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错换人生》 作者:老胡十八   文案   安然是市三棉纺厂一枝花,父亲是副厂长,继母是工会主席,住的是干部小白楼,每天上下学路上都是等着看她的厂子弟,可她愣是把一手好牌打到稀巴烂。   十七岁插队下乡,谈的对象是知青,生的孩子是小白眼狼,还花天酒地作成肾衰……到此为止,她以为最坏的人生境遇不过如此。   可等给女儿换.肾配型的时候才发现,养了二十五年的“女儿”居然不是亲生的!而她的亲生闺女,被别人驯化成一只早早辍学一事无成的给智障弟弟换亲的扶弟魔!   生生被气死的安然,再睁眼的时候回到1972年夏天,她在市医院刚生产完,身边躺着个皱巴巴的小猴子……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年代文   主角:安然 ┃ 配角:宋致远   一句话简介:国强,女鹅幸福   立意:保护我方国宝级科学家 第1章   空气里漂浮着酒精和漂白粉的气味,安然轻轻叹口气,也不知道这次又飘到哪里。   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谁又能想到她曾经是阳城市第三棉纺织厂远近闻名的一枝花,父亲安容和是副厂长,继母是工会主席,从小住的是干部小白楼,每天上下学路上是等着看她的厂子弟……可她,愣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   十七岁高中毕业那年,响应号召插队到周边农村,在红星县石安公社响水生产大队一待就是两年,处的对象是海城来的知青。   故事很老套,后来宋知青回城了,她的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   原本以为,一个女同志,最坏的命运不过如此。谁知成为单亲妈妈才是她悲惨命运的开端,女儿宋虹晓刚出生时白白嫩嫩,越大身体越差,三天两头跑医院,把凡是听过没听过的病全生了一遍,本来插队回城后能给安排进阳三棉的工作也黄了,只能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在街头巷尾摆个缝纫机,帮人缝缝补补度日。   索性,命运待她不是太差,安然凭借着一手熟练的缝纫技术赚到第一桶金,盘下第一个门面,开起了制衣厂。九十年代外贸开始兴起,她的制衣厂办得风生水起,成为远近闻名的女老板。她心疼“女儿”虹晓体弱多病,穷的时候自个儿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要让她吃好穿好,后来忙于生计只能将她托付给保姆……结果却养出一只小白眼狼。   都说单亲家庭的孩子更懂事,还说闺女都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她的“闺女”却是一个不懂感恩,不懂体贴,整天只知伸手要钱,一要几十万,动不动惹祸进橘子的纨绔太妹……至此,她觉着最坏的人生境遇不过如此。   可要是钱能解决问题也就罢了,没几年宋虹晓还迷上了赌博和酗酒,常年日夜颠倒花天酒地,把本就虚弱的身体彻底熬坏,熬进了ICU。   那些个睡在病床边,随时等待病危通知书的日子,安然现在想来,只如梦一场。宋虹晓的肾病已到晚期,香港最先进的血液透析技术也难挽狂澜,唯一的办法就是换肾,而作为母亲的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首先,她们身上有一半一模一样的血液。   另一面,安然虽然忙于应酬,但生怕自己早于女儿离世无人照顾女儿,所以非常重视锻炼保健,肾脏机能犹如三十几岁……她已经做好了为女儿付出一切的准备,谁知配型不符,医生一查,发现母女二人居然无亲子关系!   明明是她护在心口,含在嘴里的宝贝女儿,怎么会不是她亲生的呢?安然不信,她一面竭尽全力大把大把往医院砸钱保住宋虹晓的命,一面动用一切自己能用的资源,把二人的头发、血样寄送到香港,又寄送到Y国……然而,她不得不承认,是有点不对劲。   当年她是剖腹产,在手术台上躺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听接生大夫打趣“这孩子黑黑瘦瘦,一点儿也不像产妇”。后来因为孩子身体不好住了几天院,她没机会看孩子,等再看到的时候那是一个白白嫩嫩还会笑的小丫头,她还觉着孩子是“见风长”“一天一个样”,可后来越长大越没小时候好看,她也疑惑过。   她和宋知青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人材,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五官几乎毫无硬伤,可宋虹晓慢慢的居然长成了马脸三角眼厚嘴唇,身边的合作伙伴第一次看见虹晓都会惊诧片刻,她只能笑着打趣“我闺女随她爹”。   哪怕再不像,她也未曾怀疑过虹晓不是她亲生的,反正怎么看怎么喜欢,不随妈也没啥,给不了闺女好样貌就给她花不完的钱呗。   然而,当她抽丝剥茧,花了大几百万找来私家侦探,找到虹晓的亲生母亲时,她才知道,虹晓不是不像妈,只是不像她。那如出一辙的三角形,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个女人叫刘美芬,安然花大价钱找她,是因为已经花了很多功夫和大半身家也没找到合适的肾源,虹晓危在旦夕,如果能找到生母,或者同胞兄弟姐妹,或许配型成功的概率更高些……即使知道不是亲生的,她也愿意花钱。   可刘美芬见她就像见鬼一样,一口咬定孩子不是她换的,她不知情,不仅绝口不问虹晓的情况,还闹着要报警要回家,也不知道找了什么路子,把她塑造成一个“仗着财势欺人太甚目无王法的女老板”,在报纸上挂了一个星期。   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年,那就是纸媒的天下。上报纸,尤其是对一个有社会地位和知名度的企业家而言,简直就是社死。安然既要看顾岌岌可危的企业,又要跟刘美芬捉迷藏找亲生闺女,前后持续了三个月才见到那个女孩。   一样的大眼睛高鼻梁,就连发际线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原来她的女儿不是不像她,而是没找着。那是怎样一场轰动?著名女企业家与错换二十五年的亲生女儿重逢,喜极而泣?母女抱头痛哭?互相成就彼此?   通通不是。她的女儿叫刘雨花,本该大学毕业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已经结过三次婚:第一次是十六岁时为了给双胞胎“弟弟”换治病钱,嫁给一个病秧子,一年后就成了寡妇。第二次是十八岁时为了给双胞胎“弟弟”挣彩礼钱,嫁给一个聋子,怀过两胎都没保住。后来聋子自个儿喝醉酒摔山沟里淹死了,她再次为了给“弟弟”娶个正常媳妇儿,换亲到另一户人家……   看着私家侦探送来的资料,安然哭得眼泪都干了。明明该被她护在心口含在嘴里的女孩,却正挣扎在正常人一辈子也体验不到的不幸里,她自个儿亲手养大的,却花天酒地作贱自己,甚至偷偷挪用救命钱补贴刘美芬。   当然,等她发现的时候,宋虹晓已经把她的公司搬空了,钱,货,资源,市场,都被她作贱得差不多了。安然还记得自己红着眼问她:“晓晓,妈妈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对妈妈?”   “你不是我妈妈,少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要是我妈妈,你就不会费尽心机找你的亲闺女!”   “放心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得不到的东西你的女儿也别想得到!”   她已经花了安然所有的积蓄,现在又把企业掏空,安然还能剩下什么弥补女儿呢?不不不,还不够,她还要让这个蠢女人知道,她这么多年是怎样的眼瞎心盲。   宋虹晓忽然阴恻恻地笑起来:“我亲爱的妈妈,你知道吗,当时负责接生的护士是刘美芬的表妹哟。还有哦,刘雨花跟她那傻弟弟不是双胞胎,傻子比她大两岁,早在我出生前,刘家就知道他是个傻子哟。”   “轰——”一声,脑袋里所有想不通的环节都变得合理了,为了给智障的大儿子找一个任劳任怨的,身体健康的扶弟魔,刘美芬处心积虑换走了她健康的孩子,搬家,对外宣称雨花和傻子是双胞胎,就是管户籍的民警也查不到……安然只觉天旋地转。   她被活活气死了。   死后也不安宁,宋虹晓和刘美芬请“高人”作法,让她一直投不了胎,在人世间飘了二十几年。   ***   安然的心已经痛到麻木,如果她这只阿飘还有心的话。她紧闭双眼,不愿面对这个操蛋的世界。忽然,一把微弱的,细苗苗的声音打断她的神思,是猫?人类看不见她,可有些猫能看见她,还会凶她。   “喂,醒了吗?”   “安然同志快给你女儿喂奶吧,看把这孩子饿得。”   安然确定护士喊的是她,她能看见她?还喂……喂奶?!甫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一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猴子。   “小猴子”还睁不开眼,虽然包裹得很严实,依然能看出挥舞着的小手,长长的细细的小指甲,嘴巴轻轻地蠕动着,发出“喵喵”的哭声,可不就是刚才的“猫”吗?   “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表现在他对工作的极端的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的极端的热忱。安然同志,傻愣着干啥,喂奶啊,喂奶都不会啊,衣服撩起来,再疼也得忍着,第一口母乳比洋奶粉金贵,知道不?”护士一句语录一句话,实在是等不及她这个性子,直接上手掀她的衣服。   两只白花花的,饱满的,胀鼓鼓的……瞬间暴露在空气中,安然立马挣扎着坐起来,忍着浑身也说不清哪儿的痛,抱起“小猴子”,盖住一边,把另一边塞猴子嘴里。   做鬼也是有母性的鬼。   就这么会儿工夫,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嗒嗒直往下淌汗,“小猴子”吮吸几口,吸不出东西,哭得嗷嗷的。于是护士又连按带挤的帮忙,“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你说你这小女同志,你丈夫怎么不来陪床?”   “你丈夫不来,娘家妈和婆婆总得来一个吧,四十度的高温,没人照顾怎么行。”   安然陡然一惊,阳城市的夏天一般就三十一二,破三十五很少,破四十她有生之年就只遇到一次,咽了口唾沫,“护士同志,现在是1972年吗?” 第2章   “咋生孩子还变傻了,可不就是七二年嘛。”门口进来个女人,三十多岁,□□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苦瓜脸,吊梢眼,笑呵呵的。   安然怔了怔,这是继母许红梅,1998年查出乳腺癌三个月就死了。莫非她遇见网络小说里的“重生”了?   毕竟,做阿飘那二十年她躲在很多女孩子后面看过无数小说。   许红梅早已习惯这样三锤打不出个冷屁的继女,撇撇嘴,歪着瞅了眼她怀里的“猴子”:“咱丫头挺好看的,随你。”   要不是嘴角的抽搐和隐藏得很好的嫌弃,安然就信了。红通通皱巴巴,胎毛长得像椰子,脑袋上还糊着层胎脂,小嫩指甲跟猫爪爪似的,就这么个既像猴子又像椰子还像猫崽崽的孩子,就是亲妈也夸不出“好看”。   难怪当年刚生出来就惊到大夫呢!   “然然啊,这是阿姨给你熬的鸡汤,赶紧趁热喝。”许红梅放下铝皮饭盒,又从网兜里掏出六个鸡蛋,“这几个鸡蛋是我刚从王副厂长家借来的,本来想多给你送几个,可今年厂子效益不好,买鸡钱还是你爸预支下个月工资,再没条件多……”   许红梅是继母,还是爱面子的继母,所以表面工作总是做得让人无可指摘。但安然上辈子加上阿飘也活了六十多年,吃过她那么多亏,永远记得她借口妹妹安雅年纪小,给安排到阳三棉工作,自己却被她弄到石安公社响水生产队还丢了城镇户口的嘴脸。   “行了你出去吧,我想休息。”   小兔子似的继女忽然冷着脸,许红梅有点诧异,以为是女人生了孩子就是不一样。都说为母则刚,她当年生了安雅不也变了个人吗?   但今天的目的还没达到,她怎会轻易离开。   “然然啊,咱娘俩之间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宋知青他……”   宋知青全名宋致远,是安然的前夫,名副其实的天才。十四岁以全国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国防科技大学,没毕业就被特招进入著名的709军工厂,后来文革期间因为写过两篇不合时宜的文章被下放,从海城来到边远的石兰山区,一待就是四年。   “你说他去年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封信,说他还会回来,我看悬,现在多少知青想往城里跑,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走的时候你还没显怀,现在孩子都生了也没个信儿,怕不是在海城又娶了个女人吧?”   安然肯定的摇头:“不会。”   宋致远不是这种人,上辈子他忽然离开大队,又不能在信里明说,其实是被海城召回参与一项重要军工武器的研究,必须全程严格保密。后来孩子半岁时他回来找过她们母女,只是安然在继母的挑拨下对他心生怨念,况且怀胎分娩都一个人熬过来了,这个丈夫的存在确实可有可无。本就没啥感情的小两口一商量,得,和平分手,离婚吧。   孩子归安然,宋致远按时寄抚养费,一东一西,相隔大半个华国,直到孩子五岁才再一次见到爸爸。   当然,宋致远虽然为人木讷,但他给的抚养费高昂,几乎是他工资的大半,终生未再婚,后来虹晓上学也是他动用关系帮忙进最好的幼儿园小学初中,推荐工作,安排落户,买房买车,住院时也守过很长时间,甚至需要换肾时他第一个提出让医生先给他配型,用他的。   人品是没问题,可不是良配。   “要不,你把他地址给我们,我让你爸挂个电话去问问,他要不回来,你娘俩早作打算。”许红梅抚了抚安然的发顶,仿佛慈祥的母亲。   以前的安然,顿时感激涕零,不仅给了电话,后来还亲自跟着继母上父亲办公室,亲自在电话里把宋致远臭骂一顿,逼他回来离婚。本来是小女孩子被继母怂恿着骑虎难下说的气话,宋致远却当了真,情绪低落,在即将完成的项目上出错,即使后来将功补过也一直没能当上总工程师,被业界称为军工界的“无冕之王”。   安然虽然对他没感情,但也感激他多年对孩子的付出,不可能再中继母的圈套:“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更不晓得电话。”   真是油盐不进!许红梅咬了咬牙,脸色没变,心里恨恨地,站起来就说家里有事先走了。   安然没空琢磨继母的心思,她现在看着怀里吃奶吃着吃着睡着的小“猴子”,眼泪都快出来了。刚才在孩子屁股上没找到那块熟悉的胎记,她就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孩子无疑,上天让她重生到孩子没被调包之前,这是多么的幸运?   小小的女儿胎发不多,睫毛也不卷不翘,并不像后世的高颜值宝宝,反倒是刘美芬的病女儿,白白嫩嫩粉雕玉琢……也难怪,她当年会毫不怀疑的带着假孩子出院。   “对不起,宝,妈妈对不起你。”   睡梦中的“小猴子”努努嘴巴,散发出一股婴儿独有的奶香味,甜甜的。   “8号床的,孩子喂好了吗?”忽然,门口又进来一护士,直奔安然的病床,很焦急的样子。   “喂好了,有什么事吗?”安然轻声问,生怕惊扰女儿的美梦。   “孩子心肺功能不太乐观,需要带监护室观察几天,喂饱我就抱走了,你先去交一个礼拜的奶粉费。”   安然抬头,静静地看了护士一眼,她有点着急,又有点不耐烦,似乎是很为孩子好,可安然永远记得这人的照片——刘美芬当年的管床护士,杨荔枝,也就是宋虹晓嘴里的“刘美芬的远房表妹”。   刚开始查错换真相时,她曾重点注意过她8号床和刘美芬12号床的主管大夫、护士,户籍上下三代的的直系亲属,甚至亲属的亲属她也查过,没想到一个姓杨,一个姓刘,籍贯也是不同县区的人,居然是表姐妹。也是做了阿飘后她才知道,刘美芬的母亲和杨荔枝的母亲,居然是嫁给同一个男人的。   当时国民党抓壮丁,刘美芬的母亲嫁了个瘸子,因为瘸子可以免除兵役,杨荔枝她妈一合计,嫁个瘸子总比守寡强吧?立马也自荐枕席嫁过去,附带大笔嫁妆,二女共侍一夫,不分大小。   后来新华国成立,破除封建残余,瘸子男人死了,也没留下个孩子,两个女人一合计,分了所剩不多的家产,也就各过各的,另嫁他人了。毕竟这不是光彩事儿,俩人都不愿往外说,新华国户口普查的时候双方娘家人都死绝了,只要她们自个儿不说,社区干部查不到,就这么黑下来了。   刘美芬和杨荔枝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常年不来往,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还有这么层关系。   “谢谢护士同志,麻烦先给我准备一块小毯子,可以吗?”   杨荔枝刚想说“你当菜市场能讨价还价吗”,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心理负担能小点。为了替母亲还当年二女共侍一夫的恩情,她要干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儿,于心不安啊。   眼见着她一走,安然立马挣扎着爬起来,痛得冷汗直流龇牙咧嘴,为了女儿,就是立马疼死她她也愿意。   ***   “什么?你要给孩子做全身检查?可孩子明明好好的啊。”今天是周末,办公室里只有一位值班医生,姓胡。   “首先要使先锋队觉悟,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虽然不是你的主管大夫,可据我观察,你孩子各项生命体征都很正常,没必要花这个钱……”胡大夫苦口婆心。   呵,杨荔枝果然不是什么好鸟。安然依然坚持,只要不做X线和CT,其他项目像B超啊心电图肝肾功啥的,对孩子没什么损害,这年代还没有DNA检测技术,想要证明“小猴子”和她的亲缘关系只有一个办法。   她不仅要给孩子做检查,还要求必须全程亲自照看,胡大夫看她坚持,又给安排了另外一个小护士陪同,推着轮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跑了一遍,尤其是看着女儿被抽血针戳得哇哇大哭时,她的心痛已经胜过自己身体的疼痛。   一直折腾到下午四点半,小护士都不忍心了:“安然同志,你现在还是剖腹产术后第二天,不能这么剧烈走动,会造成……”   她不说还好,一说,安然还真觉着自己骨头缝都在疼,疼得吸气都困难了,忙抱着熟睡的女儿,回到病房。   “8号床你跑哪儿去了,孩子心肺功能不好,得送监护室呢,你怎么当妈的居然一点也不心疼,不就是怕花奶粉钱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后妈呢。”杨荔枝等得花儿都谢了。   等着吧,她一定要好好批评教育这女同志,还得让她主动的,捧着钱,求着把孩子送去监护室!看着吧,就是求她,她也不会让她看一眼孩子,等到一个礼拜后……嘿嘿,她欠表姐的人情也就还清了。   一切她们都计划好了,可安然一句话却把她的计划全盘打碎——“啥?你自己已经带孩子检查过了?谁让你去的?都说了孩子心肺功能不乐观,要观察,你急吼吼检查啥啊你?”   “所有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我的孩子没问题。”   “那肯定没做B超吧,我带她去做一个。”杨荔枝咬着牙说。   “做了呀,我女儿心肺发育挺好。”   杨荔枝不死心,“那肾脏呢?肯定没好好检查过肾脏,我帮……”   “我女儿两颗肾脏都好好的。”   “两颗?!”杨荔枝彻底绝望了。   安然表面笑嘻嘻,心里妈卖批,呵,她的亲生女儿当然有两颗肾脏,小白眼狼却是天生的独孤肾。 第3章   上辈子宋虹晓大病小灾不断,一开始她也没往孩子先天缺陷上考虑,直到八岁那年反复尿路感染引发肾炎,片子一照才知道,这孩子居然只有一个肾脏。   是这样的,正常人都有两颗肾脏,承担着整个身体的新陈代谢酸碱平衡,而独孤肾就是一颗肾干两颗肾的活,代谢负担大,当时大夫就说了得好好爱惜身体,杜绝一切增加肾脏负荷的不良习惯。安然虽然纳闷自己和宋知青好端端的怎么生出个独孤肾的孩子,可也没深究。后来私家侦探查到刘美芬的就医信息时才发现,她也是独孤肾,而独孤肾,有一定的遗传概率。   最重要的是,独孤肾在胎儿时期是能检查出来的。难怪杨荔枝迫不及待要把“小猴子”带去“监护室”,这是早早就物色过,看上她的孩子了。   安然气得手发抖,她们一场阴谋,毁了她和女儿的一辈子,这仇不报她都不姓安。只是她们现在还没实施犯罪,没有犯罪事实就是报警也没用,别人只当她有被迫害妄想症。   隔壁床的产妇叫胡文静,二十三四岁,住进来两天还没生下来,一边哭喊一边胡骂,快把她男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刨光了。安然倒是挺羡慕的,她当年也想骂啊,可她除了知道宋知青全名和基本的学习经历外,对宋家那是一无所知。   好在到了下半夜,终于生了,安然也终于能休息了。新生儿吃奶无规律可言,平均每小时就要醒一次,醒了就得吃奶,好容易吃饱喝足睡着吧,安然又给折腾清醒了,一会儿得摸摸看,女儿还在不在身边。   天一亮她更加不敢睡觉,人多眼杂才是最危险的,要不是孩子太小,真恨不得把她兜在胸口,一刻不离的盯着。   尽管护士已经说过无数按肚子的好处,可当那双小手按到她肚子上的时候,安然还是痛得嗷嗷叫,生产的痛她已经忘了,可翻江倒海,痛彻心扉却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   恰巧胡大夫进来,把孩子抱到另一张空床上检查,这年代病床没有独立的遮光帘,倒是能看见孩子,安然一面忍着痛一面盯着,稍微放心些。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打听到,今儿杨荔枝歇班,早早的回家去了。   好容易安然叫完又轮到胡文静嗷嗷叫。小媳妇家里条件好,嫁的男人又是公安,娇生惯养的,可不像安然在农村待过几年,又哭又喊,三四个护士都按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生孩子。   被吵得心慌慌,安然只能挣扎着起身上卫生间,新产妇上厕所的痛,啥也不说了,她这辈子要是再生孩子她就不姓安,以后女儿要是不愿生孩子她绝对不干涉,不不不,哪怕是不结婚她也支持,给她置办份几辈子也花不完的家业,爱结结,爱单身单身。   想着,忽然发现空床上的孩子不见了,安然腿一软,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吗?刘美芬胆子这么大的吗,一个人也敢偷孩子,王八蛋!   她深吸一口气,首先得去隔壁病房抢孩子,一面抢一面嚷嚷,让她跑不了。她很冷静,甚至还冷静从容地从护士治疗盘里顺到一把手术刀,刘美芬要是敢对女儿怎么着她立马就割断她的喉咙,毫不犹豫。   于是,胡大夫进门,看见的就是一个凶神恶煞要吃人的新产妇,汗淋得稀里哗啦的往外走。“八号床的,你去哪儿?”   “诶你跑什么,你孩子在这儿呢。”他怀里,是瘦巴巴的小猫崽崽,正睡得香甜。   心上的弦松了一半,脸还是那张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小脸,安然魔怔似的掀开襁褓,确认屁股上没有胎记,这才长长的舒口气。原来是天热孩子面色过红,胡大夫抱出去量体温了。安然当然相信,因为上辈子一直配合他们调查真相的就是胡大夫。   在整个科室严防死守三缄其口的情况下,只有他愿意帮忙,还冒着即将退休失去高额退休金的风险帮他们托人情找病案室的老职工,人品肯定不会差。   大夫笑笑,正好胡文静的肚子也压好了,“胡文静的孩子呢,小王你给量一下体温,就别抱出去了。”育婴室比病房还热,可别热坏了孩子。   也就是这时,大家才发现,一直放在床旁的胡文静的孩子不见了。刚才几个人忙着压胡文静,还真没注意孩子被谁抱走了,你问我,我问你,大家都在回忆到底谁是最后经手的人。   惊魂方定的安然忽然又心头一跳:不会是刘美芬偷错孩子了吧?不行,她的孩子是宝,别人的孩子也是宝,刘美芬这个魔鬼!她务必让她不得好死。   胡文静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气还没喘匀呢,立马又喊起来:“严厉安,老严,孩子,咱们孩子不见了!”   门口冲进个黑皮肤大个子,安然压肚子的时候他自觉躲出去,后来又心疼媳妇儿鬼哭狼嚎的,自个儿跑楼梯间抽烟,所以也没看见谁抱了孩子。   床底下,门后,窗帘后,啥也没有,个二十几岁的男同志,吓得脸都白了,“媳妇儿你别急,我回局里叫人,一定能找到。”   这年头是没什么人贩子,可哪家的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宝,更何况婴儿不像会跑会跳的孩子,除非有人抱,不然跑不了。一时间,病房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隔壁床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小安同志,忽然弱弱的来了一句:“我知道孩子在哪儿。”   “在哪儿??”   “有个女同志,二十来岁,鼻梁骨左边有颗豌豆大的黑痣,说……说……”   胡文静两口子都给急死了,“你倒是快说啊,她说啥。”   安然咽了口唾沫,“她说,你们把孩子一百块卖给她了。”   “啥?!我日她祖宗,我怎么可能卖……”胡文静气得口不择言,当然,她从昨晚就骂到现在了。   无稽之谈!严厉安气得脸都红了,但他是人民警察,有组织有纪律,不能随便骂人,只追着安然问那人的相貌年纪穿着口音。   ***   刘美芬今儿心情不错,计划三个月的事终于顺利完成了。其实,她也是个独孤肾,以前在省立医院检查过的,大夫说有一定遗传概率,后来好容易嫁人了,生的第一个孩子是脑瘫,怀第二个的时候她就提心吊胆,要是再生个有毛病的孩子婆婆不会放过她。   她那位老婆婆,虽说是人民教师,可心眼子比地主婆还坏。怀到七个月时,她偷偷去照过,大夫很明确的告诉她,是女儿,只有一个肾,可因为月份大了,引产的风险很大……从那一刻,她就计划好了,必须得给婆家一个健康的孩子才能交代。   离预产期还差一个礼拜,她早早的住进阳城市医院,物色了一圈,得挑一个丈夫不在身边的,家人不闻不问的,还非常健康的产妇,那么她生的孩子就是她刘美芬的孩子。而8床的女人,符合所有要求,好巧不巧的也生了个女儿。   要不是昨天表妹没给她抱回孩子,今儿又忙着歇班约会,她又怎么可能拖着刚生产完的身子,大白天的去偷孩子?偷完不敢回病房,还在外科病房外溜达,玩一把灯下黑,心想等8床的找不着孩子哭闹一下也就走了,她再出去。   毕竟,她现在身体虚弱,抱着个孩子既走不远又打眼不是。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想到,好好的躲着呢,忽然一群公安就把她逮住了,说她偷孩子!   刘美芬颇有姿色的脸急得都变形了,“公安同志你们误会了,这是我自个儿孩子,真的。”   严厉安心头一紧,脸色却没变,扒开襁褓看了又看,黑红黑红的,满头的毛,小鼻子小眼睛也没睁开,他还真认不出是不是自家孩子。毕竟,大半夜才生的,生出来他就给困睡着了,没来得及细看。   “是吧,这鼻子眼睛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孩子?”   这不,几名公安一看,还真是,越说越像。   难道真的抓错人了?可小安同志言之凿凿,把她外貌穿着口音都给形容得清清楚楚,跟真人也对得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又怎么可能编得如此详细?如此一丝不差?严厉安心里直打鼓,如果这不是他的孩子,那他的孩子在哪儿?耽搁的工夫,孩子说不定已经离开阳城市了。   冷汗,从他后脖颈冒出来。   其他几名公安估摸着是真抓错人了,只能把刘美芬放开,“对不住,是我们误会你了。”   刘美芬惯会说体面话,“我知道公安同志也是职责所在,我跟闺女都会感谢你们的,是不是呀好闺女?”她还故意逗了逗襁褓中的孩子。   忽然,就这么一句话,不知从哪儿冲出个黑影,就跟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叼走她的“闺女”。她也算反应快,一屁股跌坐地上,拍着大腿就嚎:“天爷诶光天化日抢孩子咯,社会主义国家还有没王法了?”   “这是老娘的儿子,严厉安你是死人吗?”   “儿……儿子?不是,这明明是八……是我的女儿啊。”   安然躲在一边冷笑,当时两个孩子同时放在空床上,她的崽崽胡大夫抱出去了,刘美芬趁乱摸进来,误以为床上唯一的孩子就是她的,可笑她抱出去这么久,也没想起来看看是不是带把儿的。   想玩灯下黑,结果把自己给黑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猫崽崽:这只是先收点利息哟,我的麻麻可是超棒哒! 第4章   “你的女儿,你他妈睁大狗眼看看,这明明是老娘的儿子。妈了个巴子你个臭不要脸的人拐子,我让你偷孩子!”胡文静嗷一声扑上去,一爪子挠刘美芬脸上。   严厉安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喜极而泣。   他不阻拦家属发泄怒火,他的同事更不可能阻止,大家就这么看着俩刚生完孩子没多久的产妇互殴。当然,主要是胡文静对刘美芬的单方面殴打,一个女人哪怕是再养尊处优,在她成为一个差点失去孩子的母亲时,爆发力和体力都是惊人的。   没一会儿,接到消息的双方亲属也来了,男人们大多还能克制,女人们无论老少,冲上去就是唾沫和指甲齐飞,刘美芬做梦也想不到,前一秒还是她的幸运日,后一秒就成忌日。   最后还是胡大夫看不下去,把胡文静拉住:“有什么问题去派出所说吧,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蜗……卜屈,蜗没……偷害……子……”刘美芬躺在地上,地上湿了一个人字形,不知道是血还是汗,谁也听不清她说啥。   安然愿意作证,但有一个要求:不能露面,不能让人拐子看见她的样貌。当然,出于对关键证人的保护,公安也不为难她,反正她坚称自己曾在门口撞见刘美芬抱着胡文静的孩子,神情慌张。   “这不是胡姐家孩子吗?你谁啊,怎么抱着她的孩子?”   “我给他们一百块钱买的,你别瞎说,这已经是我的孩子了。”   安然咽了口唾沫,弱弱地说:“我当时还觉着奇怪,胡姐和严公安这么体面的人,怎么会卖孩子呢?我也不敢问。”   谁也想不到,就那么白净漂亮个小女同志,把当时的情景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而相对于被打掉两颗牙说话漏风,嘴歪眼斜发音都不准的刘美芬,相信谁的证词,一目了然。   “我严哥体体面面不愁吃不愁穿两口子会为了一百块卖孩子?这么拙劣的借口,估计也是看小安同志涉世未深,瞎掰的。”做笔录的警察是亲自参与了抓捕的,“不是偷孩子还是学雷锋不成?她把咱当傻子呢,这事得严惩。”   “而且吧,那个人当时神色匆匆,没来得及看清我长什么样……我孩子还小,公安同志真的会帮我保密吗?”   “这你放心,就连笔录你也不用去局里,我们会采取单独轮流的形式,产科所有住院病人和家属都会被我们叫进来问话,她不会知道是谁说的。”当然,也没机会知道。   偷别人的儿子,还好死不死偷到公安头上,这不就是自个儿送人头嘛。当天中午,鼻青脸肿口歪眼斜的刘美芬就在全医院医患的注目礼下,被押到了市公安局。   胡文静抱着儿子,要不是安然反应快,她就给“扑通”跪下了。“小安同志,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我们就……”   安然心里愧疚得不行,又不能直说他们也是被她连累的,要不是她被刘美芬盯上,他们儿子何须受这无妄之灾?   偏偏心里愧疚,面上却还不能明说:“胡姐别客气,要是我能早点找你核实一下就好了,不用耽搁这么长时间。”   “我知道你面薄,是不是我卖孩子,这话你也问不出口。要怪就怪那死皮不要脸的玩意儿。”   面对严厉安和胡文静的感激涕淋,安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改变了自己女儿的命运,却差点在无意间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严公安和胡姐都是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别严公安严公安的,你叫他严哥就是,他在市公安局工作,今年刚从农场调回来,我在百货公司,你要有啥困难一定来找我们,啊。”说着,还要给她塞东西。   “这是一点我们的心意,你们在生产队没啥副食品票,拿着吧。”   安然哪里能要?只能在心底说,以后要是还有缘,我会补偿你们。   她的当务之急,是离开。刘美芬是暂时翻不起什么大浪了,可她的家属,还有杨荔枝都是危险分子,医院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鬼知道她们会不会一计不成又施一计。   小护士大惊:“这怎么行?你前天才做的剖腹产,不能……”   “同志放心,我和孩子的安全我负责,我可以担保。”住医院里实在是不方便,一面提心吊胆,一面通风不好,病房吵闹,她压根就没法睡着,再这么熬下去,不是中暑也得过劳。   胡大夫听说她要出院,也劝道:“现在时间不早了,没班车回你们大队,要省钱也不是这么省的。”   安然多年衣食无忧,还真没往省钱上想,这一提醒忽然想起来,她现在可真是一穷二白,住院的钱还是生产队给垫的,多住一天确实多花不少钱。   而出院去哪儿,也是个问题。   她属于插队去的响水生产队,没房子,宋知青一直住知青屋的集体宿舍,直到结婚大家才腾出一间七八平的小房间让给他们,就在大队牲口棚旁,每天“上有飞机下有坦克”形容的就是空中蚊子巡逻,底下跳蚤蹦跶的居住环境。   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带个新生儿,这不叫花子吃苦瓜,自讨苦吃嘛?   现在只剩一个选择,就是名义上的“娘家”。继母虽然恶心人,但父亲终究是亲生的,只要她肯拉下脸使点苦肉计,先混过月子应该没问题……只是,跟医院比起来,也是刚出虎穴又进狼窝。   正想着,许红梅就来了:“哎呀呀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咱们然然不欢迎你。”   安然竖着耳朵,想听她跟谁说话呢,结果对方愣是一声不吭,只听许红梅又捏着鼻子说:“你这身上啥味儿啊,臭死啦,然然最讨厌你脏兮兮的,你就别来惹她不快了,月子里的女人气不得哟。”   “我,我来看安然。”   安然怔住,这把嘶哑而苍老的声音,是……“快进来。”   门“吱呀”一声刚开条缝,一个灰黑色带猪粪臭的身影就窜进来,“然……安然,我来看你。”   那是一个六十出头的农村妇女,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脖子上的青筋仿佛两条曲着身子的小蛇。裤腿一高一低,鞋子上还沾着猪粪,明显是刚从猪圈里赶来的,她紧张得手足无措,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安然,又偷偷瞟“小猴子”,就像在看一个小外星人。   “我不知道你生孩子,是今早听人说才……才……”一路赶来的。   安然的眼睛模糊了,虽极力忍耐,还是哭出声来:“妈。”   包淑英怔了怔,傻傻的反应不过来。   然然居然叫她妈妈啦!   许红梅比她还意外,很抱歉地说:“然然呀对不住,都是阿姨不好,她力气这么大我拦不住,别生气好不好?”表面是说自己不好,实际就是在说包淑英硬闯。   只能说,她太清楚继女的七寸了。   是这样的,安容和今年才四十五岁,因为从小家贫娶不起媳妇儿,解放前一年安家老父亲做主给他讨了一寡妇,名叫包淑英。那年她刚二十出头,前头男人被抓壮丁死在江东战场上,因为勤恳持家,身后有一头母驴作嫁妆,人又长得少见的膀大腰圆,很受当地未婚青年青睐。   安容和呢?从小跟着地主家的少爷读过书,识文断字,心里想的都是“宜室宜家”“举案齐眉”,哪里愿意接受这样的妻子,还是寡妇!奈何老父亲以死相逼,再不娶(驴)老安家就要饿死了。   婚后他也不愿和包淑英圆房,自以为有股读书人的清高和傲气,谁知这寡妇居然带了个遗腹子也不知道,直到八个月了还以为是长胖呢!忽然某天上厕所的时候生下个瘦瘦小小的闺女,刚结婚仨月的安容和老脸都给丢光光啦。   但石兰省解放了,来不及表达他的愤怒,人就被召到棉纺织厂来战后重建了,两地分居一下就是六年,再见面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干柴烈火来了一下,怀上的就是安然。   安然生下来,安容和实在是受不了文盲妻子,她粗俗、无礼、膀大腰圆,就是给新时代女同志提鞋也不配。况且他已经是阳三棉的技术骨干,暗送秋波的未婚女青年不少,心一横,就给离了。   当然,白白嫩嫩十分像自己的安然,肯定是归他的,包淑英就带着她那耻辱柱上的大女儿滚回老家吧!没俩月他如愿以偿再婚,襁褓中的小安然哪里知道谁是亲妈谁是后母,没奶也是娘。   六岁上,发现许红梅总是把她和安雅区别对待,身边人一说她才知道自己叫了好几年的“妈妈”居然是后妈,那个脏兮兮常躲在围墙外偷看她的“疯婆子”才是亲妈。小女孩生气,自卑,一面更加讨好许红梅,一面加倍嫌弃包淑英。   后来懂事了,她也想修好母女关系,可许红梅从中作梗,总是在二人间挑拨离间,添油加醋,安然几次好心都被她闹成洋相,也就慢慢不来往了。   上辈子,她生下孩子后跟生母只见过三面,第一次是她在外头练摊儿,包淑英给她塞了二百块钱,第二次是她开起制衣铺,包淑英远远的站在人群外,第三次……就是包淑英躺在医院太平间。 第5章   直到母亲死后,安然努力回想她们的交集,才发现最合她脚,最好看的鞋是她做的,而不是许红梅;每年生日都会收到一些表面土里土气实际却很实用的东西;当年救她于水火的二百块钱是包淑英卖光粮食牲口凑的……一开始确实是许红梅从中作梗,母女误会,后来却是她忙于生计,没空顾上自己的亲生母亲。   直到自己也做了母亲,也被迫跟亲生女儿分离二十五年,她才知道包淑英给她的,已经是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就差把心窝子掏出来供她吃了。   于是,许红梅眼睁睁看着她的继女主动跟臭烘烘的包淑英抱作一团,心里怪不是滋味儿:难道生个孩子居然能让人转变这么大?简直就是变了个人啊!   不过,二十年了,她最沉得住的不就是气吗?   “然然能原谅你,包姐真是苦尽甘来啊,想想你以前送了那么多地瓜土豆稀牛屎……哎哟,瞧我这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别把然然恶心坏咯。”   原本是故意提醒安然,这么多年让她在厂子弟跟前抬不起头的“土东西”都是包淑英送的,最好母女大战一场她就有好戏看啦。谁知安然居然“噗嗤”一声乐了,“那不是稀牛屎,叫牛瘪,专门治疗积食不消化,脾胃弱的,要不是我妈跟肉联厂有关系,普通人还买不到哩!”   许红梅嘴巴张得鸡蛋大,这反应很不安然啊。   “难怪我爸常说阿姨你就是不长进,没事多读点书,别整天就瞅着东家常西家短,一点工会主席的份儿也没有。”安然似笑非笑地说,这可是安容和一辈子都在埋怨的点。   果然,许红梅气得胸脯起伏,“你!”屁股一扭,踩着皮鞋走了,把安雅交代的任务抛九霄云外去了。   小女儿这几天老说她梦见宋知青在海城干大事,这事要成了可是国家栋梁,安然尾巴还不得翘上天,让她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可没有地址,又不晓得电话,她能有啥办法?   安雅这丫头也是,宋知青那样的书呆子居然能“干大事”,还真是做梦。   不过,这丫头去年病了一场嘴就像开过光,说啥啥灵。她说M国总统二月份要来我国,吓得她甩了她一耳刮子,谁知人不仅来了还签了联合公告。还说阳三棉原工会主席那老娘们会出车祸,她这干事能取而代之,这不,又神了!   她一小姑娘,咋就算得这么准呢?别问,问就是做梦梦到的。   ***   包淑英一直挺怵许红梅的,全程不敢看她一眼,人走了才敢说话,“这孩子真好看,像你。”   安然摸了摸自己精致的五官,“我小时候这么丑?”   “边儿去,看看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哪儿丑了?”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停留在孩子鼻尖上方,想碰一下,又触电似的缩回去。   “妈你怕啥,她又不是老虎,不会咬人,想摸就摸呗。”这可是有两颗肾的孩子,没那么脆弱。   “对了妈,你现在还住海燕村吗?”安然咬着嘴唇,“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多余的房间的话,我能带着孩子去住一个月吗?”等出了月子她就回响水生产队,绝不给母亲添麻烦。   包淑英觉着,今儿一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然怎么会碰上这么好的大好事呢?   ***   海燕村虽然也在红星县境内,可它实在太偏太远了。   有多远呢?   出了阳城市医院,拖拉机突突半小时到红星县,还得再往西突突四十分钟才到石安公社,继续往北突突半小时才到海燕村生产大队,而海燕村分小海燕和大海燕,包淑英的小海燕生产分队还得再步行半小时才到……因为,拖拉机它开不进去了。   那一带全是大山区,种的密密麻麻的棉花林,林里踩出一条一人宽的小路,安然浑身上下没一块干的地方,疼得牙齿直打颤,嘴唇都给咬破了。包淑英一面抱着孩子,一面还想背她,一双大脚十分带劲儿。   刘美芬和杨荔枝肯定得为上辈子的恶行付出代价,可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做好月子,安然只能离开狼窝,可心里终究憋着气,再加旅途辛苦,到家直接就给晕倒了。   ***   安然是被人给盯醒的。   那是一双白多黑少的小三角眼,眉毛和睫毛一样稀少,鼻子倒是高挺得很,但随着“刺溜”声,鼻孔里两管黄稠的浊涕若隐若现……   男孩才五六岁,见她醒来立马哒哒哒跑出去,两个屁股蛋儿还翘翘的,“姥,这个人醒啦!”   “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都说了要喊小姨。”包淑英笑眯眯的,端着一碗红糖鸡蛋,“然然饿了吧,先垫垫,灶上炖了老母鸡,那个下奶。”   经常不说话的人忽然一气儿说这么多,她还挺不习惯,停顿数次。   坐月子是绝佳的养生时机,安然也不客气,接过来“呼哧呼哧”喝下去,又甜又香,胃里暖融融的,特舒服。碗递过去被小男孩接住,居然直接捧着空碗“pia ji”直舔,小狗崽似的。   “这是你大姐家铁蛋。”   同母异父的大姐,安然上辈子压根没见过,难产死后留下这么个没人管的可怜蛋,被姥姥抱回来相依为命。后来在太平间的时候安然曾见过一次,被公安押解着来见姥姥最后一面,安然还觉着如果是轻罪的话能不能想办法捞一捞,别毁了他一辈子,谁知一打听差点吓死,这小子手上沾着三条人命呢。   虽然杀的都不是啥好人,可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能下得了这狠手,反侦察思维之缜密,听说公安查了五年毫无头绪,是他自个儿想通了走进派出所自首的,还上过当年的省报省台。   用后世的说法这就是妥妥的黑化反派啊!   不过,现在这只反派就是只馋狗,舔完糖蛋碗不算,还想舔筷子,仿佛那俩光秃秃的筷子上挂着小半个鸡蛋二两红糖。   正巧女儿也醒了,也不哭不闹,就睁着水汪汪黑油油的眼睛瞅着铁蛋,大人们都知道其实她压根看不清,可那股认真劲儿就特有意思,瞅够了吧还“喵喵”哼唧两声,就跟一只默默观察人类的小猫一样,让人恨不得rua一把。   “哟乖孙女这么小大就知道看人咯,名儿取了没?”   安然刚想说宋虹晓,又顿住,她的女儿可是有两颗肾的人,不能再用那么晦气的名字。   “大名儿我也不识字,你们自个儿琢磨,小名儿叫猫蛋可以吗?”   这就是个小猫猫一样的孩子,又乖又聪明,“蛋”字虽然是男孩用的贱名,可安然不嫌它土,甚至觉着很可爱,铁蛋猫蛋一听就是兄妹嘛。   “好。”   于是,俩人就猫蛋长猫蛋短的叫起来,“猫蛋喝奶可真带劲儿,小嘴滋滋的。”   “猫蛋又打哈欠咯,能吃能睡肯定长得好!”   “猫蛋……”   接下来几天,安然都乖乖躺炕上,不是鸡汤就是糖蛋,产奶喂奶中度过,天气热只能把窗户开个缝,尽量别让凉风吹着小猫蛋。可猫蛋也是个怕热的孩子,小包被裹着她会不舒服的哼唧,解开立马哼声小了,要再把外衣脱掉,只穿个小褂褂,她能舒服得直咧嘴。   得吧,安然虽然重视养生,但也不是不信科学,干脆就不捆手捆脚了,因为她不像别的孩子控制不了手脚会挠伤自个儿,人两个小猫爪子灵活着呢,团团着,揣着,衣服也穿少些,太阳不大的时候抱炕沿上晒会儿小手小脚,才三十五天就白胖起来啦!   终于,瞅着老太太出门挣工分,安然第一次有机会走出房门。这个“老家”其实是包淑英前前夫家,解放前全家就死光了,被安容和“扫地出门”后一个人住回这儿,三间屋子坐北朝南,厨房水井五脏俱全。房子就跟她人一样,宽阔而低调,虽然家具都是些民国时期的破破烂烂,但打整得非常干净。   老八仙桌一条腿断了,她就用块石头垫着用。   老太师椅扶手上的牡丹花纹都磨平了,摸上去一点儿灰尘也没有。   安然上辈子也曾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实木家具,能看个大概。这套家具材质居然是紫檀的,风格还是老式徽派,尤其燕尾榫结构很罕见,雕中有刻,刻中有雕,九十年代兴起古玩热以后应该能值点钱。   老太太因为是嫁过两次的女人,家里前几年没少被红w兵光顾,能拿能搂的都搂空了,当时应该是太破了,没人看出这套家具的来路所以才得以保留。   “你说什么?”不知道啥时候,铁蛋又猫墙角瞅着她,那副阴沉沉贼兮兮的样子,跟她脑海中二十五年后的杀人犯重叠了。   安然可不怕这只小馋狗,“过来。”   铁蛋翻着小小的三角眼,“你谁啊你,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   “想吃糖蛋吗?”   铁蛋:咽口水。   “想吃细面条吗?又白又软,再浇上一粒粒喷香的肉臊子,啧啧啧……”   铁蛋:疯狂咽口水。   “想吃吗?”   撑不住了,馋狗点头。   “那你先告诉我,你姥这几天的鸡蛋红糖老母鸡都哪儿来的。”她已经观察过,这个家里一穷二白,老太太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好东西。   “我姥不让说。” 第6章   “那你还想吃肉臊子拌的细面条吗?”   馋狗一咬牙,哒哒哒全盘托出。原来老太太为了给她做个好月子,去队长家借到四只老母鸡三十个鸡蛋六斤红糖,年底从工分里扣点儿,大头她答应入冬前给人弹两床棉花。别看她虎背熊腰粗枝大叶,其实粗中有细,弹得一手好棉花,每年摘棉花的时候都能攒下几斤,弹成棉胎棉褥补贴家用。   当然,棉花可是战备物资,她要攒可不是一般的困难,安然做裁缝出身的略有耳闻。棉花树棵只有半人高,得弯腰才好摘,有时候一天下来腰都快断了,手臂又酸又痛。表面上看每个人一天能摘百八十斤,偷偷藏个一两二两的貌似不是难事,可生产队规定不能穿有兜的衣服,上工前检查,下工还得全身上下检查两遍,想要夹带一朵都不行。更别说弹棉花的榔头、磨盘、弯弓,每一件都是大件,一动就是一整天。   想要弹出两床棉絮,得吃多少苦……安然不敢想象。   她一直觉着寻常的吃食,原来是母亲用血泪换来的。   所以,这就能解释为啥铁蛋看她特不顺眼了,她不来,他姥能少吃不少苦头哩!幸好,她还有机会弥补他们。   安然指着院脚一截儿灰白色干瘪瘪的东西问:“这个,是谁拿回来的?”   “我捡的,吃不成,尿臊气。”就是馋狗如他,也吃不下。   安然笑了,要不是尿臊气还真没法换来白面和肉。“你找到这个东西的地方,带我去一趟可以吗?”   铁蛋立马警戒起来:“咋?”   因为没爹没娘,他在生产队没有任何一个朋友,又经常吃不饱,总是一个人野狗似的绿着眼睛游荡,凡是他能捡到东西的地方那都是他的秘密基地,他撒过尿号着的。   “你要带我去,我就不用你姥再跟人借鸡蛋,不用……”   “成。”铁蛋提了提那全靠一根烂布头拴着的破烂裤子,又从墙角土坷垃里刨出一块破铁片,两条又细又直的长腿跑得蟑螂似的。   安然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小猫蛋,干脆给她穿暖和,戴上小帽子,兜在胸前,带她出去看看青山绿水,夏日凉风。躺在妈妈香香的熟悉的胸脯子里,一路上她都乖乖的睡着,偶尔醒来,还会好奇的东张西望。   “小猫蛋真乖,这儿就是姥姥家后山,姥姥家叫小海燕村,会飞的小海燕哟。”   “姥姥叫包淑英,包子的包,妈妈叫安然,安——然哟。”   安然自然不会忽略前头的螳螂腿精肩膀顿了顿,又指着他说:“小猫蛋这是你的表哥,叫铁蛋,铁蛋哥哥哟。”这小子平时一副谁也不鸟的样子,跟全世界欠他五百万似的,可小猫蛋晒太阳的时候他总偷瞄呢。   就也不出声,也不动,在不远处偷偷看,一旦安然转过去,他立马嘴一撇走人,过一会儿又远远的躲另一边看。看够了又野狗似的绿着眼睛出门瞎晃荡,刚开始安然还有点怵他,可慢慢发现他就是只没啥杀伤力的馋狗,哑巴狗。   能让大家伙吃上白面肉臊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   安然上辈子是圈里有名的业余养生专家,平时最爱看的就是电视养生节目,还专门买过一块地种过药材呢,一眼就认出这东西是白龙皮。   白龙皮是石兰省土话,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可一说它的学名,那就是众人皆知——天麻。平肝潜阳,息风止痉,治疗高血压、头痛、风湿病那都是一绝,可惜二十多年后野生天麻几乎在石兰山区绝种了,市面上见的都是人工种植出来的,有股酸味。   野生白龙皮那股特有的尿臊气,安然闻一次就能记住。小海燕村背后是深山老林,钻进去密不透风,大夏天还觉着冷呢。安然摸了摸小猫蛋的手,幸好衣服穿得暖和,不然冻感冒可就麻烦了。   铁蛋人狠话不多,看见白龙皮就拿出小铁片,吭哧吭哧挖起来,很快一挖一大堆。而且他在山里野惯了,眼神也很毒,每次一挖都是大家伙,不像安然刨半天就刨到拇指粗的两小根。   别看小海燕村现在是山区,可翻过背后群山就是一片大海子,足有一百八十多平方公里,是华国第二大深水型淡水湖泊,水质极好,清澈透底,里头各类鱼虾河鲜多不胜数,九十年代当地政府立项给开发成全国闻名的旅游景区,5A级的。   而就在海子后一山之隔的小海燕村,也吃到了旅游红利,没几年吧家家户户盖起了小楼房,开上小汽车,有关系的还在海子边开上小饭馆小卖部,日子简直不要太好过。   然而,就是因为开发问题,有无良开发商占了老太太的地,还悄悄趁老太太睡着把房子给拆了,推倒的土坯砸断老太太的腿,别说赔钱道歉,他们一句话不说完成任务拍屁股就走人。要知道,包淑英不是狮子大开口的钉子户,她只是觉着赔偿价格厚此薄彼,明明位置没她好面积没她大的赔的钱却比她多,她只是想为铁蛋攒点老婆本。   这不欺负人嘛,在外鬼混的铁蛋听说,第二天就杀回来跟开发商拼命……结果命没拼上,被开发商雇的黑打手揍个半死不活。   这也为他后面走上极端,杀人越货埋下了地雷。   铁蛋瞅她又出神了,一句话不说,摸出麻袋,把所有白龙皮打包,装了满满一袋,足有二十来斤,扛起就准备走。   “诶等等,你扛得动吗?”安然知道自个儿问了也白问,人根本不鸟她,“药材要先洗了才好卖,咱们去海子边……”话未说完,铁蛋扛起麻袋就往海子边跑。   不得不感慨年轻就是好啊,休息三十多天伤口就全好完了,赤脚大夫帮着拆了肚皮上的缝线,新肉也长出来了,只要不是太剧烈的运动,她都不怕。慢悠悠爬到山顶,再顺着小路往下,走了半小时,忽然听见一阵清凉的波涛声。   “小猫蛋,咱到海子边啦。”   睡够的小猫蛋睁着大大的眼睛,也不吭声,就是乖乖的东张西望。   跟黄不拉叽只会哇哇哭的宋虹晓比起来,这有两颗肾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   海子的水很蓝,蓝到与天空融为一色,海子很大,大到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水。铁蛋似乎见惯不怪,蹲着洗刷小山似的白龙皮,偶尔瞥一眼那个脱了鞋子玩水的女人,悄悄叹口气。   他姥命可真苦啊,得管仨孩子。   洗干净的天麻白白胖胖,像小萝卜,还有细细的须须根,沥干水气,趁着天黑扛回家里,偷偷藏姥睡觉的屋里,他就开始盼啊盼,它们啥时候会变成肉臊子白面。   这不,又窝了一个礼拜,安然窝到整个人都发霉了,确保伤口好完,恶露也干净了,她才敢颠着拖拉机出门。最后这几天,她不愿老太太再去赊借好东西,就跟着他们上顿苞谷面下顿红薯饭的吃,奶水倒是还行,就是嘴巴里没味儿。   那苞谷面可不是真的面,跟小麦没啥关系,是玉米粒磨碎再掺点糠皮,尽量蒸成米饭的样子,吃进去又硬又粗糙,能把喉咙硌掉一层皮。   至于红薯饭,那也不是真的米饭,就大半红薯就着小半苞谷面煮成稀糊糊,刚吃进去肠子挂不住,一天跑三次厕所,后来肠子生锈了,又变成便秘,安然只恨没有开塞露。   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吃白面吃大米吃油水。   天还没亮,装满一小背篓白龙皮,盖上一层破布衣服,再铺一层红薯,背老太太背上。小背带一裹,兜在妈妈胸前,小猫蛋就成了只小乖袋鼠,这一看就是进城打秋风的穷三代,路上也没人会特别注意她们。   太阳越升越高,拖拉机终于颠到红星县城,安然赶紧找僻静地儿给小猫蛋喂奶,让她吃得饱饱的,打两个奶嗝,这才来到县医院。   “然然,白龙皮真能卖?”   “放心吧妈,这可是好东西。”   “可……要让人抓到可是投机倒把,要不还是我一人去吧,我本来就成分不好……”   安然拽住老太太,她上辈子街边缝纫起家,知道其实这几年黑市很兴旺,政策挡不住老百姓的需求,现在搞点小买卖叫投机倒把,顶多六七年,这就是个体经济,国家都大力提倡的。   现在的红星县人民医院规模就跟个卫生院差不多,两栋三层小平房,红砖青瓦,还爬了一墙的爬山虎。老太太紧张地手脚发抖,就差筛糠了,安然倒是稳稳的,找到药房后,先看了看挂着的牌子,这才找到后门去。   “同志你好,麻烦帮我喊一下陈六福药师可以吗?”   “然然你认识这个人吗?”   安然点头,又摇头。现在的她还不认识陈六福,可二十年后陈记医馆可是远近闻名的名医馆,它的老板陈六福就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辞去铁饭碗下海搞个体经济的人。 第7章   人家看她们七老八小的,倒也没多问,没一会儿出来个黑胡子黑眉毛的老头儿,白帽子上灰扑扑的,蓝袖套还沾着些枯草叶子一样的中药碎屑。“你们找我什么事?”   跟二十五年后那个不拘小节的陈大夫一样,安然放心了,也不扭捏,直接开门见山:“陈大夫你好,我们想来问一下你收不收白龙皮?”   陈六福挑眉,“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的?介绍信呢?”见她们拿不出,“你这私人倒卖可是投机倒把,甭害我。”   眼见着他就要走,安然赶紧掏出一枚又大肉又厚的白龙皮:“陈大夫您先看看,这样的品相或许值得您冒一次险呢?有时候疗效不能全靠大夫,大夫的辨证论治只是理论指导,真正的,直接的发挥作用的还是药材,您说是不是?”   陈六福眼睛一亮,“哟,是不小,自个儿种的?”毕竟,成□□头大的天麻啊。   “您再闻闻。”安然老神在在,若非亲眼所见,她也不敢相信,只能说铁蛋真是个掘金小能手,他只看杆茎就知道埋下头的东西有多大,一挖一个准。   那股浓浓的尿臊气直冲天灵盖,陈六福眼睛瞪得贼大,“这样的你们有多少?”   安然咬咬牙,“你要多少?”   陈六福这才好好打量她们,背篓不小,起码得有三十来斤,而且风干得很好,几乎不含水分,也没霉坏虫蚀,切片后就能直接入药:“两块一斤我全要了。”   包淑英吓一踉跄,幸好安然扶着她,“一斤是五百克,如果每剂入药十克,够用五十副药,贵单位一副药至少也得卖八毛钱吧,这可是能为你们创造四十块收益的……”   “小女同志好大的口气,我配伍其它药不要成本吗?”   安然笑得更从容了:“只要不用人参阿胶,其它的都是廉价草药,成本每剂三毛,天麻价格高这是从古至今。”   陈六福没想到,今儿居然遇上个懂行的。这年头草药确实便宜,除了西药,赚头都在人参天麻里头,以他的医术,要不是集体经济吃大锅饭,他又何须屈居一名小小的默默无闻的药师?   “你就不怕我举报你投机倒把?”   安然指指县东边,“陈医生不分白天黑夜的救死扶伤,肯定没这闲工夫。”   陈六福脸色大变,紧张的咽了口唾沫,赶紧四下里一看,“跟我进来吧。”   药房后有一排平房,那是医院家属区,每家三十来平小房子,摆满了床铺锅碗瓢盆和桌子。陈六福掏出钥匙,打开一间很不起眼的房子,麻溜的翻了翻背篓,虽然个头没有刚才那个大,但胜在匀净,几乎一模一样的大小,一模一样的干净透亮。   轻车熟路的,把天麻装进网兜里,又从床底下摸出一杆称,网兜挂铁钩子上,拴秤砣的线划啊划,一直划到十六公斤秤杆才堪堪拉平。   “陈大夫每斤加我两毛钱,三十二斤一两就算三十二吧。”安然主动抹掉零头,“指不定咱们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   陈六福收了几年的药材,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想撂挑子吧,天麻实在是太好了,舍不得,当然也怕对方恼羞成怒做出不理智的事来。只能咬咬牙,左掏掏右抠抠,凑出六十七块二毛。   直到离开医院,包淑英的腿还是抖的,“然然,咱真卖了这么多钱?”   “然然,你说他会不会找公安举报咱啊?”   别的不敢说,举报安然敢打包票,未来赫赫有名的陈记医馆掌门人肯定不会,因为啊,他自个儿在城东边开着黑诊所,每天晚上找他看病的人都快把门槛踩烂了。   感谢上辈子九十年代兴起过几年的乡镇企业家座谈会,陈六福作为乡镇企业家中的佼佼者,曾无数次在公开场合讲述过自己的发家史。老头儿虽然脾气臭,但在这一块上没撒谎,他确实是改革开放前几年就偷偷开黑诊所,因为医术高超,多的是病人排队。   而且他的药比正规医院便宜,乡里乡亲的,大家都更宁愿找他。   而病人多,药材需求量肯定也大,他不可能明目张胆从正规药厂进货,肯定只能偷偷躲着,三瓜俩枣的找社员收购。   ***   长时间被兜在妈妈胸前,小猫蛋热得满头大汗,黑黝黝的湿发一缕一缕的贴在脑门上,可她不哭不闹,就睁着大眼睛看妈妈,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要是宋虹晓,早哭得喘不过气了。   这有两颗肾的孩子就是乖兮兮,可把安然乖惨了,“走,妈妈给你补充营养去。”   现在的国营食堂,没票也能吃,不过价格贵很多,安然要了四大碗鲜肉水饺,饺皮是白面擀的,熟透后一个个晶莹剔透,能看见里头粉红色的肉馅儿,一咬还一嘴油,香得能让人吞下舌头去。老太太个子大,胃口也比一般女人大,吃两碗还意犹未尽,安然喂着奶,饿得快,硬撑着吃了一碗半,剩下半碗分给包淑英:“妈吃。”   老太太抹了抹眼睛,也不扭捏,噼里啪啦喝汤似的喝下去,肚子饱得像做梦,这都多少年了啊,第一次吃上一顿饱饭。   四十多天的小猫蛋,不哭不闹,只偶尔不舒服的时候哼唧两声,几乎一声都没哭过,安然有点不放心,又返回县医院,找大夫看了一下,确认真的没问题后,才杀到黑市。   赶上刚打了一头大野猪来,现在的野猪可比家猪肥多了,先来十斤肥多瘦少的肉,因为买得多,直接送了她们三根大骨头,剃得一丝肉也没有那种。   再来二十斤白面,十斤大米,先吃着看,过几天肯定还得再来一趟。   基本温饱有保障后,菜肯定不能再没油没盐,安然咬咬牙,又花高价买了五斤猪板油,这玩意儿可是抢手货,比清油养人多了,她们也是来得巧才抢到的。   来的时候背篓满满登登,回去也是沉甸甸的,路上遇到公社认识的人,她们一律宣称是市里给的。于是大家纷纷露出羡慕又鄙视的神情,看吧,前夫当大厂长就是不一样,离婚这么多年了还能去打秋风。   铁蛋今儿没出门游荡,一天往村口看了几十次,终于太阳落山的时候远远看见姥姥和“那个人”回来了,立马野狗脱缰冲出去,“姥!”   “诶。”   狗鼻子围着背篓打转,很快闻见一股白面独有的香味,眼睛又绿了。   安然挺喜欢看他现在这副“我讨厌你但我偏偏干不掉你”的挫败感,故意逗他:“你猜猜我们买了啥?猜中有奖励哟。”   铁蛋瞪着他的三角眼,鬼知道他有多讨厌这个拖油瓶小姨,她才不是他小姨呢!   他不说话,安然只能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这小子真是一点儿也不可爱,不像她的小猫蛋,“行了行了,我告诉你吧,你可不能往外说,答应你的白面肉臊子都有了,还给你带了饺子。”这样的小屁孩,如果不能做到跟她们大人一碗水端平,心理很容易扭曲的。反正她们吃了饺子,就得给他也带饺子,即使冷了也得带。   果然,狼吞虎咽的吃上冷饺子,铁蛋的臭脸才好那么一丢丢,嗯,这个人还不错。   小猫蛋跟着累了一天,一放炕上就举着小拳头呼呼大睡,安然趁空档赶紧把板油切小块,加半瓢清水,熬出小半锅奶白色的猪油,金黄焦香的油渣撒几粒盐巴,那叫一个香,祖孙三人一连吃了半大碗。剩下的放到通风处,每次做菜的时候放几块,特香!   不过,中间还有个小插曲,铁蛋没见过猪板油,偷偷趁大人不注意舔了好几口,居然把自个儿恶心吐了。而看着刚下肚没几分钟又原路返回的饺子,小家伙居然委屈得嚎啕大哭,那可惜劲儿,恨不得再把那啥吃下去。   安然看得眼眶发酸,当场立下豪言壮语:“吐了就吐了,打今儿开始咱顿顿都能吃肉。”   铁蛋看傻子似的看着她,顿顿吃肉,那不就是天天过年吗?这个人不仅长得美,想得也挺美,哼!   当天晚上,安然就催着母亲去队长家还了三分之一的欠款,借口上市里打秋风打来的,剩下三分之二每个月还点,不能一次性还清。让人知道孤儿寡母忽然多了这么多钱,这不是福,是祸。   不过,这一次换她来守护他们,她一定会让母亲长命百岁,一定要让铁蛋走上正途。   ***   卖过几次白龙皮,确保母亲和她手里各多了两百块钱,安然兜上两个多月的小猫蛋,又出门了。   响水生产队离海燕村更远,天不亮动脚,大中午才到村里,一进村大家都很热情的跟她打招呼:“小安回来啦?听说生了个闺女?”   “哟,小闺女可真白,豆腐似的。”   不是安然吹,她的小猫蛋现在又白又嫩,头发黑黑,眼睛又圆又大,跟年画娃娃似的,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这么好的孩子。   “怪像你,长大肯定也是个漂亮姑娘。”   忽然,有人说了句:“我瞧着脑门和眼睛像你,鼻子和嘴巴像宋知青。” 第8章   大婶忙拽了拽说这话的年轻媳妇:“hei——tui!提谁不好偏提他?”作为女人,谁不讨厌那抛妻弃女的男人啊?人小安好好个城里姑娘,嫁给他一穷二白的知青,没吃没住也就罢了,媳妇儿肚子大了他倒回城了。   “要我说啊小安你就得上城里找他,你们一天没离婚就一天是夫妻,你上他工作单位闹,等他熬不住总得接你回城吃供应粮。”   安然笑笑,没有那么多意难平,她还巴不得跟宋致远撇清关系呢,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她守着小猫蛋,男人算什么东西?给小猫蛋挣份厚厚的家底儿,让小猫蛋衣食无忧健康快乐的长大它不香吗?   俩月不在,他们的知青屋已经结满了蜘蛛网,蟑螂都快有小鸭子大,打死她也不愿再住进去,更别说让小猫蛋受罪了。“走,咱们上大队部去。”   生孩子住院时,大队部帮她垫付了六十块的医药费,当时提前出院还退了十块,不过这钱没过她的手,直接原路返回公社,公社又返给大队部。妇女主任和出纳看她容光焕发的回来,也挺高兴:“现在的世界潮流,民主是主流,反民主的反动只是一股逆流。小安同志回来就好,这俩月队上倒也不忙,马上收稻子把工分追上,我们会酌情给你补贴的。”   “谢谢主任,这是垫付的医药费,我先还给队上。”她掏出五十块钱。   妇女主任还挺同情她:“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医药费咱不急,你先把身体养好,往后养孩子还费钱着呢,宋知青一定会回来的……唉。”   宋知青多好个年轻人啊,平时闷声不吭的,可响水生产队之所以每年的亩产量能位居全县第一,全靠他发明的犁田机薅草机和磨面机,省时省力,不就能提高生产力了?   社员们都说他抛妻弃女,可她就是觉着,他不是这种人,毕竟走的时候也没发现小安怀孕不是?   “谢谢主任,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回生产队了。”   “啊?啥意思?”出纳奇了个怪,想到其它插队青年,“莫非你也要回城?那你户口咋办,原街道还能迁回去吗?”要知道,这年代农转非可是难于上青天啊。   安然不承认也不否认,含糊其辞的点点头,成功打到户口迁出证明,只兜着小猫蛋去知青屋前绕一圈,告诉她这是爸爸妈妈曾经住过的地方,明知道她还听不懂,可安然一天得跟她说百八十句话。   她看后世的育儿书籍上说,婴幼儿时期父母常说话有利于孩子大脑的语言中枢和性格发育。上辈子她疲于生计,整天想的都是怎么糊口,没时间也没精力跟宋虹晓多说话,后来请的保姆又不是个东西,让宋虹晓形成时而不爱说话,时而乖张放肆的矛盾性格,很是让人头疼。   离开响水生产队的时候太阳西下,安然兜着孩子几乎是一路小跑,怕老太太担心。谁知到了县里居然一辆拖拉机也没有,这时候只县城有电,其它地方都是黑灯瞎火,她又没个手电筒,走山路十分危险。   正纠结没介绍信要怎么住旅社呢,忽然身旁传来“嘟嘟”的喇叭声。   轰轰烈烈过来一辆天蓝色的农用车,驾驶室探出个脑袋:“喂,安然同志!”   “安然你忘啦?我是杜红旗啊,阳一中的杜红旗,咱俩一个班的啊。”   原谅安然实在是想不起几十年前的老同学了,但有车可以蹭,她也不介意,宽松而平稳的驾驶室,开阔的视野,能看见路两旁的树木不断倒退,玻璃把风声一挡,别提多安逸,这可是小猫蛋第一次坐大汽车哩,好奇得东张西望……虽然也看不清啥。   她现在的视力,只能看一丢丢远。   杜红旗生得浓眉大眼,嘴唇一圈青色的胡茬,约莫二十出头,十分精神也很健谈,短短几分钟时间安然就听出个大概来。   原来,二人不仅是阳城市一中66级的同班同学,还同是阳三棉的厂子弟,他爸在厂里当着车间主任,他插队满两年就给弄进棉纺厂运输队,现在是一名光荣的长途货运司机。   他局促地说:“他们都说你结婚了,我还不信哩,就应该让你爸把你安排进厂里,在农村插队多辛苦啊,你看你……”曾经多水灵个姑娘,短短三年时间居然就成了黑黑瘦瘦的已婚妇女。   当然,安然很喜欢现在的皮肤,那是一种非常健康的米白色,比一般人白点,但又不过分,明显是经常晒太阳才有的。   “我那天还遇见你妹了,她说你要离婚?”小伙子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年轻人独有的勇敢。   安然从小到大,哪怕到了快五十岁,追求她的异性没一百也有八十,对这种光芒并不陌生。“哪有的事儿,那是闹着玩的,毕竟孩子都这么大了。”   恰巧小猫蛋抬头,乖兮兮的看了一眼杜红旗,把个小伙子臊得面红耳赤。   车子停在阳三棉大门口,安然是半路才知道他把她载到这儿来的,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家属区最左侧矗立着五栋白色的三层小楼,是日本人当年占领阳城市时留下的西洋建筑,解放后厂子改组,把小白楼分给了厂里几位重要领导。   这栋象征着阳三棉内部权利与地位的小白楼,安然从三岁住到十七岁,整整十四年,却不是她的家。   “呀,爸爸,妈妈,我姐回来啦!”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小白楼里出来一个年轻女孩。   雪白的皮肤,高挺的鼻子,黝黑的头发,光看这几样是不错,可遗传自许红梅的苦瓜脸吊梢眉三角眼,一下就多了两分刻薄。   安雅的声音又尖又细:“我姐回来啦,还带着孩子,爸你们快给宋知青挂电话,我姐早就想跟他离婚了。”一嗷,左边的党委书记家,右边的厂长家,都有人探出脑袋来。   安然这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终于要跟那个穷没出息的海城知青离婚咯!这年头离婚的人可不多,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大新闻啊。   要是以前的安然,只能臊眉搭眼任由别人发挥,最后还得骑虎难下硬着头皮离婚。可让安雅大跌眼镜的是,她这个三锤打不出个冷屁的继姐,居然还有脸抬头挺胸,淡定地说:“雅雅真是,你姐夫刚来信,说下个月回来,还给小猫蛋捎奶粉呢,你个未婚姑娘,哪有这么编排自家姐夫的?”   不等安雅反驳,“你呀,还闹小脾气呢,就因为你姐夫没给你买女同志用的东西,真是小气。”   嘴角还洋溢着恰到好处的“幸福的微笑”,要是真离婚,还能这么淡定,这么幸福?围观的人立马就信了,看着安雅的眼神颇有微词。   是啊,小姨子让姐夫买女同志用品,没买就整天编排姐姐姐夫离婚,能是啥正经小姨子?哪怕她对姐夫没想法,那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这样的姑娘谁家敢要?娶回去就是个搅家精好吗!   顿时,书记狠狠瞪了老婆一眼,还想把安雅介绍给儿子,这不是引祸水进门嘛。   安雅绝对想不到,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居然生生断送了自己原本应该不错的姻缘。她只是怔了怔,迅速跟上安然的脚步,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受苦了”。   安然拍拍睡得不安稳的小猫蛋,看向老式沙发椅上的中年人,“爸。”   安容和虽然跟包淑英同年,但却像两代人,现在还满头黑发,戴着副黑边框眼镜,“嗯,你和孩子都好吧?”   安然咬着嘴唇,“不太好。”   果然,老头儿虽然对原配无情无义,但对女儿还有一丢丢父女之情,“怎么回事?”   眼角余光里,许红梅穿着真丝睡裙下楼,安雅也进屋了,确保她们都能听见,安然才带着哭腔说:“生产队我真的待不下去了爸,您能不能把我档案提到人事局,厂里……”   话未说完,许红梅先不干了,“哎呀然然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爸是副厂长,得以身作则不能走后门,要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还不得让人戳你爸脊梁骨?是不是啊老安?”   安容和颇为赞同的点点头,读过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知道顾全大局。   安然要是能让她搪塞回去,那就不叫安然。   只见她掏出怀里的户口迁出证明,低垂着眉眼,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欲掉不掉,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可怜。这不由得让安容和想起离婚那年,一岁不到的然然,就是这么乖巧的,可怜的看着他,无声的祈求“爸爸不要离开我”……于是心一软,抚养权就归他了。   此时,他心一软,说话声也颤抖:“怎么,生产队把你户口打回来了?没事儿,啊,爸爸给你想办法,给你迁回来。”   这年头,户口就是一切,没有户口就没法参加劳动参加工作,没法养活自己。 第9章   许红梅一双柳叶眉都快挑到发际线了,气的。她处心积虑这么久,好容易才把继女扫地出门,以后这小白楼,丈夫的人脉,资源,都只能是安雅的。“容和,咱先商量商量。”   然而,安然懒得看她脸色,她就神情自若的走进厨房,熟练的摸出四个鸡蛋半块红糖,先来碗红糖蛋补补,再泡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奶粉,任何时候都别委屈了自个儿。   把个安雅嘴都气歪了,这些好东西她配吗?可是她又不能破坏十七年来苦心营造的人设,天大的愤恨也只能咽进肚子。   喂过小猫蛋一回奶,肚子饿得不是一般快,坐了一会儿,撒过两泡尿,安然又进厨房,摸出一把细面条,切了小半斤老火腿,和着小半斤腊香肠,煮出一盆面条,慢悠悠的吃上。对,肉太多,她是吃不完,可她宁愿喂狗也不给他们剩下。   从小到大,安雅吃白面她就粗粮红薯土豆混着,安雅吃肉她连汤也喝不上一口,安雅吃鸡蛋她连鸡蛋壳也舔不上一口,每天放学不是做饭就是洗衣服擦地板,真·吃得少干得多·小保姆。   现在不就吃家里几口肉嘛,瞧把她委屈得,嘴更歪了,咚咚咚跑上楼,房门摔得震天响。   一会儿,楼上传来摔桌子打板凳的动静,安容和步履蹒跚地下来,“然然啊,你阿姨说得也对,爸爸不能给你安排工作,恐落人口实,户口呢,也不好再迁回来……”   安然心内冷笑,刚说他还念两分父女之情,这不,又固态萌发了,从小到大任何一件对她有利的事,一开始他都答应得好好的,胸脯拍得震天响,可但凡许红梅吹两句枕头风,立马就能反悔。   宋知青虽然也跟她离婚了,可人在孩子的抚养问题上从不推辞,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答应孩子的事哪怕是动用几十年的老关系也能硬着头皮求人。   他呢?说话像放屁。   可能是女儿的眼神太失望,太凄苦,安容和心头一痛,在干部装的四个口袋里摸了一遍,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来:“然然,这点钱你先拿着,爸还有,等着,啊。”满屋子翻箱倒柜,从几个不同的隐蔽处又掏出几个大团结卷的卷卷来。   “嘘,别说话,这是我这几年攒的,你阿姨的脾气你也知道……虽然不多,也是爸爸的心意。”   安然一看,也就30块。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现在的月工资应该是80块,改开后被部委选中委派至南方建分厂,第一年就是200,后期还有各类奖金,零零总总可不少。   “然然我可警告你啊,人得学会知足,得知道感恩,这三十块也是我辛辛苦苦攒的。”   安然眼含热泪:“爸爸,你们怎么忍心用三十块钱买断我和猫蛋的户口呀?”她可以肯定,给钱的主意是许红梅出的,安容和不过是配合她唱红脸罢了。   安容和本就摇摆不定的心又往她这边偏了一下,“等着,爸还有二十。”   于是,就这么安然哭一下,他搜刮出十块二十块,再哭一下,诉说多年的委屈和以后生活的无依,他又扣索出五块八块。虽然离他的小金库数目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安然还是乐啊。   安家背地里把她当小保姆,可外人看得见的住宿穿着却很会做样子,一米八的实木大床冬暖夏凉,铺盖也是极好的面料,小猫蛋洗过香喷喷的澡躺在上头,也不怕擦伤皮肤。妈妈的手温柔的在她软软的小身子上做抚触,真是舒服得不像话,小哈欠一打,眼睛半睁半闭。   “小猫蛋睡觉觉,明儿咱早早的回家,回姥姥家,跟铁蛋哥哥玩儿,好不好?”   “不过啊,送上门的大户不吃,不吃白不吃。”   ***   对她的不欢迎,安家三口毫不掩饰:许红梅跟安容和吵了半宿的架,就差打起来;安雅在房间里进进出出,门都快摔烂了,更别说她还站走廊里指桑骂槐,吵得安然心烦不已。   本来还担心小猫蛋会被他们制造的噪音吓醒,谁知道小家伙充耳不闻,睡得呼呼的。可能是从没睡过这么柔软,这么干净的大床,吃着奶就睡着了,小咕噜打得,跟小猫崽子似的。   当然,吃得多,吃得好,安然的奶水也特别足,平时夜里醒来要两边都吃一遍才能喂饱的小肚子,今儿居然只吃一边都吃不完。   要是能天天喝奶粉,天天大鱼大肉该多好啊,小猫蛋肯定能比现在长得好。这孩子,白是白,头发也挺好,就是汗多,吃会儿奶都能把衣服湿透,那天大夫说了,这是肾气不足的表现。就像一棵小小的苞谷秧子,因为肥料不足,为了追上别的苞谷秧子蹭蹭蹭往上涨,她费的劲老大了。   该怎样把肥给追上来呢?安然想着想着,就给睡着了。   第二天居然破天荒的睡了个懒觉,小猫蛋红着脸,在身边扭来扭去,似乎是不舒服。   安然吓一跳,不会是发烧了吧?毕竟这月份小孩最容易生的病就是发烧,脸都给红成个啥啦?可摸了摸脑门胳肢窝和小肚肚吧,又不是很烫……这不,摸着摸着,忽然闻见一股屎味儿。   小猫蛋她居然拉屎啦!   因为她上顿苞谷饭下顿红薯叶子糊糊的吃,奶水里营养有限,小猫蛋也跟她一样,刚开始是拉肚子,后来是便秘,三天一次大便是常态,昨晚刚拉了一次,今儿居然又有屎啦?   而且还是那种金黄色的条形的特别特别臭的便便,搀着一点点奶瓣!   安然的心情,简直是欣喜若狂。   赶紧起来给小猫蛋洗屁屁,洗得白白的,擦得干爽爽的,又咕唧咕唧喝奶粉,吃加了半碗肉臊子的面条,直撑得许红梅翻白眼。安雅和老头儿上班去了,她是为了守着继女专门请假在家的。   眼看着继女吃也吃饱了,拉也拉好了,偏还不走,还兜着孩子出门溜达,一会儿呼朋引伴,把厂里的家属们叽叽喳喳都给招到小白楼前,还有“轰隆隆”直响的汽车声。   许红梅开门一看,一头雾水:“红旗咋把车开进来了?”   小白楼前打的青灰色的水泥地板,那么大的农用车压上去,就跟压她心窝子上一样,疼。   “我给安然搬家来的婶儿,我叔呢?”   “老安啊,上省城开会去啦,诶等等,搬什么家?”   杜红旗满脸堆笑:“你跟我叔不是要把安然的户口分出去嘛,她连张床也没有,就先把原来的家具搬过去用着,省得还要花钱置办。”   许红梅傻眼了,“什么家具?”   “当然是她现在房间里那些,啥床啊板凳桌子的。”   “然然一个人拖孩子,也不容易,反正也是她用惯的,就给她吧。”   “就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这说分户就分户,你跟老安好狠的心。”书记老婆咂吧咂吧嘴,她是真喜欢安然这孩子,从小乖巧懂事,家务活干得贼溜,学习永远考第一。   要不是已经结婚了,她真想把安然介绍给自家儿子,安雅跟她比起来,那可差远咯。   这一个家属区住着,两栋小白楼相隔也就十来米,谁不知道谁啊。   偏偏许红梅最近正捧着她,极力促成儿女婚事,此时也不敢反驳,只能咬牙赔笑脸,“我也舍不得啊,可户口出去容易进来难,但分户不分心嘛,咱还是一家人,对不对然然?”   安然笑得别提多甜了,“可不是咋滴,我说不用,我爸偏要让你给我五百块钱,说是阿姨你主动提的,让我先出去租个落脚点,他说您真是他的好妻子,贤内助……”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我就知道,阿姨对我最好啦。”   其他人纷纷点头,大家都是女人,心都是水做的。许红梅别看人长得刻薄,做后母做到这份上,也难得啊。   大家七嘴八舌,把许红梅夸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疼啊!   她啥时候主动说给她五百块钱租房子的?安容和这王八蛋,还说对她和闺女一条心,其实就他娘的补贴继女,五百块啊他以为是五块呢?因为人出差了,得两个月才能回来,她想找安容和对质也没机会。   安然就是瞅准了这点,哭着说:“我爸对我可真太好了,临出差前还不忘让我告诉你,钱在床底下第二块……”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这就给你拿钱去。”许红梅急赤白脸,生怕她当众说出钱藏在哪儿。毕竟,厂里人多眼杂,这可是他们一辈子的身家。现在偷跑回城的青年可不少,没户口没工作,专瞅着哪儿有钱有粮,走偏门呢。   心里每默念一声“五百块”,脚下就踉跄一步,“安容和王八蛋,老娘白跟你这么多年,走之前屁不放,现在教你闺女当着这么多人要钱,这不是把老娘架火上烧烤吗?”下这么大个套,她不接招都不行,毕竟她可是整个阳三棉最好的后妈啊。   呵,男人的心啊,捂不热。 第10章   除了工会主席,许红梅在小白楼还有个美名——全天底下最好的后妈。虽然是继母,可她从不厚此薄彼,安然从小跟安雅上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从来一视同仁。   甚至,如果东西只有一份,整个阳三棉的人都知道她绝对会优先给安然。   背地里,活干不好,挨打是家常便饭,小安然也曾找爸爸和邻居们告过状,盼着能有人给她主持公道。可许红梅住给她住最好的,穿给她穿最好的,即使打她也不会打在显眼处,都是用针扎屁股扎后背,说出去谁会信?   也不急着进门,安然就在小白楼前,挨个和大家告别,告了一圈许红梅磨磨蹭蹭还没下来,街坊邻居们都等不及了:“红梅你倒是快点儿,然然带着孩子赶时间哩。”   许红梅红着眼睛,如丧考妣,下楼的脚步沉重得灌了铅。五百块啊,可是老安半年的工资!上个月安雅还说想买双五十块的皮鞋,她愣是舍不得没让买,这这这……十双皮鞋的钱就这么出去啦?   她咬了舌尖一下,尝到血腥味才把日跌倒娘的话咽下去,可要让她笑,她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   苦瓜脸更苦了。   “哟瞧瞧瞧瞧,脸色这么难看,红梅还心疼上了。五百块钱也就老安半年的工资吧,咋连这点钱也舍不得,然然可是你们亲闺女……哎哟,瞧我这嘴,是老安亲闺女。”阴阳怪气的,是厂里另一位副厂长的家属,明年厂长退休,就他跟安容和竞争厂长之位。   许红梅气得嘴都歪了,她可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后妈,“哪有的事,我这是舍不得然然走哩。”   安然哭着,一把接(抢)过五百块钱,“谢谢阿姨,麻烦阿姨转告我爸,他说的话我都记心上了,以后有困难我一定会听他话第一时间回来找你们。”   咋,还赖上了?给钱还打发不走的狗皮膏药?许红梅鼻子眼睛都歪了,“是是是,你能这么想就好。”   于是,杜红旗和其他几个歇班的厂子弟,就这么毫无阻拦的,呼啦啦的涌入小白楼,上二楼右转尽头的房间,搬东西。要说许红梅啊,是真会做表面功夫,一米八的实木大床,带梳妆台的一米宽的大书桌,四个结结实实的崭新的板凳,还有雪白的漆得油光水亮的三门柜、六斗柜,以及柜子里装得满满登登的条绒衣服,卡其布裤子,的确良裙子,小皮鞋……   围观的家属们无不咋舌。   都说许红梅对继女好,可谁也没想到有这么好啊!   看着自己为了做样子一直没变动的房间被人一搬而空,许红梅终于,流下了伤心的悔恨的泪水。   安然跟她“抱头痛哭”,外人看来好一副母女情深的画面,可在许红梅,那就是气到当场升天!因为安然她居然说:“阿姨别难过了,妹妹把自行车也留给我了,以后我就能经常骑着回来看你们啦。”   杜红旗正好搬完家具闲着没事,一听赶紧抬起门口停着的一辆崭新的,银光闪闪的永久牌自行车:“是这辆吧?”   眼看着安雅刚买三天屁股都还没坐热的自行车就要被抬走,许红梅再次急赤白脸:“等等,不不是……”气急了,居然结结巴巴说不出整话。   安然一脸惊喜:“啥?阿姨说要把电视机也送我?不用不用,电视机安雅喜欢,就留着给她呗,我要求不高的,只要收音机就行啦,谢谢阿姨哟。”   所有人都在一楼客厅,就她俩站在楼梯转角处,还真听不清许红梅结巴啥,就信了。毕竟,她可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后妈啊。   另一个厂子弟以前跟杜红旗就是安然的忠实护花使者,刚搬自行车让杜红旗抢了先,此时哪里再容他?脚下就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冲到电视机旁,抱起那台黑色的刚买没俩月的最先进的日本产的半导体收音机。   许红梅一口老血吐出来,这可是安雅闹了小半年她才舍得买的,花了整整四百块钱哩,别说还费了老大劲搞来的收音机票。这年头电视机里只放样板戏,安雅说要想知道世界的变化,还是得听收音机。   住了一晚,喝光她半罐高级奶粉,吃光她一斤火腿十个鸡蛋不算,现金五百,自行车二百,收音机四百,那么多实木家具和衣服皮鞋怎么说也值个二百块……继女就这么来住了一晚,居然掏走她一千三百块钱?!天啦噜,许红梅只觉眼睛一花,就快晕倒咯。   当然,作为从小被她“悉心照顾”了十四年的“好女儿”,安然肯定会稳稳的扶住她,抱着她,凑她耳边,温柔地说:“阿姨算少了,昨晚我爸还从他的私房钱里给了我一百块哩。”   啥?被她抢劫了一千四百块?!   等等,安容和那王八蛋居然有私房钱?!   你就说吧,这样的双重打击,许红梅能不被气死?离婚的心都有了好吗?   ***   反正,安然是笑着离开小白楼的。轻轻拍拍小猫蛋的屁股,“乖乖,以后咱们每天都能拉臭臭的便便,好不好?”   小猫蛋弯了弯又大又圆的眼睛,仿佛在说:麻麻棒棒哒!   包淑英想了半天,愣是没想明白,安然怎么就搬回这么多东西来,任何一样,放海燕村都是好得找不着边儿又巨实用的东西。   安然只留了梳妆台和一个凳子,三门柜和六斗柜放母亲的房里,再挂上从安家拆来的碎花窗帘,铺上柔软的铺盖,家里顿时鲜亮起来。妆台上还有一瓶用剩一半的友谊牌雪花膏,安然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拿回来了。   就是铁蛋,也分到一盏漂亮的小喇叭台灯,一会儿“卡擦”一下,“真的会亮吗?”   “会,等咱们这儿通了电。”   铁蛋面上依然拽得二五八万,可微微翘起的嘴角却说明他心情不错:“你……你不走了吗?”小眼睛里是自以为别人看不出来的期待。   只有他知道,这个人来了后,他姥有多高兴。当然,他也过得不赖,至少无聊的时候可以偷偷看看那个香喷喷的小猫蛋,她可一点儿也不嫌弃他脏,不嫌弃他没爹没娘,他还能偷偷对着她说很多很多话。   安然看向母亲:“妈,我跟您说声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不懂事,往后余生我一定会好好孝敬您。”   包淑英老泪纵横,“说啥孝敬不孝敬,你不嫌咱们穷就好好待着吧,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小猫蛋。”   “也没人敢欺负她。”铁蛋赶紧接嘴道,还捏了捏黑漆漆脏兮兮的小拳头。   安然“噗嗤”一声乐了,“好……不过,能先把手洗干净吗铁蛋小朋友?”   他总在外头瞎逛,为了填饱肚子挖土刨垃圾堆就是家常便饭,指甲缝都是黑黑的。安然把睡着的小猫蛋放炕上,用破了又补过几次的大铁锅烧了一锅水,强行把脏狗铁蛋压到盆里,打着肥皂,给他从头到脚刷了两道。一开始他还害羞,双手捂住小牛牛,跳得蛤蟆似的。   “得了吧你,就这么点,我才不稀罕,赶紧转过去,自个儿洗。”   于是,眼前多了两瓣翘乎乎的屁股。   马上就满六周岁了,外裤破得不成样子也就罢了,还从没穿过内裤呢。安然想了想,找出一件在安家时穿的汗衫,发挥裁缝的手艺,一会儿就给缝成条三角内裤啦!裆部还特意做得宽大些,这样小男孩穿着才舒服。   结果出门一看,好家伙,还在盆里玩水呢!气得安然给他屁股上啪啪两下,一手抓起丝瓜络,一手拎着他小鸡仔似的细胳膊,指甲缝直接用丝瓜络使劲刷,把里头的脏东西刷干净后,哎哟,别说,黑是黑点,眼睛是小点,可五官挺立体,长大是个帅气的单眼皮男孩哩!   上辈子安然看见他的时候就挺帅的,听说在逃亡路上还被星探邀约去当演员呢。当然,他虽然没文化,但还是知道要低调的,没有走上演绎之路。   铁蛋一开始不知道那个有点花的三角形三个大洞的东西是个啥,给顶头上,滑稽死了。   安然回头一看,差点笑死:“宝贝这是内裤啊,给你兜小牛牛的。”   铁蛋小脸一红,“你,你叫我啥?”   安然一愣,这是做阿飘时看别人开玩笑叫习惯了,也不好解释他不是她的“宝贝”,只虎着脸:“快穿上试试,不合适再给你改改。”   终于有内裤穿啦!铁蛋可就乐疯了,为了低头看小牛牛到底有没有被兜住,他屁股撅着腰叉着,两条细腿都走成了O型腿,满院子溜达不算,还跑村口逛了一圈。   回来的时候,那小胸脯挺得可高啦,安然又是差点笑死,“等着吧,过几天我还有个好东西,准能美死你。”   这世界上还有比一条内裤更美的东西吗?铁蛋不信,除非是两条内裤。   这不,他又扭着屁股跑炕沿边看小猫蛋去了,怎么还不醒鸭,醒了快看看他的新内裤呗。 第11章   落户的事很顺利,这年头生产队拼的就是劳力,安然在响水生产队时学得一手种糯米的好本事,正是小海燕村急缺的人才,整个大队都很欢迎。更何况她户口随包淑英,也说得过去。   安然是一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安家后立业开始提上日程。   上辈子靠着裁缝走出去,这辈子肯定也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改开的春风还没开始吹,上有老下有小不容她冒险,先让小猫蛋吃好喝好才是第一要务。   她现在一共有七百多块现金,其中五百存进信用社,这是小猫蛋以后的生活保障,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剩下二百多放手里,柴米油盐和白面,四张嘴消耗也不少。   眼看着小猫蛋就要满百天了,安然还得给她准备一下。上辈子的宋虹晓,每一年生日都是她精心准备的,即使再忙也要回家陪她,更别说买房买车卡随便刷……这一次,都该是猫蛋的。   安然去黑市上扯来几尺条绒布、棉布和纱布,花俩小时功夫就做出两大一小三条条绒裤子,棉布特意打磨得软乎乎光滑滑的,给小猫蛋做成两件小背心。   孩子怕热,十月份的天儿,安然还得盖个薄被才行,可小猫蛋每次都要被热醒,醒来就拿脑袋拱她胸口,哼哼唧唧,娇气得不得了。安然用手一摸,就是热乎乎的汗,只得赶紧起来用毛巾给她降温,脱得光溜溜的,她才能睡着。   老太太还打趣,她生的哪是孩子,分明是小火炉。   穿上小褂褂,露出两根白嫩嫩藕节一样的手臂,再把尿布垫在小裤裤上,小猫蛋浑身舒服得不得了。最热的时候吧,给她垫尿布她都不乐意,扭来扭去。   有裤子,还得再每人做一件衣服,这个时节是石兰省气候最舒服的时候,不冷不热,穿线衣最合适,可铁蛋穿着新裤子嘚瑟已经被队长和书记明里暗里问过几次,再穿新衣服太打眼。安然只能忍住做衣服的手,给扯了两块背面,过几天向队里申请买上几斤新棉花,就不愁过冬了。   过完百天,小猫蛋的脖子硬朗不少,能竖起来趴在妈妈肩膀上看东看西,不过,她现在只对妈妈的声音和奶香味有兴趣,铁蛋每次做鬼脸又蹦又跳逗得她“咯咯”笑,其实并不是真的笑。   有了花重金买来的肥皂,铁蛋洗手倒是挺勤快,可深秋的水特别寒,他的手被洗得发白皲裂,跟乌龟壳似的。小猫蛋吃手手,他也跟着把指头放嘴里,用牙齿撕上头的倒刺,把几个手指头撕得血糊通红的。   “去,把我梳妆台抽屉里的雪花膏拿来。”   铁蛋哒哒哒抱着一团报纸包裹的东西出来,眼巴巴的。   本来也是过期护肤品,安然拿回来就打算擦脚,后来忘记了,现在擦手也行。先用淡盐水帮他把伤口洗干净,“我可警告你啊铁蛋小朋友,不许再啃了。”   啃得到处是伤口,看着瘆人,也增加了感染的几率不是?要知道这年代,领导人都能死于肺部感染。   况且,他每天吃那么多细菌进去,铁打的肠胃也受不了。上辈子宋虹晓就是三天两头拉肚子,稍微吃片常温西瓜就上吐下泻……安然甩了甩脑袋,曾经捧在手心的宝贝,即使她再怎么白眼狼,这些记忆也无法抹除。   这不,铁蛋眼巴巴看向肥圆圆的小猫蛋,意思是她能吃手手为啥他就不能。   “猫蛋刚进入口欲期,你就是给她块大石头她也能放嘴里啃,你会啃大石头吗?”   铁蛋梗着个脑袋,不说话,显然是不服气呢,小倔驴子!“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啃手,我就给你爪爪全涂666。”   铁蛋这才吓得咽了口唾沫,“好,我不啃了。”   开玩笑,666可是生产队最毒的农药,打草草死,打鸟鸟亡的玩意儿,他要吃了它可就见不到亲爱的姥姥咯。   不过,安然打开报纸,忽然就眼睛一亮。这是一份国庆节前半个月的石兰晚报,虽然规格比不上《人日》和《红旗》,可石兰省作为全国最大的人口大省,煤炭大省,棉花大省,报纸发行量不低。   她高兴的是什么呢?   报纸右下角专门有一块黑边框圈出来的“征稿启事”,为迎接一年一度的国庆节,石兰晚报面向社会公开征寻反应社会主义人民生活富足、民族团结、国家安定的稿件,一经录用将刊登在晚报上……关键是有不菲的稿费!   不能搞投机倒把,不能养猪养鸡私人种植,稿费却是一项可以名正言顺,既得名又得利的兼职途径啊。安然从小到大就是尖子生,尤其文科强,作文总是被选中当范文的,上辈子功成名就后,她还以“雨人”的笔名在某杂志上发表过多篇文章。   可以说,虽然从了商,可她却有一颗从文的心。   而且,就现在的征稿要求,跟初中生话题作文似的,难度不高。安然摸出梳妆台里的钢笔,趁着里头最后半管墨水,从不同的角度洋洋洒洒三个小时就写出三四篇几千字的文章来。而且吧,越看越觉着不错,再稍微润色一下,她“自信”跟报纸上特邀作家写的也不差。   唯一遗憾的是,征稿启事是国庆节前发的,现在都快十一月了,寄过去也不知道报社还收不收。   ***   “铁蛋——”   金黄色的山谷里回荡着长长的“蛋蛋蛋——”,男孩黑黑的脸上,是快溢出来的得意。两条长腿噔噔噔甩着往家跑,快到门口忽然又慢下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叫我啥事呢?”   安然也不拆穿他的小把戏,“走,跟小姨上街去。”   “你说我吗?”铁蛋眼睛贼亮,在得到安然确切点头后,立马撅着蹄子蹦跶,跟头野驴似的。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上街哩!   “前提是先把脸和手洗干净,内裤不能外穿。”   没一会儿,一个黑黝黝但干干净净的小男孩就出来了。今儿是晴天,怕热的小猫蛋只穿了个小褂褂,外头套一件软软的薄薄的圆领小线衣,早晚给她防寒,白天给她防蚊虫,一路走走停停……主要是铁蛋得等她们。   “你可别嫌我慢,我这是还不习惯,都几十年没走过山路了我。”想她安然女士,在阳城市纺织行业可是叫得上名的人物,什么事办不到?偏偏没走过这么坑坑洼洼蚊虫黑压压一片的林中小路。   出了大海燕村,就是一条宽阔的大公路,走路的,赶马车的,开拖拉机的,陆续能看见点人气。铁蛋瞬间成了傻狗,他一直听队上小孩说的新奇玩意儿,原来真的存在呀!   “别看了,拖拉机有啥好坐的,姨带你坐大汽车。”   铁蛋咽了口口水:“我们,还是走路吧,我姥没钱。”   “你姥没钱,那你总有吧,你请姨坐一次大汽车好不好?”每次卖天麻,大头包淑英帮他存着,安然还会分他一块钱,也不多,就给他当零花。虽然老太太觉着村里没花钱的地儿,可安然觉着铁蛋这孩子不一样,得让他有参与感,谁要是撇下他,他能跟谁急。   臭小子立马紧紧捂住胸口,撅着蹄子就蹦,小倔驴子哟。   “守财奴。”正说着,一辆运煤的农用车驶过来,安然赶紧招手,开车的是个中年男人,听说他们要搭车本来不愿意,可他身边的妇女却探出头来,“拖儿带女的也不容易,上来挤挤吧。”   男人倒也没说啥,女人还顺手拽了安然一把,驾驶舱本来就很窄,一次性坐这么多人,安然直接给挤得腿都快变形了,铁蛋由那女人抱在腿上。   “大妹子可真看不出来,年纪轻轻就有俩孩子了。”女人身形高大,尽管已经尽量缩着身子,依然把位子占了大半。   安然倒是非常感谢她,要是没有车搭,走路得好几个小时呢,挤着也比走路舒服。“嗯,大姐也挺年轻的,一看就身子骨特好。”   女人大笑两声,“那是,俺可是俺们队的拖拉机手!”   这下,安然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待了。同样是驾驶,这年代的拖拉机手可不像后世考驾照那么简单,只要有钱有时间就能考,他们得有师傅交,学成后得有生产队聘请,所以这职业特吃香,就摇着个把手,扶着个方向盘,一坐几小时,比干劳动轻松多不说,拿的是满工分,一个月还有好几块补贴哩!   另外,农村盖房子娶媳妇儿,要能有个手扶拖拉机运砖瓦和陪嫁,那风光,能被人津津乐道到娃打酱油。所以拖拉机手们到了哪家,那都是坐上席吃果碟的待遇。   “俺叫沈秋霞,俺男人才真厉害,他开大汽车。”   安然总觉着,沈秋霞这名字莫名的熟悉,像在哪儿听过。   没等她想出来,沈秋霞又说:“俺男人也姓沈,每年农业学大寨他都是货车队跑最快的司机。”   对了,俩人都姓沈,开货车,跑运输的,不就是二十五年后有名的阳城市货运公司老板和老板娘吗?作为成功的乡镇女企业家榜样,她们曾一起受邀出席过一次电视台举办的扶贫节目。 第12章   别看现在的沈秋霞只是个开拖拉机的农村老大姐,未来人可是坐拥数家运输公司资产过千万的富婆。老沈呢,目前只是一名普通的煤矿工人,给矿上开运煤车。   听说他们是海燕村的,沈秋霞还聊起他们也有一门亲戚在海燕村,以前还经常用队里拖拉机给亲戚送过任务猪啥的,娶侄儿媳妇也是她的拖拉机去接的,别提多风光了。   铁蛋刚开始还不耐烦被陌生人抱,一个劲想自立自强,可壮乎乎的沈秋霞大腿上是真柔软,那样的高度视野极好,他坐着坐着还挺享受,同情地看向小猫蛋,等她能走路了,他也这么抱着她坐大汽车。   白嫩嫩,奶香香的小猫蛋,沈秋霞看了又看,“你家闺女和儿子不太像,闺女像你,儿子像你男人对吧?”   安然怔了怔,见铁蛋倔着脑袋听着,也就没否认,只“嗯”一声,“秋霞姐孩子多大了?”   沈秋霞艰难的笑笑,“我们还没……孩子。”脸上难掩落寞。   “好事多磨,说不定是缘分还没到,是不是呀小猫蛋?”   小猫蛋让她拱得舒服,咯吱咯吱笑,可把沈秋霞馋死了。她要是也能有这么个奶团子她能天天开拖拉机带她兜风,天天让她坐着拖拉机去上街,供销社百货商店副食品商店随便买。   老沈相对于妻子则更加沉稳些,话不多,估计也是生育上不顺,面相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全程只是偶尔应答两声,安然自诩也算十里八乡难得的漂亮女人,她认第二恐怕还没人敢认第一,可她刚那么费力的招手人家理都不理,现在车上也是目不斜视。   看得出来,是个不错的男人。   “既然双方身体都没检查出问题,不知道秋霞姐你们看过中医没?”   “这不破四旧嘛,咱们也……”   安然作为业余养生专家,“我就直说了,啊,看姐脸色泛青,眉心鼻梁骨最明显,怕是肝气不顺,沈大哥面色黧黑,像是肾虚的样子,看看中医说不定还能……”   “嗯哼!”老沈一张黑脸臊得通红,试问,哪个男人被人说肾虚不尴尬?   安然还真不是跟他们开玩笑,“我以前插队的生产队有个京市来的老中医,人家就是专门看不孕不育的专家,我们队上有两口子,也跟你们情况差不多。”   “那后来呢?”   “后来,老专家让他们去买两个药吃,吃了三个月就给怀上啦。”   沈秋霞大惊:“啥药妹子还记着不?”   安然“冥思苦想”,“好像男的吃的是叫六味地黄丸,女的吃消啥来着……对,是逍遥丸。”   中医看病讲究辨证论治,同病异治,异病同治,但安然敢这么肯定的推荐这两个药是因为上辈子沈秋霞就是这么说的。功成名就儿子出息的乡镇企业家,说起年轻时的“不孕不育”,只当笑谈,现在却成了他们最大的困扰。   安然觉着,就算暂时怀不了,可他俩一个肝气郁结,一个肾阴虚,吃点对症的药也能治病不是?怕他们记不住,还给写在老沈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   她实在是喜欢沈秋霞开朗大方的性格,一路你来我往聊个不停,快到县城的时候,秋霞直接拍着胸脯说:“我们每周一、三、五都往市区运煤,不是俺就是俺男人,上午十点半准能经过海燕村岔口,小安同志以后要再来县城和市里,直接在那儿等着就是。”   省了车费钱不说,最关键是省力,方便啊,半天就能来回。   ***   安然这次来,手里揣着五十块钱,家里的肉没了,她得再去黑市上割几斤,还得买点柴火和蜂窝煤。石兰省的冬天可不是一般冷,老太太攒那点柴烧炕还不够烧半个月呢。   当然,买东西之前,得先去拿她的东西。   看着眼前这个银白色锃亮亮的大铁家伙,铁蛋傻眼了,“这是啥?”   “自行车啊。”安然推着车,离开杜红旗的亲戚家,当时没敢直接搬回小海燕,一方面是怕太打眼,社员们刨根问底给老太太造成麻烦,另一面嘛,也是怕许红梅和安雅反悔去抢东西。   人无耻到一定程度,可是不讲道理的。   铁蛋怔了怔,这不就是队长家那个城里儿子的大家伙吗?立马高兴得哟,一蹦三尺高,“自行车!咋有自行车了呢你?”   安然拍他脑门上一下,“什么你啊你的,叫声小姨,我就告诉你。”小馋狗,吃了我那么多好东西,嘴还这么硬,嘴不甜又孤僻的小野狗,怪不得村里没人跟你玩。   铁蛋眼珠子滴流转一圈,咬着嘴唇纠结了半分钟,“小姨。”   “这才乖嘛,这我吃大户吃来的,我说是好东西没骗你吧?”   铁蛋围着铁家伙直转圈圈,原来是这么好的好东西啊,这也太好了吧!   安然指挥着,把收音机五花大绑架在横杠上,胸前兜着小猫蛋,黑铁蛋坐在后座上,就这么拖家带口的上黑市去。那个地方啊,啥都贵,肉联厂六角一斤的肉,这儿要卖一块,好的肥膘板油能到一块一,眼瞅着钱流水似的花出去,可她也没办法。   谁让她没票呢?谁让她不是干部呢?生平第一次她觉着,要是能有个干部当一当就好了。   这不,她原本计划着,过了五个月就渐渐的给小猫蛋加点奶粉,因为她不可能永远逃避劳动,一旦参加劳动挣工分,吃不好还劳累,奶水肯定就不行了。可现在呢?找遍整个自由市场,也才找到一个卖奶粉的,还贼贵!   人看她兜着吃奶娃娃,张嘴就要她四十块一罐,气得安然调头就走。   ***   虽然没买到奶粉,可他们准备回程的时候又遇见沈家两口子,有免费车搭,也不算运气太差。   沈秋霞本身是个好吃的,进一趟城驾驶位上摆上好几包水果糖和一兜卤水花生,直接大大方方的抓了两把给铁蛋,剩下的一分为二,硬要给他们分一半带回家。   安然也不能占人便宜,从刚买的四个大骨头里挑出俩稍微挂着点肉皮皮的,“秋霞姐回去熬点汤喝,别看没啥肉,还挺补钙,我家小猫蛋喝不上奶粉,我都打算经常熬给她喝哩。”   “你要买奶粉吗?”沈秋霞顿了顿,“小安妹子你要几罐?我给百货商店送过货,我去买的话应该能买着。”   这年头奶粉可是高级营养品,特供中的特供,不仅要干部票,还得开医院证明才能买到。   安然也不客气,逗着小猫蛋说“咱们要两罐先,谢谢姨妈哟。”   回到家,上次挂的腊肉还剩最后小半条,安然duang duang砍小,扔铁锅里炖上,沿着锅边烙上一圈白面饼子,等老太太摘棉花家来,腊肉也炖得烂烂的,捞出来切吧切吧,剁细,混着青辣椒,剁得碎绒绒的,咸香鲜美,入口即化,夹进饼子里,别提多好吃啦。   顺便,奶白色香喷喷的腊肉汤也是好东西,切点土豆青菜进去,一锅子都是肉味儿,吃得铁蛋直打饱嗝。   包淑英没啥做菜手艺,只要弄熟就行,可安然不一样,她是过过好日子的,知道东西怎么做好吃,要有钱她能顿顿不是腊肉就是新鲜大骨头。   铁蛋是个挖地球小能手,只要不下雨他都晃到山上去,每天能挖四五斤新鲜天麻,晒干攒够三十斤就骑着自行车拉到县城去找陈六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好不利落。半导体收音机装上电池,每天都能听会儿广播,最近最让安然感兴趣的就是,自九月份华日两国签署建交声明后,十一月又给日本捐赠一对大熊猫,在国内引起一场热烈的大熊猫讨论风潮。   别人没见过大熊猫什么样,她可是见过的,不仅见过,还非常利落的给铁蛋和小猫蛋的衣服各绣上一只大熊猫。黑溜溜的眼圈,圆乎乎的脑袋,小短手小短腿显得憨态可掬,小猫蛋穿上就不让脱,简直爱不释手……以她的技术,靠老本行挣钱其实不难。   不过,最近小海燕出了个大新闻,彻底打消她提前当裁缝的想法。   事情是这样的,小海燕以种植棉花出名,这儿产的棉花它又大又白还特蓬松,保暖性能特好,眼瞅着就要入冬了,城里干部家庭就开始准备置办两床棉被不是。可市面上没棉花,供销社的棉花只固定每周三下午三点放出来,那个点正好是大家都上班去了,请假不好请的时候,许多人就是有票也抢不到棉花。   于是,小海燕村就有人动起脑筋,把各家妇女摘棉时攒下的,东家半斤,西家八两的给收集起来,统一拿到市面上,悄悄的兜售,回来再按重量分钱。   本来,这两年大环境比以前好多了,偷偷到自由市场上卖东西的农民也不是没有。可问题就出在,他们卖的是棉花,还被人举报了,这不,让公安和治安队的给抓个人赃并获。不仅主谋要坐牢,就连给他提供棉花的妇女也背上“侵吞集体财产”的名声,听说县革委会震怒,要抓几个这样的妇女去劳改农场改造,杀鸡儆猴呢。   社员上门来收棉花的时候,老太太还想卖,幸好安然拦下了,当时只是想留下自个儿弹被芯,哪想到还能逃过一劫。真是想想就后怕,劳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吃苦受罪不说,以后子孙后代的档案里都得记上一笔。   安然第一次意识到,投机倒把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第13章   安然轻轻颠了颠小猫蛋的屁股,眼看着玉米馍馍就要出锅了,配着一锅香香糯糯的红饭豆汤,“对了,你姥呢?”   天气冷,地里也没啥活好干,老太太就拾掇拾掇自留地,按理该回家了。   铁蛋往后山努努嘴,“去四姥爷家干活哩。”   安然揭锅盖的手一顿,“四姥爷,是那个瘸子吗?”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差点把他给忘了。   这人,安然是记得的,他是老太太前夫的亲四哥。何家兄弟姐妹原本五个,民国年间战乱天灾里夭折了三个,后来小老五也死了,这何老四就成何家仅剩的血脉,自认为继承五弟的房子是天经地义。   他那条瘸腿,其实是自个儿去偷粮食的时候摔瘸的,对外却说是给解放军送饭,让国军给打瘸的。后来惹得人大首长亲自上门来核实,给谁送饭送了几次在哪儿他说不出来,还闹了个大笑话。   当年包淑英改嫁全亏他怂恿,老五弟这套小院子才由他一家子住着,后来包淑英离婚还带回了有何家血脉的铁蛋,顺理成章拿回房子,可招他恨呀,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总撺掇他老伴儿,平时当着社员们含沙射影发牢骚,有事没事找包淑英的茬。   包淑英为了息事宁人,总是主动帮他们干自留地的活。   老太太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毕竟她算“外人”,住着人家房子不是?可最近听说安然把户口落回来,四姥爷就浑身不得劲,就跟自个儿看好的肉让野狗叼了似的难过,整宿整宿的吃不下睡不着。   以前吧,一老一小随便他怎么揉搓,等老的一死,小的随便打发不就行了?可又来个年轻力壮的安然,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看她能从继母手里搂来那么多好东西,他总觉着这女子不是省油的灯。   再说,铁蛋再外那也是留着何家血的,她一姓安的女子,只不过是包淑英改嫁下的崽子,跟他何家没半毛钱关系,凭啥住老何家的房子!   难怪呢,安然就老觉着这几天门口有人溜达,开门又不见人,估计就是这一家子来踩点,准备干架呢。   她捋了捋袖子,好啊,吵架她还没怕过。以前摆地摊时吵架打架撒泼进派出所又不是没经历过,只要她还活着,别人就甭想占母亲一分便宜。   把小猫蛋兜铁蛋身上,捆得牢牢的,再三交代不能放下来离开他的视线,安然熄了锅洞里的火就往四姥爷家去。本来也想与人为善的,若非生活所迫谁想做泼妇呢?可一想到四姥爷,她就来气。   铁蛋上辈子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起因是一块地,包淑英手气好,包产到户的时候抽签抽到了全村最大的一块水田,足足有一亩二分,土壤肥沃水源十分方便,大集体时期就是产量最高的一块,很多人眼红着呢。   可别人再眼红,签过合同按过手印的,谁也没脸反悔。唯独四姥爷,愣是死皮赖脸的,要拿他的八分旱地跟包淑英换。   八分换一亩二,还是旱地换水田,你就说他有多欺负人吧。   换过来后包淑英人勤快,精耕细作硬是把旱地改造成了水田,还种上了很值钱很稀罕的葡萄架,创造的经济价值比十亩水田还高,可把四姥爷眼红坏了,总觉着要是当初没换,这钱就该进他口袋了。   于是他又去吵吵,揭包淑英的短,从她灾星进门害死了小老五到带着毛驴改嫁,再到霸占何家祖产,死皮赖脸硬是把田换回来。   可惜吧,有的人运气就是这么好,没几年海燕村开发旅游风景区,这块一亩二分的水田正好在规划公路范围内,征地补偿款有一万多呢,四姥爷眼睛红得都滴血了。   于是吧,又闹,又死皮赖脸,就觉着这笔补偿款该是他的。那一年恰好是铁蛋考上师范学校,前两次包淑英都忍气吞声,这一次她为了给孩子凑学费,说什么也不同意,结果居然被他当众打掉两颗门牙,村里和稀泥,不仅没赔礼道歉,还把补偿款也断给了四姥爷。   当时铁蛋就要拎刀子捅他,被老太太跪着拦住了,到世纪末,当地政府给全村人分红,无论大小按人头分的时候,四姥爷硬说包淑英不算小海燕村的户口,她曾经改嫁过,应该算城镇户口,即使离了婚那应该迁回娘家。   每人每年能分五千多呢,那几天包淑英又正好生病等着钱治病,他撒泼耍赖,上市政府举横幅来个举报上访一条龙,愣是逼着乡政府把包淑英的名字划掉才罢休。   铁蛋找他理论不过,这才失手杀了他。他也知道自己完蛋了,反正杀一个是死刑,杀十个也是死刑,新仇旧恨加一起干脆把强征强拆的无良开发商也宰了。   如果没有这次激情犯罪,铁蛋压根不用走上不归路。用安然的话说,这老头真该死,可不是赔上铁蛋一辈子的死法,应该让他痛不欲生才对。   ***   四姥爷家在村子中间,周围是村里的另一个大姓,江姓人家。安然本以为会是一套小房子,谁知道居然是占地七八百平,光院子就有四百平的大房子,一看就是新盖的青砖大瓦房。   安然这才知道,他抢老太太和铁蛋的房子不是因为他没住处,而是贪,而是心黑,只要他没占到便宜,就觉着自个儿吃亏的类型。   木门开着,两个小孩正在院里喂鸡,三只老母鸡又肥又胖,圆得路都快走不动了,可以想见下的蛋得有多大。另一边圈里还有两头大肥猪,也快三百斤了。包淑英勤勤恳恳一整年,肚子吃不饱,猪鸡是一只不敢养,他们倒好,偷着养了这么多。   安然那火气,蹭蹭蹭直往上冒。   找到包淑英的时候,她正在山脚一块高粱地里薅草,本来这个季节都早收完了,偏他们家的还红涩涩挂在枝头。四姥爷一家吧,在生产队可以滥竽充数,东一钉耙西一榔头混过去,可侍弄自留地就把他们的懒惰暴露无遗。   这不,四姥爷就把种田好手找来,给他们家做白工哩。   “妈快别干了,咱们回家去。”   包淑英心疼安然:“我还有会儿,别让太阳晒黑,你先回去。”   安然扯下一个高粱穗子捏了捏,色泽红润,颗粒饱满,可惜这口感糙得很,做不了主食。别人家的自留地都是种苞谷水稻小麦,全是能吃饱肚子的,他们家却种高粱,怪怪的。   包淑英见她似乎很感兴趣,忙小声说:“这是糯高粱,队上也没有的种子。”   “妈咱们先回去吧,饭我做好了。”   可包淑英良心不安啊,总觉着自己欠老何家的,就该将功补过多干点。说好听叫善良,说难听那就叫给PUA上瘾了。   安然正想怎么劝说她别这么一根筋,忽然有人大叫:“老五媳妇你这是干啥,那么宽的大路你不走,偏踩我自留地,把我这么好的高粱杆踩坏你赔得起吗你?”   “妈你真是,一家人不说这个,婶子你别生气,我妈就这嘴巴厉害,其实她知道你心最好哩,踩坏了我家高粱一定会赔的对不对?”说话的男人正是何老四的儿子,何宝蛋,三十岁不到。   包淑英被高帽子一戴,只能苦着脸说:“是是是,婶子一定会赔的,就是婶子现在手头紧,能不能……”   安然双手叉腰,“我妈怎么踩你家高粱?”说着掰下一根肥壮的高粱杆,一脚踩倒,踩住穗子,碾了碾,“是这么踩吗?”   庄稼就是农民的心头宝啊,何宝蛋肉疼道:“哎哟喂,你小心些。”辛辛苦苦一年就指着这几分高粱地呢。   安然冷笑,拿起镰刀一挥,那一棵棵好端端的红高粱就被她拦腰砍断,饱满的穗子“刷刷刷”落地上,她使劲碾了几碾,红通通的高粱稞子顿时埋进土里,抠都给抠不出来。“还是这样踩?”   一个单亲妈妈能做到全市有名的女强人,不靠狠靠什么,靠运气吗?   何宝蛋相信,如果他冲下去揍她一顿的话,她手里的镰刀就会毫不留情的抹他脖子上。因为,她的眼神里透出的是他从没见过的狠。   是个狠人,不,狼人。   看吧,人就是这样,好人怕恶人,恶人怕狠人。   “没没没,你妈没踩,是我看错了。”这些高粱可是今年最大的经济来源,家里能养猪养鸡全靠它们,千万别霍霍了。   他的高粱金贵,那是因为老太太给侍弄得好,要靠他们那点三脚猫,现在还没抽穗呢。“何宝蛋你听好,我只说一次,我妈身体不好,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们种地。”   何宝蛋嘴上说“行行行”,其实心里还打歪主意呢。女人嘛,尤其是她这样的漂亮女人,哪有不嫁人的?包淑英白给她长个牛高马大,其实是个面人,只要这刺头一走,爹娘上门一闹,还不是照样该给他们种地种地,这就是她包淑英欠老何家的。   “这么说吧何宝蛋,但凡我看见或听见我妈在你们家地里干活,你们的高粱就甭想要了。”   “别急,我知道你想说啥,弄不死你们高粱我就让全公社的干部都知道你家私底下干的啥,分分钟割你资本主义的尾巴。”   何宝蛋一开始还挺怂的,一说起这个立马胸脯一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家有资本主义尾巴?没证据你别瞎咧咧。”社员们其实早有怀疑,可他们不怕,因为没证据呗。   “我告诉你姓安的,她包淑英就是欠我老何家的,她就是给我们当牛做马她也活该,懂不?”   安然本以为,正常人一听这话都该知道收敛的,他居然还蹦跶起来了,真当她空口无凭?   行,得让他们求锤得锤。 第14章   “何队长,姜书记,你们在这儿呐?”不远处走过来的俩人,正好是从公社开完会,忽然被人叫住,“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小安同志啊,你出门啦?”   这个小安同志,户口是迁来了,可一天劳动也没参加过,他们派妇女主任上门劝说吧,人就说孩子还小,先带两个月孩子再说。可这都四个多月了,她还是不参加劳动,还动不动就骑着自行车往城里跑。   没办法,耐不住人有个当大厂长的爸爸,每次背一筐破土豆就能换回一筐白面清油和肥肉。   这秋风打得,他们都不好意思找她做思想工作了。现在她主动招呼,就得趁机说道说道,年轻人哪能逃避劳动呢?   “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小安同志啊,你这思想是不是得捋一捋,年轻力壮的怎么能……”话未说完,何宝蛋就接嘴道:“可不是,咱们安同志是思想有问题,大大的问题。”   姜书记有个外号,叫“语录书记”,顾名思义他背语录的水平很高,跟人吵架都是语录一出谁与争锋,现在倒好,被个小子抢了话头,“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何宝蛋你说啥呢,领导的最高指示你会背了吗?”   何宝蛋一噎,也想用语录回击可暂时想不到比这更威风的,哑了。   队长是老何家族人,历来跟书记不太对付,“我建议啊,咱们大队部应该给她来一场思想教育,让她体会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   “语录书记”虽然爱背语录,可为人十分宽厚,“她一女同志,咱们还是别搞这风气了吧。”又不是六几年,现在都七二年了。   谁知安然却大声道:“就该来场思想教育,尤其是那些没读过书不懂文化知识的老人,最好是能给开个扫盲班,我何四叔可是老早就念着要提高思想认识,咱们喊他去。”   她一带头,走的又是书记队长回家的顺路,没几分钟就跑到四姥爷家门口。何宝蛋吹了声口哨,家里人早已做好应对准备,安然进门,也不进屋。   “何四叔不是要提高思想认识吗,快出来吧,姜书记来给您上课来了。”   四姥爷瘸着腿从灶房出来,一身补丁衣服还挺干净,确实比一般社员看着要体面,“刚喂猪呢你们就来了。”   可他的体面都是包淑英给的,安然在猪圈找了一圈,“那咋不见猪食桶呢?哎哟何四叔你这猪养得可真大,真肥,咱队上的任务猪两头也没您一头大。”   果然,队长书记都去看传说中的大肥猪,差点给吓死。要知道这时候每个生产队都得交任务猪,人尚且吃不饱自然没粮食喂猪,只能是村里七八岁小孩去山上放养,光吃点野草,一年到头也就百来斤,两年才能出栏。   “这么大,少说也得二百八九吧?”就连本家的队长也忍不住咋舌。   “我记得你们家猪崽是跟队上买的同一窝吧,咋长这么快?平时都喂些啥?”猪槽里干干净净。   何家父子俩赶紧说:“我亲家公不是在国营食堂当经理嘛,这不,食堂泔水猪都爱吃,吃了特长肉。”   何宝蛋有个妹妹,叫宝花,嫁到了红星县城。她公公原本是县第二国营食堂一打扫卫生的,前几年带头当起了造反派,把正经经理搞到附近劳改农场,自个儿上台这不就成经理了嘛。   “这两头猪,是地主老财投胎的吧?”这几个饱饭都没吃过几顿的老农民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人把吃不完的白面馒头,油汪汪的菜汤肉汤倒了喂猪,那简直就是地主家才过的好日子!   “是吗?那这堆又是什么?”大家这才发现,一直没说话的安然,不知从哪儿提来个猪食桶。   几个男人吸了吸鼻子,“酒糟?”   ***   宝花公公的食堂安然去吃过饺子,一方面味道很好,份量很少,几乎没有剩菜剩饭,另一面大部分人都处于物质的极度匮乏,哪来的泔水。   这不笑话嘛,也亏他们编得出来,把社员们当猴耍不是。   猪能长这么快,只有两个原因:要么饲料,要么酒糟。   人工合成的猪饲料这个年代可不多见,安然稍一联想就知道应该是酒糟。   高粱分糯高粱和粳高粱,安然刚才看见糯高粱忽然想起来,上辈子她曾去有名的矛台酒厂参观过,跟国内很多高档优质白酒一样,他们酿酒的主料就是高粱。因为它富含淀粉,而淀粉含量越高,出酒率就越高,况且高粱含有的单宁能产生一种特殊的香气,这是其他白酒所没有的。   何家一反常态种这么多高粱,不是吃,当然就是酿酒。   你不是要我拿出证据割你资本主义的尾巴吗?安然就喜欢让他们求锤得锤。   何队长和姜书记今儿上公社开的就是场批斗大会,专批小海燕村卖棉花这事,革委会主任坚信这样投机倒把的行为在海燕村肯定不是特例,让他们必须好好的查,彻底的查,不查出几个社会主义的蛀虫决不罢休。   俩人正愁得啥似的,居然就有现成的投机倒把分子送到眼前,这不是瞌睡遇枕头吗?   队长还犹豫了一下,想包庇本家来着,可书记是铁面无私的,当场就叫来队里的民兵们,给何老四家来一个彻底搜查。几间屋子里里外外确实没啥东西,可怪就怪在,他们家的地窖是两层的。   上面一层是木架子搭出来的,放点农家常见的土豆萝卜和白菜,一道小门一开,下头居然还有一层!   里头藏着两坛上好的高粱酒,全用半人高的大瓦缸藏着,少说也是上百斤。   要知道,外头的酒没票可是买不到的,一斤卖到一块半,这样的存量至少也值二百多块,社员们红了眼。   为啥?   高粱还没成熟就有这么多存货,那每年高粱刚下来的时候,岂不是得更多?难怪大家都饿肚子的时候他们居然吃肉喝酒养肥猪,原来是偷着搞资本主义呢!   最可恨的是,他们吃香喝辣却不管别人死活,邻居姜德宝家傻闺女,叫杜鹃的,一把嗓子真跟脆生生的杜鹃鸟一样,半年前实在是病得狠了,打算跟何家借几块看病钱,他们一个劲哭穷不说,还赖杜鹃妈妈偷了他们家鸡蛋,狠狠掐了一架……傻杜鹃就这么又饿又怕的病死了。   那还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啊,她病得都快死了,隔壁她常甜甜地喊“叔叔婶子”的人,却吃得肚饱肥圆,袖手旁观,火上浇油。姜德宝一想到这茬,眼睛都红了,哀嚎着冲过去,对着何宝蛋就是拳打脚踢。   当时傻杜鹃死得实在是太可怜了,好好个年轻人只剩一把骨头,也没个棺材,就一床破席片儿一裹……其他人也是恨得不行,臭鸡屎烂菜叶子抓起啥全往何家人身上砸。   安然不知道,自己让他们求锤得锤居然无意间让村里很有良知的人想起了可怜的傻杜鹃,甚至想起了更多。她只是马不停蹄的往家赶,胸口胀得难受,小猫蛋都饿坏了吧。自从出生,她还没跟女儿分开如此长时间过,小家伙喝奶没啥规律,都是饿了就喂。   紧赶慢赶进家门,倒是没听见哭声,甚至隐隐还有“咯咯”的笑声——铁蛋踩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用手指头在大铁锅里抹了一把,偷偷把手指头给小猫蛋咂吧呢。   大铁锅里是炖好的红饭豆,和着两根腊排骨一起炖的,汤色奶白。   两只手,铁蛋自个儿咂吧一只,另一只就给小猫蛋吃。   难兄难妹,安然哭笑不得,农村孩子可不讲究几个月添加辅食,只要母亲没奶了,孩子就得吃大人吃的东西。所以她倒不介意猫蛋吃点好消化的东西,但腊肉盐重,对孩子肾脏不好,“猫蛋崽崽饿坏了吧,妈妈回来啦。”   铁蛋“嗖”跳下板凳,手足无措。   他知道,这个人随时把小猫蛋兜在胸前,上厕所也不愿让她离开视线,仿佛猫蛋是她最心爱的大宝贝。   他给她的大宝贝喂了脏手手,她肯定会生气,给他涂666。   “行了,孩子给我,吃饭吧。”   包淑英现在还觉着像做梦呢,怎么好端端的老何家就给人抄了?关键还真抄出东西来,社员们饿得啃树皮吃观音土,他们却储着几百斤让虫子蛀空的大米白面,造孽哟。   尤其是想起傻杜鹃,老太太还抹眼泪。   “以前她总来找铁蛋,把铁蛋当成她那淹死的儿子,路上遇见总会甜甜的叫我‘五婶婶’,别说,跟咱小猫蛋还有点像。”   铁蛋把筷子扒拉得贼响,嚼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才憋出一句:“她不是饿死,是让人欺负死的。”   曾经的傻子杜鹃呀,全村没有一个孩子跟他这个天煞孤星玩,只有傻杜鹃不嫌弃他,经常带他上山挖野菜,下河淘小鱼小青蛙,有时还偷偷拿苞谷粑粑给他,那都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第15章   安然第一次见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好奇问:“怎么,谁欺负她?”   铁蛋鼓着腮帮子嚼饼子,就是不说话。   当然,安然也没时间追问他不愿回答的问题。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算上从安家抢来的,现在依然缺两床过冬的厚棉被,烧炕的柴她陆陆续续给买够了,可陈年老炕导热性能不好,下半夜会凉得人骨头缝发寒,棉被是第一刚需。   另外,可能是人瘦得快,尽管每隔两天就有一顿骨头汤或肉,可奶水还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少,昨儿小猫蛋吃了两边都没吃饱,给急得火烧火燎,用粉嫩的小牙床咬了她一口,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她一叫吧,小猫蛋就被吓到,眨巴眨巴大眼睛,立马就委屈得蓄上眼泪。   自从吓过这么一次,再喂她的时候,她都特别忐忑,开吃之前会犹豫地看向妈妈,仿佛在征求妈妈的同意,把安然的心都给软成了一滩水,即使再被咬也只能忍着。   但不管怎样,奶粉也必须给加上了。   安然第二天掐着时间,到路口等着,没一会儿还真遇到沈秋霞两口子的农用车。   “沈大哥,秋霞姐没来?”其实是想问奶粉买到没。   老沈只是“嗯”一声,目不斜视,也不问她要去哪儿,去干啥,唯独猫蛋哼唧的时候他看了几眼,馋的啊。临下车的时候他忽然说:“那个,我家那口子上供销社问了,最近没奶粉,只有麦乳精,你要的话她下次给你带。”   麦乳精,主要成分其实是糖分和奶油,奶粉不够纯,口感虽好,对婴幼儿却不如纯奶粉有营养。关键吧,还不便宜,安然果断拒绝。   刚车子开出去几米,老沈又急忙刹住,小声地问:“那个,小安同志,我吃那个药真有用?”   “会有用。”有时候,药物作用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心理暗示。   安然说他们行,他们就一定行。   天气冷,天麻也不多了,攒了三个礼拜才五斤多,离开县医院,安然寻思着,怎么才能弄两床棉絮来。现在的她真是无比怀念自己当老板的日子,从来不用为衣食住行操半分心,每天上下班有司机,家里永远是纤尘不染,饭菜营养又可口……这样的日子,至少得十年后才能重新过上,除非她能当干部。   当干部就能请保姆,当干部就有粮票肉票肥皂票。可这年代的干部只有两个途径,要么基层选举,要么红专和工农兵大学毕业,基层选举她是不用想了,因为她“好吃懒做逃避劳动”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顺着阳城市唯一一个班车站,安然很快找到阳城市教委,整个部门只有两间办公室,上山下乡搞得轰轰烈烈,干部们都被造反派弄到乡下和劳改农场了,里头只有个戴老花镜的老头,也不知道是主任还是扫厕所的。   或许跟何宝花的公公也是一丘之貉。这么想着,安然就冷了心思,不怎么想进去了。   “小同志你找谁?”老头推了推眼镜,起身灌了杯茶水。   “领导你好,我想咨询一下上工农兵大学的事。”   “你?”老头打量片刻,“咱们工农兵学员肩负上大学,管大学,用领导人思想改造大学【1】的重任,你个妇女同志怕是不得行。”   他态度还挺好,安然胆子也大,“领导人说了,妇女也能顶半边天,那您说说我哪儿不行,说不定能改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的大学主要招收党员同志,我对你没印象,你应该不是……最差也得是个团员吧,你这……”   呜呼哀哉,安然的干部梦又无情的碎了。   本来她上初一那年是有机会被发展成团员的,可被继母作梗,把入团申请书上的名字改成了安雅,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不过……”老头顿了顿,“如果你够红够专,也不是非得满足以上条件。”   “小女同志哪个单位的?”听说是红旗生产队社员,老头又摇头:“那可悬咯,你们公社革委会推荐另有人选,回去吧,明年再来。”   自从大革命后,工农兵大学刚开始招生两年,招的都是推荐制学生,又是一个考验群众基础的事,安然觉着她不用想了。现在整个小海燕谁不知道她懒啊,不就是靠着当厂长的爸爸嘛,打秋风也饿不死。   看来,参加劳动,走好群众路线真的很有必要。   读书走不通,安然只能到市百货公司的棉纺织品窗口买棉絮,那个人从众,她兜着孩子压根挤不进去。贴出来的通知是下午三点半开放棉絮购买,队伍一点半就给排到了大门外,大人上着班来不了就派孩子来,安然个大人还真不好意思插人家队。   怀里的小猫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忽然“啊啊”叫了两声。   “嗯?肚肚饿了吗?那可得等等,妈妈找个没人的地方喂你哦。”   “啊啊!”小猫蛋手指头弯弯的指着西北角。   安然顺着走过去,发现是百货公司后门。好巧不巧,几个售货员正成捆成捆的往下卸棉被呢,雪白的,用红棉线盘成菱形格子的棉絮,每一床至少十斤重,一看就是新棉花,跟前头柜台里的黑黄色老棉花不一样。   安然眼睛都绿了。   不过,她也发现,这些棉花不是谁都能买的,另一边还有几个干部家属模样的人正等着呢。   小猫蛋眼睛尖,发现可以走后门的地方,却不知道她妈妈连走后门的资格都没有。   “诶等等,前面那位带孩子的女同志你等等。”忽然,有人叫住安然,她回头一看,乐了。   你猜是谁?原来是曾经在市医院住过同一病房的小辣椒胡文静同志。虽然比那时候胖了不少,面色也红润不少,安然还是一眼就给认出来了。“胡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儿上班呀。”胡文静走近一看她怀里的孩子,惊讶得都张大了嘴,“这孩子咋……变化这么大。”   可不是嘛,刚出生的时候又黑又瘦,现在养得白白嫩嫩,头发黑黝黝的垂在耳旁,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比年画娃娃还漂亮。   安然可是喜欢听彩虹屁的妈妈,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心里都美开花了,“你家的呢?肯定也长得很好。”   “好是好,有十五斤啦,就是太能吃,我这都没啥奶了,只能给他喝奶粉。”   安然心里叹口气,这就是差距,起跑线的差距。同一个病房出生的,同样又黑毛又长的孩子,人家都有十五斤了,小猫蛋才十一斤,别看就是四斤的差距,实际却是生活水准的天差地别。   “你家的呢,吃奶粉没?”   安然苦笑,“我没票,买不到奶粉。”   胡文静眸光一动,“来,你跟我来。”   安然并非有意卖惨,买不到奶粉确实是她现在最大的苦恼,很多妈妈总以为母乳永远是最好的,可当母亲的乳汁已经达不到孩子发育需求的时候,那就是互相折磨的事。最近她那啥都让小猫蛋咬了好几口,没牙齿也给她磨破了,有时候她都不知道喂的是奶还是血,孩子又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只能悄悄自个儿难受。   要是能有奶粉,她不用受罪,小猫蛋也不用饿肚子,两全其美。   胡文静笑眯眯的,也不知道跟奶粉专柜的工作人员说了啥,忽然就从柜台后抱出一铁罐子,浅绿的底色上印着一副奶牛吃草图,大大的“邓川牌全脂甜奶粉”很醒目,靠近罐口的地方还有一句红色的“最高指示”: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2】。   “我们门市部也只有一罐了,别的门市部不是熟人买不着,你先拿去给孩子吃上,快吃完你再来,我给提前留两罐。”   而且价格也非常美丽,不用票,只收了她十八块,安然感激得都不知道说啥了,这对小猫蛋就是救命之恩啊。心里还欠着人家呢,现在欠的是越来越多了。   “哎呀瞧你,上次我本来想给你奶粉票来着你硬是不要,要是没你,我家小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她儿子叫严斐。   “咱们小猫蛋快谢谢姨姨,以后咱就有奶粉喝咯。”安然心说,这人情是越差越大了,“咱们小猫蛋啊,祝严斐哥哥身体健康,快快长大,是不是呀?”   小猫蛋“啊啊”叫了两声,似乎是在答应。   可把胡文静喜欢得不得了,一聊起来听说她们本来是进城买棉花的,她顿时二话不说去仓库里给拿来两床十斤的大棉絮,棉花白蓬蓬的,松软软的,又盘得铁实实的,安然仿佛已经感受到它们盖在身上的暖和,有了这么好这么大的棉被,就是不烧炕也能熬过这个冬天。   安然:嗟来之食,真香!   当然,该给的钱她一分没少给,又转到黑市买回一网兜的梨子,塞胡文静柜台底下。家里真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就有几块钱,能买到啥算啥吧。   出了百货商店,再往东走,安然就一直琢磨以后的出路问题。卖天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后山都快让铁蛋刨空了,这东西需要个生长周期,想再挖也得等个一年半载,真正坐吃山空啊。 第16章   一罐子奶粉,有奶的时候尽量给她吃奶,没奶就喝奶粉。可随着孩子长到快六个月,光喝奶粉也不行,现在的奶粉太寡了,不像以后有这个那个几十种生长发育需要的成分,现在喝进去一泡尿就给尿得干干净净。   安然只得再去找胡文静,又买了两罐奶粉和一罐子的钙奶饼干,把饼干泡进浓郁喷香的奶粉里,又香又软,还甜丝丝的,哪个孩子不喜欢?   有了这,小猫蛋都不闹奶了,大清早天刚亮就眼巴巴看向床头放奶粉罐子的地方。   炕旁就放着暖水瓶,安然正搅吧奶粉呢,小丫头就手舞足蹈来抢了。喝得饱饱的,天也亮了,外头传来一串哨声,把孩子兜胸前,安然到大队部来上工。   快过年了,交完任务猪,上完公粮,最近忙着结算工分,要分钱分粮票了。上次搜查四姥爷家立了功,且是队上唯一一个拥有高中文凭的“高材生”,安然被姜书记叫来帮忙。   大队部的出纳叫姜德良,前几天雪地里摔了一跤,把锁骨给摔骨折了,右手抬不起来,只能坐一旁,教着安然打开记分员交来的记分本,挨家挨户核对,核算总工分数,再算人头数,以及余粮数。更不巧的是,会计还突发阑尾炎,住院去了,安然一个人干俩人的活,简直忙到飞起。   财务室原本是一间知青屋,有个大土炕,火一烧,整个屋子暖得不得了。小猫蛋就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时而吃手手,时而听着妈妈手下悦耳的“音符”,不知道想些啥。   安然一开始搞小作坊的时候就是自个儿财务销售一把抓,现在一把乌漆黑亮的算盘被她拔得噼里啪啦,往往出纳还没念完呢,她已经算出来了。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1】。高中生就是不一样,小安同志一来,可是解了咱们燃眉之急。”   安然一看,果然是人未到,语录先到的语录书记,“书记过誉了,我也是跟着姜出纳学的,姜出纳经验丰富,我这是遇到了好师傅。”   姜德良被她奉承得哟,整个人飘飘然,“哪里哪里。”   不过,安然话锋一转:“只是有个小问题想请教书记,您看这儿,二季度结余储备粮五千五百二十五斤,怎么到年底就只剩三千九百三十斤了?”要知道,除非有特大自然灾害或者战争爆发,储备粮是基本不能动的,三季度四季度都没有支出记录,就是再大的耗损也不至于少这么多。   而同样的问题,安然已经看出来十几个了,要么是农药少了,要么是粮种无端报废了,就连交公粮的路上也得折损一百来斤,这完全不合常理。   无论纺织品还是粮食,哪怕是农药,在保管途中存在耗损这是正常的,可过了那个度,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可不,姜书记一看,又让她把查出不对的地方全拿出来,他好好看了一遍,也就半小时的工夫,脸色不对劲。似乎是犹豫很久,他说:“天寒地冻的,你先带孩子回去吧,下午也不用来了,我们商量一下。”   姜德良是新出纳,没啥经验,再加本来人也挺老实,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多纰漏,整个人都慌了。“二爸这可咋整啊,我接手的时候也没细看,我是真没贪啊二爸。”   他是姜书记的亲侄子,因着人老实,才当上出纳,才没半年呢忽然闹出这事,不止他的工作要丢,就是二爸也要受牵连。姜家之所以能在小海燕村跟人多势众的何家抗衡,就因为他二爸当着书记,要是下马了,这可是整个家族的大事。   不过,安然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裹紧孩子就出了财务室。零零总总一千八百多斤粮食呢,在一半以上社员饿得吃土啃树的年代,可不是小数目,更何况大头还是战备储备粮,这是一个国家,一个集体最后的底牌,就是再饿,公社领导也不许拿出来吃的。   家里,包淑英正对着半个血糊糊的猪头一筹莫展。安然去大队部帮忙,正好赶上杀猪分肉,猪头和下水都是作为奖励分给队领导,她也见者有份,得了半个猪头。   “妈你烤火去,我来给你们做个好吃的。”安然把孩子放炕上,让铁蛋看着,火钳插进猪眼睛猪鼻子里,这不就能架在蜂窝煤炉子上烧了吗?   “刺溜刺溜”的,猪毛烧干净,皮子也给烧黑了,安然又用刚化冻的雪水清洗,刮掉黑漆漆的焦皮,露出金黄色的肉皮来,闻着就香。不过,这离能吃还早着呢,洗干净,破成五六块,剃掉骨头和牙齿,再洗出去几道血水,铁蛋已经要被馋死了。   等安然再给锅里热油,爆香葱姜蒜八角茴香,再扔两块红糖炒出糖色,他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口水都够洗个脸的啦!“小姨是要做席面吗?”   在他心里,只有队长家儿子结婚的席面才这么隆重,这么美味。   “卤猪头肉,去,看着猫蛋,当心她滚下炕。”小丫头已经会翻身了,而且翻得很好,一个人能从炕头滚到炕尾,得有人不错眼的盯着。   等猪头肉炒上糖色,加两大瓢水,盖上竹篾编的锅盖,安然就给灶膛里烧上小火,慢慢炖着,锅边贴了一圈白面饼子,一会儿也烘得又香又软。   猪头肉卤出来,还得切成薄片儿,肉皮金黄而脆,肉质粉白还特嫩,有股包淑英从没吃过的鲜味儿,“然然你这做菜手艺跟谁学的,可真厉害。”   “一开始是在小白楼学的,后来插队的地方有个海城大饭店的厨师,我给他帮点小忙他就教我。”是有这么回事,那人还住她和宋知青的隔壁,看不惯他们每顿敷衍了事,总会指点几句。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后来几十年独自生活,她都是自个儿做饭,慢慢地熟能生巧,也就色香味俱全了。所以,这世上没有不会做饭的人,只有不需要做饭的人,无论男女。   吃得满嘴流油,包淑英难免又想起四姥爷家那档子烂事,“诶我一直奇怪,他们家哪来那么多粮食?”毕竟,他们酿酒只是卖钱,没有票,光用钱买粮食的话会贵很多,以她跟他们妯娌多年的经验,不是舍得花这份冤枉钱的人。   不仅她奇怪,就是大队部和公社也奇怪,儿子儿媳和老婆子都说粮食是瘸子爹背回来的,他们不知道,而四姥爷呢,那就是河蚌一样的嘴巴,怎么撬也撬不开。   吃得肚饱肥圆,躺热烘烘的炕上,俩孩子很快就给热得满头大汗,尤其小猫蛋,热得嘴巴红嘟嘟的,小胖腿总想把厚厚的棉被踹开,还滚来滚去烦躁得嗷嗷直叫。   “乖乖,瞧把我孙女热得。”包淑英抱起猫蛋,用干净柔软的毛巾给她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但就是舍不得脱衣服。   这就跟很多后世的老人一样,无论穿多少,总觉着孩子冷,还总嫌弃安然给孩子穿太少了。看见当妈的把人家线衣脱了,只剩一个小褂褂,两条白嫩的胖藕臂露着,可把她心疼的,直咂吧嘴。   因为总是给小猫蛋穿得少,安然早已被队里全年龄段妇女嫌弃死了,也懒得见一个解释一次,她现在琢磨着,过完年猫蛋彻底断奶,她就该出去工作了。   正想着,忽然门口传来喧哗声,还越来越近,领头的是刚在知青屋查账的姜书记,“这儿,她家就在这儿。”   “对,她跟她妈住这儿,还带着孩子。”这是民兵队长的声音。   天寒地冻的,什么紧急情况民兵队长会上门?想到上辈子被小白眼狼伙同刘美芬做局的事,安然心头一紧,莫非账目的问题让她来背锅?在这年代小两千斤粮食可是能坐牢甚至枪毙的。安然紧了紧棉衣,掏出存折塞铁蛋手里:“收好,这是猫蛋的钱,任何人找你要都不能给。”   据她观察,铁蛋的嘴是真对得起他名字,而且又固执,谁也别想从他嘴里套出他不想说的事儿。某些时候,比包淑英靠谱。   把孩子抱给老太太,安然整了整仪态,大大方方把门打开:“哟,姜书记赵队长,有什么事吗?”这一群七八人,天黑梭梭的她只认得出书记和民兵队长。   “有事有事,天大的好事儿!”姜书记嘴皮颤动得厉害,不知是激动还是给冻的。   安然一头雾水,她这几个月全忙乎带孩子去了,可没干啥能让领导称赞的“好事”。   “还愣着干啥,你家猫蛋他爸回来了,就要接你们进城过好日子啦!”这年头跑了的知青还能回来的本就少,回来还能接妻女回城过好日子的,那就比大熊猫还罕见。   姜书记啊,那是真一把老父亲的心情。小安同志做事认真负责,看账看得十分细致,几天时间就把多年没人发现的问题查出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另外他老伴跟包淑英常在一处摘棉花,对她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也知道些,艰难着呢。   现在,宋知青回来了,小猫蛋也是个有爸爸的丫头了,他老怀甚慰。 第17章 入V大肥章   宋致远刚过二十五岁, 在海城市709厂是最年轻的工程师,当然,也是最英俊的。除了皮肤略黑, 几年乡下生活在他身上并未留下过多的痕迹, 足有一米八五的大个子, 又瘦又挺拔,高挺的鼻梁上一副金属边框眼镜, 显得既斯文又有涵养。但凡见过他的人,都得夸句“长得好”,安然也不例外。   哪怕是站在一群人里,他也是最醒目的那个, 即使到了五十多岁, 宋虹晓的病情折磨得他满头白发, 他依然是个英俊儒雅的老头。   上辈子的他是正月二十二才回来的,怎么现在才腊月就回来了?   包淑英局促地看向走在最前面的年轻人, 半是激动, 半是幸运地说:“女婿, 你可回来了。”心说这女婿长得倒是威风,就是看起来凶神恶煞, 脸上还有块刀疤。   姚刚被她一声女婿弄得嘴角抽搐,忙指指身后:“婶子好,这才是你们家女婿, 宋工。”   宋致远嘴唇动了动, “你好。”声音十分清冷,仿佛面对的是工作伙伴。   安然心说,别的男人都是极尽所能的讨好丈母娘,他倒好, 第一次见面就把丈母娘得罪了,张嘴叫声“妈”他是会死还是怎么着?她要是丈母娘,还真看不上这样的女婿。   正闹觉的小猫蛋一直猫在妈妈怀里,小袋鼠似的吊着妈妈脖子,两只小胖腿还想努力的缠妈妈腰上,此刻揉了揉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几个陌生人。   宋致远没想到,他的小妻子居然不声不响生了个孩子。在他眼里,她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盯着那个瘦巴巴的幼崽看,努力想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然而未果。没奶吃的小猫蛋最近又瘦了一圈,刚哭得小脸通红,嘴巴红嘟嘟的,简直就是安然的翻版。   姚刚心说:难怪厂里怎么拦也拦不住,宋工不顾春节将近也要赶回石兰山区,冒着大雪封山的危险一路从响水生产队找到市区,又从市区摸黑路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村子,唐僧取经也他妈没这么曲折啊……原来是放着个仙女儿样的家属啊!   平时再怎么冷清的人,原来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是谁呀?”牛蛋破锣嗓子问铁蛋,他身后还站着一群看热闹的妇女孩子。全队最漂亮的安同志被一群男人找上门,这得是多大的新闻哪!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形同寡妇的安同志就是整个小海燕生产队的八卦中心。   铁蛋扁着嘴,一双小拳头紧了又紧。   安然可没时间猜众人心思,她用热毛巾帮小猫蛋擦脸脸,她还知道把一双小手手伸过来,张开十指,一看就是擦习惯了的。哪怕是讨厌幼崽的宋致远,也不得不承认,孩子的卫生习惯不错,这样的话,回城一起生活他也能忍受。   “收拾东西,走吧。”   安然:“啥?”   姚刚赶紧解释:“同志,你叫安然同志是吧?我们宋工厂里还有任务,这次也是百忙之中抽空来接你们,回到海城正好能赶上过春节,一家子团团圆圆。”   铁蛋一眨不眨看着她。   “我的家人都在这儿,要团圆就在这儿团圆。”安然毫不留情面地拒绝,“能否让我跟宋工说点事儿?”   其他人都自觉的去了堂屋,包淑英忙着给他们倒开水,生火盆子,生怕怠慢了女婿的同事。不用多久,姚刚就把她们的情况套得一清二楚,孤儿寡母,穷乡僻壤,要不是时局所迫,宋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娶这样的妻子?   “宋致远,明人不说暗话,咱们离婚吧,你好好搞你的科研,孩子归我。”   宋致远皱眉:“离什么婚?”   安然悄悄翻个白眼,宋大工程师醉心科研,潘驴邓小闲几乎十全十美的男人,要不是因为沉迷科研,又怎么会单身一辈子?如果没记错的话,上辈子直到成了头发全白的老头儿,还依然有异性追求他呢。   女人,他不缺,他只是不愿意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   这样的科研机器,工作机器,安然敬谢不敏。他只要像上辈子一样,按时给生活费,适当的关心孩子,充当好一个离婚父亲的角色就行。   果然,宋大工程师抬腕,看表,“安然同志,你刚刚浪费了我两分十六秒,却没给我合理解释。”   “还需要解释吗,我们之间没感情基础,两地分居,户口城乡有别,总之就是不合适,离婚吧。”她能说得这么“绝情”其实也是笃定他不会被她的话所伤,因为他就没有心。   果然,宋大工程师眉毛都没皱一下,“还有呢?”   “还有,小猫蛋也不喜欢你。”哼,留下颗种子偷偷走了,她一个人灌溉长大的小树苗怎么可能喜欢他嘛。   然而,小猫蛋却指着他“吧……啊啊”,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叫爸爸。小没良心的,你妈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这么大,结果这男人才第一次见面你就……安然都快气死了。   门外,是姚刚的声音:“宋工,山下的同事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宋致远再次看表,“你真不愿跟我走?”   “是。”   “我明早八点还有场论证会,现在必须得走,你考虑一段时间。”说着,他提脚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细细的看了看小猫蛋,似乎是想记住她的样子,以免下次弄错。   你说安然能不生气?有这么当爹的吗他!   “站住,我和孩子的生活费怎么办?”本来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的,可一想到他便宜爹当得太轻松了,一颗精子就能收获一个小猫蛋,她心里实在是不平衡。   她吃醋了,嫉妒了,嫉妒他什么也不用付出小猫蛋也喜欢他。   宋致远挺意外的,在他印象中,安然同志是个文静、怯懦、清高的女同志,哪怕困难得都没米下锅了,她也不愿找安容和低头的人,怎么一开口就是要钱?   不过,他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心里的疑惑从不表现出来,在身上掏了半天没掏出半分钱,他也不尴尬,“姚刚,借我点钱。”   他的工资都在财务室堆着,因为每次发工资的日子他要么在实验室,要么在发射基地,压根没时间亲自去领工资,只有没钱吃饭的时候才会想起,哦,该找财务了。   你就说吧,这样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安然要还跟他过一辈子,那还不得憋屈死?要不是看他还有点钱,对孩子也舍得花钱,真的,安然连话都不想跟他多说一句。   姚刚把四个兜摸遍,又把一起来的人搜刮个精光,一沓票子递过去,宋致远捏了捏厚度,都没数:“二百三,够吗?”   包淑英和铁蛋同时吐了吐舌头,天爷诶,这是个啥人呀,不看钱不用数,捏个厚度就知道是多少钱,关键这么多钱他眉头不皱一下,云淡风轻一句“够吗”,仿佛给出去的是两块三不是二百三!   嗯,只要小姨和小猫蛋不走,铁蛋忽然觉着,这个(工具)人也挺好的。   宋致远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可他都走到门口了,又回头道:“还需要什么,打电话给我。”说着,往门口的铁蛋手里塞了个平平整整方方正正一个褶皱也没有的纸条。   “然然,这……真是宋知青?”包淑英疑惑了,她印象中的知青,回城就不会再回来,更别说还给这么多钱了,当年安容和跟她离婚的时候都没给这么多啊。“他都让你跟他回城了,要不你就别拿架子了,该去就去。”   “谁说我跟他使小性儿拿架子,我就是真的不愿去城里,不愿再跟他浪费青春。”找个疼自己爱自己还能爱屋及乌的人它不香吗?白瞎了潘驴邓小闲,其实就是个工作机器!   闺女太有主见了,老太太不敢再劝,只盼着女婿不要生气,他要再来叫一次,那他就是个好女婿。   看吧,这是一位要求多么低的老太太。   有了钱,安然第二天赶在信用社要放假前,给存了两百块进折子里,从今儿开始小猫蛋就是个有七百块存款的小崽崽啦。而且,有钱嘛,她就得找陈六福,给开几味清热降温的中药带回去,以后有个头疼脑热也能有个应对,以防万一又买了点西药。虽然,上辈子宋虹晓每次发高烧吃西药没用,都是中药降下来的,但管它中药西药,只要有效就是好药。   不过,存钱这都是后话,今晚的事还没结束呢。   安然正准备把哄睡着的小猫蛋放回炕上,忽然呼啦啦又是一群人来到她们小院门口。   这座小院子啊,往日里无人问津,门可罗雀,今儿却一拨一拨的,都是由书记带来的人。   不过与刚才不同的是,这次来的人足有八九个,走近一看,发现这些人里头穿着干部装,外头军大衣,一看就是干部模样。   “这就是安然同志?没想到这么年轻,真是后生有为啊,后生有为。”解放装外穿着军大衣的孔南风说。   安然再次一头雾水,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一拨接一拨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跟包淑英比起来,她现在的心情很平静,相当平静,在别人看来久别重逢的丈夫回来还愿带走她们,她应该喜极而泣,对吧?   可她很清醒,知道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绝不会为一句体面的“城里好日子”而动摇。想她安然女士,什么样的好日子没过过?赚大钱,做企业家,上电视,一抓一把能用的人脉是别人穷极一生也积攒不下来的。   她缺钱吗?缺。   她缺权吗?也缺。   可她更缺爱,来自母亲和女儿的爱。   “安然同志年纪轻轻文采就如此了得,真是咱们石安公社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是是,小安同志平时热爱劳动,积极参与劳动,是所有社员的榜样。”   其他人挨个把她“夸”了一遍,安然听得鸡皮疙瘩直冒:“对不起各位领导,我能问一下,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哎呀小安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藏着掖着,要不是县里接到市里的电话,我们都不知道你的文章居然上了《红旗》,还让副主席亲自点名表扬哩!”   ***   前几个月,安然不是写过几篇文章嘛,当时想着已经过了征稿期限,也不知道还能投不,随便贴了邮票寄到省报她就没管了。   这几个月忙着挣钱糊口,忙着买奶粉,没时间也没渠道去了解,文章到底收没收,反正她也没报纸看不是。   结果,《石兰晚报》接到她的文章,是过了征稿期限,可她实在是写得切题,既有干部们钟爱的引经据典,又有老农民也能听懂的大白话,论点论据清晰,逻辑连贯,主编直接拍手叫好。   正巧赶上《红旗》征稿,要求每个省选送至少两篇文章,主题是新华国新风貌,安然写的三篇全切题,主编犹豫半天,终于是忍痛割爱,挑出最好的两篇送上去。   要知道,每年的新年特刊都是各个省份文艺工作者争相大展拳脚的时候,光石兰省就有三百多篇备选稿,其中有各个领域的杰出工作者,也有有多年写文写诗经验的诗人作家,推安然的文章,那是全报社无一人投反对票的。   到了《红旗》,两篇文章同时被选中,发到各大机关单位,反响也是相当不错,就连副主席看了,也亲自写信到报社,表扬“像安然同志这样大批扎根农村热爱农村奉献青春的年轻人”。   省里收到消息赶紧给阳城市委打电话,市里找到县里,县里找到公社,公社那儿不就有她插队的信息嘛,找到响水生产队去……结果闹了半天,她已经不在响水生产队了,说是户口给迁回市里了。   阳城市那么大,光知道个名字和毕业学校,要找到人也不容易,就这么一层一层最后通过杜红旗找到海燕村来。在这个信息不发达,奖励金被人冒领,存折让人冒取,甚至连大学录取通知书都能冒领的年代,真是不容易。   自己文章被表扬不算啥,安然觉着政令信息这么一层层传递下来,费老大劲找到真正的写文章的人,这股认真的劲头才是让她敬佩的。在她死后二十年,这个国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飞,从吃不饱到吃得好,吃得健康,离不开每一个这样认真努力的人。   “安然同志,这是副主席他老人家亲自给你写的表扬信。”副县长孔南风说着,双手递过一个牛皮纸信封。   “谢谢孔县长。”   孔南风今年三十出头,本该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年纪,却因为革命给闹得白了鬓角,这年代吧,革委会才是大权在握的机构,像什么市长县长的,也得避其锋芒。他打量着屋子,问粮食和猪肉都分到了吗,年货都备上没,生活上有没啥困难。   安然一一回答,都有,都好。   不过,孔南风看这家里摆设比一般农民家庭体面,倒也信了,还说:“看来你们生产队生产抓得好,日子都过得不错,今年上了多少公粮,还有多少余粮?”   姜书记战战兢兢说了个数字,他到目前为止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乡长和公社革委会主任。   孔南风皱眉,“只余这么点,那战备粮呢?”   这下,姜书记额头的汗变豌豆那么大了。他直到下午也没查清楚到底少了多少,粮食都去了哪儿,现在要是说不清楚,孔县长还不得撤他的职?可说谎吧,作为一名党员,他又不能欺骗组织。   说真话是死,说假话也得死,心里鼓点子打得“咚咚咚”的。   安然忽然接口道:“去年底战备粮刨除耗损后还余5480斤,今年新增人口为18人,每人每月12斤,储备2月则是432斤,故比去年同期增长了432斤,一共5912斤。”   小海燕生产队原有248人,加上她和猫蛋刚好250人,储备粮都是按人头计划,每人每月计划12斤,只不过全是粗粮,一斤细粮也没有。饶是如此,也是一笔十分巨大的计算,别说老眼昏花的姜书记和不识几个大字的何队长,就是出纳姜德良也说不出来。每一次公社下来查账,都是一堆人抱着一堆账本,一面翻一面打算盘。   谁也没想到,这个细皮嫩肉漂亮得一朵花儿似的女同志,居然说得清清楚楚。   不对,这个整天逃避劳动的小女同志她是怎么对队上的人哥事这么清楚的?   不等他们想出来,安然又接着说:“余粮减少是因为今年天气干旱,作物产量低,明年我们将再接再厉,努力保证国家粮食供应的同时,让每一个社员都能吃饱饭。”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仿佛一棵挺拔的青松,这样的人,没有谁会怀疑她说谎。   果然,孔南风听得连连点头,“有道理。”   其实他也是城里孩子,母亲是在重庆当过卧底的老革命,自个儿也是被选派下来锻炼的,俗称“镀金”,以后不管出不出政绩都是要往上走的人,革委会那帮造反派给他说的他不爱听,公社这些队长书记说的他又听不懂,难得有这么个条理清楚,逻辑清晰的“下属”,他高兴得很。   “不错不错,看来小安同志的会计工作做得很到位,咱们其他公社也得向你学习。”知道姜德良是出纳,他下意识的觉着这个就应该是会计。   何队长嘴一动,刚想说她不是会计,姜书记忽然给他使了个眼色,几乎在一瞬间,这俩明争暗斗了一辈子的老对头,居然奇迹般的达成了统一。   副县长讲完,石安公社的书记和主任也得说两句,安然拿出上辈子跟市委省委各种官员打交道的态度:问到就仔细回答,没问就静静地听着。   果然,所有人都对她赞赏有加,“这么有才华,有能力,又艰苦奋斗扎根农村的青年,咱们不能亏待她,得让她有奋斗的动力,是不是?”   公社书记连忙点头,“是是是,明儿我让武装专干给她们孤儿寡母的送二十斤清油来,再加五十斤细粮。”   包淑英惊讶得张大了嘴,打死她也想不到,就这么几句话,居然就能得到这么多奖励!   送走一堆领导,她觉着自己嗓子眼紧张得生疼生疼的,“那个,然然啊,咱们真有清油和细粮了?”   “真的。”   包淑英立马捧着心口阿弥陀佛的感慨,这新社会就是好啊,这么金贵的东西都能随随便便说送人就送人,却哪里想得到真正价值这些东西的并不是几句话,而是她的文章。   ***   就说小铁蛋吧,尾随着领导们来到村口,顿时让人给叫住:“喂,狗崽子铁蛋,过来。”   是一个叫牛蛋的八九岁孩子,整个人胖乎乎的,两个小脸蛋子冻得通红通红的,明显已经在大榕树下等了很久。   铁蛋本来不鸟他,可今儿实在是得意,谁让他的小姨让副主席给表扬了呢?那得是多大的光荣啊!“啥事儿?”要是有尾巴,此刻都能翘上天了。   “听说县长找你那个骚货小姨啦?”   “骚货”两个字一出,一群八九岁的孩子顿时哈哈大笑,像发现了大人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骂谁呢你?”铁蛋气红了脸,他虽然不是很喜欢小姨,可她是第一个给他做内裤穿的人啊。   “就骂你家那骚货呢,咋啦?她是大骚货,那黄毛丫头就是小骚货!”牛蛋抓起两把雪,团了团,瞄准铁蛋,嘴里“biu——”   铁蛋倒是反应快,险险的躲过他的攻击,可有其他人帮忙递子弹,源源不断的雪球砸过来,他是又疼又气,凭啥要骂小猫蛋,她还连话都不会说。   ***   安然把小猫蛋哄睡,发现铁蛋同学还没回来。这么冷的天,怕他是不是滑倒了,正准备出去看看,门“咯吱”一声开了,有个黑影窜进来。   她定睛一看,嘿,棉衣湿哒哒,头上还顶着不少雪:“站住,咋,摔跤啦?”   “没。”小家伙气哼哼的,安然一把拽住,“流鼻血了,跟谁打架弄的?”   铁蛋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从小到大,这样的打他已经挨习惯了,冬天的打挨起来很容易,因为脸已经冻麻了,几乎感觉不到疼痛。雪球打的,疼不了多久的。   “何铁蛋你给我站住,到底是谁打的,你不说我现在就去找队长,不问出来今晚这小海燕谁也甭想睡觉。”   铁蛋相信她真能干得出来,可她越是这么泼辣,别人越是会骂她“骚货”,犹豫一下,他决定实话实说。   安然倒是很平静,这俩字她上辈子也没少被人骂。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俩字算是最大的恶意。但她相信,恶意不是来源于孩子,而是他们的家长,他们只是喜欢模仿大人那种暧昧的恶意。   “你傻啊,有回嘴的工夫,咋不把他们揍一顿?”   “我姥说不能还手,打坏了得赔医药费。”   “我有个既能痛快揍他们,又不用赔医药费的办法。”   “真的吗?”   安然揉了揉他硬硬的头发,“放心吧,过两天我试验给你看。”天气冷,出血也不多,一会儿就给自然止住了。   倒是铁蛋,歪着脑袋打量她,“你的文章,主席真的表扬你了吗?”   安然扬了扬牛皮纸信封,“告诉我,谁欺负傻杜鹃,我就念给你听。”   铁蛋瘪着嘴,终究是抵挡不住副主席的亲笔来信,半天憋出一句:“牛蛋他爸,好几次我看见,他总是抱着傻杜鹃。”   “怎么抱,像我抱小猫蛋这样吗?”刚问出口,安然就觉着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两个成年人抱在一起,能是什么事?   傻杜鹃傻杜鹃,说的就是姜德宝家大闺女,八岁那年一场高烧烧坏脑子,智商永远停留在八岁上。成年后也舍不得像农村其他智障女子一样随意打发嫁出去,姜德宝给她招了个瘸子女婿,小两口也挺争气,结婚一年就生下个健康聪明的男娃娃。   然而,谁也没想到,闹饥荒那年为了捞条鱼打牙祭,父子俩双双淹死在海子里。村里人对着傻杜鹃都说是小孩不懂事玩水让龙王请去做客了,过几天就回来。   她等啊等,盼啊盼,没盼回来儿子,下意识就把年龄差不多的铁蛋当成了儿子,村里孩子打他她就挡在前头,有吃的就分他一口。   铁蛋摇摇头,带着孩子的纯真,“他还会吃傻杜鹃的嘴巴,每吃一次,就给她两块饼子。”然后每次傻杜鹃都会悄悄分一块给他,让他不要告诉别人。   难怪他一会儿说傻杜鹃天天饿肚子,一会儿又说分饼子给他吃,貌似前后矛盾。可怜的傻杜鹃呀,有口吃的就是最大的幸福和满足,当然要把她的幸福和“儿子”分享。安然拳头硬了,又追问了几个细节,气得哟,差点就给当场升天。   “小姨,牛蛋他爸咱惹不起,他能打死一头牛哩,等我……等我有他那么大的时候,我就不怕他了。”   安然深呼吸,“放心,我过两天就送他升天。”   把手洗干净,郑重其事的拆开信封,那字,可真是漂亮,笔锋十分苍劲,每一个都像印刷出来的一样。老人家的字真就像他的为人一般,光明正大,开阔坦荡。   这一夜,包淑英和铁蛋在这样一封饱含热切希望、赞赏、鼓励的来信里安然入睡,就连小猫蛋都乖乖的没蹬被子。只有安然,心头总是充斥着一股酸楚与气愤,为这个年代,也为傻杜鹃这样的女孩子。   因为她也是最近才听妇女们说,傻杜鹃是因为流产给流死了的,大出血。   她的小猫蛋,上辈子跟着刘美芬,也不知道受没受过这样的欺负,如果被欺负了,她是多么无助?多么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   不过,接下来几天,包淑英又奇怪了,书记和队长每见她一次就得问一次:“你家小安同志怎么还不来帮忙算账?”   毕竟吃了人家半个猪头,老太太总觉着欠大队部,得多去帮忙心里才过意得去。而然然呢,无论她怎么劝,就每天老神在在的,兜着猫蛋这儿溜达那儿闲逛,反正就是不去帮忙。   公社送来的奖励里有二十斤大米,三十斤白面,至少能让她们敞开肚皮吃一个月。安然发了一盆面,揉一揉,搓一搓,再放滚烫的油锅里一炸,一根根金黄黄短胖胖的油条就出锅啦。   虽然没有酵母粉,不够蓬松,但她白砂糖很足,又香又甜,铁蛋一口气吃了三根。   正吃着,姜书记家那瘦条条的老伴儿进来了:“哟,我就说咋这么香,原来是正吃油粑粑呢。”她的眼睛落在铁蛋身上,那孩子站在他小姨身旁,在油条上摸一把,再把手指送小猫蛋嘴巴,让她咂吧个味儿。   “小安同志啊,家里的事忙完了吧?”   安然下油条的手没停,“差不多了,婶子来,吃油条。”   别说油条,就是龙肉老太太也吃不下啊,要是队上的账抹不平,她连屁也吃不上一个。“你叔和我最近啊,满嘴火炮,可吃不下这些油煎油炸的。”   见安然不接茬,把话题绕别的地方去了,老太太愈发急得火烧眉毛。上礼拜开始公社领导轮流到各生产队查账,有干干净净的,也有账目和实物对不上的,但也就几十斤出入……就这,那些大队书记还被叫公社革委会去写检讨,每天早上社员们干活的时候都能听见他们臊眉搭眼的在广播里念检讨书。   老姜在旧社会是村长,现在又当了二十多年的书记,可丢不起这脸。   当然,她更清楚的是,一千八百多斤的纰漏,不是念检讨这么简单,搞不好得枪毙。想到这儿,她两条枯木棍似的腿软了又软,差点就站不稳。   安然看她实在可怜,心也软了,这两口子跟队长不一样,他们这么多年不仅没欺负过母亲,还时不时会帮衬一把,要不是他们主持着,包淑英还真讨不回这套房子。   “婶子您回去吧,转告我叔一声,他晚上要有空就来我家一趟。”   “有空有空,他一定来。”   本来,她跟村里其他妇女一样,都觉着包淑英这城里闺女懒得不像话,一个工分不挣,整天就抱着孩子这儿走走那儿逛逛,整个海燕村哪有这样的妇女?可老姜硬说她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不仅会写文章还会算账,不是一般妇女,那么大个缺口,要不是她看出来,等到查账的时候让公社领导看出来,那他有嘴也说不清。   自检自查发现问题,至少还能补救,总比上头揪住小辫子好不是?   ***   “可现在的关键是,那天你已经在县长面前夸下海口,账已经抹平了,咱去哪儿弄那么多粮食填窟窿?”何队长的语气,不无责备。   安然看着他,似笑非笑:“队长既然要把屎盆子扣我头上,那当时就应该大义灭亲,站出来否定我,反驳我,现在我帮你们渡过了危机,反倒成我的不是了?”   “那你们还来干啥,都回去等死吧,最多三天,公社就得查到咱们队,到时候我顶多是不清楚情况,信口开河,而你们……我听说,河南有个生产队长,年底盘账少了八块钱,都抓去坐牢了呢。”顿了顿,“加上倒卖棉花的事儿,咱们小海燕生产队可就要在全县出名咯。”   何队长哑口无言。   他能怎么样?他也没办法啊!账目和储备这一块可是归他直管的,上面追究他就是首当其冲要被撤职的。   姜书记瞪了队长一眼,心说这女娃子真不是好惹的,你让她一分不舒服,她就得三分的还回来,不由得放缓了语气:“小安啊,你要是有啥办法能跟我们说一说吗?”   “姜书记,我知道您是一心为民的好书记,我确实有办法,但我怕刚帮你们度过难关又被你们扣个大帽子。”   俩人只好讪讪地赔礼道歉,“不会,绝对不会,刚才是我着急了,说错话。”在这个大集体时代,他俩就是整个生产队头顶的“天”,谁能想到这俩平时趾高气扬的人,居然对着个十九岁的小女同志点头哈腰呢?   当然,安然知道,姜书记也就罢了,何队长这样的伪君子,连真小人还不如,她这么让他没脸,他心里肯定狠狠的给她记了一笔,她要是不踩着这笔更上一层楼,站到比他还高的位置,以后有的是小鞋穿。   “行,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既然孔县长说我是队里的会计,你们也没否认,那我就是会计。”   “好好好,明儿一早咱们就开社员代表大会,宣布这消息。”   安然要的不仅是社员代表的承认,“得把我的材料交上去,公社盖了章才算。”   得,何队长满口答应:“成,早早的我就去给你办。”心里其实打定了主意,不就是一小小的会计嘛,爱当就当呗,反正每天给七八个工分就是,别的她甭想。   现在整个海燕村生产队的领导班子就是一层铁板,得了好处的谁也不会说出去,他只要先跟大家伙通个气,其他人别想知道。   不成想,那小女同志她顿了顿,居然一副天真的问:“我听说大队会计每月有十斤细粮和八块钱的副食票,也不知道真假?”   “没,没有的事,你听谁乱嚼舌根?”理不直气也壮。   安然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装逼,她真的特恶心这个姓何的。别看现在欺负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他还当了一辈子队长,以后人民公社取消后,他又被调到乡里当副乡长,没几年居然给爬到县里去,补偿款厚此薄彼就是他搞出来的。   在其位不谋其政,整天只想着怎么给自己搞钱。   可以说,母亲和铁蛋的悲剧,一半是四姥爷造成的,另一半就是他。   她想弄死他,首先就得站得和他一样高。   “刚才走的时候孔县长身边那位,穿绿军装的,他还问我每月的津贴拿到没,县财政局拨款还是他签的字呢,他还说出纳……”   寒冬腊月,何队长额头居然开始冒汗,“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给你就是。”生怕她再嘚吧嘚吧,把出纳也有副食票的事捅出来。当时换出纳的时候,他就故意把姜德良的副食票压着,大半年了一分没给人。   老实人就得吃亏,但安然这个面白心黑的“老实人”,就准备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行,咱把话说明白就行,你们先回去吧。”   “那账……”   “等我拿到聘用文件,保准办得让你们满意。”   出了门,书记和队长对视一眼,不得不感慨:“这小安同志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何队长勉强笑笑,他心里乱得很,将近两千斤粮食,虽然是粗粮,可也不是小数目,他现在不怕别的,就怕安然填不上窟窿,让他自个儿掏腰包。   因为书记抓生产劳动,他管财务和记工分,要真查出来锅还得他来背。可天地良心,那两千斤粮食真不是他贪的,要不是安然查出来,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   第二天中午,收到民兵队长赵光荣送来的盖有石安公社鲜红色印章的聘用文件,安然依然不动。眼看着检查组的人一天天靠近小海燕,何队长急得满嘴火泡,一天得往安家跑五六次。   他也知道有求于人,每次不是拿几个冻梨就是鸡蛋,下午还给拿了个小孩玩的拨浪鼓,逗弄着粉丢丢的小猫蛋:“小安啊,孩子的户口还没上吧?等年过完我帮她上上去怎么样?”   “不用,她爸就快回来了。”   “你咋这么死心眼,跑了的知青我就没见过回来的,人放着城里大好日子不过吗?”他还不知道宋知青已经来过。   安然也不跟他多作解释,如果不出意外,宋知青没多久还会再来一趟,她想让猫蛋跟她姓安,干脆等办完离婚手续再上户口,不然改来改去麻烦,以后档案里还得留个“曾用名”。   无论他怎么伸橄榄枝,她就是不接。何队长彻底沉不住气了,“小安同志咱明人不说暗话,你要能帮我们顺利度过这一关,我给你重新立个户头,还把财务室旁边那两间知青屋分给你,怎么样?”   “知青屋太远,我要隔壁的旧屋子。”   何队长深吸一口气,真是狮子大开口。隔壁老房子是康熙年间就给传下来的,传到何家老叔手里,那是个聋哑老人,无儿无女,老叔一死,就被大队部用来放农具,最近正计划着开春后添置两头毛驴,用它做牲口棚呢。   里头早被村里人搜刮过百来遍,啥也不剩,况且老旧得厉害,有些地方瓦块散落,破了好几个大洞,地板给淋得不成样子……住人是万万不能的。   队长犹豫片刻,“成。”   安然这才露出笑意,上辈子他要发的财,她来替他发吧。老宅的主人是何家三代开外的孤寡老人,活着的时候无人多看一眼,包淑英可怜他,时不时给送个瓜啊枣的,抽空给端个屎盆尿盆,才让他勉强活到八十多岁。谁也想不到,二十年后拆迁的时候,这座无主的宅子却成了何队长的房产,他一口咬定是老叔送给他的,当年给老叔端屎端尿的人是他。   因为房产面积大,有四百来平,他可没少得到赔偿金。   安然很贪心,她不仅要母亲和小猫蛋的爱,还要权利,更要钱哟。 第18章 入V二更   现在农村还没房产证, 她坚持让大队部全体领导和何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共同签字画押,白纸黑字写明,这套房子是老何叔赠送给她的, 作为包淑英对他多年照顾的感谢。虽然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但意思到了, 留下证据就行。   终于,会计的“官位”搂到了, 房子也抢到手了,安然姗姗来迟,走马上任。   第一天,她烧了两锅热水, 把知青屋里里外外打扫个干净, 不碰账本。   第二天, 她又把大炕和窗户纸给糊了一遍,让屋里暖洋洋的, 还是不碰账本。   到第三天, 一大早的, 大队部的书记队长出纳民兵队长妇女主任全体出动,把她堵财务室, “小安啊,姑奶奶喂,你可快点看看账本, 想想怎么个填法吧。”   “别是你也没办法, 来混吃等死的吧?”妇女主任最喜欢那些膀大腰圆爱劳动的妇女,像安然这种细皮嫩肉的她见一个讨厌一个,总觉着她能当上会计就是走的狗屎运。   她酸溜溜的说:“哼,要不是何会计住院了, 哪轮得到你。”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何会计什么时候出院?”   “咦……好像就是今天,估摸着下午就能到家。”人在市医院,大家伙还没告诉他,队里多了个新“会计”,想想还有点头疼。   说曹操曹操到,一群人烤着火,聊着天,摸出几个土豆烤上,整间屋子正香喷喷的时候,何会计来了。“哟,大家都等我呢?对不住对不住,我昨儿就想出院了,是大夫不让,我这心里啊,挂着咱们年底盘账的事儿,是吃不下睡不着,领导人的最高指示我是时刻牢记心中。”   何会计不过三十出头,浓眉大眼,个头很高,因为体力十分了得,以前是赶牲口的。孩子间流传的说法是,他能一个拳头打死一头牛,两头驴,三只羊,是个厉害角色。前几年娶了公社总会计的闺女,立马就从赶牲口的给一步登天当上大队会计了,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红火。   这不,连住院做手术那都是媳妇儿跟着住市里招待所的。“我家那娘们不愿回家,说招待所的炕又软又暖和,我呀,还是喜欢咱们农村的土炕,也没觉着一块五的招待所有啥稀罕的……”一面说,还一面觑着安然。   这个全队最漂亮的小媳妇他早就注意到了,听说丈夫是知青,偷偷跑回城了,留下她带着个拖油瓶,以后想要再嫁也找不着啥好人家了。   安然可没时间听他凡尔赛,她给姜书记使个眼色。   姜书记带着沉痛的心情道:“小何啊,我要告诉你个事儿,你做好思想准备。”   “没事,书记您说,我这一颗红心向太阳,再大的事儿我都能扛住。”双手拍胸,哐哐哐。   “你克扣的1856斤粮食,昨儿孔南风县长已经查出来了,是我一力担保下来,公社限你三天之内把粮食补上,不然得枪毙……”老头儿脸本来就黑,又没背语录,他只有遇到事态严重的时候才会忘记背语录。   何会计脸一白,几乎是跳起来反驳:“可那不是我一个人吃的啊,凭啥枪毙我一人,还有……还有……”他眼珠子一动,发现不对劲。   按理来说,他是何家人,保他的应该是队长,而不是一直看不惯他们何家人的书记。“队长,这是真的吗?”   都到这份上了,谁要还没看出来谁就是瞎子。队长往他脸上“呸”了一口痰:“你干的好事,脸都让你丢光了!”   “不是,队长,我没有啊,账目咋就不对了它?这账可是姜出纳跟我一起对的,要不对他也跑不了。”   “我日你祖宗,你他妈还想害老子!”姜德良跳过去,冲他脸上一拳。“我就说每次盘账的时候你要么装头疼,要么装拉屎,让我一个人点,我哪点得清啊我。”   每次随便签个名这账就算盘完了。   姜德良其实也觉着心里不踏实,跟他二爸说过,他二爸又给队长说,何队长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拍着胸脯保证会教育何会计,结果呢?滚雪球越滚越大。   俩人顿时撕打起来,妇女主任也被这巨大数额给吓到了,不敢上前。   安然知道,会计和出纳是一个企业或单位掌管“保险箱”钥匙的人,一旦财务出问题,首先就得从他们身上下手。本来这年代会计出纳分得没这么清,一般集体有其中一个就行了,小海燕这是姜何两大姓斗法的结果。   而姜出纳老实巴交,何会计是唯一合理的怀疑对象。他事先肯定计划好怎么对抗调查,安然只能让姜书记诈他一诈。   果然,心里有鬼的人,是不经诈的。   没一会儿,来了几个民兵,把何会计一捆,扔墙角去。   “叔……”   “滚一边去,别叫我叔,社员选你当会计不是让你来吃好处的,赶紧老实交代,贪污的粮食都在哪儿。”   “就是,坦白从宽,既然都承认了,那就招吧。”   他两只小眼睛滴流一转,干脆也不装了,“我知道你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把窟窿补上,这样吧,如果你们放了我,保证不追究这事,我就告诉你们。”   几人对视一眼,可真被他说到心坎上了。   账目可以修改,实物却不行,那是实打实得过秤的,少一斤也不行。   “这样吧,你们先给我松开,我回家去吃个饭,刚出院,又坐了半天拖拉机,人还饿着呢。”他居然死皮赖脸的命令起别人来。   “要不咱们还是……毕竟,他贪污是咱们内部事务,关起门来该教训教训,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粮食,能补多少是多少。”何队长果然松动了。   “看看,还是我叔顾大局。”   安然冷笑:“你不说,我也知道在哪儿。”   “在哪儿?”所有人异口同声。   安然指了指队长,似笑非笑。   “小安同志你别胡说,我可没跟他分赃!”队长像踩到屎似的,一蹦三尺高,脸都给吓白了。   “这不能吧,小安你想好再说。”姜书记也觉着难以置信。   老对头虽然不怎么样,但贪两千斤粮食应该还不至于。因为丢的是粗粮,苞谷红薯燕麦这些,战时是救命的,可平时大家都不怎么爱吃。毕竟,何队长儿子在县城供销联合社上班,儿媳也在肉联厂,全是肥得流油的单位,还不至于稀罕这两口粗粮。   “我没说你,我说的是粮食在你家。”   “我们家怎么会有他贪污的粮食,这不还是胡说嘛。”   安然冷了脸,“上次从何瘸子家收缴的粮食,你一没上账,二没上缴公社,不在你家能去哪儿?”   四姥爷家搜出来的全是白花花的细粮,当时大家忙着打那一家子过街老鼠,他悄悄让人扛回自个儿家,名义是先找个地方保存着,其实就这么阴下来了。   何队长这才偃旗息鼓,动了动嘴唇:“我这不是给忙忘了嘛,粮食一斤没少还放着呢,待会儿叫几个民兵去扛过来就是。”想了想,“可那些都是细粮,不是粗粮啊。”   “不会换吗?我听说一斤细粮能换三到五斤粗粮,这么一转手,脏粮食就洗干净了。”就跟后世的洗黑钱交易一样,转个圈,漂白一下就好了。   “可怎么他贪的粮食会出现在何瘸子家?”这才是众人想不通的地方。   安然冷笑:“这得问他,对杜鹃做了什么。”   “什么杜鹃黄鹂的,你别胡说。”何会计虽然还在反驳,可底气已经明显不足,身子也在不断的往后缩。   “我们现在就可以把何瘸子叫来,让他给咱们说说他都看见过什么,以至于让你心甘情愿的给他输送两千斤粮食……封口。”   众人一愣,他贪污的粮食,给了何瘸子?   所有人都糊涂了,能让他出这么大封口费的,到底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事,莫非……应该不是,怎么会有人对个傻女子那样呢,姜书记摇头,打消脑袋里那恶心的猜想。   可事实就是如此。何会计娶了公社会计的闺女,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回家就得挨挠,有时候连面子也不给,当着全体社员的面又打又骂,这种被压制的极端自卑的人,当面对比自己弱小的,完全无反抗之力的对象,顿时诱发了他心底的恶魔。   他借用职务之便,家里不缺吃的,每次欺负完傻杜鹃,就用一点点吃的哄骗她,让她别往外说。可他不知道,傻杜鹃不仅分享了饼子,还把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儿子”。   铁蛋也只不过四五岁的小孩子,只能隐约感觉到他对她做的应该是不太好的事,具体有多不好他们也不知道。能打死一头牛的成年人,他们也惹不起。   他这么三番五次或上门,或哄骗杜鹃出门,住在杜鹃家隔壁的何瘸子,很快发现不对劲,跟踪了他们,或许还留下了把柄,并趁机索要封口费。   ***   所有人都震惊了,没人能想到,真相居然是这么骇人听闻。男人们哪家没个姐妹妻女孙女的?这样的事要发生在他们家里,杀人的心都有了。   妇女主任是个很彪悍的人,“嗷”一嗓子,直接骑何会计身上,把他脸抓花了,拉都拉不住。   对,她是彪悍,是挺看不惯安然这样的女同志,可她首先是个女人!“杜鹃她是个傻子啊,男人和儿子都死了,你怎么下得了手?”   欺负完也就罢了,他还眼睁睁看着杜鹃流产,大出血等钱救命,他几块看病钱都不愿给,任由他们一家子苦求邻居无果后,绝望等死……这些秘闻只有妇女们知道。   队里的意思是,要召集全体社员,公开批斗他的恶行,安然给否决了,只让民兵去报案,“不能去公社,要去市里,找一位叫严厉安的公安,记住了吗?”   要弄死人渣,就必须一鼓作气,安然可不想夜长梦多。   感谢这年代对管辖片区和职权范围划分还不是很严格,严厉安带着七八个配枪公安来得很快,来了问清楚谁是何会计,先让他吃几个大马脚再上手铐。   贪污那么多粮食本就是重罪,更别说还有那么丧心病狂的恶行,直接押回阳城市,从严从快处理,也就几天吧,消息传回来,说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日期是正月十二。   哪怕何家人和老丈人想保他也保不了,这事人证有俩,物证也分别在姜德宝家和何家搜到了,影响恶劣,让人恨得牙痒痒,死刑板上钉钉。   消息传回来的当天,安然抱着小猫蛋亲了又亲,“宝,妈妈的乖宝。”   小丫头被她亲得痒痒,咯吱咯吱笑个不停,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忽然就叫了一声“妈妈”。   安然又惊又喜,眼泪花都出来了,不得不承认,养育孩子的过程中,一直是她在单方面输出,终于在她疯狂输出了大半年后,这只只会吃了睡睡了吃的小猫蛋她居然给了回应,能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激动的呢?   “宝你叫啥,你再叫一遍好不好?”   小猫蛋鼓着红嘟嘟的嘴巴,“木——mua——”   “来,跟着妈妈说,妈——妈。”   “木——mua——”空气里弥漫的都是她的口水小泡泡。   行吧,安然彻底放弃,也不勉强她,大多数孩子也是七八个月才会叫妈妈的,她闺女这样已经很不错啦!   ***   “小安同志在吗?”姜书记背着手,没有再背语录,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可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当时,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公开批斗他?”   毕竟,这样更有警示意义。   安然亲了亲正努力学叫妈妈的小猫蛋,“我有两个考虑,一面是怕杜鹃的父母接受不了,做出不理智的事来……毕竟,那样的人渣应该挨法律的子弹,不该再毁了姜德宝的人生。”也怕看见过真相的铁蛋留下终生难忘的心理阴影。   另一面嘛,更怕模仿效应,消息一旦传出去,不仅小海燕村,还有十里八乡这么多村子,谁知道里头还会不会隐藏着反社会人格,一旦出现哪怕一件模仿案件,都是她无法接受的。   这年代医疗条件有限,几乎每个村都有那么三四个智力障碍的女孩。   她安然,唯愿天下女孩健康平安,哪怕平庸,哪怕无趣,也要健康平安的长大。春天的暖风,夏天的西瓜,秋天的稻田,还有冬天的雪花,这个世界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等着她们。   她终于知道,上天让她重生的意义,不仅是守护小猫蛋,还有千千万万跟她一样的女孩。 第19章 入v第三更   春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安然的会计工作终于到了尾声,该分发的分发,该归档的归档, 腊月二十七把所有账目一合, 她就能回家休息了。   因为她的鼎力相助, 小海燕生产队既抹平了账目,又补上了缺损, 还揪出两个渣滓,姜书记做主给她多分了十斤肉作奖励。姜书记家老伴儿送来的时候还怪不好意思,一个劲的让安然别嫌弃。   可那明明是半扇上好的肋排啊,两端不挂大骨头不挂里脊肉, 一根根细苗苗的, 匀净得就是上肉联厂也买不到的呀, 社员们都爱肥肉,这种几乎全是骨头的东西都是挑拣剩下的。   安然可喜欢得很, 先砍两根炖汤, 瘦瘦的猪肉, 匀匀的骨头,炖出来的汤都是奶白色的, 撒几粒盐,小猫蛋能呼啦啦喝下半碗。   再挑三根熬糖色做成糖醋排骨,除了小猫蛋还吃不了重盐重糖, 其他人那吃得叫一个肚饱肥圆。   包淑英盘腿坐炕上, “活这么大年纪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骨头能这么吃。”   安然把排骨上的肉撕成细细的,软软的丝儿,压得绒绒的,喂着小猫蛋吃了两嘴, “这算啥,我知道的排骨的做法还多着呢,以后啊,咱换着吃,不重样。”   话虽如此,可给老太太买了几瓶子药,又给全家各做了一身壮棉花的新衣服新鞋子后,她手里确实没啥钱了,“明儿我去自由市场看看,还能买到肉不。”过年了,那些吃供应粮的每天天不亮就去肉联厂门口排着队,连骨头都给抢光了。   不过,第二天她没去成,因为天一亮屋后头的鸭蛋跑来拍门,“铁蛋铁蛋,你小姨的房子让雪压塌了!”   安然晃了晃神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隔壁的老宅,后面靠近鸭蛋家的屋顶受不住大雪挤压,椽子断了,积雪垮塌下去又把主墙体给压垮了……唯一庆幸的是里头没住人。   所以,安然现在面对的就是一堆腐朽的残垣断壁,无能为力。   “椽子全烂了,大梁也臭了,估计得换不少木头。”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只有姜德宝拿着半截椽子看。他老父亲当年是给地主家盖房子的,他也跟着学了一手好木活。   “哎哟,那可住不了咯,维修费用不老少呢。”队长媳妇幸灾乐祸地说,“咱们老何家的房子啊,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   “是吗?老何家的房子,人为什么住不了,是因为它就只配养猪养狗吗?”安然毫不客气地回呛,这两口子真应了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   “我什么我,主席老人家说了,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老宅的破损就是旧世界的毁灭,新世界还会远吗?光明还会远吗?”   “不远。”围观群众异口同声。   老婆子讪讪的闭嘴,夹着尾巴走了。   你要阴阳怪气,那我就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   姜德宝平时都挺怵这老女人的,等她走了才敢说话:“安会计你要不急着住的话就等等,等开春我给你全换上新木头。”后山啥样的木头都有。   虽然,山上的木头不用钱,可砍伐、修造和运输都得费人力物力,而在农村最值钱的也就是劳动力。安然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谢谢德宝叔,等开春再说吧。”光修缮费用就够盖一栋新房子,赔本买卖她还没做过。   正想着,忽然鸭蛋又喊起来:“铁蛋铁蛋,有人找你小姨!”自从安然当上会计,村里小孩好像也不怎么排挤铁蛋了。当然,甭管别人排不排斥,反正他是不爱跟谁玩,哪怕下再大的雪,他也得出门野狗似的游荡一圈,巡视那些他撒尿号过的地方。   一男一女穿着厚厚的笨重的棉花衣服,鞋子是圈了层小羊皮的棉靴子,“安然妹子,你还真住这儿啊。”   正是有段时间没见的沈秋霞两口子,俩人脸蛋红通通的,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给冻的,哈出来的白气一会儿就没了:“我还问我老舅海燕村是不是有个叫安然的,他说他们村会计就叫这名儿,你当会计咋也不说一声?”   安然有点感动,她上辈子没什么交心的朋友,很少能体会到别人不求回报的挂念她的感觉,“你们怎么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两口子也不客气,先在院里跺了跺脚,把靴子上的雪弄干净,这才提着几个网兜进门。   堂屋里,铁蛋已经给小猫蛋穿好衣服,放在炕上坐着玩儿,看见陌生人也不怵,眨巴眨巴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秋霞姐你们人来就行了,干啥提这么多东西。”有罐头花生瓜子儿,还有一罐麦乳精,一罐钙奶饼干,都是这年代的高档人情往来品,这份礼太重了。   “害,我们今儿啊,是来感谢你的。”安然还没明白,沈秋霞哈了哈手,正准备好好的香香小猫蛋,老沈忽然说:“当心些。”   沈秋霞脸一红,透出幸福的光泽。   安然一愣,这才发现,沈秋霞的腰身好像有一点点粗,“莫非秋霞姐有了?”   两口子害羞的笑起来,老沈眼角的皱纹都能夹死苍蝇。结婚十几年,可终于是怀上了,无论男女,那都是心头肉,口中宝。   “多亏妹子告诉我们,我俩才吃了两个月,第三个月就有了,已经去县医院查过,没错。”   小猫蛋是真没出息呀,大人们说着话,她眼睛就滴溜滴溜盯着钙奶饼干看,那是她每天都能限量吃上几块的,奶里一泡,松松软软,入口即化,奶香奶香的。   一不留神,一丝晶莹剔透的口水就“滴答”到胸前,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我啊,就想生个这么稀罕的闺女,不淘气。”   安然笑笑不说话,淘气跟男孩女孩没必然关系,宋虹晓是女孩,可她的嚣张跋扈,她闯的一个接一个的祸,也不是一般男孩能达到的令人讨厌的程度,总之就是特烦。以前有亲妈滤镜,还觉着她就是性格乖张些,现在一看就是在违法犯罪的边缘不停试探,她一次又一次帮忙收拾烂摊子,又何尝不是在纵容她?   “想啥呢?”沈秋霞看着她,嘿嘿直乐。   “我在想,我以前真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   “害,我看你很合格,你看看铁蛋猫蛋俩,干干净净又好看又懂礼貌,嘴可甜呐。”铁蛋嘴甜,那是因为看见她手里的小猫蛋最喜欢的钙奶饼干,要是别人,他鸟都不鸟。   聊了会儿天,沈家两口子穿上厚衣服准备走了,“吃饭就算了,以后还有机会,咱们得去县城一趟,农用车还停在岔路口呢。”   安然正巧要进城置办年货,就跟他们一路去了。临近年关,公安和纠察队对黑市的管理也明显放松,倒爷们不再缩手缩脚“贼眉鼠目”,有的都明目张胆挑着箩筐,吃穿用行一应俱全。   别的尚且一般,主要是有卖小孩线衣线裤的,颜色很鲜艳,安然一眼就看中一套粉白色的,想象着小猫蛋穿上得多漂亮,粉嘟嘟樱花一样的小人儿……买!   猫蛋有的,铁蛋也得有,再买一套白色的,虽然不耐脏,但小家伙单眼皮小眼睛就适合穿浅色系,干干净净,有日韩系帅哥的感觉。   当然,母亲也得有过年的仪式感,新衣服穿出去太惹眼,她嘴又笨,说不清楚来头,安然寻思着要怎么给她老人家买个低调实用的新年礼物。   “大妹子围巾要吗?正宗苏联货,羊毛织的,特暖。”   “苏联手表,海城人手一支的苏联手表咯!”   这时候反苏修批苏修闹得轰轰烈烈,胆敢卖苏联货的都是有门路有手段的人,安然不由得定睛一看,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瘦条条,黄叽叽的。   小伙子一见安然,目露惊艳:“哟大妹子,哪儿人啊?我这儿有海城友谊牌雪花膏,便宜你只要四块钱。”   这样的小青年,安然都能给他当奶奶了,压根没把他的殷勤当回事,“围巾咋卖的?”   “十二块钱一条,别人我卖十二块五哩。”   安然摸了摸,确实是很不错的羊毛纺织品,触感柔软,面料厚薄适中,一点儿也不显臃肿,关键颜色还很好看,姜黄藏青和烟灰,可是这个年代少有的洋气。她咬咬牙,给老太太挑了藏青色的挂脖子上试了试。   “你皮肤白,最适合红色,多鲜亮呐。”   她和小猫蛋能生得这么好,包淑英其实也不差,只不过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皮肤粗糙暗黄,红色既惹眼还会显黑,藏青既衬肤色又很低调,适合老太太的性格。   “漂亮着呢妹子,不过你还是选红色的吧。”   安然受不了这聒噪的小伙子,“得了吧你,赶紧给我便宜点儿,十块。”   小伙子一蹦三尺高:“啥,十块可不行,我本还不够呢。”   安然自个儿就是搞纺织业的,对这一块可是门儿清:“十块不能再多了,你羊毛并非百分百的羊羔毛,针脚也不够紧密,应该是生产线上淘汰下来的瑕疵品,本钱顶多也就六七块,赚头大着呢。”   小伙子被她“点评”得目瞪狗呆,这批围巾仗着鲜艳的颜色确实忽悠了不少妇女,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懂行的。“妹子你是纺织线上的?”   安然懒得跟他啰嗦,甩过去十块钱立马走人。   这才刚开始逛就花出去二十多块钱,接下来真是啥也不敢买,抢了十斤上好的五花肉,运气好还在百货商店后门看见有卖老鸭的,六块钱买了一只,拴自行车后座上,优哉游哉就回家去。   ***   这是小猫蛋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离开妈妈,也就俩小时,她就开始皱鼻子揉眼睛,姥姥抱过去她就往人胸脯子上拱,拱了几下发现不是妈妈的,小嘴一扁就要哭啦。   铁蛋赶紧端来泡好的饼干加奶粉,用勺子盛着,吹着,一勺一勺喂她。可对半岁的孩子来说,吃饱只能满足生存需要,她最想要的还是妈妈香香的胸脯,哼唧几声没得到妈妈的回应,“哇”一声就哭开了。   从来不怎么哭的孩子一旦哭起来,那都是排山倒海式的,哇呜哇呜挣得小脸通红,泪水混着汗水,一会儿脑袋都给湿透了。   这可把包淑英和铁蛋急坏了,一个抱着她走来走去又吹又哄,一个去村口守着,远远看见个人就喊小姨,是不是小姨。   当然,雪地路滑,骑着自行车的安然不可能这么快回来。挂的东西多,她路上还摔了好几跤,整个屁股墩都给雪水泡着,心情十分不美丽。   结果更不美丽的是,哭哑了嗓子哭睡着的小猫蛋,满脑袋的汗,闻见妈妈的气味立马睁开眼睛,可怜兮兮的哼两声,本来已经决心断奶的安然,只能再次让她得逞,疼就疼吧,吃就吃吧,反正也没多少了,吃到吃不出来也就自然离乳了。   事实证明她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晚上孩子就发起烧来,烫成了小火球,烧酒和凉水换着来,也没能把温度降下去,眼看着孩子连哭的力气都小了,老太太自责的哭起来:“都怪我,我要是不抱她出去就好了。”   安然一面给孩子降温,一面还得安慰她:“没事妈,孩子发烧很常见,村里这么多孩子要怕发烧那谁也别出门了。”   “不是,人说孩子周岁之前不能见生人,我给……给……”   这都是村里老人的说法,安然嗤之以鼻:“孩子没那么脆弱,呼吸新鲜空气比窝在家里吸煤烟强。”   “那把这喝了吧,驱了邪就好了。”   安然看着她手里一碗灰褐色的黏稠液体,“这是啥?”   “灶火灰。”   安然:“……”她现在特能理解以前员工们吐槽婆婆的心情。   好在用宋大工程师的钱抓的中药终于派上用场,煎上一副,也不敢多喂,毕竟婴幼儿肝肾代谢能力弱,只哄着喂下几勺药汤,再把药渣用纱布包着,敷她小肚肚上……没一会儿,脸就没那么红了。   家里也没温度计,安然只能用自己额头去感受,凭经验,以前宋虹晓发烧那是家常便饭,别的不说,对退烧她是有一手的。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一会儿看眼孩子,一会儿给她敷药,一会儿抱着睡不安稳的小猫蛋走来走去。   她对这样彻夜不眠的拉扯其实习以为常,可包淑英却躲被窝里哭了一夜。她觉着自己没用,一点儿闺女的忙也帮不上,此刻的她无比希望,她那玉树临风的女婿能赶紧回来,这一次就是绑她也要把然然绑进城里过好日子。   不过,包淑英虽然爱唠叨,但杀猪宰鸡的活儿还非她不可,拎着七斤多重的老鸭子,一砍刀下去,把鸭血放盐水碗里,没一会儿,一只精光光的鸭子就弄好了。安然把鸭胗鸭心这些洗干净,用自个儿泡的辣椒和仔姜片,大铁锅烧得热热的,来个爆炒鸭杂。鸭肚子里填满萝卜,放蜂窝煤炉子上敖个老鸭汤,再用腊肉丁和土豆块,加一勺猪油,焖一锅香喷喷的土豆饭,这顿年夜饭就全活了。   因为人少,天又冷,嫌洗菜麻烦,只要能吃饱吃爽就行,不在意搞多少个花样。   吃饱喝足,铁蛋忙着把雪白的新线衣换上,在屋里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包淑英围上羊毛围巾,也笑得见牙不见眼。小猫蛋里头是粉嘟嘟的新线衣,外头是绣了小白兔的大红棉袄,整个屋里喜气洋洋。   “妈,这一年辛苦了。”安然塞过去一个红纸包。   要平时,包淑英铁定拒绝,可今儿给的是压岁钱,有生之年收到的第一份压岁钱,她珍而重之贴肉揣上。   当然,红包铁蛋也有份,“以后乖乖听话,改改你那谁也不理的臭脾气,好不好?”   铁蛋喜滋滋拆开红包,“我就只爱搭理小猫蛋。”   行吧,大年三十儿的,安然也不忍心说教他,以后有的是机会教育。从这一年开始吧,她祖孙三代的命运都得重写了。   “小猫蛋呀小猫蛋,你可快点长大叭。”铁蛋不知道啥时候把他的红包拆了,装上自个儿私房钱,塞小猫蛋怀里,按了又按,生怕揣掉,像个语重心长的老父亲。   安然忽然清醒过来,她现在非常生气,十分生气,因为那工作机器他居然都没问问孩子叫啥名儿,小猫蛋那么无敌爆炸可爱好听的名字他就不好奇吗?混蛋! 第20章 三更合一   过完正月初四, 生产队开工,得先把村里下山的路清理通,青壮年劳力铲雪化雪, 孩子们就在一边帮忙递工具, 没一会儿, 大大小小的萝卜头都给雪水淋成了落汤鸡。铁蛋也不例外,他给姥姥递工具的时候不知道被谁打了几个雪球, 雪顺着后脖颈滑进去,整个人冻得直打颤。   包淑英吓得话不敢说,一个劲使眼色让他不要声张,先回家换衣服去。   今儿记分员不在, 安然来代他, 正站一边兜着小猫蛋磨洋工呢, 一听就不乐意了:“妈你老是怕惹事,殊不知你不惹事事也要来惹你, 与其被动挨打……”   “不如主动出击。”   看来她的教育还是有用的, 铁蛋至少能懂她意思了, 但丢雪球的孩子太多,谁都有可能打到别人, 也可能是误伤:“你要不爽,找谁找不到,那就看谁不顺眼打谁去。”   铁蛋瞪大了眼:“真能这么干?”这不是主动惹事嘛, 跟姥姥的教育完全不一样啊。   “干就完了, 反正你看不顺眼的人那都是因为平时就没少欺负你,对不对?”   嘿,还真是这道理,铁蛋想了想, 揉起一个雪球,冲牛蛋后背就是一球,毫不犹豫。   大混战中,牛蛋也不知道遭了谁的毒手,乱叫着见人就打。   安然用眼神示意:看吧,你的复仇并未招来狠命的报复,再接再厉呗。   于是,从来没体会过报仇快感的铁蛋同学,今儿给彻底体会了一把什么是快乐星球,那些欺负他的,比他大的他都记着呢,雪球捏得大大的,一扔一个准,痛得他们嗷嗷叫。不过,是痛并快乐,很快孩子们居然开始玩起了扔雪球比赛,看谁扔得远谁就是最牛掰的,铁蛋瘦是瘦,可最近半年吃得好,臂力惊人,一下就给扔到村口去。   “老大开飞机,老二放炸弹,炸得老三屁股烂,老四老五都来看,老六在家煮鸡蛋!”   铁蛋一下就乐呵出来了,螃蟹似的横跳到安然跟前:“小猫蛋,你哥我可是第一名,开飞机的哟。”别人一喊他“老大”就把他乐得没边了,刚才复仇的狠劲都没了,哪里还像以前一样瞪着小三角眼苦大仇深。   不过,不用他报仇,最近牛蛋的日子可一点儿也不好过,虽然队上没人公开说过他爸是因为什么事被抓的,大多数人都以为就是贪污罪,可何家那边瞒不住,露出风声来……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爸是大流氓,强奸犯。   所以,扔雪球比赛他就是个移动的活靶子,大孩子小孩子都打他,“他爸爸是大流氓,他就是小流氓!”   以前胖墩墩的小子,半个月就瘦了一圈。另外,他爸被判死刑,他妈卷卷包袱也回娘家了,把他一个人扔小海燕,跟着爷爷奶奶混口吃的。   以前啊,他家一门俩会计,压根不缺吃的,麦乳精和奶糖那都是想吃就能吃的,现在他看见铁蛋叼着根油条就口水流成河。“你能给我吃一口吗?就一口。”   铁蛋三角眼一翻,啃油条的声音啊,就跟狗舔盆子似的,“pia ji pia ji ”:“你骂我妹,还骂我小姨。”这是新仇,旧恨就不跟你算了。   “我……我也是……”他其实也知道那俩字很难听,可总听他妈挂在嘴边,他一学吧,他妈还特开心。为了讨大人欢心,他有意无意就在模仿。   “那我让你把骂我妹的话骂回你妈身上,就那俩字,我这根油条就是你的。”铁蛋从嘴里撕出三分之二根,恶狠狠地说。   “滚你妈的!我才不骂我妈呢。”   铁蛋“哼”一声,大口大口把油条吃下去,抹抹一嘴的油,“真甜。”反正他又没妈,他不吃亏。   正月十三,当孩子们还沉浸在春节的余温中难以自拔时,红星县石安公社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枪毙何会计。公社在河边有块基建用地,平时就当体育场用,开会的,晒庄稼的,哪怕是最热闹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也没今儿这么多人。   基建场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头,就连两旁的树上也挂着好几个,不远处的半山坡上,那也是人。   十里八乡的社员们,几乎是倾巢而出,安然一家四口没去,听看回来的人说,脑浆都给崩一地了,那一家子上到八十老母,下到牛蛋这个亲生儿子,眼泪都没掉一滴。   对于何家父母来说,这只是他们八个儿子中很不起眼的一个,还是特没良心那个,以前他吃香喝辣的时候可没想到爹娘。他媳妇儿全程就没露面,真是个人走茶凉。   包淑英居然还同情的叹口气,安然险些没笑出来,一个强奸犯,还是强奸智障女子,导致人家怀孕流产死亡的人渣,不配任何同情。但他的孩子,生为他的孩子,却不该成为原罪。   她一直留意着,发现最近铁蛋小朋友每天都要叼两根油条出门,而且每次回家都心情不错的样子,有一天终于让她逮个正着:“你把油条分给牛蛋了吗?”   小倔驴蛋子一开始还不认。   “我都看见了,后山坡那棵大柳树下。”   “好吧,我就只给了他一根,没多给,真的。”他觑着小姨脸色,“不行的话我以后都不给他了。”   “那你先说来听听,为啥以前不给,现在又给了?”这家伙可是很记仇的,这么好的东西他平时都舍不得吃,只有要上山摘野菜的时候才会带一根根去。   铁蛋咬着嘴唇,双手背在身后,蹦了几下:“他没骂他妈。”   安然怔了怔,揉揉他硬硬的发茬,“做得很好。”   他发顶的漩涡是歪的,而且还生了俩,老人常说这样的人天生反骨,古时要做反贼,现在就是违法犯罪预备役。可安然不信这些歪理邪说,她始终觉着人之初性本善,人之所以会变坏,很大程度是后天环境和教育影响的。   而最近,她就在计划一场跟教育有关的事。   如果是在五十年后,傻杜鹃的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凡父母在发现她被欺负的时候能第一时间给她来一颗避孕药,但凡父母在发现她的不对劲的第一时间能带去医院,人流手术是非常成熟的……   安然一直计划着,要给这时代的农村女性上一堂性教育课,与其教育大家该如何在被侵犯后最大程度的进行补救,不如防范于未然,让女性同胞们意识到自我保护的重要性。因为这年代,流产手术不是“还没开始就结束的小手术”,而是得工作单位或者街道公社出具证明才能做的,非身体和疾病的原因,一般不让流产。   至于口服事后避孕药,医院里也没有,有的只是坐药,内涂避孕霜和避孕帽,哪怕是不得不多次使用的涂有滑石粉的保险套,那也是很难买到的计生用品。   安然上辈子就曾给贫困山区妇联组织捐赠过不少计生用品,那个年代只要有钱都能买到,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至于宣传策略,事实是整个小海燕村百分之九十五的妇女都是文盲,发放宣教资料是不行的,而把科普知识做成图画啥的,又有宣传黄色思想的嫌疑。   正发愁呢,邮递员给她带来个意外消息:“有口信。”   “凡事不冒险,就不能成功,许多成功都是通过冒险才取得的【1】。安然同志有人带话给你,人呢?”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个军绿色的邮差包把孩子们迷死了快。   他们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跋山涉水,只要是信件能寄到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足迹,可有的地方实在是太偏远了,电话只能打到公社,写信还得贴邮票,不远不近又没钱贴邮票的地方,需要带个口信啥的,就可以请邮递员帮忙。   他们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   “阳三棉一位叫安容和的同志,带信让你去一趟他们家,有事要跟你商量。”   “同志你好,谁让你带的话?”   “就安容和啊,戴眼镜的。”邮递员还赶着往下一个村去,确保她收到口信后立马就想走。   “你确定不是女同志吗?”别是许红梅和安雅耍什么花招,上次吃大户收拾了她们一顿,估计到现在还心绞痛没好全呢。   “不是,就是个戴眼镜的男同志……你咋那么多话,我还得去县医院看亲戚呢。”邮递员不耐烦的说着,跨上自行车,在孩子们惊奇羡慕的目光中,慢悠悠的“咯吱咯吱”着离开。   安然最近忙工作,还真没工夫理他们,安容和找她能有啥好事儿?坏事儿她就更没必要去,爱咋咋地。   不过,邮递员跑这一趟,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让她想到了一个法子——不能留下纸质资料被人抓把柄,那就现教现学,她有最好的老师。   ***   “啥?你要给妇女上那个啥课?”何队长看傻子似的看着她,“我发现你飘了啊,安会计。”   “不用特意强调我是个会计,按理来说这些妇女工作应该是妇联来做,我也不是要独挑大梁,妇联那边我会沟通,你只要同意帮我做动员工作就行。”   “你咋联系,联系谁呀?说来听听,要我认识还能帮你说个情。”队长似乎是一片好心。   “莫非何队长想当妇女主任?”   果然,刚走到门口的妇女主任陈大娘不乐意了,老脸一板:“有些人的手伸得也太长了,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爱剁菜刀,有些爱把手伸进别人锅里的人,老娘我一菜刀下去,让他长个教训。”   陈大娘可不是一般人,人年轻时候可是打过鬼子,跟着地下党在敌占区做了好多年工作,后来又跟着解放军解放石兰省的老革命,别的不说,胆子绝对够大,剁手算啥,她连小鬼子的脑袋都剁过。当然,她现在之所以在农村,那是因为她提前从阳城市钢厂退休,把工作岗位让给了儿子,回农村来种地。   何队长吓得缩了缩脖子,总感觉手腕凉凉的。   “陈大娘来得正好,我这儿有个事跟您商量。”安然又把她的计划说了,还没说完呢,大娘一拍大腿:“行啊,好啊,可以啊安会计。”   一把铁砂掌拍她肩膀上:“给妇女上堂课,好主意,省得老娘们小媳妇的整天来找我哭诉,这个又怀上了,那个又要生了,我烦都烦死了。”   有些家庭实在穷困的妇女,没条件避孕,怀上又担心没粮食吃不饱养不活,都来找她哭穷要福利呢。可农村能有啥福利?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咱们要真能从根子上扭转妇女的观念,还能积德哩。”   很多妇女,要生个带把儿的也就罢了,养大还能是个劳动力,生闺女那可是“倒血霉”的,本就吃不饱的口粮要被瓜分一份子出去,养大也没啥用,嫁出去还得贴嫁妆。所以,很多生了闺女的,要么溺死,要么扔山上给豺狼叼走……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干缺德,可谁也阻止不了。   这不,你要阻拦两句,人爹娘就问你:“我不扔是不是你养啊?有本事你抱回去养呗!”   石兰省既是人口大省,也是重男轻女重灾区,安然上辈子在外头做生意,只要一说自个儿是石兰省的,对方十有八九都会问她老家是不是重男轻女,是不是六千万光棍有一半在石兰。   “行,那动员工作就麻烦大娘来做了,您是咱们工作经验最丰富的妇女主任,做这一块肯定很有一套。”   一顶高帽子,把陈大娘戴得晕晕乎乎,还得摸摸她怀里的小猫蛋:“要谁都有她的福气就好咯。”   可不是,整个生产队谁不说,安会计走哪儿都带着她闺女,无论干活上班还是上个厕所,跟大宝贝似的贴心窝窝。   安然只是笑笑,摸着尿布有点湿了,把孩子放炕上,从随身帆布包里掏出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棉布,抽出脏尿布,老大娘踮着脚一看,“这不就尿了一小泡嘛,又没屎,别换了。”   安然不仅要换,还要用湿毛巾给小猫蛋擦屁屁,擦干净她才舒服,“大娘咱们可不能欺负孩子不会说话,您说要让您穿湿裤子您舒服吗?”   老太太撇了撇嘴,心说城里大小姐就是瞎讲究,乡下孩子哪个不是屎把屁股糊得屁眼都找不见了才擦的?也没见少个啥哟。   “安会计你也太不会过日子,尿布哪用换这么勤哟,听说你洗尿布还得用肥皂,造孽哟。”大娘絮叨着,忙在被安会计怼死之前溜了溜了。   你就说吧,这老太太,明知道安会计嘴巴厉害,怼死人不偿命,她还偏爱惹人家。   ***   这天,安然骑车来到县城西边的一个农家小院,见门口已早早的排了十来个人,大家精神状态都不大好,有的捂着嘴,有的咳着嗽,有的撑着腰。   快七个月的小猫蛋,可喜欢看人啦,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同样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她能每个盯着看半天,似乎能看出花儿来。   “哟,这孩子胆子真大,一点儿也不怕生人。”有人指了指她,对安然说。   生人笑一笑,挤个眼睛她也跟着人家笑,生人招个手,她也挥挥小胖手……反正,在妈妈怀里,她胆子很大。   妈妈的怀抱,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安然站路边,指着东西教她说话:“房子,大,房——子。”   小猫蛋:“啊啊!”   “柳树,树——树”   小猫蛋:“呜呜!”   黑眉毛的陈六福就背着手过来,“什么风你给吹来了?可有些日子没天麻了。”好在雪天头风病人不多,都是些风湿病手脚疼的,他能用其他药代替配伍。   “我今儿来不是卖天麻,是想请陈大夫帮个忙。”她把队上要搞妇女生殖教育的事说了,希望他能帮忙,届时到场宣教。   陈六福谁啊,那可是整个红星县医术最好的大夫,虽是药师,在县医院端着铁饭碗,可经常看病的人都知道他医术比很多老专家都好,尤其看妇科病和疑难杂症很有一手。如果他能去到现场,安然一面对上头有交代,另一面社员也更有学习的兴致不是?这时候的农村妇女胆子很大,尤其是说起这一块,比男人还奔放。安然每天在知青屋就知道,好些个人跟何队长讲荤话那是不遑多让的……不请个有真本事的还真不一定镇得住她们。   “我为啥去?每个公社不是有妇女主任吗?”陈六福挑挑黑眉,状似无意的握住猫蛋细细的食指,轻轻刮了一下,“你娃是不刚发过烧?”   嘿,还真是,咋就这么神呢!   “你多给她喂点,这娃发了烧长得就快。”   安然回想最近,小猫蛋确实每次喝奶的时候都意犹未尽,看见大人把调羹一放她就砸吧小嘴,可她又乖,也不哭,大家就以为她是吃饱了。因为以前她吃啥都没个度,只要大人愿意喂,她能一直吃到地老天荒,好几次喝奶都给喝吐了还不肯放勺子,安然就一直想要给她养成个好习惯,每次“吃饭饭”不超过十五分钟。   “谢谢陈大夫,您帮人帮到底,就去一趟吧?我保证您不会后悔。”公社妇女主任那也是个没啥文化的老太太,讲不出个子丑寅卯难以服众。   “哦?小女同志好大的口气。”可打过这么多次交道,陈六福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灯,能这么言之凿凿胸有成竹,说不定还真有什么惊喜等着他。   “陈大夫您这么说可就没道理了啊,咱们合作这半年,我让您吃过亏吗?您开出去的方子疗效是不是比以前好了?您的口碑是不是越来越好了?病人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陈六福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要再不承认,那就是虚伪了。人老了嘛,就想到处走走,明儿正好他歇班,就当去山野散散心也成。   ***   不过,村里其他妇女可就不像安会计这么讲道理。趁着农闲,陈大娘把所有妇女召集到大队部准备开个动员会,大家伙倒是都说要来,不过说好的下午两点上工喇叭响就来,等了快一个小时,人陆陆续续还没到齐。这也就罢了,妇女们可不是一个人来,手里牵着俩,背上背着个,拖家带口逃难似的,搞得大院里全是孩子哭声闹声,不是谁扯了谁的裤子就是谁又挠了谁一把,她头都大了。   关键吧,你还不能说,一说人就回嘴:“我娃不跟我来你帮我带啊?”   娃娃们都喜欢凑热闹,你不让他来他还不干。比如,安然身边的德丰嫂子,也就是鸭蛋他妈,此刻正跟她抱怨呢:“好好的开啥妇女会,我家里还有事儿呢,鸭蛋这小子让他在家给我喂喂猪偏不干,别人家六七岁的娃娃都能当头驴使了,我家这是懒驴,懒驴上磨屎尿多。”   安然就是怕人多,没给小猫蛋带来,才发过烧,怕她免疫力不行,感染了啥可不好办。“嫂子你家现在养着几头猪?”   “刚买的猪崽,两头。”鸭蛋妈挺挺胸膛,这可是她最得意的地方,过两天要发了任务猪,那就是三头。   “那鸭蛋可不错,每天还帮你放三头猪呢。”   “别提了,这小子闹着要去上学,不想放猪了,昨儿让他爸给他屁股都打烂了。”   现在有好些孩子都不上学,就在家里帮忙放猪挣工分,铁蛋就是其中一个。本来该上一年级的年纪现在却大字不识一个,要不是安然每天教他,他还连十都数不到呢。“这娃娃啊,该上学的年纪还是得上学,错过这个阶段,他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都不一样,你们打他有啥用。”   “咱去哪儿抓钱来给他交学费?”鸭蛋妈叹口气,拍了拍自个儿破破烂烂补丁都快盖不住的裤子,苦涩得很。   安然本来今儿来开会就是有别的目的,正好顺势就问:“那咱们村现在都有哪些没上学的娃娃?”   江德丰老婆常年在村里闲话中心担任重要角色,一下就给扒拉出十多个,男娃女娃都有,最小的铁蛋这么大五六岁,最大的居然有十二岁。安然都给吓着了,这么大的孩子帮家里挣两年工分立马就得结婚,男的一娶就是顶梁柱,女的一嫁就生儿育女,以坐火箭的速度提前迈入中年人的世界……挺不公平的。   宋虹晓二十五岁没个固定对象她都不急,总觉着还小,不必早早在该奋斗该恣意的年纪迈入婚姻殿堂。   整个生产队250人,光失学儿童就有13人,这比例可真不低。这叫啥,搬开石头蚂蚁多,本来只想来场性教育课,现在还得操心孩子上学的问题。好在,她有个一箭双雕的办法,保准所有人都满意。   眼瞅着人越来越多,陈大娘在台上吼半天没人鸟,大家在下头该干啥照干啥,聊闲的,纳鞋底儿的,喂奶的,篦头捉虱子的……安然一下就站起来,两步跳台上:“大家静一静,我只说几句,说完就走。”   陈大娘眼皮一跳,啥叫说完就走,村干部都带头走人了其他人还不有样学样?她心头的火轰轰轰就给窜上来:“安会计这是干啥,歪风邪气的头不能带。”   安然回头,一脸疑惑:“大娘您听见鸭子叫了吗?哪儿有鸭子呀?”   陈大娘肺都快气炸了,啥时候了她还开玩笑,“场里没鸭子,我跟你说,让你别……”   “嘿,鸭子又叫起来啦大娘。”   “啥?”陈大娘气得都破音了。   忽然,台下一群孩子就指着她大笑:“陈大娘说话好像鸭子叫呀,嘎嘎嘎屙稀屎的臭鸭子哟!”   陈大娘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也是吼了几十遍没人听她说这才把嗓子吼哑掉的,她容易吗她,一个二个死样,看她不打烂他们屁股。老太太一双大马脚跳下台子,吓得孩子们抱头鼠窜,场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忽然,场内传来嘹亮的声音:“duang duang duang ——大家听我说。”   原来是安会计,不知从哪儿把专属的红色大喇叭拿来,陈大娘刚才也想用来着,可一提重量不对,原来是把电池卸了带回家了,气得她大骂“狡猾的老东西”。安然现在自费掏腰包把家里手电筒的电池装上,不就能用了嘛。   “我最后说一次,这事关系到咱们全村妇女的地位问题,要不愿在夫家挺直腰杆做人的,现在可以出去。”   哪个妇女不想挺直腰杆做人?“安会计我们听着呢,你快说吧。”莫非是教她们怎么在家掐架?哎哟,那可得好好听听!在座的妇女在夫家,那是上有公婆下有儿女,旁边还有缠人的大小姑子和妯娌,论掐架吵架那可就精神了。   “安会计你没婆婆妯娌,你咋个教我们掐架呢?”   “就是,你家你就是穆桂英挂帅。”瞧瞧,妇女会都不让包淑英来。   