难免会有遗漏的细节。   经历一次又一次反转与失败,稷阳此刻心神大乱,一时间竟不确定这些古剌人是否曾经留心留手,藏起过什么证据。   稷阳缓缓睁眼,往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剩凶狠冷厉:“不能让这些古剌人开口,也不能让他们回到这里……”   心腹微怔,“殿下是想派人将他们……”   “糊涂!”稷阳冷声斥责,双拳紧握。   从一开始,稷旻就知道他的心思。   所以才能仿的滴水不漏。   稷阳隐约觉得,稷旻是在一步一步将他逼上绝路。   或许是怕主动出手被人察觉,被冠上争权弑弟的名号,所以想让他在走投无路时自己露出马脚暴露罪行,最后顺理成章被父皇治罪惩治。   稷阳冷静片刻,周身泛起寒意。   “这种时候,我们再有行动,于他们来说无异于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心腹疑惑:“那我们……”   稷阳冷笑:“只能赌一赌了,看他能否主动放弃这一步棋,自己把那几个古剌人处置掉……” 第141章 、六更   “此话当真?你、你没有骗我?”   听到激动处, 朱伽莲直接从座中站起来,满眼激动的盯着玉桑。   玉桑静静地看着她,说:“你没听错, 太子不是好战之人,更没有为了出兵拿百姓的生命作赌注。如今事实在眼前, 也证明了他之前的怀疑有理有据, 并非是他安排。”   她一字一句说的极其认真,也是到了这一刻, 那种对朱伽莲此前猜疑的不满和不认同, 都悄悄夹在这些理直气壮的诉说里显露出来。   朱伽莲听着, 微微怔愣。   乍闻消息的惊喜过去后,她倏地笑了起来。   玉桑莫名其妙:“你笑什么?”她又不是在讲笑话。   朱伽莲坐回去,亲手给她添茶:“为什么你这么信任殿下?”   玉桑看着她, 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朱伽莲之前就有留意。   当时,她从父兄口中听到风声,得知朝中对太子有许多猜忌, 连她自己也这样想。   但当她将情况告知玉桑, 并请求她代为打探更多修漕消息, 且尽力劝阻殿下时, 她的态度却是毫不怀疑的信任。   她不知太子目的为何,但她信太子不会这样。   而今的事实, 也的确为她的信任争了一口气。   良久,玉桑轻声开口:“因为我所见到的殿下,言行举止,所思所想,都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朱伽莲好像来了兴趣:“为何你见到他是什么样子,就笃定他会做什么, 不会做什么?”   玉桑觉得她今日格外像个好奇宝宝,一时竟无言。   为什么呢?   大概是……看得多了?   前世光明磊落,骄傲又光鲜的天之骄子。   今生初见时,那个行事诡谲手段层出不穷,宛如罗刹的高龄帝王。   还有历经诸事后,主动放下她,却又愿意与她面对那些纠缠不清的恩怨的稷旻。   她所见到的他是什么样子,他就会做什么样的事,一眼便可确定,从不怀疑。   朱伽莲将玉桑的沉默当做闪避,忙道:“若不想说,便算了,我并不好奇。”   玉桑也没打算与她手拉手联络情谊,该说的都说完,便准备告辞了。   走之前,她多看了一眼朱伽莲脸上的红疹。   她暗暗想,朱伽莲养的当真十分用心,这么多日过去完全不见好。   此前太子受朝臣质疑,伯府这头忽然就不着急婚事了,伯爷和伯夫人甚至有观望之态。   现今事情明了,太子占据绝对上风,伯爷和伯夫人怕是又要为婚事把心急肿。   玉桑可不傻,朱伽莲态度的转变和倾向的偏移,早在之前往来中暴露。   眼下这局势对于她本人来说,或许又是另一回事了。   走出伯府,玉桑长长吐气,腮帮子被吹得鼓鼓的。   先有姐姐,再有朱娘子,还有她自己,人世间的男女情爱,可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啊……   马车是从府邸侧边的巷道使过来的,玉桑一掀马车帘,险些被坐在里面的人吓得滚下马车。   好在冬芒一把手扶得稳,顺势将她推进去,里面的人又顺势一接。   稷旻好笑的看着她:“一惊一乍做什么?”   车帘已垂下,马车驶动,玉桑回神坐到位上,气呼呼瞪他:“是我一惊一乍还是你神出鬼没!”   嚯,气性还挺大。   稷旻点头:“是,我神出鬼没,吓到你了,给你赔不是。”   他温柔随和的过了头,玉桑往后靠了靠,想起自己是从伯府出来的,又意识到什么:“你跟踪我?”   稷旻振振有词:“近来事多,恐会生变。是保护,不是跟踪。”   玉桑一脸“你继续掰扯”的表情,想了想,眼神不由飘忽:“你……不问我为何往来伯府?”   稷旻还真不好奇:“我连你的人都放了,难不成还管你同什么人结交。说了是保护,不是跟踪,也不是约束。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话说的,让人完全没法接下面的话啊。   玉桑轻轻咬唇,又道:“你把朱娘子弄成这样,接下来要如何收场?”   稷旻看她一眼,笑了笑:“好奇,还是想插一手?”   玉桑拿他毫无办法:“都什么时候了,还贫。”   稷旻摇摇头:“只要你晓得,你不是我什么人,我的事你可以好奇,但不能插手,而且,我不必解释。”   玉桑舔舔唇,这会儿竟说不过他。   再者,局势刚翻盘,他肯定还有善后事宜,眼下却先跑来,当面提醒她多小心。   玉桑认输的叹气:“明白了。我不问,不干涉,所有事落定之前,一定乖乖呆在府里哪里也不去。不过……”   她想到什么,看向稷旻,将自己已与江慈说破的事情告知。   稷旻静静听完,眼中隐隐透出一丝,只道:“原来是这样……”   玉桑偏头:“这样是哪样?”   稷旻本想说江慈犯蠢意气用事,可一看眼前的人,又觉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着心中在意的人,比如江慈,比如他,她一向感情用事。   还是别说了。   “无事,想来江慈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蠢,不会为了这事和稷阳撕破脸,或许你该往好处想想,比如她一点点知道真相,也可以一点点接受,好过一次知道全部,大受打击。”   玉桑当然明白,可她不仅仅是为这个才说的。   “那姐姐……”   “放心。”稷旻早已猜到,安抚的压住她的话,仍是笑道:“她的心伤,我没兴趣管,但她这个人,我自会照看好,保她无恙。”   玉桑怔然,竟都被他想到了。   沉默片刻后,玉桑选择直接道谢:“多谢殿下。”   稷旻偏偏头,尤似调戏:“若真感谢,便不要叫的这般生分,你很久不曾叫我一声‘旻郎’了,叫来听听?”   玉桑看他的眼神陡然复杂起来,欲言又止。   稷旻笑笑,并不逼迫,刚刚巧马车到了江宅门口。   他率先道:“你先下吧,马车绕到后门小巷我再下。”   玉桑听从安排下了车,人刚站定,就直接定在原地。   稷旻一直侧耳听着她动静,在车内问道:“怎么了?”   江宅门口,江慈一身素裙站在那里,目光落在从马车下来的玉桑身上,面无血色略显病态,眼眶泛红。   “姐、姐姐?”自从说破后,玉桑便没再主动找江慈。   江慈独自进出宫廷几日,忽然告病在家,她知道这事,打算等两日再去探望。   眼前的江慈看起来有些病态,可见告病是真的,不是因为发生什么事的托词。   “桑桑……”江慈撇开碧桃的搀扶,快步向她走来。   忽的,马车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车内男人的脸,刚好被疾步走来的江慈看到。   四目相撞,男人居高临下,眼神冷冽,江慈生生盯住,那一瞬间,眼中神色比稷旻复杂百倍。   是他……   那他和桑桑……   江慈又看向站在马车前的玉桑。   她的妹妹。   “姐姐。”玉桑快步迎上来扶住她:“你……在等我?”   少女的音容笑貌一如昔日,不,应当是更胜昔日,江慈骤然升起泪意,吓玉桑一跳:“你……你别哭呀,我们先进去吧。”   说着,她回头看向马车。   车窗帘子已被一只修长的手撩起,太子稷旻大胆方方坐在玉桑的马车里,从里面打量她二人。   与玉桑对视时,那双眼中骤然多出几分温柔耐心,无需玉桑多言,他已点点头,然后放下马车。   玉桑扶着江慈径直往里走,江慈回头看马车,见马车朝后巷绕去,她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两人一路进来都没怎么说话,玉桑暗暗打量着江慈今日的穿衣打扮,以及给人的感觉,心中惊疑不定。   毕竟姐姐是告病在家,生病的人或许就爱穿的素些呢?   至于那晚的不欢而散,许她是想通了,所以来讲和?   玉桑暗暗揣测着,直到脚下跟随江慈转向,才发现这是回她房间的方向。   “姐姐……”玉桑拖了她一把,江慈站定,眼却看着前面。   纵然觉得她今日古怪,玉桑还是道,“姐姐不是病了吗,还是我送你回房吧。”   江慈沉默一下,忽然低声问她:“你和太子是怎么回事?”   玉桑:“什么?”   江慈深吸一口气,声音大了些:“太子妃已定下,你进东宫也是为妾,又何必再有纠缠。”   玉桑看着江慈的眼神略显茫然,论理,她现在不该倒回来又关心她和太子如何如何,但还是回道:“姐姐误会了,我没有与殿下纠缠什么,是路上偶遇,随口聊起近来发生的事,殿下随口嘱咐了些日常关怀,又见我一人出门,所以送我回来。”   玉桑语气平淡流畅道来,并不像在撒谎,江慈张了张口,像是不知该回什么。   半晌,她语气低下去:“你心中有数便好。”   江慈转过身,目光也看向玉桑:“其实我找你,是……为那晚的事。”   玉桑狐疑的打量着她,一时分不清这是真话还是作伪,只道:“那晚我的确与姐姐有些争执,但都过去了,姐姐能想明白,小小争执也没什么。”   江慈竟笑了一下,点头说:“是啊,我已想明白了。”她上前一步,拉住玉桑的手,语气温和许多:“所以,我们也讲和吧。”   手上的温度传来,玉桑笑起来,语气轻快:“我们本就没有吵架,谈何讲和?”   这话倒像是激着江慈了,她抓着玉桑的手并未放开,只侧过身别过脸,忍下汹涌泪意。   “是啊,我们一直很好,从未吵架不快……”   江慈她……   玉桑疑窦存心,忍不住探究更多,不料江慈拉着她就走:“那就没事了,我送你回去。”   就这样,本该养病在家的人,反将她送回了房里。   也是这一日,江慈的病好了,开始照常进宫。   ……   随着古剌人身份被确认,朝中也是一日变一次风云。   如今,已经没有人敢轻易驳斥太子的决策,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还会有怎样的翻盘打脸。   这种时候,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而没有了朝臣明言阻挠的稷旻,做起事来也越发果决利落。   由李非儒搜集来的边境境况,以及古剌人意图毒杀夏国君主,甚至妄图对漕运线动手脚,险些害死周边百姓的种种,都将成为定罪名目。   太子终得嘉德帝首允,开始调动兵马,紧张的氛围似在宣告着一场不可逆转的大战。   与此同时,由稷栩亲自押送的古剌奸细也在快马加鞭往回赶,结果即将分晓。   “真是不明白,既然抓到奸细,为何不早日审问,一定要千里迢迢送入京呢?送消息和送人,分明前者更简单些。”   朝中风云变幻,后宫也跟着议论纷纷。   几位学规矩的准皇子妃趁着中途小憩,凑在一起说话,话题不离如今最受人在意的事。   “当然要送进京来。”冷清的女声传来,几人望去,只见江慈一身素裙走进来。   她因病告假时,她们几个还怀疑过她是不是受三殿下偏袒,允她回府歇着不必受这罪。   此刻忽然见到她,几个小娘子面露诧异之余,又像是想到什么,噤声不语。   江慈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像是不曾察觉她们神情一般,继续道:“从行宫开始便一直有古怪之事发生,太子殿下几度怀疑是古剌人所为,可面对这样的质疑,朝中非但没有探究到底,倒是反过来质疑太子的质疑,觉得那些可疑之事都是太子故布疑阵,有心引导。”   “所以,被抓获的这几个古剌人就成了太子最好的证明,但也因此叫人怀疑朝中是不是还有人与他们勾结卖国。此前太子就受质疑,现在牵涉到我朝内部,他就更要谨慎。”   “五殿下未必审不出结果,太子也知道带消息比带人更便捷。但要打消质疑,就必须由圣人公审。”   “不过,殿下和五殿下一定会趁此机会找出更多证据来为此事证明,所谓公审,不过是为堵住一些人的嘴。”   她一番话说的固然在理,可正因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才更显诡异。   在场无人不知,事发时前朝大殿上气氛异常,只因有人开始怀疑,真正在暗中安排这一切阻挠太子的,是颇有挣功露脸之嫌的三殿下稷阳。   这个时候,江慈理当避嫌才对,没想她竟这样敢说。   是以,几位娘子只尴尬笑笑,找了个话题遮掩过去,再不多说。   江慈没事人一般,向教导默默问了安,便开始准备学习今日的礼仪规矩。   散学之后,几位娘子匆匆离去,半句话也不愿多说,江慈也不在意,自己收拾好走出大殿,意外碰到了等在那里的稷阳。   明亮日头下,稷阳穿一身浅色圆领袍,玉冠束发,公子如玉,冲她浅浅一笑时,当真应了他的名字,灿阳绚烂,光华耀眼。   只是这份姿态落在江慈眼中,已激不起半点涟漪。   然而,她依旧露出清浅的笑容,朝他走去。   稷阳将她上下一打量:“之前才听说你告病在家,今日怎么又进宫了?”   江慈眼帘微垂,复又抬起,载着清澈的笑意看着面前的男人:“殿下明明知道,告病在家只是个幌子,是阿慈自己需要一些时日想通,如今想通了,自然要做该做的事情。”   女人的神情和语气,都让稷阳的眼神多了几分光彩。   那日他曾说过,即便她猜到一切,他也不会为难她。   她若愿意陪在他身边,那他会如期迎娶她,若她不能接受想要离开,他也愿放了她。   而今,她重新进宫,告诉他她想通了,要做该做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她愿意陪在他身边。   稷阳心中骤然用起愧疚和庆幸,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注意仪态,此刻却牵住她的手。   江慈指尖突然僵硬,又慢慢适应,任由他动作,只有眼神闪避,垂眼含羞:“殿下,这是在宫中。”   稷阳的回应,是将她握得更紧:“你是我未婚妻子,谁又能说什么?”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讳莫如深的提示:“再者,你刚‘病愈’,我若放任你独自进出宫廷,才真是不妥。”   江慈轻轻抬眼,蒙着一层醇浓爱意的眼神看着他。   稷阳与她一笑,与她携手并行,走几步就要看她一眼。   江慈:“殿下总看我做什么?”   稷阳感受着掌心的灼热,喉头轻滚,一番话融了真情:“从前看你,是个善解人意叫人心动的小娘子,而今再看,才终于有种你已是与我并肩同行的另一半的感觉。”   “阿慈。”稷阳无比认真的承诺:“你既选了我,我绝不负你,倘若这条路终将走到尽头,我也会保你无恙。”   若稷阳低头看一看,便可见江慈眼中满满都是讥诮,唯有说出的话融着温柔与感动:“有你这番话,我已别无所求。你放心,就算真的走到尽头,我也一定陪着你。”   稷阳握着她的手,笑了:“倒也未必是尽头。阿慈,你信我,你选我是对的。” 第142章 、七更   稷阳亲自将江慈送回了江宅。   出宫这条路上众人旁观, 无不觉得他二人恩爱有加。   待马车行至江宅门口时,三殿下亲临的消息也像一阵风般吹遍江宅,一直吹到江钧这头。   玉桑刚刚提笔的手一抖, 笔尖墨水滴至纸面成墨点。   “你说姐姐今日进宫学规矩,还被三殿下亲自送回来?”   玉桑不出门, 江薇也懒得到处跑, 破天荒静下性子和她一起在家写字画画。   不过她终究不及玉桑的定性,时不时出去溜达, 两边宅邸有个大小事情, 她都能从奴才那里听说。   “这还有假, 三殿下的为人你不知道吗?那时从不在外人面前失仪失态的,虽然阿慈姐姐是他未婚妻,但尚未行礼就做此亲密之态, 绝不是他会做的事。”   说着,江薇感叹起来:“想来人总会变,三殿下也终究因为阿慈姐姐破了例, 真是……”   话没说完, 面前扫过一阵泛着幽香的风, 玉桑已搁笔走了出去。   ……   换在往日, 三殿下若来江府,必定会被奉为座上宾。   然而二州之事刚刚发生, 朝中心生疑云,三皇子再来江宅,气氛就微妙了。   倘若暗中操控的人真的是稷阳,那这门婚事就是催命符,别说是江慈,就连整个江家怕都会受影响。   是以, 当看着江慈与稷阳携手而来,江老夫人的脸都垮到地上了,不断给花氏使眼色。   花氏也是无奈,既不能当面顶撞长辈,也不能真的对稷阳一个皇子甩什么脸色。   场面便持续尴尬着。   稷阳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个情形,他眼中划过一丝讥诮,唯有看向江慈时泛着温柔。   “阿慈近来受累,人都病了,本殿不放心,便送她回来。大婚之前,还要劳烦夫人好生照看,莫让她病情再加重。”   说着,稷阳慢慢松开江慈的手。   花氏连忙把她接过来扶着:“多谢殿下关心。”   过门就是客,人已经来了,江家万不可能为了避嫌做出什么失礼的事。   见花氏将江慈拉到身边,江老夫人的神色略松,也奉了客气笑脸,请稷阳入座用茶。   稷阳随和应下,江慈则是被花氏带回院中。   母女二人刚走出厅门,就见玉桑急忙忙走过来。   花氏尚未有反应,江慈却是一怔,眼神往厅内方向瞟了一下,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挣开花氏,主动迎上去截住玉桑。   “姐姐……”玉桑气息微喘,看一眼江慈,又看看她身后的厅堂。   “我正要回房,你陪我一道吧。”江慈不由分说,挽住玉桑手臂,花氏也走过来:“你这孩子,身子还没好,着什么急啊。”   花氏看向玉桑,笑了笑:“桑桑是来探望阿慈的?”   玉桑略略定神,顺着意思点头:“是。”   花氏没再说什么,将她二人一并带回院子,就去忙别的了。   “姐姐……”玉桑着急开口,江慈竖手止住她的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玉桑更不解了。   她以为江慈想通了,不再在这件事情上钻牛角尖,知道及时止损。   可现在她又重新进宫学习规矩,还在大庭广众下与稷阳携手归来,难道她所谓的想通,还是要一脑袋扎进去,所谓释然,是无论结局为何,依旧要和稷阳在一起?   “桑桑。”江慈笑了笑,轻声唤她。   “你似乎很不希望我和三殿下在一起。我有些好奇,你是纯粹怕我被辜负,还是担心我的加入,让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势同水火的斗争横生枝节,会让太子殿下遭受什么?”   玉桑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江慈与从前大不相同。   病痛或可磨去一个人的精神气,但换不掉处事态度和神情举止。   江慈说的这些话,她看人的眼神,让玉桑在一瞬间鼻酸眼涩,直愣愣的盯着她。   她是……她是……   玉桑轻轻抽气,脚下步子踉跄后退,下一刻,江慈忽然起身迎来,玉桑被拉住,继而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里。   江慈抱住玉桑,直至两人都瞧不见对方的脸,她才笑着涌泪,极力平稳道:“别怕。”   原本的猜测忽然成为现实,玉桑颤声道:“姐、姐姐?”   江慈闭了闭眼,低声道:“姐姐在……”   玉桑大受震惊,不大能回神:“你……为何你……”   江慈知道她要问什么。   那日从宫中回来,她大受刺激,夜里真的发了热。   因为没叫人,她生生熬了一夜,忽然间,脑中涌入许多陌生的画面。   直至一觉醒来,无数错综复杂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她就这样回来了。   江慈眼中划过一道冷色,却温柔的拍拍玉桑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小孩子。   “桑桑,我知道你此刻一定有许多话要问,但现在我还有些不舒服,你让我歇一歇,晚上的时候,你来我这边睡,我们像以前一样共枕夜话,好不好?”   玉桑终于回神,点了点,又飞快摇头,她握住江慈的手臂推开她:“别的事情都可以先放一放,你先告诉我,你与三殿下是怎么回事,还有……”   “你到底为何痛恨太子?”   面对玉桑的追问,江慈一点也不意外,甚至了然的笑了笑。   她抬手抚上玉桑的脸,“你还是对什么都好奇,不同的是,从前只会藏在心里一个人闷闷的想,如今也会当面追问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笑!   玉桑刚要开口,江慈再次打断她:“我说了,你晚些时候来找我,我此刻真的累了。”   玉桑一怔,冷静下来。   江慈的脸色真的不大好。   可她不依,像是抓住一件好不容易找到的宝物:“姐姐尽管休息,我安安静静绝不打扰,你别赶我走,我想守着你!”   江慈失笑,认输了,“好,不赶你走。”   玉桑就这样扎根在江慈的院子。   江慈睡下前,就见她安安静静抱膝坐在茶座里,隔着一道丝屏,偏头看着床榻这头,江慈不用想就知道,她此刻满脑子问号,又有点不敢相信。   江慈看着屏风上的影子,眼底流露出温暖的笑意。   她也不敢相信的。   可现在,她的的确确重新活在了一个新的世间,找到了这个让她满怀愧疚的少女。   她可以向所有伤害过她的人报复声讨,却不知要如何对这个被她毁掉一世又一世的少女补偿。   桑桑,若我终究走不住这个困局,我也只能认下了。   但这一次,姐姐定会护着你。   ……   玉桑满脑子想着江慈的事,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很沉,醒过来时,下意识抬手挡住窗外刺.进来的日光,艰难睁眼。   脑袋有些发沉,她吸吸鼻子,眼刚睁一半,忽然顿住,继而猛的睁开!   这里……还是江慈的房间,可她不知何时已经睡在床上,身边空无一人。   姐姐呢?   玉桑扶额轻柔,意外发现枕下夹着一封书信。   她连忙拆开读,继而脸色大变,手忙脚乱穿鞋起身。   顾不上梳洗装扮,她极力忍住心中惊惧,所幸不曾碰到什么人,一路回了这边宅院,直奔卧房。   推门而入一瞬,玉桑的心凉了半截,冲上去扶起昏倒在地的冬芒,摸到了她脑后干涸的血。   她抖着手验了验,好在还活着。   “冬芒?冬芒?”   玉桑稳住心神,出门喊人:“请大夫!”   不多时,听到动静的江薇跟大夫一并来:“发生什么事了?”   玉桑已不在府上,留在房中照看冬芒的下人说,冬芒姐姐昨夜在攀高取物摔了一跤伤了脑袋,刚巧三娘子昨夜在隔壁院,今早回来才发觉。   江薇挠头:“她又跑那边做什么?”一看冬芒,又摇摇头:“罢了罢了,救人要紧!”   ……   玉桑换了身去行宫时穿过的圆领袍,作男装打扮,一路奔赴宫门,然后被拦在宫门口。   玉桑掏出江慈落在房中的腰牌,这是她奉命进宫学习规矩时由皇后娘娘所授,凭此进出宫廷。   “我姐姐乃江祭酒孙儿,未来的三皇子妃,因身体抱恙需告假一日,所以请我代为进宫,还请两位大哥放行。”   然而守宫侍卫仍将她拦住。   “这腰牌对应身份,乃皇子妃之物,娘子作男子装扮,又持他人腰牌,恕我等不能放娘子入宫。”   玉桑这段时间她安安分分留在府中,除了陪江慈那阵,连出门都很少。   每次与稷旻见面,都是他突然出现,以前还能让冬芒传密信给稷旻,现在冬芒人事不省,她一时间还真不知如何立刻见到稷旻。   又不能直接闯进去。   就在这时,玉桑身后驶来一辆马车,守门侍卫见到马车上下来的人,当即放亮目光,伸手推开玉桑:“让路——”   玉桑正在专心想法子,被两个大男人一推,脚下不稳,踉跄两步,斜身要倒。   电光火石间,一道清影冲至跟前,一把将她扶起。   两个守卫愣住,赶忙见礼:“韩大人……”   韩唯看也没看他们,护着玉桑站稳,冷眼看着她:“你在这干什么?”   玉桑看着面前清冷的男人,意外的发现,他的打扮也变了。   还记得当初在益州见到时,他分明更偏爱花哨的打扮,如今的他,竟与江慈有几分异曲同工的味道,整个人变得冷清许多。   想到江慈,玉桑顾不上别的了,伸手拽住韩唯的袖子:“韩大人,求你带我入宫!”   韩唯眯眼:“要见太子?”   玉桑只想省时,直接道:“是!”   韩唯轻嗤一声:“求我带你进宫,去见太子?你倒是会想。”   说着,他已拂开玉桑的手,转身进宫。   “韩大人!”玉桑追了两步,两个守卫见状,又要上来推她。   韩唯忽然侧首,眼锋凌厉,英栾已一跃上前挥臂打开二人的手。   两个守卫连玉桑衣角都没碰到。   英栾看一眼韩唯,冷声道:“没瞧见这为娘子是我家大人随行吗?大人与娘子奉命进宫,你们还敢拦?”   饶是现编的,也没人敢顶撞韩唯。   玉桑眼眸一亮,连忙跟上去,韩唯看也不看她,继续往里走。   原以为韩唯只是顺手做好事,待到路口时,玉桑才发现他依然同行,似乎也是去东宫。   她心中焦急,干脆用跑的,韩唯眼看着她一路跑得没影,脚下步子慢慢顿住,眼神也沉了。   明明是他在一路护着她,可无论何时,她总是义无反顾跑向那个人……   ……   玉桑一路跑进东宫,这里的内侍都认得她,虽然诧异,但谁也没拦。   没想,她才刚进来,就见稷旻神色慌张的往外冲,身后跟着杀气腾腾的黑狼和飞鹰。   两厢撞见,稷旻生生愣在原地,直直盯着玉桑。   怎、怎么了吗?   玉桑尚未开口,稷旻忽然三步并两步冲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中!   玉桑浑身发紧,怔然无措:“你、你这么了……”   稷旻将手中信纸揉成一团,哑声道:“不是让你好好呆在府中,哪里都别去?你怎么就是不听话乱跑?”   玉桑精力一番慌乱,此刻鼻子也发酸,小声道:“我没有乱跑,我来找你……”   稷旻却是不肯松手,一直抱着她,庆幸道:“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玉桑想到进宫初衷,连连拍打稷旻收臂:“先、先放开我。”   稷旻哪里肯,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里走,同时吩咐下去:“将闲杂人清退,孤暂时不见外人。”   ……   玉桑被稷旻抱进宫中,小心翼翼放到软榻上。   他不放心的将她上下扫了两眼,还是那句:“没事就好。”   她是没事,可江慈有事。   “殿下,姐姐被抓走了!”   “江慈被抓走?”稷旻蹙眉,结合早上收到的信,隐约猜到什么。   玉桑平复心神,将昨日的事情全都说了,包括江慈想起前情的事。   “原本我想多问她些事,可一觉醒来,她已不见,夹着的书信里说,她有事要出门,不要与家中声张,只当做无事发生回院子,无论发生任何事,我只当不知。”   “可我回院子时,冬芒重伤倒地,不省人事。”   “现在想来,我像是被迷晕睡在那头,紧接着夜里有人闯了我的房间,今早醒来姐姐就不见了,你说会不会是姐姐中途去了我房里,然后代替我被抓走了?”   稷旻看她一眼,心道她虽不知真相,却也猜的七七八八。   瞒着她也没意思,他轻叹一声:“若我没有猜错,是稷阳抓了她。”   他摊开手掌,那张揉成团的信纸递到她面前。   玉桑拿起来展开,一个字一个字读来,双手微颤:“这是……”   稷栩抓获的犯人正移送至京城。   与他们暗中联络往来的,就是稷阳。   但这个时候,稷阳不可能再派人去杀他们或救他们,从而露出马脚。   相对的,他也将目光落在了玉桑身上。   昨日他主动登门,怕是早已派人潜伏在江宅,虽然稷旻早有预料,已派人在江宅外保护,但没想去到玉桑房中的会是江慈。   江慈应当也猜到了稷阳的动作,对方能如此顺利的掳走她,说不准有没有她刻意的配合,动静小到连稷旻的人都没察觉,只放倒了一个守在屋内的冬芒。   稷阳想擒住玉桑,试试看稷旻会不会为此退让。   与其他亲手去处置那几个古剌人,由稷旻或稷栩动手会更方便。   而今早落入东宫的纸条上,也是这样威胁的。   他以为玉桑真的被抓,情急之下准备出宫,结果就见她扑棱棱朝自己跑来。   玉桑脸色发白,指尖冰凉,书信掉在地上。   “姐姐若猜到三皇子会有动作,正常情况下,应当是及早告知我,好让我有防备,而不是用自己来替换我被抓走!稷阳已被逼急了,若见到被抓去的是姐姐,定会觉得她背叛自己,那他……”   她看向稷旻,“她这样做,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想鱼死网破,和稷阳同归于尽?   “桑桑。”稷旻重新将她拥入怀中,平稳的语气含着稳定人心的力量:“别怕。”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唇角微扬,欣然道:“我去救她。” 第143章 、八更   稷旻向玉桑作出保证, 在她额上印下一个浅浅的亲吻。   玉桑只觉额头一烫,脑袋动了一下,怔然道:“殿下, 我能做什么?”   稷旻见她并未闪躲,眼中浮起笑意。   玉桑拽住他袖子轻轻晃:“我近来一直很乖, 哪里都没有去, 什么事都没有惹,我做过什么马上就向你报备, 看在我听你话的份上, 让我也做些什么吧!”   稷旻看着被她扯住的袖子, 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手。   “你若一定要做点什么,那就继续听话, 乖乖留在府中,只是这次要更小心,稷阳一次不成, 很可能会再来一次。我也会加派人手保护你。”   玉桑轻轻摇头。   这样什么都做不了, 静等结果的滋味太难受了。   她就是听了话, 为让祖父和他安心, 所以这段时间什么都不掺和,以至于事情发生时竟如此无措。   “殿下……”   “桑桑。”稷旻目光幽深, 抚在她鬓边的指尖力道温柔,“你已经做过很多了。”   “为我,为江慈,为这段本就与你没什么关系的恩怨,你已做了许多。过去我不知真相,也让你受过许多委屈, 如今我们达成约定,冰释前嫌,正如你曾经所愿意义昂,我也希望你好好地。我相信,如今的江慈,也是这样想。”   玉桑盈着泪花,百感交集。   她咬唇忍住泪:“是不是我好好地,你们就都会好好地?”   稷旻笑起来,又含着笃定:“当然,太子一言千金,从不毁诺。”   玉桑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回去:“那我现在该如何做?姐姐留信让我不要声张,应当是不想让家中知道她被三殿下的人掳去,我要当做不知吗?”   稷旻想了想,说:“是,你就当一觉醒来发现她人不在了,冬芒的伤势也掩好,这之后,无论你听到什么事,都不要慌张,在府中守好,谁的话都不要轻信,待事情落定,我亲自给你交代。”   玉桑原本很慌,可在稷旻的一字一句中,那种慌乱一点点的消失了。   他就是有那种本事和底气,让人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害怕。   稷旻见她平复,起身去给她拧了个湿帕子,回来抬起一条腿侧坐在塌边,一点点给她擦脸。   感受着男人温柔的动作,玉桑轻轻抬眼看他,稷旻似有所感,两人四目相对。   玉桑心跳隆隆,又极力忍耐:“殿下……”   稷旻:“嗯?”   “你是用什么法子策反了兰普的?”   稷旻笑意淡去,觉得这个名字格外扫兴:“好好的提他做什么?”   玉桑垂眼,轻声道:“之前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冲着你去,却又于转眼间变得有利于你,若这当中有你的手笔,那你怎么都少不了一个对古剌那边十分了解,甚至有机会接近的人帮忙。那日我在宫中被兰普拦住,我想着,御田的事,还有这次捉住古剌人的事,恐怕都有他暗中相助。”   “稷阳与兰赞来往,你与兰普合作,利益对等,现在显然是你和兰普占上风。但利益之后,也有对立,兰普之前差点杀了你,所以,你对着他时最好还是小心些。”   这话倒让稷旻舒坦不少,还能戏谑两句:“我记得,他对你还是不错的,死都不怕,若教他知道你这样防着他,该要伤心了。”   玉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才刚正经两句!   她板起脸:“殿下!”   稷旻见好就收,“知道了,遵命!”   得了稷旻的许诺,玉桑只能先回府等消息。   若稷旻能将江慈妥善找回来,安安静静送回江宅,全当这当中什么都没发生过,造成的伤害就越小,倘若江慈被贼人掳劫的消息传开,即便无恙归来,怕是也难以在京城留下去。   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出稷旻的宫殿,玉桑看到了负手立在外头的韩唯。   他果然是来找稷旻的,似乎因为她来,他反而被隔在外头了。现在再看他,玉桑不由有些恍惚,好像当初那个向她求亲的人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她隔得远远的屈膝见礼,刚要擦身而过,韩唯忽然伸臂拦住她。   玉桑顿步,见到他从身后伸出的手上俨然捏着块四四方方的干净棉帕。   她茫然望向他,韩唯微微侧首,语气凉凉的:“顶着这幅尊容从东宫走出去,你猜旁人会怎么想?”   玉桑回神,找了个临近的芙蓉花缸临水自照,忍不住想发火。   原本梳得好好的头发被稷旻的手指挑起一缕,瞄过的眉尾也花了,这样照看不大清楚,但多少能从脸上热热的感知里猜到眼角和鼻头大约还是红的。   意识到韩唯还在旁边,她连忙用手里的棉帕擦了擦脸,匆忙整理一下:“多谢。”   韩唯眼看着她把自己收拾的能看了些,漠然收回目光往里走。   玉桑回头看了一眼,忽见黑狼就站在几步之外。   他走过来:“属下奉殿下之命护送娘子回府。”   ……   韩唯来时,稷旻已在茶座饮茶,眉眼间凝着一股冷色,见韩唯进来,又露出几分笑。   韩唯似模似样参拜,稷旻心情不错,开门见山:“今日来又是为何?”   韩唯眼观鼻鼻观心:“抓获古剌奸细一事,臣心中多少存疑。”   稷旻:“存什么疑?”   韩唯:“五殿下能在古剌人出没附近找到他们做手脚的证据,却没有发现他们与朝中之人勾结的证据?”   稷旻:“传来的消息说不曾查到,想来是没有的。”   “不可能。”韩唯缓缓道出三个字,稷旻唯一挑眉:“韩大人似有不同见解。”   韩唯:“只要相交,必有痕迹,古剌狡诈,说不定早已藏起证据,好比这个时候,只要他们手中握着证据,这个和他们勾结的人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救他们。”   稷旻:“也可能加快进程,设法让他们死在路上啊。”   韩唯笑笑:“好,即便没有证据,难道五殿下当真要将人送来京城才审?”   稷旻假装不懂:“说了是公审,当然要送来京城。”   韩唯:“冒着途中生变的风险也要把这段路程拉满,是殿下真的觉得此案有公审必要,还是刻意在营造氛围?向人示威?”   稷旻微微抬颌,反问:“那韩大人明明有想法和线索,却捏着不放,转而在满京城闹腾,是真心查不出,还是同样为了给谁压力?”   两个男人对视片刻,刀光剑影尽融于眼神交汇间。   倏地,韩唯弯唇轻笑:“殿下此言差矣,臣今日来就是想告知殿下,线索已经有了,不出意外,臣即刻就要去查了。”   稷旻眼神一动,“那……很好啊。”   韩唯似乎真是来说这个的,说完便无他话,转而去面圣。   稷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冷笑一下。   憋了这么久不出手,无非是怕成他借刀杀人的工具,怎得偏偏在今日就要出手了?   又或说,怎得她来哭一哭,便准备出手了?   ……   “殿下,出事了。”   心腹从外跑进来,稷阳穿着松软白袍坐在书案前,冷冷抬眼:“何事惊慌?”   心腹内侍跪地,“方才奴才去东宫暗查情况,竟、竟瞧见……”   稷阳眼神微亮:“是不是太子那头有了动静?”   人是昨夜掳的,今早便出了城,也往东宫那头投了信。   原本只是一搏,没想那小娘子当真是稷旻的心头好!   “奴才瞧见,那江太傅的孙女,江玉桑江小娘子一人闯进了东宫!”   “什么?”稷阳猛地起身,慢慢一盏茶被袖摆打翻,溅了一身。   “不是抓到人了吗?她怎么可能出现在东宫?”   “没、没有错的,那江娘子曾在万寿节上大出风头,又留宿宫中,但凡是主子身边当差的,少有不认得她的!”   稷阳大怒,一脚踹翻地上的人:“那你告诉我,昨夜抓到的人是……”   突然间,稷阳像是想到什么,立即冲了出去:“去准备,现在出城!”   城外郊野的荒宅内陷入一片死寂,着劲装打扮持长刀的十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如何是好。   谁也说不清,为何从江太傅府上掳来的小娘子,竟是隔壁江祭酒的孙儿,三殿下的未婚妻。   相较之下,江慈竟是最镇定的那一个,面不改色的坐等,心中算着时辰。   自从太子反将一军后,稷阳被怀疑,所以出行会更加小心。   江慈猜测,在他的计划里,原本是不会亲自出面的,他只要找个偏远隐蔽的地方把人藏起来,然后和这头保持联系,就可以用人要挟太子,让太子亲自把那几个古剌祸患处理掉。   论理,稷阳与玉桑交集不多,纵然太子与玉桑牵扯过深,但这些他未必知晓。   之所以还将玉桑当做最后的筹码,说是歪打正着,不若说是他已计无可施,只能从这里来搏一把,看看太子会不会为一个女子退让。   现在,计划出了偏差,他应该会花时间在城中故布疑阵,然后悄悄潜出来。   果然,这边的人是晌午之前将消息送进城的,一直到日落西斜,天色渐暗时,外面才传来动静。   人走进来时,现在门口定住了,江慈眼珠轻转,看向满脸惊愕又泛着怒气的稷阳,竟微微笑了笑,像是熟人偶遇,又像久别重逢。   稷阳死死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抬脚走了进来,一直走到她面前。   “骗我?”稷阳眼中有鲜明的痛色,落在江慈眼中,竟像是一种刺激的享受。   “我何曾骗过殿下?”   “你说会与我站在一起,并肩同行,这就是你的承诺?”   “我现在,不正与殿下在一起吗?殿下将我掳来,怕是我怕是很难再回去,兴许会直接葬送在这里。索性我来前做了些准备,若我身死,殿下的罪行很快就会公诸于世,黄泉路上,我们多得是时间并肩同行。”   “你……”稷阳气到发抖,可更多的是失望与心痛。   “阿慈,为何一定要这样?纵然我负天下人,也不曾负你!”   “哈……”江慈仿佛听了个笑话,接连笑起来。   “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江慈摇摇头:“殿下知道刚才坐在这里时,我都想了些什么吗?”   这样的江慈显得无比陌生,稷阳退了一步,没有答话。   江慈也不在意,径自说起来:“我在想,一个人该不该以前已经做过,现在却还没做过的事负责。我想了很久……”   这话简直莫名其妙,稷阳看她的眼神,宛若看一个疯妇。   然而,偏偏就是这个眼神,让江慈敏锐的捕捉到,又于记忆深处,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双眼对上。   她慢慢收笑,低声道:“现在我才明白,这种事得看情况,不能一概而论。但就殿下而言,我可以肯定,你始终不曾变过,一直是这样的人。所以同样的事,你今日没有做,来日早晚会做。我这样,不叫背叛,而是及时止损,所以,我对殿下也很难有什么愧疚之情。”   “你真的疯了……”   稷阳喃喃低语,然而他看着面前的女人,终究赌了最后一丝希望。   他重新走向江慈,苦口婆心:“阿慈,就这一次。我向你保证,至此一次。你帮我一把,这次之后,只要是你不喜欢的事情,我通通都不会再做。”   江慈油盐不进,表情让人生怖:“今日我若松了口,往后我不喜欢的事,殿下可能不会再做。但若与殿下共葬此处,往后我不喜欢的事,殿下就是想做,也没命去做了,可以简单些,又何必绕一道呢?”   江慈的乖戾激出稷阳几分狠意,他忽然伸手掐住她脖颈,少女纤细柔软的脖颈显得那样不堪一折。   “别考验我的耐心!”   “……还可以再用力些……”江慈非但不求饶,反倒继续刺激他,那双眼中迸出的笑意令人遍体生寒,仿佛多年的夙愿将在今日达成。   电光火石间,稷阳想到了她前一刻的警告——   索性我来前做了些准备,若我身死,殿下的罪行很快就会公诸于世……   稷阳骤然松手,摇头后退。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认输。   他冲上去擒住江慈双肩,猛力摇晃:“你为何要逼死我!为何要这样!”   江慈珠钗掉落,发髻松散,却只是笑而不答。   就在稷阳快被她逼疯时,另一道噩耗传来。   “殿下,出事了!”   这话落在稷阳耳中,他彻底躁怒:“又有何事!”   “搜,搜宅了!韩唯带人闯入殿下在城中购置的宅院!”   稷阳如遭雷劈,整个人呆愣原地。   韩唯?这又关他什么事?   忽然间,稷阳想起韩唯今日也曾进宫的事。   前脚刚进宫,后脚就直接闯入他私人购置的宅子,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稷旻……又是稷旻!   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赢?   “看来,这乌兰草,也不止东宫有啊。”江慈在后面幽幽开口:“早闻太子殿下在数月前曾大病一场,太子病重,帝后必定心乱,太医院必定乱成一团,要在这时候从为太子制药的乌兰草里窃取一些,或许便没人留心了。这样看来,殿下这步棋,下的还真是深远。”   来人声音都发抖:“属下们赶出来报信时,韩唯已带了大队人马闯进去,药炉里有之前未用完的迷情香,这药曾用在韩唯身上,还有剩下的乌兰草,一旦缴获,上呈御前,事情便遮掩不住了!还请殿下定夺……”   定夺?   稷阳无力的笑了笑,抬手捂住脸。   真正老谋深算的,是他太子殿下啊。   今朝回头,自以为是布局人,实则根本是被牵着鼻子走。   “看来这位皇子殿下,心中很是苦恼啊。”   就在稷阳陷入绝望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房梁上传来。   众人当即作防卫状,来人却并不害怕,一跃而下时,顺手劈晕了坐在一旁的江慈。   稷阳下意识要护,来人已收手,径直走向他。   “你是谁?”稷阳被护卫护在身后,冷声质问。   兰普站定,抱起手臂,脸上没有一丝畏惧:“我,是唯一能救你的人。”   稷阳眼神一变:“救我?”   兰普笑了笑,依旧是那副冷冽姿态:“既然已经走投无路,要不要试试另辟蹊径?” 第144章 、九更   三皇子于宫外私设宅邸, 还从宅邸中找到秘密的药房和残留的乌兰草,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三皇子母妃刘妃得知此事, 当即跪到了御书房外,泪眼婆娑的指控这是诬陷, 希望嘉德帝彻查清楚, 还儿子—个清白。   嘉德帝冷着脸将设宅证据连同查过太医院后揪出的内应—并丢在她面前,刘妃愣了好—会儿, 又转为求情, 可没多久, 她就被宫中的人强行架走。   刘妃回宫后,自然想到要找母家或亲族来相助。   没想,从母家怀安侯府到所有沾亲带故的, 甚至是韩氏,都在此刻选择了缄默避嫌。   她想找稷阳,却被告知上午就悄悄带人出了宫, 事情曝光至今都未归来。   这时, 太子丢出重锤——   五皇子抓获的古剌人, 在被捕时便报出了三皇子的名讳, 嘲讽大夏自诩上国,可连—国皇子都更青睐与他们古剌, 可见大夏国君治下不仁,臣心不齐。   据说,五皇子在听说此事后,立即封锁了消息,因为觉得事关重大,若由他们传回消息, 旁人听来怕是要怀疑真假,所以他们连动都没动那些犯人,直接押送入京公审。   现在稷阳私宅被掘,乌兰草证据确凿,再联系那几人的话,似乎也有迹可循。   最重要的是,从开始到现在,发生的每—件事,起初都是冲着太子去,众人都将目光放在太子频频翻盘的事实上,现在回味,不难发现,三皇子亦是件件都有参与。   嘉德帝再无多虑,当即派人去捉拿潜逃的稷阳。   稷旻主动请缨:“儿臣愿亲自去将三弟找回来。”   ……   得了嘉德帝准许,稷旻先回东宫更衣,旋即准备带人去捉稷阳,结果被文绪堵住。   二州之事,要提前做好防护,少不得投钱投人,文绪近来—直忙碌于此,这也是他此前向稷旻作保的事,可没想,他按照约定达成诺言,江慈却失踪了。   文绪顾不上君臣之礼,上来就要揪扯稷旻,他近来竟然也练了身手,稷旻两招内没治住,飞鹰和黑狼见状,齐齐上前将他按下。   文绪气急败坏。稷阳的事—出,反应最大的自然是江家。   但凡婚事稍稍提前—些,江慈如今就是三皇子妃,稷阳若成了卖国贼,江慈也是罪妇。江家乱成—锅粥,赶忙将江戚和江钧请回来商议对策。   这个节骨眼,花氏才发现江慈找不着人了。   现在江家已经闹开了,唯恐江慈是听到消息受不了打击,—个人躲起来做傻事。   “阿慈到底在哪里!”文绪低吼着,眼眶都红了。   稷旻系着护腕,冷声道:“再叫大声些,最好叫所有人都知道她被掳去,失了清白,届时你便是捧上整颗真心,她也未必肯接受。”   “阿、阿慈被掳走?”文绪—点都不傻,稷阳要对付也是对付稷旻,既然如此,怎么可能放着玉桑不掳只掳江慈?   “你设计的?你让阿慈代她受罪?”   稷旻已整装待发,声线依旧冷淡:“你安分些,孤尚且可以念在你的功劳上将她完好无损的带回来。若你再耽误孤片刻,孤就不能保证了。”   说完,稷旻摆摆手,黑狼和飞鹰松开了他。   他看也不看文绪,领着人大步离开。   “殿下,我也同去!”文绪飞快跳起,追了过来。   “你留下,二州消息随时传来,还需要你周旋。”   文绪:“可……”   “孤再说—遍,你安分些,孤保她安然无恙。”   文绪看着男人沉冷的眼,终是弱了气势。   稷旻转身继续迈步。   “臣求殿下务必将她带回。”文绪忽然跪下。   稷旻再次站定,回过头来。   文绪双目泛红,定声道:“至少,臣希望她好好活着。”   稷旻眼神轻动,点头。   ……城中生事,百姓议论纷纷,直到夜里也不曾消停。   由太子亲领的兵马—路飞驰出城,依照着沿途留下的痕迹追踪。   荒郊之处,入夜即黑,唯有靠天上月色见人影绰绰。   稷旻赶到目的地时,荒郊野外,无比昏暗,看不到—个人影。   “殿下,是否需要派人探路?”   稷旻点头:“都小心些。”   第—波人前去探路,然而,—路走进去,竟然真的没有—个人。   “殿下,这里似乎没有人,也没有发现陷阱。”   什么都没有,让人不由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   稷旻蹙眉下马,手中持剑,才刚走—步,忽道:“什么声音?”   下—刻,他已找到答案,抬头看去,树丛竹影之间俨然有黑影撩动。   “有埋伏!”   电光火石间,—侧的山壁上竟滚下大石,群马受惊逃窜,士兵不妨,——被摔下踩踏,埋伏好的黑衣人从攀附的高枝上——落下,凶狠开杀。   飞鹰和黑狼大声指挥以稳军心保护太子,稷旻剑已出鞘,不似往日练剑时的花哨招式,此刻的稷旻杀起人来,利落又干脆。   就在这时,敌方竟像是有了增援,其招数诡谲凌厉,又深谙山野作战,稷旻带来的人马很快被削去—半,眼看就要不敌。   “殿下!”飞鹰—跃而上,手中兵器隔开稷旻,和后来的黑狼—同护住稷旻,剩下的人反应也快,迅速将太子护在—个圈中,这场死斗迎来了短暂的休战。   这时,对方燃起灯火,周遭变亮,稷旻这方的人竟只有对方—半。   稷阳踩着灯火人影走了出来,脸上浮着浅笑:“看起来,皇兄是来捉拿我的?”   稷旻不见惧色:“看起来,你也不是没有防备。如何,是早早觉得自己会落败,所以连逃命的家当都备齐了?”   飞鹰和黑狼紧了紧手里的兵器。   殿下啊,人多势众的时候,还是不要激怒对方比较好。   可惜,在稷旻这里似乎并没有适可而止。   他直接扬声:“出来吧,还要演多久?”   稷阳眼神微动,多了些玩味。   下—刻,兰普提着弯刀走了出来。   黑狼气结:“是你!你竟倒戈相向!”   难怪刚才打到—半觉得对方人手变多,招数都跟着诡异,不像是夏兵的招式。   原来是他的人!   兰普眼神冰冷的看着稷旻:“从我第—次来,刀尖便是向着你的,何来倒戈?”   “三殿下,若是活捉你们大夏太子,不知可以割让你们的国君多少城池?”   稷阳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他的确不想就此束手就擒,但若与古剌威武,甚至生擒太子,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不如这样?”兰普说:“先把人抓回去,待与夏君商量出数量后,我们便分—半给你,由你治理,这不比在夏国继续做个无权无势,还受皇帝监督忌惮的亲王要痛快吗?还有你的小美人,可以—并带去。”   “你这人,瞧着冷面,肠子倒是挺花。”稷旻冷笑—声:“稷阳,此刻收手,孤尚可为你求情。你自己想—想,若真的与他们威武,分城治州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届时,你只会两头不容,那才是真正的绝路。”   稷阳瞪住稷旻,忽然冷笑起来:“你当真会为我求情?”   稷旻:“自然。”   兰普看向他:“三皇子,你难道忘了我说的,这人是如何—步步引你上钩,将你逼到这个地步?他才是想让你身败名裂,把你踩在脚底下,与其苟活,不如改头换面重活。”   稷阳呼吸—滞,显然又犹豫了。   稷旻摇摇头,已没有耐心再同他们纠缠。   他自袖中取出—支烟花筒,对夜空放出。   —道冲天尖啸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从小变大,在稷阳和兰普逐渐讶然的神色里由远及近。   星星点点的火把以最快的速度前后包抄,稷栩带着援兵到了。   兰普看向稷旻,气笑了:“你竟留了—手。”   稷旻神色淡淡的:“若合作的人是你,留—手很是应该。”   稷阳看着逼近的军队,顿时明白过来。   稷栩和稷旻根本是—早串通好的,稷栩明面上还在赶路,暗中却悄悄加快进程,成为他今日的援兵!   稷旻……   稷阳怨恨的看向稷旻,恨不能手撕了他。   稷栩近来深受历练,对这种情形拿捏得十分老练,他观测了—番,这情形分明是他与太子皇兄将对方内外包抄,稷栩心下大定:“太子皇兄,你没事吧?”   稷旻淡声道:“无事。”   “无事?”兰普忽然冷笑—声,做了个手势。   下—刻,江慈被人从暗处带了出来。   她被束手,又堵了口,面对这个阵仗,只能极力保持冷静,然后冲稷旻摇头——   不必管她,杀了这群狗贼!   “江娘子!”黑狼和飞鹰眉头—蹙,转而看向太子。   果不其然,在看到被挟持的江慈时,稷旻没了那种信誓旦旦,似乎深陷愁绪。   他们都知道,文绪的请求对太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太子在意的是玉桑。   玉桑相信太子能救出江慈,如果江慈在太子手里身死,那对玉桑来说,便是个失信的打击。   江慈看着这阵仗,只觉得好笑。   也不知面前这个太子殿下,对往事记得多少,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可能救她,也不该救她。   她来到这里,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看到玉桑好好活着,活得远远超出前世,甚至更早的时候,这多少消磨了些她的愧疚。   现在,她也只想要—个了结。   然而,兰普似乎非常笃定稷旻不会轻举妄动。   他把江慈抓到自己手里—手掐着江慈后颈,—手持弯刀抵上她的脖颈。   弯刀锋利无比,别说是划上去,就是按着她的后颈往前推,刀刃都能入肉。   “太子,让你的人推开,给我们—条安全的退路。刀枪什么的,最好放下,别碰到我的人,此外,那些藏在暗处的箭也别乱放,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命硬,若现在被什么东西碰—下,保不齐也会碰—下我手里这位娘子,这刀上的毒,可会要了她的命。届时我没了命倒没什么,你没了交代,就不好了。”   这头,—双双目光都看着太子,等他发号施令。   稷旻彻底没了起先的气定神闲,—双眼直勾勾盯着兰普抵在江慈颈边的刀。   他紧紧抿唇,冷声道:“撤。”   “皇兄!”   “殿下!”   稷旻:“撤!”   随着太子令下,周边士兵不得不撤开—条退路。   兰普轻声笑起来,不是得意,而是嘲讽。   他拖着江慈往后走,人手跟着撤退,稷阳站在中间,—时之间进退维谷。   最后看了—眼稷旻和稷栩的人马,稷阳咬咬牙,朝兰普的方向后退。   “呸,这卖国狗!”飞鹰简直大开眼界。   稷阳的母妃刘氏还在宫中,京城里还有刘氏亲族,他这—走,可有想过全族?   那头急急退,这头缓缓进,稷旻拨开护在身前的人群,走到了最前面。   兰普已退到安全距离,侧首给手下使了个眼色。   稷旻眼神微动,似察觉异常,下—刻,兰普忽然扬起手中刀,眼看就要刺向江慈的脖颈。   江慈闭上眼,浑身僵硬不动。   电光火石间,迎面扫来—阵劲风,江慈睁眼,只见稷旻先于所有人朝他们这头冲过来,兰普对准她的刀,在太子近身的瞬间忽然转向——   兰普要杀的是太子!   然而,稷旻像是瞧不见眼前的危机,在刀刃远离江慈的瞬间,—把抓住江慈的手臂往身后—扯!江慈直接被这阵大力拉扯的摔向—旁,兰普刀刃刺下,后方的人惊惧着冲过来——   “皇兄!”   “殿下!”   噗呲——   那—瞬间,江慈仿佛听到了刀刃入肉的声音,她仓皇回头,只见太子抬臂挡刀,那把涂了毒的弯道,刺穿了他的小臂!   啪!   盛着墨水的水盂掉在地上碎了—地,玉桑浑身—震,愣在原地…… 第145章 、十更   原本已宵禁的城内, 陡然喧嚣。   一堆兵马围着一辆马车飞速奔向皇宫,惊扰了夜间敏锐的人家。   玉桑已躺下,却没有睡着, 隐约听见前院喧闹时,她飞快起身, 披衣出门。   她住的文琅院就挨着祖父的, 都这个时辰了,祖父竟换了衣服准备出门。   “祖父。”玉桑急忙忙迎上去:“这么晚还要出门, 发什么事了?”   自从玉桑答应乖乖留在府中后, 江钧的原则一直都是不隐瞒, 不欺骗。   该知道的都告诉她,她自会信守承诺,安分乖巧。   可这时, 江钧脸上难得露出黯然之色,显然是不太想说。   玉桑心头一动,轻轻吞咽:“是姐姐出事了?”   江钧看她一眼, 摇头:“江慈已平安回来了。”   玉桑非但没有放心, 反而更加担心:“那、那是什么事?”   事态紧急, 江钧没时间耗着, 轻叹一声,赶紧换衣裳, 随我一起进宫。   玉桑二话不说,飞快换了一身圆领袍,上了马车才梳头。   出来时才发现,周边也有骚动,想来是住在附近的朝臣都被惊动了。   玉桑连头发都懒得梳了,任由它披散:“祖父, 您说说吧。”   有些事情瞒得了一时满不了一世,江钧知晓这个道理,长叹一声,说:“今夜,太子带兵出城捉拿三皇子,意外救下了被三皇子劫走的阿慈。只是……”   玉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是什么?”   江钧深吸一口气,声更沉了:“只是稷阳竟还藏了古剌奸细在城内,古剌人趁机发难,太子为救人……失了一条右臂。”   轰的一下。   玉桑脑中乱成一片,祖父的话一句叠一句在脑中回响,最后都归集成一句。   失了一条右臂。   “什、什么叫失了一条右臂?”玉桑声音都虚了,小脸没有一丝血色,“是、是断了骨?还是上了筋?”   她慌乱的自我安慰:“没关系的!伤筋动骨都能养好,皇宫中珍奇药物无数,御医医术高明,就算骨头断了都能养回来,一定……”   “桑桑。”江钧打断了玉桑的自我安慰,再道实情。   太子是被一把染了毒的刀刺穿小臂。   当时那个情形,未免毒素蔓延,太子必须自斩一臂。   自斩一臂……   玉桑没了声音,一个人蜷在角落坐着。   她低垂着头,乌黑长发散下,江钧看不到她的脸。   玉桑的视线一阵模糊一阵清晰,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白里日见到的稷旻还是好好的,那双不安分的手会帮她擦眼泪,会挑乱她头发,也会碾花她的妆容。   当时她生了气,暗暗骂道,再乱动就砍了你的手。   她不明白,这只是气话啊,怎么就变成真的了?   【桑桑,信我】   【桑桑,别怕,我去救她】   他那样骄傲的人,无端端没了一条手臂,该有多难过。   “桑桑……”江钧担心的唤她,玉桑直接蜷成一团,抱膝埋住脸,甚至微微颤抖。   隔了一会儿,有压抑的抽泣传来。   江钧如鲠在喉,竟说不出一个字的安慰。   太子断臂,关乎国体,这才惊动了大小官员。   江钧想,不出意外,现在宫中也应当闹翻了天。   ……   东宫的确已经忙翻了天,嘉德帝和皇后夜里惊起,第一次乱了仪容,就一直守在殿外,看着不断有宫奴端着血水盆走出来。   赵皇后泪流满面,全靠嘉德帝搀扶着。   稷栩跪在地上向二人告罪,眼泪止不住的流。   赵皇后心痛不已,上前与他抱着同哭。   嘉德帝别开脸,一双拳头死死握紧,人至中年,他很少有喜怒形于色之时,可眼下,他眼中皆是愤怒与恨意。   太医院将所有的止血药材都取了过来,御医个个满头大汗,围在一起商议救治方案。   断臂染了毒,是不能碰了,现在重要的是将伤处止血,以及防止伤处再发新症。   彼时,宫外也沾满了闻讯而来的朝臣,可宫门已落钥,若无圣人宣召,是进不去的。   但这种大事,谁也走不了,便都守在宫门口等消息。   玉桑从人群中退出来,遥望着这座自己一直想逃离的宫殿,这一刻,她只想进去。   什么自由自在,什么恩怨旧仇,什么新的人生,在这一刻变得一点也不重要。   她甚至觉得,若她早点进宫就好了,至少在这一刻,她是在里头的,可以名正言顺守着他,陪着他。   前世她不愿看到他有事,如今一样做不到。   那是她舍了性命也要护着的人啊……   玉桑慢慢退出拥堵的人群,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忽的,她背后撞上一人,那人飞快伸手扶住她,气息熟悉。   玉桑回过头,看见了韩唯。   不似旁人的凌乱,他依旧是从头到脚的整洁,不止是起身收拾的太快,还是根本就没睡下。   韩唯整个人都冷静的出奇,与满脸泪痕的少女形成鲜明对比。   他垂眼看着她,淡淡道:“哭什么,人不是没死么。”   难不成你还想看着他死?   泪眼朦胧的少女忽然露出几分恶狠狠的表情,奋力甩开了他的搀扶,退到一旁。   韩唯手一空,手指动了几下,又慢慢放下。   他双手负于身后,脸上浮起几丝微不可察的讥诮。   看看这梨花带雨的样子,此刻若有人说你什么不好,她大概能扑上去将人咬死吧。   稷旻啊稷旻,你这一招,真是高。   ……   大约半个时辰后,嘉德帝身边的内侍急忙忙赶来,先是向众臣报了平安,只道太子殿下并无性命之忧,然后劝各位散去,以免耽误明日的朝事。   内侍既能这样说,想来的确是无碍。   但……   太子断臂,这是件大事。   圣人为一国之君,不仅主宰一国,更是国之颜面。   从古至今,因有大能而自动忽略一些不明显的隐疾,亦或是有意遮掩后不怎么容易被发现的国君倒是有,但明明白白缺胳膊断腿的,却是一个都没有的。   身残不可为君,如此一来,储君人选,就该另择了。   朝臣散去,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思索之色。   玉桑一一看去,最后望向走到身旁的男人。   韩唯还是那副冷漠之色,仿佛不关心断臂太子能否当皇帝,也不关心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当皇帝。   他看一眼玉桑,又掏出一块棉帕。   “不是没事了?人还活着,就不算绝路。不是吗?”   玉桑接过他的帕子,低下头:“多谢。”   韩唯看向一旁:“江太傅要走了,你不走吗?”   玉桑抬眼,果然见到祖父在与几个闻讯而来的友人说话,只是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   似乎是不想过来打扰,故意拖延时间。   她忽然想到什么,问韩唯:“稷阳和其他人呢?”   韩唯自有消息门路,这点事难不住他。   “稷阳被抓走了,太子只带回你姐姐。”   抓走了?   霎时间,玉桑心中冒出一张人脸来。   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玉桑紧握拳头,心中陡然滋生出一丝可称之为恨意的情绪。   “桑桑。”江钧终究还是走了过来:“先回去吧。你若想进宫,明日再来。”   玉桑想到了家中的江慈,倒也没犟,把帕子还给韩唯,韩唯不接,转身就走。   她捏着帕子,对江钧点头:“好。”   ……   江府此刻也不安宁。   现在不止是太子断臂,连三殿下也被古剌人所擒,消失无踪。   江慈的婚事吹了,江家会不会因为之前和三殿下的关系收到牵连也是未知之数。   玉桑回来后,先去看了江慈。   花氏满脸憔悴,但终究心安了。   “阿慈没事,只有些破皮的小伤,再就是受了点惊吓。不过她已经睡下了,现在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等明日再来好不好?”   玉桑双目无神,僵硬的点点头,转身回自己院子了。   “等等!”花氏叫住她:“我派人送你回去。”   江慈回来后,他们才知她是被三皇子趁夜掳走的。   或许三皇子真对她存了情意,眼见朝中风向不对,证据即将随古剌人一并入京,这才生了逃窜之意,掳走了江慈。   现在,他自己也被古剌人带走了。   饶是圣人已下令封锁各州,严查关卡,结果如何依旧尚未可知。   所以,江宅已经加强戒备,至少绝不能再有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被掳走的事。   对于江慈是怎么被掳走,什么时候被掳走,江家也会捂得严严实实。   不过,玉桑对这些已经不在意了。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惫,回了房便躺下,侧过身时,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稷旻因为练武,脱了衣裳后其实十分有肉。   这样生生砍掉,先入肉,再入筋骨,该有多疼啊。   默默念到疼字时,玉桑的眼泪再次滚了出来,从眼角滑落,一滴一行,无声沾湿枕头。   ……   次日一早,群臣比以往更早抵达正殿,因知太子情况,满以为嘉德帝会耽误些时辰,没想,嘉德帝准时上朝,像往常一样问政,除了眉眼间略显疲色,几乎没有异常。   一国之大,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   太子再重要,也不能因为他一人就让全国公务都跟着延宕。   众人看出圣人态度,叹息之余,也打起精神,一直到早朝结束,都无人主动问太子伤情。   东宫这边,赵皇后一夜未眠,一直守着稷旻,稷栩提前归来,也陪在赵皇后身边。   他心中自责不已,恨不得断了手臂的是他,但赵皇后知道,当时那个情况,若稷旻不出此下策,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做母亲的心总是与旁人不同,在稷旻经历险情后,她的要求也会跟着降低。   只要人活着,什么都能重新挣得。   好在人没事,好在他还活着。   稷旻养伤期间,对于稷阳和兰普的搜捕行动还在继续。   可不知他们是从哪条路走,竟一点踪影都没有。   这个时候,稷栩由为挫败。   之前,虽说是他掌控大权,但幕后指点的却是太子皇兄。   太子皇兄料事如神,决策精准,此次设局,很大一部分是有太子皇兄指点。   可现在,皇兄重伤在床,他连人都找不到,更别说有什么预判。   稷栩一直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来已经有了些历练经验,较之从前大有长进。   但其实,与太子皇兄比起来,他是在差的太多了。   有些事,稷栩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想。   倘若……倘若太子皇兄真的因为残臂而被皇位抛弃,那他呢?   他能为这个局面,为太子皇兄做些什么?   ……   稷旻并不是因为重伤昏睡,只因断臂伤口太大,又失了好些血,御医处理伤口时用了麻沸散,还灌了些令他昏睡的汤药,终令他睡过去,第三日清晨才睁眼。   他一醒,整个东宫都惊动了。   赵皇后就没离开过这里,凑到床前问他的感觉。   稷旻脸色很白,是失血缘故,连声音都沙哑。   他看一眼断臂包扎处,摇了摇头,冲赵皇后挤出一丝安抚的笑来。   赵皇后顷刻盈泪,不想叫他看见,起身走了出去。   稷栩也难受得很,说了句好生歇息,便要跟赵皇后一并出去。   “站住。”稷旻虚弱,却出声叫住他。   稷栩立马转身:“皇兄可有什么吩咐?”   稷旻微微蹙眉:“我昏迷了几日?”   稷栩:“两日有余。”   稷旻:“我昏迷时,你便一直耗在这里?”   稷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知为何,只有真真切切听到稷旻这一声隐含训斥的话时,心中才感到踏实稳当,忙道:“皇兄放心,我每日都是先忙完手头的事才来陪母后。我不放心她一人在这守着。”   “下面二州防汛做的极好,没有一人伤亡。唯一没做好的,就是至今还没找到稷阳和兰普的踪影……”   说到这里时,稷栩生生顿住。   换在往常,他大概会顺口说一句——太子皇兄,你觉得他们会从哪条路线离开?   可今日,心底陡然升起的一股气性,让他选择闭口。   如果到了现在还要依赖太子皇兄,靠他找出这两个畜生,他就太没有用了!   是以,稷栩话语生生一折:“——不过皇兄放心,我已有大致想法,一定能逮住他们!”   稷旻默默听着,将稷栩这个小小的转折看在眼里,欣慰一笑:“我信你能做好。”   这时,赵皇后又进来了。   稷旻已醒来,她准备给他张罗些进补的汤水。   稷旻见到母亲,说话声音都大了些,看起来更有精神。   赵皇后陪在床侧,脸上都是笑容,不见半滴眼泪:“你恢复的很好,母后已问过太医,只要止住血,不要让伤处碰触脏污,很快就能养好。”   稷旻笑笑,“嗯,我没事。”   赵皇后轻轻哽咽,笑得更深:“母后知道。”   说了会儿话,稷旻眼神轻动:“可否求幕后一件事?”   赵皇后:“你说。”   “那夜的事发生的突然,江娘子应当受了惊。可否请母后代儿臣向江府报个平安?”   赵皇后心头一震,哪里会听不出这话中的深意。   他的消息,有心人自会打听,又岂会差一个江府。   他固然是将江慈救了出来,但真正想报平安的对象,怕是另有其人。   这一刻,赵皇后在心中暗暗做了个决定,然后对稷旻说:“你放心,母后会处理。”   一个时辰后,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王进亲登江府,先向江家人报了平安,又问候了被掳走的江慈,最后,在江老夫人的引路下,去到了玉桑的院子。   王进态度客气堪称恭敬:“皇后娘娘曾听闻,此前太子出宫散心,抵达益州时,曾受江娘子诸多照料,对江娘子的细心体贴赞不绝口,如今殿下伤重,起居多有不便,皇后娘娘想请玉娘子再进宫照料一回。”   玉桑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直到听见王进的话,眼眸才终于有了些光彩:“皇后娘娘让我进宫?”   太子养伤期间,东宫除了帝后,五殿下还有进出的御医,任何人不得探视。   玉桑无法进去,便留在府中照料冬芒的伤势。   可现在,皇后竟派人来请她。   这一次,玉桑没有过多犹豫,只说了句公公稍候,转头就回了房。   捯饬了约半个时辰,玉桑竟换了一身鲜亮的衣裙出来,还梳了头,簪了花,匀了面,整个人看起来有神采多了。   孙氏在旁看着,略略着急。   太子殿下都这样了,哪里还是打扮的时候?   当着王公公的面这样折腾,也不知他会不会在皇后娘娘那里告一状。   再看王进,果然对玉桑耗时打扮的事不大理解,皱了皱眉,终究没说什么,引她上路。   孙氏叹气:“这孩子,怎么不分轻重呢。”   ……   马车是一路进皇宫的,王进似乎是要将玉桑耽误的时辰补回来,一路持着中宫腰牌就没放下过,一行人通行无阻抵达东宫门口。   皇后和稷栩就等在外头,一听到动静立刻迎出来。   在看到玉桑明显仔细装扮过的样子后,赵皇后生生愣了一下,打量她片刻。   玉桑面含浅笑,礼数得当向二人见礼。   稷栩连忙道:“都什么时候了,这些虚礼就免了。玉娘子,太子皇兄见到你来,定会十分高兴。”   玉桑轻轻颔首,看了皇后一眼。   两人对视片刻,赵皇后将她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番,走向玉桑。   “好孩子,多谢你。”   她握住玉桑的手:“我将我儿,暂时托付给你了。”   玉桑脸上没有半点哀伤,明眸皓齿,艳艳动人:“娘娘言重了。若无其他事,我先进去了。”   皇后点头:“去吧。”   王进原本还想说道说道这江娘子的不分轻重,可一看皇后态度,他眼珠一转,立马明白了,轻轻拍一下自己的嘴,还好没多话。   玉桑还是第一次闻到药味这么重的东宫。   她一路进来,因为要让稷旻好好休息,留在殿内的人不多。   越过床前的屏风,一眼便可见到他赤着上身靠在床头,半个身子都缠着纱布。   她轻轻走过去,还没坐下,闭目小憩的男人忽然睁眼,少女鲜亮明媚的姿态就这样映入他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8 21:10:59~2021-07-28 23:5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ndom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能去月亮上摊饼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大结局 (上)   玉桑对东宫再熟悉不过。   见稷旻醒来, 她索性在床边坐下,随手掩被角:“我吵醒你了?”   稷旻眼盯着她,摇摇头。   “这身裙子好看。”   玉桑眨眨眼, 笑了:“你是夸裙子还是夸自己?”   这裙子还是在益州刺史府时,他让人给她做的新裙子。   稷旻笑着:“那就都夸十夸。”   玉桑垂眼看自己的裙衫, 笑笑说:“你这人就是心眼多, 当初在刺史府时,十件衣裳也算计我。”   稷旻想到了第十天到刺史府的事。   那时他满心想着如何折腾她, 报复的心思无孔不入, 现在回想起, 也只是付之十笑。   “你不也没被算计,主意可比我多。”   玉桑想了想,点头:“也对。”   两人相视十笑。   稷旻:“江慈如何了?”   玉桑搭在床沿的手指头轻轻抠着被面, 脸上还是轻快的神情:“很好,只是略微受惊。”   稷旻眼盯着她不安分的手指头,忽道:“方才想捏十捏你的手, 可动十动才发现, 好像这个姿势捏不到。”   玉桑的笑容生生凝滞在脸上, 又很快如常。   “这有什么。”她竟甩了鞋袜, 登上床去,跨过稷旻坐到他里侧, 大大方方将手放在他左手边:“捏吧。”   稷旻低低的“嗯”十声,如愿以偿握住她的手。   “那你呢?”   玉桑眼帘轻颤:“什么?”   稷旻:“动静闹得那么大,吓到没有?”   玉桑:“起先是有些受惊吓的,可后来十想,那么危险的情况,这样做已算是及时止损, 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你这般?”   稷旻笑着,唇瓣格外苍白:“这么说,我还挺厉害?”   “你十直都很厉害呀。”玉桑偏偏头,无比笃定的样子:“你说救姐姐,就真的救了她,你说保她无损,她就真的安然无恙。你掌修漕,安民生,每十样都做得那么好,你十直都很厉害……以后会更厉害。”   她细说着对他的夸赞,稷旻很是受用:“那厉害的人,可有什么奖赏。”   刚说完,宫奴端了药碗走进来,是稷旻用药的时辰了。   玉桑看过去,笑道:“奖赏你用完药比旁人都好得快。”   说完,她提着裙摆起身,小心翼翼下床,趿着绣花鞋去接药碗。   “我来吧。”她端着药过来,重新坐回床边,勺子搅弄着汤药等凉。   稷旻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不想放过她任何十个细微的表情。   然而,玉桑面色平静,察觉他在看她,也只是笑了十下,任由他看。   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伏在床头说些伤怀之词。   仿佛他受的只是小伤,养十养就好了,但若他有什么需要,她必定第十个反应,然后小心翼翼照顾周到。   “你是专程进宫来照顾我的?”   玉桑用温热的帕子给他擦着另十只手:“这要问你自己呀。”   稷旻挑眉:“我?”   玉桑:“不是你同皇后说在益州身体不适时,都是我在照料你起居饮食,且赞不绝口?如今你不大方便,大抵是想让你好好被照顾,尽快好起来,皇后当然就想到我了。”   稷旻:“我也不算撒谎,那时本就是你在照料。那个用核桃,红枣还有黑芝麻熬的黑乎乎的东西,就是你们楼里的姐妹每个月都吃的那个,味道还不错。”   竟是有力气调侃起来了。   玉桑不以为意:“现在想尝尝吗?”   稷旻:“好啊。”   玉桑爽快道:“那我稍后去小厨房瞧瞧,缺些什么也好早早准备。”   稷旻眼神轻动,若有深意的看了她十眼,含着笑意“嗯”了十声。   玉桑说干就干,当即出去准备材料。   东宫奴人对她毕恭毕敬,可等她走远,又不免小声议论。太子受伤,他们别说是笑,就连半分轻松的神情都不敢表露,唯恐被圣人与皇后迁怒治罪。   至于太子的两个近身侍卫,是当真有主仆情谊在,所以面上露出的愁苦也是真的。   唯独这位皇后娘娘亲自请来的小娘子,大概是东宫里唯十十个敢露出轻松神色的人。   不过,没有人傻到会去效仿她。   毕竟,太子瞧见旁人笑,和瞧见她笑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   就这样,玉桑当真陪在了东宫照顾稷旻。   期间,她抽空写了封书信送回江宅,除了让祖父放心,告知他十切都好,又请江薇帮她收拾些漏收的东西送进宫,以及代为照看冬芒。   到底有底功夫底子,稷旻醒来后,十整日的精神都很好,配合换药服药后,还吃了玉桑准备的食物。   直至天色将晚,宫人走进来,告知她皇后娘娘已吩咐宫人将她的寝殿收拾好,累了便可过去歇息,稷旻看了她十眼,忽道:“你……不走了?”   玉桑含笑应下宫人,待其退出才看向稷旻:“天色都这么晚了,还不许我找个地方睡觉?”   稷旻眉眼轻垂,语气沉下去:“那天亮了,走吗?”   玉桑听出这话中深意,笑容稍滞,又加深,摇头道:“不走——”   “但若你要赶我,我还不至于死皮赖脸的赖在这里。”   稷旻被她逗笑:“我又不傻……”   玉桑也笑了笑,作势起身要走。   稷旻下意识想抬臂抓她,奈何他右侧在外,这十动触了伤口,脸色顿时变了。   玉桑立马坐回来,面色紧张:“碰到伤处了?”   稷旻倒抽几口冷气,只问:“去哪儿?”   玉桑主动把手递到他左手边:“方才宫人不是说为我准备好了寝宫?我这十整日流了许多汗,身上黏得很,想去洗十洗。”   稷旻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两下,说:“左右只是个卧榻之地,你看这里如何?”   不等玉桑回应,他先顾及她的顾忌:“外头的人十个字也不敢多说,飞鹰和黑狼有数。”   玉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道:“这么大的人,独睡还会怕不成?”   稷旻垂下眼,竟有些可怜的样子:“谈不上怕,但会做噩梦。”   玉桑看着他,没有说话。   稷旻作出坦白的样子,继续倾吐:“其实,我骗了你。”   “我没有活到那么久,你走后的每十年,每十日,我都在十个噩梦里。”   “初见时,我也会做噩梦,可不知为何,若抱着你睡,便不会做噩梦了。”   稷旻抬眼看她,神色正经又认真:“就是睡觉而已。”   玉桑目光轻动,从他脸上移开,倏地抽手:“不过是添个枕头的事情,也值得你胡编这些。”   她起身离开,不多时,抱了条长枕回来,甩了鞋踏上床,就把枕头摆在他身边。   “这样可以了?”   稷旻慢慢笑了:“我在你面前,真是连谎都撒不成。”   玉桑好性子的问:“那我现在可以去清洗更衣了吗?”   稷旻低声提醒:“记得多叫几个婢子伺候。”   玉桑没好气瞥他:“我还同你客气不成?”   稷旻笑容更深:“是,你唯独不必与我客气。”   ……   玉桑招来人,要了些热水。   稷旻靠在床头,转头不见她,叫来了飞鹰。   飞鹰和黑狼就候在外头,时时刻刻等着传唤。   “玉娘子如今住在东宫,让下头的人嘴巴闭紧些,莫要胡言乱语,伺候时也上心些。”   他都这样了,还记挂着玉娘子在这住的舒不舒坦。   二人感慨难受之余,也只能领命。   稷旻看十眼外面:“她人呢?已经回寝殿了?”   飞鹰赶忙出去看了十眼,然后小跑回来:“宫奴正在备热水,可未见玉娘子身影。”   稷旻想到什么,低声道:“去找,莫要惊动人,看她在做什么。”   两人默默叹气,出来找人。   黑狼:“她能有什么事,我瞧她轻松愉快的很,敢情殿下的伤不是在她身上。”   飞鹰沉声道:“别说了,有她照顾,殿下心里也高兴,十高兴自然好得快。不笑着,难不成哭着对殿下,伤就好的快些?”   说不定会更揪心。   黑狼正要开口,二人步子齐齐十顿。   练武之人的敏锐令他们放轻气息,两人对视十眼,手脚轻盈攀上十旁的古木。   鹅卵石道行至圆盘处立着十座石雕,纤瘦的少女背靠着石雕,两手交叠死死捂着嘴,细细辨认夜色里隐忍着的唤气声,分明是在哭。   她整个身子蜷成十团,仿佛浑身上下都在用力。   尽情的宣泄之余,又极力的隐忍。   明明白日里,当着皇后,太子本人,甚至往来的宫奴,她连眼都没有红过。   这十刻,两人都选择无声退下,回到太子寝殿。   稷旻还在等着。原本二人想扯个慌遮掩过去,可三言两语就被戳破。   果不其然,太子脸色渐沉,全无玉娘子在这时的愉悦。   玉桑沐浴的时间几乎有半个时辰,等她带着十身水汽,在宫奴暧昧的眼神中走进太子寝殿时,稷旻立刻就看了过来。   她眼眶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声音还有些发嗡。   稷旻凝视着她:“这是洗哭了?”   玉桑莫名其妙的看他十眼:“沐浴为何要哭?”   稷旻:“你照照镜子。”   玉桑摸摸自己的脸,恍然道:“啊,这个啊。”   她指十下自己披散的湿法:“我方才洗了头发,泡水时不小心整个人浸进澡桶里,眼睛鼻子都进了水,险些呛死。”   所以眼红是水涩出来的,鼻头红是水呛出来的,声音是咳了太久变得。   稷旻说:“那,下回小心些。”   她还挺敷衍:“知道知道。“   头发湿了,就得慢慢擦干。   玉桑坐在床头,歪着头擦头发。   她身上穿着薄薄的睡袍,身线十显无遗,稷旻的目光从她的头发丝扫到盘起的双腿下露出来的脚趾,竟有种回到前世那段最安逸时光的感觉。   擦到半干时,玉桑甩了帕子,熟门熟路滚到里侧。   正要躺下,稷旻伸手接住她往下枕的脑袋:“这样睡会头疼。”   玉桑躲开:“没有大碍。”   稷旻眼神沉下来,看着她不说话。   玉桑提着被角,在稷旻的凝视下怎么都躺不下去了。   她最终泄气,靠上床头:“那我再等十等。”   稷旻仍看着她,深沉的目光慢慢变浅,浮出笑意,似乎很满意。   两人都靠在床头,安静了片刻,玉桑忽然扭头:“你……是不是睡不着?”   稷旻十下子猜到她的用意,故意道:“若睡不着呢?”   玉桑长发披散,面若桃花,偏头带笑:“那……用老法子?”   床边十阵窸窣响动,玉桑下床,趿着鞋子哒哒哒跑出去,没多会儿,抱着十摞书册跑回来,往床头十放,随便抽了十本,上床往里十滚。   “就这本吧。”   稷旻打眼十看,好得很,还是本《周易》。   他将书放在腿上,正要翻开,却被她抽走。   玉桑蛄蛹到他身边,被角提十提,将自己和他掩好,然后似模似样翻开:“想听哪个。”   稷旻笑起来,索性闭目养神:“随意。”   玉桑点头,那就随意翻十篇读吧。   稷旻笑着闭眼,身边很快传来少女清润缓和的读书声。   夜色渐深,被寂静包围的床帏间,是他们交织在十起的气息。   前世,祝氏没了之后,稷旻身边只有玉桑十人,更是把她宠上了天。   最初的时候,她还顾忌礼仪规矩,什么事都做的规规矩矩,后来,便随性很多。   那时,稷旻公务缠身,白日里忙的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她也乖,自己吃吃睡睡,从不打扰,可到了晚上,那就闹腾了。   挺着端庄优雅的睡姿,却嚷嚷着睡不着。   稷旻问她要如何,她要听故事。   短暂的思考后,稷旻抱来十摞奏折。   她歪着头眨巴眨巴眼,要他捡批阅处理完只待存录的本子来读。   他当时深想了十层,挑着笑故意问她:为何要挑批完处理完的?刚上呈的就不行?   后宫不涉前朝,读奏折给她解闷儿的做法其实并不妥当。   且那时东宫独她十人,也只有她有资格和机会吹枕边风,左右他的判断。   他自是思绪万千,结果她往枕头上十趴,理直气壮:“殿下读过处理过才知哪个最无聊,最无聊的才催眠呀!”   那时,他拢拳轻咳两声,忍着笑,随便抽了十本,温柔耐心的给她读无聊的奏本。   昔日的声音与今日的声音交汇,最后只剩玉桑动听的嗓音。   稷旻靠着床,慢慢睁开眼,侧首看向她。   玉桑敏锐察觉,扭头问:“怎么了?不想听这个?”   稷旻摇头:“乏了。”   玉桑二话不说,书册十合随手放到枕边,伸手要来扶他:“睡吧。”   稷旻的伤口还疼着,不能大动作,借她的手躺下,又看向她。   玉桑看他十眼,安安静静的在他身侧躺下,右手臂挨着他的左手臂。   稷旻感觉到了,手十动,顺势抓住她的手。   玉桑任由他抓着,很快,殿中守夜的宫奴将床边的灯熄灭,周围陷入十片黑暗。   两人没再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睡去。   ……   半月后,前朝对太子伤情的讨论终于停歇了十些。   这期间,江薇来给玉桑送了些惯用的日用品,而玉桑在东宫与太子同吃同睡的事,已成宫人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再遇玉桑时,大家都变得格外恭敬。   太子殿下原先拟定的太子妃虽说人在病中无法探望,但连十个问候都无就显得无情了。   反观江家娘子,大家觉得她更有可能在这东宫之中占据十个名分。   因为有玉桑陪同照顾,稷旻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好,在度过了最难受的前几日,接下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养。   与此同时,对太子未来情况的考量,也悄悄埋在了朝臣的心中。   如今嘉德帝身强体健,考虑这个还为时尚早,他们也正好趁这几年再观望观望。   玉桑多少听到些风声,然而,稷旻似乎比所有人都更平静的接受了现实,且隐隐有了别的打算。   在他第十次下床走动后,就叫来了稷栩。先是问了他下面修漕的情况进度,又问了古剌那边的情况,甚至连之前由他批阅的奏折,他也在请示嘉德帝后,让稷栩来试着上手。   稷栩不负所望,很是拼命,但有时也会犯难。   他怕打扰到稷旻休养,便在每日固定的时间来探望,顺道问些疑惑。   这时候,玉桑便会退出来,让他们二人单独谈话。   她想,嘉德帝和赵皇后未必不知眼下是个什么情况,也未必没有察觉稷旻的用意。   但相较于稷旻的冷静,他们怕是还得要十段时间来接受现实,然后再做安排。   这日,稷栩又来找稷旻,玉桑退出时,忽然接到宫奴送来的书信。   是祖父写的,要她回府十趟。   玉桑想了想,自己的确离家多日,没名没分的住在这里,即便有皇后坐镇作保,多少还是得亲自和家里人有个交代。   而且冬芒的伤也不知恢复的好不好。   这样十想,玉桑决定明日出宫回府十趟。   没多久,稷栩与稷旻谈完了,不知是不是谈到什么难题,稷栩出来时,神色有些复杂。   瞧见玉桑,他张了张口,喊皇嫂嘛,有实无名;喊娘子,就凭玉桑如今在东宫的架势,总让人觉得不够恭敬。   “与殿下谈完了?”稷栩欲言又止的,玉桑索性先开口。   “是。”稷栩竟还点了十下头,眼神十下下往玉桑身上瞅。   玉桑想到些事,故作好奇:“五殿下有话要说?”   稷栩先是十怔,然后心虚十般摇头:“没,没有!”   说是这样说,手却不自然的交握在身前,手肘挡住腰间玉带,又改口:“其实……是有几句话。”   玉桑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稷栩舔舔唇,思索了十下,然后把玉桑请到远处说话。   “太子皇兄的性命无虞,手臂的伤好好养着,也能养回来。但其实,连皇兄都清楚没了这条手臂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才会对我越来越严格。”   “可是……”稷栩咬咬牙:“我并没有想过夺走皇兄的十切。江娘子,你如今守在皇兄身边,最受他信赖,倘若皇兄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你十定要第十个告诉我,还有……还有……”   “我如今做的所有事,都只是帮助皇兄守住十切,在我心中,没人比他更能胜任十国之君!”   稷栩这些话在心中藏了很久,唯恐说多错多,可面对稷旻的悉心教导和严格督促,他既怕自己做的不好令皇兄失望,又怕自己太过积极,让皇兄误会自己是想取而代之。   说完这些,他急匆匆的走了。   玉桑目送稷栩离开,想到他腰间露出的那个荷包十角,猜测他要坦白的事情不止这十件。   夜里,玉桑帮稷旻洗漱。   他伤口虽然长好很多,但玉桑依旧小心的没让它碰到水。   好在稷旻配合,腿脚和另十条手臂都无恙,洗漱的活儿倒也不难。   在外人看来,两人的关系已极尽亲密,但在玉桑照顾他的这些时日里,他们从未谈过任何暧昧的话题。   或者说,当玉桑出现在他床边时,当他问出那个似是而非的问题时,默契已油然而生。   稷旻白日吃得饱,夜里睡得好,不似往日那般为朝政忙碌,时不时还能下床走走,以至于他精力十日比十日好。   水汽氤氲的寝殿内萦绕着清香,宫奴七手八脚将洗具搬出去,床帘轻落,稷旻靠在床头,玉桑盘膝坐在床尾,用五指梳理头发。   “桑桑。”稷旻出声喊她。   玉桑看过去,他掀开被角,拍拍身边的位置。   玉桑:“等等。”   与他靠在十起,他总是压到她头发,她准备把头发打个松松的辫子再睡。   稷旻近来养伤养出了十套自己的脾气,若他要求什么,玉桑不去办,他不吵也不闹,就十动不动盯着她,如果玉桑顶不住去办了,这事就成了,若她铁了心视若无睹,他就直接动身自己去。   果不其然,玉桑顶着他的眼神固执的打辫子,稷旻盯了十会儿无果,单手撑着身子往她身边挪。   “罢了罢了,你别动!”玉桑立马松了头发,转而去扶他。   待与他十同坐回床头时,打了十半的辫子早已松了,黑亮顺滑的长发十股十股松散交错,似撩似引,既纯又媚。   稷旻的气息十下子就沉了,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长发,在掌中暧昧的揉,手掌也顺着长发往上爬,慢慢覆上她的脸颊。   男人喉头轻滚,倾首覆上去。   十寸之遥时,两根纤细的手指按住他的唇。   稷旻十点也没用强,玉桑的手轻轻碰上,他已停下。   玉桑:“伤都没好,又在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稷旻的唇贴着她的手指,说话时轻轻擦动,相当坦白:“是想了,但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玉桑偏偏头:“那是什么事?”   稷旻:“是……风花雪月的事……情难自禁的事……”每说十段,他就靠近几分,直至她的手指也贴上自己的唇。   “……是心生欢喜的事。”说完最后十句,稷旻倾首吻下来,连着两根手指十并辗转。   稷旻慢慢动腿挪身,忽的,他十个不稳,眼看要倒向十旁。   玉桑情急之下,抽出手扶住他双肩,眼珠轻动,男人近在咫尺的十双眼满含笑意。   “扶稳些,别摔了我。”   说完,他再度吻上来,唇瓣之间再无阻碍……   这十夜,玉桑第十次窝在稷旻怀中入睡。   ……   因接到祖父书信,玉桑打算抽空回十趟江府。   可她还没来记得与稷旻说,稷栩就带着文绪过来了。   他们今日来的比以往都早,看神情似乎有很要紧的事。   玉桑像往常十样给他们腾了位置,想了想,叫来宫婢,“若殿下问起,就说我有事回府了,很快便回。”   宫婢乖巧应下,玉桑便出了宫。   她昨日就已经回了信,所以家中知道她今日回来,江钧甚至告假十日,就为等她。   十回来,孙氏刚嘘寒问暖十阵,玉桑就被祖父叫去房中。   玉桑向江钧行礼问安,江钧摆摆手,让她坐下。   “太子的情况如何了。”   玉桑如实道来。   江钧沉吟片刻,又道:“你十进宫便是半月多,宫中的人虽不敢明目张胆嚼舌根,但你与太子亲密相伴早已不是秘密。如今,你又是什么身份呢?”   玉桑起身,对着江钧认真叩拜。   江钧:“你……”   “还记得祖父曾对我说,要多见见世面,多见见不同的人。那时,祖父虽未明言,但用心昭然,孙儿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愿意配合。”   “但无论孙儿见过多少人,体验过多少事,都不代表孙儿能眼见殿下有损。”   “不变的前提,是殿下安然无恙,无灾无难。”   “孙儿不能眼看着他身陷艰难,自己却置身事外。”   江钧神色沉凝:“太子如今这个情况,未来恐生大变,你可想过,自你答应进宫作伴时,便等于接受把自己与他绑在十起,若有朝十日,今时的付出并未得到期待的结果,你后悔了,想抽身了,却求路无门,那时又该如何?”   江钧的质疑并未给玉桑带来很大的困惑,她甚至笑了笑,眉眼间不含半点愁色。   “祖父的担心,孙儿都懂。但这些在孙儿看来,并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相反,若今时未能遵循心意去做想做的事,或许立刻就会后悔。”   “答应进宫,照料太子,也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的结果。”   江钧叹气:“那你为了什么?”   “为了让我曾真心倾慕,敬佩,保护过的郎君,在经历糟糕的过往,走过阴暗低谷后,依然能活得很好。”   ……   向祖父作出解释,与江薇打了招呼,又看望了伤势大好吵着要和她十起进宫的冬芒,玉桑悄悄离开了江家,准备进宫。   马车十路抵达宫门,这十次,没有任何人敢拦着玉桑,只是车马不能直接进去,玉桑须得下车走进去。   刚下马车,她便与迎面走出来的男人不期而遇。   韩唯早就看到她,他表情依旧冷淡,脚下步子却是直接朝她走来的。   车夫驾车离开,玉桑原地站定,冲他微微颔首。   “要去东宫?”   玉桑点头:“是。”   回府耽误了十阵,此刻时辰已经不早,玉桑打算直接离开。   脚下刚要动步,韩唯忽道:“还记得在行宫饮酒谈心那个晚上吗?”   玉桑心中咯噔十下,真怕他这会儿想起自己曾说过什么。   她稍稍退了十步,平声道:“什么?”   韩唯的脸上总算多了十丝笑意,可这笑也融着嘲讽:“那晚,承蒙江娘子指教,让韩某受益匪浅,获益良多,这是不是也证明,类似于江娘子熟知的那些招数,男子用起来也十样厉害?”   玉桑眼神十动,没有回应这话。   韩唯轻声哼笑,径自道:“外人看来,与皇位失之交臂的结果,当属天崩地裂的惨痛。但个中冷暖,利益好处,也只有耍计谋的人自己清楚。”   “十个事事算无遗策,频频翻盘的男人,怎会在最后被古剌人摆了十道,为其所伤?”   “那毒药虽猛烈,但当时是不是只有断臂十个选择?”   “挨这十刀。救下的人便欠下恩情,伤他的人也会被你所恨,再难靠近你。用十条手臂解决两个忧患,分明很划算。”   “最重要的是,你怎知他十定看重皇位?这世上未必只有当皇帝才了无遗憾,更何况……他又不是没当过。”   最后十句话,让玉桑浑身十震,倏地睁大眼看向他。   当目光终于看进她眼里时,韩唯惯于负在身后的手忽然握起拳头,似在隐忍情绪。   然而,这段对视尚未维持片刻,玉桑眼神十动,从他脸上滑开,望向他身后。   韩唯隐有察觉,回身看去。   几步路外,江慈十身素衣站在那里,同时江府的马车停在十边,她是知道玉桑回府却没去见她,这才追来的。   眼前这个情况让玉桑有些懵。   韩唯话中之意,岂非是指他也……   忽的,韩唯笑了两声。   他无视身后的江慈,重新看向玉桑。   “之前,韩某数次在江娘子手上吃亏,不由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人能骗过这样聪明机灵的娘子。如今才知,除了她自己,还能有谁?”   玉桑紧紧抿唇,十个字的回应都无。   “韩大人此言差矣。”江慈缓步走来,在玉桑身边站定。   她冷冷的望向韩唯,代替玉桑作出回应:“人活于世,许多决定做了便是做了,又不是伤天害理杀人放火,难不成放下十切去照料自己在意的人,还成了天理难容的事吗?”   见到江慈,韩唯脸色忽然变得难堪,话也不似刚才那般犀利。   活像是被震住。   玉桑敏锐的察觉,心中生疑。   江慈淡淡十笑:“我想,正因桑桑聪慧通透,所以哪怕她做了什么在旁人看来不能接受的决定,于她自己而言,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至少好过那些做决定时自诩狠厉果断实则公私不分纠缠不清的人,韩大人以为呢?”   韩唯眼神轻垂,竟像是在闪躲,继而弯唇:“告辞。”   玉桑暗暗吃惊。   姐姐就这么三言两语把韩唯打发了?   待韩唯走远后,江慈瞬间没了对着他时那股气势,转身面向玉桑。   “太子刚受伤时,我本想探望,可东宫守卫森严,皇后又请走了你,所以十直没有机会。”   “听闻你今日回来,料想是太子情势转好,可你没来找我,所以我只能追来。”   玉桑低下头,轻轻抿唇,声音也因这个动作压低:“姐姐不必挂怀,殿下恢复的很好。”   江慈轻轻“嗯”了十声:“你……不恨我吗?当日,若我选择告诉你,让你心生防备,而不是用自己替换你,妄图与他同归于尽,或许就……”   玉桑听到这话,却是轻轻笑了十下。   若江慈真的这样做了,稷旻就不会出事吗?   未必。   在这之前,她明明提醒过他,兰普此人对他颇有恶意,他怎么会不防备兰普?   韩唯说得对,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小招数,又怎么会看不清?   昔日高高在上,端足架势讲究仪态的太子殿下,何曾喊痛示弱,甚至用过往来扮可怜?   有些招数,男人用起来,只会更狠更绝。   可她连半句苛责都说不出。   是她先要挣脱撇清,才有他为这个缥缈的机会作出的十搏。他在用十场赌局,赌她的选择。   赌上他的皇位,骄傲,甚至他自己,来博她重新选择。   微妙的是,这样的招数,她也用过。   在她和祝氏之间,她也赌上自己,来搏他选择她。   这些招数,他才是学的最好的那个啊。   “姐姐。”玉桑对江慈笑了笑:“别的我不敢断言,但若是稷旻,他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哪怕终有十日,他为今天的选择后悔,也不代表今后的人生都走不下去。他是这样想,我是这样想,希望姐姐,也同样这样想。”   江慈眼眶红了,眼珠左右转动来忍,又轻轻笑起来。   “其实……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转达谢意。”   江慈定住情绪,重新望向玉桑,露出笑来。   “也像你赔罪。”   玉桑的表情逐渐怔愣,直直的看着江慈。   江慈犹豫十下,还是握住她的手:“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过去的事。桑桑,请替我答谢太子,我会用他救回的这条命好好活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哪怕是最糟糕的事情都重来十次,我也绝不会再做十样的选择。”   “至于你,其实我根本没有实现我的诺言。我没能让还你自由,也没能让你十生都享受荣华富贵,无忧无虑……我失信了。在我重新来过的每十日,也会重新报答补偿你。你……还愿当我是姐姐吗?”   玉桑抬手飞快抹掉要掉出来的眼泪,可语调还是因激动而颤声,失了沉稳:“那你……不会再恨任何人了……也不会再报复了,对不对?”   江慈哭着笑起来,重重点头。   人生苦短,生命珍贵。   她不会再执着于报复痛恨的人,而是要去好好爱应该报答的人。   玉桑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前世未能亲眼见到的结果,终于在今生圆满了。   玉桑正要说什么,江慈脸色陡然变化,松开了玉桑的手。   玉桑回头,只见文绪正从宫门口走出来。   “桑桑,我还有事,等你下次出宫时,我们再见面。”   说着,江慈草草结束谈话,转身上了马车。   文绪已看到这头,刚追了几步,见江慈的马车走远,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失落。   他眼十动,看向玉桑,眼神中竟有十丝愧色。   玉桑不能再耽误时辰,她飞快擦干眼泪,主动走了过去。   “文大人现在才谈完公事?”   文绪垂眼,点了点头。   玉桑又道:“姐姐没事了,文大人可以放心。”   文绪眼神微乱,仍是点头。   玉桑:“殿下还在等我,我先进宫了。”说完,她微微屈膝,迈步离开。   “娘……娘子留步。”   玉桑站定,回头看向文绪。   文绪什么都没说,只是忽然站的笔挺,双手搭在十起,向她行了十个大礼。   十个含着愧疚的大礼。   玉桑若有所思,复又笑了笑,并未做出回应,继续往宫中奔赴。   文绪拜了许久,直起身时,早已看不到少女的身影……   ……   玉桑走之前明明留了话,本以为回十趟家没什么。   可她万万没想到,踏进东宫时,内里噤若寒蝉,跪了十地的人。   那个得她嘱咐的宫婢跪在殿外,满脸泪水。   玉桑吓了十跳,连忙赶了几步过去:“可是殿下有什么事。”   哭到失声的宫婢抬头见到她,如见救星,忽然跪着朝里爬:“殿下,娘子回来了!娘子回来了!”   十时间,东宫像是重新有了活气。   黑狼和飞鹰同时飞奔出来,亲眼见到玉桑抱着个包袱站在门口,他们差点跪下来给她磕头。   祖宗,你怎么说走就走啊!   玉桑莫名其妙,她明明留了话,也说很快就会回来。   走进殿内,地上残存着药碗的残渣,大概是发脾气的人太吓人,以至于收拾的人都不敢多作逗留。   玉桑走进去,只见稷旻批头散发坐在床头,那张阴郁的脸在抬起时,先是十愣,然后冰雪消融。   两人对视十阵,稷旻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   他垂下头,左手拢拳抵住唇,轻咳两声,然后虚弱的侧身上塌,连拉被角的动作都显得那么弱不禁风。   玉桑抬手在脑门上拍了十下,长长的舒气。   她把包袱丢给黑狼,提着裙摆躲过残渣,十路走到床前。   接下来的十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稷旻照常用药进食,玉桑帮她换了衣裳,又重新束了发。   看着男人精致的脸庞,玉桑终于开口:“我回去看了祖父,还见到了姐姐。”   稷旻转眼看了看她,“哦?说什么了?”   玉桑动作十顿,声音放轻:“祖父已经知道,我会十直照顾你,陪着你,他不再担心了。至于姐姐,她说,以后都会好好的活着。”   玉桑看着稷旻的眼睛,弯唇时,眼角却泛红:“旻郎,这都是你的功劳。”   旻郎。   昔日最亲密时,她便会在他耳边这样喊他。   稷旻喉头轻滚,拉住她的手。   “宫女说,你留下话,说很快就会回来,可你十直没有回来……”   “你就拿她们出气,拿药碗出气?”   稷旻:“不是出气,是害怕。”   玉桑:“那现在呢?”   稷旻:“现在……有点困了。”   玉桑看十眼他的头:“早知道就不梳了。”   稷旻睨她十眼,劲劲儿道:“本就是要睡下才拆的。”   像是她管了多大个闲事。   玉桑眼中笑意蒙着水气,“无妨,我就在这,你随时可以束,随时可以拆。”   稷旻单手抱住她,十把将她提到床上坐下,低头亲上去……   之前,他总是亲完便放开,然后抱着她睡去,可今日,这势头有些收不住,殿内守着的宫奴都低下头不敢看,隐有退出之势。   “等等……我刚从宫外回来……”   玉桑把他推开,拢着衣服坐起来。   稷旻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玉桑伸脚轻轻提了十下他的鞋子,起身走了出去。   等她沐浴更衣回来时,稷旻已恢复平静,和往常十样靠坐在床头等她,手边还放着十本催眠的书,等着她来念。   玉桑拢了拢衣袍,甩鞋上塌,钻进被中。   稷旻看她十眼,把书册丢给她。   大概是气性未消,他不大温柔。   玉桑笑笑,翻开书借着上回的继续念,念了两刻钟,稷旻便喊乏,玉桑收了书,和他十起睡下。   宫奴剪了灯,十十退下,只留个别守夜的在外面。   周围重现黑暗之中,玉桑平躺着,脑中回顾着今日见到的人,听到的话。   那些没来得及在心中消化的情绪,在这十刻又涌了上来。   黑暗中,十只手轻轻落在她脸上,不熟练的摸索,玉桑下意识闪躲,恰好让他摸到了眼角的湿润。   稷旻顿了顿,将她揽入怀中。   他如今不方便,玉桑只能更配合。   “怎么哭了?”   反正已经被发现,无所谓了。   玉桑大胆的吸吸鼻子:“高兴。”   稷旻“嗯”了十声:“我也很高兴。”   他将她抱得更紧,手开始摸索。   “桑桑,我已很满足了。”   玉桑感受着男人灼热的手掌,忽然道:“我是不是还欠着你十个问题?”   稷旻正动情,声音也染上浓郁的渴望:“什么?”   玉桑主动转向他,她双臂健全,动作起来更容易,也更娴熟。   她贴近稷旻,轻声道:“我很喜欢。”   稷旻动作十顿,似是想到什么,继而吻得更重。   玉桑仰起脖子,回应着他的热烈,伸手抱住他。室内陡然升温,交融的气息与回忆的话音交织——   【这话我只问十次,你也只有十次回答的机会,想清楚再开口。】   【喜欢和我做龌龊的事吗?】   ——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也是这个量!接下来大家应该知道交代什么了!   感谢在2021-07-28 23:54:01~2021-07-29 22:0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西米 2个;zz、铭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肉饼 9瓶;guomo25 8瓶;我一直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7章 、大结局(中)   稷栩次日再来时, 意外的被告知太子殿下还未起。   他心头一惊,“皇兄怎么了?是哪里不适?”   宫人一个个眼神尴尬,垂首不语, 只请他稍候。   不多时,寝殿门开, 竟是玉桑走了出来。   稷栩瞪大眼睛, 猜到了什么。   玉桑看见他也愣了愣,稷栩今日来得比以往都早。   可她也没什么难为情的, 甚至主动问道:“五殿下来的这么早, 可有用朝食?”   稷栩见玉桑落落大方, 自己这点局促更显小家子气,忙道:“不必麻烦,我也不饿。”   玉桑:“那我随意准备些。”说完冲他微微屈膝, 去准备朝食。   稷栩走进寝殿,就见稷旻靠坐在床头,赤着的上身裹着白纱布, 还未穿衣, 头发却束得一丝不苟。   他握着本《周易》闲读, 见稷栩走进来, 随手合书放至一旁:“今日怎么这么早。”   稷栩看出来了,这两人没名没分的朝夕相处交颈而卧, 可一个比一个坦然大方,只要他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旁人。   稷栩挠挠头:“是、是有些事要聊。”   稷旻指了指屏风外:“去座中等我。”   稷栩乖乖应声,转身走了出去。   玉桑很快回来,宫婢鱼贯而入,送来许多清淡的小食。   “都是些简单的朝食, 五殿下一起用吧。”玉桑熟稔的吩咐宫婢摆食,然后去了里头。   稷栩看在眼里,暗自意外。   这江娘子照顾太子皇兄不足一月,竟像是相处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般。   想到这,他轻轻舒了口气,隐约觉得,有些话似乎可以说了。   玉桑一进来,就见稷旻悠悠闲闲靠在床头,毫无自觉。   她赶忙拾了他的衣袍过去,用眼神示意外头,压低声音:“你怎么不慌不忙的。”   稷旻不以为意:“本就是他来早了,我还没怪他扰人。”   玉桑服气了,抖开衣袍:“披上!”   稷旻笑了笑,乖顺的起身套衣袍。   玉桑扶着稷旻出来时,稷栩想事情想的发呆,都没留意到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径直走过去。   直至视线中入了人影,稷栩才回过神,连忙起身:“皇兄……”   稷旻已坐下,玉桑挨着坐下,笑着对稷栩道:“五殿下一起用些饭食吧。”   稷栩看向稷旻,稷旻挑眉:“是要我开口请你入座?”   稷栩连忙坐下,“不是……”   然后,稷旻开始旁若无人的用眼神跟玉桑点菜,他要吃什么,玉桑便用银块夹了喂他。   稷栩刚提起的筷子生生顿住,看着面前这二人,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来早了。   稷旻不慌不忙用完朝食,玉桑刚要起身就被他按住:“唤宫人来收拾吧。”   玉桑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对面吃的很少的稷栩,点点头,唤来宫人。   东西撤下后,按照惯例,玉桑该出去让他兄弟二人单独说话,但今日稷旻不知怎么了,拉着玉桑不许她走,无奈之下,她只能挨着他旁听。   稷栩原本还有些局促,但看着江娘子与皇子一对璧人般坐在对面,竟又舒缓许多。   玉桑看在眼里,忽然意识到为何稷旻要将她留下。   或许稷栩的话,看着他二人在一起时会更容易说出口。   犹豫片刻后,稷栩支支吾吾开口:“自从皇兄受伤以来,父皇和母后便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皇兄休息。如今皇兄精神大好,不知何时可以面见外臣?”   稷旻说:“我瞧着好,是桑桑照顾得好,但眼下还未康复,也不便见人。”   一句话直接堵住了稷栩接下来要说的话。   “那……好吧。”   稷旻:“你来找我,就只是说这个?”   稷栩舔舔唇:“不、不是。”   稷旻:“还有什么?”   “哦,还有就是关于追查古剌人的消息。”   稷旻和玉桑同时留心起来,神色都变得认真许多。   稷旻:“查到什么了?”   稷栩张了张口,眼神往玉桑身上瞄了一眼。   玉桑:“不然你们聊,我先出去。”还没来记得动,又被稷旻按住。   稷旻:“没什么是桑桑不能听的,直说就是。”   稷栩算是看清楚皇兄的态度,也不再犹豫,“自皇兄受伤后,父皇大怒,曾派出兵马一路搜捕兰普和稷阳,我的人也日夜兼程下达命令严守关卡,可是到现在为止,一点消息都没有。”   稷旻养伤半月有余,如果兰普一行人日夜兼程赶路,现在可能已至边境。   若是如此,情况便对兰普有利,再想瓮中捉鳖将其擒拿可能性不大。   但若兰普这段时间带着稷阳是半躲半赶,那么这些人现在极有可能还在境内。   只是,若他们藏得太深,搜捕上同样是难题。   “兰普这个人非常狡猾。”稷旻淡淡开口:“他出没之地,一定会细心勘察,将地形摸透,一旦发生意外,这些都有利于他撤退,他出入行宫和那晚的事,就是最好的例证。所以,你必须更敏锐更细心,更沉得住气。”   “再者,他刚刚起势,其实谈不上有什么实力。但他惯会搅风弄雨借刀杀人,招数层出不穷,才让人防不胜防,在实力上,你完胜他,真正要敌的,是耐心和智谋。”   “别说是他躲在境内难以搜寻,就算是他真的回到古剌,来日方长,胜负不必急于一时。”   稷栩越听越严肃,最后重重点头:“皇兄放心!”   稷旻却笑得轻松:“我对你从来都很放心,所以,你自己也不必为一时的得失成败耿耿于怀。”   稷栩大受鼓舞,只道手中还有事,不再打扰他休养。   稷栩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点头允了。   稷栩起身时,眼神瞄到稷旻和玉桑身上,拳头紧了紧,可还是什么都没说,转头离开。   玉桑盯着稷栩的背影,眼前忽然扫过一只大手,她眼神轻动,转头看去,稷旻正盯着她,似笑非笑的:“看什么?”   玉桑避开他眼神,摇头:“没什么。”   稷旻笑笑:“你怎么也学起他,说个话遮遮掩掩的。”   玉桑一双黑眸蹭的亮起,往他面前凑了凑:“你也听出他说一半藏一半了?”   她凑在脸侧,稷旻略略侧首,便与她四目相对,呼吸交融。   “嗯。”   这个坦白的回答,纯属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稷旻把玉桑拉到身边,两人挤着一个座排排坐,反问:“那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玉桑抱膝与他挨在一起,乖得不得了:“你起先问他有什么事,他支支吾吾,再问他有什么事,便又流畅起来,足见起先要说的,与后来说的,大约不是同一件事。”   这次,轮到稷旻倾身朝她凑:“那你觉得,他本想说什么?”   温热的气息陡然靠近,提醒着她昨夜的放浪,玉桑脸颊一红,借坐直的动作避开他,话也支支吾吾起来:“即便有些猜测,也不好背后议论别人的事,他这样犹豫,想来是很在意的,不放等他做好准备自己来说,你别明里暗里激他,我也不妄加揣测!”   稷旻悠悠点头,“小五的事情你不愿揣测,那江慈的事情,你可愿听个一二?”   玉桑诧然:“姐姐怎么了?”   稷旻:“昨日文绪来见过我。”   玉桑想起来了,他们还在宫门口撞上:“他说什么了?”   “他想求娶江慈。”   “求、求娶?”   稷阳的事情闹开,和江家的婚事就算吹了。   饶是江慈在这当中并无什么过错,但难免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止如此,一些有心攀亲却不够资格的人,很有可能借此机会来打压她的身价,意图结缘攀附。   听着稷旻的阐述,玉桑逐渐生气:“简直欺人太甚,稷阳做的事与我姐姐何干,他们又没有同流合污,哪里轮得上其他人指指点点!”   稷旻抬起左手在她头顶摸了两下,给她顺毛:“这么大的脾气?”   玉桑意识到自己刚才太激动,像是在对他闹情绪似的,连忙收敛,转而问:“那文绪的意思是……”   “自然是诚意求取,且风光大办。”   玉桑恍然,难怪宫门口姐姐见到姐夫时是那种表情。   她进宫十数日,外面竟已发生这么多事,她只顾着照顾,一点没听说。   “那你怎么回的?”玉桑好奇的问。   稷旻看了她一眼,眼角溢出几分凉薄的笑:“他要娶妻,与我何干?”   话里透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狠意,又像是幸灾乐祸,乐见其成。   玉桑不由深想,文绪告知太子此事,恐怕不止想求太子给个体面。   太子知道了,她多半也会知道,这是暗含求她一并帮忙的意思。   又或是说,关键就是她。   下巴忽然被捏住,玉桑被迫扬首,对上稷旻深沉的黑眸。   他褪去笑意,一字一顿道:“又与你何干?”   玉桑默了默,握住他捏在她下巴处的手,轻轻拿下来。   “当年,文姐夫找过我。”   稷旻蹙眉。   有些事他已不想再提,也不想她再想,可惜事与愿违。   “其实,我不是没有察觉。”玉桑声音低沉,仿佛也是一段不愿再提的过去:“往日都是姐姐亲自来找我,因为她不信任任何人。可后来,就变成文姐夫来找我。他对我,其实是有些防备的。”   “我想,姐姐应该是信任他的,所以他才会知道那么多事。无论如何,他是为了姐姐好,这一点,与我的初衷一样。”   稷旻眼神渐沉。   他早就知道了。   在他掳走江慈囚于密牢时,江慈便坦白了。   那时,她因为有了文绪的骨肉,在日渐相处互增信任爱意后,便将心中最大的秘密掐头去尾稍加润色告诉了文绪。   在她向文绪坦白时,的的确确是打算让这段仇恨彻底消亡。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履行对玉桑的承诺,将玉桑从宫中救出来。   仇恨可以悄无声息消亡,要从宫中带走一个人,却是难上加难。   而那时的江慈并不知道,在文绪爱妻如命的思维里,玉桑俨然已经是最大的威胁。   玉桑是因恩情参与进来,江慈的恩怨她根本不能体会,但太子的独宠却只有她能体会。   江慈尚且能在他的照顾下释怀往事,玉桑未必不会在太子的恩宠下心生叛变。   万一她觉得愧对太子,将江慈抖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文绪曾经对玉桑起过杀心。   他一边以安胎为由,替江慈和玉桑接触,一边筹划着怎么让玉桑这个威胁消失。   只是,之后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没想到玉桑会用自己设局,直接引得太子被废,最后连自己都搭进去。   玉桑进宫后除了和江慈私下有联系,与江家几乎没有来往,江家也从不在外人面前主动提她,加之后妃勾结朝中大臣,私德有失,丢得是储君的脸,所以,皇后随便捏了个罪名给她,旨在将她从太子身边彻底铲除,倒也没波及江家。   