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好笑处还哄堂大笑,你拍我一下,我拧你一把,会场纪律顿时又乱了。安然磕了磕喇叭,“静静,我今儿是要给全村妇女创收,让大家兜里有钱,腰杆子才能直起来。但首先,我得说下规矩,我开会的时候,谁要在下头叽叽喳喳破坏会场纪律,不尊重我,我就请她出去,好不好?”   “好!”   顿时,会场就安静了。创收啊,钱啊,谁他妈再插嘴让我漏听一个钱字我跟谁急。   陈大娘是又急又说不出话,她彻底给气哑了:不是说要动员妇女去上课吗,咋又变成要帮她们创收啦?   在海燕村,说啥都行,就是不能说钱,一提钱谁都跟你较真,说出去的话要做不到,可招人恨呐!   她都忘了,刚还嫌安会计怼死人不偿命,现在又开始担心她要让这群穷凶极恶绿眼睛的妇女给生吞活剥。“安……嗷……”   “哈哈哈,陈大娘像驴叫哟!”   安然气得,一把抓起说话的孩子,屁股上啪啪两巴掌:“孩子也不例外,谁不遵守会场纪律我打谁,出去。”   号大头丧的孩子,就这么被他妈给赶出去了,哭哭啼啼,还羞死个人哟。   终于,会场再次安静。安然平静的看着台下一双双或不信,或好奇,或害怕的眼睛,无一例外,里头盛满的,都是凄苦。   她不由得放缓了声音:“我知道,大家的日子都很苦,自个儿吃不饱还得奶孩子,自个儿累了一天回家还得伺候一大家子,有吃的有穿的永远尽着老人孩子,我们中的大多数,自打出生就没穿过两件新衣服……”   她的声音很温柔,让妇女们仿佛听见自个儿心底声音一样的感觉,她说的就是她们的人生。眼窝子浅的,已经抹起了眼泪。   “咱们现在是新华国,新华国是一个自由民主文明和谐的新社会,只要我们不怕吃苦不怕累,我们就能吃饱穿暖,就能让我们生的每一个孩子都喝得起奶粉!”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这鸡血打得比队长的好多了,够浓,够味儿!别给他们戴高帽子,她们不讲理想不讲信念,她们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吃饱穿暖有奶粉。   安然上辈子白手起家那两年,啥样的工人没见过?就她们这样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一个不是让她训得服服帖帖?就是老母亲包淑英,也不得让她安排的明明白白在家看孩子?   她安然,天生就喜欢发号施令,就喜欢“指手画脚”!   陈大娘撇撇嘴:别看安会计没啥真本事,嘴上功夫倒是很有一套,不当老师可惜咯。   有人举手,“安会计,那你倒是快说说,咱们怎么创收呗?”   “对啊,生产队每年就分那么……哎哟,瞧我这嘴,我不插话,安会计你快说吧。”   “很简单,明天,县医院的大夫来给大家上课,教大家怎么避孕节育,怎么优生优育。”   “啥?!上那啥课能创收?安会计你可真会开玩笑。”   “两口子炕上的事儿,还能上成课,我可臊不起。”   “说创收是假的,骗我们听这不要脸的课才是真吧。”   有的妇女气得抱起孩子就想走,可又碍于安会计的“淫威”,毕竟人说过,她的会场谁要是出去了就别想再进来。   “少生孩子就能创收。”安然铿锵有力甩出一句,“反正我把话撂这儿,明天下午两点,想要创收的就来,我保准你们不会后悔。”   ***   眼看着安会计头也不回的走了,小海燕的妇女可就炸锅了,不出半天,整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安会计吹的牛皮——听一次不要脸的课就能赚钱,这简直就是把大家当傻子耍呢!   “你真能,真让鸭蛋妈她们去听那个不要脸的课?”铁蛋猫厨房门口,伸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问。   安然刮了刮碗底,把最后一勺奶喂小猫蛋嘴里,“什么你啊我的,好好说话。”   “小姨。”   “来,帮妹妹把小碗洗干净,今晚咱们吃个什么好,要不吃饺子吧!”   平时屁颠屁颠抢着给妹妹洗碗的铁蛋,急死了都快,要是她真骗大家去听那种课,她那不怎么好的名声就是雪上加霜,以后小猫蛋还不得背更多的骂名。   “正好,还有点猪油渣,咱们包韭菜鸡蛋油渣馅儿的饺子吃吧。”韭菜是鸭蛋妈给的,他们家有块自留地盖了厚厚的稻草,下头韭菜没让霜打死,也算这个季节里为数不多的绿色菜。   铁蛋趿着棉鞋,一道黑影溜了。   安然先把面和好,放灶台上慢慢发酵,抽空将韭菜摘洗干净,切碎,再和油渣搅拌均匀。当然,她的独门秘方还得加两根早上吃剩的油条,切小块……因为韭菜一遇盐巴就会杀出水来,油条把里头的水一吸,别提多好吃啦!   一盆子黄绿色的馅儿拌好,包淑英也回来了:“然然啊,咱们明儿可别去了吧?要是让女婿知道你去了那种不要脸的课,以后……”   安然心情本来挺美的,只要不提到宋致远。   “妈您就放心吧,宋大工程师比我们想象的还开放,别说听个卫生常识课,他还能手把手教他闺女用保险套呢。”   包淑英傻眼了:“真是我女婿?”   想到这茬,安然心情又好了。上辈子宋虹晓十八岁那年,他专门从海城赶来石兰省,就为了给他闺女上一堂成人课程,还亲自演示如何正确使用保险套。   用人家宋工面不改色一本正经的说法:“我宁愿教她怎么预防性病和伤害,也不愿拦着她发生性行为,性交是动物本能。”   当时可把她气出一口老血来,在这台工作机器眼里,任何事物都必须称其冷硬的毫无温度的学名才行。唯一的区别是当着孩子他不会说,一旦对方是成年人他就不会顾忌,难怪他在709待了一辈子,半个实权职务也没捞着,光说话就能把人气死。   ***   当然,无论大家私底下如何议论,第二天中午一点半不到,全村妇女还是拎着小板凳兜着孩子早早的等候在大队部场院里。   “嘿,狗蛋他妈你不是说你不来吗?”   “哟,桂花嫂子你不是说臊不起嘛,咋来了还?”   虽然昨天大家要么不以为然,要么骂骂咧咧,有的还阴阳怪气,可大多数人,还是留了个心眼。大中午的,又没啥活干,来听听就听听呗,反正全是女人,要臊大家一起臊死。 第21章 三更合一   所有妇女, 规规矩矩坐在台下,上工的喇叭一响,一位精神抖擞的中年人, 穿着白大褂就上台了。   当然, 这种时候可轮不到安然说话, 听说来的是县医院有名的陈六福,何队长比吃屎的狗还激动, 自个儿先把一双大手给握上了:陈大夫您好您好,我是小海燕生产队队长,您亲自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哎安会计工作不到位, 应该提前告诉我们的, 我们好去接您。”   “您估计已经记不得我了, 我家儿媳妇,在肉联厂上班那个陈小玉就是您给看的病, 以前啊结婚都好几年了一直怀不……”   可惜, 陈六福还真不吃这一套, 人家靠专业技能在县里都能横着走的人呀。“废话咱不说了,安会计, 要听课的就是这些妇女吗?”   “是的,目前一共53人,可以开始了吗?”   陈六福挽挽袖子, 上台开讲。中医很多都是身心疾病, 看病看得好的大夫一般语言沟通能力都不差,更何况面对的只是一群大字不识的妇女。没必要引经据典,只需要简单粗暴地灌输避孕节育的观念就行。   当然,在这之前, 他得先跟大家打预防针,说明女人也是人,有七情六欲很正常。   这话一出,哄堂大笑,小媳妇们红了脸。   不过,他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们,看得大家伙都不好意思再笑了,他才非常严肃的来一句:“女同胞没必要克制自己的七情六欲,在炕上想怎么来怎么来,但关键是得想好炕上一次的后果,怀孕了,要不是不要?”   “当然,也有不是两口子的,生活作风严重有问题的女同志,她以为她只是偷偷来一次,结果却中招了,怎么办呢?”   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他,虽然寥寥数语,却已是乡间最香艳的故事。   “这样的女同志有俩,一个是怀孕了,偷偷打孩子大出血死了。”   “呜呼……”也不知是谁说了句,其他人跟着叹气,但更多的则是鄙视,“活该!”   “另一个呢,没怀孕,但染病了。”   大家低着头不出声,农村妇女对脏病这东西真是讳莫如深,哪怕平时有个妇科病也不敢看,生怕让人误会是不自重导致的脏病。   “你们说,这俩人当初要是戴个保险套多好啊,至少不会丢了小命。”陈六福叹口气,“当然,最大的错,还是她们生活作风不好,咱们应该用无产阶级专政改造她们。”   “对!改造她们!”   陈六福抬手,制止了群情激奋的她们,“主席说过,知识的问题是一个科学的问题,来不得半点的虚伪和骄傲,绝对地需要的倒是其反面的诚实和谦逊的态度【1】。所以,接下来就由我给大家讲一讲,避孕的原理……”   出乎安然意料的是,没有吵闹,没有嬉笑,所有人都听得十分认真……当然,一面是陈六福讲得通俗易懂还很有趣,另一面嘛,总有人觉着他的话里会藏着妇女们创收的玄机,一个字也不舍得错过。   于是,导致的结果就是,“安会计你们村的妇女真不错,学习态度很好,非常好。”   安然:“她们不仅学习热情高涨,劳动的热情更高涨。我听说您最近病人很多,药材需求量也大,您看这样行不行,您给她们一个继续向您学习的机会,她们还你一个听你指挥的药材供应合作社怎么样?”   陈六福警惕地皱了皱眉毛:“我就说,你挖的坑肯定在哪儿等着我呢。”   安然笑笑,知道老头儿就是嘴苦心善,“在医院里您是大夫,在外头您是商人,我的社员能给你带来利益,您真的不考虑一下吗?”在商言商,她做生意的时候就喜欢对方直接给出利益条件,而不是大谈特谈理想信仰和情怀,她又不是诗人。   陈六福沉吟着不说话,安然顺势把他带到鸭蛋家自留地边上,“陈大夫您看看,这土质,是不是很适合种药材?”   因为这一带日照充足,通风良好,土质微酸,二十年后,整个红星县成了石兰省有名的中药材产地,尤其这儿产的贝母,跟四川和浙江产的川贝浙贝齐名,被称为石贝母。   “确实不错,贝母川芎和黄芪,都适合。”   安然心头一喜,看来真的有戏,指着身后的大山说:“您知道后头是哪儿吗?那就是红星海子,以后一旦修通引水渠,咱们村就不愁农业用水,哪怕白芷薄荷也能给你种出来。”   “那你的意思是,我要啥,你们就能种啥?”   “对。”安然顿了顿,见吊起他的胃口,才说:“不仅你要啥我们种啥,还能把同一批药材里最好的部分以最低的价格优先卖给你。”   陈六福摸着下巴,他诊所的药材缺口很大,而且以后还会越来越大,总这么三瓜俩枣的收购,也不是个事儿。况且,总是私底下收购,接触的人多,保不准怕出问题。   如果能有专门的只供他使用的药材基地,那就可以打到量身定做的效果。最关键的是,他可以自己把控药材的质量,这对疗效至关重要。   “可以是可以,但你打算怎么个搞法,这可是投机倒把。”   安然笑了:“现在是农业合作社,只要是种地就是农业,那我搞个农村药材合作社,不就行了吗?”   “哦?具体说来听听。”   安然于是把她的设想说了,其实就是以种植药材为主的村民合作小组,谁能说它不是集体经济呢?反正只要每年按时交公粮,该上工上工,工分照挣不误,年底钱粮票照分不误。   陈六福是个很有想法,胆子也很大的人,一听就觉着可行,很妙!想不到这么年轻个女同志,还挺会动(钻)脑(空)筋(子)。   “只不过,我这边药材出栏能开到介绍信,您那边能接收介绍信吗?”   “这个我想办法。”既然要合作,那就得双方都拿出点诚意来。   接下来,他又往四周走了一圈,发现她还真没说错,这是一个种药材的绝佳之地,于是俩人又转回安然家,准备好好商量合作的事。   包淑英眼巴巴在门上看着,这两个小时的工夫里,她已经听了妇女们的反馈,说那个课挺有意思,都不叫它“不正经的课”了,一个个满面春风,似乎效果还不错?   “妈还记得吗,这位是陈大夫。”   “大姐你好。”   她局促地擦了擦手,迅速地在陈六福递过来的手上轻轻握了一下,像被蜜蜂蛰了似的火速放开,“小猫蛋找你哩。”   安然只好让她先招待着陈六福,自个儿赶紧进屋去。果然,小猫蛋脸蛋红红的,小嘴一撇一撇的,就是想哭了。   “乖乖这是怎么啦,妈妈回来了呀,肚肚饿了吗?”可能是上次分离的后遗症,现在一旦超过俩小时看不见妈妈,她就会哭。   小丫头一头扎进她怀里,拱啊拱的,有劲儿的小手手已经撩起妈妈衣服,闻着味儿啦。在断奶这事上,安然跟天底下大多数妈妈一样,实在是狠不下心来,母乳只能给过个嘴瘾,填饱肚子还是得靠一碗奶粉。   招待合作伙伴,老太太提来三根腊排骨,用热水洗干净,砍断,和着酸萝卜丝一起熬,等熬出奶白色的汤后加点土豆粉条和青菜,就是一锅香掉舌头的酸萝卜腊排骨。陈六福一口气喝了三碗汤,菜吃了大半,包淑英看他喜欢,把剩下的两根也送他了。   ***   小海燕的五十多名妇女们并未失望,安会计说要创收,还真给她们想出创收的法子来了,而且还丢下一句话——“药材你们尽管按计划种,种出多少我都能给你们卖出去。”   其他人还在犹豫,啥叫“按计划”?陈大娘第一个赞成,“好,别的咱不说,这次我听你的。”   “不过,药材怎么种?种哪些?咱们去哪儿买种子?怎么个伺候法,安会计也得给我们个指导才成。”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这些,安然都已经计划好了,不然她干嘛大费周章又是动员又是请人的?不过,她不是专业的中药学出身,只能给建议和意见,具体的实施方案和细则还是得靠陈六福那边,而小海燕的妇女们,只管种就行。   陈大娘第一个表态,鸭蛋妈第二个,接下来陆陆续续又有七八个也说可以试试。其他人则持观望态度,因为舍不得拿自留地当试验田做不确定的事,这也是人之常情。   ***   正月里有个好处,就是地里活不多,谁都不出门,一家子窝在屋里,老太太手里拿着一双半个巴掌大的小鞋底在纳呢,那结识的麻线穿在大底针上,只听“chua chua chua”的,鞋底上就多了一个有一个短短的“Ⅰ”形线条。   家里也没多余的碎布头子,她给拆了一件旧衣服,用苦楝树结的果熬成浆糊,一层笋叶一层浆糊再盖一层衣服,不就铺成鞋底了吗?   “咱们小猫蛋现在爬得可利索,不用多久应该就能学走路了,得赶紧给她做双小鞋子。”   可怜的小家伙,出生到现在还没穿过鞋子呢,再冷的天就是袜子里壮棉花。老太太打算鞋底纳好后再缝一双小猫头的鞋帮,颜色她都想好了,就要红色的灯草绒。   铁蛋拉着她的小脚脚比划,像是发现惊人的秘密:“姥,姨,我妹的脚好小呀!”   “才这么丢丢点,还没我手大哟。”   “她啥时候才能长大?明天会吗?”他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不行就下个礼拜吧,下个礼拜就是龙抬头啦,你可一定要长大哟。”   母女俩大笑,刚出生时丑巴巴小猴子一只,短短七个月时间就成了会闹会笑的小丫头,孩子愁生不愁长,说的就是这样吧。   接下来几天,安然就兜着孩子,带着铁蛋天天往大队部上班,她忙的时候放俩孩子一起玩,只要能看见妈妈孩子就很乖。说上班其实也没啥事,因为种植计划是早就做好的,她只负责拨粮种钱、肥料钱和牲口饲料钱就行。她倒是跟队长和书记都提过划点土地种植药材的事儿,可俩人都不赞成。   “庄稼才是老百姓的命,其它的那都是要在粮食有富余的时候才能想。”一贯开明好说话的姜书记也拒绝了。   “安会计最近是飘得很,一下查账,一下又要种药材,知道的说你城里人五谷不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领着咱们社员走资本主义道路呢。”   安然翻个白眼:“何队长这阴阳怪气的毛病得改改,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老阴阳人吶。”   阴阳人不就是太监吗?何队长气得哼一声,“你!”怎么办,怼又怼不过,骂又骂不过,他走人呗。   “小安啊,我知道你也是为生产队考虑,但有时候宁得罪君子也别得罪小人。”姜书记劝她,谁都知道谁是小人。   安然感谢他的好意,其实心里想的是,姓何的哪天要能给弄走了,这小海燕也就风清气正一派和谐了。有他在,姜何两大姓在很多事情上就不能达成统一,譬如种药材,姜家这边,以姜德宝姜德良姜德丰为首的几家人,人就愿意试一试。而何家那边,明面上没人出头说话,都说回去商量商量,结果好几天了都,还是没个信儿。   “书记您看这样行不行,既然大家都不愿意拿现成的土地种药材,那我们能自个儿开荒嘛,开出来多少咱种多少。”   点头:“自个儿开的性质就跟自留地差不多,只是你家孤儿寡母的,没这劳力吧?”况且自留地还有面积限制,每家不能超过三分。   “不止我们家,村里这么多妇女,就让妇女们干呗,组一个妇女生产小队,大家一起开,一起种,一起创收分钱。”男人能干的,这里的妇女都能干,还真不用依靠他们。   “生产小队,可以规避面积限制,好主意。”其实小海燕村严格意义上来说只能算生产小队,得跟山下的大海燕村并一起才算生产大队,但因为两个队历来不和,经常因抢水抢肥闹翻甚至闹到械斗,所以公社就把它们分成了两个大队,各干各的。大队下完全可以下辖几个小队,这就是安然的思路。   安然把陈大娘和鸭蛋妈找来,一提组建妇女生产小队的事儿,三人真是一拍即合,如获知音。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咱们妇女同胞可没一个懒蛋,凭啥跟那些懒蛋拿一样的工分?明明有十分偏偏只给八分,真是想着就来气,明明咱们干的也不少,他们还一副咱们占了便宜的嘴脸,呸!”革命斗士陈大娘那叫一个痛快。   “就是,到时候咱们也跟男人一样,该用肥就从队上要,该用牲口就去借,年底用了几个工咱们折算成钱给他们,不欠他们的。”这就是生产资料公有的局限,不得不共享,排队。   说干就干,当天晚上,陈大娘又号召妇女开会,说了组建妇女生产小队的事,跟安然预料的一样,姜家这边的基本都跃跃欲试,何家的兴致缺钱,只是碍于安然和陈大娘双剑合璧泼辣加倍,不敢阴阳怪气。当场举手表决,有18个妇女代表她们的家庭同意组建,安然把名字登记下来,第二天就准备开荒。   只要三天不下雪,石兰省的气温就蹭蹭蹭往上长,不存在冻土层一说。安然请村里多年的庄稼老把式给画了个简易地图,又请教过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确定哪些地方能动土,哪些地方是盐碱地后,借来锄头凿子就开始干劳动了。铲草,挖土,把草根挑拣干净,翻过来的土块就在太阳底下暴晒,得把过冬的草籽晒死,不然春风吹又生。   安然是真干不了这体力劳动,才挖了几锄头,手掌心就给摩起两个豌豆大的水泡,疼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陈大娘一看,“安会计这细皮嫩肉可不行,既然扎根农村那就得有农村人的样子,边儿去捡草根吧,别木头桩子似的杵这儿。”   众人大笑,整个队也就陈大娘这张嘴能跟安会计匹敌。   “安会计你家小猫蛋快七个月了吧?”   “听说顿顿喝奶粉,这小身板长得就是好。”鸭蛋妈羡慕的说,她的小女儿,叫小糖妞的,已经一岁两个月了,可头发黄黄的,脸蛋黑黑瘦瘦的,俩小只坐一起玩儿,就像一样大。   妈妈们干活,铁蛋那样大的孩子就帮忙捡草根,小猫蛋小糖妞这么大的,就铺块塑料油纸,让她们坐着玩儿,因为家里没人带啊只能跟着妈妈。小糖妞的奶奶远远地挑着粪桶过来,不知从哪儿扒来根大拇指粗的红薯根,衣服上随便擦擦,一掰两段,递给两个小姑娘。   小糖妞很熟练的塞嘴里,用仅有的刚冒头的两颗小米牙啃呀啃。   小猫蛋也有样学样,可惜她没牙齿呀,牙床磨啊磨的,皮没磨破,味儿也没尝到,口水却流了一身。两只滴流滴流的大眼睛看着糖妞姐姐,见她啃下一块,嚼吧嚼吧,吐出一块皮儿,她别的没学会,就跟着“呸呸”吐口水,非常麻溜,非常认真,仿佛吐皮也是仪式感,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安然发现带她跟同龄小伙伴相处比她一个人絮絮叨叨教得管用多了,因为人类幼崽她天生就是会模仿,喜欢模仿,也就几天的工夫她居然学会了吐假皮,抓土,撒土,捏虫虫,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吃嘛嘛香。而大人们呢,加上她和包淑英一共20名妇女,大家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很快就开出几块荒地,零零碎碎加起得有七八亩。   ***   有人欢喜有人愁。   安然的妇女生产小队风风火火,就等着陈六福送种子来的时候,铁蛋最近心情就不怎么好了。   “咋,苦着个脸,土豆削好没?”   “还削土豆……能不能不吃土豆啊,姨?”上顿土豆下顿土豆,他脸都跟土豆一个色了,又黄又绿。   “不吃土豆你想吃啥?”安然也烦啊,她上辈子吃惯了好东西,嘴刁着呢,比他还怕万年不变的老土豆。可这时节大家菜园子里都没青菜,哪怕国营菜市场转来转去也就些大葱洋葱和南瓜,外头野菜又才刚发芽,你说能吃啥。   “吃韭菜吧,韭菜炒鸡蛋,再放点油渣,我能吃四个馍。”   “那行,你下去地窖看看,把韭菜给我拿来,我去看看咱们家的公鸡下蛋没。”前几天老太太跟队长家买了五只鸡仔,因为小猫蛋每天都吃一个蛋羹,总跟人买蛋太惹眼了,也费钱,她就想着不如自个儿养几只,让她随时想吃就能吃上。   可她实在太老实了,买的时候队长家老太婆拍着胸脯保证五只全是母鸡,回来养了半个月才发现,都他娘清一色的小公鸡!   在农村,母鸡仔可比公鸡仔贵多了。看着花出去那么多钱却买来几只公鸡,她是又气又心疼,又只能憋着。   安然想想就来气,想去找老太婆要个说法还被她拉住:“算了算了,我自认倒霉,以后不跟他们买就是。”   “可这钱不能白花,气更不能白受。”   “我何尝不气,只是想想以前他们也没少照顾我,你坐月子还是他们主动提出赊鸡蛋给我呢,咱们做人要感念他们的好。”   鸡蛋是白给的吗?是让她加倍加倍再加倍用血汗还回去的,比高利贷还吃人呢!安然给气得,她算是明白铁蛋为啥总觉着他姥姥无可救药了,这就是软包子一个啊,真对得起她的姓。   “你骗人,下头哪有韭菜,哼!”铁蛋气哼哼的跑上来,他小姨太坏了。   “你也知道咱地窖里没韭菜啊,谁家有,你去割,我不拦着,啊。”   铁蛋还真给歪着脑袋想半天,鸭蛋家的已经吃光了,先排除;牛蛋家也没有,因为他爷爷奶奶把好的都让给他二爸三爸了……“金蛋家有,那天我看见了,他还吃韭菜炒鸡蛋呢!”   金蛋就是何队长家亲亲大孙子,村里小孩届的扛把子。安然顿了顿,眼前一亮:“走,咱们‘割韭菜’去。”   铁蛋多实诚个孩子啊,还真提个箩筐,拿上镰刀,屁颠屁颠就准备走了。趁着小猫蛋的包子外婆还没到家,安然把鸡笼子一提,“走,我也去,人越多越有趣。”   今儿的队长家,气氛很热烈,因为他们家俩出嫁的闺女回来了,女婿们还拎着不少好东西,进村子后在一众社员羡慕嫉妒的眼神里雄赳赳气昂昂的进门,他们比吃了蜜还开心。“来就来呗,还拿啥东西。”   女婿们脸都笑烂了,“孝敬岳父母这是应该的。”“诶,我二舅哥呢?”   “说是过两天再回来,这几天单位要盘点库房,走不开。”   “那是,我二舅哥可是管着库房那么重要的地方呢,咱们要多体谅他。”   “对,体谅他就是体谅咱们的党咱们的政府。”   安然差点给恶心吐了,这一家子不止在外头会吹屁,关起门来也要吹,吹就罢了,俩女婿还一个比一个吹得厉害,看来这事也内卷了。   “铁蛋你来我家干啥,叫花子吃不上饭来讨饭了吗?”金蛋堵在门口,两手一张,十分不友好。   “我来割你家韭菜。”   金蛋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还真有提篮和镰刀,“想割我家韭菜,你想得真美!那是我奶给我二爸留的,就是喂狗也不给你。”   “原来你二爸是狗啊。”铁蛋真不是嘴贱故意找茬,他就是觉着逻辑该是这样子,安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金蛋恼羞成怒:“你敢骂我二爸是狗,我打死你!”说着冲上去,冲胸口就是两拳。   他虽然年纪不大,可拳头却很有劲,铁蛋被震得后退两步,刚捏起拳头准备回击,忽然想起姥姥说的,他们穷,他们是老何家的外人,不能惹事,因为惹了事没人帮他们,他们也赔不起医药费……虽然,小姨教他用雪球报仇是挺爽的,可那是他偷偷打,别人也不知道是谁放的冷枪。   忍忍,也就过去了。大不了哪天把打金蛋的雪球捏大些,里头夹个石头。   安然眼睁睁看着他偃旗息鼓怂下来:“打啊,你咋不打?”   “我姥赔不起医药费。”   “那你不是有私房钱吗,不想连累你姥就你来赔,他敢打你就敢还手,他敢死你就敢埋。”   铁蛋现在可是有八块私房钱的人啦,他想了想,小声问:“八块钱够埋一个人吗?”   安然是又气又好笑:“够,足够,你只管打。”   铁蛋规规矩矩放好箩筐,再把镰刀顺墙角摆好,确定其他人不会不小心踩镰刀上,这才“嗷”一嗓子,冲过去直接把金蛋撞倒在地,一拳头就闷过去,直直的打他鼻梁骨上。   “打人啦,爷爷奶奶大姑二姑,铁蛋打死我啦!”你看看,真真会打架的孩子,拳头还没碰着呢就开始哭了,待会儿大人出来一看他脸上的鼻血,谁能信他只是被揍了一拳呢?   安然直摇头,小铁蛋黑化之路啊,任重而道远,该小姨出手了。只见她径直走过去,捡起镰刀,直直的逼到金蛋脖子前小声并恶狠狠地说:“见过杀鸡吗?你要再哭一声,我就割断你脖子……像杀鸡那样。”   经常使用的镰刀锃亮锃亮的,刀片薄薄的,一看就锋利得很。   “啊……嗷……呜呜,好,我不哭了你别杀我。”武功再高也怕镰刀,他屈服了。   铁蛋一双三角眼瞪得都快鼓出来了,他姨咋就这么彪呢!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像金蛋这种胆小鬼,随便吓吓就能让他尿裤子,吓尿他比打哭他更爽好吗?   当然,安然也不欺负孩子,“我就警告你一句,要是再欺负我家铁蛋,他不会轻饶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镰刀一放,金蛋面对着他们还战战兢兢,结果一转身就是鬼哭狼嚎,屁滚尿流地跑进屋:“爷爷奶奶大姑二姑,铁蛋他小姨欺负我,打我,还用镰刀割我脖子,你们看脖子都让她割断了血流了一盆,我快死了呀……”   一大家子吓死了,尤其老太婆,吓得腿都软了,“啊”一声,似哭似唱:“我的大孙子哟,乖孙子哟,你好日子没给过一天,小小年纪就让人杀了呀,你孤魂野鬼好哭的命啊,这是什么凶神恶鬼啊,六岁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那是真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   “妈别哭了,妈。”   “妈,金蛋没死。”   “不信你看啊妈,脖子上皮都没少一块。”女儿女婿们,脸上实在臊得慌。因为她又哭又闹的,把刚下工的社员们都给招来了,金蛋那小子正在堂屋门槛上坐着,气定神闲的抱着根烤红薯在啃呢。   哪里是被人抹脖子血流了一盆的孤魂野鬼。   社员们哈哈大笑,算是见识到队长老婆的无赖了。   当然,还有更无赖的,安然进门:“主席说过,党员应该做到最有远见,最富于牺牲精神,最坚定,而又最能虚心体会情况,依靠群众的多数,得到群众的拥护【1】。婶子这是咋啦,羊癫疯犯啦?有病就得治,你家老二不是在县供销联合社上班吗,亲娘老子生病这么大的事儿都不管,不虚心体会群众疾苦,就不算合格的党员,我们应该向组织反映……”   话未说完,老婆子已经精神抖擞爬起来了,“我没病。”我就是心口疼,被你气得。   “既然没病,没老糊涂,那就把我家的母鸡还来。”说着,递过鸡笼子,里头五只小公鸡刚刚冒出一小截儿尾巴,脖子上光秃秃的。   “各位社员有谁家跟老太太买过小鸡仔的赶紧回家去好好看看,我妈跟他家买了五只母鸡,付的钱是母鸡的钱,结果提回家养了一个礼拜发现全是公的,这不上次是婶子病着搞错了,我现在就提来换了。”老婆子偷偷孵小鸡卖,这谁不知道啊,而且碍于队长情面,还都不得不跟她买,大家一听可就慌了,母鸡变公鸡,这损失比女人变男人还大啊!   她就这么站着,拎着小公鸡们,当着这么多人面,换还是不换?几百只眼睛看着呐,队长恶狠狠地瞪了老婆子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肯定换,这就换,金蛋他奶你不是脑壳痛,让金蛋妈来,赶紧换母鸡去。”队长和颜悦色,还拍着胸脯保证:“大家有拿错的,都来换,我们家就在这儿,跑不了。”   老婆子以前一直听老头子念叨,安会计不是省油灯,作为村里泼妇界的冠军她是一直想要会会的,可没想到,首战就被人打得丢盔弃甲,除了把母鸡换回去,再补上这一个礼拜的粮食钱,又被抢了满满一筐韭菜,她还能怎么着?   ***   等人一走,她心里实在不得劲。   “老头子你看见没,她们开出好几块地哩。”给自个儿干就是不一样,压根没人偷懒,也没人滥竽充数,大家全都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要是在队上,那就不一样了,谁都想捡最轻松的干,光分工也能吵场大架,不是谁的轻松了就是谁干的地方有树荫。   何队长闷了口小酒,不耐烦地说:“我又不瞎,开就开呗。”   “不就几块荒地嘛,我就不信,她们能翻出花儿来。”要是好地,要能种粮食,还等着她们开呢?   “可我瞅着应该不差,翻过来的土是红的,不是盐碱地啊。”   “红就红呗,你忘了老二说的,反正咱们这儿就不适合种药材。”   老太婆这才想起来,听说药材公司会私底下搞收购,去年他们自留地也想种点药材来着,可二儿子回来看了,说不适合。老二是谁啊,那可是供销社吃供应粮的,啥都懂,安会计一破高中生就自以为了不起,想创收,别血本无归把自个儿创出去!   “对了,老二啥时候回来?”   何队长把酒瓶子竖起来,倒出最后一滴高粱酒:“快了,就这几天吧,我的酒正好也喝完了……要说高粱酒啊,还是他四爸酿得好。”   老婆子撇撇嘴,“再好,也就每年给你几斤,黄汤一灌你就找不着北了吗?”   何队长叹口气,懒得跟她一般见识,老娘们哪里知道喝酒的美,一双新布鞋还带着泥土,也没脱就躺倒在炕上,“他们家宝花,还没回娘家?”   何宝花就是四姥爷何瘸子的闺女。   石兰省正月里有出嫁闺女走娘家的风俗,尤其是那些嫁得好的,夫家日子好过的,一家子回来不算,还得放炮仗。宝花每年回来放的炮仗都是响数最多的,村里多少人羡慕哩,今年居然没听见响。   “回了,今儿早上刚到,她爸坐了牢,哪还有心思放炮仗。”老婆子想起每年这时候,何四瘸子就颠颠的给他们送好东西来,今年却再不可能了。   一下就给判了五年啊,所有何家人脸上都蒙羞。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把拗口的,南腔北调的红星话,“二爸二妈你们在家吗?”   真是如闻天籁啊!“在呢,宝花快进来,我跟你二爸还说你咋没回来呢,可想死我们啦。”   何宝花穿着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衣服,解放鞋还散发出迷人的胶臭味,齐耳短发,鹅蛋脸挺秀气,“哎,也就您跟二爸疼我。”   老太婆一看,是一兜花生和两个橘子罐头,顿时喜欢得啥似的,“来就来吧还拿啥东西。”   话未说完,何家几个孙子孙女已经嗷嗷叫着,抢过花生就吃,抢到的幸灾乐祸,没抢到的嗷嗷哭,把老太太气得,几个巴掌下去才清静。“让宝花见笑了,我家这几个饿死鬼投胎的,不像你们在城里,啥好东西都不缺。”   “哪有哟,这花生瓜子儿的我也吃不着,倒是白馍猪头肉都快吃吐了。”   老太婆被凡了一脸,一个劲的咽口水:“那是,你公爹那可是国营食堂的经理,想吃啥没有啊,只是可怜了你爸妈,以前在村里没口好的吃,现在还让人诬陷进牢里,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出来。”   何队长抽了口旱烟,嘴里直冒烟呢:“可不是,五年啊,要是身子骨不好的,还不一定熬得住哩。”   何宝花的眼圈立马红了,她从小就招何瘸子疼爱,何瘸子坐牢,家里其他人只担心会不会影响自个儿,只有她是真心难过的。“二爸二妈,这儿也没外人,你们跟我说句实话,我爸真是被人陷害的吗?”   她嫁到红星县城里头吧,也没工作,整天就在家里做做饭带带孩子,东家常西家短的过着,只听说她爸是犯了投机倒把罪给抓的,婆家人也不许她去看,回来后老娘只会哭,哥哥嫂子只会跟她要东西,还真不清楚状况。   “那是,你爸一颗心都是又红又专的五角星形状,怎么可能犯罪!”   “宝花侄女儿,我跟你说吧,这都是你五妈后头生那闺女搞的鬼,她啊,眼红你们家呢……”吧啦吧啦,一个添油加醋,一个火上浇油,何宝花给气得咬牙切齿。   “好啊,好你个安然,住着我何家的房子,还弄了我爸,我要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当我老何家都是死人呢。”   何队长脸色讪讪,摸了摸鼻子:“也不是二爸没帮你家,实在是安然她太泼辣,她一女同志我也不能怎么着不是?”   “对了二爸,她在咱村里是当会计是吧?”   “对,为了当会计,她还把你九堂哥,就牛蛋他爸,也给……”   枪毙强奸犯这么大的事儿,何宝花自然听说了,“不就一个傻子嘛,睡了她又能怎么着,流产自个儿流死的关我九堂哥啥事,又不是我哥逼着她流的!”   何家老两口连连附和,可不是咋地,傻子嘛,谁睡不是睡,错就错在不该让她怀孕,要是不怀孕谁都能神不知鬼不觉。   “会计是吧,那还不简单,我让我公爹来查她的账,保准让她死得很难看。”   何队长吓坏了,“哎哟我的傻侄女儿哟,这人鬼着呐,就像长了七八个心眼子,内里贪了多少咱们不知道,可账面上历来都是平平整整,我查了这么久愣是一个错处也没查出来。”   这,才是他拿安然也没办法的根本原因。   何宝花笑了:“二爸你们也忒老实,我公爹的‘斗天会’想要斗谁就能斗谁,天都不怕,还怕她?你们担心吧,不需要错处。”   斗天会,可是现在整个红星县甚至阳城市都有名的红w兵组织,八九十号年轻人全都是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得力干将,她公爹司旺八可是里头的副会长,有很大实权。   同时,也因为大多数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总是被司旺八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看谁不爽就指使他们斗谁,原红星饭店经理就是他指使着弄下去的,不然凭他这一个大字不识的扫厕所的半老头子,就是全饭店人死光了也轮不到他当经理。   老两口对视一眼,哟,有戏!只要这位司亲家一出手,安然还蹦跶个啥,等着下锅吧。   于是,全村人发现,何队长的心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起来,再也不背着人抽旱烟了,再也不打鸡骂狗了,要是路上遇见打孩子的,他还能说教两句,对着安然尤甚。   安然可不是吃素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谁下油锅还不知道呢。 第22章 三更合一   一面开荒, 一面把晒好的土薅碎,正月尾巴上,小海燕妇女生产小队斗志满满的就种上了陈六福送来的黄芪苗子。   除了一本专业的《中药栽植技术》教材, 他还贴心的送了安然一个笔记本, 里头记录着黄芪的种植条件、要求和技巧, 连什么时候驱虫,什么时候浇水施肥都有, 十分详细。   安然觉着,有了这个宝贝笔记本,她要还种不好,那就不是能力问题, 而是智商问题了。   换回的小母鸡, 原本让队长家好吃好喝伺候了七天, 肚子胀鼓鼓的就跟小猫蛋一样,铁蛋喜欢得不得了, 分别给她们取了名字:大花, 二花, 三花,四花, 五花。   安然:“……”我要是不教你数数你是不连名字也取不了啦?   不过,小动物嘛,那可是人类幼崽的好伙伴。自从鸡仔进门, 小猫蛋第一时间听出来鸡叫声不一样, 会指着院里“啊啊”叫,要是抱她出去看看小鸡仔,她能更开心。   黄绒绒的毛毛,唧唧喳喳脆生生的叫声, 时而低头找虫子,时而扇着翅膀满院子奔跑,时而也很亲人,会走过来歪着脑袋看看这是谁的大脚……嗯,兄妹俩看一天都看不够。   她看过的小说里说,用蚯蚓喂鸡它长得快下得蛋也多,于是铁蛋又多了个任务——挖蚯蚓。   这玩意儿是安然最害怕的软体动物,老远就能闻见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关键铁蛋还很“贴心”的,用铁片把每一条蚯蚓切断,以免他的花花姐妹团噎着……每一段都像活的一样扭来扭去,到底死还是没死?   造孽哟,安然压根就不敢看。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花花小鸡仔们快点长大,她真的真的吃够土豆了。哪怕她当阿飘那二十年看过无数种土豆的做法,可天天煎煮烹炸的全是土豆她也烦了。她想喝鸡汤想吃黄焖鸡辣子鸡白切鸡,最好是还能配着青菜吃那种。   很快,地窖里的土豆红薯地瓜和白菜也不剩多少了,安然决定,得上公社或者县里一趟,买点绿叶菜。别说她快吃吐了,就是小猫蛋现在闻见土豆味都得皱鼻子。   这次来回都是搭的老沈的车,听说沈秋霞胎坐得不太好,这几天都在卧床休养,安然给买了俩罐头和两斤红糖鸡蛋:“沈大哥您帮我带回去,给秋霞姐补补身子,我因为孩子还在家,就不能亲自去探望她了。”   老沈木讷地说:“谢谢谢谢。”   今儿运气好,在黑市上买到两把嫩绿色的茴香苗,比国营菜市场的新鲜多了,她准备做个好吃的,让七个月的小猫蛋开开眼。另外还买到三斤西红柿,还不是特别红,可以放一段时间慢慢吃。当然,少不了老太太爱吃的豆腐,生怕买不到绿叶菜她还多买了两斤豆芽备着。   菜买得多,车骑得也很快,十二点半就回到家了。   小猫蛋听见妈妈的声音,立马高兴得直拍手手,“木——啊——”   “妈妈回来啦,哥哥呢?”   小丫头居然听得懂,指着厨房啊啊叫。   莫非他还会自个儿做饭啦?安然心说,那可得好好看看,悄悄的猫进去,别让他发现。说实话,这个年代的农村男娃,会做饭的还不少,鸭蛋和他哥就会。   “咦……怎么是你俩?”铁蛋踩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给锅里加水,准备下面条,牛蛋坐锅洞前给他烧桔梗,火还烧得特旺。   “姨怎么就回来了?”铁蛋有点手足无措,一个劲给牛蛋使眼色,让他快走。   可牛蛋却误会了,把一张脸擦得乌漆麻黑,还不忘邀功:“阿姨你看,我烧的火旺吧?”   “你能不能别说话,姨我错了,我今儿的饭不吃了,借给牛蛋吃可以吗?”铁蛋咬着嘴唇,难得的拉下脸来求安然。   “怎么回事,牛蛋没饭吃吗?”据她所知,这孩子有爷爷奶奶,还有好几个叔伯,应该不需要铁蛋这个没爹没娘的救济。   “阿姨我没吃的,你家的饭能给我吃一碗吗?我给你当儿子怎么样?”   安然:“……”谁需要臭儿子啊!   不过,跟他爸妈比起来,这真是个铁憨憨,见安然没拒绝,他直接一屁股坐他们吃饭的桌子旁,自个儿从水壶里倒了一碗温开水,“咕唧咕唧”灌下去,“阿姨你是不是又上城里打秋风啦,有个当厂长的爸真好,大家都这么说。”   安然把买回的菜放好,茴香苗鲜嫩,得立马吃,放到晚上就不新鲜了。正巧家里还有点白面,安然就把砧板放好,搭上一块肉,一面剁吧剁吧一面问:“他们还说啥?”   “还说……还说你是个泼辣货。”   铁蛋恶狠狠瞪着他:“不许说我姨是货。”他心里永远记着那俩字呢。   “把面条收起来,晚上咱们吃番茄鸡蛋面,早上先不吃。”   “啥是番茄鸡蛋面啊?”牛蛋真是个没啥眼色的小朋友,也不管别人搭不搭理,他略带回味地说:“番茄我吃过,酸酸甜甜,撒上白砂糖特好吃!”   “这捆柴是你打的?”安然发现,厨房里多了一捆成人腰粗的柴火。   “对啊,我打得好吧阿姨?我二爷很喜欢我打的柴,经常让我帮他家打呢。”铁憨憨牛蛋翻着自己皲裂出血的小手,十分得意。这都是劳动的军功章,比他爸那懒蛋强多了!   是这样的,这孩子虽然是何会计的亲儿子,可他真没遗传到他爸的情商和智商,小时候在外公家待得多,经常听外公外婆骂他爸是个懒蛋,心里其实也挺看不起他爸的。   尤其出了这档子事,正常人都会怨恨安然这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刽子手”才对,他却无动于衷,甚至有点喜欢安然。   因为啊,他有个小秘密,他只跟外婆说过的秘密。   就是四岁那年,他曾经亲眼见过他爸欺负傻杜鹃,用皮带抽她,用棍子打她尿尿的地方,还让她流了很多血。他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父亲狰狞的面目在他心目中已然是个恶魔,回去以后立马告诉了外婆。   但外婆要求他不能说出去,尤其是不能告诉妈妈,不然他就会成为没人要的小孩。所以呢,他心里是又恶心,又不能说出去,每次看见他爸都跟看见魔鬼似的。   现在,爸爸因为做坏事被枪毙了,他居然有种解脱的感觉,所以呢,这个帮助他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的安阿姨他是真心喜欢,爷爷奶奶在他耳边说的那些坏话,他压根不信。   因为铁蛋告诉他,他小姨就是嘴坏心好,除了傻杜鹃他从没遇见对他这么好的人。而铁蛋是唯一一个愿意给他东西吃的人,他当然相信。   看吧,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喜欢一个人很简单,讨厌一个人也这么简单:“但我讨厌二爷,不想去他们家,别人家我一捆柴只要一个馍,他们家的我要俩!”他二爷就是何队长。   安然忍俊不禁,小家伙,就你还跟人玩心眼呢,别人把你卖了都不知道。“那你现在就靠打柴换吃的吗,你爷爷奶奶不管你吗?”   牛蛋大人似的叹口气:“对啊,他们要去我三爸家养老,三爸家孩子多,不能再养我了,我想去外婆家,可外公说我妈还会回来,让我哪儿也别去,就在家里待着,不然我妈回来就找不着我了。”   对这些大人一听就知道是谎话的说辞,他倒是深信不疑,“放心吧阿姨,我本事大着呢,每天能打两捆柴,饿不死。”   “饿不死那咋来我们家讨吃的?”小东西,嘴还挺硬。   “唉,别提了,都是我二爷,昨儿打的两捆柴,加上今儿打的一捆,他一共欠我六个馍没给呢。”   安然实在是对何队长这一家子无语了,这得多贪,才会连孩子的几个馍都要赖账?不过,她一般不喜欢多管闲事,今儿心情好,更不想破坏她吃绿色蔬菜的美好。   肉剁好,茴香也用盐巴杀出水分,拌上俩鸡蛋,把白面和一起,调成糊状,锅烧热,擦点猪油,舀上一勺,缓缓的淋到锅底上……很快,猪油和茴香鸡蛋肉沫的香味“滋滋滋”冒出来,三个孩子吸了吸鼻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铁锅。   安然一面淋面糊,给饼子翻面,一面还得注意着小猫蛋别让锅边烫伤。因为她呀,已经被香得嗷嗷叫啦!   茴香饼,本来只用放茴香就行,可安然贪心啊,她还加了鸡蛋肉沫,哪一样单拎出来都是美味,加一起那不得美死个人?   反正,铁蛋和牛蛋是给美死了,饼子才出锅,烫得“呼哧呼哧”也得吃,“真好吃!”   “阿姨烙的饼子真好吃,我给你当儿子吧。”   “边儿去,老娘不稀罕。”安然给他背上一铁勺,“喝点水,不然咸死你,还上火。”   “我不怕上火,男人就是要有火气才行,这是我爸跟我妈说的,那天晚上他们在炕上说话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醒着呢。”   得吧,安然觉着,这就是个嘴又贱又没眼色的家伙,还是自个儿的小猫蛋讨喜啊。   “真的,我不白吃你们家的饭,我告诉你个秘密吧。”他嗷呜一口咬下半块茴香饼,含糊不清的说:“换你一顿饭,你不会亏的。”   “我对你们屎尿屁的秘密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哪儿能打到柴,更不想知道你爸你妈炕上的事儿。”   “都不是哟,我那天去给我二爷送柴火,听见他和我二奶,还有何瘸子的闺女说,要让斗天会的人来斗你,让你下油锅。”   安然一愣,“你真听见了?”   “我何牛蛋从来不说谎,他们就是这么说的。”顺便还一五一十把三人谁说了句啥,谁又怎么回答的都给说得一清二楚,因为偷听大人说话是他从小练就的技能。   安然信,她就说呢,难怪最近那老头心情不错,再也不作妖了,原来是有更大的幺蛾子等着她呢。   等他一走,铁蛋急坏了,茴香饼也不吃了,“姨,他们要斗你,要不你先去城里躲躲吧?”   “他们斗人很厉害吗?”   “很厉害,以前有个臭老九,都被他们斗疯了。”   安然纠正他:“不许说臭老九,那是对人民教师的不尊重。”看来,这孩子得赶快上学了,再这么野蛮生长下去,她也不敢保证能不能让他走上正道。   “姨你听我说话没?你快出去躲躲吧,他们找不着你就没事了。”小家伙急得眼睛亮晶晶的,水洗过的星星一般。   安然捏了捏他逐渐长肉的脸颊,“放心吧,我有办法,让他们来一个我打倒一个。”   “可是,你这么瘦,你打不过他们的。听说那里面的人都是些大小伙子,特别能打。”   “傻孩子,打倒一个人并不是一定要靠体力,更重要的是靠这儿。”她指着脑袋说,“不信你看着吧,我不费一兵一卒,我也能化险为夷。”   顺便,她还得给他讲讲,这句话里用到的成语,她要让他知道,很多时候脑子比体力重要,尤其是面对贱人的时候。何宝花之流的女人,她连自个儿的同类都不同情不爱护,她就不配当个人!   在他们心目中,杜鹃就是个智商八岁的傻子,别人想怎么欺负都没事,因为她不会说,说了也没人信,伤害她侮辱她可以肆无忌惮。对这种“高高在上”的人,不用讲道理,不用讲法律,以牙还牙就是了。   可能是上辈子亲生女儿的遭遇,安然对这些不把人当人看的“人”,实在是厌恶至极。有生之年,她真想弄死这些家伙,越多越好。   ***   出了正月,红星县下雪的日子也就正式结束了,太阳一天比一天大,直愣愣挂在天上,晒得人暖和极了。生产队的妇女们,又全员出动了。   包淑英现在不再是人人都可欺负的寡妇,因着闺女的关系她现在也成了半个红人,在队上也成了别人照顾的对象,“他五妈,粪放着,我来挑。”   鸭蛋他奶奶,快五十的中年妇女了,一把子力气却很大,担起两桶满得快溢出来的臭熏熏的猪粪,走起路来踉跄也不打。安然从旁边路过,不得不佩服的竖起大拇指,这玩意儿不仅重,还臭啊。   “婶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给小麦追肥呢安会计。”   安然兜着小猫蛋,这孩子是真不怕冷,雪一停就不愿戴帽子,一头乌黑的头发被压得卷卷翘翘,像个洋娃娃。人可精着呢,闻见臭味立马调头,趴妈妈怀里,还会憋气。   安然顿了顿,“现在就要追肥了吗?”   如果她没记错,昨儿跟姜书记去看小麦的时候,小麦芯子才刚冒出来两公分,就是俗称的返青。   “可不是,咱们小麦返青的时候追肥很重要,追得好产量都能高不少哩!”   小麦返青开始追肥,这是整个华国古往今来的规律,如果不是多活了一辈子,安然也不会知道,宋大工程师不仅能搞军工研究,制造出一飞冲天的航空重器,居然还会种小麦!他曾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讨论的就是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小麦的最佳追肥时期。   虽然当时他的文章反响平平,但十年后却被著名农业学家给证实,他那篇文章也成为农业学专业的学生引用频次最高的文章。   小海燕现在缺的就是粮食,能多产一斤,就能少一个铁蛋牛蛋这样的小可怜。安然想了想,决定还是去找姜书记,正巧,村里几个老把式也在,正商量着怎么分配农家肥的事儿。   队上肥料有限,各家产的都想往各家自留地里施,队上公用的就只有牲口棚和猪圈里产的那么点,顶多百来斤。而且吧,有的社员施的时候还搞夹带,把公用的农家肥偷回家,愈发加重了肥料的短缺。   这时候常出现的“奇景”就是——自留地的庄稼一家比一家长得好,生产队上的,那就是地里最黄的小白菜,像营养不良的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孩子。   妇女生产小队种药材也缺肥料,从大队上瓜分了一部分出去,现在给小麦追肥的用料就更紧张了,搞不好许多麦子都得一直营养不良下去。   跟能填饱肚子比起来,中药材还真啥也不是,难怪老把式们唉声叹气,骂骂咧咧。   安然倒是一点儿也不生气,谁的孩子谁心疼,这是人之常情。   “姜书记,如果你们是为追肥的事操心的话,能听我说几句吗?”   姜书记:“……”我不同意你就会不说吗,我们泼辣的小安会计!   “是这样的,如果大家现在为肥料不足的事闹心的话,不如咱们就等等,等二十天左右,咱们再追肥。”再攒点。   “啥?二十天!到时候麦苗都拔节了,还咋追肥?”   “那时候干脆就别追了,看老天爷脸色,能产多少是多少吧,反正安会计又饿不着肚子。”   “就是,拔节的时候肥料一上,那就成了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到时候别的队麦子都做成饼了咱们才开花,还不得让人笑死!”   ……   大家七嘴八舌,说的都是这个时代老庄稼汉的经验。   安然也不出声,坐到上位,在气势上形成一种压迫感,才说:“叔伯们,我知道咱们华国的传统都是返青时追肥,这样能让麦苗长得更好,杆茎更粗壮……可是,大家想过吗,麦穗结麦粒不靠杆茎。”   “那靠啥?”有老人气呼呼的问,他们不像年轻人,忌惮安然的泼辣,怎么着她一乳臭未干的女同志还比他们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懂吗?   “麦粒结多大,结多少,靠的是成浆,麦穗里成浆越好,麦粒就越大越饱满也,我说的对吗?”   “这谁不知道,你倒是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啊。”   “那成浆又靠什么呢?大家想过吗?”   有人说靠水分,有人说靠阳光,安然说:“不是,靠的是小麦叶子。”   众人大笑:“你这说的什么胡话,成浆跟叶子有啥关系?牛头不对马嘴!”   当年,宋大工程师这篇文章刚出来的时候,确实有些人暗地里骂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好的搞军工的你就搞军工呗,你还瞎掺和种地的事儿,能有老农民懂吗你?   甚至,业内还有人说他是想要干“广撒网重点捕捞”的事儿,沽名钓誉,这在科研界是很让人看不起的。   安然忽然就有点同情他了,他当时肯定是心血来潮偶有所得,想要造福于民所以才毫不犹豫发稿的,对来自同行和外界的鄙视、误解,他都一言不发,没为自己解释过一个字。   因为,他的时间太宝贵了。   可要说心里不舒服,肯定会有,可他愣是能做到不把情绪带到工作中,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军工奇迹,让这个国家的军事力量呈数量级的增长……在商言商,光这份毅力和韧劲,安然觉着他无人能敌。   他对得起他死后国家和人民赋予的荣誉。   是的,宋致远也死了,死在她死后的两个月,报纸上说是实验室起火,本来按照实验室结构布局和平时的应急预案,他完全可以跑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安勘察现场的时候发现,他没有逃生的痕迹。   他是自愿的,活活被烧死的。   生前,他就是个头发花白沉默寡言的帅老头,就跟路上我们会遇见的任何一个退休老头差不多,不同的是,他没时间遛鸟下棋逛公园,他把自己的青春贡献给了他热爱的事业和国家。   死后,他默默无闻,按照遗愿,他的骨灰被送到阳城市红星县响水生产队公墓群,独自沉睡在一个黑漆漆的坟包里。   直到死后二十年,也就是安然做阿飘的最后一年,他的科研成果才被公之于众,世人这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个闹农业笑话的人,真的是位大科学家!新华国航天工程的奠基人!   青年们为他洒了一把热泪,有人给他墓前送花,有人为他网上起高楼建超话。   然而,他已经看不见了。   安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通人情世故,他说话总是让她吐血,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谁跟他过日子就要做好丧偶式婚姻的准备,可……他真的是一位值得敬佩的科学家。   安然稳了稳心神,她决定,能让世人对他少一点误解,她的重生也值了。“有一位很伟大的科学家说过,麦穗的大小和多少,靠的就是叶子,因为叶子上有一种东西叫叶绿素,是植物进行光合作用最重要的原料。叶绿素越多,光合作用越充分,成浆越好,麦粒也就越好……”   她不卑不亢,逐字逐句,所有人都听懂了。   可就是听懂了,所以才疑惑:“真的是这样吗?”   “以前的老把式不是说,拔节再追肥会晚熟吗?还容易伏倒。”   到底该听谁的,信谁的,姜书记没底。   因为他也跟老把式们一样,一面是几千年的经验,一面是貌似有点道理的科学分析,好像两边都有道理。   安然也不着急,“这样吧,各位叔伯可以先想一下,如果觉着我说的有点道理,那咱们晚上八点,再开个会怎么样?”   大家纷纷松口气,还真怕她穷追不舍。能回去好好想想,挺好的,这年轻人做事就是太麻溜了些,其实也不是不讲道理。   安然当老总习惯了交代任务的时候下时间通牒。   她今晚就要把事情定下来,一面是因为麦苗长势不错,追肥不能再耽搁,必须速战速决。另一面嘛,也是听说何队长老两口上城里老二家去了,趁没人给她唱反调,以免夜长梦多。正想着,姜书记佝偻着脊背慢悠悠地进来了,他手里还拿着根旱烟锅,烟丝还没卷上,一小包胀鼓鼓的塞在胸前口袋里。   老爷子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抽旱烟。别人家自留地都是种粮食种菜,他家却是种旱烟,一年到头就指着那么点乐趣。   “姜书记屋里坐,妈快给书记盛碗面。”   姜书记摆摆手:“吃过了,他五妈别忙活了。”他倒真不是这种贪小便宜的人,每次上谁家里说事儿都不会挑饭点去,哪怕赶巧遇上也一律宣称吃过了。   小猫蛋还没喂好,安然就把他请进厨房里,一面喂孩子一面打算听听他要说啥,是什么重要的事让他突然造访。   桌子上只有包淑英和小猫蛋,俩虎头虎脑的男娃娃正蹲在灶旁的地上,抱着个比他们脑袋都大的搪瓷盘呼哧呼哧的吃面条,脑袋脖子上全是汗,嘴角红彤彤糊了一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吃鸡血呢。   姜书记颇为意外:“这娃娃在你家呢,我就说今儿咋不见人。”   牛蛋抬头,抹了抹嘴巴:“六爷我来安阿姨家吃饭,以后都给她当儿子了哟,对不住你啦。”   “那你前天不是才说给我们家当孙子?”   牛蛋吐吐舌头:“哎呀,那你家的玉米馍馍也没我安阿姨的西红柿鸡蛋面好吃不是?”   得吧,这就是个为了吃的能给全村人当孙子的家伙,铁蛋对他的好感瞬间烟消云散,真是一点骨气也没有。   老爷子呵呵笑着,又逗了逗呲溜呲溜吸着软面条的小猫蛋,这一家子啊,老的老,小的小,还多了个蹭饭的,全靠安会计一人养着,要不泼辣,还不得让人连骨头都吞掉?“小安,你还记得你这套理论是谁跟你说的吗?”   “啥理论?”安然怔了怔,“哦,书记是说看叶绿素追肥的事啊,记得,就是小猫蛋爸爸。”   呼啦啦,不论大小五颗脑袋呼啦啦就转过来,盯着她。   安然笑笑,给孩子擦擦嘴,她从不否认也不回避这个“丈夫”的存在,别的不说,他对国家的贡献,对孩子在金钱和成长方面的付出真的是个很优秀的男同志,既然要为他正名,那就从现在开始吧:“猫蛋爸爸在农业种植方面有点研究,书记您知道咱们红星县庄稼亩产量最高的是哪个生产队吗?”   “当然是你以前插队的响水生产队,每次开大会少不了表扬。”那边的书记队长哪次不是嘴都给笑歪。   “那您知道他们亩产高的秘诀吗?”   “莫非也是小麦拔节才开始追肥?”姜书记有点激动,似乎发现了“财富密码”。   安然摇头:“追肥的事那边就是因为没听猫蛋爸的,现在亩产已经到了瓶颈期,怎么也上不去,那边的人很是苦恼。”   “那么高还有啥苦恼,真是贪心!”老爷子羡慕死了都,他要也能把亩产量提到他们那样,他每天睡觉都能笑醒好吗!“那他们是怎么提上去的?”   “靠的就是小猫蛋爸爸,他发明的犁田机、施肥机、薅草机、收割机,一台机器干了一个村民小队的活计,还不带歇息的……就拿咱们开荒来说,如果能有割草机和犁田机,我们三天就能干完现在这些活计,压根不需要妇女们苦这么多天。”   队上的耕牛只有两头,她们倒是想借也排不上号啊。更何况借耕牛还得提供饲料,她们连自个儿都吃不饱,哪来的饲料,所以大家宁愿一锄头一锄头的挖,一镰刀一镰刀的割,哪怕手上再多的血泡。   刀耕火种,说的就是现在小海燕的现状。   那些机械,老爷子还是生平第一次听说,男人嘛,天生对机械就是敏感,激动的脸色泛红:“小安你快给我详细说说,犁田机是怎么回事?不用耕牛吗?”   安然于是简单的说了几句,“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只是他爸鼓捣的时候在旁边见过,他唯一跟我细说过的就是拔节追肥的事儿。”瞎掰。   姜书记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背着手踱步,苍老的头颅低垂着,仿佛地上有钱。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三分之二,身上没有一件不打补丁的衣服,哪怕是夏天穿的红色背心,也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滑稽又心酸。为了社员们能吃上饱饭,他进行了很多次尝试,成功了,大家觉着今年雨水真好。不成功,大家觉着语录书记就是爱瞎搞搞。   哪怕是安然,作为一名注重实际的成功商人,刚开始搬来的时候也不喜欢这位动不动就背语录的书记,总觉着他喜欢搞虚头巴脑的东西,跟后世遇到的那些什么街道办主任啊什么局长的基层小领导没啥两样。可这几个月接触下来,她发现她错了。   “这样吧,咱们队的小麦分两批,一批按往年惯例返青时节追肥,一批按你说的,拔节再追肥。”他下了很大的决心,麦子就是石兰人的命,种不好一年都得饿肚子,就像老把式们骂的,他们是在拿着庄稼人的命在瞎搞搞。   可以想见,他下了多大的决心。   安然也很意外,她一开始都没想到一半一半的搞,这就是现成的对照实验啊,常规组和治疗组每一天都在社员们眼皮子底下,谁都能看见它们的变化,等到了收割的时候,黑猫白猫立马见分晓。她有信心,只要看见实打实的效果,社员们来年肯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果然,会上老把式们本来还半信半疑,当听说两种施肥方式各半的时候,一个个都不说话了。甚至,为了减小新方法推行的阻力,她还自个儿要求:“保险起见,我相信几位叔伯吃过的盐巴比我吃的饭还多,不如我们三分之二的小麦依然用老方法追肥,三分之一用来实验新方法,怎么样?”   该激进的时候铁着头冲,该退步的时候也要退。这年轻人是真不错,老把式们一致觉着。   于是,赶在何队长回来之前,定下办法,小海燕生产队又开始忙碌起来,大家施肥的施肥,捡肥的捡肥,井然有条。现存肥料刚好也只够三分之二的麦子用,还剩二十天,全队的孩子出动,捡粪去咯!   就连铁蛋牛蛋这样六七岁的孩子都成了捡粪中坚力量,每天跟在牛屁股猪屁股鸡屁股后头,恨不得它们一拉就双手捧上,因为称重是算工分的。   天气暖了,植物旺盛的生命力开始展现,黄芪冒出一根根细苗苗的嫩芽,就跟豆芽似的。就因为这,安然都不敢带小猫蛋上药材地里去,因为上次豆芽焖肉太好吃的缘故,小丫头现在一看见嫩芽似的植物就要抓,抓来就要塞嘴里,让她防不胜防。   一切芽芽,都是豆芽。   当然,既然黄芪苗苗已经起来了,陈六福那儿药材又很紧缺,安然可并不打算就守着这七八亩药地发家致富。唯一的方式就是扩大规模,药材种子多的是,只要有地方种,妇女们有的是力气,肯定能把苗苗伺候好。   而扩大开荒面积是个大难题。   因为啊,妇女们干了这么久,累得都不成形了,好几个直接就把奶累没了,她不能把人往死里用啊。她曾经算半个“资本家”,也没干过把人当牲口用的缺德事。   而队上的牲口,她们又排不到。   带着心事,安然兜着小猫蛋,上田埂边转一圈,看看辽阔的,绿油油的土地,一面有种给猫蛋打江山的成就感,一面又觉着明明多的是荒山野岭却没人力来开,感觉像损失了几个亿。   难受。   忽然,不远处,一群捡粪主力军呼啦啦跑过来,跑得最快的是铁蛋,他甩着两条瘦瘦的筷子一样的长腿:“姨,姨你快跑!”   安然一愣:猛虎下山来吃人了吗?   “快跑啊,斗天会来了!” 第23章 三更合一   不远处, 一条逶迤的绿带有节奏的前进着,仿佛一条绿色的毒蛇,鲜艳的红舌藏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村口老人定睛一看, 揉了揉老花眼:“又来了。”   是的, 又。   以前, 小海燕村下放几个京市来的“臭老九”,他们还专门来斗过呢, 什么听过没听过的整人“游戏”,他们都弄过,其中有一个就被逼疯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大槐树下那个痴傻的身影,目露同情。   也不知道, 这次又是谁遭殃。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长青, 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 他不摇也不动, 永远挺立在山顶【1】……”慷慨激昂的歌声中, 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穿着绿色军装, 挎着绿色书包,就这么迈着整齐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走进了小海燕。   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不过, 也有个不像学生的,三十出头的男人,绿军装兜不住他鼓出来的肚子,最后一个卡扣的皮带也系不住他的裤子。   领头的年轻人上前, “啪”敬了个军礼:“同志你好,我们是红星县斗天会革命小队的战士,你们是小海燕生产大队吗?”   老人目不斜视,不说话,还“tui”了一口痰。   “同志,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这是主席的最高指示!”   “他耳朵听不见。”有个牙掉光的老太太,口齿不清的说。   司旺八不耐烦地走上前:“刘向群你跟他们废什么话,不是聋子就是瞎子的,我知道安然家住哪儿,咱们直接杀过去就是。”   这人姓司,家里兄弟几个排行第八,所以叫司旺八,以前一直没钱娶媳妇儿,光棍打到三十岁,终于遇上个寡妇。寡妇颇有姿色,男人死了好几年,以前还在县城里开了家米店,后来公私合营被政府买断后得了老大一笔钱,政府还给分配了好工作,就在县粮站工作,那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寡妇虽然快四十五岁了,可耐不住她工作好,又有家业,司旺八牙一咬,眼一闭,咱俩结婚吧!   当然,寡妇的儿子也就比司旺八小两岁,他知道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所以别的都不在乎,就想弄个工作,弄点钱,以后好养老。   在国营饭店虽然说出去难听,只是个扫厕所的,可他终于是脱离农业户口了,哪想到还能遇到大革命,那就是他翻身改命的机会啊!   “司大哥,市革委会说了,咱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尽量能教育的教育。”   “她安然就是个走资派,教育个屁!”司旺八气得头发一根根竖起来,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年轻人,自以为上过几天学,知道几个字儿,就整天“红头文件”“上头指示”的,不就是看不起他不识字嘛。   他司旺八不识字,不也当上副会长了吗?不也把那些文化人弄去挑大粪了吗?   刘向群是挺看不上他的,可没办法,他这会长还没他副会长有威信,因为他总是带着“战士”们斗人,哪儿有个家产丰厚的资本家余孽,哪儿有个小富农他一清二楚,每次跟着去的人都能或多或少搂点东西,既干了革命,又填饱肚子,谁不喜欢?   司旺八推开刘向群,大踏步往包淑英家奔去,平时熙熙攘攘的村道,此刻连一只狗半只鸡也没有,整个村子仿佛被一团乌云压顶。   安然可就不一样了,她淡定极了。把铁蛋牛蛋叫回家,将小猫蛋捆他们身上,重要的存折收音机自行车这些,全都挖个地窝子,藏好啦!   粮食和米面油嘛,本来也没多少了,和着五只花花姐妹团一起她全拎去姜书记家保管。顿时,家里就只剩几个空柜子啦。   斗天会刚杀到,姜书记和赵队长也带着几名民兵赶到,忙着给小将们倒水,搬板凳。“同志们一路辛苦了,快坐快坐,咱们队的社员要有谁做的不对的,你们传个话就是,我们保准把他教育得妥妥的,哪用你们跑这么远。”   “就是就是,咱们姜书记是这石安公社学习最高指示学得最好的。”   “呸,不就会背几句语录嘛,谁还不会似的。”司旺八总觉着赵队长是在讽刺他不识字没文化。   “少套近乎,哪个叫安然的,给我出来。”他往院子里一坐,老太师似的,声如洪钟。   村民们陆陆续续赶到,有看热闹的,有真心替安然担心的,也有害怕事情会连累到整个生产队的……毕竟,她现在可是会计,经手的事儿不是一件两件,要真查起来,所有人都得配合。   “哪个王八在叫我?”   哄堂大笑。   因为司旺八司旺八,背后谁都叫他死王八。   “你!”司旺八气得脖颈上青筋直冒,气势高昂,义愤填膺地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们是领袖的好同志,人民的好战士,我现在代表最高指示批评你,你的所作所为……”   “等等,最高指示我知道,具体是哪一条?”   司旺八平时只管斗人,但凡提到“最高指示”,谁也不敢还嘴,这还是第一次被人问住的。当然,他不慌,他有的是帮手。   “刘向群同志,请你转达最高指示。”   刘向群给他指使懵了,本来这一次来就是以谈话为主,哪来的指示,那不过是噱头罢了。   安然总觉着,这个叫“刘向群”的小同志她有点眼熟。重生以后她肯定没见过,这可以肯定,但上辈子见过的人太多了,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而且,这种眼熟还莫名的带着点心疼,居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因着这层关系,安然也不愿为难他,对着司旺八说:“既然你要批斗我,又传达不出最高指示,那你就说说,我有啥错处吧。”   “大家看她家里的摆设,这样的三门柜六斗柜,不是资本主义作风是啥?你身为小海燕生产队的会计却生活奢靡,一点也不艰苦朴素,一点也不同情劳苦大众。”   这些,其实都是何宝花事先打听好,告诉他的,就防着临场找不到批的点来。   果然,斗天会的人和小海燕社员们伸头一看,她们屋里摆设真不赖,哪里像别的农民家庭,一贫如洗,一眼就能看到底。有些贫苦出身的年轻人,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一种叫“阶级认同感”的东西冒出来。   “你知道我的这两件摆设怎么来的吗?是我没有住处,我的父亲阳三棉优秀党员安容和同志同情我,赠予我的,我没有花老百姓的一针一线。如果送我家具也有错,那就是人理常伦,骨肉亲情也有错,那你们应该去批安容和同志,而不是我。”   “可不是,人家亲爹给的,你还有啥说的。”   安然笃定他司旺八还没这个胆子动阳三棉的人,因为今年的棉纺织生产是整个阳城市的工作重心,上头地委书记市革委会都保着他呢。再说了,就是真去批了,以徐红梅和安雅的本事他们也只能铩羽而归,搞不好还得损兵折将。   这俩人坏是坏,为了她们的既得利益绞尽脑汁,但在她们的保护下,安容和上辈子可是安安稳稳退休,寿终正寝的。   司旺八噎住,优秀党员,还是副厂长,那可不好办,没想到这小会计还真是牙尖嘴利。对于一个几乎没铩羽过的人,现在这种状况挺不好受,社员和小将们全都眼巴巴看着,等着他要回句啥呢,可除了无能狂怒,他居然屁也放不出一个。   “主席尚且说自个儿‘有个原则,遇事不怒,基本吃素,多多散步,劳逸适度’【2】,你怎么就怒成这样了呢?你看看你那屎肚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民脂民膏,主席尚且基本吃素,你比他老人家吃得还好,你哪来的脸说你艰苦奋斗!我看你就是好逸恶劳偷奸耍滑不干人事!”   字正腔圆,声音又大又清脆,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安然保证让所有人都能听清,她就是要让这些穷苦的,挣扎在温饱线下的人看看,他们跟着革命,跟着“造反”,造得肚子都吃不饱了,带领他们的的人却吃得满脑肥肠,他们图什么!   尤其那刘向群,瘦巴巴一小伙子,两条大腿捆一起还没人司旺八一只胳膊粗,人倒是长得不赖,眉清目秀的,就是脸太黄,黄里还泛着青,像个放了三个月即将要发芽的瘦土豆。   安然指着他说:“刘向群同志,你高中毕业几年了?”   “三年。”   “那我问你,你现在哪儿上班,什么单位?”   哪有啥工作单位啊,这些人都是高中时期就是红卫冰主力军,毕业也不插队,被司旺八纠集着斗天斗地,东家混两顿,西家混一餐,别说工作,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看,说不出来了吧,你们一个个年轻力壮不参加劳动,不事生产,祖国缺什么你们知道吗?”   大家都不说话,只有司旺八还梗着脖子,呼噜呼噜癞蛤蟆似的喘气。   “国家不缺跳梁小丑,缺的是粮食,是钢铁,是纺织品,是汽车,是坦克,你们这么一天天斗这个整那个的你们是能给国家整来粮食还是钢铁,啊?”   青年们垂下了他们骄傲的头颅。   这两年大环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好转,全社会已经从革命的疯狂中清醒过来,该干嘛都干嘛去了,就他们,其实人之初性本善,他们也知道这样做好像不对,要真是坏分子也就罢了,可副会长支使他们斗的,都是些什么人?教师、医生、公安、工人,任何一个放在外头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你们想过没有,你们吃着国家提供的粮食,干着阻碍国家前进的事,你们配吗?”安然直接骂了一句,“小小年纪,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有力气使不完是吗?是国家让你们吃太饱了吗?”   对不起,她实在是气死了!要是将来小猫蛋敢玩这些她打断她的腿腿。   社员们只知道安会计泼辣,但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泼到这程度,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斗天会都敢骂,骂个狗血淋头,骂到不敢回嘴。   姜书记悄悄抹了抹眼睛,这么多年啊,终于有人敢这么骂了,骂出他的心里话。   眼看着自己来了半天啥也没办成,司旺八眼珠子一动,忽然想起何宝花说的,这个安然是城里来的,细皮嫩肉吃不了苦,经常逃避劳动……“安然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别人是先礼后兵,他是硬的行不通那就软的,而在安然看来这不就是赤裸裸的怂包蛋一个吗?   对怂包蛋,就要趁胜追击,一压到底,搞到他破防:“有事在这儿说就是,孤男寡女进一个屋想像什么话,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众人大笑。   司旺八冷哼一声,小声说:“你很想回城吧,如果我没记错你原先可是非农户口,还是效益最好的阳三棉,我有办法把你弄回去,只要……”啥叫循循善诱,这就是。   这年代,多少人做梦都想农转非,而安然能转回去不仅她自个儿受益,以后小猫蛋上户口也是随妈的。他原本以为,安然必将感激涕淋,然后他就正好提出……   这不,安然居然对着他浅浅的笑了笑,司旺八整个人仿佛触电一般怔住。他正值壮年,天天面对着四五十岁的老妻,现在忽然看见个漂亮的,鲜活的,仿佛带刺玫瑰一样的女人,他整个人都傻了。   忽然,安然眼睛一亮,大声道:“妇女同志们咱们快谢谢司会长,掌声响起来。”   大家不明所以,但都听安然的话听习惯了,一经带头,院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把个司旺八捧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听说咱们的妇女不辞辛苦的开垦荒地,司会长大为震动,刚刚司会长主动要求带着斗天会的小将们帮咱们开荒,不开出三十亩地他和兄弟们绝不离开,他势要将自己青春的汗水挥洒在咱们小海燕的土地上。”   啥?给开荒啊!   陈大娘鸭蛋妈为首的妇女们高兴疯了,她们正愁没劳动力开荒,瞌睡居然就有人送枕头来,一个个高兴得脸色涨红,双眼冒光,看着他们不是人见人恨的红小将,而是送温暖的八路军啊。   快乐是会传染的,斗天会的小将们再怎么争强好斗,那也是一群孩子,看着一群跟他们母亲姐姐差不多年纪的妇女流下开心的泪水,他们也被感染到,不管不顾的鼓掌,司会长实在是太好啦!   于是,铺天盖地的掌声淹没了司旺八,当着这么多人,他“说出来的话”还能反悔吗?   安然指着后山,“咱们队土地少,吃不饱,要是能有你们加入,帮他们吃饱饭,主席老人家在京市知道也会感谢你们,这样的你们是人民的好卫兵,好战士。”   “走啊兄弟们,咱们给小海燕的社员们开荒去!”刘向群高举拳头,斗志昂扬:“你们队去哪儿领农具?我们现在就开干,走吧司会长。”   司旺八苦着脸,就这么在众人的欢呼雀跃中,众星拱月的走向了后山,那儿有几座山头的荒野等着他们。   年轻人有使不完的力气,这是真的,大小伙子们一个个正是挣满工分的年纪,两三个妇女合力都抬不动的大石头,他们一人抱一个,扔。   妇女们锄不动的沙石地,他们一锄头下去就能把盆大一块土坷垃翻过来。   反正,四十多个斗天会小将们,干得风风火火。因为他们相信,司会长说是为人民服务那就是为人民服务,种地也是干革命!   “安会计你说那群红……是不是有那个,毛病?”鸭蛋妈开心了几天,本以为过过瘾也就回城里过好日子去了,怎么还越干越起劲?一个礼拜就把她们一个月才能干完的活给抢光了。   这,让她们接下来干啥呢?没活干她们就没工分啊,安会计小本本上可是记着呢。   “对,而且病得不轻。”   “还真是啊,那你说是啥病?真想让我家鸭蛋也生这个病。”懒蛋是真懒,整天不见人,让他带一下妹妹小糖妞他说他是男人,咋不看看人比他还小的铁蛋,整天把小猫蛋兜在身上。   “中二病。”   “啥,中啥?”   安然笑笑,也不好跟她解释:“你们就放宽心吧,该干嘛干嘛,只要安安心心等着种药就行。”   “那他们的伙食……”家家户户的粮食都金贵,其实打心底里是舍不得给外人吃的,可他们又是在帮她们干活,不给又不像话。   “那天司会长不是说了吗,他们自带干粮,不能因为为人民服务就拿老乡的东西,坚决不拿咱的一针一线是铁的纪律。”   鸭蛋妈咋舌,“他说过这话吗,我咋没印象?”   安然赶紧走了,这人还真认死理。反正她才不管他们吃啥,以前从别的“坏分子”家里薅的东西,够吃好几个月呢。   ***   惊蛰过后,村里人的日子终于好过些了。雨水一下,山上绿起来,小野菜们一个个害羞的娃娃似的,冒出了土皮,终于有绿色菜吃啦!   种下去的药材都露出嫩生生的尖尖,周围用竹子编的围栏围上,以免放牛娃不注意,让牛啊羊啊驴子啥的吃了它们。竹篱笆里头是药材,外头安然就让大家种上爬藤的瓜豆,茄子辣椒,小葱大蒜,一切能吃的蔬菜。   因为这是整个妇女生产小队种的,成熟以后也是大家一起按工分分配的,又没拿去卖,又不独属于某个人,完全符合国家政策,谁也说不出个不对来。   那嫩生生的瓜藤爬满了竹篱笆,开出黄色的毛绒绒的小花,路过的看见,谁不羡慕嫉妒恨呐?   “妈你说安会计那脑子,咋就能想到这么多招儿呢?”金蛋妈妈,每从药材地边经过一次,就得感慨一次。   “哼,不就几个瓜瓜豆豆的,咱家自留地没有?瞧你眼皮子浅成啥样。”何老婆子心里正酸着呢,凶巴巴地说:“你有那闲工夫,赶紧把自留地侍弄好。”   “那你咋不侍弄呢?整个村里也没你这么享福的老太太,五十岁不到呢就不用上工了,啥都指派着咱们做,你说……”   “嘘……你能不能小声点,我不上工,可我工分一分没少拿啊,你有个屁的意见!”   金蛋妈撇撇嘴,好吧,看在她还真没少挣工分的份上,就不跟她掰扯了。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妇女小队的瓜瓜菜菜,总感觉没参加这个小队就是最大的失误,失误到家了!   为啥?   因为啊,她姐姐嫁在市里第三棉纺织厂,一家子工人,条件挺好,平时啥也不缺,就缺点她们农村人的新鲜蔬菜,每年她都给送不老少呢。   可家里种的终究有限,婆婆又整天只记挂着小叔子,有啥好的都搂他们怀里,就说院里那圃韭菜吧,明明是她天天烧火盆子盖稻草精心伺候出来的,她姐没吃上一口,却让小叔子吃了,你说气不气人?   可婆婆又是村里第一泼妇,她惹不起,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了。   铁蛋最近可是牛气冲天了,他吃土豆不是快吃吐了嘛,安然就让他去挖野菜,那肥嘟嘟的蕨菜杆儿,刚有巴掌高就让他掐了,还有那嫩绿的蒲公英,每天都能摘满满一筐野菜。   大家都缺绿色蔬菜吃,上山的孩子那可真是太多了,唯独他每次都能满载而归,安然夸过几次,他尾巴都给翘上天了。   这不,今天更过分。眼看着村小要开学了,安然就准备把他送进去,已经做过很多天思想工作,眼看着就快成功了,今儿他忽然嘴一撇:“不去,我不上学。”   “嘿,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说给你一天时间想想就答应我吗?”   “我就是不想读书,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了,书里有那么多故事,那么多人物,都是你在小海燕村里看不见的风景……你每天捡粪挖野菜就有意思了吗?”   “谁说我要捡粪的,我再也干这个了,我要……”他忽然就不说了。   安然那个气啊,她上辈子是真发号施令惯了,上至各级领导公司股东,下至家里的司机保姆,就没有谁敢不听她的。对铁蛋,她已经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哄了又哄,威逼利诱全用了一遍……结果他临阵反悔。   “何铁蛋,我警告你,别跟我谈条件。”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他撅着翘乎乎的屁股蛋,跑了。   孩子上学,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安然决定了,铁蛋这家伙就不配民主,没商量的份儿,等开学就给塞教室里去。   她最近还有别的事要忙,司旺八快被她榨干了。她怎么搞的呢?每天亲自上山监工,名义是指导小将们开荒,实则监控司旺八,他但凡有想跑的苗头,安然就堵上去,总得大声吆喝着跟他说话,他的得力干将们顿时将他众(团)星(团)拱(围)月(住),插翅难飞。   他要是想趁上厕所或者休息时间跑路,安然只要一声哨响,出村的各个要道路口就会有妇女等着他,将他客客气气的“请”(绑)回山上,“司会长走错路,在外头绕了一圈,差点儿让母老虎吃了,咱们这一带的老虎啊,那是能吃人的。”   他要是想躲个懒,陈大娘就哇叽哇叽骂“那么大个男人屁用不顶,只会吃软饭”,别问,问就是骂别人,可所有人分明都在看他呀!   短短二十多天,他真是度日如年。   当然,他不在,国营饭店不能没人,何宝花带着她婆婆来找了两次,都没能见上人,就让安然打发走了。   铁蛋罢工,连小猫蛋也不带了,说是妹妹老抓他头发,这下,安然不仅要监工,还得带上小猫蛋。最近她双手的抓握力大大提升,见啥都得抓一把,经常是把铁蛋的头发抓疼了自个儿却不知道,哥哥凶她她还以为是跟她闹着玩呢。   为了头发不遭她的毒手,安然只能把她兜胸前,“你哥都让你抓得受不了了,小坏蛋。”   “咯咯,咯咯。”   “铁蛋是哥哥,那我是谁呀?”她摸了摸女儿白乎乎的小手臂,总感觉没以前胖了。   “木——啊——”   “妈妈,妈妈,是妈妈呀。”要说不失望是假的,自从上次无意间叫出一声“妈妈”后,安然耐心教了两个月,可她的小嘴巴就像被封印住一般,怎么也学不会。   不过,跟鸭蛋家的小糖妞比起来,小猫蛋的手脚非常利索,已经能够扶着板凳慢慢地站起来了,听说糖妞有她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站,只会坐呢。   正想着,牛蛋哒哒哒跑进来:“安阿姨,那个人又来啦。”   “哪个人?”   “就是那个,死王八家那个老娘们。”   安然给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不许说人老娘们,说一次我打一次。”   牛蛋不服气,“你老打人,我又不是铁蛋,才不当你家小保姆。”   安然没时间跟他斗嘴,因为黄老太太来了。   这位黄老太太快五十岁的人,一套的确良衣裳,一双绿色的散发胶味的解放鞋,头发梳得光溜,露出一个跟伟人一样的额头,看起来倒是个挺正派的女人。   安然挺想不通,这样的老太太怎么会跟司旺八那样的货色结成夫妻,这年龄差距也不是一般大啊,说姐弟恋都不好意思。   “安会计你好,希望你别见怪,我又来打扰了。”   安然还没说话,她又非常抱歉地说:“我这次也不是要让你为难,是这样的,司会长不在,二食堂总没个主事人也说不过去,下头厨师收银员和服务员大小也有二十来号人,没个人管着我担心要出事。”   “你看这样行不行,司会长已经知道错了,也为人民服务了二十三天,我相信他的表现应该不会太差,你们开荒的工期还剩几天,我能不能算成钱给你们?人我先领回去。”   条理非常清晰,安然感觉黄老太太是真不错一人,前两次跟何宝花一起来,都是何宝花又哭又闹,只有她非常淡定的站一边,这个“丈夫”回不回去,似乎不重要。   “那你一天补多钱?”   “是这样的,他在单位一个月工资是四十八,相当于一块六一天,你们还有几天工期?”   四十八其实不低了,再加饭店福利待遇好啊,随便带点边角料回家,家里都不缺吃的。而安然的药材地,当时说好的三十亩其实已经快开完了。   “老太太您也知道司会长是斗天会的副会长,他在里头可是领头羊,是其他小将们的奋斗动力,精神力量源泉,他要是回去了,其他人群龙无首,我这儿的工作就得全部荒废,毕竟当初是他拍着胸脯像主席老人家保证过的,这要完不成就是对主席撒谎就是对组织……”   “行行行,那你看一天三块钱怎么样?”真是怕了她这张嘴,深谙“上纲上线”精髓。   “可以。”安然顿了顿,“但得是每人三块,他一走,跑了几名小将我就收几个人的钱。”   那要是全跑光,岂不是一天就要收他们一百二三?黄老太太修养再好,也给气歪了嘴,“安会计,做人没这样的,啊,咱们乡里乡亲,都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怎么能……”   “我怎么能,我就是能,就凭他当着全体社员和小将得面拍胸脯保证过的,主席老人家教导我们……”   “行行行,那你说吧,还差几天。”要论背语录,黄老太太也不差,可她现在没心情。   “荒地开出来,还得把土筏子薅碎,打平,把草根草种晒死,再堆上底肥,才能种植作物,完成这些工作,少说也得一个礼拜吧。”   “安会计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安然笑眯眯的,她就喜欢看别人讨厌她又干不掉她的样子,“您要觉着多了,那就再耐心等几天呗,如果他们不偷懒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工作。”   黄老太太,生平第一次,差点被气死,她恨不得狠狠的撕碎安然那张笑脸,可是,一想到这次来的目的,她只能深吸一口气,“行,那你说吧,我总共给你多少钱,你才愿意放人。”   安然伸出一个巴掌,“先给五百,要有人中途逃跑或者消极怠工,再加。”   五百块啥概念呢?这年代娶个媳妇儿也就几十块,就是招个上门女婿也不过百来块,有这钱黄老太太都能重新给自己找个小丈夫了。安然其实就是想赌一把,看自己的猜测对不对。   果然,黄老太太想了一会儿,“行,我现在给你钱,你把他带来,我得看看他是不是全须全尾的。”   安然心头一紧,知道自己赌对了,这老太太今儿是带着足够多的钱,誓要把人接走的。可据她了解,司旺八就是个厕所经理,压根不懂经营管理,每天去了单位就是喝茶睡大觉,饭店真正的管理还得靠全体职工的自觉。   有他没他,其实一个样。   甚至说,其他职工还更宁愿他不在的,因为少了个屁不懂还指手画脚的上司,谁都痛快。   黄老太来了三次,从来没问过一句司旺八的身体怎么样,吃住在哪儿,条件怎么样,对这个“丈夫”的关心,还不如身为儿媳的何宝花。   她急着把他接回去,是为什么呢?   这得从司旺八的“作用”上来看,他不识字,典型的不学无术的光棍流氓,再加上他斗天会副会长的职务,这样的人最适合干见不得人的事,尤其是斗人。   安然笃定,黄老太把他接回去,肯定是要让他搞谁。   秉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安然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他们要斗谁,但她最擅长的就是给人添堵,尤其是这俩老王八。   “老太太,您想过没有,他不回去,其实也是好事一桩。”   黄老太太急着接人走,不怎么耐烦,“何以见得?”   “因为他要是不回去,或者回不去,您的儿子不就能去顶他的饭店经理了吗?”   黄老太一顿,是啊,她怎么没想到!   男人,尤其是这种年龄差距挺大的小丈夫,要说感情是没多少的,最重要的还是已经成年的儿子。   安然早就打听过,何宝花的丈夫黄光荣,年龄只比司旺八小两岁,现在没有固定工作,正在粮站给人当搬运工呢。工资低不说,还非常累,作为母亲的黄老太,肯定想给他跑个工作。   “家里已经有现成的工作岗位,您又何苦到外头费劲跑?”安然羡慕的喟叹道:“多体面一份工作啊,工资高,福利好,工作轻松还离家近,多少人挤破头还挣不来呢。”   随即,貌似无意的,她话锋一转,“如果顶不了饭店经理,那顶斗天会也行,毕竟是副会长……”   “不行,我儿子不能去斗天会。”黄老太刹住话题,把桌上的钱又收回随身带的绿书包里,“我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急事,我就先走了,别跟他说我来过,啊。”   “好嘞,您好走不送。”   大概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事了,不过,放心吧,她安然绝对不会让他们干成的。   说话的工夫,小猫蛋已经睡着了,脸蛋趴在妈妈怀里,呼噜呼噜,两个小拳拳虚握着,像一只乖兮兮的猫崽崽。   而就在这时,陈大娘忽然神秘兮兮的赶来:“小安,小安,你男人来啦!” 第24章 三更合一   啥叫她男人来了?安然傻眼了。   “哎呀小安你愣着干啥, 快啊,你男人来啦,得你去照顾他去啊, 这几位是他的同事。”陈大娘那个激动啊, 比自家老公来了还激动, 但还是极力压抑着,不敢大声说。   走在最前面的刀疤男安然过年前见过, 当时好像听宋致远叫他“姚刚”来着。   “安然同志你好,我是宋工的同事,我叫姚刚,能跟你单独说几句话吗?”他声音很大, 很急。   小猫蛋被吵得哼唧一声, 安然赶紧拍了拍她, “来屋里说吧。”   “是这样的,宋工受伤了, 需要家属照顾, 你快收拾一下我们走吧。”   安然顿了顿, “不是有护士吗?医疗护理我也不会啊。”不过,她更关心的是, “他在阳城吗,怎么受的伤,伤到哪儿, 严重吗?”   可千万别出事啊, 上辈子的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婚,各过各的了,所以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受伤这茬,但按理来说如果命运没受她的重生影响的话, 这次的伤应该是不致命。   “受伤过程不方便告知,但他没在医院,需要家属贴身照护。”姚刚真是个钢铁直男,说话又冷又硬,“这不是我的请求,而是阳城市委的安排。”   顺着他的手指,安然看见院子里还站着几个穿解放装和军装的男同志,其中一个是曾见过的孔南风县长。   看来,他没说谎。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几个都是孔南风的上级领导,那么……宋致远这次来阳城,应该是执行一项很重要的,需要保密的工作。   安然想起来,上辈子他死后披露的信息显示,他曾在阳城市周边的702军工厂参与过一项关于第二代轻型战斗机的重要研究,就是这场研究让他跨出了“军工教父”的第一步。   当时她光顾着惋惜他的逝世,也没细看到底是哪一年,莫非上辈子也有这茬,他其实一直跟她们母女俩在同一个城市?   姚刚等得十分不耐烦,恨不得提溜上她就走。   “你等一下,我跟家里人说一声,放心,我会保密。”安然当机立断,他是为国家为科研牺牲的科学家,她不能让他在未完成使命之前有一分一毫的闪失。   当然,她也没跟包淑英说实话,只说是原来插队的地方有事她得去一趟,估计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不是她不信任母亲,而是知道她性子太软,很容易被人套话。要是铁蛋在就好了,她得交代他几句,看好姥姥。   可那臭小子,被她训了几句就跑了。   孩子还太小,不带身边肯定是不放心的,安然把小猫蛋的奶粉罐子带上,收了几块干净尿布,拢共也就三套衣服全带上,“走吧。”   姚刚看了看她怀里白嫩嫩的小团子,皱了皱眉,似乎是不满意她带着拖油瓶。   安然护住小猫蛋,一字一句说:“我要么不去,要么去就必须带着孩子。”   “走吧。”姚刚一把抢过孩子的包裹,出门也没走大路,而是由陈大娘领着,走了一条安然也没走过的小路,翻过后山,顺着海子边有一条环路。   那儿停着两辆军绿色的汽车,姚刚和其他三名市委领导上了前面那辆,孔南风很贴心的帮安然拉开后车车门,“小安同志,没想到你就是宋工程师的家属。”难怪写得一手好文章,俩人简直男才女貌,配一脸好吗?   安然其实还挺好奇宋大工程师怎么了的,也没空听他寒暄:“孔县长,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阳钢。”也就是阳城市钢铁厂,在市区西边。   安然心头怔了怔,大概明白,这不是为了掩人耳目找的养伤之处,应该实际就是宋致远工作的地方。702军工厂跟海城的709一样,是整个华国最先进,规模最大的军工厂,一直是各种敌对特务重点关注的地方,而在五十年后披露的资料来看,现在的阳钢厂其实承接了702很多重要项目。   阳钢有两个分厂,一分厂拥有目前国内最先进的高炉、烧焦炉系统,最成熟的冷轧、热轧和连铸技术,二分厂表面是为了处理废钢成立的冷衙门,其实却是在做702的项目。   当然,这些信息,孔南风是不可能知道的。“小安同志真人不露相,怎么不早说你爱人原来在阳钢工作啊,现在可是咱们市委的大红人。”   “听说你爱人可是阳钢向部委申请,专门从包钢给调来的,年纪轻轻就是二分厂的副厂长,将来前途无量啊。”   安然不能说她不知道自己丈夫干啥工作,只能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内心的震动无人知晓——宋致远居然当过阳钢二分厂的副厂长?!   上辈子,她事业的起步,就是从一次跟阳钢二分厂的合作开始的。整个二分厂一千多名员工的工作服由她来制作,这是她的成衣铺子接到的第一笔大订单,后来快交付时出了点问题,差点血本无归,结果却是他们一位姓宋的副厂长帮忙签的字,才勉强完成合同。   她当时很想当面感谢一下宋副厂长,可惜对方避而不见。   安然其实很自信,一直觉着自己能走到今天,全靠自己的努力和狠劲,没想到在最艰难的起步的时候,居然还有贵人相助。   都说离婚见人品,即使是离婚后,他们也没像后世很多离婚夫妻那样鱼死网破,他甚至还在无意间帮了她一把。“是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小猫蛋有个很好的爸爸。”   她面容平静而温柔,眉眼弯弯,嘴角上翘,嘴唇上虽然什么也没擦,可天生的红润光泽,露出几粒洁白的牙齿……当真对得起“明眸皓齿”几个字,孔南风在心里感慨。   好女人很难遇到好男人,而他俩,居然都给遇上了。   所以,他们的孩子,小猫蛋得是个多幸福的孩子呀?   ***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阳钢二分厂就在阳三棉旁边,而二分厂的宿舍与阳三棉小白楼,仅一墙之隔。   只不过,跟独栋小白楼不一样,二分厂的宿舍是刚盖的三层小平房,分割成几十套一室一厅,每一套只有三十来平,所以里头没有厨房卫生间。安然到的时候发现,楼道里支着好几个煤炉子,有几个家庭妇女正在做午饭。   宋致远的宿舍在二楼楼梯口左边第一间,姚刚把门打开就走了。客厅里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只在门后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大红牡丹搪瓷盆,盆边上搭着块白色毛巾……安然咽了口唾沫,他是怎么做到,什么家什也没有的?不说别的,吃饭的桌子,吃饭的碗,吃饭的板凳都没一个!   哦,对,他这么忙,应该不会有时间在家里吃饭。   卧室的门开着,她还是礼貌的敲了敲。   宋致远缩在一张简易钢丝床上,床只有一米宽,一米五不到的长,他的长手长脚像几根触须似的耷拉着,无处可放。   不过,即便如此,他左手还是抬着一本书,看脸色和精神状态,倒不像生病或者受伤。   宋致远很礼貌的把书收起来,敏捷地坐起来,看了看她,“你好。”   又看了看她怀里,只露出两只大眼睛的小猫蛋:“你也好。”   安然吐血,有这样生平第一次跟自个儿闺女打招呼的吗?   “这是我们的女儿,小名叫猫蛋,别整天你啊我的,孩子正在学说话,要给她个好的学习榜样。”   宋致远不接茬,“既然来了,就长话短说。”   原来,他这是刚从包钢特聘过来,负责二分厂的废钢处理,因为一路并不是很顺利,按照安排他就先假装受了重伤,需要修养。其实还有别的工作安排,叫家属来照顾是掩人耳目,她不需要做别的,只用每天往医院拿药,买菜做饭倒垃圾……让外人看起来像是照顾伤员的样子就行了。   这不就是当保姆吗?安然心说。   啥包钢特聘过来,明明是海城709来的,什么路上不顺利,明明是有敌特和反动派阻挠,什么“别的工作安排”,其实是702的地下研究……安然全知道,但她不说,就认真的看着他面不红心不跳的撒谎。   果然,宋致远撒谎的时候不自在,会把眼镜摘掉,左手会无节律的敲击膝盖。   “我的意思,你听懂了吗安然同志?”   “懂,就是做表面夫妻对吗?”   宋致远觉着很有道理,可又觉着哪里怪怪的,不管了,“从你走进这道门开始,你的任务也就开始了,现在你应该去买菜,不要辣。”   安然:“????”大哥你仿佛在逗我,说了一堆你的任务和我必须配合的地方,就不说说你闺女吗?   安然是真怒了,“好,那我也得说两句,宋致远同志你就不好奇你的女儿长什么样吗?有多大了你知道吗?出牙了吗?会叫爸爸妈妈了吗?有穿的衣服吗?有奶粉喝吗?”   宋致远戴上眼镜,走到她身边,一低头,跟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对上。那可是真大啊,黑多白少,光眼睛就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小嘴巴红嘟嘟的,皮肤白白的,像捏出来一样完美……如果不是正在吃手的话。   假设她的手洗得很干净的前提下,依然存在凝固酶阴性葡萄球菌、棒状杆菌类、丙酸菌、不动杆菌属等多达二十多种固定菌种【1】。   “五官完美,习惯不好。”   安然:“?????”   不不不,她想打人,打死这个王八蛋!   刚才还说姚刚是钢铁直男,呵,她真是看走眼了,这位才是,金刚钻直男!习惯不好你有本事倒是你来带啊?老娘辛辛苦苦半年多结果就换来这么一个评价。   要不是上辈子他真的愿意给孩子换肾,安然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爱孩子了。她告诉自己别生气,别生气,反正是表面夫妻,他只要能给钱,能让她们过上干部日子就行。   她掰着手指头,尽量平静地说:“第一,我和小猫蛋住哪儿?第二,这家里空无一物,你觉着像是有女主人的样子吗?第三,你的女鹅才八个月,不能断奶粉。”   她每说一条,他都点头,“我‘受重伤’,你去厂办找姚刚,他会安排。”   可眼前又多了一双细细白白的小手:“买菜钱呢?”老娘才不要贴钱当保姆。   安然拿着他掏了一遍掏出的唯一一张绿色的两块钱,感觉命不久矣,不被气死也要被饿死。“你前面一年半的工资呢?”   “既然要给你当保姆,那自然得管家,以后你的每一分工资奖金都得如实上缴……别急着拒绝,你去问问,哪家的女主人不管家?要是让人知道我连你的工资奖金都摸不着,谁会相信我们是真夫妻?”   宋致远只能点头。   “所以,前面一年半的工资呢?”   宋致远皱眉,“一半还在原单位财务室,一半给我妈了。”   “什么,你妈?!”安然暴躁了,她在阳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差点没了小命,产后第二天拖着带血的身体跑路就怕被人偷换孩子,她的小猫蛋连奶粉也不敢敞开肚皮的喝,他倒好,取一半就一半给了他老娘!   就问你,哪个当媳妇儿的受得了?!   小猫蛋,咱们走。   刚到楼底下,遇见姚刚正准备上楼,“安然同志,相信宋工已经跟你说了他现在的‘伤情’,至少半个月不能动弹,组织安排你来照顾他,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安然气呼呼问:“猫蛋爸一个月多少工资?”   姚刚一愣,“好像是八十五。”   “那他奖金呢?”   “这个看业绩,有的多点有的少点,但一个月最少也有二十块。”   安然“啪”一声扔下买菜篮子,“那我问你,他在包钢这两年攒下的工资和奖金有多少?”   “这……我,我不知道。”姚刚终于意识到,他好像说错话了。   他们声音不小,走廊上又正是做午饭的时候,再遇上下班的工人,男男女女全都围拢过来。姚刚大家认识,是厂里新来的秘书,跟副厂长一起从包钢空降过来的,说话的女同志还带着个孩子,听语气……像是宋副厂长的家属?   “我他妈算给你听,他这一年半在包钢至少得有一千八百块收入,我和闺女在农村,他一个人吃穿住行能花掉三百块顶破天了,剩下一千五他居然给他老娘了,我呸!有本事让他老娘来照顾啊,有钱的时候想不到我们,受伤了想到我来当保姆,我呸!”   安然的泼妇气质,那是浑然天成的,看热闹的职工和家属无不咋舌,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么漂亮个女同志却是个泼妇。   没更想到宋厂长那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人,居然娶了个泼妇。   “你才是泼妇,你全家是泼妇,你家方圆十里都是泼妇,我两口子的事儿关你屁事?他把两年工资全给了他妈,一分没给我和闺女留,我骂他怎么了?我连他妈我也骂!”安然捋了捋袖子,一副“你要再多事我就跟你干一架”的架势。   得吧,她阳钢二分厂第一泼妇的位置就这么奠定了。   气冲冲出了厂子门,见没人了,才小声说:“妈妈没吓到你吧?”   小猫蛋一直趴在她怀里,抠她衣服上的纽扣玩呢,这时抬头,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就说:“妈妈。”   安然一怔。   “妈妈,妈妈……哭哭。”两只小手手够到她脸上,小猫洗脸似的擦她的眼睛,就像每次她哭哭的时候,妈妈也是这么温柔的对她。   本来,安然没哭,一方面是本就知道宋致远是什么人,不值她哭,另一面本来就是做戏,故意夸大其词罢了,可现在,她真哭了。   她软软的小女儿,居然会叫妈妈了,还会帮她擦眼泪了,她一直以来的单向疯狂输出,终于得到了她的回应……那种感觉,真的让她喜极而泣。   抱着小丫头亲了又亲,一切都值了。“走,咱给小猫蛋买好吃的去。”   刚才,为了安抚她,姚刚硬着头皮塞了八十块钱给她,反正她是绝对会把它花光光的!不花光就不回去!   二分厂门口的路,她从小到大走了十七年,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只不过以前二分厂的位置是一片荒地,最近一年才盖起来的,沿途也铺上了耐压的柏油,方便运输废钢的卡车经过,柏油路走到尽头就是市百货公司二门市,她以前常在这儿帮安雅买冰棍,给许红梅打酱油。   这不,售货员都还记得她呢,“小安好久不见哟。”   “阿姨好久不见。”   “这是你闺女?啥时候结的婚?男人是哪个单位的?”售货阿姨也算看着她长大的老人了。   安然指指二分厂,“那里头的,副厂长。”   “哎哟!是不是刚从包钢调来那个,姓宋的副厂长?你有眼光啊小安,年纪轻轻就跟你爸一样当副厂长,以后可了不得!”阿姨天天在十字路口这儿上班,对附近人和事比谁都熟。   “也就那样吧。”安然不太想聊那个冷酷无情的妈宝男工作机器,“对了阿姨,你们这儿有奶粉吗?我给孩子买点。”   “你运气真好,早上刚运来的邓川奶粉,要晚来半天就没了。”   可掏了半天发现,姚刚塞过来的一堆票里,布票粮票邮票副食票啥都有,就是没有买奶粉的!这么大个孩子兜着在他跟前晃,他是瞎吗?   真的,安然要是有个这样没眼色的秘书,早让她炒八百次鱿鱼了。难怪宋致远对生活柴米油盐一窍不通,因为身边的秘书就是“一丘之貉”。   见她脸色尴尬,阿姨也很善解人意:“忘记带票了吧?没事儿,咱们老熟人,孩子爸又是阳钢的,你只给我钱就行,算上票钱二十三一桶,怎么样?”   一模一样的奶粉,连含量都是一样的,找胡文静只要十八块,这里却二十三。作为过日子小能手的安然同志,当然不可能买,推说钱没带够,过几天再来就走了。   胡文静所在的三门市离这儿也不远,反正她现在心情不好,不想看见宋致远,慢慢地走过去就当散步吧。   两个月没见,胡文静又胖了一点,面色红润得大苹果似的,“哎呀你家小猫蛋可真好看,漂亮得洋娃娃似的,以后找婆家你不愁啦。”   安然现在对于别人的彩虹屁已经淡定多了,她现在只想孩子有口奶粉喝,其他的都不重要,婆家不婆家,嫁人不嫁人,她完全就没打算干涉。   “要不咱们两家结娃娃亲吧,我家小斐长得也不赖,就是忒能吃,你要看得上以后就上你们家蹭饭去。”   安然笑笑,“算了算了,光养一个我都吃力,两个我可养不起。”其实心里不喜欢别人结娃娃亲,结什么娃娃亲呀,她闺女以后可是没人配得上的。   当然,她现在已经到了,一想到女儿有要结婚的一天就会恐慌焦虑的时候了,能多护在自个儿翅膀底下一天是一天,别的谁也别想。   当然,一口气买两罐奶粉,还得再买一罐钙奶饼干,人参麦乳精也来两罐,水果罐头来几个,尿布怕不够用,又扯了几尺布,把带出来的已经偏小的旧衣服剪了当尿布用,用新布重新做几件小衣裳。   孩子已经开始学走路了,但只带了一双猫头鞋来,安然又在专柜里看见一双粉红色的小皮鞋,虽然比小猫蛋的脚大了点,但没多久应该就能穿了,一看价格居然要十二块,买!   没有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小袜子,安然就买了两双成人男士的棉袜,打算回去给她改小了穿……就这么吃的用的买了一圈,八十块就给花得七七八八了。   当然,心情不好,就得吃好的。   她又来到心心念念的阳城饭店,点了三菜一汤,吃个痛快。   为啥说心心念念呢,因为上辈子吧,作为全市最高档的国营饭店,安容和许红梅和安雅也只有逢年过节特别重要的日子才能来吃一顿,而作为安家小保姆的她,是真没机会来的。哪怕请客的人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全家都来”“带着俩闺女来”,许红梅依然会为她找借口,不是病了就是作业没写完。   以前的安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上阳城饭店吃一顿。后来有钱了,能吃得起的时候,国营饭店又退出历史舞台,成了私营饭馆,她去吃过几次总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现在,她帮自己实现这个愿望。这里的厨师技术也是真的好,红烧肉色泽红艳,香糯软烂,几乎是入口即化,肥而不腻;百合肉圆清甜可口,香得不得了,就是简单的蒸蛋羹也非常不错,安然尝着像放了鸡枞香油,小猫蛋等不及她吹了再喂,急得嗷嗷叫,后来干脆给她把勺子,自个儿盛着吃。   别说,经常跟比她大的小糖妞玩儿还挺有用的,她居然学着小姐姐用调羹自个儿吃东西啦,虽然总是吃得衣服和小嘴巴上全是蛋羹,但至少也是进步嘛。   “妈妈的乖宝,进步真大,都会自己吃东西啦!”   “妈妈。”自从会叫以后,不管安然跟她说啥,她通通以一声“妈妈”作答。   “诶!”   “妈妈。”   “好啦好啦,别叫了,快吃你的鸡蛋。”   “妈妈。”   安然:“……”   果然,她不答应,她就不叫了,嗷呜嗷呜一口又一口,吃得那叫一个香,连带着安然也胃口大开,把所有的菜吃个精光。   吃饱喝足还买了新衣服,母女俩心情贼好,而宿舍里的宋致远,那叫一个饿。姚刚以为他家属来了,他这秘书就可以不用再给他送饭了,哪里晓得他的领导居然饥肠辘辘在宿舍装病装了一整天。   听到门响的时候,他眼睛都绿了。“怎么才回来,快做饭吧。”   安然一看,姚刚给她配上了蜂窝煤驴子,一张小桌子,四五个碗,三个小板凳,该有的生活必需品都有了。“你又不是断手断脚,不会自己做吗?”   宋致远一头雾水,怎么去了大半天还生气?当然,他也不习惯跟人正面冲突,“我不会。”   安然冷哼一声,这是环境没把他逼到会做饭的时候,上辈子她做阿飘的时候看见,他的财产被宋虹晓骗光后,连个住处也没有,干脆在实验室打地铺,每天就馒头包子方便面的瞎吃,以前可是连电饭煲里煮米都不知道加水的人啊。   想着,把孩子扔给他,把炉子点燃,蜂窝煤烧红,锅子一支,随便煮了碗挂面。除了她买回来的十个鸡蛋,这个家里啥吃的也没有,她又给煎了两个,放上足足的清油,连汤都是香的。   宋致远呢,怀里被人塞了个奶娃娃,整个人像被定住,不敢动了。孩子太白太软了,浑身散发出一股甜蜜蜜的奶香味,他不喜欢别人身上的体味,可这个味儿……勉强接受吧。   可能是血缘的关系,小猫蛋一点儿也不怕他,先是好奇的揪了揪他的衬衣领子,抠了抠扣子,又抓头发,可没一会儿她发现,这家伙一点也不像妈妈,妈妈可是会跟她说超多话哒!   于是,她不愿跟他玩了,朝着钢丝床张手,宋致远赶紧将她放床上,如蒙大赦。   天哪,他的衬衣!   于是,等安然从楼道里端来一碗面条的时候发现,她的女鹅正在床沿边上爬着,马上就要摔下来,而她的丈夫,居然在试衬衣,似乎是不知道哪一件配得上他的盛世美颜!   安然怒了,差点将面甩他脸上。   宋致远委屈坏了,他不知道他的表面妻子又怎么了,什么叫“你是死人还是瞎子”,他认真的想了想,估摸着是在生气,“你很容易生气?”   得吧,什么狗屁守护我方国宝级科学家,这就是个棒槌,无可救药那种。她不禁怀疑,这跟上辈子那个为了孩子散尽家财人脉,还甘愿换肾的宋致远,是同一个人吗?他是不是被一个没有感情的家伙穿越了?   安然把面扔过去,把小猫蛋抢回来,紧紧抱怀里,深吸气,深吸气,“宋致远,我跟你实话实说吧,你这样的棒槌我生平只见过一个,不用问,就是你。”   宋致远端着面条,吃得呼啦呼啦的,他似乎对棒槌两字已经天然的熟悉,并且心甘情愿接受。   “猫蛋正在学走路,爬得非常灵活,你知道把她放在这么高的床上,又没有大人看护的后果吗?”她抱着孩子,比划一下刚才“命悬一线”的位置,“从五十公分高的地方摔下,头颅着地,你说后果是什么?”   “轻则脑震荡,重则颅内出血。”宋致远说着,放下了面碗,认真的看着还兀自傻乐的闺女,“是我失误,以后不会再犯。”   安然这才觉着,他还像个人,就是不知道说话会不会像放屁。因为有一类男人吧,他们认错那是一套一套的,痛哭流涕,发自肺腑,可下次同样的错误他还是照犯不误。   “你继续吃,我接着说。”安然把小猫蛋放床上,自己亲身示范,要怎样才能有效防止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孩子坠落,“既然要做表面夫妻,那我希望能合作愉快,我给你当保姆,你也要回报我金钱,以及对孩子的爱,好好给猫蛋当个爸爸。”   “可以吗?”   宋致远极其优雅的喝了口面汤,“我本意是可以,但不确定能不能做到,因为我的时间有限,大部分都会花在工作上。”   OK,那就够了。   安然也没妄想通过一次谈判就能让他瞬间秒变好奶爸,这个男人就是一张白纸,她得多点耐心,把他当傻子一样调教,从零开始。   吃完,他的卫生习惯倒是真的好,自个儿在家里把碗筷和锅子都给刷了,正准备拿起书继续看,眼前又多了个孩子……哦,差点让他给弄摔了的女鹅。   是啊,这是与他血脉相依的女鹅。   “站直,手张开,猫蛋喜欢让人兜在胸前,你走路不能太快,弯腰时候要特别注意,别让她冲出去。”安然直接把小猫蛋捆他身上,确保他真的严格按照她说的,像个木偶人似的,直手直脚的,才去烧水。   这是一间新宿舍,盖出来也才半年,在他之前还没人住过,一股特别浓的石灰味儿,安然就着通红的蜂窝煤,烧了几锅热水,把里里外外给清洗,擦了两遍。   以后她打算让小猫蛋在地上学走路,床上太危险了,稍不注意就有坠落的风险。幸好地板是这年代很时髦的雪花点子水泥板,不像农村的泥土地,只要擦干净,孩子在上头爬都没事。   擦完地板还得擦床,钢丝床咯吱作响,其中有两根钢丝还给断了,她把铺盖洗了,又把床头床尾里里外外的用肥皂水擦洗干净。   凡是小猫蛋能接触到的地方,都要干净。   至于男人那两套工装和衬衣,她直接安排:“哪天让姚刚弄个三门柜来。”男人衬衣皱巴巴的,给人第一印象就是邋遢,不可靠。估计刚才就是小猫蛋把他衬衣弄脏了,他才急着换,虽情有可原,但她还是生气。   “好。”   “我在窗前需要一个书桌,一把椅子,能弄来吗?”   “好。”   “还需要一张大点的床。”   宋致远顿了顿,“不,你不需要。”   安然似笑非笑,“怎么,怕我吃了你?”王八蛋,老娘要床是不想带着孩子挤钢丝床,那玩意儿说硬不硬,说软又不软的,她创业那几年睡出一身毛病,实在是怕了。   你以为我想干嘛?男人她还真见多了,离婚后也不是没交过男朋友,只是都没有让她想要跨入婚姻殿堂的人。   宋致远觑着她的脸色,顿了顿,“那确实需要。”   于是,当天下午,他就让姚刚送了张一米八大床来。本来,房子够小,卧室更小,这么张大床放进去,安然彻底放弃摆三门柜的念头了,一面靠墙,另一面仅容一人通过而已。   她忙着的时候,也不忘指导他给小猫蛋泡奶粉,半碗开水放几勺奶粉,要怎么搅拌才均匀,泡到什么程度可以喝,温度要控制在什么范围内,顺便,让他把孩子也喂了。   小猫蛋真是个省心的孩子,只要有吃的,不管谁喂,她都是嗷呜嗷呜,有时候他喂得还赶不上她喝的速度,急得她“妈妈”“妈妈”的叫,似乎在说:快把这个人赶走吧,他太废物啦!   喂完奶粉,还得把尿,家里没有卫生间,他又不能去外头露面,安然直接把他的脸盆拿过来,“明儿让姚刚给你送俩新的来。”   宋致远:“……”那是我脸盆。   他苦行僧一样自律、干净的生活,就被安然同志和女鹅给打乱了。一天时间,他学会了兜孩子,泡奶粉,喂孩子,把屎把尿,他容易吗他?明明实验室还有那么多工作等着他,明明他很不喜欢孩子,很不喜欢跟人同住,讨厌体味和各种屎尿屁……   安然才不管他的小九九,这是等价交换,宋大工程师想当个正常的爸爸,要学的还多着呢。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她给他收拾床头书本的时候,居然在他刚看的一本英文原版书里发现一张白纸,上头画着个大眼睛黑头发红嘴唇的小姑娘,正是她的小猫蛋。右下角写着龙飞凤舞的“小女”两字,时间是腊月他找到她们那天,地点是回海城的火车上。   真是个棒槌。   也幸好,还是上辈子那个棒槌,安然在心里松口气。 第25章 三更合一   不过, 晚上睡觉时又多了个小插曲,因为小猫蛋在家跟妈妈是睡惯了大床的,随便怎么滚都没事儿。可今晚多了个成年人, 即使他已经很努力的缩着身子, 不占母女俩的位置, 小丫头还是觉着自己的床小了,“妈妈。”   “怎么啦, 宝?”   “妈妈。”小丫头趴着,眼睛看着废物老爸,意思是为啥我的床这么小,肯定是被他吃掉啦!   安然好笑, “你闺女嫌你占了她的床。”   宋致远再往外缩。   “妈妈, 觉觉, 啊啊!”他还是吃了她的床,吃了超大一块哟。   “乖, 这是爸爸, 以后至少半个月都跟咱们睡一张床, 先忍忍他,好不好?”   小猫蛋似乎是听懂了, 滚啊滚,翻啊翻,翻进妈妈怀里, 双手挂妈妈脖子上, 小脚脚一勾,挂妈妈腰上,“妈妈。”   “乖,睡觉觉。”   宋致远竖着耳朵听了会儿, “她怎么只叫你?”   “不然呢,还要叫你啊,你跟她见过几面?”   好吧,宋致远闭嘴了,彻底。   ***   做假夫妻其实特简单,安然每天只需要兜着孩子出去医院溜达一圈,假模假样取点药,再上国营菜市场买点大骨头啊排骨啥的,回来炖一炖,煮一煮,时不时再出去家属区露个面,就完活了。   而宋致远呢,姚刚趁送家具的时候给夹带了大大两箱资料进来,他就拿着尺子钢笔,一面看一面画,每次安然回来都会特意敲个三长两短。   “小安同志,买菜去呐?”走到一楼楼梯口,遇见住他们楼下的赵银花,她是二分厂一个车间组的组长,年纪不大,也才三十出头。   “是的赵姐,你也买菜?”   “哎呀可不是,巧了,家里没酱油了我顺便打半斤。”赵银花走过来,摸了摸小猫蛋的脸,“她爸好点儿没?”   “听大夫说马上就能走路了,我现在还得去医院给他拿药呢。”   “别急别急,伤筋动骨一百天,慢慢养就是了,只是他当着副厂长,咱们厂里很多事都得找他定夺,其他人让我来问问,他哪天要好点儿,大家伙想来看看他。”赵银花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是不知道,你们家宋厂长威严着呢,咱们厂里人都怕他。”   这倒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又是空降来的,摸不清路数。   安然也很无奈啊,“赵姐你可别为难我了,自从那天吵了一架他到现在还没给我好脸呢,我想想就来气,这么多钱他说给他妈就给了,他把我们娘俩当什么了他?”   一瞬间,话题就转移到婆媳矛盾上来,这是所有已婚妇女共同的话题。   赵银花那才叫一个惨,她婆婆五十多岁给瘫了,现在每天跟他们住一起,她上班累死累活,下班还得给她端屎端尿,还得伺候丈夫儿女……大概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妇女的写照吧。   俩人来到菜市场,先赶在肉联厂放肉的第一时间各买了半斤肉,只不过赵银花买的是肥膘,安然则是后臀尖,宋致远那位矫情的大工程师不吃肥肉。   “小安啊,你认识肉联厂的工作人员吗?”   安然回头看了一圈,“不认识啊,怎么?”   银花拉着她,小声道:“我怎么觉着那个女同志一直在看你,还有你闺女啊。”   那是一个三十不到的女同志,特别胖,腰腹得有个五六月孕妇那么粗,重重的砍刀“哐当哐当”把骨头剁得贼响……安然确定没见过她。   接下来直接去医院,本来就是跟那边医生联系好的,名义是给宋致远的伤药,其实每次取的都是一包祛风渗湿,舒经活络的中药,她给煮了泡脚。   “妈妈。”小猫蛋轻轻揪着她的衣服,眼巴巴的看向百货商店的橱窗,小嘴巴一努一努的,“妈妈。”   “你家猫蛋知道要糖吃哩!”赵银花笑着说,其实自己也偷偷咽了口口水。   冰糖葫芦啊,一个个红通通冰莹莹的,谁受得了哟。   安然买了两串,塞给她一串:“银花姐咱们今儿沾猫蛋的光,也尝尝。”   银花不要,一串也得两角钱呢,够她在食堂买一家子的馒头了。   “我跟猫蛋吃一串儿,她人小吃不完,银花姐随意。”她这人爽快,从不扭捏,也不拖泥带水,把签子尖锐那头撇断。   小猫蛋现在已经开始吃蛋羹、碎肉稀饭和水果泥了,知道什么味道好吃,刚舔了一口上头冰莹莹的糖浆,整个人就幸福得直闭眼睛,“妈妈,妈妈。”好好吃鸭!   “乖,慢慢吃,外头是甜的,你吃,里头果果是酸的,妈妈吃,好不好?”反正,哪个当妈的没吃过孩子的嘴巴子。   小猫蛋还真认真的想了想,“妈妈,嗯嗯……”   意思是让妈妈也吃,安然开心极了,轻轻的小小的舔一口,“妈妈吃了好大好大一口啦,哇哦!好甜呀!”   小丫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小口小口的,舔吧一口,看妈妈一眼,似乎是只要妈妈馋啦,她就全让给妈妈吃。   当然,安然一路上都很注意,谨防签子戳到她的小嘴巴,还得担心她不小心吞下山楂果果或者籽籽,也没注意赵银花,居然小心翼翼的把冰糖葫芦捏到家属区,她们家有俩儿子一闺女,五个山楂果果一人一个,再婆婆一个,丈夫一个,一大家子笑得,跟吃了山珍海味一般。   安然叹口气,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回到宿舍,宋致远正埋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透明镜片后,两只眼睛紧紧的聚焦着,似乎外界怎么样对他压根不会有影响。安然最佩服的就是他这种工作态度,专注,大概是科学家的基本素养。   这样,安然也不好再把孩子扔给他,就放小猫蛋在地上自个儿玩,她给缝了一个小布熊猫和布兔子,里头塞着软软的棉花,摸上去软和得不得了,这是小丫头最近的新宠,抱着能玩一天到晚。   后臀尖怎么吃呢?   当然是小炒肉啦!   安然做小炒肉不爱用淀粉和蛋清,也没条件用,只把肉切得薄薄的,热油,爆香姜蒜花椒,肉爆炒到七成熟的时候滴几滴酱油上色,再下切成薄片的大葱,没几下,一碗酱红色的,咸鲜可口的小炒肉它就出锅了,再配上一碗青菜挂面,一顿饭不就好了吗?   一家三口吃饭,其实真不用弄太多花样的,小猫蛋只有一碗稀饭,小炒肉撕成细细的肉丝儿,给她泡稀饭里,一碗都是香喷喷的,妈妈喂一口,她嗷呜一口,时不时还得意的看向宋致远:看,我妈妈给我做的饭饭超香哦!   宋致远更心塞了,孩子不叫他爸爸,不跟他亲,不让他占床,现在连吃的也要鄙视他。   当然,他是属于吃啥都能吃,只要不吃辣,他就没意见的人。这半个月不是排骨就是红烧,今天的小炒肉,安然原本以为会收获人家个赞许的眼神……不,他就是木头一样,边吃还得边看图纸,拿筷子的左手,时不时还得拿铅笔,不停的涂涂写写。   神奇的是,等安然喂饱孩子,再自个儿吃饱的时候,俩人居然是同时放碗的。“安然同志,下午厂里会来人,你把药拿出来煮上。”   “这还用你说。”安然其实早把一切都计划好了,每次煮药都挑过道里人多的时候,保证谁都能闻见那股浓浓的中药味。   吃饱喝足的小猫蛋,抱着小布熊猫很快在新的大床上呼呼大睡,不知道也就几分钟时间,她的废物爸爸就把一桌子书籍图纸收拾得干干净净,放上专用喝奶碗碗,她的亲亲好妈妈把家里收拾干净,还煮上了臭烘烘的药。   “你好,你就是宋副的家属,小安吧?”门口,来了一群人,至少八九个,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很斯文,一身笔挺的解放装。   安然只觉脑袋一空,有什么如白驹飞过,火花带闪电的感觉。   但她心理素质不错,心里怎么样不重要,面上还是表现得很平静:“对,请问你们是……”   男人似乎是对她的反应很意外,但未表露出来,“你好,我是厂办秘书顾慎言,这是我们党办胡书记,刘厂长,工会杨主席……”原来是厂里的各路领导都来探望宋致远,当然是代表二分厂全体职工。   安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才依次跟他们伸过来的手握了握,对他们的“辛苦辛苦”,只回“应该的”,只要还做一天夫妻,她照顾他不就是应该的。   胡光墉书记今年才五十岁不到,头发却白了一半,满脸满手的老人斑,安然十分诧异。反观刘解放,是二分厂正厂长,也是四十多岁的人,却皮肤光滑,头发浓密。   “小宋啊,你躺着,躺着就行,咱们来看你,可不是给你增加负担的。”刘解放一马当先,按住压根就没打算起床的宋致远,说:“哎呀这家属来了就是不一样,屋子里也有人气了。”   众人大笑,也没个杯子,安然就用小碗给他们倒水喝。   胡光墉看着一碗碗雪白的,透明的白开水,心里很不是滋味,拍了拍宋致远的胳膊,这仿佛是只有他们才懂的信号。安然也不耐烦听一堆子中年男人商业吹捧,把小猫蛋搂怀里,到过道上站着。   这间宿舍可真是选得“好”,上下左右都是大马路一样的过道,人来人往,这房子又不隔音,基本上里头说啥外头立马就能第一时间听到。有时候夜里遇到下夜班的,走路声直接能把人吵醒,再难睡着,也就小猫蛋这样的幼崽还能呼呼大睡吧。   “怎么,不认识我了?”身后忽然传来一把颇有磁性的声音,安然被吓一跳。   男人走过来,看了看小猫蛋,“听说你结婚了,我一开始还不信,原来真……”似惆怅,似叹息。   安然看着他的脸,脑海中自动冒出一些她刻意压抑了两辈子的画面。   这是顾慎言啊,她五十年前的曾经的高中学长。哪怕隔了五十年,安然依然记得他的样貌,他的一言一行。   因为对她来说,他还有另一重意义——初恋对象,虽然只是暗恋。   以前的安然,空有一副好皮囊,其实没什么朋友,很自卑,甚至有点自闭,虽然说暗恋欣赏她皮囊的男生不少,可真正能入她眼的,也就是顾慎言。   不过,她实在是太自卑了,暗恋两年,没跟人说上过十句话。反倒是安雅,经常跟他在一起玩,“慎言哥哥”挂嘴边,交集比她多多了。   安然曾经仔细复盘过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把一手好牌打到稀巴烂,大概就是从她代替安雅下乡插队第二年,收到安雅的来信——她带着少女的骄傲与炫耀说,她跟慎言哥哥处对象,双方家长很满意,大概等她成年就能结婚了。   现在想来,这不过是小女孩的小小伎俩,可当时的安然信了。并在心灰意冷之下,经人介绍,跟正四处相亲着急结婚的宋知青成了一对。   他们的结合,没有任何惊喜,没有任何感情基础,一个心如死灰,一个病急乱投医。不过,以安然现在的眼光看,顾慎言只不过是个略为斯文的男孩而已,跟宋致远勉强算一类长相,大概也是当年她没过分反对的原因。   可惜,当年的小鹿乱撞,少女怀春,此刻已经没了味道。   “还真是不一样了啊。”顾慎言说着,从身后拿出一本《红楼梦》来,“你毕业前不是想借这本书吗,现在我给你找到了。”   安然下意识就是一躲,这可是一本会惹祸的书,“不用了,我已经看过了。”什么狗屁少女怀春,保全自己,让自己有机会好好的陪闺女长大它不香吗?   “哦?是吗?那你觉着如果给你选择的机会,你会选择做黛玉还是宝钗?”   安然觉着这种问题实在是无聊透顶,一面她压根没有这个“如果”,另一面,成年人做什么选择题,她全要!无论黛玉还是宝钗,那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她要美貌,要爱,要权力,要地位,也非要金钱不是?   “对不起,我不懂你说什么。”安然抱着孩子,下楼找赵银花聊天去了,受不了啊,总感觉这个初恋(暗恋)油油的。   上辈子喜欢他,好像还是因为有一次她被许红梅和安雅当众奚落,他挺身而出说了几句公道话,小小的安然就觉着他是人间正义使者的化身。后来又有一次,是下雨天安雅没等她,自个儿先走了,没有雨伞的小可怜躲在教室门口哭泣,他把自己的伞借给了她。   就这么两次交集,让少女安然觉着,他就是她的盖世英雄,她的白马王子。   其实以现在的阅历看,这些“交集”也没任何特别之处,换了其他女孩他也会这么做。安然恨不得穿越回去拍死当年的自己,天底下好男人那么多,怎么眼皮子就这么浅呢?   其实她后来也有过几段“真挚”的不涉及婚姻的感情,见的男人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顾慎言的油腻。这不,明知道她暗恋他,明知道她已经结婚生孩了还聊这些风花雪月,怎么着,他是想听听她不幸的梨花带雨的衷肠?   对不起,安然不是这种人。   ***   赵银花家人多,东西也多,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房子却显得更小,几乎无下脚之处。安然抱着孩子,来都来了,不进去又不像话。   索性银花也是个玲珑人,拎着两把小板凳,“走,咱们上院里说话去。”   她的小女儿刚三岁半,叫小枣儿,大大的脑袋,黄黄的头发,“姨姨,妹妹睡着了吗?”   妈妈还没说话呢,小猫蛋先精神了,一个轱辘翻过来,对着姐姐嘻嘻笑,表示她才没睡着呢,有好玩好吃的别忘了她。   安然很享受让她跟孩子玩耍的时间,就给她放地上,扶着走廊上的木头栏杆,一面带她走路一面跟银花聊天。   “听说没,你家小宋要去京市呢!”   “啥?啥时候的事儿?”安然心头一突。   “就刚中午,我去找宣传部领资料,他们说是在食堂小厨房听刘厂长跟人说的。”这时候的厂子,几乎都有食堂,而食堂必配备小厨房,好肉好菜挑出来专门为厂里招待领导和贵宾,以及重要客户所用。   安然是信的,宣传部经常跟外头接触,说不定还真知道点啥,试探道:“那有没说是去干嘛,去多久?”   银花拍了拍她手背,安慰的意味很浓:“说是去学习废钢再利用技术,至少得三个月吧。”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换谁也不好受,你这刚来,他就走,小夫妻总这么聚少离多不好,甭管感情有多好,还是得赶紧给猫蛋生个弟弟才是正经……再说,我听说你那老婆婆,也不好惹?”   安然哪里见过她传说中的老婆婆哟,两辈子都没见过,宋虹晓二十五岁了也没见过,当然更不可能给猫蛋生弟弟,“去三个月啊,那工资怎么办?”   “肯定照发不误啊,你是家属,只要拿着小宋的签章随时都能领着。”   OK,那安然也就放心了。   她恨不得宋致远今天立马就走,这样她就能回小海燕去,在城里虽然生活是要方便些,可住宿条件不行,她实在受不了。再加上孩子没个去处,不像在家里,铁蛋牛蛋鸭蛋和小糖妞把猫蛋一带,又有老太太帮忙看着,她该干嘛就能干嘛。   在这儿,孩子就是长在她身上的小袋鼠。   “咋,你还高兴哩?”赵银花戳了戳她。   “哼,我得提前把他工资取光,省得他又偷偷孝敬他老娘。”   “哎哟小安喂,你可真是……哈哈哈……”赵银花笑得直不起腰,她就喜欢这样泼辣有能耐的小媳妇儿,也羡慕不是?   没一会儿,慰问团的领导们走了,安然上去一问,宋致远确认了这个消息,不过神情略为落寞。估摸着是上面有人,怀疑他来二分厂是幌子,故意将计就计把他调离阳城,整个项目他就是最重要的设计师,他不在,项目就得停工。   安然想想他上辈子满头白发的模样,活着时候无人知晓,居无定所,死了名垂千古又如何?一切荣誉,只有活着,才有价值。   还挺于心不忍,“这样吧,你跟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在进行一项关于二代轻型战机的研究?”   “嗖”的一声,安然感觉脸上像被挖了两个洞,而他敏锐、怀疑、震惊的目光,就是两把剑。   他一字一句地问:“谁跟你说的?”   安然摇头,“没人跟我说,你只要回答是不是就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天我就要出发去京市,待会儿姚刚会送你回去。”   “宋致远你脑袋是不是有坑,我现在是在帮你,别人整你,让你走,你就真走啊,你就不想想办法整回去?受了气憋着不怕憋出病吗?”安然气得抚了抚胸口,“再说,既然你的任务这么重要,你就更应该迎难而上,与之抗衡,败走他乡算什么男人。”   宋致远喉结上下滚动,“你到底什么意思?”   装,还装!   “我不仅知道你们正在研究第二代轻型战机,我还知道你们这次研究不成,只能国家出面向M国购买。”   瞳孔地震!   宋致远一把扣住她手腕,“你到底是谁?”   她不是安然,虽然五官面貌还是一模一样的,可他就是感觉不一样了。   他跟安然同志的相识普普通通,无惊无喜,就听几个男知青说生产队来了个漂亮的小姑娘插队,可他从不喜欢背后议论人,更何况是一小姑娘。   至于漂不漂亮,他对她的第一印象也不是漂亮,而是胆小,懦弱,自卑,一切不太好的性格特点,她都有。其实他挺理解不了的,有多大的委屈会让她每天晚上偷偷哭泣?人不是应该在任何环境下都坚强,勇敢吗?   那一年,709准备把他调回海城继续未完的研究,而部委里的正义之士已经被造反派打得七零八落,最终博弈的结果是,要回海城可以,但他必须接受组织上安排的相亲对象,并与之结婚。   那是个什么样的对象呢?   宋致远已经记不清那个姑娘长什么样了,只知道她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材生:京大化学系本科毕业,日本早稻田大学物理系硕士,熟练掌握四门外语,跆拳道黑带三段……妥妥的不是“对象”,而是间谍。   表面上是没亏待他,高材生配高材生,可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接手的项目有多重要,哪怕泄露一张草稿纸一个符号,对整个项目乃至整个国家军工业的发展,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想回去就只能妥协,不愿妥协就不能回去。   恰好这时导师给他出了个主意——未免以后被安插间谍,先下手为强把婚结掉,之后再图回去的事。   对于他来说,跟谁结婚很重要,他必须找一个身家清白,和造反派没有瓜葛,智商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的女同志……经人介绍,他对胆小懦弱的高中毕业生安然很满意。   小女同志真是一个好同志,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感情基础,但他曾答应过她:以后两人一起回城,好好生活。   他以为,他的承诺,她是当真的。   没想到他想好好生活,她却只想着跟他离婚!   不,这不是他的妻子。   安然使劲挣了挣,发现压根挣脱不了他的桎梏,平时看着温文尔雅瘦巴巴一人,力气还挺大。不过这是因为她正疯狂的试探他的底线,科研就是他的生命,她这么一个又一个炸雷,已经炸得他把她当阶级敌人了。   “你先放开,我不是你的阶级敌人,更不是什么特务间谍,我就是安然。”   宋致远迷茫了,什么样的间谍组织能培养出这样一模一样的人?可以肯定,这个自信、狡猾、泼辣的女同志,绝对不是他的妻子。   可要说不是安然吧,她又怎么会那么贴心贴肺的对他们共同的女儿好?不难看出,小猫蛋就是她的命根子,她的爱是演不出来的。   安然决定,为了让他少吃点苦头,少走点弯路,更重要的是为了让强国梦早点实现,早点摆脱被人掣肘卡脖子的局面,她决定,摊牌了。   “这样跟你说吧,我是安然,但又不是以前你认识那个安然。”   宋致远放开她的手,但把门窗全给关得死死的,又去不知道哪个旮旯角落摸出一把老式手枪,“你最好说实话。”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们都只活到四十五岁,那年因为某些原因,我死了,然而我没有投胎转世,而是变成孤魂野鬼游荡在人世间,亲眼见证了华国二十年的沧桑巨变。可以说,从现在到1997年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以后二十年,咱们国家必然站上世界强者的灯塔。”要说“上辈子”“投胎转世”,他这种科学至上、科学就是生命的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肯定不会相信。   宋致远眉头皱得更深了。国富民强,虽然他内心深处是这么期望的,可事实不是这么进行的,她这些天方夜谭,倒更像是摸透了他的内心,投其所好,诱敌深入。   不,他是久经考验的战士,科研人士,不可能上她的当。   “你别这么阴谋论行不行,你要不信我的话,那咱们就打个赌怎么样?在我的梦里,今年,也就是1973年,很快,四月十五号,春季广交会就要开幕,到时候与咱们发展贸易的国家将达到143个。”   宋致远皱眉,今天是四月一号,只有十四天了,可以很快印证,不过……   “不过,你要觉着这种贸易交流的消息大多数人都能知道,参加国家和地区数量我可以根据报纸广播推测的话,那我再给你说一个一般人不可能知道的:下个月14号,NASA将在肯尼迪宇航中心用土星5号运载火箭发射‘天空实验室’【1】。”   这一下,宋致远眉头不皱了,而是瞳孔地震!   她能这么说,证明她懂英文,知道NASA是什么,而她在学校修的外语明明是俄语。   其次,肯尼迪宇航中心和天空实验室,她是如何知道的?这些消息对于现在的华国来说,那是必须严密封锁的,哪怕任何一张文件的边角也不可能飞到大洋彼岸来。   最后,发射依靠的是土星5号运载火箭,还尚未成熟的运载火箭,这只有NASA内部高级别官员才可能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安然也不说话,对于懂行的人来说,光这条就够了。她之所以会知道,那是因为当年他死后,他的文件里就夹着这么几个小纸条,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应该是对他来说特别重要,或者特别遗憾的节点吧。   当时她只是出于对他的可怜,把内容多看了几遍,死记硬背下来而已,要真问她啥意思,她不知道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安然,梦里这时候我们已经离婚了,孩子跟我,你独自在海城709厂搞科研。”   “所以,这就是你要跟我离婚的原因?”   安然撇嘴,这家伙,哪儿跟哪儿啊,“我要跟你离婚的原因有很多条,以后你会慢慢的发现,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得相信我,我可以让你少走很多弯路。”   作为天才儿童,天才科学家,宋致远觉着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同志居然说可以避免他少走弯路?这不开玩笑嘛!   还是天大的玩笑。只不过他历来没啥大的情绪波动,心里不舒服,面上也看不出来,“你说的这些事都太远了,要验证还要等至少一个月,不足以证明。”   “那行,那我就说一个最近会发生的……”安然想了想,印象中上辈子的这时候,确实会发生一件轰动一时的事儿,而且还就在阳钢二分厂。   而且,时间就在两天后。   “你看着吧,后天夜里会下一场大雨。”   宋致远抬头看天,又看表,“虽然现在还是晴天,但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大雨会冲垮二分厂西北角的围墙。”   宋致远回想了一下,其实二分厂的建筑构造就是他参与设计的,围墙内里是钢筋混凝土浇灌,外头砌上砖坯,就是为了防暴力冲撞,故意做的假模样,知道的人不多……下雨把围墙冲垮,不可能。   “围墙里头的混凝土钢柱里,会发现一颗三十年前的地雷,那是阳城保卫战期间,从鬼子手里收缴来的,带有编号的地雷,根据这条线索,市里会查出一个间谍窝子。”   宋致远越听越有意思,地雷,间谍,她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小女同志,从哪儿听来的词汇?   安然不耐烦他总这么看女间谍似的看着她,不爽道:“行了行了,你要不信等着两天后看吧,现在你别烦我了,我要看会儿书。”   她发现,他这儿的书真不少,很多是英文俄文和德文的原装书,居然还有一本《警世通言》,白话本子她能当小说看。   “你什么时候看的《红楼梦》?”他记得婚后有一次,俩人难得撩起看书的事儿,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完完整整看一遍《红楼梦》。   安然一顿,看来他是听见她和顾慎言聊天了,“啥时候看,梦里看的。”   “梦里也能……真看完了?”他扣了扣手指,犹豫道:“那王熙凤……”   “别别别,油不油啊你们,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你们讨论情节,也不用试探,爱信不信。”   真是烦死了,这些臭男人以为看本《红楼梦》就能撩妹了吗?是,书她是很喜欢,看过三遍,可她只想自个儿默默欣赏,独自美丽不好吗?要说用诗歌搭讪的文艺青年,他们跟未来某位著名大诗人比起来那就是小学生和博士的区别。   她连大诗人的攻势都能抵挡住,他这点三脚猫就跟挠痒痒似的。“我只能告诉你,你的正牌妻子就是我,没换人,也没死。”   此刻的宋致远,愈发肯定她不是他的“妻子”,因为他的妻子胆小到听到“王熙凤”的名字就要缩肩膀,搞不好还会掉眼泪,怎么可能是这副女魔头的模样?   那她到底是什么人,他实在无法把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魔头”与他那胆小怯懦的妻子重叠在一起。   或许,答案要等到两天后才能揭晓。   当然,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安然就要到他的私人印章,去厂里财务室把他本月加接下来三个月的工资全取了。因为拿着厂里让他去京市学习的红头文件和介绍信,出纳也没为难,直接一分不少的给了。   340块可是一笔巨款,安然又存了两百,让小猫蛋变成拥有九百块存款的小富婆,剩下一百多可以让她们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哼,与其让你孝敬你老娘,我给你取得一分不剩,你用爱发电,用爱孝敬她吧,看她还爱不爱你。   虽然与婆婆素未蒙面,但安然心里已经有预感,那也不是省油灯。她儿子结婚两年了,她不信她这当妈的会不知情,可人偏偏就是装作不知道她这儿媳妇的存在,不闻不问,不说彩礼钱,连意思性的见面礼都没有。   欺负她在乡下,一辈子见不着她的面是吧?   好啊,那就看谁本事大,能把宋大工程师的钱先搞到手咯。 第26章 三更合一   拿到巨款, 安然本来吧,是想再下顿馆子来着,谁知回家一看差点气死。   “宋致远你脚上穿的啥?”   “袜子。”这家伙四月份的天也穿棉袜, 还把袜筒提得老高老高, 要放一般人身上那就是土狗妥妥的, 可在他这儿,似乎也挺好看。   “这是我给猫蛋买的, 你要穿不会自个儿买啊。”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看了看女鹅的小脚丫子,还没他半根手指长,能穿他的大袜子吗?   安然生气, 这人真把她当老妈子了吗?买回来给小猫蛋蒸着吃的鸡蛋, 他非要早餐煮俩, 直到安然给孩子蒸蛋才发现蛋没了,得下楼去借。   买回来准备改小给女儿用的袜子, 他翻出来说穿就穿……你以为他是没穿的了吗?不, 人还有三双呢, 可他就是没洗,就是想等着保姆给他洗, 不洗就穿新的。   真的,她太嫌弃这个多余的孩子爸了,“你可快沉迷于科研不可自拔去吧, 别在家里碍眼。”   宋致远虽然废物, 但好在他知错能改,这不,乖乖脱下还没捂热的新袜子,抹了两道肥皂, 洗干净,“那你晚上快给她改吧。”   安然没心情做晚饭,只随便下了两碗挂面,正吃着,许红梅和安雅居然来了。   “呀,真是然然呀,我听杜红旗他妈说你住二分厂,我还不信哩,这就是女婿吧?哎哟,可真英俊,一表人才。”许红梅对宋致远的夸赞不是无脑夸,是真的俊。   她在阳三棉这么多年,见过的年轻后生没一万也有八千了,可像他这么个头、五官、气质十全十美的,却还是第一次,关键还是副厂长,跟老安一个级别,你说她能不酸?   酸死了都快,刚解放那几年,安容和参与抢修阳城市棉纺织厂重要设备可是大功臣,后来成立三分厂的时候他也是技术骨干,熬了这么多年,熬到中年终于当上副厂长,这女婿倒好,年纪轻轻直接空降副厂长!   本以为安然打发了也就打发了,以后就安安分分在农村过苦日子吧,结果人丈夫回来了,一下子就从农村妇女晋升为跟她平起平坐的厂长太太,她的安雅怎么就没这么好的运气?   明明她为安雅谋划了十几年!   此时,白裙子黑皮鞋的安雅走上前,轻轻叫了声:“姐夫。”她今儿特意把头发披散开,显得特别温柔,嘴唇涂得红红的,眉眼画得弯弯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技术,把原本不够高挺的鼻梁骨也修得恰到好处。   然而,宋致远注定是一个让女同志们在他身上找不到自信的男人:“你谁?”   “我是安雅呀,安然是我姐,上次我还请你帮忙带东西呢。”   宋致远皱着眉头,也不知道是听见还是没听见,对一口一个“女婿”的许红梅那是正眼都不看的,“我出去一趟。”搂着不情不愿的小猫蛋,就这么,一点面子也不给的,走了。   许红梅:“……”   安雅:“……”   安然:算你还是个人。   “然然,女婿是不对咱有意见啊?”   安然憋笑,看来当初对着猫蛋外婆说声“你好”已经是他很懂礼貌的时候了。   “姐你们怎么就住这么小的房子,周围都是些什么邻居,一点素质也没有,我就在楼道里站了会儿,一群妇女就东张西望,没见过世面。”   安然冷笑,“他们不是没见过世面,是没见过听姐夫墙根的小姨子。”   安雅羞得面红耳赤,怎么说也还是个未婚大姑娘,“姐你怎么说话呢,以前你都不这样,怎么生了孩子就……”   “就什么,以前是你们的小受气包小保姆是吗?我想通了,横竖几十年后都是死,那为啥不让自个儿活得开心些,把别人气死总比把自己憋死舒服,不是吗?”   许红梅咬咬牙,示意女儿别跟她打没用的嘴仗,决定拿出她一直以来擅长的,无往而不利的:“然然你真变了,搬来城里这么久也不回家看看我和你爸,女婿回来也不上门拜访一下岳父岳母,这算哪门子的礼仪?”   好一副长辈样。   “岳父还说得过去,你算哪门子岳母?”   “你!”许红梅是真没想到,她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你想好,一个没有娘家助力的女人,你以后在婆家怎么站脚。”   “多谢,我有手有脚不用靠男人,倒是你,许阿姨,年纪轻轻就跟了我爸,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耗费在他一老头子身上,把他照顾得妥妥贴贴,还得给我这拖油瓶当全天底下最好的后妈,到头来他还跟你分心分肝,你说你图啥?”   “对了,你知道他到底有多少私房钱吗?”   许红梅差点被气死。   安雅觉着,自己今儿这口红和眉毛是白瞎了,就连裙子也白穿了,因为宋致远他就他妈是个瞎子,大瞎子!   忽然,她一副很同情安然的语气说:“姐啊,你说你这么漂亮个人,跟他在一起,不觉着埋没了吗?”   “埋不埋没要看怎么过。”有些冷酷无情的工作机器他虽然让人恨得牙痒痒,可正是他对工作的这份痴迷、执着和专注,才促进了共和国巨人的每一步,这样专注执着的人越多,共和国就越强大,千千万万小猫蛋一样的孩子才能安居乐业、幸福成长。   再说了,要听花言巧语彩虹屁,安然找谁听不到啊,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她才不稀罕呢。   “姐,你看你和孩子住这儿我们看着就心疼,不如你们搬回来吧,一家子住一起不是更热闹吗?”   对小白楼,安然是有点向往的,她不否认。换了谁,对自己从小到大住了十几年的地方,或多或少都是有感情的,可——“等哪天你们从小白楼搬出去,我们一家三口带上我妈我侄子住进去,那才叫一个舒坦。”   安雅也快被她气死了,怎么就是油盐不进呢!   莫非她也是跟她一样,穿书的?可要是有着二十一世纪的思想,怎么可能容忍这个昏聩、无知的时代?怎么可能跟她那丧门星老母亲相亲相爱一家人?怎么可能连孩子奶粉也买不起,又怎么可能放着大好的商机不去利用?要知道,七十年代可是属于个体户掘金的年代,这个年代的人有多愚昧,多无知,只有五十年后的她知道,只要是个穿书的,穿越的,哪怕是只阿猫阿狗那也是必须大展拳脚大干一场的。   所以,她可以肯定,这个继姐就跟原书中的安然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泼妇,凭着一点点小聪明和闯劲,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搞搞私人小作坊,当个乡村企业家就是她最大的造化。而她,可就不一样啦,她是天命女主角,一辈子都会顺风顺水,坐拥爱情美貌与金钱。   是的,现在的安雅也不是真正的安然所熟悉的那个安雅,现在叫“安雅”的这个人,在五十年后也叫安雅。她曾经看过一本名叫《七零娇宠妻》的集真假千金、白月光、黑化反派和军婚为一体的年代文。当然,女主角就是里头一个叫安雅的小女孩,她从小父母疼爱,家庭幸福,后来还嫁了个大干部,子孙满堂,好不幸福。   现实中的安雅从小生活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张自己独享的大床,但因为没啥天赋,也没条件上补习班,她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没考上高中进了南方沿海城市一个工厂,当了五年的流水线工人。   其实她的实际年龄也才二十一岁,能有多少阅历?能沉得住气?这不,她笑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姐你等着看吧,最近阳城市一定会出个大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不回安家你有多后悔。”   安然对这继妹没好感,要不是她那封信,她也不会稀里糊涂嫁给宋致远。“是是是,我等着后悔呢,你快回去干你的大事吧。”这母女俩以后双双死于乳腺癌,甚至安雅死的时候还五十岁不到,无儿无女,可不就是不得善终吗?   “等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安然双手抱胸,站在门内,看着她们。   “姐这话什么意思,不爱跟我们回家住就算了,你还想怎么着,像上次一样打秋风吗?”那是她安雅不在,让她钻了空子,要是她在,她的收音机和自行车至少能保住,真是想想就来气,这个便宜妈妈许红梅实在是太没用了!   平时看着挺能干一人,结果居然连安然这样的炮灰配角都干不赢。   “年前,我的文章登上《红旗》,两篇一共四十块稿费,拿来。”   安雅嘴硬:“谁拿你的稿费,你别血口喷人。”   “大家都是体面人,为四十块钱闹僵不值当。当时县委的人最先找到的是你吧?”所以把她稿费吞了,当着孔南风的面说会把钱给她姐,转头就提也不提这事。   安然早就想到了,只是一直忙着,没时间去找她要。“需要我去找孔南风县长对质吗?”   安雅心头一紧,现在距离恢复高考还有四年多时间,就是让她头悬梁锥刺股,她也考不上大学啊!要知道,她穿越前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生,学习偏学渣的那种,穿越大神也没给她附赠金手指……所以,她得抓住现在这个“混乱”的年代,赶紧给自己搞个大学上上。   凭推荐就能上大学,这得是多美的事啊?   所以,她最近忙着搞工农兵大学的名额,考察期间可不敢出负面新闻,万一让人给举报了,那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行,当时我说帮你收着先,一直没机会给你,正月里爸还让人带信去村里,让你来一趟就是为了把钱还你。”安雅很爽快的,跟许红梅要了四十块钱,还给安然。   ***   这是宋致远第一次抱着闺女出现在公众场合,也是他受伤后第一次公开露面,一路上,楼梯间,过道,院子里,都是不绝于耳的“宋厂长”,他全都木着脸,不是听不见,是太多了谁都要答应的话他答应不过来。   “宋厂长带你家猫蛋下来玩儿呐,伤好些没?”   一瘸一拐的宋致远回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女人,一脸漠然。   “我是你们家楼下的赵银花啊,小枣儿的妈妈,是不是呀小猫蛋?”   小猫蛋被她逗的咯吱咯吱笑,看来是个熟识的,他才“嗯”一声。正巧一个黄头发女娃娃捏着半块馒头还是包子的面食一蹦一跳过来,脏兮兮的小手一掰,踮着脚尖分一半给她:“猫蛋,给你吃哟。”   宋致远简直头皮发麻,那样的手上至少不下于200种细菌,那食物就是细菌培养皿,怎么办,要还是不要?没等他想出来,小猫蛋已经把东西塞嘴巴里,用她仅有的四颗牙齿,嚼吧嚼吧,甭提多香啦!   宋致远:“……”脸色十分难看,孩子要是因为吃了细菌培养皿而出问题,女魔头安然同志饶不了他。   “我仗着年纪大,说句不爱听的,小宋厂长不用这么讲究,老话说不干不净吃了不会生病,孩子嘛谁家的都这样养大的,像你和小安,巴不得天天给孩子穿新衣服,哪有这金贵啊。”院里好几个老太太,正好吃过晚饭,坐着聊闲呢。   “就是,我家养大那么多孩子,哪个不是泥巴坑里摔打大的,现在一个个壮得牛似的。”打毛线的老太太说。   “那可不,别说婶子你们家,就我家这俩小子,现在八岁了还穿开裆裤呢,我啊,就图个方便,不然洗裤子都给他们洗不清。”也洗不起啊,条件不好的都是穿的回纺布,随便洗上两水就烂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青年妇女,正蹲树底下捏煤球。宋致远记住了,以后不许小猫蛋跟她儿子玩。   别看现在的大院赶不上隔壁的小白楼风光体面,可人有自来水呢,一排水龙头是公用的,每三家人共用一个,当然水费也是三家人平摊。住宋致远家隔壁的是工会主席杨国强,他们家两口子双职工,家里只有一老太太,七十来岁牙齿都掉光了。   杨老太太光着一口牙床,口齿不清地告状呢:“小宋厂长啊你可说说你家属,天天洗衣服洗抹布的,咱们这水费她一个人就用了大半,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啊。”   得亏宋致远在石兰省待过几年,不然他一地地道道的海城人还真听不懂她的豁牙音:“讲究卫生是好习惯。”   “好是好,可也得有个度啊,你们家孩子两天洗一次衣服,我大孙子在车间半个月才洗一次,水费却是三家人平摊,这不公平啊。”豁牙老太太咿咿呜呜,连带比划的。   可怜的宋大工程师,让他画个机床图纸他闭着眼睛都能成,可面对七旬老太的状告却无能为力,只能走为上计。   小猫蛋正跟小枣儿玩得兴起呢,忽然被爸爸拎着就跑,“坏坏,坏坏!”   安然站窗口听得一清二楚,“怎么着,这就招架不住了?”似笑非笑。   “坏坏!坏坏!”   “乖乖,你爸是个傻子,被人冤枉只会低着头装鹌鹑,咱们以后啊可不能学他。”没出息。   宋致远不动声色抹抹额头的汗,他是没想到,这些妇女这么闲的吗,一个个教他怎么带孩子,还教他怎么管家属,不听还不行。再说了,就算他的家属多用点自来水又能怎么着?谁家多点少点压根不是个事儿,又不是加催化剂,必须精确到克。   其实他每天在家装病的时候可没少听下头的人议论他们两口子,说他英俊什么的他都当听不见,每当说起他家属,他的耳朵都会格外支楞。   关于家属的议论,大体分为三类:一是她家属真漂亮,每天她前脚刚出大院门,后脚大家就在议论她今儿穿的什么,如何打扮,有的羡慕,有的嫉妒。   二是她家属真泼辣,泼妇一个,一说原来是农村人,哦,怪不得。   第三嘛,就是他家属真能造,每天不知道要把那些锅碗瓢盆洗刷几道,抹布就没干的时候,一家三口的衣服那更是,两天就得洗一次……关键连那贴身穿的内衣内裤她都每天一洗,还晾在窗台晾衣线上,好不害臊哟。   他能忍受跟她同居一室,主要还真就是因为她良好的卫生习惯。   “得了吧,可别为你的‘良好卫生习惯’引以为傲了,赶紧把你那堆臭袜子洗了再说。”   宋致远呢,他本来也是自个儿洗的,勤洗勤换的。可自从安然同志来了后,每次洗孩子衣服都会顺手把他的也洗了,他就觉着,她既然愿意洗,他就配合一下,所以就把所有换下来的丢给她。可是没几天他发现,她好像单独把他的袜子留下,应该是忘记洗了吧,但他不会说,就想着这么细致妥帖的小安同志应该会发现他特意拎出来的袜子,然后帮他洗掉。   “怎么着,帮你洗衣服不算,还得洗臭袜子?好啊,那得另外加钱。”   宋致远吓得赶紧拎起臭袜子就跑,他身上哪还有半毛钱啊。   ***   不过,安然本来也不是个在乎名声的人,大家爱议论就议论几句,无论背后怎么说,当着面还不得客客气气叫她声“小安同志”?   沾宋致远的光,她在大院里也有几个处得来的熟人,除了赵银花,还有一个叫刘宝英的,住三楼,三人经常相约着买菜。   赵银花是技术女工,有工资,刘宝英却跟安然一样是家庭妇女,每天在家就负责带孩子搞卫生,而她丈夫也只是个普通工人,工资不高,日子过得很节俭。   “小安在吗?”她站在他们门口,也不进屋,见小猫蛋正一个人在地上趴着,抱着个小布熊猫啃得慌,“猫蛋你妈妈在家吗?”   “妈妈,妈妈。”   “诶来了来了,怎么啦?哟,宝英来了,吃过早饭没?”   “还没呢,咱们赶紧走,今儿有大好事!”刘宝英激动得很,一双大脚噔噔噔的,就跟要跑五十米冲刺似的,摩拳擦掌。   “啥好事儿?”安然把小猫蛋抱起来,地上很干净,她的小袜子还是白白的,不用换,直接穿上猫头鞋就能出门。   “听说向阳农场今儿要卖菜呢!”   一般农场都位于郊区,可向阳农场是个例外,它居然在市中心,还离阳钢二分厂不远,直线距离五百米,走路要在巷子里绕一刻钟。   安然只是偶尔路过那个地方,听赵银花说农场时不时会有蔬菜卖,有的是种密了匀出来的,有的是灌溉或薅草时踩坏的,卖样比不上农民自个儿种的,但胜在新鲜,还带着泥土和水珠呢。   “我跟你说小安,你别不信,那价格是真的便宜,都不称斤的,这么大一捆白菜两毛钱,这么大一筐韭菜三毛钱,这么大个南瓜一角钱……哎哟,错过这次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遇上。”   试问,哪个女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安然立马穿上外套,小猫蛋也不兜了,怕菜买太多没手抱她。“宋致远我问你个事儿,你能把孩子照顾好吗?我就出去顶多一个小时。”   宋致远看了看手下的图纸,只差一点就能完工,“可以。”   “那你得保证不让她摔跤,不让她坠落,不让她被虫咬,不让她饿肚子,还得……”   “换尿布我知道。”宋致远左手转着一支钢笔,安然同志还是不信任他啊。   小猫蛋对他的图纸很感兴趣,上面有红、黑、绿三种颜色的线条和字迹,她立马目不转睛,怎么抱也抱不走了。好在,她不像别的孩子,喜欢的东西就抓,撕,扯,她都是静静地观看,换着角度的看,偶尔会用软软的手指摸一摸,似乎是体验一下触感。   两个大人都放心了。   安然赶紧拿上三个网兜,“宝英咱们走。”   到向阳农场门口的时候,那里已经排了老长的队,都是来买便宜菜的。银花老早就来了,用两块砖头给她们占了位置,“小安,宝英,这儿。”   安然本来是挺不好意思插队的,可这年代像这样用砖头马扎排队不要太普遍,队伍又一眼望不到尽头……算了,一切为了省钱。   今儿也算她运气好,第一次来就遇到卖韭菜的,虽然老是老了点,黄叶子也比较多,可细苗苗的,一看就是纯天然没浇过多少肥料的,炒鸡蛋或者包饺子都特香!   她不喜欢那种肥肥的粗粗的韭菜,总觉着不是用了化肥就是农家肥。当然,难得遇到这么好的韭菜,光吃新鲜的可不行,她还得做一坛子韭菜腌菜,用辣椒盐巴花椒蒜泥和姜片腌制三天,咸香可口,特别下饭,配着挂面馒头都是好东西。   “同志你好,韭菜两捆。”她挤上去,开心的说。   卖韭菜的是个黑矮个男人,头也不抬的把剩下的韭菜用稻草一盖,“韭菜没了,换一个。”   “那你旁边那堆是啥?”   “我说韭菜没了你没听见吗,哎哟,大妹子哪儿人呀?看着眼生。”男人一开始没注意,现在抬头一看,眼里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   安然习以为常,漂亮女人痛苦的“烦恼”吧。“可我就想买两捆韭菜,同志能通融一下吗?”   “通融通融,要多少有多少。”男人迅速甩出两捆韭菜来。   安然看后面的银花和英子苦着脸,眼巴巴的,干脆说:“再给我来四捆吧,咱们三个人呢。”对于这两个孩子多的大家庭,一顿韭菜饺子就能吃掉三斤韭菜,这么便宜的菜真是不容易啊。   “成啊。”男人倒是挺“大方”,安然见韭菜梗上还带着潮湿的泥土,就问:“同志这韭菜是才浇过水吗?”如果这样,那可不能耽搁,回去立马就得摊开,沾了水汽韭菜叶子容易坏。   “可不是咋的,昨晚夜里十一点半才浇的,绝对包你们新鲜。”   安然觉着奇怪,她在两个生产队待过,对农作物种植也算有经验,这还是第一次遇见夜里浇水的。“怎么白天不浇夜里浇啊,要赶上冬天得多冷?”   “没事没事,每天三个小时而已,冷不着的。”   “说说说,说啥呢你,让你留的韭菜留够了吗?待会儿我还得往我大姨家送呢。”正说着,一个比他更矮的男人走出来,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怪滑稽。   “留够了够了,昨儿晚上我去老赵庄看拉水的车子,结果自行车给我坏半路上,三点多才回到农场,现在困死了都。”   来人似乎是很关心这个问题,“那他们那边怎么说,水收到了吗?”   “收到了,因为水库那边以为是给咱们农场送的,每车还给多送了两桶。”   来人不说话,见没人注意这边,才搓了搓手指,“拿到没?”   “拿到了,水钱一共一百二十块。”   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说的也是别人听不懂的话,可安然是做生意的,对这里头各种门道十分清楚,通过他们鬼鬼祟祟的交谈很快猜出来,这俩是卖水贼。   卖水贼,不仅是这年代独有,哪怕到了三十年后五十年后,只要有需要就有市场,有干旱的地方,“水”就是一种稀缺资源,就能卖钱。   向阳农场在市中心,周围全是工厂和居民区,无法蓄积独立的灌溉系统,就得向别的地方买水,譬如阳城市周边几个大型国有水库。把水卖给国有农场,那是支援国家建设,价格便宜很多。   而又赶上去年的超高温天气,降雨稀少,水库蓄水量不足,周围农田庄稼也缺水,想跟水库买水的生产队都排到巴黎去了。   而这俩卖水贼,就借着这个价格差,把低价从水库买来的水高价卖给周围急需用水的生产队,为了庄稼能活命,卖多少农民们都会接受。   这一转一卖,估计能赚不少钱。   只是,安然不解的是,既然水卖了,那他们灌溉农场庄稼的水又是哪儿来的?   夜里三点,偷偷灌溉三小时,这水应该又是他们从哪儿偷来的吧,拆东墙补西墙。   “走吧小安,你还要买啥?”刘宝英已经抱了两大捆韭菜,两大捆白菜,肩上还挂着四个带伤疤的大白萝卜,不过是工人挖萝卜时不小心挖伤的,送国营菜市场没卖相,坏了又放不住,低价处理是最明智的选择。   “不买啥了。”说不定过几天就要回家了,小海燕啥吃的没有啊。   “那走吧,我看杨主席那表弟在呢,可别让他认出咱们,不然他大姨知道了不定怎么奚落咱们呢。”赵银花是最早搬进二分厂大院的一批人,特清楚杨老太太德行,恨人有,笑人无。   要是知道她们舍不得上国营菜市场,来买了这么多便宜的“烂菜”,估计整个大院都得知道。虽然大家都穷,可穷人也要面子不是?   安然一顿,“那个男的,是杨主席的表弟,也就是杨老太太的外甥?”   “对,就昨天跟你家宋厂长告状那位,年纪大了,一双绿豆眼可不瞎,咱们惹不起。”刘宝英不愿惹事,小声说。   安然本来还愁拿她没办法呢,一老人,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低着头任她骂,还把宋致远也连累上,她其实挺愧疚的。   走了一段,赵银花才说:“小安你别跟她生气,不值当,她就是眼红你家小宋空降厂长,让他儿子又白等了一年,心里不舒坦呢。”   “就是,她在大院里说你费水,其实不是针对你,对你有意见,是对你家小宋有气。”   敢情,她儿子熬到快退休了当不上副厂长,而宋致远年纪轻轻空降过来她就不舒坦?还拿她安然出气?当她面人呢!今儿敢当众污蔑她,明儿说不定就敢打她闺女。   这样的为老不尊的人,养出的儿子品行能好到哪儿?这样的人跟宋致远做同事,难怪刚来就有人要整他呢,这二分厂真是乌烟瘴气,没几个好东西。   安然决定,别的先放一边,总得先帮宋致远扫两块绊脚石,不杀鸡儆猴,让别人知道他家属不是好惹的,以后是不是谁都能欺负他?安然倒不是心疼他,只是觉着欺负了他,就耽误了他的研究,就阻碍了祖国的发展,她想提前看见强国崛起的盛景,谁阻碍他,就是跟她过不去!   得吧,先收拾这块为老不尊的绊脚石,没商量。   ***   三个女人满载而归,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银花家两个大的已经上学了,宝英家小那个还在院里溜达呢,见他们一个个黑着脸脏着手玩泥巴,心里说不出的踏实。   宋致远终于是没让安然失望,孩子哄睡着在床上靠墙的地方,床外侧用被子围着,为了方便照看孩子他还把书桌也搬卧室门口去,一抬头就能看见闺女。   安然摸了摸尿布,没湿,还不错。   看来这男人一开始的“漠不关心”并不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孩子,而是不知道从何关心起。只要给足时间培养父女感情,他也能干点人事。   晚饭是韭菜炒鸡蛋,每人两块香喷喷的韭菜鸡蛋烙饼,吃得心满意足。饭后,她把碗筷一扔,趁着院里人多就抱着孩子,直接走到大院里,热情的跟众人打招呼。   大多数人也都热情回应她,毕竟她平时在院里也挺有礼貌,算得上尊老爱幼,为人也不错,不小气。再说了,她现在毕竟是副厂长太太,虽然没工作,可难保她会吹枕头风啊,看不惯她的某些方面是一回事,可该来往还是得来往。   “哟,杨婶子也在呢,今儿什么风把您吹出来了?”安然看着拄拐的杨老太太,笑得可灿烂啦。   杨老太太虽然牙齿掉光光,可眼神很好,看见她的笑脸就心里来气,摆出大院老寿星的模样,板着脸说:“小宋厂长家属,别怪我老人家说话直,你每天用那么多水,水费是不是得多摊点儿?”   他们两家,合着二楼楼梯口右手第一家的曹家,三家人合用一个水龙头,水表也是这个月才新装的,以前大家可着劲的用,最后厂里用总的水费除以居住总人数,算出来的单价每家按人头给钱。有些人家因为夫妻俩都是双职工,又没老人孩子,在家时间不多,就觉着不公平。   不仅如此,用银花的说法,她总觉着她们所有人加一起也没用这么多水,怕是哪儿漏水漏出去了,可她人微言轻,厂里没人提,她也不敢说。   大家有意见,厂里也看在眼里,甚至私底下听人说,厂里收水费的时候把车间工业用水也算生活用水里头,让大家为厂里分摊水费不厚道。干脆一商量,那就改用分水表吧。   水表也要成本呐,多分出来的水龙头水管也要钱,再加上大院里场地有限,要是一户一个水龙头水表,院子就没处下脚了。   曹家的媳妇,就是刚蹲着捏煤球那个,闻言也不说话了,支楞耳朵,听着呢。   安然站住,笑眯眯地问:“老太太您的意思,是不是谁家用水多,谁家就多出水费?”   “自然。”   “是不是用多少,就按市价交多少?”   “废话,亏你还小宋厂长的家属呢,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豁牙老太太翻了个白眼。   “好嘞,那就麻烦您交一下这一年的水费吧。”   “啥意思?这才过了半个月,还不到交的时候,就是要交,我也该交给街道办,不是你。”   安然翻了翻手掌,“一年,不是一个月,是交给大家伙,不是交给我。” 第27章 三更合一   “你啥意思?凭啥我该给大家伙交水费, 大家快过来听听,这小宋厂长的家属胡说啥呢!”   本来大院里人就多,她一吆喝, 大家伙都围过来, 纷纷劝她老人家别生气, 气坏身子无人替。   她还真顺了顺胸口,一副刚被人气到心脏病发的样子, 有些人看安然的眼神就有点不赞同,年轻人嘛,老人说话听着就是,跟个七老八十的人争什么呀, 让一让又能怎么着。   “老太太, 我记得您有个侄子在咱们厂子不远处的向阳农场吧?他是不是在农场综治办当干事?”   杨老太太一愣, 总觉着哪里不对劲,但多年来作威作福习惯了, 尤其是仗着儿子和侄儿的职位, 她无论在哪儿都是老太君式的人物, 最近听说厂里来了个不好惹的小媳妇,又正好跟她用同一个水表, 她这不就好日子过多了想给自己找点不痛快嘛。   想要杀杀新厂长夫人的威风,她在家属们心目中的位置就更稳固了。   当然,要是能顺便替儿子出气的同时, 能借着家属问题小题大做, 把宋致远弄下马,他儿子能上去的话,那不就更是意外之喜锦上添花啦?到时候儿媳妇还敢骂她是吃闲饭的老太婆吗?还不得哄着她供着她!   她跟别人家的老人不一样,那些老人只会拖后腿, 她可是儿子的一把好帮手,一把想杀哪儿杀哪儿的好刀。   “我发现个怪事儿,每天晚上一到十一点半,咱们大院里的水表就跑得特别快,跑三个小时就停,比咱们平时用一个礼拜的水量还多。而向阳农场也有个怪事,白天不灌溉,每天都是夜里十一点半才开始灌溉,每天三小时把那成片的小麦玉米和油菜啊,浇得是又肥又壮。”   安然顿了顿,装出一副很疑惑的样子:“这一边是谁无缘无故跑了,一边是同时段莫名其妙多了水,你们说是不是见鬼了呀?”   “啥鬼不鬼的,不就是咱们的水跑农场去了。”   “啥?向阳农场偷咱们的水?”   “我就说嘛,自从去年咱们搬进大院开始,他们农场怎么白天不浇水,尽捡着晚上浇。”   “我还说呢,咱们大院的水费怎么这么高,就是天天洗澡也用不了那么多。”   说得这么明白,谁还有不知道的,那就是瞎子聋子了。安然其实也不是很确定,到底是不是杨老太太跟外甥合谋,准备先这么诈一诈,谁知小脚老太太脸色一变,拄着拐杖就跑。   这不是心虚是个啥?   “老太太等等,您外甥真偷咱们的水?到底咋回事您给个准话呗。”   老太太急慌慌的,“哎哟你可别拦我。”就是不说偷没偷。   “那就是偷了,我说咱们水表咋转这么快,一夜之间多跑了好几大圈,原来是你家搞的鬼!”   “我呸!还诬赖人安然同志费水,就洗几件衣服能用几十吨水?”银花是真气急了,安然是谁啊,是买两串糖葫芦都要给她一串的人,此刻恨不得冲上去撕了老太婆。   跟她一样想法的人不少,毕竟她以前偷的水可是大家伙一起买的单,谁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可老太太实在是太老了,大家气归气,谁也不敢碰她,万一她躺地上来个三长两短,那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嘛。   安然早使刘宝英大儿子跑厂办去,把正在开会的胡书记刘厂长叫来,大家一路走一路问:“听孩子说找到偷水贼了?”   “可不是,一老太太跟外头的人合谋,挖咱们厂的墙角呢。”   “谁家的老太太?”   刘厂长看了看脸色青黑的工会主席,叹口气,你说惹谁不好,偏要惹二分厂这个新来的泼妇呢?那可是连宋大工程师都管不下来的女人啊。   ***   厂里所有人都想不到,搞了半天,让大家伙你怀疑我我怀疑你,他怀疑厂里的偷水贼,居然是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太。   杨老太太是让人抬出大院的,因为杨主席痛心疾首跟她做思想工作让她出来自首的时候,她给气晕了。   而自从抬出去,就再也没抬回来过。听说杨主席和爱人恨死了她,辛辛苦苦经营半辈子的老实巴交人设就让她毁光光了,送公安公安不敢拘留她这么大年纪的人,只好送回老家,而她在农场的大侄子,则直接坐牢了。   一面,他倒卖国有物资,涉案金额巨大。另一面,他还偷盗二分厂家属区的生活用水,短短一年时间光他偷用的水费就高达好几千,家属们没当场打死他已经算人美心善了。   不过,经此一役,二分厂的人是看出来了,人小宋厂长的家属不仅人美,还够聪明,至于说她泼辣,哪个农村女人不泼辣?只要能帮自个儿洗刷冤屈,泼辣点又怎么啦?   ***   “你是不知道,现在咱们厂的人背后都偷偷议论你呢。”赵银花笑嘻嘻的,用屁股拐了安然一下,跟她挤一条板凳上。   “难道以前议论的还少吗?”   银花哈哈一笑,别说,没处熟之前,她也是八卦的主力大军。   不过,她现在是知道了,安然同志在很多事情上都不像别的女同志爱记仇,平时也总大大咧咧,花钱毫不手软,只要小猫蛋有吃的,见到小枣儿也会分一半,不像别的妇女,孩子吃东西都是躲屋里吃,其他人家的孩子看见也只能流口水。   就这样的好邻居,她得帮一把。   “我跟你说个事儿,我家那口子的大姨不是给厂办打扫卫生嘛,她听见个事儿。”赵银花生怕让别人听见,把门关严,小声道:“她说,咱们二分厂的工会主席,姓杨那个,不是下了吗,现在总厂那边准备给咱们再派一个,可总厂的嫌弃这边工资低,不愿来,现在书记和厂长就商量,要不咱们内部重新安排一个。”   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厂里不管谁当工会主席,跟她都没关系。反正只要不来招惹她和宋致远,就是扫厕所的大姨去当也没啥。   “你知道胡书记推荐的人选是谁吗?”   安然摇头,凭感觉,胡光墉跟宋致远是一类人,但比宋致远更通情达理,更懂人情世故。   “是你啊小安,他老人家推你当工会主席哩!你跟杨老太这叫啥,叫……一战成名啦!”   安然一愣,“果真?”不过,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自己没收到消息说明这事没成,高兴也是白高兴。   “真倒是真的,他大姨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可刘厂长说……说你……”银花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说吧,给小安找不痛快,说不定她这小暴脾气直接就去找刘解放扯皮咋整?   “说我农村妇女,没有工作经验,领导不起二分厂的工青妇是吗?”工青妇是一家,尤其是在阳钢这样各个年龄层次的职工都有的单位,工会就兼管妇联和青少年团委的事儿,所以能当个工会主席,那已经是很大很有实权的官了。   这从杨主席就能看出来,他既当着工会主席,又是团委书记,而副主席是位女同志,则主管妇联。这么多担子一肩挑,也难怪他会瞅着副厂长的职位不放,原来是把胃口给惯大了。   安然心里还是有点激动的,二分厂的工会主席跟小海燕的会计简直天壤之别,在小海燕那就是个没名没分的村干部都算不上的职位,可二分厂的工会主席,那是有编制有保险以后还有养老金的正式职工,虽然改革开放后铁饭碗也没多铁了,没有做生意赚得多,可在目前没办法做生意的五年时间里,她能有份工资养活小猫蛋,能有不错的社会地位让她在小伙伴里抬头挺胸,更能有更高更广阔的平台守护国宝级科学家,为祖国军工事业保驾护航,她也能算一朵有名有姓的小浪花儿了。   这么一想,她就不止激动那么简单了,“银花姐那你知道刘厂长推荐的人选是谁吗?”   “你猜。”   安然哪能猜到啊,她才来大院半个月,除了非常必要的几个领导层和上下楼邻居,厂里这么多人她哪能面面俱到。   “那个人可是咱们厂里的名人,长得那叫一个英俊帅气,当然,没你家小宋帅,可人家脾气特好,见谁都一副笑模样,人又特热心肠,什么扶老奶奶过马路啊,给孤寡老人送关怀啊……”   话未说完,安然就知道是谁了——顾慎言。   没想到,这位油油的初恋,居然要跟她成竞争对手了。   不过,她更没想到的是,顾慎言居然能得到刘厂长的推荐,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其实关系不错?是单纯的爱才如命惺惺相惜,还是别的什么关系?   安然有个特点,弄不懂的问题她会一直挂心上,得去搞清楚才行。   “银花姐你快跟我好好说说,咱们刘厂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起这个,赵银花可是来劲了,“刘解放啊,是个官迷,以前你知道他是干嘛的吗?就总厂一烧锅炉的,赶上政策好上了个扫盲班,人又会钻营,从小组长到车间主任,去年成立咱们二分厂,他居然给弄了个厂长当,你说神不神?”   安然倒不是说有学历歧视,毕竟她自个儿也只是个高中生,她是真不喜欢刘解放这人,他就跟她曾经接触过的很多市级官员差不多,人模人样,口若悬河,长篇大论……实际啥也不干。   宋致远要在他这样的领导手底下干事,不被整才怪呢!   晚上,一家子吃过饭,安然带小猫蛋溜达回来,路上小丫头拉了一次臭臭,感觉肚子空了,就从一堆吃的东西里刨除两根香蕉。   那天厂里来探望宋致远,以工会的名义买了很多饼干罐头水果,还有各位领导以个人名义买的麦乳精和奶粉,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石兰省常年气候干旱,不产香蕉,这一爬金黄色的香蕉都是从南方来的稀罕水果,要干部票才能买到呢。她用勺子捣成香蕉泥,放小碗里,让小猫蛋自个儿端着吃。衣服吃脏了也没事,主要是锻炼她自力更生和手眼协调。   宋致远的图纸终于完工,正在二次核查和论证,写写画画不知道干啥,反正安然也不问,问了也是白问,搞不好又得被他当女间谍。   勺子碰到碗的清脆啪啪声,铅笔画在纸上的沙沙声,还有楼下老太太们聊闲的声音,听着真是让人心情平静,安然忽然觉着,日子要是能一直这么过下去,也不赖。   “喂,宋大工程师,宋厂长,我有个事问你,要是我能在厂里跑个工作,会不会更好?”   宋致远左手一顿,“你想当什么?”   “工会主席,你觉着怎么样?”   宋致远皱眉,“不错。”   “就只是不错?你就没想过,要是我进了党政领导班子,以后咱们俩夫妻夫唱妇随双剑合璧,把这些反动派打个屁滚尿流,再把阳城市搅个风风雨雨?”   宋致远眼睛都没抬,也不说话。   这鄙视可真表达得够直接啊,安然摸了摸鼻子,“算了,跟你没啥好商量的,工作我自个儿想办法,大不了回小海燕去,我可是队上的会计,不说呼风唤雨,谁让我不爽我搅风搅雨也是可以的。”   宋致远回头,静静地看着她:“今天晚上真的会下雨吗?”   安然一愣,这是还惦记着要让她验明正身呢,“放心吧,不仅会下,还要下大暴雨。”   宋致远看看窗外的天,月明星稀,天空深蓝,一看就不像要下雨的。“要是不能证明你说的,你就在家里好好带孩子吧,家里我照顾不上,你是知道的。”   这就是在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别指望我顾家”的意思,安然真想揍他一拳,知道你全力以赴报效祖国不容易,可我当保姆也很屈才好吗?   “怎么,不把我当怪物上交国家吗?”   宋致远还真认真的想了一下,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带孩子比上交更有价值。”其实他还真没想过上交国家,因为他打心眼里觉着,如果他的妻子没死也没丢,那这个人就是妻子。   虽然心内别扭,但妻子就是妻子。   安然:你这是想让我当保姆当定了是吧?   “几点下雨?”   几点安然是真不记得了,但围墙垮塌是夜里两点多的时候,“你要这么迫不及待,干脆自个儿去把围墙拆了,把地雷刨出来吧。”   宋致远又让她怼得不说话了,安然得意,忽然嘴边多了一把颤颤巍巍的勺子,小猫蛋举着半勺香蕉泥:“妈妈,七七。”   小嘴巴上还挂着一圈香蕉泥呢,可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妈妈。   安然这心啊,又一次软成了水。养女鹅真是每日一感动,从不缺席。她把嘴张大,帮助闺女把勺子喂进自个儿嘴里,嚼吧嚼吧,故意夸张地说:“哇哦,这也太好吃了吧!我闺女真是妈妈的小棉袄,妈妈爱你哟,mua~”   宋致远手一顿,不,他不喜欢吃香蕉,甜腻腻香轰轰。   ***   就在孩子吃完水果,安然帮着清洁了小牙齿准备睡觉的时候,大院外忽然传来喧哗声,闹哄哄的也不知道怎么了。宋致远一旦沉浸于工作中是不会管外头的,可今晚情况特殊,他一直等着大雨,等着围墙垮塌呢,放下笔,立马就下楼了。   安然哄着孩子,不好抱出去吹风,耳朵却支楞着,家属院里很多人都出门去问“怎么回事”。   “听说是公安来了。”   “好端端的公安来干啥?”   “怕不是来问偷水的事儿?”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有的干脆趿着拖鞋走过去,也没啥娱乐活动,有热闹看谁会拒绝呢?更何况还有可能是涉及大家共同利益的事儿,说不定还能再查出个偷水贼呢。   安然笑着摇摇头,这些家属们啊,真的是想多了,偷水的案子很清楚,就是杨老太太和大侄子合谋的,双方都认了,钱也赔了,已经没啥疑点了。   吃饱喝足的小猫蛋,嘴巴刷得香香的,在床上滚了会儿,终于打哈欠,准备结束她快乐而充实的一天了。安然摸摸她的小肚子,这孩子最近倒是长了点肉,但还是怕热,出汗特别多,夜里啥也不让盖,寻思着是不是该带她上医院看看?   因为怕热,穿得少,她在大院里又被全年龄段的妇女们教育了一遍,仿佛她就是个狠心的,不会带孩子的后妈,舍不得给闺女穿衣服似的。   可天地良心,谁能懂那种一摸一把汗的感觉?大人都知道出汗就是热,她实在干不出违背闺女意愿的事啊。   正想着,宋致远咚咚咚回来了,“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男人幽幽的看着她,“你说的没错。”   “什么没错,你倒是说句整话啊。”   “围墙里真的有地雷,有人报公安了。”具体是哪一块围墙有问题,安然同志曾指给他看过,他有一瞬间也有过冲动,不如把围墙拆开看看,有没有地雷不就是一目了然吗?   本来,按他一惯行事风格,肯定是会直接拆墙的,可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想看看安然同志“获奖”那一刻的表情。   结果,被人捷足先登了。   “怎么发现的,不是没下雨吗,墙怎么会塌?”   “没塌,是有人举报的。”   “谁?”   宋致远皱着眉,“不记得名字,来过这里的女同志,她说是你妹妹。”   安然怔了怔,也来不及想他居然没记住小姨子的名字,她更震惊的是,居然是安雅捷足先登?!现在好端端的,谁能有透视眼,一下就看透墙里藏着地雷她是不信的,除非事先知情。   可如果不是多活了一辈子,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安然觉着,她的继妹估计也是重生的,知道这一世所有事情的走向。也就是这一刻给她敲响了警钟,这世界上不止她一个重生者,不止她掌握先机。   安雅这个人,必须得小心。   “别灰心。”宋致远看她脸色不好,还以为是因为没能第一时间举报藏雷,没能立功她心里头不舒服,笨拙地安慰道:“你很好。”   安然也没心思听他说什么,反正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她举报就举报呗,反正你知道我不是间谍就行。”就一会儿的工夫,外头乌云密布,月亮彻底躲到厚厚的乌云后,为倾盆大雨做好准备。   宋致远不置可否,继续搞他的验证,可画了一会儿,又问:“你是怎么死的,在梦里。”   “别提了,气死的。”   因为她脾气暴躁,总是说要被他气死了气死了的,宋致远还挺愧疚,“原来我居然是凶手。”   本来是有点愧疚,带着点难得的诙谐语气,谁知道安然却恶狠狠地说:“不是你,你也快被气死了,你比我还惨,我至少一口气没上来死得很爽快,你可是被人慢慢折磨……”   宋致远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那是谁?”   安然擦了擦小猫蛋额头的汗,“别问了,以后等我弄死她们的时候,我让你亲眼看着她们怎么死的。”   宋致远现在也算是习惯了她的“恶狠狠”,只有在涉及到孩子的事情上,她才会这么拼命,平时总体来说还是个善良的女魔头安然同志。   ***   夜里,确实下了一场特大暴雨,院里已经拆开的围墙又塌了一角,孩子们常爬的那颗老桃树被狂风暴雨刮断,压断了电线,于是第二天,整个二分厂都停电了,就连车间也没办法开工。   电工已经去修了,可变电器烧坏,得换新的,至少要两天才能从省电力局送来设备。车间不开工,工人们不用上班,大院里更加热闹得不像话,比过年还开心,孩子们咿咿哇哇叫着窜来窜去,屁股被家长打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是这个弄了别人家的水龙头,就是那个又戳掉了别人晒的衣服。   “再不来电,这院里都快变动物园了,你看看我家那三个大的,想打他们都逮不着。”枣儿的三个哥哥,大的十四岁,中间的十岁,小的六岁,调皮得不得了。   看着他们,安然就想起铁蛋,她不在这半个月,也不知道老太太有没把他按时送去学校报道。村里的小学,只有一个公派老师,一个初中毕业的代课教师,这样的组合就别想要什么自行车了,别说学多少文化知识,只要他能学到点规矩就不错了,老像村里那群“蛋”们,漫山遍野的溜达,越大心越野。   上辈子铁蛋很聪明,很沉稳,学习成绩非常好,哪怕没用心学每次也都能考第一,后来中考还考了全县第一名,被省城师范给录取了。可惜啊,就是没钱,不然他肯定能读师范,有个固定工作,说不定就不会走上绝路。   虽然同母异父的姐姐安然没见过,可对于这个外甥,她一定会照顾好,抚养成人。   “下午我给你多买点菜,你放着慢慢吃,明儿我得回家去。”   宋致远刚从外头回来,拎着两把钳子和螺丝刀,“嗯。”   “你干嘛去了刚才?”   宋致远不说话,细长的手指在门口开关线上一拽,“卡擦”,电灯它就亮了。   “你去修的变电器?”   他也只是“嗯”一声,似乎就是修了个小小的手电筒,而不是电工搞了半天说要报废的变电器,安然心说:这人可真是全能啊,除了冷酷无情不关心别人,他能造战机能写论文能种小麦能修变电器,以后还能把航天器送上天。   “对了,你是不是啥都会做?”   “那你给猫蛋做个电风扇吧,她实在是太怕热了。”说着,小猫蛋的脑袋转过来,黑黑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粘呼呼的贴在脑门上,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猫崽。   “好。”宋致远毫不犹豫,在这种小事情上,也不用谋定而后动,他当即下楼,不知道找谁拿了些车间废料上来,又是切又是钉的,没一会儿,一个圆溜溜的形状完美的小风扇就做好了。   插上电,扇叶子呼啦呼啦转起来,小猫蛋被吹得开心极了,小手一张就要拿过来。   于是,直到此时,宋大工程师才发现,他女鹅的手指很细,有被扇叶子刮伤的可能性,又在外头套了个竹篾编的壳子,保证既能走足够的风透出来,又不会伤到孩子手指。   看吧,男人就是驴,抽一鞭动一下,未来的国宝级科学家也不例外。   第二天,安然早早的起床,买了一堆足够他吃三天的菜回来,兜上还没吹够爸爸牌电风扇的小猫蛋,这就准备回家了。在心里,这间小小的宿舍还不是家,顶多是个落脚地儿,只有母亲在的地方才是家。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宋致远居然也默不作声跟着她们来到厂门口。   “你要出去?”   “我送你们。”   “哟,难得啊宋工,今儿是哪根筋没搭对?”   宋致远抿了抿嘴,他能说他是怕她们走山路要摸黑吗?夜里的山路蚊虫不下几十种,其中还有数种含致命毒素,就是没毒那也有可能传播乙脑疟疾登革热。   作为厂长,去综治办要辆车是非常顺利的,而且不是路上常见的手摇式拖拉机,而是一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   安然眼睛瞬间就亮了,天哪,自从重生回来她已经多久没见过这么接近现代生活的东西了!别说坐,她直接想开!掌控方向盘的感觉真是恍如隔世啊!   宋致远全程只顾着开车,哪里知道家属怎么想的?更准确来说,他没时间猜家属心思,因为图纸交给702那边,那边很满意,希望他能尽快展开工作,可厂里又要把他弄京市去,这是个麻烦。   以他的情商和脑回路,还真想不到怎么解决。“安然同志,你说如果一个人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他的单位又不允许他做,需要马上去做无聊的培训,他该怎么办,你……梦到过吗?”   安然差点没给笑死,“这个人是你什么人?”   “朋友。”   “哦,无中生友啊。”   宋致远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被她看穿了,索性把车子停路边荫凉处,“我说认真的安然同志,既然你能梦到我所做的工作,那你能不能也……”   “可以,我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神不知鬼不觉的去702干活,但……”她顿了顿,“你得跟我等价交换。”   宋致远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她又开始谈条件,“梦里的你是商人吧?”   “聪明,我可是整个阳城市乃至石兰省有名的女企业家。”   不过,她要失望了,对宋致远来说,除非是科研上能让他刮目相看,其他行业再怎么杰出,他都没感觉。或许在他心里,叱咤风云的女企业家跟厂里卫生组组长银花大姨是一个级别的存在。   “用什么交换?”   “我还没决定好,你先送我们回家,晚上我想想。”想要蠢驴干活,就得在它前面拴根胡萝卜不是?   “对了,明天一早来这儿接我们。”   蠢驴说:“嗯。”   安然发现,按照那天陈大娘带的小路,车子开到海子边停好,翻过后山就是小海燕,确实近了很多,半小时就到家了。   院子门是锁着的,安然掏出钥匙拧开,小猫蛋看见熟悉的环境,那个兴奋哟,“啊啊”叫着就要下地,泥土地对她可是有致命的吸引力。   “哟安会计回来了?”有个妇女从门口路过,热情地打招呼。   安然一看,这不就是那谁,金蛋他妈吗?   “听说你去城里照顾你家那口子了,是真的吗?他在哪儿上班,有固定单位没?”她自顾自的走进来,找个小板凳一坐,就开始打听了。   安然对何队长一家子没啥好感,“没事,也就是在钢厂里混口饭吃。”   “阳城市钢铁厂吗?那敢情好,咱俩要是处得好,我跟我姐说一声,让她照顾你男人也挺好。”当然,她的凡尔赛可是不用别人接口的,“唉我姐啊,每天都很累,只顾着上班没时间管孩子,她那老婆婆可真不是个东西,我姐在生产线上四十多块的工资呢,她只在家做个饭带带孩子就觉着别人欠她似的,一分钱没给家里挣,她哪来的脸啊你说是不?”   她面前的安会计,可是刚给人当了二十多天保姆的人,“怎么着你的意思是家庭妇女没往家里挣钱就不是人了吗?带孩子打扫卫生买菜做饭不花时间吗?饭菜它是自个儿熟了跑桌上的吗?地板它是自个儿舔干净的吗?孩子他是扔地上自个儿就能长大的吗?”   金蛋妈被她机关枪似的反问弄得说不出话来。   “就是,金蛋妈你啥毛病,妇女能顶半边天,哪怕是家庭妇女那也是妇女,主席老人家说家庭妇女不是人了吗?你跟最高指示唱反调你啥意思,是不是你公爹的队长不想当了你?”陈大娘远远的,人未到声先至。   只有魔法能打败魔法。   金蛋妈连忙否认三连,生怕她们再扒拉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赶紧屁滚尿流,溜了。   “陈大娘这么早就下工了,见着我妈没?”   “在后面呢。哟,小猫蛋也回来了,猫蛋爸没跟来?”她伸着头,往院里看。   “没,他单位还有事,把我们送到海子边就回去了。”总感觉陈大娘要说点啥。   “对了,你回来的正好,咱们三十亩荒地已经开好了,陈大夫前儿送了药材种子来,也没说清楚怎么种,得你去看看。”陈大娘这可不是碰巧遇见,她是在这儿专门守着呢。   司旺八在活生生瘦了一大圈之后,终于把三十亩平平整整的地开好了。按照安然走之前交代的,斗天会的人不把荒地弄平整,不把草根薅干净,谁也不许他们走,妇女生产小队的同志们严格执行,一个礼拜前终于把三十亩土地验收合格,屁滚尿流的回城去了。   原本的小海燕,土地大多是山地,即使开垦成自留地也是小块小块星罗密布,现在呢,小将们有的是力气,把中间的大石头拦路虎搬走,小块小块的地给拼成大块,虽然还有坡度在,可视觉效果很好,看上去就是成片辽阔的红土地,像一块完整的红色地毯。   这可把村里其他人羡慕坏了,三十亩活生生的土地就在那儿放着,有土地就有庄稼,就能吃饱肚子,别说老何家那些不愿跟她们组队的妇女,就是村里的老少爷们,都给羡慕死了。   “全都绿着眼睛盯咱们呢,安会计咱们快把药材种上,不然不踏实。”   是啊,只要有何队长在的一天,整个老何家就是这村里的黄鼠狼,搅屎棍,他们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   要安然说,大部分何家族人,就像非洲大陆上的一种动物——鬣狗。它们成群结队,隐藏在暗处,看着狮子老虎花豹通过血汗获取猎物,而它们只需要在最恰当的时候出来,赶走受伤的落单的勇者,专门捡便宜,窃取别人的劳动成果。   鬣狗贪心,且喜欢群体出动,抱团取暖。   陈六福不仅送来了种子,还有几个小本子,都是他总结或者誊抄的种植经验技巧,安然大致看了下,倒也不难,“这样吧,大家先回家吃饭,好好休息,下午三点半咱们再到这儿集合,开干。”   “三点半?会不会太晚,大家平时上工都是两点。”   安然看了看炽烈的太阳,感觉就一会儿会儿工夫整个人都快被晒化了,这几天在城里虽然也常出门,可真没这么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同一个太阳,照在红土地上的要比照在城里的温度高多了,包淑英就是这么晒黑的。   要说五官,她可比许红梅生得好。吃亏就吃在人黑,皮肤老化严重,一脸的皱纹像干核桃,看起来不老才怪。要是她也能在城里安安生生过日子,每天有自来水用,有干净衣服穿,不用风吹日晒,她也能年轻。   “安会计要怕热的话你就多休息会儿,咱们干惯了农活,两点就能开干。”鸭蛋妈说。   安然也不好意思自己躲在家里啊,既然开了头,那就是一起一条道走到黑的。   家里,包淑英知道她们回来,给煎了好几个鸡蛋,用青椒炒了,再煮上一把然然爱吃的豌豆尖。她心是好的,不过手艺欠缺也是事实,这不,鸡蛋炒焦了,青椒没熟,吃着辣嘴得很,而嫩绿的豌豆尖也让她盖着锅盖煮成了黄焖的。   安然一面吃一面打趣:“妈你这手艺不行,以后去了城里不用你做,专给我带孩子就成,饭我下班自个儿弄。”   老太太一愣,“去……去城里?”   安然本来以为要过好几年乡下日子才能接母亲进城,可今儿回来路上一想,既然她要跟宋致远等价交换,要提前得到她想要的东西,那是不是也能提前让母亲过安生日子?   以后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应该很少能有时间回小海燕了,把母亲放在一群鬣狗环伺的环境里,她可不放心。“对,妈你们跟我进城吧,咱们在城里也能把日子过起来。”   “真……真的吗?”老太太一脸难以置信,不过下一秒,她又担心道:“女婿会不会……这不太好吧,你和猫蛋去那是天经地义,我们去算啥啊,可别让你们夫妻生分了去。”   这才是她最在乎的,哪怕闺女不回来,只要她跟女婿好好的……当然,只要女婿不抛弃然然她就知足了。   这是一个被丈夫生生抛弃了的女人,终其一生最怕的事儿。   安然唾弃道:“妈你放心,天底下的男人不是都跟安容和一个德行,好男人多的是,你女婿虽然不会为人处事,可他心地好有责任心,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愿做而是想不到。”   包淑英抹了抹眼角,被离婚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悲剧。   “哎呀妈你别难过,离婚就离婚呗,多大点事儿,你以为他安容和重新找个就幸福?还不是天天鸡飞狗跳,防许红梅跟防贼似的。”   “他是你爸,还是别这么说吧。”包淑英低着头,凡是跟许红梅有关的事儿她都犯怵,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呀?包淑英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她穿着一身漂亮的小洋装,脖子和耳朵上戴着漂亮的珍珠,一张脸又小又白,身材娇小玲珑,站在安容和身边真是郎才女貌……而牛高马大黑梭梭的自己,完全就像一个丑丫头。   一面,就是一辈子,就是她再也抬不起头的一辈子。 第28章 三更合一   安然搂了搂她, 温柔的像在哄个孩子:“妈,咱们堂堂正正做人,没必要自卑。对, 许红梅年轻时候是漂亮, 可我妈也不差呀, 不然咋生得出我这么漂亮的闺女?您啊,只是天天在太阳底下晒得, 把脸给晒黑了,如果咱们进了城,不用多久就能白回来,到时候咱再穿几身新衣服, 走出去保准比她年轻。”   包淑英破涕为笑, “咋能比她还年轻呢, 她比我小好几岁哩。”   “年不年轻不光看年龄,还得看心态, 到时候你闺女高工资拿着, 大领导当着, 把你女婿的家业把着,你每天只用带带外孙女, 想买啥买啥,想吃啥吃啥,而有的人呢, 整天就跟安容和玩心眼, 一把年纪还得担心安容和的私房钱是不是送给哪个小妖精了,愁眉苦脸的,你说她能年轻到哪儿去?”   包淑英有点点心动,“他……你爸不是这种人吧。”   安然冷笑, 安容和的面目她还能不知道?上辈子刚开始做裁缝那年,她欠着一笔货款给不上,想要找他借八十块钱,他居然说没有。   亲生闺女开一次口,他连半个月工资都舍不得借。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宋致远虽然真的是头蠢驴,但人在钱这块上是要多少都几倍的给,从来不会多放一个屁。   安容和的钱去了哪里呢?当然是女人口袋里。   “她真的……?”包淑英有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当然,我听说她醋性大着呢,每次安容和只要跟哪个女同志多说句话她就得又哭又挠的,我在二分厂都听说了。”这倒不是她编的,许红梅最爱吃醋,表面上是把安容和管得死死的。   当年安容和没离婚的时候,准确来说是包淑英还怀着孕的时候,许红梅就跟安容和眉来眼去,暧昧不断升级到厂里众人皆知,这样小三上位的女人,她最担心的不就是小四小五的出现吗?   她现在过的“好日子”,最后还把自个儿气成了乳腺癌,都是她自找的!   安然不仅不同情她,还得让她眼睁睁看着,曾经被她抢了“金龟婿”的手下败将,是怎么把日子过好,怎么涅磐重生的。   气她,气死她,为自己,也为母亲出口恶气。   说了半天,安然才发现,铁蛋崽子居然没回家吃饭。   “他啊,最近忙着呢,整天往山里跑,也不知道在干啥,我又要上工,又要管药地,没时间说他。”   “不是,妈你没送他上学吗?”   “害,别提了这孩子,打死也不愿进学校,我前脚刚把他塞学校,他后脚就跑了。”而且要不是牛蛋破锣嗓子告诉她,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铁蛋乖乖在学校呢。   “老师也没告诉你?”安然是真对村小无语了,不指望他们的教学质量也就罢了,这么大个孩子不去学校也不来家里问问,万一出个好歹,这责任算谁的,家长如何承受。   她不是要把管教孩子的责任全推给老师,而是希望老师家长各司其职,在学校该老师管就得尽心尽力的管,回了家该家长教就得死命的教,这样两头管不着,孩子不学坏才怪。   不为别的,就为铁蛋的教育问题,安然也得把他们接城里去。哼,铁蛋小崽子你就准备接受你小姨的铁血手腕吧!   ***   正说着,铁蛋游荡回来了,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蓬头发又长又乱,衣服不知道是让人还是野狗抓得七零八落,脸更别说了,那简直是刚挖煤回来的。   看见小猫蛋,他眼睛一亮:“妹你们啥时候回来的?”刚伸手想像以前一样抱抱妹妹,看见自个儿的小黑手又给缩回去,“姨。”   “还记得我呢,我还以为野得都不认我这小姨了。”   铁蛋本来嘴巴就不是个厉害的,总是一声不吭,闷坏闷坏的,此时也不说话,随便把手放盆里捞鱼似的晃两把就准备端碗干饭。   安然“啪”一声打他手背上:“给我好好洗手,去。”   铁蛋撅着嘴,“我们家没肥皂。”自从“这个人”带着猫蛋不辞而别后,他经历了一开始的愤怒、害怕、失望,到现在觉着其实也没啥,他一个人照样能把姥姥照顾好,没良心还说话不算数的小姨就让她过好日子去吧。   既然要养家糊口了,那就得勤俭节约,肥皂这么金贵的东西肯定得留着洗衣服才能用一点点。   安然看他一脸不服,也不好一回来就揍人,“行吧,你要不洗手,不爱卫生,那我待会儿走的时候就只带你姥,你就一个人在村里当野狗吧。”   果然,铁蛋眼睛一瞪:“凭啥,那是我姥。”   “凭啥,就凭她是我妈,也是小猫蛋的姥姥。”   铁蛋急了,他从小跟姥姥相依为命,是姥姥一直把他从个奶娃娃拉扯到这么大,对,小猫蛋他是喜欢,可那都是排姥姥后面的。“姥,是真的吗?你真要跟她走?”   包淑英倒是当他孩子话,笑得挺开心:“我去住段日子,你小姨要上班没时间带妹妹,咱们都去帮忙好不好?”   铁蛋紧紧抿着嘴,看他姥简直像在看叛徒。   安然知道,对这种从小被抛弃的孩子,不能打压,她刚才确实是被他不上学给气昏了脑袋,此时冷静下来,还是得采取怀柔政策:“过来。”   铁蛋翻着小白眼,才不呢。   安然直接一把将他拽进怀里,抱住,刚开始还挣扎得杀猪似的孩子,忽然就不动了。他身后的人,是他妈妈的妹妹,跟他素未蒙面的妈妈流着一半的血,她身上总是有股香香的肥皂味,她的头发也是那个味儿,夜里他曾经猜想过,他的妈妈是不是也这个味儿呢?就像他,努力想要把自己变得跟妹妹一个味道一样。   安然一只手搂着他,不让他跑,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臭头发,“我才不在家几天,你就给脏成小脏狗了,以后要让你带妹妹,那妹妹也得让你带成小脏狗哟。”   铁蛋回头,“你还让我给你当保姆吗?”村里人都说他是小姨的小保姆,他面上气哼哼,可鬼知道他心里有多喜欢。   “不了。”   眼睛一瞪,“为啥?”又开始讨厌这个人了。   “因为啊,我要你当她的哥哥,保护她,教育她,俩人一起成长,一起当我的孩子。”   铁蛋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从来没有人说过让他当谁的孩子。虽然鄙视牛蛋全村认妈的行为,可他也想有个能当他妈的人啊,他就是个孩子,才六岁的孩子啊。   安然轻柔的给他擦掉冲刷出两条黑线的眼泪,“别哭了,从今往后你跟猫蛋一样都是我的孩子,谁要敢欺负你,你只管打,你敢打我就敢埋。”   铁蛋扁着嘴,低着头,狠狠地用袖子抹眼泪。这是安然第一次看见他哭,以前哪怕是挨了谁的打,打得鼻青脸肿他也不掉一滴眼泪,孩子嘛,想哭就哭,成人后有的是逼着他们坚强,想哭却哭不出的时候。   “我上次是因为情况紧急,一直没找到你就去了城里,不信你问你姥,我等了你半晌呢。不是不要你,懂吗?”安然捏了捏他支楞着的小耳朵,薄薄的,软软的,还有一层倔强的绒毛。   “今天回来,就是要接你和姥姥进城,跟我们一起生活的。”   铁蛋眼睛一亮,他真的能进城吗?   就是再野狗的孩子,那也知道“进城”意味着什么。虽然城里也有穷人,城里的日子过得也是捉襟见肘坑坑巴巴,可大多数农村人都觉着,进城代表能吃饱,能有衣服穿。   “但是,我有个要求,你必须要上学。”安然盯着他的眼睛,分毫不让。   果然,进城的诱惑,跟姥姥小猫蛋住一起的诱惑,以及有个人把他当自己孩子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这才差不多。”安然心头松口气,她最怕的就是铁蛋不愿上学。   这孩子,只要他不愿做的事,就是打死骂死也不会做,他真的有能耐让大人抓狂。安然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亲戚家的孩子随便管管”,她都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希望他将来有一天,想起今天的选择时能不后悔。   下午,安然带着几个笔记本,把大家伙最关心的种植问题系统地讲了一遍,有听不懂的还会反复说明,最后还把自己要去城里的事说了,“我也很舍不得小海燕,舍不得咱们的妇女生产小队,但因为猫蛋爸爸的工作在那儿,我不得不经常待在城里。”   几十号妇女着急坏了,安会计去过好日子她们发自内心的祝福,可她一走,这村里就没人能治得了何家人了,尤其是队长一家,就是姜书记也只能跟他们打个平手啊。   “我也不是一去不回,我和我妈的房子还在这儿,有空我会回来的,咱们见面机会还多呢。”她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大家只要记住,打败魔法的永远是魔法,他怎么整咱们,咱们就用他同样的法子,整回去。”   其他人一头雾水,什么魔法神法的,听不懂啊。倒是陈大娘沉思片刻,“安会计的意思我知道,放心吧,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其他人就甭想打咱们妇女生产小队这四十亩药地的主意。”   “大家以后要多听陈大娘的意见,她是打过鬼子炼过钢的,真正的铁娘子,收拾几个蛀虫有的是法子,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到阳钢二分厂找我,就是陈大娘家大钢在的厂子。”   说啥几分厂她们不一定知道,可要说陈大娘家大儿子大钢在的厂子,很多妇女都知道。农村人进城嘛,也没去处,遇到下雨天去他们家里躲个雨,喝两瓢凉水,有时带点鸡蛋野味啥的卖不出去的时候,大钢都会帮她们收着养着,等哪天有空再去卖。有时候几只鸡一养就是一个礼拜,人两口子也二话不说,一分不动大家伙的东西,老乡就是老乡。   “原来是跟大钢一个厂啊,那敢情好,以后咱们又多了个去处,是不是啊妇女同胞们?”鸭蛋妈哽咽着说。   “是!”大家齐声答。   以心换心,谁怎么对她们,她们心里都知道。   第二天一早,安然让母亲先把屋里该收的收一下,她上大队部做了简单的工作交接。这二十多天一直是江德良干着会计和出纳的活,以前安然打的基础好,他也不怎么费心,按部就班就是。   姜书记的心情很复杂,打心眼里他是喜欢安然同志,希望她能一直留在小海燕的,可这是一只金凤凰,总有飞的时候,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又很是舍不得。   这半年来,她在小海燕发的威,彻底让这个村子的大部分人意识到很多东西,开了民智,如果她能一直留在这儿,将来的小海燕绝对是附近最强最好的村子。   “书记您别送了,快回去休息吧,开荒这段日子您也很辛苦。”这就是一位老黄牛式的基层干部,不敢想象小海燕没有他的样子。   “关于小海燕生产队的未来,我有个小小的建议。”   “你说吧,咱们最后一次找你取经。”姜书记难得开了个苦涩的玩笑。   “会计和出纳只能由一人干,而且必须是德良大哥,他为人老实,不知变通,很适合干这个工作。”   姜书记怔了怔,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只要会计和出纳还在正直的姜家人手里,这个生产队就暂时乱不了。   “以后,您可以多往公社跑跑,多要几个新人来,尤其药地是妇女生产小队的心血,一定不能砸在不懂行的人手里。”   姜书记神色肃然:“好。”新生力量的注入,就是瓦解何家一手遮天最好的办法。   “书记您放心,我虽然去了阳钢二分厂,可小海燕依然是我的娘家,如果有什么困难您一定要记得告诉我,能办的我绝不推辞。”   有这句话就够了,姜书记差点没感动出泪花来。   ***   包淑英其实也没多少家当,除了一套旧家具,就剩安然从安家抢来的几个柜子和铺盖。母女俩把铺盖一卷,绳子捆上,姜德宝德良兄弟和鸭蛋一家子,自发的帮她们把家具抬到海子边,宋致远开着农用车已经等在那儿。   他其实是有点奇怪的,怎么女鹅的外婆搬了这么多家具来,但他不为物喜不以己悲的好处此时就体现出来了:啥也不说,啥也不问,帮着搭把手就是。   抽着没人注意,安然把话挑明了说:“我的条件想好了,就是你要帮我弄个工作,我妈和铁蛋跟着我生活。放心,你该工作工作,他们是有分寸感的人,不会打扰到你。”   不通人情的工作机器的好处再次体现:“成交。”   跑工作另说,主要是别的男人吧,如果自个儿老婆事先啥也没说就把丈母娘和小拖油瓶接来说要共同生活,就是再好的夫妻感情也得不舒服,要遇到没良心的能直接翻脸。   可宋大工程师不一样啊,他压根不知道也没想过丈母娘来了意味着什么,他甚至连他自个儿亲妈提了几次要来跟他生活他都不让,不是说他预料到婆媳矛盾啥的,而是他不喜欢工作的时候有别人在一边,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两个字——工作。   “我还有个意见,你要想以后我跟你妈和平相处的话,你也得跟我妈和平相处,你先付出,我才能同等付出。”   宋致远想都没想,“钱给你,不用跟我说。”   “OK。”   于是,包淑英一直小心翼翼的看啊看,觑着女婿的脸色,想着他要不高兴的话她该怎么办,然然该怎么办……结果,人女婿叫了声“妈”,开着大汽车轰轰轰就走了。   主要是他人长得好,皮肤白,剑眉星目,戴着眼镜整个人都显得很文气,这样的人天生就带着善意,哪怕不笑也不会让人觉着是坏人,有坏心思。   虽然一路上小两口之间没怎么说话,但她也不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反正以前安容和就是这么对她的。她没有过真正的夫妻相处模式,只知道比对着自己来,这么一比,嘿,这女婿还非常不错,棒极了!   安然:”……”   一家五口回到大院,姚刚叫几个人来把家具卸下,宋致远又走了。几乎是她们一进大院,所有人的目光就“刷刷刷”集中到她们身上,这么拖家带口的很明显就是来常住的啊。   赵银花和刘宝英帮着把铺盖包裹提上楼,很热情的左一声婶子”右一声“婶子”,顺便指着介绍哪儿做饭,哪儿洗菜洗衣服,哪儿是公共厕所,哪儿又是垃圾堆,新鲜事物的冲击,很快冲散了老太太的紧张和拘束。   倒是铁蛋,显得比她还拘束。   宿舍本来就小,现在忽然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和家具,瞬间给挤得水泄不通,安然准备烧水招待邻居们,大家全都自觉的走了,说家里还有事,晚上吃过饭大家再聊。   三门柜卧室里是放不下的,安然干脆放客厅里,把上次的钢丝床放柜子后,这不就搭出一个容一人起居的小隔间来了吗?柜子前面,白净素雅的色调,门一开,里头是大人孩子五个人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柜子后面,以后就是宋大工程师的窝了。   老太太忙着烧水,给她和铁蛋洗澡,不能脏了闺女家的炕。   安然呢,把小猫蛋往铁蛋怀里一揣,就准备做饭了。搬家第一顿,肯定得吃点好的,她捏着钱上厂食堂打了五人份的老酱土豆烧鸡,又买了两斤大白馒头,家里的菜也没买多久,还新鲜着,用芹菜炒个肉末,再用薄荷烧个鸡蛋汤,有肉有蛋的两菜一汤就出锅了。   楼道里好几个孩子都走不动道,站那儿闻味儿呢。   铁蛋兜着小猫蛋,也是馋得直咽口水,可他得忍住,来了城里不能给小姨丢人,就一个劲的喝水,白开水“咕唧咕唧”下肚,再闻一闻妹妹的奶粉香,他就心满意足啦。   宋致远回来得挺及时,到家的时候饭菜刚好上桌,他洗洗手就自顾自的坐桌边,小猫蛋正歪歪扭扭拿着个勺子喂哥哥吃鸡蛋羹呢。   小丫头平时对他爱答不理,可今儿一整个白天没见他,居然对他咧嘴一笑,舀了半勺蛋羹,歪歪扭扭想要送他嘴边,“七七,七七。”   虽然,勺子不知道沾了几个人的唾液,蛋羹又碎又嫩有股腥味儿,可这就是个软软的,白白的,啥也不会说的幼崽,连人类都算不上的小家伙,居然知道要跟他分享了,一颗金刚钻直男心软了软,他大概能知道安然同志为什么这么疼爱孩子了。   鸡肉又嫩又鲜,土豆满满的酱香味儿,铁蛋吃得那叫一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老太太主动要接过孩子去喂,好让安然先吃。   “妈咱们快吃吧,不用管,让她自个儿吃,待会儿咱们吃饱了再喂她。”小丫头虽然还笨拙,但再怎么泼洒,也还能吃进嘴不少,一顿饭下来自个儿就能吃半饱,大人再随便喂几口就行了。   那一碗薄荷鸡蛋汤,清香的薄荷味,简直就是她的最爱,“刺溜刺溜”能喝半碗。   ***   眼瞅着老人带孩子下楼了,宋致远终于忍不住说:“安然同志,你帮我想的办法呢?”   “别急,你先帮我把工作落实下来。”   宋致远气结,“有什么意向吗?”   这人好的地方就是很开明,知道尊重人,不会大男子主义。   “二分厂工会主席。”   宋致远挑眉,定睛看她。   “嫌我能力和资质配不上?总得干干看才知道啊,毕竟我在梦里可是掌管着市值千万的大公司呢。”   “你放心,我不为难你,你要这么跑去说‘我家属想当工会主席’肯定不行,我教你,你过来。”窸窸窣窣,她越说,男人的眉头越舒展,到最后居然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嘴角。   这一晚,宋致远还算自觉,知道那张钢丝床就是他的归宿,洗漱完抱着被褥就过去睡了。包淑英和安然,就带着俩孩子睡卧室,铁蛋可得意坏了,早早的穿着小内裤躺床上,让姥姥和小姨一左一右睡他两边,一会儿挽着姥姥,一会儿挽着小姨,小猫蛋也有样学样,玩得满头大汗。   大概,这就是安然两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吧。   ***   第二天一大早,孩子们刚吃饱出去玩儿,胡光墉和刘解放就上门来,“小安同志,你家小宋不在家吗?”   “不在呀,大清早的就出去了。”安然把拖把一扔,双手叉腰,“神神秘秘也不知道忙啥,家里油壶倒了也不扶一下。”   刘解放果然上钩:“哎哟他是天天都这么忙吗,还是就最近几天?”   “最近几天呗,对了领导你们来得正好,你们看看我家这日子,一家老小五张嘴就指着他这么点工资,看厂里有没有适合我……”   话未说完,刘解放就把她堵住:“小安啊你们作为家属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宋副的日常起居,让他能心无旁骛的投入工作,你在厂里的事我也听说一些,做人还是得谦虚,宽容……”   安然嘴上答应得好,心里暴躁:你在教我做人?   下楼的时候,刘解放就得说道几句:“书记您也看见了,小宋的家属,简直就是个无知妇女,一张口就是要工作,咱们厂里欠她的吗?要谁家的家属都跟她一样,那咱们还怎么搞工作?”   胡光墉摘下老花镜擦了擦,“看人不能光看表面,有的人她表面粗浅,其实做事很有章法,咱们现在缺的不就是这种人才吗?”   他对安然揪出偷水贼这事十分满意,整个厂子这么多人愣是被蒙在鼓里,她一来就旗开得胜,足以看出她的能力。   工青妇干的都是很繁杂的没有什么专业技术难度的工作,不一定要有多高的专业技能,只要能处理复杂情况就行。另一面,他也想通过安排家属工作来留住宋致远,他这样的人才,要不是部委直接下调令,多的是大单位请他。   而刘解放,想的只是他的升官路,琢磨着怎么把自个儿弄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压根想不到厂子未来长远的发展,更别说一个国家民族的未来。   所以,胡光墉打心眼里是看不起他的,只不过为人老道,不表现出来而已。   打扫完卫生,安然提溜上小箩筐,就准备出门买菜去了。小跟班刘宝英从后面追上来,“小安等等我。”   “院里兜着小猫蛋那孩子,真是你姐家的?我咋没听说你还有姐姐呢?”   “我也没见过,孩子可怜,反正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还能多个小保姆呢。”说着,俩人就笑起来,都知道是开玩笑故意吓唬孩子的话,光凭她给他扯那么两身让全院孩子羡慕哭的新衣服就能看出来。   “咦……你不是说猫蛋她爸不见人嘛,前面那个不就是?赶紧追上去问问。”刘宝英胳膊肘拐了拐安然。   她不得不追上去,宋致远那家伙也不知道在想些啥,垂着个脑袋。这一带跟二分厂是完全相反的方向,算得上是以前的“大学城”,文革开始前这儿有阳城师专和阳城医专两所学校,现在大学停止招生了,早没了往日的生机。   “喂,大工程师发什么呆呢?”安然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把,谁知却把他吓得“啊”一声。   安然心说:这家伙是不是干坏事做贼心虚了,平时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动一下的人。   男人回头,一脸疑惑:“你好,请问你是……”这女同志唇红齿白,眉眼弯弯,两根黑亮的麻花辫垂在耳后,灿烂得就像一朵带露珠的玫瑰。   美得让人晃神。   不止他晃神,安然也晃了。因为这人并不是宋致远,而是她的一个老熟人,秦京河。   “对不起,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她硬着头皮打招呼,其实心里还蛮愧疚的,这是第一个被她抛弃的男人。   秦京河闻言弱弱的笑了笑,“是吗,请问小女同志如何称呼?”   “我叫安然,你呢?”   虽然这张脸不会有错,可当他说出“秦京河”三个字的时候,她还是心头恍惚。毕竟,这也算她第一个付出过真感情的男人。   上辈子跟宋致远离婚七年后,她直到1980年于偶然间认识了秦京河。当时他是阳城师专一名穷酸讲师,不仅年纪跟宋致远差不多,就是长相身材也差不多,瘦高个,戴眼镜,白皮肤。也不知道他身上哪个特质戳中了她……反正,一个漂亮女人想要追逐男人,那是轻而易举的。   那个时候她的成衣铺已经初具规模,承接了市内好几所学校的校服制作,已经不再为温饱发愁了。而秦京河呢,就是个穷酸大学老师,靠不多的工资肯定支付不了他购置各类典籍的费用,于是她自掏腰包为他买书,甚至他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她一次性买了几万本,替他挽尊。   那个时候,感情是真的,可矛盾也是真的存在,他连自个儿都快养不活了,老母亲还左一个电话右一封信的催他寄钱,家里还有四个弟弟三个妹妹等着他的工资过活。为他花钱安然可以说是为了真爱,可让她给面都没见过的老太太寄钱养活兄弟姐妹,她也不傻,直接拒绝了。   而且,她当时还提出,如果真要进一步接触的话,还是得见一见双方家人。于是,见到老太太的第一面,她就甩出两千块钱,让老太太主动提出跟秦京河断绝关系,以后秦家兄弟姐妹自力更生,当时老太太为了拿到钱,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给儿子告状了。   面对怒气冲冲前来质问的秦京河,安然爽快承认,并且提出分手。   虽然后来他曾无数次到她家门前和铺子前苦苦挽留,可安然再也没有回头。她知道,这样的男人并不适合她。   后来,秦京河成了大名鼎鼎家喻户晓的“秦河”——华国史上第一个获得若贝利文学奖的作家,他写的诗一经印刷就被抢售一空,他的小说也成了一个时代年轻人的必读佳作。名和利都有了,可他依然在怀念她,把她写进他的小说,他小说里的每一个主人公都有一位跟她一样的初恋白月光。   安然虽然已经对他没有了想法,可面对第一个被自己抛弃的男人,她是有一丢丢愧疚的。不过,也就只在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今天来对了。   本来只是带着试一试的心态来看看,谁能想到真就提前遇到他了。   离开阳城师专,刘宝英还奇怪呢:“你家两口子咋怪怪的?遇到也不多说几句话,他来这儿干啥你问没?”   