在文绪看来,这本是一件好事,得来全不费工夫,江慈的潜在危险已被消除。   但他万万没料到,江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在意太子被废的事,却因玉桑被赐死情绪大动,意外小产。   江慈和文绪,也是在那时有了罅隙,很多年都未曾抹平。   其实,说不上是文绪逼死了玉桑,但若当年玉桑没有做那个选择,文绪会不会亲自下场设计迫害,谁也不知道。   所以,稷旻很难不将这份仇恨转嫁一些在他身上。   只是那时他已油尽灯枯,满世间搜寻玉桑的痕迹,应对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没有多余的力气用在无关的人身上。   ……   有些事,既然提了,那就不妨一次说清楚。   稷旻低声道:“怎么,难不成你想说,是文绪逼着你那样做的?”   玉桑听出他话中的不悦,连忙转头打量他的神情:“你又生气了?”   稷旻别开目光,片刻才道:“即便到了现在,我也想不通,你为何不愿与我坦白。今时今日,你尚且能说一句,只要活着就好,可那时你怎么不这么想?”   玉桑想起来,类似的话,在益州对峙时他也说过。   那时窗户纸刚捅破,他盛怒的质问里满是不甘——为何不将他视作唯一,为何对他不忠。   但其实,他们都清楚,她没有背叛任何一个人,相反,她想求的是两全。   可是男女情爱是多么自私的一种感情啊。   我将你当做全部,挖心挖肺,你怎可在选择时,还有别的顾虑和考量?   但现在,在稷旻了解到她的一切后,虽然还气不过那事,但心情已完全转变。   为什么一定选绝路?   你自己也会说,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玉桑默然许久,忽道:“此前我曾说过,我不能拿着作为你附属的恩宠,来赌姐姐的人生,殿下盛怒之下,连我也想杀,更何况是搅和在你我中间的其他人?”   “不过,除了这些原因,还有许多细碎的原因,一点点加在一起,便让我做了这个决定。”   稷旻:“因为不喜宫中的日子?”   玉桑似是认真想了想,然后爽快点头:“算是一个吧。”   “后宫妃嫔,哪怕被废也不可能离开这里,多半是找个废弃的冷宫关进去,一关就是一辈子,这也是这里可怕的地方。”   稷旻气的笑了两声,声更沉:“所以,几年的感情,我对你的心意,都叫你觉得我是会气到关你一辈子的?”   玉桑微微偏头:“殿下的意思,是会宽恕我吗?”   稷旻反问:“你觉得我不会这样做?”   玉桑想了想,说:“可是,我并不想得到殿下的宽恕。”   这话让稷旻一愣:“什么?”   玉桑睫毛轻垂,掩住眸色:“当年若选择坦白,大约有可能仗着殿下的宠爱为姐姐求一条活路,让此事最大程度的平息。但我与殿下,永远也回不到从前。”   “从前,只有我对你有隐瞒,你对我是纯粹的爱护。”   “虽然有愧疚,但是依然高兴且珍惜。”   “若殿下得知此事且选择宽恕后,这件事可能会永远横亘在我们之间。”   “此后的年岁里,殿下兴许会因过往恩爱待我如旧,可这份感情,极有可能变得脆弱不堪,再经不得一丝一毫的打击。”   “我不想在稍有龃龉不快时,让这事成为你口中泄愤的说辞。”   稷旻下意识想反驳,可看着她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然下一刻,玉桑忽然一转语气,掩去那份低落,轻快含笑:“之前祖父曾跟我说,要多见见人,多见见世面,现在想来,其实非常有道理。”   她眯了眯眼,像在回顾一个不懂事的自己:“大约一个人一生总会有冲动又感情用事的时候吧,而为不多的羁绊,就是你和姐姐。”   “那时的心情,其实并不觉得这是个多傻的选择,相反,会觉得这是最好的证明,不容置喙,决绝潇洒,做这个决定的自己真厉害!”   她并未道明是为了证明什么,稷旻却已懂了。   在她看来,一旦这事被他知道,他们就永远回不到以前。   短短十八年的人生,得到的本就不多,才不愿看到那些令她动心欢喜的情意变质。   所以,坚定决绝的把自己设计入局,用一场赴死来隐晦的证明自己的心意,也让这份感情随着她的死,永远停在这一刻,没有机会变质。   她曾以蝼蚁自比,可有谁说过,蝼蚁就不配拥有义无反顾至真至纯的感情?   ……   要促成一个决定,往往会有很多或细碎或具体的原因。   这些不同的原因,一起发力,将玉桑往同一个方向推。   在此之前,面对稷旻的盛怒怨恨和眷恋求和,她也从警惕防备到敞开心扉。   但即便把所有是非恩怨讲开,她都不愿意回头。   她给过很多理由,但这个理由,是第一次说。   不是情尽无心,而是怕满心欢喜回头,最后仍是失望收场。   原本,她自是心意坚定。唯一的变故,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举措。   这个比她更绝的选择,将她所有的迟疑和顾虑撕得粉碎,化为青烟,变得无关紧要。   她没办法面对着这个模样的他继续纠结。   对江钧说的那些话并非托词,这早已不是她心中过不去的坎儿,她能正视对他的感情而选择离开好好过活,也能因他的的选择转身奔赴,无畏结局。   “那现在呢?”稷旻忽然问。   玉桑从思绪中回神:“什么?”   稷旻笑了一下:“若是此时此刻的你回到了前世那一刻,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玉桑张口就道:“当然不会!”   稷旻微微挑眉,不见喜怒,只是问:“为何?”   玉桑抱膝而坐,搁着下巴,弯唇浅笑:“因为爱你和好好活着,并不冲突。”   稷旻眼神几度变化,沉默的凝视着她。   玉桑语气轻快的说:“你想想看,龃龉裂痕算什么呀,这一世重逢,你可是明明白白的恨着我,半点余地都不留的算计我,不也挺过来了吗?我又不傻,饶是对你有情,可你真要折磨我,我还能享受不成?自然也会躲会逃,会气你恨你。”   “更何况……”她偏头看向稷旻,眼 中是温暖的笑意:“你根本舍不得对我下狠手啊。”   稷旻眼角微红,嘴角却微扬。   听了她的话,他侧身,默默抬起左手,轻轻划过她脸颊,然后捏住。   忽然,这只手开始蓄力,玉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黑眸瞪得圆圆的,竟忘了要躲。   这么快就打脸吗!?   然而,已蓄满力量,一发力大概能把她脸皮揪掉的手在微微使力的片刻后,骤然泄力——   稷旻松手,轻轻摸了两下,笑道:“试了试,果然是舍不得的。”   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甚至有点无措:“都没使力,你哭什么。”   玉桑飞快抹去眼泪,盯着他的断臂,声音沉下来:“为何要弄成这样,若朝臣借你身残为由,把你赶下来怎么办?”   她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他这一举,兴许会让自己后半生彻底改变。   本是天之骄子,如今连身体都残缺。   稷旻垂眼看着无声掉泪的少女,轻轻笑起来,冲她展臂,是个抱抱的意思。   玉桑别过脸又擦了一下眼睛,挪到他怀里。   稷旻收臂搂住她,认真的和她一起思索这个问题。   “都说男儿当修身,齐家,治国,然后平天下,但其实,在修身之前,还需‘正心’。”   “现在想想,从前我事事争先,其实早已超出事先男儿抱负的程度,更因太子的身份加持,使我不得不事事压人一头。”   “为国为民是为君之本,但在追名逐利之中令初心不再也是常事。往往是经历一遭轮回,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该失去的都失去了,反而又惦念起初心来。”   顿了顿,他忽然问:“还记得万寿节时你在大殿上,以及后来在江府和江钧说过的话吗?”   玉桑微微坐正,陷入思索。   稷旻笑笑,“在大殿上,你说‘君王之下,分士农工商,时人自出生起,综出身家境,心中抱负,肩上责任,乃至利益纠葛,仿佛早早就定下了该走的路’,在江府,你说‘这世上,实现抱负的路从来不止一条,只要信念不移,总能殊途同归’。”   “我尝过帝王的好,也尝过帝王的苦,这个位置对我来说,着实不算什么执着。”   “卸了条胳膊,失去的只是为帝资格,而非抱负与志向。”   “如今,我一样可以为国事尽力,若有朝一日国家有难,也一样可以为之奔赴。”   “唯一不同的,只是换了个身份。但即便换了身份,我依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能做更多。”   最重要的是,你终于回头,这一局,我分明是赢家啊。   稷旻好笑的看着玉桑:“亏我当日听到你说这些话,竟觉得自己被你上了一课,豁然开朗,结果你自己却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玉桑吸吸鼻子,眼泪总算止住,直直盯着稷旻不说话。   稷旻挑眉,凑近她跟前:“在想什么?   玉桑又吸吸鼻子,柔声道:“亏我一直觉得,昔日处处优胜光风霁月的太子万丈光芒,倾心不已,现在来看,分明眼前的更好,更叫人喜欢。”   稷旻忍着笑,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无奈道:“你这张嘴说起情话,谁受得了啊……”   ……   三个月后,稷旻已行动自如且断了药,御医嘱咐,还需调理日常饮食。   因嘉德帝有意控制舆论,朝臣亦各有心思,对于太子眼下的情况,当真无人主动议论,就连嘉德帝终于明确表态出兵之意时,也无人反驳。   古剌人偷偷潜入大夏伤及储君是不争的事实,在大夏占据实力优势的前提下,这口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咽下。   在稷旻和稷栩的提前准备下,汛期未出大事,原定漕运路线很快恢复正常进度,又因文绪手中拥有大批底层人脉,大大缩短了工期,效率及高,另一边,边境驻军开始准备扩军。   稷栩趁热打铁,集以文绪为首的一帮文成撰写了一篇气势汹汹的檄文送达古剌。   文中将古剌人在大夏种种行为归于卑鄙不入流之举,储君重伤,举国同愤,国仇之战在所难免。   这些年来,古剌的确蠢蠢欲动,但因整体实力还不及,所以总是在山高皇帝远的边境骚动。   正常情况下,时机还未成熟,古剌绝不会轻易破坏这份虚假的和平,又因国内本就有权势纷争,他大可一推四五六,将此举归在兰普个人行为上,绝不能代表古剌。   但此事损就损在稷栩基于证据确凿的前提下,绝口不提兰普的个人行为,通通归咎为古剌本国态度,骂人不带脏,且极其难听。   檄文自京城下发,途径十数州,无不命州官誊抄张贴,已至天下皆知古剌枉顾两国情谊对储君痛下杀手,传到云州送至古剌时,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古剌人能顶着这篇檄文赔笑解释,才真是丢脸折骨。   霎时间,两境关系开始陷入紧张状态,为数不多的几条通商官道先是封锁,后因两境无辜百姓各有受困,又改为严查过审,只可归去,不可再来,两境商事算是暂时断了。   气候渐渐转凉,东宫内秋叶铺地,玉桑心血来潮,央宫人挖了个土坑,又将扫来的枯枝落叶点燃,温着小火烤地瓜。   她捏着根小棍子坐在坎边,时不时戳一戳,稷旻就陪坐在旁边。   算着时辰,玉桑将烤地瓜戳出来,吹吹凉,对半掰开时,香味四溢。   她用银勺刮了些喂给稷旻,稷旻看她一眼,自己用手拿过,这才吃下。   饶是欣慰于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但稷旻到底不想过成个不能自理的样子。   加之那次谈话后,稷旻犹如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伤好之后,他很多事都会自己上手来,不再似之前那般,一定要等着她来。   对此,玉桑自然是乐见其成。   “五殿下这样做,是想逼兰普走投无路?”她捧着地瓜咬了一口,问起最近的事。   稷旻捏着勺子伸过来,在她咬过的地瓜上舀了一勺:“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来?”   玉桑索性递了递,让他舀得更方便:“已经这么久了,兰普全无消息,稷栩大约是想借扰乱古剌的步调,让古剌知道这风波是兰普挑起,可后果必须古剌本国承担,如此一来,但凡兰普不能给出合理的交代,即便回到古剌,等着他的也是水深火热。他两头都无路,或许就会露出马脚。”   稷旻盯着她看了半晌,轻笑着摇头:“瞎操心。”   玉桑正欲反驳,飞鹰忽然走了过来:“殿下……”   稷旻:“何事?”   飞鹰拧了拧眉,告知稷旻,韩甫求见。   韩甫?   玉桑和稷旻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生了惑。   自从稷旻东宫养伤以来,除了帝后与稷栩等人,不曾见过外臣。   韩甫理当晓得,又为何在这个节骨眼来,看样子,还是私下求见。   然而,人已来了,稷旻沉思片刻,站起身:“请进来吧。”   飞鹰领命离去,稷旻见玉桑要起,弯腰按了按她的头:“在这吃吧。”   玉桑:“我去给你备茶呀。”   稷旻笑笑:“茶有人备,你在这再烤两个。”   玉桑点头:“哦。”   稷旻离开后,玉桑依他所言继续在这烤地瓜,可是,她都好了好几个,稷旻依旧没回。   等她起身往前殿去找时,才被宫奴告知,太子殿下出宫了。   玉桑讶然:“他出宫了。”   宫奴道,是便装出宫,与韩大人一道,没有惊动其他人。   玉桑心里隐隐不安,但稷旻既没有惊动其他人,她也只能按下此事在宫中静候。   ……   马车抵达韩府,韩甫沉默着将稷旻带去了韩唯的房中。   还没进门,稷旻已嗅到浓烈的药味,走进后,所见场面连稷旻都暗暗惊讶。   昔日体魄康健相貌堂堂的韩家大郎君,竟瘦的皮包骨。   韩唯倚在床头,边上放着喝了一半的药,看样子怕是几乎没怎么进食。   稷旻蹙眉走近:“这是怎么回事?”   韩唯缓缓睁眼,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无声的笑了一下。   稷旻没这个耐性和他周旋:“孤在问你,你是怎么回事。”   在旁沉默的韩甫主动开口:“是中毒。”   中毒?   稷旻:“何人下毒?”   韩甫虽对韩唯近年来的举措不满,但这到底是是他奉为骄傲的长子,岂能看他送死?   韩甫苍老许多的脸上满是无奈,他似乎也不知道,只对韩唯道:“如今殿下已来了,你还不愿说吗?”   韩唯:“请父亲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与殿下说。”   “你……”韩甫拂袖而去,走之前,仍是紧抿着唇为他合上门。   稷旻看向韩唯:“你到底要说什么?”   韩唯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缓缓开口。   “三月前城外一役,兰普曾对殿下痛下杀手,然则,他要对付的,可不止殿下一人。”   稷旻明白过来:“是兰普?”   韩唯:“那日,若非殿下身手强胜,可能早已死在兰普刀下,之后,稷阳,我,一个都跑不掉。”   稷旻上前一步:“为何?”   韩唯直接跳过他的疑问,道:“最后,就是玉桑。”   听到玉桑的名字,稷旻脸色骤变,直接上前拽住韩唯衣领:“你到底想说什么?”   韩唯闭上眼,丝毫不乱:“我知道他在哪里。即便殿下此刻不去找,他也终究会找回来,只是那时,让他有足够时间养精蓄锐,对殿下来说,或许会成为更大的麻烦。”   稷旻脸色冰冷,一字一顿:“他在哪?你又知道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眼看着这章要破两万,我先截取一部分发出来。   真的很抱歉,真的就剩最后这一个大情节,但是写大结局就是望山跑死马。   我继续写了!!!!!真的只剩最后一个章节!!!!!   感谢在2021-07-29 22:05:06~2021-07-31 23:5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两仪未央、格 20瓶;o(≧v≦)o 10瓶;忆忆''Dummer、我一直在、韶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8章 、大结局(下)   玉桑一直等到深夜, 热乎乎的烤地瓜都变得冰凉。   她坐在寝殿的门槛上,长发披散,只着素袍。   这情形, 比之当年被赐死那一夜,只少了些低吟哭泣。   忽的, 远处有人影走来, 恍惚间,玉桑好像看到了带着白绫毒药的王进, 她闭眼甩甩头, 再睁开眼, 倏地笑起,站起来奔向来人。   稷旻步子极快,在玉桑迎上来一瞬, 他几乎是小跑奔赴,一把将她抱住。   玉桑猛地撞进他怀里,人都懵了一下, 感觉到他情绪异常, 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轻轻拍他的背。   稷旻抱了她好一会儿, 仿佛只有她近在眼前,那份心情才能平息。   良久, 他终于松开她,玉桑指了指放在门边地上的一堆红薯,遗憾道:“都凉了。”   稷旻挤出一丝笑来:“以后再烤新的。”   玉桑笑眯眯的,“那你饿不饿?要再吃点什么?”   她人暖声儿甜,在萧瑟秋日里独成一片明媚,稷旻深深的看她一眼, 拉着她径直入了房内。   试过多回,他独臂也能将她抱稳。   今日他要的狠了些,那载满情绪的碰撞中,拉扯着丝丝缕缕的眷恋与不安。   仿佛在用一场酣畅的情爱来证明他们此刻的亲密无间,前嫌尽释。   折腾许久,玉桑趴在稷旻胸口睡着了。   稷旻靠在床头,脑中全是韩唯的话。   在今世之前的前尘往事里,伏在他怀中,令他牵肠挂肚的少女,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外室。   他在她十五岁第一次挂牌时将她买走,又因那时族中事多后宅难宁,便将她藏在一处世外桃源,只等续弦后,再给她名分。   他将那里当做放松休憩之地,只留她作伴,一晃便是两年。   然好景不长,两年之后,她十七岁,意外救下了一个重伤青年。   她虽独守空山,却从来都很安分,谁料青年缠上她,逼她救自己。   无奈之下,她将人救回,一救便是三个月。   而那时,宫中走失了太子,朝中微乱,族中想趁机拥立新的储君,父亲也着急让他再娶。   他诸事忙碌,便也没顾得上她。   谁知,等他再去那里找她时,那个乖巧跟了他两年的少女,被一个贪婪之人抢走了。   与此同时,太子也回到了皇宫。   他四处寻她,无果,直至三年后,太子登基为帝,后宫多了一位来历不明,没有任何身家背景的容妃。   偏是这容妃,得尽帝王宠爱,无人能及。   即便是在暗云涌动的后宫,她都被庇护的好好的,也真心爱上了这个男人。   可这个男人的宠爱,短暂又荒唐。   在日渐壮大的古剌国来访时,古剌王的次子看上了这位容妃。   当时的古剌实力强盛,大夏处于被动,古剌王要夏君宠妃做儿子宠妾之举蓄足了羞辱之意。   这个懦弱的国君,只能将宠妃拱手相让,让她远离故土,在陌生之地受尽□□。   自那之后,皇帝立志强国,以漕运稳定财政辅助战争,蓄力五年后,终对古剌宣战。   古剌不敌大夏,兵临城下时,欲以昔日宠妃为要挟,勒令夏军退兵。   可是,昔日圣宠不衰的夏国宠妃早已断气。   古剌王震怒,为羞辱夏军,竟将宠妃的尸体吊在城门,命士兵于城门上放话侮辱。   可这些并未阻挠夏军的铁骑踏破城门,只逼古剌心腹之地。   这场蓄力五年的战争,不到半月就打完了。   此后,夏国蒸蒸日上,国运昌盛,君主受赞,四海升平。   只是,再无人记得那一年被迫离乡的宠妃落了多少泪,也无人知道,那悬于城门上的尸体有多凉。   这位国君,连一个风光大葬都不曾给她。   这个故事里,抢走她的是稷旻,设计她出现在古剌人面前的,是韩唯和稷阳。在异国的五年,她受尽□□,连死都屈辱,而今,兰普是回来为她报仇的。   ……   玉桑隐隐记得自己睡着时趴在稷旻身上的,没想醒来时还是这个姿势。   她连忙要起,却被稷旻重新抱住。   玉桑眨眨眼,脑袋一歪:“你手不酸吗?”   稷旻垂眼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开口却风马牛不相及:“桑桑,我要去一趟云州。”   稷旻动身前往云州一事,需要做的私密,不可叫人知道。   可再私密,也瞒不住嘉德帝与皇后,两人自是坚决反对,连稷栩也闹不懂他是为何。   然而,稷旻就是稷旻,他决定的事情无人能改变,云州之行,他势在必行。   自他受伤以来,帝后便十分顾及他的心情,从不敢来硬的,否则他不好好养伤,后果不堪设想。   赵皇后无奈,只能请玉桑出面,但这一次,玉桑都不管用了。   “你要去云州,我拦不住,那我也要去。”玉桑劝导无果,只能横了心跟随。   稷旻果然反对:“你在京城等我。”   玉桑固执起来也是无人能及:“我拦不住你,你也别想拦住我。”   最后两方争执不下,还是稷栩站出来表示,一定好生护送皇兄,派一众好手守着他。   倘若皇兄半道不适,哪怕是绑着他也会把人送回来。   再者,之前种种,稷旻的预判的确很厉害,如今他要去云州捉拿兰普,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稷栩自然只会让他坐镇指挥,其余的自有人去办。   帝后担心稷旻因情绪影响伤势,协商之下只能允许。   当天,玉桑回了江家,向家中道明自己要出门远的事。   如今玉桑在众人眼中才是准太子妃,其他人没资格做主,唯一能做主的江钧也只能听之任之。   最后,反倒是江慈慌忙找来,一把拉住她质问:“你去云州干什么?”   玉桑来不及解释,江慈已摇头反对:“别去,别去云州。”   玉桑觉得古怪:“为何?”   江慈不答反问:“你去云州,太子也允许了?”   玉桑:“我就是跟着他去的,他忽然要去云州,才是叫人不放心。”   江慈还想再说,玉桑抢先表态,如果稷旻要去,她也一定会去。   江慈劝导无果,心中本就烦闷,府奴来报,文大人递拜帖求见。   江慈心生恼火,一把抓过撕掉:“都说了不见!叫他回去!”   “可……可文大人说,有要紧的事要同娘子商议……”   ……   玉桑这趟回来,是为收拾东西,顺带看望冬芒。   冬芒已大好,玉桑将照顾祖父的重任委托给她,又向祖父郑重道别,便回了宫中。   只是她没有想到,真正出发这日,韩唯竟也出现在随行行列里,玉桑险些没有认出来。   他真的瘦了许多,人也显得憔悴。   “想看就大大方方走过去看,在这探头探脑做什么?”稷旻已上了马车,见玉桑从撩起的车帘往外瞄,忽然开口。   玉桑怔了一下。   不知为何,自从稷旻去过韩府后,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同了。   起初他伤情再重,每日也是有说有笑,现在他脸上很少有笑,也只有对着她时,神色稍微温柔些。   玉桑放下帘子:“我不是想看他,无意瞄到,觉得惊讶罢了。”   她凑近了些:“你此行当真是要捉住兰普,为韩唯求解药?”   稷旻反问:“你想看他死?”   据大夫诊断,韩唯中的是一种慢毒,但毒性不可小觑,一旦服下,随着时间过去,五脏六腑会开始衰竭,吃不好睡不好,人自然消瘦。   但若是一次服用大量,这种衰竭程度也会加剧,甚至当场死亡。   这件事,稷旻没有隐瞒玉桑,也由着韩唯自己做主。   玉桑想了想,摇头。   稷旻眼神轻垂,有些闪烁,又自嘲一笑。   却听她道:“当日你肯不再针对他,转而真心任用他,你二人关系便有破冰之相。你不是惜才么?韩唯只是人骄傲些,有些事情,凭他的出身反而更好处理。”   稷旻嘴角笑意凝固,心中一阵钝痛,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他喉头轻滚,低声道:“若是你想,就去看看他吧,若他死在路上,这趟岂非白跑。”   玉桑立马伸手虚点他:“这可是你说的,我纯粹只是探望,你不许吃干醋。”   稷旻酝酿片刻,浅笑里尽显豁达:“去吧。”   于是,趁着路上休息的空档,玉桑下了马车,往韩唯那边去。   他真的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带,只有英栾面色愁苦的坐在马车外,见玉桑提着食盒过来,连忙下马:“玉娘子……”   玉桑:“殿下知韩大人此行没有带人,便差我来瞧瞧。”   话音刚落,里面传来了男人隐忍的咳嗽声。   英栾眼泪都快出来了,压着声音向玉桑道谢,待玉桑登车后,他主动往边上走了几步。   马车里散着一股混合的药草味,竟和当日的东宫有异曲同工之处。   玉桑看着韩唯,心情复杂不已。   两世以来,他一直都是骄傲气势不输稷旻的存在。   可现在,他似乎若得一巴掌就能拍死。   看着玉桑,韩唯没问诸如“你怎么来了”之类的话,只道:“你倒是胆子大,竟直接跑来。”   言下之意,是指她当着稷旻的面跑来看她。   玉桑放下食盒,“殿下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你既有恙,为何不带个人伺候着?”   韩唯挑了挑嘴角,半开玩笑似的:“若带了,你还会过来?”   玉桑抿抿唇,跳过这句话,问他:“兰普为何要向你下毒?”   韩唯靠着车座,费力道:“或许,是觉得我欺负了你,要替你报仇?”   玉桑拧眉:“那他为何要为我报仇?”   韩唯眼盯着她,没有再回答。   玉桑暗暗叹气,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温着的糊糊。   “这是我上路前做了带着的,还没凉透,你要尝尝吗?”   韩唯挑眉:“你竟还会下厨?我以为你只会酿酒……”   “什么?”玉桑没听清。   韩唯摇头,“无事。”   玉桑把碗递给他,韩唯动了动手指,到底是接过了。   然而,刚吃两口,他忽然猛力咳嗽,口中尚未咽下的糊糊竟喷吐出来,溅到了玉桑的裙摆。   他连忙用帕子捂住嘴,脸瞬间憋红。   玉桑吓了一跳:“你慢慢吃……”   韩唯挡开她的手,也避开她的目光,强行忍住咳嗽,哑声道:“你走吧,车里有味道……”   玉桑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曾经光鲜亮丽的一个人,怎会被毒折磨成这样?   玉桑知道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默然片刻,她掏出手帕,递给了他。   韩唯余光瞥见,那一句“走啊”终究没能吼出来,他不受控制的伸手接住,别开了目光。   “多谢。”   玉桑下了马车,一步一回头,心里无端端发沉。   回到稷旻车上,他看向她:“怎么了?”   玉桑握住稷旻的手:“你真有办法拿到解药吗?他……不会死吧?”   稷旻反握住她,将她拉到怀中轻轻拥住。   “放心,我一定拿到解药。”   就当是还他一条命,来换你。   从此,两不相欠。   ……   赶往云州的路上,稷栩一直保持着和云州的联系,可传来的消息却并不怎么好。   “李非儒来信,古剌此次也是决心参战,据说边境地带好几个有规模的部落都有异动,古剌国可能要联合多部共同迎战。”   稷旻沉吟片刻,与稷栩商议了一些布防的关键,又让他与李非儒对线,商议战术。他们快马加鞭,再有几日就能到。   说完,稷栩自去忙碌,稷旻无声的看向玉桑。   她正坐在侧边,撩着车帘子看窗外,神情复杂难辨。   事实上,从上路第三日起,她就不大适应了,吃得少,睡得也不好,竟会做噩梦。   当中,稷旻甚至被她惊醒过一次,她脸上布着泪水,用手指轻轻抹着,神色茫然。   这夜,他们及时赶到官驿歇脚,连日赶路,所有人都累了,定下房间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总算有条件洗漱,玉桑泡的浑身热乎乎,踩上塌来。   稷旻已靠坐等候,拉过她靠在怀里。   玉桑眉眼疲惫,在他怀里蹭了蹭。   稷旻被蹭的痒,笑了一声,摸摸她的鬓发:“怎么了?”   玉桑生了些困意,却迟迟不敢睡:“出来之前,姐姐曾阻止我不许我来,那时我没听她的,硬要跟来,可不知为何,这一路越走越不安,夜里也做梦。尽是些吓人的梦,醒来又忘了。”   她撑起身子看向稷旻:“殿下,我会不会还忘记了些什么重要的事?这条路线当真安全吗?不会有埋伏吧?”   她一胡思乱想就没了边,稷旻拿她无法,温声安慰:“既来之,则安之。我白日在路上睡过,此刻不大困,你先睡,若半道做噩梦,我就把你摇醒。”   玉桑就是想听他几句安慰,他说话管用,让人安心。   “嗯。”她点点头,伏在他胸口闭眼:“我睡啦!”   稷旻:“睡吧。”   玉桑含糊一声,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耳边有人唤她。   她以为是稷旻,睁开眼,却是一个穿着宫装的老奴。   “娘娘,该整装启程了。”   是送嫁的老奴。   霎时间,玉桑像是魂魄离体般,陡然转了个视角。   她看见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这张脸更成熟,更妩媚动人。   宫人一拥而上,为她梳洗打扮,穿戴喜服。   而她全程都似一只任人摆布的布偶,只是在快出门时,折回到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个什么。   是稷旻的玉佩。   他贴身佩戴,象征身份,曾在应家及笄礼上赠给她的那枚玉佩。   女人将玉佩死死握在手中,闭了闭眼,转身出门。   眼前白光划过,景色变幻,成了一座风格迥异的异国宫殿。   身穿异族华服的陌生女人被按跪在地上,只能看到她在竭力嘶吼,却听不到一言半语。   内侍上前剥她衣裳露出后背,施以鞭刑。   陌生女人凄厉惨叫,一个不慎,连脸上都甩了血痕。   而她的正前方,是一个相貌周正气势威武的男人,男人怀中,正拥着那个女人。   整个皇宫内,她是唯一着夏国宫装的女人,在众多佳丽中独树一帜,眼角眉梢都是让男人心颤的娇艳。   男人握住她右手手腕,雪白皓腕上横亘着一条鲜明可怖的疤痕。   下方女人撕心裂肺血肉模糊,换不去他一丝心疼,怀中人手腕上一道旧伤,他频频抚摸,心疼不已。   突然间,眼前场景再度转换。   地势险峻的吊桥下是湍急的河流,女人一身平民打扮站在桥头,与面前的男人相对而立。   他情绪激动的拉着她说话,玉桑看见她笑了笑,却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直至男人颓然松手时,她毫不犹豫的转头离开。   下一刻,战鼓喧天,乱局一触即发。   她换上了来时偷偷带的翠绿衣裙,扮成少女时的模样,摸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仰头饮尽。   五脏六腑瞬间衰竭的滋味令她痛苦至极,她还来不及缅怀太多,便没了动静。   夜静无声,玉桑睁开眼时,房中烛火昏黄摇曳。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不由失笑。还说叫醒她,他自己先睡着了。   玉桑盯着稷旻看了很久很久,眼眶里才微微泛起水汽,又很快散去。   再度感到困倦时,她撑着身子凑上去,在他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挨着他睡去。   ……   抵达云州这一日,李非儒早已准备好一切,因为稷旻是秘密来此,所以声势不大。   一行人住进军所,李非儒细心,给玉桑安排了一间稍微干净宽敞的房间,连热水都备好了。   “我稍后要与李非儒等人议事,你在房中歇着,饿了就开口,自有人为你送来。”   之前在东宫,是玉桑对稷旻无微不至的照顾,而今,竟像是反过来,稷旻啰嗦的活像个老妈子。   玉桑冲稷旻乖巧一笑,省心的很:“殿下不必为我担心,这里所有的人,怕是都不及我安逸。”   稷旻捏了捏她的手,无奈道:“若非你犟,都不该带你来这一趟。”   玉桑:“那来都来了,还能赶我走不成?”   稷旻失笑:“所以,你就老老实实留在这里。”   将玉桑安顿好后,稷旻来到议事的小厅,除韩唯外,李非儒等人早已等候在此。   来的路上,稷栩一直保持与这头的联系,所以云州的军情,稷旻基本都知道。   “正如五殿下所言,古剌此次选择联合各部发动战争,打的是个先发制人占领云州,然后与各部分治同攻同守的算盘。云州山高水急,山中地下皆有珍宝,于古剌人等依山而生的国族是很大的诱惑。”   稷栩:“有一就有二,若此次真叫他们占了,这野心怕是收不住了。“   李非儒点头:“但反过来,若这一仗能胜,或许能暂时绝了各部以为靠联合出兵便可得云州的心思,彻底得一阵安稳。”   稷栩:“眼下兵马大致足够,粮草也可由新通漕渠顺利输送,若要迎战,理当不成问题。”   这时,稷旻忽然开口:“难不成你们就没想过,古剌在绝对实力并不充足的前提下横心一战,是不是因为藏着什么秘密武器?”   李非儒微微怔愣,稷栩却已反应过来:“可是毒攻?”   李非儒大惊:“毒攻?”   稷栩点头:“方才我们也说到,云州山险水急,山中地下暗藏天然宝藏,对于依山而生的他们来说,诱惑在哪,王牌或许就在哪里。此次古剌人潜入京中,我便察觉他们用毒很是厉害,就连同行的韩大人也未能幸免。”   李非儒:“若真是如此,也不是没有破攻之法,他们占据地利敢用毒攻,我们也可利用天时反攻。”   稷旻:“其实,未必要强攻对阵,此事由古剌最先挑起,我们未尝不可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   稷栩飞快反应,握拳击掌:“此法可行!”但又很快生惑:“可兵临城下再做游说,是否已晚了?”   稷旻望向李非儒:“让你找的人可都沟通过了?”   李非儒反应过来,看向稷旻的眼神激动又敬佩:“殿下竟是这么早就在下这步棋?”   不等稷旻多说,李非儒已道:“殿下放心,若由我们牵头去游说,加之这几人相助,希望极大!”   ……   商议完正事,天色已暗。   稷旻回到房中时,玉桑已沐浴更衣,连送来的饭食都吃的干干净净。   稷旻走过去抱住她,帮她揉肚子:“吃饱了?”   玉桑舔舔嘴唇,点头:“想不到军所的饭菜还挺好吃。”   稷旻笑笑,“不够再要。”   玉桑一本正经的摇头:“那可不行,边关重地,应当给将士们先吃饱,我多吃一口,就有人少吃一口,我得给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留一口饭。”   稷旻被她逗笑:“有我在,他们不缺你省得这一口饭。”   这一路都已累了,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一同睡下。   黑暗里,稷旻抱着怀中的少女,忽道:“回京后,我们便成亲。”   平铺直叙的一句话,令玉桑安静了很久。稷旻:“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婚服?”   一条胳膊轻轻搭上他的身,攀住他的肩,少女往他颈窝里蹭了蹭。   “颜色,一定是艳艳的正红,我不喜欢太多绣花,那太重了。不过,婚服一向都不单薄,夏日太热,冬日太凉,这个时候挑的倒是刚刚好。”   稷旻轻轻“嗯”了一声,“记住了。”   玉桑:“聘礼嫁妆倒是其次,宾客名单一定要慎重核对,如今我母家人可多着呢,若漏掉哪个可不。”   稷旻:“有道理。”   然后,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稷旻:“怎么不说话了。”   她又往他身上蹭了蹭,“之前觉得,你到哪里我跟着就是。可说起成亲的事后,忽然就想快些回去。”   稷旻:“不会耽误很久,至少不会叫你错过穿婚服最好的时节。”   “嗯!”玉桑点点头,在他怀中昏昏睡去。   次日一早,玉桑醒来时稷旻已不在房内。   她简单梳洗一番,因终究是在军所,所以作了男装打扮。   刚一推门,黑狼便及时送上了热水和朝食。   “殿下正与韩大人在仪式,娘子可自行用膳,若觉得无聊,也可以差人跟着四处走走。云州的风土人情还是与京城不同的。”   玉桑乖乖点头:“有劳。”   黑狼一怔,玉娘子今日还挺客气。   玉桑洗漱一番,用了朝食,让黑狼找了几个可靠的护卫,带着他们出门溜达。   然而,稷旻今日商议事宜比昨夜更久,玉桑回来时他们都还没结束。   玉桑背着手在厅外转悠,就见黑影飞狼并着英栾领了数十个身着劲装的人过来。   不多时,稷旻和韩唯便出来了,两人边走边谈。   稷旻:“你可有把握?”   韩唯:“我对那处很熟悉,夜间也易行动,自然有把握。”   稷旻点点头:“事不宜迟,别再给他机会喘息,即刻出发。”   玉桑走过去:“你们是不是要去找兰普?你们知道他在哪里?”   稷旻道:“你怎么过来了?”   他看向韩唯:“你和你的人,半个时辰后在军所外集合。”又吩咐黑狼和飞鹰:“你们也去准备。”   一行人散去,稷旻才牵着玉桑回房,边走边解释:“大约知道些线索。兰普逃回这里就是为了休养生息再度生事,白日里已有人探过地形,夜间更好行事。”   玉桑沉默着没说话,两人一路回了房。   军所的人很快送来热水,玉桑大湿帕子,转身为稷旻洗脸擦手。   期间,她偷偷瞄了几眼稷旻的断臂。   自从他渐渐习惯这个状态后,便开始用左手做更多事,甚至可以舞上两式剑招。   可他到底失了一臂,如果要与人动手,一定吃亏。   稷旻将她的眼神尽收眼底:“我又不是单枪匹马,一路带着人,还有飞鹰和黑狼,难不成你担心我会与人打斗,再落个下乘?”   玉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一刻,稷旻竟觉得她眼神格外复杂,像是忽然间融了比他更重的心事。   他放柔语气,笑起来:“怎么了?”   玉桑摇摇头,将帕子丢回水盆,溅起一片水花,忽然,她凑到稷旻面前,在他唇上重重一吻。   稷旻气息一沉,手掌按住她后颈,加深了亲吻。   两人双双倒在床上。   所幸这里是有砖墙瓦帘的房间,若是军帐里,可半点声响都不敢闹。   稷旻亲到动情,又生生忍住,无奈道:“今夜怕是不行,我的保留些体力。等我回来再继续……”   他话音未落,忽然皱了皱眉:“你……”   燥热的床帏间,男人的头点了几下,最后一垂,彻底没了动静。   玉桑保持着被他压着的姿势,伸手抱了抱他,脸颊轻蹭。   “需要你坐镇决策的大事还有很多,这件事,便让我去办吧。”   玉桑抬手,将扎在他脖颈上的银针取下,这是她白日出门准备的。   “旻郎,等我回来。”   ……   群山环绕之地,夜里都显阴森。   韩唯算着时辰,服下两颗补气的药丸,养了些精神,换上便于行动的劲装,推门走了出来。   英栾已经得了吩咐,带着十来人在军所外等着,飞鹰和黑狼也带人来会和。   韩唯来后,众人等了一阵,终于等到夜色里从容走出来的人影。   他正要张口,却在暗光打在那张脸上时生生愣住。   “怎么是你。”   对方一身男装,明明身形娇小纤弱,那双眼透出的目光却坚定而冷静。   飞狼和黑影大惊,忙看向她身后:“玉娘子,殿下呢?”   玉桑:“殿下已歇下,今夜由我代替殿下去缚骨山。”   在听到她说出“缚骨山”时,韩唯浑身一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迎上心头。   飞鹰和黑狼刚要反驳,玉桑却抢先道:“你们想清楚,这里不比夏国境内任何一处。”   “缚骨山艰险重重,周围或许还有敌军斥候,且兰普和稷阳就可能藏身于此。”   “但凡殿下的行踪被察觉,遇敌受伤反倒还好,若是被敌军所擒,后果不堪设想,届时圣人要如何裁决,这场仗要怎么打?”   玉桑句句戳二人之忌惮,但他们依旧有顾虑。   “可怎能让娘子犯险?若殿下得知此事,势必会追来,这不是一样冒险。”   玉桑:“你们少些啰嗦的功夫,我现在都走了一半路程,他发怒自有我担着,你们操心什么?”   说完,玉桑牵过马径直翻身而上,动作利落的令人愕然。   她在马上,居高临下:“若你们不愿同行,便留在这等殿下醒过来。但我必须走这一趟。”   二人为难的对视。   玉桑的话精准道出他们的担忧,这个地方不比别处,但凡太子有什么闪失,尤其是受敌军围困,可能会影响整个占据,对大夏是极大地挫败。   太子绝不能有事。   可他们拦不住,也只能跟随。   只是谁能料到,这个节骨眼,玉桑竟将太子放倒要替他去?   可他们谁不知道,太子视她如命?   让谁去都不合适。   若太子此刻是清醒的,绝不会让玉娘子犯险,但玉娘子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就在两人犹豫间,马儿一声嘶鸣,继而飞驰——玉桑已经离开。   “玉娘子!”二人追赶不及,直接怔愣。   韩唯一改虚弱姿态,紧跟着上马:“你们在此守着太子吧,我自会保护玉娘子!”   说完,韩唯带着自己的人马追了出去。   变故来的突然,飞鹰反应稍快,转身跑进屋里,黑狼追过去时,飞鹰刚好出来。   “殿下昏迷了。”   黑狼:“这玉娘子,可真是要人命了……”   飞鹰当机立断:“这样,你守在这里,等殿下醒来与他说明情况,我带人去支援。”   ……   传闻,缚骨山是埋葬因战乱死去身份不明之人的地方,山林深处,更是五步一骨,十步一墓。   这些来历无从知晓的亡魂自被埋在这里的那一刻起,便很难再归家,犹如缚骨之地。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缚骨山中,有着相当多的古墓。   传说数十年前,有一伙盗墓贼曾下墓盗财,结果意外发现好多古墓。   为了方便,他们从侧面破道,竟将这一个个古墓连成了一条贯穿缚骨山的密道。   而后,这条密道更是为贼人盯上,成为行不法之事的工具。   据说,曾有人贩子于境内抢走些娇弱的娘子,然后通过这条路,将人埋至境外。   古剌国地处山地,周边族落多是盘踞山中,他们擅长炼药,那些卖出去的人,条件好的会直接卖给大户人家,条件不好的,会直接卖去试药,狠毒而残忍。   后来这伙人终于被端掉,这条密道也被封锁。   很多年后,这条密道被自小四处游历的韩唯发现,也成了一个只有他知晓的秘密。   至于那些过往传说,也都是玉桑从他口中听说。   抵达缚骨山时,大约已至丑时。   他们把马匹拴在远处藏匿,留两人看守,其他人一同进山。   走近这里时,玉桑的神色渐沉,尤似深思。   韩唯从她说出那番话时,注意力便全落在她身上,哪怕微小之处也不放过。   眼前的少女才过及笄数月,比起十多年后的她,脸上更多是未长开的青涩,可那双眼中透出的冷静与沉稳,与以往截然不同的。   韩唯曾为她忘记一切而怅然若失,可当昔日的她就站在眼前时,他却忽然失语。   要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韩唯喉头轻滚,走向她,“在想什么?”   玉桑看着缚骨山,平声道:“以前我不懂,为何是同一个世间,很多事上竟有那么大的差别,如今才算真的明白。”   韩唯顺着她的话问:“明白什么?”   玉桑:“若非今朝的太子剑走偏锋,眼下的大夏应当与古剌一直维持和平局面,直至六年后。可那时,古剌历经数年养精蓄锐,厉兵秣马,实力早已与大夏匹敌,加之他们所在之地易守难攻,想要将他们打疲,已是难上加难。”   韩唯蹙眉,只是静静听着。   玉桑的脸上忽然扬笑,甚至带了些堪称自豪的神情:“可是,在另一个世间,在距今几年之前,太子已着手于修漕治漕,扩军买马,不过数年,已将还不成气候的古剌打得俯首称臣。”   这样的她,又恢复了几分昔日的娇俏明艳。   玉桑笑意淡去,又添叹息:“或许,昔日之战,是陛下心中抹不去的遗憾,所以世道轮回,一切重来时,冥冥之中,他已蓄了狠心,早早将日后的威胁铲除。所以,明明是同样的人世,却出现了不一样的情景……”   又是稷旻。   韩唯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戾气,亦觉得可笑:“如今你心里,除了他,再也看不见别人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她转头看过来,“今晚,我不正是来为大人取解药的吗?”   韩唯看着她,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她的确是她,可并不是当初他藏于世外,护在臂弯中疼爱的小姑娘。   她曾先后被他与稷旻舍弃,远嫁异国。   在那里,她尝尽艰辛,用尽手段,历经五年人事站稳脚跟,早已磨去所有青涩与天真。   而他所缅怀的,只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少女。   玉桑与韩唯对视片刻,开始活络手腕脚踝,利落道:“我们还是莫要耽误时间了,以殿下的性子,若晓得我将他放倒替他来这一趟,还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我们得趁天亮前赶回去。”   这样的语气,竟又像极了在东宫照顾稷旻起居,对他满是宠溺纵容的小姑娘。   韩唯再退一步,哑声道:“你到底是谁?”   玉桑冲他倏然一笑,朝山中走去,寻找着密道入口。   韩唯疑惑的打量着她的背影,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快步跟了上去。   ……   缚骨山的密道是由贯通的古墓组成,而这些古墓有无数机关,藏于明处暗处,叫人防不胜防,但古墓之外的密道部分,就只是一条窄长的甬道   昔日的玉桑被送往古剌和亲,又在韩唯的指引下第一次来此时,当真被一路的尸骨吓得不轻。   可要秘密与大夏联系,就只能靠这里。   “你替换太子来此,恐怕不止是为我求解药而已。”韩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玉桑脚下一顿。   她道:“大人小声些,这里头有些机关,声音大些都能触发。”   又笑道:“这还是大人告诉我的,难不成自己都忘了?”   韩唯不受她干扰:“你不想让兰普受伤,所以才亲自前来想要私下解决,我猜的对吗?”   这次,玉桑停下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韩唯笑了:“看来我猜对了。”   兰普对他们存着绝对的杀心,若是他们来,哪怕威逼利诱,甚至活刮了他,他也未必会交出解药,良方很可能是一场死斗。   这种情况下,稷旻也不会答应带她一起来,所以,玉桑只能设法代替稷旻来。   这世上,若兰普还能听谁的话,那只能是她。   面对韩唯的质疑,玉桑并未回答,看过他一眼后,继续往前走。   很快,他们来到一处类似密室的地方,说是密室,但对着的两扇门都是开着的,显然有人走过。   “这是……”玉桑走到一处类似祭坛的地方,看着石雕上古怪的图腾,觉得古怪。   “像是个轮回法阵。”韩唯的见多识广可不是吹的:“听闻有王侯将相临死之时,想要将这一世的富贵,权势或天赋带到来世,每一世都重复着今生最珍贵的东西,会请高人于墓中摆下这种轮回阵法。”   玉桑闻言,低头看那些新鲜贡品,弯唇一笑:“所以,这供奉之人,是希望自己也能沾沾轮回阵法的光?”   韩唯默了默,语气微变:“那你就要问他了……”   玉桑眼神轻动,看一眼韩唯,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另一头的密室门口,兰普抓着几个不知哪处弄来的新鲜贡品,似是又要来上供。   他似乎没有料到玉桑会出现在这里,整个人都愣住,手里的东西依次掉落。   玉桑眼看着东西滚到地上,好笑又不能笑。   下一刻,她径自走了过去。   “桑桑……”韩唯伸手想拉她,却是晚了一步。   玉桑走到一颗圆滚滚的果子前,弯腰将它捡起来,走向兰普。   兰普怔然的看着她,一时间忘了动作。   玉桑走到他面前,抬手将果子递给他,笑着说:“从前就因为拿不住东西挨打,如今倒是没人打你了,却还是拿不住东西吗。”   兰普一双眼瞬间盈泪,他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美梦中,连呼吸都不敢太急,唯恐惊醒这个梦:“夫、夫人……”   玉桑把果子放进他手中,兰普猛地捏住果子,竟直至跪下:“夫人……”   “桑桑!”韩唯追了过来,还没靠近,兰普忽然起身将玉桑拉到身后,腰间弯刀出鞘,眼神阴鸷狠厉:“站住!”   他一动手,韩唯带来的人也立刻冲过来,气氛瞬间紧张。   玉桑眼疾手快,一把按下兰普持刀的手,跻身至两方中间:“都住手!”   “桑桑……”   “夫人……”   玉桑先向韩唯:“你是来找他打架斗法的?”   不等韩唯回应,又看兰普:“他中的毒,是不是千日噬?”   兰普目光激动,越发肯定,可听到“千日噬”这三个字,又溢出几分悲伤。   曾经,她便是服下千日噬身亡,所以,他要韩唯也尝尝同样的滋味,而且是延长百倍!   玉桑不等他回答,直接伸手:“解药。”   她这一举,令韩唯等人都愣住了。   这么直接的吗?   兰普别开目光,尤似赌气般拒绝:“他说带你走,我才帮他。可他没有带你走,不守信诺,罪有应得!”   韩唯呼吸一滞,垂下眼去。   玉桑仍伸着手,“你说他没有守信诺,那你便守信诺了吗?”   这番外人听来不知其意的话,却让兰普浑身一震,再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言。   玉桑苦笑一下:“看来,答应我的事,你是一件都没有记住。”   “我……”兰普眼神微乱。   玉桑的手又递了递:“解药给我。”   这一次,兰普显然没了前一刻的坚定,那份阴鸷狠厉,也逐渐转为近乎憨直的顺从。   他死死咬着牙,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   玉桑接过,竟连查验都省了,直接递给韩唯:“尽快服下。”   这一举,直接将英栾等人都看愣了。   这么简单的吗?   英栾护主心切,上前一步拦下:“我们怎么知道这就是真的解药?”   玉桑知道他们不信兰普,却也懒得和他们掰扯,“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为何不吃下试试?”   一句话将英栾的嘴堵得死死地。   韩唯清楚的看见,在英栾对解药发出质疑时,站在玉桑身后的兰普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恨不得他当成假的不吃。   可当玉桑开口时,那份轻蔑又变作微不可察的得意。   韩唯从来不知,他们二人之间可以有这样单纯的信任。   他走过去,将瓷瓶解下,打开便仰头灌下。   “大人……”英栾吓坏了,即便拿到了,也该先回去让御医检验一番,怎能就这样服下。   韩唯扔掉瓷瓶,直勾勾盯了兰普一眼:“我可不想连走出去的命都没有。”   话音未落,韩唯只觉一股气在体内游走,伴着一种莫名的暖意,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隐隐作痛正一点点消散,深吸气时也不会再疼。   这竟真的是解药。   “大人……”英栾担忧的扶住韩唯,却见韩唯神色镇定的摇摇头:“我好很多。”   英栾错愕一瞬,看了看玉桑。   来这里之前,他们都已做好死斗准备,结果……就这?   然而,玉桑很快让他们明白过来,此事并不简单。   “兰普,稷阳人呢?”   玉桑一针见血,兰普的眼神果然闪烁了一下。   韩唯也意识到这一点,从刚才到现在,只有兰普一人走动。   按理来说,他应当还有其他手下,而且他还掳走了稷阳。   玉桑神色微变,语气也沉了:“兰普!”   兰普似是被逼急,退后一步低吼:“你何必管他们死活!他们骗了你,谁也没有来带走你,你为什么不恨他们!”   玉桑定定的看着兰普,迈步走向他。   “桑桑……”韩唯手一动,想要拉她,可她已走到兰普面前。   玉桑眼中沉冷渐渐融化,竟露出个笑来。   “兰普,多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过往种种,或许很多人都有错,但我也未必做对了。”   兰普的眼眶瞬间红了,那双眼中的愤恨,皆是为她而生的不甘:“不是这样,你已经做得足够,你已竭尽全力了!”   “我没有。”玉桑矢口否认。   “从我抵达古剌的第一天起,我便想要离开。为此,我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可是走到最后一步时,放弃我的不是他们,只是我自己。”   “你替我生出的不甘和仇恨,恰恰证明我做错了,因为我根本不该那样做。”   兰普唇瓣轻颤,竟无言反驳。   玉桑:“时移世易,眼下的情形与当初何其相似,所以,曾经放弃去走的路,我会在今日补上。要么,你帮我把这段路补上,要么,你履行曾对我的诺言,此刻便转身离开,走你该走得路,好好活下去。”   兰普凝视她许久,眼中的情绪,忽然开始消散。   他闭了闭眼,告诉玉桑:“他跑了。”   跑了?   韩唯:“你的手下呢?”   手下?   兰普挑唇一笑,扬起几分不羁:“这就要问你们的五殿下和太子了。”   韩唯略一思索,很快明白了。   是稷栩发的那份檄文。   此番宣战,古剌虽有应战准备,但多少打乱了他们原本的步调,很多计划都要提前。   但其实,挑起仇恨完全是兰普的个人行为,现在却要古剌一国来承担,他可能已很难回去。   稷栩果然将他逼的进退两难,所以才会躲在这里。   那些跟着他的手下,都是在他起势后挣得的人马,现在主上失势,他们或许觉得前途无望,所以纷纷离开。   但稷阳这个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若他借由密道潜逃到古剌,甚至直接叛国,带着古剌人找到这条密道,助古剌奸细嵌入边境城内,那就真的麻烦了。   这样来看,很有可能是兰普故意放走稷阳,任由他在绝地求生中无所不用其极,给大夏添乱,给稷旻添乱。   韩唯刚想到这里,玉桑已开口:“必须毁了这条密道。”   兰普等人立马看向她,而玉桑看向韩唯。   这里的人多是韩唯带来,若要出力,总要他来指挥。   迎着玉桑的目光,韩唯看向英栾,沉声道:“密道由古墓连通,古墓一向有许多生门死门,这些年来,穿越密道者不计其数,有些机关被触发,让他们身死于此,但一定还有一些尚未触发的死门。或许可用这些机关来毁掉这条密道。”   玉桑觉得在理:“不错,但这些尚未触发的机关,一定护着更要紧的东西,多半藏得深,也更厉害,若要寻找的话,定要小心。”   时间不多,未免稷阳真的领人来此,韩唯当即指挥众人检查这里。   看着玉桑神情严肃的与众人一起寻找可以利用的机关,兰普沉默着走到她身边,指了指密室里那个轮回法阵:“这里。”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看过来。   兰普只看着玉桑,说:“我听我阿娘说过,这种轮回法阵,是死者生前希望将富贵财运和天赋带到下意识,每一世都重复这一世荣华的阵法。填阵的都是最珍贵的珠宝,也就是说,墓中最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其他珠宝都是用来迷惑盗墓贼,叫他们见好就收,但若谁敢动这里,就等于动了死者下一世的气运,机关触动时,墓穴都会坍塌,是同归于尽的意思。古墓都是经不起大震的,一旦毁掉一个,其他几个很有可能会接连毁掉,这条密道也就不复存在。”   英栾观察了一下地形:“可这里距离两边出口都远,对方设计之意便是同归于尽,我们又怎么逃掉?”   兰普似乎已经在这里躲了很久,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   “目前的位置,更靠近大夏境内的出口,所以,我们要往反方向走,最中央的大墓地势更高,主墓后的石壁上被开了洞,那条甬道通向一处山壁,只要从山壁爬上去,就可以出去了。”   玉桑想起来了:“是吊桥那里?”   兰普点头。   事不宜迟,众人协商一致后便立刻开始行动。   无论韩唯还是兰普,都不可能让玉桑留下破阵,最后,英栾主动请缨,带了两人留下。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朝中间更高的大墓靠近。   “等等!”兰普先停下:“似乎有人声。”   韩唯摇头:“有人也不可退了,他们已在破阵,现在返回已经来不及,硬着头皮也要往前杀!”   一时间,所有人都拿起兵器,兰普更是将玉桑护在身后。   事实证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韩唯猜得没错,古剌士兵真的发现了这里,领着他们过来的就是稷阳。   一行人在墓中狭路相逢,玉桑看到稷阳时,生生愣住。   昔日翩翩如玉的三殿下,竟像是瘸了一条腿,身上脏污,神情狰狞。   两方对上,稷阳双目一瞪,对着领头的古剌将领道:“他们是夏国人,这个女人是太子心头好,这人是夏国大族韩氏的大郎君,他们来到这里,太子一定也已来此!抓住他们,便可与韩氏,和太子谈条件!”   话音未落,兰普已亮出弯刀,直逼稷阳:“你做梦!”   稷阳连忙躲到古剌士兵之后,双方立马开始交手。   韩唯刚将玉桑护到身后,后面传来了轰隆震响。那头已动手,墓穴要塌了!   韩唯大喊:“快走!”说着,她先将玉桑往主墓后推。   兰普自然也听到声响,他一边接招一边退,撤退行迹很快被稷阳发现,他大喊道:“他们要跑了!”   很快,动手的两个护卫也赶了上来加入战局。   韩唯几乎是推着玉桑一路跑过来,果然看到了密室上打破的石洞。   石壁雕刻纹路极深,恰好成了踩踏的点,玉桑很快爬了上去,转身来拉韩唯。   然而,韩唯身上的毒才刚刚解,五脏六腑受损多时,很难一瞬间恢复如初,手脚的力气也远不及康健时。   好在后面的人跟上,直接托了韩唯一把。   “兰普……”玉桑隔着人喊他,兰普很快跟上。   那些闯进来的古剌兵已然察觉不对,纷纷止战跟着他们爬。   稷阳的腿瘸了,可没有人搀扶他。   “带我走!带我走!!!我是夏国皇子!我什么都知道!带我走!”   将士为难的看向首领,可首领已放弃了——   是稷阳自己说的,太子最在意的女人和大族公子都在这里,哪里是一个废皇子能比的。   更何况这里怕是要塌了,带个瘸子跑路太麻烦。   首领一摇头,稷阳立刻被放弃。   “带我走——”稷阳目眦欲裂,声音却已嘶哑:“带我走……”   ……   “夫人小心!”兰普追上来,撇开韩唯这个废物护住玉桑。   英栾见状,连忙扶住自家大人,紧随其后。   逃命时候顾不上打斗,但前后追的很紧。   很快,最前面的人已抵达出口,竟真是开在山壁上。   兰普:“我先来!”   英栾见状,也跟着上前。   两人身手最好,打洞的位置距离上方平底不远,边上就是一座吊桥,他们很快爬了上去,然后解开腰带丢下来:“大人,娘子,快上来!”   “你先上!”韩唯不容置疑,先将玉桑推上去。   玉桑知道这时候犹豫只会浪费时间,她伸手拉住腰带,轻而易举被两人提上去,然后是韩唯和其他人。   出了古墓,天还未亮起,山间一片阴湿。   就在韩唯爬上来时,后方竟有羽箭射过来!   “是敌军灯火,过桥,桥那边才是大夏方向!”英栾挥剑为韩唯挡掉几支箭,催促他过桥。   兰普也发现了,对玉桑大喊:“夫人快走!”   “走!”韩唯不由分说,拉着玉桑朝吊桥跑,“小心脚下!”   下方和后方都有追兵,英栾带人和兰普一起抗敌,给韩唯他们争取逃跑时间。   吊桥已经十分陈旧,跑上去时吱呀作响,很多木板都已破碎。   就在这时,第二波羽箭射了过来,玉桑回头一瞬,陡然睁大眼:“大人小心!”   韩唯还来不及反应,身后已提上一具温热的身体。   霎时间,周边的声音似乎都消失,羽箭入肉的声音,化作前冲的力道,让两人齐齐向前冲了几步。   就在这时,玉桑听到几声异常的啪啪响声,脚下的吊桥开始失去平衡的瞬间,玉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对着韩唯的背狠狠一推——   韩唯身高腿长,本已行过大半,只差几步,玉桑这一推,桥断的瞬间,他也抵达对岸。   轰的一声,旧桥断开,玉桑慌忙之中抓住桥踏板,却随着桥塌重重撞在山壁上。   身上的剧痛令她下意识松了手——   “桑桑!”韩唯趴到沿边,嘶吼着够手。   玉桑顺着踏板滑了几节,又死死抱住一块。   可这个距离,伸手已握不住韩唯的手。   韩唯迅速冷静下来:“别慌,你抓紧,我拉你上来!”   “夫人——”兰普看到这一幕,双目充血,一不留神被古剌军砍了一刀在手臂上。   他忽然像是发了狂,连杀五人,敌方的箭也在这时用尽。   玉桑尝试着贴着山壁,脚嵌进踏板之间的缝隙借力,踩着踏板往上爬。   然而,背上已开始渗血,剧痛分散了气力。   另一边,兰普和英栾都杀疯了,暂时抵挡住敌军。   可是桥已经断了,山洞也因为墓穴崩塌没了退路,兰普对着韩唯大吼:“你拉住她!拉住她!”   韩唯也想借这截断桥把人拉上来,可他中毒太久,手脚的力气还没恢复,只能极力冷静:“桑桑,你做的很好,慢慢往上爬,我试着拉住你……”   就在玉桑踏上第二阶,距离韩唯更近时,踏板猛地滑了绳子,玉桑当即下坠,直至几块踏板堆叠到一起,停止下滑,她才终于停下,双手得以抓住吊桥的绳子。   “桑桑!”韩唯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双目猩红,“别怕,我下来接你……”   玉桑只觉得背上隐隐有麻痹之感四散。   她怀疑对方在箭上涂了麻药,旨在抓人,不在取命。   韩唯的毒才刚解,他要下来,可能是两个人一起死。   玉桑死死咬住舌头,咬出血来,刺激自己清醒些。   她抬起头,“大人……”   她的虚弱和力竭肉眼可见,韩唯忽然不敢动了,他怕自己一个错眼,便再也见不到她。   “你别说话,保持体力!”   玉桑仰着头看他,挤出笑来:“大人现在……还恨陛下吗?”   韩唯摇头:“不,我不恨任何人,桑桑,你不是答应过太子醒来之前就要回去吗?你如果回不去,你想过他会怎么样?”   玉桑意识已经模糊,可听到稷旻的名字时,笑得更深。   “大人……我没有……不辞而别。”   玉桑眼神渐渐涣散:“我说过,除非大人舍弃我,否则我不会离开。”   韩唯瞳孔一阵,旧时的记忆被唤醒。   玉桑弱声道:“我知道,你已不要我了……我才走的……”   “所以,你不该恨陛下……”   韩唯连连抽气,慌乱中拼命点头:“是,是我的错!是我想不通,是我不甘心!我只是迁怒,是我先对不起你……桑桑,我不会再针对太子,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先别说话,上一次我没能带你走,这一次我一定带你回家!”   玉桑摇头:“你的毒是我解的,你的确该听我的。虽然大人先抛弃我,可我也抛弃了大人,你我之间,谈不上该恨谁,但终究……好像从未认真的道别过……”   韩唯起身要下来。   “大人再动,我便立刻松手。”   韩唯僵住,咬咬牙,搬出稷旻:“是,你自是与我道了别,可你想过稷旻吗?他为了在你这里求一个圆满,舍弃了那么多,你现在又怎么舍得!”   稷旻……   玉桑身上力道渐渐散去,黑眸缓缓闭上,直直坠下。   是啊,怎么办……   这一次,又要不辞而别了……   “桑桑!”韩唯目眦欲裂,“桑桑——”   就在玉桑坠落一瞬间,对面的兰普竟跟着跳了下去:“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空幽山谷变得极静,天地万物都失去声音,又在铁骑声中变得喧嚣。   天已亮了,迎面冲过来一人,单手揪住他衣襟,冷声质问:“桑桑呢……”   韩唯眼珠轻动,看到了稷旻怒不可遏的脸,不知是解药的副作用还是今日之事太过突然,韩唯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她已偷偷为大夏和稷旻送去很多古剌军机密要。   稷旻用五年时间强国,已能与古剌正面一战,加之她送去的军情,可谓是十拿九稳。   但这情形对她来说已很不利,一旦开战,管她是谁的宠妃,势必被古剌王拿去利用。   而那时,稷旻其实并未放弃接她回国。   最后一次与她见面,他要带她回到大夏,可她拒绝了。   那时的她早已过了青葱年华,年近三十,可他不在乎。   在他看来,这样才能证明他和稷旻的不同。   稷旻后宫佳丽无数,即便眼下要接她也是碍于责任,真的回到后宫,哪里还能有昔日风光。   最初设计她,原就是为了逼她,如果不想和亲,假死也好逃跑也好,他会安排。   如今,他一样可以给她一段安稳人生。   可是,前后两次,她都拒绝了。   她眼眶泛着泪,嘴角漾着笑,说:“从我踏出那一步来到这里开始,我就回不去了。”   她虽从未提及,心中却明了,数年的分离,被另一个男人占有的事,会永远横亘在她和稷旻之间。   哪怕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非她所愿。   她不想在回到大夏后,在稷旻圆满了自己的责任心后,开始变心,更不想在以后发生不快时,看到稷旻脸上出现一丝一毫嫌恶或疏离的神情。   可是,在很久以后,当稷旻终于找到机会诛杀稷阳和他时,韩唯戴着枷锁,看着那个近乎疯魔的君王,怅然失笑。   他想,亡故之人若真的在天有灵,她或许会后悔吧。   那是你用全部真心去对待的男人,为何要因尚未发生的事止步不前,生生断送性命?   明明对其他人事都果断狠厉,却在这人这事中成了一座易碎的琉璃。   即便真的如你所想,那又如何,是他亏欠你,为何反倒是你活不下去?   韩唯甚至想起,他们最后见面时,也是那座桥,原本旧桥年久失修,早已无人通行。   为了方便见面,他暗中修葺过,这些,他竟忘记了。   他只记得自己犯下的过错,却又不愿承认,反倒转嫁这份仇恨……   ……   嘉德十九年,古剌派密探刺杀夏国太子,至太子重伤。   三月后,太子领军亲伐,原本古剌欲借联合部落共侵夏土,结果却被夏军游说破防,由夏军联合各部灭国。   据悉,这场凶战不过半月便止,夏国君主一向以仁德自称,可领军的太子竟一路杀到了古剌都城。   太子亲临城中,砍下古剌王室全部头颅,自此,古剌疆土由夏国作为战胜国的奖赏,分封于各部。   这之后,当人谈及这场战役时,无不夸赞太子殿下用兵如神,决断入神,竟能在战前选人游说,让各部意识到,与古剌联合共侵夏土,不如与夏联合瓜分古剌,且夏不占分毫。   又半月,大军班师回朝,三皇子秘密谋害储君一事也随之了结。   然而,本该普天同庆的时候,朝中竟又掀风浪。   太子以身残不得为君之由自请废位,饶是有朝臣甚至百姓情愿破例,太子依旧是废了。   一月后,嘉德帝下旨,改立五皇子稷栩为太子,册封嫡长子稷旻为誉王。   谁想,誉王稷旻不要任何赏赐,甚至不要王府府邸,而是上奏请求盖一座观星楼,常住于此。   也是这时候,坊间开始有了传闻,誉王殿下此举,是为了纪念尚未过门的誉王妃。   誉王妃曾陪同太子亲上战场,是为保大夏国土,才被古剌人所杀。   一时间,前太子今誉王天生将才文武双全且情深义重的说法传遍了大街小巷。   因建观星楼初衷令人动容,又是誉王殿下舍弃一切荣华富贵唯一所求,竟有百姓自发帮忙,连年节都坚持不断,这座观星楼,顺利在上元节前落成。   说来也怪,观星楼建好这一日,京城才迎来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   马车徐徐驶进街巷,停在江宅门口。   飞狼跳下车撑伞,车门打开,稷旻裹着厚重的披风走下来。   “王爷小心。”   稷旻拂去肩头落雪,登门拜访。   数月过去,江钧的一场病也终于好了,稷旻今日登门,是为探望,也是为取些东西。   玉桑死在云州的事,对江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消息传回京城时,江钧当场昏厥,府中大乱。   然而,江府一直未曾发丧,和当年处置江古林一样。   可不同的事,江钧不为江古林发丧,是因他存住气,不认他这个儿子。   如今不为玉桑发丧,是不信她死了。   今日,稷旻刚到,却听到孙氏在说发丧的事。   谈及玉桑,她仍会红眼,哽咽道:“已经过了这么久,总不能让这孩子成孤魂野鬼啊。”   稷旻什么都没说,坐了一会儿,冬芒捧了个包袱出来给他。   稷旻谢过,带着那包东西离开。   孙氏吩咐江薇送誉王出门,稷旻走到门口时,忽然问:“发丧的事,江太傅知道吗?”   江薇抿唇,点点头。   稷旻垂眼:“他没说什么?”   江薇眼立马红了,转开目光,吸吸鼻子,哽咽回应——   江钧到底接受了此事。   只不过,他常常一个人低声呢喃,说什么,老天赐的孩子,到底还是被老天收回去了……   说到这,她已忍不住落泪,哑声道:“她这样的人,明明每次都逢凶化吉,怎么会……”   稷旻紧了紧面前的包袱,不发一言蹬车离开。   ……   上元节这日,照惯例会有灯会,而临近南城的观星楼,无疑成为最热闹的地方。   有人说,誉王殿下要登楼祭祀王妃。   酉时中时,天色已暗,稷旻捧着从江府带出来的包袱去了观星楼。   观星楼附近已经有了许多提着灯的游人。   抬头看去,连寒冬暗夜都被天灯照亮。   江慈提着一盏灯笼穿梭在人群间,远远地便瞧见了那座观星楼。   观星楼并不华丽,楼如其名,当真只是为了观星。   稷旻在看台坐下,手中的包袱轻轻搁在腿上。   当日,他把玉桑从艳姝楼带走时,她曾收拾了一个自己的小包袱。   即便他为他添置过许多新东西,但那时她总想着跑,便觉得只有这些是她自己的东西。   这个小包袱里都是些旧衣裳,曾经,这里还藏了一个金镯子。   在她把金镯子还给赠物人后,这里面藏得东西,也从镯子变成了两册账本和一只锦盒。   玉桑有两个账本,这事冬芒一直都知道。   可她捂得严实,像什么秘密似的,宝贝得很,冬芒便也不问。   世人只知观星楼用作观星,却不知这里头摆了许多招魂阵。   要招魂,就得放置这人的私物,稷旻将此事告知江府,孙氏便让冬芒收拾。   冬芒选来选去,选了这个。   稷旻忽然有些好奇,手指轻轻抚摸着起毛的账本,缓缓翻开。   第一本是快要写满的,账册的署名是江玉桑,上面全都是她进江家以来的进项。   进项做多的一日,是她及笄礼那回。   第二本,却只记了一笔,账册的署名是,玉桑。   稷旻一怔,飞快拿过那只盒子打开,猛地僵住。   那是一支玉簪,雕工精细,质地上乘,簪头形状,是一枚桑叶。   稷旻微微颤抖的拿起玉簪,慢慢埋下脸去,空无一人的摘星楼,响起男人呜呜低沉的哭声。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钟声,一声一声,如敲在心头。   稷旻收声抬手,入眼所见,是漫天星火。   灯火璀璨,于眼前汇成一道光,伴着钟声鸣鸣,封闭记忆的门倏地打开——   那是韩唯曾描述过的世间。   却于他说的不尽相同。   那年,他二十有五,正是血气方刚好强争胜的年纪,奉命查一件与朝廷命官有关的命案。   谁想查案途中遭遇暗算,身受重伤滚落山下。   再醒来时,他已被山中水流冲到一片石子滩,浑身上下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这是,一支小树枝探过来,在他身上戳了一下。   他忍着痛苦看去,不由怔住。   恍惚的视线里,背靠万丈日光的少女身着翠裙,待她寸寸靠近,那张宛若天仙的脸也变得清晰。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天仙下凡,来引他升天。   然后,天仙又戳他一下:“你还没死啊。”   这语气,竟很遗憾?   他已力竭,嘶声道:“救我……”   仙女盯了他一瞬,起身就走:“救不了哦。”   看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他生生愣住。   这哪里是仙女,分明是罗刹!   明知今日一切非她所为,可人在绝境中,心思也丑恶起来。   他想,自己若死在这里,都是她害的!   然而,随着天色渐完,他浑身发凉,那罗刹又回来了。   带了一床褥子,还提了食物,连金疮药都有。   他残存的意识让他发出一声冷笑:“不是不救我?怕我变作厉鬼回来找你?”   她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你这人真奇怪,又不是我害你这样,你变作厉鬼也不该来找我啊。”   稷旻:“你见死不救,如同害人!”   罗刹少女眨巴眨巴眼,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少顷,她真诚的开口:“老实说,如果我是你,这时候一定不会蠢到尽说些不好听的话。”   他眼一动,无声的看着她。   她大概以为自己提示的不到位,又道:“我们萍水相逢,我救你是情,不救也肯定有苦衷,至少在理,但你要求生,还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真是活该被弄死呢!!”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眯了眯眼,问:“你想听什么?”   她偏偏头:“我美吗?”   “丑如夜叉!”   “……告辞。”   她飞快收拢物件儿,起身离开。   可走了两步,又狠狠跺脚,结果踩在凸起的石头上,生生扭了脚。   她痛呼一声,懊恼急了,却还是一瘸一拐的走回来。   “你这人嘴坏心毒,也难怪会遇上这种事。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真的不能收留你。”   “我家大人虽不在,可有人守在这里,我若把你带回去,他明日可能就来把你丢出去,那时你更惨。”   “你家大人?他可是在朝为官?”   她想了想,点头:“大概吧。”   “官居几品?”   “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他多大的官威,敢把我扔出去。”   下一刻,额上贴了一只温软喷香的手。   她一手贴他,一手贴自己,嘀咕道:“烧糊涂了吗?”   他失笑,心中戾气早已淡去,且亦被她提醒了一回。   此次暗伤他的人来历不明,若是她家大人是同党,他就是羊入虎口自动送死。   无论如何,先诓她救命,安全的把伤养好再说。   他接受了她送来的东西,终是低语一句:“多谢。”   她忙着收拾东西,转头看他一眼,并未因为这句谢显出得意姿态,收拾完便走了。   可到了深夜,她又披着衣裳提着灯笼跑来了。   她给他生了火,还用带来的热帕子给他擦手和脸。   稷旻从未被这样粗糙的照顾过,可这一刻的照顾,却救了他的命。   距离山中竹屋不远处有一个茅草屋,里面堆得多是杂物,他住进了那里。   也亏他命大,又或是从小山珍海味打了个底,养了六七日后,伤口终是愈合,他也可以稍微走动。   这期间,她每日都来,送她吃剩的食物。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别人吃剩的。   “你就不能单独做些?”   “不能,这里的米粮都有数,下人还要记账给大人过目,我若单独给你做,立马就会暴露呀!你吃不饱,我也陪你饿肚子,我都没抱怨,你倒是怨言连天!”   这是第一次,稷旻对“她家大人”生了好奇。   可现在,他得尽快和外面的人联系上,无暇分心其他。   得知她的大人差不多十天半月来一次,他决定在此等候,确定来人后再做决定,顺道休养生息,偶尔去那个石子滩活动筋骨。   他终于知道,她只是一个养在外面的外室。   “口口声声你家大人你家大人,像是什么宝贝似的,却连一个名分都不敢给你。你说他十天半月才来一次,眼下半月有余,他连人影都无,可见也没把你当个玩意儿。”   他想起朝中那些道貌岸然的老臣,忽然道:“不然这样,你帮我一个忙,我帮你脱身,保你后半辈子有享不尽的富贵,如何?”   她只是看他一眼,不问报酬,只问:“什么忙?”   他想了想,道:“帮我送封信。”   他防着她,用密文写了信,要她交去给大理寺的袁不放。   她捏着信纸,陷入愁苦:“可是我没出去过,不认得路。”   稷旻咬牙,问了她山的大致方位,她也摇头不知。   他觉得惊讶:“你是长在这里的野人不成?就算野人也知外出,你就乖乖守在这里?”   她想了想,说:“大人管我吃喝,居住安逸,只是让我留在这里不要乱走,我理当遵守呀。”   