安然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的好奇不似作伪,刚才他们“两口子”说话的时候,她自觉的站在一边没有跟过去,但距离只有十米……而她在大院里跟真正的“宋致远”是几乎天天见的,这样都没认出来,如果换了别人呢?   气质这种东西,除非非常熟悉的人,不然还真看不出来。   秦京河是个文弱书生,因为贫穷和不得志,整个人都是灰暗的,弱弱的。   而宋致远呢,就是个充满电的工作机器,他认真,专注,自信,充沛,永远昂扬,永远向上。   这样的两个人,如果光看照片,不深入接触的话,完全有可能以假乱真。   安然可以肯定,要再把穿衣风格和发型改造一下……她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   师专附近有个自由市场,很多农民都到这儿来卖农产品,蔬菜特新鲜。安然和刘宝英各买了几样新鲜菜,看还有人卖老鸭,一只肥得屁股圆溜溜都快走不动路的鸭子,要是炖出汤来,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厚厚的金黄色的鸭油,安然不带犹豫的买下。   鸭子是好东西,炖出满满一大锅汤来,够一家子喝两天。   人口多,没法子,她首先考虑的就是份量足不足。   “两位女同志,聊什么呢这么开心?”顾慎言迎面走来,一身解放装笔挺极了。   人英俊,气质好,工作也是直接对接大领导的岗位,你就说吧,哪个女人受得了?反正,刘宝英是直接红了脸。   “小安同志这是上哪儿?”   “买菜啊当然是,顾秘书出来办事呢?”居然在这边遇到厂里万千女同胞的梦中白马王子,刘宝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十几岁的少女,谁能想到人孩子都上中学了。   “是的,我来办点事,你们要回厂里吗?要不一起搭公共汽车吧。”   刘宝英高兴得都快蹦起来,没办法,她整天在家里实在是太闲了,每天听得最多的就是八卦。这位钻石王老五,她们都不知道聊了多少次。   他俩一问一答,安然实在是没兴致听,自顾自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宝英不见了,顾慎言追上来,“安然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   啥?!   安然被油到了,他们啥关系,他跟她撒娇?还一副怨夫模样,她鸡皮疙瘩掉一地了好吗?   “顾慎言同志,您能不能好好说话?我是已婚妇女,您一未婚青年说这种话,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吗?”   顾慎言没想到她居然说得出这么冷硬无情的话,心道果然和安雅说的一样,她变了。   “开玩笑的,我就告诉你一声,工会主席的位置我坐定了。”   “哦,是吗?那提前恭喜你。”安然头也不回的走了,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她安然要办事,那都是办成了才说的。   ***   不过,最近的安雅是真春风得意。   因为她的举报,公安在二分厂围墙发现一枚抗日战争时期的地雷。顺着地雷上的编号查到这是一枚从市公安局库房里流落出来的,顺藤摸瓜,居然发现市局一名科长平时就有私藏军火的形迹,再一查,原来是个间谍。   安雅因举报有功,被评上“阳城市五好青年”的荣誉称号,街道办唯一的工农兵大学推荐名额可不就到手了吗?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能上大学,她能不高兴吗?走路那都是带风的!   路上遇到安然,她眼角都不扫一下,甩着头发扭着腰就走了。   安然:“……”小丫头片子,一个大学生名额就把你能成这样,以后要再有点成就还不得上天?由此可以推断,这“人”应该不是重生,而是穿越。   她没记错的话,上辈子的安雅前半辈子挺不幸,先是跟顾慎言被分手,因为谈的时间长了,在阳城市的名声很不好,很难再找到好婆家。后来,又断断续续遇到两个男人,都是快到谈婚论嫁又崩了,最后不得不嫁了个普通工人,日子经常捉襟见肘,后来还去服装厂跟她借过钱。   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躺床上出气多进气少了,从她脸上能看得出来,是个历经磨难之后看淡世事的中年妇女,绝对不可能这么小人得志,喜形于色。   看来,这位“穿越者”应该年纪不大,没吃过什么真正的苦头,但从小家庭不幸福,物质生活不充裕……不然,也不会贪她四十块稿费。   不过,防备安雅是一面,另一面,因为她的提前检举揭发,也端了一个间谍窝子,安然对这样一个年轻女孩没有任何恶意,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一旦犯了她,她才不管是真安雅还是假安雅,一样收拾。   第二天,刘解放又来了,不过是他一个人,赶在宋致远出门前堵在门口:“小宋最近忙啥呢,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宋致远不答反问:“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怕你忘了,来提醒你一声,打算啥时候去京市啊,我好让顾秘书给你订票。”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宋致远送走,远远的送走,千万不能让他留在阳城。京市可是首都,他去了那边先学习一段时间,他再想办法给他借调啥的留那边……想想真是羡慕得牙都酸了,能留在京市工作,那得是多好的事啊!   有人想整宋致远,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他留在阳城,可又不敢弄得太过分太难看,所以只能把他送得远远的……害,倒是便宜了他。   宋致远面上无波,“走之前我需要先给家属安排工作。”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资料袋,上头印着红色的“阳城市劳动局”字样。 第29章 三更合一   难怪这几天都不见人, 原来是给家属调档案,跑工作去了。刘解放心里大大的松口气,只要不是走之前出幺蛾子, 去了京市管他干啥呢, 反正翻不了天, 就算翻了天那也跟他没关系不是?   “那跑得怎么样了?”   宋致远皱眉,很焦灼。   他就说嘛, 这年头工作哪有那么好安排,这大院里翘首以盼等工作的家属,没一千也有八百,他去哪儿弄?   “小宋啊, 要不这样你看成不成, 我也知道不给家属安排工作, 这一家子上有老下有小的你也走得不安心,要不我给她安排进厂里怎么样?”只要能送走他就行。   “什么岗位?”   “岗位嘛, 现在暂时不好说, 我明儿会上跟领导班子提一提, 就是豁出我这张老脸也要让人事处想想法子,你先准备好行李, 我让顾秘书帮你买明天的火车票怎么样?”如果能绑,他真恨不得把他绑上火车,何须跟他商量!   宋致远很固执, “那我等聘用文件下来再走。”   说着, 头也不回的走了,拎着牛皮纸袋……意思是还要去跑工作?!   刘解放都快被这榆木脑袋急死了,他在市里啥熟人都没有怎么跑?这不是天天白用功嘛!再这么跑下去,哪天才能离开阳城?如果连这样的小任务都完成不了, 刘解放觉着自己的仕途也要走到尽头了。   得,必须立马给安然同志办工作!   可是,二分厂效益不怎么样,规模也不算大,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儿,给她安插进哪儿呢?她一农村妇女,没有任何技术基础,要做技术岗位肯定不合适。   那要不扫厕所?虽然清闲,可说出去难听啊。   食堂?可她上有老下有小,一天得往家里偷多少吃的啊?一想到相当于给厂里养了只母老鼠,刘解放就浑身不得劲。   刘解放一天想不出来,宋致远就一天不提走的事儿。每天不是在跑工作就是在跑工作的路上,就连胡光墉也看不下去了,把他叫去办公室狠狠的说了一顿。   于是,三月底,安然的工作安排就下来了——工会干事,还是负责妇女工作和财务工作的委员。   拿到盖了各个部门红章的聘任书,安然笑得很开心,不是主席也没关系,至少她现在也是市级大厂有正式编制的职工了不是吗?   而宋致远,终于收拾好两包行李,被刘解放一行人,热情的送上了开往京市的火车。   ***   早上七点钟,安然准时醒来,给小猫蛋把完尿继续塞回被窝里,她才开始洗漱刷牙上厕所。今儿是她到工会上班的第一天,昨儿报道的时候领到一套天蓝色的工人装,笔挺得像一颗青松,再把两根辫子垂在耳后,那简直就是一朵年轻漂亮的小厂花。   这不,她一走出大院,就有青年频频回头更有甚者吹起了口哨。   工会和厂办都不在厂房所在的楼,而是单独一排低矮的小平房,五间小房子工会只占了一间,剩下两间是厂办的,一间是综合办,还有一间则是保卫科,可以想见,工会办公室得有多小。   可等她真正跨进门才发现,说“小”那都是客气的说法,应该叫“逼仄”才对,十平方的房子里有五张桌子,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旧报纸、红布标之类的杂物,堆得她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五张桌子上摆的全是东西,只有一张稍微少一些,估计就这张是没人坐的。   眼看着都八点半了,左右厂办和综合办的办公室陆续来人,工会这边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安然开始怀疑他们今儿是不是有啥活动,出外勤了?   这时,一个瘦条条的小姑娘小跑进来,“来了来了,您就是安然同志吧?我叫陈媛媛,咱们部门还有一个叫牛正刚,一个叫王建国的……以及陈副主席,他们今儿都下车间慰问去了,陈副让我先回来帮你打扫一下办公室,他们待会儿中午饭之前一准回到。”   小姑娘说话哒哒哒的,跟打机关枪一样,看得出来是个利落人,“你先坐着歇会儿。”拎起水桶和抹布就出去了。   安然笑笑,估计她这“关系户”已经深入人心,整个部门出动的外勤就为了她入职也得回来打扫卫生,她是该说自己声名在外呢?还是宋致远厉害?水打回来,俩人一起把五张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文件该归档的归档,扔的扔,再把地拖干净,窗台擦下厚厚一层灰,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通过聊天,安然知道工会现在的副主席叫陈文慧,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太太,其余四个人,陈媛媛是组织委员,牛正刚是青年团委这块的委员,王建国负责文体活动,安然负责财务和妇女工作,分工倒是挺清楚的。安然喜欢这样分工明确的部门,这样大家各干各的,有分工有协作,互不干扰。   当然,听说工会来了个新委员,右边综合办的同志们端着搪瓷茶缸子,夹着报纸来了好几个大老爷们,就听她俩聊天,赏心悦目。右边的厂办,那叫一个忙碌,进出都是夹着文件,要么盖章,要么批示的,压根没时间跟他们胡扯。安然特别留意了一下,顾慎言还在里头忙碌着,不知道他这自封的工会主席啥时候上任,她真想看看他坐哪儿。   陈文慧带着牛正刚和王建国,终于还是赶在中午下班前回来到,大家互相认识一下,随便聊两句闲就各回各家,下班了。   总体来说,安然对自己这份新工作很满意,步行上班也就三分钟,这与后世动辄一两个小时的通勤时间比,她简直都幸福得没边了,更何况还有亲妈帮着带娃,男人工资奖金一分不剩的上交,她觉着自己这小日子过得挺不错。   小猫蛋一直睡到九点多才醒,姥姥给她穿衣服洗脸漱口,再喂一碗香喷喷的奶粉,抱出去玩到妈妈下班,也没觉着哪里不对劲,包淑英是真想给闺女减轻负担,米饭馒头先蒸好,菜摘好洗好甚至切好,安然到家只用炒炒就能吃。不过,下午安然还是请了假,让厂里给开了介绍信,先上派出所。   铁蛋的爸爸姓啥安然可一点也不在乎,因为老婆难产死后他连带着一家子对新生儿不闻不问,单凭这一点就不是个东西,姓他的姓简直就是在侮辱用命换儿子的大姐。   当然,她也征求过铁蛋的意见,他坚决表示要跟姥姥姓,以后做姥姥的捧盆人。   OK,那就好办,大名她早就想好了,包文蓝。   “文”字不用说,肯定是希望他多学文化知识,“蓝”就是希望他纯洁如蓝天,永远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结果,铁蛋一脸讨好:“姨,我能跟他们一样,叫包大华吗?”   安然:“???”   “那包建国呢?”   安然:“!!!”孩子,等你二十年后发现华国人里抓一把,发现十个人里有五个建国三个海涛的时候,你会感谢今天的小姨。   最后,铁蛋一脸不情愿的妥协:“包文蓝也可以,但我不要蓝色的‘蓝’,一听就像个女的,我要野狼的‘狼’。”   “包文狼,你咋不叫闻狗闻猫呢,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改成篮球的‘篮’,怎么样?”   篮球啊,那就是大华哥几个初中生常在操场上拍的玩意儿,很威风,“好叭。”   “那我妹呢?她叫啥?”   安然一顿,闺女的大名啊,因为一直没上户口,还真没想好,既然想好俩人要团结协作,共同养娃,那取名这么大的事儿她也该给他参与的机会……当然,最后肯定得她拍板。   对这样的废物老爸,给点形式上的民主就行了。   上好户口,改好名字,安然带着包文篮径直往不远处的三小走去。   这也是她曾经上小学的地方,虽然年代久远得就像上个世纪,但熟悉的铁栅栏围墙,半高的校门和年久失修的锈铁门,还是让她有点恍惚。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辈子的她虽然毕业快十年了,可校长还认识她,听说是要送孩子上学,一路绿灯。当年的她,不仅人漂亮,学习成绩也特别优异,从来都是考满分的好孩子。   听说她就在不远处的阳钢二分厂上班,陈校长高兴得不得了:“哎呀小安啊,我家闺女,就小你两届的,也在二分厂,还在工会呢,你在哪个部门?”   安然这下乐了,难怪瘦条条的陈媛媛一直说她面熟,肯定在哪儿见过只是没想起来,原来是学妹啊!得,既然这样,那陈校长二话不说就把铁蛋安排进了幼儿园,准备让他先跟着上半年幼儿园,九月份再一起升一年级。本来,按照他对孩子的测试结果来看,怎么说也能上个二年级,因为好些数他都会数,加减运算也很快,问题就出在他不认字上。   安然虽然在小海燕村教了他半年,可一没黑板二没粉笔的,光用口述,他说是会说,就是不会写,数字见了他都不认识。   “可惜了,这孩子很聪明。”   “一点儿也不可惜,让他跟着幼儿园学起,大器咱不怕晚成。”安然是羡慕年纪小小就能跳级的孩子,更羡慕宋致远十八岁就能大学毕业,可这样的天才世间少有,他们背地里付出的艰辛也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她不想给铁蛋压力,只要他好好的别走歪路,哪怕最后考不上大学,她相信她培养出来的孩子也不会把自个儿饿死。   孩子要上学,她当天扯布,连夜给缝了个军绿色书包,书包上还绣着其他人都没有的红色五角星,那气派,铁蛋胸脯都快挺上天了,走路哐当哐当生怕楼下那兄弟仨听不见似的。   是这样的,赵银花跟安然不是打得火热嘛,她三个儿子大华、二华和小华,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带着铁蛋熟悉环境的哥哥,再加上小枣儿带着猫蛋,那就成了大院里的小团伙,短短几天工夫就勾肩搭背谁也不敢惹了。“去了学校别惹事,但要是别人惹你,你也别怕事,记着我说的,你要敢打我就敢埋。”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铁蛋挎着书包,雄赳赳气昂昂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太太抱着小猫蛋,那叫一个望眼欲穿,她的大孙子哟,就去上学啦。   安然先去工会报道,陈文慧夹着个很罕见的人造革皮包进门,“小安同志怎么来这么早,你家小宋厂长不在,你就在家多照顾照顾孩子,组织上也能理解。”   “谢谢陈主席的照顾。”安然可没搞特殊化的习惯,即使表面上是副厂长太太,别人帮她打个饭她都要找机会把人情还回去。   “宋厂长到京市也半个月了吧,给你来电话没?”   安然“娇羞”的笑起来,不说话却胜似说话。   “这小年轻就是感情好,放心吧你们不用分别太久,顶多三个月他就回来了。”   安然笑笑,其实心里知道刘解放打的什么主意,先说去三个月,快到期了又说半年,最后直接就给留在那边。他身后的势力是绝对不会允许宋致远待阳城的,因为这儿有702。   702他们动不了,可动宋致远却很轻松。这些人有最上面的造反派撑腰,什么事干不出来?她现在就希望上头那班子反动派快点倒台,赶紧拨乱反正,这个国家“病”得太久了。   当然,这种话她连宋致远跟前都不会说,更何况是同事之间。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啊”一声,但很快又没了,像杀鸡时忽然被捏住脖子一般,迅速而短暂。陈文慧皱着眉头出去,“谁在外面?干啥呢?”   没人说话。   倒是隔壁综治办的主任出来,“没事儿,估计是年轻人闹着玩呢。”   安然一开始也没想出来这是什么声音,忽然灵机一动,“别是哪家的孩子摔了吧。”这种痛苦的压抑的声音,她只在胡文静生孩子时听见过,说明此人正在经历剧痛。   小猫蛋就在隔壁玩儿呢,她心头一紧,“陈主任你先忙着,我得过去看看。”   人家里还有八个月的吃奶娃娃,陈文慧也没说什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嗯,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就下班吧,别过来了。”   安然跑到隔壁,小猫蛋正坐小板凳上,靠在墙根,跟小枣儿拿着只草编的蚂蚱玩得不亦乐乎,嘴巴里“嘟嘟嘟”的叫着,两个人不知道说些啥,让她高兴得口水泡直冒。   那口气终于松了。   “然然咋回来了,有什么事吗?”包淑英坐在一边,跟几个老太太一起纳鞋底儿呢。这个点年轻人还没下班,孩子们也没放学,大院里就只有几个没事干的老太太和一群不到上学年纪的娃娃,还算安静。   “没事,我听见有人叫了一声,过来看看。”   话音一落,几个老太太忽然就不说话了,安然甚至听见暗地里的吸气声,忙问:“咋,婶子你们也听见了吗?”   有个老太太,是住三楼的,平时耳朵很灵,谁家两口子打架了,谁家孩子偷糖吃了,她一清二楚。忽然就四下里一看,确认附近没人,这才小声说:“咋可能没听见,我都听见好几次了,下的那狠手哟,听着都瘆人。”   “可不是,我也听见好几次了,打得可狠了。”另一个附和着说。   包淑英是个后知后觉的,“老姐姐们,你们说的谁啊?”   “还能有谁,不就那边那家。”她往一楼右手边努努嘴。   安然记得,那里住的都是厂里的工人,但最右侧的家属楼背后还有一排铁皮房子,冬冷夏热不通风,是厂里最差的住宿环境。一年前厂里分房子的时候是通过抽签的方式,有的手气好,抽到了楼房,就像银花家和宝英家,而张得胜家就属于手气不太好那类,抽到了一间十五六平的铁皮房子。   张得胜这人,安然没啥印象,大院里住了八九十家人,对谁都能眼熟,唯独张得胜她实在想不起来。   “他爱喝酒,一喝醉了就打人,他家女人孩子可真是遭罪。”   安然一怔,“那他刚才打的是谁?”   “这个点儿,肯定是他老婆呗,说不定就是歇班回来又喝醉了,醒来见他老婆没把饭做好,发酒疯哩。”老太太们嘴里说着,手下没停,似乎见惯不怪。   是啊,在座的老太太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哪个没被男人打过骂过?哪怕是现在,被打的妇女也不在少数,甚至有的老太太还觉着,男人在外头又苦又累,女人在家做顿饭而已,他不顺心打你两下又是多大个事儿?忍忍也就过去了。   毕竟,这个年头有工作就是王道,能养家的男人就是天。   安然心里虽然不爽,看不起这样只会打女人的懦夫,可受害者没来找她,她也不好插手,暂时还真想不到要怎么帮她。毕竟,她是外人,说几句狠话教育一顿她倒是爽了,可受害者还得跟他一个屋檐下生活,这种极度自卑的男人不仅不会反省,还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变本加厉。   安然不想因为自己的莽撞,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带来更多的不幸。   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不管这事。   ***   就说最近吧,铁蛋那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他的红五星小书包一挎,头发剃成解放军叔叔一样的贴皮寸头,每天跟着二华小华,混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当然,人大华可是中学生,懒得跟他们混,不过他们要遇到难搞的事儿,只要提大华的名字,别人都是不敢惹的。   这不,每天中午放学回家,仨小只每人叼着根冰棍儿,他手里还捏着根油纸贴着的奶油棍儿,大拽拽进了院门,一把搂起正在地上玩草蚂蚱的小猫蛋:“来,哥给你冰棍儿吃。”   一听这两个字,小猫蛋的眼睛顿时就冒光,嘴角很不争气的流下了渴望的口水:“布……饼……”   她还不会说“冰”字儿,可作为最亲的唯一的哥哥,小铁蛋当然能听懂,撕开油纸,给她舔了两口,凉得她缩了缩舌头。可实在经不住那甜丝丝奶香香的诱惑,她又小口小口的舔吧上,边吃还得边说:“咯咯……甜甜。”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买的。”   安然进门就听见这么句,“哟,口气不小?”   铁蛋吐吐舌头,把书包一扔,溜了。   安然心情颇为复杂,以前吧,他不合群,她担心他心理不健康,现在倒是合群了,整天跟银花家仨小子混一起,饭也不帮忙做了,地也不扫了,孩子也不带了,每顿却吃得比猪还多,呼哧呼哧就是俩大馒头……嗯,有点快养不起啦。   “你啊,日子得省着过,他一小孩子你给他钱干啥,给了他也不知道花学习上,不是买冰棍儿就是买汽水儿,昨儿还买了把弹弓,说是要打鸟下来油炸了吃,让人邻居骂了一顿。”包淑英埋怨安然给铁蛋太多零花钱。   可安然还以为是她给的呢,“除了买作业本,我没给他钱啊。”   “那他哪来的钱?”包淑英想了想,“怕是把卖白龙皮的钱给造了。”   卖天麻大头老太太帮他收着,可他自个儿也攒了不少,刨除给猫蛋的压岁钱,他手里应该还有三四块才对。一想到这么多钱就让他买吃买喝去了,老太太心疼得跟啥似的,穷怕了啊,以前一年到头也掏不出三四块!   “等着,我得揍他去。”   “算了,我好好问问,妈你别打草惊蛇。”铁蛋的不对劲,她早就发现了,上个月她离开小海燕前,他就飘得不得了。   “小安同志在家吗?”母女俩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看穿着应该是个女干部,保养得宜。   “小安同志你好,我是你们刘厂长的家属,他嘱咐我来看看你们,要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我们反映,厂里一定会尽力帮你们协调。”刘厂长家属说着,目露同情。   是啊,这好端端的小两口,结婚还没两年呢,先是分居两地,现在好容易团聚了,男人又被派去京市,同为女人,她心里也不舒服。“你放心,你家小宋厂长很好,他还给拍了照片过来,老刘说他是越来越精神了呢!”   安然眸光发亮,双颊微微泛红,迫不及待地问:“真的吗?照片我能看看吗?”   她咽了口唾沫,羞赧的捋了捋头发:“嗯哼,主要是孩子想爸爸了。”   得,刘厂长家属一副“我懂你啥都不用说”的表情,拍了拍她肩膀,从干部装的兜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黑白照片。   安然一看,一副挺拔的身材隐藏在深蓝色的工装里,红帽子白毛巾,手里还握着一把扳手,熟悉的略带冷峻的眉眼……很好。   “我说他还更精神了,没错吧?来,照片你就留着,自个儿看也行,给孩子看也行,我看你们家孩子八九个月了吧也没奶瓶,我下午给你送过来,等着,啊。”   安然捏了捏照片,很明显,这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拍的。樊丽萍送来给她看倒不一定是辨认真假,因为这世上就没人能想到……估计还是真心可怜她,愧对她,照片发挥完它应有的作用后,做个顺水人情送她,让她睹物思人。   通过侧面证实她的方法奏效,安然还有点小小的得意,哼,宋致远一开始还不信她的法子能行得通,现在不知道在哪儿感谢她呢。   晚上八点多吃过晚饭,刘厂长的爱人真就送了一包东西过来,一半是他们家孙女穿过的小虎头鞋戴过的虎头帽,小凉帽,还有不少花里胡哨但质量确实不错的小衣服,很多都是这个时代罕见的带蕾丝花边的小裙子,别说,还挺洋气。   “这奶瓶是别人送我们家的,孙女已经有了一个,这个还是新的就没动过,你看这包装纸都还挂着呢。”   安然一看,还真是。   包淑英受宠若惊,“这么好的东西我们不能要,领导你们留着吧,留着以后生孙子用。”   “害,男娃娃不喜欢这些女娃娃的东西,你们甭客气。”她把一堆东西推过来,“只是衣服是穿过好几水的,得辛苦你们用开水烫一下,洗干净。”   安然两辈子都不是贪小便宜的人,送人衣服她上辈子没少干,无论是身边下属还是贫困山区儿童,她都给过捐献过。被人当贫困对象优待,这还是第一次,她虽然心里有点别扭,但只能装作很开心超兴奋的样子收下。   不然不符合她现在的处境。   “谢谢阿姨,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我叫樊丽萍,在市联合工会,听说你在你们厂工会,以后咱们接触的机会多着呢,我就先走了啊。”   樊丽萍背着大包来,空着手走了。安然却对着一堆花里胡哨的衣服左右为难,要还是不要?   不要吧,这是人家一番心意,万一以后遇上了说起,露出破绽也不好,毕竟她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掩护宋致远,当他明面上的“眼睛”。   可是要吧,她又心里别扭。   老天爷喂,她安然女士可是九十年代资产千万的大老板!她的宝贝闺女居然捡别人不要的旧衣服穿,她大老板的排面呢?尊严呢?   思来想去,斗争三分钟,没等她想好怎么完美解决,包淑英已经挑了一件绿底配红花的小裙子给猫蛋换上,“嘿,还真好看!”   红配绿一般都是大土大俗,可耐不住小猫蛋白糯糯啊,衬得衣服都更好看了,再在头顶扎上俩冲天小揪揪,可不就是年画娃娃下凡?   喜欢得包淑英立即就抱出去溜达了。   于是,整个大院的人都知道她们得了刘厂长家一堆好东西,羡慕嫉妒恨的都有,但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这是组织上对她们的照顾,是看在宋副厂长面子上的优待。   安然也就只能顺坡下驴,接受呗。不过,那玻璃的小奶瓶是真不错,她去了好几次百货商店都没买到奶瓶,小猫蛋马上九个月的孩子都是用碗泡奶粉,多心酸呐。   玻璃奶瓶耐高温,她把奶瓶奶嘴一起扔锅里,用开水“噗通噗通”煮了一个小时,冷却后又用盐水泡了一天,冲上奶粉一摇,刚递过去小猫蛋就无师自通的抱着“滋滋滋”喝起来。   以前一勺一勺的喂,压根跟不上她喝的速度,总是把她馋得嗷嗷叫,时不时再洒一些,一碗奶能真正喝进肚子的只有三分之二。现在好了呀,她可是不用人喂的,也不带歇息的,一口气就喝了大半瓶,好容易放开奶嘴,“妈妈妈妈。”   安然哪还招架得住:“好好好,我闺女真棒!以后咱天天用奶瓶喝奶好不好?”   “妈妈。”   “乖,等你那废物老爸回来,让他给你买十个八个奶瓶。”   “妈妈。”   ***   终于,安然把正在百货商店买冰棍儿的铁蛋给逮到了,在他正从兜里往外掏钱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笑着说:“放学怎么也不回家,烧了土豆麻辣鸡就等你呢。”   土豆麻辣鸡那是啥?又软又糯又香还全是肉的硬菜,只有大日子才吃得上的硬菜,搬来这么久还一次也没吃过呢!麻辣鲜香能让他边流泪边吃,这时候还吃啥冰棍儿?   冰棍儿是麻辣味的吗?不是那他走了,回家去。   不过,家里并没有麻辣鸡等着他,只有小姨的一根屁股棍儿,专门打屁股用的。   “说吧,哪来的钱?”安然让老太太把小猫蛋抱出去,门一关,自个儿往板凳上一坐,在外头当着他的小伙伴那是给他面子,就是要打狗,也得先把狗骗回来,关门。   铁蛋撅着嘴,“反正不是偷的。”   “我知道不是偷的,我相信你,但你得告诉我实话,让我心里舒服一下,好不好?”   本来打算对抗到底的孩子,忽然就让她软化了,“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   嘿,还学会谈条件了。安然揉了揉他软软的耳朵:“先说来听听,你的条件要是太苛刻我肯定不干,你不仅不会得逞还会挨一顿揍。”   “你能像对妹那样对我吗?”   “当然,她犯错了我一样打,这根屁股棍儿上刻的可是你俩的名字。”   “不是,是那样。”   “啥样?”   铁蛋憋红了脸,“就那样那样。”他两根大拇指一碰,迅速的闪电式的分开,太羞人啦!   安然喷笑,“你是说,让我像亲妹妹一样亲亲你吗?”说着,她就“吧唧”一口亲他额头上,“呸呸呸,一股汗臭味儿,晚上必须洗澡,听见没?”   心满意足的铁蛋呀,还有啥是不答应的呢?这一刻,就是让他叫她“妈妈”他也愿意。   原来,他这几个月在小海燕可是挣到外快了。每天通过跟着牛蛋上山砍柴拾柴,抬回村里挨家挨户兜售,当然主要是针对用柴大户——何队长家。   他们家猪养了三头,为了多长点肉都是喂的煮熟的猪食,烧柴量很大,还真让他俩“赚了”好几毛钱。   但金蛋妈找上他,让他帮忙挖野菜,越新鲜越好、最好是带着须根的野菜,每次挖个十斤八斤的给他一毛钱,初春的土又冷又硬,野菜根长得深的,他只能徒手挖。难怪本来都快好差不多的皲裂伤,又给弄了深深的伤口,淡黄色分不清是血液还是脓液的东西从裂缝里流出来,实在是恐怖。   而就是孩子这么带着伤口,没日没夜挖回来的野菜,金蛋妈居然还要挑三拣四,须根不够多的不给钱,叶子有折痕的不给钱,斤头上在缺一点短一点,挖一天有时候还没一毛钱。   安然恨不得打他两巴掌,小傻瓜,人把你当廉价劳动力压榨呢,你却连学也不上,就这么傻愣愣的干上了,还一副“我有工作我也能养活我姥姥了”的表情,又狂又飘。   不过,也是他免费劳动力让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礼拜天安然直接找到综治办,跟那群大老爷们借了厂里唯一一辆吉普车。   “安干事你要去哪儿,咱们让顾秘书回来送你吧。”这厂里除了专职司机,就只有宋致远和顾慎言会开车。   “小姨咱们不行就等等吧……”话未说完,铁蛋的眼睛直接瞪掉地上了。   “小子,你姨开过的车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没有聘请专职司机之前,她都是自个儿开车的,从最开始的面包车到捷达桑塔纳,再到后来的大屁股吉普,皮卡,她摸过的方向盘也不少。   当然,作为大院里第一个会开车的妇女,铁蛋一嗷嗷,所有人都来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围观。谁能想到这个漂亮的,泼辣的小安同志她一脚蹬上驾驶位,钥匙一拧,“轰轰轰”的车子就动起来了,还表演了个漂亮的漂移,男同志们纷纷竖大拇指吹口哨。   本来还打算帮忙的顾慎言,傻眼了。   那个只会偷偷躲着哭的,受了委屈也不敢说的美丽的女同志,居然就这么熟练的开走了厂里唯一一台车!   安然在傻愣愣的铁蛋额头上弹了一下,“傻了吧,等你满十八岁,姨教你。”   “真的吗?”铁蛋“呀”一声蹦跶起来,“二华小华,你们听见没,我姨要教我开车呢!”   众人大笑,心说等你们先买得起车再说。谁不知道她们孤儿寡母的日子难过啊,没看见穿衣服都捡着别人不要的穿吗?   安然可没时间管他们这点酸溜溜的小心思,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一石二鸟的好办法。 第30章 三更合一   安然一大家子回到小海燕, 很受一番欢迎,因为家里能吃的已经全搬空,鸭蛋妈陈大娘和姜书记几家人都热情邀约她们去家里吃饭, 安然顺便了解了一下妇女生产小队的情况:后开的三十亩山地全种上贝母, 已经长出扁扁的叶子, 就要开始追肥了。   “安会计你瞧瞧,这些宝贝长得好吧?”陈大娘可是非常得意的问。   “嗯, 是不错,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咱们妇女生产小队共同努力的结果。”   “不过就是有个问题,队上不给咱们肥料使, 眼看着贝母苗起来了, 你看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生产队那点肥料种正经庄稼都还不够用呢, 要是再有何家人从中作梗,药地别想用上一点。   鸭蛋妈也说:“这贝母苗听说可贵着呢, 要是种不好不知道得亏多少钱。”种子钱是先赊欠的, 等卖了药材才能付清。   安然想了想, 肥料不就是大粪吗?大粪她有,而且还是人粪, 就缺挑大粪的人。   “队上有多少能出的劳力?”   “没多少了,都忙着泡水田,撒谷种, 没几天还得收小麦。”尤其是那三分之一的按照小安建议拔节才追肥的小麦, 麦穗沉甸甸的快把麦秆压弯了,里头的麦粒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饱满,而隔壁还用老方法追肥的三分之二, 因为今年天干,居然还不如以往。   老把式们捶胸顿足,只恨自己当初太固执,要是早听安会计的,小海燕今年哪里还会饿肚子?   “小安啊,你家猫蛋爸爸可真神,他说行的还真就行,你倒是快让他来帮咱药地看看,能不能也搞个增产的法子出来?”   安然笑笑,“他去京市培训了,得下个月才能回来。”但估计不可能,到时候那边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下“他”。   “你们要劳力,我给你们找,还是免费的。”安然忽然想到个人来,他不是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实在没事干只能打女人吗?既然如此,那就来挑大粪吧。   张得胜在轧钢车间只是个普通工人,本身不识几个字,之所以能在钢厂工作,全凭他老爹当年在抢夺钢厂保卫战中立下点功劳,老爷子干到退休,他来顶了工作,这才带着老婆孩子进城。   他的家属名叫邱雪梅,是个皮肤白白,头发黑黑,胆子小小的女人,人又生得小巧玲珑,算是大院里比较好看的女人,虽然别的妇女聊闲的时候她不怎么插嘴,可存在感不低。   就因为这,张得胜就觉着家属不安分,女人他供着养着就该在家里安安分分伺候男人和孩子,你整天有事没事出门干啥?拿个针线篓子坐那儿,是给哪个野男人看的吗?   不打你打谁哟。   “对了陈大娘,您觉着金蛋妈这个人怎么样?”   “她啊,嘴巴子厉害,跟她婆婆都不是好惹的。”陈大娘顿了顿,“你问她干啥?”   安然笑笑,又问起另外一人:“那何宝花呢?”   “她啊,呸!”陈大娘狠狠的啐了一口,“反正不是好东西,嫁人后只逢年过节走娘家,以前倒是天天在金蛋家待着,跟在人家里做了个窝似的,我呸,不就是扒拉着想让人家给她介绍个好婆家嘛。”   “她的亲事,是何队长介绍的?”   “可不是咋的,人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事儿只照顾他们姓何的。”所以整个小海燕村,就只有何家的姑娘能嫁进城里,一个带一个的,姜家的永远在农村打转。   离开陈大娘家,铁蛋抿着嘴,“小姨你不是要帮我讨公道嘛,咋不去金蛋家?”他都拿好镰刀了,预谋像上次一样把金蛋吓个屁滚尿流。   “有些毒蛇,咱们不能一次性摁死的时候就别轻易出手,它咬你一口吃亏的是你。”   “那要咋办?任由他们干坏事吗?”   “怎么办,当然是找到能摁死它的法子,一鼓作气咯。”   铁蛋似懂非懂,但乖乖把镰刀还给了好朋友牛蛋。   ***   这天,安然正伏案疾书,也不知道谁说出来她写的文章上了《红旗》,还被副主席写信表扬的事儿,现在搞得整个工会都知道她文笔好,凡是涉及到文字工作都交给她。   这不,马上就到五一国际劳动节了,工会需要起草一封致全体工人的感谢信。写点小打油诗小论文啥的安然不在话下,可这种“感谢信”,她实在是抓破了脑袋。   正抓着,陈文慧进来,“小安,按一分厂的惯例,咱们工会劳动节都得搞个定点帮扶项目,今年你说帮哪家好?”一般是帮厂里的困难职工。   不过,安然了解到,帮扶困难职工也就是送几斤油几斤面,实际值不了多少钱。可大院里为了这么点东西早半个月前就在“明争暗斗”,给厂里举报谁谁谁作风不好,谁谁谁偷偷去自由市场买了东西,谁谁谁哪天轮到打扫公共厕所又没值日的……问题是小问题,可风气不好。   这两年大字报都很少贴了,也没几个人玩检举揭发那一套了。   “咱们自己帮扶自己多没意思啊,要不咱们来个工农团结一家亲。”   陈文慧眼睛一亮,“快说说,怎么个搞法。”   “工人帮工人,一方面搞得厂里风气不好,另一面嘛,不知道的外人还当咱们工人内部搞小团体,自个儿当老大哥不管农民小老弟的死活,对不对?”   “对对对,可咱们厂怎么帮农民呢?给他们送农具吗?”钢厂的废钢倒是有点,可也是计划物资,直接送人上头怎么交代。   “送农具咱们厂效益本来就不好,怕工人们有意见,不如……咱们送粪吧!”   “粪?”陈文慧愣了愣,“你是说咱们厂公共厕所里的大粪?”   二分厂有两个公共厕所,一个在厂区,供全体男女工人使用,另一个在大院这边,家属上得多,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大粪产生,厂区倒是有专门扫厕所的,大院这边就只能挨家挨户轮流着值日。   以前,大院公共厕所的大粪都让杨老太太给了她大侄子,最近没人来掏,都快溢出来了,所以大家都怕去扫厕所,臭得慌。   越是不勤打扫,厕所越臭,到时候溢出来大家都得遭殃。   安然其实一直想给妇女生产小队搞点小福利,早就看中那两厕所的粪了,只是苦于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在城里,大粪不算啥,可在农民眼里,那就是人见人爱的宝贝!还记得铁蛋刚来的时候看见满满一个粪池子的公厕,当时可心疼坏了,就像看着一池子的钱,要知道他们在小海燕为了捡泡牛屎可是会拼命的。   “好啊,咱们也不要他们的钱,就当给咱们打扫厕所了。”   “对,我就怕外头人说咱们名义上是做好事,其实是利用农民大兄弟给咱们扫厕所。”   “那咋办?”陈文慧焦急的走了两步,“小安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安然也不藏着掖着,“咱们从车间挑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给他们送去不就成了?反正厂里工资照发不误。”   可挑谁呢?深谙“量身定做”挖萝卜坑精髓的安然,当场就让她拍板定下张得胜。   满满两池子大粪什么概念呢?安然不敢看,也不敢想,反正听说接到消息当天,张得胜就找车间小组长说了,他不去,打死也不去。   而他的组长正是赵银花,那可是安然说往东坚决就要执行到底的人,冷笑着就问:“这是厂办下的通知,你不去就是不搞工农大团结,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份工作了?”   张得胜只能偃旗息鼓,以他的级别,厂办都没去过,更不可能去找人对质。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被保卫科的人喊起来,挑粪去了。   满满两大池子臭烘烘的人粪,用敞开的粪桶挑那是不现实的,一路走一路臭,等他走到小海燕,骂娘的举报信估计也送到中央了。所以,厂里给他免费提供了一辆带盖子的手推车和两个盖子可以拧紧的方形塑料桶,早上他推着满满一车粪,沿着公路走到小海燕山脚下,再一瓢瓢的装进方形桶里,拴俩绳子,挑到小海燕去。   每只桶能装五十斤,一挑就是一百斤,一个来回是一个小时,一车粪够他从早挑到天黑,有时候八九点还在山路上干着呢!   海燕村为了表示对他的欢迎,专门给空出一间劳改房,让他晚上就住那儿。   厂里规定,不把粪挑完他就别想回去上班。于是吧,张得胜同志就光荣的成为一名驻村工人,每天往返于二分厂和小海燕之间哼哧哼哧……挑大粪,三过家门而不入。   “可怜”的张得胜哪里知道,他每天挑,大院的人每天拉,他挑的速度刚好跟拉的速度持平,刚好他又每天早出早归的,于是每天看那俩粪池子都是一样的深度,整个人心态都崩了。   两个多月啊啥概念?他没回过一次家,累成狗就不说了,每天闻大粪他鼻子都坏了,晚上哪怕是洗干净躺炕上,他仍觉着哪儿有粪臭……找了半天,哦,原来是灵魂深处来的粪臭。   爱打人的丈夫不在家,邱雪梅心情好了不少,人也开朗起来,见谁都会笑眯眯的打个招呼:“安同志好啊,起这么早?”   “今儿去自由市场买两斤老酱,晚上吃茄子。”安然兜着还没睡醒的小猫蛋,迈着轻快的步伐说。   她今儿比平时起得早,就是怕银花和宝英要跟她一道。   因为她今天,可不光买老酱那么简单。   周边农村老太太来卖的酱是正宗黄豆裹着一层面做的,味道特醇,特香,烩出来的菜也特香,安然每隔半个月都要来买半斤。不过,她今儿除了带着孩子,胳膊弯里还挎着个提篮,里头装着半只自个儿做的酱鸭子,半罐子腌韭菜和几个白馍,用纱布盖着,再压上几片菜叶子。   离开自由市场,又在胡同里绕了好几个弯,确保没人跟随她才迅速闪进一座小院子。   推开门,一个清瘦的身影回过身来,本该在京市的宋致远皱眉:“今天怎么才来,没人跟踪吧?”   安然知道他这人就是不会好好说话,其实并不是嫌弃的意思,“别废话,我能来可全是看在猫蛋的面子上。”   宋致远搓了搓带着手套的手,看着她怀里的女鹅摩拳擦掌。毕竟走之前,小猫蛋可是很喜欢要他抱抱的,他个子高,手一抬就能把她举到摸天花板。天花板上是她妈贴的小兔子小狗狗的简笔画,每摸到一次就让她高兴得手舞足蹈,仿佛真的摸到了小动物。   五只花花姐妹团,她们是带来了,可大院里不让养鸡,只能便宜卖掉了事,兄妹俩为这还哭了好几天。   大概,小动物真的就是她的最爱。   接过睡梦中的女鹅抱着,心里居然说不出的满足。“体重增长了两百克左右,身高长的不多,没好好吃饭吗?”   安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手可比供销社售货员还准,掂一掂就知道。”   “最近天气热,胃口不怎么好,又赶上我给她断奶,奶膘下去就瘦了。”   宋致远点点头,又发现孩子腿上有好几个小红包,“怎么弄的?”   安然告诉自己,他就是不会说话,不是兴师问罪不是兴师问罪:“哦,蚊子咬的,她怕热不盖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她每天夜里都得起来打蚊子,一打一巴掌的血,那都是吃饱的。   宋致远这才点点头,一言不发。   安然故意问:“除了身高体重蚊子包,你就没发现你闺女别的?”   宋致远细细的看了一遍,“一切正常。”   安然指指小猫蛋头顶的两个冲天小揪揪:“你不觉得她头发长了不少,扎小揪揪很可爱吗?”   宋致远面无表情。   OK,安然告诉自己,在金刚钻直男的眼里,他闺女就是剃个光头他也不会有意见。   “那你再看看,没发现她今天的小裙子特别好看?”   宋致远是真的,非常认真的,没有任何敷衍的看了一圈,“这不是一样的吗?”他记得小猫蛋是穿过裙子,只不过裙子长了两公分。   “那条早穿不了了,而且那条是白色的小吊带,这是红色带花边的蓬蓬裙,带袖子的,完全不一样的两条裙子啊大哥。”   宋致远皱眉:“哦。”   得吧,为了不把自个儿气死,安然还是别问了,他能通过孩子拉的屎判断她吃了啥缺啥,能抱一抱就知道孩子长了没,营养状况怎么样,他就是偏偏看不出来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裙子!你是说他用心呢,还是不用心?   “大热天的戴啥手套,赶紧脱了吧。”   这两个多月他都待702里面,防护服穿着,面罩戴着,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有时候睡眠不足三个小时,有时候通宵达旦第二天接着干,哪怕是一个巴掌大的零部件,也必须经过成千上万次试验,精确到零点零几毫米,才能真正量产。   而他一双手,已经被火药腐蚀坏了。   宋致远乖乖脱掉手套,可刚想像在家时一样伸手摸摸孩子的脸,又缩回去。   安然也注意到了,原本光洁修长的十指,皮肤被腐蚀坏,露出鲜红的即将结痂的伤口,大拇指根部甚至有个深深的凹槽,一整块肉就这么没了……   她心一软,“工作是工作,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宋致远倒是很坦然的看了看自己的手,“算轻微的,有人灼伤眼睛,角膜坏死。”   虽然是素不相识的人,安然还是心里一痛,角膜有多重要啊,坏死了不就意味着失明吗?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们那位素不相识的科研人员没有了窗户,该怎么办?   宋致远沉默半晌,忽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会叫爸爸了吗?”   安然摇头,你整天不在家,孩子怎么可能凭空就会。   现在的小猫蛋已经会清楚的叫“哥哥”和“姥姥”了,可就是不会叫爸爸,怪谁?心里没点数吗。   不过,看在他受伤的份上,安然也没说这些,“什么时候能做完回家?孩子下个月过周岁生日。”   宋致远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柔和下来,弹了弹女鹅翘嘟嘟的鼻尖:“不确定,七月十八号,我会尽量。”   说实在的,安然现在对他的要求已经低到他能做个工具人爸爸就行,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谁也没问过居然知道孩子生日,“到时候我们等你到九点,再吃饭。”   宋致远“嗯”一声,相当于是答应了。   他本来就瘦,两个多月的工夫又瘦了不少,两颊凹陷,嘴唇一圈胡子像老了好几岁。安然赶紧把提篮递过去,“这是咱们吃剩的,给你带点改善伙食。”才不要告诉他是昨晚现酱的,反正告诉也没用,他没心,不会懂。   安然一开始以为,他这么千辛万苦才开始接手项目,怎么说702那边也应该给他吃好睡好,提供最好的条件对吧?可上次来“探监”的时候发现,他又白又瘦跟个吸血鬼似的,一问,他在702厂也是不能见光的,每天有人专门负责从食堂里带饭送饭,顿顿白菜萝卜大土豆,肯定是营养没跟上才瘦的。   宋致远也不客气,洗洗手坐下,撕开酱鸭子就吃起来,几乎是狼吞虎咽。   “怎么样,好吃吧?”   “嗯。”   “嗯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好吃。”嘴里说着好吃,可人表情却一点没变,一点愉悦的迹象也没有,要不是对自己技术足够自信,安然就得怀疑他是不是说谎了。   这样的“探监”日子,安然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最近樊丽萍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照顾,可以看出来,应该是京市那个冒牌“宋致远”没有被发现。   也是,秦京河现在正处于他人生的低谷,学校停课发不出工资,他老母亲和弟妹又等着他的工资嗷嗷待哺,安然给他两百块钱,只需要他在京市钢铁厂代替宋致远应个卯,人厂里每天给补贴营养健康的三餐,还有肥皂毛巾袜子一系列劳保用品,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巴不得一直就这么替下去。   吃饱喝足,宋致远很优雅的擦擦嘴角,“安然同志,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认识那个人的。”   “偶然碰见,三楼的刘宝英可以作证。”我总不可能告诉你事实的真相,怕你小心脏受不了哟。   “那你为什么愧疚?”他虽然木讷,但该有的观察力还是有的。他的“妻子”对他以外的男人产生了愧疚之情,情况不太妙。   安然摸了摸脸,自己的情绪居然藏不住的吗?她的愧疚不是因为她提的分手,而是她被宋虹晓和刘美芬联手设计名声大臭的时候,他主动提出写文章帮她正名。结果名没正上,把他自个儿名声也弄坏了,还让宋虹晓陷害他吸毒,虽然最终化验证明没吸,可在华国最高文学奖评审开始前一天爆出这样的丑闻,他的作品被紧急取消参赛资格……本来,所有人都觉着,那一届的最高荣誉应该是他的作品。   这叫什么呢,当年分手她头也不回,遇到困难虽说也没主动求助于他,但一位文人,愿意用文人最看重的声誉帮助她“平反”,最后还把自己也陷进去了,安然感激他的同时,也愧对他。   恰好小猫蛋睡够了,一睁开眼,好奇的看着胡子拉碴瘦巴巴的宋致远,一脸迷茫:你谁,我认识你吗?你为什么抱着本崽崽?   宋致远的失望直接没控制好,表现在了脸上。   “宝贝这是爸爸呀,以前每天给你换尿布的爸爸呀,你还在他图纸上跳舞呢,想起来没?”   小猫蛋眨巴眨巴大眼睛,才不要吸血鬼一样的陌生人抱呢,转头就找妈妈的怀抱,一点面子也不给。   安然有点想笑,又有点心酸。   说实在的,以前她理解不了他的冷淡,现在看来幸好是冷淡,要是感情充沛的人,好容易跟孩子培养出点感情,一走就是半年,回来孩子不认识他了,得该难过啊?   而且,这样的“分分合合”,未来也不会少。反反复复的在刚培养出感情的时候离开,又反复回来,除非孩子记事,不然真的对他太不公平了。   上辈子的宋虹晓外貌跟他相差那么大,他打心眼里也没怀疑过,反而投入了很多金钱和精力,后来还被她骗走了房子……不是他智商低,他的智商比大部分人高得多,他只是爱孩子,没把这份过人的智商用在孩子身上。   可怜的废物老爸哟!   为了增强他育儿的参与感,安然还是决定:“我这次来还有个事,孩子快周岁了还没上户口,你想几个名字,我也想几个,到时候咱们商量一下给她上户口……当然,得姓安。”   其实,说这话她是悬着心的,不知道他同不同意孩子跟她姓。上辈子刚开始那几年她是没那意识,后来条件好了,她想改来着,宋虹晓不乐意,因为保姆跟她说,要是姓了妈妈的姓,他的大科学家爸爸就不会给她生活费了。   然而,宋致远眉头也没皱一下:“嗯。”   ***   提着老酱和几根茄子回来,哼着小曲儿,安然在门口遇到银花和宝英。   “小安你今儿可真早!”   “瞧把你美得,遇到啥好事儿啦?”   安然只是笑笑,“让猫蛋闹得睡不着,怕你们还没起,我就先去了。”   她们也没怀疑,忙着看她的茄子,可真嫩,真新鲜啊,忙问多少钱买的,现在还有吗……大院里的妇女,每天关心的不就是这些吗?   而此时的大院里,大家正在说最近一个稀罕事:“听说没,胡书记被人贴大字报啦!”   “咱们胡书记?挺好一人啊,哪个瞎了狗眼的……”话未说完,就被自家婆婆制止。   这两年大环境是好多了,很少有人玩贴大字报这招,更何况是德高望重的胡书记,不用想,肯定是造反派那班人搞的鬼。   每个单位都有几个自封”造反派”的家伙,对内他们重拳出击,对外那就是怂货几个。二分厂也不例外,这群人就专门待在一个叫“阳城市钢铁集团二分厂革委会”的办公室里,整天琢磨着怎么整人。   不过,因为胡光墉和刘解放都是以生产为重的领导,不肯配合他们,所以他们在厂里很不受待见,没啥地位可言。   安然没想到,这几个坐冷衙门的人,居然开始出动了?   但胡书记最近都在忙着联系京市那边,打算三个月一到就把宋致远要回来,也没时间干啥,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他们了。安然决定先不管,按兵不动。   可惜她的按兵不动没持续多久,因为第二天一大早,铁蛋刚背着书包出门,一会儿又当当当跑回来,把门拍得贼响:“小姨小姨你快开门!”   “咋了又?”   “你快去看,大字报,我小姨父的大字报。”   安然的瞌睡立马就给吓醒了,“哪儿?”   大院靠左的院墙上,平时是充当报刊栏用的,每天的《人民日报》和《红旗》必上榜,安然每天都会去看会儿,没想到今儿居然在上头看到宋致远的大字报!   烧给死人用的黄纸上,黑色墨汁大大的,歪歪扭扭的写着五个字:打倒宋致远!   这是第一张,第二张是:宋致远不得好死!!!   感叹号就是书写人的感情宣泄。   当然,因为有前一天胡书记的前车之鉴,安然怀疑这有可能是哪个对厂里领导班子有意见的工人干的,几个领导轮流着贴,倒也没在意,决定向胡书记学习——冷处理。   下午,厂里本来应该在上个月就过五四青年节的,但因生产任务给耽搁了,现在要求工会出一个补过青年节的方案。负责青年团委工作的牛正刚,是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头,本来文化程度也不高,平时为人也不错,经常给大家伙带吃带喝。   那一串串甜丝丝,翠绿绿的水晶葡萄,安然舍不得吃,带回去洗干净,小猫蛋一个人就能吃一串。   今儿他居然带了一条巴掌长的鲫鱼:“小安你带回去给孩子熬汤喝吧。”   自从重生回来,安然还是第一次看见鱼,因为石兰省纬度高,容易缺氧,这地方不产鱼,哪怕是就在海子边的小海燕,也没见过几次。   鲫鱼不大,也就二三两的样子,瘦条条的,两腮用一根草绳拴着,刚死没多久。安然想起鱼的各种做法,嘴里都快馋出口水来了。可无功不受禄,这次的鱼是悄悄给的,也只有她一个人有,牛正刚应该是还有别的事要求她。   果然,牛正刚喝了半杯茶,终于说:“小安啊,咱们知道你厉害,啥计划方案的我也搞不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写一下?如果不忙的话。”   这几个老人都属于很自觉,很喜欢施展“小恩小惠”的人,安然还真不好拒绝,秉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原则,她婉拒几次都没推开,这才“很为难的”接下,说她想想,过两天再告诉他。   牛正刚很高兴,他最近迷上了钓鱼,阳城市周边不是有好几个国有水库嘛,他闲着无聊总爱去,虽然水库里没放鱼苗,可耐不住他耐心好,一等就是七八个小时,总能钓到三瓜俩枣。“先吃吃看腥不腥,要还不错过几天我再给你们钓两条。”   他们两口子双职工,孩子又都成人了,生活条件不错,还真不缺这两条鱼。   晚上,安然就把鲫鱼煎了一下,加上豆腐煮成一锅奶白色的鲫鱼汤,别提多鲜多美了。趁着还没放盐,她盛出半碗汤和两块净肉,吹着喂给小猫蛋。   本来以为第一次吃带腥味的东西,她怕是会不喜欢,谁知道小丫头爱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鱼肉一口一块,吃得可香啦!   “我就说吧,这孩子该属猫的。”包淑英揩着她嘴角流下的汤汁儿说。   “鱼肉是好东西,看来以后我得常给她买。”   “对了妈,小海燕村就在海子边,怎么会没鱼吃呢?”   老太太顿了顿,“我跟你说吧,你别觉着不信。”   原来红星海子没鱼并非真的一条鱼也没有,而是每年在里头捕鱼淹死的人很多,有很多水鬼聚在水里。传说水鬼被困在水底,想要投胎做人,得抓“替身”,抓到活人替它水底受苦才行。而红星孩子因为水鬼太多,抓的人越多,死的人越多,一连死了好几个水性不错的青壮年以后,还敢下海子里抓鱼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安然一般不信这种怪力乱神,也没放心上。第二天一大早,她又被铁蛋给叫醒了:“小姨小姨,他们又贴我小姨父的大字报了,咋整,还是不管吗?”   安然起来一看,同样的位置,昨天才撕了的地方,又岿然不动贴上两张新的大字报,甚至比昨天的还过分——按了好几个血手印。   安然看着,莫名的来气,哪个王八羔子,她丈夫好端端在首都学习呢,贴哪门子大字报!她不仅不自己撕下来,也不许铁蛋撕,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看见了,她挤出几滴眼泪,怒气冲冲跑到厂长办公室,进门就是哭:“刘厂长啊你得给我们做主啊,我丈夫好好在外学习,大院里的人不给我们活路啊,你快去看看吧!”   刘解放被她哭得脑仁疼,稀里糊涂也听不懂她到底哭啥,只能被她带到报刊栏面前,看着几个大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谁,这是谁贴的?!”   家属们战战兢兢,谁也不敢说话。   安然一面假哭,一面留意所有人的脸色,害怕的,无所谓的,看热闹的,唯独没有奸计得逞的。   看来,不是大院里的人,那就难办了。   因为为了方便下也班的工人,大院的门是不上锁的,白天院里不离人,进来个谁总有人看见,可半夜大家伙睡熟之后,小偷摸进来就没人知道。   而想要整宋致远的人很多,包括但不仅限于造反派、敌特分子、被他空降挡了道的,甚至,就连她的敌人也有可能通过打倒宋致远的方式来打击她。   首当其冲的,就是眼前刘解放。   安然忽然“哭”得更伤心了:“厂长啊,别人诬赖我家猫蛋爸是走资派,这明显是胡说八道,他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不信可以把他调回来咱们当面对质。”   刘解放立马眼睛一瞪:“宋副厂长在京市好好的忙着学习呢,怎么能轻易回来,你放心吧,贴大字报的人我一定帮你找出来,一定狠狠教训,咱们就别打扰小宋了吧。”   看来,不是他干的。   因为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宋致远回来。   “厂长,那我家猫蛋爸爸的名声怎么办?就这么由着他们败坏吗?”   刘解放大声说:“我第一个不同意,你等着就是,最多三天我就能把贴报的人查出来。”   包淑英胆子小,以前被整怕了,简直惶惶不可终日:“然然,要不我和铁蛋还是回村里吧?”总觉着是因为他们在这儿不明不白的,才让人抓了女婿的小辫子。   安然把猫蛋塞她怀里,“妈你就安心等着吧,让我知道谁干的我一定先弄死他。”   “不是,咱们妇女同志的,能别动不动就弄死这个弄死那个的吗?”   安然反驳:“那别人还想弄死你女婿呢,只许他们动手,我动动口就不行?”   包淑英被她怼得目瞪口呆,可闺女是自个儿的,她还是心疼:“然然啊,这事咱们不能闹大,大不了他们贴一张我撕一张,就专门在报刊架下等着。”   “不仅要闹大,我还要使劲闹。你女婿现在外头给国家卖命呢,这些王八蛋就欺负他是个哑巴,他不会说,我可是能说着呢。”   当然,包淑英不知道宋致远在702秘密开工的事,只当女儿说的“给国家卖命”是去京市培训,嘴唇蠕动了两下,啥也没说。   ***   接下来几天,刘解放叫了保卫科几个人,专门在大院报刊架底下蹲守,愣是没守到一个人。   “小安啊,见咱们有人守着,他们都没来贴了,虽然人没抓到,但至少事情也没恶化,要不就算了吧?”   安然冷笑,“厂长您今儿没经过厂房吧?”   刘解放一头雾水,“怎么?”   “厂房大门口又贴了几张,这次不是墨汁写的,是血写的。” 第31章 三更合一   刘解放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谁也想不到他们才刚按住葫芦又飘起瓢来,这不是赤裸裸打他脸吗?!守株待兔两天,马上就到他当众拍着胸脯保证的“三天”期限了。   “这样吧厂长, 您日理万机, 忙正经事都忙不过来, 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办吧,您只要给我几个人就行。”   刘解放如蒙大赦, “好好好,要什么你只管说。”到时候查不出来那就是你自个儿的问题了,跟我可没关系。   有了这位甩锅大王的“令箭”,安然当天就去革委会会了会几位革命“中将”, 发现人好端端在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里喝茶看报, 悠哉悠哉。   安然故意说起大字报的事儿, 他们比她还一头雾水,并指天画地的发誓:“安同志你一定要相信我们, 不是我们干的啊, 别的单位革委会那是……可咱们也是被赶鸭子上阵, 顶多上头来检查的时候做做样子,从来没批过一个人, 没斗过谁啊。”   别的厂时不时就有工程师和领导被下放,小到个小小的红星县二食堂也有革委会批人下放人,而阳钢二分厂愣是一个下放的也没有。   这个安然是信的。   这也是她虽然看不惯刘解放, 但也不想把他怎么着的原因。只要有他和胡光墉在的一天, 批人斗人的风气在二分厂就搞不起来。   这几位“中将”只是让一个钢铁厂在这个年代保持形式上的完整。她点点头,没说啥就上保卫科,找出这几天进出厂区人员登记表来看。   大院是敞开的,谁都能进来。可厂区却是非工人不得进出, 有生人要进也必须登记,这就是坏人留下蛛丝马迹的地方,所以安然还得感谢刘解放,虽然他的守株待兔没逮到人,可至少把坏人逼到了厂区不是?   安然指着这几天进出人员名字,一个一个询问当班工作人员,这是谁,长什么样,什么时候来的,来干啥,来了多久,比公安查案还仔细,好几个保安当场就被问得满头大汗……因为,有些人是老面孔,经常来的,人家递根纸烟他们就放行了,没让登记。   不过,幸好,安然发现最近有二十八人次进过厂区,而其他大多数都是来过好几次的老面孔,只有一个叫“陈小玉”的,单独来过一次。她又翻出上半年的登记表仔细核查,没出现过这个人的名字,说明是第一次来。   “这人是谁?”   保安想了想,说:“是来给食堂送肉的,说是肉联厂职工,我核查过她的工作证,没问题。”   “那以前送肉的不是她吗?”   “不是,是老刘,啊,就是刘全有,我……”没让登记,因为他有时会给点小恩小惠。   安然也没打算深究,一个企业就是一个生态系统,里头每一个人扮演的角色都有其生存的规则,明规则是企业定的,潜规则就是环境自发形成的,只要不是原则性错误,她只能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那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记得记得,可胖着呢,至少得二百斤一女同志,又白又胖。”   “她叫陈小玉?”安然顿了顿,她大概知道是谁干的了。   ***   陈小玉是谁呢?安然是不知道,可说起肉联厂的胖女人,那不就是她刚搬来市里第一次去买肉时遇到的女人吗?那时候银花还问她是不是认识她,不然这女人怎么总盯着她看。   而安然有个习惯,就是搞不明白的事她会一直挂在心上,轻易不会忘记。而她上次开车回小海燕的时候,就特意问了鸭蛋妈和陈大娘,认不认识肉联厂一个胖女人。   谁知她俩都说,如果是胖得快二百斤的,皮肤挺白的,那就是金蛋他二妈,也就是何队长家福气满满的二儿媳。   安然没想到,她都搬来城里了,老何家这些人还阴魂不散,送上门的人头,她安然女士能不收割吗?   “小安,贴大字报的人抓到了吗?瞧你高兴的。”院里有大娘问。   安然迈着轻快的步伐,“还没呢,但日子总得过不是。”   今儿是礼拜天,铁蛋没上学,正和大华他们在院里玩弹弓,把院里一棵枇杷树当靶子,用小石子打上头几个可怜兮兮的不成器的小青枇杷。   早在上个月,这棵树上的枇杷就被他们摘光了,连树尖子上摘不着的地方也让他们用弹弓打下来了。在农村吧,虽然吃不饱些,可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两棵果木,桃李杏梨总能吃上几个。可在这儿不一样,大家没自留地,就指着院里这几棵能给孩子们打牙祭呢。   谁都想吃,孩子们就只能凭本事吃饭了。   幸好,铁蛋腿长,上树的事儿在农村干得很顺手,安然吃上了好几枚酸枇杷,后来嫌实在太酸了,他又源源不断往家拿,她就用冰糖熬汁儿给煮成了枇杷果酱,吃馍的时候蘸上一点,特爽。   “包文篮,今儿周末,咱们是不是得回小海燕一趟?上次你德丰伯娘说她家院里的梨子熟了,让咱去扯两斤来吃。”   铁蛋把弹弓一挎,“梨子能做成果酱吗?”   “能。”   “太好咯!小猫蛋咱们走,弄果酱去!”小猫蛋跟枣儿和其他几个小女孩,正在石桌上玩过家家呢,闻言似懂非懂,但她知道带“酱”的东西都好吃,立马自个儿颤巍巍爬起来,小手一摇,“拜拜。”   才十一个月就这份机灵劲儿,大院里谁不稀罕啊?   这次,安然还是从综治办借了吉普车,开车只用三十来分钟,不然七老八小的又是班车又是拖拉机,没法当天去当天回。   不过,回村之前,她得先去个地方。阳城市肉联厂,估计是这个时代最红火,最风光,福利待遇最好的单位,大门那叫一个气派,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胖,一个比一个白,要不是看她开着吉普车,还看不上搭理她呢。   “啥?你要找陈大玉啊,她回家去了。”一个眼高于顶的中年男人,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说。   “你们跟咱们陈大玉啥关系来着?”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问。   估计是太胖了,人故意调侃叫她“陈大玉”。   “是回石安公社的婆家吗?”确认一下。   “那当然,她娘家就在红星县,骑上车一会儿就到家,诶她自行车还在那儿呢……”几个人笑哈哈的跑过去,玩她的自行车去了。   安然也不多说,既然如此,那她这一趟可就是一箭双雕了。   “然然,你找这人啥事呢?”包淑英抱着小猫蛋问。   “陈小玉是何队长家二儿媳,就是她给你女婿贴的大字报。”   “居然是她?那有啥你跟她好好说,别冲动,咱们人没他们多,说不过就算了,退一步也没啥,啊?”包淑英急得声音都变了,总觉着这一趟回村很不妙。   安然答应当然会答应,可她知道,这事就不能好好说,因为他们不配。   她的好脾气只留给值得的人,对待畜生,必须要高高的扬起鞭子,狠狠的抽下去,而对待毒蛇,那就是一刀下去,断它首脑。   ***   要说小海燕村,今儿可是热闹了。因为何队长家那又白又胖福气满满的二儿媳回来了,带着好多好多的肉骨头,故意一路进村都敞着口袋,社员们是从村口看到村尾,有小孩直接给馋哭了。   那些肉骨头呢,也不是她自个儿的,听说都是从肉联厂的案板上拿的,肉虽然早已经剔干净,可骨头上总还系着点筋啊皮的,煮的时候把骨头敲断,流出骨油,那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不是?   牛蛋正好打了一捆柴给何队长家送去,一进门就闻见肉香了,那腿直接跟长地板上一样,不会动啦。   “小流氓你来我家干啥?信不信我揍死你!”金蛋满嘴流油,手里捏着根大棒骨,堵在门口。   牛蛋使劲咽了口口水:“我来给我二爷送柴。”   他也鬼着呢,知道跟金蛋说不清,干脆扬声喊:“二爷,你要的柴打好了,我的馍呢?这次可不能再给馊的啦,上次你给了我俩搜馍,让我拉了两天肚子,差点没死在屙野屎的山上……”   小男孩声音贼大,周围又全是闻肉味儿的社员,全都笑了,心说何队长真是不厚道,同宗同族的,他们吃肉喝汤,没爹没娘的牛蛋打柴换吃的还换到了馊的,这是人干事儿?   果然,好好说不听,非得扯皮才肯出头的何队长,这才不情不愿出来,训牛蛋:“有吃的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柴放下,馍今儿没了,我明天再给你,出去吧。”   牛蛋梗着脖子:“你上个月已经欠我十六个馍了二爷,您这是存心想饿死我啊,我爸以前在的时候可没少给你好处,我还记得前年过年前一个月,你去我们家……”   “得得得,你胡说啥呢,赶紧进来,二爷家今儿有客人,你正好来吃顿好的。”何队长真是怕了这熊孩子一张破嘴,有的没的全往外头吐,好些话那是不能说的,尤其现在何会计已经死了,只要他孩子能说出来,社员们就会相信,他要说不是,姜家那边就会咬他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   他最近啊,准备把另一个侄子插进队里当会计,好补安然的缺。可姜书记不同意,姜家人都不同意,还说他硬要这么干的话,大家就要写联名信按手印,去公社告他。   以前啊,队上的事虽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可至少姜书记很和善,除非原则性问题不然都不会跟他争,他再随便何家人里头挑拨两句,姜家人这儿点点火,不成的事也让他办成了。可最近几个月他发现,姜书记变了。   再也不是啥都好说的老好人了,还有那陈大娘,仗着自个儿打过鬼子,动不动就用语录用最高指示压人。他现在是背语录又背不过人家,说的话姜家人又不听,何家人看捞不着好处,也不像以前一样听他挑拨了……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牛蛋跟着他进屋,何家一大家子人鸟都不鸟他,他看来看去只看见何宝花是认识的,还有点面善,因为以前他爸常带他去何宝花家拜年,每次去都提着鸡啊鸭的,她对他也特好,还给他泡糖水喝呢。   于是,孩子腆着脸上前,甜甜的叫了声:“姑姑,我给你当儿子吧!”   何宝花吓一跳,捂着鼻子,“边儿去,谁要你小流氓。”   “我不是流氓,我爸才是,我没欺负人。”   “坏种,滚一边儿去。”何老婆子给他屁股上狠狠的踢了一脚,只觉晦气死了,好好的说开心事儿呢,他非要来凑脸,一点眼色也没有。   牛蛋本来就只跟铁蛋一样的年纪,这半年来又饿得皮包骨头的,哪里耐得住她大马脚,直接就飞出去两米。疼得骨头缝都裂了,或者是断了,可他也不敢哭,铁蛋告诉他不能哭,哭没用,有那哭的工夫,说不定出去挖点啥吃一吃,肚子就吃饱了。   他现在在队上真是没地方去了,爷爷奶奶叔伯们不管他,何家人也拿他当瘟神,姜家那边除了姜书记总给他吃的,其他人家他也不好意思去。因为他爸可是把姜德宝的傻闺女给欺负死的大流氓啊,姜家人看见他恨不得吃了他的肉,他才不敢去呢。   此时真是分外想念他的好朋友铁蛋,要是他在,他就能去他们家吃顿饱饭。安阿姨虽然凶巴巴的,可从来不让他吃馊的东西,每次他们吃啥他有啥,还每次都跟铁蛋的一样多,茴香鸡蛋饼,西红柿鸡蛋面,韭菜油炸馅儿的饺子……要真让他挑个人当妈,他肯定挑她。   这不,正想着,忽然听见他二爷提到“安然”两个字,他灵机一动,趁着大家没注意,缩桌子底下,支楞起耳朵。   “你真给安然的男人贴大字报了?!”这是何队长难以置信的声音,惊喜得都带颤音了。   “哎哟瞧爸说的啥,我亲自去贴的还会有假?贴了十多张呢,她们撕了我又贴,她们堵家属区我就去厂区贴,今晚我还说,天黑前我要赶不回去就让老二去贴,咱们得再接再厉,把她男人的名声彻底搞臭!”   牛蛋记得,这把声音是那个胖女人,她说的“老二”估计就是金蛋的二爸。   何队长拍着腿称赞:“好啊老二家的,这招实在是高,她惹咱们,咱们拿她没办法,那就整她男人,哼,不是文化人当厂长吗,厂长也怕大字报!我要让他们今后在城里抬不起头来!”   就连老婆子也跟着“好好好”的说,“对,你们小两口就得换着去,大字报不能断,今晚还得多贴几张,越难听越好。”   “妈你就放心吧,我都写好了,老二今晚没事,说好的他会去贴,气死那个安然。”她话锋一转,“爸妈你们知道这个办法是谁教的吗?”   大家看她眼神,“莫非是宝花?”   何宝花谦虚的点点头。   “哎哟咱们家宝花啊,可是女人中的穆桂英哟,能想到这样的好办法!咱们先去贴半个月,再给市革委会写举报信,我就不信他们不去查安然和她男人,谁屁股底下没点屎啊,到时候肯定能找出他们的错。”   何宝花谦虚的说:“是啊,我也是跟我公爹学的,他们在城里斗文化人都用这个办法,文化人爱面子,好使得很。”这叫啥,家学渊源。   “跟着你公爹学,果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何队长竖起大拇指,“要是咱们也能有他的本事就好咯,哪还用在家种地啊,想当个领导官儿都可以,又有工资拿,又威风。”   谁知何宝花却叹口气,“害,再威风又能怎么着,还不是得给人退位让贤。”原来啊,自从司旺八被扣在这儿开荒后,饭店“群龙无首”,她婆婆不知道受什么高人指点,居然把儿子小黄给安排进了饭店,顶他后爸的职。   司旺八以前本来就不得人心,又好吃懒做,现在忽然去了个能干的,见谁都先笑三分的领导,职工们更喜欢谁,不言而喻。   “你叹啥气呢,你男人有工作不比你公爹有工作强吗?公爹再好,那也不是亲的。”金蛋妈是个直肠子,话一出口,就让她婆婆啐了一口。   “我家那口子顶个屁用哟,他心里就只有他老娘,每个月工资一分不剩全交给他妈,我一分摸不着,连孩子病了都得找婆婆伸手,真他娘的憋屈。”   黄老太太是什么人,没接触过的单纯以为她就是个贪花好色的老女人,老不正经的骚货,可真正厉害之处只有生活在她手底下的人知道。   尤其何宝花,那叫一个苦不堪言:以前刚嫁过去,说给安排个工作吧,婆婆说先生孩子。后来孩子生了,却是个女儿,说还是得有儿子才有根。现在儿子女儿都有了,可一说给安排个工作吧,又说孩子不能没人照顾。横竖就是想把她拴家里呗,那她就哪儿也不去,只管要钱带孩子。   几个人又把安然给骂了一顿,仿佛她就是十恶不赦的坏蛋,破坏了他们好端端的小海燕生态,搞坏了他们的名声。   何队长咬牙切齿的说:“那个老绝后,我看他以后还怎么跟我作对。”   他们骂的”老绝后”就是姜书记。他们老两口现在无儿无女,确实在农村人眼里就是绝了后的可怜人。   严格来说,他们并非一开始就这样,其实还是有过孩子的,只不过大儿子才六岁的时候病死了,小儿子后来在红星海子里淹死了,两个儿子死的时候年纪都不大,没能给他们留个后。   但姜书记之所以在村里德高望重,社员们佩服他们的点就在于,这样不幸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没有怨天尤人一蹶不振,更没有破罐破摔报复社会,人老两口该当书记当书记,该上工照样上工……甚至,安然来了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他俩居然没孩子。   ***   安然这趟回来,赶在陈大娘看见之前直奔姜书记家,怕她又来拖他们上家里吃饭。   姜书记嘛,因为共事过一段时间,安然钦佩他的人品,把他当长辈尊敬,吃顿饭她也不会不好意思,反正她们也不是空着手来的。   果然,老爷子看见她们非常高兴,忙着让老伴儿赶紧给蒸米饭,他们桌上正在吃的是几个硬邦邦的玉米馍,热情得真是拉都拉不住。   安然也不知道他们喜欢吃啥,就只给买了两罐老年奶粉和五斤旱烟,“叔和婶子你们别客气,我跟我妈没娘家,是把你们这儿当娘家的。”   老两口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好,那我们可就不客气咯!”   小猫蛋也很喜欢这两位老爷爷老奶奶,他们一张手,她就“咿咿呀呀”叫着想扑过去。“猫蛋长得可真快,走的时候才七八个月吧,现在都快会走路了。”   “可不是,现在不爱让人抱着坐,得自个儿扶着板凳站起来,要么就得站在我膝盖上,又蹦又跳。”   “能长是好事儿,这也快周岁了,断奶了吧?”   “她妈给断了,要我的意思是断早了,现在条件比咱们那时候好多了,就是吃到三四岁,五六岁也没啥。”   安然:“……”满头黑线。   她在村里确实也见过,五六岁的孩子哭着跑到地里去掀妈妈衣服,要奶吃,她看着都怪不好意思的。   正说着,门口忽然露出个黑梭梭的小脑袋,铁蛋眼尖,高兴坏了:“牛蛋,姨,是牛蛋!”   姜书记忙叫他进来:“怎么,今儿那边又欠你柴钱了?你这孩子就是不会听话,给谁家打不好偏给他家。”说着,让他洗手,递过去两个结结实实的玉米馍馍。   牛蛋狼吞虎咽几嘴下肚,噎得老鹅似的,“嘎嘎嘎”打了好几鸣才能说出句整话:“我就想多赚我二爷的馍,谁知道他这么抠门。”   安然实在拿这个憨而不自知的牛蛋没办法,“你啊,别想着从他身上找好处,把自个儿肚子填饱吧先。”   “嘿嘿,安阿姨你们回来真好,我可想死你们啦。”两个男娃娃,很快勾肩搭背去了。   不过,准备出门之前,他又回过头来:“姜爷爷,他们骂你是‘老绝后’呢,你要是收了我当孙子,我以后就给你摔盆怎么样?”老人死后,要有后人摔盆。   安然怔了怔,心说原来姜书记家是没后人的啊。难怪她以前记工的时候他们家只有老两口,她还以为他们子女是在城里工作的呢。不过,在血脉后代比山重的农村,他们还能过得如此洒脱,实在是令人钦佩。   “安阿姨,他们还说了你的坏话,我也听到了,你要是给我点好吃的我就全告诉你。”   安然从兜里掏出三颗大白兔奶糖,铁蛋一颗,猫蛋一颗,最后一颗在他疯狂暗示和期待下也给了他,嘚吧嘚吧一倒,这不就很快跟她的猜想对上了吗?一个个闲的蛋疼想整她,一天不惹她就不痛快活不下去了是吗?   只是可怜宋致远被殃及池鱼。   “婶子,您说何宝花是个什么样的人?”   瘦条条的老太太叹口气:“我把你当自家人才说两句,她啊,从小就不是正派人。”多的不愿多说,因为老太太不爱背后说人。   这倒是跟上次陈大娘说的对上了。“叔您跟我说句实话,如果小海燕没了何队长,能行吗?”   姜书记怔了怔,“你……什么意思?”   “他品行不端,带坏整个生产队的风气,有他在一天,姜何两大姓就不可能和平共处,您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安然顿了顿,“我说句直接的,叔您年纪大了,总有一天得从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到时候他一人独大,这村里得乌烟瘴气成啥样?”   姜书记沉默了。   他是土生土长,祖祖辈辈都在小海燕村生活的老人了,一辈子的心血也是这个生产队,万一真像小安以前说的一样,以后大集体一解散,牛鬼蛇神全冒出来,这村子也就毁了。   安然不是一定要跟何队长过不去,而是她知道未来,这个老头会把小海燕毁掉,他的贪得无厌,他的在其位不谋其政,以及跟无良开发商勾结,上面欺瞒政府,下面欺压老百姓,所有赔偿款从他手里过都得被吃掉大半,像包淑英这样被他们害得地没了,房子没了,钱也没拿到多少的平头老百姓有很多家。   他,就是活脱脱的村霸!   如果他能活到扫黑除恶如火如荼那几年,那他就是行走的政绩。   可惜啊,安然做阿飘的时候听说,他赚得盆满钵满后,带着几千万老百姓的血汗钱,移民美利坚了,然后在美利坚因为资产丰厚却言语不通,被当地人狠狠的坑了一笔,自个儿想不通,大桥上散步的时候被俩吸毒小青年抢了手表,推下河淹死了。   你说气不气人?死也死得这么爽快,关键还把华国人的血汗钱便宜了老外!   安然觉着,这一次她就得想办法弄死他,让他直接没机会吃血汗钱,没机会把华国人的钱便宜鬼佬!   ***   吃过饭,几个孩子实在太累,直接倒姜书记家炕上呼呼大睡。安然就出门去看药地,有了充足的源源不断的粪水浇灌,黄芪和贝母长势喜人,已经有膝盖高了,还开出淡淡的小花儿,十分漂亮。   成片成片的药,开出成片成片的花海,这要是搁五十年后,那就是妥妥的网红打卡地,旅游开发绿色康养一条龙,安然有信心能把这一套玩转,可现在不行。   现在,农民就只能种地,种什么也只能那些不懂农业的人说了算。   她能把整座山头种成药材,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改革”了。   真希望种啥农民能自个儿说了算的那天快点到来,她要做的事很多,而大环境的改善却是最大的先决条件,恰恰是她凭一己之力做不到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宋致远科研阻力小一点,小海燕的坏人少一点。   “哟,安会计回来啦?咋也不来家里坐坐。”远远的,金蛋妈走过来,满脸得意。   安然看过去,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笑了,三十出头的年轻妇女,上面红衣服,下头绿裤子,一双明显不合脚的军绿色解放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逃中老年秧歌队队员……最关键的是,她的胸部怪怪的。   金蛋妈生过三个孩子了,在农村保养条件不好,胸部下垂是肉眼可见的。可现在,那胸部怎么高耸到锁骨下了呢?   安然定睛一看,差点笑喷。   原来是穿着新式内衣,可内衣太小,底围不够,背后的扣子扣不上,她就这么松松散散的堆在锁骨下。   “安会计没见过吧,这是宝花送我的,城里女人穿的。”她得意的挺了挺。   安然自从重生回来还真是没穿过这样的内衣,女人嘛,谁不想自个儿身材永远十八岁?可她过年都没来得及,也没舍得买件新衣服穿,看来是对自己太不上心了。   回城第一件事,买件内衣,把身材保养起来,现在的任务是要钱,“金蛋妈,前几个月你是不是让我家铁蛋帮你挖野菜,挖的还不少?”   “是有这么回事,但我给他钱了。”   “一毛钱也是钱,打发叫花子呢你?”安然看着她一身古怪的半新不旧的衣服,“按市价,你得给他们每人补五块钱。”两个孩子满手的冻疮,流血流脓的口子,便宜她了。   金蛋妈看着她伸出来的一只雪白的手,心里真不爽啊。明明都是一样在农村,她的皮肤总是比别人白点,样貌总是好点,哪怕生过孩子了,那该大的地方大,该挺的也是贼挺,村里老少爷们的眼睛,总会有意无意多看她两眼。   曾经自诩是小海燕一枝花的她,真是恨死了安然。   “我数到三,你要是不把十块钱补上,就别怪我不客气。”   金蛋妈娇笑两声:“十块,你抢人呐?我就是不给你能怎么着?有本事你来咬我屁股呗!”   安然盯着她的眼睛,“真的不给,你想好了吗?”   金蛋妈觉着,这安会计怕不是个神经病哦,她好端端凭啥给她十块钱?让孩子挖点野菜怎么了,一毛钱不是钱啊,他儿子上一次街也只花两块钱啊。   安然一把拽住她,大声道:“走,那咱们就上大队部,好好说道说道。”   安然平时可没闲着,一个人在单位的时候做俯卧撑,深蹲,身体素质真不差,想要拽着她可不难。而金蛋妈呢,天天干劳动的妇女,体力自然也不差,俩人算得上是“实力相当”。   谁也不让谁,俩人就这么拉扯起来。   上辈子摆地摊的时候,跟同行抢摊位,抢货源的,跟便衣和治安队的,不论男女她都干过架,安然还真不怵。趁着她没反应过来,眼疾手快一把从她身上扯下个东西,揣怀里就跑。   金蛋妈一看宝贝被人抢走了,也不好意思再去追,只能扭扭捏捏的跑回家了。   何宝花真是个不怎么讲究卫生的女人啊,安然捂着她穿过的内衣,差点没给熏晕过去。谁能想到看外表秀秀气气的女人,居然有腋臭呢?有腋臭那也不是谁愿意的,天生的问题没办法选择,那勤洗勤换总能行吧?   不洗不换,难怪内衣都是当一次性的穿,穿脏也不洗,直接就送金蛋妈了。   回到姜书记家,安然把铁蛋叫来:“你会爬墙吗?”   “那得看是什么墙,就咱们厂里那样的,闭着眼睛也能上。”   哟呵,小子还挺自信,“没那么高,就金蛋家那样的院墙,行吗?”   铁蛋学着她:“欧剋,啥时候去,现在吗?”   安然把臭烘烘的内衣递过去,附耳小声的说了几句。刚交代完,哭哭啼啼的金蛋妈就带着陈小玉和婆婆追过来,她也不好意思说内衣被安然抢了,只敢说是“那东西”,毕竟农村思想保守,传出去她脸上没光,婆婆还不得撕了她?   婆媳三人一副要把安然生吃了的模样,要不是姜家老太太和几个邻居媳妇子拦着,今儿一场大战势在必行。   安然是能让人指着鼻子骂娘的人吗?她不出声,是在等什么呢?等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叫声,而周围围观的人都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一副实在是被伤透心的样子:“金蛋妈,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你跟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信不信我现在就告诉大家伙?”   金蛋妈一头雾水。   现在正是午休时间,几乎整个生产队男女老幼都出动了,一听这话还得了,纷纷起哄:“安会计你说呗,她都告诉你啥了?”   “就是,快说来听听,让咱们也涨涨见识。”   安然叹口气,为难道:“不是我不想说,是那种话,我也说不出口……”   这下,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说啊,到底啥事儿。”   “你说吧,咱们听着呢。”   “就是,咱们给你作证,不是你故意要说出来的,是金蛋妈不仁不义,她做初一你才做十五的。”   众人哄堂大笑。   安然这才咬着嘴唇,十分为难地说:“唉,是她跟我说,说……”眼睛都不敢看周围的人。   这下,人群都静止了,能让第一泼辣的安会计都说不出口的话,那得是多大的事儿啊!   “她说,她看见她公爹和……和……睡觉。” 第32章 三更合一   何队长, 睡觉,关键要素还缺一个。   “和谁?!”所有人大气不敢喘,毕竟前面何会计和傻杜鹃的事儿已经成为众人皆知的秘密, 莫非小海燕还有点别的事儿?而且还是队长这快五十岁的老头子?   但队长家老太婆呢, 别的不敢说, 对自家男人那是相当的,高度的自信, 她男人现在快五十了,每隔几天还得在炕上折腾一回呢,她的感受从来不重要,主要是通过这事来看, 他在家里是能吃饱的, 不会去外头打野食。   这不, 她就双手叉腰,大声道:“安然同志, 说话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的, 你说我家老头子怎么着, 要敢胡乱攀扯我今儿就撕烂你的逼嘴。”   “我不是胡说,他跟宝花……哦不, 你们就当作我什么都没说,行不行?”   哟呵,都说漏嘴了, 是宝花。   小海燕有几个宝花?不就是何宝花吗?!   问题是, 这俩人都姓何,是同宗同族隔了几房的叔叔和侄女啊!早一百多年前那也是同一个老祖宗啊,妥妥的那啥,乡村乱仑香艳故事啊!   老婆子差点没被气个倒仰:“你, 你,安然你个臭婊子,我让你编排我男人……”说着就冲过去。   当然,半道就让人抱住了。“婶子别急啊,先听听安会计怎么说的呗。”   “就是,肯定有什么证据没拿出来,不然安会计平时多体面,多稳妥一人啊……”感谢姜何两大姓的势不两立,任何时候总有人跟老太婆唱反调。   何家人的笑话,姜家人爱看。   在所有人或期待,或紧张的目光里,安然终于冒出一句:“金蛋妈上次跟我说,在他公爹的枕头底下看见过……过……”   金蛋妈都傻眼了,“我啥时候说过?啊?啥时候说的你给我说清楚!”   “就年后那段时间啊,你忘了吗?”那段时间,她为了能加入妇女生产小队种药材分一杯羹,经常捧着安然,跟她同进同出,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金蛋妈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但她坚信,只要没证据,安然就是瞎说,她公爹就不会有事,所以,她深吸一口气,“要是拿不出证据,你就是信口雌黄,你敢对天发誓吗?”   安然为什么要发誓?她都懒得发誓,“你说过你公爹枕头底下藏着何宝花的奶罩,红色的,不信大家去找找看就知道了。”   人群里“轰”一声,要是有屋顶,早让他们掀翻了。   天哪,哪怕是乡间最香艳的色情故事,也没有敢这么写的啊!叔叔藏着侄女的那啥,还放枕头底下,是想每天睡觉前重温一下吗?   哦吼,不知道谁带头,大家伙全往何家冲去,路上还遇到慢悠慢悠准备来“劝架”的何队长,平时对他点头哈腰的社员居然正眼也没看他,把他挤到一边去了,陈大娘还直接“呸”一口,吐他老脸上。   何队长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在小海燕维持了一辈子的体面,今儿怕是要完蛋。   ***   事情跟安然预料的一样,红色的内衣在老头枕头下找到,何宝花就是有嘴也说不清,因为那衣服一股汗臭味,这种特别的腋臭全村只有她有,而衣服也确实是她的。   更绝的是,安然还从兜里掏出一张信签纸:“亲爱的宝花侄女,见信……”   众人再次哄堂大笑。   何队长本人不识多少字,但因为常年在大队部混着,相当于上了个扫盲班,安然在大队部待了半年,别的不一定学会,要模仿几个他的三脚猫字,还不容易?   何队长直接给气死在门口了,自打出生起,他们这座小院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而老婆子呢,一爪子挠何宝花脸上:“好你个不要脸的骚货,我就说你怎么总往我家里跑,我就说咋每次你一来,那不要脸的老东西就跟猫看见鱼似的,你……”   得嘞,这下,她的嫉妒心是彻底坐实了老头子的私德败坏。   何宝花真的体会到了一把啥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啥叫不疼在自个儿身上不知道真疼。安然还记得她说的“不就一个傻女子吗,跟人睡一下又怎么了”,每每想到孤独的流着血慢慢死去的杜鹃,她脑海里就会出现她的嘴脸。   安然现在也想问问她:不就是个男人嘛,你跟他睡一下又能怎么着?少块肉还是怎么的?   以牙还牙,永远是对他们这类垃圾最好的归宿。   ***   何队长跟何宝花到底有没有一腿呢?安然其实一开始也没想到,她只是觉着何宝花跟何队长的叔侄关系比较亲密,以前也就罢了,现在每次回小海燕她都不回娘家,吃住全在三杆子打不着的“二爸”家,安然才起疑的。   再一打听,原来从小她就喜欢往这个“二爸”家跑,十七八岁大姑娘不给家里干活,专给他洗衣做饭。村里人淳朴,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可安然一听就觉着不对劲。   尤其是听说她的婆家还是队长帮忙找的,当年结婚送亲也是队长亲自送到婆家,何四瘸子都没去,安然就觉着应该有点啥了。什么样的人,对自己两个闺女出嫁都没这么上心,对隔着好几房的侄女却掏心掏肺?   陈大娘和姜书记老伴儿说话很公道,让她俩都直皱眉说婚前就“作风有问题”的小姑娘,安然能不怀疑?尤其是牛蛋两次偷听,都听到她对杜鹃遭遇的评论,什么“睡一下又能怎么着”的言论,实在不是一个自尊自爱的女性能说出的话。   反正,这一诈,是诈出点东西来了。   这不,被人逮个现着的何宝花,压根没来得及细想,只当是何队长露出去的,这么多年了他们是有几次不清不楚,但真不多,她是真看不上老头子的,只是以前在村里不得不巴结讨好他,好弄个好亲事。   现在事情要是败露了,她在小海燕没法立足也就罢了,最关键是婆家那头,卧薪尝胆多年换来的人人羡慕的好亲事!   如果婆婆知道这一茬,她可就甭想待了,于是一口咬定:“是他强奸我,他欺负我,我才十八岁他就欺负我!”   众人大惊,有记事的老人一回想,以前她确实是十七八岁就经常住在队长家,给他们带孩子做饭,金蛋小时候还就是她带的。   刚气死又被人掐醒的何队长,踉踉跄跄进门就听见这一句,差点再次气死:“明明是你不知羞耻勾引我,我……我……我只是……”   有这几句就够了,俩人勾搭成奸是事实,老太婆“嗷”一声跳起来,抓住何宝花就是个挠:“好你个小贱人臭婊子老娘供你吃供你喝,你倒好,还来偷老娘的男人,不要碧莲玩意儿,老娘今儿就扯开你裤子看看,是不是缺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了你……”   “我呸!让我给你们当牛做马就叫供我吃供我喝吗,你自个儿没本事留不住男人还赖我,那我也让大家伙看看你到底长成个啥玩意儿……”   农村女人打架,一般就是抓,挠,吐口水。   泼妇打架,上手就是扯对方衣服裤子,好像让对方的身体暴露在大众视野下就是最大的胜利。   安然可不惯她们这毛病,赶紧让几个妇女上去把她们按住,有本事挠死对方去,当着老人和这么多未成年孩子的面脱裤子,真够恶心人的。   当然,老太婆不仅要撕“情敌”何宝花,还要撕她那大嘴巴的儿媳妇,要不是金蛋妈啥香的臭的都跟安会计说,又怎么会闹成这样……对,她谁都怪,甚至还怪自个儿是不是在炕上没把男人喂饱,就是不怪何队长。   民兵队的赵队长,一直是处于小海燕的边缘地带,因为赵姓在这儿就没几户,而他也是个知道把握机会的人,让民兵们看着别出大事儿,自个儿连滚带爬去了公社报告。   很快,女人们架还没干完,他居然用坐火箭的速度把公社书记和主任给请来了。要不是安然跟金蛋妈吵架,不小心说出这些事,谁又能想到平时道貌岸然的何队长,居然是这么个道德败坏的人渣?再加上何宝花坚称她是被何队长强奸的,这事就不是几个领导能包庇的。   当天,这一家子就被公安带走问话了,安然亲眼看着一个不少被带走,心里一直绷着的弦才松下。   姜书记没想到,困扰了他大半辈子的事儿,居然让安然一天之内就解决了,想说点什么吧,又不知从何说起。犹豫半晌,把所有妇女生产小队的社员叫来,当着安然的面保证:“无论以后队上还要开多少荒地,这四十亩药材就是你们的,谁也抢不走。”   大家伙把手把掌都拍红了,眼圈也红了。   以前因为有个队长胡搅蛮缠,很多生产任务安排不下去,现在何家人都不吭声了。毕竟就在一个村里住着,姜家人干了多少,姜书记怎么对大家的,谁也不是瞎子。只能说以前被何队长哄着,是干了不少跟姜家人作对的事,捞了不少好处,可从今往后,所有人都必须明白一个道理——一口锅里吃饭,团结是必须的,勤劳也是必须的。   至于何家妇女一直觊觎的四十亩药材地,姜书记直接给骂回去了:人拼死拼活开荒的时候你们看笑话,眼看着要有收成了开始伸手要了,做人没这么不要脸的。   陈大娘鸭蛋妈为首的何家妇女们,那是打心眼里感激书记和安然,一个个拽着安然和包淑英,让她们上家里吃饭去。   “谢谢大家伙的好意,以后有机会我们还会再回来的。”今儿还有个漏网之鱼,她必须回城。   铁蛋实在是舍不得他同病相怜的好朋友,走之前偷偷把自家钥匙给了牛蛋一把,让他下雨天没地方住的话可以去住他和姥姥的房子。安然其实看见了,但只能装没看见,孩子心善是好事儿。   就在当天晚上,凌晨五点多,各单位都还没上班,家属们也没起床的时候,蹲守在报刊架和厂房门口的二分厂保安,抓到一个偷偷贴大字报的人。尽管他再三否认,可十几双眼睛亲眼看着他贴上去的,贴到一半的时候人赃并获,想赖也赖不掉。   这人是谁呢?   当然是何队长的宝贝蛋儿子,在县供销联合社管库房的何老二。他的胖媳妇儿被带去派出所,本来问完时间还早,是能回家的,结果她一不做二不休想跟公婆撇清关系,闹着要分家,老太婆肯定不愿放他们出去啊,就在公安局门口打起来。   婆媳俩都被逮进去了,他不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继续作死那就只能被安然守株待兔不是?   他这种贴大字报污蔑人的行为,二分厂为了给安然和宋致远一个交代,也必须把他扭送派出所。而他一旦有了案底,原单位还能要他?早迫不及待给开除了!   ***   除掉心头大患,安然觉着整个人轻松得不得了,得好好奖励自己一把。   这时候买内衣得上百货商店,可惜安然在百货商店也没看见何宝花那种带海绵和钢圈的新式内衣,只能买了两件布做的,顺便给包淑英也买了两件。   因为它没钢圈,箍得也不紧,对乳腺没什么伤害,对中老年妇女其实挺友好。   “害,我这半只脚都进黄土的人,还穿这玩意儿干啥。”包淑英臊得面红耳赤。   “妈说啥呢,您今年才四十六岁,皮肤是老化了点儿,可身材还好啊,穿上能把您显得更挺拔,垂得也不快。”老太太一生只生过俩孩子,间隔时间挺长,恢复得挺好,再加上人瘦,确实没一般农村女人下垂得厉害。   “而且您个子高,骨架大,就适合走大气端庄的路线,穿上吧,保准美死院里这些老太太。”   哪个女人不爱美?即使一心带孙女的包淑英也不例外,扭扭捏捏被安然推进房间里,一会儿红着脸出来,嘿,别说还真是挺拔了两分。   安然上辈子是裁缝,她的手就像闲不住一样,下了班总得捯饬两下才舒服。给老太太扯新衣服她不乐意,安然就买了几米的确良来,直接上手,照着她的身材缝了一条连衣裙,天气热穿着那是真舒服。   跟工人装一样的天蓝色,一样的两个兜,但鸡心领配上膝盖以下的长度,腰间一股细细的抽绳,就是怎么看怎么好看。个子高,人又瘦,穿上去别提多气质了。   才半天时间,大院里的老太太们,三句话就不离“猫蛋姥姥的裙子”,听说是猫蛋妈妈给做的,真是羡慕坏了。回家说教自家闺女和儿媳妇:“你们看看人家安干事,人又漂亮,做事又利索,还做得一手好衣服。”   安然的手艺,那是大院里有目共睹的。同样是绿书包,他们家包文篮的就是要比别人的帅气精神,同样是小衣服,她家小猫蛋的就是要比别人的好看。   就连黑梭梭的包淑英,也比别的老太太洋气。   ***   现在,心灵手巧的安然同志,正在办公室里头疼呢。   上次牛正刚拜托她写个补过青年节的活动方案,她是想了几天没想出来,后来一忙,就给忘了。今儿来到办公室看见牛正刚送的鲫鱼,忽然惊觉“完了”。   小猫蛋到现在还念念不忘“鱼鱼”呢,可搞个啥活动好啊。   帮扶有了,家访好像不大合适,慰问演出她请不到文工团啊……能想的想了一圈,还真是没辙。   “小安真早,孩子小你晚来一会儿也没事。”陈文慧进门,温和的说。   安然只是笑笑,不想搞特殊化。   “对了,你今儿有事没,没事的话咱俩去一趟机修车间。”   “怎么?”除非有特殊工作,不然工会人员很少下车间的。   这也是胡光墉想把她安排在工会最主要的原因,做办公室能经常照顾她孩子小。   “害,别提了,有俩机修工喝了点酒,闹事儿,抢个什么女同志,让人告到街道办,那边想着不是啥大问题,让咱们内部解决,尽量别闹到公安面前去。”也就是大事化小。   安然一听可就来劲了,她还没去过机修车间呢,听说那里头一个女同志都没有,全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这年代没啥娱乐活动,三角恋的故事她喜欢!   打架的两个小伙子,一个叫王文海,一个叫徐建东,都是二十三四的年纪,穿着满身机油的工人装,正垂头丧气等着挨批呢。   安然一看,俩人脸上的青春痘都快成芝麻饼了,因为常年在高温高油污的环境下工作,脸蛋被烘得通红通红的。   陈文慧冷着声音,不问青红皂白先把他们训了一顿,无非现在是新社会,是咱们国家的起步阶段,作为青年怎么能不想着为国家多炼一块钢多造一架飞机,尽想着争强好胜,争相在女同志面前表现自个儿,这是不负责任不爱国不爱社会的表现……吧啦吧啦。   她骂得起劲,王文海和徐建东听得哈欠连天,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句,反正安然发现,其他机修工可没把陈文慧的“威胁”放心上,照样在那儿挤眉弄眼做小动作呢。   一眼看过去,全是这样的“芝麻饼”,年纪最大的也就三十出头,待遇不好,又辛苦,留不住老师傅。基本都是教会徒弟,人就想方设法调其他车间去了。   这里有多热,多臭呢?陈文慧骂了几句就捏着鼻子走了,“小安你给他们做做思想工作,要还是不思悔改,下午就让保卫科来领人,公安局也不远。”   她一走,男同志们全都“咦”着,瞎起哄。   安然也没立马就说两名当事人,她先把车间逛了一遍,有啥不明白的就问工人,虽然说的都是专业术语,但大体知道个运作方式就够了。   “来吧,王文海同志,徐建东同志,说说怎么回事。”   俩男同志对视一眼,谁也不肯先说,仿佛谁先说,谁就有告状的嫌疑,这在年轻人里是最受鄙视的。   安然实在是被热得口干舌燥,只想速战速决:“你们不说就我来说吧,那个被你们争抢的女同志叫刘小华吧,是焦化车间的女工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俩人异口同声。   安然逛这一圈可不是白逛的,一听刘小华这名字就知道事情大概了。因为刘小华不是别人,是刘解放的堂外甥女,人长得不怎么样,但仗着堂舅舅是厂长,她在厂里挺有排面。而追求她的男同志也不少,她是挑肥拣瘦挑了两年还没定下来。   安然倒不是说对她挑肥拣瘦有意见,只要未婚,无论男女都有选择的权利,而且是双向选择。可关键是这姑娘她明面上这个也不喜欢,那个也看不上,可人送的小东西她照收不误,人请的电影她照看不误,就连瓜子儿汽水这些小零嘴她也是来者不拒。   这年代谁的日子也不好过,花了钱没个响儿,家庭困难的男同志们难免就有意见,找她问个说法吧,她就也不说拒绝,也不说接受……用安然的话说,那就是个女海王。   这些男同志是她养的鱼,想吃啥就无病呻吟几声,自有鱼儿上钩。   不表态其实就是最大的表态,聪明点的男同志看出门道,渐渐也就不跟她来往了。可王文海和徐建东俩人,平时在机修车间消息闭塞,不知道外头都传遍了这姑娘的事儿,好容易遇到一个对他们和颜悦色,不嫌弃他们脏臭的姑娘,自然一颗心直往上扑。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昨晚。   昨晚,王文海刚帮刘小华把饭打好,等着她吃好,又去帮忙洗饭盒,洗回来一看,她居然穿得漂漂亮亮的,坐在徐建东的自行车后座上,看电影去了!   你说气人不气人?他气的是徐建东,俩人一个车间,他明明知道他“恋爱”了,还来勾搭他的“恋爱对象”,就是明摆着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徐建东呢,觉着王文海是臭孔雀自作多情,明明他问过刘小华是不是跟王文海谈对象,刘小华否认了的,他这才邀约她追求她,凭啥他冲上来迎面就是一拳?   俩人都觉着自个儿有理,所以打得那叫一个难舍难分。而等同事把他们拉开,一问,原来整个机修车间给刘小华打过饭的就是七八个,请看电影喝汽水儿的五六个,还有几个送过丝巾罐头……得吧,鱼儿见鱼儿,两眼泪汪汪。   机修车间,因为工作环境太差,待遇不好,在厂里谈对象确实有点拿不出手的意思。安然统计了一下,除了二十七八以上那几个结了婚,其他人都是未婚,连对象也没有。   在这个年代,可是大龄青年了。   不过,这个环境差,一面是工作性质使然,更多的则是懒,习惯不好。机油滴下来不及时清理,机油混着唾沫痰液,地上又脏又黏脚,确实是主观因素导致的。   工作服她可以做主,让综治办再给每人多发两套,勤洗勤换就是。   她觉着,得想一个办法,既让他们分散注意力,别整天想着谈不到对象,又能让他们好好的改善工作环境,改变自身精神风貌和形象的事儿……   “你们不是想谈对象嘛,那我就帮你们所有未婚青年找对象。”   年轻人们吹起了口哨,这位全厂有名的漂亮女同志可真会开玩笑,“怎么找,厂里的女工一听说咱们是机修的,理都不理咱,连面也不愿见一下。”   安然上下打量说话的年轻人:“得亏没见面,要见面看见你这头发不理,澡不洗,衣服不换还乱吐痰的样子,你们车间的整体印象分又得低上两分。”   她是笑着说的,所以虽然是打击人,可年轻人们听来不会伤自尊,只是会有点不好意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样,谁也别笑话谁。   “可咱们工作性质就这样,每天跟机器打交道,能干净得起来吗?”   “医生也是每天跟病人打交道,干的也是跟你们一样的工作,修修改改,缝缝补补,他们一旦离开医院,哪个不是光鲜亮丽?”   青年们沉默一会儿:“那你怎么给我们介绍对象呢?我们可是有三十几个人呢,厂里哪来这么多女工?”   “厂里女工可不愿见咱们。”有人小声补充一句。   安然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神,想谈对象,这是人到了一定年纪后的本性使然,她其实也不喜欢陈文慧那种让大家压抑本性的观念,一个人如果连天性都得不到满足,还跟他谈什么理想情怀,这不扯淡嘛!   “谁说我要在二分厂给你们找对象?”   众人眼睛一亮:“那是……一分厂吗?”一分厂效益好,姑娘们打扮洋气,他们也是向往的。   “可一分厂的光棍也不少,狼多肉少啊。”有人幽幽的来了一句,哄堂大笑。   钢铁厂本来就是机械活、重体力活居多,男工比女工多得多,竞争不是一般激烈。   “也不是一分厂。”安然老神在在,心里挺喜欢这群年轻人,姨母笑。   可她忘了,现在的她只是二十岁的女同志,比他们中大部分人还小,小脸白白的,眼睛又大又圆还有光,嘴唇红红的,这一笑差点闪了他们的眼,可把人家大小伙子们脸都笑红了。   “你们说,咱们整个阳城市,哪个单位的女工最漂亮?”   “那还用说,当然是隔壁纺织厂!”   “就是,谁不知道啊?”   纺织女工都是年纪轻的女孩子,因为常年待在厂房里,晒不着太阳,皮肤相对白一些,而且或多或少都会点针线活,不就是心灵手巧了?恰恰满足这年代的择偶标准。   “我就是阳三棉出来的,在那边生活了十几年,如果你们能把个人卫生和环境卫生搞好,我就能给你们介绍那边的对象……”   大家伙都乐疯了,连忙点头:“成成成,咱们现在就开始干!”   于是,收拾垃圾的,拿扫把的,找拖把的,一下就给忙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女同志说的话就是有股让人信服的力量,比车间主任还管用。   “我不是让你们临时抱佛脚,卫生问题是习惯问题,必须长时间坚持,你们现在搞得干干净净,结果跟人姑娘认识以后立马原形毕露,或者结婚后变了个人,我这脸上也没光啊。”   “不会不会,只要能有对象,我们一定能一辈子爱卫生,结婚后家务我们全包!”有人说出豪言壮语,逗得大家伙都乐了。   “嘿王文海你别笑,你上次不也是这么跟那谁刘小华说的吗?”   “还有你,徐建东,你还跟刘小华说要把工资全交给她呢!”   ……   为了找个对象,也真是不容易啊。安然忽然发现,她知道该用什么形式的活动来补过青年节了。   工会嘛,想职工所想,帮职工解决工作之外的后顾之忧。   “啥,小安你要组织联谊会?”牛正刚提着条肥肥的鲫鱼,差点把鱼甩飞了。   “对,你觉着怎么样?”   “联谊会不太妥当吧,会不会那个……又闹出事来?”王文海和徐建东的事儿,本来应该他去调解的,可他钓鱼去了,陈文慧私下里说了他一大顿呢。   “年轻人也是人,也能听得懂人话,只要咱们给他们立规矩,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会遵守。”安然顿了顿,“至于看见规矩而不遵守的,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出事咱们谁也别管,送公安教育就好了。”   年轻人,该接受挫折教育就别心疼。   牛正刚诧异极了:“小安啊,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年纪呢,你比他们还小吧?”   安然笑笑,她的心理年龄都可以给他们当阿姨了好吗?   “联谊会,听着倒是不错,但阳三棉那边怎么联系呢?”牛正刚顿了顿,“我听说那边的工会主席,是你……”后妈。   反正,看她们一墙之隔却从来不联系就知道,“母女关系”肯定不好。   “我先试试吧。”许红梅会不遗余力给她添堵,这是肯定的。   不过,这事不急,她现在条件稍微比去年好点,心里终究是记挂着胡文静帮买奶粉的恩情,也记挂着他们家孩子,就当去看一眼吧,她好安心。   ***   第二天礼拜天,安然带着小猫蛋,买上三个罐头两盒点心,找到市公安局家属大院去。“同志你好,我找一下严厉安同志家。”   门口保卫科的人看她人体面,孩子也白白净净,倒是没多问,指着说:“那栋楼三楼左手第一家,看见没,就是那栋。”   公安大院跟二分厂大院差不多,都是一样的三层小楼,一样的被隔成很多个小房子,哪怕严厉安家两口子都有体面工作,住的房子也跟普通工人差不多。   他们门口的过道里,蜂窝煤炉子上正在“噗嗤噗嗤”烧开水。   小猫蛋指着炉子,奶声奶气的说“痛痛”,这是妈妈教的,炉子和壶子都不能碰,会痛痛,还要打手手呢。   “听见没?别的孩子都知道碰炉子要打手,你咋就是不听呢?”这是胡文静的声音,她狠狠地打了两巴掌,“妈你别劝了,这小子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我不让他长点教训他下次还要被烫伤。”   孩子倒也不哭,安然心说:小辣椒家儿子还挺倔。   “诶安然你怎么来了?”胡文静一拉开门就看见她们。   “快屋里坐,原来刚才说话的是你家闺女哟,咋就这么懂事呢?”   原来胡文静家儿子长这样:白白净净,身形瘦条条的,比同龄孩子高,五官集父母的优点于一身,现在就是个帅小伙,长大肯定愈发不得了。   小猫蛋也不怕生,身子由胡文静抱着,大眼睛就四处打量,总感觉这个家跟她自个儿的家不一样,这里的桌子上没有她的奶瓶瓶。   不过,这里有一个高高的小哥哥,黑头发白皮肤,两个眼睛跟妈妈一样亮,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谁知严斐却伸舌头,“略——”做个鬼脸。   小猫蛋认真的看了看他的舌头和故意翻扯出来的白眼仁,不仅不哭,还笑起来。   “让你吓姐姐,我让你调皮。”胡文静抓过他,屁股上打了好几下。   严斐这才不情不愿的扁扁嘴跑了,胡文静尴尬极了,以她的暴脾气是恨不得追出去抓回来揍的。   这时,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过来,摇了摇小猫蛋的手,“弟弟不听话,没被吓到吧?”   老太太头发黝黑,面色红润,一副金属边框眼镜,看着就是文化人。安然知道,这便是严公安的母亲,胡文静的婆婆了。   双方客气两句,老太太拉她坐下,递了一杯蜂蜜水过来,“我家这混世魔王,让你们见笑了。”   “哪有,你们家小斐居然都会跑了,我家这个还只会勉强走几步呢。”   这下,婆媳俩都乐得合不拢嘴了,没满周岁就能“跑”,满大院里也找不到第二个啊。虽然调皮是调皮了点,可这份独一无二的身体素质还是让她们骄傲。   安然怀小猫蛋的时候营养不良,终究是赶不上胡文静家境优渥。但跟二分厂大院里的普通孩子比起来,小猫蛋发育又算挺好的,安然已经很满足了。几个女人围着孩子的话题聊了大半个小时,胡文静居然从冰箱里拿出半块西瓜,“来,吃西瓜。”   自重生以来,安然还是第一次看见电!冰!箱! 第33章 三更合一   小猫蛋怕热不怕凉, 冰西瓜她还第一次吃呢,小小的咬了一口,任由甜丝丝冰爽爽的滋味在嘴里荡开, 她顿时眼睛一亮, 把缺了一个小口的西瓜举到妈妈嘴巴:“妈妈, 七七。”   胡文静婆媳俩都给惊呆了!   这得是多贴心个小闺女啊!   吃东西足以见教养,老太太心里越发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姑娘, 直接一把搂膝盖上抱着,让胡文静快拿奶糖来,一会儿喂她喝麦乳精,一会儿给她削水果, 忙得不亦乐乎。   胡文静悄悄给安然努嘴:“瞧见了吧?我家这老太太就喜欢女孩, 当初听说我生的是儿子, 人推说工作忙,得加班, 第三天才去出现呢。”   婆媳之间嘛, 再好再客气都不可能像亲母女, 安然也不好当着双方的面说啥,也不知道接点啥, 只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婶子在哪儿上班呢?”这么大年纪还要加班,真够辛苦的。   “市总工会,就人民路西段。”胡文静递过一个削好的苹果。   “总工会?”安然一顿。   “怎么?”老太太也有点奇怪, 努力的眯缝着眼睛回想,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是不是咱们下属联合工会的?”   “对,我在阳钢二分厂的工会,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婶子?”可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说“眼熟”只是客气话,毕竟人家是顶头上司,不好得罪。   “哦,那儿啊……你们主席好像姓杨?你应该对我没印象,我只是从你们门口路过。”其实是作为上级主管部门去督察的。   老太太无论单位还是在家,都是发号施令惯了的,搁那儿一坐,领导的气势就出来了:“我记得你们工会主席是姓杨是吧?”   “对,这是原先的主席,现在由陈文慧陈姐主持工作,您还记得吗?”   全市这么多单位都有工会,她哪记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副手哦,只是问:“那你们最近忙啥工作呢?”   安然也正想找专业领域的前辈请教一下,办联谊会这事妥不妥当,万一有什么政策她给忽略了,那就是引火烧身。于是一五一十的,把正在筹划办一场横跨二分厂和阳三棉的联谊会的事给说了。她是认真做过计划的,本次活动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达到个什么样的效果,前期做了哪些准备,场地、人次、流程她都能说出来。   说到纺织女工们因为工作忙碌,没时间谈对象,把年纪耽搁大了,只能找个农村户口的男人草草结婚。安然倒不会觉着农村户口低人一等,可时代局限,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觉着农户和非农户那是天壤之别。   而二分厂的机修工们,则因为接触不到女同志,老大年纪还没个对象,滋生不少打架斗殴事件,严重的影响了社区街道治安……这就是典型的,资源不对称。   联谊会的作用,其实就是让双方有个见面的机会,实现资源互通,共享,最后结合。   只能说,女人在很多时候更能懂得欣赏同类。严老太太就是这样的人,她历来看不惯儿媳的一个地方就是:只会动不动发脾气,你问她个啥她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可安然同志不一样,全程对答如流,做过的就认真回答,没做过的也不回避,如果能选择,这就是最好的下属人选。   老太太眯着眼睛想了想,市总工会确实是缺人才,如果这个女同志真能行,反正她没几年就要退休了,也推她一把不是?   不过,这样的打算她不会说出来,还得观察观察。“这样吧,你们的活动订在哪一天?到时候我得去瞻仰瞻仰。”   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亲临,对这场活动肯定是锦上添花的。   安然心里挺高兴,可一想到目前的困境,只能苦着脸说:“原本计划是下个礼拜天……”叹口气,“阳三棉那边的工会组织我们作为同级单位,联络需要一定程序,所以还不确定时间……”总不能说许红梅不配合吧。   领导其实是忌讳下属互相告状的,尤其是严老太太这种久居上位者。   “行了,多大点儿事,我明儿一早给他们挂电话,你下午把活动方案带过去,找小许,许红梅商量着办。”   就连安然也没想到,她这一趟居然有这么大的意外收获,有她这句话,许红梅就是再对她有一百个不满,也不敢违抗顶头上司的安排。   ***   第二天中午,不用安然过去,许红梅就带着两名得力干将过来了,“老陈,你们动作可真够快的,我才刚想联谊呢,你们就把方案送到市上头去了。”   陈文慧只是笑笑,不怎么喜欢隔壁厂这个靠拍马屁上位的同行。   “诶对了,老太太来电话,说让我们跟‘小安’商量着办,务必要把这场联谊会办成个典型,你们这儿哪个小安啊?”   大家伙看向空着的位子,安然说是家里有事,请半天假,下午才过来。   “你们这位小安同志可真是能干啊,这么多年了我还第一次听老太太夸人。”许红梅自说自话,她也不需要二分厂这几个懒驴懒马的喜欢,反正就现在两个厂的差距,那是真没法比的。   两个厂一墙之隔,她平时都是用鼻孔看人,陈文慧牛正刚几个,会喜欢她?   于是,两伙人就这么相对无言的,坐着等“小安”同志。   此时的安然在干嘛呢?她在忙着给闺女准备周岁礼物呢!小猫蛋的生活水准在大院里那是头一份,吃的穿的别人有的她都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所以一般礼物她还真不想准备。   “姨,生日蛋糕是个啥哟?”铁蛋边写作业,边抬头看他那忙进忙出的小姨。   “就是过生日那天吃的蛋糕哟。”   铁蛋扁扁嘴,“那我啥时候生日?”   这安然还真不知道,上户口的时候为了上学方便,她随便写了个八月一号,在小猫蛋后头半个多月。   “建军节。”   “哇哦!我跟解放军一天生日!”臭小子把铅笔一扔,跑下去找几个华显摆去了。   今天的生日蛋糕,安然可是花了大价钱去百货商店买的奶油,又去牛奶厂买了鲜奶,加上鸡蛋面粉,光搅吧就搅了半个小时。因为没有烤箱,她只能把两个铁锅支在蜂窝煤炉子上,将就着用用。   但凡有个电饭锅,她也不至于这样啊。   一会儿,鸡蛋糕的香味飘荡出来,铁蛋都不玩了,直勾勾蹲守在炉子前,一会儿问熟了没,一会儿又问熟了没。   他一问,小猫蛋也跟着鹦鹉学舌,“妈妈,书没?”   一张嘴,就是滴滴答答的口水流下来,她还横着袖子自个儿擦,乖惨了。   “边儿去,待会儿炉子烫着你们。”   铁蛋把妹妹牵起来,“走吧猫蛋,我就不信生日蛋糕能有红烧肉好吃,姥姥给咱做红烧肉哩!”   包淑英来了几个月,还真学会一个拿手好菜了。她现在做的红烧肉,连俩孩子都说好吃,这倒是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安然的双手,不用再每顿饭亲力亲为。   蛋糕胚子烤得差不多了,裱上奶油,嵌上几片黄桃肉,再随便烤几分钟,一个不怎么好看但特别香的生日蛋糕就出炉啦!   也不知道谁吼了一声“包文篮你姨蛋糕可以吃啦”,一群孩子得十多个吧,呼啦啦从各个方向涌入安然家里。一个个仰着小脑袋,眨巴着大眼睛,还滴答着口水,就这么眼巴巴的看着。   安然在心里说:面粉多贵啊,鸡蛋多贵啊,牛奶多贵啊,奶油更贵啊……   可是,面对着这么一群孩子,她实在下不了狠心。因为看见他们,她总会想起上辈子没有她庇护的女儿,说不定过得还不如他们,要是她也能遇上一个好心的给她东西吃的阿姨就好了。   算了,就当给这辈子的猫蛋积福吧,安然一咬牙,把蛋糕切下一半,切成非常非常小的小块,一人给了一块。   等铁蛋带着妹妹回来,发现家里被围得水泄不通,谁都在吃蛋糕,就他和妹妹没有,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小猫蛋比他还难以接受,直接扁着嘴,“妈妈,高高,高高,妈妈……呜呜……”   她盼啊盼,盼了大半天的糕糕居然被别人吃啦。   安然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年代啥都缺,可最缺的还是一口吃的。“乖,给你们留着呢。”   小猫蛋立马一声收了“哭”。   小丫头,跟着大孩子还学会他们的把戏了。   她是真心疼自己的蛋糕啊,拿过去都舍不得大口吃,就像昨天在严家吃西瓜一样,只舍得用舌头小口小口的舔吧,舔到蛋糕屑都化在嘴里,她才敢吞下去。   安然看得眼热,宋致远今儿要能回来,她得要求他立刻,马上弄台电冰箱和电烤箱来。最近胡光墉四处走动的消息下来了,京市那边同意“宋致远”回原单位了。   刘解放如丧考妣,安然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开心的。   毕竟,母亲一个人带孩子也挺累的。宋大工程师虽然生活低能,但至少抱孩子,换尿布,把屎把尿,喂奶粉这几件事他做得挺规范,像机器人一样规范。   包淑英以前苦太多了,现在稍微一劳累就腰酸背痛,有他搭把手也是好事。   ***   下午,踩着点,安然来到办公室,当然她是瞅准了许红梅不在的时候来的。阳三棉那边给她留下两名干事,陈文慧一副啥也别问她她要出门的架势,牛正刚准备去钓鱼……于是,就只剩陈圆圆和安然,一共四个人操持联谊会。   虽然阳三棉的干事一直强调希望把场地设在他们厂,可安然坚持说,二分厂有个能容纳三百人的礼堂,桌椅板凳齐全,还有一个大舞台,用来作联谊会场所最合适不过。   接下来无论对方提什么要求,但凡是有利于阳三棉的,安然都要争取过来,哪怕二分厂没条件的,她也要综治办想办法创造条件。   “安姐,不就一个举办的地方吗,大不了咱们让给他们就行,咱们还省心省力不是?”陈媛媛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安然要这么据理力争。   而安然呢,她是在严老太太眼里看出意思的,这场联谊会非常重要,如果办得好了,无论是对她个人还是二分厂,都是加分项。“咱们要以主人翁的心态,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哟。”   陈媛媛笑道:“哎呀安家你说话咋跟胡书记一样啊,动不动就主动权,哪有那么多权不权的。”   小姑娘还是太年轻了,不吃几次亏有些规则就不会放心上,她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孩子,其实也挺幸福的。   安然笑笑,开始召集人手,布置会场去了。   方案已经白纸黑字定下来了,除了牛正刚和她,安然没给任何人看过,尤其是许红梅,要了好几次二分厂这边都敷衍过去。   说实在的,要不是看安容和面子上,这样花瓶还不自知,喜欢瞎指挥的女人,谁会服她?   反正,她在二分厂是指使不动人干活的。以前安然在的时候吧,只要招呼一声,隔壁综治办和保卫科的大老爷们都来帮忙,就是最忙的厂办,也有人出来应个声儿,许红梅一来,这些人都跟消失了一样。   ***   晚上,安然把剩下的半个蛋糕拿出来,插上一根手指饼干当蜡烛用,可把兄妹俩乐坏了,“高高高高!”   “好,小猫蛋的生日蛋糕,妈妈当然给你留着的呀,以后不能哭哭了哦。”宝贝,无论任何时候妈妈给你的都是最好最多的,毋庸置疑。   小猫蛋被她点着鼻子,“好,乖乖。”   包淑英做了一盆香喷喷的红烧肉,一只鸭子安然分两半,半只做成金黄的酱鸭子,半只炖了酸萝卜汤,再凉拌个不放辣椒的黄瓜,生日晚餐就好啦。   可眼看着菜都出锅半天了,小姨还不让盛饭,铁蛋坐不住了,故意掀起衣服,吸着气,让安然看他瘪瘪的肚子:“姨,咱们还不吃饭吗?”   “边儿去,等等你小姨父。”老太太给他背上拍了一把,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这是吃穷他小姨,只要锅里有饭他能一天吃四五顿。   “我姨父回来了吗?他不是在京市吗?”   这也是包淑英的疑问,闺女只说等等看,也没说到底回没回来。但她听院里其他老太太们说,女婿这次去京市怕是很难再回来了,听说那边的大领导很看重他,想把他留在那边工作。   女婿出息吧,她高兴。   太出息了,她又发愁。   “然然,要不,如果女婿在那边工作的话,你就把工作辞了,带着孩子过去找他?我跟铁蛋回小海燕去。”   “放心吧妈,你女婿不会在那边工作,你闺女也不会辞职,至少目前几年还不会。”   “姥快别说了,我妹都饿坏了,你给她泡奶粉吧。”铁蛋说着,抱出奶粉罐子。   小猫蛋现在已经能跟着吃大人的食物,可安然还是每天早晚给她喝一次奶粉,院里那些老太太看见孩子抱着奶瓶子溜达,谁不是皱着鼻子眼睛的嫌弃,安干事啥都好,就是太宠孩子。   不就一丫头片子嘛,这么大了还喝这么好的东西,糟蹋!   安然听见,当场就给怼回去:“哟,我家丫头都能喝的东西,你家六个宝贝大孙子偏喝不起,心疼了吧?馋了吧?”   那都是在各大家属院盘踞多年的老太太,搬到哪儿舌根嚼到哪儿,别人不敢惹,安然可不怕她们,吵她们吵不过安然,打那更不是安然对手,当面怼她们几次,不就悄悄闭嘴了吗?   此时的小猫蛋呀,满心满眼都是“高高”,才不要喝奶粉呢,自个儿搬个小板凳坐着,生怕蛋糕飞走。一会儿还得叫一声“妈妈”,让她来看看她的生日蛋糕。   那可爱劲儿哟,让所有人恨不得亲亲她,抱抱她。   宋致远就是在这样的欢声笑语里,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呀,女婿?”包淑英赶紧起身,“坐好长时间的火车了吧?看这累得,人都瘦了一圈。”   宋致远难得的叫了声“妈”,可让老太太受宠若惊,“诶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然然快帮女婿接行李。”   安然接过一个简单的旅行箱,跟秦京河带走的一模一样,还得假模假样问:“怎么从火车站回来的?”门开着,楼道里还有人经过呢。   “刘厂长去接。”他洗了洗手,一把抱起猫蛋,轻轻掂了掂,眉目舒展。   “我可没委屈你闺女,一天四餐两顿奶,餐餐有肉有蛋。”   宋致远顿了顿,刚想说什么,孩子妈的手又伸到眼前:“奖金呢?”她可不会忘记,出差有奖金,702地下工作也有奖金。   宋致远从怀里掏出一张存折:“全在上头。”   安然看一眼数字,没忍住挑了挑眉头,八百块,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他一年的工资啦!如果每参加一次这样的项目就能挣这么多奖金,安然希望他永远别回家。   包淑英追进屋里,“然然咱们可不能这样,男人刚回家就要钱,他们在外头应酬交际都得花钱,不像咱们女人……”   “哎呀妈你就甭担心了,你女婿不用应酬交际,我不拿也要被他妈拿走。”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妈要有本事把孩子拿过去带,来家里给他四体不勤的儿子当保姆,给她她也没意见。   剔干净胡子,剪短了头发的宋致远,小猫蛋还是有点认识的,揪了揪他胸前的扣子,“啊——吧——”   “叫爸爸,这是爸爸哟。”有了钱,安然心情也好。   可惜孩子都是谁带得多就亲谁的,一见到妈妈就张手:“妈妈。”   “来吧,没蜡烛咱们就直接吃蛋糕,祝贺咱们猫蛋同学终于一周岁啦!”   “生日快乐呀妹。”   “快快!”她只会说这俩字,甜甜的奶香味浓浓的蛋糕一入口,就笑得见牙不见眼,妈妈喂一口,姥姥喂一口,哥哥喂一口。那蓬松松软绵绵的鸡蛋糕,吃进去又甜又糯,她幸福的闭上了眼睛。   宋致远:“……”就这么眼巴巴看着,女鹅喂了所有人,独独把他给落下。   安然实在想笑,看在他及时赶回来给孩子过生日的份上,切了一块大的递给他:“吃吧,你闺女就是只护食的小猫崽。对了,名字想好没?”   宋致远极其斯文的吃着蛋糕,“安文野,怎么样?”   “好呀!我叫包文篮,我妹就叫文野,别人一听就知道咱们是一家人,对吧妹?”   小猫蛋正吃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   安然念了两遍“安文野”,“有什么出处吗?”   “梁启超在他《自由与制裁》中说过: “是故文明人最自由,野蛮人亦最自由,自由等也,而文野之别,全在其有制裁力与否。【1】”   安然顿了顿,难怪怎么听着耳熟呢,是成语“文野之别”的出处。“不过,女孩子叫这名字,会不会太中性了点?”不是说不够女性化的意思,是一文一野一对反义词用在名字里,感觉寓意不够纯粹的“美妙”。   不过,又觉着挺大气的。她也不喜欢什么“梅”啊“丽”的太过女性化的词语,总觉着她的闺女该有无限可能,她的志向可柔可刚,可文可野。   宋致远不答反问:“你取的呢?”   “安文宋。”中间名都取了“文”,大概是他们两辈子来第一次默契。   “粗浅。”   “哈?”   宋致远挑眉,“让她选吧。”   “我知道怎么搞,抓阄抓阄。”铁蛋比谁都激动,哒哒哒从作业本上撕下两个小纸条,他只会写“安”和“文”,其他两个字还不会写,只能用拼音替代。   “妹你抓吧,抓到哪个哪个就是你的大名,用一辈子的大名哟。”他团了团纸条,尽量团得一模一样,在两只手里换来换去,伸出去让她拿。   小猫蛋在做选择题这件事上非常爽快,不会像别的孩子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拿起一个小纸条,下一秒就往嘴里塞。   吓得包淑英忙一把抓住,“傻囡哟!”   安然忽然发现自己纠结于孩子叫什么名字,有点俗了,她觉着自己应该向宋致远学习,人家连冠姓权都不在乎,多洒脱啊。   “安文野!我妹以后就叫安文野咯!”在取名这件事上,铁蛋反倒是最在意,最开心的人,拿着纸条又蹦又跳,“安文野,以后我得让所有人都叫你大名。”   “安文野你蛋糕吃完了吗?”   “安文野咱们出去玩好不好?”   “安文野咱们走,等等,你的奶瓶子!”   包淑英赶紧追出去,生怕铁蛋把妹妹抱摔了。   “你的项目做完了吗?”安然看宋致远只顾着吃蛋糕,一连吃了三块,终于忍不住问。   “嗯。”   “那京市那边不用去了吧?冒牌货啥时候回来?”   宋致远挑眉,特意留意她的神色,好像有点……期待?   不知道为什么,他为自己这个发现不开心。   “不用,但他最好不要出现在阳城。”   “这你放心,他是个讲信用的人,退一步讲,只要换个发型,换个衣服,即使出现别人也不一定能认出。”   “你很了解他?”宋致远越来越迷惑了,这个安然同志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她明明是他妻子,又不是他的妻子。   天黑以后,孩子们回来,安然拿出亲手缝制的布老鼠,灰灰的耳朵,长长的触须,身子虽然也是灰的,可却穿着小碎花的裙子,小猫蛋一下就爱上了,“妈妈,叔叔。”   “你就是妈妈的小老鼠。”安然亲了亲她,“这是妈妈送你的第一件生日礼物,以后咱们年年有礼物,有生日蛋糕好不好?”   铁蛋也把他珍藏许久玩出包浆的弹弓送给了她,包淑英则是脖子上一个小小的拇指头大小的银锁头,拴根红线挂脖子上,可把她嘚瑟的。安然本来是对宋致远不抱希望的,他能回来已经算意外之喜,不奢望了,不然她失望,女鹅也失望。   谁知这金刚钻直男忽然指着门口说:“我的礼物在那儿。”   铁蛋第一个冲过去,那里啥时候放了一个纸盒子,“姨咱们明天有麻辣兔丁吃咯,我姨父买了兔子哟!”   他手里,赫然提着两根长长的兔耳朵,红红的水汪汪的眼睛,通体雪白的毛发,软软的巴掌大一只小肉球,不是兔子是啥?   安然多留了个心眼,“是吃的还是……养的?”   宋致远脸都黑成锅底了,不是她说孩子喜欢小动物吗?不是她说孩子整天抱着布兔子睡觉吗?   “乖,包文篮你快把兔子放下,不是吃的,是给你妹养着玩儿的。”   铁蛋扁扁嘴,不能吃,没劲儿。   小猫蛋倒是真喜欢,也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一把搂怀里,开rua。安然本想阻止的,可凑近闻见一股消毒水和酒精的气味……哦,她爹真是个讲卫生的家伙,消起毒来连兔子都不放过。   晚上,包淑英很自觉的带着铁蛋睡小床,怕他们夫妻小别胜新婚,还把卧室门给关好,早早的催着铁蛋快睡觉。   安然:“……”母亲大人真的想多了。   不过,因为送兔子有功,猫蛋对这个忽然多出来的“爸爸”也不反感,甚至觉着很新奇,她也说不出爸爸和姥姥有什么区别,可孩子就是会突然的亲近,她一会儿滚到妈妈怀里,露出脑袋偷看他,一会儿又滚出去,迅速的在他身上挨一下,观察他的反应。   “你会做电冰箱和烤箱吗?”安然忽然问。   宋致远想了想,“会,要多少?”   安然:“……”各做一个就行,省得你闺女眼馋人家的东西。   “对了,你们研究得怎么样了?”   宋致远倏地睁开眼睛,“在你梦里,我这次研究失败了,对吗?”   确实是失败的,因为反对势力和境外势力的联合干扰,他们在实验的最后一步失败了,国家不得不花巨资向M国购买,黑匣子技术在对方手里,无论是核心技术还是售后维修,都得花很大一笔钱供着。当然,有宋致远在,这样被卡脖子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大概也就十五年左右吧。   跟一生比起来,十五年就是生个孩子养到初中毕业的时间,可对于一个国家,一个处处被封锁的落后国家,这是成千上万军工人的半辈子,有的人或许没等到,就与世长辞了。   不过,安然又想起存折,八百块不是小数目,如果没做成功的话哪来这么多奖金?   “初期算是成功了,但后期……接下来至少两年时间我不能再离开阳城。”   安然也不懂,这样的实验到底分几期,每一期做些什么,反正既然他态度还算乐观,那应该就是没什么事了。“这下相信我说的话了吧?没有我的梦,你们这次是大败特败。”   黑暗里,宋致远翘了翘嘴角。   他以为没人能看得见,可他忘了小猫蛋还精神抖擞坐着玩呢,“妈妈,笑笑,笑笑,嘿嘿——”   安然虽然极力忍耐,但还是没忍住,这人嘴巴就跟锯子似的,夸她两句会死吗?   不过,宋致远对她的感谢是真金白银投其所好:“明天去邮局取钱。”   “取什么钱?”   “你上次生气工资的事,我要来了。”原来是安然刚来的时候,因为他把一半工资给了母亲惹得她勃然大怒的事儿,安然每次生气的时候总要翻旧账,表面他一声不吭,没想到暗地里还把剩下一半拿回来了。   安然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怎么拿回来的?你妈没去厂里取?别是你自个儿用奖金私房钱填进去的吧?那样我可是会去702问哦,你这项目到底有多少奖金。”   宋致远顿了顿,“去了,但我没给。”   哟,还像个人了哈,安然心里一喜,“为啥?”   “孩子不是没奶粉钱吗,明天去买。”   看吧,男人还就是驴,你不抽他,他怎么知道顾家?怎么知道钱要拿回来给女鹅花。   安然本来是平躺着的,忽然又想起个事,翻爬起来问:“跟我说实话,你妈是怎么弄走你一般工资的。”要说是他主动给的,那不可能,因为棒槌可想不到这茬,你看岳母大人来给他带了这么久孩子,他大老远回来也没说给她带个三瓜俩枣,小猫蛋要不是她提前说了要礼物,他肯定也想不到。   可以肯定,这家伙不是小气,是压根就缺根筋。   天气热得喘不过气,她本来只穿着一件旧衬衣当睡衣,衬衣纽扣让小猫蛋抠开了几颗也没注意到,这么趴过去,露出一片雪白的风光,   宋致远只觉燥热得很,“宋清远要结婚没嫁妆,她去找我借的。”   “宋清远又是谁?”   “妹妹。”他翻身背对着她们,不知道是因为不想聊这个话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可女人的好奇心是那么好打发的吗?“喂,宋大工程师你们家到底还有些什么人?”   “以后就知道了。”   安然掰着他的肩膀啥叫以后就知道,莫非她跟他们宋家人还有见面机会?可别了吧,结婚时装死,生孩子装死,现在孩子都一周了还装死,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你们家人知道我俩结婚的事吗?”   “知道。”   OK,那就结了,他妈最好别来,要是来她就得让她把“借走”的一半工资吐出来。   ***   没几天就到了周末,这不仅是一个年轻人们摩拳擦掌的周末,还是一个万众瞩目,全市两大厂的职工及家属们期待的周末,因为阳钢二分厂和阳三棉要举办未婚青年联谊会!   就连铁蛋二华小华这样屁大的孩子都知道,大人要去找对象咯,他们早早的守在礼堂门口,进去一个年轻的穿着干净的男同志,就要臊人家一下,非得臊到人家摸出两分钱让他们买糖吃才行。女同志嘛,面皮薄,他小姨不让,他们就猴在树上,悄悄看哪个女同志衣服是新的,哪个穿了裙子,哪个绑了头花。   因为是两个大厂有史以来第一次,报名的人挺多,对于两边的未婚男女来说,对方都是他们可接触范围内最好的选择,因为谁也不想年纪大了娶(嫁)个农村户口不是?报名人数太多,要跳舞的话场地有限,为了确保安全,安然只能精挑细选出八十个年纪最大最急迫的,剩下那些年纪还小的先不考虑。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严老太太是个非常保守的人,三天前忽然大手一挥把方案上的“舞会”改成了“座谈会”,于是安然只能收起准备好的录音机和音响,在礼堂正中央支几张大桌子,摆上瓜子儿花生和茶水,男男女女坐一起聊聊天吧。   男职工四十人,女职工四十人,就这么谁也不认识的聊几句好像没啥作用,为了确保相亲目的能高质量完成,她又规定男女内部各分成四个小组,每半个小时交叉轮换一次组合,尽量让年轻人们多接触几个,能成是好事儿,成不了,那就当多个朋友不是?   事实证明,小组交叉轮换是非常明智的,王文海和徐建东居然都找到了心仪的女孩,而且还是俩同车间相邻工位的好朋友。当天联谊会结束,晚上四人就相约直奔电影院,可把打扮成花蝴蝶准备大展拳脚多养鱼的刘小华气个半死,也不知道哪个缺德孩子还猴在树上唱:“我想找对象,越想越够呛,年纪一大把,越活越窝囊……” 第34章 三更合一   “包文篮你姨呢?”刘宝英站在楼底下, 仰着脑袋问正被安然逼着坐在窗前写作业的铁蛋,他容易吗他,屁股都快坐出疮来了。   安然实在是头大, 她没想到上辈子成绩优异的铁蛋现在居然是个学渣, 汉语拼音一教就会一写就废, 数学题倒是都会,可就是粗心, 总要犯点小错,安然真想揪着他耳朵问问:你还是当初那个贼精的小铁蛋吗?当初在小海燕那是多么谨慎,多么会谋算的孩子啊,才来几个月就成马大哈, 这城里生活是有毒吗请问?   “在呢, 咋啦?”   “安然快下来, 提上篮子和网兜,咱们走。”刘宝英尽管已经压低了嗓音, 可这宿舍楼实在是不隔音啊, “哐当哐当”开了好几个窗户, “宝英有啥好事儿?”   这刘宝英,虽然没工作, 可有项特殊技能——总是能第一时间知道哪儿有便宜可捡。   跟着她,没错。院里没事干的家庭妇女们,纷纷提上网兜追出来, 安然自然也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把猫蛋扔给她姥姥,“包文篮同学,现在是早上八点十分,等我两个小时以后回来你作业要是还没写完, 中饭就不用吃了。”   铁蛋吐了吐舌头,“那你让妹别来打扰我。”   小猫蛋也学着他吐吐舌头:“妈妈,打打。”   “小坏蛋,哥哥写作业的时候不许打扰,不然妈妈连你一起打打,听见没?”   “乖乖。”   安然笑哈哈,她闺女真是一天比一天聪明,才一周岁就能实现跟她简单对话了,这样的孩子上哪儿找去啊?反正她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   不过,走了一段安然才发现,“银花姐没来?”她可是很热衷于这种事的,今儿又是歇班,不来才怪呢。   刘宝英忙着带路,住旁边的曹家媳妇说:“赵银花这几天烦着呢,她家老大跟东边机械厂的,还有向阳农场的几个男娃娃斗气,打伤了人,正忙着给人凑医药费呢。”   大华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跟铁蛋这一批玩不到一处去,整天就跟别的厂的子弟打得火热,谁知道他还跟人搞起了小团伙,他们打架斗的是气,家长们伤的可是财,把人打住院了轻则付医药费营养费,重则被公安抓走拘留,以后一辈子可就毁了。   “对方家长就拿准了这点,要赵银花赔钱呢。”曹家媳妇咂吧咂吧嘴,真是狮子大开口啊,“让赔五十块哩,要我这孩子我就不要了,谁家爱要谁领去,晦气。”   安然对大华这孩子没啥印象,因为他不经常在大院里溜达,偶尔回来也是匆匆一过。但平时没少听银花抱怨,说他性格冲动,闯了好几次祸。   这样的年轻人你跟他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得让他吃点苦头才行,所以也没放心上,寻思着过几天问问看,要实在凑不出钱来,她这里可以拿点。   出了大院左转,顺着大道一路走到头,再左转,“宝英你咋带咱们来黑市了?”   这儿东西齐是齐,多也多,问题是比百货商店贵啊,只有一个男人养家的妇女们,就只能过过眼瘾,心说回去经过国营菜市场门口倒是可以捡点菜叶子,那个不要钱。   安然也奇怪,刘宝英平时是能把一分钱掰成三瓣花的持家妇女,怎么带大家上黑市买东西?   “嘘,大家别出声,跟我来,保准让你们不吃亏。”刘宝英很得意,领着大家伙穿过自由市场后的空地,钻进一片低矮老旧的厂房里。这里曾经是个被日本人占领的链条厂,抗日战争胜利后又被国军占领,逐渐荒废得不成样子,现在已经彻底成为废墟,能卖钱的废铜烂铁都被人撬光了,只剩一片破房子。   七弯八拐,刘宝英把她们带到一间还有门的房间前,只见她轻轻敲了敲门,小声叫了两声“小刘”,门“咯吱”一开,露出一个瘦条条,黄叽叽的男同志。   “来了?”   “来了,这是咱们一个大院的,快把你的好东西拿出来给大家伙看看。”   安然觉着这小伙子有点点眼熟,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在哪儿见过。   小瘦猴倒是一眼就认出她:“嘿这大妹子,上次买的围巾还满意吗?”毕竟,这么漂亮的女同志他想忘也忘不了啊。   安然一顿,原来是他。   年前她给猫蛋姥姥买过一块藏青色羊毛围巾,就是找他买的。   “你这次又有啥好东西?”   刘宝英愣了,“安然你们认识?”语气里有她自个儿都没察觉的沮丧,人安然同志漂亮就是好啊,走哪儿都能刷脸,不像她,买了多少次东西才跟小瘦猴把关系维持住,这次答应多带几个人过来,别人每买一块钱东西答应给她一毛钱的中间费。   安然可不知道她热心的带大家过来还有这点门道,她的眼睛已经被屋子里的东西吸引了:那是堆成小山样的劳保手套!   其他人也被这么多手套给惊呆了,一个个张着嘴巴问:“你要卖的是手套?”   “这也太多了吧,得上千双吧!”   小瘦猴挠了挠后脑勺:“也不多,刚好一千一百二十六双,纯棉纱线的,你们要吗?”   劳保手套二分厂平时也有发,可那都是有数的,三个月一双,男人们戴破了,把手磨破了,才能熬到下个季度发新的,也没多余的拿回家给她们用,哪个妇女不喜欢?   “你卖多钱一双?”   小瘦猴眼珠子滴溜转:“这得看你们要多少。”   刘宝英直接说:“每人十双,你说吧多少。”   其他人连忙否认:“要不了十双要不了。”哪有那么多钱花呢。   小瘦猴可就不怎么高兴了,不过他脸上不表现出来,只是说:“要零卖的话,就五角钱一双,十双及以上则是四角五分。”   大家有犹豫了,五角钱对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妇女们来说,可是不小的数目,它能买两斤玉米面,能买好几个鸡蛋,还能给孩子买几只铅笔几个作业本。   刘宝英急了,她可是费了老大力气才把人带来的,要是谁都不买她不就白忙活了吗?说来说去,也就是为了挣几毛钱,给男人减轻点负担,也能给孩子买根冰棍儿吃。铁蛋的小书包,猫蛋的小裙子,包淑英的的确良裙子,她不喜欢吗?   喜欢得都快疯了!   可她手里没有一分钱啊。   “安然你快劝劝大家,这么好的手套咱们难得遇上,买几双回家,男人的破了还能替换一下,咱们自个儿也能用不是?”   安然看她很着急,再联想她自进门到现在的积极主动,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乐得帮她一把:“小刘倒爷是吧,咱们旁边就是阳三棉,纺织品这一块你可没我熟,就这样的棉纱线手套,线头还露外面,有些地方都脱线了,一看就是生产线上淘汰下来的,给你四角一双顶破天了。”   小瘦猴气得一蹦三尺高:“可别再说了大妹子,你知道就行了。”上次的围巾也是,他卖了那么长时间,忽悠了那么多人,唯独栽她手里。   可要说栽吧也不至于,因为她没明抢,也不是不给钱,只是在他成本价的基础上多给了一点点,让他赚得不多而已。   他有点怕这个小女同志,总感觉她能把他看透。“成,四角就四角,要多少快来挑。”   妇女们摩拳擦掌,女人买东西有个通病,要是一分不少她们还真不一定会买,可要是一旦有折扣,那哪怕是不在计划内,也得买!   谁知安然却又摇头:“我说的是零卖,如果十双及以上,那就每双三角八分,怎么样?”   小瘦猴本来差点气得跳起来,可一听三角八分,也就是少了两分钱,其实还是有赚头的,薄利多销算下来,赚得也不少。他忽然发现,这个大妹子说话挺有技巧啊,每次貌似是砍价,可每次都留了余地,都让他有赚头。   她是不懂吗?   不,她很懂,可还愿意给他留点赚头,说明人品是真不错。   一下就砍下来一角钱,够买两根冰棍儿给孩子甜甜嘴的,妇女同志们那个高兴哟,三两个拼在一起买十五双,拿下批发价,然后再各家要多少分开,算下来每人便宜了好几角钱。   买的人高兴,卖的人也高兴,而中间人刘宝英也赚了一块多钱,这趟黑市之行相当愉快。就连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邱雪梅,也一口气买了三十双。   其他人走在前面,安然跟她走后面,小声问:“你咋买那么多?”也没跟谁拼着买。   邱雪梅不好意思的笑笑,她很喜欢这个雷厉风行的工会干事,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工会出了个“工农大团结”的活动后,张得胜四个多月没回家,也没打她了。   总觉着是她帮了她呢。   于是小声说:“趁着天气热,我想给孩子织件毛衣,也不着急,慢慢的一天织几针,到冬天就能穿了。”   哪怕是现在八月份,她们没票也买不到毛线,冬天孩子穿不起壮棉花的衣服,能有件毛衣穿也很不错。   问题是,“你怎么织?”   邱雪梅害羞的笑笑,“我把手套拆了,棉纱线就能织。”   安然心头一怔,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家小老三喜欢红色,过几天我想去乡下挖点茜草根回来给他染色。”   安然没想到,邱雪梅一声不吭的,居然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同志,于是又当闲聊似的,问她跟谁学的染色,染过哪些颜色,效果怎么样。她上辈子开成衣店的时候,染料已经很丰富了,都是纺织厂染印好才送来,这是第一次听说非工业的,纯天然的染色方法。   遂蠢蠢欲动的说:“这样吧,你哪天要去的话,叫我,我也跟着去学习学习。”   邱雪梅简直受宠若惊,安然同志那可是整个大院的风云人物,居然愿意跟她去挖野草,一时居然说不出话,只结结巴巴的跟她屁股后头。   说来也怪,二分厂大院里住了那么多人家,除了刚结婚的,或者孩子已经成年的,其他十四岁以下的儿童里,男童占了百分之八十多,女童数来数去就八个,委实少得可怜。   赵银花家三个儿子,刘宝英家三个儿子,就连邱雪梅这儿也是三个儿子……这么多半大小子,一个月光靠他们爸爸那点工资和粮票,连肚子都吃不饱,别说想穿啥新衣服,不露屁股就算殷实人家了。   安然很想为孩子们办点事,别的办不了,先吃饱倒是可以试一下。但具体要怎么实施还没想好,她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配合宋致远打掩护,给他腾出时间去702干活,刘解放最近盯他盯得很紧,最近几天他跟着702的领导去海城出差,对外的说法是他老娘病了,回去探病的。   安然担心啥?   她担心那棒槌会把他老娘招来,虽然他肯定不会主动邀约老娘来小住,可耐不住别人惦记他的钱啊。上次拿回来的七百五,加上八百奖金和这几个月安然自个儿的工资结余,她干脆给存了个2500的整数,这些钱他们做得保密,难保还是有人会知道。   安然最爱的是啥?除了小猫蛋那就是钱呀!   得想个法子,把钱“花”出去一部分才行,按她上辈子的习惯是有计划的投资,除了手里留足够的日常花销和备用金外,三分之一存定期,三分之一买固定资产,三分之一投资出去。可现在要把钱投在什么地方,这是个问题。   刘宝英手里牵着小老三走进大院,孩子手里拿着一根黄白色的奶油冰棍,接受着众人的注目礼,别提多得意了。   一群孩子“咕唧咕唧”直咽口水,小猫蛋也不例外,她跟小枣儿正拿着根不知道哪儿捡来的别人吃光的冰棍棍儿,把树叶子和草叶子糊上头裹得胖嘟嘟的,喂给小兔兔呢:“兔兔吃冰棍儿,妈妈给你买最甜的奶油冰棍哟。”   宝英家小老三哈哈大笑:“你们那是假冰棍,我的才是真的。”   两个小女孩仰头,嘴角就留下了倔强的口水:“我们给小兔兔买的超甜哒,比你甜哟!”   “你们俩小傻瓜。”   “小兔兔,你要小口小口的舔哦,不能一气儿吃完。”可兔子哪会她们那招,“咔嚓咔嚓”啃完了草做的冰棍,把小女孩子气得哟,可委屈死啦。   安然看得津津有味,看来得趁天黑去趟百货商店,买一桶冰棍回来放冰箱里才行,她闺女可不能馋别人家的东西。   “小安,有人找。”刘宝英走过来,有意无意看着安然身上的的确良衬衣,心热得很。   再忍忍吧,再赚几个月就能买件衬衣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三个儿子闹着要内裤,说包文篮都有内裤穿他们也要。最大的儿子已经十二岁了,人小安一岁的闺女都有内裤穿,多心酸呐。   原来,等在大院门口的居然是陈大娘,她还是老样子,不过比前几个月那可是精神多了,“来,小安,我在这儿。”   “走,上家里坐去啊大娘。”   “不了不了,我待会儿还上大刚那儿,儿媳妇没下班,我给她做饭去。”老太太来城里一般是不跟儿子儿媳吃饭的,但最近她手头宽裕起来,也硬气多了,不就吃顿饭嘛,她又不是买不起肉,儿媳妇也说不出啥。   正说着,包淑英也出来了,硬是生拉活拽把她拽上家里,又是泡茶水又是拿点心的,这可是她难得遇上的老熟人。以前在小海燕的时候,陈大娘就格外照顾她。   “这是咱们药地里出的薄荷和藿香,用纱布装上挂在床头,蚊子都能少点呢。”陈大娘指着提篮说,又拿出几个草鸡蛋,“没人家喂粮食的大,就给小猫蛋蒸蛋羹吃吧。”   虽然都是小东西,可在大集体的农村来说,也都是很好的东西了。安然很感激,忙问:“药材种得怎么样,顺利吗?”   “哎哟老顺了,没那老不要脸的捣乱,咱们黄芪和贝母都长得好,不过生长周期长,最少两年才能出栏,陈大夫就教我们种薄荷,这个一俩月就能入药,每个妇女劳力分了好几块钱哩!”   有了钱,她腰杆子不就直了嘛。   安然给她们竖大拇指,“那粪还够用吗?”   “够用够用。”说起这个,陈大娘是有一肚子的笑话要讲呐。听说那张得胜一连挑了四个月的大粪,人晒得跟大粪一个颜色,腰也给压弯了,最近哭着闹着要回城。就是再蠢再笨,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是得罪人了,但又不知道得罪了谁,只一个劲哭说回城他一定会好好表现,好好工作,再也不喝酒了。   “小安你说他是不是在你们厂里得罪谁啊?”   安然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他爱打老婆,一喝醉就打人,几个孩子也是可怜。”   这还得了?!陈大娘自个儿就是做妇女工作的,在村里最恨的就是打老婆的男人,“这王八蛋,走啥走,咱们药地还缺肥呢,让他好好干个三年五年再说。”   “你还记得吗小安,咱们村姜德宝家隔壁那个姜德沛,以前也是爱打老婆的货,你知道咱们妇女生产小队怎么治他的吗?”陈大娘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他媳妇儿在咱们小队里,咱们轮番上门跟他吵,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骂光了,他要敢动手,咱们十几个妇女上去捏死他还不跟捏死蚂蚁一样?”   安然大笑,开怀大笑。   都说男女平等,可在农村,女人再怎么能干,地位还是赶不上男人。为啥?   不就是那点工分嘛,男人再懒也能拿八九分,女人再勤快八分顶破天,没有工分在家就没话语权,动不动男人就会说他养家,他顶梁柱。   可自从开荒种药搞起来,妇女们也有了收入,甚至每个月到月底就能分钱,拿回家摔男人脸上:老娘挣得比你多,怎么着有本事你把你挣的拿出来看看呗。   他们哪拿得出啊,要等年底呢。   夫妻模式其实也是合作关系,总有一方得占主导地位,女人强起来,男人要么比她更强,要么就乖乖放尊重点。安然很高兴,她虽然没能立马让她们在短时间内富起来,可至少她让妇女生产小队的成员们意识到,挣钱这件事女人也能做,不用依靠谁。   “对了,你知道那老不要脸的怎么着了吗?”陈大娘那叫一个兴致勃勃啊,“那老不死的现在还在公社劳改点没放出来呢,听说他家老二被单位开除了,胖媳妇儿跟他离婚了,金蛋妈和老大也离婚回娘家了。”   对于曾经的何队长来说,这都是他该得的。   “那牛蛋呢?他怎么样了?”听说是小海燕的陈大娘来了,铁蛋气喘吁吁跑上楼。   “放心吧小子,他现在姜书记家住着呢。”   “怎么说?”安然也奇怪了。   原来是姜书记老两口年纪大了,渴望膝下有个孙子孙女,也不说以后给他们养老送终吧,这几年能有个伴儿就行。而牛蛋不是为了口吃的到处认爹认爷爷嘛,他们心软,就把孩子给收养了,但也没直接写收养文书,没办手续,寻思着先养几年,观察观察,要真不错再办手续。毕竟,老两口虽然清贫,可至少有套宽敞的大房子,听说以前姜家老人手里还传下几样好东西,以后可能值点钱。   姜何两大姓倒是因为这事缓和不少,姜书记这位老党员同志,完全是在用他的德行服人。   “对了小安,你知道咱们村现在谁当队长吗?”陈大娘卖了个关子,“那人你以前见过的。”   “莫非是民兵队的赵队长?”安然对这人还是有点印象的,话不多,个头高大,干活挺卖力,他家媳妇子就是第一批加入妇女生产小队的妇女之一。   “哎哟这可神了,他前天才当上的,你咋这么快就知道了?”   安然笑笑,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聊了大概一个小时,老太太就急忙起身,赶在她们留饭之前走了,要吃也是吃儿子去,不能吃小安家的。   小猫蛋在院里玩着,总感觉这个老奶奶眼熟,见人家走,立马摇着小手手:“白白。”   当天晚上,小猫蛋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冰棍儿,不过妈妈说一次性吃太多对小肚肚不好,只给了她一根,小丫头不知道是舍不得大口咬,还是怕对圆溜溜的小肚肚不好,就这么慢慢的舔吧着,直到睡前也没吃完,全化衣服上了。   安然心里其实记挂着张得胜的事儿,总这么让他挑大粪几个月还可以,几年就说不过去了,他要是丢了工作,吃苦受累的还是邱雪梅和几个孩子。回是肯定得回来,但方式方法她得好好琢磨一下。   ***   第二天到办公室,大家都还在津津乐道联谊会的事儿。   “安姐你说咱啥时候再举办第二场啊?”陈媛媛追着问。   “怎么,你也想参加,那咱得好好的给你物色一个青年才俊。”牛正刚笑着打趣。   陈媛媛红了脸:“牛叔尽胡说,我可不想那些,是咱们厂里好几个人问,啥时候给联络一下,他们等着报名呢。”   “哪个车间的?”   “有轧钢的,冷却的,上次不是还有几个机修的没报上名嘛。”眼瞅着同事好几个都有了对象,他们不就都着急了嘛。   安然心里有数,现在相亲的热潮还没下去,先让小年轻们处段时间看看,后续她肯定有安排,现在她想干的是:“牛干事,您看要不咱们趁着现在是暑假,孩子们闲着也是闲着,那几个大的整天没事干,还给家属增加负担,要不咱们以二分厂青年团委的名义给孩子们举办场讲座呗?”   城里不比农村,农村十四五岁的孩子正是挣工分的时候,哪怕每天挣成人的一半也是个收入,女娃娃干不了太重体力活的也在家里帮忙养猪喂鸡,打猪草割牛草捡粪球。可城里大人都没工作岗位,哪来让他们干的工作啊,整天就这么在家闲着,闲着还闲出屁来,动不动溜出去打架斗气,闯了祸家长也心烦。   铁蛋算听话的,小捣蛋不断,但至少还没闯祸。可大院里其他人家就没这么幸运了,这几天下来,除了赵银花家的,其他好几家的半大小子都惹祸了,有打架斗殴的,有偷鸡摸狗弄人家周边生产队瓜啊玉米的,还有个胆子更大,居然偷了人家一辆自行车,当场让公安给逮走了……家长们焦头烂额。   牛正刚觉着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讲座就是报告会吗,谁来报告?”   安然想了想,“差不多就是一个东西吧,咱们讲座的主讲人我倒是有个人选。”   “谁呀安姐?”陈媛媛歪过来问。   “小安你这法子可真是一套一套的,你来之前咱们工会是闲散部门,你这一来,咱们都快赶上隔壁忙了。”牛正刚努努嘴,大家都知道说的是厂办那群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   那些人啊,要么是市委各局长主任家的亲生孩子,要么是顾慎言这种,高中时代就是全市的风云人物,要么就是红专和工农兵大学毕业来的大学生,眼光高着呢。   以前,那帮家伙路过他们门口可是头都不带抬的,就像在看一群废物,现在居然都开始瞄一眼,看他们又在忙啥了,顾慎言还过来给男同志们发两根纸烟,攀谈几句。不过,像牛正刚这样的“老油条”那都是知道人情冷暖的,晓得他过来攀交情不是真的看得起他们,而是看得起工会最近好几项业绩得了书记和厂长的公开表扬。   众人笑笑,心照不宣。   安然要去请谁来主讲呢?这个人必须是熟悉法律法条,有很高威信,能在气势上就威慑这群半大小子的人。   不过,就在这时,隔壁保卫科的人过来,“小安干事,外头有人找。”   安然一愣,“谁呀?”难道是陈大娘又折回来了?老太太今儿心情特好,像是来报喜的,她也爱听,虽然在小海燕待的时间只有半年,但终究是投入很多精力和心血的,希望那里的人越来越好。只要那里的药地做得好,那就是一块很好的金字招牌,竖在所有人心间的招牌。   不过,眼前这人是……“秋霞姐?”   沈秋霞挺着个巨大的肚子,她本来就长得高大,才七个多月,这肚子比一般足月孕妇可是大太多了,安然看着都心惊:“秋霞姐这怀的不会是双胞胎吧?”   沈秋霞笑得见牙不见眼,眼角长长的皱纹里都是溢出来的幸福与快乐:“是呢,我家那口子找村里有经验的接生婆看过,我又上医院看过,都说是双胞胎呢。”这年代的双胞胎无一例外都是自然怀上的,得多大的福分啊!   上辈子认识的时候,老沈两口子可只有一个独生子,难道是自己穿越引起的蝴蝶效应?安然心说,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玄乎了,连人家几个孩子都能影响,她可得按耐住搞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别再轻易改变别人的人生。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分量,她虽然仗着上辈子的阅历有点小聪明,可她永远只是一个时空的过客,这个时代的一朵浪花……真正能成为这个时代滔天巨浪的是劳动者,是群众,是宋致远那样的科学家。   “安然妹子搬来城里了,难怪我家那口子去了两趟也没找着你们。”沈秋霞递过几个红彤彤的石榴,足有成头大,“这是俺家院里的果子,给小猫蛋尝尝。”   既然是自家东西,安然就开开心心收下,“走,上家里坐去。”   反正也快下班了,她跟陈媛媛打声招呼,搀着沈秋霞上了二楼。楼道里,炉子上正熬着一锅米粥,香味扑鼻,包淑英正准备摘白菜,昨天熬了一碗油渣一人吃了几块,还剩大半她准备用泡姜和白菜一起炒,加几滴醋,夏天吃着特开胃。   包淑英活了半辈子,也被沈秋霞的大肚子惊呆了,这年代大部分人都是瘦条条干巴巴,她这么大的肚子实属罕见。“当心当心,小沈你快坐着,别动了。”   沈秋霞倒是大大咧咧,“没事儿婶子,我好着呢,还能开拖拉机呢。”   安然大惊:“可不行可不行,这么大的肚子你驾驶位都坐不下去了吧。”上辈子她在节目里亲口说,怀他儿子怀到八个月的时候开拖拉机出车祸,连车带人翻下山坡,她又给自个儿爬起来上医院的女强人。   安然自问是做不到的。   “嘿嘿,是俺家那口子,不让俺开。”   母女俩连忙劝她,再逞强也不是这么逞的,不开几个月坏不了啥事。三个女人絮絮叨叨,一面聊着天,一面摘菜洗菜。   安然把石榴分成几瓣,剥开皮子,露出里头红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米米来,吃进去又酸又甜还特别嫩,连核都是软的。“秋霞姐你们这石榴哪儿来的种呀?可真甜。”   “我家那口子有时会跑长途,从南方嫁接来的。”   “沈大哥平时都去些什么地方?”   “东北,山东,河北河南,贵州四川和湖南都去过,全国也就只有内蒙和福建广东没去过了。”别说,沈秋霞人看着粗糙,可说起国家地理那是如数家珍,一点也不像文盲。   所以安然相信,她一定是个去过很多地方,走过很多路的人,故意打趣道:“沈大哥是一个人去的吧,你咋知道这么多?”   “害,他们这种跑长途的,矿上允许有一个押车的,他就带我去长长见识。”   是这样的,这个年代各种物资都很紧缺,尤其是天气冷的地方,煤炭那可是最最稀缺的东西,敞篷货车拉着满满一车黑漆漆油亮亮的煤炭,从西到东,从南到北,那得招多少人的眼啊?在某些路段,就曾发生过偷煤、抢煤的事,公安管也管不了。   有些时候,不是公安不想管,是不敢管。   人红卫冰红小将扒着火车皮就能上京市串联,全国各地都能去,最高领袖都能见,不就扒你几车煤嘛,地方公安也拿他们没办法。   所以,有个跟随押车的,也相当于是给司机壮壮胆。   老沈沉默寡言,遇事只会用蛮力,但沈秋霞性格开朗,跟谁都能说上话,一刚一柔,出门在外倒是最佳搭档。   “今年我有了身子,他也没怎么去外地,你知道吗,咱们这边贵得要死的人参,在人东北就一块钱一根,好的两块。反倒是咱们这边顶便宜的茶叶,咱们省南边种的茶叶,石兰人谁喝过对吧?你猜他们卖多少?”   沈秋霞咂吧咂吧嘴,华国地大物博,南北差距,东西差距,没亲自见识过的还真不一定知道。   安然其实已经猜到了,这就是地域差异,商业的意义就在于互通有无。   “唉,就我跟老沈说的,咱们每次开着空车回来要烧油,拉点东西也一样烧油,那还不如买点这边没有的东西,说不定还能赚……”她欲言又止,捧着肚子笑了笑。   安然又何尝不知道呢?她比谁都想挣钱啊!   “喝水喝水,你们慢慢聊啊,我做饭去。”包淑英把煤炉子搬到门口,又回屋端出一个竹篾编的深口篮子,里头是油盐姜蒜和各种调料,谁家的都是用的时候拿出去,用完再拿进屋。   虽然已经竭尽所能的勤快收拾,可家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俩孩子只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回来,其他时候都不愿在家待着,就是因为房子小,太挤了。   因为房子小,有时做饭油烟往里飘,三门柜每日一擦还是会沾油,里头刚洗过的衣服也是一股油烟味,洗脸毛巾,洗澡毛巾,孩子的口水巾……一切和身体接触的东西,都有股油烟味。   安然太想换个大房子了,不说像隔壁一样的独栋小白楼,至少也来个八九十百来平吧,她要求不高,真的。   “唉,可惜我们胆子小,也没本钱,老沈矿上有的同事,就这么来回顺路倒腾点茶叶香烟,都能赚不老少呢。”沈秋霞感慨着,心情确实苦闷。他们孩子马上出生了,到时候奶粉钱也要不少,她不能上班就没工资,生产队连工分也不给,愁人啊。   安然忍了又忍,终究是啥也没说。   本钱她有,拿出三分之一就是八百块。   八百块已经算一笔巨款了,甚至她还知道什么样的货物最赚钱,可现在形势不明朗,她要敢撺掇沈家两口子做小买卖就是害人。   他们,可是未来的阳城市最大的货运公司老板,不仅承包了所有的长途货运,在只有汽车运输的落后地区,小到一块橡皮一张卫生纸,大到钢筋水泥和汽车,都要过他们家的手。   另外,他们还租下阳城市至全省多个地市和省会的客运路线,拥有上百辆班车,请了专门的中巴车大巴车司机,只要车轮一动,就有源源不断的钱进账。   不需要任何人干预或者插手,他们凭自己就能拥有辉煌的人生。安然告诉自己,不能仗着自己的“先知”,影响到别人的人生进程。   谁也不敢保证蝴蝶效应会不会全是正面的,这个年代的“万一”,她承受不起,沈家两口子也承受不起。   因为最近她本来是有点蠢蠢欲动的,可上个月发生了一件荒唐事:辽宁一位叫“张铁生”的考生,在物理化学卷子背后写了一封求情信,说他是某个公社的知青、生产队队长,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希望判卷老师看在他忠于本职工作的份上,能给他加点分。   结果,就是这封大言不惭的,自以为是的,谁看了都得问一句“是不是脑子有大病”的求情信,让他愣是凭着六分(满分一百)的物理化学卷子被破格录取,成为造反派的马前卒,提出搞文化考试是“旧高考制度的复辟”,“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1】。   你说荒唐不荒唐?   更荒唐的是,还当上了那啥代表。   就凭这件事,就能彻底打消安然内心想要发财的小火苗。   她还是在保护好自己和女儿的前提下,尽量多帮宋致远少走点弯路,扫清他科研路上的绊脚石吧。   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几年,将是越来越白热化的几年,上头的斗争只会越演越烈,她作为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还是低调自保为主。 第35章 三更合一   铁蛋嘴里嚼吧嚼吧, 背着双手老干部似的进门,“姨今儿吃啥?”   “吃麻辣兔丁可以吗?”   门口小兔子瑟瑟发抖。   “还吃麻辣啊,能不能换个吃法?”   “那要不黄焖鸡?干锅鸭?还是糖醋排骨?”   铁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刚想说家里有这么多好吃的吗, 忽然发现小姨脸色不对, 立马反应过来,小姨又要发火了, 怪不得怎他吃不吃这么多好吃的,其实最想给他吃的是屁吧。   “姨,女同志不能老发火,对身体不好。”他还小大人似的, 给安然脸上吹了口“仙气”。   就是这口气, 让安然觉出不对劲来, 那是一种又麻又辣的,还带着股子孜然甜的味道, 很像后世一种风靡大街小巷的垃圾食品——辣条!   “你嘴里嚼的啥?”   “好吃的呀。”铁蛋张嘴, 露出一个尤带红油的嘴巴, 呼哧呼哧”扇了几下,浮夸死了, “好辣呀!”   “哪儿来的辣条?”   “姨你知道这叫辣条啊,可好吃啦,是最近新出的一种零食, 特时髦。”   安然心说, 这一定是哪位穿越人士的杰作,因为真正的这个味道的辣条要到九十年代才会面市。这家辣条很有名,味道也很独特,她肯定不会闻错。   听铁蛋说是在外头巷子里买的, 价格特贵,三分钱一根,但好在红油翻翻,集麻、辣、甜、香于一身,确实很受孩子们欢迎。难怪最近听不见孩子们捣蛋了,原来是买辣条吃去了。   “吃可以,但不许吃太多,这玩意儿上火还不卫生,要是吃坏肚子我就拉你去卫生所,狠狠地打一针。”这家伙最近最害怕的事就是打针,打预防针的时候几个医生都按不住,连带着小猫蛋也有样学样,看见白大褂就躲。   正说着,猫蛋也背着手进来了,“妈妈,辣辣。”   安然赶紧给她喂了几口温开水,但小丫头还是叫辣,一张小嘴辣得红艳艳的,舌头小狗儿似的吐着,安然只能用凉水给她漱口才好一些。这孩子从小就爱吃辣,八九个月大人吃青椒炒鸡蛋不让吃还哭呢,现在只要不是辣得过分的东西她都喜欢。   “傻宝,吃不了辣不会少吃点啊。”   “香香。”   “姨你明天能给我六分钱吗?我买俩辣条……”铁蛋话未说完,小猫蛋就举着手“我我我”的叫,生怕没她的份。   安然无语,辣条这种东西,哪个孩子能拒绝呢?反正就连她现在也想吃两根,要求孩子一口不许吃,她也做不到。与其让他们出去瞎买,不如自个儿做给他们吃吧,至少卫生啊,还能控制辣椒的量,省得吃坏肚子。   想到就行动,下班后安然就兜着小猫蛋去了趟自由市场,这儿的东西很齐全,尤其是各种调料,在副食品商店要等很久才能凑齐,在这儿只要有钱就行。   “妈妈,辣辣。”小猫蛋指着不远处一个袖着手的中年人说。   只见他大热的天居然穿着军大衣,腰身胖鼓鼓的,也不知道夹带了多少东西。   男人见她们过去,立马掀起衣服一角,“挂面粉条大妹子要吗?”   都是经过加工的面食,挂面这些家里还有,但他的粉条跟农民自家做的不一样,居然是难得的东北宽粉条,泡发以后得有三四公分那么宽,要是用来炖鸡啥的,简直绝了!安然一口气买了两斤。   “妈妈,辣辣。”小丫头知道今儿就是来买做辣条的原料,一路不知道念了多少遍这两个字,复读机似的。   安然刚想说伯伯这儿没辣条,忽然那男人就从怀里掏出一把宽面条来,上头很多皱巴巴的竖条条。   “牛筋面?”   “哎哟大妹子有眼光,这还真叫牛筋面。”   安然终于知道猫蛋叫啥了,因为她觉着这个皱巴巴竖条条的面条像辣条,这种面石兰山区没有,倒是中西部那一带很常见,因为它相当劲道,相当滑爽,后味那也是相当的醇香,越嚼越香,给娃娃们做零食很经得住吃。   “行吧,你有多少,我全要了。”   有辣条,当然得有解辣的,安然本来打算去百货商店买几根冰棍。   “冰棍儿啊,卖完了,这几天秋老虎厉害,半天就全卖光了。”街角二门市的阿姨说,“小安你要的话,我明儿给你留几根,但你得早点来。”因为百货商店的冰棍也是当天去冰棒厂现批的,没有冷库或者冰箱,当天批来装进垫着棉被的箱子里,卖不完就会化。   “这不,多可惜啊。”   安然顺着阿姨的视线,发现柜台上放着一只铝皮桶。   “瞧见没,今儿中午刚从冰棒厂批的冰淇淋,说是京市很流行,他们也是刚开始试做,半天卖不出去都要化成水了,可惜哟……”   安然忽然想起来,她不是有冰箱嘛!宋大工程师花了三天时间给她组合出一台能保鲜还能冰冻的电冰箱啊!家里的菜和肉基本是现吃现买她冰冻那边基本就没用过,冻冰淇淋正合适啊。她走过去看了看,有大半桶呢,奶白色的半液体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儿,小猫蛋立马就“nie nie”念叨上了,这可是她迷恋的味道啊。   “是有股子奶腥味,你闺女要喜欢就提回家吃去吧。”阿姨人很好,小声道:“反正扔了也可惜,趁着还没全化,还能吃。”   这年头的冰淇淋很实在,奶粉放得特别多,安然很喜欢,但也不好占人便宜,问要多少钱,阿姨谦让半天说那就给一块钱吧。   没办法,实在是东西货真价实,进价就很贵,一块钱连十分之一的本都回不了,这便宜不占也得占了。   小猫蛋那个开心哟,一会儿“辣辣”,一会儿“nie nie”,连念带唱的,高高兴兴回了家,哪知道宋致远居然也回来了,行李包放在客厅,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小丫头精着呢,看见行李包就知道是爸爸,又“啊啊”叫起来,开心都快从脸上溢出来了。安然先给她盛一勺冰淇淋,让她坐着慢慢吃,她得把牛筋面泡发,顺便将各种调料用香油炒一下,炒得整个楼道比人国营食堂的后厨还香,这才和牛筋面煮一起,用小火慢慢的炖,好让“辣条”入味。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们家又成了大院的名人,许多孩子吸着鼻子,都快馋哭了。   宋致远也不例外,他刚洗完澡回来,一路上遇到的邻居都说“宋厂长你家属给做好吃的呢”,一进门就被那麻辣味呛得直打喷嚏。   忽然,他的大手被一只暖暖的小手拉住,“爸爸,七——辣辣。”嘴巴辣得红艳艳的,不停的吐着舌头,眼睛里还是满满的焦急,生怕他来晚了吃不上。   那奶声奶气,那真情实感,宋致远心头仿佛被什么击中,那是他长久以来不敢碰触的东西。   “这边有不怎么辣的,要不要尝尝?”他的妻子安然同志,指着小饭桌上两盆红通通的“面”说。   “我姨父肯定没吃过,这是现在最时髦的零食辣条,特爽,是吧妹?”虽然味道比外头买的淡了很多,小姨怕他们吃坏肚子,辣椒放得少。   “嗯呐!”   俩孩子辣成了猴子屁股,还得眼巴巴看着他,就差在脸上写“你快试试吧”。   嗯,那是种什么味道呢?麻,辣,甜,香,各种味道在他舌尖化开,脑海里仿佛炸开了烟花,五颜六色。   “水水。”小猫蛋还把自个儿奶瓶抱过来,建议他要是辣的话可以喝水。   宋致远再也忍不住,在她脑袋上摸了一下,轻轻的。   小丫头更开心了,又指着冰箱,特神气的说:“nie nie。”全是我的哟!   于是,作为一名活了二十六年的成年男性,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一口辣条一口冰淇淋的美妙。   一家子吃得满头大汗,肚子里简直是冰火两重天,要不是安然拦着,兄妹俩绝对能把冰淇淋扫光,猫蛋的肚子直接圆鼓鼓的像个小皮球,安然真怕她撑坏掉。   “再好吃也不能这么纵着他们,咱们有的时候要想着没的时候,一气儿吃完明天要吃还得花钱。”包淑英一面打扫屋里,一面说,以前在小海燕,铁蛋哪吃过这么多好东西啊,这才几个月就把他嘴养叼了,没肉不吃,没味道的不吃,反了天了他!   安然只是笑笑,又不是违法乱纪的事儿,何谈纵容?就几口吃的,想吃就吃呗,孩子都是这样,你不给她吃她也馋啊,说不定别人一哄就给哄走了,她要让她安然的女儿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见识世间的一切美好。   兄妹俩这胃是真铁打的,当天晚上居然没拉肚子,吃那么多东西下去只是多打几个嗝多放几个屁而已。安然闻着满屋子连被褥都是的麻辣味叹气,老天爷诶,啥时候能给换个房子,至少先把卧室跟吃饭的地方隔开也行啊。   “你有什么困难吗?”   “工作上倒是没有,反正掩护你第一,搞好我的本职工作第二嘛,是我发愁这房子,你不觉着太小了吗?”外头铁蛋和老太太的呼噜声就像在耳边一样,但凡开个窗子,楼上楼下就是双重奏,他们被夹在中间楼层容易吗?   “嗯,是小。”   “那要不咱们换个房子吧?”安然来了兴致,一个翻身爬起来。   宋致远觉着天更热了,闺女的小风扇就像一头未成年的小毛驴,蹄子跑飞了也没做出多少功,还是得换个大功率的才行。   “喂,跟你说话呢,你不是厂长吗,赶紧想办法给你闺女换个大房子。”   “嗯。”他这次确实是带着更大的任务回来的,刚开始702那边说项目要是成了会给他五百块奖金的时候他其实没感觉,反正不论多少都是交给“妻子”就行,可就在这一刻,想起女儿红着小嘴巴催他吃东西喝水的模样,忽然觉着要是多点奖金也不错。   “买个大点的……嗯哼,房子,要多少钱?”   安然想了想,她第一反应就是小白楼那样的独栋小别墅,但也知道不切实际,“得看多大,如果五六十平的话,你五年工资一分别花就够了。”   宋大工程师肯定是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的,还认真的想了想,居然没想起来自己现在到底拿着多少的工资:“我工资多少?”   “十块。”   “这么低的吗?”宋致远居然破天荒的叹口气,那就是六百块,这次的奖金还不差一百。   安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知道工资低还不赶紧想办法创收,给你闺女买个大房子,最好是小白楼那么大。”   宋致远沉默了半晌,就在安然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幽幽的问:“那个什么白楼,多少钱?”   哟呵,胆子还挺大,真敢想啊,“至少得四五千块吧。”这还是能自由买卖的前提下,如果按现在这样只能分配给几个阳三棉的高层领导住的话,他们有钱也买不着。反正在改开春风吹起来之前,她是准备先把心思歇一歇,先搞个大点的房子将就几年吧。   “你真是我的妻子吗?”   安然一愣,这哪儿跟哪儿啊,话锋转得也太快了吧。“真的是,我在你心里结束考察期了吗?”小样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观察我有没有动你那堆图纸和书籍,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收音机里装窃听器的事儿。   是的,窃听器。   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安然不是忙着搞联谊的舞会嘛,就把她从安家抢来的收音机拎出来,准备拿去放磁带的。收音机她几乎每天都会用,听听当天国内外大事啥的,比电视机管用,除了擦桌子的时候会动一下,其他时候就一直放在靠窗的位置。谁知那天提起来,也是福至心灵吧,她想把收音机底部擦一下,转个个儿,忽然又想看看这半导体收音机跟后世普通收音机有啥区别,摸着摸着你猜她摸到个啥?   居然在音量键下方的凹槽里,摸到个圆溜溜的电子电池一样的东西。   安然虽然不懂收音机构造原理,但她相信这个崭新的,银白色的东西肯定不是收音机自带的。   当时她没声张,把东西带办公室研究了一下,发现它靠近手表会引起走时不准,靠近厂里播音室的话筒还会发出“滋滋滋”的电流声。这时才想起来,她跟他彻底摊牌的当天晚上,他好像是开了两次收音机,不过很快就关掉了,估计就是在调试安装的。   安然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他费了老大劲才能在不影响收音机磁场信号的前提下将东西装上去,结果能听到啥?听他闺女吃饭睡觉拉臭臭!   此时,宋致远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倒是第一次难为情了:“如果你真是我的妻子,做梦就能让人变化这么大的话……你还记得梦里的我结局……经历什么样吗?”   安然顿了顿,其实他想问的是他怎么死的吧,或者他的战机最终有没有造出来,她最近听收音机说,上头准备跟M国人买了,只是正式协议还没达成。   这项大国重器对于外患频发的华国来说,至关重要。北边跟熊国的战争刚刚结束,人家用坦克、装甲车、飞机和火箭炮,华国人有什么呢?现有的武器相对于对方来说,只是血肉之躯。   如果能有新一代的战机,不仅侦查工作更细致更严密,万一再次发生战争那也是突袭制胜的法宝,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相信华国人能造出来。   “梦里你们没造出来,但我相信你们这一次一定会成功。”买来的哪有自己造的好?安然是第一批受惠于国家改开政策的人,也是第一批体会到只有国家富强了,人民才能抬头挺胸走出去的人,她对这个国家所寄托的感情是很多人没有的。   黑夜里,宋致远的眼睛很亮。   ***   又到周末,二分厂大礼堂人山人海,不过这一次不是联谊会,而是关于青少年身心健康的知识讲座,准确来说是一场法律常识讲座。   虽然主要面向的是青少年儿童,可歇班的大人也多啊,听说有报告会可听,那就当娱乐活动参加了。毕竟,这年代可是很喜欢请自卫反击战战场上下来的战斗英雄做报告的,每一次都是万人空巷。   正式开始前十分钟,礼堂已经坐满了大人孩子,有的地方还一个位子坐一大一小,甚至一大两小,陈媛媛吐了吐舌头:“安姐,这么多人可咋整啊咱们?”   “别怵,咱们只要负责维持好秩序就行。”   陈媛媛以前是真没办过这么大的活动,别的不说,她连联谊会都是稀里糊涂混过来的,这次来的人可比联谊会多多了。   安然其实挺喜欢这个小姑娘,媛媛跟她以前很喜欢的一任秘书有点像,一开始都是活泼好动的年轻女孩,慢慢的历练几年,走出去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得力干将。“乖,听我的,快去看看开水烧好没,啊。”   主席台有两张桌子,按照一般的会议礼仪来说,茶水要等别人坐下才能倒,她今儿交给陈媛媛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主讲老师招待周到。   一位穿着藏蓝色七二式警服,头戴大檐帽的高个子男人,大踏步走入会场,气势瞬间就压住了礼堂内的喧嚣,所有人都在心里惊叹:原来请来做报告的是公安啊!   安然穿着雪白的确良衬衫,下摆塞进天蓝色工装裤里,头发高高的束成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弯弯的眉眼,挺直着腰杆,大方伸出手:“严公安你好,欢迎。”   来人正是严厉安,他上个月已经荣升市公安局阳三棉所在区分局的副局长,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果然气势就是不一样。安然心里赞叹一声,话不多说,请他入座,陈媛媛赶紧倒茶水,牛正刚把话筒调试好。   一把清脆利落的嗓音在礼堂内响起:“今天是个炎热的周末,作为家长的你们,好容易能歇班,是不是却因为孩子的调皮捣蛋吵得没法好好休息?是不是为孩子不愿做作业而心烦?是不是为孩子闯祸而焦头烂额?”   台下家长们情不自禁说:“是。”   “那么,你们一定要听听我们的严公安是怎么从他专业人士的角度,教育青少年儿童的。”安然顿了顿,又说:“在坐的大朋友小朋友们,你们是不是正在为暑假无事可做而觉着无聊?是不是正在为受不了父母唠叨而烦闷?”   “是!”孩子们的回答可比大人们响亮多了。   “那好,那一定要好好听听严公安,他教大家度过一个有趣、充实的假期。下面,请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严公安。”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有的小点的孩子压根不知道为啥鼓掌,反正跟着前面的大孩子,把手掌都给拍红了。严公安干了快十年的刑侦工作,经历过下乡、住牛棚、回城恢复工作、儿子被偷,以及最近的一次捣毁间谍窝子,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孩子。他们有的十五六岁,穿着海魂衫带着红星军帽,有的只两三岁,鼻涕还挂脸上,可无一例外,他们的眼睛都是亮的,像一颗又一颗漂亮的星星……他忽然就理解了小安同志说的“未来”。   孩子是祖国的未来,诸如宋致远一样的科学家既是急先锋,又是中流砥柱,等他们老去,共和国奔跑的接力棒终究是要交到下一代手里,而在坐的孩子里,有着未来的科学家、军人、教师、医生、工人……   严厉安忽然就明白了母亲说的:安然同志是个了不起的女同志。   “安姐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吗?要不要进去……”陈媛媛忐忑极了,厂里这些孩子有多调皮她是体会过的。别有人捣蛋把人家严公安搞得下不了台,以后都不来了。   “不用,你听里头像是需要咱们的样子吗?”   礼堂里时而哄堂大笑,时而掌声雷动,不用说,严公安讲得很好。不过,安然不仅需要他讲讲打架斗殴导致意外伤害(杀人)罪、故意伤害(杀人)罪的法理常识,还需要他普及一个重要知识点——家暴。   发生在家庭成员之间的暴力,有时候比发生在外人之间的更可怕。外人之间可以报警处理,家庭暴力报警没有法律依据,公安也只能当家庭纠纷处理,该劝说劝说,该教育教育,可对张得胜之流的男人,报警也不一定有用。   安然请严公安来做讲座,不是为了教育张得胜。因为她有理由相信,如果挑四个月大粪都不能让他改掉恶习,而邱雪梅又不愿离婚的话,安然只能用她的老招式——魔法战胜魔法。   邱雪梅家三个儿子,老大已经十四马上十五岁了,正在上初二,正是懂点事又有点叛逆的时候。安然见过几次这孩子,难得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还阳光开朗,见人便笑,个子又高又挺拔,就是太瘦了些。以前张得胜在家使唤邱雪梅去买酒,没钱也要赊酒来喝的时候,他还会劝母亲别去。   现在张得胜几个月不回家,他帮着干了不少活,提水,扫地,晒床单,甚至去砖瓦窑给人干苦力,手上的老茧破了又长,每天就为了挣几角钱,帮母亲添补家用。   这样三观正直的好儿子,安然想让她更直一点。   礼堂里,严公安问:“现在我问各位小同志,如果走路上遇见一个强壮的男人欺负弱小的女人,殴打辱骂她,你们应该怎么做?”   “揍他丫的王八蛋!”有大孩子喊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揍他揍他”的喊,群情激奋。因为通过严公安讲的道理,他们知道见义勇为挺身而出是一种优良美德。   “为什么呢?”   “打人是不对的!”有人说。   也有人说:“男同志不该仗着自己强壮就去打女同志。”   “好,有道理。”然而,严公安话锋一转,“那么,如果这个打人的人是你们父亲,挨打的是你们的母亲,大家应该怎么办?”   这下,孩子们不说话了,严公安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丈夫打妻子,这不算稀罕,就这大院里就没几个女人没被丈夫打过,只不过有的轻微一点,像闹着玩,有的往死里打,像张得胜。   果然,安然看向邱雪梅家仨儿子,小老三才四岁,什么也不懂,老二九岁,忐忑的看向哥哥,老大眸光闪烁,拳头紧握,坐立难安,仿佛下一秒就要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   “小同志们,我的这个假设,符合强者欺负弱者吗?”   大家犹豫一下,“符合。”   “那为什么大家都不愿见义勇为了呢?”   孩子们谁也没说话,因为如果见义勇为的话就要打他们的父亲,儿子打老子,是天大的不孝。   忽然,有个少年举起了瘦弱的手臂:“如果……如果我打……打了他,公安会抓我吗?”   谁都知道,这个“他”就是张得胜。   严公安鼓励的点点头,开玩笑地说:“只要控制在一定程度内,这就是你们家庭内部事务。”其实,按照安然同志的建议,他还可以说得更直白点的,但终究他的职业不是鼓励打架。   少年眼睛一亮,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对他一样的很多长子,或许是一个开始。   安然走到大院门口,想看看小猫蛋睡醒没,结果人不仅醒了,还跟一个漂亮的小男娃玩得起劲呢。   胡文静听说严厉安要来讲课,闹着要带儿子来,结果听了一会儿儿子坐不住,她就出来了。“小安快来,你闺女可厉害着呢,你看。”   安然不解。   原来是两小只学大孩子玩石头剪刀布,赢的一方能有葡萄吃,安然昨天买的葡萄,洗干净放冰箱,冰了半天拿出来,在这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里,简直不要太爽。   “你看你闺女,无论我儿子出啥,她都能赢,小斐吃不到葡萄都快哭了。”胡文静笑哈哈,不仅不心疼儿子,还幸灾乐祸。   安然没想到,自己从小教她唱儿歌,还把她给教会了。这不,小丫头一面吃着甜丝丝的葡萄,一面含糊不清的唱着:“你出……大金岛,我把泉……举起,巴张伸出……来,大家比一比……”   她平时只是为了教孩子说话,随意编的顺口溜,没想到两个一岁零两个月的孩子,居然就会玩!石头!剪刀!布!   然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她闺女,安文野小朋友居然每一把都是稳赢,无论严斐出啥,她总是能制他……关键她不是耍赖,看见对方出拳自个儿才出慢慢出,而是双方同时出的。   “你说神不神,这么大点人居然手气这么好。”   安然不信邪,“来,猫蛋,妈妈跟你玩儿好不好?”   “好,萄萄。”   “好,赢了妈妈就奖励你一颗葡萄好不好?”   小丫头高兴得龇出八颗小米牙,“好鸭。”   前三把,安然出的很随意,想到啥出啥,小猫蛋赢得也很随意,三把赢了一把,安然心里还觉着胡文静说话是不是过于夸张了,这明显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嘛,顶多就是比同龄人理解力和模仿力更强而已,要知道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撒尿玩泥巴才是常态。   可从第四把开始,小猫蛋赢了。   第五把,小猫蛋赢了。   第六把,还是小猫蛋赢。   ……   第十二把,小猫蛋已经赢麻了。   安然:好像哪里不对劲!   无论她出什么,小丫头都能克她,那种感觉就像她已经事先知道她会出什么。可安然明明是把手藏在身后,秒出拳的啊,她就是反应再快也来不及调整。   “乖乖,告诉妈妈,你为什么总是能赢妈妈呀?”   “萄萄,甜甜哒!”   “不是,妈妈是说,你怎么知道妈妈要出什么呀?”   小猫蛋歪着脑袋,似乎是在思索,可惜她的脑容量还是理解不了这是什么意思,嘴里依然是哼唱着那首儿歌,转头跟严斐玩去了。   “我家这个跟你闺女一比,简直就是二傻子。”胡文静一直觉着自家儿子算聪明小孩,谁知道在人家安文野旁边简直就……唉,不忍直视。   “孩子还小,哪有什么聪不聪明的。”安然嘴上谦虚,心里却暗爽不已。她觉着,她的闺女,可能遗传到她爸的智商了。   别看石头剪刀布是小游戏,可一岁多点的孩子能搞懂游戏规则就非常非常不错了,她闺女还能根据前三把摸索出对方,尤其是一个成年人的出拳规律,这靠的是啥?   一把两把是运气,连续十把那就是她已经摸清对方出拳规律!   规律是一个接近科学的东西,考验的是逻辑思维能力和迅速的应变能力,安然自诩有点小聪明,可也掌握不了对方出拳“规律”这个东西,她觉着,等晚上宋致远回来她得好好问问,或许高智商的人更懂?   然而,一直等到天黑,孩子爸也没回来,快九点孩子们都睡了,胡光墉来告诉她们,说宋致远又出差去了。具体去哪儿,干啥都没说,安然就知道,估计是上一个项目又有进展了。   一个项目未完,下一个已经交到他手里,真是日理万机·宋大工程师啊。   ***   普法讲座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接下来几天安然再也没听说大院里谁家孩子出去打架斗殴的事了,可新的问题又出来了——孩子们不怎么出门,可把大院折腾个人仰马翻,枇杷树让他们爬断了,葡萄架让他们拆了,就连围墙也让他们爬得狗啃似的,每天一抬头就是一溜儿臭小子骑在墙头上,要么往大院里扔土坷垃,要么往外头大路上吐口水……   陈文慧不是爱养花嘛,还把花养到了工会办公室门口,一溜儿全是她的兰花宝贝。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宝贝们好不好,该浇水浇水,该捉虫捉虫,下班最后一件事是看花,生怕夜里刮风下雨伤了她的宝贝,必须一盆一盆的抱进办公室里。   可现在,她兰花刚开出的几朵花苞让人摘了。   虽然没啥名贵品种,可那也是她的心血啊!比让人当韭菜割了还郁闷,老太太气得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安姐,你说这都是哪个缺德孩子干的啊?”陈媛媛现在习惯啥事都问问安然。   就连牛正刚也说:“怕不是这些孩子闲着没事干,又闲出屁了吧?”   安然十分赞同,这些熊孩子,不在外头闯祸就来祸害自己人,真是闲的!看来必须得找点事让他们干干才行,暑假还有二十多天才结束,再这么霍霍下去,二分厂都要被他们拆了。   可大院公共厕所和垃圾堆已经每天排十个孩子打扫了,扫地也有八个人干了,剩余那么多劳动力,必须干点什么才行。   放眼望去,全城还有好些插队回来的初高中毕业生没工作呢,安然想找点事给他们做也不容易,总不能也去挑大粪吧?   这天,包淑英回小海燕去了,安然带着小猫蛋准备出去溜达一圈,想想办法。   刚走到大门口,看见一对年轻人笑眯眯的看着她:“安干事好!”   女同志从兜里掏出两枚红色的带大“囍”字的水果糖递给小猫蛋。   猫蛋馋得口水都快滴下来了,但她不吃,只眼巴巴看妈妈,意思是“我可以吃吗”,因为妈妈昨天晚上刚跟她讲过小红帽的故事,乱吃别人东西可是会被大灰狼吃掉的哦。   “阿姨给你糖糖,拿着吧,谢谢阿姨哟。”安然以为是二分厂的职工,她时不时会下车间,估计是见过的。   小丫头这才接过来,“蟹蟹,姨姨。”   女同志笑得花枝乱颤,这孩子咋这么懂事呢?   安然跟他们聊了几句,可听着女同志怎么也不像二分厂的职工,“你们好,你们是……”她实在是没印象,在哪儿见过他们。   小伙子“嘿嘿”一乐,摘掉头上的绿军帽:“你看,想起来了吗?”   安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芝麻大饼的形象来,“你是徐建东?”   “到!”徐建东“啪”敬了个礼,正步走得哐哐哐的,板寸头精神得不得了,脸上虽然还有青春痘的印记,可洗得干干净净,一身绿军装一点油污也看不见,哪里还有当初机修邋遢王的影子?   “行啊徐建东,就你现在这精气神你妈也不一定认得出。”安然打趣两句,“你爱人怎么称呼?”   女同志立马学着徐建东“啪”一声,“报告安干事,我叫黄咏梅,是阳三棉一名纺织女工。”   看来,这是联谊会后第一对修成正果的,这年代结婚一般很快,相亲后处几个月,合适就扯证,很少有爱情长跑的。   一行人出了厂门,往马路上走。原来,黄咏梅的父母都在市火柴厂,有职工房,徐建东的条件在阳钢不符合分房要求,当然也没房子分了,只能跟爱人一起搬回火柴厂宿舍去住,小两口现在可真是蜜里调油。   安然正好跟他们一个方向,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火柴厂。她原本以为,全市所有单位大院在暑假里必然都是熊孩子的天下,要么上房揭瓦,要么掘地三尺,总不会闲着的。可这儿的孩子,对,是没闲着。   人一个个排排坐,正在糊火柴盒呢!   见安然惊诧,黄咏梅介绍道:“我爸他们厂厂能高,几十万件火柴没盒子装,就让没工作的家属和放暑假的孩子来糊,给他们加工费哩。”   徐建东也咂吧咂吧嘴,羡慕道:“糊二十个火柴盒有三分钱,孩子们都乐意干着呢,我也想干来着,可手没他们快,怪不好意思。”   这种手工活,基本没啥技术含量,全靠熟能生巧,而且孩子比成年人占优势,因为他们手小,眼神也好,可以从各个角度把一个火柴抽屉翻来覆去的研究,大人手指头粗,还不好操作。   几十名青少年儿童,大的十六七岁,小的五六岁,都乖乖坐板凳上,嘴里说着话,手上却“刷刷刷”的动着,做内抽的,刷浆糊的,贴纸片的,贴木片的,贴商标的,几乎是流水线作业,没一会儿一个方正硬朗而光滑的火柴盒就弄好了。   安然叹为观止,她可算是知道怎么收拾大院那群熊孩子了。别扯啥童工不童工的,肚子都吃不饱还有力气搞破坏,就该接受社会的毒打! 第36章 三更合一   “来都来了, 安干事上家坐坐吧。”徐建东小两口热情邀约,这可是他的红娘啊,要不是安干事, 他现在还在鱼塘里等着刘小华垂青呢, 哪能遇到这么好的爱人。   但他还算有点脑袋, 从没跟黄咏梅提过“前任”的事儿。   安然早看透他的小心思了,他不主动提, 她肯定也不会露一个字。他们的房子跟二分厂差不多大,不难看出黄咏梅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还有几件家具, 看起来比二分厂大多数人家要体面。   果然, 这父母双职工的就是要比农村出来自个儿打拼的轻松不少。   小猫蛋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盯着人家门窗玻璃上的红“囍”字目不转睛, 一颗水果糖在她嘴里一会儿顶到左边脸颊, 肉乎乎鼓出来一包, 一会儿又顶到右边去,又是一个小包, 时不时还把糖水吸得滋滋的,甭提多可爱啦。   黄咏梅又给她泡了一杯麦乳精,抱着她小口小口的喂, 没办法, 刚结婚的小女人就是馋孩子。   安然跟徐建东出门转悠,特意看了一遍糊火柴盒的操作流程,倒也不难,就是工序多一点, 得分工协作,做好以后确保形状方正硬朗,没有褶皱就行。用到的各种原材料都是火柴厂给准备好的,不需要任何一分钱的投入,这对于经济困难的二分厂职工家属来说,倒是非常友好。   “建东,你老丈人这火柴盒工作能不能分点儿给咱二分厂的家属做?也不多,就暑假里让孩子们挣点零花钱就行。”   “成啊,这有啥能不能的,我老丈人前几天还让我找几个人帮忙呢,我妈嫌干这个伤眼睛。”徐建东父母都是教师,有固定收入,还真不缺这三瓜俩枣。   “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午我拿着介绍信过来找火柴厂可以吗?”   “行,不用介绍信,我待会儿就去找老丈人,他正好管的就是火柴包装这一块。”   安然一听,这不就成了吗?婉言谢绝了他们的留饭,安然牵着小猫蛋,慢慢的走出了火柴厂大院,“宝贝儿,你说妈妈搞这场联谊会是不是搞对了呀?”   “对鸭!”   “看来有些事啊,做了或许短时间内看不见效果,可它的效果都是隐藏在一个咱们暂时不知道的地方,对不对?”   “对鸭!”   得吧,小丫头,不管妈妈说啥她就这俩字,小肚子都让麦乳精和水果糖填饱了,经过卖熟食的窗口居然也不馋了。要知道以前她可是过一次馋一次,一馋安然就得买,那些啥卤肉卤香肠卤鸭子的,她一个人也能吃不少。   想到这儿,安然忽然想起来,“乖,张开嘴巴,妈妈看看你小牙齿。”   自从跟着大人吃东西,牙齿就出得快了,现在已经有十六颗小牙齿了,不错不错,形状可以,方向也没歪,还挺整齐,白白净净的……看来每天早晚抓着刷牙还是很有效果的。   安然很满意,那就不用上医院了,省得她去一次陈六福笑一次,总觉着她大惊小怪,屁大点事儿就要折腾花钱。   两辈子就只有这么个宝,怎么能不心疼呢?安然很想把她抱在怀里,“妈妈抱你走好不好?”   “不要!”小丫头哒哒哒的,虽然走不快,还踉踉跄跄,可拽着妈妈暖暖的大手,她就是喜欢。   ***   当天下午,安然把这好消息告诉工会几名同事,所有人都没想到,她居然就出趟门的工夫,就给大院熊孩子找到事情做了。也不用她交代,消息像插上翅膀,飞得整个单位都知道了,没一会儿刘宝英就跑来问。   “小安,咱们能糊火柴盒是真的吗?”   “真你给我们找到的吗?”   “哎呀这可太好了!我家仨小子特聪明,一教就会,他们也能帮忙吧?”   安然全给了她肯定的答复,当天晚上把所有人召集起来,愿意干的举手,找她登记,第二天黄咏梅的父亲就拉来了三车皮的材料,还有两名熟练工人手把手教大家,直到看着所有人都上手了,他们才回去。   别说有愿意的,就没一个不愿意的好吗?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大人孩子老太太们,每家先领了七百个火柴盒。   二十个火柴盒三分钱,七百个就是一块钱,够买两斤肉吃的啦!在车间一个月也才三四十,约等于一块钱一天,手脚快的妇女同志,带着几个孩子,一天就能糊完,你说这样的好事儿上哪儿找去呀?有这样的活计干,谁还天天窝在家里啊,哪个孩子还有时间上房揭瓦?全都搬着小板凳,来院子里坐着,边聊闲边干活呢。   就是包淑英也眼热,想要跟着挣点零花钱,只不过安然不让:“妈您别去了,太伤眼睛,您帮我好好的带好猫蛋就行了。”   这点辛苦钱,她还有。   可包淑英没说话,那天晚上小两口说的话她都听见了,他们想换房子,她一分钱的忙帮不上,每天还有蛋有肉的吃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相处这么久,安然其实已经非常清楚母亲的脾气,搂了搂她:“妈,以后挣钱的机会多的是,可孩子最需要陪伴的就只有这几年,您是姥姥,这世上再没有比您更疼她的人,我上班的时候您陪着她就相当于我陪着她,我不想让她长大以后回想不起跟自己妈妈有多少交集。”   本来,她说的是上一世,她忙着糊口那几年把宋虹晓交给保姆,才让保姆把她带坏。可包淑英听来,却是闺女在埋怨自己离婚后没能照顾她,让她长这么大回想起来居然母女之间没多少交集,顿时悲从中来。   红着眼圈出门,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她现在吃女儿的住女儿的,既恨自己以前不够勇敢,不敢去看女儿,是又恨自己没能力给女儿改善住房条件……百感交集。   别人家的老人,既能提供房子又能补贴小辈,她倒好,一点忙帮不上还给闺女增加负担。   安容和今儿刚从外头办事回来,骑着自行车来到街口,准备回小白楼去,心里想着刚才的事很不是滋味。许红梅的娘家侄子,今年刚十九岁插队回城,磨着让他给安排个工作。他虽然是阳三棉的副厂长,可因为为人软弱,总是被其他几个强势的副厂长压一头,要安排个亲戚进厂也不是不可能,就是要麻烦一些。   他才是把难处说了一下,许红梅就大发雷霆,说他屁用不管白当领导啥的,又扯到她年纪轻轻黄花大闺女就不明不白跟了他,到头来连娘家侄子一个工作也没捞着……看样子,是真恼了他。   他很奇怪,许红梅以前从没闹过这些,怎么最近一吵架就要提她年纪轻轻跟了他老头子,提起就怒不可遏,像是被谁洗脑了一样。   他自诩是个事业成功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需要的女人是温柔的,漂亮的,在外给足他面子,在家伺候好他的贤内助,以前的许红梅完美符合这个标准。   正想着,忽然发现前头阳钢二分厂大门口,有个清瘦高挑的背影。   女同志能看出来不年轻了,可她头发乌黑亮丽,齐肩以下,还带着微微的卷翘,腰背挺直,藏蓝色的裙子特别合身,露出的小腿有着精瘦而健康的肌肉,白皙,光滑……光看背影就觉着,风姿绰约。   说实在的,他活到这把岁数,啥样的女人没见过?可这等风姿的还是第一次。   年轻的没她有气质,中年的没她挺拔和面条,这个女人虽说没啥特别出彩的地方,可组合在一起就是让他眼前一亮,他决定,必须走过去打个招呼。   自诩文人墨客的安容和,原本想要跟这绰约美妇来个小巷里的邂逅,可女人难过了一会儿,擦擦眼泪就头也不回的进大院去了。   安容和真是惆怅极了,仿佛连天空都变成了淡淡的丁香色,却哪里晓得这女人就是他二十年前抛弃的糟糠之妻哟。从这一天开始,这个淡淡的绰约的身影,就像一颗野草的种子,落入他心内的荒原。   ***   有火柴盒糊,大院里的气氛都不一样了,大人们更和气了,再也没听谁家跟谁家吵了闹了,老太太们都不说长道短了,孩子们也不闯祸拆家了,挣钱忙着呢!   只有小枣儿小猫蛋这么大的孩子,啥也干不了,每天就在院里这儿看看,那儿抠抠,时不时捡几个糊坏的纸盒子,装土玩儿。这时候的小兔子已经长成一只快五斤的大肥兔,小猫蛋交给它一个任务——拉土。   她们把装满土的盒子,用草啊头绳毛线啥的绑在大肥兔身上,让它从小枣儿那头跑到小猫蛋这头,换一盒又跑回去。每天看着那四个雪白的小爪爪飞来飞去,两个女娃娃的笑声就没停过。   刘宝英那叫一个羡慕啊,“喂,银花,你家枣儿有四岁了吧?咋说也能做点事了,也别总这么天天玩儿,人小猫蛋那是有个好爸爸,咱们跟她不一样……”   赵银花被她说中心事,“谁说不是,可人小安说了,女娃娃就要富养,爹妈不疼,难道指望以后公婆疼她?”   刘宝英一梗,她可是吃过婆婆苦的,“呸!天底下哪有疼媳妇儿的婆婆,不把人逼死就算好的。”   “可不是,不过我觉着她说的也有道理,我就这么个闺女,不疼她疼谁?干活就该让仨小子去,你家的不也被你支使得乖乖坐那儿吗?”   刘宝英家三个儿子是真努力啊,为了妈妈答应的做到开学给一人做条内裤,每天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是糊火柴盒。   刘宝英骄傲的挺了挺胸膛,还想谦虚两句,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家这仨算啥,你是没看见邱雪梅家那三个,那才叫真努力,跟老黄牛似的,早上五点多就起来做,一直糊到夜里十二点,谁家的孩子有这么卖力?”   赵银花是知道的,她因为看不过意,还劝过邱雪梅,让她说说孩子们,这么干熬坏了眼睛怎么办?可邱雪梅也说了,老大就是要带着弟弟们,说是趁着暑假多糊几个,能帮妈妈补贴家用,以后开学了每天晚上做完作业也要继续糊,给自个儿赚学费呢。   孩子懂事好啊,可是太懂事,当妈的又不好受了。   “那个张得胜真是的,让他去帮扶农民不是让他去当农民,这一去就是五个月,挑大粪还挑上瘾了!”银花埋怨道,“要不是他不在家,仨孩子又何至于……”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回来过,不是不想回来,是他儿子不让他回来。”刘宝英努努嘴,指着那个清瘦的少年,欲言又止。   她虽然不上班,可消息来源是真多,很多事安然赵银花都是从她嘴里听说的。譬如,最近张得胜好容易结束挑大粪的苦日子,回家来住了两天,寻思着马上就能回车间工作了,心情一好,喝了点酒,又打了邱雪梅几下。可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们大儿子张卫东居然敢硬着气跟他讲道理,被他甩了一耳刮子……后来不知道怎么着,父子俩大干了一架。   “那谁把谁打服了?”安然也从家里下来,加入她们的八卦。   “你们肯定想不到,居然是小的把老的打得屁滚尿流。”   其实,安然也没想到,她的魔法打败魔法居然这么快见效,张得胜挑了五个月大粪,吃又吃不饱,睡又睡不好,人瘦得都不成样子了,再加上又喝了点酒,人迷迷糊糊的,居然打不过他十五岁的瘦弱儿子。   “而且,卫东还发话了,要是以后再让他知道他打他妈,他怎么打他妈的他就怎么打回去……哎哟,那气势,狠着呐!”有个这么争气的一心向着母亲的儿子,哪个女人不羡慕呢?   三个女人都很羡慕,尤其是也有三个儿子的刘宝英赵银花,那是真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就这样,被儿子打了两次的张得胜,心灰意冷了,觉着这个家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因为儿子们勤快又努力,给置办上好几样家具,给他们母亲穿上了新衣服,而他原本睡觉的地方也让儿子们拆了……他在这个家里,就是多余的存在。   可能是几个月的“身体折磨”,让他心理也不怎么正常了,居然觉着那小小的臭烘烘的劳改屋更适合他……就这么,他跟厂里申请,继续回去挑大粪了。   厂里让他去一段时间,那是为了工农大团结去的,开着工资呢,好好一工人不当偏要跑去当农民,厂里不可能还给他开工资。但安然问过,别的地区不清楚,石兰省山区的接班顶替制度要求子女要年满十六周岁才能接替父母的工作,张卫东还差一年半呢。   怎么说,也得让张得胜再挑一年半的大粪,所以她愣是凭着一张嘴,“保住”了张得胜的工作。   “哎你们说,张得胜到底得罪了谁呀?咋就这么惨呢?”   安然,当然是深藏功与名。   ***   不过,最近她心里终究是记挂房子的事儿,专门特意出去转了几次,想看看有没有要卖房子的。   因为时代局限性,有的人即使想卖房子也不可能像后世一样贴出广告来,想要买,都只能等熟人介绍。   她是真想换个好点的居住环境,私底下也托同事和宝英银花帮她留意,她要求不高,哪怕有个六七十平也比现在好啊。主要是铁蛋也七岁,已经算半个大孩子了,总跟她和姥姥睡,不像话。   要是能有个六七十平的房子,她就能让车间给焊一张上下架子床,反正宋致远不经常在家,偶尔回来的话他们俩男的一个睡上床一个睡下床,也能将就一下。   可对现在的普通职工来说,六七十平的房子也是“大房子”,就连另两个副厂长和其他所有车间主任都跟她们一样住大院小房子,她要提出让厂里给领导们修建几栋小白楼,那就是妥妥的资本主义享乐作风。   安然再一次看向小白楼,惆怅啊。   “安干事在吗?”忽然,门口来了个皮肤白白的女人,不正是邱雪梅嘛。   “在呢雪梅姐,进来坐吧。”   “不了,你上次不是说想去看看茜草根啥样嘛,我今儿正好出去,你要想去咱就一起,要忙的话我就多挖一点,给你送点过来?”   对哟,安然都差点忘了这茬,没想到她还记着。反正今儿也没事,“走吧,我跟你去。”   小猫蛋听说妈妈要出门,立马就小布熊猫放回床上,“妈妈妈妈。”等等你的宝贝女鹅哟。   安然看她确实也没去过什么地方,就给戴上小阳帽,兜胸前一起去了。   ***   邱雪梅带她去的地方,是阳城市南面,临着一条清水河,山上郁郁葱葱,河水清澈见底,风景十分不错。   “这河水是从红星海子流出来的,我小时候能直接喝呢,现在上游建一养猪场,大家都不敢喝了。”   养猪场的猪尿粪水之类的脏东西,虽说是卖给周边农村生产队的,可总有些是排进河里,就是不直接排到河里,那也是渗透到土壤里,又通过地下水汇入河里。   安然倒是没那么讲究,在农村的时候,哪条河不泡点牛屎猪屎的,她带小猫蛋去河边,帮她脱掉小猫头鞋,白胖胖的小脚丫子泡进凉润润的河水里,别提多舒服了。   这孩子怕热到什么程度呢?就走了这么四十分钟,还是妈妈兜着呢,她就热得满头大汗,头发一缕缕粘在脑门上,像只落水猫儿。   “鱼鱼!妈妈,鱼鱼!”小丫头眼睛尖,居然还看见水里游着一尾小鱼。   安然一看,“太小啦,吃了可惜,想吃鱼待会儿回去经过菜市场咱去买一条大的,好不好?”   小猫蛋可能真是属猫的,对鱼那是真爱啊,别管煮的糖醋的她一个人能吃一条!关键人还特聪明,知道自个儿把鱼刺隔出来,有一次铁蛋给她剔鱼刺没剔干净,她吃着吃着给淡定的挑出来放桌上,跟没事人似的。   在吃的这口上,安然从来不吝啬,只要在能力范围内都会满足她。再说了,鱼肉本来就是高质量蛋白,对她生长发育很好,多吃也有好处不是?   可这次的小猫蛋似乎不怎么配合,“鱼鱼,妈妈,多多,鱼鱼呜呜……”意思是她看见好多好多鱼。   安然本来没在意,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啥也没有啊。“这孩子,哪有什么鱼,乖啊。”   邱雪梅也下来,顺着小猫蛋的手指看过去,忽然说:“咦?那不是鱼,是鳌虾呢!”   安然一时没反应过来“鳌虾”是啥,待看见那棕红色的背壳和长长的触须时才想起来,是小龙虾。石兰省本来是没什么水产的,可清水河因为紧挨着最大的红星海子,有点龙虾实属正常。   而且,小猫蛋说“多多”还真不是夸张,安然大略一数,居然有十几只呢!每一只都很大,足有成年人手指长,比手指还粗。   “清水河这一段很少有人来,虾子都比别的地方大。”邱雪梅咽了口口水,“我小时候吃过这种鳌虾,腥味重,不怎么好吃。”可绕是如此,也馋啊。   只要是肉,哪怕是记忆中不好吃的肉,是个人都馋。   安然一愣:“小龙虾居然不好吃?”   “啥小龙虾?”邱雪梅也不知道啊。   安然恨不得捶胸顿足,麻辣小龙虾这种东西,那就是每年的过夏天的仪式感啊!“等着吧,我给你做个好吃的,保准你对这玩意儿刮目相看。”   她们带着镰刀,安然砍了两根细细的竹子,“你会挖蚯蚓吗?知道哪儿有吗?”   邱雪梅点头,她可是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你要钓虾吧,我知道,这里土又松又软,肯定有。”   安然实在是不敢看那玩意儿,要是有猪肝啥的腥气重的东西就好了,没有就只能用蚯蚓替代。邱雪梅很快挖来两条长长的卷曲的东西,又从随身带的棉纱线手套上拆下两根线,一头绑在竹竿上,一头绑紧一段蚯蚓,就这么摔下去,两秒钟的时间竹竿一沉,猛地一拉,就是一只红色的大大的肥肥的小龙虾!   虾没鱼狡猾,这里的鳌虾又没被人类钓过,没有御敌经验,一根直线就能让它们上钩,一拉一个准,都是大家伙。   安然没想到啊,平时不怎么说话的邱雪梅她居然是个钓虾小能手!本来打算装茜草根的背篓,也让她拿来装鳌虾了,左一只右一只,小猫蛋坐在大石头上看得高兴极了,“姨姨,棒棒!”   邱雪梅斯文的笑笑,“我从小在海子边长大,别的不会,跟着我哥钓鱼钓虾倒是没少干。”   只不过后来嫁给张得胜,整天在厨房里埋头苦干,倒把这项技能给忘了。   人都是这样,不熟的时候相互也不了解,总是给对方留下刻板印象,可熟了以后发现,邱雪梅也不是那样沉默寡言懦弱胆小,安干事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不近人情。   两个小时,她们一只背篓就给装满了,足有二三十斤,为了防止它们爬出来,安然还把衣服蒙在口子上,用绳子一结,乐颠颠就往家赶,挖啥茜草根哟,吃虾才是第一要务!   “哟,你们这背篓里装的啥,咋往下滴水呢?”院里糊火柴盒的老太太看见了忙问。   “没啥,不碍事儿,婶子你们忙啊。”   小猫蛋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大眼睛眨巴眨巴,也跟着妈妈摇头,她啥也不知道鸭,她才不会说里头装的是好多好多鱼鱼呢!   回家先倒洗衣服的大铁盆里,装了满满一大盆,安然直接往里倒了半瓶醋,搅拌均匀后分成几个小的盆子,泡上俩小时。   就在这俩小时里,可把猫蛋馋坏了,她一会儿溜达过来,使劲嗅了嗅鼻子,“妈妈鱼鱼?”   “不是鱼鱼,是虾虾哦。”   “夏夏。”   “乖,再等等啊,咱们要给它们洗个澡,搓搓身上的泥,才能开始下锅。”她爱吃小龙虾,却不爱吃虾头和手脚,干脆用剪刀剪去头和身子,只留一段肥肥的虾尾,再抽掉虾线,完美。   反正数量足够多,两个女同志蹲着搞了快仨小时才把所有虾处理完毕,剪出满满一大盆净净的虾尾,得有七八斤。你就说吧,得有多少!邱雪梅这钓虾技术得有多高!   “雪梅姐,你家里有白酒吗?”宋致远不喝酒。   “有,你等着。”   等半瓶二锅头拿来,热油,下各种香料,爆香,下虾尾,倒几勺白酒,整个楼道瞬时香得不像话,别说刚放学的孩子们,就是院里的老太太们,火柴壳也不糊了,颠颠的跑宋厂长家门口站着:“安干事,厨房炸了?”   “锅子着火把调料都烧了吧?多可惜啊……”   “没烧也没炸,正做饭呢,时间也不早了,婶子你们还不回家做饭,待会儿孙子回来就得饿肚子啦。”安然可不客气,这年头谁家都缺吃的,一开始她同情孩子们,要是正赶上自家吃好吃的都会给一点,可搞着搞着大家都知道安干事出手大方,有的家长挺不厚道,一到饭点就让孩子来守着。   她不开心被人当冤大头,爱看就看呗,反正她家人多,再加上邱雪梅家四个,一盆子虾不够吃,她还得再切几个土豆和洋葱进去呢。   卫东带着弟弟们,从家里提了两根大莴笋来,小老二还说放学的时候从国营菜市场门口路过,捡到两根挖坏的扔掉的胡萝卜,不好意思的明知故问:“阿姨这还能吃吗?”   其实,他们天天都吃呢,只是怕安阿姨笑话他们。   小家伙,“能,咱们把坏的地方削掉,还新鲜着呢。”   加进去四五样菜,分成三锅来炒,足足炒出三大盆来,卫东下去他家把吃饭小桌子搬来,跟安然家的拼接在一处,满满一锅米饭端上,一顿丰富的小龙虾盛宴不就出来了吗?   安然可是不亏待自己的,又掏钱使铁蛋和小老二去街口商店买了四瓶啤酒四瓶汽水,抱着进来的时候裤子都给坠脱了:“姨,这啤酒可真贵。”   “不贵怎么会好喝呢。”   一想也是哦,铁蛋大手一挥:“等我长大,我天天请你喝啤酒吃鳌虾,天天给你吃辣条冰淇淋哟!”   “得吧,我可等着呢。”安然把饭菜端上桌,包淑英也正好回来了,她最近不知道在忙啥,总见不着人。   虾肉鲜嫩麻辣,哪有邱雪梅说的“腥味”?里头的土豆莴笋胡萝卜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四个男娃娃吃得满头大汗,不知道是热得还是辣得,反正一面喝啤酒汽水一面吃虾,简直爽飞了!卫东和三个大人一样,是能喝啤酒的,其他四个小的就只有汽水儿的份。   正吃着,门响了,回头一看,哟,宋大工程师回来了。   他吸了吸鼻子,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麻辣味直冲天灵盖,激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邱雪梅怪不好意思的,本来人家里就挤,他们一家四口还来蹭吃蹭喝,反倒把主人搞得没地方坐了,忙起身道:“卫东我们吃好了,宋厂长快坐下吃吧。”   张卫东闻言立马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对,我们吃好了就先回去了,待会儿来帮阿姨洗碗。”   人长得帅,知道保护女同志,为人处事又懂进退,这将来做了谁家女婿可都便宜那家人了呀!这么一对比,安然觉着宋致远真可以扔了。   不过,她想扔人家,可小猫蛋喜欢人家呀,颠颠的抱来小奶瓶:“水水,辣辣。”   她还记着,她的废物老爸不能吃辣,要喝水鸭。   宋致远这一路的奔波好像都值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闭着眼睛抱起女鹅,就当没看见她满嘴满手的油污。   “猫蛋快下来,让爸爸好好吃个饭,待会儿再抱啊。”包淑英把自己没舍得喝的啤酒递过去,“女婿辛苦了,喝点酒吧。”   安然知道,宋致远好像不喝酒,无论白酒还是啤酒。   果然,他没接:“谢谢,我不喝酒。”   “姥那给我喝吧,我是男人我能喝。”铁蛋大咧咧的说,故意内涵他小姨父呢。   怎么着?我就不是男人了?   当然,宋大工程师也想不到内涵,他的味蕾已经被龙虾盛宴给勾走了,一直以来的理智也没了,埋头就是一个吃。辣是辣,但美也是真的美,就像姚刚说的,有的女同志就是这样。   他总觉着姚刚的话意有所指,又不知道他说的谁。倒是姚刚那战友,笑了一路。   吃过晚饭,安然也不让大功臣邱雪梅收拾残局,更不可能让母亲去,支使着四个男娃娃:“你们,把锅碗瓢盆给我洗刷了。”   卫东和铁蛋还好,都是做惯了的,他俩弟弟那叫一个苦哈哈,厚厚的一层红油,吃的时候好吃,洗的时候可就遭罪了。   安然不管过程怎么样,她只看结果,男孩子怎么了?男孩子不也照样能洗碗刷锅,她以后还想把铁蛋培养成做饭小能手呢!不为别的,就为了给自己省点力,天天做饭其实也挺累的。   等天一黑,铁蛋溜下去玩,包淑英又不知道去哪儿的时候,小猫蛋打个哈欠,居然破天荒的就开始揉眼睛了……她以前可是八点半才愿意睡觉的宝宝呀。   安然找不到人帮忙,就自个儿把洗澡水提进屋,一面兑凉水一面安排宋致远:“把孩子衣服脱掉,抱过来。”   宋致远倒是给穿过几次,脱却是第一次,只见他笨手笨脚搞半天,孩子折腾得满头大汗,“妈妈,不要不要!”   “乖,爸爸是个大笨蛋,让他好好学学,你不能乱动,要配合知道吗?”   终于在小猫蛋委屈得脸都快红了的时候,宋致远如释重负,光溜溜的小猫崽崽被提溜进温水里,顿时瞌睡也醒了,“pia pia ”的玩起水来,“妈妈妈妈。”   安然被她水花打湿了衣服,“宋致远你来帮她洗。”   宋大工程师画过很多图纸,攻克过不少难题,可帮人洗澡……还是个一岁多的崽崽洗澡,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啊!崽崽还是活泼好动一刻也停不下来那种,一会儿要坐着,一会儿要站起来,一会儿双手拍水,一会儿又用脚跺,他得护着她别摔倒,又要防着衣服被弄脏。   反正孩子嘛,小便本来就不像大人一样容易控制,一遇到温温的水,小猫蛋站着就给嘘嘘出来了。   宋致远:“……”换水换水,快换水!   然而,下一秒,小猫蛋又一屁股坐下去,捧着掺了尿的水到处洒,等他反应过来要躲的时候,脸上已经挨了一捧水(尿),整个人都不好了。   安然没看见吗?不,她看见了,她就是要让他看看孩子好不好带,洗澡只是她一天吃喝拉撒里很小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他要连这么大点事都办不好,还觉着孩子不叫他“爸爸”委屈。   委屈个毛线哦!   “没水了,将就着用用吧。”安然甩下这么一句,悠哉悠哉进卧室叠衣服去了,反正天热,孩子不会着凉,冬天她肯定不会这么心大。   宋致远觉着,今天应该是他人生中比较灰暗的一天吧,因为他被女鹅用尿洗了脸,还差点呛了一大口,从小到大他哪怕是下乡那几年,他也没受过这样的“屈辱”,可看着小丫头高兴得快玩疯了的模样,他又没办法拒绝。   他宋致远,从今天开始,不干净了。 第37章 三更合一   从肉眼来看, 宋致远的回来,除了让家里更拥挤之外,好像也没带来多大变化, 上学的上学, 上班的上班, 他基本不能按时下班,所以大家吃饭都不用等, 给他留一份热热就行。   国庆节前一天,安然发现这家伙居然和颜悦色,好像很开心。   “怎么,遇到什么好事了?”   宋致远犹豫一下, “我写信有用了。”   “写什么信?”   原来, 他一直记挂着安然说的, 再研究不出来,国家就要向M国高价购买的事, 前几个月上层不是闹得沸沸扬扬, 马上就要签购买合约了嘛, 他力排众议给国家副主席写了封信,说他以人格和性命担保, 再给他三年时间,他一定能让自己国家自主研发生产的轻型战机上天。   上层博弈那是上层的事,收到他信的副主席专门找了部委里信得过的人去问过, 都说这个人能力不错, 就是不知道工作进度怎么样……因为他是严格保密的,具体进展到哪一步只有他自己知道,哪怕是他手底下的得力干将也说不清楚。   于是,副主席趁着在海城有个不惹人眼的行程, 就把他召到海城去了,面对面的,没有任何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详细的说了他目前工作进度、难度、难点。   最大的难点就是没有团队,全靠他带着姚刚和702十几个人研究,效率低下。这么十几号人他们既要对外保密,又要防备当地造反派的反攻倒算使绊子,确实分身乏术。   副主席听了大受感动,一连说了三个“好”,人才的事他来想办法,三年就三年,要是因为没买M帝的飞机共和国就撑不过三年,那就是把他们老一辈革命战士的脸往地下踩呢,共和国的军人哪怕是用血肉之躯,也要为他们争取到三年时间。   进度他肯定不会告诉安然,只说:“部委里给我们这边派了三十人,以后会组成我的核心团队。”   任是再无往不利的大将军,没有兵那也是打不了战的。   副主席主导,部委出头挑的三十人全是相关领域的精英,为了不引起地方上的注意和排斥,分成三批次,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在不同的时间,已经陆续抵达阳城。   其中,阳钢一分厂四名新招的工农兵大学生,二分厂的六名,向阳农场八人,阳三棉十人,还有胜利卷烟厂、阳城军区、公安局……零零散散分散在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单位。   安然虽然不知道其中的艰辛,但能在斗争白热化的阶段一次性安排这么多人过来,老人家一定是尽了力的。她从来没想到,就做个科研也要这么费劲,这么勾心斗角,既要科学家搞专业,又要他们搞坏人,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放心吧,谁要是敢给你们使绊子,那他就是跟我安然过不去。”   宋致远挑挑眉,他的“妻子”似乎很喜欢说豪言壮语。   “你以为我只是耍嘴皮子功夫?等着看吧。”   她本来还想提一嘴房子的事儿,可看他又埋头干自己的事去了,也就不好再提。提了又有什么用?他是能给她变出钱来还是变出房子来?反正科学家注定一辈子清贫,指望不上,要赚钱还是得靠自己。   只是没想到,部委选派来的得力干将们,安然第二天就见到了。   这天,她下班回来,准备趁着孩子不在屋里,搞一下卫生,忽然樊丽萍就高兴的上来:“小安同志啊,你家小宋还没下班吗?”   安然正想要用个什么理由搪塞,她就说:“他不在那没事,你在也一样,咱们这儿有人找他呢。”   说着,她指了指楼底下,安然从窗户一看,哎哟居然是个大美女!一个高挑白净还十分洋气的女同志站在大院里,面对着老太太们的小声议论,她面色平静,充耳不闻,看气质跟宋致远居然是一挂的。   一般美女就美女,安然加了个“大”字,那肯定是美貌程度很高的女性,用她后世的“经验”来看,有点港风女星的感觉,冷艳,大方,高不可攀。   她实在是好奇:“这位女同志是谁呀,就是她找我家猫蛋爸爸?”   “可不是,人家是市文化馆的,听说是刚从京市来的高材生呢!”樊丽萍喟叹道,“可惜啊,来了咱们这小地方,听说是家里谁出事,成分不行。”   安然一听,京市来的高材生,还是最近来的,点名要找宋致远的,很有可能就是部委给选派的人,那可不能疏忽。   不过,心里敬重是一回事,面上还是淡淡的:“女同志上来坐会儿,我家那口子不在。”万一要不是,她一下子跟人热情起来,那不是惹人怀疑吗?   女人皱眉,顺着声音一抬头,发现是个脏兮兮的家庭妇女,头上包着西北老乡的头巾,穿得是又黑又灰,除了隐约能看出一张脸长得不错,跟农村种地的有啥区别?   正在大扫除的安然女士:“……”她也没想到自己给人第一印象是这样。   “这女同志名叫萧若玲,是海城本地人,以前吧……”樊丽萍顿了顿,似乎是后悔自己嘴太快,不该说这些。   安然却愣了,“你说她叫啥?”   “萧若玲啊,刚来市文化馆,好几个人给她介绍对象呢。”   安然对这人的长相没印象,可对这名字却印象深刻,因为宋致远死后萧若玲,曾以华裔M国人的身份出现在媒体面前,悼念过他。听说他俩年轻时曾是海城709的同事,后来她因为成分和女性身份被人打压,心灰意冷去了M国,却被那边的政府很是优待,给了足够的科研经费和资源,还嫁了个那边的老公,她主持的课题还获得了当年的若贝利化学奖。   总之,在华国她默默无闻英雄无用武之地,去了那边立马就是被重视,被尊重,厚积薄发。而安然也看过另外一种说法,说她当年在709压根不是因为什么成分和性别被打压,而是因为她的疏忽造成严重事故,她不愿接受处罚叛逃国外,还把当时她手里握有的所有关于华国军工业的一手资料外泄……这番打击,让华国军工业至少五年没缓过劲来。   但当时是纸媒的天下,没有什么曝光渠道,说这些话的人也都是科研同行,谁也不会闲着天天给报社写信,反倒是报纸上一连几天全是对萧若玲的夸赞,对M国女权事业的吹捧,进而引发一场“这国怎定体问”的讨论。   不为别的,就为这点,安然就觉着有问题。因为她还记得,宋致远出事后出来面对媒体的女性还有两个,都是跟他一个实验室的同仁,人家无论是气质还是谈吐,都是很淡定大方的类型,还是全国妇女代表,三八红旗手。   如果仅仅是因为性别被歧视,那人家这两位终生未婚的女性怎么就没受打压?而直到二十年后,资料解密,社会还宋致远声誉的时候,这两位女科学家虽已白发苍苍,却依然前去宋致远墓前献花。   而M国人萧若玲女士呢?她又做了什么?安然可没少听国人骂她。   于是,她对这个萧若玲忽然就没啥好感了,你爱来不来呗,我还得防着你腐蚀宋致远呢!   原本以为,她不上去,宋致远家的保姆怎么说也该下来热情的,诚恳的邀请她啊,怎么她还“啪”一声关了窗子,不理人了呢?萧若玲从小就是天之娇女,哪里受过这种冷待啊,当即踩着皮鞋走了。   她相信,只要宋致远回来,肯定会有人告诉他她来找过他,还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怠慢,到时候她这“保姆”就等着回老家种地吧!   结果,晚上宋大工程师回家,一进门就感受到妻子的“不怀好意”,“怎么?”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萧若玲的女同志?”   “谁?”   “萧若玲。”安然憋着气,态度十分不友好。   宋致远看老人和孩子都还在,忙把卧室门关上,“认识,曾经。”   安然冷哼一声,倒不是吃醋,是想起她带着国家机密叛逃国外不算还摸黑国家,光这一条她就想弄死她。要是他俩认识的话,她下手还得更重点。   而宋致远呢,那是长期生活在她的女魔头高压政策下的,最近又找姚刚几人取过“经”,知道女同志爱吃醋,尤其受不了丈夫跟别的女同志有点瓜葛,下意识就忙解释:“有人给我们介绍,让我们相亲,但我没答应,没瓜葛。”   安然顿了顿,忽然就笑了。   不错啊,还知道坦白从宽了。   “详细说说,什么时候的事儿,谁介绍的。”   原来,当年他要回709的时候,那边的组织上不是要给他介绍对象嘛,就是那位啥京大本科化学早稻田硕士物理还跆拳道黑带三段的优质对象。   “哟,还挺优秀啊,多少女生终极一生也无法达到她现在的成绩。”可越是这么优秀,国家花这么多资源把她培养出来她转头就卖国求荣去了,安然还越气。   说实在的,这么多优质教育资源要是不被她占用,而换了其他人上的话,说不定能助力华国早日摆脱困境,多少孩子能不被洗脑?   可宋致远却不知道她生气的点是这个,以为就像姚刚他们说的,她吃醋了。遂板着脸,严肃道:“你不必嫉妒,你才是我的妻子。”   安然:“???”什么鬼逻辑?她嫉妒萧若玲干啥?   “请你放心,我会跟她保持距离,我们以后只会是单纯的同事关系。”   安然:“???”你到底哪根筋不对?   自以为坦白从宽的宋致远就这么气定神闲的,搂着孩子出门了。因为有了帮手,他最近加班倒是没以前多了,至少能跟小猫蛋相处一会儿了。   不过,人家看着表呢,每次都必须在出门时间达到三十分钟之前踩着点回来,孩子一放,铺开图纸,台灯一开,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不动如松。   安然迷惑了一会儿,发现小猫蛋哪儿也不去,就坐他桌上盯着各种颜色的线条看,忽然想起个事来:“喂,宋大工程师你说咱们家安文野是不是小天才?”   宋致远回头,“嗯?”   于是,安然把猫蛋玩石头剪刀布总是稳赢的事说了,后来她又试过几次,只要给的“诱饵”足够多,她跟铁蛋卫东三个“华”都能稳赢,赢到后头真的是一副“妈妈我麻了啥时候能结束啊”的表情。   宋致远不信,“那你让她跟我试试。”   毕竟,他闺女可是很有个性的,他开口人家不一定答应跟他玩儿。   “你确定要玩儿?”   宋致远把笔一放,桌子一收,“确定。”   于是,安然成功的用一根香蕉“骗”得女鹅同意,跟她的废物老爸玩了十二把石头剪刀布,前面三局还是一样的,输赢都很随机,从第四把开始,那就是稳赢了,赢到宋致远还想来第十三把的时候,人家不干了。   因为,香蕉吃完了。   宋致远看着自己的拳头:“……”   “怎么样?我没夸张吧,你闺女好像能提前知道你会出啥。”   宋致远拧着眉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你别是输不起吧?”安然故意拐了拐他,坏笑着问。   忽然,宋致远从他书架上抽出一本德文书籍迅速的翻了几下,左手在桌子上有节律的敲着,轻轻的。   小猫蛋见她喜欢看的线条图没了,注意力自然又转移到爸爸这儿,也有样学样的“咚咚咚”的敲着。爸爸也似乎是在等着她,敲一下等着她跟上,又再敲下一个节律,时而一,时而三,时而又是五或六,对于十五个月的宝宝来说那可是天文数字啊。   结果呢,人家觉着好玩儿,愣是一下没漏,模仿得精准到位!   宋致远把书一合,抱起孩子左看右看,“你说,会不会她也做过跟你一样的梦?”   下一秒,他忽然紧张起来:“那个,安然同志,你必须答应我,不能和任何人说起这个事。”   安然一愣,是啊,她怎么没往这个方向想呢?如果小猫蛋也是重生的怎么办?不不不,她一点儿也不希望她重生,背负着那样的人生经历重活一世,不是幸运,是惩罚。   不过,宋致远很快收回自己的猜测,因为他女鹅还是个孩子,即使做了那样的“梦”,也没啥用处。婴幼儿的脑神经发育还不健全,就那么核桃仁大的脑容量,做过的梦也早就忘了。   排除掉,那就是他女鹅的逻辑思维能力真的很强,意味着她的智商不低。“你能不能答应我?”   “为什么?”安然还没从悲痛中缓过劲来。   “有些事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些组织是专门收集天才儿童的基因标本,以后可能……”被切片。   安然虽然不知道还有这样恐怖的暗黑,但女鹅的安全她绝不会掉以轻心,“好。”   幸好,她让跟猫蛋玩石头剪刀布的都是没什么心思的孩子,顶多只会觉着猫蛋运气好,就连胡文静也觉着她就是运气好。   如何迅速拉近两个“陌生”人的距离?   给他们制造同样的敌人。   而宋致远和安然此刻的共同的敌人,就是任何一个可能对小猫蛋不利的人。于是,全大院的人都发现,宋厂长最近好像挺“闲”?每天按时下班不说,吃完饭还把闺女兜胸前溜达一圈,孩子闹着要下地他还不让,即使放下去也是一眼不错的盯着。   安然:“……”哭笑不得。   当然,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做梦都是孩子被人偷了抢了切片了,基本她醒来给孩子盖被子的时候,宋致远也是醒着的。   因为有了共同的想要保护的宝贝,安然看宋致远也顺眼多了,经常跟孩子“爸爸长爸爸短”的挂嘴边……最直接的效果就是,某一天晚上睡觉前,小猫蛋玩着玩着忽然蹦出两个字来。   宋致远整个人都顿了顿,虽然脸还是木着,但声音难掩颤抖:“你听见了吗安然同志?”   “听见了,可终于叫你爸爸了。”   “爸爸,爸爸,爸爸。”小猫蛋哒哒哒的,一连叫了三声。   宋致远把她举起来,轻轻的抛了两下,又放下来,活到二十七岁生平第一次亲了人。   是的,他迅速的在闺女脸颊上亲了一口。   “哟哟哟,不怕细菌病毒感染你了?”   宋致远居然红了脸,破天荒的。   ***   进入十一月,天越来越冷,大院里糊火柴盒的老太太们却热情不减,早晚冷的时候待屋里,只要太阳一出,那就是三五成群的坐院子里,有的还给弄个火炉子烤着。   当然,炭肯定不是某个人出的,而是安然从锅炉车间给她们要来的。因为二分厂现在主要炼的是废钢,每次烧完的炉子里总会剩点红通通的煤炭,放着也是放着,让它自个儿燃完多浪费啊,老太太和家属们却一个个冻得缩手跺脚。   就因为这,她现在成了大院里最受欢迎的人物,说起她来谁不竖大拇指?   “这才是干工会的,真真给咱们谋福利的,不像另外两家。”   她们说的,是另外两名副厂长的家属。   安然也是最近才知道,另两位副厂长虽然也住大院,但人家分到的都是两套房子,不像宋致远,被人区别对待快一年了自个儿都不知道。   安然给大家伙谋福利,自己家却没办法改善,心里确实憋火。天冷时不时飘点雪花,楼道里都是雪化的水,潮湿阴冷得很,小猫蛋出去一趟,小布鞋就湿透了,每天摸着她肉乎乎冰凉凉的脚掌,安然是心疼得不行。   楼道里潮湿阴冷,家里因为洗衣服要晾屋里,也是潮湿的,想多放两盆炭火吧,又怕一氧化碳中毒,开门窗吧又冷。   就连宋致远也发现了,孩子好动,不让她出门是不行的,可总出门脚底就没一天是干爽的,小皮靴子试过了,可她嫌热不爱穿,他就是科学家他也想不出解决办法。   每天晚上他给闺女洗脚的时候,摸着那软软的骨头都没有的jio jio,她会一面笑着叫“爸爸”,一面说“冷”,他居然体会到一把前所未有的心酸。   他为了国家,可以付出生命,那是他应该的,义不容辞的。   可是,她的女儿,却连一个暖和的房子也住不起。   “痛痛,爸爸。”小猫蛋忽然缩了缩脚。   宋致远忙回神,“怎么了?”   包淑英小声说:“孩子的脚是不是生冻疮了?今儿我给她穿鞋子,她就一直叫疼。”   宋致远忙脱了女鹅的鞋子一看右脚小趾趾甲右侧,确实是有个红包,昨晚都还没有的,只叫“冷”和“痒痒”,一天就长出冻疮来了,可以想见,要是再这么住下去,以后得落一身毛病。   他准备给她擦点药,但小猫蛋不配合,因为长出来的冻疮是又痒又热,她总忍不住会用左脚去搓,用手抠,没两天就给破了……别说安然,就是宋致远看着也心疼。   唯一的办法,大概就是换个房子,换个大点儿的,安然同志给他形容过一种叫“空调”的东西,夏天制冷冬天生热,他应该能做出来。   到时候大房子里空调一装,孩子想怎么玩怎么玩,还有多余的洗衣房可以挂衣服,省得潮气到处跑,要再有个单独的厨房和厕所,他回家就再也不用被突如其来的辣椒味呛得喘不过气了。   又是生平第一次,宋致远打算给女鹅谋点福利。   ***   结束一个礼拜的“三重一大”会议后,刘解放靠椅背上,翘着二郎腿,心情那叫一个不爽啊。   跟一分厂不一样,二分厂是以炼废钢为主的厂子,原料都是一分厂淘汰下来的边角废料,切边切头,钢筋头子钢屑之类的,按照目前这个废钢率来算,一分厂炼出一吨钢铁得废三百五十公斤左右,这样的话二分厂的业务量不多不少,保证能有废钢用的同时又不会太累。   可宋致远居然在会上提出,要让一分厂改进炼钢方法,降低废钢率,还说人m国德国日本的钢厂能把废钢率控制在25%以下,他们这个35%实在是高得触目惊心。   “宋副啊,你现在年纪还轻,总把效率挂嘴边,但你想过没有,要是废钢少了,咱们的工人还炼啥?没有工作他们怎么吃饭?哪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其他两个副厂长一听,也不接茬。倒是胡光墉听不下去,说了句公道话:“小宋的意思,是咱们要讲点效率,为国家多快好省的炼出能用的钢来,咱们二分厂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辅助一分厂才成立的,只要能帮到一分厂,咱们也不能太计较自己的得失。”   谁知这话却捅了马蜂窝,刘解放大声问:“那咱们工人没钢炼了怎么办?啊?难道让大家伙都饿死吗?”   一副为国为民的样子,义愤填膺,宋致远也懒得看他表演,直接甩出一句:“谁说我们的工人没钢炼?”   他敲了敲桌面,想起昨晚铁蛋捡回来两节废电池,说是大华教他的,把电池敲开,两端的金属片收集起来,多攒几片就能拿去收废铁的地方卖,小子信心满满的说,等他攒到明年夏天就能给妹妹买冰棍儿吃了。   “我们要炼就炼真正的废钢,废铁。”   “啥叫真正的,难道咱们现在炉子里的是假钢吗?”刘解放鼻子都给气歪了,他实在是不喜欢这个空降的副手,一点也不把他放眼里,经常在会上给他唱反调,搞得他很没面子。   这不是故意不把他放眼里吗!   安然要知道的话还真得同情他一下下,因为宋致远这人就是有把人气死不偿命的能耐,他倒不是说对谁有意见故意唱反调,而是情商为负,不知道有些反对或不赞成的话可以私底下沟通,给双方都留点余地。   人家就是觉着:既然要开会,那当然得会上说。   这不,宋致远不知道也不没兴趣探究他的顶头上司到底是怎么了这么暴躁,自顾自的说:“我们去社会上收购废钢回来自己炼,省立机械厂的废旧机械,以前大炼钢时期留下的……”   “嗯哼。”胡光墉及时制止了他,生怕他不过脑子说出不合时宜的话,“不错不错,小宋这主意很好,刘厂长你说呢?”   “咱们自己收购,说得好听,收回来你会炼吗?”他们现在背靠一分厂,原材料是成车成车从一分厂拉来的,也没什么大块的,或者杂质啥的,拉来就能扔炉子里重造。   “可外头收购的呢?杂质多,泥沙怎么处理?”   “可以除杂净化。”   “怎么净化,让工人一根一根翻捡吗?还是用水冲洗?”炼废钢的都知道,原料要是沾了水就会生锈,表面附着的铁锈厚度大于单件厚度的8%,那就绝对不能用了,这是硬标准。   当然,这是这个年代的标准,五十年后可以放宽到十个百分点。   宋致远直直的看着他,“净化除杂设备很简单,装一块大型磁铁和搅拌鼓风设备就行。”   “对,有道理。”另一个副厂长说。   就记得气结,“那形状不规则的,炉子投钢口放不进去的怎么办?”   “装切割机和压缩机。”   “别说咱们厂现在可拿不出这么多钱,你这也要装那也要装,就是能拿出钱来,这么多设备上哪儿买去?机械厂可不产你说这几个设……”   刘解放话未说完,宋致远就说:“我来做。”   “啥?!你会吗你?”   除了安然同志,宋致远不喜欢别人质疑他,干脆双手抱胸,不说话了。   胡光墉出来打圆场:“行吧,我看小宋说得有道理,只要他能帮咱们解决技术问题,钱的事儿我去想办法。”   其他两名副厂长接口:“就是,小宋能做,那还省了找机械厂的订做费,对吧?”   其他几个一直没说话的领导,忙跟着打哈哈,谁都看得出来,宋副是有真本事的,上有部委和省委市委重视,中有胡书记撑腰,他们中立,其实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支持。   谁也想不到啊,宋致远他居然对大家的哈哈一点也不领情,一板一眼的说:“不行,我要设计费。”   “啥?”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致远那可真是不知道啥叫害羞,啥叫脸红的,啥叫大言不惭啊:“由我设计的话要给我设计费,每件五百元。”   “轰——”一声,整个会议室炸了,他们半年的工资也就五百块,他居然狮子大开口设计一台就是五百,照他刚才说的怎么也有四五台吧?那不就是两三千块?!   刘解放气极反笑:“宋副还真是工程师出身啊。”   胡光墉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宋说的也有道理,咱们请机械厂定制也要花钱,说不定还比这个多,但这事咱们还是再商量商量?”   宋致远皱眉,“下班时间到,我先走了。”   他还要去702,可没时间跟他们耗,反正想要他的设计就给钱。   胡光墉追出去,“小宋等一下。”   “我能问一下,你是为什么要收设计费吗?”以前的宋致远,那可是是钱财如粪土,哪怕每个月一份工资不领只要有饭吃就行的人啊,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我不想住宿舍了。”   胡光墉是想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你想解决住房问题,然后很缺钱?”   “对。”   住房问题不是小问题,胡光墉老伴自个儿都嫌房子小,不愿住进来,正好他们儿子的房子是自建的,够宽敞。他想了想,“你想换什么样的?我帮你问问看。”   “能装空调,至少有四个房间,厨房卫生间独立。”想到小猫蛋喜欢蹦蹦跳跳,“客厅不能少于三十平。”   胡光墉:“……”   得吧,您光一个客厅就有人家一套职工房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梦呢!   但也知道,这年轻人不是故意说反话,他能说出,说明内心还真就是这么想的。为了留住这个人才,他是下了狠心的:“这样,不行你也别买了,能满足你要求的房子只有小白楼。”   俩人同时看向那几栋低矮的西洋气息浓厚的白色建筑,谁不羡慕呢?以前的宋致远不会,现在也会了,他终于体会到强烈的想要拥有某个东西的心情了。   “这样吧,设计费的事我会向总厂打报告,等上头讨论一下再说。”   “尽快,不要超过三天。”   胡光墉噎了噎,简直哭笑不得。   安然可不知道他的榆木脑袋丈夫居然把所有领导得罪了个遍,也不知道他把人得罪的原因。最近她打听到,隔壁的前工会主席杨家因为老娘偷水把他脸都丢光了,最近办了提前退休,马上就要回老家去了。   而他们的房子,虽然说分的时候也没产权,但安然知道按照历史进程来看,没几年部分职工房也会给办证,到时候无论是拆迁还是买卖,也算个投资。而更重要的是,如果能把他们家的买下来,家里立马就能宽一倍,改善居住条件的目的也能达到。   但问题的关键是,杨家人不可能卖给她。   就是她这女魔头把人杨老太太搞垮的呀,人两口子提前退休都是她的“杰作”,别说卖,现在两家人都直接不说话的,楼道里遇见都是横眉冷对。   安然有点头疼,你看做人多难啊,你不反抗就只能背黑锅,你要稍微反抗一下,别人还恨死你。   ***   就在两口子第一次在为了同一件事而绞尽脑汁的时候,天气越来越冷,就连素来抗冻的铁蛋也冷得受不住了,“咱们小海燕多好啊,热乎乎的大炕一躺,比这舒服哪儿去了。”   因为人员走动不多,也没多少雪水,屋里都是干燥的,不像这里,穿棉衣都觉着有潮气往骨头缝里钻。   “妹,哥带你回村里吧?”   “好叭。”小猫蛋头也不抬,手里摆弄着她的布熊猫,伸出一双冻得红红的小手,“爸爸,冷。”   哎哟喂,这不是诛老父亲宋致远的心吗?他立马起身穿上外衣就要出门,不行他跟部委申请他要去阳三棉,他要小白楼。反正都是配合702,在哪个厂不重要。   刚打开门,一股寒气钻进来,胡光墉一身寒气站门口:“小宋好消息啊,总厂同意了你的要求,希望你能把你那天说的几种设备都造出来,每台五百块设计费一分不少,只不过总厂和一分厂也各要一套,可以吗?”   宋致远脑子都没过:“成交。”   设计费这事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胡光墉原本还想给他减点以增加通过的可能性,谁知刚把报告打上去,总厂就有人说五百块设计费太便宜了,会不会他也不会,心里没谱,不然怎么会这么便宜?   还有人专门打电话去省立机械厂咨询过,能满足他们要求的设备,如果量身定做的话至少每台一千块设计费,另外如果需要改动的话再加钱。毕竟,这是整个机械厂几十号工程师通力合作的结果。   而宋致远,他的意思是,他一个人就能完成……只要钱到位。   在控制成本面前,国营大厂的领导们选择相信这位天才,给他一次机会。胡光墉也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督促他完成任务,就是钱能不能先预支一下?   毕竟,照小宋的意思,如果不赶紧给他解决住房问题,他要么走人,要么另想办法。那部委那里他们怎么交代?当时腆着脸要人的时候,可是说会竭尽全力满足宋工程师一切要求,坚决给他创造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工作环境,现在要是因为解决不了住房问题把人逼走,整个市委都跟着没面子。   于是,就在十一月中旬的一天,用刘解放和另两位副厂长的话说,宋致远凭他的“厚颜无耻”拿到了三千块设计费,和市委出面给他批的一块宅基地,就在现在宿舍楼的后面,临着清水河段,还在钢厂的上风向。   这样好的宅基地位置,他们仨已经看了两年了,就寻思着啥时候二分厂效益好,他们也学隔壁盖小白楼呢,谁知道居然让个从来没放眼里的书呆子捷足先登了。   他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安然也傻眼了。   她想破脑袋抓秃了头也没解决的事,他不仅解决了,而且还特别迅速,特别漂亮,超预期很多很多……   这个废物老爸,其实也还可以用一下? 第38章 三更合一   十一月的天, 那叫一个冷,可安然一家五口的心,却是火热的。她上次存的两千五, 加上这几个月两口子的工资每月都能结余一点, 再加上宋致远靠“厚颜无耻”要来的三千块, 小六千块钱在这年代可是个大数目,能干很多事了。   但她最想干的就是盖房子, 趁着厂里批的地皮还没被其他人染指,她现在就想把盖房子的事定下来。   当然,人宋致远比她还急呢,第二天实地考察过地皮后, 晚上就熬夜给她出了个设计图纸。房子设计的是三层带屋顶露台, 占地面积是一百二十平, 前后还能剩个五十平左右的小花园,就这样的地皮要是放几十年后怎么说也得值个几十万, 五十年后那就是上千万, 哪怕是现在那也是好几千的。   足以想见, 市委为了留住他,下了血本的。   对于宋大工程师第一次给孩子谋福利的做法, 安然必须鼓励,希望他再接再厉,“行, 但我觉得屋顶露台没必要, 不如改成每间房带一个大阳台,种花种草也行,猫蛋玩耍也行。”她指着图纸说,城里盖的别墅其实没农村自建的实用, 她做阿飘的时候就挺羡慕农村自建房的。   宋致远挑眉,他之所以设计露台,是因为小白楼有。   “日子是咱们自己过的,不用比着别人来。”安然知道做设计的都有很强的原创意识,他有这个想法,完全是因为考虑到她的感受。   算是他第一次有个丈夫样吧,也不枉她替他的工作操碎了心。   不过,现在是冬天,开工动土难度大,水泥冷固耗时长,打的地基也不一定牢固,出于对后续房屋的安全考虑,小两口商量了两天,还是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等过完这个冬天再动土,到时候新房子可以晾晒一整个夏天,对孩子身体也没坏处。   安然知道,眼红他们的人绝对不会少,那么大块宅基地,多少人眼巴巴盯着呢。可她是怕人眼红就不干的人吗?她就是想过好日子,就是想让小猫蛋在蜜罐子里头泡着长大,有想法吗?不服吗?   最好给我憋着!   “小安啊,你别跟她们计较,她们那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故意恶心人呢。”俩人去买菜,赵银花还得安慰安慰她的好朋友。   “嗯我知道,私底下爱怎么说那是她们自由,但到了我跟前,只能憋着。”   以原工会主席老杨的家属为首的一群“官太太”们,最近可是把安然恨上了,这不,路上遇见以前还给个笑脸的,现在人咚咚咚鼻孔朝天的过去了。   “呸!瞧那样儿,她们一家人住两套房的时候咋不说?领导干部就能搞特别待遇,就能高咱们普通工人一等?”赵银花愤愤不平,可也只敢背后说说,见了面还不是得笑脸相迎?   大院的邻里关系,就是这么“复杂”。   安然能对她们回以冷眼,那是她有底气,她的丈夫也是领导班子的一员,可赵银花就不一样了,有气也只能憋着。   “对了小安,你看她们这是去哪儿?我咋看着像黑市啊。”这几个“官太太”也经常买东买西,可人家男人能弄到各种票,逛的都是百货商店,不像她俩的男人当甩手掌柜,才不管家里缺啥票。   安然倒是对她们的行踪不感兴趣,她现在想买几斤猪板油,冬天吃清油不耐饿,一泡尿肚子里就空空如也,要是能熬点猪油,那就能好很多。   “走,咱也看看去。”   她们也不跟太近,就远远的离着七八百米,一直跟到黑市附近,眼看着她们进去一会儿,她俩才慢悠悠的进去。最近因为形势又紧了起来,黑市也没以前兴旺了,只偶尔有几个穿军大衣的倒爷,见人就过来问“要线衣吗”“要棉花吗”。   东西是好东西,可赵银花没钱啊,她家四个娃没一个有线衣穿的,小枣儿运气好,常跟小猫蛋玩儿,安然看她可怜,冻得抖抖索索的,就把小猫蛋穿旧的两件棉衣送她。   可就是这两件旧棉衣,还让院子里的妇女们羡慕坏了,刘宝英有意无意就对着安然念她家小老三也没棉衣穿,可铁蛋费衣服,刚好够穿,总不能把铁蛋还在穿的衣服送她家吧?   安然没这么大方,铁蛋更没。   为这事,刘宝英还不高兴呢。   “我知道咱们小枣儿得了猫蛋的衣服,让你难做人,宝英有想法也是正常的,你别跟她见怪。”   “嗯,我知道。”安然倒是没把这些事放心上,反正小猫蛋不会有弟弟妹妹,她的旧衣服除了送人难道还能留着当传家宝不成?要是宝英家的小老三再小点,能穿的话,她肯定一家分一件。   问题是那孩子比猫蛋还大呢,她怎么送?   正说着,就见那俩女人出来,安然赶紧“嘘”一声,示意银花别说话。她们刚才进去可是空着手,现在出来手里却每人多了一个花瓶。   安然定睛一看,哟,一对青花狮子绣球双耳花瓶,不难看出,材质应该不差,不然俩人怎么可能笑得见牙不见眼呢?   “小安我咋觉着这俩瓶子眼熟呢?”赵银花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又追出去看了几眼,还是没想起来。   安然好笑,“这种狮子绣球的双耳花瓶应该不少,全华国少说也有几万只,你咋认得出来?快别去了,这么冷。”   “你没看见王光美抱着那只,底部有个“人”字型的裂纹,她刚上自行车的时候我看见了,绝对没错。”她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我见过的。”   “谁的东西?”   “那人我不认识,但我二姨认识。”   原来,她二姨不仅在厂里打扫卫生,还在市委大院给人当半天保姆,说保姆也不是住家保姆,而是类似于后世的钟点工,每周一、三、五的下午六点过去给人打扫一下卫生就行,听说每个月能挣十块钱。   有时候她嫌累,或者家里有事的时候,赵银花就替她去,挣点零花钱补贴家用。   而那户人家,她听二姨说是市委的一个什么书记,单位是拖拉机厂,因为身体残疾,市里照顾他,把他安排住进市委大院。银花自个儿倒是一次也没见过主家长啥样,“我只知道他书房里,那一整面墙都是书,许多旧书呢,黑黄黑黄的,有些书页都坏了还在看,一看就跟你家小宋一样是文化人。”   安然笑笑,“这有啥好羡慕的,你没看越是文化人越清贫,都开始卖摆件了吗?”   赵银花一想也是,这年头啊,从上到下都流行一句话——“知识越多越反动,越没文化越革命。【1】”   说着,俩人走进自由市场,安然去平时卖猪肉的地方发现居然没来,看来最近确实风声很紧。赵银花还是好奇,找到那个姓刘的小瘦猴倒爷问刚才那俩妇女的花瓶哪儿买的,她说她也想要。   “得了吧姐,那对花瓶可不是咱们普通人家摆得起的。”小瘦猴搓了搓手,哈口热气,冷得直跺脚,“听说是清代的。”   安然也愣了,清代的?那可是古董啊!再放几十年说不定价值翻倍呢!   小瘦猴见她双眼冒光,“噗嗤”就笑了,“要早知道你们喜欢,我昨儿就收下来,转手今儿就能高价卖给你们。”   原来,这对花瓶是两名红小将带来处理的“赃物”,一连来了好几天没出得了手,昨儿才以四十块的价格出给一个倒爷,倒爷刚刚就以五十块卖出去了。   手里搂一夜净赚十块钱,这买卖也太好做了吧!   安然心里感慨,赵银花却奇怪地问:“啥红小将?他们从哪儿来的?”可别是偷的吧,她上个月替二姨去打扫卫生的时候,花瓶可是还好端端在那儿摆着呢。   那家人看起来也不像日子过不下去要卖摆件的样子啊。   小瘦猴嗤笑:“他们会偷?那都是明抢好吗?”他私下里一看,发现没人注意这边,才小声说,“听说最近市委大院里有个书记犯事儿,被下放向阳农场了,斗天会的人带头进去抄家,其实就是去抢东西的。”   安然怔了怔,斗天会,有段时间没出现在公众视线里了。   “斗天会你们都知道吧?他们会长我见过,昨儿来卖花瓶的就是他亲信,不会错。”要是别人,小瘦猴肯定不会说这么多,可安然和赵银花,那是经常来买东西的,他对安然也挺有好感,这小女同志人品不错。   赵银花再八卦,也不敢打听这些,赶紧拉着安然就走,一路走还一路“阿弥陀佛”,“上个月都还好好的大领导,咋说下放就下放了啊。”   公认的去向阳农场还算好的,很大概率等他“反省清楚”后会再回原职,要是去了劳改农场或者生产队,那才叫难以翻身,除非等革命结束平反,不然就别想回来了。安然印象里能从下放地方全身而退的也就只有市拖拉机厂的书记,听说只到农场待了两天,第三天下午人就回单位了。   而且这位书记还是个独臂战士,解放石兰时吹冲锋号的,十六岁就被炸断一只手,后来成为阳城市有名的“独臂书记”,很受人爱戴和敬重。改开后带领着市拖拉机厂,成为第一批造汽车的企业,甚至后来把国营拖拉机厂做成了赫赫有名的“阳城汽车集团”,专门制造大卡车、重型卡车。   在全国都是人尽皆知的。   不过,这世上不是谁都能有独臂书记一样的际遇。安然叹息一声,她现在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和身边人,期待时代的浪潮快点过去。   “我确定,那对花瓶就是独臂书记家的,真是可惜了。听说他人很好,给的工资也不低,我二姨要是知道自己丢了这么好的工作,得懊恼成啥样。”赵银花还在念叨。   “你二姨去上班的人家,不会就是‘独臂书记’家吧?”安然一顿,阳城市应该没有两个“独臂书记”吧。   “对啊,就是他们家,但我没见过书记到底长啥样,你见过吗小安?”   “没有,我也只是听说过。”安然笑了笑,心头轻松不少,“放心吧,你二姨的工作丢不了。”如果按照卖花瓶的时间推算,人家今儿下午就能全须全尾回去了,这场“下放”完全是失败的。   而且,这位书记可是相当雷厉风行的,回去第一时间就要清算造反派,阳城市革委会说不定要被他弄下去不少人,市里能清静一段时间呢。   当然,她也没细说,最近宋致远上省立机械厂铸模型去了,安然让赵银花先回去,她一个人上医院开了点冻疮膏,打算回家给小猫蛋涂上,包淑英最近也长了冻疮,而且比小猫蛋的严重多了,皮肤直接裂开,露出黄红色的脓液,安然不许她再碰水,饭都是她回去煮的。   刚到楼门口遇到一老太太,她笑着打声招呼:“婶子还糊火柴盒呢?”   老太太赶紧拉住她:“嘘……安干事你别上去。”   安然一怔,“咋啦?”   “别说话,你先赶紧找个地方躲躲,有人在抄你们家呢。”老太太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双手抖得不像话。   “抄家?!”安然顿时火冒三丈,这个词可是有段时间没听过了,可今儿连续遇见两次,难怪刚在院里有个孩子看她眼神不对劲,天冷大家都躲屋里头,她一路走来还真只遇上这么两个人。   她自认最近几个月也没得罪过什么人,怎么就有人忽然杀上来了?唯一能让对方抓住小辫子的怕就是宅基地的事,可那也是市委批复的,红卫冰再牛,没人撑腰,怕也不敢这么干。   她的丈夫,怎么说也是国营大厂的副厂长!   “就是咱们市有名的那个,斗天会的,年纪都不大,脾气倒不小,你先躲躲,等过了风头,他们也就走了,忘了。”这是一群孩子,可又不算孩子,因为他们要斗起人来,能把人往死里整。可他们也有个特点,今儿斗张三,明儿斗李四,目标太多,像一阵风,刮过就能暂时安生一段时间。   斗天会,安然眯着眼睛想了想,今天他们的存在感不低啊。自从上次被她留在小海燕开荒后,她也曾留意过,不知道是累坏了还是思想被劳动改造了,倒是没听说再掀起什么大浪,只零零散散搞点小事情,安然都没在意。   估摸着是最近被上头捧起来的“白卷英雄”张铁生,又让这些中二病青年们看见了革命的希望与动力,重新整装,斗志昂扬。   “小安听婶子一句劝,甭管家里还有啥值钱的,都别回去,躲一躲,啊,你要没去处,我有个侄子在乡下,你去住两天?”老太太虽然平时嘴碎,但她也是真感受到安干事的能干,人帮她们谋的福利,都是看得见的。   但安然倒不是担心自己安危,“我妈和猫蛋呢?”铁蛋在学校还没放学,倒不用担心。至于家里的东西更不用担心,她昨儿刚把收音机拿工会给大家伙听新闻了,自行车也在车棚不在家,家里只有几个锅碗瓢盆和家具,唯一担心的就是存折,因为不能立马盖房子,她这几天常拿出来憧憬,憧憬完以后放回床底下。   当然,也不是大喇喇放床底下,她找宋致远要来胶水,在床板背面粘了个纸叠的袋子,放存折刚好够,怎么挪床折子也掉不下去。床板与地面之间的缝隙很小,就连小猫蛋也爬不进去,所以暂时应该安全。   “你妈刚带着猫蛋回来,让我给劝出去了,就在街角百货商店后面躲着呢。”   安然真心实意说了声“谢谢您”,“对了婶子,你看见带头人长啥样没?”   “胖胖的一男同志,我听见别人叫他司会长。”   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又是司旺八。看来,上次的劳动改造没让他学会重新做人啊,她就说呢,威风凛凛声名在外的“斗天会”居然让她几句话就留在小海燕,肯定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原来是还憋着大招呢。   可她这半年很低调,也很谨慎,没有投机倒把也没写啥不合时宜的文章,应该不至于让他们抓住小辫子,唯一的把柄恐怕就是宅基地的事儿,大院里有人嫉妒,说出去了。   安然先在心里把他们能批她的点给想了一遍,赶紧溜出去,找到包淑英和小猫蛋,她在阳城市除了赵银花和刘宝英也没什么朋友,但必须找一个不住大院的,“对了妈,你还记得上次来咱们家的秋霞姐吗?她前天刚生了孩子,还住在医院,你带着孩子去看看她吧。”双胞胎不好保,已经早产了。   包淑英本来吓得浑身发抖,此时听她冷静的声音,还有心思安排她去看病人,倒缓解了害怕:“他们咋又来了,会不会……”   “不会,你们放心的去吧,最好跟他们吃个饭,在医院里等着,我这边忙完了就去接你们。”   包淑英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儿,但安然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说:“妈你要想帮我减轻负担,就帮我照顾好猫蛋,保护好她,成吗?”   这几乎是祈求,包淑英心内一痛,连忙答应,“好好好,我一定护着她。”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   小猫蛋倒是没心没肺,也不知道姥姥妈妈着急个啥,嘴里还含着半颗奶糖呢,“妈妈,朵朵,喵喵——”她以为老太太让她们“躲一躲”是躲猫猫的意思。外头的雪那么大,她穿得圆溜溜的,戴着帽子和护耳,小脸蛋冻得通红通红的。   安然心疼极了,给她把帽子往下压了压,那是一顶壮了棉花的小帽子,她用红色和绿色的碎步头子拼接成一个小西瓜,是闺女三顶小帽子里最得她喜欢的。   “呱呱,甜甜,冰冰……”   虽然是没啥逻辑的零碎字眼,可安然却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说自己头上的小帽子像甜甜的冰西瓜,自打夏天在严斐家吃过两牙,她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对哦,严斐,安然怎么没想到?立马让祖孙俩先走,她撒丫子往市公安局跑,既然要凑枪口上来,那就让他们尝尝“独臂书记”的厉害。   ***   屋里,司旺八跟狗似的使劲嗅了嗅鼻子,“真没有?”   “真的啥也没找着啊会长,我听说他两口子一个是副厂长,那个安然只是工会小干事,搞不到钱。”说话的是最近司旺八刚提起来的一个副会长。   司旺八现在已经是斗天会正儿八经的会长了。自从离开小海燕后,原来的会长刘向群忽然就洗心革面,不怎么跟他们来往了,他看到哪儿有“肥羊”,叫他的时候他都不去。   心里暗骂不识好歹的东西,司旺八索性也不叫他了,慢慢的斗天会里大事小情都来找他,倒把刘向群给架空了。正巧,上个礼拜,刘向群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主动说要辞去会长的职务,让能者居上,他立马就瞅准机会,给自个儿搂了个会长,还把他最信任的几个“封官加爵”。三天前正好把市拖拉机厂的书记弄下去,狠狠的打响了他回归权力中心的第一枪。   再加上没有刘向群的约束,斗天会这不就来找安然“报仇”来了吗?   “不可能,我听说他们手里有块宅基地打算盖房子,怎么可能没钱?”   喽啰一想也对,这么大个钢铁厂,当厂长的人,家里一个值钱玩意儿也没有,这可能吗?不仅不可能,还特别诡异,越是诡异,那就越是有问题。   一吆喝:“兄弟们,把眼睛放亮点儿,好好的,仔仔细细的找,书里看过没?”要是能像几天前一样,弄几样好东西,那兄弟们可就小半年吃穿不愁了。   有人把宋致远一架子的书都抖落了,踩上好几个脚印,“都一页一页的翻过了,没夹着东西。”经常“抄家”的小将们,找东西那是信手拈来,尤其是这些文化人的东西,他们特别有经验,直接往他们最重要的东西里翻就是。   以前刘向群当会长的时候,这不许翻那不许乱的,一直把啥“要文斗不能武斗”挂嘴边,兄弟们也窝火,现在可好,就要狠狠地,痛快地把文化人最宝贵的东西踩在脚下了!   司旺八进了唯一一间卧室,把铺盖啥的一层一层掀开,拿手里抖啊抖,很多妇女喜欢在铺盖下头藏东西,他就不信了,她安然能免俗?   可他一连抖干净所有铺盖,也没抖出一毛钱,又把床挪开,床底下也是干干净净,只有一层薄薄的灰。   “难道她真没钱?”司旺八开始怀疑自己的情报来源了,“大家再好好找找,肯定有东西。”   不过,他今儿要是打着抄家的幌子抄不到东西,他也得会会安然,上次没准备,是他轻敌了,丢了好大个脸,还丢了苦心经营来的国营食堂经理工作。你说他这几个月心里能舒服?   不舒服!   他做梦都想把场子找回来,都想把安然和宋致远下放到最穷最苦最累的农村去,让他们一辈子回不了城。可是,他费了老大劲,愣是没找到他们一个把柄,他已经吃过一次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幸好,皇天不负“苦心人”,三天前他刚把拖拉机厂的书记下放,就有人告诉他,安然宋致远以权谋私,给自己弄了块大大的宅基地准备盖房子。   两个小小的工人,哪怕是副厂长,那也是工人阶级,怎么能住资本主义的大房子?这不是资本主义享乐作风是啥?他今儿就得好好的批他们,把他们弄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这不,这么大动静,也没几个邻居敢来看热闹,要么躲家里,要么远远的站楼底下,谁也不敢上来。   司旺八更得意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让全市的老百姓都知道斗天会的厉害,对他们闻风丧胆才行!   于是,安然带着严厉安和一群公安赶到大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小安你在下面等着就行,把这群毛贼交给我们。”严厉安磨损着下巴上的胡茬,意有所指。   安然自己跟他说了,今儿来抄她家的,是大名鼎鼎的斗天会,而她有证据,能证明他们偷窃并倒卖他人巨额物品,只要他们敢抓,她就敢出来作证,一口气扳倒他们。   斗天会是什么蛇鼠?严厉安比谁都清楚,他当年被下放就是这群人搞的!他母亲,严老太太也差点被他们弄到劳改农场去,这是私仇。   公仇那更不用说了,这群人仗着红小冰身份,在整个阳城市批人斗人,公报私仇,甚至以批人斗人的名义,行打砸抢之实,把人家几辈子的传家积蓄据为己有,毁坏文物古籍,给国家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给社会治安造成严重的干扰,不抓他们抓谁?   只不过,以前因为忌惮他们的身份,没有确凿证据,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今儿,他们就是来抓强闯民宅的“小偷”,才不管他们红不红,警察抓小偷天经地义!   他带来十几名穿着制服的公安,全都是信得过的人,作个手势,兄弟们各自散开,堵住楼门口,后窗下以及大院前后门,其他人则跟他一起上楼。   司旺八正做着下放宋致远和安然的美梦,忽然“嘭”一声巨响,门口就窜进来几道蓝影,他还没反应过来,靠近门口的几个喽啰已经被人按倒在地。   “我们是公安,不许动。”   司旺八觉着自己一定是眼花了,赶紧揉了揉眼睛,那几个高大的蓝色的身影,确实是公安。不过,他不怕,“我是斗天会的。”   你们是公安又能把我怎么着?我可是能上京市搞串联的!   你们几个“黄皮狗”还不赶紧边儿去,得罪了他他连局长也能弄进牛棚。   然而,为首的年轻公安却冷笑一声,“咱们今儿是来抓贼的,兄弟们,一个也别放跑!”   “诶等等,我说我是斗天会的,你们瞎了狗眼敢抓我,信不信我……我……呜呜……”话未说完,严厉安一把扭住他,另一只手抓起一块抹布就塞他嘴里,“毛贼还敢狡赖,上公安局说去吧。”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用袜子塞的,用抹布塞的,甚至还有用小猫蛋的布熊猫布兔子,给他们嘴巴塞得严严实实,不服憋着。   几乎就是风卷残云的速度,有两个跳窗跑的,刚跳下去就让公安守株待兔,一共十四个坏分子,没有一条漏网之鱼,就这么被戴着手铐,带到了院子里。   “小安,这……这是啥情况?”大娘觉着自己真是活久见,公安居然敢抓斗天会的人。   “就是大家看见的情况,这群毛贼强闯民宅,偷我们家东西,把家里翻了个稀巴烂,今儿敢偷我们家,明儿就是别人家,咱们大院里住了多少人家?公安为咱们大院抓贼,为民除害呢!”   刘宝英以为她是不知道他们来头大,忙把她拉到一旁,小声说:“他们可是斗天会的,来抄家呢,不是小偷,你们别抓错人,到时候惹了大麻烦。”   安然冷笑:“不是小偷为什么在我家翻箱倒柜,我不知道什么‘会’,我只知道犯法就要坐牢。”   这是打算来个将计就计呢。   司旺八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连续两次栽在同一个人的手里,上次可以说是准备不充分,轻敌了,可这一次他明明做足了准备,明明有她天大的把柄,明明……   不,没有人会听他说什么,也没人给他们这个机会。严厉安直接押着他们,坐上大院门口的吉普车,塞罐头似的塞满一车,呼啦啦就往市局开去。   而市公安局,一位独臂中年人,正静静地坐在桌子一端。他说他来报案,家里遭了贼,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连地板都被撬开了。   他手里还拿着一份财物清单,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他丢失的各种物品,有多大,多高,什么颜色,哪里有个裂纹,价值几何……不好意思,每一件,几乎都是价值百元以上。   其中,有一对清代的青花狮子绣球双耳花瓶,价值两千元!   负责接待的小公安吓得手都抖了,这么贵重的财物,甭论哪个小偷偷的,抓到那可是足以判枪决的!更别说还有别的古玩字画,这些东西在懂行的人手里,那可是价值连城。   严厉安带着人刚进去,“哎哟柳书记怎么来了?”   心里暗叫:小安真是神了,刚被下放两天的人,她说今儿他准能回来,还真就回来了。   就连司旺八也见鬼似的瞪着他,这,这不是前两天才被弄走的独臂书记吗?怎么活生生又站这儿了?莫非他背后也有通天的人物?!随即,想到他搂回家那么多好东西,顿时暗叫不妙。   他们一直以来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抄家”,其实仗的就是这些人下放后很有可能一辈子回不来,既然回不来,那就没苦主,没人报案,东西昧了也就昧了,万一哪天要还有命回来,那也时过境迁,他可以推说不记得了,毕竟人多眼杂不是?   时间,能掩盖一切。   可他就是打死也想不到,这个只有一只手臂的人,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能要他命的清单!   柳福安心平气和,眼角眉梢都不扫他一下,拿着单子:“小严在啊,那我就直说了,我来报案,有人入室盗窃,这是失物清单。”   “哎哟正巧了,我们今儿就在阳钢二分厂宿舍区抓到一群小偷,也是入室盗窃,您看看是不是他们几个?”   柳福安看了看,“是有点像,但不确定,咱们捉贼捉赃,办案要讲证据不是?”   严厉安双手接过单子,叫上另外几个公安:“兄弟们走,咱今儿也‘抄家’去!”语气兴奋,又有点讽刺。   “好嘞!”大家直接开上两辆吉普车,也不用问这些人住哪儿,他们在公安这儿可是挂了号的,谁是谁,家住哪儿,那都是门儿清的。   一口气抢那么多好东西,还没来得及彻底销赃的斗天会,就这么被逮个正着,从以司旺八为首的十几个小头目家里搜出财物无数,古玩字画,手表收音机自行车,吃的穿的用的,凡是市面上紧缺的东西,他们家里都有!   一时间居然震惊了整个阳城市,家里有人下放的,曾经被抄过家的,全都列着单子上公安局认领来了……这是第一次,被抢走的东西还能找回来。   至于十三个小喽啰,分开审,都不需要上什么技术手段,就一个个全撂了,把司旺八带着他们批了哪些人,抄了哪些人家,抢了多少东西,交代得一清二楚。   司旺八想抵赖?所有人都亲眼见着他搂东西呢!所有人都是分开审讯的,不存在串供的可能,他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被他信任的小弟们出卖干净了。   人证物证俱全,苦主闹着要严惩,还有人直接给省委写信,这事还能善了?等安然听说消息的时候,判决结果都下来了,涉案金额巨大,很多已经找不回来了,司旺八直接判的无期徒刑,其他十三个小头目三年至十年不等,至于以前跟着他们东奔西走的斗天会普通成员,因为贵重财物都是领导层内部分配,与他们没多大关系,市里决定既往不咎。   安然忽然觉着,只要你努力一点,我努力一点,秩序似乎在慢慢恢复?愿这世界多几个独臂书记一样的人。 第39章 三更合一   宋致远去省立机械厂, 一去就是半个月,等他回来,发现书架上的书籍顺序变了, 才问:“谁动过我的书吗?”   “斗天会来抄家了。”   从来没有太大情绪起伏的人, 这个词却让他狠狠的拧着眉头:“你们没事吧?”   “要有事就不是在这儿跟你说话了。”安然倒不怪他, 还挺庆幸他不在场,不然说不定还要被司旺八反咬一口, 他的项目又要被耽误。   况且,对付司旺八,安然女士自诩还是有办法的,不需要他在一旁指(多)手(管)画(闲)脚(事), 多给娘几个搞点福利才是正经。   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我们快点盖房子, 搬家吧。”   她的神情, 好像哪里不对,但面上看起来又不像生气, 宋致远觉着心里有点不舒服, 那是一种很复杂很微妙的感觉, 有愧疚,有无奈, 还有点……心疼。   他就是再不通人情世故,但也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   “是我失职,安然同志你要生气, 就……骂我几句?三句, 我认真听。”   嘿,敢情以前骂他他都没认真听?安然气得哭笑不得,“滚一边儿去。”   “一句。”   “宋致远大王八蛋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啊你?”   “两句。”   安然立马闭嘴,还欠着一句, 她必须放在最紧要的时候用,现在骂出去亏了。   包淑英在外头听见,轻轻笑起来。   ***   于是,日子就在等啊等,盼啊盼中度过,安然从来没觉得日子有这么难熬过,整整四个月,她天天听收音机,就想听听看阳城市啥时候能放晴,啥时候雪能停,1974年的春节就这么过去了。   年后又等了半个月,熬过倒春寒,他们的新房子终于动工了。图纸是现成的,钢筋是从一分厂买现成的,水泥是化工厂买的,就连工人,也是自发来帮忙的。   年前安然又组织了一场联谊会,厂里机修车间80%的男同志都找到了对象,其中有五对还结了婚,感激她的人很多,徐建东听说她要盖房子,带个头,大家伙就都来帮忙了。反正机修车间本来就是全厂最清闲的部门,留五六个人留守岗位,有事在大院那边喊一声就行,也不会耽误工作,他们是既干得卖力,又不要工钱,安然就只能提供一日三餐,尽量让大家吃饱吃好,馒头管够,肥肉管油,茶水随便喝。   大刚回小海燕一说,以姜德宝为首的社员们,也主动来帮忙。他是木工也会盖房子,基本只要安然一说,他就能领会,打地基,上钢筋,灌混凝土,热热闹闹的,房子就给盖起来了。   半个月,房子雏形就出来了,一个月顶一封,房子外形就算成了。剩下内部结构就是姜德宝的强项,安然只要每天过去看一看,有什么意见和建议直接提就行,十分省心。   “去哪儿呢你包文篮?”安然看着眼前那群勾肩搭背的小家伙们,尤其是中间那个翘乎乎的屁股蛋,大声问。   “你小姨来了我们先走了啊。”其他人鸟兽散,铁蛋不情不愿回头:“小姨你能不能温柔点儿,搞得大家现在都怕你,你知道大家背后叫你啥吗?”   “是母老虎还是女魔头?或者是男人婆?泼辣货?”连斗天会都让她弄进去的女魔头呗。   “你不生气?”铁蛋点点头,他小姨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还巴不得全世界都怕我,怕我恨我又拿我没办法,那才叫爽呢。”   铁蛋老头似的背着手,摇了摇头,还是他妹好啊,走哪儿都招人喜欢。他得赶紧回家去,带着妹妹一起往工地上送水送凉面,女魔头小姨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她做的凉面那真是一绝,每次他都能吃下一大盆。   “哥哥,皮皮!”小猫蛋正抱着个碗,站大院里吃呢,看见他进来立马眼睛一亮。   她碗里,是半碗红红绿绿的晶莹剔透的凉皮,她爱吃西红柿,还喜欢吃甜的,姥姥就给她拌了个白糖西红柿的,还有半个黄黄的用冰糖浸泡过的木瓜,切成丝儿拌一起,又酸又甜,凉皮又嫩又滑,吃得那叫一个香。   小枣儿也端着个小一点的碗在吃呢。   铁蛋撒丫子就往楼上冲。   “妈妈,吃皮皮。”马上两周岁的小猫蛋,能一口气说三四个字啦,词汇量特别大,不经意间总是能冒出一些大人们常说的词儿。天气热起来,安然就把她头发剪短了,只留到耳根的妹妹头,圆眼睛圆脸蛋,可不就是整个二分厂大院最漂亮的崽崽吗?   “你吃,啊,吃饱了咱们去看团圆弟弟好不好?”   “好鸭!”小丫头“刺溜刺溜”吸得贼响亮,她就能看见团团和圆圆啦。   安然借到车,准备找母亲跟她一起去,这年代没有儿童座椅,把孩子一个人放后排她不放心。可找了一圈,居然没找着人。   “铁蛋,你姥呢?”   “不知道。”   倒是小枣儿听见,用细苗苗的声音说:“我看见,在商店门口。”   安然心说她妈这半年是咋回事,他们两口子上班的时候她倒是对猫蛋寸步不离,可等他们下班,她就一声不吭找不见人了。安然知道老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社交,倒不是说要怎么样,只是觉着跟以前很不一样……反常得很。   她一路顺着巷子找,找到街角百货商店门口,也没见着人,回身看见小白楼忽然灵机一动,她妈不会是去阳三棉了吧?不怪她多想,包淑英确实是性子太软了,心里那种“女人要从一而终”的观念根深蒂固,虽然安容和抛弃了她,可她对安容和可是毫无怨言哪。   别是安容和现在看她漂亮起来,稍微给点好脸色,她又上当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安然就火冒三丈,要真这样她非让安容和脱层皮不可,王八蛋!   结果刚走到阳三棉大门口,还没进去呢,就听见包淑英的声音:“下次你别来找我了,省得让人看见不好。”   对方没说话,安然更加笃定就是安容和,这王八蛋还有脸上大院找母亲去?他哪来的自信母亲还会拿正眼看他?怎么着,抛弃的时候毫不留情,没想过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六岁的孩子无处可去,现在后悔了吗?   可去他的吧!想吃回头草,也不问问她同不同意。   “哎呀然然,你怎么也来了?”包淑英很快转出来,被她吓了一跳。   什么叫“也”,安然脸色不好,往院子里头看,“他人呢?”   “走……走了,我……你别生气啊然然。”包淑英手足无措,她还是穿着去年夏天做的的确良裙子,但人比去年丰润了一点,脸颊有了点肉,皮肤也白了不少,虽然这年纪难免有斑点,但还是比一般农村妇女漂亮得多。   许红梅虽然在城里养尊处优,可最近几年真的是心力交瘁,安雅不省心,一会儿搞这个一会儿弄那个的,她要在后面擦屁股。安容和又是个啥也不管的,每天回家得有干净屋子,可口饭菜,熨帖整齐的衬衣,锃亮的皮鞋……试问,哪一样不是她这工会主席在操持?可以说,以前小保姆安然干的活现在全在她肩上,人不老得快才怪呢!   这不,正想着,许红梅就从阳三棉大院里出来了,“然然,这是……咦,包……包姐?”   她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这个清瘦苗条的女人居然是包淑英?!她不是又黑又土,身上总是臭烘烘黑漆漆的吗?她不是在村里种地当老黄牛的吗?怎么就……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可气质真的变了很多。   竟然好看到她也分不清是衣服衬人,还是人显衣服。   “许阿姨买菜呢?”安然看着她略皱的衬衣,“阿姨最近脸色怎么这么蜡黄,跟老了十几岁似的,是不是没睡好啊?”   徐红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颊,真的那么黄吗?她不是才擦了雪花膏吗?可看着对面光彩照人的包淑英,她的皮肤虽然有斑,可她脸颊红润,是中年女人睡眠好、心情好、吃得好才能有的表现。   她到现在还没把侄子弄进阳三棉,就因为娘家嫂子不愿塞钱,安容和就一直拖着,她在中间做夹心饼干实在受不了了,打定主意要实在不行只能她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侄子买个工作了。反正到时候安容和把收到的买官钱交给她,不就又变成她的钱了吗?   “对了许阿姨,你说我爸最近遇到啥好事了呀,怎么这么春风得意呢?”安容和想要回头招惹母亲,她就让他后院起火先,烧得他没心思祸害人。   果然,许红梅脸色一变,哼,老东西对着她愁眉苦脸一个劲说不塞钱办不了,背着她就是春风得意,说不定是有什么猫腻呢!还是那句话,小三最怕的除了容颜衰老就是小四小五,而安然戳的都是她的肺管子。   安然肯定不可能这么轻易饶过他们,还得再烧把火,“哦对了,听说阿姨想把您家侄子安排进厂里,应该都办好了吧,咋没见人呢?我看你们杨副厂长家外甥女都来上了一个月班了。”那也是安排进去的关系户。   看吧,许红梅的怒火瞬间被她点燃,一句话不说,“哐哐哐”踩着皮鞋折回家里去了,买菜?吃菜那老东西配吗他?吃屎还差不多!怪不得总是推三阻四,一会儿说厂里管得严,一会儿又说要塞钱才好办,哪里来这么多借口,分明就是看不起她!   她辛辛苦苦跟了他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他居然屁大点事也要推三阻四,这么多年青春真是白喂了狗!   给仇人添堵,安然那叫一个痛快,包淑英觑着她脸色好转不少,这才小声说:“然然你是不是来找我?”   “可不是嘛妈,我要去看看秋霞姐,你带着猫蛋跟我一起去吧。”想到她刚才生气的点,安然本来想提点母亲几句,安容和能抛弃你一次就会抛弃你第二次第三次,人不能总是掉进同一条河里。可看着她的小心翼翼,安然又说不出任何重话。   这是她的母亲啊,生她爱她的妈妈,她最应该守护的人,她身边的牛鬼蛇神,就让她悄无声息的帮她扫平吧。   只是,她的脸色终究是有点不开心,包淑英又怎么会察觉不了呢?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心事重重。汽车飞驰到红星县,又到石安公社,经过小海燕岔口的时候,猫蛋还指着说:“妈妈,姥姥家。”   “对,从这儿进去就是姥姥家在的村子。”   沈家在的村子也倒不远,开车四十分钟就到了,现在大门上挂着红布,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她们的吉普车一停下,把新买的孩子衣服和营养品提下车,所有人就惊奇的看过去,可好奇坏了。   “小安来了。”老沈穿着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衬衣配解放裤,原本一直黑漆漆的挖煤的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刮了胡子,剪短头发,就连腰背也直起来了。他羡慕的看着她的车子,摸了摸发动机盖,又看了看驾驶位,跃跃欲试。   “别看了你,看了也白看,这是人公家的玩意儿。”沈秋霞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出来,汽车她也馋啊,这么大的吉普车全市也找不出十辆。关键安然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同志居然能把它驾驭得一头听话的驴似的,指哪儿走哪儿,又平稳又安全。   公家的车可以借给安然开,可油却要自己买,这年代有专门的汽油票,她要加油都是找沈秋霞两口子淘换,不然也没车开。“来,猫蛋上去看看团团弟弟好不好?”   沈秋霞歪着身子,把襁褓里的儿子露出来,那是个圆圆的,白白的剃着光头的小娃娃。本来出生已经四个多月快五个月了,但沈家老人觉着早产儿提前出生那一个多月不算年龄,要从足月开始算,所以百日酒就一直拖到现在才办。   小猫蛋看了看,慢条斯理的说:“圆圆弟弟,妈妈圆圆。”   安然一愣,“真是圆圆,不是团团?”   沈秋霞大笑,“是圆圆,团团还没醒呢,要不是手上的绳,我也很难分清。”头一个月经常出现的情形就是,总有一个孩子被喂两次奶,被洗两次澡,剩下那个饿得嗷嗷叫,因为这是一对同卵双胞胎,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就连性格也是一样的活泼好动。   之所以说“几乎”,没说“完全”呢,是因为小猫蛋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区分谁是谁,哪怕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帽子,她还是觉着不一样。安然相信,这就是她体察入微的细致观察力的一种表现吧,以后玩“大家来找茬”的游戏肯定又要赢麻了。   沈家两口子都是开车的“手艺人”,工资不低,房子也挺宽敞,满月没办,一直憋到现在肯定得大办一场,光宴席就是十里八村头一份,居然有八个碗头呢!其中荤菜六个,什么酥肉啊肝儿肚儿凉片就是满满一碗,还有石兰省独有的大盆鸡、酱牛肉,素菜有黄米凉糕和炒牛心菜,这不仅是丰富,简直就是奢侈,大大的奢侈,超规格啦!   小猫蛋那叫一个开心,酱牛肉又软又烂还特入味儿,妈妈帮她夹碎,她就抱着个碗碗,慢条斯理的,吃得贼溜。   沈家两口子长得比较黑,可团团圆圆兄弟俩却生得十分白净,也有可能是中年得子,比较疼爱,舍不得像别的农村孩子一样带地里干活,晒不着太阳的原因。   “妈妈,生弟弟。”忽然,小猫蛋抬头来了一句,安然下意识听成了劝她生弟弟,差点没噎死:“宝,妈妈不要弟弟,就要你,只爱你,别的谁也不爱。”   “噗嗤……”旁边的人笑了,“女同志真会逗孩子,哪有不生儿子的哟。”   安然看过去,见是个农村老太太,也懒得解释,因为她知道跟这类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老太太是解释不清的,也就没接口。   谁知老太太还来劲了,见她不接茬就转而劝包淑英:“这是你闺女吧,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好好说说,女人家哪有不生孩子的?”   包淑英也只是笑笑,经过两年的相处,让她坚信闺女反正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使当时看起来不太对,事后证明都是对的。   安然可没这么好的脾气,“瞧你说的,我闺女不是孩子吗?女孩子不是人吗?你这是骂自个儿不是人呢?”   老太太被堵得不舒服,很不舒服,可她还是要继续作死:“我们女人哪个不生儿子?没儿子那就是不会下蛋的鸡。”   这可就难听了,安然一股气直冲天灵盖,说啥都不行,就是不能说她闺女不如儿子,她闺女可是独一无二的小猫蛋,连宋致远都夸的天才,呸!   包淑英连忙拉了她一把,眨巴眨巴眼,小声道:“算了,当她放屁就是,你看那儿。”   安然看过去,沈家两口子正跟一个穿干部装的年轻人有说有笑。不过,以她的眼力不难看出,两口子很拘谨,很客气,对那男的很是敬畏。   “刚才我听见那男同志叫她‘妈’。”   哦,原来是她儿子是沈家百日宴的座上宾,那行吧,秋霞姐人不错,中年得子是好事儿,她就不在好日子里让他们难办。毕竟,他们两口子跟普通社员不一样,算是有半个工作的,得跟上头打好关系。   但这老太婆,她得好好看看,记住她的长相,最好以后别遇见……遇见?那就只能怪她运气不好咯。   好在这时,猫蛋放下碗,超小声的说:“妈妈,嘘嘘。”   安然问了问厕所在哪儿,就带她找过去,刚要给她脱裤子,人已经自己麻溜的脱了,蹲下,一面嘘一面说话:“妈妈,肉肉好吃。”   “有多好吃?”   “超好吃哒!”   “那有妈妈做的好吃吗?”   小丫头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不知要说啥,忽然又天马行空来了句:“妈妈,姥姥哭哭。”   “嗯?什么时候,你看见的吗?”   “嗯呐!坐车车,哭哭。”意思是她姥姥坐在车上的时候哭鼻子了。   安然怔住,母亲是遇到什么事了?她首先想的就是安容和又把母亲怎么了,看来得好好跟她谈谈。   ***   沈家客人多,见他们忙着招待其他人,安然简短的打个招呼就走了,开到小海燕岔口,借口带孩子下去认路,安然调整了自己的语气,“妈你最近,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没……没有。”   “哎呀妈,你闺女可是火眼金睛,早看出来你不对劲啦。”安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对待同龄朋友一般,“是不是安容和来找过你?”   “没有啊,怎么说起他?”包淑英居然松口气,但又觉着挺奇怪。   “真不是他给你带来烦恼?”安然迷惑了。   “不是,不是他。”包淑英嘴唇蠕动,欲言又止,神情很是复杂。   安然更觉着不对劲了,母亲交际简单,除了院里老太太,她在市里又不认识其他人,还有什么人能影响到她的情绪呢?   “妈这半年是不是在忙什么呀?小猫蛋都说找不着姥姥呢。”   小猫蛋仰着脑袋,眨巴眨巴大眼睛: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妈妈?   包淑英摸了摸孩子脑袋,这是她兜在怀里,一手兜大的,小两口上班的时候,她负责孩子的吃喝拉撒,教她自个儿嘘嘘臭臭穿衣服喝奶吃饭……可以说,陪伴孩子最多的就是她。   可是……现在,唉。   “那行,妈要是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妈你只要告诉我,最近半年你在忙啥就行,好不好?”她搂了搂母亲肩膀,哄着说。   包淑英倒是没多想,别的不敢说,这半年的事她本来也打算要坦白的。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一层层打开,里头居然是一卷崭新的“大团结”。   “知道你们盖房子手里困难,快拿着。”   安然怎么可能要她的钱:“妈说啥呢,我们不缺钱,您别操这心。”顿了顿,“妈这么多钱哪来的?”粗略估计也有七八十块。   而她每个月都会给生活费,买菜买肉和水果蛋奶,一开始母亲不肯要,后来她给三十就只拿十块,刚刚够买素菜,肉都是安然自己去买。   按理来说,她存不下什么钱。   “你们盖房子,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这是我半年来挖药卖的钱,也不多,你拿着当伙食费,别亏了帮你们的人。”   安然恍然大悟。   难怪总是不见人呢,原来是趁着他们下班看孩子,她溜出去挖药了。   “可是妈您认识药材吗?挖了卖给谁?”   包淑英红着脸,“认识,有人收的。”   安然是什么人?这不一下就给猜到了嘛!   “陈六福教你的吧,收肯定也是他收的。”   包淑英低着头,愈发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然一看这神色,不对劲啊,怎么跟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忽然她想起来,陈六福的老伴儿早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俩孩子一男一女,也都早早的成家立业,具体在啥单位不清楚,但他确实是单身一人,直到后来成了陈氏名医馆的掌门人时,也依然是单身老头儿。   不过,那时候他都六十多岁了,也没人关注他的婚姻状况。   现在的陈六福,别看他腰背佝偻,说话慢条斯理的,和和气气的,看起来像个和蔼的小老头,其实他才四十出头,四十一不到,比包淑英还小五岁呢。文革刚开始那年被人弄到乡下去吃了不少苦头,女儿好像还跟他断绝了关系,后来县里看重他的医术和炮制药材的手艺,又给调回县医院。   长得着急也有着急的好处,可以说,现在的他,跟二十五年后大名鼎鼎的陈大夫也没啥区别,特别“经”老。   岁月这把杀猪刀看见他好像早早的就被杀过,倒是能网开一面。   包淑英刚开始挖药的时候也不认识几味药,是有一次在市里遇到他,打个招呼顺便大着胆子问了下,一个认真学,一个耐心教,渐渐的联系就多了起来。   后来,但凡是她挖去的药材,不论好坏他都收。而只要是他提出缺的药材,她就问清楚长啥样,尝起来啥味儿,自个儿上山找啊找的,找到就给他送来。   两个都是受过生活磨难的人,彼此渐渐有了共同话题。   不过,陈六福最近有点着急了,他年纪大了,工作也忙,很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他内心也是敬重、爱惜包淑英的,所以提出能不能来她家里见一面,跟安然聊聊……其实也就是提亲的意思,只不过年纪一大把说不出那臊人的话。   而包淑英呢,她好好的带外孙女呢,每天吃好喝好睡好,已经做好颐养天年的准备了,忽然被他扔了这么大一个炸弹,顿时吓得魂不守舍。   “所以今天来找你的人是他?”安然都不知道说啥好了,上辈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俩人,居然……来了段夕阳恋?   她重生的蝴蝶翅膀,居然扇到了母亲身上。   “嗯,我怕你生气,就没说,其实你放心然然,我对他没那个意思,我才不是那种不知羞耻的女同志,我不会让你跟女婿在厂里难做人的,他来了好几次我都没让他进大院。”   她都四十六岁的人了,马上年过半百,孙辈都上小学了,要是让人知道她还想嫁人,那不是给闺女脸上抹黑嘛!   文化人最重的就是面子,让闺女和女婿没面子的事,她坚决不做。   “妈你先别急,听我说好不好?”安然搂着她,其实还挺为她高兴的,毕竟陈六福比她小好几岁呢,夕阳恋还能搞成姐弟恋,说明啥?她妈魅力不减呗!   “妈,您这大半辈子也没能好好过上一天好日子,不幸的过往咱们就不提了,现在有人愿意跟你共度余生,无论怎么样,也是好事。”   包淑英低着头,都快臊死了,“好啥好啊……”   “咋不好,我要是到您这年纪还有比我小几岁的男人追求,我做梦也会笑醒。”上辈子是真有,不过她那时候身价不菲,人脉市场资金各种资源丰富,无法排除他们到底是看上她本人还是她拥有的东西。   但只要她喜欢,管他们看中啥,她就是单纯看中他们的颜值和肌肉,谈恋爱而已,只要不涉及婚姻,不就是开心了送点稍微昂贵的礼物吗?不开心分手呗。   当然,这并不是说她谈过很多比她年轻的男朋友,只是说她有这个选择的权利,她真正谈过的男朋友也就四个,都是跟她年纪相当的。   包淑英却被逗笑了,“啥比我小,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六十多了呢。”长那么着急。   安然大笑,陈六福的长相确实很容易让人误解,大概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很得病人信赖的原因?毕竟外表年纪在一定程度上与临床经验成正比。   “妈您别不好意思,有啥不好意思,哪怕到了七十岁八十岁也有恋爱的自由。”安然顿了顿,“主要还是在您,您喜欢他吗?觉着他人怎么样?值得托付吗?”   包淑英叹口气,“也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他人确实挺好,很有耐心,也会关心人,只要我提个头他就知道尾。”   那不就是情商高嘛,安然心说,跟高情商的人相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那都是相当舒服的。宋致远明明啥都好,唯独情商为负,整个人分数就直线下掉,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身体和智力条件。   “而且他吧,也挺有心的,我只是说胃口不好,他隔天就给送了山楂丸来,我说眼睛干涩,他就给送菊花枸杞。”   安然一乐,都把人家送啥记得一清二楚了,还说不喜欢,她妈这是口嫌体正直啊,既然如此,那就推一把……前提是得看看陈六福到底怎么样。   “可他的意思是,以后让我跟他回红星县生活,我走了俩孩子怎么办?我尤其不能把铁蛋扔给你们。”这才是包淑英不愿跟陈六福走的原因。   “谁说结婚就一定要跟他走的,可以让他来市里啊。”   “哪有男人将就女人的,又不是入赘,咱们女同志都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安然笑了,“妈你放心,他要是不来市里将就你,那我第一个不同意。”倒不是说要把她拴在身边带孩子,而是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去红星,只要在这阳城市内,她安然就有办法护住她。   解开心结,包淑英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女儿虽然才二十一岁,可她的见识,她的为人处事,都是她无法企及的。如果她真有办法让陈六福来市里安家,那她也愿意重新考虑一下。   回到家,安然把睡着的小猫蛋抱床上,自己上工地看了一圈,发现外墙的白色瓷砖已经贴完了,姜德宝正带着几个小海燕来的年轻人做室内装修,水电已经进场了。   因为他们房间多,二楼三楼各有四间房,水电工程量很大,半个月也不一定能铺设完,安然觉着,她应该先把家具给布置上了。   一楼客厅足有四十平,家具她本来想打一套全新的,可包淑英不愿让她破费,说要把小海燕家里那套檀木的搬来。安然一想也对,实木家具都是有灵性的,越用越灵光,放老家吃灰慢慢的就暗淡了。另一面嘛,她也担心会不会被谁盯上,毕竟这可是铁蛋外公的传家宝,放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全的。   娘几个里,只有铁蛋是老何家血脉,家具传给他天经地义,安然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客厅旁,一面是厨房,紧挨着是餐厅,另外一面则是一间十来平的浴室和卫生间。在这一点上,宋致远和她难得的达成了统一——必须安装可自动抽水的马桶,他们实在是受够了大院的公共厕所,夏天蚊子咬,冬天冻屁股,每天早上还得排长队,要赶上没及时打扫的时候,屎尿漫得下脚地儿都没有。   就因为这,安然都没办法带小猫蛋进去上厕所,要么带厂区厕所,要么树底下嘘嘘,再用灶灰盖一下。   二楼四间卧室,每间足有三十平,带上大窗户大阳台,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三楼则布置成了书房、儿童游戏房,另有两间空着,安然留着以后改开了,条件好了作家庭影院和健身房。   这些室内装修全部承包给姜德宝带领的小海燕社员来干,说好材料安然自己买,他们出人工,完工后给九百块工钱。当然,这都是私底下商量的,不打算通过生产队分配,毕竟这也是他们趁着农闲时节出来干的“副业”不是?   有了这个开端,说不定其他社员也会加入这个队伍,安然的计划是鼓励他们组建一个建筑工程队,跟妇女生产小队一样,小集体内部实行按劳分配,让家家户户都能在土地之外增加别的收入来源。   姜书记恨不得举双手支持她的决定,还做主动员队里的青壮劳力,别一天尽盯着妇女生产小队的四十亩药地,外头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他们探索。   五月份麦子收得差不多了,秧苗也插好了,来城里干活也不耽误挣工分。小海燕以姜德宝几兄弟为首的男社员们,第一次意识到,钱嘛,不仅妇女们种药能挣,他们也能。   跟着安会计走,只要有力气,就不会饿肚子。 第40章 三更合一   赶在六一儿童节之前, 安然打的家具,窗帘和书柜都就位了,本来空空荡荡的大房子, 家具一摆, 瞬间就丰富起来。小猫蛋现在跟妈妈睡, 肯定是不用单设房间的,只把她的游戏室规划出来, 要不是钱不够,安然是真想给她全铺成木地板,这样冬天就不会冰她的脚脚了。   不过,就现在这样, 挂上亲手绣的小熊猫窗帘, 铺上自由市场淘来的羊毛地毯, 再把她那一堆子新做的什么熊猫兔子小狗狗的玩具一摆,也是一间非常不错的游戏房了。   “你做木活怎么样?”安然问宋致远。   宋致远难得今天没加班, 但书桌依然是他的归宿, “还行, 怎么?”   “那你给猫蛋做个能摆进游戏室的滑梯,秋千架, 还有小木屋怎么样?”星星眼。   可怜宋致远金刚钻直男,哪里听过这些玩具啊,但他又不想拒绝, “你简单说一下, 我试试。”   可以说,他的理解能力是非常强的,安然还没说完,他就把图画出来了。“这也是你在梦里见过的?”   “对, 那个时代的孩子就没有不喜欢的。”别人有的,她要让她的闺女都有,别人没有的也必须有。当然,前提是在能力范围内,不然就成溺爱和纵容了。   因为新房子总是有气味的,安然也只是带小猫蛋去看过两次,“等吹一个夏天,咱们就能搬新家咯。”   小孩子嘛,似懂非懂,她只知道妈妈开心她就开心,笑着把小巴掌都拍红了。   “对了,你们最近项目推进得怎么样了?”等孩子睡着,安然问宋致远。   “还行。”但听语调,应该翻译为“很好”更准确,“我让你注意你的前相亲对象,你注意没?”   宋致远皱眉:“我跟她不是相亲关系。”就这么看过一眼照片,连面都没见过好吗?   安然揶揄地笑起来,“好好好,你宋大工程师冰清玉洁守身如玉行了吧,言归正传,我跟你说的话你别忘记,这个人你别看她是高材生,将来有可能给你,给整个行业带来很大的麻烦。”   虽然妻子说过,在梦里的萧若玲是会叛国出逃,还把很多一手资料外泄,可目前的萧若玲还没犯错,在他的团队里也是尽力尽责,甚至因为有兼通物理化学的她在,一个人能胜任两个人的工作,平时也不会像别的女同志一样跟他故意没话找话。   宋致远真对事不对人,觉着她在工作和为人这一块上不错,清了清嗓子:“安然同志,我希望你能客观,理智的看待她,不要带有太强的主观色彩……”   话未说完,安然就懒得理他了。   OK,你觉得她好,那你就继续用吧,总有你吃亏的时候。   蠢驴不多吃几鞭子,怎么会知道社会的险恶呢?   宋致远是真想多了,安然因为百分之二百的信任他在男女关系上不会有什么问题,单纯只是担心萧若玲这颗定时炸弹,怕她叛逃的时间会不会提前。可他呢?估计是让姚刚洗脑了,觉着妻子只要是“针对”哪个女性,那就是嫉妒人家。   她嫉妒萧若玲个锤子哟?   ***   “安姐来了,快,我有个好消息。”陈媛媛笑眯眯的,穿着一件白衬衣,也学着安然扎个高高的马尾,显得十分精神。   “怎么,啥好事儿?”   “跟你有关的,知道咱们陈姐不是快退休了嘛,咱们工会一直以来就没有主席,八月份她一走,咱们这儿就是正副职全空,到时候……”   陈文慧要退休,安然倒是听她提过,上个月就在给她做工龄认定的事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小老太太平时穿着黑皮鞋,总拎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黑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虽然老陈,但绝不会让人把她跟“退休老太太”挂钩。   “鬼丫头,你消息倒是灵通。”   陈媛媛愣了愣,怎么安姐说话的语气像她姨啊婶儿的,把她当小孩子,可安姐今年也才二十一岁,二十二不到,只不过比她大两岁而已啊!   安然最近操心房子装修的事,没办法,谁让人宋大工程师两耳不闻窗外事呢?她除了工作就是跑装修,整个人都累得有点智商不在线。“你看我笑啥?”   “我是为你高兴啊,安姐你马上就要当工会主席啦!”   “你怎么知道?”   陈媛媛神秘一笑,红着脸说:“哎呀你别管我怎么知道,反正准没错。”   安然还有啥不明白的,这丫头最近处对象了,对方是厂广播室的播音员,也是厂办的宣传干事,厂办那是天天跟厂里最高阶领导接触的,负责收发文件,各个部门甚至中央部委的文件都能接触到。   “好啊,咱们工会真是出人才,哪个部门的人脉都有哦。”   陈媛媛被她打趣得红着脸跑了,安然要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她这一年来别的不敢说,至少事情是没少做,大院里的风气比她去年刚来时候好多了,爱嚼舌根子的老太太们有事干,拆家的熊孩子有钱挣,她搞的不就是职工大后方的事吗?   更何况她去年一开始计划的就是当工会主席,这一年干事算是个铺垫吧,也省得其他人说她空有高中生学历,却没实践经验,年纪小没工作经验……吧啦吧啦,现在刘解放他们不同意的点,她都达到了。   看他们还能说啥。   心情美美哒,安然下班就给做了个红糖汤圆醪糟,醪糟是前几天吃剩的糯米饭酿的,又甜又糯,加点白酒进去更美味。汤圆则是老母亲点名要吃的,前几天就把糯米粉买回来了,一直没时间搓。这不,醪糟白酒烧热,把揉好得面搓得小豌豆那么大,一颗颗扔进去,再加一块红糖,煮到汤圆颗子飘起来就行。   当然如果是更体面的人家,会打俩鸡蛋花搅进去,那叫一个豪华!她们现在盖房子已经把手里的钱花得一分不剩了,有吃的就行,还想啥自行车啊。   包淑英喝了一口,喟叹出声:“我小时候觉着,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这个。”   当时她还是旧社会的贫农丫头,她爹娘是地主家的长工,有一次看见地主家姨太太喝这玩意儿,可把她馋哭了,自此就在心里埋下种子。可惜后来半生坎坷,也没机会吃两次,现在闺女对她那叫一个好,不知道她从哪儿听来她喜欢迟这东西,隔三差五就要煮一锅。   当然,安然不可能告诉她,是上辈子她去世后她跟铁蛋交流才知道的。上辈子一切不幸,现在都不会发生了。   正说着,吃饱撂碗出去的铁蛋忽然又跑回来:“姨,姥,那个老头儿来了。”   “哪个老头?”   “就是那个,眉毛黑黑那个呀,买咱们白龙皮的。”   包淑英忽然站起来,“看错了,你看错了,我吃饱了先出去。”   “哎呀妈你跑啥,铁蛋去把你陈爷爷请进来,啥‘那个老头’,你该喊爷爷,要懂礼貌知道吗?”   铁蛋三角眼一转,觉着事情并不简单,赶紧跑出去叫人了。   陈六福穿着一套很正式的解放装,胸前有两个兜,头发胡子刚剃过,还能看见青色的胡茬,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网兜,都是些罐头奶粉之类市面上不好买的东西。   “陈大夫您来就行了,还买这么多东西干啥。”安然不是说客气话,而是真不想要,八字还没一撇呢,拿了他的东西,以包淑英的脾气肯定就会觉着拿人手短,总觉着又欠人家了,这会严重干扰她内心真实的客观的判断。   “没多少,给俩孩子吃吧。”他居然面对着这么个小女同志手足无措。   铁蛋一直在门口猫着呢,猫蛋倒是不像别的孩子,看见吃的也很平淡,毕竟都是她天天吃的东西,好吃是好吃,可稀有程度就跟白菜土豆一样。   陈六福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看来她们一家子日子过得真不错,有吃有喝有教养,这样的话包淑英跟他走的概率似乎又高了点儿。   “陈大夫请坐。”安然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最近诊所生意不错吧?”   “老样子。听说你在二分厂工会上班?那敢情好,有了工作,孩子也大了,你母亲也能省点心。”   安然觉着,这老头是真狡猾啊,说着说着总要扯到母亲身上,这是铁了心想跟母亲结婚?   那她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只见安然叹口气,“唉,省心是省心,可这家里离不了她老人家,我不在的时候小猫蛋只跟她,她哪怕是回小海燕待一天,猫蛋都会想她姥姥。”   小猫蛋抱着碗,抬头附和:“嗯呐,我坠爱姥姥啦!”   哟呵,还说出一句主谓宾齐全的句子啦,安然大笑,摸了摸她软软的脑袋,“乖,你姥姥也疼你,肯定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家里待着呢。”   包淑英闻言,挺了挺胸膛,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陈六福被堵得说不出话,情商再高那也是面对病人,面对包淑英那样的老实人,在安然这个人精面前,他的高情商似乎失灵了。居然像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一样红了脸,吞吞吐吐道:“淑英跟你说过我们的事吧?”   “啥事儿,我妈没说啊,陈大夫您跟我说说呗。”安然虽然话还硬,但脸上的笑意却是真实的。   以她上辈子对陈六福的了解,这就是个很有头脑又有技术的好大夫,他的病人上至部委领导人,下至普通农民,工人,他的钱都是凭本事赚的,他的家业那都是实打实一步一个脚印来的。但他也宅心仁厚,爱财有道,要是遇到家庭困难的群众,他可以分文不取。   可饶是如此,他还能开起医馆,成为改开后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可见他的医术之高明,病患基础之雄厚,办公室里挂满的都是病患和家属送的锦旗……那可不是后世那些江湖郎中找复印店造的假旗。   而且安然也没听说过他有啥不好的桃色新闻或者财务方面的问题,目前来说也还是个正直而狡猾的老头儿。   受够了宋致远的一根筋,安然是真喜欢陈六福这样能屈能伸的男人。   “我跟淑英相处不错,我想跟她结婚,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您喜欢我母亲吗?”   这么老大把年纪还说喜欢不喜欢的,确实挺为难人,可人陈六福就是能把话说得很漂亮:“我敬佩她的人品,也心疼她的坎坷。”   “可我觉着,婚姻不是光有敬佩和心疼就能过下去的。还得有感情,在您心目中,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陈六福顿了顿,看向她身后的包淑英,她还是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可她的腰杆子挺得很直,就像她的人一样,虽然半生坎坷,却从未放弃希望。她说过,她后半生的希望就是,每天带带儿孙,给然然摘摘菜洗洗菜,给孩子补补衣服,要是每个礼拜能吃上一碗红糖汤圆醪糟,那就更圆满了。   这是很多老头老太太的愿望,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是很不一样。   “我会把她当伴侣,当战友,等我们都得空的时候,一起出去走走,去东北看看雪,海南吹吹风,再去福建吃点我也没吃过的海味儿。”   安然还没怎么着,倒把包淑英给感动哭了。她不知道啥叫浪漫,也不知道啥叫爱情,可他能把她心中想的说出来,却是她一辈子从未遇到的男人。   是的,她包淑英虽然看着不起眼,虽然不识字,可她也想出去看看,不管到哪儿,都是不一样的从未见过的风景。   这俩人对视上,一个有情一个有意的,安然还能怎么着?不管是单身还是再找一个,安然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母亲健康开心。儿孙能给她的开心,跟异性伴侣能给的开心完全不一样。   “那我就叫您陈叔吧,您说的这些话,我相信以您的人品,肯定会说到做到,但我也有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   “就是,我不希望我母亲去红星县,我想让她就在阳城市,如果你们要结婚的话,能在阳城市安家吗?”重新安一个家,她可不希望母亲去那边受委屈,或者跟他的原生子女有太多接触,正常人情往来逢年过节可以,想让母亲给他们带孩子当老妈子,那可不行。   “可以。”   安然和包淑英都愣了,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   “去年市医院就打算调我到市里,但我因为放不下诊所没来,既然在市里安家,那我可以把诊所搬来,相信病人也不会流失多少。”真正看得好的大夫,他去哪儿,病患也会跟着去哪儿。   但安然觉着,无论男女,事业都应该摆在第一位,“我觉得这个事应该慎重,陈叔您还是回去好好想一段时间再说。”   她不想让母亲有负罪感,让她觉着陈六福为她牺牲太多,她好不容易帮她建立起来的自信,不能这么轻易丧失。   ***   晚上,宋致远回来,安然想了想还是把事情跟他说了,“你觉着怎么样?”   “我没意见。”人家左手的笔就没放下过。   “不是问你同不同意,我是说你觉着陈叔说的话是真心的吗?”或许,男人更懂男人,就像女人总是能第一时间判断对方绿不绿茶一样。   “我不知道。”   安然:“……”得,算我不长教训,从此以后再跟你蠢驴说话我也是蠢驴!   于是,宋致远直到睡觉的时候发现,他的妻子又生气了。是如何发现的呢?她把床都占完了,他没地方睡了呀。   客厅里,包淑英和铁蛋睡得呼呼的,他总不可能把老人孩子叫醒,只能轻轻摇了摇妻子的手臂,“能不能睡进去一点?”   安然其实压根没睡着,哪个女人被这么气还能睡得着呢?安然不是一定非得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是想要听听他的判断,真或者假就行,两个字里二选一也就是一个字,有那么难吗?混蛋!毕竟那也是帮他带了两年孩子的岳母啊,他就不把岳母的幸福放在心上吗?   还是他觉着,孩子带大了,马上就能送幼儿园,那样他就轻松了,不需要老人了,他能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了?   想到这个可能,安然更气,不让,哪怕一厘米一毫米也不让!睡狗窝去吧。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又不好太大声吵醒老人,“我知道你没睡,你能跟我说说话吗?”   不说。   “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他仔细回想,今天进门吃晚饭的时候都还挺正常的,她还兴奋的告诉他,小猫蛋会说主谓宾俱全的句子了,语言能力进步很大,说不定下个月就能像大孩子一样说话了……怎么吃了饭,说了点什么她就忽然不理人了。   莫非……   可怜的宋大工程师,终于知道妻子为啥生气了,“我同意,很同意,孩子姥姥要结婚就结,不结就在家里待着。”   “我说的是你同不同意吗?那是我妈,轮得到你不同意吗?”   不怪她语气不好,安然自问还是有涵养的,可面对这样一块木头,再好的脾气也得炸啊。   宋致远再次摸了摸鼻子,才想起来她气的应该是“你觉着陈叔说的话是真心吗”,而他说“不知道”。对,他记性就是这么好,他能记住一定时间内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可他就是理解不了,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   “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不了解这个人。”   一说还真有那么一丢丢道理,在不了解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全貌时,妄加评论也不对。网络上那么多一开始群情激奋最后却又反转的事件还不够多吗?当年她被刘美芬搞得身败名裂,不也是这种“未知全貌妄加评论”的人占了主流吗?   她,也曾是被人轻易评论的受害者。   而他的说法,说明他是一个很谨慎,很客观的人。   行吧,虽然理智上说她不该生气,他没做错什么,可心理上还是会不舒服。“允许你最后睡几个月,等以后搬家你就自个儿睡一间吧。”   宋致远脱衣服的手顿了顿,“我们要分居吗?”   “对。”   宋致远似乎也被堵得无话可说了,他迅速的躺床上,半个身子还挂在床外面,可他心里面也有点不舒服,说不清道不明那种,还有点孤独。   “你真的是我的妻子吗?”   安然都懒得理他,一个月里总要问七八次,烦不烦啊他,就跟猫蛋想吃冰淇淋一天问十次“妈妈我可以吃吗”一样。   “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我们就不应该分居。”   “我们会回到从前吗?”   “哪个从前?”不知道为什么,安然忽然觉着有点不忍心,这样可怜巴巴的示弱的宋致远,她还没见过。   “在响水生产队的知青屋,我可以抱你,可以发生关系。”   安然:“???”   “意思是,你想跟我发生关系?”   “是。”宋致远再不解风情,再木头,那也是个身心发育健全的成年男性,他会没想法吗?不,随着接触的加深,两个人为了共同的孩子和房子而奔波时,他的孤独感减弱很多的时候他就会有那个想法。   安然一口老血差点喷他脸上,虽然她也不是圣人啊,她也是身心发育健全的成年女性,可她至少知道委婉一点儿,至少知道换个稍微动听点的词,而不是这么强,这么生猛的动物性。   “可是我并不想,我只想跟你合作养娃。”   宋致远居然幽幽的叹口气:“好,我不勉强,但我们不分居,可以吗?”   “行。”不分就不分。   安静了一会儿,宋致远翻身,面对着还在生气的妻子,“据可靠消息,郑老死了,死在回城的路上。”   安然一怔,“郑老”她听他去年设计设备的时候提过,说是有个什么黄金省力切割点就是他提出的,他是新华国成立后不顾M国高薪挽留,突破重重阻挠,通过走私轮船到台湾,又从台湾背着氧气瓶游到福建这边,才踏上华国的土地。   他在大洋彼岸的时候就是非常有名的物理学家,回来以后一心报效祖国,要为祖国建设航天物理工程的。谁知道工作搞到一半,因为有留洋经历被造反派咬住不放,弄到了大西北的沙漠里。住牛棚,被劳改,被批斗,没几年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刚好去年,因为宋致远给副主席写信打动了老人家,中央的正义之师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想把这批像郑老一样的老科学家们接回京市,给他们平反,让他们重新回到科研岗位。   宋致远大学学的教科书里,引用的最先进最前沿的数据就是郑老出的,教材里很多英文内容也是他免费翻译的。可以说,郑老没回国前就是他的精神偶像,回来了那更是,直接是精神教父一样的存在。   本以为等他回到京市,他一定要亲自拜访老人家,当面请教几个困惑他多年的问题,能与老人家秉烛夜谈把酒言欢,大概是他平生最大的向往。   谁知道,老人家居然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安然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自然知道他的情结,也倒是顾不上生气了,“那有说是怎么去世的吗?生病还是意外?”   宋致远忽然一骨碌坐起来,“郑老八年的劳改生活都坚持下来了,怎么可能!帝国主义欺人太甚,国内走狗厚颜无耻……”他捏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却说不出再多的狠话。   大概,这几句就是他能说出的,最狠的话。   据上层之间的可靠消息,郑老乘坐的汽车路上爆胎,高车速的时候来了个急刹车,导致车子横翻,同一辆车里五个人,只有郑老被甩出去……身子找了半天才拼凑完全。   而驾驶员是军区专门派来的有丰富驾驶经验的工程兵,车子也是从军区开出来的,按理来说出发前是检查过车胎车身的,也知道高速行驶时忽然爆胎不能踩急刹车,他犯的错误,明显很低级。   而上头一审,还真审出点东西来了——爆掉的轮胎内侧有一个金属切割的痕迹,说明爆胎并非意外,而是人为。同时也查到工程兵正在谈的对象是个小学老师,而对象的母亲有个堂弟在M国,同时他在M国娶的老婆曾是一名退役军人。   说明工程兵有间接海外关系,还是军方背景的关系。   背后真凶肯定是帝国主义没跑了,可更让人心痛的还在后头。   郑老回城的消息几乎没人知道,派去接他的人也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按理来说,出这样的事整个军区都应该吃挂落。可一反常态的是,上头居然有人保他们,给这次事件定性为“意外”,同时以人死如烟灭为由,坚持拒绝为郑老平反,让老人家死也死得不清不白。   宋致远哪怕再木讷,也知道这是双方势力勾结的结果。   安然只觉心口一痛,挽住他胳膊:“当心隔墙有耳。”   即使有愤怒,也只能忍住,在心里怎么骂都行,嘴上却不行。他当年就因为两篇文章被弄下乡,现在项目正到关键时期,不能再重蹈覆辙。   这个国家,正如一只跃跃欲试,尝试过无数次失败飞翔的雄鹰,它不屈不挠,不怕失败,无数“浪花”们相信,只要试飞次数比失败多一次,那就能成功了。   帝国主义要的是什么?自然是折断这只雄鹰的翅膀,没了自己的翅膀就只能买他们的,任凭他们拿捏。毕竟,那是一个军火商就能挑起一场世界大战的国家,这个代价,他承受不起,他的团队承受不起,国家也承受不起。   寂静的夜里,有水滴打在被子上的声音,安然忽然为自己的“无理取闹”而后悔。是啊,跟这样巨大的悲痛、民族的损失比起来,她那点儿女情长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在心里对宋致远说:对不起,我一定会守护好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不会成为第二个郑老。   ***   第二天是个周末,虽然住不了多长时间了,但安然还是把小房子里里外外大清扫了一遍,先把铺盖洗了晒院里,钢丝床和柜子得好好的擦洗一遍,还有放锅碗瓢盆的架子,常年潮湿,容易发霉,她也得好好的清洁。   “哟,小安搞卫生呢?”赵银花牵着小枣儿站在门口。   “银花姐快进来,我这不想着周末也没事嘛,小猫蛋,枣儿姐姐找你来啦。”   小丫头立马从床上翻爬起来,“姐姐等我哟。”自个儿爬到床沿边上,背对外头,慢慢的试探着一步一步倒退下地。   “让我说你们啥好,这么小大你们也放心她独自下床。”平时好吃好喝的可是大院里头一份,把孩子宠得小公主似的,可吃饭穿衣和洗脸刷牙,他们又不帮着做,任由小猫蛋一个人瞎搞搞。   安然笑笑,不对别人的育儿观念妄加评论。物质条件尽量满足,但生活自理能力却不能惯,自个儿动动小手小脚就能干的事儿,她和宋致远都不帮忙。大不了没干好再帮她补救一下就是,反正一开始学下床的时候她可是躲在一边偷偷看呢,要是眼看不好,孩子要掉下床,她比谁都跑得快。   小枣儿和小猫蛋那就是这个院里最好的一对,用铁蛋的话说,俩人共同养的兔子都知道她们是最好的。这不,两小只这就蹲下去喂小兔子吃早餐去了。   “你们新房子不是快盖好了嘛,咋还打扫这边?”赵银花看着他们住了将近两年还整洁干净的房子问。   “害,那边还早呢。对了你今儿咋有时间上来?”平时都是一歇班就糊火柴盒,每天下班到家也舍不得休息,多糊几个就够打半斤酱油的。有了酱油,她不在家的时候,兄妹四个煮一锅苞谷饭,拌着酱油也能吃饱。   “这不是你家小宋设计的机器管用嘛,我们上班都没事做不说,效率也是成倍的增长,昨儿还说要让咱们出去捡废铜烂铁,按重量开奖金。”   宋致远设计的六款新式设备,已经在上个月投入使用。短短一个月,二分厂熔炼废钢的数量就是以前三个月的总量,工人们来不及高兴就被告知一分厂的废钢没了……等着他们的就是停工。   而停工,厂里只发一半工资。   工人们又慌了。   宋致远以前提出过的“拓宽废钢来源渠道”终于引起领导层的重视,这才颁布一条新的规定:车间轮流值班,鼓励其他不值班的工人出去寻找废钢废铁,回来称重后发工资,多劳多得,总额超过工资总额的话则以奖金形式发放。   这一消息让全厂工人都沸腾了,“多劳多得”这四个字就像会发金光一样,闪了所有人的眼。   赵银花就是为这事来的,“咱们去捡废铁吧小安?”   安然一怔,“可这么多人都出去捡,真正能捡到的怕是不会有多少。”就连铁蛋那样大的孩子都知道废铜烂铁可以卖钱,谁会扔地上由着别人捡呢?   更何况,五八年全民大炼钢时候把铁矿石资源用得太多,后来生铁矿石价格飞涨,有些农村家庭连一口铁锅都用不起,哪来那么多废铁卖?   “我知道,有个地方肯定有。”赵银花小声的附到安然耳边,嘀嘀咕咕。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上次我就注意到了,只是还不确定,咱们得去看看才知道。”有这样的大好事,除了她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安然。   安然这房子一盖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一个人也就罢了,养着孩子的时候手里没钱就没安全感,得赶紧搞点钱才行。反正是厂里白纸黑字的政策,又是外头捡的东西,跟“投机倒把”没一毛钱关系,这钱她挣定了!   当即,俩人带上她们的小女儿,挎上一个竹箩筐就出发了。安然从烤箱里拿出四个外焦里糯的大红薯,准备带着路上吃。   “你家小宋厂长可真神了,啥机器都能做,要不是在你这儿看见烤箱,咱们厂这些土老帽哪知道啊。”   这烤箱其实使用频率并不高,一面是可烤的东西不多,也就一个月烤次蛋糕,烤几个红薯土豆之类的。另一面也是费电啊!电费也是一个不小的开支,别看屋子小小,可电冰箱电烤箱电风扇都是电老虎,一个月电费顶赵银花家四五个月的。   再加他们吃的从不含糊,一个月下来两口子的工资也攒不下多少钱。   “妈妈,烤鸡,鸡腿儿好吃哟!”小猫蛋听见大人们谈论“烤箱”,立马耳朵支楞起来,馋兮兮的说。   “那玩意儿还可以烤鸡?”银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咂吧咂吧嘴,“烤出来是不是跟熟食店里卖的卤鸡一个样啊?”   “是哒!超香哒!”小猫蛋插嘴说,还舔了舔红嘟嘟的嘴唇,她妈妈会在鸡身子上涂一层甜甜的蜂蜜,鸡肚子里塞很多土豆、苹果和栗子,烤出来的鸡皮又甜又脆,鸡肉又嫩又鲜,还有一股香香甜甜的果子味儿!   “哎哟哎哟,你瞧瞧,倒把这小俩给引馋了。”安然大笑着说。   “弄吃的你可真是有一手啊小安,你这样的,我活这么多年就只见过两个。”   “另一个是谁呀?”安然抱起走不快又馋兮兮的闺女,开玩笑问。   “就阳三棉的,其实你也认识……”银花欲言又止,谁都知道小安娘家爸在隔壁阳三棉当副厂长。   安然一下就猜到了,“莫非你说的人是安雅?” 第41章 三更合一   “你咋知道?”   原来, 跟安然的低调自保不一样,安雅这两年可谓春风得意。如愿拿到阳城市工农兵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后,她两辈子第一次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大学生。学校就在阳城市内, 回家十分方便, 但她坚持住校, 周末也不怎么回家,所以一墙之隔的安然还真没怎么遇见她。   没想到她近一年来还真干成了件大事。   “我听二华和小华说, 她在咱们市里卖一种叫‘辣条’的零嘴,刚开始是在咱们两个厂之间的路上,你家铁蛋还天天买呢,后来你给做他就不买了。”银花顿了顿, “这女娃娃也是心大, 卖着卖着就不满足于走街串巷, 去了各个小学门口,一天能进账好几十哩!”   那确实不少, 如果维持个几年, 直接进化到万元户了。   “后来啊, 你猜她怎么着?”   安然苦笑,“我哪知道啊。”因为知道她是穿越的, 穿越前就是个小女孩,安然也没继续打击报复她,因为上辈子害她的人是真正的安雅, 她不应该把怒火和仇恨加在一个对她尚未造成实质性伤害的穿越者身上。   她所做的就是防备她, 也懒得管她干啥不干啥。   “她的生意越做越大,雇了好几个中学生帮她卖,跟货郎似的挎着个箱子,每个小学周围都有她的人。不过, 听说最近她都不自个儿卖了,直接把辣条方子卖给想做的人,还要买的人签啥保密协议,不能把方子泄露出去,不然十倍赔偿……啧啧啧,你说她心咋这么黑呢?”   方子保密,不就是为了能多卖几个人嘛。   哟,看不出来,这小丫头片子还有点商业头脑,只不过这个套路嘛,跟她看过的很多穿越小说女主角一样,都是靠卖方子(点子)起家,聪明中又透露出熟悉感。   “我估摸着,她现在手里至少有这个数。”赵银花竖起一个巴掌,很肯定地说,“我听说她一个方子就卖三百块哩!”   安然也忍不住咋舌,三百块是啥概念啊?宋致远这个科学家没日没夜的冒着生命危险一个月也才拿九十块,要知道做生意这么挣钱,还搞啥科学研究,全民做生意算了。   “光我听说的,她就卖了十几个,再加上以前卖辣条挣的,怎么也得挣了五千块吧。”   安然知道,普通小吃的成本基本只有售价的一半,她的辣条三分钱一根可是相当昂贵了,至少一根能挣两分钱,卖了近一年,银花估计的还是太保守了。   安雅现在,搞不好已经是个万元户小富婆了。   安然也心动啊,可没办法,她的丈夫现在正是被各方势力紧盯不舍严防死守的时候,她现在代表的不是安然自己,更多的是宋致远的家属。一旦她行差踏错,对方就会像野狗一样咬住她,咬出宋致远,把宋致远撕成碎片,血肉模糊。   再等等吧,为了她热爱的这片土地。   “咋啦小安?”银花拐了拐安然的胳膊。   “没事,只是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事儿。”   赵银花却误会了,以为是想起以前在安家生活的不愉快,“都怪我这张嘴,说啥不好偏要说安家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她安雅再能挣钱又能怎么着,还不是得上咱们厂里找对象。”   安然一愣:“她找对象?”   随即反应过来,“不会是顾慎言吧?”这俩上辈子可是谈过好几年的,后来分了安雅还弄得元气大伤。   甚至可以说,安雅后半生的不幸,都是从跟顾慎言谈恋爱开始的。   “害,要是顾慎言还好咯,人长得好,工作好,脾气好,家境也好,你最近忙装修还不知道吧,她啊,胆子可大了,一个女同志,居然主动追求咱们厂的刘向群呢!”   刘向群,这名字有点耳熟啊,“是不是瘦瘦弱弱一男同志?以前是斗天会小头目?”就是去年在小海燕被她留下跟司旺八一起做苦力的小将之一,听说辞去了会长职务。   所以整个斗天会被一锅端的时候,他却幸免于难,审判的时候他倒是出去作证了,但判刑啥的跟他也没关系。   让安然说,这小子退出斗天会退得还挺及时,哪怕再多待两个月,他都要喜提一副银手镯。   “呀,你也知道啊,可不是咋的。两个月前才来咱们厂里的新工人,外头传说他是刘小华的堂哥。”也就是跟厂长刘解放有点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就他那长相,又黑又黄还瘦不拉几,你说安雅是图啥啊她?”   安雅在这一带,也算小有名气,因为家境好,住小白楼,捯饬捯饬也是个小美女。   她要是追求顾慎言,那是郎才女貌完全符合常理,可刘向群那样的男同志,就是男追女她也不该给他好脸色,更何况还反过来女追男?这也是安然想不通的地方,她总觉着,安雅应该是知道点什么。   一般穿越女或者重生女,仗着先发优势多的是找到未来大佬提前抱大腿的,她看过的很多小说都是这样。但安然不一样,她自个儿就是大腿,没有比她更粗的大腿了,她现在只想把大腿给身边真正的亲人和朋友“抱”。   想不通,安然就先放心上,现在她这根粗大腿也得挣钱补贴家用啊!   走着走着,小猫蛋咋看周边越来越眼熟,这不就是妈妈经常带她来买肉买蛋的地方吗?“妈妈,我知道哟!”   小枣儿眼睛一亮:“是哪儿?你来过吗妹妹?小野妹妹。”   最近铁蛋告诉她们,带“蛋”的都不安全,以后会被老母鸡孵成小鸡满院子跑,再也回不了家,吃不了妈妈做的好东西,长大还会变成烤鸡……所以猫蛋不仅要避着院里那几只老太太们偷养的老母鸡走,还得让别人都叫她大名。大人们是又好笑又无奈,宋致远有一次忘了叫她成小名,可把小姑娘气得哟,手叉腰,不理人。   这不,小野她是超喜欢哒,大声说:“智游市场哟!”   “嘘,咱们小声点,别让其他人听见。”赵银花激动得龇牙咧嘴,一双小腿都快发抖了。这自由市场她也常来,可关键不在自由市场,而是市场后头那片低矮的破房子,这以前可是个链条厂,后来先后被日本人和国军占领,轮番糟蹋成了废墟。   但再怎么废的地方,只要曾经是个大厂子,她就觉着肯定有点剩的废铜烂铁。而去年来买手套的时候她就发现,有好几个地方的地板踩上去空响,应该是有地下室的。   只不过她胆子小,不敢一个人来,当然也没安然头脑灵活,两个人来还能做个伴儿。   安然是谁,现在的她只要有合法赚钱机会那是不会拒绝的,家里这么多张嘴等着吃呢,人宋大工程师觉着搞栋房子已经耗费了他的洪荒之力,现在已经沉迷科研无法自拔,不管大家伙吃啥喝啥了。   说着,两个大人抱着俩孩子,就悄咪咪的摸进破房子里,顺着上次的路进去,银花一路走,一路用她的脚试探,哪儿是空的,哪儿是实心的。她一女同志能在轧钢车间当上小组长,在专业技术这一块,很多男同志都不是她的对手,那可是有两把刷子的。   这不,踩到了:“小安这儿,这儿是空的!”   俩人赶紧把孩子放下,拿个锤子敲了敲,可不是嘛。旁边厂房地板上有块腐烂的木头门,一拉就是一个黑乎乎的地洞,俩人正高兴呢,安然忽然发现不对劲,这门把手比屋子里其他地方都干净,不像是几十年没人碰的,而且地窖门周围的灰要比门板上的厚,应该是近期有人动过门。   “我觉着咱俩怕是要白高兴一场。”   赵银花被一瓢冷水泼得冷静下来,可内心还带着点侥幸,总觉着说不定还有没被人发现的好东西,“不管了,咱们还是下去看看吧,你看着孩子,我去。”打亮手电筒,她咚咚咚就顺着楼梯下去了。   安然把俩孩子拉到身后,不让她们靠近地窖口,之所以敢来,那是因为现在是白天,外头不远处就是几十个倒爷。况且她篮子里有两根宋致远做的简易电棍,一般毛贼电一下半天起不来,她还是有自信的。   “妈妈,嘘嘘。”小猫蛋玩了会儿,想起个大事来,出门前汤圆醪糟喝太多了。   “等会儿啊,等你银花姨妈出来,咱们去外头树根子底下尿。”   小枣儿还是头发黄黄的样子,胆子也特小,紧紧拽着妹妹的手,不敢说话,其实她也想尿。   “妈妈,好热鸭。”小丫头假模假样的扇了扇手。   安然早知道她的小伎俩啦,在她额头一摸,热啥热啊,一点汗也没有,果然安文野下一句就是:“妈妈我,可以,吃,冰淇淋吗?”   “噗嗤……小馋嘴。”前几天包淑英跟她说孩子会骗冰淇淋吃了她还不信,因为她从小怕热,没到夏天她就会热得满头大汗,每次为了给她解暑都会把西瓜和冰淇淋放冰箱里,也不知道是谁教的,她馋这些东西的时候就会装热,一会儿说“热死啦”,一会儿拉姥姥的手摸额头,“姥姥我是不是发烧了鸭”……包淑英是老实人啊,每次都会给切手指头大小块西瓜,或者用小调羹给她舀一勺冰淇淋。   上了几次当之后才发现只要她妈妈不在家,她一天最多能发四五次“烧”,但只要她妈一下班,那就是啥毛病都没的健康宝宝了。   安然气得哟,这么小大就会耍心眼子,以后还得了?但包淑英拉住了,让她别发火,等下次再装病的时候再教育,而且语气不能太严厉,那可是全家人的心头宝呢,她心疼。   这不机会就来了吗?安然蹲下身子,跟女儿对视:“安文野,你最近是不是很喜欢吃冰淇淋呀?”   “是哒。”不过,她可是很会看脸色的,发现妈妈好像不像以前一样和蔼可亲,立马咽了口唾沫,追加一句解释:“只有,热,才……才吃。”   “那你天天都热吗?”   “嗯呐……不热,妈妈在家,我不热。”她吸溜口水,“现在热,超热哒。”   还面不红心不跳的小骗子,安然故意问旁边:“小枣儿,你热吗?”   然而,小枣儿却是个非常老实的孩子,“阿姨我不热,一点儿也不热哟。”   被好朋友当面拆穿的小猫蛋,立马低头对手指,不敢看妈妈了。   得吧,原来这孩子撒谎是无师自通的,估计是总结出“热”就等于“冰淇淋”的规律,逻辑思维太强大的孩子真的是……不过,安然也瞬间反省,自己也有问题。要不是她每次舀冰淇淋给孩子的时候都要念叨她怕热可以每天吃一小勺勺的话,孩子又怎么会发现深处隐藏的因果关系呢?   孩子还是好孩子,只是大人疏忽了。“乖乖,你是不是想吃冰淇淋才说热的呀?”   小猫蛋低着头,声若蚊蝇:“嗯。”   “那要是妈妈告诉你,不热的时候也能吃冰淇淋呢?你还会热吗?”   果然,小吃货的眼睛刷的就亮起来:“那我,不热啦,一点儿不热啦!”   安然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小脑袋,“想吃冰淇淋你只管跟妈妈说,跟爸爸说,跟姥姥说,只要能吃都会给你吃,因为这跟热不热没关系,而是为你的健康考虑。”   小猫蛋似懂非懂,但她知道妈妈的意思,想吃啥就直接说,不用撒谎,撒谎不是好孩子。   这孩子还算老实的,别人家这么小大的娃娃,才不会问大人同不同意给他吃,人趁大人上班去,自个儿爬高上低的偷吃呢。听说曹家那二小子,比猫蛋大一岁的男娃娃,就因为爬柜子里偷花生吃,大柜门自己关起来,把他闷在里头……要不是他奶开大柜准备煮米,说不定就给闷死在里头了。   “做一个诚实的乖宝宝,想吃啥想要啥就大大方方的跟我们说,我们要是觉着合适,就给你买给你吃。但是要不好好说,耍赖皮或者撒谎,爸爸妈妈和姥姥就不喜欢,本来可以买的,偏就不给你买,对不对?”   小丫头眨巴眨巴大眼睛,“对。”   跟这种逻辑思维能力超强的孩子沟通,真的很省事儿。   安然亲亲她,“因为你今天认真听懂妈妈的话,回去妈妈就奖励你一勺冰淇淋怎么样?”   “好鸭!”小丫头蹦跶起来,她知道啦,只要好好听妈妈说话,不耍赖皮不撒谎,哪怕不热她也能有冰淇淋吃哟。   “当然,小枣儿也是个诚实的乖宝宝,待会儿阿姨也给你一勺怎么样?”见者有份。   正说着,赵银花吭吭哧哧上来了,手里还拖着一根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链条,不过比自行车上的长多了,足有五六米那么长。   她喘口气,“哎哟可累死我,下头臭烘烘的,已经让人翻遍了,也不知道是谁捷足先登了,我找了半天就只捡到一条这个,等交到厂里称了重,咱一人一半可以吗?”   本来就是她自己找到的,安然只是陪着来做个伴儿,肯定不能要啊,银花却还要客气,安然直接说:“银花姐咱俩谁跟谁啊,甭客气了,你家大华也快初中毕业了,无论是上高中还是插队,都得花钱呢。”上高中要交学费,还得兑饭票;而插队则必须置办一套下乡装备,铺盖锅碗瓢盆和粮票,无论走哪条路都是很大一笔开销。   说起这个,赵银花真是一肚子苦水,大华这孩子冲动倒是没以前冲动了,可太讲少年意气,跟在向阳农场那几个屁股后头跑,别人干了啥坏事他自己傻不愣登上去顶包,前几天他们把人一辆自行车的前轱辘给卸了,拿去也就卖到三块钱,听说是买了一碗冰淇淋吃,结果人家找到他们,大华那傻蛋就站出来说是他卸的,回家要了八块钱赔给人家,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就吃了一口冰淇淋,赔出去赵银花十天的工资!   安然也只能叹口气,上次还说这孩子得吃点苦头,现在呢?大苦头没有,破财消灾的事倒是一件接一件。倒不是赵银花家两口子不管,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听说他爸把皮带都打断了一根,十五六岁的他就梗着脖子跟你犟,你能拿他怎么着?   “以前吧,生他的时候我俩年纪都小,才十六岁,哪儿懂教育孩子啊,自个儿都还是孩子呢。”赵银花叹口气,接过安然递过来的手套,把链条折几个弯,塞口袋里,“他奶又觉着是宝贝大孙子,含在嘴里怕化掉,宠得不成样子。后来一个接一个的生,等我们反应过来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已经管不下来了。”   有一条她没说的是:老太太虽然瘫了,可嘴巴没哑,天天就搁屋里跟大华说“你爸的工作你顶”“你妈的工作你媳妇儿顶”的话,孩子能好?他的人生已经让偏心的老太太谋划好了,他还需要努力吗?他还有奋斗的动力吗?反倒父母一旦哪儿没合他心意,他就能理所当然的大发雷霆。   有个叛逆期又不愿学好的孩子,这种痛苦安然深有感触,也不知道能安慰她什么,“走吧,趁着人少,咱们快回去吧。”   谁知一出门,居然差点撞上个人,双方一起“哎哟”一声。   “银花?”   “宝英?”   小猫蛋嘴很甜的叫了声:“包赢姨姨,我们,回家了哟。”   “你们怎么在这儿?”刘宝英来不及答应孩子,下意识就看向她们两个箩筐,很明显安然的没啥东西,赵银花的那叫一个沉甸甸,她忽然脸色一变:“你们也来找链条?我看看找到了多少。”   说着,就要去掀赵银花的箩筐,幸好赵银花也不是傻子,身子灵活的一动,就躲开了。   “你们来捡了几天呀?”刘宝英也发觉自己的失态了,赶紧非常不好意思的说:“对不住啊银花,我这也是让厂里的政策逼急了,我家那口子你们也知道,拿的工资比你还少一块呢,现在听说能自个儿收集废钢废铁上交厂里,我也是看着你们捡到这么多,羡慕呢。”   赵银花倒不疑有他,因为刘宝英的“勤俭持家”,她还给人家取名“刘省长”呢。三个儿子和她全靠男人一份工资来养,要说负担,她确实比他们家大多了。   女人啊,没钱的日子过久了,性子跟做姑娘时肯定也不一样了。直到走远了,安然也没说啥,依她的推测,刘宝英应该是先她们一步找到链条厂来的,因为她以前常来自由市场买东西,有时也会偷偷的蒸几个玉米馍,煮几个卤鸡蛋来卖,对这一带肯定比她们都熟悉。   她捷足先登,也说得过去,也是她凭本事捡到的,交上去多换点钱也能补贴家用不是?   两个人都想到了这茬,对视一眼笑笑,准备回家。   这一带小猫蛋那叫一个熟悉,她的小鼻子一动,眼睛就能准确无误的搜寻到卖油条的老奶奶,卖大肉包子的婶婶哟。还拉了拉小枣儿的手,嘀嘀咕咕,说着说着两根晶莹剔透的口水就流出来了。   “你们等着,既然都来了就请大家伙吃包子吧。”安然迅速的跑过去,让那妇女从身后的自行车座位上的蒸笼里拿了四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这妇女见是熟面孔,还笑着问了几句,来这儿买菜呢又,怎么没见小闺女。   她每天早上八点钟左右,都会在这儿卖包子,一笼十二个,下头是一个装满热水的搪瓷盆,蒸笼放上头,夏天能保持一个小时不冷。当然,她包的不多,也卖不了一个小时,运气好一刻钟就被倒爷们买光了,她推着自行车就得赶紧回家伺候孩子呢。   安然每次来,都会买上几个,路上给孩子吃,回去给母亲和铁蛋各留一个。因为她家的包子皮薄馅儿大,里头香葱拌着鲜肉剁的馅儿,肥得流油,安然自诩做饭手艺不差的人也做不出这个水平。   银花要推辞,小枣儿却等不及了,一面烫得嘴巴“呼噜呼噜”的,一面还急切的一口又一口。   “吃吧银花姐,难得带她们出来一趟,就给孩子图个开心。”   赵银花红着眼,“嗯嗯”答应着,却舍不得咬一口,也不管有多烫,用手帕包着就要塞兜里,要留回去给三个儿子分呢。安然就把自个儿的一掰两瓣,“来,我这手里拿的东西多,快接着。”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这不就是感情吗?   走到半路,俩孩子的包子吃完了,又有别的要求了:“妈妈,嘘嘘。”   这附近正好是一条小路,边上靠山脚的地方是清水河的一段。而且跟去年钓虾的那一段不一样,这儿更宽更广,水也更深,远远看去还挺像一座小型的生产队坝塘,只不过没竖着牌子,明显不是属于任何生产队的。大人把她们带到河边一块平地上,方便尿完洗手。   两个小好朋友那叫一个停不下来啊,尿个尿也要叽叽喳喳,大人们永远不知道她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我家枣儿在家话可不多,咋一跟你家猫蛋一起,就变成话痨了呢?”   “我不是猫蛋,我是小野哟,安文……咦,妈妈你看!”她裤子也没拉起来,指着河里一个地方兴奋得不得了。   “让你妈妈看啥呢,快把裤子穿好,当心把自个儿绊倒。”赵银花刚想叫安然看看她闺女,忽然就被安然一把抓住手臂,特别用力那种,“银花姐你看。”   赵银花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双眼冒光:“有鱼吗?还是鳌虾?”自从去年她们钓到鳌虾后,也不知道是谁知道了地方,整个大院的大人孩子都跑去清水河钓虾,鳌虾都快让他们吃绝了。   可她左看右看,看了半晌也没看见有个鳌虾影子啊,顿时失望极了,“咱回家吧,差不多得做饭了。”   “银花姐你看,那是啥?”安然捡起个小石子丢水里,那个位置传来的不是“噗通”声,而是“叮当”。她再定睛一看,居然发现水面上露出来的一根棍子还是什么的东西,土红色的,刚开始她以为是岸边掉下去的枯枝来着。   “安文野你看,那根像个啥?”安然问。   “旗纸,爸爸,画,画哒,小旗纸。”   还真像根旗杆,生锈的旗杆。   什么材质的东西泡在水里会生锈呢?安然不用多想,她们今儿应该是捡到东西了。“银花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有个大家伙,铁的,泡在水底,前几天下雨给冲得翻起来了,你赶紧回厂里找猫蛋爸和你家那口子,还有大华几个,带着锄头网兜 ,快。”   废铁就是钱啊,而且是完全合法合规的经济来源!谁捡到算谁的,这财她们发定啦!   毕竟这条小路倒爷和买东西的人都会路过,为免夜长梦多,赵银花的动作很快,完全是百米冲刺的速度,这个点又正好是下班时间,大华爸和猫蛋爸都刚走出厂区就被她叫走了。   一群孩子也是刚放学,饿得嗷嗷的到处乱翻找吃的,“都别找了,赶紧跟我走,提上能提的东西!”   宋致远现在对大院里常跟妻子来往的几个妇女都有印象,听说小安让他去,倒也没含糊,直接从综治办开出吉普车,“上车。”   于是,二华和小华体验了人生第一次坐小汽车的感觉,车子“轰隆隆”出去,整条巷子都是他们的尖叫声,嘚瑟声。铁蛋倒是非常淡定,他只是奇怪能让银花姨妈这么激动的,到底是个啥事儿。   大概也就几分钟,安然刚把自己裤腿卷起,从树丛里砍了两根长长的竹子,小猫蛋就叫着“爸爸”“爸爸”跑过去。她知道汽车会压人,不敢跑太近,只在三米远的地方站着,又蹦又跳。   宋致远刚把车停稳,她就蹦上前,“爸爸,小旗纸哟!”   他看过去,就见河边的女同志卷起裤腿,露出一段雪白匀称的小腿,她正在用竹子插水里试深浅。   “我来。”宋致远从车上拿出一个测深锤,“有二十三米二,你的竹子不够。”   好吧,在这些方面,安然干半天不如人家动动小手指,她把小猫蛋和枣儿拉走,让她们远离河边。   宋致远大致用回声探测仪简单的测了下,判断河里泡着的应该是一艘沉船,只不过未知全貌,无法判断年代,反正应该是比较久远了。因为据银花所说,这一带的在解放前确实是个大型水坝,后来山体垮塌,把大坝填埋了百分之八十,只露出一条宽约十来米的水道,看起来就成了清水河的一段。   其实,这是两个不同的水域。   “你说船里有没宝藏?”小华问铁蛋。   “肯定有,说不定还有夜明珠。”   “不对,应该是金条和银锭子。”二华说。   “金条和银锭子多沉哪,船不可能还能翻起来,应该是……”   几个孩子立马化身福尔摩斯,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安然觉着她闺女眼神真不是一般好,连续两次看见的都是别人没注意到的东西,说明观察力非同一般。   遂趁着大家不注意,小声问:“宝贝你觉着里头会是啥?”   小猫蛋歪着脑袋想了想,“石头,大石头。”   “为什么呀?”   “沉下去鸭,肚肚,吃饱就会,就会,沉下去鸭。”她说的是她洗澡的时候,小肚子吃得胀鼓鼓的姥姥就会说先消化一会儿再洗澡,不然会沉下去。   安然灵机一动,对啊,好好的二十多米的深度,如果是空船,不可能沉得这么彻底,除非是里头有什么密度特别大的东西。   宋致远又大致估算了一下:“船长约二十米,宽八米,必须用工具打捞才行。”于是,银花男人跑回厂里喊来二十多名工人,还把胡光墉和刘解放也叫来了。   刘解放的重点跟二华几个孩子一样:“这里头会是啥?”   见没人接茬,他颠颠的跑到宋致远面前,“宋副,你说里头会是啥?”   “不知道。”   “书记您觉着呢?”他又问胡光墉。   “未知全貌,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这倒是,哎宋副啊,你们怎么不早点叫人呢?要是早点回去叫我,我现在早给它打捞起来了。”看把他能的,还怪别人没第一时间通知他。   安然历来看不惯他这副伪君子做派,“那好啊,有厂长这句话咱们就放心了,先回家等您好消息?”   “去吧去吧,最迟两个小时,我一定把所有东西拉回厂里,到时候你跟赵银花都是立了大功的,我一定上报总厂,让……”话未说完,安然和赵银花带着孩子,施施然走了。   记不记功的安然倒不怎么在意,只要给奖金就行。她忽然想起来,上辈子阳城市出过一件怪事,而这件怪事就跟一艘沉船有关。   两个孩子出来大半天,没到家就给困得睡着了。安然把小猫蛋放床上,用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和手,家里还有两个馒头,她隔水蒸了一下,配着咸菜就是一顿。   刚吃上,宋致远和铁蛋也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俩要下午才回来呢,吃过饭没?”   俩人直瞪着她的馒头咽口水,在河边嘿哟嘿哟使了半天力,刘解放饭也没给他们吃一顿。   安然只好拿出饭票和菜票让铁蛋端着铝皮饭盒,上食堂打点吃的来。“怎么样,捞起来没?”   意料之中的,宋致远摇头,但他修养好,轻易不会骂人。   安然记得,上辈子发现这艘沉船的时候已经是1976年,比现在整整晚了两年。当时整个阳城市出动公安、钢厂、机械厂和渔业局几百号人,愣是没把船打捞起来。   后来等从海城请了专家来又耽搁了两个月,等捞起来的时候,据说里头的东西已经泡烂了。   虽然官方没有明确说明里头的是什么,可后来网络上流传着好几种说法,有的说是一整船古董字画,那是一艘盗墓贼的脏船。有的说它装满了一艘地雷,是日本人潜逃时留下的,也有的说是当地大地主的家财,金银珠宝和粮食……反正众说纷纭。   不论哪一种情况,都是因为船没及时打捞上来,错过了物品采集的最佳时机。   而信心满满的刘解放,还觉着自己两个小时就能打捞上来呢。宋致远给他提的建议他一律挡回来,肯定还没少当众奚落他,所以宋致远饿着肚子就回来了。   “放心吧,这船谁也打捞不上来,他刘解放到时候还得来求你。”   “你认为我能捞上来?”   “当然。”   “为什么?”宋致远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安然还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觉着他在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上总是无所不能吧?尤其是这种跟工程力学有关的理工科事情上,他好像特别有天赋。   活了两辈子,安然不得不承认,她虽然能赚钱,但凭的都是狠劲和小聪明,跟这种真正的天赋流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努力只能决定下限,而天赋才是天花板。   人家不用怎么努力,脑袋瓜随便一动就有的是办法,真是让人牙痒痒啊,“别问了,你今天不是还要上班?”   宋致远一看腕表,这才赶紧出门。   可出了门,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像一个复杂的研究了很久的算式,终于要到最后一步出结果的时候,脑子忽然卡壳了。   “宋工,宋工,叫你呢,怎么走这么快?”姚刚从身后追上来。   宋致远不喜欢自己这种不专注的样子,摇了摇头,“什么事?”   “萧工程师那边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指导她一下,什么……”   “没空。”   姚刚抓了抓头皮,“我还没说完呢。”那些专业术语他也不懂。   宋致远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我问你一个问题。”   “宋工请讲。”   “你跟家属……你们在家,一般都做什么事,才能让家属不生气?”他觉着,他跟妻子最大的问题是妻子容易生气,像火药,一点就着。   姚刚是个粗人啊,哪里知道他问的只是字面意思,只见他别有深意的看了宋工程师一眼。   而宋致远呢,居然因为非专业问题请教别人,神色确实有点不自然。   姚刚这不就心领神会了嘛,忽然直愣愣笑道:“当然是做炕上的事,两口子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只要把她喂饱再大的气也没了。”   本来,这只是粗俗男人开的粗俗玩笑,可宋致远却当真了。   ***   下午六点多,一身汗的工人们回来了,银花跑来告诉安然,刘解放没能把船捞上来。   “你说里头到底是啥,咋就会这么沉呢?”正说着,邱雪梅和刘宝英也来了,她们都听说她俩在链条厂附近发现一艘沉船的事了。   “那么大一艘船,至少得有几千斤废铁吧,也不知道厂里要奖你们多少钱。”刘宝英都快酸死了,“我见天儿的往那儿过,也没看见啥东西,咋你们一去就能看见呢?”   安然赶在小猫蛋要插嘴之前说:“我们也是偶然,运气而已。”小猫蛋这孩子可能真有点什么天赋,但她不想让外人知道。   小猫蛋被这么一打断,张了张嘴,歪着脑袋听了一会儿大人们的聊天,无非就是怎么挣钱,怎么省钱,哪儿买菜的话题,她很快就把这事忘了。   晚上,刘解放腆着脸来了,进门就特别客气的说:“小宋啊,这专业的事还是得专业的人来干,你说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把船捞起来?”   因为二十几米的深度,说深不是特别深,可对于石兰省这样的高寒山区来说,没有什么河海探索经验,也没有潜水装备,船舱又是封死的,想要潜水下去看看都不行,哪怕是水性最好的壮劳力,顶多潜下去两分钟就得上来。   缺氧缺得厉害。   在不知道里头到底装着啥的前提下,肯定不能盲目破舱,这个道理刘解放也懂,“况且,船体三分之二都是深深陷在河底淤泥里的,实在是挖不开,你看能不能帮咱们想个法子?”   安然心说,这甩锅大王可真够意思啊,上午还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八个小时不到就会低声下气求人了。虽然他态度还行,但安然知道,就他这样的,都是翻脸不认人,渡过难关后立马另一副嘴脸。   前几天,胡光墉分给宋致远的实验室,打着冷钢技术研发的名义,其实是在做702的事,可他愣是心疼实验室耗电量大,每天一到晚上八点就把电闸给关了,早上不到八点不给通电。   宋致远本来习惯加班的人,也不得不按时回家,他还寻思着过段时间搞台发电机来呢。不过现在的发电机功率很低,只能基础照明,对实验室需要的高压电伏却无能为力。   出了郑老的事,安然正憋着一口气,要让宋致远赶紧搞出个名堂来呢,刘解放确实没啥原则性的大错,可就是这种小事恶心人。心疼电费是吧?安然还恨不得把那几百块电费摔他脸上,他知不知道他耽搁的是多大的事儿?   宋致远是木头,被人“用完就扔”没意见,可安然不是啊。   “厂长您真是,我们家猫蛋爸爸倒是愿意去帮忙啊,可当着部委领导立下的军令状,要在三年内攻克冷钢技术,这实验室的电也不知道让哪个生儿子没屁眼的缺德鬼给断了,工作进度跟不上,哪还有时间去帮忙啊?”   刚好有俩儿子仨孙子的刘解放,老脸一红,自以为别人还不知道呢,“好好好,谁干的缺德事我一定追究,一定保证实验室充足的电源!”   安然要的是一次通电然后次次次被他卡脖子吗?“听说他们实验室的设备都是大功率,耗电量太大,为了不影响厂里正常生产活动,您看给他们单独开条工业用电的线怎么样?”   刘解放一咯噔,那以后就不受他管控了吗?宋致远好打发,他这家属却是难缠的小鬼哟!   “还有啊,这艘沉船是我跟赵银花发现的,大家也都不容易,您要奖励也不能光口头奖励,工人们日子难过啊。”赵银花正愁没钱给大华置办行李,她又不愿跟安然开口,那就来点实质性的奖励吧。   刘解放咬咬牙:“成,明儿我就让顾秘书发文。”   安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尤其是对这种官场老油条,“好嘞,那我们等您好消息,那样小宋才能无后顾之忧的去帮忙,是吧?”   “那肯定的,组织上理解,理解。”刘解放擦了擦额头的汗,恨不得连夜加班下文件。   宋致远看向自己家属:她好像很会跟人讨价还价? 第42章 三更合一   刘解放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因为事关重大, 在到处都有可能存在敌特分子的时代,那么大一艘不明不白的船,就在阳城市悄无声息的藏了这么久, 上到阳城市委和革委会, 下到平头百姓, 都是人心惶惶。   抗日战争时期阳城是全城沦陷了的,鬼子的烧杀抢掠和各种生物毒气人体实验, 给阳城人留下血泪教训的同时,也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也不知道听谁说那里头可是满满一船炸药,随便一个火星子就能把阳城市炸个底儿朝天。胆子小的,经历过那个年代的, 害怕得整夜睡不着, 囤粮囤油犹如惊弓之鸟。但更多的则是摩拳擦掌, 想要一探究竟。   当天晚上,市公安局就来人了, 说是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安然和赵银花作为第一个发现沉船的群众, 自然也被公安找去问话,还做了一份笔录。她们都下意识的没有说是小猫蛋发现的, 只说是带孩子去河边尿尿,俩人一起发现的。因为她们历史清白,又有非常正式和稳定的工作, 再加上拖儿带女的, 公安问了一次就走了。   接下来两天,几乎整个阳城市的老百姓都把注意力聚焦在沉船上,公安为了防止有人偷偷潜进河里,还在岸边拉起两圈警戒线, 可饶是如此,岸边两块长满荒草的土地还是让群众们踏为了平地。   二华和小华、铁蛋也被大人们威逼利诱,嘱咐再嘱咐,必须三缄其口,谁来问也不许说沉船有关的事。   安然担心暗害郑老的人还潜伏在阳城市,会不会跟沉船有关。   “姨,你说是不是无论谁问,我都不能说船的事儿?”   “那当然,这可是公安交代的。”   “那要是亲戚呢?”   “啥亲戚?”   铁蛋转了转眼珠子:“有个女同志昨儿问我,她说她是你妹妹,小猫蛋的小姨。”   安然一怔,安雅?她怎么也来掺和这事?   “但你放心吧,我保密工作做得好,她问也白搭。”顿了顿,小子又说,“我说咋看她眼熟呢,原来是以前给咱们巷子里卖辣条的阿姨。”   小猫蛋刚睡醒,迷迷糊糊问,“辣条在哪儿鸭妈妈?”一头黑软的头发被压得又卷又翘,小胖手揉啊揉,嘴巴先给吧唧上了,眼睛还没睁开呢。   安然对铁蛋“嘘”一声,俩人都不说话,小丫头这才翻个身又睡着了。辣条这种东西,虽然她已经减少辣椒盐巴用量,可跟常规食物比起来还是不健康,她现在顶多一个月给他们吃一顿解解馋。   正说着,小枣儿哒哒哒又来了:“安阿姨,铁蛋哥哥,你们看见我哥哥没?”   “小华哥不是在院子里吗,刚还看见的。”铁蛋站起来指给她看。   “不是,是大哥。”   大华不见了。   赵银花两口子都是夜班,要夜里十二点半才能到家,头天晚上他们回来,发现大华不在床上,以为他是去哪个小伴家里睡了,因为他们几个常在一处玩的,好几个都要么父母下放,要么上夜班,家里经常有空床,人家一喊,他就去跟他们睡了。   每天晚上,银花家的小屋子就跟下饺子似的,再加上男孩子年纪大了,跟奶奶和母亲同处一室也不好,所以他们两口子也不反对,只第二天中午回家吃饭问一声,昨晚去了谁家。   可这一次,他们中午回来没看见孩子,吃晚饭也没看见,银花使着三个小的出去找也没找着,两口子赶紧跑他常去那几个伙伴家里问……人都说两天没看见大华了,还以为他回家了呢。   这才意识到,孩子不见了。   “小安你帮我看着枣儿,我们带着二华小华出去找,晚上要是太晚我们还没回来,你就带着枣儿睡一晚,成不?”下半年,瘫子老婆婆被小叔子接去养老了,家里没大人。   “你放心吧,你们赶紧出去找找看,骑着我的自行车去。”来不及说什么,赵银花一家子就出去了。   晚上,宋致远终于能安安心心在实验室待到十一点,回家一看,他的妻子正伏案疾书。   “回来了,要给你热饭吗?”   “不用,忙你的吧。”他居然把蜂窝煤炉子盖儿拧开,煤一红,将她们娘几个吃剩的番茄炒鸡蛋热了一下,又自个儿下了碗挂面,拌着吃起来。   当然,这得多亏他的妻子孜(脾)孜(气)不(暴)倦(躁)地教他,两年前的宋大工程师连煤炉子都不会用,现在炒菜那些还不会,但下面条,热一下剩菜剩饭却是可以的。   不过,今晚的宋致远格外奇怪,嘴巴吃着面,眼睛还总是看着她,若有所思。   安然把正在写的信签纸拎起来:“怎么着,看清楚,我可没写密电,也没誊抄你的数据。”   宋致远一噎,都这个份上了,其实他已经不怀疑小安同志了,因为她说的每一件事全都对上号,而她为他做的事,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如果没有她,他这两年说不定已经几次被下放了,更不可能拥有现在的进展,这不就是导师说的“贤内助”吗?   能给他搞好大后方的女同志,就是个好妻子。   她做好妻子,“待会儿,我会喂饱你。”   安然右手一抖,纸上画了长长的蓝色一笔,“你说啥?”   “到了炕……床上,我会喂饱你。”这样你就不生气了。   安然见鬼似的盯着他,“你是不是被人穿越了?”还是特自负,特自以为是的种马文男主。   宋致远听不懂这个词,郑重其事地说:“我会……”   “打打打住!”安然把卧室门关紧,“宋致远你是不是有毛病哦?哪里学来的流氓话?”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咽下嘴里的面条,才慢条斯理的说:“我也觉得怪怪的,以后不说了。”鬼知道,他耳朵都红了。   安然忽然灵光一动,这傻子怕是不知道“喂饱”是个啥意思哦,铁定是跟着姚刚那莽夫学的,忽然坏笑着问:“哦,你好好说说,怎么喂饱我?”   宋致远一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发生那种关系。”   “不是,你以为只要发生那种关系,女同志就一定很满足很开心了吗?”   “不然呢?”   安然女士正襟危坐:“男同志很容易得到满足,机械运动就可,女同志却更在意技巧和质量。”   宋致远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可下一秒他又问:“这就是你不愿跟我发生的原因吗,嫌我技巧不行?”   安然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虽然记忆中仅有的几次他确实没任何技术可言,但……“既然你这么在意,那有机会我教教你。”也不是不可以。   宋致远有点点气馁,他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是“今晚不想教你”。   而下一个问题是:“你的技巧谁教的?”   安然似笑非笑:“梦里学的,谁你就别问了。”省得你不舒服。   这一夜,宋致远和铁蛋躺在钢丝床上,虽然觉着妻子没说实话,他不仅好奇在“梦里”她遇到别的男同志了吗?还好奇,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唯有苦难能让人迅速成长,她从一个懦弱、胆小的女孩变成如今这样自信、泼辣的女魔头,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那梦里的他去了哪里呢?为什么会让她一个人经历苦难?   身为丈夫,他第一次觉着,自己或许并不合格,而这才是她不愿接纳他的原因。   ***   第二天一早,安然给三个孩子每人泡了一碗热乎乎的麦乳精,每人一根灌了鸡蛋的油条,吃得那叫一个香,小枣儿从小到大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早餐呢,居然悄悄把油条装兜里,想留着回家给妈妈和哥哥们吃。   可把安然心疼坏了,这孩子别看耿直耿直的,可平时要是给她个桃儿梨子啥的,她都是啃一半,留一半回家,跟她妈妈一样,是个非常非常棒的女孩。   当然,她三个哥哥也不错,虽然调皮得要死,但要是谁给了个吃的,那是一口舍不得吃,要拿回家跟妈妈妹妹分享的。   赵银花两口子,昨晚压根没回来,找了一夜,凌晨两点才从老家回来。   “怎么样?找着没?”安然迫不及待问。   赵银花眼睛红红的,眼圈黑黑的,恶狠狠地说:“没,他要野,就让他死在外头吧。”   安然知道这是气话,这年头又没网吧,他没介绍信也住不了招待所,要么就是在谁家,要么就是露宿荒郊野外,“对了,他最近有没有反常的地方?有没跟你们吵架?”   “反常倒是没有,我忙着上班,有也不一定知道。倒是他爸前几天打了他一顿,因为偷车轱辘的事儿,但那我觉着是该打!”   要是因为自己做错事,父母揍一顿就离家出走,那这样的孩子还真不用心疼。想到这个可能,赵银花也硬了心肠:“他要走就走吧,我不管了。”   安然知道,当妈的不过是说气话,当即也不说什么,下午跟办公室打声招呼,跑市公安局去了一趟,请严厉安帮忙留意一下,万一抓到打架斗殴的孩子啥的,先通知她一声。怕这孩子嘴硬,不肯说父母是谁,不肯说住哪儿,到时候公安查不到籍贯只能当盲流处理。   “姨,我姨父开车出去啦,是不是去打捞大船啦?”铁蛋兴奋得不行,他早就跟小伙伴们吹过牛了。   那艘大船啊,只有他姨父能捞上来。   安然其实也好奇,他会用个什么法子,反正下午单位也没什么事,她跟陈媛媛打声招呼,抱着小猫蛋就往河边去。   此时的清水河岸边,已经挤满了人从众,安然带着孩子压根挤不进去,干脆找个远点儿的地方,正好有块高地,娘俩眼神好使,虽然听不清说啥,但能看见他们的动作。   “爸爸,爸爸!”   只见宋致远穿着一身普通的蓝色工人装,头上戴着顶红色的安全帽,又高又挺拔,站在一群公安中间,那叫一个醒目。   当然,专心致志的宋致远是不可能听到孩子叫他的,他拿着直尺在图纸上比划着,负责此次打捞工作的是市公安局和水利局,还有几个穿军装的是附近军区的。守了一个礼拜,其实已经人困马乏。   刘解放为了表示“帮手”是他找来的,一个劲强调:“这是我们厂的宋工程师,我让他来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吧。”   军区的人不认识宋致远,只是看不惯老油条在这儿混了一个礼拜想不到办法,觉着宋致远怕不是也跟他一丘之貉?顿时说话语气也不好:“赶紧的别磨磨唧唧,要怎么办咱们听着呢。”   宋致远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写写画画。   军区来的人是个团长,名叫孙志祥,以脾气火爆闻名,读的书也不多,最看不惯的就是磨磨唧唧娘们兮兮的男人,就跟训那些新兵蛋子似的,吼道:“老王你们还能不能行了,找的什么人,半天憋不出个屁来!”   公安局王局长也不认识宋致远,因为他整天待实验室,不善交际,还真是没啥名声。“这位同志你倒是快点啊,咱们这么多人等着呢。”   刘解放这人吧,他狡猾,他官迷,但也有个好处,就是爱面子,自己带来的人被人这么呼来喝去的,不就是不给他面子吗?当即就笑面虎似的说:“哎呀王局长孙团长,你们都想了些什么办法?不会是啥办法也没想,就等着咱们宋副厂长来解决吧?”   “谁说的,我们想过用钢绳拖,但阳钢没有这么粗的钢绳,也没拖船。”   孙团长也黑着脸说:“不行就按我说的,把河流上游堵死,咱们用抽水机把坝塘的水抽干,不就可以了吗?”   王局长虽然觉着哪里不对,但也不好直接反驳。   宋致远皱眉,直直的盯着他:“上游沿岸有三个村庄,如果这里的水三天不泄就会形成堰塞湖段,上游村庄有淹没的危险……你能保证三天之内把船只完全打捞走,还把上游积蓄的水放开吗?”   孙团长一梗,“那大不了咱们就让人下去挖底下的泥土,用人力把船抬起来,咱们的解放军无所不能,他们坚强的意志力一定能铸成钢铁长城!”   宋致远直接反问:“战士的命不是命?”这样高寒山区的兵,有几个是懂水性的?让战士下水底把船给抬起来,亏他想得出来!   刘解放冷哼一声,“孙团长你们家孩子没当兵吧?”大家只知道他现在有俩儿子,可其实他曾经有第三个儿子。   小老三从小年纪小,人也娇气吃不了苦,樊丽萍力排众议把他送部队,想着历练几年,说不定能练出男子汉气概来。可这样的脾气在部队也是不受欢迎的,在那样的熔炉里,一个小小的普通工人的儿子压根不够看,别人不会因此对他刮目相看。   有一次感冒还没好,可班长硬要让他去负重训练,结果爬到山顶缺氧时喘不过气晕倒了,班长还不信他是真的不舒服,以为是装的,严命不许同班战士拉他,要看看他能“装”到啥时候……没人拉一把,他的小老三就这么滚下山崖活活给摔死了。   可以说,也就是从那以后,刘解放才性情大变,迷上做官的。短短几年时间他就从普通工人爬到二分厂厂长,虽然风评不好,可知道内情的,也不得不“佩服”。   虽然,当事班长已经受到了严厉的军法处置,可他的儿子却再也回不来了。刘解放现在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当军官的嘴一张,战士们就要出生入死。   孙志祥说一个他们否一个,顿时也来了脾气:“今儿天黑之前要想不到办法,我就让人下去把船舱破开,将里头的东西搬走,剩下一堆废铜烂铁你们喜欢就自个儿想办法吧。”   宋致远这下都直接懒得反驳了,就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老油条刘解放都知道:“你敢肯定船舱里是什么东西吗?如果是炸弹怎么办?地雷呢?你想拆就拆啊?”   哟呵,没看出来,他居然还会怼人,而且还怼的是跟他同级的军职干部。   孙志祥一跺脚:“老子不管了,老子就在旁边看着,你们要能把船捞上来,里头的东西要能完整无损,老子叫你们爹,行不行?”   刘解放还就跟他对上了:“你是光叫我和宋工程师,还是见者有份,这儿的都是爹?”   孙志祥爆是爆,但也是真汉子:“都叫,要能捞上来你们全是我爹行了吧?”   哄堂大笑。   这时,一直站在人群之外的一个人走过去,“你好,我是宋工程师的朋友,我能过去说几句话吗?”   萧若玲穿着一身白衬衣解放裤,短发别到耳后,整个人自有一股冰美人的傲气。不过,在看见宋致远的那一刻,她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冰美人了,“师哥。”   宋致远正忙着呢,听见也只是微微颔首,视线就没离开过笔记本。   “师哥,你堂堂一名副厂长工程师,何苦跟这些不懂得尊重人的莽夫纠缠?”她的声音不高,只有他俩能听见。   “无妨。”在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哪怕是有人骂他祖宗十八代,他也可以不动不摇。   萧若玲跺脚,“师哥你脾气也太好了吧,这些土老帽……”   话未说完,宋致远低头,看着她的脚。   萧若玲脸色一喜,师哥可终于注意到她的新凉鞋了。她的凉鞋肯定不是本地妇女那种黑色皮凉鞋,而是从日本带回来的,米白色小羊皮的高跟凉鞋……哪个女同志,不喜欢被异性注意到呢?尤其是优秀的异性。   萧若玲有自信,她足够了解宋致远在工作上的专注,所以在实验室的时候她坚决不会跟他多说一句非工作相关的话,更不会打探他的私人事务,但实验室之外,她可以试探性的加深沟通。   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知进退,公私分明的女人呢?   然而,下一秒,宋致远说出来的话就让她不得不收回自己的自信。   “你跺脚把灰带我本子上了。”   “什么?师哥说什么,我没听懂……”她有点懵了。   每天跟思维敏捷的妻子相处,宋致远习惯了话只说一遍,此时愈发烦躁,“能不能一边去?”   萧若玲:“……”   在几百个土老帽的炯炯注视下,她脸一红,腰一扭,走了。   安然远远的,只看见两个人似乎是不欢而散,心里暗骂一声傻子,都跟你说了萧若玲将来会背叛你背叛国家,你还觉着人工作认真,我是嫉妒人家,我呸!   真是不吃点亏你就不知道啥叫蛇蝎美人。   小猫蛋看得兴致勃勃,“爸爸,画图图。”   “嗯,可惜是个傻瓜。”   小猫蛋表示赞成,拍着手说:“大瓜瓜!爸爸大瓜瓜!”   宋致远真没兴趣关心他清高美丽的工作伙伴是不是生气了,为什么生气,他抖了抖笔记本上的灰尘,迅速的算了会儿,直截了当的说:“初步估计船体加货物和积水,一共四百吨。”相当于十辆满载的农用车,战士们抬一辆有可能,一次性,还是在水下抬十辆,这就是天方夜谭。   “你怎么知道?”孙志祥怔了怔,心头大惊,他们守了一个礼拜,猜破脑袋也没人说得出个大概。   “根据水纹线和下沉深度计算。”宋致远顿了顿,“只能用浮力让它飘起来。”   这下,不仅孙志祥和王局长炸,就是围观群众也炸锅了!二百吨的大家伙,用浮力,“自个儿”飘起来?这不是说梦话嘛!所有人都知道,抱块碗大的石头扔下去它也不会飘啊。   “这说飘起来的,还不如让人下去,垫着肩膀抬起来呢。”   “就是,可别胡说了吧,二百吨又不是二百斤。”   “要能飘,它自个儿就飘起来了,还陷在淤泥里干啥?”   别说,那个冷冷的啥也不说但腰杆挺拔的宋大工程师,还是有点气势的。安然虽然听不清他们说啥,但看众人神情,似乎是宋致远说了个什么“笑话”。   “妈妈,爸爸,爸爸捞船,好多石头鸭。”小猫蛋在草地上又蹦又跳想要引起她爸的注意。   “乖,你爸忙着呢,你怎么老说船里有好多石头?”   小猫蛋眨巴眨巴大眼睛,“因为就是有鸭。”   得吧,安然也跟她说不清了,只不过,她对闺女的天赋那是妥妥的羡慕,观察力入微,又有强大的逻辑思维,以后干点什么好呢?不过,干啥都行,就是千万别跟她爸一样当科学家,那可不是人干的事儿。   她只希望孩子平安健康,哪怕是当个普通的上班族,有她给打的江山,她也能快乐摸鱼一辈子。   想着,就见河边一群人,宋致远拿着画好的图纸,让公安、战士和二分厂的工人们出去找东西去了。   一部分出去找东西,剩下的人就去医院借氧气瓶。   当然,孙志祥不是吼得最大声最着急吗?刘解放听懂了宋致远的意思,就让他去机械厂借带铁钩和巨铲的工具,不管啥工具,只要带这两个东西就行。   同时,宋致远还得双管齐下,把上游水堵死,尽量把下游的水放空,能放多少是多少。   这么一安排,就到下班时间了,安然还是没看懂他想怎么搞,但肚子饿也是真的,只能先带孩子回去。   大院里,包淑英正在枇杷树下纳鞋底,小猫蛋会走路后太费鞋子了,安然买小皮鞋又贵,一双小二十的皮鞋她穿一个月就烂了。还是老人家纳的千层底好穿,对脚底板好,还耐磨。   “妈别做了,咱们回家吃饭吧。”   包淑英把鞋底别在腰间系的围腰里,正前方有个大口袋,可以装很多东西,“听说没?大华回来了。”   “真的?”   “可不是,我听他妈说,中午自个儿跑回来的。”包淑英叹口气,“孩子不听话,最愁的还是当妈的哟。”   “是不是呀小猫蛋?”   “我是小野,安文野,我超听话哟!”小丫头双手叉腰,奶乎乎的站楼梯口,可把她得意坏了。   “是是是,那你听谁的话?”   “我不听水的话,我只听,听妈妈的话,爸爸的话,姥姥的话,哥哥的话。”一口气说这么大个长句子,可真是够辛苦的,她歇了好几口。   院子里所有人都被她逗笑了,要不说她才两岁不到,谁信啊?   吃过晚饭,请了假没去上班的赵银花上楼来聊天,才说起大华这几天去了哪儿。原来,他确实是跟他爸赌气,觉着当着大院这么多人被抽皮带,心里觉着没面子就跑出去了。   “那他这么多天,都一个礼拜了吧,住哪儿?”   “不愿说,我想着既然都回来了,他又不说,那我就过两天再问。”   安然一听也觉着是该这样,孩子犯了错是该讲道理,但在孩子特别抵触的时候,还是别跟他硬刚,等过了那口气儿再说不迟。   ***   天快黑的时候,河边看热闹的群众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姚刚搓搓手,“宋工咱们走吧?”   宋致远心里还有事,他得等着收物资,做个统筹,明天一早就开工,“不了,我在车里睡。”   “我可不行,我家那口子要是知道我不回家也不说一声,明儿回去得跟我吵翻天,她一农村妇女,不像你家安干事讲道理。”   安干事讲道理吗?宋致远想想自己彻夜未归的时候,人家吃得好睡得香,只是第二天脸色比较臭,但不骂人,说生气吧应该是有一点点,但不至于吵架。   “不回家需要跟家属说吗?”   姚刚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他:“肯定说啊,不说他们会担心咱们是不是出啥事了,会留着饭菜给咱们,夜里七老八小的要是有个紧急情况也知道上哪儿找咱们不是?”   嘿,还真有道理。   宋致远是个好学生,“那你回去告诉我家属一声,今天我不回去了。”   ***   第二天,安然得上班,没时间去看热闹。又是一年国际劳动节,工会最近忙着筹备一台劳动节晚会,因为胡书记发话了,今年给大家请来市文工团的文艺兵们,给大家表演节目呢!   在看电影都是奢侈享受的年代,能看一群漂亮姑娘们唱歌跳舞,那得是多大的好事儿啊?   刚把布告张贴出去,厂里就沸腾了。   当然,作为出了主意的安然,陈文慧快退休了,陈媛媛年纪又小,只能她来挑大梁了。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晚会是全市几家大单位轮流着办,到时候听说市委很重视,省里的大领导也要下来,几家轮流着都得看。   本来,阳钢作为一家单位是只能办一台,自然要把任务派给一分厂的,毕竟人家效益好,人也多不是?可安然最近准备竞争工会主席的职位,副的她还不想当,就想当正职,需要来一个漂亮的面子工程,打响第一枪。   所以她听说消息后第一时间跟胡光墉反应,能不能向总厂申请,把这台主办权让给二分厂?   作为整个二分厂最欣赏她的人,胡光墉自然会同意。不过,她想争这个出头机会,其他人也不是淡泊名利之辈,总厂虽然没啥生产任务,大头还在,大部分人事组织厂办综治办之类的部门还在,而且这些人都是不用下车间的,一闲不就喜欢搞点花样嘛?   一分厂呢,那是整个集团效益最好的厂,一开始定的就是他们,现在听说二分厂想要这机会,肯定不干啊。   三方互不相让,胡光墉又是个诚心要护短,帮自己人的,立马就提出:不如来一场论证会,让三方各准备一下他们办晚会的计划,到时候从各厂抽掉几名干部和普通工人,来个不记名打分。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的分数高,那就把主办权给谁。   这不既民主,又科学了吗?   三个厂的领导这才同意。当然,胡光墉可不会跟人说,安然同志已经预料到竞争可能会很激烈,领导们会很难办,所以就给他准备了这个主意。   这个小女同志,别看脾气火爆,可人家粗中有细,做啥都知道准备个后着,就刘解放那样头钻过去不管屁股的人,还整天说人泼辣不讲道理,这不是胡说嘛!   今天办公室没人,都跑去看捞船的大热闹了,安然难得能静下心来,泡杯热茶,把前几天打好的草稿拿出来,好好的看了一遍,厘清思路,又把这几天临时想到的点子加上去,插到合适的位置,开始准备起草她的论证会发言稿。   中午十一点,陈媛媛几个回来了,叽叽喳喳兴奋地说:“安姐你家宋厂长可真厉害,他把氧气瓶子改造后,能让工人们背着下水里呢!”   “你知道吗,刚开始大家还不信背着那么个瓶子下去就能不被憋死,你家宋厂长一句话不说,直接跳下水亲自示范哩!”   安然一愣,这傻子,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直接用行动证明。据她所知,宋致远也不懂水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不是国家的巨大损失吗?   “你放心,一点儿事也没有,他在下头待了快半小时才上来,可把大家伙吓坏了,以为……呢,其实没有,他上来的时候好端端的!”陈媛媛实在是激动坏了,她觉着,除了严公安,这宋副厂长也成她最崇拜的男同志了!   有他的示范,其他工人才敢下去,水已经放了一点出去,他们拿着凿子铲子之类的工具,把船体下三分之二的淤泥挖开,“我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别说还挺有意思。”   这么深的坝塘底部挖出来的淤泥,那是又黑又黏又臭,简直了!陈媛媛扇了扇鼻子,仿佛现在还能闻见那股味儿。   既然开始挖淤泥,那就是工作有进展了。安然心情不错,为自己,为宋致远,也为这艘久不见天日的沉船,它有什么故事,很快就会揭晓。   安然哼着歌,跟陈媛媛一起上国营菜市场,运气好赶上肉联厂刚送来两头猪,她直接买了六斤排骨。从春节后开始,国营菜市场里头要是没肉票的话,也能多花点钱买肉了。只不过不能明目张胆的“交易”,给的偷偷从柜台下的缝隙里塞,接的不动声色的接,就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黑市上虽然也有肉,但价格太高了,又经常会买到野猪肉,腥味重,肉很老很柴,对猫蛋那一口小奶牙不怎么友好。而肉联厂的全是家养大青猪,肉质鲜嫩,油虽然不够厚,但真的味道不错,她狠狠心,掏一个礼拜工资,买!   再顺路买两斤苹果和韭菜,回到家小猫蛋正跟小枣儿和几个大点的女孩玩游戏。她们最近跟着大女孩学会了过家家,当然,她们最小,就只能扮演宝宝,一会儿叫这个“爸爸”,一会儿叫那个“妈妈”,每天能认好几个爹娘。   “妈妈,吃肉肉吗今天?”哒哒哒跑上来,抱着安然的大腿问。   “嗯呐,等晚上爸爸回来再吃,中午咱们先吃韭菜盒子怎么样?”   “哇哦!”   屋里,包淑英已经把面发好了,安然只需要剁馅儿,排骨上剔点瘦肉下来,合着鸡蛋韭菜,先不放盐巴,等面皮搓好,这才开始放盐,这样杀出的水分就能锁在韭菜里,等热锅一煎,表皮金黄焦香,馅儿又水又嫩的韭菜盒子不就好了吗?   铁蛋放学回来,把妹妹提溜回家,一口气吃了八个!   安然故意逗他:“你要再这么能吃,我可养不起你咯。”   “没事儿,等我有大华哥那么大的时候,不用你养我,换我来养你们。”   安然心说,大华还养他父母呢?可拉倒吧,少给他爹娘惹麻烦就是最大的省心了。   但这也给她敲响了警钟,养一个孩子不是给他吃饱就行,还得教他走正道,让他做个好人。   于是,一脸无辜的包文篮同学,就听他小姨问:“你们下午要来咱们厂里学工吧?”上午上文化课,下午就是学工学农。   “对,咋啦?”韭菜盒子真好吃,再吃一个,他保证是最后一个。   “你要没事就别去学了,回来让你姥教你洗衣服。”学做家务比学工有用多了,毕竟以后不是谁都能当工人,可生活却是谁都得过的,洗衣服不就是第一步吗?   “那是女人才干的事儿!”   “那衣服是不是只有女人穿,男人不用穿吗?”   包文篮哑口无言。   他姨真是周扒皮,在把他洗碗刷锅教得炉火纯青之后,前几天已经逼着他学发煤炉子,今天又是学洗衣服!才八岁的他,已经被逼着学会这么多不该他干的事儿啦,他命咋这么苦啊?   “放心,咱们家男女平等,你现在做的,等你妹有你大的时候也得学。”   包文篮撇撇嘴,看向妹妹白胖胖,嫩乎乎的小爪爪,这样的手要是洗碗刷锅,被泡得发红发白发泡,那也太遭罪了吧?   嘴里却一副“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的语气说:“算了,我妹还小,打烂了碗多可惜啊,以后她的活我给包了。”   安然笑,小子,说大话当心闪了舌头。   吃得满嘴流油的某妹妹抬头:“谢谢哥哥。”   众人又是大笑,她懂个啥哟,别人一说给个啥,她就谢谢,反正妈妈教的,小孩纸要懂礼貌。   吃过中饭,既然不用去学校,铁蛋就带着妹妹,围着小半扇排骨问:“姨这是要做啥?”   “你猜。”   “红烧排骨?”   “糖醋排骨?”   “粉蒸排骨?”   安然全摇头,一面扔过去两头蒜让他们剥,一面切姜,剁姜,把一整块老姜剁成了碎绒绒的姜末,再拿出辣椒八角香叶桂皮等大料,关键是还有一小包淘了好久才淘到的孜然粉!   铁蛋眼睛一亮:“是烤肉,烤排骨吗小姨?”   “对,今晚咱们庆功宴,吃烤猪排!”反正有烤箱,她先把排骨清洗干净,开几个花刀,双面都涂上调好的酱料,腌制上。   “妈,铁蛋今儿必须学洗衣服,你好好教教他,不能让他敷衍了事,你也不能替他做。”   包淑英被她猜中想法,只能“嗯嗯”敷衍了事,闺女太精了啊。   “包文篮,我的要求很简单,不用你帮我们洗,就洗洗你这个星期穿过的脏衣服,要是学不会,咱们可以慢慢来,今天洗两件,明天再洗两件,但不能让姥姥帮忙,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你快上班去吧。”真是的,把他包文篮当成啥人了,他可是安文野的哥哥,洗衣服多大个事啊。   于是,大院里又多了一道风景线,瘦小的铁蛋端着一盆衣服一块肥皂,蹲在水龙头底下,使劲的搓啊,揉啊,衣服大,他的手却那么小,要是到了冬天,那一双小手还不得冻坏?   有老太太就私底下说:看吧,不是亲生的就这样,表面看着多疼多好,背地里还不是支使人家干这干那,才八岁的孩子啊,谁家八岁的男娃娃洗衣服?   就是黄世仁也没这么剥削个孩子的呀!   然而,大家却选择性失明,对同样蹲在水龙头下一起搓衣服的曹家的小闺女视而不见,这个孩子可比铁蛋小一岁呢,搓的还是一家子的衣服,她两个哥哥都是十一二岁的大孩子了。   为啥?   不就是因为她是女娃娃呗,干这个“天经地义”。   为啥不让她俩哥哥洗?估计是断手了吧,安然想。   别人家的事儿她管不了,但在自己家里,两个孩子确实要一视同仁,吃穿一视同仁,干活也得一视同仁。   当然,老太太们仅限于背后嚼舌根,真面对战斗力爆表的安干事,那是屁也不敢放一个的。更不敢去铁蛋面前说三道四挑拨离间,因为那也是个不给面子怼人精,翻着他那精明过头的三白眼,“我吃你家大米了吗?要你多管闲事?今天的火柴盒糊完了吗?今天你家媳妇儿没跟你吵架闲得慌呐?”   得,谁也别惹谁,相安无事呗。   二华小华以百米冲刺速度跑进大院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包文篮快别洗衣服了,咱们赶紧看捞船去!”   “你姨父把船飘起来啦!”   铁蛋一顿,“咋说?”   于是,在兄弟俩绘声绘色的讲述下,大院的男女老幼们可是听了个大稀奇,那二百吨的大船,像小山一样重的东西,居然让他在船边拴了一排排的充气筒,就给顶得飘起来了!   他们没能亲眼所见,可兄弟俩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居然让大家伙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尤其说到紧张处,所有人屏住呼吸,接着又是一个转折,引得大家伙齐问:“真的吗?”   “那当然是真的。”   “不信你们现在去看,还飘着呢,再不去可就全捞上来,看不见咯。”孩子们不知道,为了保密,露出水面的部分,已经被帆布彻底的盖起来了。   安然想到他去会快一点,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上辈子可是好几个月才打捞上来的东西,他居然几个小时就弄上来了?!关键吧,让一艘那么大的船飘起来,简直是匪夷所思啊。   排骨烤上,再把馒头蒸上,调个清爽的小黄瓜,宋致远就闻着香味儿回来了。   “怎么样?全捞起来了吗?”   “嗯。”宋致远表情很淡定,甚至说内心毫无波澜,一身工装皱巴巴的,糊满了红泥土,一双解放鞋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里头泡得全是泥浆水。   谁能想到这是一个引得所有人惊呼大怪,掌声欢呼声相送,甚至堂堂团级干部乖乖叫爸爸的工程师呢? 第43章 三更合一   排骨烤得金黄酱香, 油水“刺啦刺啦”的冒,小猫蛋眼睛不眨的站在三米开外,等着。   宋致远抱着衣服, 进房间洗刷身上的泥巴, 因为没专门的洗澡间, 家家户户都这么躲在自个儿屋里随便擦擦。一会儿湿着头发出来,嗅了嗅鼻子, 饥肠辘辘。   不用问,安然就知道,他这两天肯定没好好吃饭。白花花大馒头配着表皮焦香,内里鲜嫩流油的烤排骨, 再就着小黄瓜, 他一口气吃了四个。   当然, 再饿,再狼吞虎咽, 他的吃相都不难看。   两天没见爸爸, 小猫蛋似乎挺想他, 抱着一根排骨,一面啃一面“强行“挤到他和妈妈中间, 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安然本来想叨两句,看你闺女想你都想成啥样了, 但想想人家昨晚还知道让人带个话, 比起刚开始动辄三四天不回家也不放个屁来说,已经进步了。   唉,想她安然女士,谈的几个男朋友都要么有才, 要么有钱,要么有颜,但最基本的要素都是嘴甜,现在居然跟这么个木头桩子过日子,被他气疯的时候总是在问自己:我到底图啥?   “对了你倒是快说说,怎么把船弄上来的?”   宋致远优雅的放下骨头,又帮闺女擦了擦两个小爪爪,才说:“浮力原理。”   “就没了?”   “不然呢?”   倒是铁蛋,他现在还是一年级下学期的半文盲,一个劲追着问什么是浮力,对于这种理论性的东西,宋致远很有耐心,一讲,兄妹俩巴巴的听。   “浮筒打捞法就是最大程度的利用水的浮力,使浮力大于船体重力,自然就能飘起来了。”   “哇哦!爸爸棒棒哒!”   铁蛋却愁眉苦脸,他没怎么听懂,可又说不上哪儿不懂,脸都皱成了“囧”字。“妹你别瞎起哄,你听懂了吗?”   我这么大都听不懂,你肯定也听不懂。   “懂啦!”   所有人,包括宋致远和安然在内,都以为小猫蛋是顺口说的,两岁不到的娃娃,压根不知道大人说什么。   “姨父那你知道船上装的啥吗?”   “不知道。”   “那你猜猜看呗。”   宋致远揉揉太阳穴,“睡吧,也许明天就知道了。”他实在应付不来问题一箩筐的孩子,他们太难缠了。   第二天,安然还在办公室背发言稿,牛正刚很激动的跑进来,“小安你家宋厂长让军区的车接走了!”   “是吗,谁啊?”   “我也不知道,听刘厂长叫他‘孙团长’,听说是船打捞起来了,但得让宋厂长去看看里头有啥。”从昨天下午开始,宋致远就成了阳城市最大的名人。虽然很多老百姓不知道他全名,但围观了全程的都知道阳钢二分厂有个很厉害的姓宋的工程师。   孙志祥也倒是条汉子,虽然面子上无光,但涉及到国家安全的大事儿他还是不含糊,今天就负荆请罪来了,顺便要把宋致远接去军区。   “你家宋厂长可真是神了,啥都能做,听说还在家做个台电冰箱?”   安然一听就知道,牛志刚也想要,因为这年代国内拿着钱也难买,而国外呢,又不是谁都能出去的。他们两口子日子好过,吃喝不愁,可能还真需要个让食物储存保鲜的东西,这是提高生活质量的东西。   “行啊,我跟他说一声,不过你知道的他工作忙,不知道啥时候才有空做……”   “不急不急,哪天得空就行,到时候叫我啊,我去帮忙打个下手。”说着,牛志刚塞过来五十块钱。   “牛哥这是干啥?”   “耽误小宋厂长时间,他做也得四处找材料,这点钱估计连材料费都不够。”他是想等做成了再给点,怕一次性给多了,他们不做也得碍于面子做,要真耽误了实验室的研究,他也过意不去。   安然想把钱塞回去,可他已经跑了,还给留下一条小鲫鱼。   得吧,原来是又用上班时间钓鱼去了。   安然能说啥?不是领导她啥也说不了,但心里还是暖暖的,她的同事们虽然各有各的小毛病,但也真的很照顾她。   不过,她开心,铁蛋却不怎么开心了。自从吃过一次烤排骨后,铁蛋要么是放学不回家,要么是回来也爱答不理,有时候安然问他作业写完没问三四遍他都没听清楚。   安然可以肯定,他的听力没问题,“包文篮小朋友,你最近怎么啦?”注意力涣散到小猫蛋都受不了了。   铁蛋倔着个脑袋,“哼”一声,写作业去了,就跟作业本上有钱似的。   小猫蛋正玩着一真一假两只兔子,闻言抬头说:“妈妈,哥哥哭哭哦。”   “我没有,你别瞎说。”铁蛋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一双小眼睛里是满满的委屈。   安然怔住,至今为止,铁蛋只哭过一次,还是他误以为她不要他和姥姥的时候。难怪他最近的眼睛有点肿,问他还说是蚊子吵得他睡不着。她还找邱雪梅要了两把驱蚊草来放他床头,原来是哭肿的啊。   不过,铁蛋没给她机会细问,卷起作业本溜了。   到吃饭时间他没像平时一样百米冲刺回来,安然更觉着事情不简单,“妈你发现铁蛋最近不对劲没?”   “怎么不对劲?”   “小猫蛋说他偷偷哭鼻子,是不是谁欺负他了呀?”一般来说大院里没孩子能欺负他,但学校里的就不知道了,她始终觉着要给孩子充分的自主权,能让他们处理的她绝不插手,所以平时也不会管他跟谁玩,跟谁闹矛盾。   包淑英想了想,“从啥时候开始的?”   因为这孩子每天回来书包一扔就没影儿了,晚上也睡得比较早,包淑英忙着带小的,还真没发现。   “烤排骨第二天吧。”   包淑英神色一紧,“难道是因为我说的话?”   原来,她跟陈六福的事俩人已经说好了,他最近已经在着手工作调动的事,如果真能调到市医院来,医院会分配一套职工房,她白天在闺女这边煮饭带孩子,晚上回去医院那边的“家”。   这是俩人都没意见的,可包淑英一说,铁蛋却生气了。   安然了然,“行吧,我知道他怎么回事了,妈放心,他的思想工作我来做。”   她现在是真觉着,还好只有一个小猫蛋和他,要是多来几个孩子像人家生七个八个的,今儿这个不高兴,明儿那个不听话,她光操心也得累死。   所以啊,要想生活幸福家庭和睦多活几岁,还是少生孩子。   没几天,陈六福也来了,把工作调动成功,房子分好的事说了,还给了包淑英一把钥匙。当然,年纪大了也害羞,不好意思说让她过去玩儿,只说他怕弄丢,让她帮忙备份一把。   他把诚意拿出来,安然也就努力促成,尽快促成他们的事儿,找先生看了个农历六月二十的黄道吉日,到时候在陈六福的房子里摆几桌酒席,请同事和亲朋吃顿饭。   主要一个二婚,一个三婚,快半百的人了,也不喜欢搞形式,反正把证一扯就行了。   安然没意见,也准备给母亲置办点嫁妆,拿上这两年来攒的各种票和手里为数不多的钱,“走,小猫蛋叫上你哥,咱们逛百货商店去。”   “哥哥,哥哥,买买买!”   铁蛋不情不愿跟在她们屁股后头,看着她们一样挺拔的背影,一样黝黑的头发,忽然就更不得劲了。   他的头发很黄,身上长了肉,但头发还一直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起来跟她们真不像一家人。   “过来。”小姨冲他招手,他刚走过去,一只暖洋洋的大手就伸过来,紧紧牵住他的,另一只则是牵着妹妹。   他忽然又有点不那么难过了。   “铁蛋我问你,你姓啥?”   “包。”他不情不愿的说,这不是废话嘛。   “那你姥姓啥?”   他低着头,不说话。   “你跟姥姥相依为命,是最亲最亲的人,你的身上有四分之一的血跟她一模一样。”   “你只要记住,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以后长大了,出去外面上大学,工作,结婚,成家,到时候你会离开姥姥,对不对?”   “我才不结婚呢。”多臊人啊。   “不管你结不结婚,你长大都会慢慢的,顺理成章的离开姥姥,你会因为离开姥姥就不爱她了吗?”安然弯着腰,直视他的眼睛。   “肯定不会。”   “那姥姥会因为不在家里住就不爱你了吗?”   铁蛋咬着嘴唇,好像是这个道理诶。   “你需要爱,需要别人的关心照顾,姥姥也需要,对不对?你陈爷爷也是为了能关心照顾姥姥,才跟她结婚的,多一个人爱姥姥,这是好事,你觉着呢?”   铁蛋似懂非懂,可他还是不舒服,咬着嘴唇,目不斜视。   走了一段,安然还是觉着他这个态度不对劲,很符合一个成语——色厉内荏。   他一定是还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但又不敢说出口的事。   “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吗?悄悄跟小姨说,小姨给你保密。”   “你说话算数吗?”   安然给他脑袋上弹了个“花生米”,“这还用说,我啥时候骗过你?”   这倒是,小姨要么就不说,要么就说出来一定会做到,“行吧,那你说,我姓包,是我姥唯一的后人,对吧?”   安然还没弄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被他下一句话雷得外焦里嫩——“那要是我姥生了孩子,我就不是她唯一的后人了,咋整?”   安然嘴角抽搐,“你咋说她会生孩子?”毕竟,看着他俩过分着急的长相,她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铁蛋翻个白眼,小姨真傻,“大人结婚不就是会生孩子吗?不然睡一个炕干啥?”   “不是,什么睡一个炕就要生孩子,你从哪儿听来的?”她没给他讲过这些性教育啊。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姨父一回来,我姥就让你和他睡一个炕,不就是想让你生孩子吗?最好生个儿子。”   安然:“……”得吧,母亲这是自个儿挖的坑。   “对,小姨也不骗你,有的人结婚睡一张床上,就会生孩子,可不是所有人都想生孩子的,你知道吗?”   譬如年纪大的,像陈六福和包淑英这把年纪,过好晚年才是最重要的,她也相信他们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的晚年生活找不痛快。   譬如丁克,天生就是不喜欢孩子,或者不想生孩子。   不想就是不想,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呢。   “那不生孩子还结婚干啥?”   “结婚是因为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想要一起生活,生孩子不是唯一目的。”身边就没有结了婚不生孩子的,安然想要给他找个特例还真找不出来。   铁蛋的眼神更迷惑了,这种说法跟他在大院里听来的不一样啊。   安然知道,这么多道理要让他一下子吸收太难了,也不多说,但也不放手,就这么一拖二,慢慢的走到人民路上的百货商店三门市部去。街角那家近倒是近,可东西不齐,有些没票的东西比三门市贵不少呢,她现在除了吃的还“大手大脚”,其他方面真是一分钱掰三瓣花了。   “姨姨!”小猫蛋一眼就看见柜台后的胡文静。   昏昏欲睡的胡文静赶紧出来,一把抱起来,“叭叭叭”亲了三口:“乖猫蛋可来啦,我上次就说让你妈带你们来玩儿她这么久才带来,可想死我啦!”   白胖,漂亮,还乖巧的孩子,谁不喜欢呢?尤其是刚在家被熊儿子折腾了一天的胡文静,那真是爱得不要不要的。   不过,安然发现,她的黑眼圈比较重,整个人精神也不如以前。   胡文静一个人稀罕还不行,“姐妹们快来看看,这就我跟你们说的小闺女,我亲生的。”   一群售货阿姨围过来,纷纷打趣:“哎哟,可真像你呀,啥时候生的?是不是忘记请客了?”   “我不信,除非你让她叫声妈妈来听听。”   小猫蛋吓得眼睛溜圆:“是假妈妈!”最近学会说反义词了。   众人大笑,有的抓来两颗水果糖,有的拿来一块鸡蛋糕,就投喂她的“亲生小闺女”了。   当然,小猫蛋可是不会吃独食的,她看见哥哥和妈妈在一边站着,没有吃的,立马东西放柜台上,小手一划拉,一分为三:“妈妈,哥哥吃糖糖。”   围观阿姨们“啊”一声,都快惊呆了!   这年代的孩子,兄弟姐妹多,有啥吃的又不够的时候都是自个儿吃自个儿的,这才两岁的娃娃居然就知道分给妈妈和哥哥,关键还分得那么均匀,三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哪怕只有两份的东西,她也会用差不多的补齐……   “这小手,可比我这卖糖的准多咯。”   众人又是大笑。   安然能说她爸爸摸一下钱就知道总数吗?这就叫遗传。   反正现在也没顾客,大家搬来几个小板凳,让安然和铁蛋坐,团宠小猫蛋那是不需要板凳的,因为阿姨们都争着抢着抱她呢!   胡文静一看表,“哎哟,小斐醒了,我得回去几分钟,安然你们坐一会儿啊。”   公安局家属大院其实就在隔壁,跟三门市一墙之隔,公公婆婆都还没退休,丈夫是经常见不着人的,最近保姆回老家了,她只能自己一面上班,一面带孩子,平时孩子闹腾就背背上,睡着就放回家里去,看着点儿回去再带来单位。百货商店和供销社这样的单位,带孩子上班的妇女也不是没有,可像她这么累的却很少。   为啥呢?   就是严斐比一般孩子调皮多了,别人的孩子放柜台后能玩一天,严斐顶多半小时就得搞出事儿来,不是这儿弄坏了就是那儿打碎了。要只是调皮也就罢了,他还挑食。   有多挑呢?   奶蛋肉不吃,葱姜蒜不吃,胡萝卜和菠菜不吃,番茄不吃,豆类不吃……凡是菜市场能买到的蔬菜他基本都不吃。   胡文静是被他折腾得整个人都瘦了好几斤,再没有以前那种白白胖胖满面红光的滋润了。   安然听着她同事们的形容,莫名的就打了个冷颤,幸好,幸好她家这俩是有啥吃啥,吃啥啥香,要是生了个严斐那样的她可能会直接被逼疯。   没一会儿,胡文静匆匆赶来,后背上还背着个瘦条条像筷子一样的孩子,这娃的身高跟去年一样,似乎压根没长,脸却更瘦了,显得两只眼睛又圆又大,头发还带了点自然卷,不知道的很容易把他当女孩。   “漂酿妹妹!妹妹!”小猫蛋激动坏了,嘴里含着块奶糖就要去拉“她”的手。   严斐恹恹的,不知道是起床气还是怎么着,胡文静其实有点担心,怕他发脾气不给小猫蛋面子,更怕他推人家什么的,所以忙伸出手隔在他俩中间(主要是护着小猫蛋),心里都快祈祷观世音菩萨了:小祖宗诶,你可别犯浑啊!   她之所以有这种担心,是有前车之鉴的。前几天同事家一个小妹妹也是把他当成了“姐姐”,想要拉他一起玩,被他恼羞成怒推了一把。那孩子刚好坐在柜台上,要不是旁边有人护着,直接就给头朝下摔地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她当场就把他好好教训了一顿,回家一说,丈夫和婆婆也打了一顿屁股,小子倒是保证不推小伙伴了。可孩子话说了他自个儿都不知道啥意思,胡文静不敢冒险啊。   谁知,就在她胆战心惊护着小猫蛋的时候,严斐居然就这么被小猫蛋牵着手,乖乖的坐过去了。   胡文静:!!!   “妹妹,糖糖,超甜哒!”小猫蛋递过来一颗大白兔,还非常贴心的帮着剥开。   于是,再次让胡文静惊掉下巴的事发生了:她那个任凭他们如何威逼利诱也不吃一口肉蛋奶的儿子,居然吃起了奶糖!小猫蛋舔吧一口,他就跟着也舔吧一口,跟俩小哈巴狗似的。   安然听她说了一堆,也以为会是个刺猬一样不好相处的孩子,可看样子,也挺软萌的呀?漂漂亮亮的,只是不怎么说话,可任何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跟安文野玩久了都会变话唠。   莫非,是这俩孩子独有的缘分?因为当初出生时间就相差一天,又是在同一间病房里,还都差点被偷走……嗯,也算“生死之交”了。   不过,小猫蛋能多个比她“小”的好朋友也不错,因为她现在的小伙伴都是比她大的,大家或多或少都比较照顾她,让着她,安然不想让她只会当“妹妹”,还想让她当“姐姐”。   多重角色更有利于性格发育。   安然时常复盘自己的人生,她之所以这么泼辣、强势,有时甚至强势到让下属害怕,背后给她取很多外号,就是因为从小在家里当惯了小保姆,一家子衣食住行都要操持,一面形成了大包大揽啥都得亲力亲为的性格,一面又因为在小白楼过分压抑,后来有钱后本性反弹,别人干啥都爱指手画脚……现在想来,确实挺不招人待见的。   她吃过的苦,走过的弯路,不希望女儿再重复。   安然掏出各种票来,非常大手笔的买了八米的确良,六米条绒,一米红色灯草绒,还有几双白棉袜,几块纱布……可把其他人惊呆了。   这也太豪了吧!   安然装作没看见大家的眼神,这可是她攒了两年的布票呢,要不是母亲结婚,哪舍得用啊。好在她手里还有肥皂票、牙膏票,可以再置办一套完整的洗漱用品,钢厂福利好,这些劳保用品都是免费发放的。   除此之外,还得趁着淡季,置几床棉絮,母亲嫁妆里要有两床,他们以后搬新家也得用不是?再加上搪瓷盆、洗脸毛巾、漱口缸、牙刷,满满当当就是一座小山。   看着看着吧,忽然想起来还有梳子镜子和雪花膏,再看看忽然又想起还得买月经带。   说起月经带,安然也是哭笑不得。本来,因为常年劳苦和营养不良,包淑英的例假已经回去半年多了,可安然去到小海燕后,给她营养追上来,心情也好了不少,居然第二个月例假又来了。   以安然上辈子了解的医学常识来说,她们这个年纪如果已经绝经了又有出血的话怕不是好事儿,多半是激素异常引起的,第一反应就是考虑肿瘤啥的。可拉她去市医院看过,做了很多检查,看了好几个专业的妇科大夫都说没事,她现在的身体条件就是该来例假。   这一下,包淑英可成了小海燕妇女们羡慕的对象啊!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很多农村妇女都是四十出头就绝经了,她四十五了,居然走了还能来?!这不就是俗称的“回春”嘛。   包淑英被臊得不好意思出门,更别说买月经带了,都是自个儿用点灶灰啥的敷衍。   那既不卫生,也不舒服,安然得趁着手里有月经带票,给她多买几条,让她也体会一把年轻的感觉。   东西太多,她和铁蛋还拿不回去,正巧严厉安开着车来接老婆孩子,就顺便把他们一家子送回二分厂去。一路上小猫蛋和“妹妹”都乖乖的坐在后排,甩着小脚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当然,主要是小猫蛋在说。   “妹妹,海咕好吃,香香哒!”   安然给一头雾水的胡文静解释:“她说的是排骨。”   “妹妹,生意快快,高高。”   “她说过生日可以吃蛋糕。”   “妹妹,大船票票我爸爸哟!”   “她爸把沉船打捞起来。”   ……   胡文静家两口子,肚子都给笑疼了,一个说不清,一个还听得煞有其事,不停的点头,要说婴幼儿之间没有特殊交流方式谁信啊?   到了家里,看着一堆的兔子熊猫玩具,尤其是还有一只活蹦乱跳的肥兔子,严斐忽然就不愿回家了,他妈喊就一个劲摇头:“我要跟姐姐玩儿!”   现在正是饭点,胡文静不想让安然破费,也怕他因为吃饭问题发脾气丢人,想着先弄回去,“明天再来,明天下了班妈妈带你来跟姐姐玩好不好?”   “不好。”   嘿,小子还挺倔,胡文静把眼睛一瞪,他居然转个身,背对她。   严厉安赶紧拉住老婆:“算了,他不想回去就先在这儿玩着,拜托小安帮我们照顾一下,我们晚上再过来接,怎么样?”   安然本就觉着愧对于他们,这点小忙算啥,就差拍胸脯保证了。不就是不爱吃饭还挑食嘛?等着吧,她得做一个让他挑不了的东西。   两小只玩了一会儿,家里这么小个地方已经不足以吸引他们了,这就手牵手的下楼,找小枣儿她们玩去啦。安然把半斤半肥半瘦的猪肉剁碎,加点盐巴和生姜调味,再剥半根嫩嫩的玉米粒,切两根胡萝卜剁碎,拌匀,拿出上次让宋致远找来的锡纸,把碎肉玉米包裹在里头,做成小棒棒形状,放烤箱里烤上。   她要做的,就是烤玉米肠。昨天买给小猫蛋喝的鲜牛奶还有不少,在冰箱里,她全拿出来,打俩鸡蛋清,合着白砂糖,因为没有打蛋器,纯手动模式要搅到起泡可是累坏了,一只胳膊都酸得不像自己的了。   蛋清液混着牛奶,赶在玉米肠出锅之前分成七八个小碗,放蒸笼里蒸上,铁蛋已经闻着香味,带两个“妹妹”上楼了。   “妹妹,洗手手哟。”小猫蛋蹲在地上,拿起肥皂,给自己小胖手上打了一圈。   在她的亲自示范下,严斐也有样学样,洗洗手,还好奇的闻了闻,一下就笑起来了:“香。”   小猫蛋双手叉腰:“那是,我妈妈买哒!”   安然这越看是越觉着严斐好看,五官精致得像个瓷娃娃,要是穿个小裙子,那跟猫蛋简直就是姐妹花啊。难怪安然纠正了几次,是弟弟不是妹妹,小猫蛋都不听,坚持认为他就是妹妹。   小孩子的漂亮嘛,很多都是雌雄莫辨的,长大几岁就能区分了……安然想。   “小斐你会自个儿吃饭吗?”   “会。”   于是,安然就不用喂了,每人一碗雪白的,嫩嫩的,香喷喷的东西。   “这是什么?”严斐好奇的看着,很想摸一下,但小猫蛋看着呢,她像个小老师似的,“烫烫烫”的叫。   “双皮奶。”   果然,本来还挺好奇的严斐,一听“奶”字整个人都不好了,把头一扭,“我不吃。”   安然笑得很“阴险”,“不吃是吧?那别后悔哟。”给小猫蛋和铁蛋碗里洒几粒香香的花生碎,甜甜的葡萄干,和半勺金黄色的枇杷果酱。   兄妹俩就这么美美的吃起来了,嘴巴“刺溜刺溜”的吸,说明口感相当丝滑,还把勺子舔得贼响,一副恨不得连勺子一起吞下肚的样子……安然发现,严斐开始疯狂咽口水了。   小崽子,这就耐不住了?看你能撑几分钟。   “妈妈,nie nie甜,我还要。”安然给女鹅加了一碗,看铁蛋的空了,也给他加了一碗,然后顺便看了眼蒸笼,“哎呀,没有啦,你们比赛谁先吃完,桌上剩那碗就归谁,好不好?”   “好!”铁蛋可是铁打的胃,吃啥都是呼啦呼啦,按他的速度,顶多五口,一碗双皮奶就没了,而就在他的魔爪伸向桌上唯一一碗的时候,严斐一把给抱起来,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甜,嫩,滑,香,一切他喜欢的味道都有!   可安阿姨家的碗太小了,一碗也就那么点,几口就没了,他忽然就开始后悔了,要是自己没说“不吃”,是不是也能跟猫蛋姐姐一样吃两碗呢?   安然不管他的小眼神,当然更不可能告诉他蒸笼里还有三碗,小家伙不让他知道说“不吃”的后果,过了这次他照样记吃不记打。   接着,孩子们看见她又从烤箱里拿出几个亮银色的东西。剥开锡纸,里头的的肉圆圆的,长长的,还烤得金黄金黄的,特别香!   安然拿筷子,戳起三根,问:“这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铁蛋还真没见过,歪着脑袋想,小猫蛋就比较有创造力:“棍棍!”   安然大笑,“这叫烤肠,你们想吃吗?”   “当然想!小姨你快给我吧,我肚子都饿瘪了你看。”吸吸吸疯狂吸肚子。   “那小斐你想吃吗?”   严斐刚在楼底下玩了一个多小时的追兔子,跑得大汗淋漓,中午又没吃多少东西,现在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刚才肚子里的馋虫又被一根烤肠勾出来,怎么可能不吃啊,现在就是给他块石头他也吃啦,“吃。”   “那如果我告诉你,这里头有肉,胡萝卜和玉米呢,你吃不吃?”   严斐挣扎,这几样东西妈妈奶奶每次喂他的时候都会说,是好东西,吃了长高高的,可是那就是不好吃啊,每次一听到它们名字他就下意识摇头。   那边,小猫蛋和铁蛋却已经等不及了,抬着筷子,“嗷呜”一口,肉香,玉米甜,胡萝卜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俩也不喜欢,但混在一起烤出来,那就是——“美味!”   小猫蛋学着妈妈,竖起大拇指。   严斐立马打消了犹豫的念头,吃就吃,反正猫蛋姐姐都说了好吃!   安然终于露出姨母笑。看吧,对付挑食的小孩,她有的是办法,以前宋虹晓也跟他一样,穷的时候啥都吃,有钱了这不吃那不吃,不就是毛病嘛!   不吃她肯定想办法多做几个花样,好好讲道理对不对?   要是还冥顽不灵,甚至发脾气的,那就饿着呗!   安然奇怪的是,她记着去年周岁生日前几天她们去严家的时候,严斐除了调皮一点,没听说挑食啊,捣蛋啊啥的,怎么一年时间变化这么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terrible 2”吗?幸好,猫蛋是个省心孩子,目前看来也有不错的自律能力。   一连吃了两根烤肠,又喝了半杯鲜奶的严斐,哪里还记得不吃啥哟,他现在就想尿个尿,然后睡觉,家也不想回了,反正这儿挺好的。   嗯,就这样,想着,他就尿也不尿了,自个儿哒哒哒跑钢丝床边,踩着小板凳爬上去,躺平。   安然忙着洗碗刷锅,等她把卫生搞完,发现三个孩子已经挤在一张小小的钢丝床上,睡得呼呼的。三颗脑袋挨在一起,两白一黑,还挺有喜感。   宋致远依然回不来,听说军区要留他至少半个月,留守妇女安然同志就继续背她的发言稿,明天就得上场了,她紧张倒说不上,就是想多熟悉几遍,多找几个亮点。   晚上八点多,严厉安来接儿子了。不过意外的是,跟他一起来的居然不是胡文静,而是严老太太。只见她先站门外,客气的招呼一声,听见安然说“请进”,她才进去。   “婶子你们来了,我给你们倒点水?”   “别了,小斐在你们家叨扰了,我们接了就走,你快坐下吧。”老太太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但熟悉她的人知道,她心情不错。   “最近你们工会的工作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谢谢婶子关心,一切正常。”   这一年来,老太太虽然啥也不说,可她都静静地看着呢,安然组织的每一次活动她都尽量抽空来,来不了也会让其他人来,回去她总要仔细问问。   当然,安然都不知道,她只是感觉老太太应该对她有好感,但还不至于达到“喜欢”。对这样的老太太来说,对下属的正面态度她只有好感和欣赏,安然也很知足了。   去年见过面以后,她总觉着严老太太眼熟,其实真不是当时瞎说的,后来她仔细回想了几天,把她上辈子接触过的人挨个复盘一遍,忽然发现她忘了八零年代的石兰省曾经出过一任女省长!   这也是整个华国在八零年代唯一一位女省长,当时因为上过报纸,她见过照片,所以有印象。但当时她的生意也还没做大,只是一个不用为吃穿发愁的个体户,没机会跟女省长见面。   后来,等她能接触到这个层次官员的时候,女省长已经不在了,听说是有一年特大洪水考察的时候,因公殉职了……多么可惜啊,一个女同志能做到一省之长,能号令整个石兰省将近一亿的人口!   她去世很多年,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依然有人在怀念她,歌颂她,她的名字叫高美兰。   安然看着现在还红光满面年富力强的高美兰,心里是既崇拜,又惋惜。自己虽然称她“老太太”,只是尊称,其实在旧社会普遍早婚早育,她今年也才四十五岁不到,比包淑英还年轻一点。   平时总是不苟言笑,又是当领导的,所以整个人气质看上去就比较老陈,也是跟陈六福一样“长得挺着急”那一类。   安然觉着,自己在心里不应该再给她打“老太太”的标签,因为她主政那一年,石兰省农林工商医教法各个行业都发展得非常好,尤其是个体经济这一块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就这份精力和干劲,跟“老”字压根不沾边!   四十五岁,正是一个女性阅历丰富到一定程度,又没有家庭、婆媳、生育困扰的年纪,甚至绝经早的,连例假困扰也没了,劲头应该最足的时候。   高美兰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对自己星星眼起来,自个儿循着呼噜声,找到三门柜后,看见并排睡的三个孩子也笑了:“这小子就睡了。”平时在家可是十点都不睡呢。   因为孩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全家人追他屁股后头喂饭就得喂一两个小时,随便吃几口他还得玩一玩,跳一跳,一磨蹭刚吃的又消化了,饿着肚子怎么可能睡着嘛?   “臭小子在你们家没少添麻烦吧?”她擦了擦孙子额头的汗,又摸了摸小猫蛋肉乎乎的脸颊。   “没,小斐很听话,吃了一碗双皮奶两根烤玉米肠呢。”   “哦?”高美兰一顿,显然意外极了,这哪是她的孙子,怕是个小猪仔吧!“双皮奶是牛奶做的吗?烤肠里有肉吗?”   “哦,别误会,我只是好奇。”   安然把剩着的包淑英也吃不来的双皮奶端出来,又拿出最后一根烤肠:“您试试看。”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她未来的成就,安然就叫不出“婶子”,得用敬称才行。   高美兰先闻了闻,又轻轻的尝了两口,“哎哟,这么浓的奶味和肉味,还有胡萝卜,玉米……他真吃完了?”   安然笑着点头。   高美兰高兴得在屋里走了两圈,“好啊,终于有人能治他了,臭小子。” 第44章 三更合一   第二天一大早, 安然早早的起床洗了头发,换上白衬衣解放裤解放鞋。她的头发虽然只到肩部以下,但因为发量多, 风一吹就乱, 平时都是梳成两个麻花辫才方便干家务, 今天的场合,她就用一根发带在后脑上高高的扎了个马尾, 露出光洁的额头。   看着既清爽,又青春。   她的眉毛偏淡一点,用宋致远画图的铅笔轻轻添补几下,立马更精神了。反正皮肤比一般妇女白, 不用擦什么, 唇色也比较红, 就这么一打扮,连小猫蛋都会说:“妈妈, 漂酿!”   这是安然就职工会干事后干的第一件要面向大领导的事儿, 自然也是分外上心。早早的提前到办公室, 叫上陈媛媛骑上自行车就往总厂去。   阳城市钢铁集团总厂在一分厂隔壁,都位于阳城市的东面, 骑车也就半小时左右,她们到的时候,门口已经等着几个人了。安然跟着陈文慧来开过会, 知道这几个都是一分厂的工会干事, 也就是她今天的竞争对手,大家都非常客气的打了招呼。   因为她漂亮,看着又比一般人自信很多,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   没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打听, 她们今天要汇报的主题了。   “我也没准备啥特别的主题,就是领导安排的,让咱们三家各自汇报一下晚会方案吧。”安然这扮猪吃老虎的,还得来一句:“领导安排的工作,没办法。”   “这倒是,咱们这也是被赶鸭子上阵。”   陈媛媛笑得脸都僵了,别家她不清楚,可二分厂的工会,那可是安姐“安排”领导,让胡书记想办法去要来的机会啊!   当然,对方也不可能被她这么轻松几句给敷衍过去,继续说起这场劳动节晚会的主题,安然倒是大大方方说了,对方挑了挑眉头,明显是放心了。   “安姐,你看她们都不说自个儿的主题,咱们说了可吃亏了。”陈媛媛小声埋怨。   “放心吧,知道个主题有啥,咱们有亮点。”   “啥亮点啊?”   安然笑眯眯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那是她的杀手锏。   很快,八点半,三个厂抽调的领导和工人纷纷就位,组合出一个十五人的评委小组,坐在礼堂的前三排,安然等几名需要作报告的则在第四排。   很巧的,二分厂来的领导是胡光墉和刘解放,本来是抽到的是胡光墉和宋致远,但他人在军区,就换成了刘解放。陈媛媛撇撇嘴,小声道:“刘厂长怎么来了,他可别胳膊肘往外拐。”   刘解放在职工里风评是真不行,倒不是说男女关系这一块,而是没能力,爱打官腔,有个啥困难找他就是白找,他不仅不会给你解决,还能倒过来说教一通,职工们都不喜欢他,私底下传的坏话也不少。   譬如官迷啦,马屁精啦,废物厂长啦,可他偏偏不知道,还喜欢跟基层职工接触,满嘴的“有困难找组织”,组织个啥哟,他就是满嘴跑火车,官话套话把人忽悠得有苦难言。   “没事,咱们不是还有徐建东和王文海吗?”被抽到的工人居然是机修车间的,那可是她的忠实“拥护者”,算是她在二分厂的基本盘。   “还有你对象不是?”   陈媛媛红了脸,跟评委席里一个小伙子相视而笑。   没一会儿,总厂书记来了,发表一场长达半小时的讲话,她们也没注意听到底讲了啥,但心里都意识到:这次的晚会非常重要。   不然总厂书记可是跟一个级别的领导,怎么会亲临呢?   第一个上场的是总厂综治办,他们工会后勤保卫科全都合并在综治办里头,所以“人多势众”,光稿子就准备了两份,一男一女分别汇报……相当于是两个方案。   布置一台晚会,最主要的是搞清楚主题是什么。他们两个方案,一个的主题是“劳动最光荣”,一个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算不上出彩,但也没什么错处。   就是围绕着劳动和妇女力量来的,计划的活动无非就是歌唱和舞蹈,都是时下最红的革命歌曲。评委席上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无过,但也没啥出彩的地方。   接下来是二分厂的,他们的主题就一句话——“无产阶级劳动者万岁!”   主题够红够专,再加上做汇报的是一分厂革委会干事,一名帽子上红星闪闪的年轻人,胳膊高举,拳头又大又有劲儿,真正“打了鸡血”的革命小将啊!   在他的号召下评委里头年轻的,直接热血沸腾。   陈媛媛“呜呼”一声,心就凉了。   这位小将也是真厉害,豁得出去,在台上又是喊口号又是高唱革命歌曲,还说要凭借个人关系,请市文工团的演员们演一出白毛女的样板戏,力争让省里的领导看见阳钢的一颗红心向太阳,坚决执行领袖的最高指示吧啦吧啦……   到此,陈媛媛都觉着,二分厂赢定了,这位小将台上半小时,光语录就背了二十分钟。   不过,安然倒也不灰心,等这位小将的掌声结束,起来整理了衣服,腰杆挺直,大跨步上台。   陈媛媛可急坏了,小声喊:“安姐安姐,稿子,稿子忘拿了!”   安然头也没回,上台先礼貌的九十度鞠躬,然后一开口就是清脆爽利的声音:“各位领导,各位亲爱的无产阶级工人兄弟姐妹们,大家上午好,我叫安然,很荣幸能代表二分厂基层工人代表大会站在这儿……”   前面的汇报实在是太鸡血了,大家的情绪正处于高位,忽然来个清爽、平和的声音,别说还挺能安抚人心的。而且,她说着说着,大家才发现哪儿不对——这女同志她居然没拿稿子!   前面三个汇报的人,哪个不是拿着一沓厚厚的信签纸?谁不是低着头的猛念?只有她,亮晶晶的眼睛就这么平和的,自信的看着台下,要知道那里头坐的可是三个厂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啊!   哪怕是中间那位慷慨激昂的小将,也不敢跟他们对视。   可安然是谁啊?上辈子不说多少达官贵人吧,至少省部级的单位和领导也对接过,还上过电视直播,面对过几次镁光灯,别的不敢说,至少自信和气场是不差的。   再说这稿子是她自个儿设计,自个儿撰写,也倒背如流的,看着台下,哗啦哗啦就来了。   跟前面三个方案不一样,他们的竞争对手无非就是阳钢集团内部的分厂,可安然的定位不一样,她是决心要凭这次活动冲一把工会主席的位置的,所以对竞争对手定位非常高,非常广,那就是全阳城市所有的厂子!   这次被选中举办晚会的单位一共八家,早在半个月前安然其实就已经拜托王文海徐建东和黄咏梅几个厂子弟去打听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阳城市民,他们的亲戚朋友遍布全市各个大小单位。结果不出所料,都是“劳动最光荣”“奋斗最美丽”“工人最伟大”之类的大众主题,这就放心了。   她现在不仅得为自己争取一官半职,还得保证宋致远不被敌特势力干扰,不被人抓住小辫子,所以想要出彩,想来点剑走偏锋的,让大家耳目一新?   别想了,还是中规中矩吧。   她想的主题是什么呢?   安然顿了顿,等着台下的人都投入状态了,才说:“我们这次晚会的主题是——‘弘扬劳模精神,讴歌劳动创造’!”   刚好阳钢今年有个工人,因为改进了钢铁冷萃技术被省里表彰为“劳动模范”,说不定年底还能上京市,接受领导人的当面鼓励。而这个工人是一分厂的,这样既全了一分厂的面子,又能作一个中规中矩的主题,何乐而不为?   “前有劳模精神引领,后有无产阶级劳动创造,同志们我们每天上班做什么?大家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台下的王文海和徐建东就是活活的“托儿”啊,大声说:“劳动!”   “不。”安然摇头,陈媛媛大惊,上班不劳动还干啥?她的安姐诶,姑奶奶喂,她这是唱的哪一出?   安然发现,自己成功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这才收起脸上笑意,“表面上我们劳动,实质却是创造。”   “创造什么?”   台下没人说话了,倒是陈媛媛的对象,用一口纯正的播音腔说:“创造历史。”   “对!这位同志说的对极了,我们现在劳动,每天三班倒的守在锅炉旁,守在机器旁,我们炼的只是钢铁吗?做的只是汽车轮船和吗?只是飞机大炮和坦克吗?”   因为铁矿石的稀缺,现在的钢铁产量远远跟不上国家工业发展的需要。不过,安然要强调的不是这点,“同志们,我们还是在创造奇迹,创造历史!谁能想到,二十四年前我们还只是一个贫穷的,弱小的,任凭列强侵略和瓜分的国家,现在我们国家已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二十四年了,我们打跑了压迫我们的三座大山,打跑了M帝国主义,打跑了北边的苏联……这样的毅力,世界上有几个国家能做到?”   安然顿了顿,“m帝国主义能做到吗?”   台下人不说话,其实很多人心里都说“能”,只是不敢明目张胆长帝国主义威风。   想一想吧,M国是多么强大,多么无坚不摧,他们有数不尽的大炮坦克,还有谁也不知道能发射到哪儿,到底有多少的导弹,有能开到世界上任何一片海域任何一个海港的航空母舰,还有能把日本夷为平地的原子弹……   “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他们不能!他们有我们五千年雄厚的历史吗?他们的历史从发表《独立宣言》至今,也只有短短198年,还没咱们一个清王朝的时间长。”   “他们有我们八亿无产阶级吗?没有,他们只有2.13亿,只有我们的四分之一,要是贴身肉搏的话,咱们四个人还打不过他们一个人吗?”   年轻工人听得热血沸腾,异口同声说:“打得过!打到他们落花流水!”   “所以,咱们能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虎视眈眈的世界里建国,并保持自己国家主权的独立自主,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   “是!”所有人鼓掌,就连刘解放也暗暗心惊,没想到这么个小女同志,知道的还不少。   “我们现在创造的是历史,更是奇迹,在十年后,二十年后,五十年后的人们看来,是一段热血沸腾,全民向上,大干特干的历史!”   所有人起立,鼓掌。   安然淡定极了,掌声久久不能平息,她知道她成功了,但她今天的汇报就结束了吗?不,远远不止这些,她清了清嗓子,抬手示意掌声停一停,“同志们,五十年后的人们怎么了解我们这段历史呢?怎么知道我们做了些什么呢?”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知道。   “同志们,我们这一次晚会除了让职工欣赏动听的歌曲,优美的舞蹈,还要做的就是一件让五十年后的人们记住咱们的事。”   “什么事,小刘你知道吗?”总厂书记侧首,问不远处的刘解放。   刘解放正听得入迷呢,想也没想,“别废话,好好听着。”   书记脸都黑了。   胡光墉赶紧说:“我们也不知道呢书记,这次晚会方案是安然干事一手策划,我们没操心。”意思很明显,这是安然一个人的点子,是她的智慧成果。   幸好官迷刘解放没听见,要是给他这么个机会,他肯定会拍着胸脯保证:这是安然同志在他带领下,指导下,关怀下,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就这样,“安然”这个名字,算彻底在总厂一把手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的方案是,这次晚会分两部分,前半段欣赏歌舞,后半段设置一个专属于咱们阳城钢铁的展台,待晚会结束后,可将展品搬进阳钢博物馆,咱们三家在总厂合建一个小型的钢铁博物馆,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知道我们做过什么,让后人铭记一代钢铁人的奋斗史。”   “好!”总厂书记带头鼓掌,建一个钢铁博物馆这主意好!说实在的,在座的都知道,因为这场大革命的影响,很多历史文物都被破坏了,丢失了很多难以复制的史料,某些行业或许出现了断带,断层。   现在各个文化馆在做的就是收集,保存工作。   如果阳城钢铁集团能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博物馆,在他们死后,能让更多的华国人知道他们做过什么,怎么做的,那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这就是一个大干特干的年代,值得纪念的年代!   不过,总厂书记现在更关心的是——“安然同志,请你详细介绍一下展台的计划。”   “展台就是展示咱们阳城钢铁企业形象和产品特色的柜台,百货商店把商品陈列在柜台里,让顾客一目了然,那咱们的展台就要把咱们阳钢的产品放在展台上,无论是钢筋钢板钢条等原始产品,还是农用的镰刀锤子,还是工用的机械设备,亦或是军用的、汽车,只要是从咱们阳钢造出来的,用到咱们阳钢产品的,都是对咱们这么多年工作成果的展示,都能让来看晚会的所有人看见咱们阳钢这几年来的进步与发展。”   这个主意一提出来,总厂、一分厂和二分厂的所有领导赞不绝口。   任是谁做了好事,干了工作,也想让上面知道不是?直接王婆卖瓜夸夸其谈是最低端的行为,搞不好还会引起反作用,可安然这法子,就是打着“展示劳动成果”的旗号,让所有人尤其是大领导们看见他们的努力!   反正产品就摆在那儿,你们看吧,我啥也不说。   这比自夸高端多了,也聪明多了!   能当上一二把手的,都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安然同志建钢铁博物馆确实是为后代计,可晚会上的展台,却是服务于现在的。让省里来的大领导,清清楚楚看见他们的努力,这就是不露痕迹的邀功啊!   至此,安然什么都不用说,所有人拍板同意,分也不用打了,包括职工和领导在内的所有人,一致同意就采取她的方案。   “安姐你忘记拿稿子,可吓死我了。”陈媛媛给安然递上一杯茶水,心有余悸的说。   安然笑笑,刚想说点什么,抬头正好跟一双明亮的温润如玉的眼睛对上,顿时冷了脸。   顾慎言居然来了,关他屁事啊安然挺想说。刚才她汇报的时候就发现了,任是谁被人一眨不眨的盯着,都会不舒服,可她愣是忍到现在。   “安姐你看,顾秘书也在夸你呢!”陈媛媛虽然有对象了,可并不妨碍她对全厂唯一钻石王老五的欣赏。   安然冷冷的“嗯”一声,迅速移开视线,这种“我很欣赏你”的眼神,她实在是腻歪坏了,他每次去工会发纸烟的时候都会流露出来,可安然从来不接招。   别说她现在是已婚妇女,就是未婚,她也腻歪。   可能是跟宋致远那根臭木头生活久了,她现在也习惯有事说事,没事别逼逼的工作态度,见不得黏黏糊糊,啥都不说明,就让你往亲密了猜的态度。   顾慎言没想到,他再一次在安然面前碰了灰,心里渐渐有个念头冒出来——这真的是安然吗?   ***   论证会结束,安然还被总厂几位领导叫过去,详细的询问并商讨了一番,展台设置是整个阳城市任何一家单位都没做过的,他们没有任何可供参考和学习的对象。   结束后总厂书记看表,“时间也不早了,一起到总食堂吃个饭吧。”   能吃小食堂,安然何乐而不为?当然得把陈媛媛叫上,硬跟领导凑了一桌,红烧肉,片好的烤鸭,又软又糯的梅菜扣肉,这都是平时吃不到的好菜啊!   安然本着绝对不亏待自己的原则,大快朵颐。   这个时代的领导还是很洁身自爱,很注重道德修养的,也没说吃个饭就想把她们怎么着。总厂书记听说她就是二分厂宋致远副厂长的家属,还起身带头敬了她一杯茶水,直夸他们男才女貌一对璧人。   不过,一桌只有她们俩女同志,领导们终究是记挂展台的事,聊的也是这个话题,倒没喝酒,只以茶代酒敬了一轮,吃完就撤了。   此时,刘解放终于不得不承认,胡光墉没说错,这个安然同志是真有两把刷子的,看来以后自己对她还是得客气些,晚上回家就让家属樊丽萍去探望一下。   毕竟,宋致远不在家,樊丽萍上门关心留守妇女儿童也说得过去。   “怎么忽然转性了?以前你不是让我少跟她来往,少浪费时间吗?”樊丽萍往脖子上擦了一层雪花膏,慢慢的按摩着。   刘解放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天花板,叹口气:“你是没看见她今天的模样,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女中诸葛啊。”一个女同志,人漂亮,还有这样的能耐,以后肯定不简单。   樊丽萍简直哭笑不得,“我这耳朵啊,都要起老茧了,在单位常听高主席夸她,回家也要听你夸她,她真有这么厉害?”   人,樊丽萍是接触过几次的,可也就是个普通的泼辣的家庭妇女而已,还真没见过安然的锋芒。   “你们高主席?高美兰吗?”刘解放一骨碌坐起来,别看那位现在只是阳城市总工会主席,可能耐大着呢,他听小道消息说,可能年底就要调省里去了,搞不好以后还会再升升。   在阳城是副市长级别的,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到省里能升啥?反正不是省会城市的市长就是副省长呗。   樊丽萍看他两只小眼睛滴流转,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盘算啥,可别打咱们高主席的主意,那样的人,你想拍马屁当心拍马蹄子上。”   刘解放老脸一红,“就你聪明,行了吧?”   “算了跟你说了也不懂,话说回来,宋致远是个天才,你是没看见那天他把船撬起来的模样……唉,你说这两口子,咋全都优秀到一处去了?”   “你这不废话嘛,优秀的人肯定吸引优秀的人啊,烂鱼才是配臭虾。”   “去去去,你又含沙射影啥呢,我怎么你了,我就是臭鱼烂虾?”刘解放这个气哟,起来抱着枕头跑出去,一个人睡沙发去了。   ***   安然这边,也是独守空房,宋致远已经快二十天没回家了。小猫蛋每天睡觉前看见空荡荡的大床,就会窝在妈妈怀里小声问:“爸爸,爸爸去哪儿啦?”   安然只能拍拍她,温柔而坚定的告诉她:“爸爸做研究,为咱们以后的好日子工作呢。”   小丫头也不懂什么好日子坏日子的,安然就继续教她数数打发时间。她对孩子的学前教育其实挺佛系,原本想着只要会数一二三,会认钱就行,谁知道小猫蛋是个好奇心很重,又很好学的孩子,教了两遍就会了,还会追着问:“后面呢?”   因为她才几个月的时候就听哥哥数过,能不带重复的数好久好久呢。   安然不得不教她数到十。   然而,她还是觉着不够,“后面呢妈妈?”   于是,两岁不到的小猫蛋已经能从一数到一百,有一天晚上睡着无聊,各种角度翻滚后居然无师自通的从一百倒数到一,可把安然惊喜坏了。   从那天开始,会倒数以后,她似乎又对数数不感兴趣了,铁蛋觉着他妹真是世界第一聪明,干脆当起了小老师,教她做加减法。   这不,安然刚把眼睛闭上,白天实在太累了,小猫蛋就爬过去,“妈妈妈妈,3+2等,等于……”   “五!”铁蛋抢答,兄妹俩顿时高兴得啥似的,一张大床都快让他们滚烂了。   因为要布置展台,还要准备展品,安然实在是太忙了,从场地到座位、人员、展台展品,甚至灯光、音响,全是她一手操办,整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牛正刚和王建国见人一小女同志都这么忙,倒不好意思再划水,也跟着跑前跑后,很快就把晚会场地布置得八九不离十了。一面得维持好成果,一面还得多做几次安全测试,尤其是舞台承重和灯光装饰品的安全性上,要举报一场大型晚会,效果怎么样都是其次的,安全必须摆在第一位。   当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安然肯定得把舞台和展台展柜的搭建工作交给姜德宝为首的小海燕社员们来干,他们帮忙盖的新家那是真没话说,质量好,活做得又细又漂亮,还特别听使唤,但凡她说,人家一群大老爷们就去干,就去改。   每天早出晚归,一点儿也不含糊。   安然历来奉行的用人原则就是,能者居上,多劳多得。   其实厂里的工人多,完全可以利用歇班时间来搭建,到时候算成加班工资大家都高兴。