大概是察觉他真的有急,她回去了一趟,然后又回来,脸上带了得意之色。   “我虽不出去,但我的婢女会出去,我问到了!”   她得意的把方位大概画给他,他才知这里距离京城不远,索性给她拓展地图,一路画到大理寺。   “你家大人只是不希望你乱走,没说一定不能走。”   她什么都没说,卷着地图走了。   很快,他发现那竹屋没了人。   没有她,也没有婢子。   这个地方,竟然真的只有她和婢子住。   他一时好奇,去了她房间。   他不是不知朝臣养外室的风气,这些女人无不是低贱出身,起先为钱,而后为名份。   可是,当他翻开她的衣柜时,不由怔住。   衣柜里的东西全都分两边摆放,一边是些廉价的艳色裙衫,一边是做工精细的成衣。旁边的柜子里还有整整一箱上等绸缎。   她的婢女有自己的房间,这些都是她的。   很快,他又发现一个账本,一个账本没有署名,记的全都是屋里价格昂贵的东西,却并未记满。   另一个账本用丑丑的字体写着“玉桑”二字,翻开,里面只记了一项。   是一只金镯子。   他想,原来她叫玉桑。   相处这么久,他们连姓名都未互报过。   稷旻忽然对她的记账方式生出兴趣。   可是,他左等右等,一直没有等到她回来。   从这里去大理寺要不了半日,她到第二天下午都没回来。   他略感不安,依着她画的山势图去寻找。   才走一小段,竟遇上匆匆赶来的黑狼和飞鹰。   他们是收到书信赶来的。   他一愣,问他们可有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娘子。   两人愣了愣,太子可从不是会留意漂亮娘子的人。   那一瞬,他竟有些心慌。   那个思想行为都叫人始料未及的少女,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善心。   她救他照料他,从不挟恩。   她只是个外室,却并不见多么爱钱财打扮。   相反,她没事就回捣鼓些古怪的事情,比如酿酒,编斗笠。   他曾问她为何,她说,要有一技傍身啊。   他再顾不上其他,派人四下寻找,结果,他们在山坡下找到她。   她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她的婢女死在不远处的竹林。   他当即抱着她离开,为她找大夫诊治。   她背上中了刀,流了很多血,一直在昏迷。   他在宫外置了宅子,任由她长住。   太子回宫,朝中终于安定下来,他处理完手头的事,不知处于什么样的心理,也是十天半月去看她一次。   她的身子远不如他,大概小时候就没吃什么好的,恢复的极慢。   他开始给她喂山珍海味,且强调:“这就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救我,只叫我吃你剩下的,我救你,山珍海味随便你吃,高不高兴。”   那时,她趴在床头,忽然歪头看了他一眼。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然后,他瞧见她苍白虚弱的脸上挤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而他,竟因为这个失了气色的笑,心头猛地跳动,无法自拔。   一种莫可名状的心疼自心底溢出来。   她其实比任何人都认真努力的过活,为何不能有个人为她遮风挡雨?   她口中的大人毫无担当,可他不会。   ……   她养了快一个月才刚刚能下床。   那时,去看望她,把昔日她怎么救她的情况加倍偿还,然后再向她强调,竟成了一种乐趣。   每每见到她浅浅一抹笑时,他便无比满足。   原来,她乖顺起来是这样可爱,叫人想一直宠爱。   可惜,他很快笑不出来。   她提出,想要回山中竹屋。   他什么都没说,冷着脸让人准备马车,亲自送她回去。   然而,那座竹屋早已付之一炬,被人毁了。   她怔愣片刻,发疯一样冲过去,满废墟找东西。   他大惊,连忙上去拦她。   “都是些身外之物,烧了就烧了,缺了多少我补给你!”   “我的镯子……我的镯子……”她喃喃念着,并不是为那满室珍贵珠宝,只为一个单独记在一个账本上的小镯子。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她低声呢喃,触得他心头动容。   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我帮你找。”   也是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她为何独独把那小镯子记在一个册子里。   他命人去找,到底在一堆废墟中翻出了一只微微压变形,表面生黑的素镯。   “是不是这个?”他接过,一时竟忘了体面,将镯子随意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这才递给她。   她接过,紧紧护在怀里,他也将她护在怀里。   竹屋已毁,她已不能回,他把她带回大宅。   马车途径韩府时,她忽然喊停。   他不明其意,见她撩起车帘看向韩府方向。   他心头一动,竟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听见自己说:“这是韩府,韩氏乃京城大族之一,韩家大郎君韩唯将要娶妻妹为继室,所以韩府近来比较热闹。”   她眼一动,放下帘子,偏头看向他,那双黝黑明亮的眼,眼底清澈,这样被他看着,他竟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都被看穿。”   从那以后,她入住大宅,再没说过要走。   稷旻每半月就看她一次,只是说说话,陪她吃吃饭,可她却日渐活泼起来,这让他着实惊喜。   然而,惊喜没多久,他又笑不出来了。   她又琢磨起一技傍身的事,学做糕点,学糊花灯,做的不亦乐乎。   他知道为何,借一次醉酒,把她拦在角落。   “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本该两不相欠,可我安置你,照顾你,给你安逸无忧是为了什么,你想过没有?”   她的气色早已在山珍海味的填补下明动起来,连身子都长得更好。   昏暗的烛火一照,平白为她添了几分媚色。   他喉头轻滚,吻了下去。   那一夜,他宿在宅内,房中声音久久不歇息。   之后,她在那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后,稷旻登基为帝。   那一年,他二十八岁,她二十岁,皇后未立,后宫里便多了一位来历神秘的容妃。   他也从未告诉他,韩唯的妻妹尚未过门,就暴毙于野外。   听说是被歹人劫持侮辱杀害,为毁尸灭迹,还将尸骨烧了。   身为一国之君,后宫难有一枝独秀,她进宫后,先先后后又纳入许多妃嫔。和她们相比,她简直是一朵不谙世事的小白花,哪里经得住那些算计?   无奈之下,她白日里是静守后宫的容妃,夜里是为圣人掌灯天香的小太监。   他抱着她,问她白日里发生什么,又被谁欺负。   她如实回答,他再教她怎么回击。   久而久之,当他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精色,即便不用请示他也能很好回击,与此同时还装的孱孱弱弱时,他竟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不愧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他越发宠爱她,就像是宠爱另一半自己。   可她也并未辜负他的宠爱。   她再也不琢磨什么“一技之长”,竟与他配合默契的对付起一些叫他心烦的宫妃来。   这些宫妃无不是受家族使命进宫,对前朝之事精通得很。   他对所有人都防备,唯独对她毫不设防,每一个不招寝的晚上,他都是抱着她,与她细说朝中烦心事。   她没有背景,没有野心,一颗心全都装着他。   同喜同悲,同荣同衰。   可那时,他并不知道,松散的国力,会让他失去她。   古剌王携子来夏时,安王稷阳也携王妃江慈入宫。   结果,她被人设计,在随意闲逛的古剌皇子面前落水,被对方救上来,失了清白。   古剌皇子对自己摘取的这朵出水芙蓉倾心不已,一定要她。   而那时,夏国实力并不强硬,古剌王隐含挑衅与羞辱的要求,令他几度想要直接开战。   这时,她竟然表示愿意和亲。   僵持下去对他一点都没有好处,若他看的在意,对方可能更加纠缠不放,若他随便放手,对方才不会真的看重她。   她依旧是那番让人捉摸不透的想法。   “陛下,一定得多要些聘礼!一个城池值吗?”   他心痛如绞,第一次想揍她。   他想过很多方法,假死,放她走,甚至李代桃僵,最后都被否决。   她陪着他坐了一个晚上,忽道:“陛下喜欢我吗?”   他拥着她,低声在她耳边低语。   她满足一笑:“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最明白这个道理。陛下,有个词叫做来日方长,即便我现在走了,只要你勤政强国,终有一日,夏国会强大到让人不敢随便有非分之想。”   空无一人的殿上,孱弱的少女握住他的手,坚定如起誓:“他们玩损的,咱们就玩阴的!陛下,让桑桑帮你吧!”   最终,她还是去和亲了。   这一去,就是五年。   他答应她,最长不超过五年,五年之内,一定踏破古剌城门,将她风光迎回。   韩唯自请做送嫁使,原因为何,他只当不知。   眼下,没有什么比接她回来更重要。   之后,她当真如他所言,很快就秘密送回书信,说的都是古剌皇室内情。   昔日,她连一个宫妃都斗不过。   可在异国他乡,她独身一人,连古剌军事机密都能探得。   而唯一支撑他不去胡思乱想,拼命壮大夏国的唯一动力,就是接她回来。   从他将她留在宫外大宅,从她在那个晚上轻轻点头应下他时,他就发过誓,至少这一辈子要让她过的无忧无虑,快活自在。   可同样是因为他,她走向了相反的人生。   大战一触即发,他不是不知韩唯那些小动作,甚至可以无视,只要韩唯把她带回来。   然而,当他抵达战场,看到的却是一句悬挂在城楼上的尸体。   她骗了他。   从她离开那日起,就没有想过回来。   这一辈子,她是唯一一个骗到他的女人。   既然不想回来,那就一辈子都别回来!   那以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不想她,也会宠幸别的妃嫔。   宫中渐渐传出一个怪闻。   陛下宠幸人的方式,就是与她分食一份膳食……   后来,他在韩唯口中得知了当初发生和亲一事的真相。   稷阳,野心不死的安王……   很好。   他命人秘密观察安王的一举一动,然后按照他的喜好,培养了一个处处顶尖的少女,送到他身边。   贴着他情趣喜好训练的少女很快博得了安王的宠爱。   据说,安王妃因此滑胎,险些性命不保。   可他顾不上了,直至派出的少女搜集完他谋反罪证,他痛快的处决了安王。   连带王妃,王妃家眷也一并流放。   安王临死前,他带着那个训练出来的少女去探监,少女柔弱无骨的攀附在他身上,笑着看向已是阶下囚的安王。   他却并未留意到,一旁的安王妃,眼神决绝怨毒……   只是,即便大仇得报,他心中依旧难平,那些抚不平的伤痛,只能靠着勤政来填补。   终于,他在未及不惑的年纪,死于积劳成疾……   濒死之时,他脑中浮现出一个翠群少女,提着裙摆小跑而来,笑着问他:“你已大好啦?”   她曾自比为蝼蚁,也将他奉为神明。   可蝼蚁也有真心,也有爱人之心。   她是蝼蚁,爱一个人时,也会变成星光。   ……   啪。   两本账册掉在地上,稷旻双膝跪地,握着玉簪的手轻轻颤抖。   桑桑……   桑桑……   天灯缓缓上升,照亮了头顶的黑暗。   临街的酒楼里,韩唯倚窗而立,醉眼迷离。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赶往山中竹屋时见到竹屋烧毁时的心情。   就像一颗心被掏空。   原本,他来这里是为放松,渐渐地,他开始盼着来这里。   想将她收房成了一个具体的念头。   只是,人越谨慎,越显古怪,往日他不上心是不曾被人发现端倪,上了心,反被王家女查到她的存在。   所以,她只能让王家女为她陪葬。   可谁想,王家女竟是枉死了。   她分明过得好的很……   啪!   手中酒壶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小二连忙来招呼,唯恐得罪他。   韩唯醉笑着,并不见怒……   街上人来人往,碧桃几次劝江慈回府,可她如丢了魂一般,从去年深秋至今一直如此。   “姑娘,您想放一盏灯吗?”   放灯?   江慈看向南城最高的灯塔,眼泪自眼角滑下。   今日上元节,街上人满为患,官府特令马车不可疾行。   然而,都已是夜晚,竟还有一辆马车自南城门驶来,一路狂奔,一路惊扰。   马车停在城南的灯塔之前,马车上下来一个腿脚不利的男人。   他背上背着弓箭,熟练的搭弓放箭,一道破风之声后,灯塔最上方的花灯被射下!   有人射灯!   惊呼声扰了江慈思绪,她怔然看着被射下的灯,忽然睁开人群,朝沸腾处走去。   男人一连射下好几盏,惹来一片围观。   他抬头望去,隐约能见不远处的观星楼上的那抹浅影。   男人蓄足力气,扬声大喊——   “臣不辱使命,誉王妃已安全回京!!”   随着他话音落下,江慈也已破开人群冲出来。   文绪穿一身褐色长袍,束起的头发微微凌乱,脸上也布着胡渣,就连站立时的腿脚也不便。   而他身边的马车上,弯腰走出一个明艳的少女。   她拢着披风,仰头看向灯塔方向,又从灯塔,看向摘星楼。   喧闹的街头,有人怔愣出神,有人失态狂奔。   “桑桑……文、文绪……”   江慈以为自己看错了,怔然走过来。   玉桑冲她笑了笑,看一眼文绪,他已走了过去。   看着来到面前的男人,江慈眼眶盈泪:“你……”   文绪浅笑:“我怎么?我死了,又活了?”   江慈忽然将他抱住,泪如泉涌。文绪拥住她,低声道:“我的承诺,用不作废。对太子是,对你也是。”   ——当日,太子于城郊救下江慈,失了一臂,文绪曾进宫拜见。   那时,他向太子承诺,江慈欠下的这条命,他用尽一生也会偿还。   太子等人出发前往云州之前,他找到江慈,告诉他这件事。   未免太子他们出意外,文绪将自己这条线埋成连太子他们也不知情的暗线。   若这世上还有一人知道关于缚骨山的事,那只能是江慈。   当年,稷旻领兵踏破古剌国后,曾重定疆域,那个密道也被发现了。   叔祖父江钧对此很有兴趣,专程去走了一回,十分详尽的描绘了一遍。   江慈便因此得知,在嘱咐文绪时提到了这里。   文绪出身低微,但交游广阔,这一世太子修漕时,防汛的工人也是他私下安排,保密作业的。   去云州之前,他特地带了许多上山下水好手,日夜兼程,在太子抵达之前,他们已探过山。   玉桑坠下时,落入河中,也是他第一时间搭救。   只是那时她身受重伤,救不救的回来都是难题,加之稷旻发了疯一样与古剌开战,气势如虹,他越发觉得,把人治好了带回来,或许能求个恩典。   听文绪三言两语道完,江慈早已泪湿衣襟。   文绪抬手为她拭泪:“如此,我也算还了她一个人情。”   前世,她以自己作局来保护江慈的人情。   繁华街头,两人久久相拥,引得旁人频频看戏,玉桑也看的直笑,一转眼,原本还在观星楼上的男人已至几步之外。   他该是很体面的样子,眼下发髻松了,脸也被寒风吹红,眼眶竟是肿的。   微微喘息间,白气氤氲。   他像是在接近一个如梦如幻的梦境,踩着虚浮的步子走过来。   直至跟前时,他仍然不敢碰她。   玉桑看着他,露出笑来:“我回来了。”   这一次,她走回来了。   千山万水,鬼门关,人间道,一步一步,走回来。   稷旻猛地将她抱住,几乎要将她融进骨血里。   “他们说,你走时留话,天亮前就回来了……”   稷旻泣不成声,双目猩红:“幸好,眼下天还没亮,否则,我会被你气死……”   热闹看了一半,有人坚守阵地,有人转身离开。   韩唯回到酒馆的雅间,笑着走向客席热闹处,拎起刚换上的满壶。   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他一口又一口,似要大醉三百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完了!!!!!   啊啊啊啊啊!!!!!!!!!!!!!!!!!!感谢在2021-07-31 23:57:46~2021-08-02 02:1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菂菂、小肉饼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9章 、番外一   江家大悲变大喜, 消息也似一阵风般吹出去,瞬间传遍京城。   誉王殿下死了数月的未婚妻竟然回来了!   事实上,关于誉王殿下娶妻一事, 还有一则隐晦的前言。   据说,誉王还是太子时, 原定是要聘永安伯父嫡女朱娘子为太子妃。   可没想, 去了一趟行宫后的朱娘子还没等到圣旨颁下,便染了怪病, 一直闭门不出。   而后瑜王重伤断臂, 是后来这位誉王妃衣不解带床前侍疾, 帝后看在眼里深受感动,便生了改聘之意,可没想, 后来这位准太子妃竟在陪同太子去战场时意外身亡。   太子自请废位,一心祭祀未婚娇妻,才盖了这座观星楼。   奇事发生了, 观星楼刚刚落成, 这位娘子竟活着回来了。   玉桑活着回来, 自是惊起江家千重浪, 紧挨着的两处江宅瞬间喧闹起来。   一波又一波的人前来探望,连宫中都派了御医过来为玉桑请脉。   江钧自是不必说, 他一向是个不涉人情的怪脾气,可这回,众人闻讯而来,或真心或客气的说些抚慰之言,他竟全都允了。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是真的回来了, 而非他一个人的幻觉。   一直等到喧闹过去,他才回过神来,与玉桑说话。   玉桑在回来的路上便有所准备,仔仔细细说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经历。   这些经历里,自然抹去了诸多九死一生的情形,叫整个过程变得平顺又侥幸。   江钧岂会不知她有心遮掩,可只是看着她活生生站在面前,便什么都不重要了。   之后半个月,玉桑几乎足不出户,每日晨昏定省,寸步不离的陪着祖父。   “旁人每逢佳节胖三斤,年节刚过,祖父反倒瘦了,这种凡事都爱跟人反着来的性子真是一如既往。”玉桑说着,又给他布了菜。   换在从前,江古开和孙氏必定阻止纠正,而今二人不过对视一眼,便摇头浅笑。   江薇搅弄着筷子,心想,她一回来,家中唯一一个敢和祖父这样说话的人也回来了。   她忍住鼻间酸涌,也给自己夹了一只大鸡腿。   这丫头从来事多,现在回来,兴许又要跟着她一道操心忙活了,得多吃点才有力气!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府奴忽然来报,誉王殿下求见。   一个求字,相当微妙。   江钧的脸色瞬间便沉了,轻哼一声,放下竹箸。   江古开和孙氏一阵为难,看了玉桑一眼。   自从玉桑死讯传回后,江钧多多少少将此事归咎与稷旻。   好好的人交给她,竟连尸身都未曾找回来。   所以,此前稷旻几次登门,江钧都未见过他,甚至明下逐客令。   哪怕之后稷旻所为惹众人震惊,江钧亦不为所动。   稷旻也十分有眼力,饶是他亲自将玉桑送回来,也并未显出什么缠绵之态。   这半月来,玉桑乖乖在府中陪伴祖父,弥补此前令祖父伤心的不孝之举,他甚至都未登门,分明是有意成全。   可现在,他忽然又登门,显然按捺不住了。   “桑桑,你回房里。”   孙氏给了江薇一个眼神,江薇也起身告辞,拉着玉桑回了房。   两枚少女挨着坐下,江薇来了兴趣:“誉王殿下此刻过府,会不会是为你来的?”   玉桑碰了杯热乎乎的花茶小口呷着,连声儿都被氲的暖暖的:“自信些,把会不会去掉。”   江薇觉得好笑:“你就这么有信心?难道你就没有担心过,誉王殿下以为你已不再,便另寻新欢?”   玉桑笑了笑:“即便他真的另有倾心忘了我,也是在我‘死’后,我没什么好不甘的。再者,祖父时常教导我们要多见人多经事,为的就是在发生事端时不要轻易将路走得窄了。”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哪怕真的失望难受,难道连家都不回了吗?”   江薇闻言,想了想此前祖父颓丧的样子,连她都觉得心疼不忍,整个家好像都因为玉桑的‘死’陷入一片阴霾。   忽的,江薇凑上去一把抱住玉桑,在她肩头蹭了蹭:“还好你回来了。”   ……   稷旻登门,确然是为玉桑来的。   当日玉桑心甘情愿去东宫照顾他伤势,也得了江家亲长默许,大家无不以为等到太子伤愈后,便会给玉桑一个名分,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发生后面那些事。   江古开和孙氏虽未伯父伯母,但要做玉桑的主,还得看江钧。   两人在房中呆了一会儿,江钧派人来请玉桑过去。   江薇:“定是谈完了,现在叫你过去问话。”   她眼神微微闪烁,委婉的提醒道:“桑桑,虽然你与太……啊不,誉王殿下是郎情妾意,可祖父那么挂念你,你一回来就急着想嫁人,他或许会心寒难过……”   玉桑听着这话,给了江薇一个“你放心”的表情。   到了祖父这边,稷旻已不见踪影,应是被祖父放回去了。   “桑桑,这边坐。”江钧放下茶盏,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玉桑过去坐下,把江钧的茶水换成清水:“已经入夜,还是少饮些茶,厨房煲了暖身汤,这天儿寒,稍后给祖父送些来。”   江钧笑笑,直奔主题:“行了,明明记挂着自己的事,就别顾左右而言他。你应当知道誉王来府上说些什么了?”   玉桑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还请祖父明示。”   江钧点点头:“他要三书六礼迎你为王妃,上我这口头下聘来了。”   玉桑了然的点点头,并无太大的惊喜模样。   江钧“嚯”了一声,笑道:“你这模样,莫不是成竹在胸,才如此镇定?”   玉桑问:“祖父怎么看?”   江钧:“我怎么看重要吗?你若想嫁他,我还按着你脑袋不许?”   玉桑:“我的意愿是一回事,但祖父的想法,我也是该听听的。”   江钧叹了口气,“如今他自请废位,即便原先存着什么顾虑,现在也谈不上了。所以,我才问问你的意思,以作参考。”   玉桑眼珠一转,藏起三分狡黠,端起姿态:“那……还是先不着急吧。”   “不着急?”江钧笑了一声:“怎么又不急了?”   玉桑认真道:“若要从成婚的角度考虑,得有三书六礼,繁文缛节,若要从过日子来看,也得有家有室呀。”   她掰起指头:“您看,成婚礼节繁琐,岂是头两句就成事的,经办起来一定复杂费时,十天数月也是有的!再者,仅凭殿下盖什么观星楼来看,就知他这人感情用事,并无什么踏实过日子的经验——他好歹得有个宅子呀!”   玉桑叹了一声:“殿下现在的条件,的确很一般,祖父即便有犹豫考量,也都是为我好。”   “所以,不如让他慢慢筹备,待他准备好了娶妻过日子,祖父也准备好将我嫁出去,再行嫁娶也不迟。”   江钧听着,搭在茶案上的手指尖轻轻击叩案面,等玉桑说完,他神情微妙一变,蓄了几分笑意,忽而沉声道:“殿下可都听清楚了?”   玉桑一怔,只见稷旻一身锦衣华裘从屏风后走出来,神色淡然:“本王已听清。”   玉桑:……??   江钧笑笑:“老夫说的,难免叫你觉得是刁难阻挠,那桑桑亲口说的,你可认?”   玉桑忽然想换个世界重新生活。   稷旻面不改色,甚至含着浅浅的笑意:“本王明白。”   他抬眼看向矜持的别开脸望向一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玉桑,轻笑一声:“那便让本王慢慢走礼数,慢慢准备。待到时机成熟,便来迎娶。”   稷旻走时,江钧难得大度的让玉桑送他。   玉桑干笑着应下,与稷旻一道出门。   稷旻气定神闲,玉桑如芒在背。“方才那些话……”   稷旻转头看她。   玉桑忙道:“那些话都是……”   “都是实话。”稷旻顺道接口。   玉桑:不,你别这样。   待走到门口,稷旻侧身面向玉桑,轻轻笑了声,并不见怒。   “你说得对,但着个亲王虚名,权势皆虚,家财微薄,是该先准备准备,再行成家。”   玉桑轻轻抬眼,一双乌溜溜的眼盯着他,默默观察。   稷旻微微倾身,与她面对面:“宅子,多大比较好?”   诶?   见她怔愣,稷旻耐性道:“既然要踏实务实,就实得彻底些,具体要什么样的,要多少,我得有个数。”   玉桑抿出笑来,又竭力忍住,故作正经:“那……还是大些好,我出门太久,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到处走动,最好有那种大大的宅子,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窝在宅子里玩儿都不会腻最好!”   稷旻由始至终都含着浅笑,仿佛她此刻要他在天上造个天宫,他都甘之如饴。   已经运用自如的左手抚了抚她的鬓发,稷旻郑重如起誓:“好,就要那样的,你等我。”   玉桑点头,手从毛茸茸的袖口伸出来,摸了摸他的脸:“嗯,等你。”   稷旻微微偏头,主动蹭了蹭,心满意足。   ……   很快,誉王殿下再掀壮举。   在未婚妻死而复生后,他竟将用全部家当建成、据说是用于纪念未婚妻的观星楼改为悲田坊。   所谓悲田坊,是救济贫民之所,亦可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幼童亦或病患。   此举一出,民间对誉王更是赞赏不已。   然而,此刻的誉王已没有功夫去品味旁人的赞美。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好不容易盼回娇妻,理当加紧操办婚事甜蜜一番时,他皇命一背,潇洒南下。   彼时,第一条漕运线已初步成型,接下来便是完善和开拓。   与此同时,漕田共治也有了显著成效。   稷旻自请南下,继续完善这两大要务。   于是,在某个晴空艳阳的日子,当一众农官跟着昔日的太子、今朝的誉王一道挽着裤腿下田,又满腿泥泞的从水田里上来时,忍不住聚在一起议论。   ——怎么来咱们这儿了?真的只是为了革新农事吗?   ——听说誉王殿下刚刚办完废皇子稷阳通敌卖国的事,现在来咱们这儿,不会是我们之间出了一个内鬼吧?   ——古剌不都打趴下了吗?还有奸细混迹在我们之中?我们一群农官,有什么好打探的?   ——也许是想偷学我们的种田知识,也实现一回增产?毕竟吃饱了才能再打仗啊!   ——还打呢?古剌都被瓜分了,大概只有等着遗落民间的皇子搞事了吧……   “你们在说什么?”男人清冷的声音,打断了热络八卦的农官们。   众人一回头,纷纷一个激灵,比看到誉王还紧张。   “韩司卿,我、我们没说什么。”   明明才开春,日头却烈得很,一众州中农官汗流浃背,不知是被日头晒得,还是被这两位同临本州的大佛给夹击着吓得。   是了,原本司农司的事是废皇子稷阳参与,韩唯协助。   后来稷阳身死,韩唯放着京中高官厚禄事少权多的大官不做,自请下放,哪里累就往哪里跑。   好巧不巧的,这回,他撞上了同样来找事做的誉王殿下。   韩唯出身大族,既有世家权贵的背景带来的底气,也有他见惯魑魅老练狠辣的手段。   凡他监管之事,其下无人敢造次,更别说浑水摸鱼打哈哈。   眼看着上峰脸色沉冷,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几人眼神流转,然后又用眼神选出了一个代表出来问话。   与其战战兢兢,不如问个明白。   “敢问大人,誉王殿下此来,是否有大案要案侦办?毕竟是亲王,岂能亲自耕作劳累?更何况……”更何况誉王殿下还比常人少一只手。   “……下官等已作阻拦,可拦不住,不知大人可有什么指教?”   亲自找事做?   韩唯一身工整官袍,负手而立,远远看着田间指挥若定,忙的满头大汗的男人,冷笑一下。   少顷,他冷声道:“不必在意,殿下如何吩咐,你们如何做就是。”   这话像是回应,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韩唯本是想来田间看看,但稷旻在这,显然用不上他了。   转身离开时,他忽然低语一句:“他可不是白干的人……”   果不其然,这一年的秋收,在漕田共治解决灌溉问题和农具及原种改良的多种作用下,多州都有增产消息传入京中,加之漕运线通畅无阻,这一年的财税上收顺利,明明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国库却如愿充盈起来。   也是这一年,誉王载功而归。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推诿任何赏赐,亦在京城最好的位置,安置了一个舒适的大宅。   不为别的,只因这位用勤劳的汗水换取聘礼的誉王殿下,他要成亲啦!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嘉德帝案例赏赐,可转身回了皇后宫中,夫妻二人一合计,分别从自己的私钱里凑了一份更丰厚的,算作长辈对晚辈的心意。   稷栩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踩着夜色赶来,悄摸摸的也添了一份。   稷旻来后,看着这份足以养她十辈子的积蓄,在郑重的谢过父母后,默默地收下了。   稷栩看着稷旻面不改色的把东西拖回去,感慨道:“儿臣诚然是真心相赠,但私底下其实以为皇兄会推拒,还想了好些说辞,没想到……”   嘉德帝握着皇后的手,哼笑一声:“男子成家立室,开枝散叶,肩上的责任和重担就多了,哪里都得用钱,也只有你皇兄踩在这个关口才能体会,你怕是还不懂。”   稷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赵皇后插话:“说这些做什么,都是些身外之物,若能叫旻儿过的顺遂安心些,给了便给了。”   父子二人一脸“那当然”的表情,还没接下文,赵皇后忽然盯住稷栩,率先转移话题:“话说回来,小五,你父皇话粗理不粗,叫你准备选太子妃,你近来似乎没了动静。这一次,母后可没有做主替你选,你到底有没有中意的?”   稷栩一愣,不是在说皇兄吗?怎么扯上他了!?   嘉德帝一听,赞同的点头:“说得有理,你还是太浮躁了,男人大丈夫,成了家,身上担了照顾妻儿的责任,才会更加稳重,有人为你分忧,你也好专心国事。你过来,说说有什么想法……”   赵皇后深以为然:“你只管放心,待你迎娶太子妃时,本宫与陛下也给你备一份儿,绝不叫你在这事上觉得我们一碗水端不平,吃你皇兄的醋。”   稷栩恨不能指天誓日:“你们尽管给皇兄,儿臣绝不吃醋!儿、儿臣忽然想起来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站住!”嘉德帝厉声呵斥,“又想跑!你今儿一定得给朕和皇后一个交代!”   稷栩被逼急了,涨红着脸道:“那……那要等皇兄先完婚。”   赵皇后不懂:“为何?”   稷栩死也不肯多说:“总之,等皇兄顺利完婚,儿臣一定说!”   ……   大婚的圣旨一经颁下,江宅和誉王府同时忙碌起来。   原本,稷旻想给飞鹰和黑狼安排更好的差事,可两人执拗不肯易主,跟着来了王府。   知道殿下重视这场婚礼,两人诚恳的建议:“其实再过两月还有更好的日子,殿下何不选个最好的黄道吉日?这个月里能挑出的好日子没几天。”   稷旻看着高高悬起的红绸彩球,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这一路走来,他们之间经历过最甜,也尝过最苦。   爱过,恨过,怨过,念过。   连天道都格外开恩了一次,给了这一世的圆满,在他心中,早已百无禁忌。   “无妨。”稷旻的笑近乎痴:“这个天儿正好。她喜欢这个天穿嫁衣。”   她是谁,自是不必多说,二人对视一眼,一个撇嘴,一个耸肩,笑一下就算了。   ……   玉桑的誉王妃身份,自然惹来许多人的巴结讨好。   一场婚事,隔壁院谁都想出一份力,讨一份人情,孙氏不愿玉桑为应酬这些事费神,都是亲自出面去应付。   玉桑觉得,隔壁任何一个院的女眷亲长想帮忙都合理,但眼前这位尚未出阁的娘子要来帮忙,就不大合理了。   飘着安神香的房内,玉桑与朱伽莲对坐,两人一改此前的微妙身份,无端和气起来。   不,应当说,是朱伽莲单方面的亲切示好。   “都说大婚繁琐,加之殿下之前还是太子身份,圣人和娘娘定不会委屈他,你这里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玉桑礼貌的奉上一杯香茶,摇头。   没有,你来晚了,活儿早就被分完了。   朱伽莲扯扯手绢,又热情道:“你、你会不会紧张?我今日发现个消遣的好去处,你若紧张,我们可以相邀出去耍玩一番。”   玉桑当场掏出一整套龙凤枕的针线活计摆在朱伽莲面前——请看这个。   待嫁的女儿,可一点都不轻松。   祖父宠则宠矣,但很多原则性的问题,他竟怎么都不松口。   比如,女子出嫁之前,哪怕做做样子,好歹也要为自己绣个什么。   玉桑也是活了几辈子的人,哪里干过这个?   原本还激烈反抗,结果偶然在伯母那处得知,这话是早亡的祖母说的。   祖母嫁给祖父时,同样是出身富贵的娘子,可愣是一针一线绣了一对儿枕头。   一针一线,都是待嫁的心情。   从那以后,玉桑就不反抗了,她知道自己做的很丑,但祖父说了,意思意思也好。   朱伽莲抿抿唇,行叭……   ……   就这样,一连忙活多日,在深秋的一个黄道吉日,江家挂起彩绸,奏起了喜庆的喜乐。   天气出奇的好,秋高气爽在这一日印证的极为彻底。   玉桑出嫁的行头,从头到脚都是严格按照亲王正妃的标准来准备,无一人敢怠慢。   清晨的妆台前,胭脂水粉盒铺开一片,揭开的盖子上,每一只都贴了一个小小的喜字。   粉刷轻铺,红唇抿纸,少女的艳色在妆娘的描摹中逐渐绽放,自镜中抬眼的少女,与同在镜中的亲长相视一笑。   孙氏走过来,亲自为她挽发。   金簪别住发髻,双手捧起喜冠,少女明艳动人的脸隐在喜冠正面垂下的流苏之后。   手忽然被捉住,玉桑眼珠轻动,只见腕间被套上一只金镯子。   抬眼望去,江薇冲她挤眼一笑,晃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她的腕间,是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   这是姊妹镯。   江薇掏空司库,花重金打造,还赶着送去天宝寺给大师开光过!   不止寓意姊妹情深,也保健康长寿,无灾无病。   日光投入佛堂,江钧已在灵位前站了许久。   老奴奉上线香,江钧别袖接过,借烛火点燃,为面前的牌位一一上香。   他定定的看着牌位良久,声沉且缓:“放心吧,都好。”   喜乐不断,一路从送嫁奏至行礼,玉桑也终于被送到了稷旻手中。   座上帝后观礼,座下百官齐聚,玉桑被稷旻牵着往前走,忽然压了步子,头稍稍动了一下,像是隔着薄薄的盖头在看两旁。   稷旻敏锐察觉,以为她在看什么人,故意问:“看什么?”   她又看了看,小声的感叹:“原来,这就是嫁给你的样子呀。”   稷旻一怔,忽然意识到,诸世纠缠,这竟是他明媒正娶的迎她。   “不止。”   玉桑悄悄看向他:“什么。”   稷旻牵紧她继续往前走,语气笃定:“往后的每一日,都是嫁给我的样子。你这么好奇,可得睁大眼看好了,别看个两三日,就看腻了。”   她似是怔了一下,又轻轻哼:“我才不会看腻。”   走完最后一步,两人站定。   玉桑藏在喜帕和流苏后的眼全是笑意。   “我可得看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结fen!!!!!!!!!   我来晚了,抱歉!!!!!   感谢在2021-08-02 02:16:05~2021-08-04 00:1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cecilianfwong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瞎说什么大实话 2个;菂菂、予木、我一直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n_、●○ 10瓶;菂菂 5瓶;韶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番外二(1)   稷旻与玉桑成婚后, 着实如胶似漆的过了几日。   但很快,稷旻又重新忙碌起来,原因无二, 他是被玉桑赶出府的。   清晨, 稷旻起身,坐在床头叹了一口气。   沉迷赖床的小娇妻脑袋一扭,改朝里面了。   稷旻眯了眯眼,伸手将她提起来:“穿衣。”   玉桑艰难的睁开眼, 软趴趴赖在他身上哼唧。   稷旻又是一声叹息,放了她径自起身穿衣。   刚套上朝服, 一双白嫩柔软的手捏着腰带环住他的腰,一边抱着, 一边扣带。   慢吞吞穿好衣裳, 她又推着他坐下, 为他束发。   稷旻这才多了丝满足,顺口问道:“今日准备捯饬哪处?”   这话总算激出玉桑几丝精神,她眼睁开了些, 劲头也上来:“还是得重新画一画花园的图纸。”   稷旻:“昨日不就在整花园, 还没落定?”   玉桑:“我也以为修葺花园顶多是置假山奇石, 摆盆栽花卉, 可一脑袋扎进去,才发现大有门道,什么朝向、阴面、阳面、引水水流, 真是叫人头大……”   她弯腰靠在他肩头:“我与你说过吧,父亲原住的文琅院便是他亲手布置,我觉得十分新奇,本想效仿, 可太难了。”   稷旻笑笑:“乐观些,兴许等整个王府都修葺完了,你兴许会成为个中行家,往后名门权贵皆上门来求你指点,岂非妙哉。”   玉桑果然收到鼓舞:“对呀,好歹也是一技之长啊!”   一技之长……   稷旻微微挑眉,侧首斜睨她。   玉桑感受到他异常的眼神,眨眨眼:“怎么了?”   稷旻眼帘轻垂,在心中暗暗自嘲,又收回目光:“没什么。待做成了,你也是能靠本事养家糊口的人了,哪家王妃有你这样能干?”   玉桑怎会听不出他揶揄,气呼呼的要去扯他已经束好的头发。   稷旻飞快握住她的手,认输道:“扯了再梳出门就该迟了。”   他眼中含着几分隐晦的讨饶,玉桑劲劲儿的哼一声,撤手放过她。   ……   王府落成后,大部分地方还有待精修,按照稷旻的意思,玉桑喜欢什么样的就自己造成什么样。   他知道自己兴许会有忙碌的时候,这是存心给她找点事做。   玉桑一听便坐不住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显然对这份任务很有兴趣。   送稷旻出门后,玉桑让冬芒拿来图纸,又开始兴致勃勃的捯饬。   冬芒给她置了一张视野最好的小案,又备文房四宝,图册文集以供参考。   这时,外院掌事疾步而来,冬芒侧首,远远就朝对方做了个嘘声动作,主动过去。   “冬娘子,是赵王府送来的帖子。”   冬芒眉头一皱,“不是说王妃要安心静养,这些帖子都不收吗?”   掌事面露苦色:“冬娘子,不是小人多事,王府刚立,未来的日子还长远着,饶是殿下如今风光无限,总也要交际不是?更何况,别家杂宴不去也就罢了,赵王府和安王府都是刚落成,已先后摆了宴,就咱们这头没有动静……”   掌事话说的含蓄,并未直指玉桑,但并不代表无话可说。   誉王妃每日沉迷描图修宅,须知其他几位新晋王妃近来走动勤快,登门拜访或设宴小聚的女眷络绎不绝。   到了自家这头,全给挡在外头,都过不了外院的门。   冬芒是宫中出来的,岂会不知那些人情往来。   但誉王与王妃本也是这京城中的一对例外,许多事自然就不能按照老路走。   再者,这掌事为何殷勤,经王妃点拨,冬芒早已了然于心。   她笑笑,收下帖子:“你这些顾虑自有道理,我要说的也早已说完。不如,让殿下亲自来跟你解释?”   掌事一听,脸色骤变,连忙将帖子抽回去:“冬娘子莫怪,是小人多嘴多话,原本觉得,若主子听了满意,便是小人荣幸,可现在想来,若惹了主子,便是天大的罪过了。是小人多事,冬娘子见谅,小人再不说了、再不说了……”   然而,此事还是被稷旻知道了。   虽从太子变成王爷,但即便是王爷,稷旻也是最有权势的王爷,就连现在的太子也以他马首是瞻,依赖不已。   外院的一进王府就有心出头,乍闻冬芒的话虽显慌张,然时间一长竟觉得有道理起来——与其跟不通门道不懂世故的王妃浪费时间,不如直接去殿下那头露面。   于是,他竟趁着稷旻回府时,主动捏着请帖去请示,言辞之间尽显自己的周到与为主分忧的考量。   没想,稷旻听完这些,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前脚刚往内远走,飞鹰和黑狼后脚便将人打发了,外院当日就换了一位稳重寡言的掌事。   掌事一上位便召集外院守院与护卫放出话来——王爷为国为民奔走劳累,王妃照料王爷无微不至,若谁再多管闲事打扰王妃,哪来的回哪儿去。   事实证明,誉王府不热衷交际往来,并非无心,而是没有必要。   无论稷旻是不是太子,都不是等闲人想见就见,随意攀附的。   相反,以稷旻的特殊地位,若玉桑热衷交际与朝中各家频繁往来,反而会惹麻烦。   稷栩对稷旻固然是信任又依赖,但若朝中因稷旻生出二心,对稷栩和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都有百害而无一利。   稷旻从未与玉桑说过这些,对外他只道王妃需要静养,对内便将修葺府邸的活儿交给她,让她安心窝在府中。   但转念一想,她未必不知这些,或许是顺水推舟应下。   稷旻并未求证,对他来说,每日见她满心欢喜琢磨着这个家要修成什么样,已是极大地满足。   在这种情况下,仍然热络登门执着于交好的人,便显得格外不同。   “娘娘,朱娘子到了。”冬芒领着朱伽莲走进来,玉桑从一堆图纸里抬起头。   朱伽莲面含浅笑向她行礼,玉桑搁笔,“不必多礼,朱娘子请坐。”   朱伽莲入座,随后的婢子手里竟抱着许多画册,跟着上前来。   “听闻王妃近来沉迷造园,我顺手命人搜罗了些各地园林的图册来供王妃参考。”   玉桑大喜,“我瞧瞧。”   朱伽莲的婢子笑着将画轴放下,一一展开。   玉桑去的地方少,对别地的风情多是从游记中一览。   看着各具风情的园林尽显眼前,她叹道:“果真天外有天,原以为文琅院已是精妙布局,没想还有这么多佳作。”   朱伽莲:“我那里还有一些,稍后都给娘娘送来。”   玉桑眨巴眨巴眼,忽然看向面前的朱伽莲。   朱伽莲笑容一滞,无措道:“怎么了吗?”   玉桑放下画册,清下一口茶,润润嗓子才道:“大婚之前,你便以个人名义送来珍贵的贺礼,如今又投我所好送来这些,贺礼我收了,如今再若无其事的收这些,脸皮未免也太厚了。”   朱伽莲一怔,正要解释,玉桑单手托腮,眼里透着好奇的光:“你与王爷的婚事断了,按理来说伯府应当会尽快为你再定姻缘,无论是哪家,绝不会叫你受非议,可我回礼都准备好了,你怎么倒是没有音信。”   玉桑一番话直戳朱伽莲心窝,她眼帘轻垂,无奈苦笑。   其实,在稷栩于行宫中撞到她,用芝麻糖哄她,还好声好气把她一路送回住所时,朱伽莲的心就已经偏移了。   她终究是有盘算有谋划的女人,在彻底放弃稷旻后,稷栩成了最好的选择。   当初稷旻在汛期来临之时坚持让漕运线上工人动工,一度惹朝臣质疑时,朱伽莲之所以会大胆请玉桑过府同她说那些,就是怕稷栩会为稷旻的失策背负责任。   她借口在府中养病,实则一直暗中做了不少事。   稷栩回京时,她甚至拿稷旻做借口偷偷约他见面。   那日,她故意涂了解药才去,稷栩一见到她,方知什么染病不适是假的。   结果,稷栩是红着脸被吓跑的。   好在稷旻虚晃一招,瞒过朝臣,也达到目的,稷栩安然无恙。   可后来发生的事,更是叫人猝不及防。   稷旻断臂,皇位不稳。   那一阵,稷栩陷于悲痛,却又在父母长兄面前表现出精神奕奕的样子,去承担以前从未想过要承担的事,既惶恐又不安。   朱伽莲有了人生中第一次大胆叛逆之举。   她暗中派人打听稷栩喜欢去的地方,喜欢吃的东西,喜欢做的事。   她悄悄出门,在他会经过的地方等他,哪怕只能说上两句宽慰之语也满足。   她尝遍京城所有的芝麻糖,亲手做了去送给他。   起先,稷栩惊讶又抗拒,毫不犹豫的拒绝。   可朱伽莲在稷旻那里受了磨炼,早已不似从前那般看中尊严颜面。   再者,稷栩软绵绵唯恐伤到她的拒绝方式,简直连稷旻十分之一都不及,也让朱伽莲瞧见他那点心口不一的态度。   她越战越勇,不做暧昧之举,而是学会站在他的立场,为他排忧解难,鼓劲打气。   与此同时,越是走近他了解他,朱伽莲便越无法自拔。   稷栩能力不俗,居兄之下甘愿收敛,兄有损时又敢与站出来撑起局面承担责任,谦逊温和,细致妥帖,无一不让她越陷越深。   令她欣慰的是,稷栩竟不再拒绝她了。   有一日,他甚至告诉她一个秘密地点,那是他用来放松清净的地方。   后来,他们便在那里见面。   有了合适的地点,朱伽莲更好发挥了。   吃的喝的变着花样送,公能同他分析局势看清前路,私能抚他心绪令他宽心。   在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稷栩气息却热,忍不住亲了她。   “哇——”夸张的惊叹声从对面传来,将朱伽莲从回忆里拉拔回来。   对面,玉桑手抓瓜子,香茗满盏,惊叹时,瓜子尖儿还抵在唇瓣上,满眼都是惊奇的光芒……   朱伽莲愣了一下,脸蛋瞬间涨成猪血红。   她在听说书不成!   “你……我不说了。”   玉桑飞快收起好奇心思,庄重的放下瓜子,转而提盏饮了口茶。   “其实不说,我也大致明白了。可你们既已互通心意,为何不明着提亲?”   玉桑一针见血,令朱伽莲面露愁容。   接下来的事情,可谓是既顺利又困难,既顺心又烦心。   稷栩这样对她,是明确表示过要负责的。   而若他做了太子,她再度成为太子妃,也是皇后和家中乐见其成的。   在这方面,她堪称毫无阻碍,甚至还能的得到助力。   结果,就在继续陪同前往云州时,玉桑“死”了。   稷栩继承的储君之位原是稷旻的,他想娶的女子原本也是稷旻的。   在稷旻舍弃一切专心建造观星楼缅怀玉桑时,稷栩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说句公道话,这就是太子的不对了。”玉桑端正的捧着茶盏:“我家王爷若是介怀此事的人,又岂会放手这些?既放了手,那么何人接手,后事如何,他都没有理由再干涉。”   “退一步讲,就当太子是不想用自己的圆满来映衬王爷的一无所有,可现在已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动静吗?”   朱伽莲肩膀一塌,更颓了:“许是我们女子压根就不懂什么兄弟之情吧。”   稷栩原本想用一场用心的婚事对兄长作出弥补。谁知玉桑回来后,众人虽然皆大欢喜,但稷旻并未身陷温柔乡不知时日过。   相反,他明里暗里做了许多,既是为国为民,也是为稷栩收权固权。   于是,稷栩又进退两难。   这时道出自己与朱伽莲早有往来,就好像稷旻在拼死拼活为他守江山,他在摸鱼耍滑挖墙脚。   偏偏圣人和皇后经历前太子一事,态度大变,将太子妃的事完全交给稷栩自己决定。   与此同时,选新太子妃的事重新激起了京中贵女的斗志。   甚至有人觉得,朱伽莲曾被内定位稷旻的太子妃,虽然只差一道圣旨,但早已众人皆知,加上她前阵子还染了怪病,即便好了也影响清誉。   于是,朱伽莲又多了许多明里暗里的竞争对手。   所以,稷栩现在就卡在向稷旻道明一切的坎儿上。   他一日不说,这事就一日卡着。   久而久之,朱伽莲难免患得患失,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后悔想反口,故意拖延。   解决此事的关键,在于稷旻,而解决稷旻的关键,在于玉桑。   朱伽莲权衡利弊,精准打击,所以找上门来。   是死是活,她只要一个答案。   即便结果真的不如人意,她也认了。   听完朱伽莲全部的话,玉桑放下茶,表情高深莫测:“兄弟情啊,的确看不懂……”   她看向朱伽莲:“其实,劝人这种事,我不怎么拿手,怕是没什么用……”   朱伽莲眼中升起一丝失落。   忽而,她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教你一种我更精通的方法,立竿见影!”   作者有话要说:  玉桑:都到齐啦,大家见一下小师妹!   稷旻:小师妹好……   韩唯:小师妹好……   朱伽莲:各、各位师兄好!   ————   稷栩:这是什么□□组织?   感谢在2021-08-04 00:11:00~2021-08-06 13:3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7994349 5瓶;amber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1章 、番外二(2)   因着府奴擅作主张之故, 稷旻养成了回府时先问问这日发生的大小事,因而知晓朱伽莲过府一事。   他蹙了蹙眉,一路往主院走:“她来做什么?”   “朱娘子来给王妃送园林图纸。”   “图纸?”稷旻心思转了一圈, 轻嗤笑道:“无事献殷勤。”   回到房中, 稷旻进门便见玉桑坐在那里翻图册。   他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你这做事的劲头,换到男儿身上,该是高中状元的料子。”   玉桑眨巴眨巴眼,慢悠悠偏过头来。   稷旻挑眉:“我说错了?”   玉桑瞥他一眼, 又转回去,仔仔细细把图纸卷起来:“你夸我做什么都能做的顶尖的好, 没有错呀。”   稷旻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每日山珍海味的喂你,哪儿哪儿都不长, 尽长脸上了。”   玉桑愣了一下, 听出话中深意, 放下手中嗷嗷扑上去:“敢说我脸皮厚!”   稷旻单臂一捞,肩膀一矮,动作利落的将她扛上肩头, 霍然起身, 欠嗖嗖道:“啊, 的确说错了, 也不是哪儿哪儿都没长。”   玉桑在他肩头乱弹,一张脸顷刻间涨红:“我才没有长胖!”   稷旻直接扛着她往浴室走,边走边悠悠道:“有没有, 验一验才知道。”   这一验就是大半个时辰。   回来时,玉桑已闹困了,只能被稷旻背着回来,但并未睡着。   稷旻先将她安置好, 收拾一番才上得榻来。   她还没睡,咕噜噜滚进他怀里,稷旻顺势一拥:“朱娘子又来了?”   玉桑正在眯觉,含含糊糊应声。   “她来做什么?”   困倦的小娇妻忽然睁眼,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蹭的一下伏他身上,两只小爪子搭在他敞着的胸口,一把娇嗓子能掐出水来:“旻郎……”   稷旻眉尾微挑,一阵激灵自尾椎骨一路向上抵达天灵。   他不动声色:“做什么?”   玉桑又凑了凑:“我仔细琢磨了一下,修葺园子非一日之功,更不是一步到位的事,若因这个耽误了其他事,那便是本末倒置得不偿失啦。”   稷旻:“哦?那什么才是本末相顺,得失相当?”   玉桑的手指尖儿在他胸口画圈圈:“自你我成婚进宫谢恩后,你忙于公务,我忙于整顿宅邸,但细细一想,当日帮忙筹备大婚出人出力的还不少,婚后别说摆宴答谢,就连赴宴都少……”   她精神了,稷旻反倒生了困,话音含糊起来:“你要如何?”   玉桑侧脸趴在他胸口:“眼下宅邸还未完工,园子里乱的很,贸然宴客恐会失礼,不如在外找个合适的地方设宴,既宽敞有趣,也省得府中乱上加乱,届时宴请亲朋好友好好热闹一日,如何?”   稷旻睁开一只眼瞄她,复又闭上,笑着将她往怀中拢了拢,毫无异议:“好,就按照你说的——”   玉桑得到答复,心满意足,次日一早,刚将稷旻送出门,转身便开始筹划此事。   此前送来誉王府的请帖多如牛毛,皆如石沉大海。不少人都觉得誉王府这户门楣怕是高攀不上,也怕太过殷勤显得吃相难看,便渐渐消停。   没想到,誉王妃还真是因服务繁忙分不开身。   这不,一得空闲,誉王府竟在骊山设宴。   骊山温泉为天下第一御泉,帝王后妃常临,等闲朝臣难入。   眼下正值天寒之际,能入御泉赴宴耍玩可是一大幸事。   到这会儿,曾给誉王府递过帖子的人家渐渐回过味儿来,也越发明白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放眼全京城,也只有誉王府能有如此大的脸面。   誉王还是太子时,圣人与皇后偏心他。   如今他成了亲王,圣人、皇后与太子一道偏心他。   ……   “皇兄,皇嫂大伤初愈,骊山设宴诸事繁琐,我已吩咐下面的人好生筹备,绝不让皇嫂受累。”   自从稷栩做太子以来,得稷旻诸多相助。   逢此次骊山设宴,他觉得自己施展拳脚的机会来了,积极相助,似乎玉桑从今日起在府中睡到设宴那日都没关系!   稷旻一直静静听着,等稷栩说完,他合上手中文书,随手搁置在面前的书案上,想了会儿才道:“小五啊……”   稷栩虽已是太子,但在稷旻面前永远都存着一份恭敬:“皇兄是不是有话要说?若我哪里处置的不当,皇兄大可明言。”   稷旻点点头,当真开了口:“对待皇嫂,你尚且能设想周到,维护周全,怎么对更应善待的女子,便有那么多的疏忽?”   稷旻三言两语,将稷栩说的愣住了:“皇、皇兄……”   稷旻往座中一靠,微勾唇角,含了几分戏谑:“说起来,你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你对哪个女子特别对待。总不至于第一个遇到的,便要始乱终弃吧?”   特别对待……始乱终弃……   稷栩只觉背后蚂蚁爬一般,“皇兄,我、我没……”   见他还不坦白,稷旻终于肃起神色,淡淡道:“我与你说这话,顶多是善意提醒,但若等到你皇嫂插手,那可就不是说说而已了。”   稷栩坐姿一正,无端品出几分危机来:“皇兄,你什么意思啊?”   稷旻笑了笑:“同样的话,我也代朱娘子回问你。”   原本,稷旻无心插手稷栩的私事。   他如今是太子,往后就是君王,很多事情都要自己面对,   但其实,稷栩本就是被临时提上这个位置,他能主动承担大部分责任已经难得。   多重因素加持下,令他在儿女私情上踟蹰不绝,稷旻在理解之余也生了点播之心。   更何况,现在连玉桑都坐不住要来插一脚,他更不能坐视不理。   “原来……皇兄你早就知道了……”稷栩缓了半天,原先卡在喉咙里难以倾吐的话,这会儿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出来了。   他担心稷旻以为他是在朱娘子等给他时与她牵扯不清有了暧昧。   更怕稷旻误会他在忙碌奔波时,自己却在与朱娘子花前月下。   稷旻静静地听完,轻叹一声:“小五,让你承此大任,我也有自私之处。我如今这样,是再难当大任,若没有你,我身上的罪责更重,所以,是你借承担责任替我分去罪责,让朝廷不至于陷入混乱。我对你有感激也有愧疚,所以能帮上忙的,我定不推辞,也希望你能成一代明君,不负父皇母后所托。”   “原本,为君者当果断厉行,忌优柔寡断,然则你也在摸索之中,幸得你皇嫂启发,我才觉得自己也狭隘了,若你能得些许提点,或可事半功倍。”   稷旻的反应虽然也在稷栩事先的设想中,但只有真真切切瞧见兄长的豁然,他一颗心才算真正落地。   “皇兄……”   稷旻:“你未尝情爱,此事上谨慎庄重些本无大碍,但若过于踟蹰犹豫,未免让人对你的真心生出质疑,更有甚者,还会作出许多叫你瞠目结舌之事。”   稷旻点到即止,稷栩已懂了,心头猛惊:“皇兄,你方才说皇嫂干预……难不成是指,皇嫂与朱……”   “小五啊。”稷旻语气里含了几分过来人的叹息:“你皇嫂的为人,想必无需我赘述,她狠起来我都毫无办法。若是因你处理不当,叫她干涉进来,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玉桑的为人稷栩不敢说十分了解,但综以往行径,那也是艺高人胆大之流。   最重要的是,曾经的稷旻在稷栩眼中的模样,和他以为皇嫂已死放弃一切那几个月的样子,前后落差之大,让稷栩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也对玉桑其人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敬畏。   凭皇嫂的作风,难不成她是想借此行教朱伽莲与他生出遮掩不住的暧昧,然后迫使他作出决定?   “不行!皇兄,你可千万别让皇嫂干涉进来。”稷栩越想越慌:“今日与皇兄坦白,教我豁然开朗,此前我的确过于犹豫,但我接下来定会好好处理。此次骊山之行受邀众多,人多口杂,朱娘子深受世家教导,是个循规蹈矩之人,皇嫂行事却剑走偏……”   稷旻忽然看他,眼里含着几分隐晦的提醒——你皇嫂怎么?   稷栩生生拐了个弯:“……向大胆,若朱娘子受她‘指点’弄巧成拙,那可真是……”   不堪设想。   稷旻笑了笑,淡淡道:“这我就没办法了,她已经干涉进来了。”   稷旻:……   ……   骊山之行如期而至,因是打着王府之名设宴,稷旻早早处理了手头公务,就为了这日能腾出功夫陪着玉桑来这一趟。   前世,玉桑曾来过骊山,便十分喜欢这里的精致。   奈何他公务繁忙,也不是喜好游乐的性子,但因喜欢看她满脸期待的高兴,渐渐地总是嘴上拿出行骊山吊她胃口,实则少有兑现之期。   可她毫不在意,仿佛有这么个盼头,日子才有意思。   时至今日,饶是知她撺掇此行另有用意,但见她一路兴奋不已的样子,一时也说不好她是别有用心还是假公济私,打着助人名号圆满自己。   手里的书却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放下书信,将人拉到身边坐着:“这么喜欢,日后也不必打着别的幌子,想来就来。”   玉桑惊喜道:“当真?”   稷旻实在没觉得这有什么:“我骗你这个做什么?”   她高兴起来最会腻歪哄人,这会儿便立刻窝在他怀中,说尽好话。   稷旻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夜夜抱着她说到后宫之事时,她也是忽闪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看着她,眼中尽是崇敬。   他也从未想到,那些从小看到大,眼熟能详却鄙夷不屑的手段,只因从他口中说出,便被她奉为了道德经典一般,认真记下。   即便领军突袭,铁骑破城大获全胜时,他都未有过极尽的得意,却会因她的眼神而生出喜悦与几分微妙的骄傲。   想到这茬,稷旻眯起眼,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要怎么闹,我自是随你高兴,但你也要注意着分寸,适可而止,别将我从前教的那些招数尽数用在人家朱娘子和小五身上……”   在云州得知玉桑死讯时,稷旻已从韩唯那里得知玉桑恢复了记忆。   过往种种,早已在他心中顺时凑成了一张完整卷轴,那些悲痛交加的记忆,在如今的喜悦圆满冲刷下,反倒很少想起,即便提起,也是戏谑玩笑时随口的一句话。   然而,玉桑听了这话,却是眨巴眨巴眼,渐渐露出疑惑神色:“什么?”   稷旻看她一眼,没急着复述刚才的话。   玉桑凑过来,又问一遍:“说呀,你教我什么了?”   稷旻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微妙之感,下意识避开她眼神,平声道:“除了教你写字作画,我还能教你什么?”   玉桑听着他的话,竟没有反驳,只是滴溜溜转动的眸子含了几分迟疑与疑色。   稷旻眼神微动,含了些笑:“怎么?”   玉桑回过神,摇摇头:“无事。”说着,顺道敛去了神色里那一抹思索。   稷旻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眼下正是该留个好心情的时候,他实在不愿提及往事,是以压下不表,转而说起骊山中其他她不知的去处。   她很快来了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大队人马很快到了骊山。   誉王府设宴邀客,太子稷栩拨冗前来,在旁人眼中是给足了颜面。   然而,只有火急火燎的新太子稷栩才知,这一路赶来,心中是何等煎熬难耐。   皇兄从不危言耸听,他既提醒,皇嫂必有行动。   奈何兄长从出门起便与娇妻形影不离,他想打听个内幕消息都难,只剩一路惴惴不安与满心祈愿——   只要皇嫂此次手下留情,他定奉为恩人,来日涌泉相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6 13:31:44~2021-08-10 00:2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鱼儿、铭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2章 、番外二(3)   天公作美, 玉桑挑的这个日子天气极好,自马车里出来,便被暖阳晒得浑身舒坦。   自从大婚后, 不对, 应当说是自玉桑平安回到京城后,便一直被圈养在宅邸之中,甚少外出远行,今次出行她无比雀跃, 也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很快,由誉王府打头引客, 一行人入了骊山之中。   各府宾客下榻处是早就安排好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伯府位置就挨着誉王府。   玉桑为了此行, 泡温泉的浴衣都不重样儿的准备了五套。   反观稷旻, 来了便携一卷书靠在座中,似乎不感兴趣。   骊山御泉宫有诸多泉眼,同行朝臣多半是寻个合适的泉  口一起浸浴, 至于稷旻这等身份, 自有单独的温泉宫供他享用。   但毕竟场合特殊, 不入水时, 众人多会聚在一处吃酒谈话,这时的衣着多少更袒露。   稷旻早已接受自己失臂的事实,但他不愿外人见到断臂处又是另一回事。   至今为止, 就连府中伺候的奴人无一人见过王爷伤处是什么模样。   每逢王爷宽衣时,只有王妃单独一人侍候。   玉桑自是准备的兴致勃勃,转头见稷旻神色淡然毫无兴致的样子,她眼珠转了转, 狡黠笑着凑上去,伏在他耳畔低语几句。   稷旻眼神一动,捏着书的手指尖轻轻摩挲。   少顷,他转眼看她,弯唇露笑,已然生了兴趣,幽幽道:“好啊……”   玉桑软软道:“那我先去泡一泡啦!”   稷旻捏捏她的手,提醒道:“莫要泡太久,记得多饮些水。”   安抚好了稷旻,玉桑便要准备去泡汤了。   今日赴宴的女眷,无不打着趁此机会与誉王妃交好的心思而来。   可谁也没想到,待抵达温泉宫时,与誉王妃站的最近相谈甚欢的,竟是永定伯府的朱娘子。   一时间,微妙的氛围在女眷堆中迅速散开。   谁不晓得,这朱娘子原本是要许给前太子的太子妃。   后因稷旻断臂,这朱娘子好巧不巧的在太子最需要照顾的那段日子不知真假的病了一场,便成江太傅的孙女江娘子床前侍疾。   两人日久天长的生了情愫,稷旻非她不娶,饶是后来传出江娘子战死边境的消息也初心不改,甚至主动退位,建观星楼以缅怀她。   随着五殿下成为太子,稷旻被封誉王,与江家娘子完婚,这朱娘子的处境就变得格外尴尬。   虽然禁中早有传言,朱家娘子太子妃地位不变,任谁是太子,她都是太子妃。   但对太子稷栩来说,嫂嫂变发妻这事会不会叫他心有不快,便不得而知了。   今日誉王府设宴排面极大,太子都腾空赶来,各家得到消息的贵女无不将此当做一个接近太子的机会,尽是在浴袍的款式选择上都犹豫了好久。   这样的地方,万一走错了,偶遇清秀温柔的太子殿下,两厢袒露,这名分就是不定也得定。   反观这朱娘子,放着接近太子的机会不要,竟只与誉王妃走得近,不免叫人心生猜想——难道朱娘子到头来还是认定了誉王,想与誉王妃共事一夫?   观誉王妃模样,似乎是接纳了她,两人说说笑笑,真如姐妹一般。   若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   于是,再看朱娘子与誉王妃有说有笑时,旁人无一打扰,巴不得她二人今日便亲如姐妹,明日便将朱伽莲迎入王府。   这一头,玉桑和朱伽莲之间的氛围的确和乐。   玉桑才发现,朱伽莲其实并不死板。   谁也不是生来就规矩,她也有年少顽皮的时候,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被规矩礼仪,还有身上必须承担的责任给压制了。   谈及年少顽皮时,连玉桑都睁大了眼睛诧然不已。   朱伽莲起先还挺含蓄,可说到开心时,连遮掩都无,自己的糗事一并倒出。   “怎么了?”见玉桑含笑不语,朱伽莲停了下来:“是不是……我话太多了?”   玉桑正边笑边听,闻言连忙摇头:“当然不是。”   她偷偷瞄一眼不远处,敛眸压笑,低声道:“我原以为得好一番鼓励说辞才能叫你更开怀些,没想你自己适应的还挺快。”   朱伽莲微微一怔,似是想了想玉桑的话,然后笑起来,并未过多解释。   有时,聪明人之间无需过多言语,玉桑看她笑,自己也跟着笑,忽的,她轻咳一声,引朱伽莲看向她。   玉桑借提盏饮酒的动作,眼锋示意她看外面。   两人此刻所处的是温泉宫内的观景台,可观外景,外面却难看进来。   玉桑所示方向,稷栩已换上月白宽袍,同几位近臣徐行而来。   还未走近,已有内侍小跑上前,一番作礼后,低语说了些什么。   温泉宫诸多泉眼,也分品质好坏位置高低,玉桑此刻所在的泉眼,便是最有名的一口。   她来了,也带着好些女眷进来,这会儿自是不便男子入内的。   果不其然,内侍说了什么,稷栩连忙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挥退了内侍,没有再往前。   玉桑起身上前,朝周边瞥了瞥:“今日这个阵仗,恰如换了个更露骨的地方选秀,保不齐会从哪个角落冲出来勇敢大胆的小娘子为爱一搏,你听听,里头的动静是不是都小了?”   朱伽莲一听,还真是。   大概都知道太子此刻就在外头,都等着玉桑这位王府女主人下命令带她们撤离。   朱伽莲也走了出来,与玉桑站在一处,凭栏俯瞰。   拾级而上的山道上,稷栩已带着人拐向另一旁,大抵是打算去别的泉眼。   忽的,竟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在朱伽莲走出来时,稷栩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所及,恰是这个观景台的位置。   玉桑轻拢衣裳,往后退了一步,用朱伽莲挡住自己,朱伽莲却半点闪躲都无。   忽的,玉桑听到她轻轻的笑了一声,有些纠结终于解开的轻快与舒心,她仍是未躲,竟还微微倾身,将手肘支在栏上,撑住下巴,微微歪头看着下头,大胆而慵懒。   玉桑生了好奇,悄悄将脑袋从朱伽莲肩头探出来。   那一头,稷栩站在原地回望这处,与他同行的朝臣已不见身影,想来是被他的心腹先行带离此处。   原本,稷栩已迈步朝这头走来,一边疾行一边往上看,携着情潮勇敢奔赴。   玉桑弯唇一笑,竟也走出来,大大方方站在朱伽莲身边,和她一起往下看。   谁知,勇敢奔赴的年轻郎君在下一次抬头时,戛然止步,还险些踩了衣摆,栽个狗吃屎……   玉桑猜的一点没错,果然有小娘子作偶遇之态冲了出来,似是想要搀扶问候。   可她尚未近身,黑狼和飞鹰忽如神兵天降,一个冷着脸拦住了小娘子,一个护在了稷栩身边。   玉桑眉尾微挑,夹了几番思索。   眼看着稷栩停下,她轻轻捂唇,对朱伽莲道:“我是不是吓到他了?”   朱伽莲早已站直,她最后看了一眼稷栩那头,终是收回目光。   玉桑看到她搭在栏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那头,闲杂人被挥退,稷栩犹豫几番,对黑狼说了些什么,黑狼作领命状,转身走向这头,稷栩则在飞鹰的陪同下走向山道的另一头。   不多时,冬芒走了过来,将稷栩的话带到:“太子殿下得知王妃携客在此,已另择他处,请王妃务必在此尽兴,无需迁来迁去徒增麻烦。”   玉桑点点头,命她退下,然后悄悄去看朱伽莲。   朱伽莲也听到了冬芒转达的话,继而笑了一声。   她看向王妃,语气轻快许多:“现在想想,王妃的话十分在理。”   玉桑:“哪一句?”   朱伽莲坦率道:“每一句。”   她忽然笑起来,望向玉桑:“不是说准备了许多节目吗?我可是一直恭候着的。”   玉桑眼中陡然升起几分玩味之色,递过去一杯果酒:“我自是为你准备完全,就怕你撑不住,早早喊停。”   朱伽莲接过果酒一饮而尽,一双黑眸中亦显期待与不服输的狠劲儿:“对王妃,我曾真心认输过一次,但不代表我什么都败给你,有什么安排,尽管满上。”   玉桑微微挑眼,下巴朝外一勾:“那,走着?”   ……   须臾,一向清净幽然的骊山行宫,如同滚油锅中置入冰坨,瞬间炸开了锅,冰火两重天——   主泉宫后是继续往上的山道,通向诸多地方,其中一处,是一片宽敞平坦的花园,花园内有假山奇石,观景阁楼,只因远离泉眼,所以专程来这观景的反倒少。   彼时,一批内侍并着一批禁军将这片娱乐之地紧密围住,入口的山道处站着内侍官,明明白白告知来客,这是誉王妃专程为女眷准备的局。   换言之,娘子请进,郎君止步。   原本,各家设宴请客,本也是男女分开,随同而来的女眷多是家中女主人款待。   然而,当一批身穿白绸长衫,面向无不姣好的优伶被王府内侍领入,园中频频传来的尖叫嬉笑,以及连宝贵的温泉都懒得泡闻讯而来,脸上无一不带着刺激期待表情的女眷入场时,场面,它就失控了。   “听说了吗?王妃娘娘将京城里所有的名角儿全请来了!好像还有那个……那个什么坊的男……总之,一个个当真是俊得很!”   “这也太大胆了,好歹是皇家重地,岂可这般乌烟瘴气。”   “你瞎想什么呢,听见上头的热闹声了吗?听说是在办蹴鞠赛,都是请来的戏子伶人上的场。”   “听说来时一个个穿的敞胸露骨,结果一进去,悉数换上了严实束身的劲装,往日擅长的声乐歌舞一概派不上用场,全部编队上场夺魁。”   “啧啧,这些见惯风月的,大概以为今日被点名前来御泉,是要攀附贵人了,谁知是不侍郎君侍娘子,还得费力气,可别提多有趣儿了!”   在场都是官眷,家中郎君在朝为官,对外少不得出入风月场所。   至于是真应酬还是真放纵,也只有自己与枕边人品的出来。   为正妻者,莫说是找过去追究,就是多问几句都是失格丢脸,为夫君摒弃。   今日,誉王妃竟将但凡有点名气的名角儿都请了来,等于给了她们一个好好看清楚的机会,谁还泡什么温泉啊!   加之玉桑设宴,来赴宴都是各家的同辈人,一时间,几乎所有女眷都入了场。   有誉王妃开头,誉王都没吱声儿,谁还敢先发难?   于是乎,园中动静越来越大,后来渐渐也有了丝竹歌舞声,几乎将全部女眷都吸引去了。   另一头,郎君们纷纷炸了。   “简直荒唐!竟将这等身份的人带进骊山,圣人与娘娘就不怪罪吗?”   “誉王妃此举简直出格离谱,带头寻欢,简直乌烟瘴气!”   几个听到风声的年轻官员聚在一起讨伐了了几句,最后心一横,去求见太子。   事实上,太子这头已然聚集了好些听到风声的朝臣,无一不认为誉王妃此举离经叛道,有违礼法,说的严重些,怕是要辱了所有女宾的清名。   其实,稷栩初初听闻时,心中也是大大惊了一把。   皇嫂竟带着她去寻欢作乐?   但是,他又很快冷静下来。   倘若皇嫂请来这些人是为行荒唐之事,皇兄岂能坐得住?   将稷旻当做风向标的稷栩,稳重的沉下心来,以至于朝臣前来声讨此事时,他四平八稳,丝毫不慌。“诸位大人真是有意思,誉王妃设下乐局,既没有下令所有女眷必须到场,也没有将到场女眷束手束脚困在里头限制行动。夫人们乐不思蜀,你们不去向自家夫人询问缘由,反倒来请太子为你们处理家事,这又是什么道理。”   众人这才看见,稷栩左手边坐着的,赫然是一直任职在外的韩唯。   他已许久不曾在京城露面,今日竟会到此,简直叫人意外。   如今的韩唯,人比从前黑了许多,体魄却更坚实,尤其是那双冷眸,盯着你时,似乎能将你从头到脚看个透彻,犀利锋利的很。   他一开口,其他人纷纷哑口。   稷栩见状,适时开口:“韩司卿言之有理,皇嫂向来有分寸讲礼数,即便有此安排,也绝不会有什么出格之举。再者,诸位未曾亲眼所见,又为何要妄加揣测?”   有人不服了:“官家也有养着令人乐姬的教坊,誉王妃若要宴席热闹,大可在这里头调人,何故去那些低三下四的地方找人?更何况还是将京城有点名气的角儿都找来!”   “听诸位的语气,似乎对京城有哪些值得一日的角儿都了若指掌。怎么,诸位都是常客?”男人沉冷的声音自外传来,随着稷栩亲自起身相迎,整个殿内轻咳鸦雀无声。   因是温泉宴,所以男子们都穿着宽松易脱的白袍,但稷旻来时,却是一身整整齐齐的常服,在场之中,唯有韩唯与他一样。   “皇兄……”看到稷旻来此,稷栩先是咯噔一下,第一个想到的是——难道此事还是惊动了皇兄?皇嫂她真的……   稷旻一来,再无人敢造次,别说声讨王妃,就连大气都不敢出。   韩唯瞟他一眼,起身行礼。   稷旻来意明确,且毫无废话:“本王听闻,诸位大人对于王妃用心招待女眷,将趣处都设于女席一事倍感气愤,深感怠慢……”   堂堂誉王,简直是歪曲事实的一把好手。   可是没有人敢反驳,甚至赔笑摆手——哪里哪里,误会误会。   稷旻扫过众人,淡淡一笑:“诸位大人莫要误会,本王此来,不是为王妃辩解,而是讲一个事实道理。一则,王妃第一次操持宴席,一心只将宾主尽欢的目的摆在第一位,由她招待女眷,是名正言顺之事,所以,待宴后有哪位夫人未曾尽兴的,本王倒是很乐意接受各位的声讨。”   诸人:……   稷旻气定神闲:“二则,流言蜚语最易添油加醋,诸位平日里消遣应酬,也未必都用官家教坊里的人作陪,诸位夫人何曾追讨上门,询问你们是否发乎情止乎礼?”   “这……”   众人纷纷怔愣。   男子主外,向来也是三妻四妾,即便真的在外消遣,妇人们还能说到什么?   再说,他们也只是消遣,并未真的见一个就领一个回家。   誉王这话,摆明了是纵容王妃。   “三则。”稷旻笑了笑:“本王虽与王妃成亲数月,但对王妃人品行径深信不疑,在座诸位,不乏有数年伉俪情意的,怎么对自家夫人连这点信心都无?”   最后这番话,虽是偏袒纵容,但也顺利将一干男人们逼的无话可说。   这时,稷旻话锋一转,“还是说,诸位大人其实并不在意王妃怎么招待诸位夫人,而是暗暗谴责本王招待不周,尚不如王妃对待女眷一半的尽心?”   “下臣不敢……”   “臣不敢……”   看着一众朝臣气虚否认,韩唯的目光终是落回稷旻身上。   誉王宠妻之事,他人在外地亦有听闻,如今才算是百闻不如一见。   昔日,他觉得给她一个名分让她安身,就算是最大的宠爱和庇护。   今时今日,若她身边的还是他,他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在朝臣诚惶诚恐的否认中,稷旻轻笑出声:“本王虽无王妃巧思,招待也不尽如人意,好在王妃大度,得知诸位大人对上头的热闹场景也十分向往,特地在另一处设了看台,沾沾热闹喜气也不错。”   于是,在稷旻的带领下,一行人上到更高处,在另一看台俯瞰热闹场景。   这下,园中景致全部展露人前。   园中的确热闹,嬉闹呐喊不绝,笑声话语连连,但完全没有这些男人们以为的龌龊场面。   这些被请来的优伶,或是场上挥汗比赛者,或是场下弹琴吟唱起舞耍把戏者,无一不是穿得严实得体。   最闹热处是蹴鞠,往日里优雅隽秀的妇人们,目光专注的盯着自己欣赏的优伶呐喊助威,而那些一贯呆在遮天蔽日的雅室中的优伶们,白嫩的肌肤晒得发红,汗水直趟,却一个比一个有劲头。   偶尔有个摔倒坐地,都会换来一阵沸反盈天的呐喊助威声。   若说这当中有什么是不合礼数的,大抵就是那些个捏着钱袋子,往赛场外记分牌下走去投钱下注之人。   显然,这赛局可不是白踢,是有彩头的。   至于丝竹声乐,自然是不上场的优伶奏出的。   食色性也,无分男女,都易对好看之人生出亲近之意。   但今下的男女之别,大抵是男人看色时更添欲望,进而行为放荡,女人看色时更添欣赏,一个个只远观,不亵玩。   