可安然通过自家盖房子就看出来了,工人还是太年轻,过惯了干多干少都能按时领工资的“好日子”,干活没有“主人翁”心态,她还真宁愿“外包”出去,给自己曾经的社员们谋点福利。   姜德宝一生只有两个女儿,小女儿远嫁,大女儿就是傻杜鹃,现在杜鹃没了,老两口虽然年纪还不算大,但伤心之下身体不好,完全靠挣工分是吃不饱的。   能帮补一点是一点吧。   ***   舞台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其他单位的晚会却已依次展开。现在大院里每日热门话题变成了哪个厂的节目怎么样,唱歌的文工团姑娘怎么样,七场晚会成了妇女们的精神盛宴,一个个搬着小板凳全城“追星”呢。   安然要找刘宝英还找不着,去了三次,她老婆婆都说她看节目去了。因为每个厂都面向全社会开放,哪天轮到哪个单位,那真是全院出动的。   “阿姨您找我妈吗?”张卫东正乖乖坐家里糊火柴盒。   “对啊,她不在家吗?”   “我妈去挖茜草根了,您要有急事我去叫她,要不急的话等她回来我告诉她您来过,成吗?”   哎哟,小伙子还挺会说话做事啊,安然看着他偶有几颗青春痘的脸庞,心说,邱雪梅真是有福气啊。男人不是个东西,可三个儿子尤其老大,以后可不简单。   “没事,我明儿再来也一样。”刚出铁皮房子,转到前面大院里来,就听见妇女们就你一句我一句的唱着: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1】   这是最近晚会上传唱度最高的《红梅赞》,妇女门的嗓子,有的高亢,有的尖细,手里拿着火柴盒子,唱着唱着就合在一起,孩子们也跟着瞎起哄,大院里顿时热闹得过年似的。   看来会唱歌的人不少啊,别看这些妇女平时蓬头垢面,要么忙着做饭,要么打孩子,要么跟婆婆干仗,为了一分几厘钱能闹个头破血流,可谁年轻时候不是鲜活漂亮的一枝花?   安然觉着,现在的她们,被劳动赋予了更美的面庞。   ***   因为晚会是八家单位轮流着办的,排除休息日,轮到二分厂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底,多了个高温因素,安然又得重新考虑舞台场景,让人在礼堂天花板上加几个大功率电扇。   人多,有老有小,还有外单位人员,万一因为中暑出点什么问题,她这个主办人也不好交代。   当然,她已经联系上街道卫生所和派出所,根据后世经验,大型活动必须有医疗保障和治安保障。   哪怕是忙着退休的陈文慧,也不得不对她的体贴周到竖起大拇指:“行啊小安,你这脑袋瓜是怎么想到这些工作的?”   几乎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连舞台都给试了十几次,灯光和电扇还请不同的专业工人来检查过,非检查时段都锁着门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就是生怕有人做手脚。   终于,轮到二分厂这天是周一,晚上六点钟不到,大院里连大人带孩子搬着小板凳就往礼堂跑,铁蛋牵着妹妹跑不快,急死了都:“妹啊你腿咋那么短,跑起来啊,快!”   小猫蛋甩了甩自己的小短腿:“我很,很努力,跑啦哥哥。”可她跑三四步还不如成年人跑一步,不就是落后了吗?   正懊恼着,忽然一双大手就轻轻掐着她胳肢窝,让她离开地平面,并高高的架在了一个熟悉的肩头上。   “爸爸!”   “嗯。”宋致远戴着眼镜,茫然四顾。   他不知道大家伙跑什么,要不是看见这俩孩子,他压根不会来这种场合。一进大院门看见小小的女鹅像只笨企鹅似的夹在大人的腿下,可把他吓得够呛。   “姨父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铁蛋跟在他身后,“我姨还说了你要再不回来就把钢丝床卖废铁。”让你连个睡的地方也没有。   宋致远皱眉,他的妻子可真有“良心”。人姚刚的妻子,隔三差五就给他送饭送西瓜,生怕他在军区吃不好睡不好,他的妻子……只想着怎么把他驱逐出“境”。   “姨父这边,看晚会在这边,大礼堂。”   “什么晚会?”   “当然是劳动节晚会啊,我姨组织的,你不知道吗?”其实他已经跟着二华小华看过隔壁阳三棉的了,横竖唱歌跳舞就那些,可没有任何消遣的年代,就是让他们天天看也看不腻啊。   宋致远没想到,他就不在家一个月,他的妻子居然就搞出这么大个事情来。一进会场,他就发现这个舞台跟他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宽敞,开阔,窗子似乎也被改造过,以前焊在外围的钢筋被取了。   其实他曾经跟厂里反映过,像礼堂这样能容纳大量人群的场合,不能把窗户焊死,一方面不便于通风,更重要的是不利于紧急情况下的逃生。毕竟,钢厂有那么多高温炉子和易燃机油,完全有火灾和爆炸的风险。   可厂里为了防止有人翻爬进去偷桌椅板凳,硬是一直没改。   没想到,他的妻子为了办一场无聊的晚会,把窗子都给改了。   舞台两侧,沿着会场两侧,摆了好几个玻璃柜子,里头铺着红布,还罩着好些产品……不,应该只能说是样品,因为尺寸小了一码,做得也更精致。   “妈妈,那是我妈妈哟!”女鹅骄傲得不得了,在他肩上一窜一窜的,他只能紧紧抓住她的腿,生怕她重心不稳摔地上。   而他的妻子呢,居然破天荒的穿了一条蓝色的裙子,顺滑垂坠的面料,合体的裁剪,把她的身形衬托得很好……只不过,裙子他看着有点眼熟。   倒是铁蛋比他有眼光多了,“我姨没裙子,只能借我姥的穿。”   宋致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岳母穿过的。他的妻子似乎真的没穿过裙子,她其实是有的,三门柜里整齐的叠放着两条,但她一次也没穿过。   是不喜欢吗?   可明明很漂亮啊。   本来,铁蛋和猫蛋来得晚,是没位子的,但刘解放看见宋致远,帮腾出两个位子:“小宋来这儿,给你留着呢。”   能坐第二排,小猫蛋可激动坏了,“zhou(走),爸爸zhou。”就差挥起小皮鞭了。   刚坐下,刘解放就推过来一个果盘,“来,俩孩子吃点花生吧。”   果盘只有领导这两排才有,小猫蛋看看爸爸,确定爸爸点头同意吃,她才抓起一把,小心翼翼的一个个装进衣服自带的兜兜里。   孩子嘛,都爱干耗子存粮的事儿,宋致远没多想。   小猫蛋看舞台还是空着的,大家也都在叽叽喳喳聊天,说明晚会还没开始,这才放心的剥花生吃。花生壳很硬,她的小手挤不破,就用牙齿咬,“卡擦”一声,一颗红通通的花生米就出来了。   放嘴里嚼吧,那叫一个嘎嘣脆,香得不得了!   她很聪明,还知道摇一摇花生壳,如果里头有响声,那就是还有花生米,忙再咬一嘴,晃一晃,把花生米晃到咬破的口子那里,歪着一倒,花生米就出来了。   “哟,这谁家孩子,可真聪明。”前排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同志回首,笑着问。   “安干事家哒!”小猫蛋手叉腰。   老同志本来只是逗着她玩的,哪想到她居然能回答得这么清楚切题,忙问:“你几岁啦?”   “两睡。”还差一点点,下个月就能吃糕糕啦。 第45章 三更合一   老者瞪大了眼睛, 两岁的孩子就能跟陌生人对话!忙问抱着孩子的,无动于衷的,戴眼镜的男同志:“这你家孩子?”   “嗯。”   “她真只有两岁?”   宋致远不耐烦, 但从小的教养还是逼着他点头。   老者似乎是没看出他的不耐烦, 仔细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小猫蛋,逗着小猫蛋说了好些话, 譬如家住哪儿,家里面几口人,喜欢吃啥玩啥,虽然奶声奶气的, 有些吐字也不是很清楚, 但逻辑却非常清晰, 问啥答啥。   很明显,她是听得懂的。   ***   安然把所有灯光和音响又试了一遍, 示意陈媛媛可以上场了。   陈媛媛今儿穿着一条军绿色的连衣裙, 哦不, 这年代还叫布拉吉,两根麻花辫上各绑着一朵红绸布做的小红花, 脸蛋涂得白白的,眉毛画得弯弯的,两颊还有腮红, 看上去唇红齿白的, 分外漂亮。   她紧张得拽了拽身上的裙子,问身边穿着绿色军装的男友:“喂,我这妆真的不那啥吗?”   “放心吧,相信安干事的眼光。”舞台灯光下, 浓妆更好看。   安然挑的主持就是这一对,陈媛媛和赵红旗。一方面俩人在学校时都有主持经验,另一方面也算男才女貌,形象气质都不错,尤其赵红旗一口播音腔那就是主持人标配。   通过安然半个月的突击训练,俩人很快镇定下来,款款的走到台上,台下很快安静下来。台词是安然写好,他们背熟了的,俩人一开口,顿时场内就鸦雀无声,小猫蛋连剥花生都变得超小声,像小老鼠似的含在嘴里,一丝一丝的咬。   生怕别人听见。   首先是领导致辞,省里来的是省委组织部和工业厅的领导,说得很简短,接下来是总厂书记,也不多说,最后才轮到二分厂厂长刘解放,他刚拿起稿子,准备上台大念特念呢,樊丽萍忽然小声说:“念第一段就行,别的一个字也不要多。”   开玩笑,你个小领导讲话时长比人省里厅里的加一起还长,像话吗你?   小猫蛋耳朵尖,忙回头,小声跟爸爸说:“饭(樊)奶奶让牛(刘)爷爷,只,只恋第一段,一个不多哟。”   宋致远的目光,有意无意总是落妻子身上,他告诉自己,这是他的妻子,可他心里又有一把十分清醒的声音说:这是不愿接纳你的妻子。   所以,也没注意孩子跟他说啥,只是忽然感觉到小猫蛋捏了捏他的耳朵,超小声地叫他:“爸爸爸爸。”   “嗯?怎么了?”刚回头,左边脸颊就被“吧唧”亲了一口,一瞬间,他脑海里有烟花绽放的声音。这是小猫蛋第一次亲他,像她每天亲她妈妈一样的亲他。   宋致远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种惊喜和满足混杂在一起,让他回不过神的眩晕。   可下一秒,所有人的眼光都投过来,因为礼堂太安静了,小猫蛋没控制好声音……但她立马转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爸爸怀里。   只要我躲得够快,你们就看不见我。   宋致远温柔的抚了抚她的脑袋,伸手挡住众人的视线,那是一点都不带尴尬的。   幸好,礼堂内人多,其他声音也不少,随着主持人一声“有请市歌舞团给大家带来歌曲《东方红》”,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集中到舞台上了。   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小伙子小姑娘们,列着整齐的队形,一开口,台下就安静得不得了,男女老少仰着脑袋,一下子就入迷了。就连小猫蛋,也把脑袋从爸爸怀里探出来,好奇的看着他们。   当然,她从小就是听着妈妈唱各种歌曲长大的,这首也很熟悉。不过,音乐作品对她的吸引力明显没有香香的花生大,趁着大家都不注意,她伸出小胖手,从果盘里拿来一个花生,又开始慢慢的,自以为悄无声息的咬开啦。   宋大工程师,直到此时才发现,他女鹅好像挺喜欢吃花生?红嘟嘟的小嘴巴上都是啃出来的细细的花生壳碎屑。   于是,他干脆就专心致志给她剥花生吧,剥好一颗,把红色花生衣搓掉,分成两瓣,慢慢的一瓣一瓣的喂。他为什么要分开呢?因为孩子妈在她姥第一次喂孩子吃花生的时候说过,这种圆润的坚果在孩子不会吃的时候容易胡乱吞,卡到喉咙。   虽然,小猫蛋是个聪明孩子,但他还是记住了。   就这么想着,他剥的手速刚好能赶上她嚼吧的速度,吃着吃着才发现歌曲已经唱了好几首,终于轮到样板戏了。   这个时期流传最广的就是八套样板戏,他在海城的家里有台电视机,天天放的就是这个。   宋大工程师的脸上写着“不感兴趣”四个大字,可在没有电视机的二分厂职工心里,这就是最高级别的视觉盛宴,精神盛宴啊!主持人刚报完节目名字,雷鸣般的掌声就响起,经久不息,甚至有的人还发出兴奋的欢呼声,吆喝声。   小猫蛋趁乱低头,把他手掌心积攒的三四颗花生米一口卷走,小嘴巴包得松鼠似的,“卡擦卡擦”。   这次表演的是《智取威虎山》,安然其实在彩排的时候就已经提前看过,后世也看过不少同题材的影视剧和小说,现在也就没怎么看。   虽然没有亲自主持,可她操的心比主持人还多,一双眼睛就跟探照灯一样没停过,这儿看看,那儿瞅瞅,一旦发现任何不对劲的,立马就要过去处理。   这种事,交给谁她都不放心。   “小安喝点水吧,你也忙一天了。”王建国推了推安然的茶杯,那里头水都放凉了,却还是满的。   安然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六点出门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中午饭也没来得及回家,是同事帮带的俩馒头。现在嗓子眼都快冒烟了,端起来一口气喝完,还觉着不够。   她又起身到处找水壶,发现领导席没及时加水,有的领导想喝水,端起茶杯才发现空了,这可是最基本的会务礼仪,负责倒水的人是综治办的男同志,没想到也是正常的。   她赶紧整理了头发和仪容,端着水壶过去,从第一排左手边开始,挨个加水。   “咕噜咕噜”的倒开水声,小猫蛋一抬头,眼睛就亮了:“妈妈!”   安然冲她眨眨眼,示意别说话,其实她的耳朵支楞着,听前排最中间两位省里来的领导说悄悄话呢。   “这是第几个节目了?”问话的是省委宣传部的周部长。   “好像是第六个,还有三个合唱。”省工业厅副厅长说。   “只有三个合唱了啊,要是能多加两个就好了。”说话的部长安然记得,是个老文艺骨干了,据说平生最爱就是听歌唱歌,对样板戏倒是反响平平。   可惜,这节目不是她想加就能加的,流程都是事先预定好的,一环扣一环,合唱结束还有个点评,点评结束才是参观展台,那才是整个阳钢集团的高光时刻,总厂专门给她派了三名普通话贼六的播音员。   对,她还得去看看解说员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提着水壶,安然离开观众席,绕到舞台后方,那里好些个演员,都在整理妆容和服饰,准备登场。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三个解说员,又绕到后门,但只有两个。   “刘小华呢?”她直接问另外两人。   是的,总厂给配的解说员,其实是每个厂推荐一名,二分厂这边推荐的是刘小华。她普通话水平确实不错,偶尔也会去播音室跟赵红旗搭档念两篇稿子社论啥的,安然本来没意见。   “她说她家里有急事,回去了。”   安然一怔,“啥叫回去了?”她负责整场晚会的统筹,怎么没人跟她说一声?只有三个节目就轮到她了,说不见就不见?!   “听说是她爸生病住院了。”   安然气恼,但还能克制住,让牛正刚去找人,如果病情不急的话务必把她准时叫回来。   但能不能找回来,什么时候能找回来,这都是未知数,晚会不可能中途停下等着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给找人创造时间,安然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返回礼堂,把赵银花刘宝英几个大院妇女们叫出来。   “啥?让咱们上去唱歌?!”刘宝英没忍住叫起来。   “对,你们平时在院里不是经常唱嘛,就那首《红梅赞》,歌词你们记得吗?”唱歌就能为她赢得时间。   邱雪梅也惊讶得“啊”了一声,要知道,她们可是这个厂里最不受待见最没地位的家庭妇女,每花一分钱都是男人挣的,厂里发的,平时路上遇到个厂里的女工打招呼,人都不带搭理的。   厂里那么多女工,没一百也有八十,这么绝佳的露脸机会,就是怎么论资排辈也轮不着她们上啊。   赵银花看安然神色不是开玩笑,朋友间的默契还是有的,甭管怎么着,不问为什么,当即第一个带头答应:“行,我们天天唱,都记着呢。”   安然鼓励她们:“文工团唱她们的,咱们二分厂唱咱们的。”这时代实在是没啥娱乐活动,能有机会唱歌跳舞,谁都积极主动,不像五十年后,一个个谁也不愿出头,是手机不好玩还是游戏小说不香?   邱雪梅也说:“宝英你不也天天唱,咱们在大院里是唱,上台也是唱。”   刘宝英有点犹豫,毕竟,跟鲜亮美丽的文工团姑娘们比起来,她们都三十多岁了,脸又黑又黄,也没啥拿得出手的衣服,怪臊人的,倒不是说她们不会。   “放心,不用怕咱们皮肤黑没衣服穿,我有法子。”   安然看了看时间,她掐着点呢,样板戏样板戏,连时间刻度都是控制在一个小时五十八分五十八秒的,此时距离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而上一批表演完的姑娘们已经在换衣服了。如果要换衣服加化妆和背歌词彩排过一遍的话,紧凑一点也来得及。   问题是,服装是人文工团内部的,她去借估计有点难度。   “你们先回去梳头化妆,我来给你们借衣服。”忽然,有人在背后说。   “那可真是太好啦顾秘书!您可真是咱们厂最热心的同志啊!”刘宝英高兴地说。   不用回头,安然也知道是谁。   “安干事快去给大家彩排吧,你们一共多少人?衣服包我身上。”顾慎言穿着一身十分得体的解放装,整个人是又帅又文雅,哪个妇女不多看两眼?   安然虽然不喜欢他,但这时候能帮她解决迫在眉睫的难题,就能为她所用。“行,十一个人,衣服鞋子和头花一并借来,这人情算我欠顾秘书的。”   邱雪梅赶紧摆手:“不了不了,我不会唱,她们十个上就行。”   安然见她实在是不会唱歌,平时确实也没听她唱过,倒是没勉强。   顾慎言挑挑眉头,脸上笑得不动声色:“好。”   幸好,安然虽然没啥化妆品,但曹家媳妇那儿有一盒能把皮肤擦得很白很白的鸭蛋粉,安然直接原价买了,邱雪梅那儿还有点茜草根,捣出鲜红色的汁水,可以当口红和腮红用,眉笔当然是宋致远的画图铅笔咯……你帮我编辫子,我帮你涂脸,安然有多年的化妆经验,就帮他们画眉毛和口红腮红。   大家一面笑嘻嘻的互相打趣,一面哼唱着《红梅赞》,不断熟悉歌词。   没一会儿,顾慎言还真带着俩人抱来一堆绿军装,也不知道他怎么借到的,反正绝大多数女同志是吃他的颜和气质的,安然不得不承认。幸好大院这十个妇女就没有一个胖的,穿衣服不挑大小,绿军装一上身,腰带扎紧,再把小红花一戴。   “嘿,别说,咱们大院的女同志可真漂亮。”   刘宝英红着脸,“快帮我看看花儿戴正没?”   “帮我看看脸擦白没?”   “白得很,你家那口子都认不出你。”   “还有我的腰带,扎紧没?”   大家七嘴八舌,兴奋着互相整理妆容服饰,哪里还有平时打鸡骂狗的模样?   安然帮她们按身高排好队形,让赵银花带着她们练习合唱,她则赶回会场,刚到门口遇到牛正刚:“刘小华的父亲压根没生病,家里人也说没看见刘小华回去。”   “那她人呢?”   牛正刚明明比她大十来岁,可面对着这么个脾气火爆能力超群的小女同志,他愣是变成了小学生,结结巴巴道:“没……没找着……”   安然知道了,刘小华这是临时撂挑子了。   要是别的工作也就算了,她不做自有别人做,可解说词是事先写好的,只有她背过,她不在,安然临时去哪儿找人来背词?别说解说词被她藏起来了,就是稿子还在,安然也找不到人替代啊。   满厂的女工里,会说普通话的没几个,说得标准的更是少之又少基本找不出来,挑到刘小华还真是矮子里拔高个儿。   安然倒是想自个儿上,可她不是一线工人,对产品工艺十分陌生,甚至可以说一窍不通,这种场合要是闹出洋相那她两个月的努力就白费了。   还有个原因,因为私心想要给二分厂露脸,刘小华解说的部分正好是二分厂最近两年在回收废钢,处理废钢技术的发展,安然把这部分放在最后可是做压轴大戏的。   她撂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分厂的挑子,宋致远的挑子!   安然气得牙疼,刘小华这人,原来是记恨她搞的联谊会,让她池塘里的鱼都跑出去,还都找到了不错的对象,让她沦为全厂笑话。可也不想想,她的笑话都是自找的。   正着急呢,宋致远抱着孩子出来了,“我们先回去。”小猫蛋趴在爸爸怀里,睡得呼呼的,两只小胖手虚虚的握拳,脑门上全是汗。   “嗯,铁蛋还在吧?”说着,安然掏出手帕帮孩子擦汗。   从宋致远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她形状优美的眉毛,长长的睫毛,还有鼻子上一层细细的汗。“你很着急?”   “废话,谁被临时撂挑子不着急啊。”   “什么撂挑子?”   安然反正也无处诉说,干脆就把事情说了,还不忘抱怨:“你说她这干的啥事儿,她现在要在我旁边,我一定……”   “我去解说。”宋致远很冷静的来了一句,打断她的抱怨。   “你会吗?”   宋致远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但安然明显感觉到,他为自己的不信任而生气呢。就像倔强的孩子被妈妈怀疑他到底能不能把事情做好一样。   可不就是生气嘛,废钢收集和处理的理念是他提出的,设备是他设计制造的,怎么使用都是他亲手教给工人的……要说这厂里,那真是再没有比他熟悉这块业务的人了!   “抱歉,我太着急了。”安然也不嘴硬,“但解说员得说很多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能做到吗?”   就怕到时候领导问啥,他爱答不理,说也是惜字如金,把人惹毛了,又是帮倒忙。   宋致远冷哼一声,“安然同志,你的丈夫在你心目中就是这种不分轻重缓急的人吗?”   哟呵,还来脾气了。   鬼知道他今天有多不开心,明明是百忙之中请假回来看看她们,结果她一直在忙着东张西望,有时间指挥别人开风扇,有时间给领导端茶倒水,就是没时间看他一眼。   姚刚不是说,他哪次要是忽然回家,他的妻子会非常开心吗?   宋致远感觉,他的妻子一点也不开心,甚至或许就没发现他回来了。   但他的性格容不得他多想,把孩子送回家,让岳母看着,他衣服也没换,直接来到展台旁。只那么轻飘飘的看了一眼,就知道怎么说了。   文工团的节目表演完了,可所有观众尚且意犹未尽,就连省里来的部长也是意犹未尽,只能叹口气,小声跟旁边的同行人说:“这就结束了,听说这个厂还有一场产品展示会,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人正要说话,忽然男主持人上台,字正腔圆的说:“下面请欣赏阳城市钢铁集团二分厂的特别节目——合唱歌曲《红梅赞》。”   “还有节目?”   “还是合唱?”部长一下就高兴了,推了推老花镜,只见十个高矮不一的穿着绿军装的女同志,雄赳赳气昂昂走上台,那胸脯子都快挺上天了。   一看就不是专业的,台下有的观众眼尖,透过她们浓浓的妆容,认出来:“哎哟,那不是大华妈嘛?!”   “我看看,哪个?”   “中间那个,等等,第二排左边那个不是刘宝英嘛?”   这下,观众席彻底沸腾了,大院里平时嘴巴最厉害,最喜欢跟人干仗,最喜欢捡便宜,捡到狗屎都想搂回家的几个妇女,居然穿着漂亮的绿军装,画得唇红齿白的上台唱歌了?   她们一开口,台下就不知道谁带头,鼓起了掌,掌声盖过了笑声,清脆响亮的歌声又盖过了掌声……前面的节目再好看,也没这种欢乐的氛围啊。   赵银花刘宝英几人,上台前紧张得腿都在打颤,好容易挺着胸脯上去,抖得嘴都张不开。可就在她们被邻居们认出来的一瞬间,仿佛她们待的不是万众瞩目的舞台,而是嘈杂的,热闹的二分厂大院。   有了熟悉感,大家就想起安干事说的:“你们就当是在大院里唱歌,想想以前笑你们不会唱歌那几个讨厌老娘们,今儿就好好唱个给她们听听。”   时下就行的革命歌曲《赞歌》《十送红军》《绣红旗》《东方红》谁不会啊?哪个不是正着反着都能唱?   这不,一张嘴那就是要赌气以歌服人的。   她们唱得吧,对于听多了歌曲的部长来说,确实很一般,很多字眼和音节也不准,远远不如文工团的专业演员,可那种从紧张到自若,再到自信的状态转变,却是格外吸引人的。   “她们是钢铁厂职工吗?”部长回头,小声问刘解放。   “是是是,哦不对,不是,她们啊,就是咱们厂里家属区一群无业妇女。”刘解放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把这群闲极无聊的妇女骂了个遍,安干事费尽心血好容易争取来的主办机会,她们上去凑啥热闹?   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给省里来的大领导表演唱歌,这不是闹笑话嘛!   她们平时在大院里打鸡骂狗满嘴脏话也就罢了,也不分分现在是什么场合!真是晦气!   然而,部长的面色却一点没变,还是笑眯眯的,甚至笑得很和蔼可亲:“哎话不能这么说,家庭妇女也是社会主义的一份子,也是咱们需要团结的力量,你看她们不就唱得挺好的吗?”   “哪里哪里,我听着还不如苍……”蝇叫呢。   可惜,他话未说完,部长脸色就变了。   旁边的胡光墉忙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刘厂长心直口快,喜欢开玩笑。”   部长显然对刘解放很失望,作为一厂之长,他居然这么看不起厂里的家属!说明什么?说明他没有深入群众,没有了解这些家属们,甚至都不尊重她们。   他回身,对一旁的总厂书记说:“贵单位的领导,是该好好深入一下基层了。”   “是是是,我明儿就安排他去车间,到最辛苦的地方去。”总厂书记心里都把刘解放恨死了,好好的明明是露脸的机会,愣是让他玩坏了。这人真是一点脸色也没有,以为什么场合都是适合他踩低捧高的吗?   很快,音乐结束,十名妇女站定,整齐划一的九十度鞠躬,向左转,踢着不伦不类的“正步”下台了,观众席传来经久不息的掌声和笑声。   可以说,前半场的歌舞表演皆大欢喜,安然松了口气,主持人作了一个汇演小结,重点介绍了这群特殊的“演员”们,家庭就是她们的事业,让全家人每天都干净衣服穿,有可口饭菜吃,这就是她们的劳动成果……而这,就是阳钢集团一代钢铁人的劳动精神,无论男女,无论工作岗位,他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无闻的做着贡献。   周部长听得连连点头,“确实是,大家都说没工作的妇女就是在家围着灶台打转,可灶台也是她们的事业,做饭也是她们的工作和贡献。”   男人们,往往理所当然的忽略了家庭妇女的贡献。   “这创意不错,是谁的点子?”他回身问后头的胡光墉。   “是一个叫安然的女同志,就刚才给咱们加水那个。”   周部长凝神想了想,好像是有点印象,身后那异常聪明的两岁小孩还叫她“妈妈”。难怪,能把孩子教育得这么好的妇女,工作也做得不差。   甚至可以说,做得很好,很有意义。   “接下来,有请各位来宾,各位家属,移步阳钢展厅,看一看我们阳城钢铁人的劳动创造成果。”   其实,摆在过道两侧的露出来的并非真正的“展品”,不过是抛砖引玉,为了吊起大家的胃口,隔壁大厅才是真正的展品所在。   那儿曾经是一个交谊舞厅,日本人建的,很有西洋特色,前几年批资厉害的时候,革委会一把铁将军给锁了。两个月前安然筹备晚会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把舞厅打开,把象征奢靡的东西该拆的拆,该改的改,支上一个个半人高的水泥展台,放上玻璃柜子和罩子,铺上红布,把这几年来阳钢集团比较有特色和代表性的产品放进去……所有人都被这个半明半暗的,神秘的展厅震撼了。   当然,展厅最加分的还是灯光。   灯光效应安然上辈子是专门研究过的,后来做阿飘那二十年,过得没有时间概念的二十年里,她不仅看过小说,还“旁听”过很多专业课程。   “这是什么?”忽然,周部长指着一个玻璃罩子问,里头是一块巴掌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片,在众多崭新的钢铁制品堆里,倒是十分显眼。   负责解说这片区域的同志上前,娓娓道来。   原来,这是三个月前从清水河沉船船体上掉下来的铁片,当时这件事可是轰动一时,别说石兰省,就是全国也上过新闻报纸的大事儿。   周部长他们这次来,也是省里在取得沉船部分成果后做出的安排。只见他们点点头,“嗯,不错。”   至于如何发现的,怎么打捞的,耗时多长,解说员肯定也是说了的,围观群众虽然已经听过无数次,可第一次从“官方口径”听说,还是惊讶得不得了。谁不得夸一句“宋厂长厉害”啊?   宋致远倒是很坦然,很平静,就像大家正在议论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个不认识的毫不相干的人。   就这心态,安然也不得不佩服人家。   因为时间和场地有限,展品其实设置得并不多,几乎是每个厂十件左右,相当于平均每个业务车间两件,人群一旦分散开,解说员们的嘴就停不下来。   这不,就连宋致远,也面无表情的,复读机似的,别人问啥答啥,虽然答得都很简洁明了,但耐不住问的人多啊,因为来参观的不止三个阳钢厂领导职工,还有全市别的单位的人,这个问罢,那个又来。   到后来,他干脆等着人群聚集得多一些,再开始统一答复。   很明显,他的回答非常专业,时不时会用到一些外文词汇,而且他的回答没有固定模式,都是想到哪儿说哪儿,不像其他两名解说员一样生搬硬套背下来的。这很快引起了周部长一行的注意,他对这个抱孩子的眼镜青年很有印象。   “这位同志不是贵单位的家属吧?”他笑着问胡光墉。   “不是不是,这就是咱们厂的宋致远副厂长。”   “哦?宋致远,莫非就是刚才说的打捞起沉船的宋工程师?”   “正是,咱们小宋在理工科这一块,专业能力那是相当强的。”胡光墉眼神示意他赶紧过来,能跟领导说几句话也不错啊,多少工人一辈子也没这样的机会呢。   可宋致远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不愿这么干,依然自如的讲着他的“课”,眼角都不带动的。   胡光墉急得跺脚,这木头,呆子!周部长不以为意,反倒更欣赏他了,要是谁都像刘解放一样点头哈腰攀龙附凤,那这个行业,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   专业技术人员嘛,靠技术吃饭的,就是硬一点又怎样?那叫个性。   再说了,他硬又怎么了,人闺女聪明可爱啊,说明他内心其实也有一个聪明可爱的灵魂。   宋致远:“……”原来我居然有这么多优点。   当然,他是不会知道他现在在别人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反正他只是主动帮妻子一个小忙而已,说完该说的,他就扫了扫工装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准备下班了。   也不知道小猫蛋睡得好不好,岳母有没给她擦擦汗。   除了冬天最冷那几天,其他时候她都是不停的出汗出汗,尤其夏天,衣服和头发就没有干的时候。说起来,这一整个夏天,他要么在实验室,要么去了军区,只见过孩子六次吧,还不是六天。   此刻,他想极了他的女鹅,会催他快吃辣条和冰淇淋,会洒他一脸尿的女儿。   胡光墉一众钢铁厂领导:“……”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的下班了,人周部长还眼巴巴等着想跟他说两句话呢。   即将被下到车间却还不自知的刘解放:“领导您是不知道,咱们宋工程师不是不懂礼貌,是他工作忙。”   哟呵,还说了句人话。   安然没跟过去展厅,她实在太累了,坐舞台后捶着老腰呢。   “安姐你是不知道,咱们这一台晚会,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良莠不齐的家属合唱团和这漂亮的,敢为人先的展台,外头都在说呢!”陈媛媛还没卸妆,高兴得一蹦一跳。   “是吗?”   要真这样,那也不枉她苦干两个多月。   不过,安然现在不想听啥,“你们差不多就回去吧,舞台和展厅不用管,就放着先,明早咱们再来收拾。”牛正刚和王建国早早就回家了,陈文慧直接都没来露面。   这再一次证明,关键时刻还是自己培养的人顶用啊。   可光一个陈媛媛不够,以后她要真能做到工会主席,要干的事儿还多着呢,啥都让她亲力亲为,她可受不了。看来,工会还得再招人才行。   不过,这都是后话,安然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在嘈杂的人群后,慢悠悠的走到大院门口,赵银花刘宝英几个合唱团成员,正跟大家绘声绘色描述舞台初体验呢!   老太太们去得晚了,没位子坐,老胳膊腿儿又站不了太久,熬到看完《智取威虎山》就回来了,还真没看见她们的高光时刻。   安然笑笑,走到家门口,屋里传出小猫蛋“咯吱咯吱”的笑声。   “妈妈!我妈妈回来啦!”小丫头只穿着个小褂褂,两只小胖胳膊摸了摸肚子上,发现没有小兜兜,忙着急的说,“爸爸,衣服,衣服。”   宋致远倒是心领神会,很快从门口洗衣盆里提溜出睡前刚脱下的衣服,递过去。   小猫蛋准确的找到衣服前面的小兜兜,那里胀鼓鼓的,塞得满满的,她一颗一颗细心的掏出来放床上,直到把小兜兜掏空,这才拢了拢,手太小,东西太多,试了好几次也没一次性全捧起来。   两个大人都不明白她怎么睡前还要玩花生,正想教育呢,忽然一双小手就举到安然眼前:“妈妈,吃呱生,超香哒!” 第46章 三更合一   原来, 小丫头自个儿没舍得吃就先装兜里的花生是给她妈妈留的啊,宋致远当时还以为是她想带回来慢慢吃呢,没想到啊……   他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是惊喜, 也是酸楚。   这跟以前喂妈妈吃东西不一样, 那时候她只是“顺手”,把自己正在吃的多余的顺手给出去, 可能是无意识的。可这一次,她是自己还没舍得吃呢,就事先预留出来……说明她是打心眼里意识到要“关心妈妈”“要把好东西给妈妈吃”。   这孩子的思想意识形成和发育,似乎比大部分孩子都早。   他觉着, 他好像是在嫉妒自己的妻子, 嫉妒她能获得安文野全心全意的青睐。   “妈妈谢谢小猫蛋, 但爸爸今天抱着你还给你剥花生,他也很累的对不对?你说, 要不要分一点花生给爸爸吃呢?”安然从来都是跟孩子商量, 不会命令。   果然, 小猫蛋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是觉着废物老爸今天表现还不错, 把剩下的两枚花生塞老爸手里:“爸爸,也吃。”   这不就是个乖巧的一视同仁的好宝宝了吗?安然亲了她左边脸颊一口,宋致远亲了她右边脸颊一口, 可把她高兴得, 在床上又蹦又跳还又唱的。   当然,宋致远才不会说,今天闺女还亲他了。   养育幼崽的快乐,不过如此。   等孩子睡着了, 宋致远长长的舒口气,这一年半以来,孩子真的带给他太多的惊喜和满足,幸福……以前,他理解不了文学作品里说的“幸福”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所接触到的人和事没有一件触到他内心的这个点。   当然,安然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状态,但大概能感觉到他的“大彻大悟”,得意道:“怎么样?你闺女没白养吧?”   “嗯。”   “嗯什么呀,多说几个字你会死啊?”   宋致远依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们不生别的孩子了,好不好?”   安然怔了怔,“好。”   他们这一生,有一个安文野就够了,她带给他们的感动,是任何别的孩子也替代不了,复制不了的。可做父母的能给她什么呢?吃喝玩乐安全感,他们能给,别的父母也能给。   他们能给的,必须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不会被分出去,不会被复制,任何时间地点也改变不了的爱。   安然不是对多子女家庭有什么看法,只是身边见得太多了,老大备受宠爱,老二还行,老三就麻木了,老四没时间管,老五不在乎,到老六,应该是最后一个中年得子(女)了,又多了一丢丢疼爱……赵银花家,刘宝英家,还有小海燕的很多家庭,都是这样。   父母是孩子的全世界,可孩子对于父母来说却只是三分之一,六分之一,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对等,不公平的爱。   安然和宋致远一致觉着,他们要把所有的爱,毫无保留的给到安文野身上,才不枉她于茫茫人海中选中他们,做她的爸爸和妈妈。   比起孩子带给他们的,父母能给孩子的,实在太少了。   这一次,宋致远伸手,试探性的碰了碰安然放在外面的手,安然一个反手握住。两个人就这么握着手睡了一夜,大概,这就是战友情吧。   第二天中午,收拾好所有场地,陈文慧给她放了两天假,“累毁了吧,回去歇歇,有什么事咱们几个顶着,要实在处理不了再去找你。”   谁不知道啊,现在工会的实际主事者是她。   “行吧,那辛苦你们了。”安然也知道,别人是关心和体谅她,下午就给送了半斤瓜子儿和梨子来,让大家伙分着吃。   宋致远也是难得能休息一天,整整三个月他在军区也是憋坏了,居然难得的主动说:“你们想去哪儿?”   小猫蛋摇着脑袋,“妈妈上班班,爸爸上班班,宝宝睡觉觉。”   夫妻俩大笑:“今天爸爸妈妈都不上班哟,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鸭!”小丫头又开心了,蹦跶着要妈妈给她换裙子,还要扎小揪揪,被爸爸妈妈一左一右的牵着走大院里,小胸脯都快挺上天了。   嘚瑟。   宋致远去综治办借车,安然给母亲和铁蛋留了个字条,说他们出去了,吃饭不用等,顺便再去街角百货商店买点糕点啊罐头瓜子儿和奶糖。   结果她们零食买好了,又等了一会儿,宋致远还没把车开出来,安然直接找到综治办去。   那呆子,居然还在等着。   “安干事来了?”   “怎么回事啊老王,我们好不容易借用一下厂里的车子,也借不到吗?我记得前几天刘厂长不是每天让顾秘书载着他进进出出吗?”跟这些大老爷们说话就不能委婉,必须直白。   综治办的老王跟她,那也是相当熟悉了:“唉,谁说不是呢?不是我们不肯借,是车子被顾秘书预定了,说今儿谁也不能用,他们厂办的要去市拖拉机厂办事。”   安然有印象,市拖拉机厂不远,就在城里,骑自行车甚至走路都能到。“他们几点用车?”   “说是有可能是下午两点。”   安然又问:“那现在几点?”   “上午九点。”   这叫啥,占着茅坑不拉屎,明明用车时间不冲突,他们就是偏不让借。厂办的人实在是太嚣张,既然宋致远堂堂一副厂长都借不到车子,那她也不用跟他们商量,不用给脸,“老王你先把车钥匙给我,我保证下午两点之前还回来,他们要有意见,让他们来找我,我在工会随时恭候大驾。”   看谁敢来,这群王八蛋!   安然现在可是厂里的大能人,谁不想给两分面子?老王立马就把车钥匙给她了。   宋致远开着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对这个家好像真没任何贡献度,怪不得他不在母女俩不想他,他回来母女俩反应平平,有他没他其实就是一个样……连借车这种小事都得她亲自出马。   在这件事上,安然倒是不怪他。   厂办这班王八蛋就是欺软怕硬,她在厂里“张扬跋扈”,他们不敢惹,他几个月不在厂里露面,人家当然不买他的账。   车子开出街道,又开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去哪儿,“干脆去红星海子吧。”那可是未来的五A级景区,趁现在人流量不大,去先睹为快。   今儿天气不错,他们到达的时候太阳刚爬到半空,远远地就感觉凉风习习,风里还夹杂着潮湿的海风,“妈妈,鱼鱼哦,许多许多鱼鱼。”   “哪里有鱼?”宋致远糊涂了,这车还在大马路上呢,她就能看见?   “你闺女说,风里有很多鱼鱼的味道。”怎么当爹的,连这点理解能力都没有。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既然闺女爱吃鱼,那今天第一件事就是钓鱼,给她钓两条大鱼。作为地地道道的海城人,他其实也习惯吃鱼,海城最便宜的肉类就是鱼肉,自从来到石兰省他已经快十年没好好吃过一顿鱼了。   “爸爸,还有夏夏哦。”车一停稳,小丫头就跳下去,直奔广阔的一望无垠的海子边去。   水很清,天很蓝,倒映在水里,整个世界都成了蓝色,偶尔飘着几朵云,也掉进了水里。岸边不远是一片浅滩,很浅很浅,水面只到猫蛋的小腿,水里细细的沙子软软的,她脱得只剩一件小褂褂,跳进湖水里吧唧吧唧就玩起来了。脸蛋红红的,头发湿湿的黏在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湖水打湿的,“爸爸妈妈,超!冰!的!哟!”   分不清“冰”和“凉”的区别,但并不妨碍她高兴得都破音了。   当然,下水前宋致远给看过浅滩的面积和深度,确保她跑不了那么远,跑不到深水区去,安然不放心,又拿一根棍子插在水底的沙子上,指着说:“安文野你会说话算话吗?”   “算哒!”哥哥说啦,说话不算话的都是大骗纸,会变大鼻纸,吃不了好东西。   “那妈妈在这儿放一根棍子,你玩水的时候不能超过这根棍子哦。不能去到那边,你能做到吗?”   “能!”小丫头还专门过去,用脚丫子画条线,“我保证,打屁股。”   “她能听懂?”宋致远还是觉着不放心,一直站岗似的守在棍子旁,一个错眼她就有可能跑深水区去,后果不堪设想。   “你注意观察,她能听懂很多话,咱们该信任她的时候就要信任,放手让她去吧。”话虽如此,可老母亲还不是跟他站一起,一左一右的守着谨防孩子越雷池一步。   两口子哪还有什么烦恼啊,看着她疯跳疯叫就是最大的幸福。玩到后来,衣服裤子湿了,安然就帮她把小裤裤脱掉,一把水搓干净,晾在湖边的野草头上,“咱们可以玩水,但不能在水里嘘嘘和臭臭哦,要拉就跟爸爸说,爸爸带你去外面。”   “还有,宋致远你帮她把衣服拉起来一点,别绊倒她。”   “宋致远你帮她鞋子提过来晒晒,注意别进沙子。”   宋致远被她支使得团团转,路边沙滩上还有好几棵绿油油长条条的柳树,安然实在晒得受不了了,也顾不上爱护树木:“宋致远你去扯几根柳条来,我要编帽子。”   宋致远的手不仅能做收割机切片机清洗机战斗机,他还能编花环!绿绿的柳树条子,被他一圈又一起缠在一起,几下子就编出一大一小两顶漂亮的花环,关键是还特别能遮阳,安然实在好奇他是怎么单凭目测就能编出适合她们娘俩头围大小还颜值高的花环的!   “你不做手艺人,可惜咯。”   “我现在难道不是手艺人?”   “嘿,还学会回嘴了你,家属说啥你就好好听着呗,别惹家属生气行不行?”   宋致远顿了顿,好像姚刚的家属也不喜欢姚刚回嘴,可要不回嘴吧,你就一声不吭听着,她又要问你为啥不说话,是不是说中了心虚了……家属说话的时候,男人到底能不能回嘴,这是个不亚于世界起源的哲学问题。   “对了,你们那艘船有线索没,来源查出没啊?”安然的话题转得很快,可宋致远的意识还停留在刚才的话题上,直愣愣冒出一句:“我要是不回嘴,你会跟我发生关……”   “闭嘴。”安然紧张的看向小猫蛋,发现她一个人玩的开心,没有注意这边,这才松口气:“你怎么就这么没羞没臊呢你?”   “对性的渴望是人类作为动物的本能,而且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漂亮的女性。”夸人也夸得毫无感情。   其实他最近表现还不错,安然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以前一直担心如果真在一起的话他会不会要求她生孩子,她是坚决不可能的,但今儿既然他也说了不会再生,那不就是跟谈恋爱一样吗?反正他不怎么回家,工资奖金全上交,人长得不赖,身材也是她喜欢的清瘦型,这样的“男朋友”,不就是她上辈子最喜欢的吗?除了嘴笨一点。   “那行,我也不排斥,只不过不是现在,这几天太累,没想法。”   宋致远很满意,妻子答应了,那他马上就能有姓生活了。   “怎么,这样就开心了?”安然赤着脚跑到他身边,故意凑近去看他的表情。   “嗯。”他像个作弊被当场抓包的小学生,顿时手足无措。   安然瞬间来了兴趣,在她心目中,他就是个工作机器,没有感情,无所谓廉耻的家伙,怎么还这么纯情?那要是告诉他,她不仅能跟他发生关系,还能教他什么什么呢?“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保证让你享受到极致的乐趣。”   “极致的乐趣?”虽然她说让他“乖乖听她的话”怪怪的,但宋致远明显更关心后半句,小声问:“在床上吗?”   “不然呢?”   眼看着小猫蛋过来,俩人迅速终止话题,“玩够了吗安文野?”   “没够,我要鱼鱼,很多鱼鱼。”   宋致远这才想起来还没给她捉鱼呢,忙撸起裤腿,下水。   但说来也奇怪,这么大片海子,玩了半天,居然一个鱼影子都没看见,他找了半天没找着,拔起一根水草细细观察半晌,忽然拧着眉头说:“别找了,回去菜市场买吧。”   “为啥啊?”安然是真不明白,这么大这么清澈水质这么好的海子,怎么就是没鱼呢?   宋致远也没多说,“现在还没定论,以后再说。”正巧小猫蛋也玩差不多了,上岸找块干净石头坐下,把零食打开,三个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吃起来。   饼干脆脆的,还有浓浓的奶香味,在对牛奶相关制品的喜爱程度上,一家三口倒是统一的。不小心把饼干屑吃掉水里,小猫蛋还会说:“给,鱼鱼吃,肚肚不饿。”   安然心说,哪来的鱼哦,白长这么大个海子。清水河的水也是海子里流出去的,可人家好歹还几条鱼,还有不少鳌虾,哪像这儿,真正的四肢发达的大家伙。   吃过东西,小猫蛋还想再玩会儿,安然就带她到岸边,顺着长长的“海岸线”捡石头,心形的,鸡蛋形的,小苹果形的,居然还捡到一颗小兔子形状的,她信誓旦旦回去要送给小兔子玩儿。   不过,等他们回到家,压根没来得及把石头送人,因为大院里已经有七八个人等着他们了。   “小安同志,小宋人呢?”胡光墉看只她独自抱着孩子,有点着急的问。   “去综治办还车呢,咋啦?”   “那就好,我还以为他又回军区了,这几位是省里来的领导,这是周部长……”   “周部长好。”安然抱着孩子,没办法跟他握手,只是客气的点点头,“大家来家里坐吧。”正好感受感受大功臣住的啥地方。   那是一间什么样的屋子呢?小,窄,暗,虽然收拾得挺整齐,但七老八小这么多口人的东西,已经堆得快没地方下脚了,虽然开着门窗,可浓烈的油烟味依然扑鼻而来,还有衣服常年不干闷出来的霉味儿……周部长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让各位领导见笑了,要不咱去院里坐?”   “不用,就在这儿吧。”周部长摇头,背着手在走廊里转了一圈,其实也没空余地方给他落脚,因为家家户户都把煤炉子、洗脸洗脚盆子和撮箕扫把放过道里,拥堵不堪。   “厂长住这里吗?”   不知道为什么,总厂书记擦了擦额头的汗,“不……不住,他们家里孩子大了,跟孩子住外头。”   “我记得,宋致远同志好像是副厂长?”   “是是是,部长记性好。”   “那他为什么还住这儿?”周部长声音拔高,很明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陋室铭也不是这么铭的,五口人住这么点房子,人均住房面积还不到四平米。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对,厂里是没好房子,其他两个副厂长也住这样的小房子,可人每家都分到了两套,一家三口住两套小房子也说得过去。更何况,宋致远当初来的时候,部委就要求他们解决住房问题。   还是胡光墉笑着,小心翼翼地说:“以前是我们没做好住房保障工作,现在已经在后头给他们分了一块宅基地,房子也……也盖得差不多了。”   周部长这才不说这茬,转而问安然:“你们生活上还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组织上反应,小宋是大功臣,他做的……”人多眼杂,他没有再说。   可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明白。   是啊,科研人员安守清贫是该表扬和钦佩,可是安然觉着这不是一件值得表扬并大肆宣扬的事。无论任何年代,待遇都应该跟付出成正比,他们付出常人数倍的时间精力健康甚至生命搞科研,就应该给他们跟普通人不一样的生活条件。   要是谁都宣扬这种安守清贫,不就是变相的道德绑架吗?谁要是不安守清贫谁就是叛徒?谁就是资本主义享乐作风?   凭什么啊。   谁不想生活条件好点儿?尤其是有老人孩子的家庭,但阳钢集团这样自个儿装瞎子,还得拉着宋致远一家过苦日子的行为,就不该。   当初腆着脸去请人的可是阳城市委,阳钢集团,不是宋致远腆着脸要来。   安然也是最近才知道另两位副厂长每家有两套小房子的,他们的家属背后可没少嚼宋家新房子的舌根,当场差点没把她气死。可她跟胡光墉关系不错,找他再要一套也没用,亏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他们的愧疚,来为宋致远谋点什么。   这不,安然一瞬间就红着眼睛说:“部长,只要能为国家做贡献,能为厂里提高效益,我们再大的困难也能咬牙承受,我们是……”   “你们有什么困难?”周部长直接问。   “孩子爸经常来回于军区和单位之间,有时天黑了,没有交通工具,他没法回家,有时一去就是几个月,这个夏天,孩子只见过他六次,加一起还没两天……”安然叹口气,眼泪是真情实感的,“我闺女刚会叫爸爸,他三个月不回家,孩子又把他给忘了。”   周部长想起昨天坐他们后面的小女娃娃,自个儿吃花生,自个儿“呼哧呼哧”喝大人的茶水,确实是跟她父亲不怎么熟的样子。   科研人员也是人,是丈夫,是父亲,在明明可以回来看孩子的时候,却因为没交通工具而和妻女天各一方……这实在不是什么人道之事。   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话不用说太直白,只要安然的“怨妇”样到位,哪怕对方是男同志,也会理解。“怎么,你们没为宋工程师配车吗?”   这时代,才有配车资格,整个二分厂也只有一辆旧吉普车。安然和宋致远每次用的时候都要去登记,去借,但十次有六七次都是借不着的,几乎全被厂办占用了。尤其今儿借车这事,明明用车时间不冲突,却偏偏要被他们占着茅坑不拉屎。   更别说,油钱还是他们自个儿出的。   胡光墉抹了把汗,看向总厂书记,他不知道有配车这回事啊。当初去部委里求人要人的时候是总厂去的,具体答应了哪些条件也只有他们知道,宋致远又是个不在意身外物的,他没跟厂里提,就这么阴下来了。   总厂书记还有啥说的?道歉呗。   “对不起小安同志,是我们工作的疏忽,当时本来是说好给配车的,但后来刘解放说二分厂有车,不用再额外多配,我们总厂也正好缺车,就给耽搁了。”   二分厂那是所有领导班子都能用,顾慎言那样的秘书也能用的车子,安然要的可是能让宋致远一个人开着,上下班的车子!   很简单,她就是想让他尽量多回家,哪怕回来晚一点儿,走得早一点儿,也能看看闺女。她不想孩子以后长大了,回想起跟父亲一起度过的时光居然找不出什么交集。   更不想他三个月回一次家,闺女都不认识他。   周部长想起小姑娘那么强的自理能力和理解能力,很难不理解为“没爹的孩子早当家”,当即就吩咐道:“去,现在就把车子开过来,手续办好,以后专车专用,任何人也不能未经他们同意借用或挪用专车。”   总厂书记赶紧让人去办。   宋致远这才姗姗来迟,刚进门,周部长就主动跟他握手。   他倒是很平淡,看出大家伙是想聊聊工作,他担心说话会吵到闺女,干脆带他们去办公室。   是的,宋致远在厂里是有办公室的,但他几个月不在,灰尘都落下厚厚一层,总厂书记看见,额头又开始掉汗,心里把刘解放祖宗十八代都骂光了,本来只打算让他下车间一个月,就这样的工作态度,去一年还嫌少呢!   安然这边呢,工作的事插不上嘴,但至少要到一辆配车了不是?反正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出油钱,现在能有一辆专车,她也能捞着方向盘过把瘾。   中午饭包淑英和铁蛋是去食堂打的,安然寻思着晚上得做个啥吃的。刚好路过菜市场买了两条草鱼,加一起有三斤多,家里腌的酸菜还有,干脆就做个酸菜鱼吧。   杀鱼她倒是不怕,三两下弄干净,把鱼鳞刮干净,片得薄薄的,用点盐巴和花椒先腌上。因为酸菜是包淑英腌的,盐巴放得有点重,她只能在做饭的时候少放点盐巴。   土豆和芹菜家里还有,她得等猫蛋睡醒,带着她出去买两斤她最爱的豆芽,这三样就是酸菜鱼的标配啊!   ***   最近忙着筹备晚会的事,好久没好好出过街了,小猫蛋被妈妈牵着,开心得又蹦又跳,一路上看见车子说“车车”,看见花朵说“花花”,反正就是看啥都新鲜。   走着走着,她还直接给走到胡文静的三门市来了。   门口有俩售货员正说话,看见她们就笑着喊:“文静,你‘亲闺女’来咯!”   胡文静笑嘻嘻跑出来,一把拎起“亲闺女“,“来来来,快让你亲妈亲两口先。”   她白白净净,跟那些躲懒的售货员不一样,她总是把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指甲剪得很短,白白的小月牙,小猫蛋喜欢被她抱着,因为她身上软软的,香香的,顿时就咯吱咯吱笑起来。   “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安然努努嘴,指指她怀里的小猫蛋:“你‘亲闺女’自个儿找来的。”本来只打算带她去菜市场。   “哟,我闺女还知道想我啊,来来来,给你好东西吃。”她从柜台后拿出两个青绿色的圆溜溜的小饼子,“尝尝。”   小猫蛋张开十指,向安然求助:“妈妈,洗手手。”   原来,这孩子最近跟着她爸学会,吃东西都是要洗过手才吃的。安然把手帕打湿,给她擦了擦,“瞎讲究,你忘了去年可是伸手就吃,还会吃你的脏手手呢。”   胡文静可真是羡慕坏了,“我家小斐,以前会洗手的,最近又不会了,他奶让他洗了手再吃东西还发脾气。”   安然倒没多想,还安慰她:“有些孩子的行为习惯就是会存在退步,进两步,退一步,反复几次就学会了。”   “那也退得太离谱了,上次他奶还说他在你家吃了肉蛋奶,回来我们天天给他吃,虽然不多但他也能吃下去,谁知道这个月保姆一回来,他又不吃了。”   “咋还跟保姆扯上关系了?”安然觉着奇怪。   “我们家那位保姆啊,是我娘家妈的远房表妹家同一个村的,因为闺女嫁来城里,把她接出来,她又闲不住,想找点事儿干,七弯八拐我妈就给介绍过来了。”   胡文静把东西递给小猫蛋,“闺女慢慢吃啊,这是糯米面做的,里头还有豆沙馅儿,吃快了当心不好消化。”   这种软软糯糯甜甜的零食,小猫蛋还从来没吃过呢,先尝试性的咬一小口,美妙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立马眼睛就亮了:“好吃妈妈。”   她还想喂安然,安然给躲开了。她实在是只爱吃麻辣鲜香,这种南方小甜点哪怕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也不喜欢,因为吃了不容易消化。   “这东西就是她做的,小斐很喜欢吃。”胡文静无奈苦笑,“这位阿姨姓钱,我跟孩子爸一开始叫她钱大妈,人比我婆婆也大不了几岁,对吧?”   “可她不高兴啊,说咱们跟她见外了,亲戚之间不能叫钱阿姨钱大妈,要叫她姨妈,让我婆婆叫她姐姐,让小斐叫她奶奶……我说怎么哪里不对劲呢,小斐他爸还说我毛病多,不就一个称谓嘛。”   安然没忍住笑了,这位钱大妈倒是真不见外啊,这都隔着十万八千里的素不相识的关系就成“亲戚”了?但也有可能是她生性开朗,喜欢结交朋友,安然觉着宋致远说得对,未知全貌,不予评论。   “你说叫她姨妈也就算了,刚来的时候还帮忙做做饭,现在连饭也不做了,我婆婆是女强人,那一双手是写文章批复文件的,不是给咱们沾油烟的,你说这做饭的活是不是还得落我头上?”这也就是小媳妇的抱怨,她娘家家境优渥,做姑娘时就没做过几顿饭,现在嫁去条件相当的婆家,居然要做一家子老小包括保姆的饭,她要没意见才怪呢。   安然了然,看来这位钱大妈挺有头脑啊,让主人家叫她姨妈,跟她攀亲戚,这样的话主人家要想使唤她干个啥也得多两分顾虑,谁家有小辈使唤姨妈做饭的呢?   “我倒是想让严厉安做,可他整天忙得见不着人,真是气死我了,我又不是他严家的保姆,上一天班累死累活完了还得伺候他们!”在这个女同志做饭天经地义的年代,她还挺“标新立异”。   安然跟她简直同病相怜,俩人的丈夫都是甩手掌柜,工作忙得飞起那种,想指望他们帮忙做饭,还不如把严斐和铁蛋培养成新东方后备役来得实际呢。   不过,她跟胡文静不一样,她相对来说比较喜欢做饭,可能是上辈子独自生活的时间比较久,而她对饮食又有一定要求,得吃自己喜欢的才开心,要是国营熟食店里随便买点应付,她还真坚持不了几顿。   “嘿说起熟食,我就纳了闷了,你说钱大妈咋就那么爱吃熟食呢,一个礼拜五天都是外头买,小斐吃得脸都跟卤鸭子一个色了。”   安然被她逗笑了,“边儿去,哪有这么说自个儿孩子的。”不过,话锋一转,“卤料都是容易上火的东西,小孩还是少吃吧,偶尔做一点调剂不错。”   “我婆婆就这么说的,可小斐就爱吃,不让他吃他就不吃饭,你说我能怎样?”胡文静想了想,“要是小斐也能像小野这么爱吃饭,我睡觉都能笑醒。”   小猫蛋抬头:谁在叫我安文野?   说着话,安然也没忽略孩子,“差不多得了啊,吃了两个啦。”小孩的脾胃本来就弱,安然一个成年人都不怎么好消化的糯食,听说严斐一顿能吃四五个……   想到什么,她还是提醒道:“别给小斐吃太多糯食,这玩意儿好吃是好吃,但吃一顿他两天不想吃饭,长期下去容易导致营养不良。”幼儿就该宽食谱,荤素水果啥都吃点。   “可不就是,现在已经严重营养不良了,上次去医院,我婆婆还把我骂了一顿。”想起瘦弱的儿子,她竟然心疼得抹起眼泪。   安然目前还不知道严斐营养不良到啥程度,也不好说什么,将心比心,她的闺女要是营养不良,她也不好受。“你看这样行不行,要他在家不爱吃饭的话,你每天下午把他送我家来吃晚饭怎么样?”   晚饭是她们家最丰盛的一顿,因为人齐。一个孩子而已,就是多双筷子,安然一直想找机会报答和弥补他们,可人家不缺吃不缺穿,她还真无“用武之地”。   “这,可以吗?”   小猫蛋乖乖放下刚拿起来的青团,舔了舔嘴唇,“可以鸭!”   胡文静破涕为笑,故意捏捏她肥嘟嘟的脸颊:“那小斐要把你家好吃的都吃光了,你会不会哭鼻子呀?”   “不费不费,我们家超多哒!”   胡文静心动不已,上次只在他们家吃了一顿,小斐就开始吃肉蛋奶,要是能每天去吃一顿,吃上十天半个月的说不定就能啥也吃了,到时候再接回来,不就好养了吗?   当然,他们肯定不能让小安吃亏,吃的喝的会送去。   对,就这么办!   “那你们等着吧,我明儿就把小斐送去,我婆婆准比我还高兴。”   “行,那我明晚给两小只炖个玉米排骨汤?”   “好嘞!”两个人一拍即合,就这么定下来了。   小猫蛋可是开心坏了,她全都听懂啦,回到大院就跟哥哥嘚吧嘚吧:“飞(斐)飞(斐)妹妹来吃饭饭,妈妈做好吃哒。”   “哪个妹妹?那个严飞(斐)吗?”铁蛋皱着眉头,“她可没你可爱,我不喜欢。”一个女娃娃,名字里带“飞”,她以为她是飞机啊,不喜欢不喜欢。   “我喜欢。”小猫蛋双手叉腰,她这个年纪,最喜欢的就是枣儿飞飞和小糖妞,但小糖妞她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了。   “放心吧,下个礼拜咱们就能见着小糖妞了。”安然擦了擦额头的汗,忙着把大件的东西打包好,下个礼拜他们就打算请搬家客了,先把这边暂时用不上的东西搬过去。   新房子几乎没气味,晾了几个月全家老小都等不及了。 第47章 三更合一   然而, 小猫蛋第二天一直等到睡着,也没等来她的“飞飞妹妹”,睡之前还问:“妈妈, 妹妹呢?”   “妹妹可能是家里有事, 来不了, 咱们不着急,不催他们, 等他们把事情做完就来了,好不好?”   小猫蛋扁扁嘴,“好叭。”   其实内心还是失望。这是个特别重感情的孩子,而且知道要讲信用, 生平第一次被人放鸽子, 很不开心呢。   “乖, 文静阿姨不会骗你,她肯定是有事情耽搁了。”安然看她还是恹恹的, 又哄道:“你快快睡觉, 明天妈妈炖鸡汤给你喝, 给你吃飞飞怎么样?”   “飞飞”就是鸡翅膀,因为姥姥常说吃了鸡翅膀会飞, 她刚学说话那几个月说不来鸡翅膀,急了就用“飞飞”替代,家里人都知道。   “好鸭!”小丫头眼睛一闭, 被子拉上去, 蒙住头。   正巧宋致远跟着周部长去了一天,明天开着专车去军区,就每天都能回家吃饭,老母鸡就当奖励他们终于可以暂时过上父女团聚的日子吧。鸡肉柴是柴了点, 但加上软软糯糯的山药,一大锅子奶白色的浓汤,够他们喝一天了。   正想着,宋致远忽然问:“安然同志你上次不是问我船里有什么吗?”   安然忙着打包行李,头也不抬:“哦,有什么?总不可能像你闺女说的,有一船石头吧。”   宋致远:“!!!”   “她真这么说?”   安然抬头,看他一脸震惊,也愣了,“不会是让猫蛋猜中了吧?”   嘿,小丫头还真是猜中了,船舱里真的有满满一船石头。不过,跟常人理解的“石头”不一样,这船石头大有来头,几乎全是上好的高品位铅矿石,足足有上百吨,全用特殊技术手段处理过,没有被氧化和锈蚀。   “全是铅矿石,那也跟你的研究没多大关系吧,怎么去了这么久?”三个月孩子只见过他六次,还每一次都是匆匆一别,要换了记性不好的孩子,早把这爸爸忘到九霄云外了。   宋致远知道她的意思,愧疚的摸了摸闺女额头。小丫头几乎是秒睡,被子捂到嘴唇,额头上汗津津的。   他很自觉的,用洗脸毛巾轻轻帮她拭去,皮肤太嫩了,也不敢用力,“要全是铅矿石就好办了。”   他不用去这么久,省里更不用来人。   周部长单独听取了他的汇报后,下午给省委书记汇报,晚上京市各个部委抽调组成的指挥组就出发了,估计半夜能到省城机场,最迟明天中午就能到达阳城。   “动这么大干戈,你说里头到底还有啥吧?”安然被他吊足了胃口,难受死了,“你不会还以为我是间谍吧?”藏着掖着。   宋致远赶紧摇头,“层层铅矿石里,埋着铀矿石,粗略估计有一吨吧。”   安然看他神神秘秘的,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东西,可她的化学课是五十年前上的,早早的还给老师了,连化学元素周期表都想不起来的人,哪里知道“铀矿石”是个啥东西。   “而且还是高含量的铀235,你知道吗?”他顿了顿,“或者说,你做梦的时候梦见过吗?”   安然一脸茫然,摇头。“在我梦里,这艘船要很多年以后才能打捞起来,那时候很多东西都废了。”   “废了吗?”他的声音难掩惊诧,但很快,又怅然若失。   小猫蛋睡得不安稳,翻个身,一只小胖腿就露出来,压在被子上。   宋致远知道孩子是真怕热,赶紧把电风扇打开,放远一点给她吹上。“那你说,咱们国家从哪一年开始建核反应堆?”   “从哪一年开始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报纸上刊登的蘑菇云是六六年,其实那不是第一次原子弹爆炸成功,而是第三次,真正的第一次是在年,罗布泊。”   宋致远大惊,在这个年代,这还属于机密,她怎么会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从五八年开始,为了造出华国人第一颗原子弹,在华国西北方或者北方某个地方建了一个城市,叫404城,在任何公开印刷或发表的地图上甚至五十年后的电子地图上都没有这个城市。这里面的404人,有一句感人肺腑的口号——‘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虽然直到几十年后人们才知道这个神秘的地方,但这个只有四平方公里的城市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直到1996年才停止核反应堆,跟企业重组……”这事安然做阿飘的时候看过新闻,能上公开媒体,说明是允许披露的。   可在现在1974年夏天,这还是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宋致远心头的惊骇已经不足以用语言形容,他挑着眉头,沉默半晌,“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安然得意不起来,本来她也没专门关注过这些新闻,还不是因为他?他去世后,她曾飘去看过他生活的地方,他的遗物,他的工作日志。直到他死后二十年,这些东西才逐渐披露报道。   “对了,你说的铀235,是不是就是能用来做袁子弹的东西?”   “没错,是核聚变最重要的燃料。”   安然大惊:“那岂不是有辐射?你去研究会不会把你……”新闻上说,有个工人捡到一块什么核废料还是什么来着,把自个儿给辐射病了。   “放心吧,R本人比咱们还怕死,他的铅矿石就是掩盖稀释铀矿石辐射的,关键他的船舱完全密封,还做了十几层防辐射工艺,只要不是近距离长时间接触,影响不严重,因为它的半衰期……”   安然前半段听懂了,后半段:“……”   看来,这艘船真是R本人的,根据里头密封的交接文件记载,是占领阳城的254精锐部队所有,推测应该是他们战败投降前装好的准备连夜运出去,运回小岛国的好东西。   他们那么屁股大的小岛,能有多少铅矿石和铀矿石啊?走之前搂一笔回去,不仅能吃一辈子,还是他们对天皇最衷心的表现。   要知道,这么多矿石,算得上是宝藏。对于一个刚被原子弹炸过的小岛国,要能也同样研究出来这样的武器,那就是不用再被人刀子逼脖子上了。   而对于目前的华国来说,那更是无价之宝,小R本的开采技术确实不错,华国人自己只能开到238,要经过无数次提纯才能达到235,他们直接就放那么多235在那儿,不就是捡到金子了吗?   不,对于一个军事实力尚属落后的国家来说,这比金子还昂贵,珍贵,有了能一招制敌的武器,多少战士就不用血洒疆场。   难怪宋致远最近心情贼好,白捡一吨金子,谁不高兴呢?   只是可怜了小R本哟,费尽人力物力和财力,就差最后一步的时候,失败了。   八月份正是阳城市的雨季,连夜暴雨导致山体滑坡,把清水河给阻断了形成堰塞湖,还把满载的大船也淹没了,沉了……这不就是连老天爷也看不过意他们的恶行吗?闯到邻居家里烧杀抢掠,发现打不过了,走之前还把人家值钱的好东西准备偷走。   世界上有这么无耻的邻居,真是他的邻居们的不幸。   “那他们就这么回去了?会不会还有间谍或者残部啥的留在这边啊?”这么大艘好东西,肯定是有人盯着的。   “谁能想到安文野眼睛这么好,一下就给看见了?”宋致远挺神气的说。   “可不是,谁能想到我跟银花姐反应这么快,一直没离人,立马就把你们叫去了呢?谁又能想到咱们的宋大工程师这么厉害,把船给捞起来了呢?”   两口子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吹捧起来,当然重点必须是小猫蛋啊,这是他们共同的宝贝,火眼金睛的小猫蛋,嘘个嘘都能找到一艘宝藏的小猫蛋哟。   不过,间谍肯定是会有的。“你们今后出门还是当心点,不行你把我的手枪带上。”幸好让他拿实验室去了,不然要被斗天会搜到,后果不堪设想。   “不用,有时候用脑子就够了。”她指着自己脑袋,得意得不要不要的,要是有尾巴,那就翘上天了。   宋致远嗤笑:“安然同志,你那顶多就是小聪明,要遇上真正的敌人,还是不行。”   嘿,反了天了他,虽然说的是事实,可有这么打击人的吗?最近是她让他日子太好过了,还是他飘了?三天不骂他就皮痒痒!   她没真发火,宋致远也没注意,转而说到:“这次,部委的专家组就是为这事来的,我可能又要没时间顾家了。”   “哟,还知道自个儿不顾家啊?”安然笑笑,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你只要好好干你的工作,家里不用操心,我保准让你吃好喝好。”   说完,安然觉着自己真实深明大义的王宝钏一样的贤妻时,宋致远忽然说:“那明天能吃顿油渣包子吗?多放点油渣。”   安然立马把眼睛一瞪:“你去看看,还有多少油渣?我这儿连正经炒菜的都没了,还给你包包子吃,想得美。”这是多甩手掌柜,才会不切实际的“点菜”啊。   宋致远把嘴一抿,他的收入是固定的,就那些,全被妻子不到日子就以生活困难为由预支了,他能怎么办?   “哎呀算了算了,我看你为钱着急我就着急,你个榆木脑袋能想出啥办法啊,告诉你吧,日子看好了,猫蛋7月18号过生日,咱们搬家客就16号请,到时候能让她在新家里过个生日。”   前半段宋致远没怎么听,后半段他举双手赞成,甚至很开心:“好。”   “我先提前告诉你,要能调休你就先把这两天空出来。”   “行。”   孩子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宋致远有点想法,“要不,我们也,也睡吧?”   安然看着一堆乱哄哄的东西,“你先睡吧,我再整理一下。”小样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啥。   宋致远果然很直男,“那我们今天晚上会发生关系吗?”   “不会。”   “那要到什么时候?”   安然心里暗笑,怎么感觉“发生关系”四个字就是这头蠢驴眼前的胡萝卜啊?每天能看见,就是吃不着,为了吃这根胡萝卜,他还不得不卖力的,周而复始的拉磨。   “等咱们搬家吧,去了新家。”不然这么小大房子,到处乱哄哄的,外头又睡着老人孩子,稍微有点响动都能听见,恕她直言,没心情。   宋致远可终于得到一个准确答复了,高(害)兴(羞)得耳朵都红了,“好。”恨不得明天就搬家。   第二天,安然打算去看看能不能买到猪板油,结果黑市上的早让人抢光了,她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国营菜市场看看。   最近忙着筹备晚会的事,好久没来菜市场了,一进门,卖肉的就跟她打招呼:“安干事,今儿割点肉?”   “不了,还有板油没?”   “没了,你来晚了。”最近青黄不接,谁家都没油吃了,猪板油比冬天还抢手一百倍,“要不割点肉吧?后臀尖还有二两,要吗?”   “我们吃鱼鱼哟!”小猫蛋牵着妈妈的手,嘴巴伸得老长啦跟人说话。本来昨晚说的吃鸡,结果一进菜市场她的眼睛就离不开卖鱼的,那才是她的真爱好吗?   “哟,哪儿买的鱼,鲤鱼还是草鱼?”   “鱼鱼。”她哪里知道是什么鱼,反正就是鱼,妈妈说了,买不到油油就吃鱼鱼,你看人家脑袋多灵光。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直夸她聪明。   安然得意:那你们是没看见我闺女聪明的时候。   “妈妈,飞飞妹妹。”小猫蛋晃了晃她的手,指着不远处卖洋柿子的摊位说。   安然看过去,果然是严斐,跟着个没见过的中年妇女,正在那儿买菜。反正俩孩子玩得好,安然就打算带闺女过去打个招呼,顺便问问怎么说好的去她家吃晚饭又没去成。   谁知道还离着一段呢,就听见那妇女说:“这个洋柿子是辣的,辣得肚子疼,不能吃,记住了吗?”   小猫蛋一头雾水,超小声:“妈妈,洋柿柿是甜甜哒,对吗?”   安然也被搞糊涂了:“对。”西红柿再怎么味道不好,那也是酸的,或者淡的,哪有辣味的西红柿哟?   严斐却跟在女人旁边,百无聊赖,懒洋洋的说:“记住了。”   “还有这个黄瓜,苦得能掉牙,也不能吃。”   “豆腐也是,跟牛奶一样,是臭的,吃了会拉肚子。”   严斐终于反驳道:“牛奶,不臭。”   “嘿你这熊孩子怎么还学会回嘴了?牛奶我说臭的就是臭的,不能吃就是不能吃,我就回老家几个月,你看看你现在啥德性,以前叫我姨奶奶,现在人也不叫了,懂礼貌吗你,啊?”说着,女人就恶狠狠地揪住严斐的耳朵,拧了一圈。   两岁的孩子,耳骨比肉还软,哪里受得住哟?当场就要哭了。   “憋住,不许哭。”女人牵着他想走,忽然手就被一个漂亮的小女同志抓住,“你谁啊你?”   “我谁,我他妈是你祖宗!”安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恶狠狠的给她脸上来了一个大耳刮子,用力之大,嘴角都打出血丝来了。   妇女直接给打傻了呀,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人打了,顿时“嗷”一声,一屁股坐地上,哭天抹地的骂起来:“还有王法吗这,好端端的我买我的菜,她冲上来就打人,不就是看不起我农村妇女吗?你们城里人吃供应粮了不起啊?”   安然甩了甩用力过猛差点脱臼的手,直接都懒得看她一眼,弯腰问严斐:“小斐你怎么样,耳朵还疼吗?要不要阿姨带你上医院?”   严斐扁着嘴,本来是没怎么样的,她这么温柔的一问,眼泪就“唰唰唰”下来了,一把扑进她怀里,“呜呜”哭起来。他还记得这个逼着他吃奶蛋肉的“坏阿姨”。   小猫蛋牵着“妹妹”的手,轻轻吹了几口气,“妹妹乖乖,不哭哦。”   三个月前,安然就觉着这孩子瘦得过分,谁知道又过了三个月,身高还是不仅一点没长,身形看着还更瘦了,后背搂上去全是骨头,安然从没见过这么瘦的孩子,真不夸张。   跟一架小鹌鹑骨头似的。   她说怎么去年周岁的时候还挺正常一孩子,这一年越来越瘦,这不吃那不吃,原来是有人不让他吃。一个对食物没啥概念的孩子,如果有个他信任的人一直灌输错误的离谱的观念,他能爱上吃饭?怕是要得厌食症!   安然猜得没错的话,这妇女应该是严家的保姆,上次还说回老家去的。难怪前几天胡文静说她一回来,孩子就不正常吃东西了,整天给他说这个不好,那个不行,都不能吃,孩子活生生被她搞成厌食症了都!   “我看见了,是小女同志先动的手,确实不应该。”   “就是,哪有平白无故动手打人的呢?”有看客看不下去,就要指手画脚了。   安然翻个白眼,“麻烦去叫公安吧,我哪儿也不去,今儿就在这儿等着,最好是叫市公安局的,省事儿。”   本来还撒泼的保姆,一听主家工作单位,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我没事我没事,不用拿到公安,我这就走,小斐咱们回家吧。”   严斐蹲在安然怀里直摇头,他不要跟姨奶奶走。   是的,钱大妈不仅让主家两口子称呼她“姨妈”,还让小主人叫她“姨奶奶”,对于一岁多的孩子,他哪分得清是亲的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就以为她跟奶奶一样,是家里的长辈,必须好好尊敬她,乖乖听她的话。   毕竟,严家的家风家教也不差。   “你这孩子,我辛辛苦苦带了你半年,你咋不理我,还跟不认识的人亲上了呢?”说着,妇女就想直接来抱。   安然瞅准了要踹她呢,小猫蛋以为她伸长了手是想打妈妈,小炮弹似的冲上去,本来想撞她肚子,结果人太小重心不稳,反把自个儿撞翻了,一屁股跌地上。   安然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他奶奶的碰谁不好偏要碰她闺女!安然把严斐放下,让两小只手牵手站一边,她拎起旁边卖菜的小板凳,直接毫不犹豫的,一板凳就砸保姆头上。   力道之大,板凳腿都断了一只……所有人吓傻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谁也想不到这么漂亮个小女同志居然真能拿板凳砸人,他们以为她只是虚张声势。   可安然就是真砸了,不仅砸了,她还又砸了一下,直冲脑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敢碰我闺女,我就要你命。   保姆只来得及“嗷”一声,鲜红的血液就顺着额头流下,糊住了她的眼睛。   “啊!血!”有人这么一叫,她白眼一翻,晕倒了。   围观的人有的上去搀扶,有的谴责安然,说她女同志下狠手是想杀人吗?   想杀人的到底是谁。   安然冷笑:“各位还是小心些,地上躺的是我朋友家保姆,我为啥打她,就是因为她偷偷背着主家虐待孩子呢!你们看看,这俩孩子看起来是不是我闺女看着大?可实际上我闺女比她带的孩子还小一岁呢!”就是要越夸张越好。   “啊?看不出来啊,还以为是同龄……”   “这个保姆她还喜欢讹人,谁扶谁倒霉,我建议大家都不要动,就在这儿等着公安来,咱们一起上派出所说清楚。”   果然,大家立马不敢扶了,就在一边看着。保姆刚开始是真晕,可半分钟就恢复了,现在偷偷睁开半只眼睛一看,怎么办,如果真闹到公安那里她做的坏事不就暴露了吗?她的工作怎么办?   不过,没等她想出来,小猫蛋忽然指着她大声说:“坏奶奶,睁眼啦!”   大家伙一看,嘿,这不装晕嘛!   安然本来就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的,她一开始打她,是因为想起上辈子宋虹晓就是这样被一个坏保姆带废的,后面打她则是她触碰到她的逆鳞了。所以也不过多解释,就在这儿等着,她今天就想把坏保姆收拾掉。   主家拿钱请她来工作,不说要求真情实感把主家孩子视若己出,但基本的衣食住行照顾好他不过分吧?拿一分钱干一分事儿,这是基本的职业素养。   在商言商,拿了我的工资干不好我的工作,谁不生气啊?更何况还是涉及到孩子,营养不良不长个子,可是会影响一辈子的事儿,况且以严斐现在的身体条件看,说不定都严重营养不良了。   安然现在只希望,他身体没有受其他影响,不然真的是哪个当父母的都受不了,会红着眼杀人的!   小猫蛋倒是很勇敢,不像大院里别的女娃娃,摔了磕了要哭一声吸引大人的注意,她的爸爸妈妈可是很讲道理的,她好好说哪儿不舒服想吃啥,爸爸妈妈都会满足她。所以,她现在就只是悄悄揉了揉屁股,“妈妈,屁屁痛。”   安然赶紧脱掉外裤,给她隔着小内内看了看,没啥问题,没青也没红,应该只是后坐力太强,怼了一下。“妈妈给你揉揉,啊,安文野你真棒,都知道保护妈妈啦,但妈妈还是要批评你。”   小猫蛋眨巴眨巴大眼睛,忽然就觉着委屈极了。她是帮妈妈的呀,为什么妈妈还要批评她?   “因为啊,帮助别人的前提是要先保护好自己,确保自己安全,你这么小,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就来帮妈妈,说不定是帮倒忙,知道吗?”   小丫头“嗯”一声,大概懂了,又拉着妈妈的大手,放“妹妹”脸上:“妹妹也痛哦。”   严斐眼巴巴瞅着,跟只等着rua的猫仔似的,那眼睛太大,脸又太小,真是看着就让人心疼。   小鬼,还知道要让你妈照顾你的小伙伴,安然揉了揉他,“还疼吗小斐?”   严斐摇摇头,早就不疼啦!   小猫蛋这才放心,长长的“呼”口气出来,真是操碎她一颗猫心哟。   很快,公安就来了。这年代遇事敢报警的人其实不多,当然,坏人也因为大集体经济的约束,不敢太过分,治安很好。所以,来的时候大家还嘻嘻哈哈,严厉安还跟同事打趣,猜这次又是谁的钱包丢了。   倒不是他们工作态度敷衍啥的,主要是去报案的群众说,菜市场有人打架,两个女同志打架。他们就先入为主的以为又是偷钱包引起的互殴。   毕竟,现在菜市场门口最常见的就是偷钱包,有的被当场抓住的就打啊,闹啊,基本公安去到的时候,双方已经私底下解决清楚了。解决不清楚的也跑了,因为要是让街道或者公社知道,以后连大锅饭都没得吃。   几人议论着,到达菜市场的时候,里里外外还围着好多人呢。   严厉安大喝一声:“都让开让开,别看了,警察来了。”   有人说:“公安来了就好,你看看这小女同志下多大的狠手啊,把人都打趴下了。”   “就是,这也太可怜了,血糊了一脸。”主要是钱大妈她穿着一身打补丁的回纺布衣服,脚下的鞋子也是打补丁的布鞋,还没袜子穿,一看就是农村人。而安然呢,一看就是个城里人,这么两相一对比,大多数人还是同情“弱者”的。   而也有的人,倒是觉着安然没说错,虐待孩子的保姆,打她一顿还便宜了呢!   “公安来了让公安说,大家伙别忙着断案啊。”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于是严厉安一眼就看到,被“打”得睡在地上的人,不正是他们家保姆钱大妈吗?他赶紧看向另一边,安然搂着他儿子和小猫蛋,“什么情况?”   严斐扁扁嘴,刚想哭,看见爸爸严肃的眉头,立马就把哭声咽回去,“爸爸。”   严厉安点点头,想让钱大妈快起来,可她哼得更大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怎么着呢,当年他爱人生孩子也不过如此。   “姨妈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他也注意到了虽然血看着怪瘆人,但其实伤口并不大,“先起来把伤口处理一下。”   “看见没,我侄儿可是公安局长,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我让他抓你们去坐牢!”钱大妈依然不起来,声如洪钟。   严厉安忙严肃道:“咱们有事说事,有理讲理。”别扯啥亲不亲戚的,群众听着像什么话。   “小严啊,她抢你孩子,她是人拐子,你快把她抓起来吧!”钱大妈哭着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因为从未在严家见过安然,而刚严厉安来了俩人也没打招呼,所以她相信,安然虽然自称是主家的朋友,但应该是假的。   至于严斐为啥亲她,她也来不及想了。   “钱大妈你弄错了,这位安然同志是我们家的朋友。”严厉安一脸正气,对她这种无赖作风有点生气了。   钱大妈顿了顿,“是公安的朋友了不起啊,街上看谁不爽就能打谁,这世道还有王法吗?”她拍着身边的地板,身子滚来滚去,头发已经滚成了血糊的鸟窝。   严厉安实在拿这种泼老婆子没办法,又是自家保姆,只好问安然:“小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然非常冷静地说:“这个保姆钱大妈,虐待严斐。”   “啥?!”严厉安先愣了,忙看向自家儿子。   严斐缩在安然怀里,虽然想亲近他,但明显感觉有点害怕这位经常不在家的父亲。   安然摸着严斐的耳朵说:“她刚才骗孩子说,牛奶是臭的,小斐反驳她,她就拧了小斐耳朵,你看,还是红的。”   严厉安凑近一看,何止是红的,左耳耳廓背面还有个小小的伤口,应该是被指甲划破的。他的儿子,他虽然没时间跟他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亲亲热热,但并不代表他不爱严斐。   严厉安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小斐告诉爸爸,她平时是不是经常打你?”   围观的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漂亮的瘦瘦小小的“女娃娃”,真的是公安的孩子,那可就好玩咯,打孩子打到公安家的孩子。   然而,要让他们失望了,严斐摇摇头,或许他也不懂大人问的是啥,只是看看爸爸,看看“姨奶奶”,又看看安阿姨,不知如何是好。   安然心里叹口气,去年的小严斐,那是多么活泼,多么生动一个小孩啊,这才多长时间,就完全变了个人。大人们忙着工作,见他胆子小,估计也不会放心上。而钱大妈呢,就天天趁主家不在,恐吓他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告诉他只能吃她做的青团。   严家人看了还觉着她把孩子带得好,带得用心,孩子不长个儿带去医院看,大夫开了健脾胃的药,结果呢?估计钱大妈背着人把药给悄悄倒了。   安然真是气得快要升天了,她最见不惯的就是欺负孩子的畜生。   这不,跟她预料的一样,钱大妈确实是没打过严斐,除了耳后的小口子,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不然每天带他洗澡睡觉的胡文静不可能发现不了。   你要说钱大妈坏吧,她确实没打孩子,可她恐吓孩子让孩子营养不良甚至得了厌食症,这比直接打人还坏。安然咬咬牙,“严公安,有些伤害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你先别说话,我问孩子。”   她搂着严斐,指着不远处菜摊上的西红柿问:“小斐告诉爸爸,钱大妈跟你说这个洋柿子是什么味?”   “辣。”   安然问小猫蛋是什么味道,小丫头一脸自信:“当然是双双甜甜哒!”   “小斐你再告诉爸爸,黄瓜是什么味道?”   “苦的。”   “炊哒,还甜哟!”小猫蛋抢答。   安然再问豆腐,他说是臭的,小猫蛋不说话了,因为她发现,这些说法不就是刚才坏奶奶教妹妹的吗?“坏奶奶骗妹妹,我妈妈才不骗人。”   看吧,连孩子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严厉安还不知道吗?不,就是因为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现在整个人都出离了愤怒。他说呢,保姆来之前挺正常一孩子,给啥吃啥,还特机灵,怎么保姆一来,他就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原来症结在这儿。   “来啊,把这黑心保姆拷起来。”他咬牙切齿的说。   钱大妈刚才赖着不起,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一双冰凉的银手镯“卡擦”带上,就给带公安局去了。   ***   这一天,安然把小严斐送到胡文静单位,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她今天下午请个假,好好陪陪孩子。   胡文静看孩子诺诺的,话也不怎么说,倒是急了:“怎么了?”   安然犹豫片刻,觉着还是等严厉安回家去亲自说比较好:“待会儿小斐爸爸会回家跟你说。”   这涉及到孩子的身体和心理健康,她一个外人怕掌握不好尺度。   一路上小猫蛋都很疑惑,“妈妈,坏奶奶骗妹妹,为什么鸭?”   为什么,安然也想知道,“咱们不说了好不好?回去乖乖睡一觉,睡醒咱们吃酸菜鱼怎么样?”   只要有吃的,小猫蛋的脑袋就成了二极管:“好鸭!我要吃多多鱼,多多鱼哟。”   这一夜,安然把事情跟宋致远说了,“你觉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致远也是气得厉害,但他不会表现出来:“不知道。”   “在梦里,我也遇到一个这样的保姆,不,比她还坏的保姆。钱大妈是故意不给小斐吃东西,让他营养不良,这是身体上的伤害,可我遇到的保姆,她让孩子吃好穿好,孩子要啥给啥,做了错事第一时间鼓励孩子,让她不要怕,继续做,这样才是正确的……以至于最后,孩子犯的错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宋致远一个翻身坐起来:“安文野就这么被教废了?”   安然摇头,“不是安文野。”   “那是谁?”他觉着今天的妻子情绪格外低落,她的孩子不是安文野还能是谁呢?莫非她在梦里离婚后跟别人结婚,又生了别的孩子?可是不像啊。   安然知道他对小猫蛋的爱,如果告诉他真相,还真怕他受不了,“算了,这事以后再说,以后咱们还是多放点心思在孩子身上吧。”挣钱是重要,但忽略了孩子的成长和需要,有再多钱又有什么用呢?   她必须学会在工作事业与孩子之间找一个平衡点,宋致远也是。   从第二天开始,哪怕再忙,每次出门前他都会跟小猫蛋说一声,不管她听没听见,到家第一件事也要问:“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问得久了,小猫蛋也烦了,他每次一进门,她就自动报上:“好好吃饭饭,爸爸别zhai(再)问啦。”   不过,今天跟她爸爸一起回家的还有一位她没见过的老爷爷,小丫头大眼睛眨巴眨巴,哒哒哒跑到楼道尽头忙着炒菜的妈妈那里:“妈妈,老爷爷。”   超小声哦,除了妈妈谁也听不见哒。   安然迅速的翻炒着锅里的土豆丝,放了一点点干辣椒段儿,香是香,但呛也是真的呛,压根没听见她说啥:“边儿玩去,别来捣乱。”   小猫蛋五根小胖手指捂住口鼻,也不走。   于是,直到安然两个菜都出锅了,才发现闺女一直跟自己屁股后头,亦步亦趋,用铁蛋的话说就是“我妹吃屁呢”。“咋啦,什么事,现在妈妈不忙啦,你说吧。”   小丫头放开手,“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爸爸,带,带老爷爷。”   “你爸带老爷爷回家?”   “嗯呐!”她虽然会说很多话了,但长句子还是困难,大多数时候得分开说才行。   “我闺女真乖,妈妈听懂啦,你先去洗手,咱们准备吃饭了好不好?”   小猫蛋撒丫子跑到楼梯口,小手手扩嘴边做成喇叭状:“姥姥,哥哥,回家,家吃饭饭啦!”   “好嘞小野!”兄妹俩一叫一答,吼得越大声,越多人听见,他们就越得意,看吧,他们家可是整个大院第一吃饭的人家哟,别人家还没炒菜呢。   每天看着这么两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安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笑着进屋,就见宋致远跟一个瘦瘦小小的老者站在书桌边,指着图纸在看什么。   “柳书记,这是我妻子。”宋致远回头,破天荒的第一次在外人跟前介绍安然。   “你好。”安然放下菜盘子,擦了擦手,握上柳福安主动伸过来的右手,他左边的袖子空荡荡,晃悠悠。   “安然同志,久闻大名。”柳福安的声音有点嘶哑,配上黑黑的老核桃皮一样的皮肤,干燥起皮的嘴唇,怎么看怎么像个六十开外的农村老汉,身上的干部装也显得不是那么合身。   好像,老汉们的红背心儿,旱烟枪和破布鞋,更适合他。   可就是这样其貌不扬的,长得比陈六福还着急的“老头儿”,将来居然是华国最大的重型卡车企业老总,他厂子里出的重卡远销欧美澳新,就连M国航空母舰港口停靠的重卡也是出自他之手,谁能想得到呢?   独臂书记,女省长,陈六福,沈秋霞,这个时代的牛人,那都是牛得普普通通不惹人眼的。   是这样的,柳福安不知道从哪儿听说阳钢二分厂造了几个新机器,跟胡光墉磨了三天,给他个机会跑来看了一圈觉着大受启发,就想请设计机器的工程师去他们车间看看,能不能把他们的手扶拖拉机也改造一下。   因为他始终坚信,机械的运行原理,是一通百通的。   而不看不知道,一看就乐了,这位大能人工程师他居然见过,不仅见过,俩人之间还有点渊源。   原来,前年宋致远回海城的时候,本来他身份特殊,造反派特意“照顾”过,在市革委会是挂了号的,县革委会和公社都重点看着他呢,多亏柳福安出面跟石安公社协调,承诺以三辆拖拉机换宋致远回海城。   当年匆匆一面,宋致远在海城709待了一年,回来又忙得脚不沾地,这还是自他们分别后再一次见面。宋致远发自内心感谢他的鼎力相助,所以是主动介绍家属给他认识。   而安然呢?那更不用说,斗天会能彻底土崩瓦解,靠的还是这位独臂书记!   “柳书记辛苦,久仰大名,你们聊,我再炒俩菜去。”土豆丝和辣白菜太寒碜了,她得下楼找银花借几个鸡蛋,再去邱雪梅家借根腊香肠,他们最近手头紧,家里没准备这么多荤菜。   而曾经只值三辆手扶拖拉机的宋致远不知道,独臂书记今儿来,就是给他们送钱来的。 第48章 三更合一   饭菜还没上桌, 柳福安开门见山:“小宋你帮我改造拖拉机,我代表市拖拉机厂给你设计费。”   这是位强人,不仅工作能力强, 为人处世管理单位也是态度强硬, 他说能给设计费, 那就是真能给出来的,不像二分厂的胡光墉, 得跟上头请示再请示,班子商量再商量。   用拖拉机代替人力畜力,他相信将是未来农业机械化、现代化的必然趋势,可现在全国普遍还是轮式的手扶式拖拉机, 阳城市拖拉机厂的产品也都是随大流, 只能卖给周边生产队和附近省份……他的雄心, 是把阳城人的拖拉机卖到京市,海城, 东北, 四川, 乃至全国各地。   所以,改进拖拉机制造工艺, 提升做功马力,将是他“出奇制胜”的方向。   什么叫大刀阔斧,什么叫改革创新, 他这种精神恰好是华国未来走向世界之林最需要的, 最迫切的。   小猫蛋聪明着呢,怀里抱着刚缝好的小布熊猫玩儿,其实小耳朵支棱着,一会儿哒哒哒跑出去, 拽了拽妈妈裤腿,超小声说:“妈妈,老爷爷给爸爸钱。”她知道钱能买好多好多吃的,能让她顿顿吃鱼鱼和飞飞。   “乖,大人说话你边儿玩去,不能去捣乱哦。”她心里虽然惊喜,谁不爱钱啊,可是她并不打算鼓励女鹅这种偷听大人说话的行为,虽然不是有意的,但孩子现在正是行为习惯养成的重要时期,知道根据大人的反应来判断能不能做这件事。   她现在要是夸了她,孩子会觉着自己做了件正确的让妈妈开心的事,下次只会再接再厉,长此以往就会形成坏习惯。   果然,小猫蛋有点小失落妈妈居然没表扬她,“好叭,那我不听了。”   当然,屋里,对于独臂书记提出的要求,宋致远想了想:“我协调一下工作,明天答复你可以吗?”   “好好好,不着急,小宋还是以你的本职工作为主。”柳福安顿了顿,“你工作上要是协调不过来,那我就再等几个月也不急,千万别耽误你的正事。”他大概知道宋致远再回阳城是带着使命来的。   土豆丝有点凉了,但用清油炒的不会腻,夏天吃着正爽口,辣白菜酸辣爽口,煎鸡蛋又油又香,还有一盘子香肠切成薄片儿,下酒正好……当然柳福安和宋致远都不喝酒。   这一顿饭,宾主尽欢,等柳福安一走,安然就憋不住了:“独臂书记说给你设计费?”其实是想问给多少。   “嗯,我要是能把拖拉机马力提升到一百马,他给我八百块设计费。”   “那现在普通的拖拉机马力多大?”   “五六十马。”   安然:“……”这八百块钱不好挣啊,功率翻倍,那得是多大的技术难度?别的她不懂,就五十年后买个车吧,同样牌子同一款车,1.5和2.0的,那都是相差好几万呢。   那还是技术成熟且普及的年代,现在嘛,全凭宋致远摸着石头过河,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做到。   他虽然是科学家,可也不是万能的,安然决定给他个台阶下:“你还是以702的项目为主吧,这钱不挣也罢,咱们省着点花花,饿不死。”   宋致远看着女鹅,客人走了,盘子里还吃剩几片碎糟糟的香肠屑,她跟铁蛋一人一片慢慢的捡着吃呢。肉实在是太碎了,只有小苍蝇那么大,她却吃得津津有味,遇到稍微有半片那么大的,她都要跟哥哥分着,一人一半。   再苦苦他就行,不能苦了孩子:“没事,我不耽误正常上班时间,就每天晚上研究。”一定要拿到这八百块钱。   安然还能说啥?只能说祝他身体健康吧。   ***   下午,趁着工会没事,安然开上宋致远的专用吉普车,载着包淑英和俩孩子,上百货商店又采买了一批。不出意外应该是他们搬新家前最后一次大买了,大件和铺盖已经置办齐了,这次就买点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譬如脸盆脚盆毛巾这些,陈六福市医院的宿舍也收拾出来,晾上了,安然塞了三十块钱给母亲。   “妈你给我陈叔那儿置办点生活用品,他一大老爷们估计想不到。”   包淑英把钱塞回去,笑着说:“他心比我还细,都置办齐全了,还给了我二百块钱,让我喜欢啥自个儿买哩。”   当年离婚时候都没得到这么多钱,包淑英笑得皱纹都出来了。   谁说金钱不能买来快乐?那是因为不够多!   安然有点酸溜溜的想:宋致远要是能强势的,啥也不说的塞给她二百块钱让她自个儿想要啥买啥,她绝对不骂他了,绝对把他伺候得妥妥贴贴……可事实上,人家压根想不起,除了女鹅,他们这个小家需要花钱的地方更多。   他以为,工资奖金一分不少的上交,他就是大功臣了他。   哼,真是想想就来气!   包淑英不知道闺女哪儿不开心,反正自己倒是挺开心的,她给小猫蛋和铁蛋每人从头到脚买了身新衣服新鞋子,又给安然买了套百雀羚,闺女每天做饭,手都没以前嫩了,擦擦好。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安然才发现,上辈子喜欢化妆的她,居然重生两年了,拥有这副年轻漂亮的身体两年了,她居然只化过两次妆!还都是草台班子,一样像样的化妆品都没有。   正巧柜台上有卖恒芳口红的,那是个很古早的牌子了,安然毫不犹豫的买了一支,呸!管他娘的节衣缩食,她从今儿开始就要好好打扮!气死那榆木疙瘩,用他的钱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出去钓小鲜肉它不香吗?哼!   当然,有了口红,还得买点遮瑕的粉底之类,但这年代只有鸭蛋粉,听说含铅很重,反正她本身皮肤也比较白,安然没买,只扯了几米白色的可以做衬衣的的确良,还买了一双黑色的平底皮鞋。   她也想穿高跟啊,可惜这时候国内还不多,闭塞的阳城市更是买不着的。   逛了一圈,本来打算给宋致远买点布做条裤子的安然:想得美,光屁股吧他。   小猫蛋拿着新衣服瞎得瑟,傻乐啊,铁蛋却敏感的察觉到:小姨好像又生气了?   不过,他喜欢这样生气的小姨,因为她会给自己买东西了,以前倒是和和气气,可她只给姥姥和他们兄妹俩买,就连两年过年,她一件新衣服也没买,办劳动节晚会都是借的姥姥衣服穿。   买吧买吧,反正他以后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姨买一堆的漂亮裙子和那叫啥“高跟鞋”的玩意儿,让她一个礼拜不重样的穿,美死大院那些婶子。   开着车,路过阳城饭店,安然又去确认一遍,看她预定的酒席准备得怎么样了。这次乔迁宴,她本来是不打算请的,怕树大招风,可想想周部长都拍着胸脯保证不会有人找他们麻烦,新房子让他们放心的住,安然就觉着还是办一下吧。   在商场多年的她知道,很多时候酒席不是吃顿饭那么简单,作用大着呢。   当然,她也算过一笔账,要是在新房子里自个儿做饭的话,确实能便宜点儿,但这年头肉本来就贵,随便做几个肉跟饭店的比起来差别也不是很大,再加上自个儿办她得提前请好几天假,得请人帮忙,得四处借能煮很多人吃的大锅大灶,更别说前前后后各种准备工作,扫尾善后工作……操持起来真的很要命。   宁愿多花点钱,就这么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上饭店吃现成的,它不香吗?   反正,宋致远比她还怕麻烦,举双手赞成。   这年代的阳城市还不兴发喜帖,都是路上遇见告诉一声,他们搬家了,何时何地来吃酒就行,有些不容易遇到的,则是上门告知,譬如胡文静家。   安然很感激他们一直以来对她的帮助,带着等不及回家路上就要换一身崭新的小猫蛋,这就来到公安局家属区。   赶巧了,今儿严老太太,哦不,高美兰也在家,她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见面啥话也不说,直接握住安然的手,重重地握了握。   一切尽在不言中。   作为母亲,安然啥也没说,回握她的手,“婶子后天要没事的话,去我们家坐坐?我们准备搬家了,下午六点一家子都来啊,在阳城饭店。”   “哎哟,那敢情好,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搬了没跟我们说呢。”高美兰难得笑了笑,又指着胡文静说,“文静还说哪天去你们家新房子里看看呢,她也心痒痒。”   大家都只知道他们盖新房子,只是还不知道盖成啥样,反正地皮够宽,前后都能有小花园,光这一条就够所有人羡慕的。毕竟,哪怕是阳三棉小白楼,那也是没有私人花园的。   别看就那么块巴掌大的地儿,可有了它,栽点花花草草,景观立马提升一个档次,心情也完全不一样了,谁不稀罕啊?   胡文静也有点心动,问了丈夫好几次,他们单位啥时候给分块宅基地,分不了地,那重新好好的,宽宽敞敞的分套房子也行啊,这一大家子挤小房子真的太难受了。   高美兰睡外头客厅里也不好过,年轻小夫妻,又是经常时间对不上的,好容易回来睡一晚,肯定是……于是,这倒是她第一次赞成儿媳妇的要求,不说搞特殊待遇,哪怕能有两间房,她也能不这么尴尬啊。   三个女人就着房子的话题,聊得不亦乐乎,小猫蛋就跑过去,摸了摸“妹妹”的手,“妹妹瘦啦。”   小严斐也回握她的小胖手,“嗯嗯”点头。这几天没有钱大妈的恐吓,他稍微能吃一点点东西了,比起菜市场那次终于长了点肉,不过脸色还是跟卤鸡一个颜色。   小猫蛋摸了摸,从新裙子的兜兜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妹妹吃,超甜哒!”   小严斐看了一眼,“不要。”   小猫蛋急得口水泡都冒出来了,两只眼睛鼓得大大的:“快吃鸭,超甜哒,我妈妈买哒。”   严斐看大人没注意这边,牵着小猫蛋的手,哒哒哒跑卧室里,翻出满满一牛皮纸袋的糖来:除了大白兔外,还有各种水果口味的硬糖,甚至连巧克力也有。   那简直就是小猫崽崽掉进了渔场,幸福的海洋啊,小猫蛋“哇哦”一声,“妈妈好多糖糖,妈妈!”   三个大人进来一看,也笑了。   门口的胡文静婆媳俩,是又好笑又羡慕,还又心酸:明明只差一天的孩子,一个活泼开朗啥都吃都会说,一个闷沉沉的小鹌鹑似的,要知道在坏保姆来之前,小斐可是比猫蛋高很多呢。   但说来说去,还不是怪她们不够上心?要不是多亏了安然,她们现在还蒙在鼓里,孩子还有没有命在还不知道呢。第二天她们就带小严斐去医院看了,严重贫血,严重营养不良,头发枯黄打结,有的地方还脱发了。   两岁还差几天的孩子,脱发,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会信呢?   胡文静直接一整个袋子全给她包起来,“安文野喜欢就拿回去吃吧,我家这个不喜欢吃甜的。”不然她在百货商店还真不缺这些东西。   安然倒不好意思了,“小斐喜欢吃啥口味?下次阿姨也带个你喜欢的口味来。”   说起这个,胡文静的眼睛又红了,“他啥也不喜欢,每天吃饭就跟上刑一样,上次本来说要送你家去养几天,那该死的老千货千方百计阻挠,也怪我……”   怪她疏忽,快一年了居然没发现儿子的不对劲。   “那该死的老千货,只是关她几个月真是便宜她了,以后要让我再遇见,我非撕了她不可!”   原来,钱大妈家闺女虽然嫁进了城里,男人有工作,可也只是一普通工人,还要养四个外孙,压根吃不饱。更别说老家三个儿子,养的十几个大宝贝孙子才是她的心肝肉。   一农村老太太,以前也没啥见识,在村里为颗子枣儿都能跟人打头破血流的,看着主家一家子大干部,吃不完的白面和肉,随时想吃就能吃的卤味儿,关键一家子对她都不小气,高美兰才穿过几水的,顶好的的确良衣服裤子和皮鞋,看她穿得破破烂烂就送她了。   钱大妈也舍不得穿啊,要么留给闺女,要么拿去黑市卖钱。所以,送了好几套,她还是穿那些补丁衣服,高美兰也就知道了,不再送了。   没有衣服换钱,就没钱给十几个宝贝孙子补贴肚皮,她就把主意打到了主家的东西上。反正米面粮油随便用,一家子心都宽,才不会注意她用了多少,于是她就一次偷个半两,到二两,到半斤,后来干脆五斤全给偷回家,反正她把做饭的活儿推给胡文静,油少了她就赖她。   当然,胡文静这种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性格又大大咧咧的,还真没注意到。   于是,钱大妈的胆子更大了,她开始把主意打到买菜上。每天买菜钱是管够的,看着主家小崽子对肉蛋奶爱答不理,有一口没一口的时候,她就想起自个儿十几个宝贝孙子在村里却只能啃苞谷碎,听见肉眼睛都能流出口水的样子……她就难过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公平啊,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啊,想吃的做梦都吃不上,吃得起的喂到嘴边也要吐出来。   就吐出来那口,她也恨不得捡起来揣怀里,回去给孙子们吃。   这种不平衡和对干部家庭的痛恨,让她心生一毒计:既然主家小崽子不爱吃,那她就让他彻底不敢吃,反正每天肉蛋奶好东西照买不误,回去做了他不吃她也没找儿啊。   剩下的嘛,只要她开个口,艰苦朴素的高美兰就会同意她带回家,给她的宝贝孙子们大快朵颐。   不是她不买肉蛋奶,她买了。   不是她不好好喂严斐,她追着喂了,追一个小时他也不愿吃一口。   反正她一没打,二没骂,她这个保姆还是非常称职的。要不是安然撞破她故意误导严斐的场面,她作的恶不止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高美兰轻咳一声,打断儿媳妇的埋怨和狠话:“别说这些了,既然小安来了,那就让小斐跟她们去玩两天?晚上让他爸接回来。”她转头问安然,“不知道你们家方便不方便?”   面对着孩子那双大得离谱的眼睛,谁能拒绝啊?安然的心情跟她们是一样的,只想让他多吃两口饭而已啊。   小猫蛋支楞着耳朵,听明白了,牵住严斐的手:“跟我轴叭,我妈妈zhuo饭超好吃哒!”   她已经想好了,今天要吃鱼鱼,她要让妹妹尝尝她们家又酸又辣的鱼鱼锅,还有嫩嫩的豆芽菜。   安然让他们先在严家玩着,自己跟胡文静去不远处的菜市场买菜。女鹅的“指示”她已经收到了,就是两条大草鱼呗,再来一斤老豆腐,两根大青笋,土豆家里还有。   回到家,包淑英已经把米饭蒸上了,安然将鱼片腌上,一面择菜一面跟她说起小严斐的事,听得包淑英这么好的脾气都骂人,“这保姆真是坏透了!”   “妈,所以知道我为啥跟你说陪伴很重要吧?外头找的人,千稳妥万稳妥,那也没自家人稳妥。”这大院里多少老太太,虽然整天东家常西家短天天跟儿媳妇干架,但对自家孩子那也是真的疼,别人给个枣子都舍不得吃,得含回家给孩子的人啊。   “放心吧,我以后还在你这儿带孩子,他那边要没事我都不过去。”   安然大笑,她妈真是,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你外孙女四五岁就能上幼儿园了,我一个人也能带得过来,你要想咱们你就过来,平时还是过你们的小日子去。”   老年人也需要感情生活,不见五十年后多少老年人得抑郁症,孤独症的吗?反正母亲这几年为她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她只希望她有个幸福的晚年。   没一会儿,仨孩子闻着香味上楼,洗过手,争先恐后抱着小碗碗,筷子敲得叮当响。   这哪是孩子,分明是三只小叫花子啊!   安然特意问严斐会吃鱼吗,会剔鱼刺吗,小伙子“嗯嗯”点头,安然先给了他一块试试,果真很聪明,挑得十分认真。   小猫蛋和铁蛋倒是不用她操心,人吃得可熟练了,双手开工,光他俩就能吃掉一条大鱼,安然不买两条还真不够吃。等宋致远回来,发现多了个孩子,隐约觉着好像是见过的,“谁家的?”   “我文经(静)姨姨家哒,妹妹哟!”来过好几次哒,爸爸真是个坏记性。   宋致远看了看,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也就不多说了。可怜的宋大工程师,他连妻子有些什么朋友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妻子跟他叨叨半天的“坏保姆”就是这家,更不知道人家明明是个帅气的小伙子!   安然和母亲对视一眼,叹气。   宋大工程师辨别男女的能力跟两岁的孩子差不多,跟他较真,不被气死也要被笑死。   小严斐在家真是饿得狠了,因为觉着鱼没营养,不如肉蛋奶实在,以前钱大妈倒是没用鱼恐吓过他,所以现在吃他心里没有先入为主的错误印象,吃得可香啦,连着煮得软烂的莴笋,吃了满满两小碗。   当然,安然还得给他盛点饭,看着也吃了不少,虽然赶不上小猫蛋,但看得出来他也是很努力的在吃了。   天刚黑,严厉安就来接孩子了,见儿子抱着个梨子在啃,奇了个怪,在家啥都不吃的啊,“好吃吗?”   “好吃,甜。”   反正跟“姐姐”一起,吃啥他都觉着好吃。看来,母亲和妻子的主意确实不错,多让他跟同龄孩子接触,让他跟着别的孩子学习好的生活习惯,饮食习惯,不错。   “你家爱人呢,还没下班吗?”严厉安环顾一周,没看见宋致远。   “下班啦,又上班啦。”小猫蛋插嘴说,她还分不清“加班”和“上班”,总觉着爸爸只要是去实验室,那就是上班,却哪里知道那是研究百马力拖拉机,准备给她再谋福利的加班呢。   “工作挺忙啊,小安你们做家属的辛苦了。”   “文静也辛苦不是?”安然揶揄。   严厉安挠了挠后脑勺,“工作工作,都是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嘛,就革命分工不同,分工不同。”   ***   1974年7月16号,农历五月二十七,宜移徙。安然一大早准备把收拾好的东西搬新房子去,赵银花和刘宝英邱雪梅几个大院女同志就来了,一人背着个背篓,把锅碗瓢盆被褥这些装上,二话不说就走。   安然赶紧追上去,“银花姐没上班?”   没记错的话,她今儿是上早班的啊。   “没事儿,你一辈子就搬一次家,我请个假没啥。”赵银花特意换了身新工装。   在她意识里,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就是她奋斗的终点了。哪知道安文野家还会换房子,还越换越好呢?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就是,咱们正好看看你们大房子去。”刘宝英笑着,羡慕地说:“咱们啊,这辈子也不知道哪天才能住进那么好的房子,住不起,咱去长长眼,你不介意吧?”   “瞧你,说的啥话,以后欢迎你们来玩儿,还跟以前一样,咱们家大门随时敞开。”安然完全能理解刘宝英的心情,如果只是换个八九十平的普通房子,那至少差距不会太大,努努力还是能追上,差距太大就会让人有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无力感。   “哎呀行啦,都少说几句酸话吧,宝英你家男人挣得也不少,听说你们一家子天天跑外头收废铁?”   刘宝英这下可是笑得合不拢嘴:“也没多少,就仨小子腿脚勤快,捡到一点,有遇见孩子卖的,给他们几分冰棍钱。”这不就中间赚差价了吗?   二分厂车间为了照顾本厂的工人,收废铁废钢的价格,肯定比外面高。   “哟,宝英你咋这么有头脑呢?”   “就是,咱们普通人哪想得到啊,快说说,挣了多钱?”   刘宝英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话却还是很“谦虚”:“没多少没多少,就挣个辛苦钱,反正咱也不算投机倒把,是厂里红头文件特批的,对吧?”   感谢宋致远提出面向全社会收废钢的主意,感谢他设计出高效快捷的废钢处理设备,让厂里效益不断提高,胡光墉和刘解放这才极力促成总厂下发红头文件,把工人上交废钢获得“补贴”合理化,合法化。   大家看她最近多了身的确良的新衣服,都知道其实应该是挣了点钱的,但也不至于眼红,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安然的新家。   新家就在邱雪梅家铁皮房子后头,直线距离五十米,一栋三层高的,外墙贴着灰白色瓷砖的崭新的小楼房映入眼帘。要说洋气,是没小白楼洋气,毕竟那是西洋建筑。可宋致远的设计本就偏中式,规规矩矩棱角分明的楼房,门正好对铁皮房子的背后,每层楼有四扇大大的漂亮的玻璃窗,玻璃窗外还有个阳台。   单看外观,就比宿舍楼不知漂亮了多少倍,几个女人都被美到了。   目前还没建围墙,只用木头篱笆围了一圈,刚好把房前屋后五十平的小花园围在里头。花园里,安然现在只想给一家老小吃饱,也没闲情栽花种草,全给种成了青菜萝卜豆角黄瓜和洋柿子。刚完工她就种下去了,现在正好长得郁郁葱葱,开起白的,黄的,紫的各种小花儿,看上去赏心悦目。   不止赏心悦目,还把大家伙都惹馋了,“这得省多少菜钱啊!”   大门是铁质的,安然总觉着木门没有铁门保险,她画了图纸,请机修车间的小伙子们焊的,有大小两道锁,从里能上保险,还做了个猫眼,真的是把她认为比较安全的因素都考虑进去了。   一楼左侧第一间是卫生间,外头洗漱用的,一个废钢筋焊的脸盆架子,依次放着脸盆,澡盆,脚盆和洗屁屁的盆子,架子上挂着好几条干净毛巾。洗漱间还有门,推开里头就是冲水蹲坑和淋浴喷头,中间一隔就是干湿分离。   安然真不是瞎讲究,她就想在能力范围内生活得舒服些,上辈子住惯了现代化的大房子,这两年可把她憋屈坏了。钱花了可以再挣,但窝在小房子里窝得人斗志和希望都没了,更不值当。   第二间是客厅,一套陈旧的老式家具,看着倒是挺普通,不招人眼。   第三间是餐厅,一张长方形的实木圆桌,六把凳子,桌上放着一把红底花的铁皮水壶,也是新的。   最右边一间就是厨房,灶台贴了一圈白色瓷砖,两口大铁锅并排靠墙,楼上是房间,没法装烟囱,宋致远就把烟囱装在屋后,墙上开个洞。   安然还是喜欢用农村的大铁锅,火力猛炒啥都香。宿舍过道里用蜂窝煤炉子,锅也只能用小铁锅,人多的时候特麻烦,一份菜都得分两锅炒,现在好了,一气做十几个人的饭菜也不成问题。   前后两扇窗边则打了柜子,放着各种米面粮油锅碗瓢盆……就,整个厨房看上去既宽敞又干净,比人国营食堂的后厨还让人羡慕。   二楼三楼都是房间,床铺了四张,其他是书房、游戏室和将来的家庭影院健身房。   别说其他人,就是来过几次的赵银花也是咋舌不已:“难怪你说没钱没钱,原来是把钱贴房子里头咯。”   就这,人家一间厨房都比他们一家子住的大,不是烧钱是啥哟?   大家伙起哄架秧子,在墙上假模假样摸了两把:“哎哟,钱掉我手里咯!”   安然笑得不行,追着打她们:“看我不看看你们嘴,里头是不是有大金牙,不然咋这么爱笑呢?”   “小安你跟咱们说句实话,这房子拢共烧了多钱?”刘宝英仿佛走进了皇宫,又仿佛是大观园,一路惊讶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三千多。”其实光盖和装修就六千多,掏空所有积蓄了,再加后期零零碎碎的添置,已经直奔七千而去了,不然她怎么可能没钱没肉吃?她已经提前三个月预支了宋致远的工资,要不是家里有老有小不敢再动,不然连她自个儿的也得预支。   但不能说实话,别人家还在为温饱发愁的时候她却盖这么贵的房子,她心里都觉着不好意思。   可饶是如此,几个大院妇女还是吓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啥?!三千?!”   “你们咋这么多钱呢?”   安然只能搬出早准备好的说辞:“猫蛋她爸不是给厂里设计了机器嘛,总厂奖励他的设计费,不然我们去抢银行也抢不到这么多钱不是?”   大家一想,也对。   现在的工资是透明的,凡是去财务室签工资条都会看看别人的,宋致远和安然的工资她们(或者家属)都看到过,照她们家那样的生活水准,确实攒不下多少钱。   “要不怎么说知识就是财富呢?”邱雪梅感慨着说,这都是她家张卫东跟她说的话,说让她再怎么艰难也别放弃,一定要好好供他们兄弟仨念书,只要书念出去了,以后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说起这个,安然可找到吐槽对象了,“你们啊,只看见我表面上的好过,猫蛋爸是啥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油壶倒了不仅不会扶,人还能踩着过去,没油了人还点名要吃这吃那,以前一个月就回家一两天,其他时候不知道野哪儿去了,我跟守活寡有啥区别?”   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以前是不回家,现在是早出晚归基本没人见得着,一律当不回家处理。   这么一说,妇女们想想自家丈夫,虽然挣不来几个钱,但至少知冷知热,至少每天回家不是?至少丈夫有丈夫的用处,没让他们守活寡不是?   尤其赵银花,对安然守活寡的状态她了解得更多一些。   为啥?   因为她家就在安然家底下,他们的床正对着安然宋致远的床,楼层隔音效果不好,安然的隔壁她都能听见人两口子夜里折腾,唯独楼上安然家,她是一次没听过。   所有人吧,多想想自个儿有的,别去想没有的,心里对安然大房子的羡慕,又冲淡了不少。   看吧,女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微妙。你在哪个方面强我一头,又在哪个方面短我一节,这一拉扯,就打了个平手,好像友谊就能更长久,更稳固一样。   ***   把该布置的布置好,下午三点半,安然就带着一家子来到阳城饭店,站在门口迎接客人了。宋致远本来衣服都换好了,结果又被军区的孙志祥火急火燎的叫走,说有个啥重大发现,天大的发现,让他必须立马去一趟,估计是沉船又有新的发现了。   宋致远也很恼火,他明明提前协调好时间的,可孙志祥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他这种责任心超强的人,又不去不行。   安然不生气吗?   一开始是生气的,慢慢的站了一会儿发现,嘿,她为啥要气?生气他是能立马回来哄她还是怎么着?反正大房子她住着,大车子她随时想开就开,她有房有颜有娃还有个男人当小奴隶挣钱给她花,她必须高兴!   来,高兴起来!   于是,来吃酒的客人们都发现,今儿的安然同志那叫一个漂亮啊,画着淡妆,擦着口红,还穿着一身连夜赶制出来的白色的确良连衣裙,那叫一个洋气。   关键她还笑得特别灿烂,眼里嘴角都是满满的快溢出来的幸福,真应了老话——人逢喜事精神爽。   客人主要是大院里的邻居和小海燕的社员,安然自个儿的朋友就只有严家和沈家,都是一大家子的来了,尤其团团圆圆兄弟俩,虎头虎脑的很招人喜欢,就跟白面馒头似的。   大老远的,兄弟俩就“啊啊”叫着,冲他们的猫蛋姐姐招手,想要让小猫蛋带他们玩儿。因为这个姐姐特别聪明,总是能发现他们的鬼把戏,家里其他人都发现不了,两个人玩来玩去多没意思啊。   宋致远居然有朋友来,这才是让安然意想不到的。柳福安她认识,其他的一群十几个年轻人,听口音不像石兰省人,应该就是部委里给他派的三十人团队。   好几个远远的过来就叫“嫂子”,可他们一个个比安然还大七八岁,她倒不好意思答应了,感觉占人家便宜似的:“来了啊,快进去坐,孩子爸加班去了,恕我招待不周,大家自便,啊。”   年轻人们笑着说嫂子太客气,其实心里直犯嘀咕,萧若玲不是说宋师哥的爱人是个像保姆一样邋遢的农村妇女吗?可人家明明长得这么漂亮,待人接物也从容大方啊!   “小萧,你上次看见的是师哥家保姆吧?”   萧若玲白衬衣配解放裤,十分爽利,还踩着一双高跟鞋,柔顺的头发披散着,很利落也很漂亮。她轻轻咬着嘴唇,“我上次看见的就是她啊,不会错。”其实她也是个钢铁直女,没脑子那种。   “可这不像保姆啊。”   “怎么着,保姆是会在脸上写‘保姆’两个大字吗?”说话的叫王锋,也是从海城来的物理学硕士,跟老乡萧若玲关系比其他人好。   “算了算了,咱们也别管保姆不保姆的,今儿是来做客,这么议论女主人不礼貌。”有人这么说了句,其他人这才不说话。   可萧若玲心里的挫败感却前所未有的重,刚开始她把安然认成保姆,被宋致远义正言辞的,毫不留情的说了一顿,动不动就“我家属”“我家安然同志”,她心里就憋着气。   总觉着宋致远当年一定是上了这个土里土气的保姆的套,不然他正经世世代代海城人,全华国数一数二最洋气的城里人,还是个工程师,怎么可能娶她做老婆?   甚至,她心里有过很多种不怀好意的猜测,这女人是不是下了个什么套,让宋致远不得不娶她?譬如洗澡让他看见啊,写情书让生产队知道啊,又或者当初就是未婚先孕,用孩子套牢他的?   幸好安然不知道她的猜测,不然要笑破肚皮。就宋致远这样的木头,也值得她大费周章?要不是当年年轻冲动,免费送她她还嫌用着不顺手呢。   这不,萧若玲高冷的外表下,一颗心正排山倒海演出十几部小电影的时候,她的护花屎者王就决定好了,要为她出口气,趁师哥不在的时候,最好是当着宾客让这个保姆一样的女人下不了台。   宋致远在实验室里虽然从不主动提起家属,可大家都是年轻人,保不齐有好奇心强的,就会拐着弯问啊,再加上萧若玲不经意间说漏嘴的形象,大家都以为嫂子就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顶多长得漂亮点。   这年代做客,尤其是在饭店吃席,大家可是相当积极主动的,别说踩着点来,大院里和小海燕的早早的提前一两个小时就到了,安然只站到六点半就发现该来的都来了,正准备进去呢,不远处走来一家三口,可不正是安容和徐红梅和安雅吗?哦不,应该是四口,还有个瘦条条黄叽叽的男同志。   “姐姐等等我们,恭喜姐姐乔迁之喜呀!”安雅还是去年那副模样,不过化妆技术愈发精进了,脸蛋画得瓷娃娃似的。   安然本来不想搭理他们,但来都来了,就让他们看看她现在的好日子,气气他们,她心里更高兴不是?转而摆出个笑脸:“好啊,快进来吧,这位是……”   安雅一把挽住男同志的胳膊,宣誓主权似的说:“这是我对象,刘向群,你们厂的。”   看来是女追男成功了,安然“哦”一声,既答应了她,又表示对这话题不感兴趣。   “姐姐你知道吗,向群哥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哪有哪有,安雅咱们别这么说。”刘向群被她夸得脸红,但神情间又有股自若,比一般同龄人淡定多了,压根没有去年在小海燕被司旺八压得死死时的消沉。   看来环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啊,安然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说,只是笑笑,请他们入席。   “女婿人呢?”安容和和蔼而不失威严地问,这种时刻怎么能不亲自到大门口相迎,这不是不把老丈人放眼里吗。   “哦,加班去了。”你就别摆老丈人谱儿了。   安容和眼睛一瞪,正准备发火,忽然视线里出现一个清瘦高挑的背影,那一头乌黑的齐肩发,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丁香色的忧愁吗?自从去年在巷子里远远地见过一次,他心里的野草种子就生根发芽,疯狂生长,让他时而淡淡的忧愁,时而又觉着老骥伏枥。   其实,他也去过二分厂找寻他丁香色的偶遇,可天意捉弄,他就是找不着,甚至他还跟里头一位相熟的副厂长打听过,工人或者干部里头有没有这样一位女同志。倒不是说他要怎么样,毕竟是有妻子有女儿的人,安容和从来最骄傲的身份就是知识分子,读过四书五经,知道琴棋书画,哪怕四十五六了,他内心渴望的还是风花雪月。要是能结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常来常往,煮雪听风,附庸风雅……那他人生也就完满了。   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准备上前,他憧憬的“红颜知己”忽然回头,冲他笑了笑。   他只觉天旋地转,整个空气都成了丁香色。   包淑英哪里看见他哟,她现在正准备给小猫蛋盛饭呢,忽然发现忘记带小碗碗了,准备问问闺女是不是放哪儿了,一回头看见闺女,可不就笑了吗?   被冲昏头脑的安容和立马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冲上去,不小心还把旁边的凳子绊倒,扯到桌布,吓得一大桌子人赶紧按紧桌布,护住六荤三素的高端宴席。   可桌子有幸躲过一劫,他却不幸被谁伸出来的腿绊了一下,顿时重心不稳,身子往前冲,腿还在后面……最直接的结果就是,一个狗啃泥跪在地上。   膝盖的脆响,配着杯盘碰撞声,好巧不巧,就正正的一分不差的跪在了包淑英脚下。   他红着脸,惊魂未定也阻止不了他热情的自我介绍:“这位女士你好,不知如何称呼,我是阳城市第三棉织厂……”   安雅安然这对姐妹,生平第一次有了同样的感受:这,也,太,丢,脸,了,吧! 第49章 三更合一   许红梅做梦也想不到, 她的丈夫,她十八岁就看中的并不顾名节在他未离婚的时候就跟他牵牵绊绊的丈夫,婚后为他生儿育女, 全心全意照顾、笼络了二十年的丈夫, 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的前妻跪下了, 不是滑跪,是猛跪, 就差磕俩响头了。   不仅如此,二十年前,他的丈夫把前妻嫌弃成了啥,恨不得她在这世界上消失, 二十年后却一副恶狗吃屎的姿态跪下去, 就想跟人握个手……她觉着, 这是对她二十年青春的侮辱。   许红梅年轻时候很漂亮,而且因为上过旧学堂, 诗词歌赋都会背几首, 曾经是阳三棉最受欢迎的女工。   那时候, 她的家里啥也没有,她的父亲是一家小成衣店的账房先生, 母亲是帮人洗衣维生的家庭妇女,底下还有一群弟弟妹妹,她的日子很不好过。后来成衣店按照国家赎买政策实行公私合营, 有了公方经理、公方会计, 她的父亲丢了工作,彻底变成无业游民,一家子沦为整个街道最困难最可怜的家庭。   幸好,转机出现在她十六岁那年, 父亲提着一家子偷养的两只老母鸡送到街道办主任家的餐桌上,第二天就给她安排进纺织厂。她不仅有了工作,有了工资,还有了无数的年轻的追求者。   可许红梅不甘心就这么嫁给那些平庸的普通工人,害怕十年后二十年后政策一变全家又回到解放前的状态,所以她转而将目光对准厂里那些年轻的高级别技术工人和领导成员,而三十岁不到的安容和,他年轻、帅气、能力出众、文采斐然,完全符合她的择偶标准。   只不过,那时候他已经结婚好几年了,他的妻子挺着个大肚子,生得又黑又壮,穿得又灰又土,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呢?她比安容和还小十岁,她青春活泼,她识文断字,很快,俩人就互生情愫,终身暗许,等包淑英生下女儿,安容和就再也等不及离了婚,俩人双宿双飞。   从十六岁开始,她就决定好要嫁给安容和,并一辈子伺候他。   可她熬到了现在,忍着安容和的软弱无能,忍着他的无理取闹和三心二意,只要不闹出事来,她就一天是正妻……结果她忍来了什么?   就连安然这个继女都知道,他一直防备着她,背着她藏了不知多少的私房钱,钱在哪里她找到多少她并不清楚,她就是恨啊,是她给他的自由过了火吗?凭什么他可以这样不断的欺骗她、侮辱她?让帮忙给娘家侄子弄个工作他推三阻四,最后还是她偷偷拿自个儿私房钱买的工作,结果钱被他不知道弄哪儿去了……   许红梅的怒火已经憋了两年了,自从安然生完孩子后她这心里就总觉着不平衡,他越来越老,越来越不中用,可她的人生却只走了三分之一,正是一个女人青春的尾巴……于是,许红梅愤怒了,愤怒得失去了多年维持的体面和理智,一个巴掌甩丈夫脸上,怒气冲冲跑了。   “啪”一声,打得安容和晕头转向,也打得一众宾客莫名其妙。当然,幸运的是现在已经开席了,大多数人正埋头忙着吃呢,只有少数靠过道这几桌的客人看见。   安然赶紧搂着惊魂未定的包淑英回到位子上坐下,看来她今儿帮着画的淡妆效果不错嘛,又名气死小三·气到小三渣男离婚·妆。   小猫蛋跟小严斐坐一起,已经甩着小胖腿吃上了,他们旁边坐的是铁蛋牛蛋鸭蛋一群小海燕来的孩子,几个小子跟几年没吃过肉似的,几筷子就把肉扒拉完了,小糖妞倒是很乖巧,小小的吃口肉就偷偷看漂亮的猫蛋一眼,小猫蛋一转过去,她又立马躲开,要是眼神对上,就两个人都笑起来。   虽然俩孩子年纪都还小,但当年一起玩土抓虫虫的交情还没忘。   有了姜书记老两口的照顾,牛蛋倒是长高不少,脸蛋也有了肉,“铁蛋你看我,一口能吃掉三块肉。”   “我更厉害,一口四块。”   “你们那算啥,我一口五块!”   几个孩子比赛看谁能吃肉多,一下就把一盘小炒肉扫光,还想比点别的,大人赶紧制止了,再这么下去一桌子人都别吃了。安然倒是不介意,反正排场都铺出来了,就再加几个菜也没什么,只是加一桌不加一桌不好办,“没事,大家敞开肚皮吃,待会儿上家里去,咱们再吃一顿,成不?”   “成啊安阿姨,你太好啦!”牛蛋破锣嗓子咋呼道。   安然故意逗他:“我好,那要不给我当儿子吧?”   “别别别,我可是要给我爷爷奶奶养老的,你又不老,不用养。”   众人大笑,曾经啊,整个小海燕,谁要是给他口吃的,就没有不被他追着认爹认妈的。现在姜书记老两口养着,把他送进学校上了一年级,虽然成绩不怎么样,反正农村人也不看重这个,但至少冷了饿了有人管,说话做事也不像以前那样不着调了。   虽然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但铁蛋记着他是自己第一个朋友,拍着胸脯保证:“快点吃,吃完上我家玩儿去,我自己有个大房间哩!你们今晚都别回去了,就搁我家睡。”   大人们笑,孩子们满眼期待看向安然,意思是话事人能同意不?   安然有啥不同意的,反正就是一个村子出来的,还是铁蛋的小伙伴,他想展示他的大方就展示呗,他能有觉悟把小姨家当做“我家”,安然高兴还来不及呢。   正说着,一群年轻人过来给安然敬酒了,带头的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同志,面色红润,双眼有神,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有点像二十年后港风四大天王那样的两片瓦,显得人很绅士,也很友善。   “本来这酒我们应该敬宋师哥的。他不在,就嫂子喝了。”他笑着说。   安然也不扭捏,站起身来,端着一杯茶水:“各位都是我家致远的朋友,我替他谢谢大家,但恕我不会喝酒,只能以茶代酒感谢你们,大家吃好喝好。”   “慢着,怎么能不喝酒呢?嫂子是从没喝过酒吧?我听说有的农村人,一辈子也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嫁给咱们宋师哥还是得改改身上的陋习,这酒啊……”别看他人模狗样,狗嘴里却吐不出象牙。   对,大家穷,能喝得起酒的人家不多,可并不代表农村人都没喝过啊,他这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在座的一半都是小海燕来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其他大院里的邻居,往上数一代也全是农民,这话说得,实在是很没水平,有的人已经明显不悦了。安然倒是很淡定,她淡淡地问:“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王锋,跟我宋师哥是老乡。”   “哦,你也叫王锋啊?那可巧了,我听谁说来着,诶对,就是小萧同志说,他们海城老乡里有个叫王锋的,最近正准备离婚呢,他媳妇还大着五六个月的肚子,听说啊,离婚原因也很让人费解,他是看上了一个海城本地局长家的千金……可怜哟,他原配妻子,以前父亲是海城钢铁厂的老板,后来公私合营当了经理,这才几年啊就给人离婚了。”   在座的都是从公私合营年代过来的,谁不知道啊,自从进入大集体时代,这私方经理就成了摆设,没有任何地位和话语权,眼看着老丈人没权没势了立马重拜山头,这不是妥妥的陈世美吗?所有人,凡是听见安然说话的,都暗地里骂骂咧咧。   农村人再怎么有不好的生活习惯,但至少在农村很少能听见这样的故事。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王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面是羞臊,一面也是气愤,安然一石兰省妇女怎么会知道他的事情?这些事就连宋师哥也不可能知道,因为他就不是会对别人隐私好奇的人,只有萧若玲,俩人在海城的家是一个区的,七弯八拐也有点亲戚关系。   而且,安然说“小萧”说的,一起来的海城老乡里就只有一个姓萧的。   萧若玲冷着脸,一副懒得跟保姆多费口舌的样子,清高极了:“我没说过。”   “我没说是你说的呀。”安然笑得灿烂极了,心里也把宋致远恨死了,这俩垃圾人都是他招来的,他倒好,一拍屁股说加班就跑了,把烂摊子扔给她。   “我没说,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你的事。”萧若玲看向王锋,纡尊降贵解释了一句。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众人哗然,这不就不打自招了吗?那个“陈世美”居然是这个男同志,怪不得说话这么难听呢,原来是本性就不是个好东西啊!   好在,王锋怎么说也是个高材生,懂得知难而退的道理,又有其他人帮安然的腔,他绝不会做与众人为敌的事,忙端着酒杯慢慢缩回去,悄无声息的走了。   安然心道:还以为多能呢,才几句话就当怂了,严重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高材生,不然怎么又蠢又怂呢?   萧若玲虽然她也挺看不上,但至少人不怂,也确实是工作能力在那儿摆着。   安然当然也不想在大好的日子里吵架,只是忍不住回呛几句而已,这个王锋不用她出手他就会为自己的错误买单了。她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可是上过社会新闻,也就是1975年春节的石兰晚报,让石兰省的老百姓们津津乐道了好长时间。   安然说的他的“陈世美”经历,确实属实,不过不是萧若玲说的,而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当时报纸上只说他是阳城一中的数学老师,安然也没想到,他居然是京市来的三十人之一。   他抛弃原配妻子和月子里的女儿,猛追海城的局长千金,其实是想早点调回海城去,报纸上只说他受不了阳城市的艰苦生活,可安然现在看,明显是受不了枯燥的科研而已。   科研不能喝酒,不能交际,不能发散他“伟大”的人格魅力,他要能待得住才怪!可部委派他们来的时候肯定经历过一番严格的审核,选中也是签了服务协议和保密条款的,单凭他自个儿能力肯定是回不去的。   所以他把目标锁定在能帮他回大都市的局长千金身上,但他的原配妻子也知道了,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从海城赶来,一家三口所在阳一中的宿舍里,一把火活活烧死了。放火之前,她还分别给阳城市教育委员会和石兰省教育厅写过一封绝笔信,哭诉丈夫的非人作为,以及自己赴死的决心,以及死法。   事情太大,又太惨烈,那个春节,大家都过得很压抑。   现在看来,他妻子没说错,这还真不是个东西,只是可怜了女人和刚出月子的小女儿,如果能活下来应该也就比猫蛋小两岁……安然紧了紧拳头,这事她必须管。   那个女人是春节前三天兜着孩子扒着火车皮来到阳城的,距现在还有半年时间,安然完全有时间挽救……当然,现在那个女人还大着肚子,不知道他的丈夫正在千里之外预谋离婚抛弃她们。   而以她做阿飘时学到的知识来看,女人之所以这么想不开,一方面是王锋不干人事,另一方面怕也是产后抑郁作祟。女人在那个特殊的生理阶段真的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激素急剧波动,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的,只是可怜了小女孩,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什么样。   安然真的最受不了跟孩子有关的一切伤害,心情立马就低落下来,酒席也没顾得上吃几口。   当然,她的女鹅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妈妈的人。   小猫蛋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妈妈,吃肉肉。”推过去自己的小碗碗。   安然一看,全是包淑英给她夹的小炒肉酱牛肉,快有小半碗了。   “她一直舍不得吃,只吃土豆,说这些要留给你,看你忙前忙后的。”包淑英也有点疏忽了,只顾着喂外孙女,把亲闺女给忘了,也没想起给她留点菜。   安然一口一口的,在女鹅的期待里,把她所有留好的肉吃完,虽然已经凉了,可吃到胃里,暖的却是心里。   宴席一散,包淑英带着孩子,先带小海燕的社员们上新家里看看,胡文静沈秋霞和赵银花则一直陪着安然收拾残局,这年代缺吃少穿,其实压根也不剩任何东西,但安然当时怕人来得多,多备了一桌,到最后才想起来没用上,干脆就打包回家吧。   有一锅多余的五六斤的米饭,还有半只切出来没装盘的盐焗鸡,安然悄悄打包塞给银花,“银花姐别啰嗦,赶紧拿回去,天气热也别久放,晚上就给孩子们宵夜吧。”   赵银花也不客气,“好嘞,我收下了,但宵夜可不行,把他们嘴巴惯坏了不行,明儿热了当中饭吃。”   “那行,那你记得用凉水冰一下,闷碗里怕会坏。”七月份的阳城市,平均气温三十度,更何况是逼仄的家属楼。   “放心吧,要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啊?”   分别后,安然又把胡文静和沈秋霞邀请到家里坐了会儿,老沈自个儿开着拖拉机,把赶着回家的小海燕社员们送到岔路口,他再返回市里拉下一拨。   “甭跟我们客气,车子闲着也是闲着。”沈秋霞把双胞胎往小猫蛋的游戏室地上一放,整个人轻松的叹口气,家里要是也能有这么个房间该多好啊,得省她多少力气,这俩小子现在可敏捷得很,一刻也停不下来,要么抱,要么爬。   小猫蛋跟她的好朋友们,从她的房间玩到游戏室又玩到客厅,最后就在门口的菜地里捉起了虫子。大肥兔子来到新房子,那就是猫仔掉进渔场,哪儿哪儿都是它爱吃的绿叶子,雪白的小爪爪刨着刨着居然刨出根橘黄色的胡萝卜来。   “呀!胡!萝!卜!”小猫蛋高兴得都破音了,“妹妹,姐姐,胡萝卜!”   几个孩子,虽然已经吃饱了,可并不妨碍她们获得挖掘的快乐啊。吭哧吭哧,一会儿工夫,平整的菜地变成坑坑洼洼和满地的土,小猫蛋挖到一根蚯蚓,小手一捏,开心得不得了:“我妈妈用蛇蛇钓鱼鱼哟!”   她以为这就是蛇的幼崽。   孩子们都吓坏了,小孩谁不怕蛇啊?小严斐直接一把抢过小“蛇蛇”扔得远远的,“蛇,咬人。”   “我不怕。”小猫蛋还想捡她的蛇蛇,铁皮房子里忽然扇着翅膀跑出一只芦花老母鸡,一口叼起蚯蚓,不带犹豫的咽下去,卡得脖子一伸一缩,不就没了吗?   小猫蛋很沮丧,她想把蛇蛇送给妈妈,让妈妈钓鱼鱼。   ***   这一晚,一家子住上期待了快一年的新房子,宽敞,明亮,而铁蛋也终于跟姥姥分床了,睡上一张独属于他自己的大床。   安然带着小猫蛋在新的洗漱间里洗澡,母女俩站在宽敞的洗澡间里,花洒里忽然就洒出一片热水,吓得小猫蛋“呀”一声:“下雨啦妈妈!”   “下热雨啦!”   “小笨蛋,这是洗澡的花洒,里头放出的热水当然是烧的呀。”   小猫蛋抱着光溜溜的身子,左看右看,“没有火,妈妈。”   “烧水不一定要用火,还可以用太阳。”这是她提出来的太阳能热水器,宋致远一听就明白,装几根真空集热管,将太阳能转化为热能,只是一开始没往这方面想,妻子一提醒他几个小时就给做出来了。   小猫蛋听得一知半解,不过,她的眼睛总是害羞的看着妈妈呢,原来妈妈长这样啊!   说来也是可怜,住小房子洗澡都没这么透彻过,每天躲屋里随便擦擦,小猫蛋倒是能脱光溜洗,可安然却还是第一次,她不禁看呆了。   “妈妈,胡子?”她指着安然身上问。   安然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只能说:“嗯嗯,以后你也会长。”   小猫蛋却吓坏了,立马扁着嘴说:“我不要。”   “为什么呀?”   “胡子,老爷爷,变老。”原来,在她的认识里,长胡子的都是老人,快要死的人,像她的姥姥爸爸妈妈和哥哥就不长,他们不会死。   安然一时居然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这个不是胡子,因为讲啥她都听不进去,只能哄着她,随便冲洗一下抱回房间里。   这一夜,宋致远没回来,大大的床,小猫蛋却偏哪儿也不去,就紧紧的窝在妈妈怀里睡了一夜。   ***   新家落定,安然的重心终于又可以重回工作了。   陈文慧的退休总厂人事科已经批下来了,上完八月份的班她就能回家养老去了,大家都很舍不得,但她却很开心,终于不用再板着脸,还把大家伙请到家里吃了顿饭。   她的丈夫在市法院工作,儿子女儿都在阳城市各个重要职能部门,住着大房子,穿着布拉吉,真的是个生活万事不愁的妇女。   “小安啊,你的能力咱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走以后,工会就靠你撑着了。”她拍了拍安然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   “咱们工会工作的推进,靠的是所有人的同心协力和陈姐的领导,以后要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说不定还得回来找您呢!”   陈文慧听得舒服极了,整个人滑溜得很。老干部退休后最受不了的是啥?就是没有了一群唯她马首是瞻的下属,她心里落差大。可安然这话虽然是客气话,她的能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心里还是得到了慰藉。   “对了,我那天听厂里的意思,要提你当主席呢。”   要说陈文慧心里还有哪儿不舒服,那就是她干了这么多年,直到退休也还是个副的,而安然这才二十二岁就要攀上她一辈子也攀不上的高峰……   “我前几个月就听我对象说了。”陈媛媛嘴快,没忍住来了一句。   果然,陈文慧脸一垮,领导班子早几个月就想把她弄下去了吗?   “哎呀你们可别给我白高兴一场啦,咱们厂这么多人才,搞不好还会从总厂空降人才过来,哪轮得到我啊,我能在退休前干到陈姐这样的,我就阿弥陀佛了,这世上多少人工作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有陈姐的成就呢!”说着,她赶紧举起杯子,“来来来,咱们祝陈姐退休愉快,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漂亮!”   这么一说,陈文慧的不愉快也很快就散了。大家吃吃喝喝玩了会儿,安然就回单位,准备把东西整理一下再回家。   现在的办公室虽然还是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多了,文档分门别类做好归档工作,要取一目了然。以前那些用剩的布标袖套啥的,安然也跟综治办要到一间小房子,一搬走办公室就通透多了。   没办法,安然现在收纳上瘾了,家里收拾不算,她连单位也不放过。陈媛媛的桌子就跟她后世招的助理差不多,就是桌子不大,东西不少,但这也正是她年轻活力的来源不是?   安然现在就做不出在草稿纸上画只猫啊狗的事来,因为她的草稿纸上只会工工整整写着最近的工作安排,待办事宜,注意事项,以及有时偶然想到的点子。   一面想,一面收,连门口进来个人也没注意。   “还没下班?”忽然,身后传来一把有磁性的男声,安然被吓一跳。   顾慎言客气的笑笑,“对不住,吓到你了。”他四下里打量,指着最干净一张桌子,“这就是你坐的地方吧?”   “不,那是陈姐的。”   “她不是退休了吗?”说着,他极其自然的,就坐到了陈文慧的凳子上,微微动了动身子,似乎是在调试,找一个最舒适的角度。   “你们搬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该去恭贺你乔迁之喜的。”   安然其实不想搭理他,“也不熟,就不麻烦你了。”   顾慎言仰靠在椅子上,“我怎么觉着你不是安然。”   “怎么,我不是安然难道你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和身材,一模一样的嗓音,人生经历也是一模一样的,她倒是想看看他有什么办法证明她不是安然。   他们眼中的安然应该是什么样?懦弱,胆小,没主见,不敢大声说一句话,更别说骂人。   现在的她,不就是女魔头嘛?   不过对不起,安然还就只喜欢现在的自己,喜欢什么不要什么都能自己决定,她的人生和选择不再受任何人支配。虽然也有的人觉着她粗俗,冲动,一点文化人、成功人士的风度也没有,可她为什么要有呢?   或者说,凭什么要有?她上辈子的一分一毫都是自个儿单打独斗来的,从摆地摊跟治安队打游击到拥有自己的成衣店,她要是文化人讲道理她能生存下去?早让竞争对手撕了八百回了好吗!   更何况后来,她一个漂亮的离婚女人,想要在商场杀出一条血路,遇到的困难和阻碍真的比普通女人大多了。因为,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漂亮女人,只会成为别人的觊觎对象,男人想把她收入囊中,圈养成金丝雀,女人则将最恶毒的揣测和诅咒加在她头上,哪怕她获得指甲盖大一点成功,女人们也会觉着她是靠脸,靠换来的。   要是有选择,她也想做一个温柔的,有风度的,心平气和的女人……可惜,她两辈子都没这个命。   安然把陈文慧还没来得及搬走的兰花一盆盆的抱进屋里,懒得鸟他一眼,直到最后一盆,她把大锁一挂,“你帮我们锁门还是怎么着?”   顾慎言起身,就直勾勾的盯着她,“你不是安然,或者说不是三年前的安然,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一定会查清楚。”他顿了顿,环顾小小的办公室,“但在这之前,我们怕是要一起工作了。”   安然生怕他还理解不了,再一次义正言辞地说:“顾慎言同志,请你听好,我安然跟你不熟,你不用总是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容易引起别人误会的话。如果要跟我竞争工会主席,我欢迎,咱们各凭本事吃饭,可别的,你别说也别做,我很爱我的丈夫和孩子,他们是我的全部,懂了吗?”   顾慎言眼睛一眨不眨,“你真的爱他吗?”   “爱,我爱他,就像爱我的祖国。”她抬头挺胸,说得不卑不亢,没有少女的娇羞,有的只是坦然。   顾慎言终于泄气,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她确实是爱他。短短三年时间,她就变了个人,本来以为只要他回头,她总还会在原地怯生生的,羞赧的看着他。   是的,顾慎言不是傻子,他一直知道他的小学妹喜欢他。甚至,某些时候他还有意的想要给她点希望,他乐于看到她眼睛围着他转的样子,像一只圈养的小兔子。   可是,她为什么就是安容和不受宠的大女儿呢?但凡她有安雅一半的受宠和受重视,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插队,更不会跟安雅若即若离。   这三年来发生太多的事了,先是她不声不响结婚生孩子,直接把他当路人,去年就连一直“慎言哥哥”叫着他的安雅,也不理他了,转而主动追求一个其貌不扬的轧钢工人。   他觉着,这对姐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   自认为已经说清楚的安然,心情轻松多了。她不怕有人跟她竞争上岗,哪怕这个人是曾经的暗恋对象,但她讨厌有什么不说清楚,总这么黏黏糊糊又无处不在的样子。   走了一段,忽然发现不对劲,身后有人跟着她。这段路她每天都走,从工会小平房走到大院的大门,再顺着左边的小路沿着铁皮房子走过去,就能看见自家的新房子了。   她猛地回头,“谁?”   一个高瘦的身影显露在眼前,还穿着前天走的时候穿那身干部装和皮鞋,但鞋子裤子是湿的,还往下滴着水。   “宋致远你干嘛跟踪我,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知道吗?”   宋致远轻咳一声,他心里一直回旋着刚才她说的话,不知不觉就走了一路,“对不起,不是有意跟踪你。”   安然点点头,算是接受他的道歉,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走的那么急嘛,我还以为你又要几个月不着家了。”   宋致远像个大傻子似的,跟她并排走,可脑袋却歪着,一直看着她的神情,“你说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让我体验极致的乐趣。”   安然怔了怔,才想起来这是前几个月去红星海子时说的话,这家伙居然念念不忘到现在?   “还算吗?”他还是不死心。   “算。”等着吧,小样儿,我得让你心服口服,让你知道你安姐永远是你安姐。   走到门口,宋致远忽然又问:“你跟他说的话是真的吧?”不等她回答,小猫蛋就听见声音,奶声奶气叫着“爸爸”跑出来了。   安然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说,他不敢细想。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不敢去追寻真相,或许,就这么过着吧,她不爱他也没关系,爱孩子四舍五入就约等于爱他。   安然:“……”   她忙了一天,脑子已经接近宕机状态,压根不知道他东一榔头西一榔头说的啥了。   宋致远把扒着自己腿的女鹅抱起来,很冷静地说:“安文野。”   “嗯呐,爸爸!”   “安文野。”   “嗯呐,爸爸你肚肚饿吗?姥姥,我爸爸要吃饭饭,还要洗zhao zhao。”   不等包淑英从厨房出来,她又发现一个新的更大的秘密:“我爸爸尿裤纸啦,他要换裤纸啦!”   宋致远脸都黑了,“这是水。”   小丫头歪着脑袋想了零点零一秒钟,“那爸爸,你,你是穿着裤纸,洗zhao吗?”   逻辑没毛病,宋致远居然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不过,“怎么平翘舌还是分不清呢?”这个问题已经持续好长时间了,家里所有人都很努力的纠正她,可她就是不会发平舌音。   “哎呀你急什么,你小时候生来就会吗?人家把‘你’‘我’‘他’可是分得很清楚的。”小枣儿到现在还有点分不清你我他,闹过好几次笑话呢。   安然一把抢过闺女,“咱们安文野已经很棒啦,会说好多好多词汇啦,对不对?”   “对鸭!”小猫蛋搂着妈妈脖子,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今儿严斐又来吃饭了,家里太大太空她还有点不适应,但好朋友一来,她立马就有伴儿啦。   今天还有个重要的日子,她念了好几天的,“妈妈,我可以,吃,吃,生日糕糕了吗?”   原来,今儿还是她两周岁生日。   安然心说,宋致远能赶回来,再给他加一分。   跟去年不一样,今年的生日蛋糕是用烤箱烤的,火候把握得非常好,鸡蛋糕蓬松软嫩,奶油很鲜,裱成一只穿着红裙子戴着红发箍的小老鼠,再插上两根宋致远提前做好的可食用蜡烛……简直了,从蛋糕出炉的那一分钟,小猫蛋眼里就啥也没有了。   吃糕糕,必须吃很多很多糕糕!   妈妈说要等等爸爸,也许爸爸能回来,现在,爸爸终于回来了,那她就可以吹蜡烛咯,兄妹俩屁颠屁颠把凳子拉开,让大人们坐下。   安然把蜡烛点上,电灯关掉,昏黄的烛光里,安文野的脸像会发光一样,她学着妈妈双手合十,“我要许愿啦,我明年还要吃糕糕。”   众人大笑,估计是怕她不知道啥叫“许愿”,铁蛋临时教的。   “呼哧——”一口,蜡烛成功熄灭,开灯,她已经迫不及待蹦跶着看妈妈划蛋糕了。   ***   一家三口第一次齐齐整整躺新屋的床上,宋致远左看一会儿妻子,右看一会儿女鹅,她怎么还这么精神呢?   他真的很想体验体验,啥叫“极致的乐趣”。   可吃饱喝足还格外兴奋的小猫蛋,哪里睡得着啊?她从左边翻滚到右边,又从床尾翻到床头,折腾得一张小脸通红通红的,好容易躺妈妈怀里,小jio jio又抬起来,在墙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一下下就跟踢她老父亲心上一样。   安然现在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我看你裤子鞋子都是湿的,从哪儿回来?你不是去军区了吗?”阳城市并没有大的区域性军区,只驻扎着几只不知番号的部队,少部分在外头,有个军垦农场,大部分其实在海子边的山脉里。   是的,红星海子像一口大锅的锅底,里头煮着一锅清澈见底的湖水,周围连绵不断的高山围成一圈锅边,而安然也是多活了二十年才知道,周围某些山脉肚子里是空的,成为驻军所在地。   不过,具体是哪几座,她也并不清楚。   按理来说,孙志祥接他去的地方应该是军垦农场,裤子鞋子不会湿。   “我去了个地方,暂时不能让你知道。”宋致远翻个身,侧对着她,“你上次不是问我,为什么红星海子里没鱼吗,我们这次在水底发现……”   安然眼睛一亮,“莫非是又发现沉船?!”那可不得了啊,光上次的发现就能让华国核工业捡一批现成的装备,小R本估计肚子都气疼了,这要是再发现一艘,还不得把人气到剖腹?   真是想想就开心呢。   “不是沉船,但也是铀矿……石。”   他的停顿,让安然整个人都兴奋起来,“莫非,红星海子水底下,其实是一个丰富的天然铀矿坑?”要知道,这就跟稀土一样,有了它就是有了将来现代化战争的子弹啊!   安然不懂化学,也不需要懂,只需要知道咱们国家有这个储备就行了。她可以肯定,上辈子因为沉船打捞困难,一直没能研究出里头的东西,更不可能有这一出……如此说来,她的重生,居然是在无意间做了一件对国家贡献不小的事儿?   她激动得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蹭过去,紧挨着,“宋致远,我好开心。”   那软软的女性的身体,虽然还从未见过全貌,可宋致远能想象,那该是如何绝色的风景。他只觉一股热气直往天灵盖冲,整个人像发烧了一般,赶紧小声说:“要不,把孩子给她姥姥送过去?”   安然刚要说话,小猫蛋一骨碌就翻爬起来:“我不要,我要跟,跟我妈妈睡。”猫耳朵不仅能吃,还特别特别灵光的哟。   安然笑,“那你爸爸跟谁睡啊?”   “当然是,跟他妈妈睡呗。”   哈哈哈,安然笑破肚皮。   宋致远:我的女鹅,你才两岁啊,就这么怼你爹,合适吗? 第50章 三更合一   宋致远被女鹅怼了一鼻子灰, 等啊等,终于等到小猫蛋翻累了,睡着了, 他一颗心又重新跳动起来。   “安然同志, 你睡出来一点。”不然待会儿吵到闺女, 不好。   “安然同志你听见没?”   “安然……”   回答他的,只有母女俩清浅的呼吸声, 女鹅跟只小袋鼠似的扒着妈妈,头埋在妈妈香香软软的胸脯子里,好一个手脚并用,他就是想剥也剥不开这只树袋熊。   宋致远还能怎么办?他再激动, 也不敢把女鹅强行抱开啊, 要是半途醒了他可招架不住。   “真是个不讲信用的安然同志。”他幽怨一句, 不过,转而想到今天回来得匆忙, 找姚刚也没要到保险套, 还是先等明天去搞几个保险套再说, 不发生也是好事。   一次一个的话,他至少要准备三个吧。   第二天, 等母女俩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包淑英从餐厅收来一副吃过的碗筷,“女婿天没亮就起了, 我听见响声下来, 把昨晚打包回来的肉给他热了热。”   就这么随便吃一碗,就走了。   安然平时抱怨归抱怨,但心疼也是有点心疼的,在实验室还好, 至少就为了看孩子一眼他也会按时回来,有规律的一日三餐,去了军区,能不能按时吃上饭都不知道。   长期下去,身体不出问题才怪。上辈子她做阿飘的时候看过他扔储物柜深处的病历本:慢性萎缩性胃炎,反复胃溃疡,肾结石……哪一样不是经年累月搞出来的?   这家伙,下面条是会的,可他嫌麻烦,更嫌浪费时间,并不打算把宝贵的时间花在填肚子上,经常是啥也不吃就出门了。   “行,妈以后你睡你的,我起来给他做吧。”   “这哪成,你白天工作就够累的,我白天都闲着,反正年纪大了醒得也早。”包淑英不同意,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能帮闺女的忙了。   她们娘四个,依然是热了热昨晚的剩菜,每人吃碗面条就各忙各的去了。因为本来说好要晾一个夏天才搬家的,现在提前搬进来,安然不放心,要求包淑英白天都把猫蛋带出去室外,将门窗大开着通通风。   来到办公室,不仅陈媛媛早早的到了,难得的就连牛正刚和王建国也在,这俩几乎是见不着人的。   “安姐快来。”陈媛媛把她拉过去,小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咱们要多个同事啦!”   “谁啊?”   “就隔壁厂办调过来的,顾慎言!”小姑娘激动坏了,这可是整个二分厂最帅气的男同志啊,虽然宋副比他帅,可宋副是已婚的啊。   安然怔了怔,看来,这顾慎言是真有两把刷子的,说来就来。“厂里有说给他安排啥职务吗?”   “还没,但我听我对象说,估计咱们工会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就在你们中间。”   听她声音没刚才激动,安然预感到,厂里的意思怕是让她当副,顾慎言当正?不过,在正式认命文件没下来之前,一切都还有可能。   在事业这一块上,安然从来就不佛系,也不是什么善茬,自个儿眼巴巴瞅了一年半的岗位让人空降截胡了,不可能坐以待毙。此时的她,忽然就有点理解前杨主席故意给宋致远使绊子的心情了,职场空降真是挺搞人心态的。   不过,她不是杨,使绊子也太低级了,她整理一下桌面,直接找胡光墉去。   此时的胡光墉正在办公室看早报,桌上也是乱哄哄的啥都有,不过因为是党组书记,有独立的办公室。   “书记,忙呢正?”安然站在门口,笑着问。   “小安?不忙不忙,赶紧进来,不是让你多休息两天嘛。”搬家酒他也去吃了,老伴儿还夸了安然好久呢。   “没事,也不累。”安然进去,“书记您要不忙的话,我能跟您聊两句吗?关于工作的事儿。”   安然虽然知道胡书记明显很照顾她和宋致远,但基本没事的话都不会来书记办公室,不想给人添麻烦。   胡光墉工作这么多年,也是从基层生产线一步一个脚印做到书记的,他接触过的职工,没一万也有八千,能不知道她的意思?他叹口气,“坐吧。”   安然一听,干脆不主动提了,把皮球踢过去:“想必书记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胡光墉放下报纸,“小安,你的努力我们领导班子都看在眼里,你看你一来,咱们工会做出好几件大事,尤其上次劳动节晚会,可是让咱们厂大大的出了风头,周部长也是赞不绝口……可是。”   他顿了顿,主动给安然泡了杯茶水,好像是想借此安抚她,“我们工作也不好做,小顾那边……”   他吞吞吐吐,安然哪还有不明白的,直截了当问:“他当工会主席,我当副的吗?”   胡光墉点点头,愧疚地说:“不过你放心,他也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年轻人,你们搭档一定会让咱们工会的工作更上一层楼,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你尽管来找我,我帮你协调,怎么样?”   这话,有领导的端水术的成分,当然更多的也是真心。安然其实挺能理解他的难办,所以也不对既成事实纠结了,再纠结就是为难这位老书记:“谢谢书记,不知您是否方便告知一下,让他做正是总厂的主意吗?”   以胡光墉对她的欣赏,不可能是刘解放,因为刘解放博弈的话压根不是胡光墉对手,只有可能是更高层次的胡光墉控制不了的力量。   “对。”   原来,顾慎言这几年借着收送文件之机没少往总厂跑,在总厂的书记厂长跟前也是挂了号的,更巧的是他最近谈了个对象,还是总厂厂长的亲闺女,听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总厂那绝对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   她安然工作能力再强又能怎么样,人准女婿需要一个平台,借势上青云。现在当工会主席,估计也就是真正高升之前练练手罢了,刷一刷履历,积累一点政治资本而已。   陈文慧退休手续还没办,总厂就把顾慎言的位置安排好了,只是因为安然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不好强行空降,只放出消息,想要让二分厂领导班子先给安然做做思想工作,打打预防针。   胡光墉是两天前就接到总厂的电话了,可一直没想好怎么跟安然解释。   安然现在还能怎样呢?大吵大闹根本不可能,对既定事实没有任何改变,虽然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也不至于放不开,“行吧,谢谢书记。”   胡光墉本来还准备了许多安慰勉励的话,但没想到她能这么快释怀,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啥了。按理来说,别说女同志,就是男同志遇到这种事都会有意见,去年的老杨可是闹过好长一段时间脾气的。   离开书记办公室,安然刚走到工会门口就发现,顾慎言已经搬过来了,陈文慧的位置都被他“占领”了。   陈媛媛跟她对视一眼,努了努嘴巴,牛正刚和王建国也是同样的神情,挤眉弄眼。   顾慎言还是一身白衬衫扎进工装裤里,头发好像永远不会乱,神情自若的收拾着自个儿东西,好像没看见大家对他的不欢迎。   安然心里是不得劲,但也就那么会儿,过了也就过了,中午回家吃饭,就连包淑英也听说工会主席换人做了,问她是不是真的。大院里的工人和家属们其实一致觉着,安然更适合这个位置,她为大院家属们办的事儿,那是有目共睹的。   以前家家户户手头紧得啥似的,她来了以后多少都宽松起来,能干的譬如邱雪梅刘宝英都穿上了新衣服,孩子们不说吃多好,但吃饱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哎呀妈,你们消息可真灵通,换人就换人呗,你闺女至少还捞着个副的不是?”   在包淑英眼里,这不就是强颜欢笑嘛?然然是多好强个人呐,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包淑英觑着闺女脸色,“然然啊,咱们看开点,也别跟他们闹,只要有份工资拿就行了,干啥不是干呢?”比起在小海燕当会计,那可真是好太多啦,现在工资高,福利好,还是个正式工作,老了有退休工资拿的。   安然无奈,她的泼妇形象实在是深入人心啊。   “放心吧,你闺女想得开。”要是啥都能跟看爽文似的一帆风顺,那生活也就没了惊喜,不是吗?   凭心而论,顾慎言面上看着温润如玉,其实做事却是雷厉风行的,刚上任半个月就带着工会四个部下把所有车间转了一遍,掌握了每一个车间的工作基本情况,还自个儿手动编写出一套方便查阅车间情况的小册子,比陈文慧在的时候用心多了。   既然如此,安然也就省了自己多花心思在工作上,每天都能按时下班,种种菜,做做饭,陪陪孩子,它不香吗?   ***   秋高气爽的一天,陈六福这就穿着干部装,来把一身新的包淑英给接回他的宿舍了。   虽然都不是青年男女了,但俩人看见对方的第一时间还是害羞的笑起来,包淑英简直跟个小姑娘似的,想看又不敢看,被大院里来“送亲”的妇女们一打趣,一张脸红得小姑娘似的。   就连刘宝英也感慨:“婶子这可真是找对人了。”这么大年纪居然还有种恋爱的感觉,她才三十出头都没这激情了。   包淑英为人和气,十分热心,别人请她纳双鞋底,剪个花样子,帮忙看会儿孩子啥的,她都是笑眯眯的答应,在大院里人缘很好。   大家伙也都知道她前夫是隔壁住小白楼的安容和,前两次婚姻失败了,以为这辈子就完蛋了,谁知道一转眼就找个吃供应粮的,虽然有人羡慕嫉妒,但大多数邻居都是真心替她开心。   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作为亲闺女,按照习俗安然不能去送亲,只请了沈家的拖拉机,扎上红绣球和彩带,把置办好的嫁妆装了满满一车,衣食住行全都备齐了,就这么轰隆隆着,热热闹闹着送到市医院去。   妈妈去不了,可小猫蛋很想去呀,她想坐秋霞姨妈大腿上,坐在风光的大拖拉机上游街,听说要围着阳城市绕好几个大圈呢……她小脑袋瓜里已经想象出超风光超气派的画面啦!   安然其实是害怕人多眼杂,一个小孩子要是没人看着,她不放心。“乖,坐拖拉机以后有的是机会,咱们乖乖在家,等四个小时,下午咱们就过去吃饭,好不好?”   孩子的失望毫不遮掩,安然也只能狠心拒绝。   别看平时在大院里跑来跑去,可小猫蛋身边就没离过人,工作时间是包淑英看着,下班是她看着,晚上还有宋致远……   “你真不去?哎呀小猫蛋也想去呐?那我给她捎带过去,成吗?”刘宝英难得的穿着一身的确良衣服,头发梳得光溜光溜的,苍蝇飞上去都打滑。   “算了,我待会儿带她一起过去吧。”安然还是很坚定的拒绝。   谁知她低估了闺女对风光的大拖拉机的向往,扁扁嘴,低着头,捉着衣角抠啊抠的,委屈扒拉。   “哎呀瞧你,看把孩子委屈得……”刘宝英一把抱起小猫蛋,“走,姨妈带你去。”   小丫头趴“包赢”姨妈肩上,摇了摇手:“妈妈我走了,啊。”眼睛里还亮晶晶的蓄了眼泪。   安然哭笑不得,她还能再阻拦吗?她最宝贝的闺女要是因为她的过度保护而闷闷不乐,而觉着受了委屈,那她得反思自己,是不是矫枉过正。   毕竟,整个大院里这么多孩子,真正有大人好好看着的没几个,都是小羊羔子一样四处乱跑,除了曹家的偷东西吃差点被闷死,也没听说谁家孩子跑丢的。   安然只能安慰自己想多了,“去吧去吧,好好跟着宝英姨妈,不许乱跑哦。”   “好哒!”   “哎呀你就放心吧,我给她拴我裤腰带上。”   楼底下哄堂大笑,安然也有点不好意思。女鹅不在,又不用上班,卫生该打扫的都打扫好了,安然环顾一圈,居然发现没啥可干。房前屋后种的蔬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她前几天撒了点茴香种子,现在一看,哎哟居然就冒出嫩绿色的苗苗来了。   只不过秋天雨水少,安然从水龙头里接了一桶水来,慢慢的,薄薄的撒了一层,也不敢多浇,只润润土就行。看着嫩绿的苗苗,安然眼前已经出现它们变成茴香饼的样子,又香又嫩,一口气能吃好几个哩!   正想着,一把破锣嗓子就叫起来:“包文篮,包文篮你在家吗?”   安然忙在屋后回答:“他不在,咋啦?”   牛蛋呼啦啦跑过来,“我们来做客呢,他姥姥结……哎呀安阿姨。”这小子自从搬家来过一次后,有事没事跟姜书记老两口来办事他就要一趟,包文篮跟他真是难兄难弟。   “你来得挺早啊,包文篮去外头巷子里玩了,还没开席呢,先去家里坐坐,你爷爷奶奶呢?”   牛蛋把满满一兜小海燕的土特产递过去:“在后头,我找包文篮去。”   一道黑烟人就没了,安然:“……”   网兜里是姜书记和陈大娘鸭蛋妈大家伙送的鸡蛋、时令蔬菜和几斤晒干的贝母,据陈六福所说润肺止咳效果不错,小猫蛋哪天要是咳嗽了可以试试。这次来做客,只有姜书记老两口代表小海燕生产队来,因为现在的小海燕不同往日,妇女们忙着采药洗药卖药,男人们组建建筑工程队,跟着姜德宝大叔四处给人盖房子,剩下的还得守着土地挣工分,还真抽不出几个闲人来。   安然给老两口倒了水,坐了会儿,心里想小猫蛋想得不行,打算先带他们过去宿舍区看看。结果刚走到大门口就遇见安容和一脸土色,神情落寞。   看见安然他瞬间活过来两分,急切地问:“然然告诉爸爸,她们是不是乱嚼舌根子?”   安然挑眉,不明白他的话,就差把“不耐烦”三个字写在脑门上了:“什么?”   还嫌上次丢的脸不够大发吗?   “哦,她们说你妈妈要嫁人了,还嫁给市医院的大夫,一定是她们乱说的,对吗?”自从搬家宴上被人戳破他淡紫色的梦幻后,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好意思来找包淑英了,但不代表他心里没想法。   这不,今儿刚出门,居然就听对面二分厂大院的妇女嘻嘻哈哈笑着说要去给包淑英送亲。名字是他前妻的名字,说的情况也都对得上,可凭什么说她要再婚?还说她苦尽甘来,嫁了个吃供应粮的大夫,他不信,除非是他的前妻亲口承认!   安然没忍住翻个白眼:“对,我妈和陈叔今儿结婚,但他们不打算大办,不相干的人就不请了。”   安容和眼睛一瞪,“我是不相干的人吗?”   这下别说安然,就是姜书记和老伴儿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亏他还自诩文化人呢,咋连“脸大”两个字也不会写?   “怎么着,只允许你在我妈大肚子时候跟人暧昧不清,就不允许我妈离婚后二十年再婚?安副厂长,这话您要是敢答应,我今儿就上贵厂问问,共和国哪条法律规定的。”   “别别别……”安容和的神情,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他做梦也想不到,曾经被他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开的,又土又丑的前妻,居然能逆风翻盘,越活越年轻,还嫁了个比他还年轻的丈夫。   他当年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这么好的女人居然不要。   是的,自从发现他的“淡紫色红颜知己”就是前妻后,他已经在心里后悔了很长时间,年轻时候喜欢娇嫩的,老了反倒觉着这种独立行走有个性的更能给他留空间。   不过,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再后悔总不能跟许红梅离了吧?更不可能再跟包淑英复婚。   安然是不知道他心里想的这些,不然得笑破肚皮,就他,也想吃回头草,他配吗他?!   不过,能看见他的悔不当初,安然还是替母亲高兴,前两次不幸算得了啥呢,第三次找对人就行。毕竟他们现在结婚可是再没有任何负担,只纯纯的搀扶着过日子就行,有困难还有她和宋致远给撑腰,她前半生的不幸至此开始终结了。   真是越来越想她的小猫蛋了,“叔,婶子,咱们快走吧。”   市医院其实离二分厂不远,步行也就二十分钟不到的距离,他们赶到的时候,后头宿舍区还怪热闹。陈六福虽然老陈,但他科室里有好几个年轻人,正是爱闹爱玩的年纪,跟赵银花刘宝英这群妇女很打得来,你来我往不知道说啥呢,小小的屋子变成欢声笑语的海洋。   姜婶子还是第一次来,好奇地问:“小安,哪两个是陈大夫的儿女?”   安然找了一圈,“应该是还没到。”她也只在几天前见过一面,儿子在酱油厂上班,女儿当年怕受牵连跟陈六福断绝父女关系了,应该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宝英,我家猫蛋呢?”   刘宝英正笑得开心,愣了愣,“刚才还在这儿呢,是不是铁蛋带出去了?”   陈六福结婚听说可是大手笔,买了二十斤喜糖,三十斤花生瓜子儿,铁蛋带着一群大院孩子来讨喜糖,一会儿来一拨,兜里揣得胀鼓鼓的,一会儿又来一拨,大人们忙着说笑,忙着嗑瓜子儿,也没注意。   安然把姜书记老两口安顿好,让他们先坐着玩会儿,就赶紧出去找孩子了。她主要是怕小猫蛋乱跑,这儿跟医院就一墙之隔,通过一道二十四小时敞开的后门相连,谁都能出去和进来。   铁蛋正跟一群孩子骑在这堵围墙上,“噗嗤噗嗤”往下吐瓜子壳儿,地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不知道吃了多少。   安然找了一圈,围墙上的都是半大男娃娃,墙根的则是几个女娃和小一点的爬不上墙的男娃,唯独不见猫蛋。   “包文篮,你妹呢?”   “刚不还在这儿嘛。”铁蛋环视一圈,立马跳下墙,“小野,小野你在哪儿?”   安然也急了,小猫蛋虽然胆子大,可每次出大门都是有人带着的,过马路哪怕是没车,她也会乖乖牵着妈妈的手……就这么一个人跑出去,不知得吓成什么样。   然而,这儿是市医院,曾经两个孩子被调包的地方,安然心里还有另外一层担忧……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就是直觉,对这个地方的恐惧。   “铁蛋你去找银花姨和宝英姨,让她们出来帮忙找安文野。”安然一秒钟也不耽搁,又安排其他几个大院孩子来帮忙。   孩子们赶紧跳下来,“安文野”“小猫蛋”的喊。   “你们找安文野吗?我刚在外头看见她,有个奶奶抱着她哟。”刘宝英家小老三,嘴里含着半颗糖,含糊不清的说。   “那个奶奶你见过吗?”   “没。”小老三摇摇头,“跟小野爸爸一样,戴眼镜。”   安然一面往外跑,一面在脑海里迅速搜罗见过的戴眼镜的老太太,除了严斐奶奶高美兰,还真想不出其他人了。但她可以肯定不是高美兰,高美兰做事不会这么没谱儿,把人孩子抱走不说一声。   那是什么人抱了别人孩子却不打招呼?这不就是偷孩子嘛!   好容易把猫蛋保护到两岁,如果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她再次陷入上辈子的贼窝,安然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她直接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紧紧握在手里,追上去要看见她直接开打。   ***   话说,小猫蛋跟着“包赢姨妈”来到姥姥的新家,看了会儿热闹,又装了两兜妈妈爱吃的花生糖,这才尾着哥哥出门,踮着脚看他们骑在墙上吐瓜子壳,看得她脖子都酸了,哥哥也不同意抱她上去骑一把,就打算回屋去。   可走到一半,忽然有个老奶奶问:“小朋友,你妈妈是不是叫安然?”   听见妈妈的名字,她立马回头,这个老奶奶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对鸭。”   “那走吧,奶奶带你去个地方。”说着就要来牵她的手。   可安文野是谁呀?那可是从小听妈妈讲故事长大的,什么小红帽和大灰狼呀,王后的毒苹果啊,不认识的人突然对她好,她可不能相信她,至少不能立马相信。   她把手甩开,奶声奶气问:“奶奶你认识我妈妈吗?”   “认识啊,你看我都知道你妈妈名字呢。”   大眼睛一转,“那,你知道我妈妈,最爱什么吗?”   老太太一愣,“当然是最爱吃糖咯,你不也最爱吃糖吗?”她都看见好几次她拿着钱去街角百货商店买糖了。   小猫蛋双手叉腰:“错啦!”   说着,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很明显,以她有限的脑容量判断,这个老奶奶压根不认识她妈妈。因为她妈妈最爱的肯定是她安文野呀,连这都不知道,那就是个假奶奶!   老太太看她就要走远了,再进去就是家属区,那里人多眼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拦腰抱起孩子就要跑。   她的手劲特别大,紧紧的掐在小猫蛋肉乎乎的肚子上,孩子又惊又痛,但她还记得妈妈教过的,越是紧急的情况越不能慌。   遇到危险不要慌,要跟坏人说好话,让他们放松警惕……对!   老太太准备给她套个衣服在头上,以免挣扎被人看见呢,其实她兜里还有一块浸过麻药的手帕,如果这臭丫头要实在不乖的话,她就给她鼻子前一捂……可是,谁能告诉她,这臭丫头怎么不哭不闹呢?   不哭不闹就算了,还结结巴巴,奶声奶气说:“奶奶身上香香哒!”   真是个蠢丫头,要是自家孙女能有这么听话该多好,可惜啊,谁让她爸是宋致远,她妈是安然?一个发现了沉船,一个研究出沉船里的东西,还顺藤摸瓜找到红星海子去?那可是他们守了三代人的“风水宝地”。   就因为他们的发现,上头震怒,怪罪下来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群潜伏在华国的人?那么多铀矿石,那么大个铀矿,整个鬼子岛加起来总储量也没它大,他们真是气得做梦都是守护铀矿,都是造原子弹!   当然,这是公仇,她跟安然还有私仇。   “臭丫头,你乖乖的,奶奶就不打你,知道不?”   “嗯呐!”小猫蛋记着爸爸教的,深呼吸,深呼吸,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超听话哒奶奶,你要带我回家家吗?”   “不回家,我带你去个地方,在那儿,你会看见咱们武士会很多人,很多都是跟你爹娘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老太太阴狠狠地说,掐住她肚子的手却微微松了松。   小猫蛋趁机摸了摸小肚子,好痛痛呀,好想哭,妈妈和姥姥就从来不会这样掐她的,她好想妈妈怎么办?   老太太一低头,看见她眼睛红红的,扁着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怎么?不许哭,哭我就撕烂你的嘴巴。”   小猫蛋吓得赶紧捂住嘴巴,瓮声瓮气说:“我……我想拉臭臭……”说着,正巧放了个屁。   这两天姥姥忙着收拾嫁妆,没时间做饭,妈妈天天给她和哥哥烤红薯吃,甜甜的,香香的大红薯她一天能吃两个呢。当然,因为吃太多了,她的小肚肚就造反,每天都会放超多超臭的屁,妈妈都被臭得不愿跟她盖一个被窝啦。   老太太差点没被她的臭屁直接送上天,那种红薯在肠胃里发酵后的气味,真的是一股恶臭,她没忍住,直接就“呕”一声,把她放下了。   小猫蛋也不急着跑,她往周围一看,发现不远处有个公共厕所。是这样的,全阳城市的公共厕所盖得其实各有各的样子,并不统一,可这个厕所是前几天妈妈带她出来的时候上过的,她还记得妈妈教她,左手手边那个字叫“女”,是她和妈妈上的,右手手边那个字叫“男”,是哥哥和爸爸上的。   两岁的安文野,对“男女有别”不是很清晰,但她敏捷的思维能力告诉她:如果她进女厕所,坏奶奶肯定会追进去,她跑不了。可如果进男厕所,坏奶奶就进不来啦……因为奶奶是女的呀。   那个“男”字,在她心中就是孙悟空用金箍棒划的结界,坏奶奶决不能跨过它!   于是,她指着厕所问:“奶奶,我可以去彻(厕)硕(所)拉臭臭吗?”   老太太本来没听懂她说啥,但看手指倒是明白了,这死丫头也不知道吃了啥,放个屁都这么臭,要是让她在路边拉,那还不得把行人全臭翻?老太太从来是最爱面子,最注重形象的人。   反正,这么小的丫头,能有啥坏心思呢?能逃出她的如来佛五指山?   “嗯,去吧。”   公共厕所常年无人打扫,要多臭就有多臭,她才懒得跟进去,就在厕所对面一颗大槐树下站着,心里想的是待会儿到了武士会要怎么劝劝上线,弄个孩子没什么用,不如直接收拾安然。   去年要不是因为安然横插一脚,她陷害宋致远就能成功了。要是成功把他弄下放,他又哪来的机会当厂长,哪来机会打捞沉船,甚至探出铀矿坑?   一步错,步步错啊,当初就差了那么一点点,谁知道安然明明是个高中生,实际却是个毫不讲道理的农村泼妇呢?撒起泼来农村妇女也不是她的对手。   要是她能按文化人的常理出牌,她弄走宋致远妥妥的。   老太太是越想越来气,她活了半辈子,斗过的人,批过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硬骨头,硬得能硌牙那种。   ***   另一边,小猫蛋趁坏奶奶不注意,哒哒哒跑进了男厕所。她也不知道具体的“男”和“女”有啥区别,反正看坑位好像都差不多,但她知道害羞,刚进去是蒙着一半眼睛的,等透过手指缝发现坑位上没蹲着人,这才放心的松口气。   谁知刚把小手放下,最里头靠墙的地方就站着个高个子的伯伯,她吓得赶紧转身,“对不起哟伯伯,我不是故意哒。”   哥哥说了,男孩嘘嘘的时候她不能看,会长针眼哒。   男人刚尿好,刚整理好衣服准备转身,就被她奶声奶气的声音吓了一跳,粗着嗓子问:“你谁家孩子,怎么跑男厕所来?”   她的小裙子和小揪揪,无一不是告诉别人她的性别。   “对,对不起伯伯,我不是故意哒,你能帮帮我吗?”她想了想,伯伯虽然很凶,但还在帮她找大人,应该不是坏人。   “帮你什么?”男人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   小猫蛋这才发现,这位伯伯居然只有一只眼睛,左眼用一块黑色的布包着,像妈妈讲的故事里的“海盗”。“还(海)带(盗)伯伯,我被坏奶奶拐了,你能送我回家,找妈妈吗?”   她咽了口口水,海盗伯伯实在是太凶啦,她显然很紧张,“我爸爸是大,大工程师,会做超多东西哟!”电风扇电冰箱电烤箱电空调,还有超好玩的滑梯和秋千,别人的爸爸都不会做。   独眼男人哪里听过这么小的孩子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啊,哒哒哒的十分流畅,可很多字眼发音都不准,含含糊糊,断断续续的,他没听懂几个。   “你叫我什么?”   “海带(盗)伯伯。”   “你不怕我?”他指了指自己黑洞洞的左眼,在他住的胡同里,没一个孩子敢跟他说话,更别说对视。   “怕。”小猫蛋顿了顿,“可是妈妈说,要懂礼貌。”说话要看着别人的眼睛,不能东张西望。   看来家教不错,独眼男人倒是有点信了,这样的孩子不至于像其他小屁孩一样捉弄他,“你家住哪里?”   “阳光二分厂。”只要回到大院,坏奶奶就不敢进去抓她了。   独眼男人想了半天,阳城市没有什么阳光,有二分厂的单位也有好几家,譬如化肥厂,钢铁厂,纺织厂,木材厂。   “你爸妈工作的厂子,是生产化肥?还是钢铁?或者……”   话未说完,小猫蛋就骄傲地说:“钢铁!”   哦,原来是阳钢二分厂的。“你几岁?叫啥名儿?”   “我叫安文野,我今年两睡啦。”小猫蛋很着急啊,不知道“结界”能不能挡住坏奶奶,“伯伯帮帮我吧,我想我妈妈,想我爸爸。”   说着,都快哭了。   再聪明伶俐,那也只是个两周岁的孩子啊,她对世界的认识还停留在妈妈讲过的故事里。   童话故事里,有坏蛋,也有好人,一个人非黑即白。   奶声奶气的求帮助,多么像啊……男人陷入沉思。   “臭丫头你拉好没?别给我耍花招。”门口传来一把非常严肃的声音,证明她没说谎。   独眼男人当即站起来,一抬手就把背面墙上的窗子推开了,他抱起小猫蛋,把她放窗沿上,“乖乖坐着,别怕,我出去从外面接你。”   小猫蛋心心念念想骑墙,今儿可是第一次骑上了,甩着小胖腿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害怕?“嗯呐!”   独眼男人出门,目不斜视,走到厕所边上,看见老太太等不及已经进了女厕所,忙绕后头去,把孩子抱下来,一路直奔阳钢二分厂。小姑娘有没有说谎,去到厂里就知道了。   ***   安然这边,发动所有客人把市医院找了个底朝天,又出门顺着大路找了一圈也没找着,又去公安局找严厉安报案。这么小大的孩子丢了,还有人看见被一个陌生老太太抱走,可不是小事,拐卖儿童的可能性非常大,公安当即出动十几号人,一面对照着在他们那儿挂过号的“线人”找,满大街海了去的找。   安然虽然着急,但也知道这么大的事不能一个人扛,多个人出主意总是好的,当即让铁蛋回家叫他姨父来,一起想想办法。   谁知道铁蛋去了半天没回来,一会儿居然是宋致远抱着睡得香甜的女鹅来了:“怎么还不回家?”   安然腿一软,赶紧摸了摸闺女全身上下,确定是如假包换的亲闺女,身上也没受伤,这才一口气呼出来,软软的坐花坛边上。   原来,宋致远记着今儿是丈母娘的好日子,早早的提前结束工作,准备回家换身衣服就过来吃席,谁知道居然发现闺女衣服也没换,鞋子也没脱,一个人可怜兮兮的睡床上。   虽然睡着了,小肩膀还一抽一抽的,一摸枕头居然是湿的。   而铁蛋也急慌慌回来,说他妹被人拐走了,小姨让他快点去市医院商量怎么办。   宋致远:“……”女鹅不是在家吗?   不过,稍微一联想,他就知道事情原委了。 第51章 三更合一   正焦头烂额的众人, 全都傻眼了,又惊又喜。   “这孩子,怎么是宋厂长抱来的呢?”   “大家找她都要找疯了, 她咋就回家睡觉了呢?”当然, 倒不是责怪, 所有人都庆幸,虚惊一场。   不敢想象, 这孩子要真丢了,安干事和宋厂长估计得疯。谁家的孩子都是心头肉,可他们家的却是心头最最软,最最嫩, 最最碰不得那块肉。   安然强打精神, 让母亲和陈叔先带大家伙去吃饭, 她要看孩子就不去了。包淑英也担心坏了,哪里还有心思吃席啊, 可今儿是她结婚的好日子, 安然不同意, “妈你别冷落了陈叔,反正孩子找到了, 也没事,你们快招待客人去。”   平时馋得啥似的铁蛋,对于心心念念很久的吃席也不去了, 亦步亦趋跟着他们回家。   “姨, 姨父,对不起,是我没看好妹妹。”他低着头,认错。   安然浑身无力, 像虚脱了一般,但还得强打精神安慰他:“没事,妹妹没事就好,看好妹妹是咱们全家人共同的责任,不能光靠你,知道吗?”   孩子丢了,所有人都有责任,单怪谁,问责谁都不公平,安然目前没精力想别的,脑海里只有四个字——找到就好。一切问题,等过了这头再说。   直到回到家,安然的腿还是软的,浑身使不上力气,居然连小小的门前台阶都上不去,腿抬不起来。宋致远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扶着她,慢慢的像蹒跚老人,一步一步上台阶。   “没事了。”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安然的喉咙特别痛,估计是说话太多,一路喊“安文野”给喊哑了,她想说点什么说不出来,只能使劲咽口水,进屋第一件事先灌下一杯白开水。   她一面灌水,宋致远一面把他回来发现的事给说了。   安然心疼得都快滴血了,赶紧摸了摸闺女的眼角,那里还带着未干的泪水,也不知道一个人在家哭了多久。想想吧,两岁的孩子就这么孤零零,害怕怕的蜷缩在床上哭到睡着,那个画面安然眼泪都要下来了。   “乖乖,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让你去看热闹。”当时要是心再硬一点,再有原则一点,就不会让她受这样的苦。   忽然小猫蛋就睁开惺忪的睡眼,张手朝妈妈要抱抱,“妈妈……呜呜……”   安然浑身好似又充满了无穷的力量,赶紧接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头,“对不起啊宝贝,妈妈让你受苦了。”   小猫蛋脑袋就在她怀里拱啊拱的,真是委屈死了那小样子,安然和宋致远眼泪都要让她拱出来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委屈,这么让人心疼的孩子呢?于是,两口子晚饭都没顾上吃,啥也不说了,就这样轮流着抱着孩子,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上走到楼底下,明明是个二十多斤的大宝宝了,可却还像几个月的小奶娃娃似的哄。   小人儿受委屈了,别说抱几个小时,就是抱到地老天荒他们也舍不得撒手。   安然心里有一千个疑问,关于她今儿去了哪里,被什么人带走,又是怎么回来的,可她不敢问,不敢在她刚平复下来的时候又刺激孩子回想起害怕的事。好在小猫蛋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心理素质是真得了她爸爸真传,哄了两个多小时就说:“妈妈,肚肚饿。”   哎哟,知道肚子饿想吃东西,那就是没啥大事了,安然赶紧问她想吃啥。   “肉肉。”   安然想起来,冰箱里是还有一块五花肉,也来不及慢慢解冻了,直接用水煮软后切薄片,刷上秘制的甜辣酱,放进烤箱里,几分钟滋滋流油的烤肉就出炉了。   铁蛋跟着找孩子,急得嘴唇都冒烟了,现在一闻肚子咕咕叫得厉害,赶紧跑屋后的菜地里,现扒一把生菜叶子来,随便洗了洗,卷着五花肉就开吃。小猫蛋一看到这熟悉的吃法,人也精神起来,“哥哥,我也要菜菜。”   铁蛋觉着是自己没看好妹妹,看着妹妹像一只哭得伤心得力气都没了的小猫猫,顿时大手一挥:“等着,哥给你卷。”   “不!”   她还不让别人帮她卷,就得自个儿笨拙的用嫩绿的菜叶包住油滋滋的五花肉,裹啊裹,卷啊卷,像给肥兔子做冰棍儿似的,卷出个完美的形状来才送进嘴里,“哇哦,真好吃!”   她开口说话,大家伙的情绪又好了点。铁蛋故意逗着她,想让她多说点话,“小野你看,我能裹个三角形的。”   小猫蛋经常看爸爸的图纸,知道啥叫三角形,也跟着他裹,裹好几大嘴吃掉,那叫一个爽快。   “小野你看,这是头巾形哦,就跟海盗的头巾一样。”小姨给他们讲故事的时候为了形象,都会画几个简笔画,这是兄妹俩从小就根植在心里的。   小猫蛋立马说:“妈妈,我超棒哒,我找海带伯伯帮忙。”   大人们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怎么天马行空说起另外的话题。可铁蛋却是天天跟妹妹在一起的,立马灵机一动,“你说是,你今天找了海盗伯伯帮忙回的家吗?”   “对鸭。”   安然心头一精神,试探着问:“海盗伯伯亲自送你回家的吗?”   “对鸭,公共厕所,伯伯嘘嘘,帮我骑墙,还,还有……”嘚吧嘚吧,虽然断断续续,不太清楚,可对于跟她有特殊沟通技巧的妈妈来说,要还原当时的情形也不难。   安然是怎么也没想到,她两岁的闺女居然完成了被拐后的自救?而且是教科书级别的!她虽然也会时不时给讲点“遇事不要慌”“要找可靠大人帮忙”的道理,但压根没抱希望两岁的她能听懂,都是绞尽脑汁掏空了睡前故事用来充数的。   安文野真的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还付诸行动了。   安然抱着她,亲了亲她糊满泪水的小脸,咸咸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安文野你真棒!有你,妈妈真骄傲!”   小猫蛋瞬间挺了挺胸膛,“我不害怕坏人,我超棒哒,对不对?”   “对对对!”大家异口同声肯定她。   小丫头,说什么都要问一句“对不对”“是不是”,非常喜欢那种被别人肯定和赞同的感觉,简直可爱得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了。   不过,安然还是没忍住,想要趁热打铁,怕她睡一觉把细节给忘了:“那大院里的孩子看见你让一个老奶奶抱着,是真的吗?”   前一秒还骄傲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猫蛋,立马缩了缩身子,紧紧靠进妈妈怀里,“嗯呐,坏奶奶。”小手掀开小裙子,大家这才发现她肚子上,腰上好几个红紫的手指印,当时也不知道下了多大劲,孩子得痛成啥样,别说安然和铁蛋,就是历来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宋致远,也给气得气血逆流而上,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明显是在咬牙。   安然也顾不上吃,让他去找热毛巾来给孩子捂捂,“不怕了不怕了啊,咱们安文野特别勇敢,爸爸妈妈和哥哥都会保护你的,坏奶奶再也伤害不了你了。”   小猫蛋点点头,“坏奶奶,戴眼镜。”   看来,跟别的孩子说的对上了,而且听小野的意思,这个坏老太太想把她带去一个叫“故事会”的地方,而阳城市没有叫“故事会”的,估计是她听岔了,或者自个儿发音不准。   不过,事情并不难办,知道他们夫妻名字,还知道小野家住哪儿,应该是跟踪过的,阳城市本地人的可能性比较大,哪怕不是,那也得有个固定住处,租房子探亲访友什么的。   第二天,安然把母亲请来帮忙看着小猫蛋,自己亲自去市公安局一趟。   昨天,严厉安和胡文静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倒不知道还发生了惊魂事件,此时一听安文野差点被人偷走,顿时气得青筋直冒:“王八蛋!”   他对这种事情是有切肤之痛的。   “难道又是当年那个刘美芬干的?”这是人的直觉,两个孩子都曾经被偷过,总感觉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可刘美芬当年被判了五年刑期,安然一直关注着,至今还没出狱,还在蹲大牢呢。不可能分身乏术出来偷孩子,而当年她的帮凶护士杨荔枝,听陈六福说也结婚怀孕了,最近刚生了孩子在坐月子……没有偷孩子的条件。   “我看不像,严哥你这儿能不能查到全市戴眼镜的四十岁至六十岁之间的妇女有多少人?头发是扎起来的,露出额头,不是短发。”小猫蛋能提供的信息就这么多,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安然必须试试,坏老太太能偷一次,就会偷二次三次,说真的她要真对她和宋致远怎么着,安然还不怕,自信能见招拆招。可对小猫蛋,她一丁点风险都不能冒。   她必须尽快查出坏老太太是谁,然后一把摁死,快刀斩乱麻。   严厉安沉吟片刻,“我建议不要打草惊蛇,有可能是针对你家宋厂长的团伙作案,可以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让全市各个单位报一份近视人员的情况,但走程序需要时间……”   安然了解,慢慢地,不动声色地一网打尽,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可涉及到小猫蛋,她就没办法等,只想把所有她能想到的线索都告诉警方。“对了,孩子还说什么故事会,坏奶奶要把她带去故事会,那里有很多我们的仇人,阳城市内有这样的社团组织吗?”   严厉安思索片刻,“斗天会,雄鸡会,倒是知道,这个故事会还是第一次听说。”   好吧,安然彻底放弃这条线索了,这个“故事会”要么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是没在公安这里备过案的非法组织,要查也难。   不过,捉了她的是坏奶奶,帮了她还把她送回家的海盗伯伯,安然倒是很想见一见,亲自感谢他。“严哥您看您这边方不方便帮我找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独眼,左眼蒙着黑胶眼罩。”   “怎么?”   “主要是他救了小猫蛋,我们全家都想感谢他。”把孩子放下就走了,这是无名英雄啊。   她安然历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救了她的小猫蛋,以后就是她安然的大恩人。   ***   回到家,小猫蛋虽然还是蹲地上跟兔子玩儿,但明显感觉到,整个人恹恹的,没以前活泼了。安然更心疼了,问她想吃啥也说不出来,只看见她就扒她身上,怎么都不愿下去了。   明显,是吓坏了,现在见到能让她感觉安全的人,她就扒拉着不放。正好工会有事,陈媛媛在隔壁喊,让她过去办公室一下,安然就把小猫蛋兜在胸前过去,带孩子上班,就让她破例一次吧。   到的时候,牛正刚王建国也都在,顾慎言一个人坐主位上,春风得意地说:“安副主席来了就好,先坐下吧,咱们开个会,说说最近的工作。”   小猫蛋很乖,静静地趴在妈妈胸前,不说话也不乱动,陈媛媛悄悄给她塞了一根大白兔,她捏在手里悄无声息的有下没下的舔吧着,时不时还好奇的看看大家。倒是不像别的孩子,早闹开了。   “两个月前咱们工会的劳动节晚会办得不错,市里点名表扬了咱们,接下来我打算再接再厉,再办一场国庆晚会,争取超越以前的成绩,大家觉着怎么样?”顾慎言端起搪瓷茶缸子,学着那些老干部们,吹开茶叶沫子,大大的喝了一口。   牛正刚和陈媛媛对视一眼,悄悄做了个挤眼睛的动作,意味不言而喻。劳动节晚会那可是小安(安姐)自个儿费心费力操持的,得了表扬那也是应该的,你心不小啊,一来就要超越安姐以前的成绩?所以大家都不说话。   只有王建国附和道:“对,我们应该再接再厉,不能故步自封,满足于眼前的成绩。”   牛正刚:“……”   陈媛媛:“……”   顾慎言偏要让安然表态:“安副主席,你觉得呢?”   安然笑笑,“顾主席跟咱们生分了,什么副主席啊,直接叫我名字就是,我没意见。”她咋觉着“副”字这么刺耳呢?不过,她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工作,也倒无所谓他是不是故意提醒这个“副”字了,谁让自己没关系,不如人家有靠山呢?   这顾慎言,为了仕途还是挺舍得下功夫的,听说他现在的对象,也就是总厂厂长的闺女,长相跟他并不是很般配,女孩是个足有二百斤的胖子,大眼睛大脸庞跟她的厂长父亲长得非常像。安然倒不是说胖女孩就怎么样了,毕竟胖瘦只是形体的差别,真正重要的是有没有一颗有趣的灵魂。她只是觉着以她对顾慎言的了解,应该是个外貌协会资深骨灰级会员才对,毕竟从小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孩都是很漂亮的。   如果因为长时间接触,发现女孩内心的真善美和有趣的灵魂,日久生情,那是有可能的。   可她听说的版本,俩人认识才一个礼拜不到,他就对人家展开猛烈的追求攻势……这爱情,来得也太快太猛了。   陈媛媛十分费解。   安然却门儿清,这就是典型的凤凰男嘛,他要的并不是爱情,不是如花美眷,而是能给他助力的老丈人。本来陈媛媛对他的好感仅次于严厉安和宋致远,一听安然分析,立马就脱粉了,现在看他真是跟看吃软饭的小白脸似的。   不过,她还真冤枉顾慎言了,人不是没能力只会靠女人的小白脸,相反他能力还很强,很有想法,也很有执行力一人。这不,安然话音方落,他就拿出四份资料,一人发了一份,“这是我做的晚会策划方案,大家看一下,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咱们商量着改改。”   这叫啥,有备而来啊。   安然认真看了一遍,确实写得也挺好的,但因为主题太伟光正,不是她这种信奉实用主义的人感兴趣的,也什么都没说。牛正刚和陈媛媛虽然嘴上还不服,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搞文字工作顾慎言是非常在行的。   王建国说:“顾主席这方案写得真好,要不是您这么写,我都想不到呢。”   陈媛媛背后悄悄吐舌头,这见风使舵的家伙可真会啊。   “既然大家没意见,那就按这个方案实施吧,下来我写一个详细的计划,大家按照计划分工,各司其职吧。”   安然乐于不用动脑,领导安排干啥就干啥,可偏偏顾慎言又说:“咱们工会人手不够,不如咱们从车间调个人来吧。”   工会虽然是闲散部门,但工资拿的是基本工资加全厂平均绩效,一个月下来比一线工人还高两块钱呢,没关系的一般人,想从一线调到工会来那可难于上青天,里头待着不挪窝的,那也是有点关系的,譬如陈媛媛,人父亲是校长,牛正刚,人爱人是总厂老会计,就连王建国,他爱人也是总厂管后勤的。   安然十分好奇。这位能让顾慎言开口调来的人,会是谁。   “进来吧。”顾慎言朝门外说。   安然看着进来的女同志,心里很不舒服。这顾慎言很会嘴上民主行动独裁啊,明明都早早把计划做好了,还来问意见“商量”,明明要提拔的亲信都早早的站门口了,还假意跟大家“商量”……关键他要提拔这人,安然还不喜欢。   这人也不是别人,就是上次无缘无故放了安然鸽子的刘小华。安然不是圣母,她特别记仇,像这种放鸽子差点害得她收不了场,事后还失忆一般一个字的解释也没有的人,别说做同事,就是做路人她都嫌碍眼。   谁要跟她做同事,还不知道要被她怎么坑呢。   “我觉得刘小华同志平时工作认真,特别富有钻研精神,很适合来做工会的工作,小安你觉得呢?”   既然问到自己这个副手了,安然也就直说:“上次刘小华同志说家里有急事临时放鸽子安排给她的工作,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什么解释?”要是真说出子丑寅卯,真能说服她,安然也不会计较。   可刘小华太蠢啊,她居然嘴一撅:“我上次不是说了嘛,我爸生病住院了。”   “可是我们工作人员去到你们家了解情况,你父亲好端端的压根没住院。”   “谁去啊,压根就没人去我家找我。”她梗着脖子,笃定一赖到底。   牛正刚也是气啊,这黄毛丫头害得他跑了好几趟,本来他年纪就大,中年发福,那大肚子是好跑的吗?现在不承认,不就是说他没好好干工作,小安让他去他没去呗?顿时也较真了:“谁说没人去?我和机修车间的徐建东一起去的,还去了三趟,你父亲亲自告诉我们他没病。”   刘小华真是蠢得都没边了,顾慎言预感不对,眼神示意她别狡辩,赶紧示个弱先,谁知道她不仅不示弱,声音还更高了,“徐建东跟我有过节,他作不了证,我说我爸爸住院就是住院了!”谁都知道她养鱼不成的事。   牛正刚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年轻人,关键是还说得振振有词,好像说谎的人是他一样……感觉大半辈子生的气都没今儿半天多。   他本来就胖,高血压,这么一气,安然都担心他会不会被气出问题来,赶紧看着刘小华说:“既然你还要狡辩,那就只能去医院调病案了,你倒是告诉大家你父亲住哪个医院,哪个科室,我们立马就去调病案。”   “对!”   “调病案,要真是我胡说八道我给你赔礼道歉。”牛正刚气得牙痒痒。   这不,刘小华才瘪了气焰,嘟囔道:“多大点事儿,当时不说,现在关键时刻故意为难人。”   陈媛媛也被气傻了,她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白的硬要说成黑的人,多大点事儿啊,她要一开始就承认错误,道个态度诚恳的歉,这事也就翻篇不提了……现在,连她也气得不行。   陈媛媛直接说:“对工作不负责任,对同事不负责任,这还叫多大点事?刘小华这样的同志,咱们工会可要不起。”上次是临时找到大院妇女们来唱歌,宋工程师又鼎力相助,可谁敢保证每一次都能想到办法过关?   鬼知道还会不会被她坑死。   顾慎言皱眉,他没想到,这几个老员工居然这么抗拒他的安排。抱着侥幸心理说:“要不咱们还是举手表个决吧。”   他率先举手同意调刘小华,王建国这根墙头草啊,是左摇摆,右摇摆,看了又看,缩着手。   终于,顾慎言在工会的第一次独断专行被群众们无情的挡了回去,大家伙一言不发,留个后脑勺给他。   顾慎言看谁也不理他,知道是自己心急了,不该把手伸太快太长,忽然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两颗奶糖:“来,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猫蛋自经过昨天那一遭,正是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触的时候,闻言立马扑妈妈怀里,留个后脑勺给他。而且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个坏叔叔妈妈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顾慎言:“……”   “安干事,外头有人找。”隔壁综治办的人站门口喊。   安然赶紧把小猫蛋带离这个压抑的环境,“小野你看看谁来啦?”   “姨姨!妹妹!”大眼睛一亮,蹬着腿就要下地。   胡文静把手里的盒子放地上,一把搂进怀里,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没事吧?中午严厉安回家吃饭说你去报案,小野被拐了,可差点没吓死我。”   所以这就第一时间提着东西来看她了。   安然很感动,她上辈子是没有朋友的,上天让她何其有幸,能遇见这么多真心朋友。“没事,就受了点轻伤。”   “在哪儿?我看看。”   小猫蛋已经很自觉的掀起衣服,指指圆溜溜的小肚子,像在介绍自己的功勋章:“这儿痛痛。”   孩子皮肤奶白奶白的,几个青紫手印那是分外明显,胡文静是又气又心疼,“小野放心,我一定让你严伯伯把坏人抓到,让她再也伤害不了你。”   “好。”   “我看看,我看看。”小严斐踮着脚,急得不得了,“姐姐还痛吗?”   面对着爱自己的姨姨,小猫蛋就是个需要人关注的小孩,没事也要哼两声,可对着比自己小的“妹妹”,她立马就化身小大人,“不痛啦,妹妹别害怕。”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简直哭笑不得,小丫头这角色转换还挺快。   “狗狗,我爸爸给你的狗狗。”严斐弯腰,想要努力把纸箱子抱起来,结果力气太小以失败告终,还把盒子里的小东西吓得嗷呜嗷呜叫。   原来是严厉安听说小野差点被拐,又听安然的意思是,放家里她心里也觉着不放心,刚好想起队里的母警犬生了一窝崽崽,本来这种父母皆是优秀警犬的幼犬,外头是基本买不到的。但这窝警犬有八只,经过初步训练和筛选,有做警犬潜力的有六只。   淘汰的两只,许多人都想要呢。   他就跟队里申请,能不能领养回来,家里一只,送安文野一只。   “两只都是牙狗,我们家那只小点,这只长得大点,能吃剩菜剩饭了。”胡文静拎出一只黄黑色交织的小狗。   “什么是牙狗?”小猫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好奇极了。   安然想解释来着,胡文静却打哈哈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快看看喜不喜欢。”   这家伙,怕是面对严斐的问题也是这样,有耐心就解释一下,不方便解释的她就打哈哈,尤其是涉及到性别话题的,总是扔一句“你长大就知道了”过去。   说小狗狗也不是小奶狗,因为耳朵已经竖起来了,大概三个月的样子,狗的筋骨也出来了,长手长脚长腰的,甚至腰臀比很好,一看就是能长成大狗的。   “别看它小,其实很厉害呢,特警觉,稍微有点响动都别想瞒过它。”胡文静顺了顺小狗的脑袋,就见它果然不像别的狗会摇尾巴舔人手啥的,人一本正经,竖着耳朵,歪着脑袋,不知道的还以为它在认真倾听呢。   “那为啥淘汰的啊?”   “贪吃呗。”说着,胡文静随便捡起个小石子扔出去,这狗子就屁颠屁颠跑过去,闻啊闻,拱啊拱的,一会儿张嘴居然啃起草来。   就几根绿油油的花坛边冒出来的野草,没啥特别的味道,大院里老太太们养的鸡也不一定看得上啄的,它居然嚼得津津有味。   安然傻眼了:她没养过狗,但也知道狗不吃草,这只傻狗是怎么回事?!   胡文静无奈:“看见了吧?就因为一张嘴,它断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见啥都要闻闻,拱拱,啃一啃,这要是当了警犬,那不就是犯罪分子的朋友嘛?人家随便扔个吃的就能引开。   “要靠他抓坏人是不可能的,就先让它帮着看家,有生人来吼几声你们也知道。”   安然一想也是,只要它能在坏人扔过来的肉包子大骨头落地之前吼两声也够了,“不过,它这么爱吃,牙口很好吧?会不会拆家?”   “什么意思?”   “就是,会不会见啥咬啥撕啥?家里的家具衣服窗帘这些,能保住吗?”她现在可没条件坏了换一套啊。   “应该……不会吧?”胡文静心里也有点打鼓,没听说队里的狼狗乱撕乱咬。   安然还没说啥,小猫蛋已经抱着狗脖子说:“谢谢姨姨。”一副“不管怎么样我要定了”的样子。   “我家的叫黑虎,姐姐给它取个名字吧。”小严斐虽然话少,但一开口都很溜,吐字非常清晰,也非常连贯。   “那就叫黑……黑花叭。”   “黑花?”安然一愣,这孩子是还念着送人的花花姐妹团啊。   “好听!”严斐立马摸着黑花的狗头:“以后你就叫黑花啦,保护姐姐。”   “汪汪——”   好吧,就这样,安然家在有一只肥兔子后,又多了一只小狼狗……真狼狗。   安然也不会做手工活,宋致远不在家,她只好请银花男人来帮忙,用厂里的废钢筋头子焊一个钢的框架,搭上两把稻草屋檐下,就是黑花的小窝了。   中途宋致远回来,看见这黑黑的小臭狗,脸色倒是难得的很好,还带着女鹅训练它。其实也不用怎么训练,只要手里拿点吃的,它在警犬大队学到的技能就能百分百还原。   “爸爸,黑花嘘嘘。”   “嗯。”   “为什么它要站着嘘嘘?”   宋致远一顿,“因为它是公狗,雄性。”家里安然是下过死命令的,让他和铁蛋上厕所必须关门,无论大小,不能让小猫蛋撞见。   “雄鹰(性)是什么鸭?”   宋致远难住了,这问题应该怎么解释?安然听见,瞪了他一眼,边儿去,什么雌啊雄的,小孩你跟她用这么科学,这么生猛的词汇,她哪儿懂啊?   “宝贝,因为黑花是男孩子,男孩子站着嘘嘘,女孩子蹲着嘘嘘,我跟你说过的,还记得吗?”   小猫蛋点点头,她记得很清楚呢!   安然冲宋致远得意挑眉:看见没?你要用她听得懂的语言来沟通,不然就是鸡同鸭讲。   两口子“眉来眼去”,小猫蛋就在一边忙着劝架,黑花和白白又打架了,白白就是肥兔子,现在已经肥得圆溜溜的不怎么跳得起来了,整天就在瓜棚豆蔓底下吃了睡,睡了吃。可黑花是个好动的家伙,一来就把它的兔子窝拱翻,还追在它屁股后头,一对上就是鸡飞狗跳,小院里热闹得很。   有房有车有院子,种瓜种豆养兔子,整个二分厂再也找不出比他们更好过的人家。可安然和宋致远,并没有外人看起来的轻松和快乐,只要拐孩子的坏人一天没逮到,他们就一天不可能放心。   严厉安那边传来消息,说排查难度不小,因为全市包括下辖六大县区一共几十万人,等把要求传达到每一个单位,再层层落实下去,填报完成,经过各人核对签字确认,再层层汇总返回到市公安局,没三个月压根做不完。   而有了名单不算,还得一个个亲自排查,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靠这个办法,至少需要半年才能见成效。而安然也理解,公安局事情很多,如果光她的案子就要动用大批警力……警察局不是她家开的,占用社会资源却做无用功,她心里也很愧疚,干脆就让他别费心了,她再想想办法。   而用什么办法呢,安然又暂时想不出来,只能寄希望于找到“海盗伯伯”,或许他作为成年人,能提供更多更有用的线索。   ***   阳城市周边不是有军区和农场嘛,也少不了火车经过,只不过不停而已。用剩的钢筋头子,铁蛋跟一群孩子学着大孩子,把它们放在火车必经的铁轨上,重达六十吨的火车皮哐当哐当压过去,这节压过去,那节又压过来,拇指粗的钢筋头子,愣是让他们给压成了薄薄的铁片。   长长的铁片,薄薄的,再打磨个“刀尖”和“刀柄”出来,可不就是一把剑了吗?   不过,他们管这叫“武士刀”。最近,新上任的工会主席想要收买人心,不知道哪来的人脉,找到红星电影放映厂的关系,给二分厂的职工和家属们引进了一个日本电影——《椿三十郎》。   刚开始,孩子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头可断血可流,打死不看鬼子电影,可耐不住里头刺激麻溜的打斗场景,哐哐当当的,简直勾得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后来干脆全跑出去,远远的“看一眼”。   自此,天天把“真正出色的剑客把剑放在剑鞘里,而非常常拿出来使用”【1】挂在嘴边,一个个都快成小哲学家了。   这天,他们又背着自制的武士刀,大摇大摆绕过铁皮房子,跑到安文野家门口来,一个个冲楼上喊:“包文篮,走!”   黑花“汪汪”叫了两声,懒洋洋趴地上,竖着尖尖的耳朵看着他们,百无聊赖……他们又不给吃的。   “来者何人?”铁蛋脑袋从阳台伸出来。   “武士会,赵小三十郎。”   安然在厨房里听得好笑,啥狗屁赵家三十郎,银花家小老三就小老三呗,还非得给自己安个日本名字,男的带“郎”,女的带“子”,小猫蛋被安了个“安文野子”,气得她不要不要的,说还不如叫韭菜盒子呢!   小姑娘,那可是非常不喜欢鬼子名儿的。   “故事会,妈妈他们是故事会的,坏奶奶。”小猫蛋忽然抬头,害怕地说。   安然一怔,“上次你说的‘故事会’,其实是武士会?” 第52章 三更合一   “对鸭!”   安然恍然大悟, 这么岛国化的名字,不用说,肯定是跟那个国家有关的某种组织。再一联想她和宋致远发现沉船打捞沉船, 华国是白捡了个大便宜, 可最心疼, 最恨他们的,不正是R本人和间谍吗?   武士会是什么东西呢?严厉安一听这仨字, 就说:“这是当年R军投降撤军后留下的后裔,有的是R本带来随军妇女的孩子,有的是R军与阳城当地妇女生的孩子,更多的则是开拓团民后代……R军投降后他们没了倚仗, 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开拓团民, 说的是当年R军对我国侵略战争期间, 为了解决岛国人多地少资源贫乏的根本性问题,有计划, 有目的分批次向我国“移民”的人。   这些人分布在农工商医各个行业, 就连阳钢集团也有三位工程师是开拓团民后代, 安然所在的二分厂也正巧有一个。以前没建交时候,民愤还挺大, 厂里有些人就十分不喜欢那个日本工程师,但现在已经正常邦交,大家对他也给予了应有的尊重。   这群战争遗孤在华国, 除了民间确实有点怨愤之外, 国家和社会可一点也没亏待他们,就因为宋致远捞船捡了“便宜”,让他们丧心病狂的居然对一个两岁的孩子下手!   为什么有人就可以不要脸到如此地步,侵略了别人, 烧杀抢掠了别人,别人帮你抚养你养不起不愿带走的孤儿,结果还恩将仇报呢?   只要是在华国土地上的,哪怕是一只鸟一粒土,那也是华国的,凭什么他们会认为几百吨的铅矿铀矿应该归他们所有?那么大个铀矿坑也该拱手相让?不双手捧上还是咱们的错了?   看着咬牙的安然,严厉安很肯定的说:“这个武士会我们平时有关注,大多数还是安分守己的普通人,对小野下手的应该是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人。”   因为现在两国和平已经是主流,没看都建交了嘛,民间交流也越来越多,就是R本电影,在现在的华国也是大行其道,流行到小孩子都能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的。什么人最希望关系恶化?最想让大家打起来?   这样的组织,都是会定期开会的,每个礼拜二晚上就是他们开例会的时间。正巧今儿就是星期二,真是来的好不如来的巧,当天晚上,市公安局就对武士会突袭检查,还真让他们抓到了两个戴眼镜的。   第二天安然带着小猫蛋过去,远远的隔着门缝,“坏奶奶!”一下就给认出来了。   安然的震惊掩饰不住,居然是她。   “怎么,小安你认识她?”   “认识,打过两次交道。”   这个一脸正派的老太太,不是司旺八的“大”老婆吗?也就是何宝花的城里婆婆,去年她曾带着大几百块钱去小海燕给司旺八“赎身”呢。   当时安然还觉着,这么正派,说话有礼有节的女人怎么会看上司旺八那样的蠢货,怕不是就图他年轻?现在忽然一下就想通了,“严哥,这人你们一定要好好审审,我觉着她身上肯定还有别的案子。”   当时她想把司旺八“赎”回去,安然就猜测应该是要利用司旺八斗天会副会长的身份干点什么,但让她给挡下来了,说不定司旺八干那么多缺德事儿都是她在背后出谋划策呢!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去年宋致远被贴大字报,虽然最后证实是何队长的儿子儿媳贴的,可他们也都是受司旺八启发的……其实应该是她指示司旺八这么教的。   原来,藏得最深的坏人,是她!   现在,会长坐牢了,没有顺手的“枪”了,所以她这个会长背后的女人终于不得不出面,亲自干脏活儿了。   严厉安神色一紧,“你放心,要真是间谍窝子,身上还有别的案子,谁也跑不了。”   但话虽如此,黄老太太嘴硬得河蚌似的,她是土生土长的华国人,身上没有任何R本人血脉,只要她不承认拐过小野,只是参加一场“朋友聚会”,单凭一个两岁孩子的证词,还真定不了她的罪。   随着羁押时间的延长,审讯难度越来越大,就连当地武士会的人和在京市的R本大使也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明明知道肯定有问题,不然大使不可能给小小的阳城警方施压,可就是没有足够证据逮捕,严厉安气得脸都青了。   犹豫再三,他还是上门找小猫蛋又问了一遍当时情形。随着时间推移,孩子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加之心理阴影,甚至有时还出现前后矛盾,完全不一样的证词……严厉安头都大了。   ***   时节很快进入十一月,菜地里的黄瓜豆角都像做了结扎手术一般,忽然之间不再开新的花和结果。到了下旬,藤蔓也慢慢地枯黄,结束它这灿烂的一生。安然就寻思着,把枯藤拔了,种点耐冻的啥。   “要说耐冻的,那肯定是菠菜韭菜和白菜啊,白菜我二姨那儿有种子,你要的话我明儿给你送来?”赵银花说。   为了一把蔬菜种子还得麻烦别人,安然也不好意思,“算了,咱改天有空上自由市场转转,看能不能买到吧。”   “也别改天了,就今儿吧。”银花回家挎个菜篮子,“正好家里也没菜了,走。”   小猫蛋最近心理阴影消除得差不多了,对跟妈妈上街,那是相当痴迷的,哪怕啥也不买就出去转转,她也要屁颠屁颠换上小羊皮靴子和红毛衣,“走叭妈妈。”   她的红毛衣是安然学邱雪梅,给她拆了几双棉纱线手套,再用茜草根染红的,不是特别鲜红,但茜草红倒是更衬她的皮肤,白里透红,粉嘟嘟的。   最难得的是,嘴唇也是红嘟嘟的,古人说的“不点而朱”,实在是非常漂亮。馋东西的时候,她时而紧紧抿着嘴唇,时而又舔吧舔吧嘴唇,真是越来越像只猫崽崽。   这不,猫崽崽舔吧嘴唇,猛咽口水,指着不远处热气腾腾的包子自行车说:“妈妈,我能吃一个肉包子吗?”她最近喜欢用定量词了,一碗饭,两块肉,一条鱼。   本来也还没吃早饭,安然直接买了四个大肉包子,“你家小枣儿咋没来呢?”塞给银花两个,“带回去给枣儿吃吧。”   “她啊,跟她大哥出去了,说是带她去买个啥电暖炉。”他们家大华自从去年离家出走几天之后,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虽然勉强吊车尾上了县高中,但他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听说是跟着倒爷瞎跑,学做生意呢。   “做啥生意哦,一分钱没见他的,倒是天天跟着安雅跑,帮安雅卖这卖那当狗腿子还差不多。”赵银花呸了一口,“最近天气冷了,安雅又搞出个啥电暖炉,他们偷偷在向阳农场那一带卖呢。”   安然虽然没见过东西,但听名字就很有现代感,看来安雅把自己的穿越者身份发挥得淋漓尽致啊,每年都能搞出个新东西来。   大华这孩子,他奶和别人说啥都是好的,香的,唯独他爹妈说啥他都是不信的。“银花姐你还是多留个心眼,劝劝他别太张扬,虽说大环境是改善了,但投机倒把罪还在……”   “我何尝不劝啊小安,可他是能听进去的吗?安雅也不知道给他灌了啥迷魂汤,整天就发白日梦,说以后会改革开放,他会成为大富翁,住比小白楼还好的房子,开四个轮子的汽车……你说不是做梦是啥?”   “不仅如此,安雅还跟他说,让他劝我离你和小猫蛋远些,别被你们祸害,你说这叫什么狗屁话?”   “我不是小猫蛋,我是小野。”   “对对对,是小野。”银花摸摸她的脑袋,“你说来气不来气,还挑拨离间呢,咱们啥关系,她挑拨有个球用?”   安然心说可不是嘛,该远离的是她,她再这么不知收敛把排场搞大,到时候要真被抓了,判刑就越重。对,改革开放是真的,但能不能独善其身到那个时候就不好说了,她自以为看几本小说就能玩转这个年代?还是太天真啊。   最近小瘦猴倒爷也不常见了,附近的倒爷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估计是听到点风声,暂时躲起来了。   不过也是,最近胡文静来接严斐都是埋怨丈夫经常不着家,说是市公安局跟革委会要联合搞一个什么专项治理行动,就专门针对那些自由市场啊倒爷啊啥的,还让安然尽量少去自由市场。   她把事情掐头去尾,隐掉消息来源,告诉赵银花,让她最近想办法把大华留在家里,别出来了。   而安然也打算,火速的买完东西火速回家。来卖各种蔬菜种子或者菜秧的都是周边生产队社员,她嫌下种子麻烦,想直接买现成秧苗,好成活,也省心。   刚到黑市,别人一看她们就知道是常来的家庭妇女,彼此是老面孔,也不会上来兜售,因为她们只有换季才买衣服,其他时候都是买吃的,不用费口舌。   倒是有个脸生的中年男人,安然确定是第一次见他,他还以为她们是刚来市场的没见过世面的家庭妇女,撸起袖子问:“要手表吗?正宗海城牌手表,二十八块钱一支。”   赵银花吐了吐舌头,被吓得,“咋这么贵呀?”   他们一家五口,除了大华,还没人戴过手表啥滋味呢。   大华最近跟着安雅东奔西跑,钱没往家拿过,倒是身上的衣服越穿越新,越穿越好,还成了同龄孩子里第一个戴手表的。他手腕上那支听说就是海城牌,他宝贝得很,弟弟妹妹碰一下都不行,睡觉也舍不得脱下。   不过,她问过,他说是安雅以成本价卖给他的,只买作十五块钱。   二十八块,这男人明显卖太贵了。   安然定睛看了一眼,总感觉质量不怎么样,再加上也对手表不感兴趣,很客气的说:“谢谢,我们不需要。”   男人又纠缠一会儿,见她们是真不感兴趣,这才识趣的走开。   “妈妈,伯伯为什么要戴,戴六块手表呀?”她数过呢。   一条胳膊都给戴满了,少说好几斤呢,也真是难为这些倒爷们,为了挣口吃的,不容易啊。快过年了,需求大增,黑市按理来说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但都给撵得七零八落,很多做倒爷的人家,就指着这几天生意好点过个丰收年呢。   “因为这就是伯伯的工作,只有努力工作才能挣钱,才有饭吃啊。”   小丫头似懂非懂的,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嗯呐。”   说着,还真让她找到一个卖韭菜苗的老太太。   准确来说是韭菜根,因为上头能吃的部分已经割了,只剩一丛丛发达的根系和半寸高的韭菜茬,拿回去栽活的话,盖上一层稻草,冬天也能有绿叶菜吃。   大娘倒是很好说话,三角钱差不多五斤全卖给她了,“小同志你要鸡吗?我这儿还有一窝鸡崽,家里没粮,喂不起了。”   小猫蛋听见“啾啾啾”的声音,蹲地上双手托腮,看着几只嫩黄色的小家伙,十分笃定地说:“妈妈,是大花和小花。”   “啥大花小花?”赵银花不解。   “以前我们在小海燕养的五只鸡崽,后来搬来二分厂就给送人养了。”因为当时说的是大院禁止养鸡,就怕鸡屎没人打扫,搞坏公共卫生,可住进来才发现,好多人家都偷着养呢,俩孩子都后悔死了,觉着鸡卖早了。   要是没卖,现在都长成一天一个蛋的老母鸡了。   安然知道,这是孩子的心结,更何况自从被黄老太太伤害后,小猫蛋的胆子好像没以前大了,多亏有严厉安送的黑花壮胆,她现在已经基本消除心理阴影了。   大概,多和小动物玩也有好处,能治愈吧。   家里已经有一兔一狗了,再多几只鸡也没事,遂大手一挥,准备买。他们现在独门独院,有菜地给它们溜达,不会跑到大院去污染公共卫生,谁也管不了。   “不过,安文野你能做到每天帮它们打扫卫生吗?”鸡屎真挺臭的。   “能哒!”   “你说话算数吗?”   “我安文野算数。”小丫头站起来,高兴得直蹦跶,“跟白白和黑花一样,我会打扫哒。”   从过完两岁生日开始,妈妈就教她给兔子打扫卫生了,每天吃过早饭第一件事就是把兔子从窝里放出来,把兔子屎施在菜园里,倒是一举两得呢。后来养了狗,就跟哥哥分工合作,哥哥打扫狗窝狗屎,她打扫兔子窝,哪怕礼拜天休息也得早早起来干活。   “哎哟,小安你这是啥都让俩孩子干啊?”跟养了两个小帮工似的。   安然开玩笑,“可不是,养孩子不就是养了帮我干活的嘛,以后还得挣钱给我花呢,对不对安文野?”   “对!我要挣多多钱,给我妈妈!”   “那不给你爸呀?”大人们总喜欢让孩子选一个最爱的出来。   “不给。”   “为啥呀?你看你靴子是你爸买的,住的房子是你爸工资盖的。”   小猫蛋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说:“我给妈妈挣钱花,妈妈给爸爸发工资。”   众人大笑,孩子话才是最能体现家庭地位的,原来安然在家把宋副厂长管得这么严呐,零花钱还得向她伸手讨要才行。这在大多数家庭里那是完全不可能的,简直天方夜谭啊!   鸡崽一共十二只,大娘说其中有八只公鸡,四只母鸡,这也是她一直卖不出去的原因,光打鸣不下蛋的公鸡,谁要啊。   生来就被嫌弃的公鸡们,就这样换了主人。不种地,家里也没喂鸡的粗粮,安然干脆又买了二十斤苞谷碎,打算待会儿回去从向阳农场门口过,看能不能便宜买点菜叶子啥的,剁吧剁吧搅拌匀,应该挺长肉……那样就能早点吃上香喷喷的鸡肉啦。   东西一下多起来,安然只能让小猫蛋自个儿走,哪怕走慢点也行,她可以等着。   小丫头踢着羊皮靴子,一路走一路嘀嘀咕咕不知道唱的啥,银花的重点则是刚才孩子不小心说漏嘴的话:“你家小宋厂长真还找你领工资?他工资奖金都在你手里捏着?”   安然也不好太不给宋致远面子,“哪有,孩子乱说的。”领啥工资哟,他一个月里至少有二十九天是身上不揣一分钱的,不能说完全上交吧,只能说快两年没摸过人民币啥滋味了。   “我家那口子可不行,人工资是自个儿领的,领了悄悄的就要给他老娘塞五块,怕我不给似的。我呸!不就五块钱嘛,她别来烦我我宁愿月月给。”   老太太瘫了,小叔子家两口每天端屎端尿,一个月给五块其实不算多。   安然只是笑笑,谁都有原生家庭,看顾父母是人之常情,但得看怎么个看顾法,像这种每个月给几块零花她能接受,可要是像上辈子的秦京河一样,自个儿泥菩萨过河还得养着一群成年的弟弟妹妹,每个月工资发下来一分不留寄回家,没钱了再找同事借,女朋友借,甚至给人当枪手写文章,出诗集,就为了养着那一群欲壑难填的弟妹……   那就是圣母光环太重,结啥婚,跟弟弟妹妹过去吧!   “你家小宋厂长可真好啊,公公婆婆也不跟你们要钱,过好自个儿小日子就成,不像我们……”   安然也跟她说实话:“别提公公婆婆,我家小野都两岁了,不说给钱给关怀,结婚三年他们没问一声我跟小野怎么样,单冲着这一条,我就不会给他们好脸。”   “那小宋再怎么说也是他们儿子,儿子孝顺父母天经地义啊。”   “我也没拦着他孝顺啊,反正只要别来攀扯我娘俩,他爱怎么孝顺我都可以当没看见。”她只是嫁给宋致远,没嫁给他老宋家,宋家父母以后要是老了病了,需要人端屎端尿,找他们儿子去,别找她和安文野。   “这娶媳妇儿,不就是给娶个洗衣做饭还能挣钱的人吗?你老婆婆其实也不坏,只是也说不上好。”   “得了吧银花姐,我可没你心善,每天上班累死个人回家还得伺候瘫痪的老婆婆,给她端屎端尿,完了还得给几个孩子做饭……”说实在的,要她早撂挑子不干了,单想想被她教坏的大华,安然就觉着能跟她大战三百回合不死不休。   这也太爽了吧!银花咂吧咂吧嘴,虽然听起来也太狠太“没良心”了,可又让人挑不出错处来,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呗。   正想说啥,忽然听见一声哨响,原本悠闲的倒爷们立刻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带着自个儿东西逃窜起来,安然赶紧一把将猫蛋搂背上,往一旁的野草丛里躲。   她们东西拿得太多,又带着孩子,跑是来不及跑的,与其被撵得屁滚尿流,不如先躲躲。这年头买东西的不会怎么样,顶多就是口头教育两句,或者运气不好罚点钱,卖东西的可是犯罪,人赃并获的话得坐牢的。   所以,玩命跑的是倒爷,她们三个人蹲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喘。   小猫蛋还不知道危险性,以为妈妈是跟她玩游戏呢,小手捂住嘴巴,一双大眼睛滴溜滴溜转,一会儿笑弯了眉眼,一会儿瞪得黑葡萄似的,一会儿又做各种鬼脸……真·一双眼睛就能演一部电影。   兵荒马乱并未持续太久,十几分钟后,抓到几个倒爷的公安们,就能回去交差了。   小猫蛋偷偷看出去,超小声:“咦……是海盗伯伯。”她指了指自己的左眼。   “啥意思?小猫蛋还认识被抓的倒爷?”   安然赶紧看过去,有个男人手腕上戴着三支手表,袖子撸起来,被公安押着呢。关键是,他的左眼蒙着块黑胶眼罩,“小野告诉妈妈,这就是那天帮助你的海盗伯伯吗?”   “嗯呐!”小丫头观察力很强,不可能认错。   找了两个月的“恩人”,原来是个倒爷,难怪公安怎么找也找不到。   独眼在有些人心目中是不吉利的代表,除非没选择,不然用人单位都会尽量避开,如果是农业户口,那在农村更不知道要受多少排挤。   要是有固定工作,谁又愿意出来风餐露宿当过街老鼠呢?   安然看到他,就想起自己上辈子走街串巷那几年,那种苦,没经历过的人都想象不出来。   而且,他人品应该不差。因为他的海城手表是真的,宋致远手腕上有一块,刚才另一个倒爷的,安然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假的,贴牌的。只有独眼男人手上的,才跟宋致远的一样,以后还是海城手表这个系列里最受欢迎,最有收藏价值的一块。她记得她问过宋致远,在海城百货商店专柜里头,卖三十五块呢。   只是可惜了,上天已经给了他不幸,谁知当倒爷讨口吃还被公安抓个正着,搞不好还得判几年刑。   都说否极泰来,但有些人,幸运之神好像一辈子也没光顾过他。   这是小猫蛋的恩人啊,就是她的恩人,她应该做点什么帮帮他。可他现在犯法了,安然心情有点低落,等外头安静下来,才带着她们出来,以防万一在半道上碰到公安,就准备抄小路回家去。   “这路都大变样了,去年发现沉船之前,路只有这么小宽,现在车子都能开进来了。”银花有点恍惚,“这儿,还是咱俩的幸运之地。”   半年前发现沉船,安然逼着刘解放给她俩每人发了一百块奖励,后来船里的东西研究出来都是很值钱的矿石,市委又给她们每人奖励了一百块现金和二十斤清油。靠这艘鬼子船,她们一口气得了半年工资,真的是幸运地啊!   正因为有了这笔钱,银花才咬咬牙给自己添了一辆自行车,回娘家再也不用为了省钱而走得脚底板起泡了,她直接搂过小猫蛋亲了一口:“小人儿眼神真好。”   其实,要说最早发现的得奖励,那所有奖励都该归小猫蛋才对……她们俩大人可是占了孩子的便宜啊。   当然,眼神贼好的小猫蛋这下又发现点什么了,她指着一个长得严严实实的野草丛子说:“妈妈,那里有东西哟!”   安然一怔,“啥东西?”脚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扒开草丛,里头藏着个军绿色的包包,跟草叶子一个颜色,难怪她们没看见呢。   赵银花也跟过去,“包里是啥呀,快打开看看,你说会不会是鬼子藏在这儿的?”阳城市人对鬼子的恨,那是深入骨髓的,一有啥坏事首先就会联想到他们。   安然有点好笑,鬼子早三十年前就被打跑了,他们的东西藏到现在还能是崭新的?   “手表!很多手表呀妈妈,跟我爸爸的一样。”小猫蛋精着呢,说啥都特小声,生怕被其他人听见。   绿色大包里,是几十块银光闪闪的,崭新的海城手表,沉得不得了,大包都要被坠坏了。   安然拿起一块仔细看了看,“应该是刚才被抓那个倒爷藏在这儿的。”质感和光泽,以及商标,都在说明它们是正品,肯定是独眼男人的。   想来也是,东西太多他不可能全带过去,就一只胳膊戴三支过去,卖完再回来这儿拿货。   可惜他现在被公安抓走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拿。要是真给判刑的话,等关几年出来,手表全都被腐蚀成废铜烂铁了。   安然当机立断决定,“我们把手表带回家吧。”   赵银花却误会了,犹豫道:“这不太好吧,这么多东西值老多钱呢,万一别人回来找,还不得急死?”咱们就是再穷,也不能拿人东西。   “银花姐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怕别人看见给拿走,想先带回去帮他保管,我会想办法联络他,问他怎么处理。”她上辈子也有一次被治安队追了三条街的经历,她当时把一批上乘的的确良藏在一个废弃的小院子里忙着跑路,等过了半天再回去就被人拿走了。   这笔损失,让本就困难的她雪上加霜,偷偷哭了好几天。   赵银花不好意思的笑笑,“瞧我,把你想成啥人了我……你别生气啊。”   这算啥事嘛,安然怎么会生气,她为自己能有一个这样正直的好朋友高兴还来不及呢。俩人把手表拆分装进菜篮子里,上头盖上点菜叶子,虽然沉得不要不要的,但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得了。   抓间谍的转机,就这么出现了。   提这么大一堆东西回家,又买了鸡崽,刚进大院就有人追着看热闹,小猫蛋充分发挥小助手作用,跟大家伙嘚吧嘚吧她们怎么买鸡崽,买了几只,叫啥名字,“我还要帮它们打扫卫生呢!”   快夸夸本宝宝吧。   黑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来,前爪搭她肩上,就要去舔她的脸。   安然:“……”黑花你爸妈都是顶级优秀的有血缘认证的警犬啊,你怎么能这么哈巴狗!   不过,就在这时,它嗅了嗅鼻子,围着鸡崽篮子嗅了一圈,立马就耳朵一竖,尾巴一立,“汪汪”叫起来。   龇出尖尖的锋利的白牙,铁打的爪子“滋滋滋”挠地,恨不得立马咬开篮子,一嘴一个,嘎嘣脆,鸡肉味。   小鸡仔们“叽叽喳喳”吓得够呛,兔子白白也来凑热闹,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安然可以想见,今后的日子要多么鸡飞狗跳。   这时候,宋致远居然破天荒的,没到饭点就提前回家了,刚走到铁皮房子背后,女鹅就叫:“爸爸,爸爸,快来看我的小!鸡!鸡!”   宋致远: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铁蛋挎着书包也刚走到那儿,直接“噗嗤”一声,幸灾乐祸道:“妹你怎么能说脏话呢?小姨小姨,我妹也说脏话了,你是不是得一视同仁,揍她一顿?”   这是昨儿因为说脏话刚被揍了一顿的人的怨念。   安然从厨房探出头来,“你妹说的是小鸡仔,你别瞎误导她。”   “小鸡仔?姨你买了小鸡仔了吗?”铁蛋还没忘记他那几只苦命的被迫送人的花花姐妹团,书包一扔就冲过去,直接一条虫似的趴地上,“这只是公鸡,这只是母鸡。”   小猫蛋现在知道公母和雌雄是什么意思了,小手一叉腰:“嗯呐,是男孩子鸡,女孩子鸡!”   铁蛋:“……”意思是一样的意思,可怎么感觉怪怪的。   鸡……鸡骨头……小主人悄悄扔桌子底下的鸡肉……黑花似乎是预感到什么好吃的,馋得直舔嘴巴,口水已经溃不成军。   “我要给它们取一样的名字!”   安然懒得理他,随他们便。不过,她刚缩回去,又想起个事情,再次探出脑袋:“让你姨父给搭俩鸡圈,弄后院去啊。”   对于动手实操的事儿,宋致远很乐意,也很拿手。他直接找来一堆盖房子时用剩的砖头,简单的拌了点砂灰,也不用啥工具,凭肉眼和直觉,在屋后离窗子比较远的地方,很快砌起半人高的矮墙,再把上次用剩的木板和椽子,锯一锯,截一截,钉几颗钉子……兄妹俩乖乖在一边站着看,爸爸不趁手还给帮忙递工具。   等安然把饭菜做好,两“栋”有门有窗的鸡圈就盖好了。   “妈妈,是两层楼哦。”小猫蛋提醒她快去看看,还把门拉开,“这里是楼上,睡觉的地方,下面是厕所哟。”   竹条搭的“楼板”,鸡粪可以从缝隙里漏下去,第二天早上只需要打扫下面接粪的地方就行,倒是很简单,也卫生多了。   小猫蛋拍着胸脯保证:“我每天都会给它们打扫卫生哒,要做干净的鸡宝宝哦。”摸了摸黄茸茸的小鸡仔。   她能主动说出这么有责任心的话,两个大人都很开心,说明他们的教育还算成功,不期望她成多么高情商高智商的人,但至少要有基本的善良和责任心。   有了共同的成就感,安然看宋致远又顺眼了一点点,一面吃饭一面问:“怎么回来这么早?”   “事情快成了。”   “什么事?”说实在的,安然搞不懂他手里到底有多少个项目,又分别进展到哪一步。   “我们自己的战机,很快就能上天实验了。”他把话压在嗓子里,听不出情绪,可眼睛却亮得不像话。   在这一刻,安然想不出能用什么词形容他的眼睛,那是一种充满热忱的明亮,像两簇火苗,又像星星。   当然,这还是机密,有孩子在,他不会细说,只是吃饭的神情比以往轻松很多,“听说你当工会副主席了?”   安然撇撇嘴:“才知道啊,都当几个月了。”看在今天有重大发现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   宋致远顿了顿,别说,他还真没注意到,要不是姚刚今天顺口提起,他都不知道妻子居然也算个小领导了。   铁蛋刺溜一口面条,长长的叹口气,“我姨父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安然笑起来,“对,你以后结了婚可不能这样,不然哪个女同志受得了啊?还不得天天跟你干架闹离婚,反正到时候我可帮理不帮亲。”   “姨不许臊我,我才不要结婚。”小子嘴硬得很,自从他姥姥跟陈爷爷把证扯了,正式成为夫妻,他就觉着“结婚”是一件很吃亏的事。你看他姥早上过来带妹妹,下午小姨一下班她就得赶市医院去,给陈爷爷做饭。   多累啊,结婚不仅要把炕分给另一个人,还得给另一个人洗衣做饭当保姆。   他现在多好,一个人独享一张大床,想怎么滚怎么滚,每个星期还只用洗他一个人的衣服,几下就完事儿了。   小猫蛋嘴里嚼吧着一块软糯糯的土豆,还不忘插话:“我要结婚!”我跟你不一样。   其余三人一惊,“啥?!”   安然心道:这孩子不会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了吧?两岁半就想结婚,她老母亲怎么办。   宋致远:我女鹅你才两岁半不到啊,就要离开老父亲了吗?   她把东西全咽下去,擦了擦嘴,慢条斯理的,像个小大人一样口齿清晰地说:“我要给妈妈娶个媳妇儿回家,给我妈妈做饭吃,给我妈妈挣钱花,还给我妈妈端屎端尿哟!”   她今天听银花姨妈聊什么婆媳矛盾,别的没听懂,就听懂这么几句,以为“娶媳妇”就是这么一回事,给妈妈找个小保姆,让妈妈不要那么累。   因为啊,她可是观察力很强的宝宝,她发现自从姥姥搬走后,妈妈超累哒,每天要上班,还要做饭,打扫卫生,还得自个儿上厕所拉屎拉尿。   安然笑得肚皮都快破了,娶媳妇不是找保姆啊我的宝贝。   “好,我等着你给我找这么个人回来,要多少彩礼包你妈身上。”她女鹅可真棒! 第53章 三更合一   第二天, 毫不意外的,母女俩醒来时宋致远已经在实验室待两个小时了。安然先到工会报道,看顾慎言不在, 据说是上市里开会去了, 也就跟陈媛媛打个招呼, “我今儿有事要去市里一趟,中午回来。”   今天陈六福要回红星县整理以前的房子, 顺便问问能不能办私人诊所的事,包淑英得跟着他去。所以安然就得把小猫蛋带身边,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大院里。   “妈妈,妹妹家。”   走了不远, 小猫蛋还记得, 这儿是严斐家。   安然想了想, 为了以后不让她对性别认知有偏差,温声纠正她:“宝贝, 小斐是弟弟, 不是妹妹哦, 他只是长得漂亮,其实性别是男孩子。”   “性别是什么呀?”   “嗯, 就是区分男女的,就像妈妈是女人,爸爸是男人, 哥哥是男孩, 你是女孩,咱们都是不一样的,对不对?”孩子的认知总是进三步退两步,往往是上个月才弄明白小动物要分男女, 这个月人类的认知上又分不清了。   小猫蛋拽着她的手,歪着脑袋想了想,但没等想明白,她们就遇到个熟人。   安雅跟刘向群,开开心心的刚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很久不见,她的装扮越来越洋气,带蕾丝花边的裙子,米白色的小羊皮靴子,还有一个同色的人造革皮包……哪怕是搁五十年后,也是非常洋气的打扮。   就连她身边的刘向群,也是白衬衫解放裤,外搭一个驼色毛衣开衫……这俩人还真是会打扮。   安然要说不羡慕是假的,差不多的年纪,别人没结婚,甜甜的恋爱谈着,想怎么打扮打扮着,可结了婚呢?干啥都得第一时间考虑孩子,哪怕是想买件漂亮衣服,也得先计划这个月工资够不够,得先留足孩子的花用和储蓄计划,才能算计剩下的能干啥。   经常是,一算,就没心情买了。   当然,安然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心态问题,跟钱多钱少没多大关系,可劝别人的话谁都会说,要真轮到自己身上,她还是舍不得。   “姐姐这是要去哪儿?”安雅像只骄傲的孔雀,慢步过来,看了看她牵着的孩子,叹口气。   安然不知道她对着猫蛋叹啥气,也不想跟她多说话,谁看见上辈子的仇人能谈笑风生呢?安然没找穿越芯子继续复仇就是她善良了。   可她想走,安雅却不让她走,伸手一把拉住小猫蛋,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说:“姐姐,看在咱们姐妹一场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有的孩子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再怎么爱她疼她,以后还是白眼狼,你说对不对?”   安然心头一怔,说得这么直白,莫非她知道自己上辈子曾经养出过小白眼狼?但不知道其实她安然也换了芯子,已经避免了孩子被掉包。难怪她每次看见猫蛋的时候都是一副既讨厌又好奇的样子,安然还差点跟她干过一架。   她面上依然很淡定:“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但我也好心提醒你一句,枪打出头鸟,有些事别做得太过分,知道吗?”就她目前搞的那些投机倒把,赚的那么多钱,要被抓的话,别说坐牢,枪毙都是有可能的。小女孩还是太年轻了,她看不起的这个年代,看不起的这些灰头土脸的劳动者,其实才是这个年代最大的闪光点,最值得敬佩的地方。   这些点子不是他们想不到,只要能挣钱能吃饭,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只是遵纪守法,在什么年代就做什么事。   没有这些她看不起的低到尘埃里的劳动者,这一朵朵默默无闻的浪花的推动,能有她五十年后看小说当穿书者的优越感吗?说不定她的国家,她的民族已经沦为帝国主义瓜分的对象,真应该让她好好看看第三世界国家的老百姓过什么日子再让她穿越。   走过电影院,小猫蛋咬着嘴唇,“妈妈,什么是白眼狼呀?”   刚才她都听见了,什么亲生不亲生的她都懂,就是这个词对她来说还是全新的词汇。   “就是没良心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   一连俩成语,小猫蛋更听不懂了,但不妨碍她懂前半句:“妈妈我超有良心哒,对不对?”   那副小模样,安然爱死了,抱起来亲一口:“对对对,安文野最棒,最有良心。”还知道要娶个“媳妇儿”回来给她当保姆用呢。   没一会儿到了市公安局,正巧遇到胡子拉茬的严厉安肩上搭着衣服准备下夜班,“伯伯!”   “哎哟小野,你们怎么来这儿了?”严厉安揉了揉熬红的眼睛,点了点小丫头的鼻尖,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比自家那臭小子可爱百倍啊。   “我们来办点事。”   “办啥事?要不我带你们进去,要找谁,就一句话工夫,省得你们不熟找不着。”   他倒是挺热心,可安然不能麻烦他,这事算是她“多管闲事”,不能把身份特殊的严厉安牵扯进来,万一因为他热心帮忙还受处分就不好了,所以她只是打哈哈,说她知道去哪儿找,只说两句话就走,让他快回去休息吧。   进了公安局,安然找到专门容留这次专项治理工作中被抓的投机倒把份子的地方,她也没急着上前,先在一旁观察,发现有七八个人排着队,都是来认领被抓的人的家属,有男有女。而公安也没为难,更不可能搞连坐,问清楚找谁,就指指后门,让人带他们过去说几句话,交代一下,还挺人性化,挺有人情味的。   “同志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独眼男人?”   小公安了然,“你是石万磊的家属吧?在后面。”   原来那独眼男人叫石万磊,安然跟着过去,在正在说话的几个家属前面的房间里看见他,正一个人双手抱头,坐在墙角,愁容满面。安然虽然同情他,但也没办法,犯法就是犯法。   这事不是她能解决得了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减少点损失,一共八十块手表呢,光成本也得上千,说不定本钱还是借的。   “石万磊,你家属来了。”   男人麻木的神情转为错愕,他哪儿有家属?看过来,一个漂亮的小女同志,更加茫然了。   不过,待看见矮矮的踮着脚尖努力想要看见他的小年画娃娃,石万磊就想起来了。几个月前他在公共厕所被一个小女娃娃吓了一跳,还说是有人要拐她,让帮帮她。   事后证明,她确实是被拐的,人小娃娃家庭条件贼好,父母都是大干部,不可能骗他。送回去本来他想核实一下的,结果女娃娃轻车熟路从门口菜地里摸出一把钥匙开门,他就知道没错,所以也没等到家长回来就走了。   对了,她还甜甜的说过:谢谢海带伯伯。   这样美好的声音,不是他这样的人配听的。   安然赶紧冲他眨眨眼,“死鬼还不过来,我跟你说两句话,家里还有事呢。”冲着他的人品,赌一把,帮一把,就是给小猫蛋积福。   幸好,石万磊不是个傻子,电光火石间有了决定,赶紧笑着走过来,嘴上还说:“媳妇儿你别怪我,我不会连累你,不行咱们转头就把婚离掉,绝不会连累你……跟孩子。”   安然还没说啥,小猫蛋先不干了,她瞪大了眼,鼓着肉嘟嘟的嘴巴,她妈妈可不是这个伯伯的媳妇儿,是她爸爸的媳妇儿!不过,她的观察力早就发现妈妈撒了好几个谎啦,应该是在做她不知道的事儿,她不能捣乱,于是又乖乖把嘴闭上……看上去气哼哼的。   “先别说那些,我只问你,看看你手上的表,几点了孩子还没饭吃,上次我在后院草丛里捡到的八十个鸡蛋,你藏哪儿了?孩子没鸡蛋吃,天天跟我闹脾气呢。”   一个没鸡蛋吃闹脾气的娃娃,气呼呼的小猫蛋莫名就装得挺像。   石万磊迅速捕捉到关键词,手表,八十,捡到。   原来他的存货还在,而且还被她捡到了,“我没藏,借给邻居王六叔了,你找他要去,要回来的话,你们吃四十个,留四十个给我,可以吗?”几乎是在祈求,给她一半做报答,给他留一半吧,不然他坐几年牢出去,拿什么还债?虽然,昨晚关一起的时候听别的倒爷已经在说,大不了关几年,货不要了,但欠的债肯定也不赔了,谁让他们倒霉呢?   他石万磊顶天立地的汉子,人穷志不穷,只要他还活着,还有机会出去,欠债就得还钱。   安然知道了他的意思,虽然不会要他的东西,但还是问:“那要供销社还在收鸡蛋的话,我把鸡蛋全卖供销社可以吗?钱我先帮你收着,等你出来再给你?”   石万磊连忙点头答应,能卖出去肯定更好,不然等几年后手表生锈,电子走干,他还得再拆开鼓捣,这种机械的东西一旦拆开过,就没原装的值钱了。再说吧,现在流行这样的手表,谁知道五年后十年后还能流行吗?他是真的赌不起。   OK,得到他的同意,安然就知道该怎么帮他把损失控制在最小范围了。接下来,该问问她一直挂在心上的事儿。   “两个月前你带孩子上公共厕所,是不是见过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   “是见过,我还记得她穿着一双黑色皮凉鞋,进厕所里抓咱们孩子。”他的原意是证实自己确实看见了,没说谎。   可安然却如闻天籁,“那你有没有听见她骂孩子?”   “听见了。”   OK,听见骂小猫蛋,还看见她进去抓孩子,这就是妥妥的证据啊!而且,他是神智清楚,完全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他的证词绝对能把黄老太太送进监狱!   “那你在里面一定要好好改造,坦白从宽,一定要配合公安的调查。”   石万磊怎么觉着怪怪的,可又说不上哪儿不对。   一出门,小猫蛋就忍不住了,搂着妈妈脖子,嘴巴凑到妈妈耳朵上,超小声地问:“妈妈,你不是海盗伯伯的媳妇儿,对不对?”   “对对对,妈妈今天说谎,是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她的教育跟宋致远不一样,宋致远给孩子灌输的是做人不能说谎,哪怕不说一个字,也不能掺杂假话。   可安然呢,那是受过社会毒打的,知道有些时候就是不能说真话,宋致远有过硬的技术,厂里大部分人都求着他,所以他爱理不理爱说不说,可谁能保证小猫蛋以后也能拥有跟他一样的令人敬畏的技术呢?   手上没两把刷子,还一副谁也不鸟的臭脾气,是诚实了,可以后的路得多难走?   “乖,有时候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可以酌情说两句假话。”可具体原则是什么,怎么酌情,没遇到具体情况她也解释不清楚,“等你以后长大就知道了。”   小猫蛋“哦”一声,又跟着妈妈去严斐家,妈妈小声跟严伯伯说了什么,然后两个人都高兴起来,严伯伯立马拿起衣服跑出去,还让文静阿姨吃饭不要等他。   唉,她猜,估计就是妈妈说谎话起作用了叭。   ***   冬日漫长,虽然新房子已经装上了全阳城市第一台家用空调,但只有两间卧室暖和,其他地方还是冷的。只不过比宿舍楼好的地方就是干燥,再也不潮湿了,安然掏钱,狠狠的足足的买了几十斤煤球,火盆子烧得热乎乎的,再把窗子一开,也不怕中毒了。   而在这样的雪夜里,煮上一锅热乎乎的的软软的盐水花生,烤上几个大红薯,一大家子围坐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儿。   眼看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宋致远的项目终于告一段落,低温不适合战机发动机实验,他决定先给大家放几天假,等年过完再回实验室。   另一方面,他的团队里几乎所有人都是外地省份的,回老家过年,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礼拜。以前的他,完全不懂家里有牵挂的体验,可自从有了女鹅和妻子,他的春节不再索然无味。   甚至,他还想给他们准备个新年礼物。   “啥礼物?”姚刚收回差点被吓掉的眼珠子,他们木头一样的宋大工程师居然要送礼物。   “送谁?”   “安文野和她母亲。”   姚刚心说:这嘴可真够硬的,你直接说你家那口子不就行了?   倒是一旁的房平西,颇有深意地问:“宋工终于想通,准备跟家属琴瑟和鸣?”   宋致远轻咳一声。   他懂房平西的意思,他以前是不想琴瑟和鸣吗?是他想不通吗?他已经明确表达过数次那个意思,可妻子一开始是不愿意,后来是他没时间,再后来是孩子不让他臊她妈……要想天时地利人和,真的太难了。   房平西是谁呢?   那是姚刚的师兄,但跟姚刚的粗暴直接不一样,他是成精的老狐狸,心细如发,又特别长袖善舞,年纪三十不到,却已是军垦农场的场长,算阳城市里有名的钻石王老五。   “不是吧?”姚刚后知后觉,忽然明白房平西言外之意,一个蹦跶跳起来,“宋工你不会是……做了这么长时间和尚?!”   房平西笑得老狐狸似的:“不然你以为,哪个已婚男人可以做到两个月不回家,回家也不过夜,就回去看看孩子的?”   姚刚见鬼似的盯着宋致远看,重点当然是肚脐以下。   这还是男人吗?他娶老婆干啥呀,有科研就够了,应该把他跟科研颁个结婚证才对。   宋致远坦然极了,他要看就看呗,大家都是男人,“我说真的,送她……们什么礼物好?”   他学聪明了,知道自己不懂的事可以问人,千万别闭门造车。   而且,姚刚跟妻子感情好,小日子蜜里调油,在他心目中这就是很成功的男人,值得他学习。   “你家属喜欢什么,投其所好呗。”房平西上上下下打量他,“你这身衣服……你多久没买工作服以外的衣服了?”   宋致远从来不关心这种事,有穿的就行。   房平西“啧啧”两声,“那你肯定也没注意到家属多久没穿新衣服了……亏那么漂亮个小女同志,二十出头的年纪独守空房……”   宋致远不舒服的皱眉,他不喜欢别人这么说自己妻子。   “好好好我不说,你别翻脸啊,我的意思是,年轻女同志都好打扮,你给送条新裙子,送双皮鞋,再送支口红香水皮包……你要的东西百货商店都有。”   宋致远想了想,还真是,半年前妻子主持晚会的时候铁蛋就说了,他姨没裙子,他应该送她裙子。“那大概,所有,要多少钱?”   “五六十吧,普通的。”   “那要是上档次一点呢?”他咽了口唾沫,有点紧张。   总觉着,安然同志不是那种愿意将就的人,她吃的穿的要么就不吃不穿,要么就得是好的。   “那可就贵了,最少两百吧,阳城市没有,得去海城和京市才行。”房平西是京市人,家境优渥,对阳城这些就比乡村供销社好一点的“百货商店”很是看不上眼。   最少两百块,宋致远去哪里搞钱呢?   他帮独臂书记设计的大功率拖拉机已经交付成功,八百块钱也上星期被妻子捷足先登取走了,他连钱是什么感觉都没摸到。   “那个,你们能先借我两百吗?年后五月份还。”因为到时候战机成功了,702和部委都会给他一笔不菲的奖金。   “我的钱刚给家里那口子,师哥你有吗?”   房平西耸肩:“我工资还不够花呢。”他顿了顿,“你上次不是说可以再加大拖拉机马力,装上犁田机和收割机,让拖拉机一机三用嘛?你还不如问问柳福安,他要不要,要的话给你点设计费。”   宋致远眼睛一亮,是啊,别的不敢说,但让拖拉机一机三用,他是有办法的。   当即就破天荒的,主动拿起电话,给市拖拉机厂挂电话了。   ***   安然可不知道他为了送她个礼物费了多少周折,她最近心情好着呢,走路都能带风。   顾慎言本来想跟她一样办厂国庆节晚会,打响上任第一枪,谁知却弄巧成拙,把总厂书记给得罪了。   “你说他怎么就不知道提前检修一下呢?咱们安姐可是事先找不同的工人检修过四五次,确保灯光挂饰万无一失的。”结果,顾慎言直接无视安然的意见和建议,表演节目的时候,舞台两边的红色布帘子上头的挂钩松了,正巧总厂书记中途上厕所回来,经过舞台脚跟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脚,情急之下抓住布帘子。   “你猜怎么着?那布帘子居然‘夸啦’一声巨响,被他一把给拽下来啦!”   布帘子掉下来,好巧不巧打在第一排领导席位上,打翻了一排烫烫的茶杯……于是,晚会没结束,市里和总厂的领导们,就湿着裤裆,在群众的大笑声中仓皇而逃。   丢这么大脸,市里怪总厂书记,书记怪厂长,厂长当然是怪他的准女婿顾慎言同志。因为当初总厂本来以才办过劳动节晚会为由,不建议再次铺张浪费,可顾慎言竭力劝说,厂长也想给准女婿点面子,让他做出点成绩来,明年往上升才有支撑材料不是?   可他竟然办砸了!   还砸得这么丢脸,要不是宝贝胖闺女只喜欢他,谁也不爱的话,厂长直接就棒打鸳鸯了。   “安姐你那天是没看见,他脸都绿了。”陈媛媛冲另外一边空着的位子挤挤眼睛,那天安然刚好有事,请了假。   反正,晚会从计划提出到布置实施,演练彩排都是顾慎言亲力亲为,一人负责的,其他人就跟着跑跑腿啥的,有安然在跟没她在也没啥区别。   “算了,咱们少说两句吧,只要人没事就行。”   陈媛媛撅着嘴:“哼,我就要说,他还想把刘小华安排进来,我就呸了,要不是咱们工人阶级团结,差点就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你啊,说啥呢,赶紧干活吧。”   陈媛媛哼一声,忽然眼睛一亮:“安姐你看门口的是不是严公安啊,他怎么又来了?”   还真是严厉安来了,听说他要来安文野家,严斐就跟屁虫来了,一进胡同就哐哐哐往铁皮房子后面跑,他来无非就是找小野和黑花。   而严厉安来,则是告诉安然一个好消息:“有石万磊作证,她知道拐卖儿童的罪跑不了,我们用了点办法,把她嘴撬开了。”   安然其实挺好奇是什么“办法”,但也知道不该问。以前没用,那是因为没证据证明她是犯罪分子,又有上头层层施压,现在证据确凿要坐牢的,他们就有法子了。   “的确是个狠人,普通男人顶多撑十分钟,她居然撑到二十分钟才松口,你猜怎么着?”   安然哪猜得到啊,这两口子说话还挺有趣,一定要让别人猜,小孩子似的。   原来,黄老太太曾经也是侵略战争的受害者,十四岁那年穷得都吃不饱了准备出门讨饭,却被个鬼子兵给强奸了,但那鬼子兵还挺有“良心”,给了她一笔钱和粮食,帮他们一大家子度过难关,还说以后要带她回R本过好日子……这不就是斯德哥尔摩患者吗?被人强还强出爱情来了,随便给点小恩小惠就觉着是真爱了。   可惜好景不长,R军很快投降,夹着尾巴跑了,她却已经怀孕了,只能匆匆找个老实人结婚。   她怀的孩子就是何宝花的丈夫,没活几年就死了。她趁着新社会人口普查的时候把自个儿和儿子年纪给改小了,只要他们一家子不说,谁也不知道孩子是R本人的。   安然听得怪不是滋味,“那她是怎么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同流合污的?”   严厉安叹口气,“当年撤军的时候,R本人许诺会回来带走她和孩子,但需要交一个任务给她,就是守护好那艘沉船,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占领华国……后来武士会有人联络上她,这才……”   “那联络她的是谁,查到了吗?”   “查到了,已经抓起来了,一锅端了十几个呢,里头大多数是战败后潜伏在咱们本地的R本间谍,其他都是华国人,情况跟她差不多,都是受了人小恩小惠。”   安然松口气,又捣毁一个间谍窝子,阳城又能太平一段时间了。   “而且,她一招,咱们局的同志就在她说的地方挖出不少日式武器,比咱们整个局多好几个倍呢……你猜他们每个星期定期开会,谋划什么好事?”   安然心头一跳,严厉安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峻,“莫非是想要攻破咱们的公安系统?”那是城市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   “对。”严厉安抹了抹额头上不存在的汗,要是再晚半年,他们的计谋就得逞了。这一窝子间谍要钱有钱,要装备有装备,里头好些人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咱们公安里头多少人才刚从下放的农场回来,连枪都不会摸了……要真被他们反攻了,后果不堪设想。   反正,到时候他们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宋致远。   安然这才后怕。   “现在好,她一撂,咱们一端就是一个间谍窝子。”严厉安难掩激动,“你家小野可帮咱们大忙了。”   要是没有她被拐还成功自救逃出来,没有石万磊的帮助和指证,就没法给坏人定罪,定不了罪又怎么可能顺藤牵出这么大个瓜呢?   黄老太太吃枪子儿的事板上钉钉……小猫蛋暂时是安全了,安然悬了半年的心,终于落回肚里。   “当然,要不是石万磊的指认,咱们还没办法破局,我已经向领导班子申请,应该能给他将功抵过,免除牢狱之灾。”   毕竟,当场抓获的时候他身上只有三只手表,比其他夹带一身的倒爷好多了,严格来说也只是刚到判刑标准。他出面帮忙,也不算公权私用。   石万磊能免除牢狱之灾,是他用正义和善良换来的。   安然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严哥你们今晚来家吃饭吧,咱们整几个菜,聚一聚?”   说实在的,严厉安跟他们接触这么久,从来对接的都是安然和安文野,对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宋大工程师还一个照面都没打过,他确实有点好奇小野爸爸到底长啥样,“好啊,小斐先在这儿玩着,我就过去处理点事,下了班带着他奶和文静过来。”   安然很想把好消息告诉同样牵挂的孩子爸,可人宋大工程师本来已经放假的人,不知道又忙什么去了,不到饭点不回家。家里要来人,她得去买点菜,顺带也跟陈叔说一声,让他下了班就过来。   这几天采买年货的人多,这个点菜市场也不剩多少东西了,安然只买到点洋柿子和莲藕。肉联厂的摊位已经收摊了,她只能去副食品商店,后门还有俩卖鸡鸭鹅的,不过她去得晚,只剩一只家养兔子和一只大公鸡。   “同志要兔子吗?肉兔子,只要六块钱。”   安然摸了摸,确实是肉乎乎圆溜溜的,拎起来比家里的白白还重,做麻辣土丁,老妈兔头能让人香掉舌头。   但她还是恋恋不舍的放下了,因为白白是安文野的好朋友,要是让她知道全家人吃了她好朋友的同类,不知道得多伤心。   “公鸡多钱?”   “九块。”   安然咋舌,果真是快过年了,物价上涨得这么厉害,明明公鸡就跟兔子一样重,身上肉还没兔子嫩,居然贵了将近一倍。   可她转了一圈,没发现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咬牙买下,去找陈叔的时候顺便跟药房里买了点党参枸杞,回家把药材塞肚子里,一整只炖上。   她洗洗切切的时候,严斐和小猫蛋就在煤炉子旁蹲着,一会儿问“熟了吗妈妈”,一会儿捏着鼻子假模假样说反话“好臭臭”,一会儿又帮她通通火,扇一扇。   外头冰天雪地,厨房里暖洋洋的,各种食物的香味交融,就连黑花也摇着尾巴守在鸡汤旁,眼睛一眨不眨的跟着女主人移动,仿佛在观察她要去哪里,它会不会有偷吃的机会。   鸡杂用芹菜和泡椒爆炒,鸡肉煮得软烂利骨后手撕成小块,一半放锅里继续熬汤,一半用辣椒油葱姜蒜和白芝麻拌均匀,就是一盆家常版的手撕鸡啦。   小猫蛋和严斐,早就抱着小碗碗,一面辣得吸着嘴,一面吃得停不下来。守了俩小时的黑花,也得到几根剔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卡擦卡擦”嚼吧起来。   “哟,真热闹。”高美兰和胡文静风风火火进来,“你们仨这就吃上啦?”算上黑花。   “嗯呐!”   严斐忙里偷闲:“好吃。”   “来,我尝尝。”胡文静洗手,直接用手指捻起一块,“呜呜好吃……小安你这做的啥,真好吃,是鸡肉吗?赶明儿我把鸡送来,你帮我们做一盆怎么样?”   安然当然没意见,石兰人都爱吃辣,小到两三岁的孩子,上至八九十岁的老头老太,那都是无辣不欢。不过,宋致远是地道的海城人口味,清淡,喜甜,她还煮了一半清汤的,再加点嫩嫩的菠菜和茴香苗,就成了个简约版的鸡汤火锅。   高美兰本来清心寡欲的,可被儿媳妇拽着看了宋家的新房子,心里也有点意动。   他们其实还有一块宅基地,是早逝的老头留下的,上头半截土房子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用怎么拆,随便一推就倒,再在宅基地上头盖栋房子,不也能住得宽敞明亮还干净?   有了想法,吃饭的时候婆媳俩就一直打听盖房子的事儿,譬如他们花了多长时间多少钱,请了哪儿的工人,哪个部分用的是什么材料,安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没猜错的话,严家应该不缺这几千块钱。不说他们家三口人领工资,就是严斐爷爷的抚恤金也不少,毕竟老爷子是抗M援C时牺牲的旅长级别军官,解放前也是多年的老地下党。   这笔钱,老爷子当年家书里说要是牺牲了,有抚恤金就留给儿子严厉安结婚,可严厉安是个有骨气的血性男儿,坚决不肯花父亲的抚恤金,说要留着给母亲养老,可高美兰也不愿花丈夫的身后钱,都说那就留着给严斐吧。   更别说胡文静娘家条件也很好,只有一个哥哥跟她,父母又开明,家产都是对半分的。   所以,人这是强强联合,不缺钱。不像她跟宋致远,穷穷联合只能勒紧裤腰带的省。   “爸爸,我爸爸回来啦!”小猫蛋跑过去,一把抱住宋致远的大腿……嗯,膝盖,现在只能够着膝盖。   宋致远没想到家里有这么多人,安然怕他不知道怎么应对,赶紧挨个给他介绍,大家都笑着争着抢着跟这位市里大红人握手。普通百姓可能不知道他的厉害之处,可在座的都不是普通百姓啊。   尤其高美兰,双手紧紧握住他的,难得的激动道:“宋工,终于见面了。”   “老太太”神情冷静自持,可熟悉的人却知道,她的语调十分激动。   “你好。”宋致远就冷静多了,甚至说内心和比表面更毫无波澜。   安然心说:木头啊,你可知道你现在握的是未来女省长的手?这双手以后可是要造福一方百姓的!   当然,要论对祖国的贡献,在座的各位都是大佬中的大佬,她何其有幸,能同时遇见这么多时代浪潮的推动者?反正,她知道没自个儿说话的份,就好好做饭吧。   孩子吃了辣的就要喝水,水一喝多吧,又得嘘嘘,小猫蛋还特别有主人翁意识:“妹妹我带你去吧,我家嘘嘘你找不到哟。”   反正就在一楼,大人们也不以为然。可从卫生间回来后,小猫蛋的神色……怎么说呢,很纠结,很难过,很紧张?   安然一开始也没发现,她端菜上桌的时候小丫头就一直尾随着她,她端一盘她跟一趟,严斐叫她她也不去玩了,妈妈好容易摆好桌子坐下,她立马就扒妈妈腿上。   宋致远拿出她平时用的高脚小板凳,谁知她看也不看,就软软的窝妈妈怀里,喂她肉也不吃了,心事重重啊。   大人们都奇了个怪,“小野这是怎么啦?小斐你欺负姐姐了吗?”   严斐摇头,他也不知道啊,嘘个嘘,姐姐就不开心了。   安然赶紧招呼一声,自己也顾不上吃,搂着小猫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又捋了捋后背,柔声问:“怎么,妈妈的小猫蛋这是不开心啦?”   小猫蛋也是足够个(霸)性(道),全世界只允许妈妈叫她小猫蛋,其他人都必须叫小野。这不,熟悉的一声“小猫蛋”,她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妈妈怀里呜呜呜哭起来。   孩子一哭,所有人都赶来安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还是谁欺负她了,可问得越多她越难过,到最后都快哭得喘不过气了。   高美兰“嘘”一声,让大家都别说话。果然,小猫蛋的哭声就慢慢小了,情绪也平复了,安然这才轻拍着问:“告诉妈妈,小猫蛋为什么哭鼻子,好不好?”   孩子唯一一次爆哭还是半岁不到的时候,整整两年前了。   小猫蛋闭着眼睛,拱在妈妈脖子里,瓮声瓮气说:“我,我没有妹妹的小,小牛牛……是不是……是不是生病了……要……要死了鸭,妈妈?”   她之所以把“生病”跟“要死了”划等号,是因为前几天腊月头子上,大院里有个老太太,刚开始家里人都只以为是生病,肚子胀,吃不下东西,结果拖了大半月不愿看,后来是她儿子给背到医院的,一查就是胃癌晚期,没几天人就没了。   事情一传开,反倒是小猫蛋这样半懂半不懂的孩子被吓坏了。   “嗯?”安然一脸懵,她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你没生病,一点病也没有,健康着呢。”   小猫蛋松口气,那她就不会死了,妈妈不会骗她。   可下一秒,她又急了,擦擦眼泪,指着严斐的裤子说:“那,那妈妈,我的小牛牛呢?是不是忘……忘在你肚子里啦?”   可怜的小丫头,她只知道妈妈说男孩女孩不一样,可她只会从表面区分,头发长的漂亮的是女孩,头发短的是男孩,哪里知道本质区别啊。再加上平时宋致远和铁蛋在家都很注意,上厕所洗澡都是关着门的,大院里男孩子都比她们大,知道廉耻了,她还真没见过真实的那啥。   刚才去嘘嘘,她蹲着嘘完,半天不见“妹妹”动静,回头一看才发现“妹妹”居然是站!着!嘘!的!   伸头过去一看,就傻眼了。   她将一辈子记得今天的对话,她问“妹妹”这是啥,“妹妹”一脸奇怪而骄傲的告诉她:“当然是小牛牛呀,姐姐你没有吗?你的小牛牛呢?”   心里还暗暗鄙视,姐姐真是笨死啦,他都跟着爸爸站着嘘啦,她还要蹲着嘘……安然猜得没错,胡文静对儿子的性教育就只有一句话——“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于是,一个有,一个没有,这不就不舒服了吗?   才有找妈妈要小牛牛的一幕,大人们肚皮都快笑破了,对她又亲又抱,小傻妞你是女孩子啊,女孩子没有小牛牛的呀!   嗯,现在的安文野和严斐不知道,等他们懂事后这将成为伴随他们终生的黑历史和社死名场面。 第54章 三更合一   有惊无险闹了一出, 小猫蛋在确定所有女孩子都没有小牛牛后,终于心满意足的抱着大鸡腿啃了。不过,她也真正意识到严斐不是妹妹, 而是弟弟啦, 看他就没了以前的那种“我跟你一伙”的亲切感, 好像性别拉远了他们的距离。   胡文静除了说自家儿子是“二傻子”还能说啥,好好的他不懂就别乱说, 还把小野吓哭,但愿这小子二十年后想起来今天的“豪言壮语”不要后悔。   高美兰一直对她对小斐的教育持有不同意见,尤其是对自己解释不了的事都拿同一句话搪塞,她有心想说两句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又不好不给儿媳面子, 最终只是欲言又止。   安然大概能明白,这位女强人, 在工作上雷厉风行, 可在家庭关系的处理上, 并不是那么得心应手。好在胡文静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婆媳俩闹两句不愉快很快就能忘记, 下次还不是嬉皮笑脸“妈”长“妈”短?   这大概就是最舒服的婆媳关系吧,各有各的事业和社交,各自能保留对家庭和对方的意见, 但又能愉快的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 共同养育严斐这根独苗苗。   ***   送走客人们,安然整个人舒服的咸鱼瘫在沙发上。心头大患消除,晚饭氛围很好,宋致远的工作也比预期顺利,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那意思。   宋致远赶紧掏出准备好的三个保险套塞枕头底下,又给了铁蛋一块钱,让他带妹妹出去玩儿,想吃啥买啥,最好天黑以后再回家。两小只不知道他今天怎么出手如此阔绰,倒是乐得屁颠屁颠的,一个说要买饼干,一个说要买几个红色的氢气球,叫着嚷着就跑出去了。   安然也觉着,既然俩人都在往比上辈子更好的方向发展,大家都是熟男熟女,没必要把性避如蛇蝎,那就试试呗。于是把锅碗瓢盆洗刷好,也去浴室里洗了个澡和头发,还换上搬家前就做好的吊带睡衣。   这年代她能买到的最好的布就是的确良,白色的,做成一条简单宽松的连衣裙,因为做套裙剩下的不多,长度只能勉强到腿根下一点点,两个细细的带子吊着。她身上的皮肤常年不见天日,比脸和脖子白多了,几乎快跟衣服融为一体。   年轻的身体真的是哪儿哪儿都漂亮,虽然上辈子她也很爱惜自己身体,在保养上花了不少金钱和精力,但金钱堆砌出来的四十岁跟天然的二十二岁,那区别也是很大的。   就这么一穿,不施粉黛,也是非常漂亮的。   安然在浴室里臭美半天,宋致远等不及,早在外头洗漱间里冲了个战斗澡,先把大门关好,再给卧室窗帘拉上,灯一开,就等着他的妻子上楼来。   他一直知道妻子漂亮,但对于漂亮到什么程度没概念,可当她真的披散着头发,穿着吊带裙,货真价实的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宋致远还是傻眼了。   “你傻愣着干啥,快起开,可冷死我了。”本来想浪一把的,结果忘了现在天寒地冻,一出浴室就给她冷得抖抖索索,手臂和腿上全是鸡皮疙瘩。   钻进被窝里,她才舒服些,这一舒服她就不想动了,感觉啥也不干就这么暖融融睡一觉其实也不错?可宋致远不这么想啊,他一个欺身过来,安然只感觉被一块通红的火炭压着……   ……   大概三分钟不到吧?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反正两个人大汗淋漓,好不尴尬。   安然是痛的,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的技术很烂,但也没想到居然烂到这样的程度:简直就是,仿佛一个莽撞青年开着悍马四处乱撞。   人是好人,工具也是好工具,就是完全不懂驾驶啊!白浪费了那么好的“工具”。   不过,显然宋致远比她还尴尬,常年不见天日的脸很白,现在却红成了番茄,还有热汗一滴一滴的往下掉……眼神略带迷茫,他在怀疑人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战绩。   本来,安然是有点恼火的,不是因为时间短,而是痛,全是他稀烂技术给她带来的痛苦,可看他一副怀疑人生的样子,又觉着好笑。据她所知,长时间不“运动”的话,忽然运动,首战都是很不理想的,如果首战就能long time的话,她还得怀疑他是不是偷偷背着她干啥了。   不过,他虽然尴尬,但至少是发现妻子一直皱着眉头的,“你不舒服吗?”他咳了一声,“我说的是身体。”   “嗯,有点痛。”   “对不起,是我粗鲁了。”他还有点自觉,还算会说句人话,安然正想给他加一分,然而下一秒就想把他踢下床。   “你缓会儿,我还能再来两次。”   安然:“……”   就看他现在的体力,想要调教他,安然觉着自己还是差点,得加强运动,增强体质才行。“别来,我得休息几天。”   “几天?”   “看情况。”她感觉确实有点不舒服,得缓几天才行,缓过来还得看有没有心情,还得看他在不在家,俩人时间能不能凑上,以及孩子在不在。   如果小猫蛋睡在他们身边,俩人其实都有心理障碍。所以这事还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不是他想啥时候运动就能运动的。   不过,下一秒,安然就伸手:“拿来。”   宋致远神色一紧,跟自己偷吃苹果的女鹅一样,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拿什么。”   “当然是钱。”   哼,居然能有一块钱打发孩子,手里指不定还有多少呢,看来这家伙不老实啊,以前说他不碰钱,全给她,这才两年说过的话就当放屁了。要不是刚才她自个儿也意乱情迷,安然早对他严刑逼供了,甚至她都想好床上的“满清十大酷刑”了,结果他自个儿缴械投降太早,便宜他了。   宋大工程师是这家里最不会说谎的人,比他闺女还不会,只能拧着眉把他给独臂书记设计三位一体拖拉机的事说了,但具体要干啥他没说,房平西说要给家属惊喜。   安然一听还乐了,看不出来啊,知识就是力量和财富,这家伙平时一声不吭,真正搞钱也不差啊,她现在手里的存款全是他贡献出来的。对于这种有自觉想要给妻女改善生活条件的行为,她历来都是鼓励,赞扬,“行吧,明天咱们扯点布,一家四口每人做套衣服。”   宋致远无所谓,对穿着没有任何要求,但对妻子提出的也不会拒绝。   “对了,你说的王锋的事,我问过他,他说没有那回事。”快过年了,安然心里记挂着王锋妻子的事,让他上班的时候给王锋敲一下警钟。   “我没让你直接问他,谁会跟自个儿领导承认自己是抛妻弃女的陈世美,你傻啊。”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我看也是。”   他能看出,王锋对他的问题十分惊诧,甚至可以说手足无措,而不是厌恶。   一般男人,如果听说抛夫弃女的事,哪怕是别人干的,也会鄙视和看不起吧?他当时的表情,实在是耐人寻味。   “反正你记着多留个心眼,他不是啥好人,有什么重要数据,千万别让他沾手。”要安然来处理的话,她直接就找个借口把这人弄走,以绝后患。   可宋致远没这情商,还是别为难他了。   “嗯。”他顿了顿,“我……在你梦里的我,是不是也……”   “没,在梦里你是个负责任的父亲,没有抛弃我和孩子,我们是和平分手,谁也不欠谁的。”   可宋致远并不开心,他实在想不通梦里的自己怎么会同意跟她离婚?明明她很好啊。   ***   过年衣服,包淑英跟陈六福的前两天就在做了,他们还想给铁蛋和猫蛋各做一身,安然婉拒了。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母亲能幸福,她过得好就行,不用管儿孙,这点新衣服的钱她还是有的,只不过以前是没其他收入舍不得动积蓄,现在既然娃他爸能挣钱,那就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第二天,安然就带着俩孩子上百货商店,扯了几米条绒布,又一人买了双新皮鞋。这也是她重生回来两年半,第一次买新鞋穿,说出去谁信啊?曾经的安然女士,不说爱买奢侈品啥的,但至少在穿着打扮这一块上从没亏过自己,都是怎么漂亮怎么来的。   买条绒布的时候,安然忽然想起昨晚某人的内裤好像已经破了个洞……憋住笑,她又扯了两米白棉布,一家四口每人做一条吧。   跟大院里的妇女不一样,日常穿的话安然是真不喜欢带颜色的,总感觉不能第一时间对自己身体情况有个清晰的了解,当然,其它时候穿那就另当别论了,心情好她能一天换个颜色,一礼拜不带重样。   下午去单位交接归拢一下,农历1974年的工作资料就可以封存了。顾慎言因为办砸了差事,没了以前的春风得意,不再长篇大论念社论,倒是没耽搁太久。   家里没有缝纫机,安然得赶回家把布料缝制成合体的衣服,距离春节还有四天,纯手工的话工作量还是挺大的。   自从他们搬新家后,大院孩子们的主阵地就转移到铁皮房子后来,一方面因为那片空地没有被老太太们堆满杂物,反倒干干净净。另一方面那儿就在安然家门口,有威风凛凛的黑花和软萌的白白,还有十二只半大鸡仔跑来跑去,光这些小动物就够孩子们追逐的。   安然和银花宝英雪梅几个妇女在家门口缝衣服,孩子们就嘻嘻哈哈在场坝里疯玩,天虽然冷,但劳动人民对春节的渴望,对美好日子的渴望却是火热的。没有日新月异的电子设备,没有花样百出的玩具车,就一群家养小动物,就能给他们带来一段美好的童年……任是谁看了,都不得不感慨这个时代的美好。   小猫蛋最近又学会了很多新词,也学会了另一个更女孩子的游戏。妈妈去百货商店以很便宜的价钱买了好大好大一兜碎布头子回来,红的绿的蓝的黄的纯色的碎花的,灯芯绒的的确良的条绒的,长方形正方形三角形菱形各种形状都有……当然,这些词她也是最近学会的,爸爸每天晚上看书或者画图纸的时候会把她抱在膝头坐着,指着教她。   所以她安文野现在啊,可是所有小伙伴里能认最多图形的宝宝啦!   碎布头子有多碎呢?   这么说吧,给衣服打补丁都嫌小。   安然想了想,就把它们随意的拼接成一块小褥子,她手巧,各种奇形怪状在她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东拼西凑,眼睛都快瞎了,终于缝制出一块长一米,宽八十的长方形褥子。   别说,还特别好看,招人小猫蛋喜欢啊,她现在动不动就把褥子披身上扮仙女儿,洗澡都不愿拿下来呢。   最近她又把褥子铺沙发上,并排放上她的布熊猫布老鼠布兔子啥的,整整齐齐一溜儿,然后开始玩哄宝宝睡觉的游戏。一会儿熊猫宝宝“醒”了,一会儿兔子宝宝“尿床”了,她这个小妈妈忙得是不亦乐乎。   而枣儿和另外几个大点的女娃娃,就负责给它们做饭,一会儿“酱牛肉”,一会儿“酱鸭爪爪”,一会儿又是“蒸白馍”的,虽然很多都只是逢年过节吃过那么一两次,但也足够她们惦记一年了。   更绝的是,小猫蛋经常看妈妈做辣条,居然还主动教她们做辣条,一个家里搞得乱七八糟。她们妈妈倒先不好意思了,争着要帮安然打扫卫生。   安然拦下了,让闺女开心的同时,也要教她爱惜别人劳动成果。   “宝贝们过来,你们帮阿姨把卫生打扫干净,弄乱的东西归回原位,阿姨请你们吃梨膏糖怎么样?”   梨膏糖是石兰省传统小吃品,就是梨子加甘草冰糖橘红粉熬的,一块块黑红色的小糖果。石兰省最不缺的水果就是梨子杏子和枣子,所以梨膏糖的成本其实挺低的,各个商店有售,甚至农村老太太们做了也会挑着走街串巷。   小枣儿和另外一个孩子咳着嗽呢,这东西既能让大家甜甜嘴,又能止咳化痰。大家高兴得又蹦又跳,一会儿就把客厅恢复原样,安然拿出五角钱给铁蛋,让他买来给小伙伴们分着吃。   “哎呀小安你给这么多干啥,惯的她们。”   “就是,随便给几分钱就行了,孩子不能惯。”   几个妇女都觉着她太大手大脚了,可安然在吃这口是真不愿委屈了小猫蛋,“没事儿,买来大家也尝尝。”   五角钱能买一斤半了,铁蛋非常聪明,事先让卖的阿姨给敲成拇指头大的碎块,一人能分好几块。   这种带着梨子香味的甜甜的糖,含在嘴里那是润得不得了,虽然还有股中药味,但对于没啥零食的孩子们来说,无异于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都舍不得嚼,就含在嘴里慢慢的享受。   邱雪梅的母亲以前是给大地主家当丫头的,梨膏糖是熬过的,“这个味儿感觉冰糖放太多,甘草不够,要我做我还能做得比这好吃。”   安然忽然灵机一动。   “你要做件啥?”这时,刘宝英忽然问身边的赵银花。   “给小枣儿做个小裙子,省得这丫头天天念叨。”枣儿其实挺可怜的,作为家里唯一一个闺女却一件自己的衣服也没有,都是捡着上头三个哥哥穿烂的穿,以前还被她奶奶剪了个男娃娃一样的狗啃头,说是嫌给她梳头麻烦,这一眼看上去就是个营养不良的男娃娃。   可自从安然搬来,他们家安文野随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枣儿眼巴巴的羡慕着,银花心里特别不好受,今年沉船的奖金买了自行车,年底12月的工资因为厂里效益大增,多发了三十块奖金,她就打算给闺女做条裙子穿。   “哎哟,就你们宝贝,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裙子呢,是吧雪梅,你穿过没?”刘宝英开玩笑问。   邱雪梅哪里穿过呀,她小的时候正是旧社会日子最难过那几年,饿死的人都有。“没,咱们现在一年年的日子好过了,也不能再比着自个儿小时候来。”   “我家那三个,我可只给做一条裤子换着穿,衣服和鞋子袜子想都别想。”男娃娃爱在地上跪跪爬爬的,最伤的就是裤子,而最能掩护尊严的也是裤子。   几个妇女都不赞成,齐声高喊:“不愧是刘省长。”   这一年来他们家上交的废铁是最多的,得的奖金是全院最高的,糊的火柴盒也是最多最合规的,一个月少说也是百来块收入,还这么抠。   倒是邱雪梅家老大卫东,上个月安然把张得胜安排成病退,让年满十六周岁的卫东进厂上班了,还没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呢,但他已经说好,让母亲不要省,给母子四人每人都得做一件新衣服。   这一个春节,家家户户都能添至少一件新衣服,安然很满意,不敢说全是她和宋致远的推动吧,至少他们是出了力气的,以后回想起来,也是无憾,无悔的。   “诶你们听说没?”看模样,刘宝英又要给大家带来一个大消息了。   妇女们最爱干的就是起火架秧子,一个个浮夸的吹捧她,逗得她嘴都合不拢,这才卖足了关子:“小海燕妇女生产小队,听说没?”   “安然你不就是小海燕来的吗,你们村的新鲜事儿,听说没?”   安然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但还是很捧场地说:“我哪有刘省长消息灵通啊,你说吧怎么回事。”   原来,最近不是快过年了嘛,市里就多了一个各级劳动代表作报告的事儿,其他单位来的代表都是个人,唯独小海燕生产队居然来了一群三十几个妇女,说她们是代表妇女生产小队的。原来,她们率先带头在村里组织生产小队,把男社员们看不上的荒山开垦出来,种上药材。选对合适的药材,产量高,虫害少,药效也好,她们的药材居然卖到了县医院和市医院,两年时间创收上百倍,现在大队部都不养猪了,全部妇女劳力改去种药,听说明年产量至少还能再翻一番。   “翻一番,那今年她们挣了多少?”   “听说小六千吧。”刘宝英说,“真实的肯定比这个多,那天我去听了,人各个穿新衣服新鞋子,比咱们工人老大哥还体面。”   对外说法是刨除成本后净剩六千,可安然听陈大娘亲口说的可是一万,按药田工分多少来分,多的分到了四百多,少的也有一百多块,比一大家子一年挣得还多。别说工人老大哥,就是干部也不差了。   关键村里的四百跟城里的四百还不一样。在村里吃的菜是自家种的,喝的水是河里挑的,不用坐车上下班,不用买啥大件,大头都能一分不少攒进存折里。城里衣食住行哪一样都得花钱,生活成本高多了,算下来可没村里的钱耐使。   妇女们心细,耐心,很能吃苦,适合侍弄药材这种需要消耗大量精力的作物,男人们则更适合干体力活。所以,并不是安然多么厉害,她只是找到适合每个人干的事而已。   安然也没说其实是她带领大家伙种的,只能继续深藏功与名。不过,她还有个想法,想让大家能挣更多的钱,尤其是大院妇女们,要是有选择谁不想出去上班呢?就上台唱首歌都够她们吹好几年的,要是再搞出点别的事,还不得吹一辈子?   她想让大家老来安度晚年的时候,吹起自个儿年轻时的事也得竖大拇指称牛逼,让那些小屁孩子们看看,你们妈妈你们奶奶当年可不仅能让你们有干净衣服穿,有可口饭菜吃,还干出点事来呢。   “你们要想找点事干的话,我这儿有个主意。”   大家又反过来对她起火架秧子:“安主席有何妙计,速速道来。”   “咱们也自个儿搞个妇女生产小组,把所有能带动的妇女力量都带动起来呗。”   她说的每一个字大家都懂,可连一起到底啥意思?   “莫非咱们也种药?可咱们没地啊,这附近也没荒山开啊。”   “就是,要能回老家就好了,俺老家四面都是大山,只要肯出力,只要生产队允许俺们开,几年也能开出几片药地来。”   安然笑着摇头,很多人下意识以为只要复制别人的成功路径就能少走弯路,可要是不适合自己的路,结果比走弯路更可怕。“咱们得发挥自己的特长啊。”   “啥特长?我头发特长。”银花打趣,大家都呸她,让她别来捣乱,说正事呢。   “我的特长是砍价捡便宜当省长,小安你说吧我适合干啥。”   “我的特长是染布,难不成这个也能干?”   赵银花也迫不及待说:“我的特长是轧钢,总不能再上一份班吧。”因为常年在轧钢车间,她又是女人当小组长,为了让男人们服她,常常需要身先士卒以身作则,拿一样的工资,干的活却比别人都多,一双手已经被钢钳磨得比大象皮还厚。   安然第一次不小心碰到的时候,简直不敢想象这是一双女人的手……当她觉着自己苦的时候,总有人比她苦。   女人当钳工,要是有选择,谁不想轻轻松松就能挣到工资呢?   她“噗嗤”一声笑了,“哎呀你们想啥呢,我说你们每天一睁开眼就在做,睡觉前也在做的事是啥?”   这还用说,当然是做饭啊!无论是没工作的家庭妇女还是独当一面的女工人,一天都在琢磨的就是怎么做饭,怎么用有限的粮食填饱一群孩子的肚子。   “咱们妇女生产小组做饭吗?”刘宝英脑子转得很快,“不对,小安的意思是让咱们做食品?”   安然点头。刘宝英果然厉害,这脑袋瓜子比谁都转得快。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她不是听说安雅在做辣条,生意还做得挺大,几乎承包了整个阳城市的儿童垃圾食品市场嘛,还卖方子挣了不少快钱,当时她就想做点什么,让大家都能有钱赚,尤其是这些为了生计绞尽脑汁扣扣索索的妇女。但那时候忙着晚会的事 ,后来又乱七八糟的事一耽搁,就没时间想,但事情只要没做,在她心头都是挂了号的。   刚才邱雪梅说她做的梨膏糖比商店买的好吃,忽然就灵机一动,有了!   “咱们可以做小食品,雪梅会做梨膏糖,咱们钢厂最不缺的就是钢,让他们车间给焊一个钢桶,只要再买点炭和冰糖甘草,其实成本也不高。”   谁都知道,大家最怕的就是成本投入,如果听说要拿出一大笔钱的话,基本这事就不会有人干了。“大概要多少成本?”   安然在这之前也没算过,但不妨碍她临场发挥,拿个笔记本写写算算,“大概三百块左右吧。”   如果几家人平摊的话,也就每家七八十,男人两个月工资,咬咬牙狠狠心,她再劝一劝,还是有可能的。   “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大家考虑一下,回去也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到时候我出面找厂里,给咱们办个生产小组的执照,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敢保证会不会挣钱,什么时候开始挣钱,能挣多少钱,大家要慎重啊。”   赵银花和邱雪梅虽然有点心动,但更多的是担忧,毕竟从没干过,要是亏了那可是两个月工资啊,这两个月家里孩子得去喝西北风。   意料之外的是刘宝英,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问:“我干,啥时候开始?钱怎么凑?”   安然没想到,平时最会省的人,居然在这种事上如此大方,说不定这家伙还真有点商业头脑啊。“大家先考虑几天,等年后再说,反正现在也买不着新鲜梨子不是?”   一方面是大家考虑一下,另一方面凑钱也需要个过程,毕竟,不是谁家都能有能力一口气拿出百来块的,也不是谁家的男人都同意她们拿这么多钱冒险的。这时候安然就不得不感谢宋致远,他虽然不解风情,但至少金钱从来不管她花哪儿了,怎么花,花谁身上,他都不问。   这已经是很多男人没有的“优点”了。   安然决定,晚上得“好好”对他。   不过,直到天黑他也没回来,一反常态的也没带个话,安然觉着有点奇怪,心里也挂念他项目组的“定时炸弹”,决定往他实验室去一趟。   ***   这是安然第一次来宋致远的实验室,一间占地面积约五六百平的平房,远离厂区和大院,如果不是安然事先知道,还以为是座仓库。实验室有四个门,没有安保把守,但门是电感应门,没有门把手,她站在门口喊了两声,门从里头打开。   出来的是萧若玲。一身白大褂,衬托得身形高挑清瘦,声音跟她人一样冷清:“什么事?”   安然也懒得贴她冷屁股:“我找宋致远,麻烦叫他出来一下。”   她才不愿进去呢。   萧若玲的脸色这才好一点,“师哥不在。”   安然看她不像说谎,也就准备回家了,可刚走两步,萧若玲忽然说:“你……能不能……劝劝他?”   安然一愣,“什么意思?”   “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萧若玲一副“老娘施舍你”的样子,高高在上。   嘿,安然这暴脾气,怎么着她还得求着这女卖国贼,爱说不说,以后等你卖国跑资本主义那边的时候我给你屁股上补俩大马脚。   “诶等等,你别走啊。”萧若玲叫她头也不回,急了,连忙跑过来直接一把拽住安然袖子,把她拉到屋檐下,见四下里没人,才硬着头皮小声说:“你劝劝宋师哥,让他把王锋弄走。”   “为什么?你们不是海城同乡吗?”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内陆城市,有个同乡应该更好不是?而且当初他俩也走得最近。   萧若玲脸色不怎么好看,“你别问了,他不是好人,把他弄走吧。”   安然的好奇心来了,还真想知道他俩之间怎么了。按照上辈子的走向,他们交集不多,因为一个就快葬身火海了,一个没几年也要叛国出逃了,两个都不是啥好东西,还物种歧视?   “他性骚扰你?”   萧若玲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难看:“不是。”   “想让我帮忙,总得告诉我实话吧,萧大小姐。”   萧若玲虽然总是摆臭脸,但在工作上能让素来挑剔的宋致远挑不出毛病,说明专业素养是不错的,安然心里对她其实挺矛盾。   一方面,她欣赏并且钦佩这样在科研领域表现优秀的女性,终究是有点爱才之心,可另一方面又非常忌惮她未来的行为,总觉着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总有一天会反咬她的同事和国家。   “他……我怀疑他手脚不干净。”   安然虽然不知道实验室里有些什么,但她知道,宋致远不存废物,每一样东西肯定都有它的用处,哪怕只是一颗螺丝钉,现在看着不起眼,可一旦丢了,在某些位置上都是了不得的损失。   “怎么说?”安然盯着她的眼睛。   “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昨天看见他悄悄用手套包走一点晶状体粉末。”萧若玲以前是对宋致远有点意思,也挺看不起安然这种“保姆”式家庭妇女的,可自从发现宋致远压根就是个瞎子后,也转性了。   瞎子,就该配这种保姆。   而实验室里的男同志,她还真是一个也看不上,王锋也曾讨好过她,但她跟母亲通信,知道他脚踏两条船的事后,心里颇为不屑,自然不愿给他好脸。   “上次你诬陷我的事,别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原谅你,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王锋弄走。”其实,这么重要的实验,平时门口是有保卫,进出也要求换衣服搜身的,但最近不是快过年了嘛,宋师哥给大家伙放假,其他人都回老家了,就她和王锋还在,所以管理也松懈了很多。   “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安然却话锋一转。   她眼神里再次闪过不屑,“不用你管。”   “你不说我也知道,家里人催婚,要给你介绍对象了吧?”这年代二十七八的女同志,确实是“老大难”了,更何况她还有资本主义国家留学经历,街坊邻居看这么大个老姑娘,漂亮又有能力,就是不结婚,背后嚼的舌根子肯定不少。   “哼,不用秀你的优越感,我单身是我的自由,你以为你已婚已育就了不起吗,年纪轻轻就要踏入婚姻坟墓,我看着还可悲呢。”   这人,还真是嘴上不饶人啊,安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她其实也有点后悔结婚结早了的,还没好好享受过恋爱的感觉就被娃娃束住手脚,虽然生下女鹅是她一辈子最大的幸运,可并不妨碍她对早婚的后悔。   别说,从现在开始,她还真有点喜欢这个死鸭子嘴硬的萧若玲,“你还没谈过恋爱吧?”   死鸭子翻个白眼,“要你管。”   嘿,小丫头片子还来劲了你,上一个这么怼老娘的人现在可乖乖在家里给我当小保姆呢。“我不想管,但我有办法,你要真不想回去相亲的话。”   萧若玲现在最头疼的是什么?就是相亲啊!她从四年前就被各种亲朋好友和街道办介绍对象,宋致远并不是她相的第一个,但目前来说是最后一个。以前的,她看不上,那些什么“战斗英雄”“五好军人”,她觉着没共同语言,思想境界不在一个层面上,后来宋致远她倒是看上了,可人又看不上她,还立马转头就找了个村姑。   甭管安然是不是高中生,反正在她心目中只要是以家庭为重放弃自我的妇女,那就是村姑,就是没前途的农村妇女。   安然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也知道她一直看不上自己这样没出息的“农村妇女”,不刺激刺激她像话吗?“哎哟,那你可太失败了,你宋师哥宁愿娶我这村姑也不娶你高知女性,失败失败,大大的失败。”   果然,萧若玲气得脸都绿了。   “这才开始呢就气成这样,那要是继续跟我来个三百回合还不得把你气死啊?”   “你!”萧若玲从小到大还没遇见嘴巴这么讨人厌的,“牙尖嘴利。”   安然发现了,这人跟宋致远真就是一款的,说话不过脑子,没有任何跟人对线的经验,估计以她以前的人生经历来说,也没有人敢惹她吧。   别说,心里还有点喜欢她。   “这样吧,我也不跟你啰嗦,我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让你避免相亲,但你得跟我回家。”   “回家干嘛,想表演你们夫妻恩爱的画面刺激我吗?对不起,我还真不怕。”说着,她就迅速脱掉白大褂,洗洗手,拢了拢头发,“走啊,还愣着做什么,怕了吗?”   安然心头暗笑,这就叫啥,口嫌体正直。   两个女同志可是整个二分厂能看见的最漂亮的女同志了,一个是带刺玫瑰一般娇艳灿烂,一个又是高冷不可侵犯的天山雪莲,虽然天已经黑了,可一路走来依然吸引了很多小年轻的目光。   大家只敢跟安干事打招呼,对另一个敬而远之。   “萧若玲啊,你说你好好个女同志,把自个儿搞得灭绝师太似的,隔绝一切异性缘,有意思吗?”   “不关你事。”   安然正要给她说说,谈恋爱的好处,忽然听见小猫蛋的笑声从厨房里传来,那里的灯亮着,能看见一个高壮的男子身形,映在窗玻璃上。   那个男人,不是宋致远。 第55章 三更合一   安然心头一紧, 三步并作两步推开厨房门,看见小猫蛋坐板凳上跟黑花玩儿,黑花虽然小主人扔啥捡啥, 但神情还是十分凶恶的警惕着男人。   男人错愕的回头。   左眼蒙着黑胶的“海盗伯伯”啊, 安然悬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下去, “你好。”   石万磊平时应该是个不擅长跟人打招呼的人,有点局促的点点头, “我看见你家里没人,你闺女叫我进来的。”   “妈妈,我叫伯伯进来哒,外面太冷啦, 黑花不可以凶人哦。”小猫蛋从板凳上慢慢的挪下来。   安然这才发现, 是自己紧张过头了, “对不住,上次的事还没感谢你。”   “你帮我减刑, 该我感谢你。”石万磊顿了顿, “上次的事主要是你闺女聪明。”能够以上厕所的名义哄骗潜伏在国内多年的日本间谍达到自救的目的, 一般七八岁孩子都做不到。   黄老太太其实不傻,也很有头脑, 安然跟她接触几次都没发现她的不对劲,她的同事跟她一起上下班了几十年,哪怕是她自个儿儿子也没发现她有问题……可以说, 她隐藏得非常好。   她在拐小猫蛋这事上, 是一个“完美”的绑架犯,只是她用对待普通两岁小孩的手段对待一个高智商小孩,不就栽了吗?   说来说去,石万磊觉着还是人孩子聪明。   安然倒是笑了:“咱们别让来让去了, 你做了好事,这是上天给你的福报。”要不是他救了小猫蛋,阴差阳错看见黄老太婆长相,做了证人,平白无故又怎么会减刑呢?   石万磊怔住,福报?他这种人也配吗?不不不,他不配,他只是当时心那么一软,看着她那双纯真的毫无杂质的大眼睛就想起……   不知道他的情绪为什么突然就很丧气,安然以为是自己哪句话戳到他的伤心事了,倒不好再继续此话题,“你的手表我想着你马上就能出来了,所以一块也没动过,你提回去吧。”   石万磊还真就是为了手表来的,快过年了,虽然没坐牢,但这两个月他一直在外头想办法,想把欠的本钱还上,但因为前面欠的还没还清,他想要再借来做点小买卖也张不开嘴,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一段时间,还是决定厚着脸皮来一趟。   本来,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他是决心要把这八十只手表全送给小猫蛋的,小女娃娃值得……可现在就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要债的人已经把他大门给堵了,他今儿都是趁着债主吃饭,偷偷从后门溜出来的。浑浑噩噩大半辈子,风光过,落魄过,潮水退去,唯一剩的就是那套房子。大家都知道他不会放弃房子,所以堵门是有用的,甚至有人还放话,除夕之前他要是还不出钱,大家就去街道办告他,把房子收回,能抵多少是多少。   安然去地窖里把伪装在米缸里的手表全拿上来,真诚地看着他:“你不用给我,也不用愧疚,我帮你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女儿,现在算两清,成不?”   石万磊心头大为震动,这个女同志好像有能洞察人心的本事。   “留几块,给孩子。”   小猫蛋也是很会观察大人的,哒哒哒跑过来,拽了拽石万磊粗糙的大手:“伯伯,谢谢你哟,但我不要手表。”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手表鸭。”脸不红心不跳。   安然为自己闺女的懂事而开心,因为她知道这丫头在说谎,她明明爱她爸那块海城手表爱成啥样了,知道地下室藏着一包一模一样的,经常带着黑花壮胆,偷偷跑下去摸着玩儿呢。她手还小,戴上去晃晃荡荡,一下就给掉了,有一次戴爸爸手表差点摔地上,安然教育过一次后,她就不戴了,只摸,只看。   宁愿就那么小耗子似的,躲在底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能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石万磊的嗓子不知道是天生嘶哑还是不怎么说话的缘故,嘶哑得很。   “我妈妈。”   石万磊那句“以后有条件了我送你”顿时给噎死在喉咙里,想笑又笑不出来,一张脸都快变形了。   安然揉了揉闺女的小脑袋,心说孩子也就是这个年纪好玩儿,啥都会说也都敢说愿意说,再大几岁她就知道害羞,不会轻易表达这种简单而炽热的感情了。   石万磊提起大包,啥也没说,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给小猫蛋手里塞了一张字条,头也不回的走了。   “妈妈你看,伯伯给哒。”   安然一看,写的是个地址,应该是他住的地方,以后要找他可以去这儿的意思。让人意外的是,他的笔迹苍劲有力,十分漂亮,如果说字如其人的话,写字的人应该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而不是这么粗糙的,大冬天满身汗臭味儿的“独眼龙”。   安然觉着,这人身上怕是有点故事。   “漂亮姨姨。”小猫蛋发现,她家院子里居然站着个大美人,顿时啥也顾不上了,就愣愣的看着人家。   安然这才想起来,萧若玲还在外头呢,这人真是跟宋致远一样,不叫她进来她就小学生似的站那儿,对她们说啥看啥不闻不问……也难怪,宋致远会觉着她工作态度没问题,这是真工作机器啊。   “你去把漂亮姨姨请进来好不好?咱们一起吃饭。”在实验室门口她已经听见萧若玲的肚子咕咕叫了。腊月二十八,厂食堂早就放假了,文化馆也放假了,她去哪儿吃啊。   叛国那是未来的事,但至少现在她工作尽职尽责,还让她给宋致远提醒弄走王锋,至少说明目前她还没变坏。   晚饭其实早就做好了,小猫蛋肚子饿太阳刚落山就吃过一顿了,但孩子嘛饿的快,看见妈妈从橱柜里端出两盘子她最爱吃的洋柿子炒鸡蛋和油炸豆干儿,她就直咽口水:“姨姨,来我们家吃饭叭,我妈妈做饭超好吃哒!”   萧若玲其实挺讨厌小孩子的,尤其是那些脏兮兮还满口脏话的孩子,可面对着这个白白净净扎着冲天小揪揪的女孩子,她没有第一时间甩开她的手。刚才她就发现了,这个院子虽然有些乱七八糟的动物,但打扫得很干净,厨房也比她见过的很多城市家庭干净多了……关键是她真的饿。   虽然只有两个菜,但份量足,安然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吃吧。”今儿铁蛋去他姥姥那边了,这些菜足够她们吃的。   萧若玲也不客气,洗洗手直接就大快朵颐了。她的口味跟宋致远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喜清淡不喜麻辣油腻,香辣豆干儿几乎不碰,但洋柿子鸡蛋却吃得很香,小猫蛋最爱干的事情是什么呢?当然是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妈妈做的菜最好吃啊。   “姨姨你吃豆干儿叭,好吃。”   萧若玲看了看那通红的辣椒和姜丝蒜瓣,不动。   小猫蛋自个儿吃得香,也没注意她的表情,看她不夹,还以为她是害羞呢,遂把手伸得长长的,夹了一块递过去:“姨姨不要害羞哦。”   萧若玲:“……”能不能管管你家熊孩子我真的不吃辣。   安然也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吃不了辣,一吃还有可能出问题那种,忙把碗伸过去:“你姨姨不吃辣,给妈妈吧,妈妈超喜欢吃哦。”   小猫蛋一副萧若玲错过几个亿的神情,但也非常听话,再没给她夹过。只是嘴巴闲不下来:“妈妈,我爸爸的菜菜呢?”   “给他留好了。”   “妈妈,豆干儿天下第一好吃,对不对?”   “对对对,赶紧吃吧。”她特意少放盐巴和辣椒,只是炒了点红油,所以看上去很辣的样子。   萧若玲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小奶音,和夸张的左一句“好吃”,右一句“真香”,面无表情。其实心里有点点好奇,真的好吃吗?   正想着要不要尝试一下,毕竟来都来了只吃他们家一个菜,属实吃亏了。忽然那条大狼狗就汪汪叫起来,宋致远跟一个男人回来了。   “爸爸!”小猫蛋抱着碗碗跑过去,一头扎爸爸腿上,顺便躲着悄咪咪的看那个男人。   “这是姚刚的师哥,房平西,这是我家属小安。”只是宋致远第二次把他的人际关系介绍给安然。   “你好。”房平西主动伸手,手指修长干净,整个人五官也很好看,是难得一见的帅哥。不过,以安然阅人(男)无数的眼光看,这人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花心大萝卜,他的姿态就差在脑门上写“我单身可撩”五个字了。   “还没吃饭吧,先等一下,我给你们炒俩菜。”只要是宋致远的朋友,那管他花不花心,反正尽到地主之谊就是。   “师哥。”   宋致远很意外她居然在这儿,忙紧张地看向妻子,就差说“我没叫她是她自己来的你别嫉妒”。   安然回头悄悄瞪他一眼,算是相信他说的话了,萧若玲是一个合格的科研工作者,她先收回三分之一偏见,剩下的看她表现。   这在萧若玲看来,不就是两口子“眉来眼去”,故意秀恩爱气她吗?本来想在暖烘烘的屋里多待会儿的,顿时也黑着脸,谢绝小猫蛋热情挽留,走就走。   只是经过花孔雀房平西身边的时候,看了看他,这人还挺帅气,跟宋师哥站一起也不分上下。反正别的不说,至少他不瞎,刚进屋的时候就发现她的美貌了,比瞎子宋致远好多了!   她就这么自信的,迈着高贵的步伐,走了,留下房平西莫名其妙,这女同志好看是好看,就是脑子有点不正常,忽冷忽热。   年货已经备得差不多了,安然给拿出一根刚装好没几天的香肠,切片炒蒜薹,又凉拌了一个海带丝,是白天就泡上准备明天吃的,味道咸香可口,再烧个鸡蛋汤,就是一顿丰富的晚餐了,小猫蛋当然不是为了好吃的,而是为了陪爸爸,才又跟着坐下来吃了点菜菜。   他俩聊天,基本是房平西一个人说,宋致远听着,时不时“嗯”一声,表示听见了,基本不发表任何看法。安然这心里似乎就平衡了,看来不是跟她没话,是跟同性朋友和同事也没话啊,她很好奇,他跟他家里人,譬如已知的他母亲妹妹会不会也这样?似乎这家里,也就能跟猫蛋多说两句。   不过,到了床上,他今晚却异常的不冷静,孩子刚睡着就欺身过来:“修养好了吗?”   安然没说话,他的理解是没反对那就是赞同,于是伸手就去解她衣服。天冷,她把穿旧的白棉衬衫当睡衣,其实不解也能行的……可宋大工程师的仪式感,该死的仪式感!   他脑子里热血沸腾的想象着,结果碰到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美好,而是……一只热乎乎的小胖手?   小胖手的主人立马就醒了,本来也没睡得很踏实,吧唧着嘴,“妈妈,nie nie……”说着,手已经自然而然的找到她最喜欢的东西。   小丫头最近奶瘾又犯了,安然不让她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样犯了又吃,叼着奶可不是好习惯,毕竟都两岁半了,只让她睡觉之前摸一摸,就当安抚。   宋致远顿时满头黑线,“她怎么还……”   “你问我我问谁,谁小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除非没条件,母亲不在身边。   宋致远顿时泄了气,女鹅要是还跟他们睡,再被这么吓几次,他还能行吗?可总不能每次都把她使出去,偷偷的白日宣淫吧?   他纠结得啥似的,小猫蛋的瞌睡却彻底醒了,翻爬起来,“爸爸,你摸,摸我妈妈的nie nie吗?”   宋致远满头黑线,黑得不能再黑了。   窗帘拉得严实,路灯透不进来,她还真看不清爸爸的表情,但她撅着嘴,一副很不乐意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跟别人分享:“爸爸你,你自己没有,没有nie nie 吗?”   宋致远:“……”   “唉,爸爸真是……真是隔锅香。”隔锅香是她最近刚学会的新词,说的是总觉着自己锅里的东西不香,别人锅里的才香。自己有干嘛不摸自己的啊,真是的!   安然肚皮都快笑破了,妈耶,她闺女是什么绝世小可爱啊!   宋致远被怼得无言以对,可以肯定的是,他闺女的语言天赋肯定不是遗传于他。不过,清了清口干舌燥的喉咙,“那里的裙子,改天有空试试。”   安然本来已经心满意足准备睡了,忽然精神一振:“什么裙子?”   “给你……们买的,一人一条,还有鞋子。”   安然一下子爬起来,“快拿来我看看。”   小猫蛋也跟着起哄:“我看看我看看!”   一大一小,大的是紫蓝色格子连衣裙,长度及膝,上面领口是鸡心衬衣领,到手弯的半袖,非常高档的羊绒。摸起来就特滑溜,特暖和,安然简直爱不释手。没有多余的花纹或点缀,款式简单又大方,冬天冷的时候里头搭一件黑色或者白色的保暖线衣,春秋可以光着手弯,正巧就是她喜欢的类型!说实话,衣柜里那两条裙子她为啥不穿,就是以前许红梅给买的蕾丝花边裙,不符合她审美。   而小猫蛋的,则是一条白色的纱蓬蓬的连衣裙,点缀着几朵蕾丝绣的花儿,背后有一拉到腰底的拉链,腰间还配着一根腰带,可以想见穿上去得有多仙……安然虽然是老阿姨心态,可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天底下所有小女孩的最爱啊!   “宋致远你眼光不错啊。”当然,皮鞋也很好看,她的是黑色的带有三公分左右的粗跟系带,小猫蛋的则是一双红色的,都是既漂亮又很符合时代特色的。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不敢接话。   为啥呢?因为都是房平西挑的啊,他只负责出钱。   “妈妈我现在能穿吗?我穿着睡觉,我不尿炕,可以吗?”小猫蛋抱着她的仙女裙,直接就不撒手了。   “不可以哦,还没洗过,明天妈妈洗干净,天气热的时候才能穿。”   “小野不怕冷哟。”   安然笑了,丫头鬼得很,可以预见,今后为了穿裙子他得找多少个借口,不是热了就是发烧了。幸好阳城市过完春节天气就暖了,她实在想穿的话,里头给搭套线衣线裤就行……要是能买到白色连体袜就好了,配上小皮鞋那简直了,全厂最靓的崽崽啊!   “对了,你今儿这个朋友,我没猜错的话还没结婚吧?”   “嗯。”   “那他有对象吗?”   “没有。”   安然心里有底了,这样的单身不正好适合给萧若玲当假对象蒙混过关吗?她说可以避免萧若玲被催婚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这样,反正只要七大姑八大姨知道她有对象了,而且还是这么一表人才,家境优渥,工作体面的对象,父母也有面子不是?   “还有个事,你们实验室的王锋最近怎么样?有没啥异常?”   “什么意思?”宋致远头枕着双手,闭目养神。   “有人发现他把实验室的物品夹带出去,但不清楚是什么,你要不查一下缺了啥,如果没丢就还他清白,要是丢了也能早做准备。”   夜里,宋致远倏地睁开眼睛,一片清明,“谁说的?什么样的东西?”   于是安然把萧若玲的描述说了,既然萧若玲只跟她说而不直接告诉宋致远,那她也就没提是谁说的,宋致远当即就翻爬起来,三两下衣服一穿,“不用等我。”   黑夜里,拉开窗帘,借着微弱的路灯光,能看见他的背影,是那么的挺直,那么的坚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热泪盈眶,这个男人,他的精力不应该花在儿女情长柴米油盐上,而是应该奉献给他热爱的事业,他热爱的国家。   作为他的妻子,安然何其有幸。   ***   第二天一早,他还没回来,铁蛋先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爬床上,“姨你别叫我,除了吃饭。”   小猫蛋听见哥哥声音,赶紧喊:“哥哥哥哥你回来了吗,你在姥姥家想我没鸭?”   铁蛋没像平时一样扯着嗓子答应,而是斗败的公鸡似的躲在被窝里,不说话。   “嘿,这是咋了,昨晚在你姥家没睡?熬了个大通宵?”安然帮他把被子拉好,又把空调打开,家里只有这两间卧室有空调,睡前开一会儿倒是很暖和。   “唉别提了,都快气死了我。”   安然其实有点紧张,主要是母亲不在跟前,她总担心她在陈家那边会不会受委屈,会不会受了委屈也怕惹所谓的“家庭矛盾”,不愿跟她说。“快跟我说说,是不是你姥咋啦?”   “是,也不是。”   原来,他昨天想姥姥了,就去姥姥家玩了会儿,吃了晚饭也不愿回来,就在那边歇了。因为快过年了,陈家的儿子也回来了,还带回两个孙子,他们也不愿回十公里外的酱油厂,闹着也要在爷爷家睡觉。这本来也是人之常情,陈六福自个儿的亲孙子不是?   可铁蛋生气的是,这俩臭小子压根不知道啥叫谦让,天没黑就把家里唯一一张床给占了,还使唤姥姥给他们热洗脚水,打洗脚水,他特生气!   “呸,啥玩意儿,我姥在家我都不敢让她给我打洗脚水,他们算哪根葱。”   “所以你就跟他们打起来了?”安然摸了摸他胳膊,痛得他“嘶”一声,“可不是,我包文篮也不是孬种。”   小猫蛋不知道啥时候也起了,爬过来,“哥哥你当然不是闹钟啦,你是我哥鸭。”   气呼呼的包文篮被她逗笑了,“边儿去,说正事呢,姨你别看我胳膊被他们打了,他们更惨,你知道我打他们哪儿了吗?”   “哪里哪里?哥哥你把他们打哭没?”在她心目中,把人揍哭就是最厉害哒,自从她哥把曹姨妈家经常抢她们兔子,踢翻她们土房子的傻老二揍哭后,大院里再也没人敢惹她们啦。   “何止是哭,还尿裤子了呢,两兄弟加起来都十五岁了,让我揍得哭着找爷爷,丢死个人哟。”   安然更关心的是陈叔的反应:“那你陈爷爷怎么说?”   “我陈爷爷可是很讲道理的,不帮偏架,问清楚是他们先招惹我,提起鸡毛掸子就把他们屁股揍开花啦,还警告他们要是再敢招惹我包文篮,以后都不许来他家,他们的家在酱油厂,当年就给分出去了。”   陈家儿子比闺女好些,是陈六福主动提出断绝关系的,还把名下所有东西全给了儿子,他只身一人去的乡下,所以现在他在市医院的宿舍和给人看病挣的钱都是他自个儿一个人的,没毛病。   毕竟,儿子断绝关系的时候已经成年了,还有了工作,现在他愿意帮补他们是老人家的情分,不愿那也是本分。   看来,安然没看错人,陈叔别看是个老温吞,但还是拎得清,也蛮讲道理的。不说让他无条件站母亲这边,至少他遇事不糊涂,也讲道理。   “我看看。”安然把他衣服剥开,见左上臂确实有块青紫,其他地方都没伤,也倒是放心了,用开水烫了两块毛巾给他压上去,“别动。”   见不得姥姥被人使唤,还一个对俩,这是值得鼓励的事:“以后啊,多用用脑,让自个儿少受点伤,不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值当,知道吗?”   “那自然,姨你放心吧,下次要再让我遇见,我要让他们靠近我,我就不姓包。”   “那哥哥姓啥?”   “跟你姓,姓安行了吧?”铁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哈欠连连,感觉眼睛都快撑不住了。   “走,猫蛋跟妈妈买菜去,让哥哥好好补觉。”   要说出街,那真是小猫蛋的最爱啊,立马套上棉袄子,穿上小羊皮靴子,动作之麻溜,自理能力之强,不知道的哪里敢相信她居然只是个两岁半的宝宝?   这几天逛街她们可没伴儿了,大院里其他妇女都要么回老家带山货,要么躲家里糊火柴盒争取年前最后赚两斤肉钱。出了大门,母女俩就碰上刚从外头回来的安雅,头发有点乱,脸上顶着隔夜妆,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安然目不斜视走过去,安雅趾高气扬也不愿搭理她。   走到街角百货商店门口,小猫蛋才说:“妈妈,阿姨香香。”   安雅身上确实香香的,精致的妆容也没卸,说不好昨晚是去了哪儿呢,反正不关她的事她也不想管。“嗯,那叫香水,等你长大了也能喷。”   “香香水?我可以喝吗妈妈?”   “那是喷在身上的,不能吃进肚子里哦。”   说着,她特意绕道,来到阳一中门口。这儿曾是她上高中的地方,但看着学校大门她居然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或许改头换面过,或许年代太过久远,记忆已经模糊了吧。   “妈妈,我们来学校干嘛呀?”小丫头聪明着呢,凭外观就猜出来是个学校,因为大门不远处的场坝里竖着一根旗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门口墙上还挂着个绿色的邮筒,跟哥哥校门口的简直一模一样哦。   “来看看呗,说不定以后这儿就是你上学的地方。”   小猫蛋左看右看,忽然叹口气:“妈妈我不上学可以吗?”   因为她记得小枣儿说过,她三哥每天都说上学好辛苦,上学想睡觉,上学要被老师打。   “傻瓜,人都是要上学的呀。不上学就不认识字,以后怎么看书呢?没有书怎么了解这个世界,认识更多的人,去更远的地方呢?”   小猫蛋压根不懂,小手一背,老干部似的看着这个将来会给她带来“痛苦”的地方,正要说点什么,忽然耳朵一支楞,超小声说:“妈妈,哭哭。”   她人儿小,动作也轻,顺着大门旁的路走过去,隔着一排铁栅栏,里头有个竹丛。   竹丛里,一个穿着单衣的女人,正在小声的抽泣。因为背对着外面,她们只能看见她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和隐隐的压在喉咙里的哭声。   “妈妈,阿姨在哭,怎么办?”小猫蛋扁着嘴,感觉自己也快哭了,那种委屈到极致,觉着全世界都抛弃自己的哭声,实在是太有“感染力”了。   安然一成年人都觉着不好受,更何况是个孩子。安然赶紧牵住她,隔着铁栅栏对里头说:“这位女同志你好,需要帮忙吗?”   女人的肩膀顿了顿,回过头来,安然才发现她怀里居然抱着个婴儿形状的小襁褓,什么在心里火光电石一般闪过,她忽然问:“你是不是海城来的同志?”   女同志愣了愣,抽噎着说:“嗯。”   安然今儿过来就是记着上辈子的事儿,还有两天,王锋的妻子就要带着孩子葬身火海了,可她没见过人,不知道长啥样,本来还想着过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进宿舍区打听一下,谁知道直接让猫蛋给撞上了。   这丫头,眼睛尖,耳朵也灵,倒是个搞情报的好手。   不过,安然现在担心的是,她要直接说她知道她是王锋的家属,劝她离婚的话,可能只会适得其反。一方面,人家会怀疑她脑子有包,另一方面嘛,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喜欢自己不便告人的事被不相干的人知道,知道了还一副“先知”模样四处嘚瑟。   一旦对她有了抵触,对她说的话也不会相信。   她得想个法子。   忽然,小猫蛋奶声奶气说:“阿姨,妹妹是不是肚肚饿了呀?”   女人赶紧低头一看,女儿确实是小声的哼哼着,冻得发紫的小嘴巴一努一努的。再怎么难过,母性还是站了上风,她忙转过身去,想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   安然知道机会来了,忙小声说:“同志要不去那边国营食堂坐着喂吧,我看孩子冻得嘴唇都发青了,过去讨杯热水喝喝也好啊。”   “对鸭阿姨,妹妹好可怜。”   女人透过铁栅栏看过去,对面就是阳一中对外营业的食堂,几个竹篾编的大屉笼正往外冒白白的热气,空气里仿佛也被熏得热乎乎的。整个人麻木的,只好抱着孩子出来,跟安然一起过去。   这个点儿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但因为快过年了,大人歇班,孩子放假,又有年货,基本都是在家里吃,外食的还真不多。   安然给小猫蛋要了一份大碗的面疙瘩汤,跟女人面对面坐下,“你需要吃点东西吗?”   女人戴着眼镜,齐耳短发,鹅蛋脸,很斯文的模样。她摇摇头,也不跟安然对视,就低着头看孩子。   那是怎样一个孩子呢?直接是青紫色的,小小的,脑袋椭圆形的小东西啊,安然都不忍心看,“孩子是不是冻着了?你要不吃点热的吧。”不然奶都是冷的。   小猫蛋歪着脑袋看孩子,“妈妈我小时候也这么小,对吗?”   “对,不过你现在也还是小时候啊。”   “不小啦,我已经两岁半,马上就是三岁的大宝宝啦。”挺胸。   安然心里琢磨的都是怎么跟这个女同志搭上话,也没继续接女鹅的话。   可小猫蛋急了,抱着她胳膊摇了摇:“妈妈我爱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哟。”她顿了顿,似乎是觉着表白不够真诚,又说:“我两岁半爱你,三岁也爱你。”   安然本来沉闷的心情都被她逗乐了,这小彩虹屁成精的,最近喜欢动不动就说爱她,也不害臊。   对面的女同志,忽然就“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安然灵机一动,把手帕拿给小猫蛋,让她递给阿姨。   “阿姨,不哭哭,要勇敢哦。”女人怀里的孩子也“嗯”了一声,似乎是在表示赞同。   女人心情彻底纠结成一股麻绳,她本来是想好要死的,要跟负心汉同归于尽的,可她的女儿才这么小大,还没看过这个世界什么样,说不定她长大也会像这个漂亮的小女孩一样,嘴巴甜甜的,天天说爱她,想她,一辈子跟着她……如果她带着女儿一起死了,那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一面纠结,一面接过孩子的手帕擦眼泪,擦着,热乎乎的面疙瘩汤就上桌了,小猫蛋顿时啥也顾不上,趴在桌子上,鼻子凑得近近的,“妈妈好香呀!”   女人在竹丛边冻了大半天,人都麻了,此时闻见这股面食独有的香味,肚子瞬间就唱起了空城计。   这么近的距离,安然听见,还抬头冲她笑笑,女人倒是不好意思了,“对不住,让你见笑了。”   很有教养,看来是上过学的。毕竟父亲曾经是拥有一个大钢铁厂的大资本家,要在旧社会也是十里洋场有名的千金大小姐,现在居然沦落到要被一个小小的高中教师抛弃。   她估计还不知道内情,以为王锋就是个普通的高中数学老师。   这样的女性,最受不了的应该就是别人对她的物质施舍,安然也不好再叫一碗给她,就跟小猫蛋说:“小野要不要跟妹妹分着吃呢?”   “好鸭……可是妹妹不会吃,那我可以跟阿姨一起吃吗?”   孩子把大大的碗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推过来,说不定都烫着手了,李小艾赶紧说:“好好好,你别推了,当心烫手。”   安然去玻璃橱窗前要了一副干净碗筷过来,匀匀的分成两碗,推说自己吃过早饭,把孩子接过来替她抱着,一大一小才吃起来。   面疙瘩比面条实在,热乎乎的吃进去整个人都暖和,关键还特别抵饱,让在火车上饿了两天一夜的李小艾幸福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是偷偷背着父母,带着孩子跑出来的,身上没有一分钱,全靠扒火车皮,晚上躲座位底下……三天前的她,是多么傻啊。   收到他要离婚的信,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李小艾眼里,丈夫温文尔雅,特别会关心人,对她也几乎是言听计从,让她不要上班了,就在家里好好养身体,享清福,早点生个孩子,他会养她。   虽然,后来事实证明,他作为一名高中教师压根不可能有太多收入,维持不了两个人生活的时候,她不得不向父亲张口,靠父亲接济过日子。这两年父亲体弱多病提前退休了,母亲又是个家庭主妇,没有一分收入,她以为在她全家陷入困境的时候,丈夫一定会成为他们的顶梁柱。   她怀着孩子,省吃俭用,等啊等,盼啊盼,等到孩子都出生了,丈夫终于来信。她以为信里一定充满了对她和孩子的思念,对岳父母的感恩和关怀,对他们生活改善的承诺……哪里想到,却是一封离婚绝笔信。   而直到此时,父亲才告诉她,其实两老早就听到风言风语,隐约知道王锋追求局长千金的事,只是她怀着孩子一直没敢让她知道,心想等孩子生下来满半岁再主张他们离婚。   活在自己幻想的幸福生活里的李小艾,不相信啊,她一定要找到丈夫,亲自问问他,别人说的是不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吧?   可扒了两天一夜火车,风尘仆仆找来,听到的却是他毫不愧疚的,理直气壮的承认。他说他就是受够了这边艰苦的生活,他想调回海城,需要一个有助力的老丈人,她的父亲作为一名被批斗被下放的过气资本家,已经帮不了一分一毫了。   她识趣的,就该带着孩子,回去乖乖等他把婚离了,以后他要发达了还能给点闺女抚养费,要不然他没好日子过,她们也不会有。   而且,她还在丈夫的宿舍里找到很多封跟局长千金来往的书信,她根据时间先后顺序,从最开始第一封看起,仿佛就是看一对青年从相识到相恋相知的过程,她和孩子居然从没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   于是,李小艾的人生崩塌了。   她的一切,都毁了。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死,她活不下去了,不止是失去了爱,还失去了尊严。   可她也是读过书的,光她死怎么行?她要拉上渣男垫背,要让他到死也过不上他梦中的好日子,她要做鬼也让他摆脱不了她。   可是,一想到女儿还那么小,他们死了,女儿怎么办?她又想把女儿也带上……   当然,她死也不能便宜他们,她要让他身边所有人,他的同事领导朋友和家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负心汉。所以,实名举报信她已经写了,也寄出去了。   今天二十九,明儿就除夕了,明晚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离开的时候。   这个计划,是她在竹林里想好的,可变化就出在这个小女孩身上,她在小猫蛋的身上看到了未来的女儿,这样自信、可爱、善良、充满爱心的女孩,是她希望女儿能成为的模样。   她又犹豫了。   安然趁她分神,赶紧跟她聊起天来。“你们从海城来的呀?我家小野的爸爸也是海城人,他们单位还有好几个海城老乡呢,说不定你们还认识呢。”   李小艾只是强颜欢笑,她在这里无亲无故,看见海城人又能怎样?所以也不接茬。   “妹妹饿啦,阿姨你去我们家叭,给妹妹喂nie nie叭。”她可知道啦,妈妈喂nie nie的时候不能让别人看见哦,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才行。   这世界上还有比她安文野家更安全的地方吗?   在她热情的邀约下,李小艾又确实惦记女儿的温饱问题,去就去吧,明天的事明天说,今儿再过一天阳间的日子。   ***   到家,小猫蛋彻底发挥她主人翁的自觉,一会儿带阿姨去客房喂奶,一会儿要给阿姨找吃的,还把她的小布熊猫搬出来给妹妹玩,又把她小时候穿的衣服翻出来要送给妹妹……   安然看李小艾心情明显好转的样子,暂时放心,心道大不了把母女俩捆也捆在自己家,等除夕夜一过立马送上火车运回海城,她就不信,面对着白发苍苍一生磨难的老父老母她李小艾还能自杀。   以这半天的接触来说,李小艾不是那种软弱的只会怨天尤人,自寻死路的女人,她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报复渣男,只不过在安然看来不够爽而已。凭什么好女人要为了报复渣男断送自己一生,要死就让他自个儿死吧,最好是死得远远的,不然她还嫌尸臭呢!   读书人的方法都比较斯文,安然就不一样了,她摆地摊那几年野蛮生长惯了,像母亲说的动不动就把“弄死”挂嘴边。   当然,死不是李小艾的目的,所以只要躲过这一劫,她应该能想通……要想不通,那只能说那么多年新式学堂白念了,她的资本家父亲白给她身上做投资了。   正想着,宋致远回来了。一进门,安然就发现他脸色不对,平时再面无表情至少不会是青的。   “你怎么了?查出来王锋偷拿了啥?”   宋致远进厨房,坐着喝了杯开水,平息下怒火,才说:“氰化钾。”   安然一怔,“剧毒物氰化钾?”   “你知道?”   对这种剧毒物,安然在生前其实并不知道,是做阿飘那二十年里,看过很多社会新闻,其中很多个很有名的案子,她到现在记忆犹新。   “他拿这个做什么?”宋致远拧着眉,既气愤又不解。   气愤的是,他不知道王锋拿去做什么,这样的东西从他的实验室流出去,未知的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让他这个实验室负责人难辞其咎,很不舒服。   毕竟,这些人部委选派来的时候,都是他过过眼的。这说明,他看走眼了。   宋大工程师三十年不到的人生里,第一次必须承认自己的失败。 第56章 三更合一   “做什么, 当然是投毒啊。”安然咬了咬牙齿,冷笑,总不能拿去玩儿呗?   上辈子的经验告诉她, 没有人是毫无目的的干一件事, 尤其是从管理森严的实验室里往外夹带东西, 既不值钱(很少有人知道其威力),又不涉密, 他冒这么大风险干啥?   肯定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呗。   宋致远好看的眉毛已经拧得快解不开了,“那他……给谁投?”   安然轻轻的往楼上客房努努嘴。   宋致远一直只听见女鹅的笑声,偶尔夹杂着陌生女同志的声音,还不知道家里来的是谁。   “王锋结婚了, 你知道吗?”   “知道。”   但安然觉着奇怪的是, 上辈子没有他偷东西投毒这一节, 是不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才让他对妻子甚至连同女儿一起痛下杀手?   一定是有什么改变了他的打算。   “他要毒杀的, 大概就是他的妻子李小艾……或许, 还有女儿。”即使不是直接把毒物喂给孩子, 刚出月子的奶娃娃吃了妈妈的毒奶,还不是一样的效果?   当然, 如果量足以当场致死的话,那就两说。   安然重生回来,除了刘美芬和小白眼狼, 王锋是她第一个想直接弄死的人。利用岳父母的资源往上爬, 榨干最后一丝剩余价值还伤了妻子的心,现在居然还想害命,一点生机也不给人留。   刚才聊天知道,李小艾家就只有她一个孩子, 再没别的继承人。而当年李家曾经是富甲一方的,光在法租界的洋楼都有四栋,更别说还有各种古玩字画,金条M元,存在香港银行的存款,以及在海城钢铁厂里的股份,当时公私合营签过合同的。   当年李父虽然是办厂的资本家,但不是助纣为虐给反动派和侵略者当走狗的买办资本家,而是给解放军提供过救命药和枪支武器的民族资本家,爱国资本家。   他的阶级成分不是他能选择的,因为李家世代生意人,他不接也得接,况且在旧社会,这不该是他的原罪。   当然,这些家产,现在还是李父作为“资本家”的铁证,尚未归还和解封,可安然是知道历史走向的,顶多再等三年,拨乱反正就会拨到这一批人头上,恢复名誉,归还财产是必然的。   到时候,唯一继承人李小艾死了,那外孙女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王锋作为女婿,继承人的监护人,也就能顺理成章接管大笔的家产了。   所以,往最坏想,他的目的一定是毒死李小艾,又要让女儿活着,量一定是非常大,能一招毙命,但又不至于让公安能查出来。这个年代关于这种东西的危险性,还未达到五十年后的普及程度,所以除非有特殊情况,不然还真查不出来。   这两口子,安然都不知道说啥好了,妻子想烧死丈夫,丈夫想毒死妻子,真是……把这份智力和能耐用在建设祖国身上,说不定早有一番建树了!   “你等着,不要轻举妄动,我有办法。”   妻子是有点急智的,宋致远相信,也就不说什么,回他书房干活去了。   客房里,小猫蛋趴在床沿边,踮着脚看床里的“妹妹”,还不忘小声说:“阿姨,妹妹叫什么名字鸭?”   “悠悠。”   小猫蛋知道,这应该是小名,因为只有两个字,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除了她的妈妈,其他所有人大名都应该是三个字:“那妹妹的大名呢?”   李小艾的眼泪又出来了,大名还没来得及取,父母说让悠悠跟着他们姓李,可她知道丈夫不会同意,这样会让他有“上门女婿”的感觉,会让他在同事里抬不起头,所以她推说孩子还小,等以后再说。其实心里想的是,等她亲自来阳城问问丈夫,叫个什么名字好。   小猫蛋赶紧把自己的小手帕掏出来:“阿姨又哭啦,一点儿也不勇敢,我安文野就超勇敢,从来不哭哒。”   “你跟你妈妈姓吗?”李小艾哽咽着问。   “对鸭,我是我妈妈的女鹅,肯定跟我妈妈姓鸭。”   本来是童言童语,可李小艾却哭得更伤心了,是啊,连两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她怎么就不知道呢?还白费了父母的心血,她的拒绝他们没听出来吗?她只知道王锋伤了她的心,却没想到自己也伤了父母的心。   “想想吧,你的父母,白发苍苍,或许走路都成问题了,你要是不能好好回去,你父母被伤的心又有谁来弥补?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说吗?”安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   她也不打算隐瞒了,但她需要编个谎话,先把小猫蛋支出去:“我说看见你第一眼就觉着眼熟,原来是我看过你的照片。”   “嗯?在哪儿看见的?”李小艾擦了擦眼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王锋的妻子,我看见过他的结婚照,他跟我丈夫有过接触。”   “是,不过很快不是了。”李小艾也来不及想真假,至少她心里是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她就这么主动帮助她。   安然叹口气,“你们的事情,其实他身边人都知道,听说他现在正对海城一位女同志猛烈追求,想要跟你离婚。”   李小艾这才知道,原来她引以为傲的尊严,早早的在他的人际圈里成了笑话,他不把她当回事,已经连面子不愿给了。   “那你怎么还愿意帮我?”   安然反问:“女同志不帮女同志,谁帮?”   “况且,我只帮有骨气的女人,那种被人欺侮只会寻死觅活的,不管老父老母和幼女的女人,我可不会帮。”   李小艾的脸,又白又红。   安然坐她旁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这是一个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女孩子,双手细嫩无比,自己的跟她比起来真的……算了,她两辈子都没这个命。   “你知道你们家,你父母现在还有多少财产吗?”   “除了香港银行的,但那都是存在已移民亲属名下的,全都没了。”   “你们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以后这些钱都是会还给你们的。”   李小艾一愣,“真的吗?”   其实,他们一家人早已经不抱希望了。父母以前是养尊处优,过惯了好日子的,现在虽然艰难,但也能接受,甚至因为以前过惯了,现在没有,也不是那么稀罕和在意。   人,总是稀罕自己没有体验过,经历过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好日子苦日子真没多大差别……如果尊严能有保障的话。   “真的。”安然顿了顿,“你想一想,如果你死了,你却没跟他解除婚姻关系的话,你们家的东西以后由谁来继承?”   李小艾本来就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只不过被丈夫的欺骗和伤害搞得心神不宁,崩了心态而已,现在被局外人一提,她瞬间就明白过来了,立马恨得咬牙切齿。   她恨的,不是家产被人谋夺,而是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茬,差点就连累了父母也跟着倾家荡产。他们是不在乎钱多钱少,可李家的家业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多少古玩字画那都是她父亲的祖父,祖父的祖父刀口舔血挣来的,子孙后代谁也没有资格代表祖宗舍出去。   但不急,更让她恨的还在后头。   “所以,能把你的想法跟我说说吗?你是不是想带着孩子一起死?”   李小艾羞愧的点点头,红着眼说:“我也不会便宜他,我要让他给我娘俩作伴。”   安然嗤笑:“看来你是没死过啊,生的时候迫不得已看他那张臭脸,死了还要跟恨的人在一起,死也死得不清静,你说你图啥呢?”   李小艾一想也对,她只想着让他作伴,可这不是作伴,明显是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啊。“不过,我还有办法让他身败名裂。”   “说来听听,怎么个身败名裂法?”   到这个时候,李小艾其实已经相信安然的好心了,大概是孩子教养体现的就是母亲人品吧?安文野那么聪明又不会让人不舒服的孩子,她的妈妈肯定也不是坏人。   反正她满腹心事和委屈,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也没人可以诉说,干脆就当倾诉吧。“我给阳城市教育委员会和革委会都写了实名检举信,他的领导最迟明天就会收到。”   安然再也忍不住,笑了。   这傻女人啊,她以为她的异常别人看不出来?她的计划说不定早已在王锋的掌控中,“你写了两封检举信是吧?投邮箱还是送去邮政局?”   “邮箱。”   “就投阳一中门口的邮筒吧?那你知不知道,他完全有可能看见你过去投信,也完全有可能把信取出来。”以王锋的智商,要取出来其实一点也不难。   果然,李小艾的脸色又白了两分,“你的意思是……”   “对,他已经知道你想跟他同归于尽的打算了。”所以才想先下手为强,这才是他改变计划,跟上辈子不一样的地方。   李小艾紧咬嘴唇,“那……那怎么办,我,我……”   “你现在还想死吗?”   李小艾看着睡得香甜的女儿,这是她颠沛流离这段日子以来睡过最干净,最暖和的床,也是第一次吃得饱饱的……因为挨饿受冻,她的奶水少得可怜,一点也不像刚出月子的产妇。   “不想了,我不能便宜他,更不能剥夺悠悠的生命。”说不定,她的小悠悠,也会像小野一样,后年的这个时候她也能小嘴巴哒哒哒,天天说爱她,喜欢她,要把好东西留给她。   这样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美好未来的孩子,让她怎么放弃?怎么忍心?   “谢谢你,我不会再想不开了,以后我会找个工作好好养活悠悠和父母,大不了我就……我做回老本行。”   安然有点奇怪,“啥老本行?”   “不瞒你说,我以前是学物理的。”不仅学物理,学得还挺好,曾经是海城大学物理系年纪最小的学生,还是女生。   按照大部分人的传统观念,数理化这样的科目,男生更有优势,可她以前真是个无欲无求的千金小姐,对吃穿打扮真不感兴趣,无事可做无聊透顶,忽然某一天发现物理课本还有点意思,认真的看了一会儿觉着还挺有趣,于是就这样越学越深。   “我爸爸本来还想让我好好学,送我出国留学。”她笑了笑,“别的干不了,但当个物理老师应该可以。”   她的阶级成分,做正规公派老师做不了,但做个代课的应该没问题。   安然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急忙问:“你觉得王锋的物理水平怎么样?”   “一般吧。”李小艾的眼中闪过自信和不屑。   安然觉着并不简单,“客观的说,他是不是远不如你?”   李小艾点头,“前年他还拿回一份物理卷子,让我帮他做,他大概也就会五分之一吧。”   “前年什么时候?”   李小艾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得这么细,但还是认真说了,“就前年八月份,那时候我还没怀上悠悠。”她记性很好,而且因为有点特殊,她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安然拧着眉头,这就跟宋致远说的部委里给他派三十人的时间对上了,他收到确切消息是国庆节后,而上头选拔人才,至少也要在一个月前。只是,他居然能把卷子拿回家,让李小艾帮他做,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提前知道了选拔考核的题目?   是谁把题目泄露给他的?   难怪,她就觉着王锋这人人模狗样,说话做事却目光短浅,蠢得就连萧若玲也看不上。要是真的智商高,有真才实学,像人家宋致远和萧若玲,虽然情商为负但至少说话做事不会让人觉着蠢。   一眼就看出来肚子里没货的蠢。   安然觉着,自己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秘密,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宋致远,“你先休息一下,等我一会儿,待会儿我会告诉你一个很重要的事,关于他要对你和悠悠做的事。”   李小艾虽然觉着奇怪,但也好奇,她有什么事是该知道还不知道的吗?   安然来到书房,发现宋致远正把闺女抱在膝头,指着草稿纸给她说:“这是南极洲,在地球最南的地方,这是北极,跟南极一样是距离赤道最远的地方,上次说的赤道还记得吗……”   小猫蛋乖乖听着,也不插话。明亮的书房里,一整面墙都是宋致远的书,最底下放的则是一些地图册,小猫蛋偶尔会翻出来看着玩儿,安然还说想给她买幅华国地图,既然喜欢就认着玩玩呗,谁知人家宋大工程师说了:不用买,我来给她画。   安然看向右手边的墙,上面挂着两张完整的世界地图,各大洲大洋,亚非拉大陆上的各个国家,就连梵蒂冈他都给画出来了……他的时间很紧,紧到一天有时只来得及吃一餐,可只要是她提出的事,他都会去做。   “妈妈!我知道赤道哟,你知道吗妈妈?”小猫蛋得意极了,跳下地,跑到墙边,在东西半球两张地图的正中间横横的划了两下:“就在这里。”   安然笑笑,她的闺女怎么就能这么聪明呢?不仅聪明,还好学,这样的孩子真的很可贵。   反正,安然觉着上天入地也没有比安文野更让她喜欢的孩子,她那好学的,渴望知识的眼神,真的让她既骄傲又自惭形愧。   “有什么事?”宋致远回头问。   安然怕小猫蛋听到不好,又把她支使出去,“找哥哥去,看哥哥回家没,我跟你爸爸说点事情,好不好?”   “当然好鸭!”   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安然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王锋平时在实验室表现如何?”   “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别说专业术语,就简单概括。”   宋致远想了想:“他好像更擅长理论,对很多物理实验操作不行,还曾经犯过低级错误。”   安然也不再细问,因为再问她就听不懂了,“我现在要跟你说一个很严肃的事,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十分钟后,宋致远铁青着脸,外套也没穿,就穿着件衬衫出门了。   安然在心里祈祷,可千万别出事啊,他现在手里最重要的项目就是二代轻型战机,他已经用性命和人格向副主席担保过,一定要让华国人的战机飞上天的。   不过,专业的事就要让专业的人干,她担心也没用,只能替他守好大后方。安然来到客房,发现李小艾已经等得睡着了,她虽然不是大众意义上很漂亮的女同志,但鹅蛋脸很端庄,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文气,是让人看了会觉着很舒服的女性。   没想到,居然还是个能把考核卷子做满分的人。   刚才宋致远说了,他们考核的卷子他后来也看过,是部委里特请每一个专业最顶级的专家们出的,尤其以物理卷子最难,他也只能做出百分之九十。当初王锋能被录取,凭的就是这张满分卷子。   满分的不是王锋,而是他背后的女人。   这就是一个被婚姻和渣男耽误了的物理学家啊!安然现在看她,也多了一份崇拜和佩服……没办法,她当年虽然成绩也好,但数理化,尤其是物理,学得也很吃力。   这样聪明的女人,要是真想杀人,说不定可以做到悄无声息,不留痕迹,之所以能上报纸,其实也是她想为自己讨个公道。可惜啊,公道是给活人的,死都死了,再公道又如何?顶多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谈资罢了,热度顶多维持十天半个月。   在安然看来,想要公道,就必须自个儿好好的活着。她上辈子做了二十年阿飘,想死死不了,想投胎投不了,现在的她比谁都珍爱生命,什么名声,什么金钱,什么爱情,都没有生命重要。   当然,做阿飘久了,除了羡慕活人鲜活的生命,她还羡慕别人的美食。她曾经飘到各个饭店小吃街食堂,趴在别人身后,甚至趴到桌子上,哪怕她都快趴到菜盘子里头了,依然闻不到味儿。   阿飘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她只能看着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暗暗咽口水。   所以,她现在来到厨房,准备犒劳自己。年货备得足,鸡鸭鱼鹅都有,还有一块二斤多的新鲜牛腩肉。   又找了找,找到几个几天前买的洋柿子,当时还只是青色转黄,带着淡淡的粉,现在已经捂成了鲜红色。她把牛腩切小块,焯干净血水,洋柿子熬成番茄汁,爆炒牛腩后,加上半锅水,锅盖一盖,就啥也不用管了。   两斤肉明显不够吃,她干脆又拿出两块嫩豆腐,半斤豆芽,土豆,门前屋后的绿叶菜长得特别好,掀开稻草,拔出一把嫩绿的菠菜和茴香苗,刚洗好切好,两个“蛋”就回来了。   “姨吃啥?”   “妈妈吃啥?”   兄妹俩异口同声,就连黑花也使劲嗅了嗅鼻子,舌头吐得长长的,尾巴摇成了小马达。它哪儿也不去,就卧灶房里,大灶底下,通红的火光印在它眼里,又香又暖。身体趴在热烘烘的地板上,它闻着闻着,昏昏欲睡。   五六个月的狗狗,其实跟三四岁的人类幼崽差不多,都是喜欢吃喜欢睡,一睡能睡大半天的。   安然走路特意避开它,以防踢到小猫蛋的好朋友。正准备把炖牛腩盛出来,李小艾抱着孩子下楼来了,说是她们准备走了。   “坐着吧,走啥走,我还有个大事没跟你说呢。”安然手里忙不过来,“你把孩子放那个小床上,我家黑花帮你看着,你来帮我端一下锅子。”   黑花听见女主人召唤,立马睁开眼睛,走到小猫蛋的小床边,摇着尾巴。   那是一张只有八十公分长的,竹子打的小床,樊丽萍送的,可小猫蛋长得太快了,没用过两次就睡不进去了,只能就这么放着。   铁蛋跑回房,拿来两个小毯子,垫一层软软的,再盖一层不就冷不着了吗?说实在的,比李小艾本来的襁褓那是暖和多了,她也就不扭捏,去帮忙了。   小悠悠是真小啊,放小床里还嫌小床太大了,小小的脸蛋青黄青黄的。   “这咋跟我妹小时候不一样啊?”他妹刚回家的时候虽然也丑,但很快就白了,这个小悠悠听说都一个多月了,还是跟卤鸡一个颜色。   安然也有点奇怪,只是白天不好问,毕竟当母亲的都对别人说自家孩子不好这样的话题比较敏感。没想到李小艾倒是直说了:“悠悠有点黄疸,还没褪好,我本来打算来到这边再带医院看的,谁知道……”   她都想着要死了,确实也没多余的心思想着给孩子治病。   安然一想,“也别跑了,待会儿我给你找个大夫来。”   铁蛋一听就知道,肯定是要找陈爷爷,“好嘞小姨,我去喊吧……我能骑车去吗?”   一听哥哥要骑车,小猫蛋忙举起手来:“妈妈我也去,我喜欢坐自行车。”   安然肯定不同意啊,自行车平时安然都不许铁蛋骑的,他才八岁,车太大了,把控不好容易摔跤,更何况再在大横杠上加个小猫蛋,雪地里骑一段摔一跤。   “不用亲自去,上厂办给市医院挂个电话,你陈爷爷估计还没下班,来得及。”   打电话啊,那不得了,铁蛋哪还看得上自行车啊,他满心满眼都是那部白色的电话机,一圈圈软软的电话线,兄妹俩哒哒哒又跑走了。   安然把炭换到小铁炉子里,支上黑市里淘来的砂锅,炖上牛腩肉,再切几根小葱和大蒜,准备调几份蘸料。她本来想直接煮麻辣锅底,但怕李小艾跟萧若玲一样吃不惯辣椒,“你喜欢吃啥口味?调料你自个儿调吧。”   李小艾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吃法,但也不扭捏,“有糖吗?”   安然递过白糖罐子,除了宋致远的不用蘸料,她和两个“蛋”都爱麻辣,共用一个麻辣的就行,“你们海城人是不是都喜欢甜口?”   “对呀,我小时候吃糖还把牙蛀坏了,后来好几年没长出来,你看现在门牙就有点飞。”别人蛀的都是后槽牙,她居然是门牙……安然说怎么看着有点奇怪,原来是门牙有点点飞。   “我父亲要带我看牙医,我怕疼,就一直这样了。”   要是一般女性,都会爱美,就是父母不带去也得主动要求,她倒好,直接就躺平了,很坦然。   安然觉着,这个李小艾其实挺有意思的。   “对了,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事?”   “先吃完饭再说。”不然我怕你吃不下。   很快,陈六福和包淑英来了,看了看小悠悠的脸色,舌头和食指,又问了问她大小便情况,说这是胎毒湿热导致的肝胆湿热,皮肤发黄,他待会儿骑车回家拿点药过来,母亲喝一点,再熬水给孩子洗澡就行,顶多一个礼拜就能褪下来。   天都快黑了,宋致远也没回来,安然估摸着又是不知道哪个点回来,“算了,别等了,咱们吃吧。”   她已经把洋柿子炖牛腩盛了一碗出来,给他放橱柜里,夜里回来热一下就能吃。   汤汁酸甜浓郁,牛肉和土豆软烂,又是一锅冬天吃不到的绿叶菜,大家伙围着炉子,一面煮一面吃,别提多爽了。小猫蛋整个人热得汗流个不停,黑鸦鸦的头发黏在脑门上,小嘴还不闲着,又要吃又要说话,给李小艾介绍她们家的美食。   没办法,妈妈说这位阿姨是爸爸的老乡,爸爸家那个地方哟,都没这么多好吃的,她就是这么自信的认为:全华国全世界所有美食都在她安文野家餐桌上!   饭菜是好吃,可李小艾心事重重,一直记挂着安然到底要跟她说什么,看样子不像好事,那是王锋又做了什么坏事吗?   终于肚子也吃饱了,孩子也喂饱了,锅碗瓢盆也收拾干净了,安然把她叫到门外:“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可能会影响你一生,你准备好听了吗?”   李小艾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静了静心,“嗯,你说吧。”   “王锋昨天偷拿了一部分氰化钾回家,具体剂量不详,但保守估计至少有300毫克。”怕她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安然又说,“氰化钾是一种剧毒物。”   “我知道,可以通过皮肤黏膜、口腔黏膜、呼吸、内服和注射毒害人体细胞,造成细胞缺氧,全身器官衰竭,目前西方《毒理学》研究证明,最低致死量是50毫克,最快一分钟就会呼吸衰竭,对吗?”李小艾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安然哪里知道这么多哟,她就是个门外汉,在真正的工科人面前都不够看的,“我并不是很清楚。”   “二战后计算机之父和导弹之父就是被氰化物毒杀的,据坊间传闻,希特勒也是死于氰化物。”李小艾像背书一样,整个人成了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   看到这个反应,安然就放心了,只要不是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就说明她已经找回自我,对渣男是彻底死心了。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很聪明,很优秀的女同志,安然觉着,自己不用多管闲事,只要把危险告诉她,她就能完美避开。   在对方有准备的前提下,想要毒杀一个顶尖的物理学天才,哪怕是用化学的手段,也不可能。   “不管你做什么,先想想你的女儿和老父老母。”   李小艾轻轻的笑起来,镜片后一双平平无奇的眼睛,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放心吧,我不会弄死他。”   ***   陈六福和包淑英要回市医院,顺路就跟她们母女俩一道了,寒冬腊月,最暖和的就是被窝,铁蛋猫蛋早早的洗漱完躺床上,叽哩哇啦叫着,不知道玩的啥,安然把所有卫生打扫完,还闹着呢。   她又抽空去书房看了会儿书,本来想看英语和数学,打算恢复高考后去考一个试试,就当圆自己的大学梦了,谁知刚看了十分钟整个人就昏昏欲睡,昨晚看到哪儿也想不起来,总觉着每天翻开都是全新的内容。   好吧,安然败下阵来,不得不承认,哪怕曾经学习不差,可时隔五十三年,想要再捡起高中课本,真的太难了。哪怕现在的身体机能正处于人生巅峰,可心理上对知识已经没了渴求,心里装了两辈子的事,其实已经野得收不回来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那肯定是试不成的。   一直坐到十点,宋致远也没回来,隔壁兄妹俩已经闹着闹着睡着了,安然也就不把小猫蛋抱回去,让她跟哥哥睡吧,珍惜现在两小只亲密无间的时光吧,铁蛋已经知道害羞,很快就不会再要她睡觉了。   1976年春节前一夜,丈夫不在,女鹅也不在,安然真是孤枕难眠。可她不知道的是,接下来的事会让她一辈子记住这个春节,终生难忘。   第二天一大早,宋致远还是没回来,食堂早关门了,他昨晚肯定没晚饭吃,安然赶紧用昨晚的番茄牛腩给他煮了大大一盆面条,又提上一壶热开水,来到实验室门口。   给她开门的还是萧若玲,但脸色早没了前几天的从容,此时冷峻得不像话,跟宋致远简直就是双胞胎兄妹。而且,安然发现,实验室四个门都站了守卫,穿着军装,远远的就要拦住她,是她说来送饭,人才允许她走过来的。   安然为了避嫌,站得远远的:“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萧若玲点点头,“我们这一次怕是又要失败了。”   安然心头大惊,前几天宋致远还兴致勃勃说快成了,开春后等雪一化就要去附近农场试飞的,怎么忽然就……莫非是昨晚她跟宋致远说的事儿?   不过,因为周围还有守卫,萧若玲也不是爱跟人说话的主儿,接过水壶和面盆就回实验室了。安然只能带着满腹心事回家,年夜饭反正两头都没多少人来往,陈六福和包淑英继续来二分厂,勉强凑了一桌,热闹一下。   大年初一,宋致远没回来。   大年初二,宋致远没回来。   年初三,初四……一直到初八,他都没踏出过实验室一步,安然每天给他们送饭,知道初二那天团队里其他人都从全国各地赶回来,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等到二分厂食堂开门,他们有了吃饭的地方,安然想照顾也顾不过来,因为她自个儿也得上班了。   这个春节,就跟没过一样,别人万家灯火热热闹闹,他们家却因为缺了男主人,挂念这次失败的原因和后果,一家老小虽然不知道安然愁啥,但也都跟着发愁。   幸好,年初八,严斐一家子来玩儿,胡文静给安然带来个好消息:“听说没?年三十那晚,我家小斐他爸去出警,市一中出了个怪事儿。”   市一中,安然瞬间打起精神,“什么怪事?”   “这么大的事儿你居然不知道?”胡文静奇了个怪,这几天阳城市都传遍了。   安然做梦都是宋致远的项目失败,脑子里的弦绷得紧紧的,上班眼睛都往窗外看,那里能看见实验室的一角。还真没时间关注其他事。   高美兰不赞成的看了儿媳一眼,“可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阳一中有个数学老师,年三十儿的喝杏仁鸽子汤喝成傻子了。”   严厉安也来插嘴道:“那天本来轮着我值班的,我看也没啥事就先回家吃年夜饭,谁知刚把碗端起来,局里就来人,说是阳一中有人报案,有个数学老师一家三口喝杏仁鸽子汤,喝着喝着忽然就倒地下没了呼吸。”   安然一怔,“死了?”   “没,那家属带着孩子很果断,报案和找医生是同时进行的,抢救很及时,没死,但……也成了傻子,大小便出来都不知道,可怜孩子还那么小……”   安然松口气,王锋是该死,但不应该搭上李小艾的后半生。   她试探道:“查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吗?”   严厉安欲言又止,是胡文静没忍住,大声道:“他活该呗!我说出来肯定吓到你,他居然是跟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勾搭着,准备毒死自己妻子呢。”   “你怎么知道?”   “他跟那个女人的通信,虽然藏得深,但全让老严搜到了,女人在信里教他,他老婆不是哺乳期嘛,让他把毒药加鸽子汤里给老婆下奶,结果你猜怎么着?两碗汤一碗有药一碗没药,他自个儿倒把有药那碗喝了个精光!”   严厉安苦笑,因为这事,胡文静可没少数落他们男同志,好像全天底下的男人都成了王锋的帮凶和同类一般。“外头的女人还说,那种毒物的气味有股浓浓的苦杏仁味儿,混一起发现不了。”   所以他们一开始也以为是杏仁中毒,本来这种东西就是有微毒性的。哪知道后来市医院的大夫说杏仁中毒不可能那么快,那么剧烈,怕是某种氰化物。   当然,这些他也没跟家属说,所以胡文静知道的版本跟外头流传的差不多,都以为是某种不知名的毒药,有说是农药666,有说是砒霜,也有说是耗子药……反正不管啥,他都是咎由自取。   想毒死妻子,结果自个儿喝成了植物人。   “他妻子也怪可怜,他已经在外头不清不楚大半年了,直到丈夫自食恶果她也不知道他干的事儿……现在估摸着婚是离定了。”   胡文静白丈夫一眼,“离,肯定离,不离还留着过年,明年再喝一碗鸽子汤吗?”   鸽子汤是王锋当着同事的面说体恤老婆,主动要炖的,鸽子和杏仁都是他主动买的,碗筷是他拿的,汤是他盛的。李小艾唯一做的,就是把自己的碗和他的碗换了一下,甚至在喝之前还试探过他,如果他能看在夫妻情分和孩子的面上放她一马,她也会放他一马,谁知他铁了心一个劲劝她快喝,再不喝就冷了。   一副恨不得快点送她见阎王的架势,那她也就只能成全他了。   安然大概能猜到,也就放心了。她没想到,李小艾心细如发,不仅不费一兵一卒成功报复了渣男,没弄脏自己的手,还把他截取的两封信拿回来销毁,扫干净了尾巴,这一把是安然都没想到的。   如果不把她的绝笔信拿回来,真有心要查,还是能怀疑到她身上的,毕竟她在信里白纸黑字的写着她要报复,要烧死渣男,她有动机。   去查案的还是严厉安,他的心思不是一般刑警能达到的,不然也不可能找到渣男藏起来的“毒信”。   不得不说,李小艾这招,干得漂亮! 第57章 三更合一(有修改)   这种明明就在一个厂里, 可有家不能回,妻子女儿也看不见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过完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 按照阳城市的风俗是要吃元宵放炮仗的, 隆重程度仅次于春节。因为爸爸不在家, 妈妈虽然也没说为什么不在家,可小猫蛋还是能感觉到气氛的异常, 也不像大院里别的孩子一样闹着要放炮仗吃元宵。   她懂事,但安然可不会亏待她,早早的就把糯米面发好,揉好放盆里, 下午下班时间一到, 顾慎言还想说点啥安然直接懒得理他。跟宋致远正在做的事比起来, 这些惯会打官腔往上爬的人,安然恨不得唾上一口唾沫星子。   他们的国泰民安安居乐业, 其实是像宋致远那样的人不眠不休熬出来的。   说她心理不平衡也罢, 说她为宋致远为代表的科研工作者鸣不平也罢, 反正她就是特不爽,看见他唧唧歪歪就想揍人。   回到家, 面发好了,她用铁锅炕了半碗花生,烘得焦黄香脆, 舂碎, 再合着白砂糖、红糖调匀,铁蛋刚到家,她就开始包元宵。   安然也是后来有机会走南闯北才知道,石兰省的元宵跟大北方说的“元宵”其实不是一个东西, 普遍北方的元宵是干的,筛出来的,但石兰省的却是南方汤圆的加大版……她曾打趣,或许这也代表了石兰省这个省份的特殊性,不南不北,说南有点北,说北又有点南。   “想玩炮仗吗?”小姨在厨房里问,铁蛋乐得一蹦三尺高:“当然想啊,姨我能玩吗?”   家里的气氛他也感觉到了,从年前两天就开始不同寻常。   “有啥不能的。”安然递给他五角钱,“去,买几个来,带着妹妹玩儿,注意别伤到人,当心火星子。”   春节后天气渐暖,但阳城市春天最大的特点就是风大,干燥,街道办的横幅上挂的都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灾”“一人放火,全家坐牢”这样。   “成,姨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害你们坐牢的!”   “走吧,妹?”   小猫蛋乖巧的坐灶门前,双手托腮,“我不去。”   “那你在这儿坐着干啥?元宵还没下锅呢。”   小猫蛋居然大人似的叹口气,“我陪我妈妈。”   安然都给愣了,她啥时候学会说“陪”的呀?这孩子,真是冷不丁就能冒出几个大人都不经常说的词汇。   虽然心里感动,但安然是真不需要她用快乐的儿童时光陪她做饭的:“去吧,妈妈胆子大,不用你陪。”   小猫蛋继续叹气:“爸爸啥时候回来啊?”   “你想爸爸了吗?”   “嗯呐。”   安然心头一软,看来是自己这段时间把情绪表现在脸上,表现得太明显了,心里说声对不起。大人的事大人干,孩子只要负责开心就行了,“想爸爸的话你就先去玩儿,等元宵煮好,我带你给爸爸送去怎么样?说不定能看看爸爸。”   “真的吗?!”小猫蛋眼睛立马就亮了,乐颠颠的边走边念叨她能看爸爸啦,她要把最大的元宵留给爸爸。   其实元宵就是粗大版的汤圆,从表皮到馅儿,用料都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大小不一样而已。安然把东西做得货真价实,每一个都足有鸡蛋大,全包好再下锅煮,太阳落山满锅子就飘得又白又胖。   直接用盆捞了一盆,拿上十几双筷子,她就带着小猫蛋上实验室去了。   这一次,门口站的守卫没以前多了,萧若玲没出来,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嫂子。”年轻人很瘦弱,跟两年前的张卫东差不多,只是谁能想到他却已经是大学毕业四年的人了呢?   这是学机械的高材生,名叫杨宝生,跟宋致远一样,都是不爱说话的主儿。   “叔叔,我们给我,我爸爸送元宵,我,我能看看我爸爸吗?”   杨宝生本来肯定不同意的,可奶声奶气的孩子,他也不忍心拒绝,宋工在里头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了,说不定嫂子和孩子来了也好,还能帮着劝劝他。   安然把一盆热乎乎的元宵递过去,“带进去给大家分着吃吧,辛苦你们了。”谁不是娘生爹养的?谁不想好好过个年啊,离家近还好,这几个是宋致远一个电话,他们就从天南海北奔赴而来,连年都没过完呢。   没一会儿,一个蓬头垢面的瘦条条的男人走出来,小猫蛋傻眼了,有点不确定地问:“爸爸?你是我爸爸吗?”   男人抬头,脸色苍白得就像吸血鬼,黑眼圈比大熊猫还重,嘴唇一周青黑青黑的,胡子都老长了。   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安文野。”   刚才一路上还兴奋得叽叽喳喳小喜鹊似的人,顿时就委屈的扁着嘴巴,“妈妈,我爸爸是不是生病了呀?”比大院里卫东大哥哥的爸爸还病得厉害。   他本来就是冷白皮,这么熬,不像吸血鬼才怪。安然一瞬间也心疼得不行,“没事,爸爸没生病,是工作太累了。”   小丫头听懂了,忽然声音就哽咽起来:“那不上班班了,爸爸我们回家叭,不上班班了。”她揉了揉眼睛,珍珠样的眼泪花子就哗啦哗啦流下来。   见爸爸还不跟她回家,她忙带着哭腔说:“我不花钱钱啦爸爸,我乖乖哒,我再也不吃东西啦……呜呜……”   宋致远本来无所谓的,忽然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就被击中,眼窝子酸得不像话,一把抱起女儿,把头埋在女儿头发里。   安然擦了擦眼泪,傻孩子,你爸爸不工作,世界上就要多千千万万个跟你上辈子一样不幸的孩子,无数个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连家也没有的孩子啊。   宋致远抱着她,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安然离得有点远,也没听清。   小猫蛋紧紧搂着爸爸的脖子,哭着喊着不要爸爸上班班,就要让爸爸回家家,安然抚着她后背,轻轻的安慰:“乖,爸爸马上就能回家了,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真……真的吗?”大眼睛里是晶莹剔透的泪水,鼻尖红红的,可怜到让人掉眼泪的小人儿啊。   宋致远都舍不得撒手了:“猫猫。”   安然本来还挺难过的,忽然听见这肉麻至极的两个字没忍住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猫蛋还挂着眼泪呢,赶紧抬头纠正:“爸爸我不叫猫猫,我叫小野。”   爸爸真笨,工作忙到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了,哼!   “猫猫,也是小野。”这么肉麻的话从他嘴里冒出来,安然感觉耳朵里都要冒出鸡皮疙瘩了,天哪,这还是两年前那个看见孩子就皱眉头的金刚钻直男吗?   她不知道,是工作让他变得这么肉麻,还是思念。   “好叭。”小猫蛋歪着脑袋想了想,爸爸没忘记她的名字,那她就是多了一个名字,也不吃亏哦。   “爸爸你哪天回家鸭?”   宋致远犹豫一下,很爽快地说:“今晚,今晚就回家。”   “真哒???”小猫蛋高兴得直接破音了,转身就跟妈妈说:“我爸爸今天回家哟,妈妈你给爸爸做好吃的没?”   “真能回去?”安然不信,看他样子可不轻松。   “师哥确实需要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了嫂子,实验室我们顶着,不会有事。”杨宝生忽然插嘴道。   直到此时,安然才发现,这小伙子一直在门口站着,肯定也把肉麻兮兮的那两声“猫猫”听进去了。   可宋致远的心理素质真是够强的,他居然全程面不红心不跳,就像那天在大礼堂被闺女“吧唧”一口,闺女都会害羞,就他面不改色。   安然心里倒是一点也不吃醋,他爱孩子,就四舍五入约等于爱她,爱这个家吧。   反正大多数男人对女人的爱,可没对孩子的爱持久和真诚。   被妈妈牵着的小猫蛋,那叫一步三回头啊,“爸爸要回来哟?”   “嗯,回。”   “哇喔!我爸爸今天回家哟,妈妈!”   “妈妈我超想爸爸,对不对?”   “对。”小丫头,明知故问,还一定要让别人肯定她才行。   “妈妈我爸爸爱吃什么呀?”   安然想了想,宋致远除了麻辣不是那么喜欢,其他都不挑,如果能是甜口会更好。   小猫蛋忽然又神来一笔:“妈妈我们吃鱼鱼叭?”   安然忽然灵光一现,是啊,宋致远作为海城人肯定是喜欢吃鱼虾海鲜的,但以前她总是做酸菜鱼,也看不出他的喜好。   如此说来,她花在这个“丈夫”身上的工夫确实不多,连人喜欢吃啥都没闺女清楚……反正,他也不一定知道她喜欢什么,扯平了。   安然一路听着她高兴得近乎亢奋的絮叨,心里是又酸又甜,她的女鹅这辈子终于有了个完整的家庭,一对爱她的父母,多好啊。   ***   时间太晚了,国营菜市场已经下班,买不到鱼了,就连黑市也散得差不多了。安然正愁没鱼呢,铁蛋忽然说:“姨,牛伯伯来了。”   “唉哟牛哥怎么来了,快屋里坐。”   牛正刚手里用草绳拎着两条大草鱼,“不了,你嫂子让我给你们送两条鱼来。”   安然跟他共事两年了,知道他人挺好,很照顾自己一家子,总觉着她拖家带口日子难过,钓到大点的鱼都会分一半给她们。   小猫蛋还记得,这是常给自己家送鱼鱼的牛伯伯,“谢谢牛伯伯。”喜滋滋接过大鱼,她小手还提不动,干脆抱怀里,还没死透的草鱼就摇头摆尾挣扎起来,吓得她“哇哇”叫。   铁蛋比安然还紧张,直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跳过去,一把抢过大鱼往地上扔,本意是怕鱼咬到妹妹,哪想到一把直接给鱼摔死了。   安然:“……”   这还让她怎么拒绝嘛。   “牛哥今儿运气好?钓的鱼还挺大。”   “可不是咋地,我去海子下头的清水河钓的。”   红星海子啊,因为天然铀矿坑的关系,很少有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安然没记错的话,上辈子被开发成五A级景区的时候,可是鱼虾成群,海子周围一圈都是以鱼虾为特色的小饭馆。   如果红星海子里养不了鱼,那那些鱼是哪里来的?可她曾经吃过很多次,亲眼看见鱼虾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安然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红星海子在二十年后其实已经被人为改造过,让它变得适合鱼类生存?   要进行这种改造,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铀矿被开采,至少开采了大半。可以她在政商文各方面的接触,从未听说过官方开采的消息,莫非是私人行为?   铀矿石意味着国家的核燃料,核能力,华国之所以能崛起,与它是一个拥核大国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想想吧,有核,就是有大杀器,而且是数量足够多,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都在射程范围内的话,帝国主义还敢这么硬吗?看看五十年后的北方熊国就对了,哪怕经济再衰落,哪怕苏维埃已经解体,可帝国主义还是拿它没办法。   要想打击一个拥核国家,就要做好被同等核报复,甚至加倍核报复的准备……任何一个国家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核燃料要是落到私人,或者私人代表的别国手里,这就是让别人捡到了大杀器……安然决定,这事她得放心上。   她和宋致远能发现这个铀矿坑,就一定有办法让祖国赶在被别人开垦之前捷足先登!谁,也别想抢走国家的宝藏,哪怕是一粒土,一片树叶,也是国家的。   鱼挺大,每条足有三斤多快四斤,安然处理干净后开几个花刀,用点少少的玉米粉和盐巴腌制上,等杀出血水后再用梨醋和冰糖调好糖醋汁儿,没有芡粉勾芡,只能将就着再加点酱油上色做好准备,小猫蛋一直在大门口眼巴巴的瞅着,等宋致远回到门口,她就喊起来,安然这才开始热油下鱼,炸。   清油放得足足的,鱼肉又腌制入味儿,没几下就炸得外焦里嫩,鱼皮成了诱人的金黄色,出锅,淋上糖醋汁儿,再撒上点葱花和香菜,这一道酸甜可口,香嫩无比的糖醋鱼不就出锅了嘛。   小猫蛋本来已经吃下一整个鸡蛋大元宵的人又巴巴的抱着小碗碗,吃起来。   铁蛋也不例外,不过兄妹俩吃鱼那是相当有经验的,不用大人帮忙,一根根把鱼刺挑干净,表皮被糖醋汁儿一泡,软软的,酸甜的,里头的肉白白的,嫩嫩的,别提多好吃啦!铁蛋这个从来不夸小姨的人都说:“做的真好吃啊小姨,不怕你骄傲,我包文篮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呢!”   “我,我安文野也是哟!”   安然看向宋致远,心说还不夸夸你安姐?   然而,人只顾着埋头吃鱼,饿死鬼似的,一个人至少吃了一整条。   看来是真爱啊,安然心里得意的想,爱吃这个你早说啊。   吃过鱼,一家子这才心满意足躺回床上,小猫蛋可能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吃太多了,又开始在床上翻滚,宋致远洗干净又刮了胡子,露出的一张脸简直跟吸血鬼无异。   “怎么,事情很严重吗?”   宋致远闭着眼睛,闻着熟悉的家的味道:“嗯。”   安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连泰山崩于前都没反应的宋大工程师都如此沮丧的,“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你倒是说啊。”   小猫蛋也滚到爸爸怀里,鹦鹉学舌:“你倒是说啊。”   事情跟安然预料的其实差不多,那王锋不仅偷了氰化钾,还连夜毁了战机静力试验的数据。轻型战机最基本的要求,就是重量要足够轻,虽然能运载的武器装备数量和机油远不如重型战机,但它最重要的作用是空中格斗,需要四个字——身轻如燕。当然,体积小,重量轻,雷达反射面小,作战时的生存优势更明显……而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尽可能多的静力试验是非常重要的。   “什么是静力试验?”   ”静力试验是结构试验的内容之一,借以观察和研究飞行器结构或构件在静载荷作用下的强度、刚度以及应力、变形分布情况,是验证飞行器结构强度和静力分析正确性的重要手段【1】。“宋致远面无表情的,仿佛在背书。   安然一个字没听懂,真对不起曾经的……额,到底是物理老师还是化学老师或者她没学过的材料结构方面的,她门外汉到连这个问题该归属于哪个学科都不知道,还真帮不上忙啊。   宋致远人虽然还紧绷着,但他终于是知道照顾妻子的感受了,轻轻解释一句:“这是物理学范畴的事,需要上百个加载器、加载点和测量通道,短期内我们补不上来。”况且他没说的是,专业的事要专业人才干,他们实验室现在还真没有这方面的物理学家,即使从别的地方申请调配,能不能成熟稳定的做出来是一回事,能不能为项目保密又是另一回事。   毕竟,王锋的前车之鉴在那儿摆着。   年前,宋致远被妻子一提醒,当天晚上检查出数据丢失后,连夜就用实验室里唯一一部红色电话给部委联系了。此事非同小可,部委连夜敲开副主席的门,把这事一说,一查,两天后就有了确切消息,这王锋确实是造反派安插进来的人,当初题目也是造反派买通试卷印刷工人,泄露出去的。   出题的是相关领域最权威的专家,泄题几乎不可能,他们费了老大劲才拿到题目,让他事先准备好。   可谁知道,费了老大劲把他安插进来,他却因为吃不了科研的苦,再加造反派内部斗争不断,裙带关系盛行,本来答应给他的好处也没兑现,他这才“毁约”,想法子准备调回海城。   而等确定他身份,他人已经成了植物人,想要让他吐点什么也不可能了。更何况现在的数据全是纸质材料,已经被他一把火化为灰烬,想要恢复无异于做梦。   宋致远责怪自己太大意,应该再做一番背景调查才对,现在让整个团队的心血付之一炬他就是最大的罪人。可以说,这半个月他没回来一方面是在想办法积极补救,另一方面也是在惩罚自己。作为团队的核心人物,或者领头羊,让自己团队里出了害群之马,他真的难辞其咎。   不过,他是实干派,自责是一方面,补救才是最重要的。   “你现在是不是要找一个人来把王锋曾经做过的什么静力试验重新做一遍?”   “对。”   安然想了想,略带犹豫地说:“我倒是可以向你推荐一个人,但是……”   宋致远眼睛一亮,“谁?”   “李小艾,就是王锋的妻子,王锋当年通过考核的卷子其实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忙做的,真正有专业天赋的是她。”   宋致远想了想,那个女同志他只匆匆看过一眼,闺女似乎很喜欢她。不过他连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一时间倒不好评价。   下一秒,妻子就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但是,她父亲是海城大资本家,我一说名字你肯定听过,以前还是海城钢铁厂的老板,这样的背景,估计过不了政审那一关。”   宋致远皱眉,这个人他确实知道,曾经在刚解放那几年也是海城一号风云人物,因为他在解放前的义举,被当地树为爱国民族资本家的典型。可九年前被海城有名的造反派打成资本家后至今还未恢复名誉,虽然离开了劳改农场回到家中,还退休了,可历史在这儿摆着,他的女儿,能参与国家如此重要的项目研究吗?   安然想帮他,但又怕把李小艾引荐给他反倒是引火烧身,让敌对势力抓住把柄大批特批,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两口子沉默着不说话,这让一直支楞着耳朵的小猫蛋失望极了,急忙挤到二人中间,一左一右的抱住一条胳膊,“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不说话啦?”搞得人家都没故事听啦。   安然苦笑着摸了摸她脑袋:“快睡吧,大人说的事你也不懂。”   “我懂,我很懂。”小丫头振振有词,“妈妈很对,爸爸很对,我也很对。”   两口子哪知道她说什么哟,但也不忍心压抑她自由表达的欲望,“你说说看,妈妈怎么对了?”   “妈妈说试一试啊,妈妈很勇敢,会做许许多多好吃哒!”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安然却忽然被提醒了,是啊,如果怕被人抓住小辫子,怕被人大批特批就固步自封,明明有希望能做成的事也被搁置,那祖国的军工技术怎么进步?不说这一块,就说整个国家,那么多行业,如果谁都想明哲保身,都怕惹麻烦,那这个时代还怎么进步?怎么给未来祖国的腾飞奠定基础?   总要有人尝试,总要有人试错,如果没有,那就让他们来做。   安然心头忽然涌上一股羞愧,跟独臂书记和高美兰比起来,她虽然年轻几岁,却总是前怕狼后怕虎,没办法跨出第一步,那她的重生又有多大意义?就是围着孩子灶台转一辈子吗?整天想下一顿吃什么,存折上攒了多少钱吗?   不!   她要守护宋致远,帮助宋致远,就是帮助这个国家,帮助千千万万跟小猫蛋一样的孩子,让他们有一个和平的,健康的,富强的生活环境,华族薪火,就该世代相传,就该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智慧、最优秀的民族,没有之一。   试一试,离成功只差一步,说不定差的就是这一步。   不试,就永远差这一步,与成功失之交臂。   “试一试吧,我有个办法。”   宋致远挑眉,“你说。”   小猫蛋还支楞着耳朵呢,安然拍拍她脑袋,示意她快睡觉。   可对于一个已经半个月没见爸爸的小人儿来说,她哪里愿意哟?就扒在中间,小手抱着两条胳膊,小胖腿架在他们上,玩得不亦乐乎。才两岁半的她,已经学会违抗妈妈命令了。   这么重要的事,安然可不敢让她听见,再聪明再听话那也只是个孩子,别人一颗糖就能把她哄得说真话了。   于是,两口子又东一句西一句的拉话,拉了快半个小时,终于听见小丫头呼呼得声音——终于睡着了。   安然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她小声说完,黑夜里宋致远眼睛一亮:“双管齐下?”   “对。   “怎么个双管齐下?”   “你明天立马给部委挂电话,并要求与副主席亲自通话。”但选派团队这样的事造反派都能插进针来,保不齐其他地方还有他们的人,“你一定要跟他老人家要求换一个更隐秘的没有被监听风险的联络方式,然后把这事跟他汇报清楚,包括王锋的事,和李小艾的事。”   一定不能有任何隐瞒,这位老人家慧眼如炬,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小心眼不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实话实说,告诉他李小艾的真实身份,让他老人家定夺这人能用不能用。   但以安然猜测,老人家是实干家,也是“冒险家”,他百分百会同意用,但问题在于团队里的人是否可信?这颗雷会不会被其他人引爆。   “这个你放心,我们又做了两次系统性排查,剩下的人目前来说是可靠的……”宋致远顿了顿,“我知道你一直对萧若玲有偏见,但她在工作上真的不错,你不用嫉妒她,你们都是优秀的女同志,只不过优秀的领悟不一样。“   安然翻个白眼,“滚,再说老娘嫉妒她,你就别想上老娘的炕。”难道一个女人看不惯另一个女人,就一定是嫉妒吗?   宋致远咽了口口水,总觉着“上炕”两个字有种别致的粗俗的吸引力,引得他口干舌燥,有点那意思了。他觑着妻子神色,”还记得腊月二十三吗?“   安然现在已经有了困意,哪里还记得哦,只心不在焉问:”不记得了,你生日?“这家伙可是不过生日的,以至于她都忘了他生日到底是腊月的哪一天,十二还是二十二来着?又或者是十四?十六?哎呀想不起来了实在是。   宋致远幽怨地说:”那是我们最近一次发生关系的日子。“   安然的瞌睡虫立马一下就给笑没了,笑得肠子都快打结了,他这次倒是委婉了,可也太委婉了吧,一般人哪想得到哦?不过,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男人已经“恶狠狠”地压过来了。经过前面三次的实验,这一次虽然也隔了小二十天,但至少技术和耐力有所提升,甚至提升到安然都有点受不了,大概是四十分钟?又或者五十分钟?反正,她也不疼了,总体感觉来说还不错。   完事儿倒头就睡,只是睡之前忽然想起来,上次三个保险套不是用完了吗,他这次居然随身带着,说明是有备而来啊。   哼,不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吗?怎么现在都成随身带套的男人了呢?   ***   当然,要把李小艾招入麾下,不是安然一张嘴推荐就行的,宋致远肯定要单独跟她见一面,考察一下她的专业水平和职业素养,更重要的是做思想动员,也不用全盘透露,只隐晦的提一下项目的事,试探一下她到底愿不愿意来做这个事。   第二天中午,经过双方努力,宋致远得以跟京市老人家通上话,跟安然预料的差不多,老人家那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是能为国家做正面的积极贡献的,他都赞成。他给宋致远的话是:只管做,成分先不用管,到时候他来想办法协调。   OK,得了准话,宋致远又活过来了,安然作为家属,自然极力为他促成此事。可是第二天早上去阳一中一问,才知道大年初九那天李小艾就带着孩子回海城了,应该是回去跟王锋办离婚手续,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她忙着赶车,来不及亲自上门拜谢,只让门卫给安然带个话,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幸好,她把自家的通信地址留给门卫了,让帮忙转交给安然,如果有什么她能帮上忙的尽管联系。   安然看着纸条上娟秀的字迹,简直哭笑不得。写信吧,这种事不好在信里说,说得太隐晦怕不明白,说太明白又怕信件落入敌对势力之手。   ***   “什么,去海城?”宋致远被妻子的要求惊到了。   不为别的,他能感觉出来,妻子对海城很排斥,平时除非必要,不然连提都不会主动提一句,怎么就要去了呢?   “你以为我去干嘛,主要是让你去,咱们跟着去打掩护,对外就说是回海城探亲。”反正到了海城你要回家看你妈那是你的事儿,工作完成就行,她和小猫蛋是绝对不会踏进宋家一步的。   宋致远感觉到妻子话里的寒意,除了闷头不语还能干啥?但凡他说一个字,妻子都有可能炸毛。   安然是行动派,说去海城,当天下午就去找胡光墉请假,拿到特批的假条和介绍信,立马就去火车站订票。因为是去办正事儿,越快越好,所以安然也没打算带铁蛋去,小猫蛋是因为她这妈妈离不开她,哪怕一夜不见心里都想得慌,所以必须带在身边。更何况对外说法是探亲,哪有探亲扔下孩子只两口子去的?   小猫蛋两岁半啦,第一次能出远门,还是大城市海城,高兴得整个人都飘了,见谁都嘚瑟:“我爸爸妈妈要带我,带我去海城哟!”   阳城这么小大个内陆城市,平时能看见最大的地方就是向阳农场,最高的建筑就是市医院五层楼,她见过最大的车也就是农用车和拖拉机,妈妈说要带她去坐火车,长长的好多好多人的火车,能不兴奋?   半夜三更醒来居然问:“妈妈我们坐火车了吗?”   也不知道是说梦话还是真醒,安然迷迷糊糊踹旁边的人,想让他带孩子下去把个尿,直到一脚踹空才发现……哦,又是夜不归宿。   她的机器人老公好像不需要睡眠,第二天一大早人就把车子发好,等在楼下,催她们快收拾,赶火车去了。   这个时节海城还是有点冷的,安然也没打算去多久,顶多两天就得回来,所以两个大人的衣服多余的一件没带,就光身上穿这身就行,出门在外还讲究个啥哟。主要是小猫蛋,得给她带两套备用的,孩子不像大人,未知因素太多了。   杂七杂八几乎全是小猫蛋的东西,收好一个军绿色旅行包,一家子杀到临市火车站,他们坐的那趟车刚好开始检票,宋致远背上背着旅行包,肩上驮着孩子,安然就手捏着车票和介绍信,挤到检票口。   “爸爸好多好多人呀!”小猫蛋新奇的看着这么多黑鸦鸦的脑袋,简直比厂里下班铃刚打那五分钟还多,络绎不绝,全都往一个方向涌。   “爸爸这么多多,多人也是坐我们的火车吗?”她急了,会不会把她们家火车压垮呀?   宋致远忙着开路,再加连轴转脑子已经迷糊了,她说什么要么听不见,要么听见了也只能“嗯嗯”敷衍。   上了车,找到座位,小猫蛋立马扒妈妈身上,爸爸再伸手再热情她都不要了,不跟这个敷衍猫蛋的爸爸玩儿,哼!   对于第一次坐火车的孩子来说,一条长长的绿色的皮凳子上坐了五个人,两对排皮沙发中间,是一张公用的小桌子,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太新奇了,一路眼睛就没歇过,一会儿看看对面的人,一会儿扒着窗口看外头,一会儿又闻着别人吃东西的味道咽口水。   他们是中途上车的,车上坐的大多数人刚刚起床准备吃早饭,一般的就吃自制饼子玉米馍白面馍,好一点儿的再配上鸡蛋和各种酱。   对面的大叔把一个冷馒头掰开,掏出一个小罐头瓶装的棕褐色的东西,拧开,蘸两筷头,均匀而熟练的抹馒头上……还没开吃,小猫蛋就吸了吸鼻子,抱着妈妈脖子,超小声说:“鱼鱼,妈妈。”   安然也使劲嗅了嗅鼻子,是虾酱。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过了,这东西特鲜,靠海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在阳城市她还没吃过。“对,猫鼻子真灵,就是虾酱呢。”   “虾虾做的酱吗?”刺溜,口水忍不住啦!   安然点点头,吃的她也带着的,只不过刚吃过早饭,她想省着点吃吃,毕竟还有两天一夜才能到海城。   幸好,小猫蛋馋归馋,一会儿又很快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注意力,很多她从没见过的大草地展现在窗外,忽然她就眼睛一亮:“羊羊!好多羊!妈妈!”   草地上不止有羊,还有牛,还有牧羊犬,安然一样一样耐心的讲给她听。   这不算什么,这只是咱们国家美丽风景画中小小的一笔。孩子,以后国泰民安了,爸爸妈妈还要带你看遍大好河山,吃遍九州华夏。 第58章 三更合一   在家里的两天一夜, 那也就是吃几顿饭睡一觉的时间,可在火车上,那是真折磨啊。到处都是人, 到处都是脚, 座位底下冷不丁就钻出个人……小猫蛋一开始还兴奋, 坐了半天就再也待不住,非得下地溜达。   宋致远人上车靠椅背上就呼呼大睡, 安然看着他青黑的眼圈也不忍心叫他,只能自个儿强打精神陪孩子到处溜达,溜了三节车厢,把能看的能玩的都看遍了, 回来居然发现才过去一个小时……真度日如年啊。   小猫蛋精力再旺盛, 那也只是个孩子, 玩累了靠妈妈怀里呼呼大睡,睡醒上个厕所吃点东西继续玩儿。更头疼的是厕所和洗手池非常拥挤, 经常是排半个小时快轮到了, 然后忽然发现到站了, 列车员拎着一串钥匙过来,哐当一锁……又得憋到车子开动。   总体来说坐的时间比走动的时间多, 又得憋尿,安然腿都坐肿了,一按一个窝, 半天恢复不了。   上辈子除了刚开始创业那几年, 安然还真没受过这种罪。摆地摊踩缝纫机虽然累,但至少能劳逸结合,肢体能得到锻炼,这样缩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实在憋得难受。   幸好宋致远还算自觉,上午他补觉,妻子带孩子,中午饭一吃他就开始醒了,换妻子睡,他来带孩子,夜里也是他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们睡,他自个儿靠窗站会儿,在昏黄的夜灯里看会儿子书。对安然来说是难熬的日子,对他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休息时间,不用再埋头苦干,不用随时关注各种数据,还挺悠闲。   就这么夫妻搭档着,熬到第二天晚上八点半,随着广播里传来“本次列车终点站海城站到了”的时候,一家三口跟车厢里的所有人一样,露出如释重负、跃跃欲试的神情。   走出火车站,海城路上车子比阳城多多了,无论是自行车还是四个轮子的小汽车,都让没见过大世面的安文野惊讶坏了,一直叽叽哇哇,一双眼睛压根不够她用的。   负责来接他们的是宋致远以前在709的一个同事,叫魏金元,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军用吉普车,特气派,小猫蛋一坐上去就扒着车窗往外看,“妈妈那是什么呀?”   “高楼大厦。”虽然跟后世动辄七八十上百层楼没法比,但在这个时代无疑是参天大楼,比阳城市的小矮房子高得不是一星半点。   小猫蛋手指头弯弯,一点一点的数。   宋致远看见,忙说:“小魏,开慢一点。”   “再慢一点。”她还没数完。   魏金元看过去,那小胖姑娘正目不转睛盯着外头的大楼,就把车速降到跟步行一样,解释道:“这是白山宾馆,去年才建的,楼高104米,一共……”   “一共28层,对不对叔叔?”   魏金元定睛看小姑娘,眼神可真好,一般人在这种光线下很难数清楚,更何况车子还是滑动着的,她数得是如此之快,如此之准,不禁让他怀疑,怕不是宋致远已经告诉过她了?   可白山宾馆是最近半年才建的,他这段时间都没回过海城啊。   小猫蛋得到肯定的答复,开心坏了,觉着自己真是世界第一聪明的宝宝,不过很快又有个新东西难住这世界第一聪明宝宝了。她指着车窗外马路边一个竹篾编的家伙问:“妈妈那是什么呀?”   “垃圾桶。”   “装垃圾的吗?那这儿没有垃圾堆吗?”阳城市每个街道甚至每个厂生活区都有一两个垃圾堆,一座敞开的小房子,塞满了各类生活垃圾,她们也不嫌臭,跟着哥哥翻过好几次垃圾山呢,运气好还能捡到半块橡皮几页没写完的作业本啥的。   铁蛋这孩子吧,虽然小姨从来不在学习用品上亏他,可他就是喜欢捡东西。   白捡的它就是比花钱的香,你说这是啥心理吧。   “有的,只不过海城这个城市比咱们阳城市大,公共空间有限,设置垃圾堆的话会比较麻烦,就只能先用垃圾桶装满,再倒垃圾堆去,咱们走在路上只要看见垃圾桶就能丢垃圾啦,再也不用走很远找垃圾堆了,对不对?”她的声音很温柔,很清脆,小女孩回答也是甜甜的,身边的男人小心地护着东张西望的孩子,时不时又望着窗外发呆。   开车的魏金元忍不住从后视镜看过去,心里暗暗纳罕,宋工跟前年夏天离开的时候变化好像不大,又好像很大。以前没有烟火气,只是人人都知道的天才,可现在,第一印象再也不是“天才”,而是一个男人,有血有肉的男人。   看来阳城这两年对他改变还挺大的。   “宋工,是直接送你们去桂花巷?”   宋致远赶紧说:“太累了,先去海钢招待所休息吧,明天我们自己过去。”他们拿的是阳钢的介绍信,去海钢招待所属于同一个系统,虽然是不同省份,但也说得过去。   安然敏感的察觉到,这个“桂花巷”估计就是他老宋家的所在了。当然,他不提,安然更懒得问,当她稀罕跨他们家门槛似的。   海钢目前有大小五个分厂,规模比以前旧社会扩大了十倍不止,养活着海城市二十几万钢铁工人和身后的二三十万家属,阳钢在人家跟前都是直接不够看的。魏金元把他们送到总厂旁的招待所,协助办好入住手续,还去小食堂帮忙买了三份馄饨。   小猫蛋车上就睡着了,宋致远一路抱回房间,那小鼻子一动,立马就醒来。馄饨皮薄馅儿大,面皮是晶莹剔透的,能看见里头粉白色的馅儿,中间还有一整颗的虾仁,小猫蛋就没吃过这么鲜的东西好吗?   尤其里头的虾仁,白嫩晶莹,跟阳城清水河里钓的鳌虾可不一样,那是真嫩,看着也特别美观。她还没吃过,想吃又不敢吃。   “吃吧,这是虾仁。”宋致远心疼的摸了摸她脑袋,以前他觉着物质生活不算什么,可现在看着自己闺女长这么大了居然连虾仁都没见过,心头就涌上愧疚。   “那为什么没有背壳呢?”   “包馄饨的阿姨帮忙把壳剥了呀。”安然先示范性的咬一口,夸张的闭上眼睛:“真鲜啊,爱吃鱼鲜的小猫猫一定很喜欢吃哦。”   “妈妈你叫我什么?”   “小猫猫。”   小丫头一下就笑眯了眼,“我是爸爸的猫猫,是妈妈的小猫猫,我还是安文野,小野,小猫蛋……我有五个名字哟!”   两个大人都被她童言童语逗笑了,“是是是,你最厉害,我们都只有一个名字呢。”   小丫头一开始只敢小口小口的咬,尝到那股鲜甜,她眼睛一亮:“超好吃妈妈!”   安然上辈子是吃惯了的,看她实在可怜这么大了还没吃过,赶紧把自个儿馄饨里的虾仁夹给她:“妈妈的虾仁给小野吃。”   宋致远也有样学样,只吃皮和鲜肉,虾仁全夹她碗里。   小猫蛋那叫一个满足哟,爸爸妈妈把全天底下世界第一好吃的东西给她,也不怎么烫了,她一嘴一个:“真好吃妈妈。”   “爸爸你说好吃吗?”   一家子饥肠辘辘,哪有不好吃的啊?心想既然孩子这么喜欢这边的伙食,那接下来两天就尽量带她出去吃点特色小吃吧,再节省出都出来了,总得让她回去有点炫耀的“资本”吧,不然大院里的伯娘婶子小伙伴们问起她来了趟大城市有啥新鲜的没,她讲不出来多沮丧啊。   只能说,夫妻俩还是挺了解他们闺女的,这丫头还没出门呢就信誓旦旦要跟哥哥和小枣儿说她的海城见闻了。   吃到打嗝都是虾仁味儿,一夜无话,第二天睡到太阳照屁股,宋致远也难得还在床上靠着看书,自家三口洗漱完毕出去吃过早饭,这才找到隔壁的海钢去。   不过他们并不进海钢大门,而是绕到海钢后的小巷子去,也不用问,虽然没门牌号,但安然记得地址,往里数第二家,一个特别小特别破的紧挨着垃圾堆的房子就是李家。   说“房子”,其实也就是矮墙上有个顶罢了,门是竹篱笆,窗子是纸糊的,没有院子,篱笆门一进去就是两张床,床跟前就是一张木头桌子,底下是炉子,上头是碗筷和盆啊锅这些。   安然以前一直觉着二分厂的宿舍逼仄,现在看了李家的住处才知道还有更小更困难的居住环境。   外头光鲜亮丽的海城钢铁厂,后头却住着这么多“破落户”,再一想李家当年在上海滩的风光,真是让人唏嘘。   “你们找谁?”一位白头发老者,正夹着几片废纸板站他们身后。   安然看见门开着,里头没人,一家三口都没进去,只站在门口:“您好大伯,我们找李小艾,请问这儿是李小艾家吗?”   老者很和善,“李小艾是我女儿,你们找她什么事?”主要是最近有好几拨人来找过小艾,都是王锋那位红颜知己派来的说客,想让小艾别告她的。   当初警方在王锋宿舍一双不常穿的鞋子底部搜到女人写给他的信,里头详细的写着怎么下毒,怎么炖鸽子汤加杏仁,混淆气味,这明显就是教唆杀人,虽然最后被杀的不是李小艾,但阳城公安还是决定起诉她。   他们家在海城是有点关系,可在阳城,严厉安可不管她是谁家千金,犯法就得追究,哪怕最后判不了多重的刑,但该怎样就得怎样,法律是他唯一的准绳。   见公安那边不肯网开一面,她只能从李小艾这边下手,希望她能放弃追究这个事,因为李小艾现在跟王锋还没彻底离婚,作为他受害者唯一的家属,她有权利决定。   “你们不用来了,我女儿不会放弃追究你们责任,该怎样听法律的就是。”老者一脸正气,虽然是做生意的,但心正,人也正,腰背挺直,还挺像个退休老干部。   “叔叔您误会了,我们是小艾在阳城的朋友。”   “你们从阳城来的?”李父顿了顿,一家三口看着体面,说话也很懂礼貌,确实不像这几天来那几拨,不着调。   莫不是小艾说的,帮助过她的人?   “嗯呐,爷爷我们是阳城人哦!”小猫蛋跑过去,主动接过他捡的纸板,这种东西其实特别稀罕,二分厂附近的垃圾堆很少,因为大家都知道能卖钱,紧俏程度仅次于废铜烂铁,她人小腿短跑不过大孩子,还一次也没捡到过呢。   李父喜欢这种有礼貌的小孩,多看了两眼,还请他们进屋坐。   其实屋里已经快没地方下脚了,要坐只能在床上坐,可看着虽然简陋却洗得很干净的铺盖,安然还真不忍心坐……糟蹋别人劳动成果啊。   他们只站在门口,问了问小艾现在的情况,据说是她想去街道办的小学做代课老师,但人家嫌她成分不好,不敢要。她最近就天天带着孩子出去外头跑,看能不能跑份工作,哪怕打杂也行,先把日子过起来。   留城青年工作岗位很紧张,再加上每年都有插队青年回城,谁都想找份工作,她一有背景污点的已婚妇女,想要跟千军万马抢工作,真是难上加难。   安然光听李父叙述,就觉着窒息极了,那么优秀的物理学人才,居然为找不到工作而秃头,你说可悲不可悲?   李父倒是很坦然,甚至很从容,用两个缺了口还有裂纹的小碗给他们倒开水,对这样简陋的环境和窘迫的处境一般人都会羞赧一些,可他却没有……大概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常人没经历过的生活他都经过了,所以已经看透了经济条件只是一种表面现象,真正在意的已经是内心享受了吧?   安然觉着自己这种俗人哪怕活到八十岁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境界”。   正说着,小猫蛋眼睛尖:“阿姨!”   李小艾背着孩子回来了,对他们的突然造访很是意外,也很惊喜:“你们怎么来了,对不住我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跟你们打声招呼。”   小悠悠跟半个月前差不多,没长胖,但脸色看起来没以前那么青黄了,“我还没谢谢陈叔,悠悠黄疸褪得差不多了。”   安然记着这次来的终极目的,闲话少叙,直接说:“我丈夫想跟你单独聊聊,就耽搁你两个小时可以吗?”   李小艾怎么说也是在他们家睡过一次的,虽然没过夜,但听其言观其行,隐约能猜到这个男同志不简单,说话做事不像是王锋的同路人,两个人爽快得进了屋子,李父接过外孙女抱着,若有所思。“小安同志,你们不仅是来看小艾这么简单吧?”   安然不好意思的笑笑:“不是,但我们没有恶意,我丈夫想给小艾提供一份工作,他们现在谈的就是她适不适合干这份工作。”其实她和宋致远心里都有底了,连王锋那样的冒牌货都能做,李小艾肯定不成问题,唯一担心的就是她心志怎么样,是否能接受枯燥的科研生活,甚至做好一辈子致死那一刻都要默默无闻的准备。   按理来说,他们走这一招实在是冒险了,以宋致远的谨慎是坚决不会做的,可安然就是想赌一把。   “我知道你丈夫的工作或许并不简单,但只要是对这个民族有益的,我都赞成……另外,谢谢你们救了她们娘俩。”李父忽然义正言辞地来了一句,不待安然接话,他就哼着小曲儿悠闲自得地抱着外孙女出门了。   原来他全知道。   是啊,一位真正爱女儿的父亲,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想什么呢?怎么会不知道她一颗赴死的心,和回来以后忽然的大转变?就连宋致远这块木头也知道,小猫蛋什么样的哼声是要拉臭臭,什么样的哼声是要嘘嘘,什么样又只是单纯的放了个臭屁。   爱,是藏不住的。   这场谈话其实不止两个小时,安然看小猫蛋又饿了,给屋里说一声,带她出去买了两碗馄饨,顺路又去菜市场转了一圈,狠狠心给李家买了五斤清油和二十斤白面,以及蔬菜猪肉若干,因为买得多,她是分三次搬回去的。虽然花了他们一家四口在阳城半个多月的生活费,可既然要请李小艾救急,他们也得帮人解决生计问题不是?   不然唯一的劳动力远走他乡,让人老两口怎么生活?   安然决定,回去就得让宋致远去702跟领导提要求,必须涨工资,实验室里三十个不见天日的年轻人每个月只拿普通工人的工资真的很过分,他们脑子里的东西要是放五十年后干啥啥不能挣钱啊?她还是那句话,清贫朴素是美德,但不能道德绑架大家,要求让他们家人过上体面生活,不过分。   厂里要是敢不答应,就别怪她帮他们创收了。   就这么跑了几趟,给李家置办上足够吃一个月的口粮,屋里的谈话才结束。小猫蛋一直瞄着呢,看爸爸神色轻松,小艾阿姨眼睛红红但笑容格外灿烂,她就知道爸爸妈妈的“事情”成了,至于是什么事情,她不知道。反正她只知道接下来可以到处玩儿就对了。   双方约定好,李小艾去阳城帮忙,把劳动关系转到阳钢二分厂工会,厂里给她开每月最低六十元的工资,孩子她可以带着去,但李父李母因身份特殊无法离开海城,只能先待这边,悠悠还小必须要有人照顾,安然承诺帮她找一个靠谱的保姆,工资项目组帮她出一半,她个人只用付一半就行。说实在的,工资是不高,还要背井离乡,她能答应单纯就是一颗赤子心。   说明她的父母教育很成功。   当然,宋大工程师哪懂这些啊,他开的“条件”都是妻子帮他想好并办妥的,阳城市劳动局的调档函安然已经开好了,盖有各个部门红章的聘用证明她也准备好了,要不怎么说她从不打无准备的战呢?一个下午就把全市各个要害部门给跑遍了!   未免夜长梦多,当天下午,她也不耽搁,以阳钢二分厂工会副主席的名义,带着各种证件去李家所在区劳动局把所有手续给办齐了。   李父对着宋致远说了个啥,安然没听懂,倒是看到他冲自己竖大拇指,说了个“jia”,安然猜大概是海城话夸人能干的意思吧。也就是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宋致远这个老海城人,她还从未听他说过海城话,从来都是普通话。以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最近估计是入乡随俗,普通话里开始掺杂着阳城口音了。   再过几年吧,说不定还能给他带成一口地地道道字正腔圆的阳城话,哼,小样儿。   晚上,吃了一肚子好吃的,小猫蛋累得都快走不动路了,安然准备带她回招待所,宋致远跟在后头欲言又止,安然就骗不搭理他,就不搭理,看憋不死你。   果然,一路憋到楼上房间,他开始无话找话:“明天就回去了吗?”   “对啊,你要不想回去可以多待几天,反正我没意见。”钱在老娘兜里,介绍信在老娘手里,只要识字就没有回不去的道理。   “那……我们……桂花巷……”   话未说完,安然就打岔:“猫蛋困了,你要想出去走走就去吧,回来声音轻点儿就行。”安然虽然对宋家人不感兴趣,但他身为儿子,以前来海城虽然是打着探亲的幌子但一直因为工作忙没能抽时间回去看看家里人,这次时间允许,她内心事赞成并鼓励他去的。   每一个人都需要亲情的慰藉,她和小猫蛋给他的是亲情,他的原生家庭给他的也是亲情,所以爱去就去呗。前提是别攀扯她和小猫蛋,她俩跟宋家没关系,别说什么结了婚就是一家人,谁要敢跟她说她能甩俩大耳刮子。   现在说他们结婚时间短,那边可以装聋作哑,可上辈子直到冒牌女儿即将死在病床上,他们宋家人也没露过一面,哪怕是去看一眼都没有。   就这,安然就不可能给他们好脸色,所以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宋致远觑了会儿妻子脸色,知道是不可能跟他去了,就犹豫道:“那能不能……”   安然还能不知道他要说啥?当场掏出八十块钱,“我够意思了吧?想买啥买不了?”   宋致远没想到她居然能掏出一个月工资,惊讶得嘴巴微微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能说他一开始本来只想要十块钱吗?没想到啊,他的妻子还挺刀子嘴豆腐心。   安然看着他高兴得背影哭笑不得,这人情商是有多低?她能给一个月工资,明摆着是一年最多能给的量啊,用这个量买断以后的麻烦。反正工资是他挣的,每年没时间回来,回一次给一个月工资也算对得起他父母了,至于其他的想都别想。   “对了,你妹妹结婚借的嫁妆钱,该还了吧?”   宋致远身形一僵:“嗯。”   安然心满意足的睡了,越是生活在一起越是发现,这样只管埋头苦干的男人也挺好,不用担心他攒小金库,更不用担心他有花花肠子,反正挣多挣少都是闺女的,除了工作之外的所有精力也是女儿占据的,这比找个风花雪月的男朋友有用多了。潘驴邓小闲,他也就不占最后俩了,当然也是最没用的俩。   迷迷糊糊也就睡了个把小时,他就回来了,安然没兴趣问亲探得怎么样,反正看第二天上火车时得脸色是非常难看,像别人欠了他五百万似的,就连李小艾有些专业问题想跟他探讨得也不敢说话了,只有小猫蛋围着悠悠,叽叽喳喳说个一路不停。   趁着小艾带孩子过去卫生间换尿布,安然挤过去,撞他一下:“怎么,让你讨的债,没讨回来?”   “嗯。”垂头丧气。   其实,安然已经预料到,他肯定要不回钱,当然也没多少指望。   要真想把钱要回来,安然就该跟着他去,让她们知道安姐就是安姐,可她现在觉着还没到要钱的最佳时机,只能先等等……总有连本带利讨回来的一天。   ***   李小艾的住处暂时安排在以前宋致远分到的宿舍,他们虽然搬走好几个月了,好些人都想要搬进去,就连顾慎言也打着小房子的主意,但安然一直推三阻四就是不让他得逞,现在她直接就让李小艾母女俩搬进去,他要不服就来找他。   八月里被他截胡了工会一把手的职务,当时正巧母亲结婚,小猫蛋被拐,她忙着调查坏人,还真没时间对付他,忍了半年已经是极限了。   现在先把房子抢过来,爽一把呗。   小猫蛋因为这趟海城行倒是再一次成了大院的风云人物,孩子中的扛把子呢,谁见了她都得问一句“海城好玩吗”,她都是双手叉腰,挺着胸脯说:“超好玩哒!”   当然,也就是第三天回程火车是下午六点半的,爸爸妈妈早早的带她去了一趟海城动物园而已,她在那里看见了许多只在妈妈的睡前故事里出现的动物,什么大象啊,孔雀啊,长颈鹿啊,老虎豹子犀牛啊……除了大熊猫,她基本都见过活的啦。   孩子们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阳城市周边,就刘解放家几个孙子孙女也就去过省城,安文野成了大院里甚至二分厂第一个走南闯北跨省探亲的崽崽,你就说吧,她能不得意?就连铁蛋都羡慕坏了,一再要求下次小姨再去的话一定要带他去,怕花钱的话他可以逃票。   是的,逃票。最近他跟着二华小华几个,迷上了看电影,跑人电影院里守着,就差落地生根了。   可刚温饱,父母哪有钱给他们买票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呗。   有的躲电影院窗子外头趴着看,有的趁乱混进电影院,可没票就没位子,这年代几乎每一场电影都是满座的,他们就跟好说话的叔叔们挤挤,放一小半屁股上去,或者直接坐地上,站最后一排……   好在电影院工作人员对这一现象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人坐不满也得放,也得费那么多电不是?他们逃票进去,至少还能买几分钱的瓜子儿,那也是她们收入不是?要是哪天运气好逮到几个逃票的小孩还能让他们帮着打扫卫生,省时省力不是?   铁蛋一副“看我省钱小能手”的样子,等着小姨夸呢,安然夸他,夸了他屁股上好几个大巴掌子。   打不是办法,堵不如疏。   既然孩子们喜欢看电影,那就多给放几场吧,反正工人和家属们下了班也没事干,天天糊火柴盒也得劳逸结合不是?谁知安然把这事一说,顾慎言还不同意,非说沉迷电影是玩物丧志,让好好的华国男儿们没了血性……大道理一通,安然差点没给听睡着。   “顾主席,我没记错的话,你高中的时候好像是学校大提琴队的选手吧?还弹吉他,吹萨克斯呢,哎呀小小年纪就被这么多资本主义乐器腐蚀,我严重怀疑你的心还是红色的吗?”   陈圆圆和牛正刚没忍住,一起“噗嗤”笑了。可不是嘛,他玩西洋乐器就是陶冶情操,孩子们看几部电影就是玩物丧志,有他这么双标的吗?   安然也是没想到,当年那个上台拉大提琴的少年,惊艳了时光的少年,现在居然浸泡成这副模样,是社会是大染缸?还是他以前的保护色褪色了?抑或是自己的初恋滤镜稀碎了?反正,安然挺庆幸的,幸好两辈子自己都没再跟他纠缠。   现在,他们就是平等的竞争对手关系,在商言商,对对手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是更古不变的道理。   当然,在收拾顾慎言之前,她得先给李小艾找一个可靠的保姆,因为科研任务很重,她需要经常加班,虽然团队里的人都会照顾她还在哺乳期,但想要像普通工人一样朝九晚五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保姆必须是能长时间待在大院里,她忙不回来喂奶的时候需要把孩子带到实验室门口去,哪怕是夜里。   这样几乎是全天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有责任心的保姆,还真不好找。   包淑英知道后,倒是第一个举手,但安然不舍得她劳累,太辛苦了。以前带小猫蛋就够折磨她的,猫蛋还是脾气好的孩子,只要吃饱喝足就不闹腾,悠悠她可不敢保证。才一个多月的小婴儿,忽然没了妈妈的庇护,肯定会不习惯,闹脾气什么的,一定要很有耐心和经验的妇女才行。   严斐的坏保姆就是前车之鉴,最好能找个知根知底的。   安然第一个想到的是刘宝英,她人机灵,脑子活,手脚勤快,也有带孩子经验,再加上一直有想找个工作的想法,到处让人给介绍就是当保姆她也乐意去,只不过银花二姨给介绍了市委大院里头好几家,她都嫌离家远,照顾不上三个儿子而拒绝了。现在小艾就跟她一个院子里住着,随时想回家就能带着悠悠回家,还不耽误她糊火柴盒。   当即,安然就往她家小楼过去,准备问问她是否乐意。   不过,走了一段,她又想起小猫蛋被拐那天的事来,宝英这人脑袋转得快是事实,但也爱玩爱闹,有些时候是会只顾着自个儿……小猫蛋能安然无恙,那是她聪明,懂得自救,可悠悠不一样,她才两个月不到的小宝宝啊。   除了刘宝英,这大院里的家属也就邱雪梅还闲着,做事也挺踏实的,可张卫东护着他妈,肯定舍不得她给人当保姆,只让她在家做做饭,偶尔糊糊火柴盒,日子也不难过。   其他人她还真不放心。   安然一颗心纠结得不行不行的,小艾就等着马上进组了,再找不到保姆耽误的可是宋致远的项目,安然比谁都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急亲闺女的事呢。   忽然,院里老太太眼神示意大门口有人找她,居然是有段时间没见的陈大娘。   “陈大娘最近可好?看您样子是越活越年轻咯!”   女人嘛,再大的年纪都喜欢听人夸年轻,陈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小安你尽瞎说,我半只脚都进棺材的糟老婆子了。”   “跟你和海燕比起来,我可不好意思说自个儿年轻。”   安然这才发现她身后还站着个年轻妇女,脸有点黑,一身深蓝色的打补丁的旧工人装,肩膀处特别宽,一看就是不合身的男款,看年纪三十五六,但她现在觉着自己不能再用五十年后的眼光猜别人年龄了,跟陈六福高美兰差不多,在肉眼年龄的基础上减八至十岁才是真实年龄。   果然,姜海燕还真是只有二十七八岁,而且她不是外人,就是姜德宝大叔的二闺女,也就是“傻杜鹃”的亲妹妹。   安然虽然没见过杜鹃,但一直听人说杜鹃海燕姐俩长得很像,看着这个怯生生的扎俩小辫的女人,安然心里真是感慨万千。那个在人世间浑浑噩噩待了三十年不到的女人,失去了丈夫和儿子不算,还受那么多非人的磨难,失去自己的生命……如果真有投胎转世的话,安然希望她能投个好人家,依然有一对像德宝大叔一样爱她的父母。   这么一想,就怎么看怎么觉着姜海燕投她眼缘,安然笑着问:“海燕姐这是回来走娘家呢?”   陈大娘赶紧拽了她一把,拉到一旁小声道:“可别提了,啥走娘家啊,是直接回娘家,离婚了。”   “为啥啊?”她以前听说的版本是她远嫁,多年不曾回家,怎么现在还变成离婚了?   “听说是不会生。”陈大娘用嘴型匆匆说了一句,心道“罪过罪过”,这么揭人伤疤可是要下地狱的。“她这次本来是进城来给她爸工程队做饭的,想着找个工作干着也能有个收入不是?可工程队最近也没啥活儿,大老爷们好几个会做饭呢。”   安然懂了,她是来找工作,但没找着,忽然灵机一动:“海燕姐你会带孩子吗?就一个多月的吃奶娃娃,她妈有奶,只是工作忙,需要你多费费心,每天送去喂奶。”   陈大娘急得不行,哎哟这小安说话咋还是这么毒,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谁知,海燕却并未抹眼泪,而是很沉稳地说:“可以,我以前帮带过小叔子家的。”   安然一听,有戏,“我有个朋友需要请个可靠的保姆,但我说的不算,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来试工一个礼拜,如果合适就留下,不合适的话再回家,一个礼拜的工资会结给你……成不?”   “成。”   不能及时挽救杜鹃的性命,安然很想帮帮她的妹妹。陈大娘一看还真有戏,也就说不等海燕了,年后全村劳力出动,又开了四十亩荒地,她得赶紧回去盯着,顺便把这好消息告诉杜鹃妈啊。   当天晚上,海燕就在李小艾宿舍住下了,据说她抱孩子手法相当专业,哄娃也很有一手,换尿布洗尿布那也是信手拈来,要不是知道内情还以为她已经养育过孩子了呢。当然,安然也没把她的遭遇往外说,只是为了让小艾放心,跟她一个人说了真话。   有她帮忙,第二天大清早李小艾就去了实验室,中午宋致远按时回家吃饭,安然的心这才落回原地:宋大工程师的脸色就是项目进度的晴雨表啊。   安然忙前忙后把自己累个半死图啥?不就是给项目添砖加瓦嘛!顺带再尽一尽妻子的义务,为丈夫分忧解难。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最近半年倒霉事太多,她安然女士,即将否极泰来,一举亮瞎所有人的眼。 第59章 三更合一   话说, 自从海燕来了后,包淑英可是比谁都高兴,这市里可终于有个她的“熟人”了。以前在村里, 包淑英就跟姜德宝家和姜书记家来往密切些, 现在来了个土生土长的“老乡”, 她对这个城市好像又多了一层归属感。以前她在大院里,聊得来的人也不是没有, 可跟同一个村出来的“老乡”还是不一样,终究觉着隔了一层。   整天不是她带着小猫蛋去找悠悠玩,就是海燕带着悠悠来猫蛋家玩儿,日子过得既轻松又自在。   而安然这边就不一样了, 三月里顾慎言正式成为总厂厂长的乘龙快婿, 在厂里多了另一重身份——总厂派来的监工。就连胡光墉都得避其锋芒, 刘解放倒是清闲,自从被派去基层后已经好长时间没在领导班子里吆五喝六了, 知道夹着尾巴做人了。   厂里从上到下都把顾慎言当一颗冉冉升起的阳钢新星看, 安然心说:谁说美貌不是资源, 只要愿意用,不论男女这都是稀缺资源。   “安副主席, 想什么呢?”顾慎言坐对面,笑眯眯地问。   “没啥,你们说到哪儿了?”   顾慎言眸光闪烁, “安副主席是不是平时太累了, 怎么老走神呢,咱们工会的工作虽不说有多重要吧,至少也是全体工人的大本营,娘家人, 该打起精神还是得……”   安然心里不耐烦到了极致,面上却笑着说:“哎呀咱们家庭妇女每天回家都有干不完的事儿,不像顾主席,吃在丈人家,住在丈人家,丈人丈母娘啥都帮你们小两口做了,就是有做不到的,不也有保姆帮着嘛?”   你要说我工作不认真,我就戳你脊梁骨,软饭硬吃有意思吗?   果然,顾慎言再好的涵养,面具也有了裂纹。最近俩人之间的“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状态,无论安然提啥,他都要反对,存心就是不给安然露脸机会,哪怕只是简单的请放映厂来放几场革命电影这么无伤大雅的事。而安然呢,也不是善茬,能忍住任他拿捏,不也是逮着他错处就讽两句,图个心里痛快吗?   但两个都是有城府的成年人,纵然心底里再怎么互相厌恶,暗地里小动作再怎么频出,面上都是和和气气,尤其面对领导的时候,那就是配合默契,关系和谐的正副手。   下头陈媛媛牛正刚几个,无论面子里子那都是安然的忠实拥护者,他们不愿做的,还真使唤不动,你说顾慎言这一把手能舒服?   他不舒服,但他不是刘小华那样的蠢货,从来不会表现在脸上,笑眯眯的开几句玩笑就把事情抹开了,只是心里想什么只有他知道。   下了班回家,妻子倪晓丽赶紧迎上来:“怎么了今儿,心情又不好?”   小两口结了婚一直住在丈人家,一面是顾慎言确实没个像样的房子,他原生家庭只是个温饱线以下的城市贫民,家里兄弟姊妹又多,现在十几口人还挤在城南一个小院子里,整天不是拌嘴就是打架,他一回去就要被父母逼着当“裁判”,简直烦不胜烦。另一面,倪厂长也不舍得闺女跟着去小破胡同受气,直接大手一挥,就在家里住着吧。   倪晓丽本来在总厂财务室当个小会计,但最近觉着结了婚还是得以家庭和丈夫为重,就换了个更清闲的工作,搞后勤去了,经常往家里跑,偶尔应个卯,工资奖金照发不误。顾慎言对此颇有微词,他觉着女同志还是得多学习,不学习怎么能跟上时代的潮流呢?他原本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一个被时代潮流抛弃的家庭妇女,可这几个月跟安然交锋下来发现,他更不希望是安然那样牙尖嘴利睚眦必报权欲熏心的女人。   这么一看,倪晓丽似乎也挺好的。他脸色又好了点,“对了,上次拜托你爸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咱爸说了,市拖拉机厂很难,因为那边的书记是个软硬不吃的。”他想把工作调去市拖拉机厂,这不是白日做梦吗?谁都知道人家待遇高,福利好,这种托关系想走后门的人还真见多了,应付起来一点面子也不给。   顾慎言的不爽在此刻达到了极点,“那就这样啥也不管了吗?你爸可真是……”没用。   倪晓丽心里有点不舒服,这都结婚好几个月了,还“你爸爸”“我爸爸”的,说声“咱爸”就那么难吗?但她还是强打精神,说:“另外一件已经问了,你们工会的工资员额确实是多了个人,名叫李小艾,海城来的。”   顾慎言的不爽终于在此时达到了极点,他堂堂工会一把手想安排个刘小华进去还安排不进去,四个下属没一个听他的,现在安然倒好,不声不响,没有经过他同意悄悄就给塞了个吃空饷的进来,实在是过分!   这年头有关系的,尤其是红小冰组织头目在各个单位吃空饷的现象并不少见,各单位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像倪晓丽也属于吃空饷,只是比李小艾又好些,至少一个礼拜还能去应几次卯,这个叫“李小艾”的,实在是过分到极点!   顾慎言有种自己眼皮子底下养了大蛀虫的感觉,损失的钱跟他没关系,可这种裸的不把他堂堂工会主席放在眼里的行为,就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要是开了这个头,以后单位里谁还听他话?他还能使动谁?手底下没兵,还当啥领导?老丈人都说好了,二分厂工会只是让他先来历练历练,不会久待,到七月份就满一年了,到时候就是送礼也要帮着把总工会的大门给扣开。因为据内部消息透露,市总工会现在好几个领导都要么升走,要么退休,急需补充一批新鲜血液,市里优先考虑下属工会的年轻人,最好是有过领导经验的。   这不明摆着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岗位吗?顾慎言为这事高兴了好几天,心道:你安然不是要跟我抢工会主席吗?那就拿去呗,反正这块垫脚石我也踩够了,给你吧。   而在走之前,他得办件大事,让她一辈子记住他,让二分厂记住他的大事。   ***   七月的阳城还是热,跟往年没啥分别,但二分厂大院里的孩子,却明显感觉到今年跟以往都不一样了,因为他们今年每天都能吃上一根冰棍啦,哪怕是四五个孩子的家庭,也能吃得起冰棍啦!一部分是家长舍得给也有钱给他们了,另一个嘛,他们也能挣,周末糊几十个火柴盒也够买好几根盐水棍儿和糖棍儿的。   过完三岁生日,用姥姥的话说,小猫蛋就是吃四岁的饭啦,她最近迷上了跟着哥哥到处当“无业流民”,尤其是周末的电影院,她眼睛尖,经常给哥哥们放哨。   放哨做什么呢,当然不是逃电影票,而是做他们的”小买卖“,   二华跟着大华学会了卖东西,加上刘宝英家三个,磨着刘宝英给他们炒瓜子儿,几个臭小子每天就在身上挂个绿书包,包里背着些用大料煮制过晒干又在锅里炒得金黄焦香的瓜子儿,比电影院售货员们卖的只有瓜子味儿的“炒瓜子”好吃,价格还便宜,生意简直火爆极了。   铁蛋去了几天,发现就天天卖瓜子,挤在大人屁股后天闻屁吃,没意思,他宁愿回去刨垃圾山。可小猫蛋迷啊,她就喜欢看人,数人头。   是的,数人头。每天回家都要跟家里人说,今儿从几点到几点(她已经会看电影院门口的大挂钟啦),光明电影院里来了多少人,又走了多少人,简直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甚至往前倒推三天的人头数她都能记得,有时“生意”不好,她得闲还会把人分男女数,分老中青数……安然严重怀疑,她闺女怕不是有强迫症,看见能数的东西就要跟数字联系在一起。   数数不算,还会分类。   这可是安然和宋致远都没教过她的。   宋致远侧身对着妻子,“你说她怎么就知道要把人群分男女和老中青?”   安然笑,“分这算啥,她还会根据入口总人数和出口总人数计算那天有多少人逃票,再算电影院那场电影卖了多少钱呢。”因为电影票很便宜,才一角钱一张,一个人就代表一角钱,有多少个人就是有多少角钱,倒不是说她已经会乘除法。   宋大工程师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安文野这么厉害?”如果没人教过她的话,说明啥?她的逻辑思维能力,尤其是对数理的推理,已经超越一般七八岁的小孩了!   而分类的基础也是逻辑,能发现事物内部或者本质上的逻辑关系,这也是很难得的!   宋致远一个翻身坐起来:“安然同志,你说咱们猫猫是不是天才?”   宋致远其实挺反感“天才”两个字的,因为他从小就是头顶这俩字长大的,哪怕到了现在,也依然有人这么夸他。他一点也不开心,有了这两个字,好像一切成功都是理所应当,一切失败都是不应该,它们总是遮盖了他本人的努力。当然,他可没时间想这么多,只是年轻的时候偶尔会觉着有点郁闷。   可现在,他觉着这俩字就挺适合他闺女的。   “我觉着很有可能是,但咱们别当真,伤仲永的事儿我可见得多了,就让她好好的该努力努力,该受挫受挫就行。”   她其实挺困的,只想睡觉,不怎么想跟他商量这些还看不见影儿的事。   可宋致远来了兴致啊,最近项目进展顺利,虽然比刚开始预期晚了半年,但等到秋天,他们的战机就能试飞了。“要不让萧若玲和李小艾启发启发她?”   安然的瞌睡一下就醒了,“可别,那俩工作机器会‘带坏’我闺女。’”这俩女同志作为项目组里唯二的女性,已经快在实验室里安家扎根了,小悠悠也就头三个月能喝奶,现在有顿没顿的,已经喝上奶粉了。   她们实在生活得太艰苦,太委屈自己了,安然只希望她的小猫蛋能够自由自在,哪怕想咸鱼瘫也行,她现在的努力就是为了给孩子创造未来咸鱼瘫的条件啊。   宋致远一想也是,作为团队领头羊他确实欣赏她俩那样的同事,可作为父亲,他也不希望自己女儿过那样的生活,也就不提了。   孩子就是棵小树,想往哪个方向长就让她自个儿选择吧。   不过,他身体的“小树苗”可是准备多时了……谁知才刚把妻子抱住就被她推了一把,“来例假呢。”   一盆冷水浇灭了树苗,他容易吗,好不容易能出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他这一个月也就能在家里待四五个晚上,有时孩子没睡妻子就睡了,有时他心里有事儿,有时妻子有事,就这么一耽搁,能天时地利人和的也就一两次……这个月已经到月底了,还一次也没“和”过呢。   安然看着他委屈巴巴的样子,倒是笑了,“想要有正常夫妻生活赶紧把项目完工,等你能好好回家来的时候。”   宋致远从身后抱着她,不出声。这次他绝不允许再出岔子,应该最多三个月就能出来了吧,“再等三个月。”   安然的身体感觉到他的小火苗还没熄灭,心里倒是一软,想起早就答应好的给他体会“极致的乐趣”,忽然眸光一动,坏笑着想,是时候让你知道你安姐就是你安姐了……忽然就人一缩,悄悄钻进了被窝里。   宋致远一开始还悻悻然委屈呢,忽然发现她窸窸窣窣在被窝里,七月底的天,不开窗子都睡不着,忙道:“你不热啊……啊……嗯!”身不由己。   十分钟后,宋致远乐得像个傻子,双手枕在脑后,似乎是在回味,“你……安然同志你没不舒服吧?”按理来说是不会的,这跟那啥又不一样。   安然看他得意的,心道这才哪儿跟哪儿啊,有些事还差得远呢,不过成就感也是满满的,“早点完工早点回家。”   宋致远眼睛一亮,“完工回家也能再来一次口……”   安然掐了他腰上一把,“闭嘴,我看你再生猛。”   宋致远刚消下去的红晕,忽然又爬上耳尖,“那不叫那个,该叫什么。”   安然想了想后世的叫法,好像无论哪一个拎出来都……算了,“咱们定个暗号吧,就叫‘极致乐趣第二招’吧”。   “那第一招呢?”   “不就是你前几次用的传教士?”   宋致远也不傻,一听名字就知道,她似乎是嫌自己太传统,太不够花样?看来,他应该加强跟姚刚的沟通,给不了妻子梦里“大老板”的生活,至少要给她生活,这是他身为丈夫的责任。   ***   接下来几天,工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顾慎言懒得处理,扔给安然,安然拿着工资,也倒不嫌弃事大事小,让去就去,无非是职工家属闹矛盾的啊,婆媳干架的啊,不赡养老人老人哭到厂里来的啊,处理起来不难,就是烦。   任是谁,每天被各种负能量包裹,他也难开心起来不是?   孩子们的暑假还有一个月,却已经忙得不亦乐乎。九岁的铁蛋马上就上三年级了,已经有小姨肩头那么高,两条长腿特别有标志性,跑起来一甩一甩的。   “包文篮你跑啥?房子着火啦?”   “我有个特大好事儿要告诉我姨。”   孩子们忙问是啥好事儿。   “跟你们没关,别问了。”他跑得又急又快,让准备来个亲密接触的黑花都扑了个空,一头撞进家里去,“姨,姨你听说了吗?”   安然正在揉面,准备做韭菜油炸馅儿的大包子,没好气问:“听说啥,你都九岁的大孩子了,能不能稳重点啊包文篮?”   “你那个妹妹出事了!”   安然顿了顿,“隔壁的安雅吗?”   “对,我看见她被公安抓走了。”包文篮歇了口气,“咕叽咕叽”灌下一碗凉开水,可跑死他了。   原来,今儿他像往常一样经过光明电影院的时候,看见公安押着一个女同志往市公安局方向去了,他定睛一看,这不是别人,正是小姨同父异母的妹妹。就是她妈妈,姥姥才跟姓安那个老头子离婚的,大院里老太太们说闲话的时候他都听见了,所以对她很是不爽。   这不,听说是因为投机倒把被抓个正着的,他第一时间就跑回家给小姨分享好消息来了。   可他讲得绘声绘色,小姨也没他预料中的开心,铁蛋有点迷糊了,“她倒霉,你不高兴吗?”   他可是好几次看见安雅故意给小姨炫耀她的新皮鞋新裙子,为此他还暗暗发誓以后能挣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姨买一屋子的裙子和高跟鞋!   “我为什么要高兴?她被抓是她的事儿,跟我无关。”   铁蛋撇撇嘴,感觉自己白跑这么快了。   安然现在想的是怎么跟顾慎言斗法,安雅怎么着是真入不了她的眼了。反正她从一开始就提醒过她树大招风,该收敛不收敛,违法犯罪被抓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要同情一个犯罪分子。   安然不会同情她,但也不至于幸灾乐祸,“咱们自个儿知道就行了,别再说出去,啊。”   铁蛋撇撇嘴,“知道了。”   可他不说,不代表别人不知道,消息传得很快,大概也就一个下午的时间,整个二分厂都知道隔壁阳三棉安副厂长的闺女因为投机倒把被抓了。   谁家敢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从没卖过点小东小西?可安雅不一样,她卖的不是几角几分的小东小西,而是动辄几十上百的辣条方子,十块钱一个的电暖炉,四十块钱一辆的儿童自行车……听说当天下午公安去安家查抄到的现金就有一两万呢!   大院里炸开锅了,谁能想到那么漂亮体面个小姑娘,居然干这么大的投机倒把?更让人惊掉眼球的是,听说公安还查出她买下三栋老宅子,每一栋都是占地二三百平的大房子,听说里头还搜到不少现金和古玩字画……保守估计,按现在的物价,她的身家也有四五万。   现在的四五万身家,二十年后,五十年后可能就是数千万,安然只知道她很有野心,没想到居然如此神速,短短两年半的时间就积累下这么多财富……心里还是有点羡慕。   但一想到这么多身家,被查抄也就是半天的时间,又有点惋惜……和不为人知的庆幸。   眼看她起高楼,眼看她宴宾客,眼看她楼塌了。   ***   “小野你妈妈在家吗?”   “在呢银花姐,快进来。”安然正在打扫客厅的卫生,她要拖地就把小猫蛋使到门口玩儿,省得来捣乱。   赵银花也顾不上她刚拖的地还有水渍未干,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去:“大华被抓了怎么办小安?他今儿没回来,我就觉着肯定有问题,安雅被抓了他肯定也脱不了干系,我去公安局问了,果真就是……呜呜……”   安然赶紧把她拉到厨房,递过去几张卫生纸,“别急你慢慢说,我听着。”   这年头甭管有罪无罪,只要被“抓”进公安局了,在大众眼里就不是好人,以后出来别管怎么说名声都臭了,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他的未来还有多长?他怎么顶着“坏分子”的名声讨媳妇?怎么找工作?幸好大华的事还没人知道,公安也没找到家里去,赵银花心里再急,一路过来都强忍着,现在看见好朋友,她的眼泪就像开闸的河水。   安然拍拍她肩膀,一直等到她哭歇了,才细细问起来。   原来,安雅被抓后,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小女孩子,因为数额巨大,很有可能会直接枪毙,为了争取减刑她就跟倒豆子似的,把所有参与犯罪的人供述得一清二楚,谁谁谁跟着她干了啥,谁谁谁分了多少钱……大华,就是这么被她供出去的。   “他确实是跟着卖货,还卖了不少,咋办啊小安,你说会不会枪毙啊?”银花整个人抖得筛糠似的。   安然不知道事情原委,只能尽量多的了解具体情况:“他跟着卖了多长时间,卖过啥,都在哪些地方出没,挣了多少钱?”   “快两年了吧,啥都卖,整个市区和近郊生产队都有他的足迹,也没往家里拿过多少钱,就给咱们和弟弟妹妹一人买过一身新衣服,买过十斤清油,三十斤白面。”   “那你知道他平时都在哪儿过夜吗?有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   赵银花一问三不知,“他不让我们管这些。”   安然了然,大华这孩子是真的倔,吃亏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你别急,我找朋友问问去。”   赵银花感激涕零,“麻烦你了小安,麻烦你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安然当天晚上就上严家,正巧遇到严厉安吃过晚饭准备去单位,听说是为了最近抓到的特大投机倒把案子来的,为难道:“不是我不跟你说,主要是调查结果还没出来,我们也需要保密。”而且听说是大华,他还有点欲言又止。   “理解,麻烦你了严哥,多的我也不问,就想问问安雅她是怎么交代的?承认自己是主谋了吗?”   “估计是知道主从犯定罪不同,她现在嘴挺紧的,一口咬定不是主谋,是受人怂恿走上错路,咱们也找不到直接证据……”   安然心里忽然有个不太好的预感:“大华不会是主动承认他是主谋吧?”   严厉安点点头,难怪刚才欲言又止。   谁都知道,这个冲动的少年不可能是主谋,因为钱他不是拿得最多的,而且说话做事都很冲动,不像是能操纵几十人团队的头领,其他人也不会服他。   可其他人,全都一口咬定不知道主谋是谁,每次通知他们拿货都是大华,甚至还是大华亲自送到家的……只要安雅那边再指认大华,这事他就跑不了了。   安然心头一痛,再怎么恨铁不成钢,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好朋友的长子啊。“严哥你看,我们现在做点什么,能给他减轻点刑罚?”   严厉安想了想,也不算徇私枉法,“让他家属尽量把能退的都退回,老实交代,不能有任何隐瞒。”市里早就注意到这个到处卖货的投机倒把团伙,布局了大半年,终于将他们一网打尽,一定会树为典型案例,轻不了。   哪怕安雅不交代,这些人公安跟前都是挂了号的。   “你回去告诉家属,我会想办法帮他说情,但也让他们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吧,这事……上头要求从快从严打击,明儿晚上省报的记者就要来了,瞒不住。”   安然也知道,他虽然是副局长,但这种省里都关注的案子,压根没有他能插手的地方……当然,他也不是这种人。   他和胡文静是自己朋友,赵银花也是朋友,安然不能自私的逼迫他破坏自己的职业操守和原则。更别说,这么巨额的获利,这么大规模的团伙作案,性质不是一般恶劣,想插手也插不进去啊。   安然叹口气,带着沉重的心情,把这个消息告诉赵银花。   “傻子啊,关他什么事啊他要给安雅顶罪,我这是生了个棒槌吗我?好苦的命啊……早知道他这么不争气,我当时就该把他溺死马桶,何苦让自己受这种罪啊……”   这种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微不足道的,多余的。安然只能搂着她,让这个可怜的女人靠在自己怀里,哭吧,骂吧。   当天晚上,也不知道消息怎么走漏出去,整个大院都知道大华因为投机倒把被抓的事,一瞬间议论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大院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银花哭了一夜,也不知道被谁提点还是忽然想到的,觉着大华主动担下事情怕是有隐情,求安然找找严公安,能不能让她去看看儿子,劝劝他。   在生命面前,义气算个屁啊。   可大华就跟喝了迷魂汤似的,一口咬定他没为任何人顶罪,他就是主谋,还给银花跪下磕头,说让他们就当没有他这个儿子,养老送终就由二话小华来了……搞得一副生离死别,银花哭成了泪人。   回到厂区也不进门,忽然跑到阳三棉,“噗通”就给同样焦头烂额的安容和许红梅跪下,让他们劝劝安雅,让她自己的罪自己扛,别赖大华头上,大华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啊。   