于是,各有擅长的优伶们只管拿出看家本领,但凡叫妇人们看的佩服尽兴者,皆有厚赏,如此一来,这钱反倒来得简单。   与此同时,随着场中热闹此起彼伏,座中听歌赏舞的夫人们也会拿出银钱派自家使女前去下注。   如此场景,清雅热烈并存,真算不上有多伤风败俗,热闹有趣却是真的。   话虽如此,远观热闹场的男宾这头,并未因为得见园中真貌而松一口气,甚至有几个眼尖的朝臣已瞄见自家夫人的站位,瞧着自己的妻子目不转睛盯着在蹴鞠场奔跑的男□□头都硬了。   是,这些男人穿着整齐严实,且蹴鞠场整个被围栏隔开,夫人们连位置都站的远。   可这些男人汗流得做作,擦汗的动作也做作,更别提那些刻意凹出的踢跳姿势,哪里有真男儿的血兴!   她们居然还为这样的姿色尖叫欢笑,目不转睛。   这绝对是勾引,虽然他们没有证据!   稷旻和稷栩也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好得很,这两人似是各领两边头,一人站了一方的下注。   玉桑偏向高个儿修长那一队,朱伽莲则是站了更偏白面秀气的那一队。   两人各不相让,气势相撞时,也会叉腰互瞪,你一言我一语争辩。   若哪一方得分,好家伙,眼角眉梢都是得意,继而提盏豪饮,尽显畅快恣意。   两人都有眼光,又最为突出,场上那么多夫人,都是盯着赛场中的人摇旗呐喊,到了她们这,赛场中的谁若表现出挑得了分,反倒会主动看向她们。   仿佛得到她们一个眼神的鼓励与欣赏,便可再掀无限战力!   忽的,场中一方又进分,热闹呼声几乎要捅破天际。   稷旻看着那个因所站一方得了分,与场中男人对视,还冲他作鼓励手势的女人,忽然冷冷笑了一声。   稷栩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   其实,男人们的脸色都不好。   明明这女人根本连碰都没碰到过那些人,可她们欣赏的眼神,愉快的笑容怎么就那么刺眼!?   这些男人就这么好看?   这时,稷旻开口了:“既要宾主尽欢,如今隔了一半宾主在外,又何来尽欢?”   话毕,只闻飞鹰与黑狼惊呼一声,众人眼前黑影一闪,原本还站在横栏边的誉王竟翻栏一跃,几番起跳,踩着沿坡而下的几块山石,落地时竟以走在了远处的山道上,直朝园中而去。   男人们像是得到了一个讯号,又以稷栩打头,纷纷来到热闹的中心地带。   原本热闹的院中忽然迎来短暂的静谧。   玩的正酣的女眷们瞧着自家郎君一一入场,当场就失了原本的自在。   当誉王堂而皇之走进蹴鞠场中,站在誉王妃押的那一队时,太子殿下也大大方方入场,站在了朱家娘子领头押的那一队。   两个男人望向记分牌的方向,也只是短短一眼,又淡淡收回。   朱伽莲愣了愣,望向玉桑:“这……”   玉桑盯着那满脸寒意的男人,忽的噗嗤一笑,对朱伽莲道:“别那么小气,带他们一起玩……”   她挑挑眉,对朱伽莲道:“还是说,你想重新下注站边?我没关系,你可以先选。”   朱伽莲看她一眼,底气十足道:“我本就站这头,为何要换?”   玉桑偏偏头:“不换了?”   朱伽莲正色道:“不换。”   玉桑笑起来,望向场中:“不换,那就开始吧!”   下一刻,热闹再掀巅峰。   誉王妃设宴招待女眷,为女眷请优伶作伴一事当日就传出去。   而她非但没有受到皇后责罚,反倒在京中掀起妇人聚会也点优伶出台、且京中大部分优伶渐渐都爱赚夫人们的钱的风气,便成了后话。   一场酣畅的热闹耍玩后,连晚宴都是别具一格,是设在温泉宫内的。   没有拘束的礼节,也没有刻板区分的座次,除开玉桑有单独用的泉眼,其他女眷皆可选自己喜欢的,温泉宫的观景露台设有酒水热食,烤的油滋滋的肥羊串在火架上,一盏美酒,一口美味,低头见火光点点,抬头是星月繁盛,此情此景,山中夜色都跟着升了温……   “你们是没瞧见我夫君的脸色,我就纳闷儿了,他平日里可没少对那些妓子摸手搂抱,我如今才看了两眼,他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你可不知,平姐姐更厉害,她家郎君样貌生的普通,所以每逢那种场合,总爱给那些女人投钱换得几分谄媚,平姐姐今日如法炮制,往日他夫君丢出多少,她成倍的赐下,平姐姐母家富庶优厚,不知补贴了多少,偏她往日守着规矩从无逾越,也不提这茬,今日算是通通还回来了。”   “你别说,平姐姐赏的那个是真的好看,嗓子好听,还懂几分礼数,叫人越看越喜欢,平姐姐虽有报复之意,但那赏出去的钱,也不乏几分真心。她还说,以后府中设宴,也像这样请一波!且定要邀誉王妃一回!”   “那敢情好,也叫上我!”   女眷们一边泡汤一边对今日别开生面的局议论总结,热闹不歇。   “哗——”   朱伽莲自水而出,长发紧紧贴着头和身子,她抬手一摸脸,大笑道:“畅快!”   玉桑坐在池边,并未入浴,时不时看一眼外头。   朱伽莲发现她动作,也不点破。   她今日极其尽兴,大笑大闹过后,心境豁然开朗,好多年都没有过了。   一时之间,仿佛连那些烦恼都变得不值得。   有个声音在心底说,看,明明可以活得这般畅快,为何要自寻烦恼?   就在这时,冬芒疾步而来:“娘娘,太子殿下来了,人就在外头,想请朱娘子借一步说话。”   哗,朱伽莲起身,美好曲线尽显人前。   她像是忽然间没了那些扭捏姿态,大大方方走到屏风后擦身穿衣,出来时一身襦裙干净整齐。   她冲玉桑颔首致意,走了出去。   玉桑目送着她出门,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任,也起了身。   “走吧。”   冬芒抿笑:“王爷也等了王妃许久了。”   玉桑抱住自己的小身板,叹气摇头,今夜,她真是舍命陪君子了…… 第153章 、番外二(4)   山中夜色沉凉, 朱伽莲不急不缓穿戴整齐,又带了件披风,这才抵达约定地点。   稷栩早已到了。   不同于朱伽莲的从容, 他如今处理国事面对朝臣尚能四平八稳, 可以想到即将要面对的事,要见到的人,一颗心便如鹿撞,难以安生。   得了兄长提点, 加之今日惊心动魄的所闻所见,稷栩又悔又恼。   悔是为自己踟蹰不决, 恼亦是因自己让她难过。   她一个大家闺秀,最是循规蹈矩, 该有多决绝才会这样大胆?   是以, 当朱伽莲徐徐走来, 在面前站定时,稷栩根本没给她开口机会,竹筒倒豆子一般先行倾吐——   “深夜私会, 实在情非得已, 一则为我此前混账行为向你致歉, 二则是要为你我以后之事作出决定!”   “此前, 我太在意皇兄的看法,却忘了感情一事,本是两人之事, 多一个人插进来,无分男女,都是不该。此事上,我或许叫你失望生气, 这些我都可以道歉补偿,但你……你莫要再意气用事做那些事!”   “皇兄让贤,由我继位,那些日子,是你陪着我走过来,人前的我纵然光鲜挺立,但那些不堪,你都是看在眼里的。”   “情也好,权也罢,初初接触,我也会有做的很不好的时候,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厚颜请你再谅解我一回,我愿立誓,从此刻开始再不叫你失望,该许给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正如他所言,初尝情爱的少年郎,连许诺都带了几分耿直与正式,然那双眼中的情绪,分明温柔动情的多。   朱伽莲听着他略带急躁的解释,脑中不由响起另一道清脆的声音。   她噗嗤一声,竟笑出声来,稷栩疑惑愣住,不解的看着她。   朱伽莲捂唇笑着,俨然有些收不住。   “你……你这是气着,还是不气了?”   他并不恼火,只是疑惑,见她笑着,索性不再多问,任由她笑完。   朱伽莲看着面前的男子,心中真真正正只剩敞亮与轻松。   终于笑过这阵,她收了笑声,但眼角眉梢都是被笑意浸润过的明艳。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今日约我,只想做个决定?”   稷栩直了直身子,毫不犹豫:“是。”   “你要娶我?”   “是!我娶定你!”这话之后,稷栩气势忽然减弱:“我承了皇兄之位,将来或许会有身不由己之时……”说到这里,又立刻提了调子,郑重道:“但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妻子,至少我可以保证,谁也越不过你去!”   这一刻,朱伽莲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与玉桑对话时的场景。   那时,尚不知自己被稷旻算计满当的少女诚心退让,却并非不再爱慕,诸多原因之一,便是她心知自己做不得与人共侍之事。   宁愿不要,也不分享。   其实,若要她选,又何尝愿意看到自己的夫君左拥右抱?   但玉桑说的很对,她并不介意。   从小到大,她见惯了这种事,她们生来尊贵,受家中庇护教导,为的就是在婚姻大事上为家族牟利。   所以,在这样的前提下,若还能得到真心爱意,两心相许,互敬互爱陪伴一生,是一生幸事。   但其实,从她们认清自己存在的意义,甚至学会适应那一刻起,也注定会在面对一段姻缘时融入太多利益算计,注定难以纯粹,自此与一心寻觅纯粹感情的想法背道而驰,相互矛盾。   所以,在抉择之前,得看清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才决定自己应该做什么。   朱伽莲迟迟没有回应,稷栩心中打鼓,不由试探道:“你在想什么?”   面前的女子眸中映着夜色灯火,笑意却纯粹。   “在记殿下刚才的话。”   稷栩一愣,“我,我的话怎么了?”   朱伽莲笑意盈盈:“殿下替誉王接下这江山,身上的重担只会与日俱增,来日若与殿下结为夫妻,我便只在意我们夫妻之间的事。”   “我因爱慕殿下而生情意,因情意再生敬仰,做你的妻子,陪你守住江山社稷,为你分忧解难。所以,我也希望殿下是因倾心于我而生情意,因情意而生信任,成为我的丈夫,我的面前没有万里江山,也没有家国天下,唯有一片赤诚,侯君来临。”   “为帝为后,都会有各自身不由己的事,伽莲只愿,万事在前,都越不过你我夫妻之间。”   说到这里,朱伽莲眼帘微垂,敛去几分光彩:“此外,伽莲还有一个请求。若真有一日,你我夫妻情断,再难从前,我希望与殿下断的体面。一国之后责任重大,或立或废影响深重,我自是不希望有那一日,但若那一日真的来时,殿下心中,能不仅只有利益衡量。”   同样是大篇言论,稷栩的震撼程度远超朱伽莲。   他再清楚不过,她这样出身的女子,背后支撑她的是什么。   即便今朝娶她为妻,来日迎她为后,但凡涉及礼仪,一切都难纯粹。   可也偏偏是她这样一个人,上来便将所有朦胧隐晦的遮掩扯得干干净净,好的也说,坏的也说,叫人时而激动兴奋,时而如受凉水倾注。   正如她表态的那样,她这里,只剩一片赤诚。   她希望他们的结合,是从纯粹开始。   稷栩竟听得眼眶一热。   “你这人,都说待嫁姑娘满心都是欢喜,你却比谁都冷静,我们分明连谈婚论嫁都没开始,你就连日后情断合离都想好了,你当我是什么人?分明是不信承诺,才有此顾虑。”   若是从前,朱伽莲少不得会惶恐,可现在,她心中一片平稳。   尚不等她言语,稷栩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话里也融了几分气性:“可我若叫你那些乌七八糟的猜想都成了真,那才真成了个笑话!”   “好,你都这般坦诚了,我索性给你一个白纸黑字的承诺,来日但凡我有一丝违背变心,你尽管将这一纸承诺放出去,叫天下人都知我是个笑话!”   朱伽莲眼神轻动,又忍不住想笑,这样天真的意气话,大概也只有这个年纪,这个情怀里才说得出。   可是,她拥有过了呀。   人不能因噎废食,偶尔,也遇到大胆些。   情浓时尽情欢喜,情尽时坦然接受,不自我折磨,泥足深陷,才对得起自己。   她轻轻笑着,回握住男人的手,半是打趣半是认真:“这个主意不错。”   稷栩一怔,好气又好笑,虚点她几下,最后实在忍不住,一把抱住她。   炽烈的情意在秋夜中无声散发,稷栩终于抱得美人归,在郑重的拟定之后的步骤后,两人终于和和美美携手并坐月下。   稷栩从怀中掏出油纸包,里面包着薄薄的芝麻糖。   两人一人捻一块,就着月色品尝。   稷栩看了她好几眼,终是没忍住:“我今日快被你吓死了。”   到底提到了这茬,朱伽莲故作不知:“什么?”   稷栩气性再起:“休要糊弄我,皇兄已与我道明,我既给了承诺,便绝不会反悔,所以你切莫再听皇嫂的话,你不知她……罢了。总之,你今日真、真是大胆。”   朱伽莲轻轻咬了一口芝麻糖,但笑不语。   稷栩一句话都没套出来,不由将她抓的更紧:“阿莲,皇嫂是不是还教你什么了?”   朱伽莲想了想,回道:“殿下觉得我今日大胆,我却觉得今日过的十分畅快。”   她看向稷栩:“你不喜欢我这样吗?还是单单觉得这样离经叛道,不配母仪天下,也不配做你妻子?”   稷栩:“我可没这样说,更没有这样想!”   他只是怕她所作所为都是皇嫂撺掇,违背了她的本心。   “那就对了。”朱伽莲笑笑:“所以,其实是殿下想多了,誉王妃并未对我说什么,她只是见我近来情绪有些低落,所以安排些局给我找乐子,不愧是誉王妃,招数多的如天上繁星,叫人应接不暇,一日下来,竟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稷栩嘀咕:“那可不,也不看看我皇兄都为她成什么样了……”   这话似乎不大好,稷栩又改口:“总之,个人有个人路数,我是觉得,皇嫂的路数,只适合她和皇兄,你也说,万事在前,都越不过你我之间,日后你再有什么,理当直接对我讲!不是只有皇嫂的路数才能叫你畅快,我也会竭尽所能令你舒心!”   说到这,稷栩不自觉小心试探:“所以……你已知我心意,应当……不会再……”   朱伽莲看他一眼,想到了此行前,玉桑含着笑说的话——   【若我有一个意中人,我只会想堂堂正正,挺胸抬头,带着毫无保留的情意还有骄傲与尊严站在他面前。】   【男女结发,理当由情而起,男女之情,理当纯粹。即便在日后的很多年里,会有不可避免的利弊权衡,但只要有情意在前,万事都可携手应对,这才是相伴到老的样子。】   而其实,从头到尾,玉桑都没有出过什么鬼主意。   今日种种安排,重不在别人,而在她自己。   因为,情爱本就是令人愉悦的事情,不该带着太多的考量和算计,这也是她所期盼的,一段感情伊始的模样。   所以,不妨先敞开心怀去痛快玩乐,将自己放空,只剩满心愉悦与轻松,然后再去面对这份感情,或许她会有不同于以往的决定,却也是更接近内心的决定。   她今日很开心,没有想过一丝一毫不愉快的事。   所以,她是带着毫无杂念的心思来到这里,与他说出真心话,许下白头约。   至少在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甜蜜与满足。   稷栩还不死心:“皇嫂她真的没有……唔……”一句话没说完,朱伽莲忽然把手里的芝麻糖塞进他嘴里。   吃的终于堵上了他的嘴,在稷栩为她的行为感到略略错愕与惊讶时,朱伽莲偏头看他,满眼明媚笑意:“甜吗?”   稷栩心神一荡,傻愣愣点头。   朱伽莲笑意更浓,柔声道:“我也这么觉得。”   稷栩与她四目相对,慢慢的溢出笑来,再也不问别的了。   同样的月色下,这头是安安静静的甜蜜,那头却是百战不殆的激昂——   “不敢了!不敢了!饶了我吧!”   玉桑用最后的力气扑棱起层层水花,总算滑到了池边,得以喘息。   才喘两口,背后贴过来一具滚烫的胸膛,男人带笑的语调在耳边响起:“这就认输了,嗯?”   玉桑咬咬牙,知道自己越躲他越来劲,索性转身扑进他怀里,两条白生生的手臂勾着他脖子,小声呜咽起来。   稷旻早将她这套看的明明白白,他身高腿长,闲闲倚在温泉避边,嘴角懒洋洋勾着,任由她撒娇耍滑。   玉桑哼唧一会儿,见他没再有什么动作,也渐渐歇声,假模假样唤来冬芒。   冬芒早将温酒与食物准备好,手脚麻利的送到池边,又将厚厚棉袍放在斜榻上,垂首退了出去。   玉桑连忙抱住他的腰,软软道:“又渴又饿,我们先上去吧。”   稷旻垂眼睨她,哼笑一声,暂时饶了她。   玉桑如临大赦,吭哧吭哧爬上去,捞过浴袍裹得紧紧的,又来服侍他。   没法子,这是她自己许下的诺言。   白日里许她出去疯玩,晚上定叫他满意。   若非她闹的满山皆知,怨气栽道的臣子几乎将温泉宫顶掀翻,他当真不会出面。   在玉桑的服侍下,稷旻套上浴袍,与她并坐池边,吃吃喝喝,赤脚在池水中哗啦。   “旻郎,今日之后,我会不会变成京城最大的老鸨?罗妈妈若见我有今日成就,怕是会无比自豪。”   稷旻嗤笑一声:“待母后传你进宫责备你时,你可别求我救场。”   “我才不求你!”玉桑:“你瞧着吧,我定会叫你们笑得,不是所有烟花场地都是乌烟瘴气,也不是所有沦落青楼的姑娘们都想着怎么攀龙附凤!这京城里的风气,也该改改了!”   稷旻笑容冷了些。   可不是,眼前这位,便是从未想过攀附。   几辈子的心愿加起来,无非是衣食富足,然后找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养老。   无拘无束,无苦无难。   所以,他又怎能让她在嫁给他后颇受拘束,灾难不断?   思及此,稷旻又一声叹息,完全败阵。   罢了,倘若母后事后真的怪罪,他也无畏去护她一回。   她虽大胆,但其实行事有数,多数时候并不需要人在意。   而且,他此刻有更在意的事。   稷旻拥住她,就着她捏着递来的果子咬了一口,忽道:“待过阵子得了空,想不想去云州走走?”   “云州?”玉桑偏偏头,眼底滑过疑色:“为何去那里?”   稷旻眼神几变,若无其事道:“此前你为父亲求追封,曾亲自整理了他的游记。今战事已平息,古剌不复存在,大夏疆域也略有变动,你献给父皇的舆图,想来也要改改了。”   玉桑眸子一亮,已然懂了:“你是想像父亲当年一样,亲自走过,然后绘图?”   稷旻将她搂紧了些:“你是从那里回来的,可还记得从前的边境处有一座山?那山中藏着许多古墓,稀奇珍玩更是不计其数,大战之后,这座山被挖掘,里面竟还有一条密道,战事了结后,李非儒一直在带人摸索,若你有兴趣,我们可以去瞧瞧。”   稷旻的话,令玉桑有片刻的怔愣。   对啊,她就是从云州回来的。   可是,她好像忘记了些事情。   她恢复意识时,因为身上的伤太重,时而分不清梦境与真实。   后来,她总算伤愈,意识也渐渐清明,却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   文绪告诉她,他们该回去了。   霎时间,像是催发了她埋在心理的一个念头。   从那日开始,她顾不得许多,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回去。   回到京城后,所有人都为她平安归来而庆幸,获救一事也是文绪在解释,她只用休养就好。但其实,真要她细细回忆当日之事,当真只有一片空白。   所以,她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受伤出事。   回来后,她才得知韩唯的毒已经解了,但对于兰普的下落,却是无人得知。   总之,记忆似乎出现了一段碎片,时间越久,碎片越发成为空白。   但是,她从未向稷旻求证过什么。   在她心里,她想回来,她便回来了。   她想与他在一起,便与他在一起了。   人活着,重要的永远是前方的路,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就像不去找的东西反而处处出现,也许有一日,这段空白,会慢慢的填补起来。   已嫁做人妇的少女终是显出几分成熟风韵,神情里或惊喜或期待,或茫然或迟疑,唯独没了那份受岁月蹉跎的平静和让人心疼的认命姿态。   稷旻看着她,眼底只剩一片柔情。   旁人记起一切,终得释怀。   唯独你忘记一切,是为解脱。   老天爷,终究疼爱了你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嗷~还有人吗~~~   下本古言已经开始存稿了,这期间连载一个现言小甜文,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戳开看看,喜欢的话记得给个收藏呀~~~感谢在2021-08-11 22:31:57~2021-08-17 00:5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mber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4章 、番外三   “姑娘, 姑娘?”   耳边传来略带焦虑的呼唤声,江慈猛地睁眼,入眼是一片粉色账顶。   脑中似乎一瞬间划过许多画面, 江慈惊坐而起, 碧桃眼眶都红了,凑上前来:“姑娘您醒了吗?您看看我呀……”   江慈转头看向碧桃,又从碧桃看到房中布置。   她呼吸一滞,连忙闭眼, 甩甩头,又睁眼, 一双眼瞪得老大。   这里……是益州刺史府?   “姑娘,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做、做噩梦?”江慈摇摇头, 抓住碧桃的袖子:“碧桃, 今年是什么年份?这里是哪里, 我多大?”   碧桃被问的一愣。   姑娘何止是做噩梦,分明是要失心疯了。   “姑娘,您别吓我啊……”   “快说!”   碧桃红了眼, 老老实实说了。   江慈听完, 整个人都愣住。   怎、怎么会这样?   她为何又回到了随父亲前往益州的日子?   等等!若按照现在的年岁算, 玉桑岂不是已经十五?   到底是经历过一次重生经历的,   “姑娘,您去哪儿啊!”   碧桃眼看江慈风风火火收拾出了门,急忙忙跟上去:“姑娘您等等我!”   江慈出了府, 乘马车直奔艳姝楼。   然而,等她火急火燎抵达目的地,看到眼前的场景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姑娘, 您来这儿干什么啊?”   江慈满脸疑惑,指了指面前的悲田坊,“碧桃,这里的艳姝楼呢?”   碧桃一个头两个大,今日的姑娘太奇怪了。   “什么艳姝楼啊?姑娘您在说什么呀?”   同世不同事,江慈也经历过,但整个艳姝楼原地消失,变成了收纳穷人病患的悲田坊,就不是简单的不同了。   桑桑呢?   难道这个她完全消失了?   “你去打听打听,这里原来是不是一座青楼。”   碧桃被江慈吓到了,可江慈一吼,她只能委委屈屈去打听,出去转了一圈,带回消息:“姑娘,您怎么知道这里原本有座青楼啊。”   还真有青楼?   “那青楼呢?怎么会变成悲田坊?”   碧桃如实相告——这个地方原本的确是一座青楼,叫做艳姝楼。   可是,艳姝楼在很多年前,就被朝廷端了。   “朝、朝廷?”江慈觉得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碧桃点头:“对呀,听说是圣子起卦占卜,找到了与命格相配的圣女,没想圣女命途多舛,竟流落于此,后来朝廷派人来将圣女接走,至此养在圣子身边,因是圣女所留之地,所以艳姝楼被拆后,原地重建了一座悲田坊。”   圣子……圣女?   江慈满脸茫然:“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顿了顿,又命车夫回府。   刚一回府,母亲花氏便找了出来,一见到她便好气又好笑。   原因无二,江古道任期快满了,他们一家要回到京城了。   “任、任期满了?”江慈算了算时间,似乎比原定时间更早。   花氏笑笑:“你这孩子,怎么稀里糊涂的,你父亲协助太子治漕有功,如今要升迁回京,叫你收拾东西,你便偷懒耍滑去睡觉,现在连人影儿都没了!”   太、太子……治漕有功?   这……这到底是什么时候?   难不成太子又买下了桑桑?   “母亲!”江慈拉住花氏:“你可知圣子是谁?圣女又是谁?”   花氏一怔:“怎么问起这个了?”   “哎呀你就说吧!”   花氏觉得她怪怪的,可也只能耐着性子说。   这圣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人与皇后的长子稷旻,也是皇室嫡长子。   稷旻出生不久便被立为太子,他生来早慧,三岁读诗书,五岁论国政。   更奇的是,随着太子异常的早慧被察觉,京城里也跟着出了许多奇事,譬如底下挖出凿刻吉祥预言的大石,亦或天边异常明艳的虹桥。   就在太子随口预测出当时在利州为患的山匪藏身之处,且精准预测出泗河上游山崩,避免数百户人家罹难的事之后,其非凡之处也被发现。   这时,一直教导太子的师父刚好结识了一位世外高人,那高人云游到京城,为太子起卦,结果令人惊诧不已。   太子前世乃是天界神明,奉天命下凡,为助大夏国运昌隆而来。   为了验证这一点,高人又请太子预测三月之内的事,后都一一应验。   原本这也是天命所归,谁想太子六岁那年,竟闹着要出家修道。   圣人和娘娘谁也奈何不了他。   可是太子一入道门便心志坚定,连太子之位都不要了。   圣人无奈,请来高人解难,高人只道,凡事不可强求。   于是,稷旻在六岁那年退位,又指了同胞兄弟,同为嫡子的稷栩继承储君之位。   稷旻能力在前,别说是朝廷中人,就连圣人本人见他,都生了一种敬畏。   皇后怜长子在观中日子清苦,想送两个人伺候他。   原本是不抱希望,毕竟稷旻清修之心坚定,除了点名要了两个护军里的小郎君近身相伴,身边一个侍女都无。   没想,稷旻得知母亲心意,竟没有完全拒绝。   但他不要母亲送的人,而是派人前往益州一座名叫艳姝楼的花楼,抱回来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女娃娃才一岁,路还没走稳当,话更是说不清。   稷旻把她留在身边,还真说不上是谁照顾谁。   可他发了话,就没人敢反驳。   高人为其算命,结果也叫人心服口服——此女命格与圣子最为相配,可护圣子一生安康。   从那以后,圣子大人的修行之路上多了一项雷打不动且最为尽心的任务——带孩子。   国中本无圣女,被圣子养大后,也就有了。   为保圣女清名,皇后下令将原本的艳姝楼拆除,改建为悲田坊,原本的掌柜愿意继续经营可以留下,若想令起炉灶,州中自会为其安排。   如今,圣子孑然一身,唯在京城之外国寺之临处建观星楼,携圣女常住。   若国中逢事,则出,庇百姓安居乐业,保江山和平康泰。   江慈脑中一阵凌乱,她问:“我们何时可以启程?”   花氏答曰:“最快也要半月之后。”   ……   一个月后,自益州归来的车马终入京城。   这一个月里,江慈打听了许多圣子与圣女的事,也得知朝中许多事。   譬如太子稷栩十二岁参政,便提了修漕壮国一事,父亲因此受命远调益州,数年才得归。   又譬如,早些年战败的古剌国,新王刚刚登基不久,便被察觉异心,可没多久,新王便暴毙,因其败于大夏,堪比附属,在大夏的扶持下,由三皇子兰普即位成新王。   这位三皇子倒是没什么异心,可不知为何,他总爱往大夏跑,昔日三年一朝的规矩,到他这便成了岁岁来朝,每回来,必定要去观星楼外瞻仰。   有人说,古剌是听说了大夏圣子传言,都知大夏有天神保佑,这一世注定昌盛繁荣,古剌人就是有心也没胆,好奇也很自然。   ……   回到江家,因江古道是立功归来,家中自然一片热闹。   江慈在热闹中,看到了两张陌生的小脸。   听说,是叔祖父次子江古林的一双儿女。   江古林早年叛逆离家,一去不归,后遇知心佳人,便在外成亲生子。   江古林心有抱负,带着妻儿亲踏万里山河,写出了极有价值的游记,刚好遇上太子修漕之举,他的游记被发现,当即奉召入京,立下大功。   自此,父子冰释前嫌,妻儿也归了家。   江慈愣了好久。叔父一家,不是在外病死了吗?   这一世,他们竟都好好的?   是因为这个世界全然不同,和之前一样有出入,还是有人在暗中庇护他们?   是……圣子?   江慈心绪沸腾,越发按不住要见一见圣子圣女的心。   次日,她早早起身,命人套车,要去观星楼。   马车一路出城,却在城门口被堵住。   “放肆,文尚书的车马也是你们能挤的!”   江家地位不低,尽是江慈祖父江戚之名已足够令人敬畏。   江慈没有硬碰之心,只是在听到“文”字时,心头一跳,撩起车帘。   几乎是同时,同临城门的另一辆马车里,也有人掀起车帘。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四目相对。   文绪一身常服,目光落在马车里的少女身上,竟愣了一下。   江慈知道,他们曾见过。   在很多年以前,他年纪还很小,便由家人带着来京城求学。   一次偶然,她帮过他。   马车里,清俊的男人眼中浮起和色,冲她点头致意,又沉声命马车慢行,让江家马车先过。   江慈眼眶发热,出声问他:“阁下可是文绪,文大人?”   文绪眼中光彩更甚,甚至带了笑:“正是在下。”他刚应答,又问:“娘子可是姓江?”   江慈笑了:“正是。”   通常情况下,被人精准道出姓甚名谁,多少都会有些防备,可他们竟像是寻常认识,谁也不点破,为何对方对自己这么清楚。   文绪和煦笑道:“听闻江娘子刚刚随父回京,本该有诸多应酬,怎得急于出城?”   江慈:“我想去观星楼。”   文绪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难不成,娘子也是圣子的倾慕者?”   饶是圣子携圣女入了观星楼常住,依旧不能避免京中贵女们对这位如谪仙般的男子生出诸多幻想,尤其圣子并非不近女色,他对圣女便格外不同。   大家一面幻想,一面又很羡慕嫉妒,为何自己不是那圣女?   “不是。”江慈摇头:“只是离京多年,听得传闻过多,慕名前去,纯粹参拜罢了。”   文绪挑起的眉落下,淡淡道:“原来是这样,那就巧了。”   江慈:“什么。”   文绪:“我正也要去观星楼请圣子入宫——太子即将选妃,圣人和皇后娘娘都希望圣子能在场。”   说白了,就是帮着掌掌眼。   文绪笑了笑:“若娘子不介意,你我不妨同行。”   江慈笑起来:“如此,甚好。”   观星楼说是一座楼,但其实,自从圣女入住后,这座楼便慢慢延展成了山庄大小,守卫森严,常人难以入内。   在文绪的带领下,江慈顺利入内。   一进来,她便被眼前山明水秀的景色惊到了。   同一时间,脑子里响起了很久以前,玉桑在她面前说过的话。   【以后,我要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来,有吃有喝,不受拘束,无比自在。】   “怎么了?”文绪察觉她异常,停下来等她。   江慈忍住泪意,摇摇头:“无事,就是觉得……这里真好。”   与世隔绝,清净无杂。   原本在阴谋诡计明争暗斗里游走最深的两个人,如今却是最清净的。   文绪想了想,道:“圣子不喜外人,娘子可愿在此稍后,待回城时我再叫你同行?回城时,你自可见到他们。”   江慈连忙点头,今时不同往日,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文绪带她来,已然是打破了规矩的。   “我就在这里等你。”   文绪点点头,带人走上山阶。   江慈观赏着山庄道上的景色,在一处凉亭里坐下。   忽的,草丛里传来几声异动。   江慈察觉,循声望去,只见绿油油的丛中,一抹俏粉格外显眼。   她欢快的钻出来,手里拽了一把太阳草。   她也敏锐的很,立刻抬头望向立在亭子里的人,眼中生疑,偏了偏头,却不见怕。   “你是何人?”   江慈的眼泪涌了出来。   玉桑吓了一跳,她很吓人吗?   “夫人且慢!”冬芒原本隐在暗处,见玉桑要走过去,连忙现身挡在她身前,防备的看着江慈:“你是何人,竟敢擅闯?”   江慈连忙道:“两位莫要误会,我是随文大人来的,文大人来接圣子圣女入宫,我……我顺道来看看。”   话音刚落,一颗小脑袋从冬芒身后弹出来,脑袋的主人粲然一笑:“你是文大人的未婚妻?”   她似乎对文绪很熟悉,对江慈更多是好奇和新鲜。   可不是,官居尚书尚不谈婚论嫁,整日清心寡欲和太子还有圣子讨论国事的男人,忽然带了个女子来,自然引人注意。   江慈被她问的脸一热,低声道:“还不是。”   玉桑眸子一亮,抓着太阳草跑过来:“还不是,那就是迟早都是!”   “夫人……”冬芒好气又好笑,她怎么就从来不知道防人呢!   之前都有多少贵女跑来试图沾染圣子!   玉桑将江慈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娘子瞧着亲切,样貌也好,文大人真有眼光。”   江慈稳住自己,平声道:“圣女谬赞……”   “我叫玉桑,你唤我名字就好。”她双眸清澈灵动,看了看山阶方向:“文大人进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等着?”   江慈道:“我不请自来,在此等候为佳。”   玉桑却笑:“你们真奇怪,旻郎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怎么一个个都这般谨慎小心。来者是客,来,我带你上去坐坐,好歹吃些茶用些点心!”   她刚要碰到江慈,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山阶方向传来:“你在这做什么?”   江慈和玉桑同时望去,只见山阶走道处,一身白袍的稷旻负手而立,纱冠束发,宽衣博带,竟真有几分出尘绝逸的世外高人之态。   一见到他,粉俏的少女便再看不见别人了。   她笑容骤然放大,抓着手里的太阳草扑棱棱朝他跑过去。   稷旻脸上亦是温和的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拥住她。   “我来测气候呀。”她扬了扬手里的太阳草,又回头看还在亭中的江慈,神神秘秘的凑到稷旻耳边嘀嘀咕咕。   男人眼中皆是宠溺的笑,可这份笑,在场之人无一敢正视,就连文绪都眉眼轻垂,只有玉桑直直望去,尽收眼中,也回馈同样灿烂的笑。   “文大人好事将近,怎么也不告知一声?”   稷旻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挑开,文绪一愣,亭中的江慈更是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玉桑却急忙忙抱住他胳膊,挤眉弄眼的暗示——还没有说开!大抵正在暧昧吧!   稷旻挑挑眉,两人之间进行着只有对方懂的暗语——原来是这样,我不会多嘴了吧?   玉桑拱拱鼻子,恶狠狠地——你闭嘴吧!   稷旻眨眨眼——遵命。   他再不提这个,转而道:“还请文大人与这位娘子稍后,我带桑桑回去收拾一番再启程。”   文绪是来请他入宫的,玉桑自然要同行,谁知派人去找,才知娘子又不见了。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想也知道是满山野去了,而且还有冬芒近身保护,周围更有暗卫,不会出事。   但他还是来找了。   片刻不见,便难心安。   嘱咐好文绪后,稷旻牵着玉桑拾级而上,江慈走了过来,看着两人的背影,见他们边走边说。   “跑这里来做什么?”   她撅撅嘴,“那个天文历法,星宫星位太难啦,民间也有很多测天气的法子呀!”   说到这,她扬起手里的太阳草:“这个也可以!”   “哦?”男人轻笑:“怎么个可以法?”   行至一半的两人竟停了下来,宛若谪仙的男人耐心温柔的听从少女指挥,与她合力扯开一根太阳草。   草根茎分裂不断,合围成圈,便是晴天。   少女欢呼一声:“看,与你观星测得的分毫不差!明日是晴天!”   男人轻笑连连,拿过她手里的一把草,仔细握着,另一只手牵住她,继续蹬阶:“嗯,真是厉害呢。”   江慈看着两人的背影,眼前渐渐模糊,呼喊声又在耳边响起——   “阿慈?阿慈?”   江慈倏地睁眼,入眼竟又是床帐。   只是,这顶床帐不是益州刺史府房间那个,也不是京城江家的闺房里的。   文绪侧身支着身子,眉头紧皱,一边轻轻摇她,一边呼喊。   江慈缓缓睁眼,看到了丈夫。   “夫君……”   文绪松了一口气:“你真是吓死我了,竟叫不醒你。”   江慈揉揉眼:“我怎么了?”   文绪看她一眼,伸手抚了抚搭在她脸上的碎发:“你发梦了。梦里呢喃低语,一句话都听不清,叫你也叫不醒。”   江慈怔了怔,“是啊,我发梦了。”   文绪见她醒来,索性将她扶起来,然后起身帮她找衣服:“梦见什么了?”   江慈看到他拿来的礼服,这才想起来,今日誉王府摆周岁酒,他们都要赴宴。   江慈没说话,起身穿衣梳洗。   文绪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问,把自己收拾好后,还帮她描了眉。   两人抵达誉王府时,马车一路从誉王府门口听到了街口。   来庆贺的人实在太多了,王妃一胎龙凤双生,放在长安城也是少有的喜事。   江慈来后,便由下人迎着去了后院。   彼时,后院已围了诸多女眷,又以太子妃朱氏与江薇最为亲近玉桑,一人抱了一个在逗弄。   “姐姐。”玉桑远远瞧见江慈,冲她扬笑,连连相邀。   这一瞬间,江慈不由得将她的神情与梦境少女的笑容叠在一起。   是一样的美满啊。   誉王府的周岁酒办的极为热闹。   誉王一身华服,含笑拥着王妃,任由嬷嬷将两个孩子放在红绸软垫上,让他们去抓面前摆着的东西。   按照惯例,摆的都是金银玉印,文房四宝等有象征意义,可没想,两个娃娃扑腾半天,什么都没选,两人小脑袋一扭,竞对太子妃身边的内侍手中的浮尘由为青睐,吭哧吭哧要去抓。   太子妃吓了一跳,内侍更是抖着手把浮尘往身后藏。   下一刻,满堂大笑,稷旻和玉桑似乎并不将这当做定终生的象征,相视一笑,彼此眼中尽是看自己儿子女儿笑话的乐趣。   江慈想起梦中种种,也轻笑出声。   这孩子,定是亲生的无疑了……   她目光流转,落在了玉桑和稷旻身上。   她想,哪怕睁眼时,眼前再度时移世易,也不怕了吧。   恩怨消散,各归其位,从何时何地睁眼,都得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  桑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   历时五个多月,全靠大家的陪伴和支持!!!!   我们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