可在自己女儿的生命面前,他们会选择做一个诚实的人吗?安然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少年啊,安然怀疑不仅仅是单纯的“义气”那么简单,可能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之情在里头,不然她实在想不通,讲义气能讲到替别人死吗?   安雅和刘向群谈了两年,一直到现在也没提结婚的事儿,估计是黄了。安然细细回想,她之所以觉着刘向群眼熟,是因为上辈子见过他。当时安雅病得没钱治病了,是让她后头嫁的老实人丈夫去求安然的,安然曾去医院看过她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穿越者安雅会对其貌不扬的刘向群如此火热,估计是觉着这就是她的真命天子吧。   可惜,据安然所知,自从她被抓到现在快半个月了,刘向群也没去看过她一眼,还急急的跟她撇清了关系,听说还以火箭速度说了一门亲事,赶着把婚给订了。   安然没想到,当初在斗天会还算有点良知的人,怎么就翻脸比翻书还快?   安雅在里头要是知道,不知是何感想。   不过,她大概没机会知道了,没两天判决结果就出来了,她因为投机倒把数额巨大被判了十年。十年后能顺利出狱的话,花季少女也变成三十岁的女人了,要说青春肯定是还有一点的,但她错过了她曾经以为一定能大干特干乘风破浪的改开十年。   因为证据不足,虽然大华主动承认是主谋,但严厉安据理力争,省里也经过多次研讨,觉着不能判死刑,只给判了个无期徒刑。   也算他运气好,要是再晚几年赶上严打,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无期徒刑虽然是剥夺了终生自由,但只要表现好,他能认真改造的话,想要获得减刑也是有可能的,说不定还有出来的一天。赵银花一家子虽然还是难过,但至少不用天人永隔,时不时也能去看看,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说实在的,在安然看来,大华有今天也是自个儿作的,外加安雅给他画大饼,即使不在这儿出事,别的地方也要栽跟头,如果能经过这事让他改过自新,吸取经验教训的话,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毕竟,他还年轻,即使坐十几年牢出来,也才三十出头,到时候改开后活路多,不至于像现在背着“劳改犯”的名声就找不到工作。   人,都是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这也给安然敲响了警钟,铁蛋和猫蛋的教育坚决不能松懈,孩子在父母看不见的地方受到多少诱惑,结交了什么朋友,做父母的不说要全盘掌握吧,至少大体得知道。   同时,经此一事,整个阳城市的黑市全给关了,不是公安关的,而是倒爷们再也不敢出来了。安然想吃啥用啥都只能凭票凭本去百货商店买了,再次过回啥都计划供应的日子,家里生活水平可谓“一落千丈”。   而顾慎言,也终于精挑细选一个黄道吉日,在八月十二号这天,带着工会所有职工来到车间,当着几百号一线工人的面,大批特批安然的“以权谋私”“撬社会主义墙角”的行为:“安然同志,我得代表广大工农群众批评你,你的行为实在是让人感到痛心。”   然而,他并没有看到安然的惊慌失措,她只是云淡风轻地问:“我怎么着了?”   “你也别问我怎么着了,自个儿做的事自个儿心里有数,我希望你能向大家承认错误。”一副“我给你个主动自首的机会”的模样。   “哦,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你来提醒我吧。”   眼看着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装得这么淡定,顾慎言是真不得不佩服她的厚脸皮,当然,也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你自己以权谋私,还要我提醒你吗?”   周围看热闹的工人好几百呢,把整个车间挤得水泄不通,一双双年轻的、充满光芒的眼睛就看着安然。顾慎言要的就是这样的机会,她不是爱做好人,爱收买人心吗?又是帮家属找工作,又是帮工人找对象,她不是干得风风火火吗?这厂里一说起工会大家都只知道她“安干事”。   他顾慎言今天,就要撕开她的真面目,让这群愚昧的只会说她好的工人看看,她的私心到底有多重!   “大家可能不知道,我先给大家伙说一下,咱们的安副主席,在半年前给咱们工会招了一个叫李小艾的同志,每个月领着六十五块工资,可咱们工会的其他人,谁也没见过这个人。”   嚯!   所有人眼睛瞪大,看向安然。   他们辛辛苦苦三班倒一个月也只有五十多,运气好再交点废钢才能勉强摸到“六”字,她给安排个吃空饷的居然拿到了六十五!   “同志们,这不是过分,这是看不起咱们一线工人,看不起贫苦大众啊!”顾慎言不忘煽风点火。   果然,工人们脸上更气愤了,看着安然就像看阶级敌人。   顾慎言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平时不动手则已,一动手都是要置人于死地的。   而安然呢,她会被他捏住小尾巴吗? 第60章 三更合一   顾慎言本来对安然只是看不惯, 还远不到“恨”的地步,可现在看着她那张死到临头还云淡风轻笑嘻嘻的漂亮脸蛋,好像什么事情都能应对, 这天底下就没有能打倒她的人, 顾慎言的心里忽然就多了一股厌恶。   她一个女同志, 好好在家相夫教子不好吗?工作只要做得看得过去不犯大错就行,她为什么要在工作上跟他竞争?   最可恶的是, 她一个女同志,居然跟他竞争也不分上下,这不是牝鸡司晨是什么?安家这姐妹俩,一个比一个有野心, 幸好自己当初没看上她们, 真是明智之举。   不然现在他的下场说不定比宋致远和刘向群还惨, 一个堂堂副厂长大工程师被压得死死的,手里一分钱也没有, 一个则因为分手另娶就被人戳脊梁骨。在他看来, 这俩大概就是他认识的所有男同志里最惨, 最冤的吧。   以前觉着娶了倪晓丽他吃亏了,那个胖乎乎的不学无术的毫无高雅追求的女人, 压根配不上他。可现在看来,他也算求仁得仁了,想要什么样的就能娶到什么样的, 他打算今晚回家好好对她。   是这样的, 虽然结婚几个月了,但两口子在床上并不是想象中的和谐,没有那种新婚夫妇该有的甜蜜。他确实是资深的骨灰级颜粉,看着倪晓丽那过分“丰腴”的身体实在是提不起多大兴致, 再加上倪晓丽从小娇生惯养,随便碰一下就叫疼……搞得跟打她似的,他也没兴致。   况且,小两口跟岳父母同住,大舅哥时不时还要回来一趟,他心里颇不自在,即使房门关得再紧,还是没有自个儿家里自在。本来老丈人是准备给他分套房子的,可阳钢的房子都一样,就二三十平,住着实在憋屈,他看不上。   在顾家小胡同里已经憋屈坏了,他不想再继续住那样的小房子,再加上安然一直不愿把他们曾经那套宿舍退回来,他等着等着就有了别的想法。   像她和宋致远那样自个儿盖一栋,那是不可能的。领导层虽然对宋致远的工作讳莫如深,可老丈人已经说了,让他没事别去招惹人,担心惹不起。刘解放就是因为惹了不该惹的人现在还在一线回不来呢,宋致远的待遇可是省里亲自过问的。   他已经打听过了,整个阳城市职工住宿条件最好的就是市拖拉机厂。人效益好,生产的拖拉机卖到外省去,厂里户头有钱,独臂书记又是个很舍得给职工谋福利的人,听说去年才盖了新宿舍楼,每户已婚职工有两室一厅六十平的居住面积呢!更别说工资也比其他单位要高得多,反正都是要走仕途,如果能去个工资更高福利更好的地方,起点更高不是?   可那独臂老头不愿松口,他就觉着,如果能像去年的安然一样,办件大事,让上头的领导对他另眼相看的话,是不是就有希望尽快调到拖拉机厂去了?可他想啥办法不好,动谁不好,居然想着通过办安然来给自个儿涨名气,铺路?   他心里的小算盘,安然知道,但懒得搭理,只见她轻轻一笑,“本来我还想保密几天,到时候给大家个惊喜呢,既然今儿大家都在,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咱们工会的李小艾同志给大家带来一个好消息!”   顾慎言不耐烦她到现在还卖关子,“什么惊喜啊,你可别说李小艾天天上班,只是咱们没看见,这不是把咱们几千号人当傻子吗?”   “对啊,她就是每天都在上班,刚出月子就投入工作,现在孩子八个月了,她忙得早出晚归一个月也见不着几次面,孩子都不认她呢。”   顾慎言气笑了,“安然同志,咱们都知道你嘴巴子厉害,可再厉害也不能空口白牙指鹿为马吧?问问咱们这儿的工人兄弟姐妹们,谁看见李小艾来上班了?反正我在工会是没看见。”   普通的工人,一个礼拜上六天班,睡眠正好的时候被叫起,干到眼皮都快撑不住了,厂里公鸡都打鸣了,也没熬到下班……就这样,一个月也只能拿到那么点。   更别说在一线跟各种机械设备炉子打交道,稍不注意身上就得少个“零件”,每年新增的伤残工人都有两三个,谁也不知道下次轮到谁。   而工会的人呢?每天就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坐坐,喝茶看报,坐够八个小时就回家,按时按点回家吃饭,没有任何生命危险,拿的还比他们高……工人哪个心里会舒服?   可任何一个单位,任何一个行业,总得有管理者,一线就是一线,没有管理者他们怎么能安心工作呢?   所以,工人们是既愤懑,又无处说理。尤其以前安干事,也没少帮大家跑前跑后,一个礼拜有四天都是在一线,虽然干不了什么,但她人来了,她总是做了工作的。   所以,当时听说工会副主席要退休了,大家伙还私底下商量,如果搞选举的话,他们绝对要把票投给安干事。足以想见,当时大家有多爱戴这个小女同志。   可当时有多爱戴,现在就有多愤怒。   很多人,都有一种被深深欺骗了的感觉。   “安干事,咱们做人说话要有良心,我在车间这么久,一天假没请,一天休没调,我怎么没看见那个叫‘什么艾’的同志?”   “就是,我们也没看见。”   有人带头,大部分工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了。   当然,也有人还是相信安然的,忙着替她解释:“大家先别急,先听听安干事怎么说吧,她不会害咱们,我家那口子糊火柴盒就是她找的,我娃以前不听话,也是她帮着……”   “得了吧,她那是收买人心。”顾慎言胜券在握,“安然同志,你今儿要是能把李小艾叫出来,她要是真在上班,我不仅给你赔礼道歉,我这工会主席还能立马让给你,怎么样?”   他面对所有人,高声得仿佛在做什么入派仪式的宣誓:“我不当了我。”   “对!要能叫出来,咱们顾主席就不当了!”有人起哄道。   安然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是你自己不当的,不关我事啊。   只见她缓缓走出两步,站到工人跟前,“同志们,谁说上班就一定要在自个儿厂里上的?李小艾明明在市拖拉机厂上了六个月零二十一天的班,在那儿她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她的工作态度比起天天往市里开会实则是回家睡大觉的顾慎言顾主席那是认真多了。”   “你什么意思?”顾慎言也顾不上她戳破他假开会真睡觉的事了,“什么市拖拉机厂,那跟咱们阳钢二分厂有什么关系?”   安然笑眯眯的,“顾主席别急啊,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可以吗?”   “第一,上个月二十号,请问顾主席去了哪里?”那天是顾母生日,他直接单位都没来,有人来找他办事来了两趟没见人,埋怨几句让安然听见了,最后是安然替他盖的章。   结果好心没好报,第二天他来了还怪她多管闲事,那是下头车间一个小组长,他平时几乎不接触的人,想摆点架子让他多跑两趟呢,或者多少给点好处的。可安然上辈子是从最底层爬起来的,对这种找领导盖章跑了几次都找不着人的感觉,那是感同身受。反正也不是什么要害事儿,就有个过场戳个章子的事儿。   顾慎言一愣,“开会,我去总厂开会,倪厂长可以作证。”   安然那小暴脾气,其实当天就去打听顾主席昨天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来上班。“我听你家邻居说,那天是你母亲生日,你回去给老人家做寿了,对吗?开会开到家里去,合适吗?”   顾慎言一听有邻居作证,立马换个说法,一拍脑门,“哎哟我想起来了,二十号确实是,忘记给厂里请个假了,是我不对,下次不能再这么干了,但安然同志你……”   话未说完就被安然抢过去,“那这个月三号那天呢?那天机修车间有人找你办事,你也不在。”   顾慎言不敢再随便乱说了,但他想了一会儿实在没想起来那天干啥了,又怕说错话被她揪住小辫子,只能说:“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好,记不清那咱们就来说说前天,前天顾主席应该还记得吧?”   顾慎言脸色一变,说不出话来。不是他不想狡辩,是他发现,跟安然这个女同志说话得小心,她说你干过什么那就一定是有证据才说的,你服个软可能事情就揭过去了,可要是硬刚的话,她能让人求锤得锤,刘小华就是最好的反面教材。   可安然是那种被人欺负了还默不作声的人吗?他不说话她就会放过他吗?   安然还是笑模样:“要是顾主席想不起来,那咱们帮你回忆回忆,前天你是不是借着开会的名义回家休息了啊?你跟咱们说你去市委开会,可市委开会点名却没你的名字,签到也没你名字,反倒是你们家邻居看见你在家待了一整天。”   顾慎言撒的谎,连倪晓丽都不知道。他因为总觉着自己寄人篱下不舒服,经常翘班回顾家,所以就连妻子也一直以为他贵人事忙,不是开会就是在开会的路上。   工人们生气了,“顾主席有你这样上班的吗?你在市里到底有多少会要开?”   有个老工人哼一声:“文山会海。”   安然真想给他竖大拇指,她两辈子加一起,最讨厌的就是开会,哪怕当了企业老板她也讨厌,有什么都是长话短说,说完就干。   可顾慎言却似乎很喜欢这种场合,以前在厂办天天去,现在来了工会他更积极,基本是安然都还不知道有这消息,他就半路截胡,去了。刚开始还会给同事们解释一下他为什么没来上班,干什么去了,可后来就越来越过分,一个礼拜得有四天都不在单位。   不在也就罢了,谁都有有事来不了的时候,只要不耽误工作,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像牛正刚,人家不来可有什么事人家也做,有时候安然帮他把事儿做了,他还会说几句好听话送条鱼。   顾慎言是别人帮他做事还帮出错了,当安然要夺他权似的,明里暗里让人不要越俎代庖。   安然能受得了?这不一打听,就知道他干嘛去了嘛!   顾慎言没想到,本来是要让安然丢个大脸,逼她从工人们心目中的神坛走下来的,怎么说着说着变成批斗他了,赶紧稳了稳心神,“咱们一码归一码,跟安副主席拉人来吃空饷比起来,我这缺几次勤又算得了什么呢?”   “谁说李小艾吃空饷的,她在市拖拉机厂好好上着班呢,有那边的同事作证,还有签到表和会议记录可以证明,需要看看吗?”   说着,就从人群里进来一个独臂老头,高声道:“我可以证明。”   这老头儿他黑梭梭的,又干又瘦,脸跟老核桃皮似的,顾慎言嗤笑:“老汉你不好好种地,来这儿瞎掺和什么?”   柳福安眼睛一瞪,忽然就从他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一道精光,让顾慎言有种错觉,这老汉怕是不简单。   可他话已经说出来了,想收回可能吗?   柳福安看了看他,冷哼道:“我是阳城市拖拉机厂的党组书记柳福安,我可以证明李小艾同志于今年年初参加工作,将劳动关系转入贵单位,但因工作研发需要被借调至我单位,一直从事拖拉机研发改进的技术工作。她在我厂借调期间,工作认真负责,无迟到早退旷工等现象,未请过一天假,未多拿一分工资,她一直拿的都是贵单位管理人员的工资。”   顾慎言傻眼了,这就是市拖拉机厂的独臂书记?就是他苦苦相求想让老丈人帮他转去却一直转不过去的市拖拉机厂?哪怕是借调,先把组织关系留在二分厂,人先过去也不行,听说这位独臂书记那是相当强势一位领导,有事说事,没事不准别人哔哔的类型……他心心念念的拖拉机厂,怎么就不是借调他,而是借调李小艾那个长什么鬼样子都没见过的人呢?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柳福安继续说:“李小艾同志在我们厂里表现特别优秀,她埋头苦干,乐于钻研,已经帮我们厂研发出一机三用的大马力拖拉机,下个月就能量产了,我还舍不得放这样的人才回来呢。小安你可是帮我大忙了,现场的各位同志,委屈你们了。”   他大手一挥,“我柳福安代表拖拉机厂,给你们每个车间捐赠一台手扶式拖拉机,这台拖拉机不归厂里所有,而是归车间所有劳动者所有,由你们自由使用,自己维护修理,有问题只管来拖拉机厂。”   工人们沸腾了,“真的吗独臂书记?”这可是市里的大名人,铁腕手段雷厉风行,外单位的只知道叫独臂书记,具体名字却不详。   “我柳福安说话一口唾沫一颗钉,你们明儿早上八点就来厂里挑,刚从生产线上下来的,还热乎着呢,看中哪辆开走哪辆。”   呕吼,这下子,工人们可就乐疯了,一个车间拥有一台拖拉机是啥概念,大家想象不出来,反正他们只知道一台新的手扶式拖拉机要七千块钱,近郊很多农村生产队举全村之力至今还没有拖拉机呢,能买得起拖拉机的那都是大生产队,有钱的生产队。可他们一个车间才几十个人,最多的也就一百六十个人,居然能拥有一台拖拉机?!   以前,就是做梦他们也不敢做这种美梦,毕竟哪怕是全市效益最好的大厂也没这个福利。   柳福安抬起一只独手,让大家静一静,“对亏了李小艾同志的帮助,也多亏安然同志慧眼识珠给咱们找到这么个能人,你们要感谢就感谢她吧,捐赠拖拉机的主意也是她出的,她一小女同志为了大家的利益,来我单位堵我堵了半个月呐,堵得我头都大了,非得答应她给你们弄拖拉机才行。”   研发难关确实是李小艾攻克的,她也不要独臂书记给的钱,她只有一个要求——能不能送几辆拖拉机给二分厂?   如此数额巨大,要是别的领导肯定不会同意,可柳福安,那是看出来李小艾才能,打算跟她长期合作的。他坚信科学技术就是第一生产力,跟今后源源不断的新品比起来,现在的几台拖拉机又算得了什么?   他力排众议,拍板了。   工人们沉默了,为他们刚才的怀疑和不信任,是啊,安干事自从来到单位兢兢业业,虽说没跟他们一样干苦力,可她的所作所为是有目共睹的。他们居然从福利最差的单位成了福利最好的,走出去都得让其他厂的工人羡慕死,就这份全心全意给大家谋福利的努力,他们就不应该怀疑她。   “对不住安干事,是咱们误会你了。”   “对对对,对不住,我们错了。”   “安干事您别生气,我们不该误会您,刚才太着急了。”   大家红着脸,七嘴八舌,纷纷争着表达他们的歉意,安然居然有点眼热。   怎么说呢,刚开始她被顾慎言当众发难的时候,虽然有工人中了圈套对她产生怀疑,但这都是人之常情,换她她心里肯定也会别扭,但关键是替她说公道话的人也不少,不止是王文海徐建东等人,看她被人误会比她这正主还着急,还有许多她压根叫不上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的工人,他们或许连住大院的资格也没有,或许只是远远的隔着人海见过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五十年后最难能可贵的东西。   现在,他们的道歉是真心的,羞愧也是真心的,安然忽然间身上充满了力量,本来因为职务被截胡后对这个社会和用人体系的失望,一瞬间就没了。像顾慎言这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人任何单位都有,可毕竟是少数,多数还是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心怀正义和希望的普通人,他们平时会为了少发几角钱工资郁闷,会为谁多用点自来水而吵吵嚷嚷,可真正工作中最用心,最怕出错,最不敢偷懒的也是他们。   他们或许来自农村,或许是城里小市民家庭出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着不同的性格和名字,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劳动者!他们清洁的每一块废钢,锻造的每一根钢筋,轧出来的每一根钢条,都化成国家的汽车、飞机、坦克,化成以后的钢铁长城!   安然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伟大的劳动者,伟大的钢铁工人。她为自己能重回这个世界,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结识这群被她忽略的劳动者而感到自豪,幸运。   “大家这么客气把我整不好意思了,没事儿,有误会咱们解开就是,赶紧的,咱们统计一下,各个车间会开拖拉机的人有多少?明儿柳书记不开门,咱们就去抢,好不好?”   “好嘞!”所有工人振臂高呼,赶紧各自车间报各自的,二分厂现在一共八个车间,每个车间少的三十几人,多的一百六十几人,这就是要挖走八辆拖拉机啊,也就是柳福安这样的铁腕领导,能管得下来,要是其他人,自个儿工人就得先心疼得造反了。   而柳福安敢答应安然这个要求,并不是单纯的被她堵怕了,而是他也被李小艾和宋致远的工作精神打动了。本来三机一体是宋致远在研发,提前预支的设计费还买成了裙子给妻女,但后来实验室出事儿,他无暇多顾,事情就只能暂停下来,柳福安也不忍心催他,就这么中途放着。   李小艾有一次看见宋致远放在操作台的图纸,忽然就好奇地问是不是在设计拖拉机。反正也不是涉密的事,宋致远就实话实说了,正巧有个地方没理顺,费脑壳,谁知道李小艾居然说她可以试一试。   原来,她父亲当年在旧社会是留过洋的,在德国学的就是机械制造,毕业后还在德国最著名的机械制造厂工作过两年,后来因为父母年纪大了催他回国结婚,顺便接手家族企业,这才放弃老本行的。但他生怕自己荒废所学,把自己认为重要的知识都给记录在本子上。   小艾从小在父亲膝头长大,是看着这些东西长大的,不说很精但至少也能看出点门道来,看见宋致远图纸的一瞬间,她脑袋就成了开放式的图书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他曾经画过的图纸,随她调用。   就连宋致远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聪明才智,他纠结了一段时间的难题,居然被她半小时就解开了,当然第一时间引荐给柳福安:下次要改进什么设计什么别找我了,找她。   安然其实一直发愁李小艾的背景问题,担心她的成分在脱帽前会一直是定时炸弹,到时候不仅她本人有危险,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实验室项目组,所以一直在绞尽脑汁想办法给她“洗白”。谁知道她自个儿功夫过硬,一下就被独臂书记看中,说等宋致远的项目结束就把她调拖拉机厂去,现在当众表扬她,其实也是在给她后期的身份转变做铺垫。   自己一个人想不出法子,可有铁腕手段的独臂书记出手,安然觉着自己就不用费心了,人是谁啊,斗天会都能让他一出手就给扳倒的,一个拖拉机厂未来愣是让他做成了闻名遐迩的重卡大厂,对标欧美的那种。跟真大佬在一起,就没她啥事儿了。   想着,徐建东这鬼头鬼脑的,忽然大喝一声:“顾主席你这是要去哪儿,不是说冤枉了安干事要给她赔礼道歉吗?”   王文海轻飘飘地补充:“错,还要把工会主席的位子让给安干事。”   不知是谁阴阳怪气来了句:“不,是还给安干事。”大家都喜欢像以前一样还叫她干事,那是一种亲切和熟悉,安然也喜欢,毕竟“安副主席”里头有个副字刺耳朵不是?   “可不就是还给安干事嘛。”有工人大声说。人家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主席人选,愣是让他靠着老丈人给截胡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谁不知道呢还?   顾慎言就是打死他也想不到,他费尽心思找的机会,叫来这么多人,创造个这么好的把安然一举拿下的机会,居然愣是让她反败为胜,倒过来把他埋了。   他长这么大还没这么丢脸过,从来没有!哪怕是小时候没鞋子穿,大脚趾露在外头上台朗读社论也没这么丢脸!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他自个儿是狐狸,哪能想到安然是只千年老狐狸,还成精了。想跑怎么跑,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只能红着脸,匆匆说了句“对不起”,夹着尾巴逃窜呗。   安然心里爽飞了,憋了一年的气终于出了,但她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件更大的好事儿在等着她呢。   且说第二天,小猫蛋听大院里的孩子说什么拖拉机的事儿,也闹着要去看崭新的拖拉机,去年坐了一次她心里还乐得啥似的,安然就带着她和铁蛋去了。   厂里会开车的人不多,但普罗大众都觉着手扶式拖拉机没啥难度,比四个轮子的汽车简单多了,一个个争着抢着都要上,机修车间的头把交椅让徐建东抢到了,“来吧安文野!”   小猫蛋拽着他的手窜上去,一屁股坐驾驶位旁,哎哟那个得意哟,两个小揪揪冲天,眼睛里像会发光一样,就差高歌一曲了。   安然看着仿佛也高兴起来,这孩子就是有这样的感染力,每天都能带给她不一样的惊喜,有时候是会说一个新词,有时候是会彩虹屁吹她,有时又是会给妈妈帮忙打下手,剥蒜啊洗姜啊啥的,最近居然还学会给妈妈讲故事听了。   姜海燕整天兜着小悠悠这儿转转,那儿看看的,闲着就经常给她讲故事唱儿歌,而她讲的故事恰巧是安然没讲过的,小猫蛋就着迷了,整天尾她们屁股后头听。   能把自己听到的存储进脑袋里,再通过自己的语言转化出来,输送给妈妈和哥哥,这真得也是一种非常棒的能力,安然想不夸她都不行。   八辆崭新的还带着热乎气的拖拉机开回二分厂,所有人在高兴的同时,又都疑惑,这个大功臣李小艾她到底长啥样啊?就连陈媛媛也忍不住问:“安姐你找的这个李小艾,她……咱们能见见吗?”   “就是,我听说是女同志,孩子还没断奶呢,这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牛正刚也说,他可是听了消息专程从河边赶回来的,连鱼都没钓上呢。   反正李小艾终究是要走出来面向大众的,不可能永远躲在实验室里,安然经过她的同意,就想给大家伙组个局,聚一聚。都是年轻人嘛,有话聊。   自从那天被安然反杀后,顾慎言就推说身体不舒服,请了一个星期病假。听说他当众让人发现翘班躲懒睡大觉的事儿,倪厂长很是震怒,决心要教训教训他,让他哪儿也不许去,就在家停薪留职写检讨书,啥时候检讨明白了再出去。   当然,安然也不知道倪厂长是因为乘龙快婿给他丢人现眼了,还是不满他宁愿偷跑回顾家也不愿陪陪他的宝贝闺女,总之十分恼火。   安然自然不好去打扰静心“养病”的顾慎言,只叫了其他三人,又叫了机修车间几个玩得好的,加上胡文静一家子,让大家伙礼拜天来家里聚一聚,就当补过青年节了。   小猫蛋最喜欢的就是家里热闹,多多的人她更喜欢啦,早上跟妈妈买菜的时候就念叨:“妈妈,文静姨姨会来的,对不对?”   “对,怎么,只想姨姨,不想斐斐啦?”   小丫头把嘴巴子一扁,小手一背,“他是男生。”   “男生照样可以跟女生玩呀。”   “不要,他不好玩,还吃我家饭饭。”   安然大笑,“小丫头你忘了当年可是你非要让人家来家里吃饭的呀?”不来你还不高兴呢。   “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现在她可知道了,严斐弟弟太太太能吃啦,上半年终于结束在她们家的蹭饭之旅,现在每次来都是一人吃两碗饭,还要吃很多很多菜菜,她妈妈做的菜天下第一好吃,可他都吃了她就没吃的了呀。   安然摸摸她脑袋,三岁了,知道护嘴了,又是一个新发现啊,真是每天一个成长小惊喜。   不过,适当的护食是好事儿,但太护食就是小气了,安然牵着小手,一面走一面说:“乖乖,你忘了你小时候也经常吃文静姨姨的好东西了吗?咱们要知道感恩和回报,别人对咱们好,咱们就不能小气,也要回报回去。“   小猫蛋仰着圆溜溜的脑袋,她发现,乌黑的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还有红艳艳的嘴唇,她妈妈真的好漂亮呀,就连说话也是这么温柔,这么漂亮哟!   安然巴拉巴拉说了一堆,没听见闺女回话,低头一看,哟,小丫头看着她发呆呢。   “看妈妈干什么,妈妈脸上有花吗?要看路啊。”   “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安然没想到她心里想的是这个,顿时又惊又喜,被她的彩虹屁给吹得飘飘欲仙,她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直白而真诚的夸赞,哪怕宋致远也从没夸过她漂亮,铁蛋更是,从来只会说她脾气暴躁……她掏心掏肺伺候的这俩“大老爷们”,对她的美那是视而不见习以为常。   看来,只有自个儿生的孩子,才是最懂自己的啊,安然矫情的想,其他人哪怕是工资奖金全交,哪怕是天天小姨长小姨短,也不知道她想听啥,喜欢听啥。   每次说话,都能说到她心坎上。   怪不得老有人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这种“贴心”不仅仅是懂事乖巧省心,从深层次来说,也是更懂妈妈的心。她会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她知道自己喜欢听什么,所以妈妈也跟她一样喜欢听什么。   男人?   呵,白瞎了她那么多饭菜。   人不能矫情,一矫情起来真是越想越气,都不想给那俩白眼狼做饭了,“走,安文野,妈妈带你蹭吃的去。”   “不买菜了吗,妈妈?”   “下午再买。”晚上才请客。   “那我爸爸吃啥呀?”小猫蛋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有哥哥。”   “让他们吃屁去。”   小猫蛋悄悄吐了吐舌头,好叭,妈妈做啥都对,要是妈妈生气气,那肯定是爸爸和哥哥惹得,哼!   虽说蹭饭,但安然也不想去人家里吃,打算去邀约胡文静,上阳城饭店搓一顿,唯有花钱,花宋致远的钱,能让她心情变好。谁知胡文静今儿还不在门市部,听她同事说是家里有急事,临时赶回去了。   “我看他家严公安急匆匆来叫她,走得还挺着急的,估计是啥急事。”其他售货员都这么说。   安然一听,两口子都这么急,怕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也有点担心,反正他们家就在百货商店背后,既然来都来了就去看看吧,看有啥她能帮上忙的。   小猫蛋对严斐家那是相当熟悉的,当然,这是他们家旧房子,新房子离她们家不远,还没盖好呢。她哒哒哒跑在前头,跑几步停下来等等妈妈,再跑几步又等等,无论走哪儿她都要跟妈妈一道。   要是哪天妈妈走快了没等她,她还会生气气,很严肃的跟妈妈“交涉”呢。   这不,她刚跑上楼,就在楼梯转拐处,差点跟严厉安撞到一处。   严厉安刚从家里出来,低着头想事情,第一反应是一把抱起这孩子。   “咦,怎么是小野,你怎么来了?”   “伯伯,我妈妈也来了。”   安然这才转上来,“严哥是不是家里出啥事了,我刚从门市部过来。”   严厉安哈哈一笑,“害,是文静,吓着人了……不是啥大事,是咱们瞎着急,上屋里说吧。”似乎是不方便在外头说。   屋里,胡文静正一脸纠结的看着一个大大的军绿色旅行包。   小猫蛋记得,这种大包包是坐火车带的:“姨姨你要去坐火车吗?”   胡文静“噗嗤”一乐,“真是个小机灵鬼,姨姨不出差,是你严奶奶。”   她不懂,但一副很努力想要听懂“出差”的意思。   胡文静爱极了她这副小模样,一把抱起她,拱了拱额头:“你严奶奶要去省城工作啦,姨姨这是担心她的身体呢。”   高美兰最近得了场重感冒,工作一忙,连药也顾不上吃,吃一顿不吃一顿的,反反复复一直好不了,她怪担心的,现在临时接到通知让去省城,两地气候差异不小,万一去了再水土不服,这病怕是不容易好了。   本来,升官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但她却高兴不起来。   安然心头一跳,高美兰这么快就要去省城了吗?她记得没错的话,上辈子她是先在阳城当了三年的地委书记才调到省城当副省长的……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好像都不一样了。   “咱们也就跟你说说,小斐他奶奶,组织上让她尽快去省城报道,当书城市委书记,咱们这心里啊,是又高兴又担心。”胡文静非常小声的说,他们一家子都不是张扬的性子,一个家属院里住了这么久,可能有的人还不知道她老婆婆是市总工会主席呢。   从市总工会主席到省会城市的市委书记,这跨度可真不是一般大啊,安然惊讶得“啊”一声,说不出话了。   能干的人,无论在哪个时代,在什么样的环境,那都是能干的。   “刚才她回来说,让我请半天假给她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我这心里怪不是滋味。”胡文静说了两句,忽然刮了刮小猫蛋俏丽的鼻尖:“你妈妈马上就要调到市总工会啦,你开不开心呀?”   安然一愣,指着自己鼻子问:“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老太太去年就在夸你,这一年夸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市委组织部的调令上个星期就在拟了,顶多下个礼拜就能发到你们单位去。”   严厉安也笑着说:“恭喜你啊,小安。”   小猫蛋不知道啥意思,也跟着大人说:“恭喜你哟,我的好妈妈。”   安然被他们逗得又是笑又是喜,总工会,就是顾慎言挖空心思想办她当表现爬上去的地方吗?就是未来女省长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吗? 第61章 三更合一   直到走出严家, 安然的腿还有点飘。   她安然女士,这辈子没有搞投机倒把,没有摆地摊, 居然准备当官了吗?   说实在的, 当时想在二分厂工会工作, 她单纯就是干不了小海燕繁重的生产劳动,想找个吃供应粮的工作, 好给小猫蛋买奶粉而已。至于后来当上副主席,还想当主席,那就是她上辈子的性格习惯使然——做什么事不做则已,但凡做都是想争个上游, 就是喜欢当手握主动权发号施令的人。   说她争强好胜也罢, 说她爱慕虚荣享受别人羡慕赞美也罢, 安然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内心,要什么她很清楚。   可一下子从二分厂工会到市总工会, 跨度属实有点大。虽然胡文静说组织上已经考察她半年了, 最近一年被顾慎言截胡的事上头也知道, 就是想看看她的反应,没想到她不仅没大吵大闹, 还若无其事的该干嘛干嘛……至少,有情绪也没表现在脸上。   光这一条,她老婆婆就赞不绝口。   这到底是不是安然想要的生活, 她有点懵了。   买了菜回到家, 才发现家里已经坐了一大片乌压压的人,粗略估计也得有十几个快二十了吧,其中认识的只有李小艾、萧若玲和杨宝生,其他人看着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应该就是实验室里宋致远的团队成员。小猫蛋“哇哦”一声,牵住了萧若玲阿姨的手,她记得这个阿姨是一点辣也不吃的阿姨。   萧若玲呢,正跟李小艾聊着专业的事,俩人一个学化学一个学物理,对对方精于研究的领域都很感兴趣。忽然手被一只软乎乎的小肉手捉住,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宋师哥家那白乎乎的小女娃娃,大半年不见居然长很高了。   “阿姨,我是安文野呀,还记得我吗?”小猫蛋自来熟得很,先跟小艾阿姨打个招呼,眼睛就一直看着萧若玲。   “嗯。”萧若玲脸上木木的,可鬼知道这小囡囡的手怎么会那么软,那么肉啊,就跟小猫崽子的肉垫爪爪似的,还是蜷着指甲不敢挠人的那种。   “阿姨你现在能吃辣了吗?”   萧若玲脸色一冷,“怎么,又想骗我吃辣椒?”   小猫蛋叹口气,“我爸爸都能吃辣了,你为什么还不能呢。”就差在脸上写“你比我爸爸差劲”几个大字了。   萧若玲脸一僵:“我跟你爸爸不一样。”   小猫蛋好好的看了看她,她觉着就是一样的。   人太多,安然买的菜明显不够,她赶紧把雪梅找来,拿钱和票给她,请她帮着买点菜回来,“银花姐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呗。”自从大华被判刑后,虽然免了死刑,但“无期徒刑”在大多数人心里也就是一辈子不可能得到自由的意思了,赵银花一家子瞬间成瘪了气的皮球,大院里有些人家也因为他们家出了劳改犯对他们敬而远之,一家子除了上班就是上学,有段时间没怎么出来了。   俩人对视一眼,也是爱莫能助。该劝的劝了,能开导的也开导了,但这种事情发生在谁身上谁才知道疼,她们也无法感同身受,只能等时间慢慢抚平他们的伤痛吧。   要说伤痛,隔壁的许红梅也是够痛的,她引以为傲的二闺女成了过街老鼠,很多工人经过他们家门口都恨不得呸上两口,就连她去买个菜也要被人看不起……培养出那么大个投机倒把分子,她也难辞其咎,可安雅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她虽然没安然出挑,但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也特别有孝心,哪像现在挣了几大万钱宁愿藏外头也不告诉她,不给她花一分……三年前那场病后,她的安雅就变了。   而同样自觉很“冤枉”的,就是受了“无妄之灾”的安容和,他是打死也没想到闺女既然挣了那么多钱买了那么多房子,更没想到自己会有在熬了一辈子终于离退休不远的时候丢了副厂长职务,更没想到他会从象征着权利与地位的小白楼搬出去,犹如丧家之犬。   以前跟他秉烛夜游把酒言欢的好友,一个个都消失了,失联了,厂里借口普通职工宿舍楼没多余的房子了,老两口没个住处,只能出去外头租房子。可这年头也没谁家敢明目张胆出租房子啊,只能先去许红梅哥嫂家住几天。   就是这几天,让他们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体会到了啥叫“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许家哥嫂对他们那是一个横眉冷对啊,多吃一口饭多喝一口水都要阴阳怪气半天……难道他们忘了他们儿子的工作还是自己帮他们跑的吗?   当然,安容和不敢问,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   当然,安然大房子住着,小汽车开着,可不知道他们的痛苦,现在就想赶紧把一屋子的客人招待好。邱雪梅买菜很快,一会儿就给她送来了满满一篓的鸡鸭鱼豆腐豆芽这些,安然迅速盘算好,红油手撕鸡、酸菜鱼、酸萝卜老鸭汤、小葱拌豆腐、凉拌豆芽、板栗红烧肉……匀一匀,凑一凑,能整出十个菜来。分五桌坐的话,所有菜都得准备五份,再摆上瓜子儿和茶水,规格也不低了。   他们自个儿手里也不宽裕,过年都没吃这么丰盛的,但在座的都是为科研事业奉献青春的人,他们值得更好的生活,一顿饭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好在大锅大灶就是好用,该炖的炖上,菜摘好切好配好,只要等人来齐就可以开炒,顶多半小时就能吃了,安然正想着,忽然听见黑花“汪汪汪”的叫声,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和狂躁,忙擦擦手出去,“黑花,不许叫了,快坐下。”   听见女主人的警告,黑花不仅没坐下,还叫的更凶了,跳得贼高,一下就往一个小孩身上扑过去,安然心道不好,今儿怕是要闯祸!   谁知黑花扑上去并未咬人,而是伸出长长的舌头,对着来人一阵乱舔,尾巴摇得都快断了……这副热情,就是严斐父子俩也享受不到的。   男孩子七八岁的样子,留着个整齐的短发,剑眉星目,海魂衫配绿军装裤,温润润的,看起来比同龄孩子懂事多了。   小猫蛋也跑出来,“黑花不能咬人哦!”   男孩使劲rua了rua狗头,“阿姨您好。”   安然有点摸不清楚,这个明显不是大院系的男娃娃是谁家的,据她所知,宋致远的团队里没有孩子这么大的,而且家属也没来阳城这边。   小猫蛋大眼睛眨巴眨巴,黑花可真喜欢这个哥哥呀,“你是谁家哥哥呀?”   男孩看过去,笑眯眯的说:“你就是小野妹妹吧?我叫房明朝。”   小猫蛋很聪明,“你是房叔叔家孩子吗?”   听听,听听,这语气,就跟大人似的,房这个姓不多见,她一下子就给猜着了。   房平西和宋致远这才从铁皮房子后绕过来,“小安我今儿给你带个蹭饭的来,这是我大侄子,亲的。”   难怪呢,安然总觉着这孩子眉眼有点似曾相识,原来是房平西大哥家的儿子,那就不奇怪了。因为房平西的大哥房平东上个月刚从京市调到阳城市来,听说任的就是海子边某个不知名部队的政委。   至于为什么来,那是因为安然催促宋致远,让他赶紧提醒上头的人,赶快把水底铀矿开采提上日程,别守了几年舍不得动,结果又让别人抢了先,祖国的东西谁也不许乱碰!   而要开采铀矿,无论是哪种方式的开采,周围群山里头的部队都得有大动作,所以房平东就被“临危”受命来了。   安然对房明朝笑着点点头,“你好,我叫你明朝吧?快进屋坐吧。”   “好的阿姨。”   黑花跟舍不得分别的小媳妇儿似的,两个前爪死命抱着他,嘴巴里还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委屈着,安然奇了个怪,这狗子居然认识京市来的房明朝?   “明超(朝)哥哥,你认识黑花吗?”小猫蛋咽了口口水,不失紧张地补充,“我们家黑花。”   “它叫黑花吗?它小时候我见过,它妈妈在我一个叔叔家待过。”   大概就是,当年黑花的警犬妈妈和军犬爸爸是在房平东所在部队认识的,怀着黑花兄妹几个的时候还在京市服役,直到出生也是生在京市的训导员家里,因为当时情况不太好,曾经命悬一线,才不得不被允许接到训导员家里。   而那位训导员是房明朝家一个大院里住着的,他们一群孩子都见过,可以说这五只军犬在大院里长到一个月才离开的……当年,房明朝也是给黑花抱着奶瓶子喂过奶的。   小猫蛋听得一知半解,但她知道一个事儿——“黑花记性真好,我就不记得小时候的人啦。”   她的圆脑袋大眼睛,再配上奶声奶气,说出“我小时候”的时候,众人都笑了,“那是你几岁的事儿啊?”   “一两岁叭。”   “那你现在几岁?”   “三岁。”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这孩子,是不是明年她就能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的话啦?萧若玲一张冰脸也好转不少,难怪宋师哥气场越来越平和,每天看着这么个闺女,谁的心情不会好呢?   李小艾怀里的闺女,也高兴得“咿咿呀呀”乱叫,她最喜欢猫蛋姐姐啦!半岁多的孩子,身子骨已经硬朗起来,被妈妈托着胳肢窝已经能勉强“站”妈妈膝头了。   李小艾被她大力扯得都快托不住了,幸好房平西走到她身边,扶了一把她才堪堪坐稳。   小艾抬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向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谢谢你。”   房平西本来只是恰巧走到她身边,帮一把也没当回事,谁知她一抬头,看见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沉稳的眼睛,忽然就怔了怔。年轻漂亮的女同志他见多了,哪个的眼睛不是黑白分明,水灵灵的,像葡萄一样灵动呢?   可是,这双眼睛却不是,黑眼珠不是纯粹的黑,反倒是有点棕褐色,白睛又有点泛黄,再加几条肉眼可见的红血丝,配上深重的黑眼圈……满脸写的都是“疲惫”两个字。   可能是高度近视,她的眼球还有点外凸,挺翘的鼻头上还有几个黑色的点点,再加孩子还没彻底断奶,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整个人皮肤特别黄,像营养不良……客观来说,真算不上漂亮,顶多如果哪天皮肤状态好一点的话,也就是个正常人的模样罢了。   可这才是真正投入科研的工作者的常态,哪怕是萧若玲那样天生丽质得天独厚的大美女,熬了两年,皮肤也没以前光泽了,黑眼圈成了半永久的,可以说,这群人里就没有一个称得上容光焕发的。房平西唏嘘不已,“小安今儿可得好好犒劳犒劳咱们的大功臣。”   “那当然,大家也来认认门,以后有啥事儿只管来这儿找我,我解决不了的想办法创造条件也要帮你们解决。”   有几个年轻人就露出疑惑的神色,毕竟他们几乎足不出实验室,还真不知道这位“安干事”的厉害。   杨宝生小声跟他们解释几句,年轻人们顿时眼睛冒光,看不出来啊,宋师哥的爱人这么能干。   正说着,严家四口也来了,安然打过招呼就进厨房忙碌去了,小严斐屁颠屁颠的过来,“姐姐。”   小猫蛋小手一背,“弟弟。”转身就跟房明朝屁股后头跑了,她得去看看这个哥哥是怎么跟黑花玩的。可怜她在大院里还没见过这么好看这么温柔的哥哥,像妈妈一样,她超喜欢哒!这里的哥哥们都是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爱带她们玩的臭哥哥,她决定不要他们了,她安文野从今天开始可是有漂亮哥哥的崽崽啦!   她一走,小严斐的嘴就耷拉下来,刚伸到兜里的小手手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呢……那里,是他给姐姐留的巧克力。   奶奶要去书城工作了,好些叔叔阿姨来看望她,给送了好多好东西,麦乳精奶粉和饼干这些姐姐家不缺,只有一种白色的奶香味的糖他还没见她吃过,特意留着要给姐姐吃呢……   胡文静是注意不到儿子这些小情绪的,严厉安看见熟人房平西,过去打招呼了,只有高美兰,很细心的发现孙子的失落,摸了摸他倔强的脑袋:“你不是给姐姐带糖了吗,拿给姐姐吧,顺便看看他们在玩什么,好不好?”   可他们一群大孩子玩得津津有味,叽叽呱呱,他似乎插不上嘴,“我……可以吗奶奶?”   “当然可以,你看猫蛋姐姐这不是冲你招手呢?”果然,小猫蛋跑过去发现弟弟没跟上,正夸张的用嘴型叫他。   前一秒还扁嘴的小家伙,立马就多云转晴,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姐姐,糖糖,很好吃。”   他兜里的白巧克力已经软了,黏糊糊的,小猫蛋也不嫌弃,掏出来分三块,他一块,自己一块,还有一块捏手里,准备给臭哥哥。   房明朝是大孩子了,又在京市等级最高的军区大院里长大,他的见识和谈吐,哪里是阳城这个小土城市的普通职工子女们能比的?毫不意外,他一开口,大家都乖兮兮坐着,小手夹在,腰杆挺直的听着,就跟接受班主任训话一样。   这一天,将是载入宋家史册的一天,因为他们的宝贝闺女发现世界上不是所有哥哥都是臭哥哥,还有香香的温柔的好哥哥。这一天,即将赴省城上任的高美兰,挨个跟这群年轻人,未来的国之栋梁握手,亲自勉励他们,祖国的未来在他们手里,虽然大家都不知道这个“老太太”是什么人,但看得出来那是一种领导才有的气质。   聊天,打牌,喝茶吃瓜子儿,吃过晚饭,又玩了一会儿,大家就散了,安然累瘫在沙发上,命令宋大工程师:“来帮我捏捏肩。”   “我来我来!”小猫蛋比她爸爸自觉多了,小胖手上肩,先轻轻地挠痒痒似的捏了两把:“舒服吗妈妈?”生怕捏疼了妈妈。   “力气太小了,请大力一点。”   小猫蛋这立马又加了点她自认为很“大”的力气,有点忐忑:“这样呢妈妈?”   安然憋笑,小丫头服务意识还挺强,时刻关注她的感受啊。“嗯,比刚才舒服,但还是力道不够,不行让你爸爸来吧。”   “我来!”小丫头生怕被爸爸抢走机会,使出了她认为的吃奶的力气,没几下就累得脸都红了,“呼哧呼哧”的,“妈妈你要是,要是痛痛,就说哦……”   安然一颗心都给化成水了,这是什么绝世小可爱啊,才三岁就会伺候妈妈啦,要是再长几岁,那她要幸福死啊!   她是又幸福又心疼,看她小手都红了,赶紧换宋致远来:“你可不能比你闺女差劲。”   宋致远居然破天荒的扯扯嘴角,似乎是在笑,力道适中且很会找地方,下手都是她最不舒服的地方,提一提僵直的筋,捏一捏酸痛的肌肉,再敲一敲,拍一拍……嘿,别说,手法还蛮专业。   “你是不是学过啊?”   “嗯。”   安然奇了怪,恨不得一天当四十八小时用的人,居然有闲心学推拿按摩?   “我们家以前的弄堂,全是推拿正骨的。”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以前的事,安然好奇道:“就是去年你悄悄去那个桂花巷吗?”   背后的手顿了顿,安然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按摩不是那么用心了。“不是,那里是我母亲现在住的地方。”   “那你母亲和你,以前都不住那儿吗?”   宋致远顿了顿,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跟她说:“嗯。”   安然这个好奇啊,他怎么还跟驴似的,抽一鞭子动一下,不抽他还能倒退,“你快跟我好好说说,你们家的事儿呗。”   “你不是不感兴趣嘛?”   “那是以前,不代表我现在不感兴趣。”安然理直气壮地说:“我有权收回我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我也是,我也是!”小猫蛋本来在沙发另一头摆弄她的小兔子呢,连忙举手附和。   宋致远被这霸道的母女俩弄得哭笑不得:“今晚好好休息,改天再说。”   安然回头,状似无意的看了一眼他的表情,有点点僵硬,遂也善解人意的不提了。他觉着想说了自然会说,他要是不想说,她问了也是为难他。不知道为什么,安然其实有点心疼他,以前动不动埋怨他这不会那不会,心里骂了多少次“废物老爸”,可在一起久了,知道他的工作性质,也把他的拼命看在眼里,还怪心疼他。   他本是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不该再被生活的琐碎和鸡毛蒜皮所烦扰,如果世间还有一件事值得他花心思的话,那就是他的女鹅。   安然一想到这才三年她居然就心甘情愿接受了丧偶式婚姻,心里又恨自己真是不争气,要求越来越低,底线一降再降,矫情劲儿又上来了,今晚必须“虐待”他一把,心里才舒坦。   于是,等乖女儿睡着,宋致远跟托炸弹似的,蹑手蹑脚把闺女送铁蛋卧室里再转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他的妻子,已经缩在被窝里,只露一个脑袋了。这床上吧,是发生过很多快乐的地方,这被窝似乎也带着她身上独有的香味。不是香水,也不是香皂或者洗发香波,而是她身体里自带的,独有的气味。   一想到这个,整个人就不淡定了,几乎是边走边脱衣服,没到床边衣服已经一衣不挂了。   安然憋着大招呢,也不说话,等他掀开被窝准备钻进去的时候发现,“你怎么……”身上居然穿着一件淡紫色的不知道是什么面料的衣服。   说“衣服”吧,它又不是衣服,因为全部布料加起来也只有孩子一件小汗衫大,但可恶的是它居然把令他神魂颠倒的最美的风景给遮起来了……可要全遮吧,他还好些,偏偏又若隐若现,跟云雾里看花一样,明知道是花儿,明知道长什么样,可心就是痒得难受。   他觉着自己现在的血压至少有一百八,心律至少一百三,不,一百四!   安然媚眼如丝:小样儿,这样你就受不了了?   她本来就漂亮,再带上成熟女人独有的韵味,宋致远这样的愣头青,哪里受得了哟?   ……   后果就是,安然不仅差点被他折腾死,她花一块钱重金打造的“战甲”被他一把撕烂,直接成了几块小破布,凌风飘扬。   安然揉着腰:“……”你给老子赔钱!   于是,吃饱喝足的宋致远又被迫签订了一条丧权辱人的不平等条约——以后保证每个月至少二十天按时回家吃饭,表现好的话下个月可以解锁“机极致快乐第四式”。   今晚用的肯定就是第三式呗。   ***   第二天,安然腰都快断了,宋致远虽然二十八岁了,可因为“养精蓄锐”太多年,精力不是一般的旺盛,她一整天坐办公室干家务的还真比不上人家在实验室足不出户的。   来到工会,陈媛媛冲她挤眉弄眼:“安姐,特大好消息。”   “嗯?”   “那个……顾慎言,昨儿下午倪厂长带他去找胡书记辞职呢。”   原来,倪厂长不知道是越想越气还是打算以退为进,昨天带着“不成器”的女婿找到胡光墉,主动要求辞去工会主席的职务,并提议让安然能者居上。   关键吧,安然当众戳破的顾慎言偷奸耍滑的事也是事实,胡光墉心里是不高兴,只不过他一分厂厂长不好得罪总厂厂长啊,人有一百种方法给他小鞋穿。   顾慎言要像刘小华一样死鸭子嘴硬到底,胡光墉就能趁此机会,借题发挥弄走他,可现在负荆请罪来了,态度贼好贼诚恳,人都自打八百大板了,胡光墉还真不好再说啥重话。   处罚重吧,显得他得理不饶人,还得罪倪厂长。   不处罚吧,他心里又觉着对不住小安同志,这个女同志当副手这一年可是一点儿也没闹情绪,也没把工作落下,最近更是给工人们拉来八辆拖拉机的爱心捐赠,价值四五万块钱呢!   就这,不给她讨点公道,胡光墉都觉着自己不干人事。   安然知道,顾慎言这是还不死心,想要阻断她当上工会主席的一切可能啊,不过……   正说着,顾慎言就进来了,他还假意咳了两声,“最近这感冒的人挺多,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其他人:“……”   见没人接茬,他好似一只不会尴尬的社交机器,自顾自走到安然身边,深深地鞠了个躬:“对不住安然同志,我误会你了,我现在真诚的向你道歉。”   “那那天就是不真诚咯?”   “噗嗤……”陈媛媛没忍住,笑了。   “安然同志真会开玩笑,我怎么会不真诚呢?我已经去找胡书记说,我辞去工会主席的职务,让你能者居上……”他看着安然轻笑的模样,以为是她高兴呢,心道:高兴得也太早了吧!   就连陈媛媛和牛正刚也面露喜色,安然当主席,那叫实至名归,这样大家干着都来劲儿!   然而,下一秒,顾慎言又叹口气:“可惜啊,胡书记没答应,他可能还是觉着你太年轻了,没啥工作经验,还得再磨砺几年。”   陈媛媛脸一苦,不是吧不是吧,都这样了安姐还是没当上?又让这小人得意了,呸!   牛正刚则直接得多,转头找他的钓鱼竿,准备出发。   “小牛干嘛去,又翘班钓鱼呢?小顾你看看你带的好头,你自个儿不能以身作则恪尽职守,连参加工作多年的牛正刚都被你带坏了。”胡光墉冷着脸站在门口。   顾慎言:“???”   牛正刚这划水大师是他带坏的?胡光墉这心眼子也太偏了吧!   然而,脸上他还是笑着:“书记来了,安副主席快给书记泡杯茶,加三撮茶叶。”   本以为胡光墉会高兴,谁知道这马屁正好拍到马蹄上,胡光墉黑着脸,“啥安副主席,安然同志从今儿开始就不是副主席了。”你支使得起吗你。   陈媛媛和牛正刚的脸瞬间成了苦瓜,倒是顾慎言就快乐开花了,素来最会做表面工作的人,喜色居然一时没忍住:“真的吗?那可真是太遗(好)憾(了)!”   “我也觉着怪遗憾的。”胡光墉叹口气,踱了两步,左手缓缓从身后露出,拿着个文件。   顾慎言心头一喜,莫非是老丈人给总厂书记上眼药起作用了?这么快就把处分安然的文件都下来了?!那可真是太好了!他的要求也不高,只要把她从副主席位置上弄下去就行,只要当一名普通职工,管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当然,如果能把她弄去车间一线,那就更好了。   他想的挺美,可下一秒,胡光墉的话就让他如坠冰窟——“咱们安然同志被调到市总工会当女工委主任,下个礼拜就要过去正式报道了。”   “啥?!”除了安然,其他三人都怀疑自个儿耳朵听错了。   胡光墉笑得如沐春风,为自己看重的人才得到重用,听说是由各个单位基层工会推选,再经过层层选拔,又经过为期半年的考核,这才确定下来的。   去年市总工会要求每个市级基层工会报一名优秀工作者上去,当时顾慎言还没来,当然毫无疑问是要报安然的。谁能想到这名单居然留在上头,一留就是一年多,原来是为了选拔人才啊!   高美兰高书记出手,可真是出其不意。谁能想到她提前这么长时间就在做自己卸任后的准备?而且她的选拔方式是相当公平公正的,就是想走后门也走不了。   安然能选中,全凭实力。   只是可惜了这么能干的同志,要是能一直留在二分厂,将是二分厂一项宝贵的财富。   顾慎言傻眼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书记您说啥,安然同志她怎么了?”   胡光墉白他一眼,把组织部的红头文件递过去:“你自个儿看。”   上头的每一个字顾慎言都认识,末尾那一颗鲜红的章,他也认识,可为什么是安然呢?她收买普通工人的心不算,怎么连上头也……   安然抬头挺胸,她要的就是这一刻,气死他!当个基层工会主席就让他得意成那样,以后她去了市总工会,她要天天让他去找她报道,让他体验一下被人为难的感觉,气死他。   “恭喜你啊,安姐!!”   “小安恭喜恭喜,以后可得多罩着咱们。”   安然倒是很平静,或许是因为已经提前知道,过了那个兴奋劲儿,现在看着散发油墨芬芳的红头文件,也没觉着有多激动。   “小安以后要记得常回来,咱们二分厂永远是你的娘家。”胡光墉和蔼可亲地说,转而面对顾慎言,脸色却十分无情,“小顾你也等一下,我们领导班子开会讨论了一下,鉴于你前几天犯的错误,在职工里造成严重的不良影响,不适合再在工会岗位上,还是回厂办比较合适。”   顾慎言:“书记,别……我以后会改,我那几次真的是有事儿,才……”   “有事儿?谁家里没事儿?可谁也没让别人来办事来几次找不到人也不许别人帮忙办的,主席都说了,合格的党员应该深入基层,深入群众,了解群众的疾苦,你这么个办事法儿,可不是了解疾苦的。”   胡光墉批评完,也不耐烦听他狡辩,“明儿把手头工作准备一下,后天我把新人叫来,你们交接一下。”   “啥新人?”顾慎言也顾不上要让他怎么着了,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工会除了李小艾,还有多少人是他不知道的?全他妈躲哪儿去啦?!   “也不算新人,都是咱们小安从各个车间选拔上来的,他们从工人里来,更懂工人所思所想,今后也能更好的维护好工人权益。”   安然是谁?她从不打无准备的站,从顾慎言故意把她“骗”去车间,当着几百号工人发难的时候,她就已经准备好了。   她不仅要把顾慎言弄下去,还得让他彻底回不来。而她后世的管理经验告诉她,想要给前领导路堵死,最有效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大水漫灌”。   给这个部门注入足够多的水(新鲜血液),分散权力,稀释前领导的残部……对顾慎言这个不得人心的前领导实在是太简单了。   当然,安然也有自己的私心。女工们在车间实在是太苦了,不仅工作辛苦工资低,回家还得伺候一大家子七八张嘴,她想能帮一点是一点。尤其赵银花,最近半年萎靡得不行,经常魂不守舍,再继续做轧钢工人,安然担心她会有危险。   毕竟,只要一个不留神,就可能失去几根手指头或者一只手臂。   当然,安然用人从来都是能者居上,赵银花的能力在那儿摆着,为人又很仗义,在工人里很有威信。另外每个车间选拔一名,性别不限,但如果男同志和女同志的票数一模一样的话,优先选择妇女。   凭啥招工的时候优先选择男性,她工会选调就不能优先女性?明明工青妇的工作更适合有耐心、善于沟通的妇女!   就这么,她已经悄悄选好了六个妇女,两个男同志的“新鲜血液”,但她谁也没说,只跟胡光墉通过气儿,就等着顾慎言一下台,她就带着妇女们大干一场。   在她带领下的二分厂工会,绝对会成为全市第一大基层工会,绝对会做出一番不亚于生产车间的成绩……别的不说,过年期间说的做食品的事儿她也能提上议程了。   可千算万算还是出了岔子——组织部居然把她调到市总工会。   明明计划了这么多,却只能半途而废,所以你说她能高兴吗?不过,去了更高的平台,或许有些事操作起来会更容易。   顾慎言目瞪狗呆,他没想到这个安然,居然还有后招儿,自个儿都要高升了,她不仅把他弄下去,还给安插这么多“新人”进来,全他娘是她的人,到时候他想要卷土重来也不可能了……将来的阳钢二分厂工会,将是他怎么都插不进手的铁桶一片!   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安然,真的不简单,不是个善茬。   他为自己之前的轻敌和莽撞后悔不已,可党组书记话都放那儿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他有脸去求岳父,岳父肯定也不会再为他浪费人脉资源了。   更何况,他也没这个脸,他的仕途,算是从今天开始断了。 第62章 三更合一   第二天, 安然照常到工会上了半天班,把该交接的工作处理一下,又收拾好自己的私人物品, 安然刚回到大院, 刘宝英就赶过来:“小安你真要去市总工会啦?那可是升官了啊, 恭喜啊!”   安然一愣:“宝英姐你咋知道的?”   “害,这算啥, 这二分厂就没我不知道的事儿,就你们工会那个顾慎言,特俊那个,我连他小两口的事儿都知道。”   安然对顾慎言已经不感兴趣了, 就像通关打怪一样, 自己打死的怪就像拉出去的屎, 谁还回头看啊?顶多冲水的时候看看冲干净没。   刘宝英却误会了,以为安然不信, 这可是对她能力的怀疑和对她们三年友谊的考验, 她不允许:“不信我跟你说啊, 顾慎言跟她胖媳妇儿要离婚呢!昨晚小两口打架呢!”   “听说是老丈人骂了他一顿,回去媳妇儿又说了啥, 他推搡了胖媳妇一把,正好被丈母娘看见,这才打起来呢……不过, 也不算打架, 全程几乎是丈人丈母娘和大舅哥打他一个,给他揍得鼻青脸肿呢!“刘宝英居然有点幸灾乐祸。   安然乐了:“宝英姐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对他挺有好感的吗?”去年路上遇到,人主动跟她聊了几句天就把她乐得找不着北, 睡觉都能梦见厂里这钻石王老五呢。   “害,他长得好是一方面,但动手打人就不对,你还记得咱们大院里打女人的张得胜吗?我以前就看不起他。”   嘿,以前她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哪个大老爷们不打女人”,怎么最近两年手里有钱了,不指靠男人了,这腰杆子也硬起来了。“要我说他就是活该,人倪厂长就一个闺女,从小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的宝贝,就跟你家安文野一样的,他打人,还当着老丈母娘的面,这不是该死吗?”   安然一想到安文野,代入感太强,太他妈气愤了!是啊,以后安文野找的对象要敢这么对她,她安然和宋致远再加包文篮,非揍死那臭男人不可,王八蛋!揍不死她砸钱也要找人揍!   不过,刘宝英的消息是真灵通,简直是顺风耳,安然明明每天都跟她在一起,可她就是有渠道知道那么多事儿,不仅是大院里的家庭八卦,还有厂里的事儿,甚至连外单位的事儿,她也很清楚。这样的人要是去搞情报工作,那还有朝阳区群众啥事啊?   回到家里,铁蛋居然回得挺早,已经在给灶膛里加柴,锅里也烧上水,还嫌弃她回得晚呢:“姨你干啥呢,赶紧帮我把蒸笼放上,我妹都饿坏了。”自从学会烧火,他就快能独立生存了。   而“饿坏了”的小猫蛋,正坐高板凳上甩着两条小胖腿:“妈妈,哥哥给我泡奶奶。”   家里还有半罐子奶粉,小丫头能吃饭就基本没在喝了,现在铁蛋居然给她翻出来,喝得小嘴巴一圈白胡子。   “给哥哥喝没?”安然以为她又护食了。   “给了,我不喝,我都快十岁了,还喝奶,这不让曹老二笑掉大牙嘛!”话虽如此,可他的肚子也在咕咕叫啊。   安然把他推过去:“去,兄妹俩一起喝,你不喝妹妹也不喝。”真是的,给她省这点钱干啥啊,这家里的东西,要么就谁也没有,要么就哥哥妹妹都有,没有谁是特例。   一面蒸昨天剩下的馍,一面去后院割一把韭菜,去鸡圈摸出仨鸡蛋,煎得金黄金黄的,整个厨房都是鸡蛋香味,兄妹俩牛奶都不喝了,就眼巴巴踮着脚看着,今儿又能吃韭菜炒鸡蛋咯!最绝的是,妈妈还给加了两勺油渣,这份韭菜炒鸡蛋就是高规格的豪华午餐啦!   三口人正吃着,宋致远居然回来了,认真履行前几天在床上答应的不平等条约,不用大人说,铁蛋给他拿碗,猫蛋给他拿筷子,等他洗好手过来,就能吃了。妻子做的菜舍得放油和盐,技术也是不错的,他一口气吃了三个白面馍,才有空问:“听说你调市总工会去了?”   “真的吗?”铁蛋很激动,因为他知道市总工会啊,就在他们学校隔壁,一墙之隔的地方,以前他见过严斐奶奶从那里进出,估摸着应该是个好单位。   “对,以后我就不在厂里上班了,有事得去那边找我。”   “行啊,我姨你咋这么牛呢?以后是不是也能跟严斐他奶一样去省城当书记啊?”孩子们其实也是隐约听说过的,能去书城那就是可以算半个“大官”了。   宋致远也抬头,一大两小三双眼睛看着她。   安然还真没想过以后要调省城的事儿,她忽然眸光一动,故意问:“那我要真调去了怎么办啊?”   小猫蛋第一个举手表决:“我跟妈妈走,留爸爸看家。”   铁蛋想了想,“好吧,那我也跟你们走吧。”虽然省城生活费钱,但他十岁啦,很快就能自己挣钱养她们啦。   唯有宋致远,一脸苦恼,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要真按照姚刚和房平西说的,妻子不是池中物,以后要真往上走了,他怎么办?前后想了各项工作的协调,和成本,“我把实验室搬省城去。”   本以为大家会很满意他的决定,哪知小猫蛋比他还苦恼:“那我们家谁看家啊?”   “不是有黑花嘛。”   “黑花要跟我们走。”兄妹俩异口同声,理直气壮。   宋致远郁结了:难道我在你们心目中连狗都不如?   安然有点想笑,又有点眼热,孩子的嘴巴是最不会骗人的,究其缘由还是他对孩子们的陪伴还没有黑花陪的多,可要是有选择,他应该也想做一个好好陪伴猫蛋的好爸爸……现在能按时回家吃饭,就是她不断谈条件的结果。   安然平复一下情绪,严肃道:“包文篮,安文野,你们不能对姨父和爸爸说这样的话,首先,无论去哪里哪怕到了天涯海角,咱们一家子都得齐齐整整永远在一起,对不对?”   铁蛋已经懂事了,他很愧疚,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嗯。”他这么几年在姨父家吃他们的住他们的,虽然姨父对人不怎么亲切,但对他也很好,但凡是妹妹有的,他也不会少。   小猫蛋虽然还不明白妈妈忽然教育她是为什么,但她听妈妈的话:“嗯呐,对!”   安然明白这丫头还没到那个点,摸着她脑袋说:“爸爸也想多陪陪你,可是他的工作很重要,也很忙,如果他不做,咱们就没有现在这么安稳的日子,知道吗?”   “知道。”   “严斐的爸爸很忙,他是为了抓坏人,安文野爸爸的工作也是一样的忙,因为爸爸要忙着帮助好人,很多很多好人。”一旦成功了挽救的就是成千上万战士的生命,就是对帝国主义的威慑,这样才是一劳永逸避免战争的有效方式,唯有和平安定的环境才能给国家崛起创造条件。可这些她还不敢跟孩子们说,怕他们说漏嘴,宋致远目前的工作还是保密状态,厂里一直由胡光耀和总厂书记帮忙打掩护。   “爸爸很爱你,你以后不能再说这种话了,因为爸爸也跟安文野一样,会难过,会伤心。”只是他的伤心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这几句安文野听懂了,她郑重地点点头,忽然就跑过去,抱住宋致远大腿,把脑袋埋在他腿上:“爸爸,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不哭哭哦。”   似乎是觉着自己的道歉还不够有诚意,她又勾了勾手,示意爸爸低头,她勾着爸爸脖子说:“爸爸,爱你哟。”   宋致远的心瞬间就化成了水,酸酸的,甜甜的,还有点涩,让他说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嗯”一声。   他应该感谢自己当年选择了这样一位妻子,感谢给他生养、教育了这样一个女鹅。   ***   1975年9月5号,赵银花为首的十四名工人离开车间,走上工会管理岗,安然也提上牛皮纸袋,来到铁蛋学校旁的一栋三层小楼,找到人事科报道。   好巧不巧,人事科的负责人也是熟人——樊丽萍。   她推了推眼镜,“小安可来了,赶紧进来,咋不多休息几天。”这种组织部同意调令的人员,两个单位交接入职那一个礼拜是要算工资的,相当于能有一个礼拜的带薪休假。   “我在家里也没啥特别的事,整天看孩子我都看烦了,孩子也烦我话多。”安然笑着打趣,刘解放虽然讨人厌,但樊丽萍是个很不错的女同志,小猫蛋第一只奶瓶还是人家送的呢。   “你们家闺女,是叫猫蛋吧我没记错的话,可乖着呢,咋会烦呢,我家那几个才叫烦人,你们家一个才好,省心,我们家的啊,俩儿媳妇都想当甩手掌柜把孩子扔给我,带一天就把我带得腰酸背痛腿抽筋,我还巴不得天天上班呢……”巴拉巴拉,中老年妇女,除了埋怨丈夫,儿媳妇就是她们最爱埋怨的人。   安然耐心听着,时不时接上两句,做一个合格的捧哏就行,反正她赞成也不好,反驳又显得太多管闲事。不过也拜她所赐,安然大概知道这一家子是怎么回事了。刘解放这两年还在车间没回办公室呢,也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工人生活唤醒了他身体内对基层生产一线的热爱,居然还不打算回去了。胡光墉亲自去请了几次他都不愿回去,还说如果是因为他的原因影响了厂子工作的话他愿意辞去厂长职务,让总厂重新派人他个人没有任何情绪。   果然,胡光墉一说,总厂书记又找他本人谈了两次话,就成全他了。虽然待遇还跟以前一样,但多了个生产副厂长的职务,他这次是既得偿所愿还保住了领导职务。他一开心,家里氛围都要好得多,几个孩子也敢大声打闹了。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市肉联厂,一个在木材加工厂,都是车间主任,儿媳妇们都是跟着各自丈夫在财务室当会计,结的姻亲都是市内各单位的中高层干部,而姻亲的姻亲也不例外,总体来说这是一个庞大的职工家庭。安然第一次发现,自己以前还是小看刘解放了,他或许并非自己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瞧我,跟你说这些干啥,来,这是你的劳保用品,赶紧上去吧,你办公室就在二楼左手第二间。”   市级单位终究是要比二分厂的草台班子正规些,办公室门口挂着“女工主任”的牌子,里头只有一张光桌子,看来她是能拥有一间独立办公室的。安然挺满意,虽然桌子是旧桌子,水壶也是用了很多年的陈旧得不得了的,但至少有了个人空间啊。这道窗子还正好对着隔壁小学的教学楼,她这里喊一声,包文篮都能听见。   安然正准备去打水来擦桌子,已经有两个年轻女同志过来主动帮忙了,就像当年去二分厂报道时一样。不过不一样的是,这俩女同志都是已婚的,一个叫杨芳芳,一个叫李菊花,年纪比她还大好几岁,比陈圆圆沉稳很多,而她当年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会干事,现在却是市总工会单独管理一个部门的“领导”了。   刚把室内卫生打扫好,隔壁就有人喊“开会了开会了”,杨芳芳和李菊花又带着她下一楼,一楼大门进来是个小院子,院子左侧是一间宽敞的矮房子,就是所谓的“会议室”。当然,幸运的是这年代开单位例会的时候还不兴摆放水牌,安然跟着她们挑了个不太靠前也不靠后的位置。   别说,总工会的人员还不少,光她女工这一块就有五个“女兵”。   李菊花年纪长些,已经三十多了,在单位资历也比较老,小声的跟安然介绍,进来的哪几个是哪个部门的,坐哪儿的哪几个又是做什么的,安然很努力的记,可还是记不住,因为这里有二十多号人呢,而且女同志占绝大多数,还都留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刘胡兰的发型,短时间内要想记住很难。   只能先认一下脸,用不了几天总会认全的。市总工会在架构上跟二分厂工会差不多,上头一把手工会主席也就是党组书记,以前是高美兰,现在接任的是刚从市木材加工厂调来的女厂长,叫贺林华,还没见人安然就觉着应该是个很能干的同志。木材加工厂那样的单位性质跟钢铁厂差不多,大多数岗位都是靠力气吃饭的,一名女同志能当上厂长,可以想见能力得有多出众。   没一会儿,杨芳芳捅捅她:“安主任看见没,这就是咱们新主席。”   安然一看,是一位很有气质的中年女性,看外表要比高美兰年轻十岁左右,但按照规律,俩人应该相差不大,只是贺林华保养不错。   贺林华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解放装,一头短发,细长的丹凤眼很有神,鹅蛋脸,下巴不是很尖,但整体看起来很有气质,有女教师或者女医生的感觉,要是不说谁也想不到她居然是搞木材加工的。“静一静,人都来齐了吧?齐了咱们就开始了,这次主要是人员调动比较大,召集大家开个短会,简短的认识一下新来的姐妹。”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假大空,安然觉着看一眼就爱了爱了,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做事风格。   此次调入的人员有三名,都是基层工会上来的女同志,其余两人早有准备,拿了稿子上去念,每人至少念了五分钟,安然就坦然多了,反正她也没准备,就简单的介绍了自己的基本信息,多的背语录啥的她自觉不是在座众人的对手,简洁一点毕竟保险。   回到办公室,她也没急着召集部门开会,只是先把办公室收拾好,在脑海里把女工这一块的人员捋清楚。不过,她好奇的是听李菊花的意思以前是有女工主任的,上个月才辞职的,安然很好奇前任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辞职。要知道这年头有份工作,尤其是当干部,那是面子里子都有的工作,怎么还会有人主动辞职呢?   搞清楚这个事实,说不定还有助于她工作局面的打开。只是现在才第一天报到,不好太过惹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多迫不及待想要烧三把火呢。七七八八,一天就过去了,隔壁二小的铃声刚打,安然这边也下班了,走到学校门口守着,小华几个已经出来了,“安阿姨你家包文篮今儿值日。”   “谢谢啊,不用喊他了,我在这儿等会儿。”反正家里也不忙,母亲来帮忙带着小猫蛋呢。   没一会儿,包文篮和一个小女孩一起出来了。女孩跟他差不多高,白白净净,圆眼睛圆脸蛋但又不胖,就是那种恰到好处的漂亮和可爱。这不,平时不爱搭理大院女娃娃的包文篮,跟人家走一起都与有荣焉呢!那小胸脯都快挺上天了。   还离着一段看见安然冲他招手,女孩羡慕地说:“包文篮你妈妈真漂亮呀!”   “嗯呐,那是,也不看看那是谁的妈妈。”包文篮这下换鼻孔都快上天了,真像一只过分骄傲的小孔雀。   这段距离他以为安然听不见,可事实是安然听见了,不仅听见了,还感受到他骄傲里的一丝丝心虚,估计同班同学都不知道他的情况,而且也是年轻女性来接他……臭小子,还知道爱面子啦。   安然肯定极力配合啊,上去摸了摸他脑袋:“做值日生?肚子饿了吧?咱们快回家吃饭,你妹妹等你等得肚子都饿啦。”   小女孩羡慕地看着他们,她妈妈估计还没下班呢,回家不仅没饭吃,她还得自己做呢。   “跟我介绍一下你的新朋友呗?”安然看向小女孩。   “哦,她啊,她叫廖星月,这学期刚转学来的。”   “阿姨您好。”廖星月非常懂礼貌,“我跟包文篮是同桌,老师安排我们一起做值日。”   安然笑着,轻快的跟她聊起天来,无非就是转学来跟得上吗,习惯这边生活吗,同学好不好相处这些……不难看出,小女孩谈吐很大方,口齿也很清晰,有这样的同桌,包文篮应该能够见贤思齐。   “要不要去阿姨家吃饭呀?”   “不了,谢谢阿姨,我们家就在后面,阿姨再见,包文篮再见。”   小姑娘穿着绿军装,挎着绿书包,一蹦一跳的,两根小辫子就像一对欢乐的小燕子翅膀,安然看着心情都好了很多:“你这个小同桌人很好嘛,你得跟人多学学,知道吗?”   包文篮被她牵着手,有一脚没一脚的踢着小石头,嘴角翘着,说话却还死鸭子嘴硬呢:“知道知道,你也太唠叨了吧?我姥都没你唠叨。”   “现在就嫌弃你小姨唠叨,以后要娶个媳妇儿回来,是不是得嫌我脏,嫌我土,嫌我挣不着钱,那你小姨是不是连你的水也喝不上一口啦?”   “放心吧,我可以嫌弃你,但别人谁要是敢嫌弃你,我揍她。”   “怎么着,就想着要揍媳妇了?我可警告你啊包文篮,真正的男子汉可是不会打女人的,除非你是孬种。”   “我哥哥才不是闹钟!”胡同口有个小女娃娃真是望眼欲穿,终于听见妈妈的声音,哒哒哒跑出去抱着妈妈就不撒手。   “怎么跑外头来了,你姥姥呢?”   “做饭呢,妈妈你能带我一起上班吗?我不要工资。”她就想跟妈妈在一起,以前就一墙之隔,她和枣儿姐姐经常跑过去偷偷看一眼,不像现在,隔远了。   “为什么?”   “我可以帮忙呀,我帮妈妈做算术题叭?”她做算数最厉害啦,哥哥每天都让她帮忙检查呢。哥哥做的时候手脚并用还列竖式算半天,但她只需要一看题目,脑海里就能算出来,几乎不带犹豫的,所以她就成了哥哥免费的检查作业机。   安然想到这茬,摸了摸她脑袋,“你才三岁两个月呢,不急,想算就算,要不想算也没事,就在家里好好玩,好不好?”   可是她想妈妈呀。   小丫头这是开始有分离焦虑了,就像后世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很多都是哭着去哭着回的,她能这样已经算很好很淡定了,用她爸的话说就是——心智稳定。   这是科学家最基本的素养,安然也想不到自己这么暴躁一点就着的泼妇性格居然生了个这么淡定的孩子,只能说她爹的基因太强大!   “那我跟哥哥上学叭。”   安然一顿:“你想上学?”去年还说不想上呢,怎么这么快就转性了。   “想呀,明朝哥哥说,说书里有很多故事,我可以看,可以读……”巴拉巴拉,说得还挺头头是道。   看来那个京市来的房明朝,是让她大开眼界了。安然有点心酸,年初匆匆去了一次海城,一直没机会带她好好玩儿,最近一两年,得抽空带他们出去玩一趟。   不用太远,只要是离开阳城市,对他们来说也是“旅游”。   “好不好妈妈?”   安然回过神来,既然她想认字,那是不是可以教她简单的认几个字呢?只要能认几个基本的,再会拼音的话,以后就能买专门带有拼音标注的故事书给她看了。省得她整天去书房翻她爸的专业书籍看,安然怕她看不懂,过早的消耗了对书本知识的兴趣和渴望。   这不,墙上的地图她已经看了很多遍几乎能倒背如流了。安然随便临摹几个国家或地区的大体轮廓,单独让她猜,已经难不住她了。   孩子太聪明,安然做家长真是亚历山大,一面害怕自己引导不好,浪费了她的天赋。另一面又怕过早的引导和干涉,影响了她的自由发挥空间,过早的限定了她的人生方向,总觉着对她不公平。   安然决定这事还是问问孩子爸,她一个人拿不定主意。正想着就听见有人叫:“然然。”   小猫蛋回头看了看,小声说:“妈妈,是坏姥姥。”身子却自然而然站到妈妈前面,小鸡一样护着她。   估摸着是大院里有人跟她说过,许红梅是她另一个姥姥,但是对妈妈不好,所以她就自己定义为“坏姥姥”。   安然其实不想回头,她这辈子没对许红梅赶尽杀绝已经是她心善了,但两个孩子看着,安然不想做得太难看,“什么事许阿姨?”   大半年不见,许红梅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原本还乌黑的头发多了很多白发,脸色也蜡黄得厉害,整个人瘦得只剩一个干干的骨架,颧骨又高又红,眼窝深陷,眼皮浮肿……安然要不知道还以为是吸毒了呢。   “然然,你放心,我不是找你借钱,是安雅,我昨天去看她,她说问问你能不能去看看她?”许红梅得声音很弱,也很小心翼翼,经历过半年的世态炎凉,她倒是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了。   然而,安然能做的就是不赶尽杀绝,至于原谅?别做梦了。   况且,她有什么资格代替母亲原谅一个抢了她丈夫害得她大半辈子抬不起头得小三?许红梅要过得好,那是老天不长眼,要过得不好,那也是罪有应得。   都是天意,她何苦跟天意作对?   “对不起,我不觉着我跟她有这么好的感情,值得去看她。”   许红梅咽了口口水,“你……她……你能不能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安然看向身边兄妹俩,“你们先回家看姥姥饭做好没,我说几句话就回去。”   小猫蛋第一个不干,她小手叉腰,自以为恶狠狠其实是奶凶的仰头看着许红梅。   铁蛋担心的看了看小姨,又眼含警告地看向许红梅,他的三角眼本来就有点显凶,这么故意凶恶地看人的时候还真有两分威慑力,许红梅不由羡慕的说:“你福气真好,孩子向着你。”   说起这个,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亲闺女安雅,不是现在这个安雅。   是的,她已经发现了,现在这个待在劳改农场的人并不是她的安雅,而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她抢了她女儿的亲情、爱情、身体、学业,还毁了女儿的一生。   她是怎么发现的呢?昨儿去劳改农场,她看见她短短半年时间居然种地种得得心应手,仿佛从小就是这么做过来的一样,一开始她还以为一定是受了天大的苦才让她磨练成这个样子,出于母亲的心疼,她悄悄给劳改农场负责看管的教官塞了十块钱,希望他们能够照顾一下闺女。   可谁知对方却说已经很照顾她了,这半年来从来没给她分配过农业种植方面的工作,都是手工活,做袜子啊,纳鞋底之类的。   许红梅不信,又问安雅,她说确实是第一天出来干农活,手工活和农活是分配着来的,她上半年一直在室内。她说着,还跟她要钱,希望能给她点钱,她在里头日子不好过。   当时许红梅的内心可以说是翻江倒海。她从小到大从未做过一天农活的女儿,居然像个老农民一样得心应手?她从小还算有良心的知道体谅她的闺女,第一时间不是看见她的憔悴与苍老,而是伸手要钱。   她明明已经告诉过安雅,他们两口子现在成了普通工人,工资降了很多,又要在外头租房子住,生活过得很拮据……她对他们过得怎么样,身体好不好一点儿也不关心。   她关心的,只是自己,唯有自己。   许红梅本来也不是傻子,反差如此之大,完全不一样的性格,再加上她那些所谓的“梦见”的铁口神断,她背着他们偷偷挣下的家业,买的那么多房子……她心里有个猜测,急需得到安然的认同。   “然然你说安雅是不是很奇怪?完全就是变了个人,不是以前的安雅了。”   安然心头叹口气,面上不动声色:“我不知道,我不了解她,从来就没了解过。”   许红梅探究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你是不是也……我觉着自从三年前开始,你们俩都变了,你跟她身上是不是发生了同样的,或者类似的事?你可以告诉阿姨吗,看在这么多年照顾你的份上。”   安然差点被她最后一句话逗笑了:“许阿姨您照顾过我吗?”   许红梅脸色讪讪,“我……我知道你还记仇,但你能不能……如果你们身上发生了同样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安雅去了哪里?”   安然无可奉告,也不知道。   “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给你妈妈道歉,我现在只是一个母亲,你也是做母亲的,你一定能理解我现在得心情。”说着,都快哭了。   可安然真的帮不了她,这个穿越者的到来一定是某个契机,譬如以前的安雅生重病,魂魄较弱,或者其实已经病死了,才被人夺舍……无论哪种情况,许红梅一定都不想听到。   安然很诚恳地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我跟她发生了同样的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听不懂你的话,但我有个忠告,你以后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吧,注意保重身体,有空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乳腺癌如果发现得早的话,估计预后要稍微好点吧。   不至于才发现没多久,治都没来得及治就撒手人寰。   这就是她的仁至义尽了。安然刚进门,忽然就被一个小肉球抱住,“妈妈你没事叭?坏姥姥没欺负你叭?”   “没有,乖,妈妈是成年人,能够保护自己,你不用担心。”   小猫蛋大大的“呼”了一口,“妈妈我会保护你哒。”   最近陈六福工作忙,午饭都在医院吃,包淑英不用回去,就在这边给他们做饭了。一个西葫芦炒鸡蛋,一个大酱爆茄子,都是安然以前经常做的,没看出来她居然也学会了。   “好吃!”小猫蛋是个捧场王,“我姥做的饭超好吃,越来越好吃,对不对?”   “对对对。”安然真是服了她。   “对不对哥哥?”   “对。”铁蛋忙着大快朵颐,只勉强抽出零点零几秒的功夫回答她。   下午,安然回来带俩孩子,赶在下班前去新华书店,准备给他们买点书看看。书房虽然书多,但没有一本适合他们看的,安然寻思着,给铁蛋买两本连环画,给小猫蛋买个啥这就是问题了。   这一刻,安然觉着,还是有点想见宋致远的。有他在,就多了个商量的人。   新华书店,是他们第一次来的地方,好多好多书呀,兄妹俩跟小老鼠不小心掉进粮仓似的,一左一右牵着安然,眼睛都不够用了。看到书,他们就会想起家里的书房,每当爸爸(姨父)在书房的时候,他们都会乖巧的不去打扰,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所以就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他俩蹑手蹑脚,嘴里超小声嘀咕着什么,几乎全程用嘴型和眼神交流……房平西和房明朝看见的就是这样两只“小老鼠”。   “妹,我咋觉着有人在看咱们呢?”   小猫蛋悄咪咪看了一圈,“没有哦哥哥。”   可走了两步,她也发现了,应该是来自右后方,兄妹俩对视一眼,一个从后面抄过去,一个去前面堵,动作配合之默契,可不就把房家叔侄俩给堵到了吗?   铁蛋冷着脸:“为啥偷看我们?”自从那年妹妹被拐后,他每次单独带妹妹出门就特别警惕,总觉着偷看他们的都是不怀好意的。   其实说起来也是好笑,铁蛋虽然脑袋瓜子聪明,但好像不怎么记得住人脸,房平西来过几次恰巧都遇上他不在,可房明朝那是前不久才来过的,他当时带着小华几个大院“野孩子”还敌视过这个“学院派”的。   小猫蛋倒是还记得这个好看的明朝哥哥,忙拉住哥哥:“这是明朝哥哥呀,来过我们家做客的呀。”   这么一说,其实铁蛋已经想起来了,但嘴上还是很硬:“哼,啥明朝唐朝宋朝的。“   “安文野也来了,你妈带你来的吗?“房平西笑着摸了摸她脑袋,“你爸是不是又半个月不着家了?”   小猫蛋脱口而出:“两天,不是半个月。”   房平西和侄子对视一眼,嘿,这小丫头跟她爸一样较真啊,思路居然还很清晰。“你知道半个月是几天吗?”   小猫蛋犹豫一下,“叔叔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你是说哪个月的半个月?一月的半个月是十五天半,二月的半个月得看是哪一年,三月的半个月是十五天。”   房平西目瞪狗呆:“谁给你说的?”   小猫蛋云淡风轻道:“我们家有日历呀。”   房明朝惊讶极了:“你自己发现的规律?”   小猫蛋很诚实:“我数过哟,今年跟去年不一样,问我妈妈,我妈妈告诉我哒!”家里任何一件可以数数的东西,她都要数来数去,正数倒数,就连她爸爸那一墙的书本,她也如数家珍。   安然站在不远处,心里是又欣慰又焦虑,她闺女总是能发现很多别的孩子甚至大人都发现不了的小事情。一开始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可她越问越多,能刨根问底揪出几十个关联问题,到最后或许已经不是关联的了,那是只有孩子爸才能回答得了的问题……这样的孩子,她应该怎么给她启蒙和引导呢?   “那你会做加减乘除吗?”房明朝好奇极了,他顺手拿起书架上一本印着红五角星和领导人头像的《算术》书,随意翻开几页,念道:“2加3等于多少?”   “5,我还知道12加13呢,等于25。”   房明朝眼睛瞪大,很随机的在心里想了个他自认为比较难的,计算量比较大的,“那67加123呢?”其实也不抱希望,因为连他说出口后都暂时不知道答案。   “190。”   房明朝眼睛瞪圆了,不信邪,毕竟他也就是跟铁蛋一样的年纪,正在学的内容也差不多,借了支笔和草稿纸,在那儿列竖式,逢十进一,再进一,个十百千……等看到结果的时候,他一副见鬼的表情。   房平西歪过脑袋看了一眼,也难掩惊诧,“安然同志你这闺女是真得宋工真传了啊。”   安然赶紧把小丫头的手牵上,“再夸她就该骄傲了,你们问的刚好是她今儿早上背过的,她哥作业里就有这几个题,是不是呀?”   小猫蛋和铁蛋对视一眼,都知道妈妈(小姨)要让他们说谎,忙乖乖点头:“别考我啦,我不会,我啥也不会只会干饭。”小手一摊。 第63章 三更合一   一直到国庆节后, 宋致远才有时间回家过夜,安然本来要跟他商量安文野教育问题的,一忙就给忘了, 等他回来又想不起了, 倒是他给带回个好消息。   “啥?你们又要出去?去哪儿?去多久啊?”安然掩饰住心内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失望, 省得他问一句回几个字,干脆一口气甩出所有问题。   她告诉自己, 不是自己矫情,1975年前面十个月,他就只在家待过十次不到,过夜也就五次, 其他五次都是跟她说说话, 看看闺女, 顶多吃顿饭就没影儿了。   “嗯,我们要去北边沙漠, 可能要一个月吧。”宋致远倒是兴致高昂, 没发现她的失落, 用他几乎没有过的兴奋语气说:“如果试飞成功,我们就成功了。”   安然那微不足道的失落瞬间退去, 心头立马被巨大的喜悦给充满,“真的吗?”   “嗯。”宋致远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摩挲着手心有点发硬的茧子, 他记得四年前两个人经介绍认识, 第一次跟她握手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她的手,就跟小猫蛋的差不多,软。   “辛苦你了。”   安然没想到他忽然说这种话, 心里受用的同时,面上还是很嫌弃:“咦……肉麻死了,啥时候出发?我给你收拾行李。”   “为免夜长梦多,今晚就走,不用收拾了。”   这么急啊,安然还以为怎么说回来也能过个夜,能跟孩子说说话,“怎么走,是你们自个儿开车去,还是……”   “天黑以后,军区房平东会派车来,他们先走,我押车垫后。”   安然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祝他们一路顺风,这次要成了,真的对国家来说就是多了一个护身符。当然,国家不可能就靠他们制造“护身符”,这只是众多“护身符”之一,但这种事,但凡是能有幸参与的,都是幸运,三代人的幸运。   看他眼神往楼上瞟,安然知道他是想闺女了,“你先吃东西,我去看看小野醒没。”   卧室里,小猫蛋睡得正香,薄被只盖着圆溜溜的小肚子,小胖腿和胳膊都露在外面,可饶是如此,也依然热得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为了图方便,安然给她做的是无袖睡裙,白棉布特别软,就是会皱,总是一动就缩到肚子以上,一团的团着。   安然轻轻给她擦汗,把裙子拉下来,“小猫蛋。”   “我宝。”   “小野。”   “安文野。”   她就这么几个称呼换着叫,小姑娘虽然没出声,但眼皮颤动,安然轻轻刮了刮她鼻子:“醒了就起来吧安文野,你爸爸回来啦。”   话音一落,小丫头的猛地掀开被窝,“我爸爸在哪里鸭?”眼睛亮得像两颗圆形的星星。   “楼底下。”安然给她穿上一个小外套,她就蹦跶下去,“爸爸!爸爸!”   宋致远回头,就被一个小炸弹冲进怀里,赶紧托着她屁股抱住,“小心点。”   她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快乐的扑进老燕子的怀抱,他就是那只常年不在窝里但回来就少不了操心的老燕子,“怎么只穿这么点,当心感冒。”   “小野不怕冷啊爸爸,你忘了吗?”   宋致远笑笑,用脑袋去顶她的脑门,顶得她“咯吱咯吱”笑不停。小丫头有胜负心了,爸爸要是没拱过她,代表着“力气”没她大,她就特开心。要是把她顶得连连后退,她就会咬着小米牙,“恶狠狠”地反击,要是还输了的话,她也不会生气,就缠着爸爸再来一次。   宋致远一开始不知道可以寓教于乐,每次都把她拱得嗷嗷叫,闹着不跟他玩了,爸爸一点儿也不好玩!   多亏妻子,他才能跟孩子愉快相处。想到这儿,宋致远又愧疚地看了妻子一眼,辛苦她了。   “猫猫,好好听妈妈的话。”他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说着最温馨的话。   “你的猫猫超听话,每天都听妈妈的话。”   宋致远又拱了拱她的额头,“猫猫。”   安然在一边看着,是又肉麻,又有点难过,这一去就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别人家的爸爸哪怕再加班,再晚,至少是每天都在的。这也太考验三岁半的小猫蛋了,等爸爸回来她还记得他们这些曾经的快乐吗?跟他会生疏吗?   安然不忍心想,她能做的,无非就是每天多在海子跟前提提这个爸爸,给他刷点存在感。   ***   时间进入十一月,安然的工作也逐渐上手了。女工处的工作其实比二分厂好做,因为归口很清楚,也很单纯,就是妇女职工权益这一块,打交道的主要是妇女同志,不用她出手,手底下的几名干事各有各的能耐。   除了第一天认识的杨芳芳和李菊花,其他三人都是上了点年纪的中年妇女,有一定工作能力,不像以前的陈媛媛需要手把手从头教起。   而安然自然也乐得轻松,这边工资比二分厂高五块,她现在已经是月收入六十块的女干部了……当然,宋致远的已经涨到一百了,702每个月还额外的发六十块的劳保补贴,小家庭一个月雷打不动有220块收入,其实已经属于高收入家庭了。   但他们家伙食好,在吃穿上从来不短孩子,各种罐头饼干和糖果是经常买的,票用光了就去黑市淘换,更别说肉蛋奶和水果从来没断过,所以每个月还是得花五六十块的固定花销。   安然再时不时给实验室送几顿吃的,一送就是三十人的份,一个月能用于储蓄的钱也就一百二左右,比上不足,但比下又不错。   天气一冷,安然在办公室也坐不住,刚把手头文件看完,准备灌杯开水捂捂手,贺林华进来了。   “安主任在忙?”贺林华今儿穿着一身蓝色的干部装,不知道是里头毛衣太薄还是怎么着,显得整个人很单薄。   “刚忙完,贺主席快进来,我给您来杯开水?”   “成。”贺林华冷得跺脚,但不搓手,因为……   安然不好意思看向她的手,只在双手递过白色搪瓷茶杯的时候瞟了一眼,那是一双残缺的手:左手只剩大小拇指,右手的小拇指只有小半截。   其实她刚来的时候就听说了,贺林华在木材加工厂的时候为了挽留工友生命,被切割机切成三级伤残。她舍己为人的奉献精神得到了中央和省市各级的表扬,还曾经被评为石兰省的妇女劳动模范,曾经上过京市,见过领导人的。   但她平时从不宣扬自己的残疾人身份和光荣事迹,经常把左手插兜里,第一次开会的时候也是双手插兜,安然还真没发现。   现在她接过茶缸的时候,安然一眼看去,还是被那齐刷刷的连根没了的半个手掌给惊到,断的地方还是紫红色的,像灌香肠扎起来的口,皱巴巴的……怎么说,安然即使有心理准备,也被吓了一跳。   可能是她视线停留的时间太长,贺林华把茶缸子放下,手缩回衣服兜里。   安然愧疚极了,自己真是失礼了。“对不起,刚才您说什么事来着?”   “这不,天也冷,市里给咱们拨了点经费,我们研究过,决定划拨一部分到女工处,你计划一下做个慰问活动。”   安然当即打起精神:“好的,不过主席,女工处的经费大概能有多少?有没有限定是怎么花的?对慰问对象有没有什么要求?”   贺林华一听,这就是真想要做事的,不像其他几个部门的,她挨个告知此事,人家嘴上“好好好”的答应着,家常跟她拉着,拉完也就下班了,接下来会不会做呢?不得而知。   她坐安然对面,再次把手从兜里掏出来,用一个半手掌笨拙地抱起茶缸子,舒服得喟叹出声:“唉,这天儿真是越来越冷了,咱们市这么多基层单位,也不知道多少女工连双棉袜也没得穿。”   安然看她动作困难,其实很想帮忙直接把杯子塞她“手”里,可又怕冒犯了她。   “可不是?”袜子手套围巾和帽子,这是这个年代妇女们冬天最需要的东西,几乎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最刚的刚需。安然发现最近大院里的妇女们都忙着补袜子,那是去年穿过一个冬天的,脚后跟儿已经没了。但好在的是二分厂这两年效益不错,待遇要比其它厂子强多了,妇女们倒不是穷到没袜子穿,主要还是舍不得,没看孩子们一个个穿的都是新棉袄新棉袜嘛?还有的已经穿上壮了棉花的小靴子。   “安主任你们计划一下,经费大概有八千块,我让会计给你们拨一千五,成吗?”   既然是商量,那就要讨价还价,毕竟谁都不会嫌钱多不是?笑着道:“贺姐您看,咱们市基层工会这么多,又是大冬天的,多五角钱就是多一双袜子,能不能再加点儿?”   “哎呀你这人,怎么还讨价还价呢,行行行,那就两千块,不能再多了。”贺林华生怕她扒拉着不放,赶紧起身几大口喝完缸子里的水,立马就要走人。   安然哈哈一笑,贺林华其实还挺好玩的,实干派,还是给她拨钱的实干派,安然很喜欢。“贺姐慢走不送。”   两千块钱,那真是不少了,毕竟这年头老百姓没钱,政府也没钱啊,能给女工处两千块已经相当不错了。拢共八千,她这里要走了两千,剩下几个部门就是僧多粥少了,为了确保经费能迅速到位,当天下午,安然就叫上杨芳芳和李菊花出去调研,剩下三人因为年纪略长,出外勤的事不爱干,安然也就不叫她们了,留守办公室做一下日常工作也行。   “今儿咱们要去哪儿调研啊安主任?”杨芳芳才二十八九,但也比安然大。   “你们就叫我小安吧,咱们六个人就是并肩作战的姐妹,姐妹之间没有主任不主任的。”安然笑着说,她确实是从不摆领导架子,大家聊闲她也会参与,带几个水果啥的来也会分享,谁有事先走一会儿,只要把工作安排好,她都不会为难。这里面的妇女谁不是拖家带口,家里有个啥都得赶紧回去处理。   杨芳芳和李菊花对视一眼:“行,那我们以后就叫你小安,你也直接叫我们名字就是。”   “好嘞,芳芳姐,菊花姐,今天咱们去哪儿,你们说了算。”   “那要不去棉织厂?”   “不行不行,棉织厂工资高,平时还有点福利,不算穷。”既然要慰问调研,那肯定得挑穷的啊。   “那去酱油厂?酱油厂工资低,福利也不好。”李菊花悄悄看了安然一眼,“我听说他们普通工人一个月才三十块,车间还特别热,特别臭。”三十块,那都是三年前的工资水平了,现在哪个单位还有这么低的?   安然想了想,酱油是用黄豆酿造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原料,反正光黄豆来说的话,发酵后蛋白质的臭味特别明显,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而且一臭就是一整天,对工人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考验,“行,那就去酱油厂。“   阳城市酱油厂虽然也挂着“阳城市”名头,但距离市区有十几公里,她们都有自行车,跨上去骑着就能走。   一路上西北风呼啦呼啦的刮脸上,安然不敢说话,因为一张嘴那风就往肚子里钻,好容易憋到酱油厂门口,远远的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酱油味,仿佛连空气都是棕褐色的。这玩意儿在孩子们眼里是稀罕东西,随便滴几滴拌着饭就够美味的,可在天天做饭的家庭妇女鼻子里,那就是一股熟悉的呛得拉烟的咸味儿。   不敢想象工人们天天在这一堆酱油味里是怎么坚持十年如一日工作的。   酱油厂要说福利吧,也不是完全没有,毕竟酱油分两种,一种是瓶装的,半斤一瓶,一种是散装的,大缸装着,老百姓们自个儿拎着瓶子去想称多少称多少。包装车间总有残次品,工人们拎回家就是福利,而大缸散装的那更容易,每个月发个两斤三斤的,自家也吃不完,卖又不值几个钱,就送人呗,送人有面子。   可在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面子就是个不值钱玩意儿。   安然想着他们的辛苦,来到大门前把车子刹住,掏出三人的工作证,门卫就放她们进去了。酱油厂没有专门的工会,工会是跟后勤和保卫科掺杂在一起,由厂办统一管理的,她们去到的时候,厂办的人说是下车间了,还没回来,他们去喊。   安然看他们手头忙得都快飞起了,倒不好让他们为了自己这点无关紧要的事跑去喊人,忙道:“你们忙吧,我们方便在厂里看一下吗?”反正叫回来的也不是专职工会干事,一问三不知,做调研不如她们自个儿看。   厂办的负责人很高兴,就喜欢这种不事逼的领导,忙叫了个保卫科的老同志带她们。   酱油厂面积很小,只有阳钢二分厂的五分之一大,工人数量也不多,酿造、发酵、搅拌、过滤、出渣、装瓶,每个生产环节也就只有几个人,倒是味精车间人多,有二十几个呢。   “这是为啥呀,咋味精车间我看着也不忙,咋就这么多人呢?”杨芳芳不解。   李菊花四下里一看,没人注意才小声说:“你看味精车间多干净啊,味精又贵,效益多好啊……”虽说吃大锅饭,可工资也跟各个车间效益有关。   “再说了,你出去走亲戚,是提一壶酱油有面子还是半斤味精有面子啊?”   杨芳芳一想也对,味精还是挺稀罕的,炒菜放那么一丢丢,一锅菜都是鲜的,跟鸡肉一样鲜。无论供销社还是百货商店,那都是紧俏品,尤其春节前,有时候要排好久的队才能买到半斤呢。要是谁能提着半斤味精来她们家走亲戚,她一定能给他当座上宾。   安然平时不是很喜欢放味精,但也会放,调味料嘛,有些重口味的菜就不能少。她其实也挺好奇味精是怎么做出来的,就跟着她们进去,隔着窗子往里头看。   “味精主要是用大米做原料,提炼出谷氨酸钠,因为鲜味持久,所以叫味精。”带她们参观的人说了句,安然这才想起,好像味精的味道确实是很浓厚的,炒一盘菜,放同样数量的白糖盐巴和味精,白糖盐巴其实味道很淡,就连宋致远那种味觉灵敏的人也很难吃出来,但味精他和小猫蛋却能一口吃出来。   小猫蛋还说,味精像海带,是一个味道。   那就是鲜呗。   味精车间主任出来,听说她们是市总工会下来的,忙要请她们进去参观,安然拒绝了。入口的东西,越干净越好,她们外来人员还是别掺和了,又走到不远处的酱油车间,没走进去,找来厂里负责人事的同志询问,厂里一共146名工人,女工49人,相当于三分之一。   而这些女工里,已婚的占三分之二,配偶也多在本厂,家庭条件是有点困难,又没达到很困难的程度,因为有几个丈夫是农业户口的,孩子又多,那才叫真困难。   安然让李菊花把名字记下来,特别备注了一下她们的个人情况,这就打算回家去了。   谁知厂办的人跑来,给她们一人送了五斤酱油三斤味精,说是特别感谢她们来调研,以前从来没有上头单位来关心过他们,虽然不知道三名女同志(领导)是来干啥的,但大家也是真高兴。   安然本来还犹豫,但李菊花和杨芳芳已经开开心心收下,她倒不好再推辞了。八斤调味料,对于以生产这个为主的厂子,只能算九牛一毛,每个月发给员工当福利的也不止这个数。   但这个酱油厂,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了。   带着挂满车龙头的调味料,三个人离开酱油厂,让大家不用回单位了,各回各家就是,下午再商量去别的单位。当然,临分别之前,她还是说:“以后咱们再去外单位,可不能再要他们东西了。”   杨芳芳和李菊花一愣,忙尴尬的答应。工会这种闲散部门,从来没有受过别单位这样的“优待”,这八斤东西真是让她们受宠若惊啊。   安然虽然没说啥重话,也没当场训斥她们,可她们的羞耻心还是让自己羞愧难当,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事,真的不是人民好干部能做出来的,当即说:“那我们把东西送回去吧?”   李菊花家的酱油味精倒是正好用完了,反正在外头买也是买:“我把钱给他们吧,就当是买的。”   安然笑着摇头,“我已经给了,大家快回家吧。”   “给了?那我们把钱给你。”李菊花从裤兜里掏半天,只有一块零几角,明显不够。   “哎呀你们还跟我客气啥,当我送你们的,成不?”   “这怎么好,要好几块钱呢!”杨芳芳身上就带了五角钱,还是打算待会儿顺道去买豆腐的,“我们下午把钱给你送来吧,小安。”   安然真被她们客气得不好意思了:“哎呀行啦行啦,你们要还这么客气,以后我都不敢带你们来了,下午谁要拿钱给我,你们就谁也别跟我去了。”   说着,骑着自行车就走了。   相信经过这次,以后再去别的厂,她们就不会再收别人东西了。   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安然相信她们也不是故意要收人好处,只是第一次受宠若惊,对方又把话说得很好听。她历来护短,她带的兵要是做错了啥,她会教育,但绝对不是当着外人面,更不可能急言令色,口出恶语。   不过,五斤酱油三斤味精,这可不是小数目,她家里吃不完啊。   “妈妈你买这么多多酱油干啥呀妈妈?”小猫蛋在胡同口接到她,好奇地问。   “买来给你吃的。”   小猫蛋皱了皱鼻子,“可是……可是酱油不能喝呀。”   安然顿了顿才跟上她的脑回路,立马哈哈大笑,小丫头现在的脑回路已经完全是大孩子的样子了,“那我想想,怎么在过期之前吃完它们吧。”主要是大院里人多,她想送也不合适,送谁不送谁的很容易引发矛盾,最近因为赵银花被调到工会的事,刘宝英心里很不舒服,觉着她啥事都只想着银花,要是再因为送酱油让她不爽……唉,宝英这人,就是有点掐尖好强。   她现在挣了钱,也倒是不小气了,有啥好东西都会想着安然,给安然送来,她只给安然送,自然也希望安然只给她送,以维持和彰显她们不同于其他人的亲密。可安然还有别的朋友啊,银花雪梅在她心目中跟宝英都是一样的,她不可能厚此薄彼……每当看见宝英幽怨的眼神,安然就觉着自己像个渣男,宝英想要一对一的关系,她却很海。   小猫蛋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多的味精,满满一大包晶状物,她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抓几颗放嘴里,那种鲜得直冲天灵盖的感觉她“哇哦”一声叫起来,“真好吃呀,妈妈!”   安然满头黑线,“这不是直接吃的啊宝贝。”   “为什么放菜菜里可以吃,用嘴巴吃就不行呢妈妈?”   她现在学会了问为什么,简直每天都是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安然有点受不了,又不能随便敷衍她,“妈妈也不知道呀,等你爸回来问问他怎么样?”   小猫蛋乖兮兮把手一揣,“那好叭。”   “我可以告诉你。”忽然,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瘦高个的女人,她一头短发十分飒爽,再配上高冷的五官,实在是一朵冰天雪莲啊。   安然没想到萧若玲居然在市内,“你没去沙漠里?”   “我提前回来了。”她看着小猫蛋,很认真地说:“谷氨酸钠在消化过程中能分解出谷氨酸,谷氨酸在脑组织中经酶催化,可转变成一种抑制性神经递质。【1】”   小猫蛋眨巴眨巴大眼睛:“什么意思呀姨姨?”   萧若玲顿了顿,“谷氨酸钠就是味精的主要成分,吃多了味精会导致眩晕、嗜睡、肌肉无力等神经抑制现象,懂了吗?”   小猫蛋点点头,这么说她就知道了,不过下一秒,她忽然就小手一揣,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说:“妈妈,我没力气,你可以陪我睡觉觉吗?”   安然:“???”现学现用啊小丫头,你才吃了几颗就能神经抑制。不过最近她工作忙,确实没陪她睡过午觉了,这就是赤裸裸的要陪睡啊。   不过,安然现在更关心的问题是,怎么萧若玲提前回来了,“事情不顺利吗?”   萧若玲挑挑眉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得意:“顺利,师哥让我先回来。”   安然松口气,“那快进来啊,捡着能说的跟我说说,可以吗?”她在恳求,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光自己的事,可她就是好奇,有种“虽然我没直接参与但我背后也用了功”的自豪感和参与感,而这批科学家却是实打实的参与了每一颗螺丝钉每一块钢板的设计,这种人生成就感,是经商挣大钱也体会不到的。   果然,萧若玲脸上挂着从未出现过的激动和喜悦,“上天了,我们都能放心了,其他的无可奉告。”   安然:“……”嘿,你这丫头片子,那你也别想来蹭老娘的饭。   可惜她闺女却没跟她统一战线,直接拉着萧若玲的手,“姨姨来吃饭叭,吃我妈妈做的饭,超好吃哟。”   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盆排骨汤,一盘洋柿子炒鸡蛋,还有半碗昨晚剩的辣白菜,昨晚铁蛋去她姥姥那边吃,菜就给剩下了。萧若玲洗洗手,自顾自坐下,坦然自若接过小猫蛋递来的筷子,一副“我就吃定了”的样子,真是太欠揍了!   安然觉着,这种臭脸的女人,就活该跟她的“双胞胎哥哥”宋致远一样,孤独终老,谁做他们的另一半都憋气。   然而,萧若玲今儿来,还真是找她帮忙终身大事的。刚吃饱,也不等安然把碗筷洗刷一下,她就开门见山的说:“我请你帮个忙,帮我介绍个对象,成不?”   安然一怔,“你想谈对象了?不会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吧?”不然这种钢铁直女怎么会如此主动,当初还想介绍房平西给她当挡箭牌呢。   “谈不上喜欢,就是觉着估计会比较合适,我不喜欢管别人的吃喝拉撒,更不喜欢被别人管……样貌和身高不错,以后孩子的长相也差不了,房平西比较合适。”   安然大惊:“你真看上房平西了??”不是这么巧吧,这人是一看就很花心大萝卜的类型啊,以萧若玲这么清高的女性,肯定眼神都不会给他一个才符合常理。   “对,我觉着他应该不会管我干啥,只要在家做做饭带带孩子就行,我能养活他。”即使工资不高,但她家在海城也不是普通人家,条件不差,多养活一两张嘴应该问题不大。   安然:“……”不是,大姐你内心里是不是住着个男人啊,还是个自大自信的直男,不说人家房平西不一定对你有意思,就是人家的工作,那也是阳城市最大农场的场长,工资不比你低,也是有事业的,不至于要你养。   “你帮我把这事办妥了,我记你的情。”   “既然对人家这么感兴趣,你怎么不自己去毛遂自荐?”当时她对宋致远可是有点那意思的,安然酸溜溜的想,也得亏宋致远是个瞎子,要是别的男人,恐怕已经趋之若鹜,求之不得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自荐过?”萧若玲轻咳一声,“你去问问他,怎样才肯答应,钱不是问题。”真·霸道·女·总裁,当初没这么缠着宋师哥,那是因为宋师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了婚并有了娃,要是还单身她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   安然:“……”她今天的下巴是彻底掉地上捡不起来了!   直到下午上班,她脑海里还回旋着萧若玲的嘴脸,好像她能看上房平西是他的荣幸,把他追到手简直小菜一碟……说实在的,在传统的女性魅力这一块,她真的没啥竞争力。人家都明明白白拒绝了,她还想让人中间调和讲个好价钱。   安然严重怀疑,上一世叛国的到底是不是萧若玲,总感觉以她的情商,怕是……不过,心里对这个人的警惕依然没放松,安然帮她,愿意给她饭吃,完全是看在宋致远的面子上,她在实验室确实是做了贡献的,宋致远坚称她不是这种人,安然就要好好的盯紧她,看看最后到底是她真的叛国,还是安然的“嫉妒心强”。   呵,男人,把她安然女士想得也太肤浅了。   生怕安然不上心,接下来几天萧若玲又来了一次,让她尽快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安然只能硬着头皮挑一个周末,准备上军垦农场去一趟。   当然,只要她不上班的时候,小猫蛋就是只袋鼠成精,干啥都给黏着她,“妈妈我们这是去哪里呀?”她怎么觉着路有点眼熟呢?   安然开着宋致远的专车,出了胡同上大路,先开到尽头右转进一个小巷子里。看着路边熟悉的两排柿子树,小猫蛋忽然想起来了:“这是海盗伯伯家!”   过年的时候,妈妈带她来过,专门来感谢她的救命恩人。车子刚驶进巷子口,一群孩子就眼巴巴看着,这是谁啊,谁家亲戚啊,也太阔了吧!等看到她们提着酱油瓶子走到胡同口第一家门口,还敲门的时候,小猫蛋支棱着耳朵听到一声声“晦气”。   孩子们骂骂咧咧,“原来是找独眼龙的,他是不是犯事了?”   “不对吧,犯事会给送酱油吗?”   “说不定是毒酱油,吃了能死人的那种。”   小猫蛋可是很喜欢海盗伯伯的,闻言回头,生气的叉腰说:“我们家的酱油超香,超好吃!我就要送给石头伯伯!”   “嘿,小丫头你还向着独眼龙呢,你知道他有多坏吗你?”   小猫蛋有点好奇了:“有多坏?”她眼珠子一转,“反正没你们坏,我妈妈说了,背后说别人坏话,嘲笑别人缺陷的都是坏人。”   安然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跟一群不认识的大孩子吵架,还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中途都不带停顿和打结的,最近半年这语言能力是刷刷刷的上涨啊。   上次来的时候安然就发现了,石家的院墙很高,比周围人家的都高,但院墙上还是免不了各种大大小小的脚印,手掌印,粉笔和油漆写的乱七八糟骂人的脏话……别家的都不这样。   小猫蛋上次来的时候就特别生气,但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无能狂怒。这次只见她眼睛一亮,“妈妈,我可以帮伯伯擦墙吗?”   她的办法,就是把坏人写的坏字擦掉。   安然老怀甚慰,她的闺女已经知道主动帮助别人了。“好啊,但妈妈还有个办法,让坏人以后都不敢再乱写乱画的办法。”   母女俩凑一起,嘀嘀咕咕说了几句,石万磊就出来了,他刚把木板门一拉开,胡同里的孩子就“呜哇”一声全跑了。   “谁他娘的又在我院墙上乱写乱画,让老子抓到揍不死他!”石万磊凶巴巴的吼着,吓得孩子们鞋都跑掉了……不敢回来捡,就这么哭丧着,号着“独眼龙抢我鞋子”往里跑。   小猫蛋双手叉腰,也不甘示弱:“我石头伯伯才没抢你鞋子,你说谎!”   “小安同志你们来了,有什么事吗?”石万磊很明显是刚睡醒,胡子拉碴,睡眼惺忪。   “给石大哥送点酱油和味精,咱们家里也吃不完。”安然说着,就把东西提进屋里。石万磊的院子不小,房子也很大,但因为常年不打扫,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院墙脚地都长青苔了。   院里好多好多石榴树,几乎是一平方米里就有两棵,都是光秃秃的,不过奇怪的是树杆枝桠上居然拴着十几根彩带,有的已经掉色了,有的是还崭新,显然不是同时挂上去的。   小猫蛋仰着脑袋:“伯伯,彩带是你挂的吗?”过年的时候二分厂门口和围墙上也会挂几根,她和小枣儿最爱去看啦。   石万磊顿了顿,“嗯。”   “为什么挂石榴树上呢?”而且,她还发现了,挂的都是石榴树,石榴树跟外头的柿子树不一样。   观察力这么强的孩子,石万磊也是第一次遇见,心里暗叹可真聪明啊,如果他的小石榴活着,应该也是这样聪明的孩子,毕竟才三岁的时候她就会亲亲他,要他抱抱,会把好吃的喂给他……他前半生最大的幸运就是生了这么个女儿。   安然不经意间看见他抬手抹眼睛,心头一跳:看来是真有什么伤心事的。   遂不想再让小猫蛋追问下去,可石万磊却说:“你们肯定很好奇吧,我为什么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院里还种了这么多石榴树。”   “对不住石大哥,孩子不懂事。”   “不,小野很懂事,我的女儿小石榴要是能活着,比她大三岁,应该上一年级了。”   原来,石万磊本来是有妻子有女儿的,可惜的是妻子在生女儿时大出血没抢救过来。幸运的是,女儿很乖巧,很像她的妈妈,家里老母亲帮着照料,他则是一名光荣的边防公安,以前一直在南方某个毒品交易泛滥的省份边防城市工作,破获很多起案子,立下不少功。当然,他工作那几年,整个东南亚都还不稳定,再加上我们国家跟猴国的摩擦,其实守边任务很重,他一年也只能回来一两次。   他的小石榴,四岁了,只见过爸爸六次,可她从来不怕爸爸的独眼,会温柔的亲亲他的独眼,告诉他她想爸爸了,爸爸快回家吧。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农历三月,石榴开花的时候,他回来探亲,祖孙俩在院子里给他做了一锅石榴花饼子,让他带着路上吃。他一路上还在想着这次回来的不愉快,母亲哭着让他回阳城吧,宁愿不要公安的工作,回来街道办的厂子里也比刀尖舔血强。   看着母亲的泪眼,女儿稚嫩的面庞,这次他动摇了,他想着,等把手头的案子办完,就当是他最后一个案子,给单位一个交代,也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   结果呢?他还没回到工作地,街道办就打电话去单位,说他女儿跟着胡同大孩子孩子去农药厂附近捡垃圾,正巧遇到农药厂爆炸,爆炸后继发熊熊大火,她的女儿被炸(烧)得尸骨无存……当然,哪怕是活着,一个四岁的孩子也逃不过外泄的高浓度农药。   老母亲受不了打击,没半年也去世了。   从此以后,这个家里就只剩他一个活人了。   当年农药厂爆炸的时候,安然刚来到二分厂大院没多久,她也听刘宝英说过这事。不过因为并未造成工人伤亡,只是听说附近捡垃圾的一个小女孩遇难,厂子实在太远了,她也没去了解过事情的真相。   每当他思念小石榴的时候,就在院里种一棵石榴树,或者在石榴树上系一根女儿曾经最喜欢的彩带,让迎风招展的彩带指引她的魂魄归家。   可是两年了,他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女儿,或许,是女儿还不肯原谅他吧?连魂魄也不愿回来看他一眼。   小猫蛋看着看着,忽然小声说:“伯伯,姐姐会回来。”   安然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这孩子真是,安慰人也不能这么说吧……却不知,她的闺女,从来不会说错话。 第64章 三更合一   不过, 当天回去,安然经过黑市的时候看见有卖猪板油的,没忍住又花高价买了十斤, 天冷吃清油真的不扛饿啊!就这么在石家耽搁一会儿, 又买买东西, 就把要去军垦农场的事给忘了。   不想把猪油放冰箱里,安然决定帮助石万磊的事过两天再去, 趁今天休息先把猪油给熬出来,晚上也能给包括黑花在内的三只小馋狗做顿油渣馅儿的大包子。   要说这家里孩子们百吃不厌,常年高居最受欢迎食物榜首的,一定非油渣包子莫属, 每天只要一问他们想吃啥, 连宋致远也说吃油渣包子。想想以前是多么玉树临风不沾凡尘的人啊, 油渣这种又油又腻的东西,不也吃得嘎嘎香?   要是哪天回家看见吃油渣包子, 所有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什么胆固醇啊脂肪肝啊, 没用,他们就是爱吃, 爱到不行不行的那种。   今儿也不例外,铁蛋听妹妹说家里有吃不完的酱油,立马就抱着大包子, 蘸着酱油吃起来, 还要给酱油里放点辣椒和蒜泥……大包子吃成了小笼包,别提多享受了。   吃完他还破天荒的,非常主动的帮着小姨洗碗,洗完碗又屁颠屁颠扫地、拖地, 把厨房和餐厅收拾得那叫一个干净,要是瓷砖那都能当镜子用了。安然乐得享清闲,也觉着奇怪,满眼探究的看着他:“包文篮,老实交代你今儿在学校是不是干啥坏事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没,绝对没,我对毛主席发誓,真没干坏事。”   可安然还是觉着古怪啊,这么冷的天,衣服他都是两个礼拜才洗一次,洗碗可是他最不喜欢干的事儿。   小猫蛋也问:“哥哥你是不是想买弹弓啊?”   “别胡说,我不买,我不花我姨的钱。”铁蛋在小姨日本鬼子探照灯一样的目光下,小声加了句——“我就花一点酱油,半斤酱油,可以吗?”   他的眼睛看久了还是很好看的,有种介于成年人和儿童之间的清澈和狡黠。此时里头装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安然哪里舍得拒绝哟,别说家里还有三斤酱油,不知道得吃到啥时候,就是家里没有多余的,花钱她也买,但有个前提。   “你先告诉我,拿酱油去干啥?做坏事我打烂你屁股。”   “不不不,不做坏事,姨你咋这么小看人呢,就觉着我包文篮只会干坏事吗?”   “废话少说,拿出你的理由,能说服我,别说半斤,一斤也能给你。”   包文篮眼睛一亮,“真的吗?那好,我同桌你还记得吗?就廖星月,她妈妈不会做饭,她每天放学回家还得自己做饭给她妈吃……唉!”   廖星月前天做饭不小心把手烫了个大泡,有鸡蛋那么大,水泡还是他用圆规给帮忙戳破的,黄水流出去后伤口通红通红的,一层薄薄的水泡皮挂在上头,做不了饭了,她就每天用单手煮稀饭。“唉,姨你是不知道,她妈妈真笨,居然不会做咸菜,家里啥下饭的都没有,咱们给她送半斤酱油,拌饭吃怎么样?”   安然摸了摸他脑袋,这孩子虽然从小没爹没娘,野蛮生长了六年,在小海燕也很少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善意,可自从自己日子好过以后,他却从不吝啬将自己的善意和爱心给这个世界。   安然一直觉着,人和社会的关系很复杂,但最基本的就是接受与回馈,铁蛋从未接受过来自世界的善意,但却回馈了很多,以前欺负过他的牛蛋落魄的时候只有他给吃的,现在的小女同桌也是,只要是他认为好的朋友,他就会一直对他们好,好到底那种,真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小男子汉。   只有这样回馈社会的人越来越多,社会才会充满正能量。如果谁都只想从社会汲取,那再文明再先进的社会都会被掏干,变成一个充满负能量的黑洞。   她很庆幸,她的孩子是这样一个善良的,懂得回馈社会的小男子汉。   安然搂着别扭害羞的男孩亲了一口,“傻,你姨是那种小气鬼吗?不过,下次可不能再用圆规给她戳了,知不知道我给你们说过的无菌操作?白求恩怎么牺牲的还记得吗?”   “哎呀放心吧姨,圆规头我用烧酒擦过的。”臭小子看过几部电影,还用蜡烛点火烧过圆规头呢。   安然这就放心了,专门拿个吃空洗干净的罐头瓶子,是玻璃的,小口,灌满一瓶,又把盖子拧紧,“拿去吧,送给你的好朋友吧。”   “谢谢姨!”   小猫蛋一听说也要去,反正这儿离廖星月家也不远,安然就同意了,让铁蛋带好妹妹。   第二天,安然到单位准备再接着问问大家意见,去哪家单位呢,忽然就听见楼底下吵吵嚷嚷。李菊花拎着两铝皮饭盒的烧卖上来十分大方的分给大家伙吃,还说:“又来了。”   “啥又来了?”   杨芳芳拿了一个烧卖,温度正好,不烫不凉,“就是青阳街道办那个主任呗,他要让咱们去他们胡同口建一个青少年宫,这不是胡扯嘛。”   “怎么说?”   “小安你知道他们胡同就是金鱼胡同吗,那里胡同第一家住的可不是一般人。”   一听金鱼胡同第一家,安然就有预感,怕不是石万磊?果然,几个妇女絮絮叨叨说起来。   原来还真是石万磊家,事情还得从他女儿小石榴说起。本来四岁的孩子,父亲当边防公安补贴不少,家庭条件按理说不差,尤其是有奶奶带的孩子是不用出去捡垃圾的,可那天恰巧胡同里街道办主任的闺女带着孩子出去,她不喊别人,就专门来喊小石榴,这可是从来不跟她玩的漂亮大姐姐呀,小石榴受宠若惊,生怕姐姐反悔,也没跟奶奶说一声就悄悄跟着跑出去了。   石万磊是干公安的,工作经验丰富,转回第一件事就是问主任家闺女,因为觉着反常,女孩又说不出个啥,他在问话的时候可能态度比较凶狠,吓到小女孩,直接把孩子“吓傻”了,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胡同里的人都说他是对人小女孩怎么着了,虽然没证据,但两家人这是彻底结下梁子了。   具体有没怎么着谁也说不清楚,石万磊说的话没人信,大家愿意信的是成年人嘴里编排的带点成年人爱听那味道的流言蜚语。   这街道办主任别看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可在这个户口大过天,劳动关系得让他经手盖章的年代,石万磊也没少被他刁难,弄得要工作没工作,要真相没真相。本来他是在边防任务中失去一只眼睛的人,这样的伤残等级本该得到当地的抚恤和照顾,可街道办主任把他名额弄没了不算,最近还开始打起了别的主意。   他一直鼓动市总工会去金鱼胡同口建青少年文化宫,而建设的位置正好需要占用石万磊的房子,到时候他不拆也得拆。可以前高美兰在的时候是很讲道理的,明确说了,人胡同口第一家不愿意搬迁和拆房子,这文化宫建不了,让他回去吧。   可封登辉,也就是这个青阳街道的主任,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关系,让市委给工会施压,还把他家那傻闺女带来门口闹,说他闺女当年之所以会被恶人吓傻,就是这些她们这些搞妇女儿童工作的人没做到位,这事得她们负责,以后建起文化宫来,让更多的孩子能够有个安心学习的地方,这也是为未来的社会主义花朵做贡献啥的……套话倒是一堆堆的,可高美兰是什么人,能同意才怪!   “这不,最近听说咱们高主席调省城去了,他又来磨人。”   安然是真没想到,原来石万磊的女儿去世还有这样的“故事”,难怪金鱼胡同的孩子对石万磊是又恨又怕,当时她还觉着奇怪,明明是不怎么相干的啊,他又不爱出门。说不定就是这个街道班主任怂恿挑拨的,去年石万磊好容易借到钱做倒爷,估计也是被街道班主任偷偷举报的,不然石万磊不去的时候怎么没人抓,他那天去了刚好就有公安了,还让他一个有公安工作经验的人一抓就被抓到。   现在想来,当时以为是偶然的事,全是疑点啊。   想通了,安然忙问:“那现在的贺主席是怎么想的?给他建吗?”   贺林华刚上任两个月,还不清楚情况,说不定还真会被他花言巧语给鼓动。安然对石万磊那是发自内心感谢的,现在知道了他曾经的职业,那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都是跟宋致远严厉安一样为社会做贡献而顾不上小家的人,她必须帮一把,帮他守住房子。   房子,是他和女儿唯一的纽带,有房子在,他女儿的魂魄还能找回来,要是连房子也没了,那他跟小石榴就真的什么交集都没了,她会迷路的。   在这一瞬间,安然决定,要帮他保住房子!遂端着茶缸子来到走廊往下看,封登辉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脸色潮红,双目像闪着火焰,下一秒钟就能喷出火苗来似的,被他堵住的正是一头雾水的贺林华。   “有什么事去办公室说,你的意见我们会考虑。”贺林华脸色已逐渐不耐烦。   “我就在这儿说,你们工会的老娘们一天尽不干事儿,就知道领工资,工资还比咱们高那么多,你们对得起党和政府发的这么多工资吗你们?”封登辉一张老脸那叫一个愤懑。   工会本就没几个男同志,恰巧今儿男同志们都下乡了,就七八个妇女同志在,被他一扫把打翻一船人,心里实在不爽,但知道他不是个善茬,已经来过许多次了,谁也不敢顶嘴,一回嘴他就找着发泄对象了,张开臭嘴就是一顿疯狂输出。   大家越是没人去帮忙,贺林华越是被他缠得脱不开身,她两只手加起来只有六根手指头的弱女人,怎么可能是全手全脚还力气贼大的男人的对手?   安然就看不惯这种有事不好好说事儿,有理不好好讲理的人,你一大老爷们你缠着人家女同志,很明显是扯皮啊!管他娘的有理没理,一律当无理取闹对待。   安然眼睛一动,有了。众人只见她们的小安主任从从容容地走进办公室,从门后的脸盆架上端起半盆热乎乎的洗手水,这是刚才众人为了吃烧麦用的洗手水,说不上脏,也说不上烫,大家不知道她端起这盆子是要干啥。   安然端着盆,站在二楼过道上,眼看着贺林华烦不胜烦,绕开封登辉的阻拦准备上楼,二人之间离了有三米不到的距离,说时迟那时快,一盆温水从天而降,把封登辉兜头淋了个透心凉。   哦不,还不凉呢,刚泼上去那一瞬间,水是温的,从天而降的水大部分从他头上、脸颊、脖子淋进了胸膛、肚子,甚至淋到了下半身……也就几秒钟的功夫,跟人体温度比起来,水不算热了,开始转凉,外头还早早的下起了雪……封登辉打了个冷颤,“谁啊?眼睛瞎了吗?!”   安然也不露脸,拎着一把摇摇欲坠的快要破得不成样子的水壶,水壶盖子是开着的,“下头哪个疯狗乱吠,我这水壶可不稳,咱们工会清水衙门,没钱换新的用,要是不小心掉下去或者热水倒下去,要怪就去怪上级部门啊……哎哟……”还冒着热气的水就洒了一点出来,吓得封登辉一个箭步跳开。   那热腾腾的可是一壶开水啊,除非不想要这张脸了。   他跳开去还想骂骂咧咧,安然已经大声招呼门口保卫科的同事:“这人扰乱机关工作秩序,影响他人工作你们还不赶紧送派出所去?”   两名保安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跑过来。这工会来办事的人不少,也有撒泼扯皮的,确实不少,而且因为业务对象多为妇女,他们也不好对妇女怎么着,但这大老爷们,刚才叫得比狗还大声,比狗还凶恶,早看不惯了。   封登辉顶着一身逐渐变凉的水,跑得比兔子还快!开玩笑,要是进了派出所,留下个案底啥的,他的工作就成问题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啊,跑到大门口,确保不在人单位范围内,这才伸长了脖子,踮着脚骂骂咧咧。   一群女干部们,看得那叫一个爽,纷纷说:“小安主任你厉害啊,他再骂你就再吓唬吓唬他。”   安然笑着说:“不用吓唬,他马上就得冻死了。”   外头下着今年第一场雪,还越下越大,室外气温零下七八度,他那一身水马上就要结成冰壳子,他要不怕冻,不怕死,那就骂呗,欢迎之至。   果然,冯登峰没骂几句就抖抖索索着跑了,大家冲安然竖起了大拇指。   贺林华回头,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女工主任,她做事风格,似乎……也挺直接?以前,贺林华对安然没啥特别的感觉,只觉着她年纪轻轻就被提拔上来,基层工作经验也就两年多三年不到,应该是能力不差,后来自我介绍的时候发现她是话最少,信息最全面的,又到上次跟她讨价还价要经费,真是印象深刻呢。   优秀女人总是最能欣赏自己的同类,安然并没注意到贺林华对她态度的转变,她现在忽然想起有个事情必须马上去做了。不过今儿是雪天,一直等到两天后雪停了太阳出来,大地又开始短暂回暖,她才带着小猫蛋去个地方。   小猫蛋蹦跶着她的羊皮靴子,今年又长大一岁,鞋子有点点小了,外头也有好几个地方破皮了,但她还舍不得送人,说是爸爸给她做的,她要穿着等爸爸回来。这不,牵着妈妈的手,她满怀期待地问:“妈妈我们去干啥呀?”   “去帮助你海盗伯伯。”   小猫蛋顿时想起上次的事,“我们怎么让坏人写不了字呢?妈妈。”   安然带着她,先到李小艾家一趟。   “小艾不在家,说是出差了,安姐你们找她有事的话给她留个口信也行,等她回来我转交给她。”姜海燕正给李忘忧穿衣服。   李忘忧也就是小悠悠,她现在快一周岁了,小小的鹅蛋脸跟妈妈很像,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十分可爱。李小艾那是常年不在家的,顶多两三天回来一次,可小丫头现在牙齿出得好,能吃不少辅食,还会“得吧得吧”说很多话了,每次妈妈回来她都能甜甜得叫“妈妈”,跟妈妈也很亲,看得出来海燕带得不错。   而且,安然细心的发现,她们家靠窗的桌子上放着几罐全新的还没开封的海城牌麦乳精和婴儿奶粉。肉眼估计这些东西少说也得值个百八十块钱,倒不是说李小艾买不起,而是她的工资基本一分不动,每个月都是姜海燕拿着她的印章和工作证去财务室取的,基本也就能花四五十,还能剩二三十块在户头上,出纳帮她记着呢都。   而海燕这个人,以前穷惯了,花钱很省,除了满足小悠悠的日常营养健康,她不会多花一分钱,哪怕是做饭也是做两锅,悠悠吃好那锅,她自个儿就随便吃点稀饭馒头就咸菜,买奶粉这些安然跟门市部那边打过招呼,让她直接去就行,每次拿的都是最便宜的价钱,而她每次也只舍得买一罐,等快喝完再去买新的。   不像安然会囤奶粉,到现在还有半罐子剩的,她可是非常非常会过日子的。   但安然只是心里奇怪,也没问是谁送的,她觉着帮忙是帮忙,但管太宽就是没界限感了。于是笑了笑:“不找小艾,我找你。”   姜海燕一愣,“小安找我啥事呢?”   “我来问问,知道你爸最近在哪儿干活吗?我找他要一桶石灰,能刷墙用。”   姜海燕立马道:“是你们家房子需要刷吗?”她赶紧准备解下围裙,这就去找姜德宝大叔。   安然哭笑不得:“哎呀你真是,忙啥呢,我家房子没事,是我想帮别人刷,你把他们干活的地方告诉我,我自个儿去找他就行。”   小悠悠跟猫蛋姐姐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越说越开心,居然张开手要让姐姐抱。   哪个小女孩不喜欢当小妈妈呢?安文野可是经常给那些小兔子小熊猫当“妈妈”的人哟,此时有个真正的奶娃娃要抱抱,她立马手一痒,就给伸出去了。   安然虽然在跟海燕说话,但一直注意着孩子,此时忙说:“小野你还小,抱不动妹妹,俩人在床上玩就行了,啊。”自个儿走路还时不时踉跄呢,这么小的孩子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猫蛋有点倔强,就像当年在小海燕哥哥总是偷着抱她一样,她其实已经偷着抱过悠悠妹妹啦,“我抱得动,不重。”   安然也不是一味溺爱,把脸一板,“不是光抱得动就行,咱们要对小妹妹的安全负责,万一摔了妹妹怎么办?”   小猫蛋“嗯”一声扁着嘴,心里很委屈。   问到地址,安然留女鹅在这里玩,她去找姜德宝买了一桶石灰和半桶红油漆,这些东西是统购统销的,她没有票据和介绍信很难买到,但姜德宝的建筑工程队里却不缺。   姜海燕是个心思十分细腻的女人,又因为结婚多年从来没生过,甚至都没怀过孩子,特别喜欢孩子,这大院里的孩子她一个个如数家珍,尤其是小猫蛋,那是她最喜欢的。   此时,见她低着头扣手手,一直不说话,忙小声问:“小猫蛋怎么啦?”   “我不是小猫蛋,我是小野。”本来,小丫头只是有点委屈,现在都委屈爆炸了好吗?直接带着哭音说:“阿姨,我是我妈妈的小猫蛋,我妈妈一个人的……呜呜……”   哎哟,这可吓坏姜海燕了,赶紧把小悠悠放床里侧,用被褥围挡起来,抱着小猫蛋哄:“这是咋啦,跟阿姨说说呗,咋这么委屈呢?”   小猫蛋也说不上来,明明妈妈以前也凶过她,还凶过哥哥的,可今天她就是觉着委屈。只有做错事才应该凶,她又没做错事。   是的,安文野固执地认为,自己没做错事,一点也没错。因为她完全能抱得动妹妹,也没摔过妹妹,妹妹还超喜欢她呢,为什么妈妈就是不许抱呢?   姜海燕看她哭就心疼,比自己哭还难受,忙搂住她颠了颠:“阿姨给你泡麦乳精好不好?香香甜甜吃了就不生气啦。”   大部分孩子听见麦乳精都会高兴,但安文野那是从小到大吃惯了的,不馋也很懂事,不会说辜负别人好意的话,“谢谢阿姨,留着给妹妹喝吧,我……我是大朋友,不是小朋友了。”   海燕哈哈笑,“你在阿姨心里,你妈妈心里,永远都是小朋友,小宝贝知道吗?”   “真的吗?”可她怎么感觉她已经不是妈妈的小宝贝了呢?   自从那天在新华书店,她算出明朝哥哥的题目后,妈妈就不爱她了,一点儿也不爱了。   悠悠现在正是馋嘴的时候,啥都喜欢吃,闻见香香的麦乳精味道,口水就流到下巴上,“麦麦,麦麦!”   显然是很喜欢喝的,小猫蛋就跟她你一勺我一勺的喝起来,姐姐特别贴心的帮着妹妹吹吹,妹妹就眼巴巴的口水滴答的看着……就这样,房平西站在门口,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姜海燕看见他,脑袋都大了,“这位同志,你怎么又来了?”   小猫蛋迅速支楞起耳朵,房叔叔是爸爸的朋友,没听见他说话,小丫头终究沉不住气,急急忙忙问:“叔叔,我爸爸回家了吗?”   “还没,怎么,想他了?”房平西把小悠悠抱起来,轻轻的抛了两下。   安文野羡慕坏了,她爸爸小时候也是这么给她举高高的,现在她都变成大宝宝啦,爸爸肯定已经抱不动她啦……想想就有点难过呢。   不过,输人不输阵:“嗯呐,我爸爸力气比你大。”   房平西一头雾水:“???”   “我爸爸怎么还不回来,他也不爱我了吗?一点儿也不爱了吗?”   房平西乐了,“你个小丫头谁跟你说的爱不爱啊,你懂什么意思吗?”   “懂啊,爱我就要抱抱我,亲亲我,还不能凶我。”小嘴巴嘟着。   “哎哟,这是谁给你委屈受了?谁凶你?”他故作神秘,“嗯,让我猜猜,凶你的人一定是个女同志,很漂亮的女同志,对吗?”   “我妈妈才没凶我,她……她就是……呜呜……”不打自招,说着说着又委屈上了。   她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妈妈凶她呢?因为哥哥说了,妈妈凶巴巴的天天只会骂他,他一点儿也不爱她的妈妈,可吃她妈妈做的菜那叫一个利索,风卷残云。   小孩再聪明,也只会听字面意思,记着哥哥说的,爱她就不凶她。   房平西笑笑,也没把她的小心事当回事,但可以顺便问问宋工到底啥时候回来,他后院起火了,他们家最厉害的两个女同志干架咯。   宋致远在沙漠里接到这个卫星电话的时候一脸懵,他妻子和女鹅吵架了?而且女鹅还委屈坏了,那可不是小事啊,必须回,马上回,等最后一次试飞结束,把所有数据填完立马快马加鞭回去,收尾工作就留给房平东了。   当天下午,传说中的“干架”的母女俩带着东西,开着车子又折回石万磊家门口。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胡同孩子都在自个儿家里吃饭,外头很安静。   安然叫小猫蛋来只是增强她的参与感,其实全程压根没让她帮忙,石灰和油漆都是有刺激性气味的,安然让她离远些,自己穿着一身宋致远的旧衣服,头上包一块头巾,戴着手套一刷子一刷子的,站在一把高板凳上,一个小时累得那叫一个腰酸背痛,好容易才把一整个院墙外围给刷得雪白雪白的,白得简直都晃眼了!   “哇哦!好白呀!”小猫蛋围着墙跳了两圈,哪儿哪儿都是白的,不过以她的观察力倒是很快发现有些地方白的很不均匀,有的地方还露着一点点原来的土黄色。但她是妈妈的捧场王,妈妈做啥都是棒棒哒!   这时候的她,哪里还记得早上闹的矛盾啊?谁说她委屈了,她一点儿也不委屈!谁说妈妈不爱她?明明很爱她的好吗?   这时候,胡同大孩子出来了,也被这面雪白雪白的大白墙给惊到了,“你们干啥呀?”   “当然是给我石头伯伯刷墙咯。”小猫蛋学着哥哥,一副很拽的样子。   小拽妹。   “不是,你们刷了干啥?又不是你家的。”石灰不要钱啊。   小拽妹想都没想:“因为,这是我石头伯伯家的呀。”   其他人:这小傻子,不就是一无儿无女的独眼龙嘛,讨好他还能怎么着?是把他的霉运分一半给她们,还是再被他吓疯一个呢?   要说这胡同里的孩子为什么这么讨厌石万磊呢?小猫蛋不知道,安然却是清楚的,石万磊得罪了封登辉,封登辉作为这个街道的“土皇帝”,只要表现出对石万磊的不喜和排斥,其他人为了一个工作名额,甚至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多的是上去直接挑衅石万磊,排挤石万磊的。   他这几年还能住这里,估计也就是自己够强硬够凶恶,要是换了别人,不被赶走也得抑郁了。   而支撑着他在这个谁都不喜欢的环境里住着,大概就是小石榴吧。   等着小石榴的魂魄归家。   小猫蛋“哼”一声,不跟这些坏哥哥坏姐姐说话了,石灰刷上去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干,但好在安然刷的并不多,只是薄薄的一层,今儿又出了个大太阳,一会儿就干了。   不仅孩子们在看,就连胡同里的大人,也三五成群躲在一边看着呐,就想看看这个女同志她到底想干啥,这两年来还没人敢跟石万磊接触,更别说是帮他。这女同志到底是烂好人呢,还是不清楚状况呢?   想着,只见安然又拿起刷子,蘸着红色的油漆,在墙上刷起来。   有老太太问小猫蛋:“这是谁家孩子啊?”   小猫蛋想了想,虽然不喜欢这里的哥哥姐姐,但老奶奶是老人,她要懂礼貌:“小安主任家哒。”   这孩子白白胖胖,又很文静,不像胡同串子,一看就是家庭条件不错,家教也好的娃娃。就有人问,“小安主任又是谁啊?咱们街道上有姓安的干部吗?”   小猫蛋看了看妈妈,见她没反对,这才字正腔圆道:“小安主任是工会的。”   其他人还想再问,忽然有人说:“嘿,这女同志咋在墙上画五角星呐?”   原来,安然用红油漆在白墙上画出几颗鲜红的大大的五角星,每一颗都有脸盆那么大。但凡是上过学的,谁不会画啊?安然画得很标准,还很快,用据此木板在下头隔断挡着,不然油漆会往下淋。   “这一颗颗五角星,象征着的是最高领导人对咱们的关爱和指挥。”安然简短地说。   刚才问话的老太太又问:“小女同志,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墙吗,你居然就敢画上去,当心那个疯子出来,他发起狠来可是谁都敢打的!”   “就是,他连咱们街道办主任都敢打,就是十岁的小女孩也不放过,他简直不是人,他就是个畜生!”   其他人纷纷附和。   安然也不反驳,冷笑着,大声喝问:“这里的一寸一土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吗?”   众人不明所以,“是啊,肯定是。”   “那这是社会主义的墙吗?谁敢说不是?啥谁家的,你敢说你家的墙是你私有化的吗?你是想走资本主义道路吗?”   被她指出来的骂“畜生”的年轻人,脸色就一变,立马改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家的墙,不不不,这儿的墙都是社会主义的。”   安然冷哼一声,高声道:“这道社会主义的墙上,画着五角星,知道五角星怎么来的吗?那可是革命先烈用鲜血染出来的,谁要是敢把它们擦掉,敢在上头乱写乱画,敢把墙拆掉,谁就是跟咱们唱反调!”   她的声音很清脆,吐字非常清楚,每一个字之间的停顿都恰到好处,保证能让所有人都听清楚,那是她的决心,也是她的力量,更是她的“魔法”。   所有人为之一振,这小女同志看着不吭不声的,咋跟斗天会那些小将一个样啊,动不动就大帽子一戴……但心里吐槽归吐槽,大人们立马改口教育自家孩子:“听见没,这面墙以后再不能乱写乱画了,不然……”   “谁要是敢玷污革命先烈的鲜血,我第一个不饶他!”刚才被安然反问的年轻人,忙着第一个表决心,他家庭成份不太好,最近准备去只接收红五类的厂里上班,要是让人抓住小辫子就没戏了。   “对!谁要是敢拆墙,我第一个不同意!”   “对,我们不同意!”孩子,八九岁半懂事的孩子,其实是最容易被“鼓动”的,只要有人带头喊口号,这事就板上钉钉了。   安然很满意,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得再上一道保险。   只见她继续用剩下的红油漆,在白墙上大大的写了一排最高指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有识字的大声念出来,所有人肃然起敬,这句伟大的真理,在今后的几十年得以验证。安然写完都有点恍惚,什么样的伟人,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下总结出这样的真理,并将之付诸一生?   真是,想想就热泪盈眶啊。 第65章 三更合一   接下来几天, 安然都带着杨芳芳和李菊花搞调研,在市里各大小单位里跑。别的不说,世面倒是见过了, 安然以前从来不知道, 一个小小的阳城市居然有这么多家单位, 除掉各机关,哪怕每天跑四家, 每家待一小时,除掉路上的时间,大家伙也累得够呛。   两千块钱倒是已经拨到樊丽萍那儿了,其他部门的已经各自领到部门手里, 马上就能花出去了。   可安然的目的不是把经费花出去, 两千块钱无论怎么花也不可能花出花儿来, 她有自己的计划。   因为实在太累了,安然就让杨芳芳和李菊花在办公室休息几天, 换另外两个跟着出去, 一个叫邵梅, 一个叫何青青,还有一个正怀着孕, 安然得照顾一下,这种雪地里骑车的事坚决不能让人干,平时没啥事安然都是催她早点回家的。   亲力亲为惯了, 安然还真是不放心把工作甩手给别人, 去哪儿都自己带着个本子,一圈下来她算是了解整个阳城市的情况了。   但人也瘦了两斤,好像连皮肤也晒黑了两个度,气温是低, 但石兰省的紫外线也是真强。   但跟工作能带来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比起来,这点外貌上的变化又算得了什么呢?   邵梅和何青青比她就好多了,因为出去时间没她多,虽然说这年代的人没啥防晒意识,但每天办公室坐着,雪花膏擦着,出门还把帽子戴着,倒没啥太大变化。   尤其邵梅,是安然叫了好几次,才不情不愿出门的。平时安然没安排到她的时候,她就仗着资历老阴阳怪气,一会儿说她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会儿又说其他人是拍马屁准备拜码头……可安然要是哪天没出去调研吧,她又要背后嚼她不干正事只会做办公室。   安然心想,到了新单位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得控制一下暴脾气,领导就该有领导的风度,所以一直也没翻脸。   此时,铁蛋看着他小姨这张有点黑的脸,叹口气:“姨你可少晒点太阳吧,等我姨父回来都认不出你了。”   安然还没说话,小猫蛋先忍不住插嘴:“可是,可是我能认啊。”   “边儿去,说的是我姨。”铁蛋剥好一个蒜瓣,假装要喂她嘴里,吓得她赶紧一把捂住嘴,哼坏哥哥!臭哥哥!   “我是坏哥哥,那谁是好哥哥?房明朝吗?他现在跟我一个学校了,你要喜欢跟他玩儿,我哪天带你去上学,怎么样?”   小猫蛋认真的想了想,“好鸭。”   铁蛋眼睛一瞪:“那你不跟严斐玩了吗?”   小猫蛋也学着他叹口气:“弟弟不在家啊。”   事情是这样的,夏天的时候高美兰不是调省城去了嘛,她喜欢孙子,而严厉安和胡文静也心疼她一个孤家寡人在省城待着,就寻思着反正严斐还不到读书年纪,给送省城去陪陪奶奶呗?当时小伙子是高高兴兴的去了,还跟猫蛋姐姐夸下海口,等他回来看她,他要每天把糖省下来带回来给她吃,巴拉巴拉小嘴可甜了。   结果这一去,马上半年了,还一次也没回来过,只胡文静每个月上省城去看一次,听说现在跟着奶奶学得可乖了,已经会写自个儿名字啦……可他都忘了姐姐咯,小猫蛋生气地想。   哼,严斐说话不算话,难怪他只能当男孩,不能当女孩!   自从去了省城,小严斐只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还是打到二分厂厂办去,忙得脚不沾地的工作人员接到一个奶声奶气的电话,说要找安文野,大人们谁知道安文野是谁啊,都问他们厂里有这个人吗?   倒是有人想起来,怕不是也是个小孩子?姓安的小娃娃,怕不是安干事家的?大家跑隔壁工会去问,还真是有这么个人。   但等陈媛媛把小猫蛋找来接电话的时候,那边已经挂断了。这么一耽搁,占着线,中途有好几个电话打不进来呢,厂办的人本来有点意见的,结果一看小姑娘气鼓鼓的比他们还气,顿时又都乐了。   妈妈帮她查过,查不到那天打来的号码,小姑娘想回电话也回不了,别提多难过了。她当时要是不睡午觉,不在悠悠家玩就好了,电话肯定就能接到了,唉。   安然最近忙着,本来早就打算帮她去问问胡文静的,“那你等着吧,下午下了班我去门市部问问你文静阿姨。”她平时肯定跟那边有联系,问个号码就是。   高美兰的工作也很忙,其实也没多少时间带严斐,就给早早的提前送市委机关幼儿园了,又给配了个保姆,专门负责接送孩子和祖孙俩的生活起居。   当然,经过钱大妈那个坏保姆,现在他们的保姆可是书城市委直接给派的,经过考察的,而且很专业,一日三餐吃啥喝啥营养搭配,比例科学,几点接送孩子,那都是有纪律的。   更何况幼儿园就在市委家属大院隔壁,门口有警卫,其实不用保姆接送,三岁的小严斐也能自个儿回家。   胡文静倒是乐得轻松,虽然时常也会想儿子,觉着膝下空虚,可每天不用操心儿子吃喝拉撒,不用管他睡不睡觉,还送去学校里提前上学,比别人早一年接触科学文化知识,她心里还有点高兴呢。   每天就上班下班吃饭逛街找朋友玩儿,它不香吗?   反正丈夫也经常不在家,她一个人住着大房子,别提多舒服了!   “小安你怎么都不来我家玩?去了两次你们单位,她们都说你出去调研了,你最近忙啥啊?”胡文静嗔怪着说,一把挽住安然的胳膊,“黑了黑了,原本你这身小白皮可羡慕死我了。”   安然于是把工作上的事说了,“你说这两千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的,我怎么花还真是个问题。”   “这还不简单,要么直接发,给困难女职工发钱呗。”胡文静说完,想起要是婆婆听见,肯定又要说她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忙改口道:“还是送东西吧,把钱拿去农村换成鸡蛋,再把鸡蛋送给困难女工,既帮助了女工,也帮助了农民。”   嘿,安然没想到她还能想到这么接地气的法子,“看来小斐奶奶不在这半年,你进步挺大,啊?”   “快别提了,长进啥哟,小斐他爸还说我不求上进呢。”   “怎么说?”安然也是好久没跟她聊天了,朋友之间的交流总是能带给她快乐。   “上个月,咱们门市部的副主任不是调走了嘛,就想提拔一个副主任上去,门市部提我,我给拒绝了。”   “为啥?”安然没想到,这年代如此公平,上升通道如此畅通,居然还有人不愿意上升。五十年后年轻人咸鱼瘫,那是因为资本已经盘踞一切能挣钱的行业领域,上升渠道已经对没背景的年轻人关上大门。   在这个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的年代,连她都想大干一场,干个名堂出来呢!   “我就想舒舒服服过个日子,不喜欢管别人。”   “可你不管别人,就要轮到别人来管你,对你指手画脚啊。”是她就不能忍。   “那也没啥,只要不是违背我原则的,我做便是。”   安然一愣,好像也有点道理?做一个听话的小兵,也不错。   “孩子给他奶带着,也是好事儿,他奶的人品和修养,我这做儿媳妇的也不得不佩服,但……离这么远,见不到孩子,我们也挂念……老严的意思是,不行年后咱们也想想办法调书城去算了,总这么分居对小斐也不好。”   安然很赞成,不敢想象要是让她为了工作和小猫蛋分居两地,估计猫蛋不哭她就得先哭了,孩子都是妈妈的心肝肉啊。   “要是我能当个副主任或许以后更好上去,但我就是这么不求上进吧……”胡文静哈哈一笑,只不过是自嘲罢了,听说她的娘家哥哥就是在省城商业厅,父母都是退休的百货系统干部,一家子跟商业那都是千丝万缕的,想把她调省城去倒也不难。   安然要说不羡慕是假的,她的人生就是啥也不干,哪怕只是混吃等死,那也是吃穿不愁的。不过,安然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人生赢家”,她更想让闺女成为人生赢家,自己起早贪黑干工作,就是为了能让她过上现在胡文静正在过的日子……想想是有点沮丧,她希望小猫蛋到达的人生终点,只是胡文静的起点,家族的底蕴和资本在这时候显露无疑。   不过,她也不灰心,无论安文野最终能走到哪一步,那都是她的好闺女,她的心肝肉。   问到电话号码,她就赶紧回家去,赶着回去看她的心肝肉了。刚转过铁皮房子,听见心肝肉笑得“咯吱咯吱”的,黑花也激动得又蹦又跳又摇尾巴的,安然心头一喜。   “妈妈,我爸爸回来啦!”   果然,小院里站着个高个子男人,正把闺女驼在肩上,把她激动得一张小脸通红,小小的口水泡泡喷在空气里,仿佛能晕出一道彩虹。   宋致远回头,看见他的漂亮妻子,脸黑了,头发长了,整个人虽然瘦了但精神状态很好,比他在家还好……虽然知道小安是个很独立的女同志,但他心里也有点微妙的失落。   是的,他承认,他爱上她了,爱死了她的独立,她的果断,她的机智,她对这个家庭的付出,对事业的努力……嗯,还有一手不错的饭菜。   可她似乎,并没有他这样的“爱”。姚刚不在,他的妻子打过好几次电话,叮嘱他天冷了多添衣,下雨了注意别着凉,沙漠里干燥少吃上火的东西,有条件就多吃水果……虽然在他听来都是废话,可每当姚刚嘚瑟的时候,他就会想,他的妻子会这样吗?   不,他的妻子迎接他的方式就是一声“回来就好”,紧接着是一桌他爱吃的糖醋鱼,一锅杂菜火锅,都是自家种的菜苗,又嫩又绿,光闻着味儿干燥起皮的嘴唇就得到了缓解,吃起来味道也是难得的清淡,再配上大白米饭,他觉着自己这个吃了几个月牛羊肉的胃也终于活过来了。   这不,安文野手里拿着一个金黄的鱼块,小口小口把鱼皮吃掉,再用手扒拉着,一根一根的扒刺,一面吃一面问:“爸爸你,你出差吃什么呀?”会不会有鱼鱼吃呢?   “牛肉罐头,羊肉罐头。”   “哇哦!”兄妹俩异口同声:“这也太幸福了叭?!”   要知道他们一年也吃不上几次牛羊肉,这还是妈妈(小姨)从来不短他们吃的,没有也想办法搞来,吃一次那叫一个香啊。别人家那是想都不用想的,阳城市境内,除了回民,是很少能买到牛羊肉的,哪怕是拿着宋致远的干部票,还有胡文静送的她婆婆用不完的高级干部票,也顶多就是能买到点好肉和牛奶。   罐头本来就是好东西,牛羊肉也是好东西,用牛羊肉做的罐头,那不是好上加好,天大的好东西吗?!简直比油渣韭菜大包子还好的好东西啊!   可宋致远的满脸菜色告诉他们,再好吃再高蛋白的东西,连续吃两个月,那也是味同嚼蜡啊。他们在沙漠里,啥也没有,全靠军区补给,为了保证足够的体力,都是本着最好最高蛋白的原则,给送的都是各种牛羊肉罐头,鱼肉罐头,午餐肉罐头,以及牛羊奶什么的。宋致远的胃本来就不喜欢吃肉,更不喜欢喝奶,他唯一说得上还算喜欢的高蛋白就是鸡蛋,结果他愣是一颗鸡蛋也没吃上……因为没有水源。   更别说还想吃鱼,吃绿色菜,连野菜也没一根,当然他们也没时间出去。   “这么艰苦呐?哎哟,我还以为你们出差是住招待所吃食堂呢。”难得女婿回来一趟,包淑英就在家里跟他们一道吃饭,她跟着陈六福去过一次隔壁市出差,人家就是住的高级招待所,还天天要么跟那边负责接待的人下馆子,要么她俩单独出去吃食堂,老两口就当旅游了。   宋致远点点头,不知道该跟岳母说啥,他的所有语言能力好像只对妻子和女鹅有用,跟其他人他并没有交流的欲望。   幸好,包淑英也不在意,转而说起陈家那边的事:“然然你见过你陈叔的儿子吧?”   安然点点头。   “他昨儿过来我们这边,说让我问问你,你哪天有空,咱们一起去他们家吃顿饭。”   安然一愣,她跟陈叔的儿子也就他们结婚前见过一面,一点印象也没了,唯一还记得的就是好像个子不高,比陈叔还矮几公分,那次见面也没说上几句话,主要是他忙着跟陈叔商量啥,她当时不想掺和,就提前走了。   见闺女疑惑,包淑英忙问:“你陈叔让我问问你,你前不久是不是去过他们单位?就小陈的单位,酱油厂。”   说酱油厂,安然就明白了,是去过。   估计就是因为去过,还让小陈看见了,搞不好还从哪儿听说了工会有经费的事,想来找点关系。因为上次见面的时候,听说她只是在二分厂当一个小小的干事,他可是没拿正眼瞧她的,后来吃饭的时候陈叔无意间提起宋致远在二分厂当副厂长,他的态度立马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又是要给她敬酒,又是叫“妹妹”的,热情得不得了。   这种人,安然上辈子见多了,也不以为然,反正该怎么就怎么,没跟他热情,也没给他难看。毕竟,母亲是要跟陈叔结婚,但并不是嫁进他陈家,给他们当牛做马的使唤。   “哎呀,我最近很忙,妈你转告他,别,你也别直接跟他说,就告诉陈叔,说我最近不得闲。”陈叔对自家儿子还是很了解的,一定会帮她解决。   吃过饭,宋致远一刻也不多等的就跑进卫生间,赶紧给自己从上到下狠狠地洗了一次澡,其实他刚到家就洗了,可沙子就像是无孔不入似的,才一会会儿,这身上头发里感觉又有沙子随着汗液分泌出来了。这两个月在沙漠里他是真给憋坏了。   小猫蛋今天对爸爸的兴趣比对妈妈大,就站在卫生间外,靠在墙上,“爸爸你洗澡澡了吗?”   “嗯。”   “那我咋没听见水声呢,你是干洗吗爸爸?”   宋致远:洗澡有干洗的吗?   “我哥哥就喜欢干洗,他说,说……”说什么她没想起来,但她想起另一个事,捏着鼻子说:“哥哥放屁超臭,拉臭臭也超臭。”有一次她急着嘘嘘,哥哥刚拉完就跑进去,可把她臭坏了。   这就是告状的意思了,可宋致远没听出来啊,“大便本来就臭。”   “不,我妈妈的就不臭。”   宋致远满头黑线:“???”这是个什么鬼畜话题,难道要讨论全家谁的大便最臭吗?   不过,他想起来这次急忙回来的原因,忙问:“你怎么跟你妈吵架了?”他只敢问闺女,可不敢问小炮仗妻子。   “没吵架鸭,小野超乖哒!”   “那上次房平西怎么说你还委屈哭了,是不是妈妈说你了?”他单纯只是好奇,没有任何兴师问罪的意思,以他的家庭地位,还真不敢。   “方平洗是谁呀?”小猫蛋想了想,“哦,是那个叔叔啊,我没有,没跟妈妈吵架,只是……”   她小心的回头观察,发现妈妈还在厨房洗碗,这才小声说:“妈妈不爱我了,一米米点也不爱了……不过,她现在又爱我安文野啦。”   宋致远是搞不懂孩子的心思,这才几天,一下说不爱了哭得死去活来,一下又说爱了,最爱了,什么的……老天,他哪里搞得懂哟。   不过,他最近也有跟闺女同样的委屈,只见他在浴室里叹口气,关了喷头,“她也不爱我。”   小猫蛋是谁呀?那就是个双面间谍,永远无条件只忠诚于妈妈的双面间谍,听见这话也不跟他聊天了,立马哒哒哒跑厨房去,抱着妈妈腿就告起状来:“妈妈妈妈,我爸爸说,说你不爱他哟。”   快夸夸我吧,我就不一样,我永远只爱你哟。   安然:“……”这个宋致远又搞什么名堂,教坏孩子!   不过,她可是老狐狸成了精的,很能沉得住气,一直到洗漱完,一家子躺床上,才老神在在问:“说吧,咋回事,看把你愁得。”   “你……很忙吗?”   安然没说话,小猫蛋抢着说:“我妈妈超忙哒!她要上班班,还要做饭饭,给我吃哟。”   宋致远揉了揉她后脑勺,示意妻子说,他就想听听她的声音,温柔的时候清脆得像泉水,暴躁的时候又像炮仗,能一炸三丈高。   “你闺女说得没错,我最近工作忙,局面还没铺开,至少还需要几个月,天天在外头跑,就是个欧洲人也给晒黑了。”   “不好看。”   “嗯?你说什么不好看?”   小猫蛋又抢着解释:“我爸爸说,说欧洲人不好看。”   安然哈哈大笑,知道宋致远怕是要说点别的,“大男人家家,别唧唧歪歪,要说啥就爽快些。”   宋致远鼓起勇气:“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天冷也不提醒我多穿衣服。”   安然一愣,“你是成年人啊,你自个儿不知道冷热啊,还要别人提醒?”要真这样,那冻病了也是活该,巨婴。   宋致远:“……”无言以对。   他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迷了,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沙漠里干燥,你也不提醒我多喝水,吃水果。”   安然这小暴脾气,他还委屈了他,她一个人在家得闲吗?又要工作又要做饭还得带娃,她是女超人吗她?遂一个翻身撑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首先我问你,沙漠里有水果给你们吃吗?”   宋致远摇头。   “那我再问你,你忙起来的时候想得起来多喝水吗?”   宋致远摇头。   安然摊手:“这不就结了,我明知道你们沙漠里没水,也知道你不会喝水,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与其浪费你们卫星电话来听我絮絮叨叨一些废话,我觉着照顾好家里,教育好孩子才是最实用的。”那种明知不可能达到预期效果还硬着头皮关心的,叫无效关心。   当然,安然并不是说姚刚的妻子不好,或许人两口子平时就是这种状态呢?各有各的行事风格和相处模式,她也没权力说人家不好。   宋致远,再次无言以对。   他的妻子,冷静得像个机器人。   呵,他的机器人妻子。   安然其实知道他就是个没得到家长关心的孩子,吃醋了,可除了小猫蛋和铁蛋,安然是真不喜欢这么无孔不入的关心人,总觉着很多话是多余的废话,成年人不需要别人提醒就能做到,做不到的提醒了也没用。   “哎呀好啦,以后我会多关心你,你快跟我讲讲,事情怎么样了?”   宋致远侧对着她们,嘴角渐渐翘起来:“成了。”   “真成了?那我咋没听说消息,报纸上也没看见呢?”她还每天听收音机,也没听到啊。   “上头还有别的考量,预计明年春天公布。”   安然想了一下,想起当年原子弹实验成功,见诸报端也是在真正成功几年之后。“好吧,那至少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吧?”   “嗯。”   安然也翘起嘴角,小猫蛋直接爬起来,爬到爸爸怀里,“那爸爸不上班班了吗?可以天天陪我了吗?”   宋致远心头一软,“嗯。”   小丫头又是唱又是跳,又在被窝里钻来钻去,爬来爬去,跟条毛毛虫似的,她的爸爸终于也像大院里别的小伙伴的爸爸一样,能多多陪陪她啦!   好容易孩子睡着,他终于忍不住蠢蠢欲动了,碰了碰妻子的手,小声问:“上次的衣服,还能穿不?”   看吧,吃过好吃的他就能记一段时间,就像油渣韭菜大包子他会念念不忘。安然心里暗笑,吐气如兰,“不穿衣服不更好看吗?”   安然几乎是凑他耳朵上,热气直接呼他脸上,耳朵里,仿佛能直达内心,像一根洁白的,蓬松的羽毛,轻轻的刮弄着他的心。   他整张脸立马红了,以安然的眼力还看见他那光洁的脸颊上一颗颗立起的汗毛……心里也有点意动,手把手教个好学生出来,确实有成就感多了。   ……   半小时后,俩人热汗淋漓,就这么抱着躺一起,睡得香甜的小猫蛋被抛弃到靠墙的地方,远远的,仿佛隔了八百米。   宋致远的手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搭她腰上,安然已经累垮了,“去,看看有没热水,我想洗洗。”   宋致远眼睛一亮:“再来一次吗?两次也行。”   “可我不行。”安然悄悄揉揉腰,她容易吗她,白天上班跑东跑西,晚上回家还得被折腾……可哪怕是她折腾他,最后累的还是她。   她就怀疑了,这种事怎么永远是出力的不累,不出力还更累呢?   ***   第二天,安然再醒来的时候,果然宋致远居然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床上,人正靠床头看书呢。没戴眼镜的他,看着更加文气,一张脸干净得不像刚睡醒的人,居然一点油光也看不见,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醒了?”   “嗯,没事也不多睡会儿?”   宋致远眼睛没离开书,“习惯了,也睡不住。”   “睡不住?那去做早饭吧。”安然踹他,可又没用力,就那么轻轻的,状似无意的在他小腿上刮了一下。   宋致远整个人战栗了一下,小树苗又开始进入待岗状态。   安然毫不留情的给他留下一个背影,抱着闺女说:“去啊,你好不容易回来一天,做个早饭都不会啊?我们也不嫌弃,你会啥做啥。”   对于厨房,宋致远并不陌生,因为他们十顿有八顿都是在厨房里吃的,餐厅因为没有厨房暖和,使用频率还真不高。锅灶他都熟悉,可就是一筹莫展,不知道做饭该从哪儿开始?或者说,首先他得想一想,这顿早饭吃啥?   他打开橱柜,发现米和面都有,还有一把挂面……得,就挂面吧,这个他会。   可煤炉子昨晚灭了,现在有空调,他们不需要这个东西来取暖了……他只能找到蜂窝煤和一点碎柴,发炉子是妻子教过的,他虽然没做过几次,但记性好,还记得。   于是,七点半,等安然和铁蛋起床,发现这家里的男主人已经吭吭哧哧煮好三碗面了。把昨晚剩的洋柿子炒鸡蛋热热,浇面头上,再烫一把小青菜苗,不就是一顿合格的早餐了吗?   “姨父你牛啊,出差还学会做早饭了?”铁蛋跟看外星人似的打量他,端起一碗,有点不那么相信的尝了一口,“还不错,再接再厉,以后咱们家就有两个会做饭的男子汉啦。”   宋致远欲言又止,他的手,可不是用来做饭的……怕说出来被打,他不得不承认做饭其实真的很累,非常累,他额头上现在还有汗呢。   安然只当没看见,才做这么一顿,还不是正餐,他就叫累了,那她天天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是不是得累死在灶台上?   得让他知道,米和菜不是自动变成美味饭菜的,衣服也不是自动变干净,还整整齐齐叠衣柜里的,家里更不是自个儿变得干净整洁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人在付出,在承受。   “来,安文野,妈妈交给你一个任务好不好?”   小猫蛋刚睡醒,从楼梯上下来,头发卷翘着,小哈欠打着,“嗯呐。”   “待会儿你监督着你爸,让他给咱们做中饭,把家里打扫干净,再把前几天的脏衣服洗一下,记住了吗?”   “记住啦!”   安然也不看宋致远的如丧考妣,就看着自己的手,谁还不是个小公主啊,她的手不是天生就这么粗糙的,都是家务干多了才这样。“对了,如果你姥姥来,不能让姥姥帮爸爸的忙,记住没?”   “记住啦!”   铁蛋对姨父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他们这个家里的男人啊,命比黄连还苦。   ***   虽然红五角星是画上去了,语录也写上去了,可安然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总觉着封登辉不是那么好打发。   这天,下班后她去菜市场买了点菜,看见居然有卖臭豆腐的!   当然,不是特意做成臭豆腐卖的,而是副食品商店不小心放坏了,都长毛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拿出来看能不能便宜处理。   安然看见那一层白毛就想起上辈子很多女孩子们爱吃的臭豆腐,她做阿飘的时候能看见字,能听见别人说话,可就是不知道“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是个啥概念。   要做臭豆腐,那就学后世的做法,买几个番茄,芹菜,香菜和小葱苗,运气好居然还遇见一个老太太挑着两筐折耳根在卖。   折耳根!!!   这可是安然活了两辈子最喜欢的调味料,因为太香太鲜了……当然,这是她自个儿认为的。在吃不惯的人嘴里,那就是毒药一般的存在,臭就一个字。   这些折耳根跟后世菜市场买到的不一样,没那些白和粗,而是米白色偏黄的,细苗苗的野草根一样的东西,须根比较多,头上的叶子已经干枯了……安然口水都快忍不住了。   “老太太您这折耳根咋卖的?”   一身补丁衣裳的老太太,恍若行尸走肉,又饿又冷,已经快走不动道了。家里啥也没有了,她只能带着小孙子上山,趁着田野里山上的土还没冻上,挖点野菜来卖卖,看能不能换点钱。   因为穿得太破了,脚下的鞋都是破的,鞋底和鞋帮只靠一根草绳连着,十个脚趾头露在外头冻得发紫。   安然都不忍心看,她摸了摸身上,自己的衣服也不厚,脱给她不现实,而鞋子也只有一双,干脆把袜子脱下来:“您别嫌弃,穿上暖暖吧。”   老太太感激得都不知道说啥,“小姑娘,这点折耳根你拿去吃吧。”   安然肯定不能要啊,问清楚她只卖五角钱一筐,两筐更便宜,才八角钱,至少有二十斤!干脆掏出两块钱,不用找,说让她等一下,跑市场里头用自己的钱和票买了二十斤粗粮给她:“老太太您带回去吃吧,来一趟也不容易。”   她以为她是大山区来的。   谁知老太太却不肯要,还说:“我家不远,很容易来的,很近,就在东南郊的长平村……以前的长平村。”   老太太叹口气,怀念道:“以前啊,咱们村里日子虽然难过,但有地种,有水喝,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现在……农药厂一建,啥也没了。”   安然一愣,“老太太您是农药厂附近的?”看着二十斤折耳根就有点犹豫。   农药有污染啊,它污染的不仅仅是空气,还有水源和土壤,被污染的土壤里长出来的东西,用被污染的水源灌溉着长大……不是她瞎讲究,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小姑娘你放心,折耳根是好的,不是在农药厂附近挖的,隔着好几座山头呢!”生怕主顾反悔,她急着补充:“我们家以前是长平村的,前两年农药厂盖过去,占了我们队的土地,现在队里社员都进厂当工人了,附近山头全荒了,我把菜荒山上,没问题,吃不坏,你看我七十多了都没事儿。”   果然是个耳聪目明,牙齿还完好无损的老太太。   安然倒不好意思说啥了,开玩笑道:“好嘞,我带回去煮了吃,有毒也能消消。”   看来,她得去农药厂走一遭了。 第66章 三更合一   快年底了, 家里还留足了过年的肉票,安然又顺便多买了两斤肉,打算往金鱼胡同去一趟。以前除了过年, 她很少往这边来, 那是不知道石万磊的身世, 他从来就不是会跟人诉苦的悲情人物。   可现在既然知道了,安然这心里就十分不好受, 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以前可是为国家为人民付出过青春的,单他那只眼睛,就是为了把毒品拒之过门外才没了的。   毒品的危害, 安然比谁都清楚。上辈子的宋虹晓其实是出国留过学的, 只不过她一直没跟其他人提过, 别人都以为她这么大个老板,唯一的独生女居然没听说出国, 挺不可思议的。   九十年代, 那是以出国为荣的。   本来, 安然也不赞成她出去,因为她的身体太弱了, 在跟前自己守着都不放心,要是再去到十万八千里外她更加鞭长莫及。可宋虹晓又哭又闹,还以绝食相逼, 安然只能同意。   结果, 去了一个月,就让她给弄回来了。   安然都没脸说啊,她怎么有脸跟身边人说她教育出来的“闺女”在国外居然跟着那些洋鬼子抽大麻呢?她怎么有脸说她还把自己抽进国外ICU了呢?要不是她请宋致远帮忙给她找关系,她连国也回不了, 直接就能死在国外的,哪还有机会回来戒断?哪还有机会多活那么几年?   所以,安然对这种东西是有切肤之痛的。   这个国家,当年就是被鸦片打开国门打垮几代人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有这样的决心,坚决的,狠绝的拒绝毒品!而国人之所以能有勇气,有骨气拒绝,还得多亏了石万磊这样千千万万舍小家为大家的边防战士。   安然扛着二十斤折耳根和各种菜,来到金鱼胡同。   第一件事赶紧看看石万磊的白墙还在不,嗯,完好无损,而且干干净净。   谁还敢在这面光荣的社会主义墙上乱涂乱画脏话,那纯粹就是找死,安然都想好怎么找茬了,到时候她非闹得整条胡同鸡犬不宁不可。   别的本事她不敢说,闹事找茬她就没怕过谁。   “小安你怎么来了?”石万磊开门,见是她还挺意外,下意识往她身后看。   “小猫蛋没来,我下班顺道过来的,也快过年了,今年怎么样?”安然自顾自进屋。   他为了避嫌,把门大开着。这漂亮的年轻小媳妇进了他的门,胡同里但凡有一双眼睛看见,不用两个小时,整个胡同男女老少都会知道,那些好事者能编排出几十个故事来。   他倒是破罐子不怕破摔,可她却是有家有口的。   安然却比他还看得开,更不怕人说闲话,“关上吧,咱们聊聊天。”   这家里是真一贫如洗啊,除了一张吃饭桌子和一张大土炕啥也没有,这两件东西也是破破烂烂的,没有任何烟火气的。安然简直怀疑,他晚上到底在不在家里住啊?   “想好过年怎么过了吗?”   “也就那样吧。”   安然叹口气,“石大哥,我叫您一声石大哥,希望您别跟我见外,我知道别人肯定没少劝您,我也就不老生常谈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今年就到我家过,怎么样?”   她计划的是,逝者已往,得让他走出来了。多出去走走,认识认识新的朋友,说不定能解开心结呢?   虽然希望渺茫,但安然不忍心他再颓废下去:“你以前不是卖过手表嘛,你会修吗?”   “修手表吗?会。”   安然一拍手,“这不就结了,今年上我们家过年,我给你介绍几个大主顾,以后就靠技术吃饭了,省得出去当倒爷不安全。”   石万磊倒是有点心动,毕竟要生活啊,他虽然心如死灰,但他还是得活着,只是街道办封登辉的有意刁难,他做啥啥失败,干啥啥亏本,两年下来他都没心思了。   当然,自力更生之前,安然得把他该有的待遇重新要回来,“你把以前的工作证明和伤残证明给我。”其实阳城市的残联也是跟妇联一样,合并在总工会名下的。   她就不信了,她把证明交过去,她们要敢卡着街道办的章,她就找贺林华去。这什么狗屁办事效率,这里要盖章那里要签字的,要是跳不过封登辉这个大王八蛋,她就换个街道班主任。   反正,是他自找的。   ***   晚上的臭豆腐用油炸得又酥又脆,加上茄汁蒜泥折耳根小葱和油辣椒,就这么简单的一拌,兄妹俩又差点撑破了肚皮。   宋致远看他们,就像人类看黑花:怎么这玩意儿也能吃得下?   他的宝贝女鹅吃了一嘴的臭东西不算,还凑过来搂着他脖子,骑坐在他腿上:“爸爸你不吃吗?你尝尝叭,不臭哒!”   他不敢说话,不敢呼吸,他觉着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   “爸爸你真的不尝尝吗?你闻闻,一点儿也不臭哟……呼呼……”狠狠地给爸爸吹两口仙气,力图证明真的不臭。   宋大工程师,差点被她的小嘴巴臭晕,臭豆腐他接受不了,折耳根也是他的毒药,两者相加,简直是砒霜拌了鹤顶红啊。   安然笑破肚皮,嗯,今晚他肯定会逼着他的小猫猫刷牙啦。最近安文野不知道跟谁学了个坏毛病,不爱刷牙了,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刷,实在被妈妈拉住了没办法,那就意思性的含口水,三秒钟立马吐出去,“刷好了。”   可宋致远这家伙,自从他回来,猫蛋逃避刷牙的时候就找到了靠山,紧紧的抱着他,一会儿装睡着,一会儿装嘴巴疼,反正就是不刷牙。   而他,还就答应了!   一点原则也没有的爸爸,该!   ***   将近两个月的走访调研,市里各大小单位厂矿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今儿,安然要去一个特别的地方,说特别是因为她已经计划一段时间了。   三个人骑了半小时的车,来到东南方城郊外一道崭新的铁大门前,邵梅奇怪:“小安咱们怎么来农药厂呢?”   “来就对了,市里大大小小的单位咱们都跑遍了,现在就差农药厂了。”   邵梅翻个白眼:“农药厂里头太臭了,咱们真要进去吗?”要吸臭气她自个儿去不就行了,干嘛还拉俩垫背的。   这股臭味隔着大老远就能闻见,她们虽然不知道具体成分,但都有常识,肯定是对人体有害的物质,不然怎么能毒死野草和虫子呢?   安然从兜里掏出两个口罩递过去,自己也戴上一个,邵梅和何青青才知道,小安主任又是有备而来啊!这小女同志,难怪能当领导呢,人面上一直笑眯眯的,见谁都带着三分笑意,可心里想啥,计划啥只有她自个儿知道。   表面看是个暴脾气,可又不是只会撒泼掐架那种泼妇,她的智慧其实都是藏在心里的。   难怪,以前高主席在的时候就一直夸她,说是个好同志,能干事那种。只不过当时大家都没往心里去,毕竟这么年轻的小女同志,参加工作时间也不长,她能有啥工作经验?   处理工青妇残的事,其实没啥技术性难度,最重要的就是经验。   可这半年明显能看出来,她为人处事之圆滑,做事自有一套自己的方式方法,绝对不是愣头青,这样的经验又不像有高人背后指点,因为她用得十分得心应手。   这种既聪明又矛盾的感觉,杨芳芳几个年轻的看不出来,邵梅却是非常清楚的。正是因为清楚,她才不得不更气恼,长江后浪推前浪,把她这前浪拍死在沙滩上了,啊。   本来,以她在工会熬了这么多年的资历,从解放后就在做妇女工作,以前在基层当了十年妇女主任,后来调到市总工会,又干了十五年,从总工会组建那天开始,她就在这儿工作。   要说元老,她也算一个。   可就因为没文化,在旧社会没读过书,建国初期只上过扫盲班,即使她工作干得再好,上头也不重视,没给她当领导。好容易熬啊熬,熬到前头这个主任走了,她寻思着整个女工处剩下的五个人,就她年纪最大,资格最老,从建国初就干到现在,走遍全华国也没几个……怎么说,就是论资排辈,除了按学历排,她总能排到第一顺位的。   可谁知高美兰走之前居然搞了三个空降兵进来,女工处的主任又被人捷足先登了,还是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她心里实在是不舒服。   非常不舒服。   安然其实早就搞清楚前任辞职的原因了——一方面是疾病,听说是胃里生了个什么瘤子,病得不轻,什么退休待遇,什么劳保工资,对她都没了吸引力,人家庭条件也不错,就准备辞了回家好好养病。   另一面嘛,也是工作实在太糟心了。   手底下五个人,各个都是“官太太”或者裙带关系。她们的丈夫要么是市内各实权部门和大厂的一二把手,即使不是一二把手,那也是能说上话的,有靠山的。   所以,这些妇女同志来上班只是图个打发时间,毕竟这年头不能像旧社会一样玩纸牌打麻将啊。人家不图升官发财,就在这儿岁月静好,当领导的又怎么可能使得动她们呢?   譬如何青青杨芳芳之流,都是家里条件不错,有亲戚当大领导的,她使唤不动。而邵梅呢,人不仅丈夫是市革委会常务委员,她本身也是个老资历,想使唤她更是难上加难。   安然搞清楚状况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高美兰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名义上是给她提拔了,可实际上却是火中取栗,困难大于收获。   这才带她们出来几天,就一个个的不是腰酸就是腿疼的,她天天跑也没见怎么疼啊。安然觉着她们要是不求上进,那就像胡文静一样,该干嘛干嘛,领一分工资干一分活,她完全没意见。   跟着她出来调研,本来就是分内之事,居然政府开这么高工资真是给她们养老的?   自己是时候让她们认清形势了。   当着何青青的面,安然什么也没说,只戴好口罩,自己身先士卒走在前面。何青青看她都不带犹豫的,想了想还是跟上了,虽然她也只想混日子,但她至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   邵梅眼见着她们都不再等她,就当她不存在的样子,顿时气得哟,哒哒哒踩着皮鞋就走了。   是的,她就这么转回去了,准备回单位去了。   安然回头,故意大声道:“梅姐这是要去哪里?农药厂大门在这里。”她指着崭新的铁大门。   邵梅没想到,她还装模作样,索性也跟她装到底,捂着鼻子,干咳两声,说:“哎哟我这喉咙受不了,闻见农药味我就喘不上气,你们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安然很爽快:“好嘞,那您回家休息吧,今儿我算您一天病假。”有病休病假,天经地义。   邵梅脚下一个踉跄:“我这都上半天班了,怎么能算病假?”她八点钟就出门了,现在都快九点钟了,要算也只能算半天,反正这一个上午肯定就是病假。主要吧,也是以前高美兰定的规矩太铁了,她规定病假也得扣工资,休一天就扣两块五,虽然她家里也不缺这两块五的人,但她平时是算工资少算三分钱都能发现并且要找樊丽萍扯皮的人,她能容忍被扣两块五吗?   “那您如果不想算病假的话,就坚持上班,跟我们进去?”   何青青也看着呢,邵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因为安然的每一句话都是按规程办事,她找不出错来。   最终,在两块五的诱惑面前,她终于还是屈服了,去就去,反正她走最后,毒不死。   安然又不是没见过她这种倚老卖老骗病假的员工,要真有病,好好说她二话不说就同意,还能用车给她送到医院门口。可啥也没干,有脏活累活不愿干就装不舒服的,那就彻底回家养着去吧,只要她舍得不领工资,闲到地老天荒安然也没意见,顶多就是超过三个月,按照规章制度予以处理就是,那是人事科的事,她只负责自己部门的工作,毕竟,规章制度不是她一个写的。   要说这机关单位也有机关单位的好,因为每一项规章制度都是国家有明文法律规定的,有法律做背书,她底气也足。后来自个儿做生意的时候发现,有法律背书的事比没有法律背书的好做多了。   农药厂很大,是整个阳城市唯一一家农药厂,自然也是最大的。保卫科的科长听说她们身份后,亲自出来接待她们:“安主任你们要看啥,调研啥,是生产业务方面的还是后勤保障,亦或者是职工个人情况?我这就找人过来。”   很专业嘛,明显很有接待经验,安然笑笑,当然,戴着口罩也看不出表情,只能隐约通过眼部肌肉判断她应该是在笑。“如果方便的话,就都看看吧。”   保卫科科长一顿,“都要看啊,那咱们就先从产品说起?咱们厂现在主要的产品就666、林丹粉和1605。”   邵梅和何青青是地地道道的阳城市民,不知道这些数字代号是个啥,可安然是插队三年,又在小海燕种过半年地的,知道这三样都是目前农村使用频率最高的农药,剧毒农药。“你们一年的产量有多少?”   “不多,但能保证整个阳城市大大小小上千个农业生产队的使用吧。”保卫科长得意地说。   安然听出来了,这就是说整个阳城市的农药都是从他们厂采购的,如果一旦他们厂的产能出现问题,整个阳城市将无农药可用,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整个阳城市农业产量大减,农民饿肚子,工人没饭吃,搞不好还得闹饥荒,进而引发的就是粮食涨价、地区粮食安全。   可以说,一旦一个行业出现垄断,那它的下游企业和行业就要被绑上同一条船,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安然其实并不赞成这样的模式,市场的活力在于百花齐放,多一点竞争对手一方面可以让消费者多一点选择,可以维持价格一定程度的稳定,另一方面有竞争才有进步,大家才会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增加市场占有率,怎么提高技术,改进技术。安然觉着,这么大个阳城市这么多农业人口居然只有一个农药厂,实在是不太科学。   当然,这是涉及到城市和地区管理发展的问题,也轮不到她小小一个女工主任指手画脚。只能说,高美兰没当上阳城其实是这个城市的损失,因为她记得上辈子的阳城市在七十年代中后期是有三个农药厂的,很明显这时候还没有,那就是走向不一样了。   生产车间安然去了也看不懂,再加有个怕死怕得不要不要得邵梅在一边阴阳怪气,安然也懒得再去,只是把工作不忙的女工叫了几个过来,问了问她们工作生活有没有什么困难,平时有没有什么需要组织上帮助的。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她们走访调研了几十个厂子,遇到的女工们都说生活困难啊,家里孩子多啊,男人没工作啊,等等很实际的问题,唯有这里的女工居然一个个都说没困难。   安然以为是有厂里领导在场,她们不敢说真话,她将保卫科的人使出去,可女工们还是说没困难。   奇了个怪,看她们说话语气和神态,确实不像被迫说谎的啊。   一直到走出农药厂大门,安然还在觉着古怪。这个厂子莫非是因为效益好,工人们靠工资就能吃饱穿暖?可明明保卫科跟她们说的平均工资也不高啊,甚至还没现在的阳钢二分厂高,这里的工人们,靠什么吃饱穿暖?   但这些疑问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安然让邵梅和何青青先走了,她骑着自行车到路口跟她们分别后,又慢悠悠的若无其事的绕回来,特意绕到大门的右侧,那里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墙和屋顶都被烧得黑漆漆的,早已面目全非,当年一场爆炸至今还未修复。不仅没修复,还就在旁边几十米远的地方盖了新厂,不仅占地面积更大,规模更大,效益也更好了。   那场爆炸对农药厂似乎没有任何改变,除了可怜的小石榴。   安然其实一直不相信小石榴还活着,小猫蛋说话虽然有时候挺准的,但那更多是运气的成分,因为据她观察她的闺女不是穿越也不是重生,没有任何金手指和过人的际遇,不过是遗传了她爸的智商而已,远远还不至于能铁口直断的程度。当时说姐姐还活着,姐姐会回来,不过是为了哄石万磊开心而已,因为她就是一个小彩虹屁精呀!   她顺着厂子后的一条小路骑,看得出来,小路虽然窄,但地面整洁光滑,车轮印还清晰可见,分明是压出来的。   这就跟李翠珍老太太说的对得上了,后头长平村的村民都不种地了,跑农药厂来上班,也不知道户口怎么解决的,反正很多人有自行车骑,那说明经济条件是相当不错的。   难怪女工们都说没困难,这是真没困难。   安然顺着车轮印,骑到村口,已经不是村口了,只剩七八间小破屋子,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那种。她其实也不知道卖折耳根的李翠珍老太太家在哪儿,只能去找小房子,可把每一间都找遍了,也没看见一个人。   在这年头,如此荒凉的村庄,还是第一次见。   正想着,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安然一惊,“谁?”   草丛窸窸窣窣,一会儿又安静下来,安然其实胆子不小,但她最怕的就是蛇黄鳝泥鳅蚯蚓这些软体动物,大冬天的她觉着应该不是软体动物出没,就大着胆子走过去,用车龙头上挂着的雨伞戳了戳草丛,“什么小动物,这么冷还在外头,快回家去吧。”   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草丛里跑出来一只白色的野兔子,毛茸茸的,还很长……原来是一只野生的长毛兔啊,雪白雪白的特漂亮,两只长耳朵也特别可爱,要是能给小猫蛋养一只就好了。   现在她们家可是不缺动物的,可去了一次海城市动物园她的心也给丢在动物园了,一年多了依然念念不忘,动不动就要跟她的小伙伴们念叨几句,就是做梦说的梦话也是在动物园……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岁半的她已经快记不清了。   这两年暂时还没条件带她去动物园,但多给她增加点家里的动物品种倒是不难,想着安然赶紧骑车回家,“宋志远,宋志远,小猫蛋你爸呢?”   “在书房呢我爸爸。”小猫蛋围着妈妈的大围裙,戴着妈妈的大手套,因为一切都太大了,围裙当裙子穿还踩在脚底下,两只小胳膊就像套在手套里一样,妥妥的厨房小女佣啊,还是低龄童工。   安然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宋志远肯定是交代给他的事情啥也没干出来,害得人闺女都看不下去了,这才伸手帮他。   算了算了,安然心说,看在他在沙漠里晒了两个月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宋志远你快下来,我有事跟你说。”   十分钟后,一家四口开着吉普车,转出了二分厂。幸好这辆车是有空调的,坐里头热乎乎的,兄妹俩扒着窗子,往窗玻璃上哈热气,哈出薄薄的一层,就在上头写字画画,铁蛋画个鸡蛋,猫蛋画只兔子,当然,是简笔的四不像,只有她一个人坚称那是只兔子。家里的白白是只公兔子,安然今儿叫上宋志远,就想去抓一只母的长毛兔。   当然,不是为了吃肉,而是繁殖。   白白都两岁半的大兔子了,因为附近没有养兔子的,它至今还是个单身兔呢,陈六福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想把它给骟掉,用他有限的西医解剖学知识。   可小猫蛋自从知道“骟”是什么意思后就哭着闹着不许,不许伤害她的好朋友。   可安然实在烦透了这只臭兔子,发情期非常活跃,要么爬她脚上啃她的脚,要么啃笼子,要么居然连黑花也不放过,爬人黑花背上做出不雅动作,惹得单身狗黑花也是暴躁得不得了。最关键它发情期的粪便还特别臭,有种葱油气味,它又爱进家里上沙发,安然真的受不了。   所以,要么骟,要么找个对象。   到了农药厂不远处,宋志远拿上他自制的弓弩,铁蛋挂上他花重金打造的弹弓,两个男子汉就顺着安然手指出去干活了。   “妈妈我可以下去看看吗?”小猫蛋戴着个厚厚的口罩,车玻璃上写字画画已经玩腻了。   “不可以。”   “为什么呀妈妈?”   “因为外头的空气不干净,里头是毒害物质,你还小,抵抗力不行,知道吗?”   小猫蛋现在可是个会唱反调的宝宝啦,故意摇头晃脑地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呀妈妈。”说着就想开车门。   安然把脸一板,“不听话妈妈下次就不带你来了。”   小猫蛋委屈巴巴,只能把手缩回来,她在心里说:还是爸爸好,爸爸就从来不对我说不可以,我想穿妈妈的大围裙戴妈妈的大手套爸爸都不管我。   安然心里一直在琢磨农药厂女工的事,总觉着哪里不对劲。按理来说这种厂子有毒害物质,应该是存在职业暴露和职业伤害的,现在相关法律法规还没有完善,可在几十年后患职业病的劳动者是受法律保护的,她们居然一点意见也没有?都没跟她们市里来的“领导”反映一下,发几句牢骚?   这有点不合常理啊。   正想着,小猫蛋忽然说:“妈妈你看那里!”   安然顺着看过去,啥也没看见。但她已经知道闺女眼神的厉害,没急着说没啥,而是认认真真的看了几遍,还真看到个黑黑的东西,平时估计是被周围的野草丛遮挡着,现在野草枯萎就露出来了……是个非常小的洞。   “是不是兔子窝呀妈妈?”小猫蛋的脑海里已经演绎出一部惊险刺激的动画片了,“妈妈那里肯定是兔子王国,里头住着兔子国王和兔子王后,还有兔子公主,嗯……有三只公主,她们有着雪白的长长的毛毛,还有一对又长又白的大耳朵……”巴拉巴拉,她自己就开始编故事了。   安然很注意培养她的想象力,以前是睡前她给他们讲故事,现在变成她让兄妹俩讲,自己听过的没听过的编的都行。当然,铁蛋觉着幼稚,从来都是只听,不讲,于是小猫蛋真是绞尽了脑汁,现在让讲个故事那就是信手拈来啊,一口气讲了半小时不带停的,都讲到兔子公主到森林里历险了,宋志远他们才回来。   不过,是无功而返。   铁蛋把弹弓一扔,跳上车,赶紧把门窗关严,“冷死我了小姨,外头兔子屎都没一泡,哪来的兔子,你是不是眼花了啊?”   安然很肯定,她连颜色、毛发和耳朵都看见了,怎么可能是眼花?   “有,有兔子足迹,兔子窝应该就在不远处。”宋志远抚摸着自制的弓弩,没用上有点可惜,用上了也可惜,既然是给闺女的好朋友找对象,那就应该是好好的活的带回家。   “兔子窝,兔子王国在那儿呀爸爸。”小猫蛋站起来,直接扒拉着驾驶位的靠背说。   宋志远回头,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安然没发现的东西他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走,咱们去看看。”   本来他叫的是铁蛋,可小猫蛋那是听见“走”字就跑的,安然见叫不住也拉不住,只能也跟着下车,哭笑不得地想,难怪有人说孩子越大越不“可爱”,因为他们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判断,也有了反抗大人的能力……这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山洞其实很小,铁蛋那么瘦那么灵活的人都爬不进去,更何况是宋志远,倒是小猫蛋跃跃欲试:“我瘦,我比哥哥瘦,让我来叭。”   其他人:“……”眼神扫过她胖嘟嘟鼓出来的小肚子,心说这安文野小盆友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啊。   不过,这也难不倒宋志远,他目测了大概的土层厚度,现在还没冻土,这里又是城郊,不是大山区,这就去后备箱里拎出两把军工铲,以及安然也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铁蛋眼睛一亮,“这是军工铲吧姨父?”   两个人到了洞口,先搬块石头把洞口堵起来,又让安然拿个竹篮子去洞口守株待兔,他俩爬到洞子顶上,宋志远目测几下,找到最薄弱的最好使力的点,往下一挖……吭哧吭哧,也就二三十下吧,就给挖出一个能直接下到洞子里的口。宋志远照着自己肩宽,又把洞口加大加宽一点,拿出绳子绑在自己和铁蛋腰上,另一头拴在树上,说好他们要是连续抖三下绳子的话就让安然拉他们,要是拉不动就去找人。   因为啊,这洞子是真的很深,很长,他保守估计也得有一百多米,更何况听回音应该是还有分叉。绳子长度不足以支撑他们去那么远,就尽量进去走走看吧。   安然有点后悔带他们来了,荒郊野外的万一有个啥情况也没人求助啊,可是想不让他们去,爷俩会听她的话吗?男人对这种未知的惊险的探索欲,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   爷俩嘴里咬着手电筒“嗖”一声就钻进去了……安然只能祈祷,里头没啥危险的东西,就是有两只兔子吧,挑一只母的带回去,公的就算了,她家里不欢迎。   养不起了,现在家里那么多动物,光吃的每天就得两斤多,这还是混着菜叶子一起拌的,要是纯喂粮食,她连饭也吃不起了。更何况还产生那么多分泌物,孩子再能干也不可能完全打扫干净,安然还得重新返工,别提多累了。   关键动物都是长脚的,不会只把粪便拉在固定位置,经常是随心所欲,走哪儿拉哪儿,好好栋漂亮房子,老远就闻见动物粪便的气味……坚决忍不了!   安然想好了,今儿回去就开始吃鸡,每个礼拜吃一只,哪只不乖吃哪只,吃到吃光为止。   “妈妈,兔子王国里,有兔子马车吗?”   “有吧。”安然心不在焉。   “那兔子公主的马车,是,是兔子拉车还是小马拉车呀?”   安然哪知道哦,“小马吧。”   “不可能!哼,妈妈你真笨,小马那么那么大,兔子那么那么小,它们的马车得有多大呀?”小猫蛋生气气,妈妈就是没认真嘛,不然她世界第一聪明的妈妈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终于消停会儿了,安然正想夸夸她,忽然——“哎呀妈妈你看,你看,绳子动了!”   安然一看,果然绳子连续抖了三下,停顿一会儿又连续抖了三下,她还没反应过来,绳子又是三下。   安然赶紧拉紧了绳子,大声朝洞口问,“怎么了?”   但因为洞子太深,里头还有分叉,她的话全变成了一片的回声,压根听不清楚。   安然心急如焚,不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吧?不然以宋致远的心智,哪怕要出来也是自个儿出来的,怎么可能左一次右一次的拉绳子?她赶紧让猫蛋别说话,自己趴在洞口,竖着耳朵听声音。   有铁蛋“咿咿哇哇”的叫声,可回声太厉害了,她压根听不清一个字。   也有宋致远略显低沉的声音,可也是听不清的。   光他俩的话,应该不会有这么多话交流,莫非是还有第三个人?或者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安然心头一跳,阳城市是R本人占领过的地方,难道里头藏着什么东西?炮弹还是手榴弹?又或者是更加见不得人的东西?   无论哪一种,在那么小,那么封闭的空间内,后果不堪设想。   越是不知道,心里越着急。可安然还是能镇定下来,冷静地想对策,进去是不现实的,万一走岔路了怎么办?况且小猫蛋还跟她在一起,她既不可能带着她一起进去冒险,也不放心把她独自留在外面。   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叫人。   而且必须是可信赖的人,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严厉安和房平西,这俩都是手上有家伙的。   想着,安然就要去发动车子,谁知小猫蛋回头一看,“我哥哥出来啦!”   “爸爸,我爸爸捡到一只大兔子啦!特别特别巨大哦!”小猫蛋拍着手,又蹦又跳,“是兔子公主!白白的兔子公主哟!”   安然回头一看,差点没给吓死,宋致远怀里抱着的,哪里是兔子,分明是个人! 第67章 三更合一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身雪白, 不知道是阳光反射作用还是自己眼花了。   雪白的皮肤,雪白的头发,除了眼珠子还有点黑, 这就是个妥妥的“白毛女”啊!安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揉了揉眼, 小猫蛋已经高兴地叫着“兔子公主”哒哒哒跑上去了, 她觉着她爸爸给她捡到个兔子公主,高兴得都破音了。   “姨, 姨,我们捡到个人,就在里头,洞子里有好多小洞子, 好多岔路, 我们让她别跑她还跑, 她也不会说话,怎么办啊姨?”铁蛋抱着姨父的弓弩, 虎视眈眈盯着“白毛女”。   “啊啊……咿……呜……”   安然愣了愣, 那是个瘦弱到极致, 或许还没小猫蛋重的孩子,大大的眼睛像小鹿一般看着他们, 里头是满满的恐惧和惊吓,安然压根看不出来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不过她浑身光溜溜, 一件衣服裤子也没有, 看宋致远紧紧保护着他(她)的下半身来看,应该是个女娃娃。   安然赶紧脱下自己的毛衣,又从车里拿下宋致远的军大衣,一把将她盖住。   有了东西跟外界隔开, 小白毛女发抖没那么厉害了,只是牙齿还咬得“吱咯吱咯”的,满眼惊惧。   小猫蛋睁着大眼睛看了一会儿,使劲用手捂住嘴巴,生怕她多说一个字就会吓到兔子公主。   小白毛女虽然看着小,但力气不小……或者说,其实是动物面对生命危险时忍不住使出最大的力气挣扎,宋致远单手还抱不住,因为还得防着她咬人。   铁蛋气哼哼地说:“这人就听不懂咱们说话,在里头还咬了我姨父一口,你看伤口还流血呢。”   安然果然在宋致远的右手手腕上看见两排流血的牙印子,这哪里是人类,就是只小动物啊!“我来抱吧,我把她抱后排,咱们先回家,铁蛋待会儿在市医院下,去找你陈爷爷来,带上药箱。”   宋致远想把小白毛女递过去,可她就像动物似的,用她又长又卷曲的指甲,紧紧扣住他手臂上的肉,根本剥离不出去。   “算了,先回去吧。”   安然开车,两个蛋挤着坐副驾驶,车子一动,小白毛女又是害怕得嗷嗷叫,真的跟动物一点区别也没有。   安然心里叹口气,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小猫蛋怕是又一次说对了。   ***   一路上,这真是带一只从没出过门的小动物出门啊,大马路上哪怕是过来个人,或者一辆自行车,她就要吓得嗷嗷叫。   叫就算了,还把“爪子”深深地嵌进了宋致远的肉里。   小猫蛋都生气了,“不许你挠我爸爸!”哪怕是兔子公主也不行。   小白毛女:“嗷嗷——”   铁蛋心烦得捂住耳朵,“一路就是瞎叫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车上坐着一只狼崽子呢。”   小猫蛋对“兔子公主”的热情依然不减,不过变得很矛盾,是既想看看她,又怕她挠自己爸爸,她一回头,她就叫,一说话,也叫……最后,干脆就不看她了,径直地看着前方,跟她跟前也有个方向盘似的。   到了市医院,铁蛋下车找陈六福,宋致远继续抱紧她,一路也不敢停,直接给开进了大院,又从大院开到他们家门口。幸好现在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亮着灯吃着饭,听见汽车声也习以为常,没人出来看。   安然先下车,跑回家里拿了块毯子下来,把她严严实实包住,宋致远才有办法将她抱进客房。   不过,进了客房,他们又犯难了,因为这小东西跳下地想跑,被铁蛋眼疾手快把门关上,她就“嗷呜嗷呜”吼叫着挠门。她的指甲,弯弯的卷起来,里头黑黑的,一口牙齿又黄又尖,像是能把人气管活活撕开。   安然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再被她这么挠下去,邻居就该听见了,到时候他们想保护她也保护不了了。这种“怪物”,肯定一举报一个准,安然想起两年前宋致远说的,国外有那种专门抓特异小孩的组织,虽然现在的华国他们不一定进得来,但……以防万一吧。   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轻声叫:“小石榴,你是小石榴吗?”   小东西的暴躁有一瞬间的安静,两只动物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嘴唇。   “她听不懂人类的话了。”宋致远叹口气,指指妻子的嘴唇。   于是,安然又慢慢地,几乎是夸张的,用自己嘴唇说:“小,石,榴。”   “嗷——”   “她答应了耶,姨你咋知道她名字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答应,反正铁蛋两眼冒光,他姨也太牛了吧!   小猫蛋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可能是因为安然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就一直紧紧盯着安然,也不挠门也不挠窗玻璃了,只要她走一步,她也跟着走一步,像幼崽模仿母兽一般。   没一会儿,陈六福背着药箱来到,不过孩子不让他看,也不让他触碰,离老远就开始小兽尖叫,他只能远远的看着:“重度营养不良,其它的怕是要进医院系统检查一下才知道。”   “你们从哪儿捡到的孩子?”   “农药厂附近的防空洞里。”   陈六福低着头想了会儿,“那附近防空洞不少,以前是敌占区,农药厂也是。”   安然心里想着别的事,也没注意,只是说:“拜托陈叔帮我们暂时保密,过几天我们带她过去找您,您能不能帮我们先联系一下大夫?秘密的给她看一下,就说是重病孩子。”   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以。”陈六福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多问,嘱咐多给她补充营养,就走了。   小猫蛋听得非常认真,哒哒哒跑去餐厅,爬板凳上,踮着脚尖抱出一罐麦乳精,舀满满的五大勺到碗里,“妈妈可以,可以帮我加开水水吗?”   她知道开水壶不能碰,就乖乖的揣着小手手站在一边,等着。   安然泡了一碗浓稠得都快化不开的,热乎乎,奶香香的麦乳精进屋,放在床头柜上:“喝吧,补充点营养。”   “很香哦,我小时候超喜欢哒!”小猫蛋拿了个勺子,盛起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舒服得直闭眼,“哇哦!真好吃!真香!”   小“白毛女”一开始不敢,可奶香味是所有哺乳动物无法拒绝的诱惑,似乎是确保小猫蛋吃了以后没事,她立马跑过去,伸着舌头就舔,就是不用勺子。   善于利用自己的舌头获食……这也是动物本能。   不过,很快,她发现舌头舔不快,不满足于此,她就无师自通地抱起碗来,“咕叽咕叽”灌下去,不用一分钟满满一碗麦乳精就喝完了,她还舔着嘴唇意犹未尽。   安然虽然心疼,但也不敢给她多吃,毕竟她的胃已经饿缩了,吃太多怕她受不了,会不舒服。   吃饱喝足后,小兽就开始找母兽了,她两颗黑黝黝的眼珠子紧紧盯着安然,时不时还会凑过来,用身体磨蹭她。安然尝试着摸了摸她的头,见她没反对,没暴躁,倒是放心大半,继续试探着捋捋她的背,当想要给她剪指甲的时候……不行了。   安然也不灰心,就跟小动物一样,要让她适应人类,必须让她感觉到安全。“宋致远,你带孩子下去做点吃的吧。”   可厨房里只有中午剩的一点冷菜,爷三个又冷又饿,太复杂的也不会做,就下了一锅面条,舀几勺杂酱,再把热好的冷菜浇在头上,勉强就算一餐了。   幸好,铁蛋比他姨父用心,去菜地里揪了一把生菜,洗干净扔煮面水里,搅吧搅吧,不就有肉有菜了吗?   小猫蛋:我哥哥真是小天才!   当然,他们也没忘记给楼上端了两碗。   一开始,小石榴依然是不敢吃,只是看着“母兽”吃得津津有味,她的肚子也实在受不了了,这才猴子似的跳过来,用手抓起一把面条也不管烫不烫直接塞嘴里,狼吞虎咽。   尝到甜头,她直接三两下就给抓完了。安然看她这样子,洗澡剪指甲是不可能的,只好说:“你先好好休息,睡觉,睡在床上,那里,盖被子,知道吗?”   “嗷呜——”小兽哼唧着,似乎是不想让她走。   可安然现在急着知道洞里到底是个啥情况,怕万一有什么那就是夜长梦多,“乖小石榴,你先睡一觉,我帮你把灯关掉,好不好?”   果然,灯一关,她就不哼了,一下跳上床,拉上被子笨拙的往身上一裹,瞪着黑漆漆的屋子,正是她熟悉的山顶洞人生活……嗯,很有安全感。   ***   事情是这样的,那洞子不仅五十米,至少有三百米长,里头至少有六条岔路,直径很小,只容铁蛋通过,他也是要缩着身子,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才能爬进去。幸好没多久通道变宽,出现一个地窖一样的结构,里头浓烈的屎尿臭,还混杂着许多吃过的食物残渣,和一堆罐头盒子。   原来是有一箱子带日文的罐头,不过宋致远判断至少已经过期二十年了,里头的压缩食物已经腐坏得不成样子,但放了足够的防腐剂,没彻底生蛆变成废物,所以吃了那些东西不仅没长身体,还吃出毛病来了。   当然,那么小个孩子,没被过期食物毒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的头发和皮肤,为什么会变白?”   “缺盐和微量元素,常年不见天日,身体无法合成黑色素。”   安然本以为,样板戏《白毛女》只是艺术加工并夸张化处理,以批判封建主义高利贷害人不浅的,为了增加艺术性才说“白毛女”的,谁知道现实生活里真的有这样的人。   “不过,光是食物摄入不足的话,不至于全白,估计还是有别的因素。”具体是什么成分,他也不知道,得找萧若玲来看看,她在洞里这么久,唯一能接触到的就是两箱压缩食品,土壤,空气,还有动物。   今天急着将她带出来,还没来得及给这几种物质取样。   安然现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小石榴的存在,“算了,等我问问孩子爸的意见。”   “孩子爸?”宋致远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她叫石榴?”   这个孩子,明显对这两个字有特别的反应,还会有回应。   安然还没说话,他忽然说:“不会也是你做梦梦到的吧?”   “不是做梦,是海盗伯伯啊,就是石头伯伯。”小猫蛋觉着自己真是世界第一聪明的宝宝,她全都想起来啦!   安然把当年的事,简短的说了,宋致远的眉头是越皱越紧,石万磊的女儿,也就是比他女鹅大三岁而已,现在应该是六岁半,正是换牙的年纪,可这个“狼孩”体重还没他的小猫猫重,牙齿也没有任何要换的趋势,明显是严重的营养不良啊。好好个女娃娃,本应该跟小猫猫一样健康快乐长大的孩子,居然困在山洞。   一困就是两年半,成了这副模样。   “你觉着是被困?”安然有点奇怪,因为她没进去,也不知道里头是个啥状况。   “嗯,应该是有人把洞口堵起来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如果是有意的话那就是存心想要害死这个女娃娃,只不过那个人没想到里头居然有两箱子鬼子遗留的罐头,四岁的小姑娘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居然在里头活下来了。   如果是无意的,那也完全有可能,因为这个洞子是当年抗日战争期间挖的半成品防空洞,露在外头的洞口并不是真正的入口,而只是一个小的通风道。   可能周围群众以为里头没人,也没啥东西,就用野草给遮挡起来了。   罐头其实也不多,正常来说还不够安文野那小圆肚皮一个月吃的,可她居然能够知道在里头有可能很长时间出不去,知道要把东西省着吃,每天吃一点点,居然吃了两年半。   就这份毅力,也是非比寻常的!   当然,刚开始她可能也不知道会待多久,只是慢慢的待久了,一个人,说不定还有其它动物在里头,她就忘了说话,语言功能退化,行为模式也向动物靠拢。   这孩子的生命力,真的太顽强了!   安然和宋致远齐齐叹口气,这要是换小猫蛋,他们心都得碎成渣渣。想着,都亲了小猫蛋的脸颊一口,一左一右。   可把小姑娘高兴坏了,咿咿呀呀哼唱个啥,挽着妈妈问:“妈妈我是你的什么?”   “小宝贝,心肝肉。”   她心满意足,又去问宋致远:“爸爸我是你的什么?”   “小猫猫。”   哎哟,把她乐得呀,要不是爸妈不让,她还得爬起来去隔壁问哥哥,她是哥哥的什么,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和肯定,一遍又一遍……这大概就是孩子的通病吧。   第二天一大早,安然先去单位,跟女工处的同事说一声,又去找贺林华请假。因为她现在的顶头上司就是贺林华,换一个说法也就是她安然,现在也是市总工会有头有脸的领导了,除了一个主席和三个副主席,就她最大。   甚至,在职级待遇上,她跟副主席是平行的。   请完假正准备走,贺林华忽然叫住她:“等一下,上次你是不是给残联那边递了份申请,给一个叫石万磊的同志申请伤残警察抚恤待遇?”   她记性很好,好几天前的事了,居然还记得人名字,分毫不差。   “是的贺姐,意思是同意了?”   “嗯,残联那边说以前这个人是记录在案的,怎么最近两年忽然没了,这两年的待遇都帮他保留着,待会儿你让他一起来领了吧。”   安然大喜,看吧,这就是领导亲自过问的效率,分分钟不仅把事情办妥了还直接把欠他的都补上了!这笔钱以及以后每个月的抚恤金都不再经过街道办的手,看那姓封的王八蛋还敢怎么使坏!   出了领导办公室的门,她脚步也特别轻快。   “小安主任来了,哎哟你上次交的申请批下来了……”巴拉巴拉,残联主任又把话跟她说了一遍,末尾加一句:“那钱可不少,当年的一次性抚恤金加前头两年二十四个月的,有两千块哩!”   两千块,在这年代确实是不少钱了。   可石万磊失去的,却是一只眼睛。   不,不止一只眼睛,还有青春,家庭,女儿,以及这两年被姓封的王八蛋围追堵截下丧失的尊严。   这些东西,是用钱买不回来的。   安然什么也没说,骑着车迅速来到金鱼胡同,扣开了胡同口第一家的大门。   她把一包证件还给他,笑着说:“石大哥快收起来吧,事情妥了,改天有空直接去残联领你上次的一次性抚恤金和这两年漏领的,一共两千块,以后每个月十号都能去领十八块的抚恤金……把日子过起来吧。”   石万磊怔了怔,“谢谢你,小安。”却没有一般人的欣喜。   没了女儿,他就是有两万块又如何?钱只不过是一个数字罢了。   安然看着他的脸,忽然就笑起来,家里那只小“白毛女”虽然白得很,但脸型五官跟他还是挺像的,能看出来眉毛的形状也跟他一模一样,基因的力量太强大了。   石万磊被她看得奇怪,“怎么?”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安然推着自行车,催他快把门锁起来,“走啊,别愣着了,小猫蛋都说了你要是看见这个人,会非常高兴。”   别的他不感兴趣,但对小猫蛋说的话,他却是有点兴趣的。因为在他心里,小猫蛋仿佛就是年幼版的小石榴,看着她,仿佛他还未曾失去至爱。   安然很着急想让他快点看见女儿,石万磊呢,却有点蔫蔫的,一路上就跟个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他不发,安然却忍不住,“你们家里有几间房?”   “屋子有八间。”却只有我一个人住。   “那你差不多可以收拾一间大点的,背光的出来,准备好。”   石万磊不解,“什么意思?”   安然也不忍心跟他卖关子,知道在这一刻他最想知道的是什么,遂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我们找到一个有点像小石榴的女孩,想让你去辨认一下。”   石万磊整个人如遭雷击,脚步踉跄着追上来,“你……你说什么?”喉咙里干得不像话,竟然是又酸又涩。   安然又把话重复了一遍,“现在正在我家,你去看看,我也不确定,因为在洞子里待……”   话未说完,他已经噔噔噔风一样冲出去了。   安然只好赶紧登蹬上自行车,可饶是使出吃奶的力气,车轮都快跑飞了,也没追上他,追到大院门口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冲到黑花面前了。   黑花嘴里呜咽着,狠狠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整个狗身子绷得像离弦的箭,仿佛他再前进一步,它就能冲上去撕下一块肉来。   “黑花不许叫,快坐下。”安然跑得气喘吁吁,老远赶紧喝住,把自行车一扔,“石大哥你咋跑这么快,别吓到孩子。”   石万磊此时忽然又“近乡情怯”起来,站门口走了两圈,捋了捋头发,拽了拽衣角,他现在真是蓬头垢面,就这么进去会不会吓到孩子?   “来吧,在楼上。”安然走在前头,先敲了敲客房的门,温声道:“小石榴,我要进去了,可以吗?”   里头没有声音,安然赶紧掏出钥匙开锁。“对不住石大哥,我们怕孩子跑出去,就只能……”   “嗯嗯,我理解,我理解,我……”石万磊忽然就说不出话了,床上缩成一团的小雪人儿,那是他的闺女,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大大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右边嘴角旁有颗很小的黑痣,当年母亲还说这是有口福的孩子才长的。   可怎么变成这个白毛女的样子呢?   “小石榴还记得吗,这是爸爸,你爸爸从南方回来了,你看。”   本来还瑟瑟发抖的女孩,忽然就怔住了,“啊……八……”   是的,她还隐约记得一点,虽然不多,虽然她长到出事那年也就只跟这个“爸爸”见过几面,可血脉亲情是割舍不断的。她现在脑海里还依稀记得,奶奶指着照片教她,中间最高那个是她的爸爸,后来,画面变成奶奶抱着照片哭,说爸爸眼睛瞎了,等她再见的时候,爸爸左眼已经蒙上了一块黑胶布。   她被困山洞这两年,心里反反复复的就是这几个画面。   石万磊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石榴,石榴,是爸爸,还记得吗?”   小石榴不会说话啊,只会“嗷呜嗷呜”一声声的哭,仿佛一只失去母兽的小家伙,哭得石万磊心都碎了。不过,从她搂着石万磊的很放松的“爪爪”来看,她是想起来了,也接受了这个“爸爸”。   安然松口气,自己出去的时候带上门,让他们父女好好说说话。虽然,小石榴压根不会说啥,她要回到人类社会,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像小婴儿一样学会说话就是第一步。   不过,庆幸的是她只是脱离人类社会两年,而且年纪也小,可塑性很强,要是真的脱离太久,那就更困难了。   石万磊迫不及待要带孩子回家,安然给她戴了个小猫蛋的帽子,把白头发全部罩进去,又套上棉外套,窝在石万磊怀里,远看像个病孩子,没那么打眼。   安然心里有无数个疑问,但小石榴现在还连话也不会说,不能再刺激她,只能等她平复下来再从长计议。   宋致远带着铁蛋和一车工具,又去了一趟防空洞,说是再去看看还有啥,顺便把小石榴能接触到的所有物质采个样,回来好好看看。直觉告诉他,单纯是因为没有光照和食盐摄入的话,不至于全白。   小猫蛋想跟着去,安然不让,这孩子现在逆反心理太强了,不让她干啥她偏要干,万一到时候爷俩忙着挖,一个不留神她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任凭她怎么保证,安然也不同意。   下午还直接把她带到单位去,给她支个小板凳坐着,陪着妈妈上班。   “安主任,这是咱们这段时间调研过的单……”杨芳芳话未说完,发现窗边有个大眼睛小姑娘,静悄悄地看着她。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他们家那个她就受不了,哪天要是带来单位她能把单位给拆掉。哪里想到安主任的这个,既漂亮,又乖巧,安安静静,一点儿也不惹麻烦。   “继续说,别管她。”安然抬头,看了安文野一眼,决心要好好教育一下她。   小猫蛋扁扁嘴,感觉妈妈又不爱她了呢,一点儿也不爱。   “咱们这段时间一共调研过128家厂矿单位,初步筛选出2000名困难女工,你看接下来咱们……”杨芳芳看着数字都觉着头大,这两千名女工还是她筛了又筛,不断提高标准以后凑的整数。   经费只有两千块,难不成每人发一块钱?这还真不如不干。   安然也在琢磨这事,“这样吧,把大家都叫过来,咱们开一个短会。”   杨芳芳出去了,小猫蛋这才扁着嘴,委委屈屈:“妈妈你是不是,是不是生我气啦?”   “为什么这么说?”安然手里的笔就没停过,在笔记本上不停的写着,记着。虽然家里有背景,可杨芳芳做事还是挺认真的,她只是提点一下,需要哪些数据,如何分析总结,她很快就给出结果来了。   观察一下,说不定可以培养成得力干将。   安然就喜欢会做事,能做事的人,哪怕不那么好管理,哪怕个性强一点。   这不,妈妈都不看她一眼,小猫蛋更委屈了,想了想直接跑过去,挤进妈妈两条腿中间,靠着:“妈妈我爱你鸭。”   安然一愣,低头,对上她又黑又亮还带点水光的大眼睛,顿时明白了,小丫头这是自动服软了。“乖,好好听话,有什么就跟妈妈说,妈妈也爱你。”   听见脚步声过来,安然就让她出去门口玩儿,可以下楼去操场上,但不能跑出大门。   “这一天到晚的就会开会开会,官儿不大,官威不小。”邵梅一进门就在埋怨。   安然也不说话,她发现,压根没人应和她,通过这段时间了解,安然算是知道了,邵梅当不上主任其实不仅是因为她没文化,还因为她不得人心,嘴巴子实在是太碎了,谁做的事她都不满意,都要埋怨几句。   就这么点表面功夫都不愿做的脾气,别人一眼就把她看透了,有啥也不会跟她说,当然也不会把她当回事。   安然已经知道怎么对付她了。“大家找个凳子坐吧,我长话短说,叫大家来是商量一下,这笔经费应该怎么用。”   “不是已经调研过了嘛,谁穷给谁发钱呗。”邵梅说。   杨芳芳小声说:“符合条件的困难女工有两千人呢,怎么发?”   “这么多?哎哟,那可不行,每人一块钱这不闹笑话嘛!”   “就是,别人会说,合着咱们出去东奔西跑两个月就每人发一块钱,全单位还不把咱们女工处笑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都很直接,安然一点也不生气,因为这就是事实。“所以我把大家聚在一起,就是想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   安然顿了顿,“这样吧,梅姐是咱们这里最有资历的,在您跟前咱们都是学生,您来说说吧。”   高帽子一戴,看你说还是不说。   果然,邵梅眼睛一瞪,嘴一结巴,她哪知道要怎么发啊,可刚才明明就是她反对得最大声,埋怨得最卖力。   “别紧张,您说,我们听着呢。”安然还一副很善解人意的样子。   邵梅结巴道:“就……就捡着最困难的发呗。”   李菊花先忍不住了:“梅姐这法子不行,不患寡而患不均,咱们都找人谈话了,大家都知道咱们要发福利,结果只发了几个人,万一群众闹意见可不好。”   “菊花姐说得好,咱们干工作一定要注意群众影响。”安然一锤定音,那就是说邵梅做事顾头不顾尾了呗?   邵梅这种总在别人话里挑毛病的人,可不就听出来了吗?整张脸又红又白,比哭还难看。   可安然要的不是她难看啊,她要的是让她认清自己的地位和工作能力,别谁的刺都想挑。“这样吧,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大家下去好好思考一下,明天下午每人拿个方案出来,大家一起讨论怎么样?”   以牙还牙,她要让她知道,真正的挑刺是什么样的。   所有人都说“好”,除了邵梅。   因为她不识几个字,平时又不爱看书学习,凡是涉及到写啥计划啊总结啊方案的,她就头大。   可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能说不写吗?她要敢说,安然就敢去大领导那儿告状,到时候理亏的还不是她?   “咱们这次的活儿,一定本着经济、实用、长远来,不能光看漂亮,光漂亮可是给不了老百姓实惠的。”   短会一散,安然看时间差不多,小猫蛋也上来了,她们就准备回家了。   “妈妈,你不生气气了吗?“小丫头强行把自个儿手塞进妈妈大手里,轻轻的甩了甩。   “妈妈没生安文野的气,妈妈只是希望你能听话一点,妈妈不让你做的事,你可以不做吗?”   小猫蛋想了想,“那要是我很想做呢?妈妈能让我做吗?”   哎哟,你看看,这灵活的小脑袋,要不是安然,换了别人,早被她绕进去了。“安文野,大部分事情妈妈不让你做,你就不做,这是乖孩子,但是,如果真的有你非常想做的事,你也可以跟妈妈商量,不乱发脾气,只说你的理由,要是能说服妈妈,妈妈也同意你做,你依然是乖孩子。”   虽然是又长又绕的,但小猫蛋居然听懂了,这就跟她从小听到大的“家庭原则”差不多,不闹讲道理就有得商量,要是胡闹那就啥商量也没了。   母女俩难得有这么安静的不被其他事打扰的安静时光,安然牵着她,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城,古街,枯黄的梧桐树在她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暖橘色的夕阳洒在妈妈身上,仿佛给她渡上了一层香槟色,让她腰背更直,神态更安详……以后的安文野,将终生记得这个画面。   不过,回到家,安然就没办法“安详”了。宋致远和铁蛋居然挖了一车的东西回来,还把那些沾着红土的东西直接搬进客厅,堆得到处都是。沙发上放着两个细长的瓶子样的东西,桌子上放着一堆铁环铁棒,就连地上也是散落的看不出是红土还是锈斑的东西。   安然整个人就炸了。   她每天起早贪黑除了上班还干啥?不就是打扫卫生,擦,拖,洗,抹吗?这爷俩倒好,直接几分钟就把她的劳动成果付之东流!   安然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是魔鬼,是魔鬼,大不了把他俩逐出家门,爱住猪圈住猪圈,想睡狗窝睡狗窝。想想吧,一开始的宋致远还会自个儿洗衣服洗袜子,现在人家半个月不回家,回家只把脏的一脱,翻干净的穿,哪管你怎么洗呢!   安文野真不愧是妈妈的小棉袄,双手一背,特生气地说:“爸爸哥哥,你们破坏妈妈的劳动成果,罚你们把家里打扫一遍,是所有房间喔。”   讨厌,不爱惜妈妈劳动成果,就应该惩罚,加倍惩罚。“打扫一个星期哦,我会监督哒,不许偷懒,哼!”   铁蛋刚想反驳,看见小姨的脸色,赶紧拐了拐宋致远,俩人齐声道:“行,等我们研究完。”能带回家的都是处理过的,基本无毒了,其他还有一车呢,那都是不确定的,待会儿趁天黑得送实验室去。   他们这一趟,收获不小,铁蛋虽然不知道收获有多大,但看姨父一路的神色,那就像他前几天捡到十块钱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安然都懒得搭理这俩货,可走了两步,忽然听宋致远说:“实验室的奖金下来了,你就不好奇是多少吗?”   女主人的脸色立马晴转多云,“多少?”   宋致远伸出一根手指。   安然心头大喜,一千块呐!相当于她一年工资了,傻子才不高兴呢!伸手,把折子要过来,安然可是毫不客气的。   “姨真是,一千块钱就让你高兴成那样,你要是知道咱们今儿挖到的东西值多少钱,还不得乐坏啊?”铁蛋眯着眼说。   安然这才注意到,他们放家里这堆破烂还真不是简单的废铜烂铁,擦洗干净表面后那居然是一些金属锻造的东西,有粗有细,有长有短,看颜色居然是金色? 第68章 三更合一   安然一愣, “莫非是金条?”   铁蛋得意的拿起一块,使劲用抹布擦啊擦,直把外头附着的所有泥巴擦干净, 才说:“可不就是嘛, 姨你看。”   虽然颜色不是非常亮了, 但老话说的没错“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这还真就是一根货真价实的金条。   铁蛋还想学电影里一样咬上一口呢, 让小姨拍了一巴掌。   “我姨父说了,这么多金条少说也有两千克,咱们发大财了姨!”   安然却觉着他想多了,以宋致远的脾气哪怕是价值连城他也不会碰一下, 果然人就说了, “看看可以, 明儿小安你交公安局去。”   铁蛋哀嚎:“姨父这可是金条啊!活生生能给我妹买东西的金条啊!”   “就是金条才交呢。”安然心说宋致远做事真是不会让她失望,如果是废铜烂铁可能就让他们交厂里换钱了, 可金条那是国家的财富, 想都别想。   “那另外这些银色的又是啥?银子做的吗?银的咱们不用交了吧?”   宋致远抬头, 一副看傻子似的看着铁蛋,这个外甥真的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不锈钢。”   铁蛋:“……”   不过, 即使是不锈钢,那也是当年日本人留下的不锈钢,在当年的华国还没有这技术呢, “车上还有几个密封罐, 我怀疑可能有微生物和细菌,待会儿直接带实验室,你们别跟人说。”这就是不打算上交,想要自个儿研究的了。   娘仨连忙答应, 就是日本人来撬他们的嘴也撬不开。   ***   不过,宋致远没跟妻子和孩子说的是,这次收获真的不小。他找到的这些金条交到公安局,严厉安就找上门来了。   “小野,你爸爸呢?”   “爸爸,我,我严伯伯来啦。”   宋致远正在书房找一本书,不知道让孩子弄哪儿去了,“让他进来吧,我在。”   “我今儿来得巧吧,宋工居然在家。”严厉安笑着打趣,两个同样高大的,年纪相当的男人站一起,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一个魁梧,一个清瘦,看身形仿佛就能看出职业。   “是这样的,那天你们交来的金条,市文化馆的专家看了,说是民国十三年咱们这一代一个姓龙的军阀的私人财产,后来鬼子打进来的时候洗劫了龙府,可以肯定就是被R本人抢走的。”   宋致远点头,这倒是一点也不出意外,毕竟其他几件东西也都是R本人才干的缺德事,金属罐里装着的居然是人为培养的天花病毒!储存这么多自然界中即将绝种的病毒,他们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幸好是密封的,不然小石榴……简直不敢想象。   “东西虽然是龙府的,可有几条是空心的。”   宋致远一愣,“藏着什么?”   当时知道是金条,他就没多管,全由铁蛋处理。   铁蛋一个孩子,又怎么能感觉出空心和实心呢?如果空心体积不大的话。   “里头是几张特别处理过的油纸地图,有点奇怪。”他拿出一张纸条,上头誊抄着几个数字,“地图上的数字就是这几个,你看看能看出什么来吗?”   13,15,14,19,20,5,18。   “什么顺序?”   “已经被弄坏了,不知道原本顺序。”   宋致远看着这十七个数字,凝神。   “会不会是经纬度?”严厉安试着问。   宋致远在脑海里迅速的拼凑着这几个数字,无论哪个做经度哪个做纬度都不符合石兰省目前的地理特征。“我先研究一下。”   主要是,那几个密封罐里除了天花病毒还有两种是无法分辨的物质,他已经问过萧若玲了,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普定。而在这之前,他必须找一个具备微生物研究条件的实验室才行。   宋致远这一去就是半个月,唯一比以前有进步的就是他能按时回家吃饭了,饭熟踩着点到家,碗一放走人,家里大事小情好像跟他没啥关系。   安然能怎样?只能当养了个蹭饭的呗!不过,两个蛋可就惨了,本该宋致远干的活全落他们头上,择菜洗菜洗碗擦桌子扫地扔垃圾,一开始还干得挺欢,觉着自己终于能给妈妈(小姨)帮忙了,可一连半个月,又是大冷天的,兴趣没了,就变成任务。   不过,今天的小猫蛋有点奇怪,格外积极。这不,菜还没出锅,她就按人数摆好碗筷,板凳,吃饭的时候一直夸张的吹彩虹屁“真好吃”,吃完了争着洗碗(虽然并不会)……殷勤得过头了。   安然觉着,这小丫头怕不是干啥坏事了,先拍马屁让她揍轻点?   不过,安然可是很沉得住气的,闺女不主动招认,她也就装不知道,该干啥干啥。   直等家里一切家务都干完了,小丫头忽然哒哒哒跑过来,“妈妈,我们去爸爸办公室叭。”   “去那里干啥?”常年没人,空落落的都积灰了。   小丫头绞着手指头,超小声:“打电话鸭。”   “给谁打?”安然问出口了才反应过来,是小严斐啊,她这几天忙着,把这事给忘了,其实电话号码早要到了。   一家子来到宋副厂长的独立办公室,掏出钥匙拧了两圈,小猫蛋第一个冲进去,拿起话筒,“喂喂喂”。   “笨啊妹,你得先拨号儿。”   宋致远的电话能直接打到省城,不用通过区机接市机再通省总机,那头刚“嘟嘟”的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   “喂,你好。”这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安然把话筒递给闺女,用眼神鼓励她,不要怕。   小丫头大方地说:“阿姨您好,我找,我找,找严斐弟弟。”说完又小心翼翼加了句“可以吗?”   “可以的,小朋友……”话未说完,那边电话外头有人问是谁,接电话的人说是个小姑娘找小斐,于是很快,小猫蛋就听见熟悉的严奶奶的声音。   “奶奶。”   “诶,小野最近好吗?”   “很好哟,奶奶您好吗?”这孩子是真懂礼貌,自从妈妈教过她对长辈或者尊敬的人要用“敬称”后,她就记住了。   高美兰被她甜甜的声音逗得很开心,又问起她爸爸妈妈哥哥姥姥好不好,有空让他们上书城玩儿……旁边的严斐都快急哭了,又蹦又跳,像只兴奋的小兔子,“姐姐”“姐姐”叫个不停。   “姐姐,我给打电话,你没接到。”委屈。   “我,我跑得慢,以后我会跑快点,弟弟不生气哦。”   “好,姐姐我上学了,我每天都要做作业,很多哦。”   小猫蛋显得很冷静:“我也一样,我要做很多,很多事情,我要做饭,洗碗,还要拖地……”   宋致远:“???”我的女鹅你小小年纪居然承受了这么多。   “嗯呐,姐姐棒!”   小猫蛋挺了挺胸脯,神情那叫一个傲。   巴拉巴拉,要是胡文静在这儿,她肯定也不敢相信,她那个在电话里跟她没几句话说的儿子,居然这么能说,巴拉巴拉,铁蛋听得哈欠连天,耐不住跑了。   虽然时不时会闹矛盾,但在安文野的心里,严斐是除了爸爸妈妈哥哥姥姥之外最亲,最在意的人了。她还不知道“在意“是啥,反正就是特别会下意识替他考虑,会关心他。   这时候的他们都不知道,这就是缘分。   安然没时间管他们的小心思,她最近工作比以前忙多了,自从第二天邵梅拿不出个啥方案还想嘴硬之后,安然就在心里给她和“杠精”划上等号。   对付暂时弄不走的杠精,最简单粗暴又挑不出错处的办法是啥?那就是先捧着,遇到啥都让找她问主意,反正说不出来丢脸的是她,她要是杠别人,安然就带领大家一起问“梅姐你觉得怎么办好?”   不知道?不知道你还瞎哔哔!   大家也不直接跟她吵,就多问几次,她这种小心眼的人可不就明白了吗,生怕自己再出丑,以后就能少说几句废话,当然,事她也是不干的。   能让她闭嘴,安然已经求之不得了。不是她脾气多么好容忍度多么高,而是人丈夫是革委会常务委员,连市委都得受那班子人掣肘的,安然十分清楚她现在还没能力硬碰硬。   而安然想出来花经费的法子,是什么呢?   贺林华看着自己对面这个年轻的女同志,有点不敢想象自己的耳朵:“啥?你要组建个啥?”   “困难女工互助会。”   “这跟妇联不就是一样的性质吗?妇联咱们这里就有,万一让咱们这边妇联的同志知道……会有意见。”贺林华还是挺欣赏这个得力下属的,有意提点两句。   “贺姐您放心,我不是要搞第二个妇联,我这是女工处里头单独分支的困难女工互助会,我的本意是让女职工们团结一心,互相帮助,互相进步。”   意思贺林华是听懂了,“可怎么个实施法,你跟我详细说说。”   安然的想法很简单,受二分厂大院家属的启发,她去年过年前就想搞个妇女同胞的生产小组,结果事情一多,实验室出问题,她也跟着瞎担心,就把这事给忘了。刘宝英倒是找她提过几次,可安然刚要提上日程,又被调走,这想法她已经憋了两年了。   这个年代,搞不好就是投机倒把,以个人名义肯定是不行的,如果能组成合作社,以上级组织关系调动的名义进行优劣互补的同时,更能让女工得到实打实的好处,多领工资,这不是比直接发两千块钱更好吗?   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首先咱们得利用各个厂子的优劣,在整个阳城市工业系统内实行优势互补,互通有无,做一个妇女互助合作社。”安然喝了口水,拿出笔记本,一面翻一面说,“贺姐你看,阳钢二分厂现在产能不足,最缺的就是废钢,可废品回收站最多的是啥?不就是废铜烂铁和纸板牙膏皮吗?”   “你的意思是,让她们私底下买卖?”贺林华神情严肃,阳城市可是刚出过一个大投机倒把犯,是省里的重点关注对象。   “不是买卖,只是少了层层手续,现在二分厂要废钢,得厂里自己上区里打报告,区里报市里,市里再通过审批后才能把签字盖章的文件下发到另一个区,另一个区再安排废品回收站把废铁准备好,这一送一拿的,半个月就过去了。”这还是别遇上啥节假日,或者领导去外地开会的,不然一个月也有可能。   效率啊效率,效率就是金钱,就是生命。安然还记得去废品回收站那天,前门卖废品的老百姓排长队,库房废品堆成小山,后面办公室却一堆人坐着吹牛喝茶,这要是她的部门,她得生气。   不过一问才知道,他们废品没卖的地方,可不就只能堆着嘛?另一个仓库里还有至少五十吨废铁呢,都生锈了。   这让一个二分厂出来的人怎么受得了?简直就跟守着一堆大肉包子饿死的乞丐一样!   “我还是不懂,少了手续,那不还是私下买卖?”   “不用买卖,东西不会流通,但人可以流通啊。”安然笑眯眯的,把“借调”这事给说了。   借调这种独特的人事组织关系在这年代其实还是有点陌生的,可到了八九十年代,那就是稀松平常得很,到了五十年后,党政机关,上下属事业单位之间的借调那就更普遍了。   安然的打算就是,只要是加入困难女工互助合作社的女同志,无论哪个厂的,都能在同级厂(单位)之间实现借调,不需要有人事组织那口……准确来说,其实就是单位外派办事员。   可只有上级城市才能有外派办事员,同一个市同一个区同级别单位之间是不存在的。安然在心里说,为了把这部分人事关系搞活,她也是想破了脑袋,只能想出这么个四不像的名次,先把这个坎儿过去。   特殊时期,过渡阶段,有些事就只能含糊其辞。   贺林华虽然有种“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感觉,但她觉着小安说的有一定道理:“比如呢?”   “比如,二分厂的女工可以轮流着去全市各个废品收购站,直接摆摊设点收购废铁,代表二分厂的名义收,本钱从二分厂里出,差价就算是为二分厂省的钱,从中给几个百分点的奖励,这是政策范围内所允许的。”   二分厂能去废品收购站,纸箱厂也能去,牙膏厂也能去。   越听,贺林华的眼睛越亮,直到安然说完,她一连用两个手掌根击打大腿,做出“鼓掌”的动作:“可行可行,这事我看成。”   反正人事关系还留在原厂,工资还由原单位发放,没有任何编制员额的流动,这是不违背政策的。   不过,“这样的话,会不会耽误原单位生产任务,有厂子不愿意呢?”   安然也想到了,“咱们这个合作社不是强制性的,以各基层工会为单位,鼓励自愿加入,至于工资怎么发,奖金怎么算,咱们把主动权下放给各厂,他们自个儿商量。要觉着单位和个人都能接受,那就来,要不接受,那就先看看试点单位。”   “啥试点单位?”   “我打算就以阳钢二分厂和全市十二个废品收购站为试点,咱们就从收废铁开始,借调人员竞争上岗,不合格到一个月就换。”   只有竞争,才能继发活力,如果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是一样的收入,那谁还愿意卖力呢?现存的分配制度其实已经不适合现在生产力的发展了,安然无法改变历史,她只是想尽自己最大努力让自己热爱的这个城市,有一点点改变。   哪怕目前看来是微不足道的,说不定也能成为时代浪潮中一朵小小的浪花,等她老来回想,自己还是做过点事情的。   贺林华身残志坚,也是个干实事的人,当即把门一关,俩人在办公室里就商量开来,基本上她说,安然负责记录,讨论,把能用的点子记上,不确定的留到下午的会议,准备会上讨论和表决。   至于做试点,几乎不用安然劝说,收购站巴不得有钱赚,因为阳钢会给他们场地费和仓库保管费用,还不用自己人动手,多划算啊。而阳钢二分厂,那就是安然的“大本营”,她只要开口,胡光墉就能拍板。   很快,这个主意在会上通过所有科室负责人的一致决定,大家都都觉着这个“合作社”可行,既不违背现行法律法规,又不会扰乱各单位的生产经营秩序,总工会在里头只相当于是“月老”,红线一牵,怎么配合怎么成就就是下头单位的事了。   虽然工会从中也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但积极性很高。   安然连夜写好计划方案,第二天贺林华带上市里,参加政府会议时当众提出,好几个领导都觉着不错,让详细说说。   安然呢,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得忙呢,因为宋致远经常泡实验室,包淑英也跟着陈六福上省城培训,得三个月才能回来,所以她是一手带孩子,一手上班,回家还得干家务,几乎每一天都是沾枕头就睡。幸好铁蛋已经已经可以当半个成年人使唤了,寒假里每天由他带着妹妹,安然也放心。   想起银花家的小枣儿,安然寻思着,不行年后还是把安文野送幼儿园吧,上小班也没啥学习压力,反正就是换个地方玩儿,还能多个人帮着看孩子。天气不好,安然就带来单位,学校里请个假,或者寒暑假她再带来,先把她姥姥不在这几个月混过去再说。   小枣儿就是这样的,瘫老太太在农村小儿子家养老,银花进了工会,枣儿爸爸当上车间班组长,她就被提前送进了街道幼儿园。当然,也免得孩子在家听大院长舌妇们埋汰他们家,现在大院里教育孩子最爱用的反面教材就是大华,孩子们听得多了,鹦鹉学舌,都说不要跟她这个“劳改犯的妹妹”玩儿。   虽然安文野会挺着胸脯帮忙怼大孩子,但她被排挤得多了,也不愿出门玩了,送去幼儿园也是赵银花的无奈之举。   “妈妈你在写什么鸭?”小脑袋挤啊挤的,又挤到她跟前来,抱着妈妈大腿。   “写工作计划,你自个儿玩去,乖啊。”   她最近太忙了,也没时间跟孩子好好说说话,小猫蛋可黏她了,“小野陪妈妈叭。”   正说着,宋致远提着一兜子冻梨冻柿子回来了,“银花给的。”   安然心说银花这是感激她把她又从工会借调到废品收购站呢,现在才刚开始实施,厂里已经答应给她八个百分点的奖励,她这是高兴上了。   嗔怪道:“你要她的干啥,他们家孩子那么多,还不够吃呢。”   宋致远很无辜,“她塞我手里。”   得吧,这人就转不过弯来,安然也不说啥了,因为说了他也听不懂,但有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小野满三岁半,再有五个月就四周岁了,老这么在家也不是办法,我想把她送幼儿园了,你觉着怎么样?”   宋致远挑眉,“为什么要去幼儿园?”   那种地方不好玩。   是的,宋大工程师就想他闺女好好玩,什么学习,好玩吗?不好玩就别去了。   安然很想翻个白眼,“不去幼儿园你带啊?我这一天上班就够累的,总不能天天让她跟我去单位吧。”去多了别的同事也会有意见,虽然小野很乖,不会打扰大人们做事,但上班就是上班,带孩子就是带孩子,这事不能混为一谈。   “好。”   安然傻眼了,“你说啥?!”   “我带。”   “不是,你不是天天钻实验室吗,你怎么带?”别光动嘴。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就让她跟我去实验室。”   安然还没说啥,小猫蛋已经兴奋地蹦跶起来:“好鸭好鸭!我跟爸爸去上班,妈妈你别管我啦,我会乖乖听话哒。”   父女俩这就乱着明天去实验室要穿啥了,小野一会儿说要穿小羊皮靴子,结果一看已经烂了,宋致远当场就跟妻子要钱,要带闺女出去买靴子,还说实验室温度低,得多买件棉衣,帽子,手套和围巾……看着父女俩都快咧到耳后根的嘴巴,安然有理由怀疑,这俩人是蓄谋已久,就等她说这句话,好出门买衣服呢!   孩子越大越有主意,已经会“设计”妈妈啦。   ***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小猫蛋就醒了,揉着眼睛爬到爸爸妈妈中间,抱着爸爸的手臂:“爸爸我们几点钟,几点钟去实验室鸭?”   居然期待成这样?!安然心里有个不太好的预感,她的女鹅,怕不是也遗传了她爸的某些特质,以后不会也……   说真的,那样的日子太苦了,她一点也不希望女鹅经历,就像胡文静一样躺赢不好吗?   可容不得她反对,父女俩迅速起床,热了下昨晚的冷馒头,叼着就出门了。   安然站在窗边,看着他们步调一致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但又不忍心剥夺女鹅好不容易能跟父亲相处的机会,心里寻思着,反正实验室无非就是那些瓶瓶罐罐板板玻璃和各种机械,小孩子嘛谁都有好奇心,过了那阵新鲜劲应该就好了。   到时候她再把她送幼儿园,也是一样的。   ***   然而,安然注定要失望了。   她中午特意回了家一趟,其实是担心宋致远会不会带不住闺女,万一她在实验室玩腻了,她就给带单位去……结果,人安文野都不愿出实验室,跟一堆瓶瓶罐罐玩得开心呢!   晚上,安然心想小丫头都待一天了,再新奇也该看腻了,明儿肯定不去了……可是,第二天人又早早醒来,催爸爸别赖床。   一连观察了几天,也做好她要是待不住就带去单位的准备,可人安文野愣是不哭不闹,每天开心得不得了!实验室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   “喂,宋大工程师,你闺女最近怎么回事?”   宋致远吃“饱”喝足,舒服地靠在床头上,“怎么?”   “你别给我装傻,她这么小的孩子去实验室能干啥,不就是看稀罕嘛……还有啊,她小孩子好奇心重,乱动你们东西怎么办?”   “不会,安文野很乖,不让碰的都不碰。”这是从小就养成的好习惯,以前跟着妈妈去严家,人高美兰的文件,严厉安的装备,就坦荡荡放桌上,她好奇归好奇,却从来不会翻动一下。   不,连摸也不会摸一下。   她从小就有分寸感,知道什么是自己的,可以碰的,什么不是自己的,可以看可以听但不能摸不能要。这一点,他们也不知道她遗传了谁。   “安文野啊,可能是个天才。”宋致远忽然感慨。   安然一愣,“啥意思?”   原来,这小家伙刚进去那两天确实是好奇心使然,整天背着小手,这儿看看,那儿瞅瞅,爸爸教的洗手法她学一次就会,外头穿一套旧衣服当工作服用,头上戴个小帽子,小手一背,老干部似的闲逛。   可逛了两天,该看的都看完了,不知怎么回事在李小艾桌上看到一把算盘,在征得小艾阿姨同意后,她就一个人扒拉起来。李小艾呢,学物理的,数学也不错,抽空就随便教了她几下,怎么用算盘加减乘除,真的是很随意的,都没带着“教”的目的。   小丫头一整天就拿着算盘扒拉扒拉,大家都以为她是孩子气,喜欢听那“哗啦哗啦”的响声,谁知道她居然是真的算!本子上看见数字,就很随机的任意加减乘除,哗啦哗啦,开心。   反正只要是她肉眼能看见的数字,她都用算盘加减乘除。   而宋致远是怎么发现的呢?   某一天,在核对一组数据的时候,他在一边念,杨宝生在一边用计算器正在按着,还没按出来呢,只听“哗啦哗啦”几声,安文野居然报了个数字出来!   宋致远当时心思没在这上头,以为她是闹着玩儿,谁知道等杨宝生算出来后,结巴着说:“还……还真是这个数啊,小野你咋知道的?”   “我算的鸭。”她晃了晃算盘。   宋致远这才知道,他闺女不是瞎玩,人是真的在学习,在做事!   “你什么时候教她乘除法的?”他记得上次离开的时候,她还只会加减呢。   安然白他一眼,“你要再不回来,她都会解一元二次方程和开根了。”还不是铁蛋偷偷教她的,他自个儿懒得检查作业,写完就扔,被妹妹捡到,看了几次就能帮他检查了。   每次检查出来,铁蛋都要把她吹得天花乱坠,仿佛全世界就她最聪明,最能干。   小孩嘛,就喜欢得到别人的肯定和夸赞,有成就感就有动力,慢慢的她的计算能力越来越强。   宋致远心里不无得意,这种得意,比他造出能上天的飞机还值得他骄傲。“她感兴趣,就开发一下,反正她在实验室很乖,不会打扰我们。”   安然觉着,自己闺女的计算天赋,她不承认也不行,既如此,那就让她去吧,孩子不定性,谁也不知道她会喜欢多久,走一步看一步吧。   接下来一段时间,一直忙着处理困难女工互助合作社的事,安然成为整个家里最忙的人,天亮出门,天黑到家,中午那顿在单位食堂吃,晚饭是宋致远和两个蛋“做”的。   无论是炒得黑糊糊的“蛋炒饭”,还是能咸死人的“炒白菜”,又或者是忘记放盐放姜的“萝卜排骨汤”,她都是硬着头皮喝下去,这是对他们的鼓励,不鼓励怎么能把他们培养出来呢?   有事情忙,时间就过得特别快,1975年过完,1976年的春节如期而至。   过去的一年里,国内的大事件无非就是铁路系统整顿、电气化铁路通车,工业总产值不太理想,农业产量居然不增反减。至于国外,宋致远最关心的M国“水手10号”探测器第三次做紧贴水星表面飞行【1】,沙特国王费萨尔被患病侄子刺杀【2】,因为有收音机和报纸,安然一家子都能知道全世界正在发生的微妙的变化。   不过,随着元月里受人爱戴的总理逝世,整个社会的气氛更压抑了,本来打算要公开的战机真容又无限期推迟了。   因为推迟,这个三十人的核心团队不得不继续待在实验室,春节时多数人回家了,留守的五六个人就全来安然家过。而也就是萧若玲都来到家里了,安然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上次拜托她的事还没做呢。   萧若玲最近也是心事重重,因为她海城的父母对她大龄未婚表达了强烈不满,希望她能尽快结束阳城的工作回家一趟,用脚趾头也知道不就是相亲呗?   萧若玲看着房平西上上楼,也悄悄跟上去。她就不是普通女同志,人心智很强大,也不怕被拒绝,心想最后给他一次机会,他要还拒绝,那她也死心了。   房平西熟门熟路进了书房,结果宋致远不在,反而大白天的书房窗帘居然是拉着的,心觉奇怪,正想过去拉开,忽然身后的门“啪”一声关上了。   萧若玲深吸一口气,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房平西同志,你对我的提议考虑得怎么样了?”   房平西好看的眉毛挑了挑,说实在的他见过的漂亮女人多了去了,毛遂自荐甚至自荐枕席的也不少,譬如市文工团那些小文艺兵,总是找着机会跟他搭讪。以前吧,他还觉着是自己男性魅力无限,可现在他有点搞不清,是他的样貌比较有吸引力?还是他大哥房平东比较有吸引力。   “我好像说得很清楚了。”他似笑非笑。   萧若玲咬了咬嘴唇,又往前走了两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你说说,为什么拒绝我?是我不够漂亮吗?”对自己的美貌,她还是很自信的。   “不是漂不漂亮的问题,是我觉着我们没有发展男女关系的可能。”   萧若玲这种一根筋的,还真有点听不懂,恼道:“到底喜不喜欢我,你给个准话。”   房平西笑得老狐狸似的,不熟悉的人只觉着如沐春风,温文尔雅,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无情:“我最后说一次,我们不可能,我不喜欢你。”   萧若玲就是再直女,那也是个人,也是有自尊的,瞬间红了脸,“你什么意思,嫌我烦了吗?”   房平西给她一个“你懂的”眼神。   如果萧若玲此时能头也不回的离开,事情就好办了,不过是表白不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行。可她不死心啊,怎么说也是从小被人恭维着长大的,一连在宋致远和他这儿吃瘪,好不容易女追男,总以为隔层纱,结果连续两次都失败了,她心里就轴着一股劲。   “那你喜欢谁?”   房平西目光投向一墙的书,略显苍凉地说:“我要的女人,不一定要有惊世的容颜,但一定要有一颗有趣的灵魂,我参不透的灵魂。”   萧若玲不耐烦听他拽诗文,“你就直说吧,你喜欢谁?”她一定要看看那个女人是谁,败给安然也就罢了,安然确实是个又漂亮又优秀的女同志,她甘拜下风。   “李小艾,你知道吗?”房平西压根没把她当女人,反倒是跟自己一样的同性,所以说起来也不避讳。   可萧若玲却傻眼了,“李小艾?!”   这不就是天天跟她在一起,形影不离的人吗?在实验室里,她们是唯二的女同志,这一年的守望相助,让她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可平心而论,论外貌的话,小艾真的挺普通的。   当然,萧若玲虽然傻眼,但也不至于嫉妒小艾,因为她觉着为了个瞎子不值得损失一个好朋友——是的,现在她心目中的瞎子又多了一个,那就是房平西。   “那祝你心想事成。”她留下一句话,甩了甩飒爽的短发,头也不回的走了。   房平西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站了一会儿也出去了。谁也没注意到,窗帘背后的大阳台上,两个孩子抱着布熊猫,大眼对小眼,嘴巴抿得紧紧的。   安然和海燕一直在厨房忙,也没注意外头的事,等菜上桌的时候才发现萧若玲不见了,一问才知道是有事先走了。安然居然觉着松口气,她要真缠着自己牵线的话,挺为难的。   因为房平西一看就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而萧若玲再直女,那也不可否认是非常优秀的女同志,她值得更好的另一半。不问也好,省得自找没趣。   不过,今年找她做媒的人,可不仅萧若玲一人。   她和海燕洗刷碗筷的时候,年轻人们在客厅里玩得正起劲,有的撺掇着让某个人唱歌,有的让某人讲笑话,有的又要别人变个魔术,玩得不亦乐乎。   安然喜欢看着这群年轻人玩儿,这些可都是为国家奉献青春的,最可爱的人呀!   这不,站她跟前的杨宝生,也是最可爱的人之一,小伙子笑得怯怯的,皮肤细白,比一般石兰省女同志都要好,身形瘦长,可能是个子窜太快了,腰背有种青少年的轻微佝偻。   只见他紧张地搓了搓手,“嫂子能出来一下吗?”   海燕很识趣的说:“我看看悠悠去,你们聊。”   安然擦了擦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板凳让他坐,“小杨咋不玩了,有什么事吗?”   “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他挠了挠后脑勺,是真的很紧张。   安然奇了个怪,“既然你叫我声嫂子,那就别跟我见外,有啥直说就是,只要能帮的我都义不容辞。”虽然同样的话去年她就说过,可这些年轻人却从未因个人私事找过她。   “我想请你帮我介绍对象。”小伙子闭着眼睛,一鼓作气,豁出去了。   安然一愣,这算啥为难事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对自己人生大事上心,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再说了,他们把青春献给国家,国家给他们分配对象都是应该的,她总得试试能不能帮上忙啊。   “好啊,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同志?”   对症下药好过大海捞针。不过,安然迅速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目前她身边的女性,年纪跟他合适的,还真不多。   “对了,小杨你今年多大来着?是哪儿人?家里有几口人?”当媒人,这都是最基本的必须了解的情况。   可谁知杨宝生却闭着眼睛说:“我喜欢李小艾同志,嫂子能帮我介绍她吗?”   这下,换安然傻眼了。 第69章 三更合一   在安然心目中, 李小艾是位非常了不起的物理学工作者,也是非常坚强勇敢的女同志,但在大众眼中, 她相貌平平, 不修边幅, 还是个带娃的离婚女人,大众的眼光可不会透过本质看见她坚韧、有趣的灵魂。   而杨宝生, 年纪轻轻,未婚青年,对外还有一个不错的工作,长得又挺斯文秀气, 这样的男同志可以说是很受异性欢迎的。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 谈婚论嫁却是两个家庭的事, 尤其男方家庭,会接受儿子找个这样的对象吗?   安然不敢赌, 她必须对小艾负责, 免得她受伤害。   如果再次受伤害, 对她太不公平,太残忍了。   “你们相处还不错?”安然试探着问。   “嗯, 嫂子拜托你了。”杨宝生答非所问,话未说完,人就跑了。   “等等, 你还没说你对她的情况是个啥看法呢, 表个态先。”   “没看法,她很好,我会好好对她的。”跑太快,鞋子又不是很合脚, 直接把鞋子甩出去,露出没有袜底的白色棉袜,他更窘迫了,脸红得不像话。   似乎是挺害羞,安然发笑,那就哪天探探小艾的口风,现在距离她离婚也才一年左右,估计也没啥再找一个的心思。杨宝生虽然没说他们家怎么样,但看平时穿着,估计原生家庭不太好,负担挺重的,不然他这么高的工资不买新衣服不可能大冬天连双好点的袜子也没有。   但莫欺少年穷,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少年时期穷苦一点不是原罪,只要他是个可信赖的,上进的人,安然就佩服。再说了,项目组的那就是给国家做贡献的,在安然眼里那就是自带滤镜的,得上心。   送走客人,宋志远进厨房来帮忙擦地,别的不会,可擦地他是从小就会的,因为洁癖。   这不,人拿着件破衣服蹲在地上,细致的不错过一厘米的左右擦着,身子不断往后退着,楼上孩子的闹声也充耳不闻。   “你觉着杨宝生这人咋样?”   他顿了顿,“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比如性格、为人处世、工作态度,家庭条件。”   这可难住宋志远了,他只管工作,跟同事也是从来只谈公事,不问私生活,“工作态度和能力都不错,其他不详。”   又擦了几下,似乎是想起啥,补充道:“平时不怎么听见他说话,应该是性格内敛。”大家的话题虽然他几乎不参与,但难免还是能听进去几耳朵,其他人的声音或者发言他都有印象,但这个小伙子他是一次也没听见过。   安然了然,这应该是在实验室没啥存在感的同志。不过,说不定这样的人才更适合小艾呢?   正想着,门口传来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小野,我走了啊,你快回家睡觉哦。”   “姐姐我送你,小野胆子超大哦!”她知道枣儿姐姐胆子小,不敢走黑路,可她却不怕。   安然赶紧出去,牵着两小只的手,将小枣儿送到大院里,又走到一楼楼梯口左转第一家,赵银花还在里头“咚咚咚”的切土豆。   “哎呀小安,怎么是你送她回来?吃饭没?”   “吃过了,你们咋现在才吃,枣儿爸爸下班晚了吗?”赵银花家真是说一目了然也不对,因为堆的东西太多了,四张上下架子床把屋子挤占得下脚处也没了,更何况她还在里头支着炉子砧板。   这大概就是这个年代普通工人的居住条件吧,三代十几个人挤着,一挤就是大半辈子,搞不好熬到八九十年代还熬来了下岗潮,不过,按银花家孩子的年纪算,到下岗潮来临的时候正是几个儿子要成家立业的时候……如果不改变,他们一家子的悲剧命运,是可以预见的。   明明是最艰苦奋斗,最吃苦耐劳,比谁都老实本分的一家子,安然坚决不能让他们滑向悲剧的深渊,“你们先忙吧,过几天银花姐要没事的话咱们去向阳农场看看?”   赵银花虽然蔫蔫的,但向阳农场意味着有便宜菜可以买,“好啊,到时候我去叫你。”   枣儿在小野家已经吃得饱饱的了,回来却还是非常主动的帮助妈妈通炉子,拿碗筷,出去院里叫爸爸和两个哥哥准备吃饭,爷仨正埋头糊火柴盒呢,不是不怕外头冷,是家里太小了,这么多材料摆不开。   有的人家正月初二高朋满座,也有的人家就是这么过的。回去路上安然心头实在是不好受,大华的结局是他自个儿作的,可赵家剩下这么多人却是非常不错的,不该这么苦。   “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哟。”小猫蛋晃了晃她的手。   “啥秘密,说出来就不算秘密了。”   小猫蛋想了想,也对哦,就像过生日许愿一样,只能悄悄地在心里说,嘴巴要是说出来就不算数啦。   安然本来是故意逗她的,想让她做一番思想斗争,结果她居然就啥也不说了,不得不再一次感慨,孩子大了,有自己想法了,这是好事。   ***   第二天睡到太阳照屁股,安然叫上一家子,又带上前不久别人送来的麦乳精和饼干,在两个“蛋”恋恋不舍的目光里拿到了金鱼胡同。找回了女儿,石家那面社会主义的墙仿佛更白了,白得晃人眼,白得理直气壮,财大气粗,就连破败的木门也焕然一新,贴上了红色的春联和福字。   院里,小石榴正抓着一把小石子儿玩,看见他们一惊,吓得往石榴树后躲,待看清是安然后,她又把一颗白白的小脑袋探出来,好奇的看着他们。   这孩子,陈六福已经给开了中药,吃了快俩月,头发由白转灰,不过是比奶奶灰又白点的颜色,听说有一天石万磊带她上医院在胡同口把人孩子都吓哭了。当然石万磊为了避免她以后融入不了金鱼胡同,就把她头发剪短了,就跟铁蛋的差不多。   远远看去,像个白皮肤的羸弱男娃娃。   跟往年不一样,今年石万磊心情大好,给院里每一棵石榴树都挂上彩带,像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海,小猫蛋最喜欢啦,哒哒哒跑进去绕着这棵树转圈,又绕着那棵树蹦跶。   她的开心很快感染了小石榴,也跟着她跑过去,悄悄地尾随后面,模仿着她的样子,转圈,蹦跶,嘴巴里呜呜哇哇叫着,好不开心。   石万磊非常感激他们能来,这两年宋家就是再忙,也没忘记往他这边走一趟,让他感受到了在这世间难得的真情。他家的亲戚,以前他在边疆的时候有用不完的各式全国粮票肉票布票以及那个省份才有的能买茶叶的副食票,所以那几年他们家总是宾客盈门,是整个金鱼胡同当之无愧的最阔气的人家。   后来情况就变了,屋子还是一样的屋子,门还是一样的门,可亲戚们就觉着他们家有瘟神似的,路都得绕着走。   当年能借到一千块做生意,大概就是把他老石家祖上三代积累的人脉和脸面全用光了吧。   “伯伯笑啥呀?”铁蛋好奇地问,手里拿着一把自行车链条和铁丝做的“嗖嗖”的玩。   石万磊接过他的看了下,“你很喜欢玩枪?”   “那是,哪个男子汉不玩枪啊,咱们学校里,不玩枪的都是姑娘,丫头片子,是吧安文野?”   “是!我哥哥做的全校第一,全区第一好玩!能射很远很远,还会爆炸哟。”她从最远的一棵树下跑过来,气喘吁吁,捧场王虽迟但到。   石万磊拿着枪在手里摩挲,虽然只是孩子玩具,可常年跟这种东西打交道,他的职业生涯还是令他分外想念的。安然看着他粗糙的十指,忽然灵机一动,他只是眼睛残疾,“不知道石大哥手下功夫怎么样?”   石万磊指着一棵石榴树上的沙袋说,“跟以前是没法比了,但幸好没荒废。”   安然心里忽然就有了个主意,“大哥这两年有啥打算没?”   石万磊眼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与热爱,“我打算等石榴能融入新环境,能上学后,我继续出去干倒爷,去年的手表还剩不少,我打算带省城去试试。”   “那小石榴一个人咋办?”   石万磊愁眉苦脸,“现在也拿不定主意,我有个姨妈在乡下,看能不能拜托她帮我照顾半个月……顶多半个月我就回来。”   可现在的小石榴惊魂未定,可以说除了爸爸她谁也不信,给她寄养在亲戚家?不现实。   才刚从无家可归的状态回归正常,又要寄人篱下,或许对她也是二次伤害。   安然在宋致远的眼里看到了同意,遂主动说:“如果大哥不介意的话,就把小石榴送我家去,白天让她跟小猫蛋玩儿,大院里孩子多,会欢迎她的。”   主要是没姓封的一家当搅屎棍,那边的孩子对这个陌生的小孩会比较友善,要融入就很自然。   “白天在我家,晚上你下班了再接回来。”   “下班?我去了省城可……”   “就是下班。”安然笑着说。   “可我没工作,街道上不给分配。”他苦恼的说,虽然陈大夫开的药是最便宜的,可长期吃也得花不少钱,那点抚恤金他是坚决不能动的,必须留着以后供女儿上学。   他自己小时候家境贫寒没上过学,后来有幸遇到个无家可归的老太太,母亲心善,收留了她。谁知老太太却是念过新式学堂的落魄千金,不仅教他读书写字,背四书五经,还传授了不少新式的科学文化知识……所以后来他去当兵,才有机会转业当公安。   可以说,他的命运是被知识改变的,所以他的女儿就是再苦再穷也必须上学,上大学。   “你等着吧,我给你跑个工作。”安然胸有成竹地说。   对于石万磊来说,最好的工作是什么?当然是清闲一点,能按时上下班接送女儿的工作呗。   小猫蛋一直支楞着耳朵听妈妈说话,回家路上她就问:“伯伯去哪里上班班呢,妈妈?”   “就去妈妈单位。”   小猫蛋歪着脑袋想了想,“可是,伯伯是男的呀。”她妈妈的单位全是阿姨和奶奶,只有大门口的伯伯是男的。   而安然要给石万磊找的工作是啥呢?就是总工会保卫科。首先,他以前是当过兵的,直接从部队转业到边防做缉毒警,现在各单位保卫科基本都是退伍军人,转业军人,他完全符合标准。   再说他只是缺了左眼,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帮各个科室的妇女同志们干点重活累活不成问题。   最关键的是,年前她就听樊丽萍提过一嘴,保卫科有个大叔要退休了,年后三月份就不再来了,这不就是让出一个“萝卜坑”了吗?   安然计划得好好的,然而到单位跟贺林华一提,得到的答案却是——“这个工作已经让你们处里的邵梅跑了,你不知道吗?”   “跑给谁?”   “听说是她家一个侄子,去年插队回来一直没等到街道分配工作。”   这时候的保卫科可是带编制的,能进去占个坑,以后还有退休工资,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呢!既然被人抢了先,安然也无话可说,心想昨儿还信心满满给人石大哥保证呢,她得再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不过,她现在去过的单位多,认识的人也不少,可以多问几家,哪怕不是正式工,先有份临时工作干着也不错啊。这两年倒爷也没以前好干了,小刘瘦猴她都快两年没见过了,最后一次见还跟她打了声招呼,说要回家了。   小瘦猴名叫刘工农,家住阳城市西山片区,顾名思义到处都是大山,他们家姐弟俩,只有一个留城名额,他姐姐是个天生弱视,几乎看不见半米外的东西,约等于半瞎,配眼镜也没用那种。本来他应该去插队,给姐姐留城的,但他不放心家里只有姐姐一个人,怕她生活无法自理,所以就偷偷摸摸留城了。   街道办知青办天天上家去动员,他也不敢留家里,就偷偷摸摸跑出来干起了倒爷,有时候十天半月不敢回家,与野人无异。不过最近听说他们街道像他这样躲避下乡的人回去了两个,街道办也没怎么着,他也就回去了。   终究是放心不下姐姐啊。   安然一路想,来到市百货公司三门市部,想起有段时间没见过胡文静了,就顺道进去看看。“嘿,你这么快就回来上班啦?我还以为你怎么也得在那边待半个月呢。”   胡文静腊月二十九那天跟着严厉安上省城看儿子,一家子在那边过年都没回来。   “害,不回不行啊,我婆婆你知道的,就是个工作狂,她自个儿大年三十儿的也得上班,生怕我们耽误了工作,初三就撵人呢。”   原来,年三十那天书城发生了一个大事,听说是书城郊县有个水库发生爆炸,下游几个村子遭殃,她赶着去现场指挥,连饺子也没吃上一口。这份对工作的热爱和专注,安然是佩服的,可作为她的儿媳妇的胡文静,就会觉着老太太太不近人情,他们才跟严斐见上几天啊就被赶回来,她当场是恨不得就把小斐带回来的。   “老严这人就是啥都听他妈的,他妈放个屁都是香的,我家小斐多可怜呐,以前多爱黏着我,现在都不让我跟他睡,你说说……”   安然听着她抱怨,也不接茬,毕竟她内心是更倾向于高美兰的教育方式的,小斐以前性格有点内向,胆子也小,男娃娃这样可不行,人家是亲奶奶,能当女省长的,任何教育方式或者培养模式都是对他未来有好处的。   只不过现在受点苦而已。   “不过我今儿来是有事请你帮忙,你们单位最近招工不?我想帮人跑个工作,就是石万磊,当年救下小野的人,你没见过,但你家老严知道,人挺正派,鳏夫一个带着女儿,要是招的话我让他来试试?”毕竟,百货公司可是市里屈指可数的好单位,有关系的人多,竞争也多,不可能像别的单位,只用去劳动局打声招呼提档案就行,这儿可是要考试的。   说起这个,胡文静可就来劲了,“你这人,咋不把我闺女带来让我想想,你家小野的恩人我一定帮你留心,不行我让我哥他们打个招呼。”   这一圈圈的人情就差远了,安然倒是不好意思,但两家人的人情债已经算不清了,再多一笔她也是虱子多了不痒。   正月十六这天,银花如期来约安然上向阳农场,每人手弯里挎着个竹篮子,开春后围巾手套全部束之高阁,安然甚至只穿了见解放装外套,头发扎成俩小辫子。赵银花现在借调到废品收购站,把头发剪了,只留着齐耳短发,比上半年精神一些。   安文野和枣儿也是两根可爱的小辫子,一人围着条粉色围巾,这是以前在安家时许红梅给买的,她并不喜欢,这么嫩的颜色送母亲也不合适,她就赶在天冷那几天给裁剪成两条小的,使之适合俩小姑娘戴。   这不,看上去就像两只嫩生生、粉嘟嘟的小桃花儿,走路上总要让人多看两眼。   枣儿还怪害羞的,拽了拽银花,诺诺道:“妈妈她们为什么看我呀?”   银花难得开怀地哈哈笑。   小猫蛋好为人师:“因为,她们喜欢你呗。”   哎哟,啥时候又学会一个新词儿啦?还“喜欢”呢,安然觉着自己和宋志远好像没跟她说过这词啊。   “就像大房叔叔喜欢小艾阿姨一样吗?那我可不要她们喜欢。”   小猫蛋着急了:“姐姐,不能说,这是秘密。”   枣儿吐吐舌头,她忘了。   赵银花和安然对视一眼,枣儿这话,信息量挺大啊!   大房叔叔不就是房平西嘛,这谁都知道,因为他经常来大院溜达,时不时买斤花生花子儿的放大院里,糊火柴盒的见者有份,不仅孩子们喜欢他,就连妇女和爱嚼舌根的的老太太们也喜欢他。   其实在这之前安然就觉着奇怪,他好好一大老爷们,他的农场应该挺忙才对啊,咋还有时间来溜达呢,还是溜达进女人孩子窝里。   再联想到小艾家那么多不符合她们消费习惯的奶粉和麦乳精,以及高级罐头,要说安然认识的人里,谁有这个能耐和条件能不受计划经济限制的买到,那也就是房平西。   估计人来大院里是准备走群众路线?   不过,安然心里一点也不开心,房平西可是花心大萝卜,他配不上小艾,还不如老实本分的杨宝生呢。   她一面想着,一面岔开这个隐私话题,“银花姐,收购站咋样?忙不?”   “挺忙的,我可没想到他们一天收到的废铁居然有那么多,我一个人有时还忙不过来……不过啊,忙起来好,忙起来就能把烦心事忘咯。”   安然也不再说安慰的话,毕竟这种事是需要时间来抚平的,“那你等发工资的时候应该能多领点吧?”   “嗯,我估计能有这个数。”她伸出一个巴掌,翻了翻。   一百块啊!安然都惊讶坏了,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高工资了,关键该有的劳保待遇二分厂给她保留着,她在那边也是节假日周末照常休息,还不用三班倒。只要这种“甜头”能扩散出去,让大家都知道这种借调制度的好,她们的困难女工互助合作社就能不断壮大,而壮大后,才能做安然想做的事。   银花好奇地问:“小安你到底想做啥呢?”   “暂时保密,我这事能不能成就靠你了。”   不是她不想一次到位,可有些事情,它就只能慢慢来。“对了银花姐,咱们大院里的妇女,都有哪些人会做小吃,她们的拿手菜你知道吗?”   “那可多了去了,雪梅会做梨膏糖和好几种甜水罐头,宝英会做卤鸡蛋和各种卤味儿,只是咱们没条件,不然我觉着她卤得比国营食堂的还好吃……还有曹家的,做凉菜好吃,凉拌豆腐皮和肚丝儿,那简直了,下酒可真是绝了……你们家原来楼上左边那家,蒸的馍又白又大,还不费面……”   得吧,安然真是问对人了,这大院的妇女们,除了会唱歌,还会做一手好饭食。她们没有男人们力气大,没有男人们大方,可她们也有很多男人没有的优点。   安然把这些信息记在心里,开始列计划。   ***   谁知没几天严厉安就亲自上门了,他是看过石万磊档案的,知道他曾当过兵又当过边防公安,有小十年的毒品侦查工作经验,说明他是有刑侦能力的,这样的人才还去干保卫科干啥啊,直接进公安局呗。   安然大喜,又怕他是为了帮忙才勉力而为,真心实意道:“严哥你那边要为难就算了,毕竟公安的工作也不好找。”   “害,为难啥,咱们本来就有招人计划,退伍转业军人优先,他不仅满足条件还是立过功的,来了就能上岗,不信你看着,我先让人带他干一段时间片警,我相信他会用能力说话。”   安然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信任石万磊……这大概就是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石万磊也被这好消息给惊讶坏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机会再次进入公安队伍,再次摸到他最爱的枪,再次穿上那身象征着荣光与责任的衣服!堂堂男子汉居然红了眼。   怕他一个劲感谢,安然故意岔开话题:“你去当公安了,估计你们街道办主任得气死。”   石万磊也笑起来,“可不是,年前他才知道我把抚恤金领了,气得让他闺女来我门前疯骂了大半天。”这种使唤闺女来骂街的行为太下作,他都不好意思说。   小姑娘虽然疯了,但终究才十二岁,还算半个孩子,利用孩子去骂街,真亏他干得出来。即使疯了,那也是有尊严的孩子啊。   这么一说,安然忽然想起这个小疯姑娘,“当年,你……”   “我只是问她为什么以前从来不带小石榴玩,那天忽然一反常态,我没把她怎么着,当天我离开他们家的时候她还是正常的,第二天忽然就传出消息说我把她逼疯了。”石万磊一脸正气,十分坦荡。   安然相信这是真的,他自个儿就是有闺女的人,不可能这么对别人的女儿。她想来想去,一夜之间就疯怕不是那么容易,莫不是还有别的隐情?   “对了石大哥,当年农药厂有没说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的爆炸?"   “只说是尾气管老化,有毒气体外泄。”   他俩都不是化学专业的,但也知道农药厂里能引起爆炸的气体应该不少,“我记得当时是上午九点半左右,正是上班时间,怎么就一个伤亡也没有呢?”   倒不是说她希望发生点伤亡,本来无人员伤亡应该是好事,可安然觉着有点太反常了,一整片房子都被爆炸后的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人员是怎么能幸免的呢?   石万磊也有一样的疑惑,可惜他问过小石榴到底怎么回事,可一提起她就哭,尖叫,根本继续不下去。   上次调研的时候,农药厂职工就有点反常,安然一直记在心里,也告诉过严厉安,他去查过,说是看不出问题。   可安然相信自己的直觉,尤其是这种表面看起来很正常,很不起眼的人或事,如果觉出不对劲的,最后事实证明还真就是有问题——譬如当年的黄老太太。   石万磊问不出来,可安然有小帮手呀!   院里,小猫蛋一面给白白做“切”胡萝卜,一面问对面的“兔子公主”:“公主姐姐,你为什么要跑去农药厂呀?那里多臭呐!”   小孩子问,没有那种独属于大人的压迫感,小石榴倒是没有尖叫,只是一脸木然。   她其实很想加入安文野的游戏,她也喜欢兔子,因为在防空洞里她唯一的朋友就是兔子。这不,她像在洞里玩游戏一样,把一根胡萝卜扔出去,想让白白去叼。   可她们都忘了,这家里最馋的不是白白,而是黑花。只见一道黑影,根本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它就叼起胡萝卜准备跑,窝里趴着啃,多香呐?   小猫蛋已经见惯不怪,可小石榴呢?那可是在洞里躲了两年多,敢跟动物抢吃的人啊。也就是一秒钟的工夫,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步助跑,“嗖”一声就跳起来,精准无误的跳到了黑花前面。   正准备吃独食的黑花:“……”狗看见啥?这还是个人吗?   “哇哦!姐姐跑得快!姐姐跑得比狗还快!”   其他人:“……”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可小石榴也听不出来,她只听见“跑得快”三个字,似乎是想起什么,用一口十分生硬的语气说:“我没,没跑,丽丽姐,姐姐……快,嘣——跑啊!”她双手做出一个爆炸的样子,又捂住耳朵,指着白白“啊啊”叫。   小姑娘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害怕得不敢睁眼。   谁也听不懂她在说啥,安然却忽然福至心灵,“石大哥你快告诉我,封登辉家闺女名字里,是不是带一个‘丽’字?”   “对,她叫封丽娟。”   安然轻声教小猫蛋:“你快问问姐姐,爆炸的时候丽丽姐叫她跑,她为什么不是往家跑,而是跑进洞里呢?”   小石榴捂着耳朵,断断续续说:“不是,不是!嘣——坏蛋,打人,打姐姐,嘴巴,哭……呜呜……帮姐姐……呜呜……黑黑,怕怕……”   虽然很多字的发音都很含糊,像牙牙学语的奶娃娃,可作为能跟安文野用婴语交流的安然,却听明白了:她本来想往家跑,但看见坏蛋打封丽娟嘴巴,她就去帮忙,结果却被坏蛋扔进了黑漆漆的防空洞。   看来,封丽娟或许不是加害者,她也是一名受害者。   事后三天,石万磊才赶到家,他当时质问封丽娟的时候,她还是个正常孩子,其实已经被坏蛋打过了,可过了一夜她忽然就疯了,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对她的伤害比被坏蛋打嘴巴还大呢?   又是什么,让她没把小石榴是为了救她才被塞进防空洞的事实告诉石万磊呢?如果当时她及时说了,以石万磊的能力想要救回女儿不难,也不至于让她被困两年半。   “我知道是谁逼疯她了。”石万磊沉声说。   安然抬头,俩人同时说出一个名字:“封登辉。”   两个小女孩去捡垃圾,正巧遇到农药厂爆炸,有可能是看见或者听见什么了。   “坏蛋”其实不担心小石榴说出去,因为她才四岁,压根听不懂,听懂了也记不住,可封丽娟已经是十岁的半大姑娘了,为了保证她不把事情说出去,他们或许准备毒打一顿,再狠狠威胁一下,或许是准备灭口……当时被塞进防空洞的,本应该是封丽娟。   十岁的封丽娟死里逃生,回来就告诉了父母,可父母不但不报案,不去抓坏人,还让她不许把小石榴的下落说出去……一面是父母的高压,一面是良心的谴责,再面对有审讯经验的石万磊伯伯,小姑娘哪里绷得住哟?   她所学的知识告诉她,这么做是不对的,小石榴是为了救她才被困的,她应该勇敢的站出来,应该让坏人受到惩罚,可父母告诉她,如果坏人找到家里来报复的话,一家子都会受牵连,说不定还会把小石榴的“死”栽赃给她,到时候独眼龙会杀了她,甚至她全家。   心里其实已经破防了,当天晚上又被父亲一顿威逼利诱外加“杀全家”警告,十岁的孩子能有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可不就疯了嘛。   石万磊咬牙说:“我确定,这孩子是真疯,不是装的。”就一条胡同里住着,这两年时间他也没闲着。   十几岁的小女孩,在他面前可以一次装疯,两次装疯,但不可能这么多次都成功过关,除非她就是真的疯了。   安然其实也去试探过两次,这也是她一直问不出有用信息的原因。一个真疯的小女孩,你让她说什么呢?多问几句都觉着残忍。   虽然,封登辉不是个东西,可丽娟是无辜的啊,她就是个疯丫头,安然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也干不出为难她的事。   不过,她大概知道,为什么小石榴被困这么长时间了,因为当年把洞口封起来的王八蛋就是封登辉!只有封起来,才能永绝后患,可他没想到小石榴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顽强。   ***   当天夜里,石万磊拿着枪把他逼到防空洞口,咬牙切齿地说:“姓封的,王八蛋,今儿我就让你尝尝被封在里头的滋味儿。”   封登辉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家里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被人拎着衣服揪到了荒郊野外,再看着就快抵到脑门上的黑漆漆的枪口,他吓得两腿战战,整个人都软了,一股黄色的液体顺着裤腿流下来。   石万磊恶心,愤怒,嗤之以鼻:“你就这么点能耐吗?不是不让我领抚恤金,还想把我赶出金鱼胡同吗?”   被冷风一吹,封登辉忽然就冷静下来了,答非所问地说:“来了,你终于是来了。”   准确来说,其实他已经有段时间没睡过安稳觉了。自从胡同里传说独眼龙的闺女找到以后,他就害怕得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尤其是那天远远的看见一眼,曾经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成了“白毛女”,他做梦都是自己被石万磊塞进防空洞的场景。   可他战战兢兢等了几天,发现不仅石万磊没来找他寻仇,公安也没上门抓他,再一打听,原来是小石榴不会说话,估计也把事情忘光了……就侥幸地想,他应该安全了。   石万磊从小就是金鱼胡同的狠人,从小就没人敢欺负他们孤儿寡母。要是让他知道闺女是被丽娟害死的,他会放过他们一家子吗?   作为从小就被他打到大的人,封登辉无比清楚他的狠。可就是这样的狠人,不学无术的狠人,他寒窗苦读才好容易分配到街道工作,这个不学无术的狠人却轻轻松松去当兵,轻轻松松分到了公安的工作。   每年春节,看着石家门槛都要被踏破的客人,看着那一兜兜没票没本就买不到的烟酒糖茶,他心里能好过吗?   金鱼胡同历来以春节的热闹程度来“论资排辈”,最有面子的就是石家。幸好后来石万磊瞎了一只眼,封登辉觉着自己在样貌上扳回一局。   可谁知没多久,石家老太太就说他儿子答应调回阳城了,组织上考虑他的眼睛残疾,很有可能会给他安排进街道办,当个主任啊啥的。   这让好容易爬到主任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乎的封登辉情何以堪?原来念书不是出路,不学无术当个兵就是出路,就能轻易抹杀他多年的努力!   所以,那天丽娟之所以会破天荒去叫小石榴出门玩,是他指使的。他只是想让丽娟教训她几句,让她哭闹也罢,撒娇装傻也罢,不许她爸爸回来抢工作……可是,谁也没想到,会正巧碰上真正的坏人。   当天下午,丽娟回来就把事情说了,他也去农药厂附近找过,没找到。他笃定这孩子要么被坏人抓走了,要么是被野狼叼走了,再过几天,哪怕活着,也被饿死了……总之都是一个死,他却没办法交代丽娟为什么要一反常态把小石榴约出去。   他是金鱼胡同的土皇帝啊,要是他那点小心思暴露在人前,他的脸面往哪儿搁?他大半辈子都在跟石万磊叫板,在终于能扳回一局的时候被狠狠打趴下吗?   不,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就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既懦弱又残暴,反正孩子已经“死”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洞子封死,让石万磊再也找不到证据。   说着,他跪下了。   活活把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封死在洞里,那真不是人干的事儿啊!还是在孩子爸回来那天晚上,就差那么一点点,他要是不封的话,孩子就能找到了。   石万磊会不会原谅他,只有他先进去防空洞里待两年再说,可现在他心里还有个疑问:“当时丽娟有没有告诉你,那些打她们的坏蛋到底说了什么?她们听见多少?”   封登辉苦笑:“这两年我也在追查这个事,当时她们忙着捡垃圾,只听见几个字,什么‘公司’,还有一句听不懂的很像外文的话……丽娟疯了,线索就断了。”   而丽娟正是因为知道他封了洞口的事,才一夜之间疯掉的。   这就是报应,他把别人的女儿封在洞里一待就是两年半,他自己的女儿,也被他的残暴和懦弱逼疯了。   封,就是疯。 第70章 三更合一   虽然心里恨不得亲手宰了他, 可石万磊终究是懂点法律常识的,闺女回来了,他的人生又开始有了盼头, 为封登辉这样的懦夫脏了手不值当。   当天晚上, 一身尿的封登辉走进公安局。   无论他是真心悔过主动投案, 还是被逼到绝路的无奈之举,安然都不会同情他哪怕一丁米点。他封洞口可不是误杀, 而是有预谋的故意杀人,杀一个孩子,难道就因为孩子命大没死,他就应该得到宽恕吗?   谁要是敢这么说, 安然保证让他(她)把自己孩子“贡献”出来, 去试试呗, 看是不是谁的命都像小石榴那么大。   哪怕没有石万磊和小猫蛋这层渊源在,像封登辉这种残暴又懦弱的只会伤害比自己弱小的孩子的成年人, 可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后世社会新闻上那些专对女性和儿童下手的垃圾, 她就从来不愿看他们背后的“故事”, 管他娘的什么委屈,什么苦衷, 什么诉求,反正杀人就得死。   你有你的委屈,你用正常途径解决啊, 没人拦着你, 可伤害孩子那就是天理难容,苦衷不是犯罪没人性的理由。   幸好,身边知道这事的人三观都很正,没人同情一个杀人犯。   因为案情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严厉安审讯的时候简直目眦俱裂。他气愤的点:受害者是孩子,而且是两个孩子;另一个就是石万磊作为一名退伍军人,缉毒警察,为保卫人民出生入死,他的女儿却被人这么祸害,要是不严惩,这得寒了多少人的心?   从严从快,也就一个月,他的死刑就判下来了。   好在法律还是给了受害者一点补偿,他名下的钱虽然只有几百块,但他还有房子,家里粮食家具,换算成钱须赔偿小石榴两千块。   跟直接让他死了比起来,安然不得不承认,这两千块确实是更有意义,因为小石榴要吃药,要养身体,以后还要上学。   对于单亲爸爸来说,多点钱总比没钱好。   封登辉的判决结果还没下来,老婆听见风声就跑了,只是严厉安动作也够快,没让她卷款成功,至少把赔偿给小石榴的钱保住了。只是可惜了封丽娟,十几岁的小姑娘,生活无法自理,爷爷奶奶也没了,以后怎么办?   但凡年纪小点,或者是个心智正常的孩子,要找个领养人也还有希望,就她这样的,街道上的工作人员来了也只是摇头,每天就有顿没顿的给她吃点。   想起来就有半碗稀饭或者半个冷馍吃,想不起来就这么饿一天。   安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亲生女儿的遭遇,她真的特受不了看孩子受苦,正发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石万磊主动说他愿意养这个疯姑娘。   别说金鱼胡同素来知道两家人恩怨的街坊,就是严厉安也很诧异:“你想好了吗?这可是……”你仇人的闺女。   “想好了,她但凡没点良心,也不会把自己逼疯,当年的事她也是受害者。”就当给小石榴积德吧,希望她接下来的人生平平安安。   至于封登辉交代的什么“公司”和外文,大家伙实在是想不出来,信息太少了。   安然复盘上辈子也没出现过这样的情节,只能交由公安去查了。她最近挺忙的,一方面是工作,另一方面是做饭。   走了严斐,又来了小石榴,小石榴吃完还得给金鱼胡同的封丽娟带一份回去……为了让孩子尽快追上营养,安然家伙食费居高不下,倒是把铁蛋养得脸蛋圆溜溜的,一身肉又紧又结实。   五月里,沈秋霞一家四口姗姗来迟,因为娘家没人了,她每年过年就往安然这儿来半天。今年因为团团圆圆病了一场,正月里不好来串门,后来又开始农忙,一直没抽出时间来。   不过,以前他们还没进胡同口,大院孩子就奔走相告来看热闹了,今年的拖拉机,却似乎没有任何吸引力了。   “这咋回事啊安阿姨,是我们家彩带扎得不好看吗?”   安然笑,急性子的兄弟俩等不及她解答,撅着屁股就非常熟悉的往楼上跑,那是姐姐的游戏室,里头的秋千滑梯都是他俩的最爱,每次来玩着就不愿走,非得妈妈给他们屁股上来两个大巴掌才肯扁着嘴下来。   不过,现在还早,他们能玩一天呢!   安然笑着让沈家两口子坐,“咱们二分厂现在啊,每个车间有一台拖拉机,谁家的孩子都能上去摸两把,跟以前可不一样了。”   “我说呢,团团圆圆还说是不是彩带扎得不够漂亮。”   安然哈哈一笑,这俩臭小子,特爱显摆,来一次大院要招一次恨,铁蛋真是怕了他们,就跟俩地主家傻儿子似的,一点也不知道低调一下。   说着,沈秋霞小声道:“我跟老沈最近啊,有个打算,今儿来也是找你拿个主意,你看成不成。”因为知道她是干部,可能更懂政策。   原来,他们生产队最近又新添了一台拖拉机,赶上农闲时节就很宽裕。队上想出个法子,反正拖拉机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租给大家伙用,只需每天出五块钱的磨损费,油他们自己加就行。   他们今儿过来,就是出了五块钱“租车”来的,总觉着不干点啥白瞎了五块钱,这可是普通工人两天的工资呢。   而他们想的,就是想要给老沈的煤矿运煤,据说也就从地面运到洗煤厂的距离,一吨五角钱的运费呢,而她的拖拉机一次能拉五吨多,车兜要是挂个帆布的话能运六吨,也就是三块钱运费,一天运个二十趟没问题,刨除往返成本也能赚个三四十块,十分可观。   因为老沈经常给人拉煤,洗煤厂的也认识他,老早就跟他们说了,只是当时生产队没同意把拖拉机租给他们用。   一天三四十块是啥概念?那就是安然这个中层干部大半个月的工资啊,这样的经济利益驱使,谁不想干呢?都说只要有百分百的利益,资本家就敢铤而走险,这何止百分百呢?安雅当初恐怕就是被这样巨大的经济利益给勾得心痒难耐,铤而走险的。   安然想了想,明年能恢复高考,四个人的小团伙也离瓦解不远了,可大环境还是不允许投机倒把,公器私用的,拖拉机虽然是租出来的,但不敢保证会不会有人去检举揭发啊,万一……安雅的例子,活生生在那儿摆着呢。   “我建议还是再等等,等政策明朗。”   沈秋霞失望极了,她以为安然会同意甚至鼓励他们干呢,因为在她心目中,安然虽然年纪不大,但很有胆识,做事十分果断。   “真就不行吗?”她还是有点不死心,一天挣半个月工资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安然摇头:“你们孩子还小,以稳为主,以后你跟沈大哥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地的。”她也不能给个具体时间啊,不然怎么解释她居然能猜到“历史”?哦不,是未来的事。   安然记得,这是沈家两口子第二次来找她问这事了,上一次她还没生孩子呢,为了打消他们不该有的念头,安然小声说:“去年咱们市里不是才打了一伙投机倒把分子嘛,这两年阳城市是省里的重点目标,还是不要顶风冒险。”   吃过午饭又玩到下午三点多,一家四口突突着拖拉机,这就回家去了。安然给团团圆圆每人塞了个大红包,补压岁钱,又给他们几个罐头几盒饼干,看着他们带来的这么多东西,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处理——两只宰杀好剥洗干净的兔子和大公鸡。   不吃不行,冰箱放久了就不好吃了,毕竟这些东西就是吃个鲜。   “妈妈这是什么呀?”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   “兔子,你秋霞姨妈给咱的兔子。”   小猫蛋嘴一扁,难怪眼熟呢,这不就是被剃光毛还肚子被划开的白白吗?她的白白好可爱,是她最好的朋友,还是爸爸送的生日礼物……怎么能吃呢?尤其是一想到白白刨到它最爱的胡萝卜都舍不得吃,要全叼来给她,小猫蛋的眼泪就哗啦哗啦掉。   “妈妈,我们不能吃好朋友……呜呜……”   安然回头一看,哟,那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嘴巴紧紧抿着,要多委屈就多委屈。赶紧解释:“这不是白白,这是姨妈家养……哦不,买的兔子,就跟鸡鸭鱼一样,都是养殖来吃的。”   “它就是白白的好朋友。”就像她安文野跟枣儿姐姐一样,她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被吃掉吗?不能!   安然耐心解释:“可是白白不认识它呀。”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安文野气得跺脚:“不许!就不许吃!”哭得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她从来没用这种蛮横语气跟妈妈说过话,可以想见此时的她有多生气。   经过这段时间的铺垫,安然已经习惯也接受她有自己的想法了,倒不觉着忤逆,只是心疼得很。“好好好,你答应妈妈不哭,咱们不吃就不吃,好不好?把眼泪收起来,不许发脾气。”   “呜呜……真的吗?”   “真的。”安然把兔子用个盆子倒扣起来,省得她看着触景生情。   没一会儿,她果然就不哭了,抱着同样被惊吓到的白白又玩去了。安然无奈极了,本来她都想好要炒个麻辣兔丁的,八斤多的大兔子呢,一天吃不完她还打算放点酱和姜蒜,炒成臊子,以后吃面的时候加一勺,别提多香了。   可现在,吃吧,小丫头要是发现估计得炸,不吃吧又可惜,她干脆就把兔子端前头大院里,送给赵银花了,他们家人多,一天应该就能吃完了,还嘱咐银花别跟小枣儿说这是兔子,万一枣儿告诉小野,她还得炸,觉着妈妈欺骗了她。   银花感谢得都不知道说啥了,这么一大坨可全是肉啊,她都好几年没吃过兔子肉了,现在想起来嘴里还是香的。   而安然呢,只能把那只大公鸡剁吧剁吧,用银花送的一碗干辣椒炒个辣子鸡,现在她可着劲的加酱油,都不放盐巴了,炒出来颜色特别好看,味道也是杠杠地,白天还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安文野,吃起来可是毫不手软,辣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妈妈这是大公鸡,对不对?”   “对。”   “不是白白的好朋友,对不对?”她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安然心笑,小丫头,还当别人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呢,又想吃肉又不敢吃好朋友,万一哪天要是跟大公鸡成了朋友,我看你还吃不吃鸡肉。   麻辣鲜香,伴着米饭,就是不怎么喜欢吃辣的宋致远也不得不承认,妻子的做饭手艺是真不错,让他爱上了吃饭。以前吧,他只要有吃食堂的钱就行,至于吃啥那得看他到食堂的时候盆里还有啥,海城709的大师傅都知道他永远是最后一个来的,无论剩多剩少,一勺子舀到底,刮干净,全给他。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对吃的开始有要求了,食堂打的饭菜……他真觉着不太行。   当然,一整春天安然都在忙工作,对闺女的教育问题没怎么操心,小石榴来的话,俩人就在院子里玩儿,要不来小猫蛋就跟着爸爸同进同出,其实是一举双得:既打发了她的时间,有个去处,又能监督宋致远,让他养成按时一日三餐的好习惯。   因为她闺女可是一天要吃四顿,少了一顿半顿都不行的人,每到她的固定饭点,人就摸着圆溜溜的小肚子,奶声奶气说:“爸爸,你的猫猫肚肚饿啦。”   “爸爸,我们回家吃饭饭叭。”   “爸爸,你肚肚不饿吗?”   她一问,本来没想起这回事的人都饿了,自然得吃饭去,安然不回来的中午,他们就吃食堂。而为了保证他的小猫猫能第一时间抢到食堂的第一勺菜,他得提前下班。   他回来告状,安然就笑哈哈,你才知道养孩子不容易啊,孩子肚子饿就是天大的事都得歇下,所以你知道老娘以前洗一盆衣服要洗半天,打扫一次卫生得分段的感受了吧?   现在四岁已经算好带的,她能听懂人话了,要是以前几个月的时候,她和母亲就没能完整吃过一顿饭好吗?她醒了得放下碗筷第一时间去哄,去穿衣服,往往把她伺候好饭菜也凉了。   宋大工程师这爸爸是太好当了!   也该换她当几年便宜妈妈了,不然她心里不平衡。   不过,她的便宜妈妈并没有当太久。夏天的一个夜里,宋致远心满意足靠床头上,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明天把你收音机借我们用一下。”   “干啥用啊?”安然刚清洗完回来到床上,身子清爽多了,不然这么热的天她可睡不着。   “明天我们要听广播。”   安然奇怪,可问他他又故弄玄虚,呸,跟谁稀罕知道似的,她被子一裹,不给他盖,睡了。   第二天下午,安然特意提前回来,看见小猫蛋正在门口跟黑花和白白玩耍,就问:“你爸呢?”   “我爸爸开会去啦,他先把我送回家,有辆小汽车接我爸爸去……去……斐斐弟弟那里开会啦。”她想不起那个地方叫啥了,大人们也没明说具体是哪儿,宋致远怕妻子担心,就告诉闺女他是去斐斐家,这样妻子问她就知道了。   原来是省城啊。安然就更疑惑了,是多重要的事,专车来接,也不知道去多久,啥时候回来……刚说宋致远的时间规律了,这立马又奔赴省城了。   不过,这么几年安然已经习惯了,知道让孩子给她带个话至少也是进步,再接再厉。“对了,今天你们在实验室用收音机了吗?”   “用了呀,我们听广播,好多叔叔阿姨都哭啦。”   安然一愣,什么事居然让这么多人伤心啊?虽然历史上的1976年确实是悲痛的一年,但很多人都哭……   “叔叔阿姨是高兴的哭,一边哭一边笑呢。”   安然松口气,“小丫头咋跟你爸似的,说话不能一口气说完啊。”   小猫蛋嘿嘿一乐,抱着她的腿拱啊拱,“妈妈我爱你哟。”   不过,安然第二天就知道他们为什么又哭又笑了,因为战机研制成功并上天的文章和图片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头版头条,套红的字体,接下来几天收音机里女主持人用慷慨激昂的声音向全国人民汇报了这一喜讯,一连汇报了三天,人们知道不知道的都欢呼雀跃,那不叫又哭又笑,那叫喜极而泣。   他们的不眠不休,他们的埋头苦干,不畏严寒酷暑,这群年轻人的辛勤成果,终于公之于众了。虽然除了极内行的人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是他们在阳钢二分厂这间小小的实验室里造出来的,更不知道居然是出自一群年轻的,平均年龄不足三十五周岁的,其貌不扬的华国人做出来的,历时四年,比M帝国主义还快了半年!   他们的条件有多艰辛,阻碍有多大,只有亲历者才知道。可这些亲历者,都不是会主动向外界提起的性格,他们就像一群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把最苦最累的活干完了,也没往外说一个字,甚至就连他们的家人都还以为他们在阳城市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师、工人、播音员、仓管员、图书管理员……   安然自愧弗如,她自己是干不了这种事的,别说她没这个技术条件,就是有,她也耐不住这个寂寞。   “小艾姨姨,悠悠妹妹!”安文野高兴地叫起来,小悠悠已经会走路了,而且走得还挺稳当,李小艾牵着她,慢慢地走过来。母女俩背光而行,仿佛身后的光是由她们带来的。   是啊,战机能上天,二分厂的孩子能摸上拖拉机,不就是她们带来的光吗?   “小艾怎么来了,今儿事不忙吗?”安然擦了擦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盆水果,全是洗干净的紫黑色的葡萄,又水又甜,多吃几颗就能让人醉的那种,知道悠悠还不会吃葡萄,怕卡到喉咙,又拿一块西瓜给她把籽儿挑出去。   “海燕回家了,正好实验室没事给她放几天假。”李小艾的短发可能是不见天日的原因,黑黝黝的还泛青,皮肤白净,这半年来没熬夜了,整个人气色好了,皮肤状态很不错,看着也是个很斯文秀气的女同志。   而且很显年轻,像个学生。   安然不由得想起枣儿告诉她的“秘密”,后来问安文野才知道,去年过年那天晚上,她们躲在书房外阳台上看书,听见房平西和萧若玲的对话了。   “小艾同志,上次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过没?”   李小艾把孩子放开,让她跟安文野和几只动物玩儿,才说:“我目前不打算谈感情,杨宝生是个好同志,但我们不合适。”   这就是双层拒绝了,一方面是不想谈,另一面也是不想跟他谈。安然表示理解,她虽然答应杨宝生会介绍,但她更尊重小艾的意愿,当时也只是抽空告诉她这么个事,让她考虑一段时间,没说一来就介绍,这不就结了嘛,“好嘞,那我明儿转告他,你别觉着不好意思,反正谈对象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安然顿了顿,想起房平西,想问她对他什么看法,又怕二人其实还没挑破,她现在着急忙慌开口,又显得手伸太长了。只能转而打探:“你喜欢啥样的男同志呢?”   李小艾苦笑,“我现在谁也不喜欢,不想谈对象的事,估计接下来实验室又得开始忙碌了,我只想把悠悠抚养长大,多陪陪她。”   OK,那安然就知道了,万一房平西哪天哪根筋没搭对来找她“帮忙”的话,她就能直接拒绝了。因为她有预感,房平西最终还是会找她。   说曹操曹操到,第二天下午,房平西就找到总工会去了。   他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静静坐着的时候就是一副温润公子哥的长相,他的家世和能耐好像就长在脸上一样,光看脸就知道这至少是一个大城市中高级干部家才能养出来的脸,走到哪儿都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这是杨芳芳的原话,让安然差点就一口笑喷出来。   这种对身份和家庭背景的判断不是简单的花痴什么的,而是一种综合的,赏心悦目的欣赏,杨芳芳怎么说也是上过大学的,不像刘宝英,可她说的话翻译过来跟刘宝英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然就特意好好的多看了这个“公子哥”几眼,心想看不出来啊,她只觉着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好男人。第一印象太花了,第二印象才是他出身应该不错。   房家在京市是最高规格军区大院里住着的,母亲是老一代革命家,父亲虽然去世了,但去世之前也是高级将领,按理来说这真是根正苗红啊。现在他大哥在阳城市,也是秘而不宣的很重要的存在,他本人,据宋致远所说也是十分能干的同志,还一个劲劝她不能以貌取人巴拉巴拉,安然嘴上答应着,其实心里有点不以为然。   她相信自己看男人的眼光不会有错。   “怎么,我脸没洗干净吗?”房平西脚跷二郎腿坐安然对面,搞得不像他来求人,倒像安然求他一样。   “干净,非常干净,房场长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有史以来第一次找她,不是找宋致远。   房平西摸了摸鼻子,“宋工不在,我奉命前来探望他的家属,没问题。”   “我也没说有问题啊,说吧有啥事?”安然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她三点钟还有个会。   “我知道你跟李小艾同志关系好,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下?以你工会的名义。”   安然假装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似的,瞪眼了眼睛:“你不会是喜欢上小艾同志了吧?”   他不好意思的轻咳一声,“嗯,你帮不帮吧,你要帮,我承你的情。”   哟哟哟,这语气跟当时的萧若玲可真像啊,知道她小安主任不是好惹的,谈啥都得加条件。说真的,安然其实还挺喜欢这种“误会”的,她就是个商人,她锱铢必较、始终将自我利益最大化的商人习性估计一辈子也改不了,那就不改了呗,还能避免很多道德绑架呢!   不过,别的问题安然可以讲条件,给小艾介绍对象这事,那是没啥讲的,因为——“小艾同志已经明确说过,她目前不想谈对象,我劝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房平西挑眉。   “当然是昨天,最近的时候,所以她的拒绝是最新最及时的。”   房平西忽然神秘兮兮地笑起来,“昨天啊……那可不是最新态度了,你可以再问她一下试试,看她怎么表态,反正肯定不是这样的。”   安然想说他是诈她吧,那神情又不像,可小艾不是那种忽晴忽雨的人,至少性格不像她一样喜怒无常,怎么会转变这么大呢?莫非俩人间发生了什么故事?那她就是好奇,也不能再打探了,再好的朋友,除非别人主动说起,不然安然是不能问的,这是做朋友的原则问题。   看到她脸上的错愕,房平西十分满意,起身走了两步,忽然又说:“你闺女算术不是厉害嘛,要不要去参加一下比赛?”   涉及到安文野的事,安然很快收起错愕,“啥比赛?”   原来,今年秋天要在全国范围内组织一场各个学科的比赛,算术就算一组,对于青年来说得了奖等来年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时候就是一项加分的支撑材料,“安文野年纪小,就当去玩玩怎么样?反正我家房明朝是要去的。”   安然有点好奇地问:“小野才四岁,恐怕连最小参赛年纪都不到吧?”房明朝怎么说那也是八岁的大孩子,上二年级了,小野可还连幼儿园都没上呢,小文盲一个。   不对,也不是全文盲,是半文盲,因为她现在已经认识三四十个基本的字了,什么天地人,日月星,木火土金水的,她记性很好,安然只是简单的照着识字本教过几遍,她就记得了。最关键她现在还被哥哥教会了拼音,能看一些带拼音标注的小人儿书了,安然十分欣慰。   “我只知道最大只到二十二周岁,最小还不清楚,你要感兴趣就去教育委员会问问。”房平西顿了顿,“你家宋工多久回来,说过吗?”   这一个个的问题,安然哪知道啊。   他又给露出一个消息来:“他昨儿已经到京市了,估计得有段时间。”   安然:“……”那你还明知故问。   因着他扔下的两个大新闻,安然下午开会的时候都有点心不在焉。银花每个月能领一百二的工资,一连领了五个月,眼看着加入合作社就有钱,现在大家伙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加入呢,现在的困难女工合作社规模已经达到了三百多人,虽然很多都是没机会借调的,但加入互助会还是有好处的,譬如夏天每人能领块肥皂,这在普通工人家里也是很短缺的,可惜她们加入晚了,据说去年冬天加入那批能多领半斤红糖呢!   而安然这边,这些小福利是肥皂厂和制糖厂免费赠送的,至于赞助则是杨芳芳李菊花去拉的,也没花几个钱。东西是好东西,生产成本压根不高,问题是现在按计划供给,所以总是出现外头买不到东西的情况,他们拿出这部分,还没自个儿员工私自倒卖出去的多呢。   就像以前刘工农卖的劳保手套和围巾条绒布一样,有的厂里的产品已经积压成小山了,可是百货公司和供销社不去进货,物资局不调配,他们也没办法。   而物资局调配,商店进货则是按照农民和职工手里的票来的,没几张票,自然就进得少。   这种状况还要持续至少两年,等农村劳动力从生产队解放出来,大量自由市场兴起的时候,这些产品才能流通出去。   “安主任,你那边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贺林华的声音把安然的思绪拉回来。   “没了,咱们就照着贺主席的思路来,相信到明年这个时候,咱们的合作社一定能大放异彩。”   众人都笑起来,以前觉着这个小女同志爱说大话,现在看来人家哪是说大话?分明是合理的预测啊,她曾经说过的话现在全都在一一实现。   散会后,安然心里挂着事,等下班真是等得度日如年啊,心里一面琢磨这宋致远去京市是因为什么事,会不会跟造反派有关系?是他自愿去的,还是被胁迫呢?那家伙的情商,如果被胁迫的话,他估计是宁死也不会去的,所以,莫非是什么高级别的领导人会见?   毕竟,他当年可是躲在海城跟副主席见过面的。   想着,安然又想起房平西说的数学竞赛的事来,或许小猫蛋可以去试试?当然前提是问她的意见,小人儿现在可有主意呢,每天要吃啥穿啥一睁开眼睛就能自己决定,再也不会像以前小时候一样她给做啥就吃啥,换啥就穿啥了。   安然之所以想让她参加,并不是要让她拿奖,因为她就是想让闺女这辈子躺赢的啊,拿不拿奖压根不重要,安然只是想让她多见识一下大场面,看一看别的优秀的哥哥姐姐们是怎么学习怎么表现的。   安然觉着这辈子最大的意外就是铁蛋,原本以为上辈子的铁蛋那么聪明,没有受过专业教育和培训的人居然能无师自通的具备反侦察能力,怎么说这辈子也应该是个学霸才对,可是……他这马上上四年级了,还一次班级前十都没考进去过,小野每天晚上帮他检查作业真是操碎了心,每次都能检查出三四个错误出来,他就马大哈似的,说着改改,不说也忘记改,反正第二天交上去得七十分是分,一百分也就那么回事。   说好的学霸呢?   安然实在是想不通,到底哪个环节出错,让他变得如此偏离轨道。   下班回去,这不又是小野帮哥哥检查作业了吗?小丫头很认真,一题一题的看,偶尔摇个头,叹声气,跟小老师似的。   “你哥呢,又野哪儿了?”   “野大院里,跟我小华哥哥玩儿呢,他同学也来了妈妈。”   安然一愣,“哪个同学?”   “那个姐姐呀,酱油姐姐。”   安然真没想起来哪个酱油姐姐,但说明是个女生啊,包文篮小朋友居然能有女同学来家玩,那也是相当不错的进步,安然觉着要让他做个好东道主,“走,咱们买西瓜去,小野想吃啥?”   “冰!淇!淋!”小丫头超兴奋,坐在门槛石上,一张小脸被夕阳晒得通红。   “好,那就买冰淇淋。”安然揣上五块钱,小猫蛋屁颠屁颠跑进厨房,抱出来一只干饭的大碗,去街角新开的副食品商店买了一个大西瓜,两斤葡萄,这才转去百货商店。不知道是全国的冰淇淋都这样,还是阳城市特色,反正商店的冰淇淋没有包装纸或者盒子,就简单粗暴的用一只大铝皮桶装着,卖到这个点已经化了三分之一了。   “哟,小野又来了,今儿要吃啥?”卖货的阿姨都认得这个漂亮的小女孩了,因为她最阔,整个胡同厂区就她零花钱最多,反正这商店里啊,就没有她没吃过的零嘴。   “我要一碗冰淇淋,阿姨。”抱上大碗,递过去两块钱。   “好嘞!阿姨给你舀满啊。”大勺子哐哐哐几下,压了又压,按了又按,冒尖儿一碗奶白色的冰淇淋就递过来了。   安然已经走到门口了,回头看她吃力极了,抱着小山一样的冰淇淋碗慢悠悠地走,“需要妈妈帮忙吗安文野?”   “不需要哦。”   进到大院里,西瓜就算了,现在条件好了,家家户户都能吃,可满满一碗冰淇淋那真是整个二分厂最阔最豪的小妞了呀,生怕被他们抢走,铁蛋一把抢过碗就跑,“廖星月你快来。”   于是,安然就看见一个圆脸圆眼睛的漂亮小姑娘,这不就是去年跟他一起做值日的吗?对哦,后来还送了半斤酱油给她呢,看来这对小同桌还成为好朋友了。   冰淇淋看着粗糙,没有后世的细腻,也没有鲜艳的颜色或者果香啥的,就是单纯的奶白色,奶香味和甜味,纯粹到整间屋子都是夏天的味道。廖星月一面吃,一面羡慕地说:“包文篮你妈妈真好,我妈妈都不让我吃冰淇淋,太贵啦。”她吐吐舌头。   安文野下意识就要反驳“我妈妈不是我哥哥的妈妈”,但看哥哥好像在给她挤眼睛,她又不大明白的把话憋回去了,反正听哥哥的总没错,要是不听臭哥哥的话,待会儿他的算盘就不给她玩了。   安然正在一边切西瓜,自然听见了,就洗洗手,端过一盘三角形的红彤彤的西瓜来,“那以后欢迎你常来我们家玩啊,是不是包文篮,妈妈早说了让你带同学回家玩你咋就不带呢?”   本来还心虚的铁蛋,瞪圆了眼睛,一口西瓜没咽下去。   安然只当没看见,又转头对廖星月说:“你是我们家包文篮第一个带回家玩的同学,你们在学校一定是好朋友吧?”   “是呀阿姨,包文篮很热心,经常帮我擦黑板,还帮我打水提水,他是我们三(2)班最热心的同学。”   安然心说这孩子真的变化太大了,“那你们以后要经常来玩哦。”   “好的阿姨。”吃了点零食,小姑娘也没跟他们家吃饭,背着书包就准备回家了。现在是暑假,她来玩的时候书包里还带着暑假作业呢,真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   安然:这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吧。   “包文篮,我送星月,你把锅碗瓢盆刷一下。”   廖星月瞪圆了眼睛:“包文篮你会洗碗?你也太厉害了吧!”他们家爸爸就不会哦。   包文篮:“……”刚要反驳,忽然发现好朋友的星星眼真好看。   小姑娘很开朗,一路上都在叽叽呱呱。当然也就是这个时候,安然才知道他在学校的真实情况,这年头也不兴开家长会,偶尔遇到他们班主任,问起孩子情况老师肯定都是捡着她爱听的说,比如他虽然语文有点拖后腿但数学很好,如果不是那么粗心的话每次都能考满分。   这也是安然觉着奇怪的地方,他平时做作业总是这儿错点,那儿少点的,可考试却基本都能对,粗心只是偶尔。安然估计他这是故意写错,想让妹妹帮他检查,然后增强妹妹的成就感吧?   不然,没成就感小丫头坚持几天就不干了。   语文那真是他老大难的科目,只能勉强七十分,有几次甚至只有六十一二,因为他写字实在是太丑了,跟小狗爬似的,组词造句又不喜欢写长句子,总是四五个字主谓宾俱全就完事,肯定得不了高分嘛。   其实他每次期末考的卷子安然都看过,如果把字练一练,多增加点课外阅读量,让他知道遣词造句和修辞手法的美妙,应该能提升。但她一直忙着就没想起来,看来以后要把这事提上议程了,毕竟马上四年级,五年级一念完小学就毕业了,要抓成绩现在就是冲刺阶段了。   要不怎么说想法是会变的呢?   以前安然觉着只要能做个善良的、心智健康的人就好了,对他学习没啥要求,可随着他一年年长大,现在都到她耳朵以上,明年就能有她高了,她对他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不仅要心智健康,还要会做家务,会关心朋友,现在连学习也有要求了。   安然忽然就能明白后世那些鸡娃妈妈的心情了,优秀,是永无上限的。 第71章 三更合一   “阿姨, 你家包文篮他作文写得真好,我要向他学习。”   安然一愣,包文篮的作文写得好?这搞错了吧, 他们这个学期才刚开始学写作文, 没听他说老师表扬他啊。   “他写的《我的妈妈》很好, 在班里被老师当作优秀范文朗读呢……不过,你好像比他作文里写得更好哦。“   安然好奇极了, 他没见过他妈妈,包淑英也很少跟他讲,居然会写《我的妈妈》,忙问:“乖, 跟阿姨说说他都怎么写的?放心我会保密的, 即使他在作文里骂我我也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 我就当不知道,成吗?”   她倒要看看, 他理想的“妈妈”是个啥样的人。   廖星月犹豫一下, 包文篮好像没说不许让他妈妈知道, 那她就不是当叛徒。   原来,在他的作文里, 他的妈妈很漂亮,每天很辛苦的工作,下班还要给他和妹妹做饭, 她做的饭是他吃过全世界最好吃的。可是这个妈妈脾气时而温柔时而暴躁, 而且两者之间转换没有任何规律,上一秒还特温柔,下一秒就可能大发雷霆,她发起火来全家都得遭殃, 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嘴往外喷火的暴龙,哦,是暴君。   因为这个暴君很多时候不讲任何道理,想拧是谁的耳朵就拧,想打谁的屁股也毫不留情,尤其是骂人的时候别说家里的男主人,就是单位大领导也能被她骂得臊眉耷眼。   安然脸都黑了,这不就是她安然女士嘛,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动不动就骂人整人,还睚眦必报,吃不得一丁点亏。   “我们全班同学都笑了,但语文老师说写得很好,正是因为他爱他的妈妈,也就是阿姨您,才能写出真情实感和这么多的细节,这就是爱哦。”   安然沉默了。   很快走到学校门口,再往巷道里走三百米左右就是一个新建没多久的院子,里头是整齐的三层小楼,安然一看这不是总工会的家属区吗?本来她也是能分到一套的,只不过因为宋致远那边已经特批了宅基地,要是再要的话就有占国家便宜的嫌疑,分房的时候安然就自动放弃了。   房子是去年才盖起来的,因为工会的人少,很多又是已婚的,配偶那边已经分到了房子,所以真正在这儿分到房子还住进来的也就七八户,其他则是卖给了木材加工厂,因为他们宿舍区紧张,为这工会还增加了一笔收入呢,因为刨除建筑成本后还剩点儿,当然也都是在单位户头上,没有分到员工手里。   安然可以肯定,住这里的同事没有孩子这么大的,遂问:“星月你爸爸妈妈是在木材加工厂上班吗?”   小姑娘点头又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啦。”   正说着,大门口出来个熟悉的身影,不是顶头上司贺林华是谁?   “妈妈,包文篮妈妈送我回家。”   贺林华和安然对视一眼,都笑了,她没想到自家闺女一直说的“包文篮”居然就是安然的“儿子”,安然也没想到她是廖星月的妈妈,毕竟长得不太像,她也没看出来有什么熟悉的地方,估计还是像她爸爸。   贺林华家住的房子比二分厂稍微大一点,有五十平左右,客厅也宽敞一点,有两个小卧室,其他做饭晾衣服啥的跟二分厂没啥分别,不过这已经是阳城市职工系统里非常不错的居住条件了。安然只知道她有两个女儿,倒不知道小女儿居然还这么小。   “老大今年十九了,去年刚下乡,这是老疙瘩。”贺林华用半个手掌拍了拍星月的头。   安然笑起来,平时那么冷静自持的人,不知道在家里会不会像她对小猫蛋一样,几乎是无条件的宠爱?从廖星月的性格和教养就能看出来,贺林华不仅是一位可靠的工作伙伴,还是一位可信的好妈妈,能认识这样的优秀的人并成为她的同事,确实挺幸运的。   回到家,铁蛋赶紧上来,“你……你没说啥吧?”   安然给他背上拍了一记铁砂掌,“什么你啊我的,不会叫人了吗?”   铁蛋扭捏着,因为他不想叫她“小姨”了,刚才那声“妈妈”他开心到爆炸,整个人都像练了什么绝世轻功飞起来一般。他其实一直不爱招同学来家里玩,就是怕大家知道他没妈妈,毕竟他的作文可是当过范文的,要是大家知道他在作文里撒了谎,那多没面子啊。   当时老师布置这个作文题目的时候,他是犹豫的,因为他不知道该写啥,他连自己妈妈长啥样都不知道,那个女人连一张照片也没给他留下过。可后来安文野教他:“哥哥真笨,你就写我妈妈呗,我把妈妈分你一半,我保证,不后悔哟。”   当时他就写了,还被老师表扬了。   安然看着他憋得通红的脸,“傻瓜,不知道叫啥啊,那我就命令你,从今天开始必须叫我妈妈,不然我打你屁股拧你耳朵,我是暴君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谁也管不着!”   铁蛋咧嘴一乐,“妈妈。”   嘿,这不就好了吗?安然反正已经把他当自个儿孩子了,改口叫声“妈妈”只不过是圆了他撒的小谎而已,以后他要能有勇气面对自己撒的谎,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的眼光,那要不想叫也没关系。   可她养大的孩子她有信心,这声“妈”他会叫一辈子吧。   接下来几天,安然抽空上阳城市教育委员会问了一下,这场学科竞赛原则上不限年龄,因为文件上只规定“二十二周岁以下”,而且报名成功后要先通过区级的初步选拔,太小的孩子肯定一下就给筛出去了,所以委员会都觉着没必要加这一条。   就因为这,好多五六岁的小娃娃报名呢,为显公平,题目会根据年龄段设置不同的难度。   安然一听,这有戏啊!   当天晚上她就问闺女,想不想参加,小姑娘一听能在那么多人跟前做算术题,她高兴还来不及呢,立马就举着手说“愿意愿意”。更何况哥哥还说了,他们数学老师说,这比赛是有奖的。   各年龄组的区级前三名都能奖励五十、三十、十块钱,市级的只会更多,要是进了省级的那就更多了。小猫蛋两只猫眼睛瞪得圆圆的,“哥哥我赢了钱买冰淇淋,咱俩一起吃,对不对?”   “对对对,我妹最厉害,到时候一定打得其他选手落花流水,尤其那个房明朝。”房明朝转学过来,比他低一个年级,但在学校里人缘很好,男同学女同学都爱跟他玩,只有小同桌廖星月不中他的迷魂汤。   安然倒是不想她胜负心太重,只要去看看优秀的哥哥姐姐怎么学习就行了,“放心吧,安文野只要你尽力,获不获奖不重要,因为妈妈都会给你们钱,让你们买冰淇淋的。”   正说着,黑花汪汪汪叫起来,小猫蛋赶紧跑出去,看着门口那个有点眼熟的人说:“伯娘你找谁呀?”   “哎哟,这是小猫蛋吧,都长这么大啦?”   安然听着声音耳熟得很,“哎呀德沛嫂子?”这不就是鸭蛋妈妈嘛。   鸭蛋妈也笑不起来,可以说是一脸苦涩:“我没打扰你们吧,小安?”   “没打扰,嫂子快进来。”这天都黑半天了,也不知道是啥重要的事,让她大老远摸黑来。   “大事不好了啊小安,昨儿下雨陈大娘摔了腿走不了路,她让我赶紧来找你讨个主意。”   安然神色一凛,“嫂子别急,你慢慢说。”   “咱们药地出事了,前不久不是有虫子,叶子也白了嘛,咱们像去年一样买了十斤林丹粉来杀虫,结果虫子没杀死倒把药材杀死了!“鸭蛋妈“咕嘟咕嘟”灌了大半杯水,嘴巴干得快要冒烟了。   “啥林丹粉,就是杀虫的吗?”她以前在小海燕的时候用的还是六六六,啥时候又换了呢。   “哎呀别提了,是陈大娘,她听人说现在别的生产队都用林丹粉,效果特别好,杀虫还护苗,卖得还老贵了,去年咱们就用林丹粉了,效果是真的好,我家那口子今年照例就去农药厂买了十斤,谁知道啊,一喷上,那叶子就变色了,没半天功夫还全落光光了!”   安然一愣,“叶子变色?变什么色?”   “变成黑色,很快就落光光了。”鸭蛋妈咽了口口水说。   安然一愣,黑色?可她没记错的话,农药过量叶子要么变白要么烧焦变焦绿或者干枯,怎么会突然变成黑色?“你们找陈大夫去看过没?”   鸭蛋妈这才一拍脑门:“还没来得及呢,我们这一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行,那你别急,我明天叫上陈叔去一趟,现在黑灯瞎火的你就先在我们这儿歇一宿吧。”   鸭蛋妈哪睡得着啊,整整七十亩药地,可是她们一年的指望,很多药材都是前年种下,去年不能采收,今年正当时的,虽然被药喷坏的药材地只有一亩多,可谁知道还会不会传染啊?庄稼得病可就跟得猪瘟一样,会一传十,十传百的,到时候她们三年的等待和辛苦就全都白费了。   安然看她都快急哭了,想了想,还是叫铁蛋带妹妹在家睡觉,谁来也别开门,她自个儿开上车子去找陈六福,三个人摸黑往小海燕去。   三年来,为了方便医院拉药材,也方便小海燕妇女生产小队的人下山卖药材,他们在小海燕后山和海子边的山坡上修了一条盘山土路,不下雨的时候车子能直接开进村里。   他们到的时候,小海燕人声嗡嗡,很多社员急得睡不着觉,都不用鸭蛋妈带路,顺着人声最鼎沸最热闹的地方过去,安然就找到出问题的药地了。   那是一块半山腰上的砂石地,当年斗天会开出来的,距离村子其实还有一段距离,步行得十多分钟才到。   里头种的是整整齐齐的贝母,喷过药水的地方贝母叶子已经全枯萎了,不仅叶子落了,连杆茎也发黑枯萎。“这才一天世界就变这样,到明儿一早怕是要全死光,这可咋整啊陈大夫?”   陈六福被老伴儿半夜叫起来,倒是一点气也没有,蹲着身子拔起一株,仔细看,安然赶紧帮他打着手电筒,其实她压根看不懂。因为她两辈子加一起也只种过五六年地,理论说几句还行,要真论起实践操作,差老把式还是差多了,更何况还是中药啊。   可惜,在她心目中一辈子跟药材打交道的陈六福,看了半天,又是闻,又是摸,还差点尝一尝的老把式,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这不像是普通农药,普通农药没这么快的速度。”   有个老汉跟着说:“对,我们以前打错农药也没见过死这么快的,你看看不仅死这一片,连旁边没喷到的也死了。”   在在场的都是老把式,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如果他们都说没见过,安然就得怀疑,或许这压根就不是农药?   “对了,农药是德沣大哥买的对吗?”   江德沣站出来说:“是,去年也是我买的,可去年就没事,好好的。”急得脸都红了,要是因为他的失误造成全队难以挽回的巨大损失,他搞不好得坐牢呢。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兑水的时候我还特意看了看,颜色跟去年的林丹粉是一样的。”   姜书记也作证说:“是这样没错,德沣兑水我在旁边看着的。”证明不是他兑错东西或者私自加料。   不怪他们要有这样的解释,是今年上半年别的生产队就出现过兑错农药的事,把除草剂用在了小麦上,直接无差别杀伤,小麦全给烧死了。那麦穗出到一半,正准备成浆的时候啊,哪怕再多长半个月就变成小麦粒的样子啊,就这么全死光光了,那是整个生产队所有人的心血,就这么付诸东流了,农民们哭都没地方哭。   那是人为失误造成的,损失惨重,生产大队直接报案,听说负责兑水的社员是直接让公社武装专干从地里带走的。   安然忽然灵机一动,“德沣大哥你的药是市农药厂买的吗?”   “是。”全市的农药已经被他们垄断了,外市的进不来,就像盐巴一样,都是只把统购统销的机会留给本地本方的厂家,他们这钱其实挺好挣,没有任何竞争压力,哪怕产品做成一团狗屎,老百姓也不买不行,推销员都省了。   哪怕伤害小石榴的人已经现出原形,她失踪的真相也查明了,可安然依然觉着市农药厂不对劲,也跟严厉安反应过,可公安实在找不出不对劲的证据。   现在一听又是农药厂,心里那股怪异就愈发明显了。诺大的拥有几十万人口的阳城市居然只有一家农药厂,连下辖县里也没有,这汪洋大海真是任它遨游啊。   “去年,我听隔壁队的人说,现在新出的这个林丹粉比六六六好用,贵是贵了点,我们买了几斤来试过,真的好用,今年我就让德沣也去了。”陈大娘被儿子搀扶着,也来了,因为是她建议换药的,现在出了岔子她比谁都着急,满嘴火泡一点不为过。   安然叫了声“大娘”,“这样吧,现在天黑着,啥也看不出来,况且这儿气味也难闻,搞不好对人体也有伤害,咱们先各回各家吧,明天我给大家找个专家来看看,怎么样?”   “啥专家?你家猫蛋他爸吗?”姜书记终究对这个传奇人物很感兴趣,他一连去了宋家几次也没看见宋致远,每次小安都说他忙,他加班,老人家的心里愈发把他当成日理万机的大能人了。   “不是,大家先别急,我明儿把人带来。”幸好社员们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还是忍痛把正常的没喷过药水的和已经被药水喷坏的、被传染的药给隔开了,中间挖了一条足有三米宽的沟。   一锄头下去那都是钱啊!   安然又要到半小瓶剩下的药水带回去,不过她怕有毒性,只敢放在车里,把车停得远远的。到家的时候发现安文野跟他哥在另外一边睡,兄妹俩各盖各的小被子,睡得很香。   “姨……妈妈,你回来了?”铁蛋听见门响就有点醒了。   “嗯,乖乖睡吧,明天在家带妹妹玩儿,我还得出去办事。”   ***   萧若玲是第一个来到实验室门口的,“你怎么在这儿?”   安然也来不及解释,“找你有事,你快来帮我看看这是啥。”从车里拿出农药样品,趁着她看的时候,赶紧把车窗全部打开,总觉着车里还是有味儿。   好些农药都是剧毒,通过呼吸也能中毒,但好在绝大多数农药都有刺激性气味,不慎泄露或者误服的话都能及时发现。   这不,萧若玲才打开瓶盖就皱眉,又随意在路边的植物上滴了两滴,那植物叶子就变成黑色,观察一会儿居然就枯萎了……这样的杀伤力,别说草,或者娇嫩的中药,就是几十上百年的灌木丛也躲不过。   她神色凝重,“你等一会儿。”拿着东西进了实验室。   安然这下反而放心了,如果连化学家都不知道是啥的东西那才叫恐怖,只要萧若玲有头绪,那就有解决方法。   不知道为什么,安然现在也跟宋致远一样,开始信任萧若玲了,大概就是她的工作态度和情商给人足足的安全感吧。这种不会玩花花肠子的能人,放哪个单位都是受领导欢迎的……嗯,不跟领导杠的时候。   上辈子实验室出了叛徒,这是不争的事实,可如果不是萧若玲的话,会是谁呢?谁有能力叛国还把叛国的罪名加到她头上?安然观察了几次,好像谁都挺正常的,她没理由怀疑别人。   正想着,杨宝生也来了,“嫂子?”   安然回头,发现他的黑眼圈特别严重,比李小艾去年熬夜的时候严重多了,可最近不是有好消息吗?宋致远不在,他们也没啥忙的,“诶小杨,没休息好吗?”   杨宝生有点慌乱的揉了揉眼睛,“没,你这是等人吗?”   “我等小萧。”安然虽然生理年龄比他们小,但多活了一辈子,又跟着宋致远当“嫂子”,叫他们小杨小萧一点心理压力也没有。   “对了小杨,小艾那边我问过,她最近都不想谈对象。”   杨宝生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神情甚至有点淡漠:“嗯,谢谢嫂子,你忙吧我进去了。”   没有失望,没有难过,跟当初那个红着脸的窘迫大男孩好像就不是一个人。   安然有点意外,莫非小艾已经自己拒绝他了?可哪怕是拒绝了,也不至于转变这么大吧?年轻人感情的事儿,谁又说的准呢,或许现在爱得死去活来,没几年还不是会淡。   她自己就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   正想着,萧若玲已经戴着手套口罩捏着瓶子出来了,急问:“你这东西哪来的?”   安然如实说了,她恨得狠狠跺了一脚,直接飚脏话:“狗屎哦,这就是二噁英,落叶剂啊。”   安然不懂这些专业术语,“意思这是帮助植物落叶的?”   萧若玲用个密封袋把东西装起来,扔车子后排,“哐当”一声关上车门,“走,带我去看看那个村子。”   “什么落叶剂?”安然总觉着这个词好像在哪儿听过。   “PCDD,又叫橙剂,在M国那边是用来做除草剂的。”   “啥?你说又叫啥?”安然的车子来了个急刹,萧若玲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头。   “橙剂,你听过吗?”   安然心道:何止是听过,还见过它的遗毒呢!   这玩意儿在这个年代或许陌生,但安然却是清楚的,因为她比他们多活了五十多年,“是不是南边越战时用的落叶剂?”   萧若玲挑眉,“你怎么知道?”M国刚从南方的越国撤军,而在撤军之前,它堂堂世界第一的大国却在这场战争里一点便宜也没占到,因为那里的人汲取了华国的经验,跟M国大兵搞游击战。   借助浓密的热带亚热带灌木丛,游击队员们把有飞机大炮的M国人打得团团转,结果你猜怎么着?M国直接出动飞机从天上往下喷橙剂,把所有灌木丛毒死,还无差别的毒死了很多庄稼。   而这种名叫“橙剂”的东西,本质上是一种高效强效落叶剂,其中的有效成分就是二噁英,有剧毒,高致癌。现在越战才刚结束,遗毒还没显现,过两年当年那些参与喷洒橙剂的m国大兵一个个全得了癌症,生出的孩子也是癌症,这才引起那个国家的重视。   至于南方的越国,那也是一二十年后发现附近居民患癌率高居不下,出生的孩子要么各种畸形,要么各种癌症,悲剧不断重演,一直到几十年后也未得到有效缓解。   安然当年的客户里,就有几个越国人,他们的亲戚就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还请安然帮忙联系华国的医生,看能不能治疗。   其实,这是真没法治的,致癌物已经深植入他们的基因,想要根除,除非自愿不生育,不然后代或多或少都有毛病。安然还记得当时从机场接来的客户亲戚是一对三胞胎,三人的肝肾功能已经差得不行,全靠血液透析在续命了。   更别说他们那比例畸形的五官容貌,安然看一次心惊肉跳一次。   他们还能有机会出生,而很多胎儿是直接胎死腹中的,连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那段时间,安然曾怀疑,到底是兄弟仨幸运,还是直接胎死腹中更幸运。   那样的视觉和心理的双重冲击,安然想忘也忘不了。后来这件事有没有在国际社会帮助下讨回公道她就不清楚了,弱国无外交,尤其还是个并不值得人同情的弱国。但现在她是气愤的,气愤到要爆炸那种!   什么人,居然敢把这种东西带到华国的土地上来?!如果真是农药厂生产出品的话,他们这样的问题农药卖过多少人?有多少人受害?   二人很快来到小海燕,今天全村老少依然集中在出问题的药地边,眼睁睁看着“钱”被烧光,有的农民已经快哭了。   虽然大家看着安会计领来的“专家”是个小年轻,但他们现在很信任小安,也只能信任她了。   萧若玲十分冷静地说:“你让这些人都给我散开,各回各家去。”   其实是怕有毒物质闻多了不好,可她的语气一点也不客气,说得就像别人妨害了她干活一样。安然也来不及说啥,赶紧让村里民兵队疏散人群,又按照萧若玲的意思,把隔离沟再挖宽一点,深一点。   幸好萧若玲给了她一个口罩和一双乳胶手套,聊胜于无。她看了一圈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当即让赵队长去市里找严公安,当年他去过的,还能找着。   这事安然觉着自己一个人肯定解决不好,严厉安来到后果然神情严肃,很快回局里调集警力把市农药厂给围了。   按理来说,这种东西在华国境内是没有的,他们居然充在农药里,肯定总得有个来源,有个进口渠道,说不定抓住这个渠道就抓到了不得的大鱼。   要知道,现在的华国,不仅有R本间谍,甚至每一个国家的间谍都有。这时候不像五十年后,国际环境宽松,什么人只要有个护照就能进入华国,老百姓一看是外国人长相都会多留个心眼,现在国内可没多少外国人,受限于介绍信,他们想要四处游窜也不容易。   所以,培养扶植华国人当间谍的概率特别大。   尤其是有海外关系的,更是公安重点关注对象。这次跟着来的还有石万磊,他现在一身警服穿着,大檐帽戴着,站得笔挺,看身形安然差点没认出来,“石大哥?”   石万磊把帽子一摘,嘿嘿笑了笑,“你咋在这儿?”   安然把事情简单说了,“你以前是不是去农药厂附近转过?有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石万磊凝眉想了想,“那个时候我去,明显的异常倒是没有,就是那边污染很严重,树木枯死,很多庄稼都种不活了,几乎是光秃秃一片。”   安然一愣,她前不久去的时候庄稼是有的啊,甚至涨势比一般的庄稼地还好,而她李翠珍老太太也没说寸草不生,只是她知道那些东西不好不愿吃,挖野菜也要去到隔了好几座的山头。   “走,咱们现在去看一看。”安然当即过去跟萧若玲打声招呼,发动车子往农药厂去。   此时的他们,都不知道今天将面临什么样的境地。   ***   且说家里,小猫蛋醒来一看自己在哥哥房间里,妈妈也不在,还有点懵呢,忽然就听见清脆的“叮叮当当”声,“悠悠,石榴姐姐?”   海燕带着悠悠过来玩儿,正好在铁皮房子后遇到小石榴。这个小姑娘今年几乎半年都是在安然家,吃在这边,住也在这边,也不知道是安然的伙食养人还是怎么着,小姑娘现在已经接近于正常孩子状态了,瘦虽然瘦点,但食补加上中药补,以及各种维生素钙片啥的,新长出来的头发已经不白了,就是比较黄,比较软。   以前小猫蛋觉着她就是兔子公主,笃定她一定是兔子国的人,每天都追她屁股后头叫“公主殿下”,可没少在大院里闹笑话,现在知道不是了,就乖乖叫姐姐了。   唉,她安文野就是运气不好诶,居然连一个自己的兔子公主都没有。   小石榴倒是胆子很大,可能是与世隔绝太久了,对普通的人情世故不是很在意,石万磊也舍不得下狠心教,她嗖嗖嗖跑过去,鞋子也没脱,直接就给跳上床,似乎是觉着很软,还蹦跶了几下,恨不得跳起来摸天花板。   包文篮:“……”他已经气得忘记怎么发火了。   这臭丫头,狗屁的兔子“公主”,简直就是“白发魔女”,来家里这半年真是把他们家翻了个底儿朝天,他的所有宝贝,姨父的所有书,妈妈的所有衣服裙子,还有妹妹的所有玩具所有衣服,都让她“糟蹋”了一遍,问题还贼能吃,一口气能吃他和妹妹加一起的量,这还是女娃娃吗?她把他们家粮食当自己家的了吗?   他觉着,这就是典型的妈妈故事里的“熊孩子”!超欠揍那种,可要是一般熊孩子他揍了也就揍了,这一个,妈妈一直说要让他们多一点耐心,因为她经历了非常不幸,非常恐怖的事情……他真的是有气没处撒。   不过,小石榴没法给他撒气,这不,可以撒气的就来了。   “姓包的,你给我出来!”铁皮房子后,一群男孩子吆五喝六。   为首的是厂里另一个副厂长家儿子,比他小两岁,个子矮矮的但非常壮实,看起来真的很像个疙瘩柴,再加上又姓蔡,所以外号就叫“菜疙瘩”。   铁蛋本来是不爱跟这几个“官宦子弟”玩耍的,因为当年另外两个副厂长一起合伙骗姨父,不给姨父安排福利,他们自个儿却住着两套宿舍,小姨要到宅基地还被他们家属阴阳怪气,他一个小孩子也没少被这几个人为难,当时他已经记事了,到现在还记着呢。   平时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今儿自动送上门,这又是啥意思?但他很冷静,就老神在在地站在二楼阳台上,仿佛看蚂蚁一样看着他们:“孙子,叫你爷爷干啥?”   一群孩子一愣,“蔡小波你听见没,他说你是他孙子呢!”   “哎哟看把他能得,平时他那泼妇姨在咱们治不了他,今儿还治不了吗?”   “上啊蔡小波,削他!”   大家七嘴八舌,蔡小波有点犹豫,毕竟他一个人的话打不过啊,于是小声问伙伴们:“我要上去你们会帮我吗?”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这几个都是厂里几个车间主任家的孩子,跟铁蛋小华这几个野蛮派不一样,因为他们爹妈都得在安然和宋致远眼皮子底下吃饭,安然又实在是“声名远扬”,父母平时教育他们都是要对铁蛋猫蛋这俩小崽子敬而远之,别便宜没占着还惹了一身腥。   他们不说话,菜疙瘩也有点怯场,只能叫嚣道:“你家那个假小子,她抢了我的弹弓,她住你家吃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你得赔我!”   铁蛋回头一看,这不就是小石榴嘛,抢东西拿东西她是信手拈来,不过,抢别人的都不行,抢菜疙瘩的那叫替天行道。于是双手叉腰:“我妹就抢你东西怎么了,有本事你上来啊,看我不把你屁股揍开花。”   他个子高,又乐善好施,在院里也是孩子王,会怕他个疙瘩头?   菜疙瘩被气得不行,“你狂啥,不就仗着你小姨是个泼妇吗?她不要脸,抢了我妈的工作,坏女人!”   “你等着,我……我去叫我哥来,有种你别走。”   “啥抢了你妈工作,你妈要有本事我妈能抢走?”蔡副厂长的家属名叫杨慧,也是个厉害角色,不过那是以前,安然没来之前,她就想去二分厂工会上班,谁知看好的肉让安然这个程咬金给叼走了,她不气才怪。   不过,厂里也没亏待她,给她去了最轻松的车间,现在又跟赵银花一起竞争想借调的事儿,谁知银花吃苦耐劳,能言善道,业绩表现非常可观,胡光墉一心要保住她。   这不,她有气冲孩子撒,孩子就把这仇算包文篮头上了。   铁蛋蔑视:“你爷爷我今儿就在这儿等着,有种你就来。”他力求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要透出狠劲儿。   正兀自得意着呢,身后忽然刮来一阵风,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安文野叫了一声“石榴姐姐跳下去啦”,下头菜园子里就响起“咚”一声,小石榴就飞下去了!   自建房层高挑得很高,有四米多,她居然就这么跳下去?自诩“武林高手”的包文篮也没想到啊,他可不敢跳,他从小就听安然说跳楼是要死人的,再想抄近路的时候都不敢。   “喂,你咋能跳下去,你没事吧?”他觉着自己是三个孩子里最大的,就要当个好哥哥。   “没事。”小石榴回头,冲他露出一口缺牙,营养跟上后她才开始换牙齿呢。   但转而面对菜疙瘩一群人,她就是一头小野狼崽子,“嗷呜”一声一头撞菜疙瘩身上。她虽然还瘦,但在防空洞的时候经常和各种动物玩儿,论动作敏捷度和爆发力,那是杠杠的,菜疙瘩直接被她撞翻在地,脸上挨了好几拳。   这三个孩子,将终生记得今天的经历,因为还有一场更大的硬战等着他们呢。 第72章 三更合一   一窝子人, 谁也没想到,这个野人石榴居然敢先动手,她知道她打的是谁吗?那是蔡厂长家宝贝儿子啊!就是包文篮平时虽然看不惯他但也不敢直接上手的人啊!   这蔡家可是三代单传, 就这么个男丁, 老太太把她当心肝肉的。   反应过来, 大家七手八脚帮忙……主要是想拉住小石榴,让菜疙瘩爬起来揍她。   可铁蛋和猫蛋也不是吃素的, 怎么能眼巴巴看着自己人挨揍,也是以最快速度跑下来加入战斗。   这边的热闹被枣儿看见,吼了一嗓子,她俩哥哥, 外加曹家的邱雪梅家的, 八九个平均年龄十岁的小子蜂拥而至。   ……   于是, 大清早的二分厂大院里就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群架,参与人数那叫一个多啊, 几乎整个二分厂所有职工子女都加入了, 斗殴者之低龄化, 平均年龄八岁左右……反正最后也不知道是哪方赢哪方输,只知道最惨的是菜疙瘩, 混乱之中被人揍了个鼻青脸肿。   铁蛋一开始还想护着安文野和小石榴,可这俩,一个鬼灵精, 像泥鳅似的谁也抓不住她, 一个是不要命的凶狠,真跟一头野狼崽子似的……反正,他谁也没护上。   最后还是蔡厂长家老太太,哭着嚎着把她家宝贝蛋带走, 不然怕会真被打个半死。   “哥哥,我超厉害,对不对?”安文野兴奋得不得了,这可是她长到四岁第一次打架呢。   “哥哥,我呢?”小石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铁蛋。   “都厉害,都厉害,我包文篮的妹妹可是小霸王,走,哥给你们买冰淇淋吃去!”他可是有私房钱的人哟,他的私房钱是当年在小海燕卖天麻就开始攒起的。   “姐姐,你就是兔子公主哟。”小猫蛋跑上去,主动拽住小石榴的手。   小石榴不太懂,但她知道这个妹妹喜欢她,那她也喜欢她,冰淇淋多给她吃一口叭,就一口。   三小只手牵手雄赳赳冲出门,刚走到大门口,正巧遇见一高一矮两个瘦子,猫在大门口往里看。这俩人大夏天穿着半新不旧的解放装,留着平头,身形挺拔,铁蛋和小石榴只顾着往前面跑,安文野觉着有点奇怪:“叔叔你们找谁呀?”   她在大院里从没见过他们。   高瘦子笑得很和蔼,“小朋友,你知道宋厂长家住哪儿吗?”还掏出两颗大白兔来。   小猫蛋心里一动,想起妈妈说的“适当时候可以说谎保护自己”,遂指着菜疙瘩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那里哟。”   矮瘦子阴沉着脸,“小丫头可不许骗咱们,不然……”   小猫蛋“害怕”的摇摇头,“我没说谎,厂长家就在那儿。”我可没说是哪个厂长。   “安文野你能不能快点儿?”铁蛋跑到街口回头见她还磨蹭,急得不行,得赶在他们妈妈到家之前先吃顿好的,晚上免不了要吃“竹板炒肉”,现在颇有种吃“断头饭”的悲壮。   “来啦哥哥。”小猫蛋跑到街角,回头一看,发现两个瘦子已经进了大院,这才拍着胸脯说:“哥哥他俩是坏人,咱们去找公安叭。”   “啥坏人?”   小猫蛋把细节记在脑海中,小声说:“他们打听咱们家住哪儿,一个是假好人,一个是真坏人。”   铁蛋被她真啊假的绕得头晕,但还是很信妹妹的,“你咋知道他们是坏人?说不定是你爸的朋友呢?”   “我闻见他们身上臭臭哒,那是农药的味道,我爸的朋友我都见过。”她顿了顿,学着爸爸皱眉头,“他们身上藏着坏东西。”   农药啊,他俩都知道小石榴就是在农药厂附近的防空洞里找到的。铁蛋还听妈妈说过农药厂的不对劲,还找严斐爸爸报过案,只是一直没证据,但如果现在他能找到证据的话,是不是就帮了妈妈的忙呢?   就当送给她这个“新妈妈”的礼物吧。   包文篮打定主意,附耳跟她俩小声嘀咕几句,三人同时眼睛一亮,碰了碰拳头,兵分三路,行动。   包文篮腿长,跑得快,人又瘦,最擅长的就是走路没声音,这不,他悄无声息猫进大院,看着两个瘦子找到蔡厂长家,结果当然是被蔡老太太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还指了指铁皮房子后的楼房……果然俩人下楼就直奔宋家而去。   俩孩子在家,平时是不用锁门的,即使是出门买东西也不用锁,因为黑花是最合格的守门人。   但奇怪的是,平时黑花都是在门口趴着的,今儿居然不在,这不就让他们畅通无阻的摸进客厅了嘛。   铁蛋猫在铁皮房子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在家里摸了又摸,还坐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把腿压到了茶几上,这可是他妈妈最恨的行为,他就这么干了一次就被她打了几巴掌。   这俩人,敢踩他妈的茶几,怕是嫌命太长。妈妈每天擦得多累呐,弯着腰,伸着手,有时候擦累了还得歇会儿,捶捶腰。   不过,下一秒,他的眼睛就瞪大了,因为那个矮瘦子居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家伙,用手帕擦了擦,又吹了吹,还上了膛……那分明是一把手枪!   他在石伯伯家见过的,只不过跟公安配枪还是有稍微区别,他用肉眼就能看出来,弹夹、枪柄、扳机和瞄准器都跟石伯伯的不一样。   这俩,绝对是大大的坏家伙!   “嘿,你别说,这么大的房子还真是舒坦,给gong 匪当走狗科学家,待遇还不差啊。”高瘦子在屋里转悠一圈,不无羡慕地说。   矮瘦子阴狠狠地笑:“拉倒吧,我怕他有命挣没命花。”吹了吹枪管,“等咱们事成了,反攻大路的时机也就成熟了。”   铁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俩还真是敌特份子啊,难怪说话口音怪怪的,不像他听过的本地人。心里学着妈妈的语气说:就你俩,也想反攻咱们?在岛上砍甘蔗它不香吗?   恰在此时,小石榴也用她的“轻功”翻过围墙,跳到了宋家客厅背后,那里也有一扇窗,但安然觉着不安全,给焊上了钢筋条,除非是有工具,或者是力大无穷的鲁智深,不然谁也掰不开。   “谁?!”两个瘦子还是挺警觉的,立马走到防盗窗前查看。   小石榴露出个黄绒绒的脑袋,用她还不怎么熟悉的人类的语言问:“你们,是谁?”   “你又是谁?”高瘦子示意同伴把家伙藏起来,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可亲,还从怀里掏出两颗奶糖:“来吧,叔叔给你糖吃。”   要是一般孩子,这么和蔼的叔叔,还给了平时吃不上的奶糖,恐怕早就接过去了。可小石榴不是普通人类啊,她不接,高瘦子为了哄她上钩,还把手伸出去,“来吧,很好吃的,叔叔不骗人哦。”   小石榴倒不是馋,她忽然发现这两颗糖不就是妹妹喜欢的大白兔吗?每天叼一颗出去玩的时候特有面子!   如果她能把糖揣兜里,带去给妹妹,她一定会超开心。   想着,就伸手过去。   谁知刚摸到糖,还没拿手里呢,高瘦子就一个反手捏住她手腕,笑道:“想吃叔叔的糖,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矮个子似乎是很不耐烦他说这么多:“废什么话,不要节外生枝,把她赶走就是,我看着也不像宋狗的孩子。”   小石榴虽然会说人类的话了,可内心还住着只小狼崽子呢,高瘦子以为抓住她手腕就万事大吉,却哪里想到她一个转身,另一只手猛地一挠,就跟狼爪子挠到似的,痛得他“嗷”一声惨叫。   那是又铁又利的爪子,根本不是人类的手!   矮瘦子一听,赶紧过去查看,这不俩人就背对客厅的门了嘛。铁蛋瞅准机会悄无声息溜过去,只听“嘭”一声,门被关上了,又“卡塔”一声,门被从外头一把铁将军锁上了!   两个瘦子一愣,小石榴趁机抽出手,敏捷地跑开,又从围墙翻出去了。要是不说,谁能想到这只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呢?   “开门,谁在外头,开门!”高瘦子觉着今儿真是出师不利,先是被个胖丫头指错人家,后来又被个黄毛丫头挠了一把,现在还不知道被谁锁在了屋子里。   “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啊,这个怎么出去?”防盗窗是用二分厂最好的钢筋焊的,门也是,墙的厚度也是一般普通住宅比不上的。   矮瘦子能怎样?他摸了摸枪,本来除非迫不得已是不想用的,毕竟这是闹市,这又是个禁枪的国家……看来得用它破锁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枪,外头忽然就传来一声威严的暴喝:“里头的人听着,我是市公安局刑警石万磊,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两个瘦子对视一眼,暗叫不妙,屋子左右是混凝土墙,前后是持枪严阵以待的公安,怎么感觉不是无人之境,是别人设好的圈套呢?   可他们这次的行动,连上级都不清楚啊,怎么就被人设计了呢?   石万磊可没多好的耐心,比划个手势,兄弟们前后包抄齐声喊话,趁着他们分神的工夫轻轻把锁打开,掩护着一个飞踹,一枪打在他们膝盖上。   没打要害,那是要抓活的。   直到被铐上银手镯带走,他们也想不通今儿怎么就栽了。   石万磊从哪儿来的?当然是小猫蛋跑出去准备上公安局找严伯伯报案的时候,遇见的呗。黑花当然也是铁蛋趁他们找错人被老太太追着骂的时候牵走的呀。   只要他们晚来一秒钟,两个瘦子的枪声就要响彻云霄了,再好的铁将军也耐不住子弹啊,就是耐住了一颗,也耐不住两颗三颗啊,矮瘦子那枪里装的可是满满一个弹夹呢!   要不怎么铁蛋常说他妹妹是神助攻呢?每次干啥都那么及时,那么精准,还那么厉害!   两个瘦子被摔地上,像两条臭虫一般蠕动。   三小只兴奋得嗷嗷叫,铁蛋直接上去踢了一脚,“还想害我妹,还敢骂我姨父,知道我包文篮的厉害了吧?”   小猫蛋赶紧插嘴:“还有我还有我,我也超厉害哒,对不对哥哥?”   安然赶紧把她拉住,她现在想想自己车子被她挡住的一瞬间还是心惊肉跳,她心里有事没注意,其实安文野已经在车外挥了好几下手了,见她没反应这才远远的挡在车前。“当街拦车的事可不能再干了,当心妈妈打你屁股。”   “好。”小丫头现在兴奋得很,嘚吧嘚吧说的都是三人怎么紧密团结在哥哥跟前,配合默契的“请君入瓮”,关门打狗。   他们真是太厉害啦!   有铁蛋的证词,又在他们身上发现随身携带枪支,甚至还想冲铁蛋和小石榴两名儿童开枪,这事就不能善了了。“妈你说他们是不是对岸的敌特分子啊?”   安然赞同:“很有可能。”   “那我是不是立功了呀?”   安然挑眉,“有屁就放,又憋啥坏水儿呢?”   铁蛋嘿嘿一乐,“昨儿那个,就是前院那个你知道的,他来招惹咱们,还骂你,我就揍……是不是就不会挨打了?”揉揉屁股,她打人可真狠呐,小猫蛋那么小,肯定受不了,“妹妹的打我帮她承受,你别打她。”   安然尽量控制自己脾气,对于十岁的半大男孩来说,打架好像是家常便饭?但她家包文篮这是第一次,以前在学校里可没听说跟谁打,“我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你把事情说说,要客观,不能添油加醋。”   小猫蛋忙插嘴:“没有油,也没有醋,我哥哥很干净哒!”   安然:“???”怎么哪儿都有你插嘴啊!   不过,听了铁蛋的描述,猫蛋的补充说明,安然觉着这事还真不能怪他们,人都挑衅到家门口了,把他们妈妈都骂成泼妇了(虽然安然并不介意),可孩子介意啊,介意就是侵犯了他们的尊严,为了尊严之战她必须鼓励。“行吧,这顿揍就免了,但冰淇淋也没有。”   兄妹俩一乐,又一失望。   “没冰淇淋,咱们吃刨冰吧。”   “刨冰是啥呀?”猫蛋舔了舔嘴唇,似乎很好吃的样子诶。   安然去冰箱里拿出一碗冰块,先化一会儿,用擀面杖给敲成碎冰屑,当然,难度很大,持续作业时间长,就交给大儿子了,小猫蛋呢,就跟着妈妈,给西瓜切丁,梨子切丁,桃子切丁,等碎冰敲好,水果一放,再淋上两勺枇杷酱,金桔酱和牛奶一拌,酸酸甜甜能让人凉到胃里的夏日饮品不就做出来了吗?   “比冰棍儿好吃。”水果多,不止甜,还酸。   “比冰淇淋好吃。”不止有奶味儿,还有水果。   安然看着他们吃得满足,比自己吃还开心。至于带着鼻青脸肿的大孙子来讨说法的蔡家人,安然双手抱胸就一句话:谁先惹事谁活该。   我儿子闺女没打错人。   她已经找小石榴核实过了,因为她进门的时候被他们叫“白毛女”,还被他们用弹弓发射小石子打在了脑袋上,她才生气抢了他们作案工具的。   就这,还敢来惹事,也就她安然不在场,要在的话还得给三小只加油呢,给他娘的狠狠打,打伤了大不了赔医药费,她家孩子可是一点亏也不能吃的。   蔡老太太眼见着讨不了好,只能拎着孙子的耳朵,骂骂咧咧走了。   ***   不过,安然也没想到的是,审讯结果出得还挺快,八月底还没开学的时候,石万磊就送来了消息,“那俩瘦子还真是对岸的间谍,当年军统改制成保密局时安插在民间的谍二代。”   安然一头雾水。   “就是他们父亲是保密局的人,他们'子承父业',素质大不如前。”不然也不会光天化日之下大咧咧进来,随身携带管制武器,还被仨孩子哄得团团转。   毕竟,这时候国泰民安,谁会有工作不好好干,有家有口不好好养,反倒天天想要反攻大路呢?也只不过是被上线逼急了,对岸又贼心不死,这不才误打误撞嘛。   “这俩坏分子,心理素质不行,随便上几样审讯手段他们就招了,橙剂就是他们加进去的,说是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儿进口来的,反正是上线提供并指使的。”安然唏嘘不已,原来电视里演的特务还真是活生生存在的啊。   “主要是你家宋工最近是不是去京市了,在做啥秘密研究,他们那边也知道了,就想先把孩子给绑了,要挟宋工停止研究。”因为吐出来的秘密不小,当场惊动了局长和市委领导,他只是普通刑警,没有资格参与后续审讯,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秘密。   安然却一愣,战机已经上天了,肯定不是战机相关,那到底是什么呢?莫非又交给他新任务了?   “这仨孩子要不是各有所长还能紧密配合的话,说不定还真让他们逮到了。”石万磊也挺自豪的,毕竟里头跑最快,能飞檐走壁的可是他闺女。   “那他们上线呢?有没交代?”   石万磊嘿嘿一笑,“放心吧,咱们现在已经逮到仨了,只要撬开他们的嘴,大鱼会钓到的。”现在还没对外公布是不想打草惊蛇,但不代表该奖励的人不奖励,“你家包文篮有勇有谋,这次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局里打算给他发个奖状,还有五十块奖金,你们啥时候有时间去领一下。”   五十块!那可是巨款啊,这小子听见屁股都翘上天了,“妈你等着,我以后多抓几个敌特分子,你的好日子就不愁了。”   安然哈哈大笑,好啊,她养了四年的崽子可终于知道孝敬她了,比宋致远强。   安然当场只是当玩笑话笑笑,下午准备上班的时候发现上午才穿过的换在门后的凉鞋不见了,她还以为是小猫蛋又穿她鞋子了,倒啥也没说,换了另外一双。谁知道下班回来,鞋子还是不在,铁蛋也不见了。   “安文野,我鞋子呢?”   “我没看见鸭。”   安然看她神色不像是说谎,忽然心头一跳,不会是让黑花给叼走了吧?这狗子很会看人眼色,她不在家它就尾着小主人进家里,非常熟练的趴沙发脚,叼东西,一开始只是叼茶几上的水果,后来居然开始叼孩子的鞋子和衣服,叼进狗窝不知道是干啥。它也不撕不咬,就拿主人的东西做窝,这是什么心理?   可平时穿旧的小衣服也就罢了,这双凉鞋可不便宜,当时买作九块钱,把安然心疼了好几天呢,虽然款式非常中老年,但上班穿很合适。只不过不是那么合脚,左脚小脚趾被磨破了,可她都忍着,舍不得扔呢。   “妈妈你看,哥哥给你买了啥哟?”小猫蛋忽然跑出去,铁蛋怀里抱着个纸盒子,跑得满头大汗,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着急。   “妈你快试试,要不合脚我拿去换。”   只有高档到一定级别的鞋子才有鞋盒,安然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双很高档的杏色粗跟小皮鞋,跟居然有五厘米高,是安然在这年代见过最高的高跟鞋了!关键它虽然是粗跟,但鞋头做得有点尖,鞋帮也比较低,十分接近后世的高跟鞋了。她的脚常年不见天日,哪怕穿凉鞋也没晒黑,配这个杏色真是绝了。   犹如美玉。   安然是真没想到,小铁蛋看着土里土气,但眼光却这么好!   “咋样,我就说好看吧,不磨脚了吧?”铁蛋期待地看着她。   ”你咋知道我鞋子磨脚?”这事可是宋致远也不知道的,虽然他是情有可原,毕竟两三个月不着家嘛。   不止好看,还特舒服,不大不小,刚刚好。   “你是我妈,我咋不知道?”铁蛋手里还拎着她的旧凉鞋,“这要不合脚就给别人穿吧,咱不缺那几块钱。”不知道她穿多大码的,他就拎旧鞋去,比对着买。   “哟,口气还不小,上午才说会给你发奖金,下午就去领了?当心别人笑咱们眼皮子浅呢。”   “哼,他们要笑就笑呗,我凭自个儿本事挣的奖金,怕?”他得意得鼻孔都快朝天了,“妈你先穿着,过几天我再抓一窝间谍给你配身裙子,说不定到过年能给你全身配套齐。”   他还特意清了清嗓子,“妈你信不?”   “我信。”安然笑得眼泪花都快出来了,她儿子可真棒!世界第一棒!他人生中第一笔“收入”居然给她买高跟鞋,最难能可贵的是知道她爱啥缺啥,审美又那么在线,好好培养,以后肯定是个暖男。   铁蛋被她这么温柔的目光看着,还怪不习惯,挠了挠后脑勺,“哎呀你们看我干啥,我脸上又没花。”   小猫蛋很郑重地说:“哥哥我发现你真好。”   安然“噗嗤”一乐,搂住兄妹俩,一左一右按怀里,“你俩都好,都是妈妈的宝贝。”不过,她话锋一转,“包文篮你这鞋子多钱?”   “四十五。”   饶是穿过不少好鞋的安然也咋舌,“这么贵啊?”相当于一个普通的酱油厂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这哪是鞋子,分明是奢侈品!   铁蛋生怕她不要,赶紧说:“贵也没法儿,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真是烫脚啊。   安然咽了口口水,说不心疼是假的,她是对自己的吃穿有要求,但还没讲究到这份上,家里用钱的地方这么多,她还想攒攒钱改开后买几套房子存着呢。   以后哪怕她不下海经商了,也要给他们一人几套房,让他们有躺赢的资本和自由。   正说着,萧若玲就来了,黑花对她倒是挺有好感,“汪”一声,“呜呜”叫着,支楞着耳朵来个歪头杀。可惜萧若玲就不会注意这些,她径直进屋,“安文野你爸呢,回来没?”   “还没呢阿姨,你找我爸爸什么事,跟我妈妈说也是一样哒!”   “你也在啊。”萧若玲这才看见门后的安然,“那个村里那一亩药地是没戏了,但阻断得快,剂量也不重,其它地方的没受影响。”   安然松口气,“谢谢你啊小萧。”   想起另一个事,萧若玲有点心神不宁,“宋师哥有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安然摇头,“有什么急事吗?”   “也不算急事,就是我想问问咱们还有项目做没,没有的话我得回海城一段时间。”   这个安然还真不好说,明明宋致远已经接了别的项目,但在不确定这事能不能说之前,又忌惮着萧若玲的“叛国者”身份,她还是什么也没说。顺着话题问:“家里有什么事吗?”   “嗯,让我回去相亲。”   “你前年说的,让我避免被逼相亲的办法,现在还有用吗?”   安然一愣,当年她想的最佳人选是房平西,可现在既然人心不在此,倒是不能再开口了,不过……   “如果你真不愿相亲的话,我帮你找个人假扮你对象吧。”   萧若玲忽然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回去就说我有对象了,他们就没理由再催了,然后‘谈’个三年五年的,找个借口分手,又再找一个……”   安然:“……”敢情她是真不想结婚。   “你说吧,找谁假扮我对象。”   安然心里把自己身边的未婚未恋男同志想了一遍,适合她的好像就只有杨宝生。他虽然家境不太好,但为人老实,职业不错,长相也属于清秀,应该是很符合大家长择婿标准的。   可谁知一听见“杨宝生”的名字,萧若玲就皱眉:“不行不行,婆婆妈妈。”   安然一愣,“你喜欢很男子汉的吗?”   “那就是我石伯伯呗,那是真正的男子汉,最最男子汉!”铁蛋满心满眼都是石万磊腰间那把手枪,那可是他做梦都会梦见的宝贝啊。   “哪个石伯伯?”萧若玲却来了兴趣,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娘们兮兮的男人,能看上房平西也是被他身上的男子汉气概所吸引。   安然哭笑不得,把石万磊的情况说了,“孩子不懂事,乱说呢。”虽然她内心也钦佩石万磊,但从女性的角度来说,石万磊就一二婚男,还是带孩的,萧若玲咋说也是黄花大闺女,又不是跟她同龄的男人都拿不出手,干嘛找个二婚的啊,更别说还得给人当后妈,当得好是天经地义,当不好就得接受所有人的口诛笔伐,她就得身败名裂。   可萧若玲偏偏就是个中二少女,别人越是阻挠,越是反对,她越是兴致勃勃,当天就要让她把石万磊叫来,“我又不是真跟他谈对象,不就一假的嘛,叫来叫来,我不嫌他二婚带娃。”   安然:“可你父母要是知道他的条件,肯定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刺激得他们更加频繁的给你介绍相亲对象。”这就背离最初的目的了。   “没事,先看看再说。”   看着铁蛋撒丫子就去的背影,安然觉着,自己今天怕是办了件蠢事。   ***   1976年新学年开学,宋志远依然没回来,不过来过两个电话,说他在京市还有点事,还得一段时间,辛苦她照顾家里。同时安然也就说起猫蛋上学的事,孩子已经四周岁两个月了,按她姥姥的算法已经五岁了,上学吧还有点小,不上学吧她一个人在院里已经没玩伴了,以前的玩伴都比她大两三岁,已经进学堂了。   宋志远略一沉吟:“那就上学去吧。”   得嘞,安文野就这样,走进了红云街道幼儿园,正式成为一名幼儿班学生了。   她的年纪,自然只能是小班的,安然牵着她的手,走进了红云幼儿园园长的办公室,因为她来过这儿,园长对她这个小领导印象深刻,赶紧双手握上来:“安主任你好。”   “陈园长你好。”   “哟你家闺女可真漂亮,像你。”小姑娘白白净净,脸蛋肉乎乎的,两个冲天小揪揪上绑着两朵小小的向日葵头花,深褐色的芯子,金黄的长长的花瓣,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真的向日葵呢。   “安文野,跟陈老师问好。”   小姑娘仰着脑袋:“陈老师好。”   “哎哟你好你好,安文野是吧,今年几岁了?”   “四岁两个月。”   陈园长笑着说:“按理来说是上小班比较合适,但我看安文野挺聪明,要不去中班吧?”这年代能上幼儿园的都不多,因为一个街道最多有一个幼儿园,附近几个国营大厂都还没开始办子弟幼儿园,只有子弟小学,所以幼儿园名额是最最最抢手的。   而为了少花一年学费,很多家长都不愿从小班上起,直接中班或者大班。安然却不一样,她不怕花钱,她就是想给闺女找个有人看管的玩耍的地方而已,小班没压力,多好啊。   又都是同龄孩子,有共同话题。   可是她闺女并不这样认为,只见小姑娘抬头看着陈园长:“老师阿姨,我可以上大班吗?”   “为啥?”   安文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我是大孩子当然上大班,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才上小班。”   她肉嘟嘟的脸上,有委屈,有疑惑,还有理所当然的逻辑。陈园长乐了,认真地解释:“我们大班要会写很多字,会做很多算术才能上的哟,你还小,还……”   “我会写,也会算,对不对妈妈?”   安然是傻眼了,她没想到她闺女上学第一天就不听她指挥了,完全就是一头脱缰的小野马。   “哦?真的吗?那你帮我算算,1+1等于多少吧?”心想这一天学没上过的孩子,还叼着奶瓶子呢,能知道才怪。   “2!加减乘除我都会,老师阿姨你随便考我。”安文野双手叉腰,一加一也太简单了吧,她都不用动脑筋。   陈园长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你知道乘法和除法啊?”其实压根不信,哪怕是大班和一年级的孩子,也还不知道乘法口诀呢,没有口诀,咋做乘法和除法?   “知道,我背乘法口诀给你听叭。”说着,她就把小绿书包一放,双腿站直,两只小手伸直,指尖朝下紧贴腿侧:“九九八十一,七十二,八八六十四,七九六十三……二二得四,二一得二,一一得一。”   几乎是一口气,中途除了换气她就没停过,小嘴巴嘚吧嘚吧,就像在照着念。   不不,照着念也念不出这么流畅的,而且还是倒背哟,不是正背。   陈园长惊讶得瞪圆了眼睛:“那就是真会做乘除法咯?”   安文野鼓着红嘟嘟的小嘴巴:“嗯呐。”   接下来,陈园长问的每一个问题,无论是乘法还是除法,无论是个位数还是两位数的计算量,她都能回答出来,甚至陈园长一成年人算不出来得列竖式的,她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答出来!   “安主任这是你在家教的吧?”   安然只能硬着头皮说“是”,总不能说真话吧,三四岁的小屁孩在半吊子哥哥的教育下几乎是自学会了加减乘除,这说出去不是吹牛皮就是吓人,安然真不想闺女出名。   “老师阿姨,我可以上大班了吗?”   “可以可以,立马就把你排进大班。”陈园长直接(抢)过安然手里的户口本,开始填写花名册,等“安文野”三个大字写进大班那一栏里,小姑娘就放心了,“妈妈你回家叭,我上学去啦。”   大班她知道在哪儿,因为刚进门的时候她就留意了。要说她为啥对“大班”有执念呢,一方面确实是觉着“大”字配得上她的自我年龄认知,另一方面嘛,那里头可是有枣儿姐姐哒! 第73章 三更合一   安然就这么眼巴巴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进了班级, 都不需要老师来带,也没回头看她一眼,真是又独立又绝情的臭丫头, 哼。早知道她一点也不留恋老母亲, 她还担心啥分离焦虑啊, 还想着能放眼皮子底下多护几年,直接生出来就送幼儿园, 哼!   带着失落来到单位,报纸是看了,文件也批了,会也开了, 可心里终究是挂念, 在家胆子大那是因为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大院里的小伙伴们或多或少被父母耳提面命过要让着她,可在学校不一样啊, 安然决定必须去看看。   红云幼儿园距离总工会也不远, 就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安然走到门口,没有保安站岗, 大门是敞开的,她干脆就摸到后门去,一个窗子一个窗子的踮着脚尖伸着头找, 还真找到大班了。   这个班有四十几个小朋友, 一眼看去男娃多女娃少,安文野坐在正数第二排靠墙的位置。虽然年龄最小,但从小营养充足,个子并不矮, 甚至比很多大班孩子还高,坐那儿腰杆挺直,很是突出。   办学条件简陋,就几张陈旧的大长桌子,一头靠墙一头朝过道,每一排做五个学生,大大的教室里哪儿哪儿都是小人头。   安然却一眼就看到了安文野,她正低着头,不知道跟小同桌说啥呢,一本正经,振振有词。   安然特意看过她的眼睛,不红不肿,脸上也没泪痕,头发也没乱,倒是放心了。   孩子能独立是好事,她不能表现得比闺女分离焦虑还严重,这样会干扰她,心说就这样吧,孩子总是要长大的,至少她现在还能甜甜的说爱她想她喜欢她,珍惜她肉麻话还能张口就来的这两年吧。   安然又走回单位,掐着放学的点,若无其事地走到学校门口,仿佛才刚下班顺路过来似的,安文野跟枣儿牵着手出来,眼睛一亮:“妈妈!我妈妈来接我啦!”超大声。   安然笑笑,顺道把俩都接回去,一路上就听她们叽叽喳喳说学校里的事,哪怕这是一个下午,安文野也知道了千千万万数不清的事,譬如谁哭了,为什么哭,哭了多久,他坐哪个位置,同学们说啥了,老师又说啥了,最后他又是为什么收住哭声的……说得安然身临其境,好像也跟着她在学校里待了半天似的。   铁蛋回来也问妹妹学校怎么样,有没人欺负她,要有的话一定要说,他来揍他们。顺便说起明儿就要去区里交钱了,因为他也报了数学竞赛的名,每人需要交一块钱参赛费,领取一本自编教材,他们班这是班主任规定的硬性要求,人人都得参加,人人都得买教材。   “我可一点也不想参加,我给我妹加油助威不行吗?”   “既然老师让参加那就去呗,又不是拿不出一块钱,再说了去见识一下优秀的人都是怎么优秀的,不好吗?”安然手里择着韭菜,面已经揉好发上了,准备做韭菜盒子。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唉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安然懒得理他,爱说不说,“对了,把鞋子换下来,还有你那臭袜子,该洗了。”黑花都嫌他臭,不来跟前了。   主要吧,男孩子到了十岁,骨骼开始往长的方向长,他的脚掌已经跟安然一样长了,脚汗的量也快接近成年人了。鞋子透气性差点,他每天又跑又跳的,不臭才怪,他那卧室,进去都熏人了。   小猫蛋赶紧捏住鼻子:“臭哥哥!”   “我臭,你那个啥唐朝哥哥就香得很,头发梳得汉奸似的,还穿资本家皮鞋呢。”   “是明朝哥哥。”   安然好奇极了,房平西虽然也很会打扮,但不会穿太出挑的服装,房明朝小学三年级就穿皮鞋,这确实挺潮的。但估计小孩也不知道穿皮鞋会被平民子弟的同学背后叫“资本家”,听说他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靠房平东一大老爷们十天半月回一次家的带,平时都是保姆管他吃喝,能好到哪儿去啊?   这孩子超乎年龄的懂事,其实也是一种悲哀。“我可警告你啊包文篮,不许为难人家,也不许带头瞎起哄。”   “哎呀放心吧,我带不起这个头,学校里的人都喜欢他,多的是人帮他呢,就连小石榴也喜欢跟他玩儿。”小石榴今年也上学了,不过是一年级,她武功厉害,在学校里几乎是无人能及,很快吸引了房明朝的注意,成为了好朋友。   酸溜溜说着,小子把臭鞋子臭袜子一脱,扔洗脚盆里泡上,转身趴在高板凳上临字帖,这是妈妈新学期给他增加的作业。别人都没有,就他有,字帖又贵,还跑遍了全城的新华书店才买到呢。   安文野对这些其实不大感兴趣,只一个劲问:“哥哥你今天没数学作业吗?我帮你检查叭。”   其实是光看小人书已经无法满足她的求知欲了,可看报纸吧,又没拼音,她不是很能看懂。数学多好啊,阿拉伯数字加几个符号,无论怎么写怎么变换她都认识。而且数学那是有固定答案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哥哥的语文作业她知道怎么写,不就是组词造句嘛,那种没有标准答案的东西,她不喜欢。   铁蛋的报名费直接交他数学老师手里就行,就猫蛋的有点麻烦,因为名是入学幼儿园之前报的,教委会报的名现在也得去教委会交钱。   这一次的竞赛分三个年龄段,十二岁以下为一组,十二岁至十八岁以下为一组,十八岁至二十二岁又是一组,因为各年龄段掌握的知识储备和侧重点不一样,所以题目也是各组出各组的。   初级,也就是区级竞赛给了一本自编教材,随便翻了翻,全是加减乘除的例子,以她的眼光来看倒是不难,偶尔还有几个应用题,鸡兔同笼啥的,铁蛋这学期已经开始学了,猫蛋跟着看倒是看会了。在这些问题上,不需要大人教育,她就是无师自通的。   要是好好培养,用宋致远的话说,她闺女未来在数学领域的成就或许不会比他在军工领域少……安然是既高兴,又心酸。   高兴自不必说,心酸却是为上一辈子的女儿,她明明是个天才,却被刘美芬一家子当换亲扶弟魔,一生不幸。说来奇怪,安然被她们气死后,虽然魂魄无法投胎,能看见很多事情,飘到很多地方,可不知道是老天爷嫌她怨气太重了,还是刘美芬宋虹晓做了手脚,她看不见她们,甚至连亲生女儿也看不见。   她不知道她们是怎样逍遥快活,更不知道亲生女儿是否在自己死后继续被她们磨难、折辱,她能看见宋致远,能看见天底下所有的人,能看见二十年,就是看不见她,她心心念念,亏欠了一辈子的女儿。   安然只能对自己自我催眠,告诉自己看不见也好,省得看见了自己却无能为力的话会更加痛苦,更加悔恨。   可现在,随着小猫蛋天赋逐渐显露,她被强行压抑的自我催眠的痛苦就像一个伤口,刚结的血痂被人一点点撕开,那种痛是持久的,缓慢的……别的她不管,弄死刘美芬是必须的,再有十个月,她就出狱了。   初赛人数庞大,几乎每个学校每个班级都有,尤其十二岁以下那就囊括了绝大部分小学生,全市有多少小学生呢?安然算了一下,她闺女还真就是去长见识的。   所以,教材拿回去她看没看,怎么看的,安然也不在意,准备了一个星期,铁蛋倒是认认真真呱呱唧唧把一本薄薄的教材背了一遍,几乎是背到滚瓜烂熟了,这不他都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居然信心满满地相信,这次一定能再挣五十块钱给妈妈买身高档连衣裙。   反倒是猫蛋,淡定过头了。也不死记硬背,就随便翻了翻,发现全都是自己会的,也就不感兴趣了,每天照样跟着枣儿和小石榴玩过家家,给一对小兔子小熊猫当妈妈。   小妈妈哪有时间学习哟?   萧若玲不知道用了啥理由说动了石万磊陪她去海城演戏,演完不算,她还喜欢往金鱼胡同跑了,虽然石万磊躲她躲瘟神似的,但她热情不减。   安然实在想不通她哪根筋没搭对,“你咋就想不通呢?你们俩不合适,这天底下跟你年龄相称的青年才俊千千万,怎么就偏……”   “你可别劝我了,我就是觉着他人好,反正我以后也不想生孩子了,以后就让我便宜闺女给我养老。”   “便宜闺女”小石榴赶紧跑过来:“好,我给你养老,你帮我做的飞机翅膀呢?”   “啥飞机翅膀?”   “你别管,说了你也不知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安然好歹也是个高中毕业生,总是被她和铁蛋一口一个“你不懂”的埋汰,心里也来气,冷笑道:“哟,现在说什么不想生孩子,当初追人房平西的时候,可是说看中人基因好,以后生的孩子好呢。”   “嗯哼!”房平西不知啥时候来到了门口,落后他两步的是消失了快两个月的宋致远,还有个戴眼镜的十分斯文的男同志。一身中山装,一副金丝边眼睛,发型跟宋志远有点像,但个子略矮,皮肤也略黑,看着要比他大个两三岁的样子。   其实这个人并不比宋志远大,甚至还比他小一岁,安然知道,因为这是她继秦京河之后交的第二个男友,贺林丰。   贺林丰是什么人?在安然知道的维度里,他曾是阳城市市委一名秘书,改开后辞职下海经商,老婆想不通他为什么放弃大好前途下海,闹了半年离婚了,还有个儿子,也跟着前妻生活。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辞职也不是“弃明投暗”,因为他靠着当秘书时的出色工作能力,积累了一定人脉,生意顺风顺水,后来还南下深市搞房地产,赚得盆满钵满。   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安然,俩都是离异单身男女,性格和能力也都匹配,就谈过一段时间。   不过,既然和平分手了,他不说她的坏话,她也不嚼他舌根子,毕竟上辈子他也是个称职的男朋友,谈的时候很会照顾人,甜言蜜语有,实打实的帮衬也有,哪怕分手了安然也没听到圈子里对自己的非议,说明他人品还是可以的。   安然奇怪的是,他怎么跟宋致远搞一起了?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啊!   “我回来了,家里没什么事吧?”宋致远走到身边,微微垂首问她。   安然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没事。”   宋致远明面上是去京市出差,但一张脸晒得黑黄黑黄的,镜片后的眼睛十分疲劳,“贺秘书先回去吧,我要休息。”说话十分冷静,一点也不客气。   不过,他对妻女以外的任何人都这样,安然单凭一句话也判断不出他们关系如何。   “爸爸,爸爸!”小猫蛋高兴得小青蛙似的,围着他跳来跳去。   宋致远直接一把捞起来,也顾不上自己风尘仆仆干不干净了,就用下巴上的胡茬扎她,“猫猫在家有没有乖乖听话?”   “你的猫猫超听话哒!”   本来已经走开的贺林丰,真是被他们对话肉麻死了,没忍住牵了牵嘴角,这都啥事啊,回来路上跟冰山似的,不会多说一个字,一看到闺女立马冰山就融化了。   不过,这不是他该管的事,“那宋工你们聊,我明天上午九点过来接您,怎么样?”   宋致远还没说话,似乎是在心里做时间安排,挂他脖子上的小猫蛋,忍不住问:“叔叔你来接我爸爸干什么呀?”   贺林丰很和蔼的看着她:“去工作。”   安文野的情绪瞬间就像瘪了气的球,“爸爸你还要上班班吗?”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失落,在她意识里,爸爸出差回来就是刚下班,刚下班又要上班,那也太辛苦了叭。   宋致远哪里舍得让他的小猫猫失落啊,生平第一次,大手一挥:“明天不上,贺秘书先回去吧,明天我要休息。”   贺林丰再次诧异,在接触之前,他其实已经做好工作,打听到这位工程师是个工作狂魔,妻子生孩子他都在外省的人,过年也都在实验室过的,除非战争把他的实验室炸了,不然他是不会停下工作的,怎么闺女一句话他就要休息了?   “是是是,您这段时间辛苦了,多休息两天吧,您看我后天下午三点过来怎么样?”   宋致远想了想,能休息一天半,“可以。”   安然认识贺林丰的时候,他已经是阳城市颇有名气的个体户了,从没见他对谁这么“卑躬屈膝”过,看来这次的事宋致远是占据绝对主动权的,她更加好奇了,到底是个啥事儿。可人宋致远老神在在,像看不见她的好奇一样,抱着闺女进门就被一屋子的书搞得头大,“你哥哥的书?”   可,包文篮好像还没乱扔东西的习惯。   “不是哦,是我哒。”小姑娘得意洋洋,“爸爸我上幼儿园啦,我还要去参加比赛,给我妈妈挣钱买新皮鞋,买裙子哟。”   安然把给他们报名的事说了,宋致远居然来了兴致:‘我看看,你都会了吗?’   “嗯呐,爸爸你别翻那本书啦,我都会啦。”   宋致远手一顿,里头的内容还真是挺简单的,都不需要脑子这玩意儿,遂随便考了她几个题目,她都对答如流。   “哎呀快别考了,明儿就是让她去见见世面,得不得奖无所谓,但你这一身脏衣服快脱下来。”安然笑着说,这爸爸回来就是不一样,安文野的情绪立马就调动起来了,像一只充满电的小马达,哒哒哒一跑,谁也阻止不了。   人齐,安然心情也好,晚饭就烧了一只大公鸡,一半做成红油麻辣手撕鸡,一半熬清汤里加点青菜苗,一家四口是真吃不完。不过,铁蛋和猫蛋居然只吃半饱就歇筷了,眼巴巴看着两个大人,大人每吃一口就跟吃了他们的宝贝一样,心疼,舍不得。   “妈妈你和姨父少吃点呗,这都快吃完了。”   猫蛋咽口水:“嗯嗯,爸爸你少吃点儿。”   宋致远挑眉,倒不是因为闺女让他少吃点,而是铁蛋那声“妈妈”。小铁蛋其实一说出口,心里也在打鼓,他小姨他想怎么叫怎么叫,而且他知道小姨爱他,可姨父嘛……他就没把握了。   安然不想他给孩子压力,忙说:“想吃就吃,尽管吃,明儿我也请假一天,陪你们比赛结束,不论结果如何,咱们都去下馆子,咋样?”   下!馆!子!这可是一年也只有一次的好事啊!以前是严斐奶奶给的高级干部票才能去,现在嘛,严奶奶调省城去了,他们已经有快两年没进过阳城饭店了。   “眼珠子都掉地上了,快吃吧,吃完早点睡。”安然吃饱,又喝了一碗鸡汤,天热,喝了汤更热,“我去洗个澡,宋致远你带着孩子把厨房收拾干净。”   兄妹俩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下馆子,打扫厨房算啥哟,就是把家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他们都乐意!   宋致远看着屁颠屁颠去刷锅的包文篮,想到他刚来家里的时候,就是个黑黑瘦瘦的将将一米出头的小猴子,在他的年纪属于身材矮小了。不知不觉间,他都长成快有妻子高的小伙子了,两颊有了肉,眉毛形状很好,就那么拽拽的看人的时候,还痞帅痞帅的。   宋致远不是个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只鼓励地说:“文篮等下来书房一下。”   铁蛋一愣,看姨父脸色不像是坏事,心里就挺高兴。   “什么事呀爸爸?我能去听听吗?”   铁蛋给小插话精脑门上弹了个爆栗,“边儿去,这是男人的秘密。”   宋致远要跟铁蛋说啥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他也报名了,想给他补补课,开个小灶,在他看来这孩子不笨,只是以前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现在又玩心重而已。安文野还小,获不获奖不重要,可包文篮还是有胜负心的,他想得奖就帮他得奖呗。   包文篮觉着,今晚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姨父居然教他学数学?虽然他越讲越深,发散得太远,他压根一个字也听不懂。   讲了两个小时的宋致远,捏捏眉心:“听懂没?”   乖兔子包文篮:“……”要怎么让姨父知道,我并不想拿奖?我真的不在意名次啊,我只是陪练,只想带妹妹拿奖。   都说小别胜新婚,安然和宋致远虽然没有新婚蜜月期,但这次分离得太久,确实是分外想念,他恨不得把前面的极致乐趣一二三四五六式全用一遍,用到第三次的时候,安然实在是不行了……保险套也没了。   “明天我去医院一趟,买一百个。”宋致远恨得牙痒痒地说。   “有保质期的,按咱们这个频率,三年能用完不?”安然故意调侃他。   明摆着,用不完啊。   果然,宋致远老脸一红,“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以后我会多回家的。”   安然哼一声,“跟谁稀罕你多回来似的,你回来也就只为这一件事吧?”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技术是越来越好了,虽然花样不多,但非常实在,无论时间还是那啥都大大提高了。   而且,他也学会注意观察她的状态了,如果神情不舒服,他就会马上停下问是不是不舒服,但凡表现得舒服一些,他就会再接再厉,跟充满电的马达一样。   “不是。”宋致远知道妻子又闹小脾气了,可他不会说肉麻话啊,只好抱住她,“我想你们,我想这个家,不光想这个事。”   安然嘴角翘起来,心里有点美。   不戴眼镜的时候,他的五官真的很精致,尤其眼睛,平时总是藏在镜片后,有种“看不大清”的错觉,可现在眼镜一摘,真的很漂亮。没有高度近视的突眼,也不会眯眯眼,就是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   跟他的内心一样,非黑即白,十分简单,也很好满足。   “对了,刚才你说啥以后经常回来?”   宋致远靠回枕头上,“我们实验室的身份可以公开了。”   安然一愣,随即一喜:“能见光了?!”   上辈子可是很多很多年直到人都死了好几年才公开的,也就是那时候,普通民众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嗯。”   “跟你现在手上的任务有关吗?那个什么秘书是不是也跟任务有关?”   “是。”   “那是啥任务啊?”   宋致远不带犹豫的说:“需要保密。”   比研发战机还保密吗?又不是研究导弹,真是的。   不过,心里倒没啥想法,毕竟这是国家机密,他敢说,她还不敢听呢,万一哪天说梦话让人听见,那她就是千古罪人了。   要知道,现在的华国,各种势力资助的间谍存在于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行业,以后宋致远的身份一经公开,那别说他们一家子,但凡是跟宋致远有一丁点关系的人,都会成为间谍接近的目标。   很多泄密事件,都是间谍干的。譬如侵华战争前,国内忽然冒出来的各式R本留学生、商人,人把咱们国家大大小小所有道路绘制得一清二楚,很多小道近道比华国人还清楚……道路信息安全都没了,不被人揍才怪。   重活一世,安然别的没学会,就学会怎么保密,怎么抓间谍了。   当然,第二天的初赛其实很简单,就拿着交费时领到的号码牌,去教委会领一套卷子,就在铁蛋他们学校的大礼堂里做题就行。宋致远专门换上过年的新衣服跟着去,谁知就是做套卷子,家长又在不能进去,只许送到礼堂门口。   “喂,这个男同志,不许进了,啊。”说话的是个矮个子还圆溜溜的中年妇女。   因为她戴着眼镜,小猫蛋对戴黑边框眼睛的女人有种恐惧感,毕竟当年被拐她矮隐约有点印象,“爸爸我怕。”   宋致远抱着她,对女人说:“我是孩子父亲,我的孩子要进去参加考试,现在距离正式开考还有二十分钟,我先把她送到考场可以吗?”   对于他这种不善交际的人,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已经算非常不错了,可圆女人居然翻个白眼:“你谁啊,凭啥给你进去?就是教委会的主任来了也进不去,边儿待着去。”   小猫蛋的爸爸居然被人凶了,她生气气:“那前面的伯伯为什么能送姐姐进去?”   “嘿你个黄毛丫头,人家那是革委会常委,你爸爸是啥?”   猫蛋双手叉腰:“我爸爸是宋大厂长!”科学家她还不知道呢,只知道大院里的老太太们常这么逗她。   女人哈哈大笑:“大家听见没,还大厂长呢,多大个厂长啊?我咋没见过呢?”   小猫蛋气得脸都红了,她爸爸就是大厂长,就是大好人,“阿姨你不讲道理,哼,咱们不进就不进,爸爸你在这儿等着我,我才不害怕呢,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一定要考个第一名出来!”   他们进不去,身后的人都堵起来了,一听这还没大人肚脐眼高的小丫头放这种豪言壮语,几乎是哄堂大笑,见过小学生,没见过这么小的学生,“上幼儿园没?”   安文野还听不出这人的阴阳怪气,很认真的说:“上啦,昨天刚去,红云幼儿园大班哒。”   “那你就上了两年幼儿园,就来参赛了?”她个子长得高,看起来确实像大班的。   “我只上过一天幼儿园哟。”   众人大笑,这下是真笑了,没有任何恶意那种,纷纷说:“好啊小朋友,那你就考个第一名出来,给有些狗眼看人低的看看。”   “就是,三天就放榜了,你说你叫啥名字,到时候咱们看看是不是排第一。”   其实是逗她玩儿的,可安文野却认真了:“我叫安文野,安全的安,文野有别的文野,红云幼儿园的,你们看着叭。”   说着,头一扭,迈着矫健的步伐就进去了。   剩下哄堂大笑的众人,以及满脸自豪的老父亲。宋致远觉着,他闺女可真优秀,跟她妈一样,嘴巴厉害,这样以后走哪儿都不会吃亏。当然他知道自己嘴笨,只是不觉着自己吃亏而已。   今儿安然临时被通知单位有急事来不了,只能让宋致远送兄妹俩来,而包文篮已经第一时间找到组织,跟他们班的人一起进去了,小猫蛋是没有“组织”的散兵游勇,自然只能自己进去。不过,宋致远倒不担心她会不会找不到座位啥的,又没考号,随便哪儿空坐哪儿,即使找不到,她闺女一张嘴也能问到。   他就啥也不用担心,等开考铃一响,就找个阴凉地儿站着,心里不知道在想啥。   不远处,一直有个中年人注视着这边,身边的年轻人问:“需要我把他请过来吗?韩教授。”   中年人笑得眉目舒展,“不用,我看看。”   他又看了宋致远一眼,“叫安文野是吧?”   “是,小姑娘自个儿说的。”   他踱了两步,“这个年龄组的初赛有多少人来着?”   “全市1213人,这个考点有400人,分12个教室。”   中年男沉吟片刻,正想说点啥,忽然只见考场门口跑出来个红色的小影子,不是刚才那丫头是谁?他不禁哑然失笑。   秘书也是忍俊不禁:“这孩子,还真是说孩子话,估摸着报名来玩儿的,试卷上的字都还不认识呢,这就交白卷出来了。”他看了看表,“才十二分钟呢。”   一套试卷里有三十个题目,考试时间是一个小时,都是韩教授算好的,平均每个题耗时两分钟。她现在就出来,不是交白卷是啥呢?顶多做出来五个题而已啦。   本来还说这小姑娘志气高,说不定可以留意一下呢,原来是个嘴上跑火车的。   宋致远赶紧过来,一把牵住小姑娘:“这么快,全做完了?”   “嗯呐!”   韩教授和秘书一愣,什么意思?   宋致远用她的小手帕给她擦了擦额头热出来的汗,“那你哥呢?”   “我出来的时候只做到第五题,让算减法的,还没算出来……唉,我们等哥哥叭。”   韩教授支楞着耳朵,这意思是还记得题目?那就说明她有可能不是交白卷。可她父亲,那个斯文男人,怎么就觉着十分钟出来理所应当呢?一点儿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宋致远本人,考过的试就跟他走过的路一样多,所以他压根不在意能考多少分,考了些什么题目,更别说对答案。可闺女不一样啊,这是孩子第一次正经考试,才四岁呢,他就像别的家长一样,焦急问:“都考了些什么题目,难吗?”   “不难,加减乘除呗,最后三题是算小兔子和小鸡鸡的,我一下就算出来了。”她得意极了,这次的出题老师考虑得挺周到,每一个题都是标了汉语拼音的,所以她虽然有些汉字不认识,但会读拼音,只要读出来就知道什么意思。   宋致远摸摸她的小脑袋,高兴得都不知道说啥了。   他对成绩真的不在意,可如果成绩能让猫猫高兴的话,那就让她多考满分吧。   是的,人脑海里的“分数”只有两个概念:满分和非满分。   没什么高分低分及格,那都是普通人的定义。   “你好,请问你就是安文野小朋友吗?”忽然,父女俩跟前多了一个很斯文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好奇的看着他们。   “对鸭,伯伯认识我吗?”   宋致远把孩子挡在身后,满眼戒备的盯着韩教授,“不好意思,我们不认识你。”   韩教授伸手:“你好,安先生,我叫韩启明,是石兰大学数学系教授,也是这次竞赛的出题者,可以问你女儿几个问题吗?”   宋致远:“……”安先生???   他压根不想跟他握手,甚至有点想走,可耐不住他闺女好奇啊,从身后探出脑袋,“韩教授伯伯,你可以问我哟,你出的题目我全会,你要不会也不要灰心,我可以教你,我安文野超有耐心哒!”因为平时哥哥就爱跟她这么晚,互相出题目考验对方,经常是她出的哥哥不全会,她当小老师都习惯啦。   “咳咳……嗯哼!”年轻秘书差点笑死,要不是小姑娘一脸认真,他真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故意耍人了,就这点初赛的难度教授要是都不会,那还在这儿干啥哟。   韩启明也被她逗乐了,自信是好事,可自信中又透出纯真,这才是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安文野小朋友,你几岁了呀?”   “四岁两个月。”   韩启明心头一惊,这么小?这次竞赛没有加最小年龄限制其实是他的私心,他就想试试最小参赛者能小到几岁。数学这种学科,其实是很讲究天赋的,光靠死记硬背题海战术只能应付考试,可要真正的在数学领域有突破性进展,还是得靠天赋。   勤奋只能决定最低分,天赋才是天花板。   而天赋在小孩子,尤其是八岁以下儿童身上更明显,也更有用,说实在的现在这个教育不像教育的样子,正经文化知识不教多少,一天带着学生搞政治斗争,不说实用科学领域,就是理论学科领域,像文学、艺术、数学,都荒废得差不多了,以后得用几十年的时间才能追赶上列强的脚步,他能不着急吗?   他着急不算,他的师父,数学界泰斗级人物姚汉光也每每捶胸顿足,痛惜好容易用几百年赶上的世界水平,又要离这个古老的国家而去。   所以,这次借着学科竞赛的名头,他打算全省走走,部委给他的任务是青年组出题,但他偏偏选择了低龄儿童组,为的就是带着师父使命,多看看。说不定民间还有没被污染的好苗子呢?   韩启明笑得十分和蔼:“那好,你跟我说说最后一个题你的结果吧。”   那是压轴的加分题,他是犹豫了再犹豫,最后实在心痒痒,想试试有几个人能做出来,所以临印试卷前一天又加上去的,虽然题号标的是第三十题,其实是三十一,总分应该是110分才对。   那是一道典型的鸡兔同笼题,小猫蛋都没列算式,直接写了个答案。此时她想了想,“兔子12只,鸡23只,对吗教授伯伯?”   韩启明一顿,“真的?”   “是真的呀,我算过的。”说着,她的小嘴巴就停不下来,叭叭叭的把思路、算式都给说了,因为才刚出考场她印象深刻,要是过两天再问可能就记不清了。   可就是这份清晰,才最是让韩启明吃惊的,“真是你自己做的吗?” 第74章 三更合一   安文野还没说话, 素来稳如泰山的宋大工程师忍不住了,沉声道:“这位同志怎么说话的,我女儿已经回答了你一个又一个问题, 不需要你的质疑, 她也没义务回答。”   韩启明忙道歉:“对不住, 我不是质疑,就是觉着有点不可思议, 如果冒犯了你们我道歉。”不过,下一秒,他又问:“我看同志也像是做研究的,不知根植的是那块领域?”   宋致远没怎么反对他追问小猫蛋, 其实也是觉着他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或者说他觉着他们具备同样的气质。   可他就是不爽, 不愿搭理他。   同类又怎么样?他不给面子起来连亲生母亲也不给,连顶头上司也是想杠就杠的。   “无可奉告。”   安文野叹口气, 她爸爸又摆臭脸了呢!为了保护小猫猫他真是很容易黑脸啊。   此时, 包文篮也出来了, 三两步跳过来,“妹你咋做那么快, 廖星月还以为你交白卷呢,她还问我你是不是报错名了,嘿嘿我可没跟她说你会做的数学题比她还多, 我就等着成绩出来的时候, 让你一鸣惊人,吓死她。”   安文野挺了挺胸膛,“对,一斤名人。”   “那叫一鸣惊人。”   “嗯呐, 我记住啦哥哥,等出成绩的时候我要一斤名人。”   众人:“……”真是个小文盲。   不过,韩启明是彻底记住这个小姑娘了,才四岁零两个月,正处于什么也不懂,但对这个世界探索欲又特强烈的时候,如果引导得好,将来说不定也是个人才,跟她父亲一样。   且说安然,她今天本来请好假又突然被杨芳芳叫回单位,原来是合作社那边出事了,有家原单位和借调单位因为工作人员吵起来了。不是啥大事儿,不遵守劳动纪律那就回原单位去,反正多的是人争着去。   她刚处理完准备走,李菊花又说有两口子来单位,进门就指名要找她安然,还说是安然的大哥。杨芳芳和李菊花不敢慢待,给他们泡了茶水,一个陪他们聊天,一个追出来找安然。   安然一路上还纳闷坏了,她哪个大哥啊?主要是,她有大哥吗?虽然出于尊重她会叫“石大哥”“严哥”,可这俩人要找她都是直接上家来的,怎么会找到单位去呢?再一听杨芳芳说年纪和样貌,她更奇怪了。   结果到办公室一看,她差点没认出来——居然是陈六福家儿子儿媳,她连名字都记不起,甚至她怀疑自己有没有跟他们交换过名字。   “妹子你可来了,让哥和嫂子一顿好等。”陈进步说。   “哎呀说啥呢,咱们妹子贵人事忙,哪像咱们小工人啊,不会说话你就别说。”杨金凤拐了丈夫一下,笑着满脸讨好的说,“一家子,不说两家话,妹子你肯定不会介意的。”   安然一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遂只是坐下,客气两句,绝口不提他们来干啥,心想看谁先熬不住先说话,反正她已经跟杨芳芳说好了,十分钟后假装有急事找她,她就遁走了。   陈进步和杨金凤今儿来,是有事相求的,尤其杨金凤,早在安然回来之前就灌了一肚子的茶水,现在正是尿急的时候,此时坐也坐不住,只能站起来,笑着问:“妹子咋也不去家里坐坐,咱们房子虽然比不上你们大,但兄弟姐妹就得多走动,不是吗?”   安然不想母亲日子难过,都是忍着脾气敷衍:“最近一直忙着,以后有空再去。”手下却在笔记本上写着。   杨金凤转了一圈,其实在她回来之前能看的都看了,不能看的安然肯定不会放在办公室。“妹子啊,我和你哥这次来是有个事要请你帮个小忙,你一定能帮的对吗?一家子不说两家话。”   安然抬头,笑着问:“嫂子说的是啥事?”   “就是你们搞得困难女工合作社,你把我加进来呗?”   “这事不是我直接对接的,你去找你们工会说呗,毕竟是你们单位内部的事,我也没权利插手不是?”   杨金凤一咬牙:“哎呀找他们要有用,我就不来找你了,我跟她们不对付。”   哦,原来是有私仇啊,安然了然,“那这事咱们总工会这边也没法说啊,毕竟那是你们单位内部事务,不如你再回去商量商量,要真有误会就解开,如果是咱们不对的就主动认个错,你说对不对?”   “哎呀不是我的错,是……”杨金凤话未说完,陈进步就忍不住了,“妹子你嫂子说不出口,我来说吧,咱们厂以前的工会主席是个男同志你应该还不知道,他跟你嫂子有点误会,这好几年了,他都退休了还不让手底下的人跟你嫂子说话呢,有啥好事从来不给咱们,脏活累活才想到咱们。”   说着,他猛灌了大半杯茶水,杨金凤赶紧自个儿提开水壶给他灌满,“可不是,你哥都十三年工龄了,还拿着跟学徒工一样的工资,你说不是欺负人是啥?咱们不说多能干吧,至少也是按时上下班的,从来没出过任何生产事故,对吧?”   “是是是。”陈进步附和道:“妹子咱们来,也不是要你帮咱们调动工作你别怕,只是你嫂子想加入这个互助会,就你一句话的事儿,这样她每年也能领半斤白糖一块肥皂了。”   安然差点笑出来,说了半天原来这是眼热合作社的福利啊,只要不是让她犯原则性错误,这点事情还真不算啥,她不想让母亲为难。   但是,对于这种类型的人,安然得让他们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才把事情办成,以后想要再开口的时候就会斟酌一下了。   只见安然皱着眉头,十分为难的样子,“进步哥,我这边真管不了你们厂里的事,我跟他们也不熟,不然我倒是想帮你们来着,要不……我想想啊。”   两口子的脸色先是一暗,接着又一喜,期待的看着她。   安然也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她只是上辈子吃过太多亏了,不会对谁都烂好心,尤其是陈进步这俩很明显小市民嘴脸的人,可现在看来还是以前自己对他们偏见太重了,对于他们这样的工人来说,自己这个主任大概就是他们所认识最大的官了吧,现在才“求”到跟前来估计也是做过一段时间思想斗争的。   安然也曾是底层爬上来的,对这种事情也有点感同身受,“这样吧,我中间托个人情,看能不能给你们说说情,但不一定能成啊,你们该干嘛还是干嘛,要实在不行……”到时候她以自己名义送他们点就是,不就点东西嘛,就当帮母亲做人情了。   送走两口子,安然往考点赶的时候正好遇上过来找她的爷仨。   “妈妈我全做完啦,我都会哟。”   “我妹还提前交卷了呢,除掉走出考场的时间,她只用了十分钟就做完一整套卷子哟。”   安然大惊,“十分钟?!”   对不起,她虽然也算成绩优异,但她也不敢十分钟就交卷啊,那么点时间她就是走马观花题目也读不完呢,更何况是算术题,这可是要思考和计算的过程的。   “对鸭,你的小野今天超棒,我一定能考第一名妈妈。”   安然摸摸她脑袋,“咱们别骄傲,得等成绩出来才知道。”   话虽如此,但说好的下馆子,他们必须去啊,孩子盼了一晚上的,正好赶上饭店杀了一头牛,从牛腿上片下来的牛肉还新鲜着,甚至有的肌肉还在跳动着呢,安然就点了四斤,让爆炒了个干锅,再加两个小菜,吃法虽然不是饭店常见的,但大厨一听她的要求就懂了,很快给端上来一个大铜锅装着的牛肉干锅,有荤有素,那牛肉片得极薄,吃起来又鲜又嫩,香得俩孩子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   到放榜这一天,一大早,一家四口穿得体体面面,开上车子,就往阳城市一中去了。学校大门口不是有一整面墙嘛,现在贴了一墙的红纸,纸上用黑墨水写着名字和对应的成绩。因为报名人数实在是太多,没有任何一个教室或者礼堂能容纳下这么多人。   他们到的比较晚,其他以学校为单位参赛的已经早早的到了,廖星月远远的看见他们,“包文篮这儿,这儿!”   铁蛋跑过去,小猫蛋也想跟过去,安然看了看,人家全是大孩子,她个小不点过去连墙都看不见,别被踩踏到。“让爸爸驼你,别去了。”   小丫头今天穿着那身已经有点小的仙女裙,红色小皮鞋,妈妈缝的花边袜,还有向日葵头花,骑爸爸肩头那真是全场最靓的崽,看得最远啦!   她眼睛下意识往最高最前面看,因为哥哥教过她,第一名都在最高最左边的位置。   “廖星月,一百分,刘晓曼,一百分,张爱国,一百分……哎哟,这满分可真多,并列第一名啊。”有人大声念。   小猫蛋看啊看的,顺着人家手指,黑漆漆一团团的她也不认识,只知道找她认识的,那就是自己名字,可一百分那栏里没有她名字啊。   小姑娘有点沮丧,还说要给妈妈买皮鞋呢,看来只能等再大点啦。   “诶你们看,这是咋回事,咋有人考108分呢?谁写错了吧,哪有108分的?”忽然,有人指着右侧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说。   那是一张单独贴出来的红纸,只有两个名字。铁蛋一眼看过去,“哎哟我妹,安文野108分!那是我妹!”   “你妹多大啊?”有人问。   他们班上的同学齐声说:“那儿那儿,就是那小妹妹。”   “嘿,这还上幼儿园的吧,108分,肯定是写错了。”   “就是,满分也才一百分。”   有人认出来,这正是那天在门口放话要考第一名的小女孩,大多数人都是很友善的笑:“你看看108分,满意了吧?这下该高兴了。”   安文野却觉着自己太牛了实在是,都超过满分了,就像泡麦乳精的时候都溢出来了,那不就是多上加多,最最多吗?   安然其实也觉着有问题,就像大家伙说的,估计是誊抄的时候有人写错了,可看见那张单独的红纸上还有另一个名字,房明朝103分,她又有点疑惑了,不可能两个都错吧,而且都是她见过的孩子里挺聪明的俩……“满分估计不是一百分。”   很快,一中大门一开,有个男老师走出来,铁蛋第一时间冲上去:“老师老师,我妹的分数咋是108分呢?你们是不是把100分写成108了呀?”   这老师不是别人,正是韩启明的秘书小黄,他一愣,“你妹是叫安文野吗?”   “对。”   “哦,那没错,她就是考了108分。”他就是因为韩教授在里头看见鹤立鸡群的小姑娘,让他出来请人的。   “那满分到底多少分啊?”铁蛋糊涂了。   “110分,你妹差两分,就因为她最后一题没写具体的解答过程。”但韩启明是见过的,知道她会做,只是不会写很多字,也不会答题规范而已。   只扣两分,是韩启明的私心,怕她进不了复赛。因为这套题目除了最后一题真的不难,如果按以前的教学水平来说,四年级的学生就能全做对了,可这几年学工学农,老师不好好教,学生不好好学,居然没一个做出来的。   因为简单,所以考一百分的特别多,有五十多个呢!怕她年纪小,竞争不过,结果呢?人直接来了个最高分!哪怕那个叫房明朝的三年级孩子,也比她低了五分呢。   看来是个可塑之才啊。   可是,安然和宋致远一听有人要请安文野进去“单独聊聊”,抱着孩子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一个四岁的小娃娃跟成年人有啥好聊的?他们不同意父母不在场。   “诶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我们韩教授说了,你们要是不同意的话,也可以跟着进去。”   宋致远和妻子对视一眼,那这是请人的态度吗?不去。   在众人羡慕、赞叹的目光中,安文野仰着她的小脑袋,骑她高高的爸爸肩上,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一家子刚回到大院门口,刘宝英就“哎哟”一声,“咱们小状元回来咯!”   满院的人,哈哈大笑,“小状元”“女状元”的叫,还说要让她给自家那数学不及格的孩子辅导辅导啥的,安文野这孩子又听不出别人的调侃,还以为是真要让她当小老师,立马说“好鸭”,“我不打人”,又是哄堂大笑。   安然不得不感慨阳城市之小,这才半小时消息就传回大院里,这可是没有任何通讯设备的地方啊,刘宝英这顺风耳真是绝了。   不过,她今儿还真是想找宝英的:“你们先回去吧,我找宝英有点事。”   刘宝英眼睛一亮,热情的挽住安然的手,高声而不失亲密地说:“走,上我那儿坐坐去。”仿佛要让整个大院都知道她们是关系最好的一对。   安然顺势而为,跟着她来到家里。   没想到这才两年时间没来,宝英家就大变样了,原本拥挤不堪的小房子里几张钢架子的上下床一支,再用几块漂亮帘子一遮,就分隔成三个小空间,加上书桌正好给三个儿子够用。   而原本杂乱无章的锅碗瓢盆,也被她用一个五层的钢架子放到了宿舍门口,尽量把东西往高处摆,往整齐划一了摆,地面不就空出来了吗?   收纳做得好,不仅节省空间,看起来还特别赏心悦目。   “哎哟刘省长就是不一样啊,我看看你是不是把宿舍墙给凿了,不然空间咋这么大呢?”   “尽瞎说。”刘宝英假装要拧她嘴巴,两个人都笑了。   宝英家不仅收纳做得好,吃穿用度也上了个新台阶,这不,刘宝英还给她泡了杯甜丝丝的蜂蜜水:“赶紧趁热喝,香呐。”   “哎哟最近是不是发大财了呀,快跟我说说,也带我一带?”安然享受的喝了两口,是真的甜。   这种原生态的野蜂蜜,不知道比以后的好喝多少倍,进了嘴里又甜又润,还有一股植物的清香,“这是什么蜜呀?我咋感觉比花蜜还香呐。”   “我也晓不得,是我那天去黑市看见有个老太太卖,反正也便宜,就买回来给仨小子甜甜嘴儿。”   她一说老太太,安然就想起长平村的李翠珍,那真是个可怜人啊,一大把年纪还得抚养小孙子,没吃的只能挖野菜来换钱,看到她,安然就会想起上辈子同样无依无靠的包淑英,以前大院里的老太太常说,年轻时候吃苦不算苦,老来吃苦才是真的苦……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安然居然也觉着有道理了。   “我今儿来,是想问一下,咱们妇女同胞自己干点事,你还想干吗?”   刘宝英眼睛亮得不像话,一拍大腿,制造出响亮得犹如过年放炮仗的“啪”声:“哎哟姑奶奶,我就等你这句话呢!等了两年了都!”   安然哈哈大笑,刘宝英还真是不含蓄,不过,找下属的话安然就喜欢这种性格,毕竟她的生意头脑和能干都不是演戏能演出来的。“这样,你去把雪梅和银花也叫来。”   这句话仿佛让刘宝英成了一班之长,能帮老师办事传话,成为老师的代言人一般,她顿时欢天喜地昂首挺胸的去了。   赵银花和邱雪梅今儿都在家,很快四个昔日的好邻居就坐到了一起。“啥?咱们要办女工食品厂?”银花一愣。   “对,你们不是都会做好吃的嘛,咱就发挥专长,做吃的。”   “可是,可是,食品厂又是怎么回事?”邱雪梅以为的让她们做吃的,就只是简单地做点小吃食,悄悄拿出去卖。   “办厂估计要过段时间,现在咱们先从小作坊搞起。”安然胸有成竹,这事她已经计划很长时间了,从困难女工互助合作社成立的那一天开始,她脑海里就已经在计划了。   “啥小作坊,你倒是快给咱说说啊,急死人了都。”银花给她腰上掐了一把,谁知她的肉软软的嫩豆腐一样,其实一丝多余的赘肉也没有。在座的同样都是瘦子,可她们仨瘦是瘦,哪怕比小安瘦,她们腰上的肉也是松的,肚皮也是垮的,穿啥肚皮那儿总会鼓出一个包。   “咱们仨是生孩子生废了,肚皮里揣过三个,我揣过四个,不比小安啊。”只生一个,生的时候年纪小,现在恢复的特别好,跟大姑娘一样。   安然心里酸楚,自己一方面是只生了一个,年纪小,另一方面也是她注重锻炼保养,不用干家务的时候不是深蹲就是平板支撑,卷腹啥的,太重的东西她也不会勉力而为。可她们仨不一样,她们月子里就得自己做饭吃,都是劳苦大众,干起重活累活也不比男人差,这凸出来的肚子,松垮的肚皮想要再回去真的很难……要是有条件,世上的女人哪个不爱美呢?   不然看看五十年后,高龄产妇产后恢复得很好的也不是没有,关键还是经济条件限制啊。所以国家提出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那是真理,不仅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如此,就是一个家庭,一个男同志女同志都需如此。   现在,安然要做的就是让大家手头宽裕的事,糊火柴盒是能挣点零花钱,可那都是血汗钱,熬油费火又费眼的,不适合长干。   “可要凑多少钱呢?”银花有点紧张。   “每家顶多二百块,大家觉着咋样?如果拿不出来的话也可以少出点钱,多出点力,反正到时候咱们把资金投入和工时一样折算成工分,到时候按工分分钱,怎么样?”   赵银花心动了,两百块她现在完全不成问题,只不过还要去废品回收站上班,估计就兼顾不上,“到时候我没时间来,我可以多出点本金。”   刘宝英呢,是属于有点小钱,但不见兔子不撒鹰,舍不得下血本的人,忙举手说:“好。我没钱但我最多的就是时间,大家只管把事儿交给我,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   众人又笑,就这么商量好了,算上安然,她们四人,安然银花每家出两百块,雪梅出一百,宝英出五十,但拿一样的,到时候看记工本来分账。   “那咱们做啥?怎么做才不会被抓呢?”   “就做梨膏糖。”   邱雪梅一喜,“这成啊,这几天正好梨子上市,漫山遍野都是。”   “至于怎么做不会被抓,你们加入我的合作社就行,到时候给你们分个小组,只要是‘组'那就不是个人,谁也挑不出错处来。”安然留下这么句,就去找胡光墉。   她提出想要让厂里帮助大院里的无业家属们改善生活,鼓励她们组织起来,用自己的双手填饱肚子,需要厂里给她们创造一点小条件。   胡光墉是个很开明的老党员,而且安然在他手底下两年,清楚怎么说有用,投其所好,几乎是毫不费力的,这位二分厂书记就同意给家属们在大院左边进门的地方盖一套生产加工间,给她们焊接需要的各种锅炉工具,以及把车间烧锅炉用剩的还有温度的炭火给她们用。   毕竟,解决好家属的工作问题,也能让工人们更放心的投入工作不是?   这不,他的要求是不仅仅局限于她们四人,还可以把范围扩大到所有家属,谁愿意都可以加入。   安然也倒是不怕别人来分钱,毕竟大家都困难,能多一分也是一分,也能少个孩子挨饿不是?不过,亲疏远近的度她心里知道就行,哪些人是朋友,哪些人是邻居,哪些人是来打杂的,她心里有数。   而且,有书记发话,车间给她们焊锅炉器具的工人也特别卖力,效率很高,几天就全按安然的图纸做好了。   听说要每家投钱,大院里其他家属顿时就打退堂鼓,都不愿加入了。见不到实打实的好处,她们可不敢跟着乱投。   等小屋子盖起来,卫生打扫干净,各种工具支进去,大家伙一看,嘿,还真动真格了啊,一个个没事就在院里看着,看看这四个妇女到底能干出个啥来。   安然四人能成为朋友,那是心有有个共同点——都是说干就干,不会瞻前顾后啰哩巴嗦。   场地有了,工具有了,燃料也有了,安然抽个周末带着三人出去探听行情。这时节梨子枣子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她们对比副食品商店和黑市上,其实都差不多,因为这东西它就是薄利多销。但黑市的话因为时不时会有公安去检查,不能保证每天都有人卖。   “这样吧,咱们去个地方问问。”   “哪儿?”   安然带她们去的,就是长平村李翠珍老太太家。长平村分为两个部分,原本老的村子所在之处已经被农药厂覆盖,只村尾的半山坡上,还住着三户人家,其中一户是李翠珍和小孙子。以前的长平村村民,现在成了是农药厂职工,也没有正式编制,没有职工宿舍,住的是山背后一片民房,家家户户盖得都差不多,红砖青瓦。   “小安这地儿这么远,你是咋找到的呀?”   “就是,看你路可熟呐,就像自家后院。”   安然笑笑,只说是工作需要来过两次,才不会说其实她经常来呢。因为总觉着农药厂不对劲,她经常借着工作啊啥的来,严厉安那边也没放松,一旦遇到任何跟农药厂有关的事都会放心上。   毕竟,安然不知道,他和宋致远却清楚,去年那几张油纸条上的数字还没搞清楚呢。   虽然两个对岸间谍是承认他们的犯罪事实,也供出了上线,严厉安也顺藤摸瓜查出了一条华国和越国之间的走私暗道,可宋致远找到的油纸条和一串数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安然一直记着呢。   甚至,她有个大胆的猜测,那俩瘦子,会不会其实是被人推出来挡枪的?   毕竟,虽然是安居乐业乐不思蜀的谍二代,可他们的智商实在是……不敢恭维。   况且,如果是一般人,怎么会想到在金条里藏纸条呢?那可是金条啊!没一定的技术,谁能把纸条藏得进去啊?只要那几个数字一天不查出来,他们就一天不能放松。   李翠珍老太太这一年来有安然的暗中资助,日子倒是好了一点,至少配上她挖的野菜,祖孙俩都不会饿肚子了。屋顶漏雨的地方,安然也请德宝大叔帮着换了新的瓦片,窗子漏风的地方装上干净透明的玻璃窗。   四个女人进去,可把老太太高兴得很啊,忙着倒水给她们喝,“宝儿,给姨姨们拿梨子吃。”   宝儿今年跟铁蛋同岁,在安然的极力(强行)劝说下,到附近的公社小学上了三年级,人很聪明,也很能干。一个人端出一个竹篾编的筛子,里头是十几个黄绿色的梨子,虽然都不大,只有拳头那么大,颜色看着也不像很熟的样子,可实际是熟透了的,闻着一股梨香味儿。   安然咽口水,拿起一个,洗了洗就啃:“我可不跟你们客气啊,要吃自个儿拿。”   骑了半小时的车,又热又渴,这清甜的梨汁儿入喉,能凉到心里!   其他人见她这么“自来熟”,也不扭捏,各抱起一个就啃。“这是宝珠梨,我有段时间没吃过了,大娘家自个儿种的吗?”   “以前老头子和宝儿他爹活着的时候,种了一片,现在生产队不管事,连着以前队上的满满两座山头,随便咱们摘,也吃不完。”   到十月份,熟透而没人摘的梨子就掉了,落得树底下都是,她实在是心疼,就给捡回家,洗干净后捣成梨醋,去年还给安然送过两斤。   梨醋跟工业酿造出来的白醋不一样,不是纯酸,而是酸中带甜,有股天然的醇厚,酸得不倒牙,甜也不腻,拌凉菜特别好吃。小猫蛋可是能直接抱着“吨吨吨”喝的,因为她觉着这不是醋,是梨汁儿。   刘宝英一听居然烂了都没人捡,心疼坏了,“哎哟,那咋你们村的人都不吃梨吗?”   “吃,但人看不上咱们这种害气的。”害气是阳城土话,说的是不成器的、形状不好、身形瘦小的东西,可以指人、动物,也可以指植物。   因为没施过肥,个头只有小孩拳头大,没有打过农药,虫害不少,表皮上都有虫洞虫屎,确实看着不受欢迎。   可在大院里,只要是能吃的,不会中毒的,那就是好东西,孩子们哪管它害气不害气啊?刘宝英有点心动,想去捡点,带回去给仨小子吃。   赵银花倒是想得比较周到,也是最能领会安然意思的人。“这样吧大娘,要不您卖一点给咱们吧。”   “对,咱们跟您买吧。”雪梅帮腔。   老太太吓得“哎哟”一声,“啥卖不卖的啊,山上多的是,要多少我去给你们捡就是了。”宝儿这就背着个背篓跑出门了,他知道哪儿的梨子最多最甜,还不受农药厂污染。   说了会儿话,安然出门溜达,对这一带也算相当熟悉了,这一带崇山峻岭,仿佛一座有一座金色的屏风,与外界隔开,要不是熟悉的人,进山肯定会迷路。   山里很安静,不像小海燕,哪儿哪儿都有社员和动物的声音,这里的人都进了农药厂上班,有不错的收入,只偶尔能遇到几个疯玩的孩子,看见陌生人会好奇一下,其他时候她连土狗也遇不上一只。   是该说这儿的人都安居乐业呢?还是说都为工作奔波得生活也顾不上了?   安然很喜欢这个时代,不仅自己年轻了,能够陪小猫蛋一起长大,弥补上辈子的遗憾,也能有时间,有机会重新体验一遍生活的美好。   以前忙着挣钱,她其实哪儿也没去过,去外省甚至国外都是为了工作,来去匆匆,没有旅游的机会。可现在,她不用为生活太过奔波,不用整天为孩子的病悬着一口气,她能看到的美景就更多。   “那上头是农药厂的梨园。”老太太出来找鸡,准备摸几个蛋给她们带回城里吃,看见她往远处眺望,就说。   “什么梨园?”安然心头一动,凡是跟农药厂有关的,都是值得上心的。   “外头不是传,说他们农药把咱们这一带都污染了嘛,说咱们附近啥也种不出来,他们为了证明给外头的人看,啥都种,今年种的就是梨,去年种的是苞谷。”   安然想起来,以前小石榴刚失踪的时候,石万磊来找过孩子,这一带确实是长不出庄稼的。可她去年来的时候,到处都是成片的苞谷,那苞谷还跟小海燕的不一样,株矮,叶子少,苞谷棒子特别大,有的一根杆上还背两个苞谷棒子,而且两根苞谷的大小相差也不大。   她记得以前插队的时候,也见过会背两根棒的苞谷,但不多,而且第二根特别小,几乎是很难成气候的。这不仅跟施肥有关,听庄稼老把式说跟种子也有关系。   短短三年时间,土壤的变化真就能这么大吗?怕是优选了种子吧!   “他们那个梨子啊,以后要真卖到副食品商店去,你们千万别买,不好吃。”   “怎么说,大娘您吃过吗?”   “我家宝儿看人梨子大,稀罕,就悄悄摘了两个回来,哎哟喂,那大是真的大,有碗口那么大呢,颜色也好,黄黄的,看着就让人咽口水,可吃嘴里不行。”   梨子区别于其它水果的特质就是水分多,润,甜。但农药厂种的梨却水分不多,肉质粗糙,也没啥甜味。   在从小种梨子长大的李翠珍心里,这还能叫梨吗?   “分明就是长成梨样的红薯。”   安然哑然失笑,这个形容,真是绝了。   这样的事其实她也听到过,做阿飘的时候,她常听一些老年人说现在的黄豆没以前香了,酱油不香了,花生油不好吃了,苞谷不好吃了这类的话……但因为她无法感受到味道,也没办法评判。   而且不止一个人这么说。   那就是公认的,很多东西都没有以前好吃了,难道真是因为农药化肥双管齐下,破坏了食物原本的味道?   又或者,好吃的、可选的东西太多,挑花了眼?   甚至,是因为吃过见过的多了,口味养刁了吗?   为了搞清楚到底什么情况,她摘(偷)了两个大梨子,又找了两根苞谷棒子准备带回家,宋致远最近不知道忙啥,让他有空的时候帮看看,能不能看出点啥门道。   他看不出,就请农学方面的专家看看,她安然就是不信邪。 第75章 三更合一   不过, 她今儿也是长了见识,这儿的梨树挂果那叫一个多啊,果子又大, 真正小学生作文里写的“压弯了腰”, 摇摇欲坠。   要是世界上所有的果树都这么优秀, 那真是小猫蛋这个水果星人的福音啊!   宝儿给她们摘了满满两大背篓的小丑梨回来,大家一想, 反正都要花钱买,来也来了干脆就多买点,每人背一篓,捆在自行车上其实也不重, 又去摘了两篓。   拢共三百多斤四百斤差点, 安然算每斤五分钱, 直接给了二十块钱。   老太太不要钱,说是她们能来陪着说说话自己就很开心了, 反正梨子也不光是她家的。可四个女同志都不同意, 以后还要常来买呢, 不给钱怎么行。   看了他们家生活条件之困难,就连“刘省长”也唏嘘不已, 给钱就数她给得最热情。   载着这么多梨子回到大院,四个人开始分工,安然负责洗梨子, 宝英手脚快, 一把小刀用得炉火纯青,就由她削皮。赵银花负责切成小块,去核,去除坏的, 有虫洞的地方,邱雪梅就烧火,热锅,把晾了好几天的锅炉瓢盆清洗好几遍。   大院里只听见她们刷锅的“沙沙”声,还有切梨子的“叨叨”声,其他人都在看稀奇,孩子们吃也吃腻了,因为她们很大方,谁来都会给半个,现在也不爱来看热闹了。   倒是胡光墉,他居然也来了一趟,看到大家伙行动起来,他倒是很欣慰……可,就是行动的不多啊,其他人还在观望。   “小安啊,你们这第一锅一定要好好干,干出点样子来,让其他观望的人看看,咱们二分厂的妇女同胞不是吃素的。”   “好嘞!书记您就等着看吧!”四个人的声音响亮极了,一开始其实还有点悬着,怕会不会被红眼病举报啥的,可这都好几天了,没听说消息,现在连书记都来给她们加油助威,那更不用怕了。   书记的撑腰就是最硬的招牌。   甘草是小海燕的妇女生产小队自个儿种的,冰糖安然跟制糖厂的人熟,说一声就能拿到成本价,其他的配料都是很小件,在副食品商店就能买到的。这不,万事俱备,一直切到天黑,将近四百斤梨子才完全切好。   当然,先切好的一半,已经下锅了,现在都熬化了,用洗干净的白纱布过滤一下,再熬到粘稠,就可以盛出来,放进事先定制好的带花纹和“阳二钢”字样的模具里。   安然回到家的时候,夜都深了,宋致远还没回来,俩孩子都睡着了。她还得看看小猫蛋的嘴巴,她刷牙没,是不是又偷懒了,还得再摸摸小脚丫子,有没有认真洗脚……唉,这孩子,跟着她哥好的不学,尽学坏毛病。   “妈妈,我乖乖刷牙洗脚了哟。”小猫蛋被她摸得痒痒的,就醒了。   动了动小jio 丫,生怕妈妈不信,她还用手摸了一把jio jio,放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点儿也不臭哟。”   安然:“……”我这是生了个抠脚仙女吗?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像她哥了,自从那天被人叫“小状元”后,她现在都学会走六亲不认的步伐了。   不过,改啥改,她才不需要闺女改呢!反正,以后她就是闺女最坚实的后盾,她想怎么嘚瑟怎么嘚瑟,她这么努力工作就是想给她一辈子嘚瑟的资本。   安然抱着她,把她塞心窝处,“宝贝,真是妈妈的小宝贝。”   “我已经是大宝贝啦妈妈。”   “再大也是小宝贝,因为妈妈永远比你大,比你老。”   “不老,我妈妈才不老,一点儿也不老!”小丫头急了,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妈妈一直是这个样子,年轻,漂亮,出门还经常被人当作没结婚的大姐姐呢。   安然享受她的彩虹屁,现在的她才二十四岁不到,放后世也就是普通大学生刚毕业的年纪,老什么呢?她的未来还有至少五六十年,她还能做很多事,足以改变这个家,改变这个世界的事。   这么一想,顿时又精神百倍。   上辈子,二十七八的她觉着十七八真年轻啊,自己居然就老了。等过了三十五又觉着,当年二十七八的自己真年轻啊,现在多老啊……得,等到了四十岁,想起三十五那也够年轻!   人啊,就是这么怀念过去,羡慕过去,却想不起每一个“现在”,都是将来要羡慕的”过去”。   她死过一次了,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上天垂怜,都是命运的礼物,值得她珍惜。   跟她的干劲十足不一样,后半夜宋致远回来,却是垂头丧气的,上床也不睡觉,就靠坐着,睁着他的大眼睛不知道在想啥。   安然本来睡得也不熟,“怎么,还不困呐?”   “嗯。”   安然其实挺困了,但她还是强打精神问:“咋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宋致远面对她,“你说,小野会不会破密码?”   安然一个激灵醒了,“什么密码?有危险的事我不同意。”上次就他的战机上报纸,一窝子间谍就差点把两个孩子绑了,得亏孩子聪明,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宋致远揉了揉太阳穴,“现在还不确定是什么密码,不是摩斯密码,也不是希尔密码,更不是波雷费……”   大半年了,他愣是没破解。当然,也跟他时间有限有关系,要么去开会,要么去京市,后来又接了个大项目,能用来破解那串数字的时间确实有限。   “那不行就找个密码专家请教呗?”专业的事就要让专业人干,他一个干军工的,是不是有点太分散精力了。   “不行,最近这半年人心不稳,不知道是人是鬼。”   安然一想也是,本来这几根金条的发现就是意外收获,而且她有预感将是一个更大的谜团,如果因为这点子事暴露,打草惊蛇就不好了。根据这半年市内的情况来看,没有任何大的异动,应该是还没人知道他们拿到了那串数字。   “我想让小野试一下,她对数字敏感。”   安然知道,这是在征求她意见,“你让我想想。”   “对了,我看看是啥数字?”说不定我这里能有线索呢?不过,安然没说出来,在这种很聪明的人面前,她还是得担心别闪了舌头。   宋致远口头报了一下,怕她记不住,又翻身起来,从一旁的外套兜里掏出笔和纸,写下来。   安然接过来一看,七个数字,有一位的也有两位的,有奇数也有偶数,无论是从大到小还是从小到大排,又或者是按奇偶性质来排,好像都没有规律。   或者,以她仅存的高中数学知识来说,是她发现不了的规律。   想不通,又困得厉害,就把纸放床头柜上,睡了。   第二天还要上班,顺便还得看看昨晚她们仨熬到啥程度了,可以脱模的话看看花纹样式怎么样,毕竟糖果这种东西不仅口味重要,包装外观也不可忽略。   可刚睁开眼睛,小猫蛋就高兴得又蹦又跳:“妈妈你醒啦,妈妈大懒虫哦!”   也不知道高兴个啥,自从上学后她倒是很少睡懒觉了。   安然眼睛半睁半闭,“你手里拿的啥?”   “纸呀,爸爸写的字,我都认识,13,15,14,19,20,5,18……”说着,还把纸片翻过来给妈妈检查,意思是看看她念得对不对。   可安然看见的是啥?数字是宋致远写的,他的笔迹很漂亮,很好辨认,但数字下面,每一个对应的地方,都有一个英文字母,每一个都像歪歪扭扭的小企鹅。   “字母我写哒,爸爸教的我全会啦!”是这样的,最近她不是爱翻她爸那些外文书籍嘛,字看不懂,但喜欢看图,宋致远心血来潮就从教她英文字母开始。   这才教了几天,她不仅会正背倒背,还会写了。而且,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脑海里能把英文字母和汉语拼音分开,读音不会搞混淆。   不过,安然奇怪的是,“你的字母跟数字是对应的吗?为什么不把第一个M写到别的位置,而是写到13下面?”   “妈妈笨,因为M就是13啊,A是1,B是2,C是3……”   安然一愣,这不就是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排序嘛,对于喜欢给一切东西排序、分类的安文野来说,也倒是正常。可她不排没看出来,一排,这七个数字分别对应的正好是M、O、N、S、T、E、R七个字母。   宋致远也醒了,嘴里念道:“monster,是怪兽的意思。”其实这个单词他早就组合出来了,甚至组合了十几个不同的单词或者短句,但任何一个都没有特殊含义。   安然心头一跳,忽然昨天疑惑了一天的事都找到了出口,monster,不仅是怪兽,还是曼斯特,一个在五十年后赫赫有名的大公司!   一开始,这只是一个生产农药的公司,后来发展成了全世界最大的转基因作物公司。而去年看见的高产抗虫害苞谷,昨天看见的巨大梨子,难怪当时心里觉着怪怪的,一直觉着哪里不对劲……这分明就是转基因作物!   比上辈子早出现了十几年的转基因农作物。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些本该在八十年代才在M国出现的转基因作物,出现在这个时候的华国,但安然知道,这不是好事。   五十年后的老人们常说东西没以前好吃了,可那个时候的很多东西看着好看,又大又漂亮,产量也高,销量好还省心啊,乐意种的人很多。   认都是趋利避害,想要利益最大化的。一开始这样的优选种子很受农民的欢迎,可没几年农民们就欲哭无泪了。   人们发现,地还是那块地,但以前种惯了几十年的老品种庄稼居然怎么也种不出来了,以前同样的苞谷种子要么发不了芽,要么种下去长不大,甚至好容易长大了也结不出成气候的苞谷棒子……折腾一季,下一年,农民不得不继续使用那些所谓的“高产”种子。   能改变土壤的,就是农药和作物。如果在农药里加入能改变土壤成分的东西,再跟优选过的转基因种子一合力,不就是绝了传统种子的生存环境吗?   到时候,主动权就不在农民手里了,而是生产种子和农药的资本家手里。   任何一个行业,一旦出现垄断,那商品的定价就不是由市场规律说了算,而是资本。谁资本雄厚,谁就理直气壮,老百姓不买?不用?那就让你啥也种不出来!   曾经有人发现过这个问题,也提出来过,但那时候的资本利益链太紧太沉,往往一个消息还没发酵就夭折了。而热衷于网络世界的年轻人看不见,农民有冤也无处诉,渐渐的人们的主食已经被转基因所包围,甚至替代。至于转基因有什么危害,其实知道的人都知道,但偏偏还有不少公知为之站台,这真是让安然做鬼也做得咬牙切齿。   所以,回到这个时代的安然是幸福的。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场资本的浪潮居然来得如此之快。   宋志远的眉毛拧成了疙瘩:“你的意思是,这家跨国公司通过研发转基因作物种子控制全世界的粮食种植?”   “现在或许还没达到这个程度,但今后几乎是成了定局。”安然很肯定的说,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西南面的印国,那才是受转基因祸害最严重的地区。   宋志远起身,踱了两步,“这些也是在你梦里出现的吗?”   “曼斯特是梦里出现的,它对全世界农业种植的掌控出现在五十年后,进入我们国家也是四十年后,现在却提前了。”   那就是出现变数了,安然也不知道自己的蝴蝶翅膀到底扇到了什么地方,她现在想得更远的是,对于这个有近十亿人口的大国来说,粮食就是根基,就是一切生产活动的前提和保障,一旦粮种掌握在境外资本手里,这无异于捏住了国家的喉咙,稍微手紧一点就有生命危险。   粮食安全,就是国家安全。   不把饭碗稳稳的端在自己手里,那别人随时都能砸了你的饭碗。   宋致远问清楚在她“梦里”转基因作物的危害后,抱着那俩大梨子和苞谷棒子火速出门,安然心就放下一半了。只要他信,并且能找到专业人士帮忙,这事就好办了。   “这样,你把自己知道的写成一份总结,最好是简明扼要。”没一会儿,宋志远又回来交代。   “妈妈,爸爸去哪里呀?”小猫蛋嘴里还含着一口牙膏泡沫呢。   “有事出去,你刷牙怎么刷了这么久?”   小丫头哒哒哒摇头晃脑跑了,反正在刷牙这个问题上母女俩是很难达成统一的。   心里有事挂着,安然也没心思做早饭,就随便给他们一人泡了一碗麦乳精,配上钙奶饼干,可把他俩高兴疯了,巴不得妈妈天天这么给他们吃——巨豪华巨奢侈的早餐哟!   安文野不用妈妈送,跟着小枣儿手牵手自己去,安然看着到点了就到单位去报到。今儿按惯例是要开会的,她作为分管领导,也是要发言的,尤其是最近的合作社搞得不错,贺林华应该会让她分享经验。想着,安然就写了几个发言要点,顺着要点又列了几条提纲,以免上台的时候词穷,或者越讲越远拉不回来。   女同志们,倒是很喜欢拉家常,能用上班时间拉家常那岂不是更爽?做员工的时候安然也喜欢,可现在怎么说也是领导,要有点领导的样子,听说最近革委会查得严,她可不能把小辫子送到他们手里。   正想着,贺林华进来了,“怎么,昨晚没休息好?”   安然下意识打个哈欠,“是有点,老醒。”   “要不给你送点安神香,我堂弟送的,反正我一个人也用不完,老廖是一沾枕头就睡的。”   安然先谢谢她,倒是不好说她不是无缘无故的失眠,而是心里有事。只要心里没事,她每天都睡得贼香,有时候小猫蛋被尿憋醒她都不知道,小丫头一个人扭啊扭,自个儿让黑花陪着下楼嘘嘘,她直到第二天她自己提起来才知道。   为了提神,安然给茶缸里加了好几撮茶叶,浓浓的泡了一杯茶水,心想待会儿开着会打哈欠那可不好。正准备问贺林华要不要也来一杯,忽然门口就进来个高个子,“姐。”   贺林华回头,“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走,上办公室说去。”   贺林丰却说:“姐你先忙,我改天再登门拜访,今天是来请安主任的。”   贺林丰居然是贺林华的堂弟!   安然还没从他俩居然是姐弟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贺林丰已经来到她面前:“安主任,宋工让我来请你去一趟,有要事。”   安然第一反应——莫非是有消息了?   出了门,宋致远的专车已经停在门口,“怎么回事,贺秘书知道吗?”   安然坦然跟他对视,毕竟问心无愧。谈过的几个男朋友里,就他是分手后还能正常来往的,虽然接触也不多,但至少见了面还是会点个头……那种感觉,不像前任,倒像是合作伙伴,合约到期后大家该分钱分钱,路上遇到还是正常打招呼,但再次合作也不可能了。   贺林丰对他的新上司十分了解,比他上司认为的还了解,他的夫人自然也在他的了解之中。这个年轻漂亮的小女同志,别小看只是个高中学历,能耐可比很多红专和工农兵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强多了,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工会的女工主任,再历练两年,往上走不是难事。   更何况,她是有贵人提携的,现在书城市委书记可是很看好她的,没多久这位女书记就要调任省委,到时候她不也得跟着水涨船高?宋工其实很简单,很好对付,只要满足他的条件,认真负责好他的日常起居,他就不会有意见。   可他家属,却不是省油灯。   所以,他一面帮忙开车门,防着她撞头,一面斟酌着说:“具体不清楚,宋工只是让我送您去市农药厂。”等话说完,安然也坐定了,他才关上车门,力道不轻也不重,一点也不会让人反感。   安然:“……”以前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照顾她的,还以为是爱她才体贴周到,看来并不是嘛。   中央空调,谁都暖。   农药厂,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副一切平静的画面了,四周站着神情肃穆的公安和军区来的人,看来房平东也来了。这是安然第一次见传说中的房平东,个子不是很高的男人,大概只有一米七二左右,身形比较单薄,脸色也有点偏黄,看起来很普通,想象不出来他居然是大帅哥房平西的大哥,更想象不出来居然是帅小伙房明朝的爸爸……   “这是我爱人安然同志。”宋致远主动介绍。   安然握住房平东伸过来的手,“你好。”然后依次是他身旁的俩人,因为着急,也没看清是什么人。   “事情是这样的……”巴拉巴拉,宋致远隐去了安文野无意之中破解密码的事,以及妻子提出的从未听说过的“转基因”。他是科学家,说这种名词房平东不会怀疑,要是从妻子嘴里冒出来,那就得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他其实招架不住。   房平东来的路上已经听了一遍了,现在宋致远主要是说给他身边另外两位穿中山装的男同志听的,安然开政府大会的时候曾经远远的见过一次,他们居然是阳城市市委书记和市长,一把手和二把手都来了,看来这事得到它应有的重视程度了。   她其实一直担心,这年代的领导或者上级有关部门会不会不把宋致远反映的事当回事,毕竟,这个词是从未听过的,哪怕是五十年后依然有不少人为之站台的。   看来,让宋致远去说,是最恰当不过的。   书记和市长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到最后书记还用袖子擦汗……额头居然出了一层细汗。   市长问他怎么处置,要不要先向省里汇报,他粗着声音说:“都这时候了,还汇报锤子!”   于是,留下足够的人手后,严厉安和房平东,就带着几十号人翻进围墙,抓捕行动正式开始。   安然站了一会儿,发现也没自己插嘴的份儿,现在才反应过来,宋致远专门把她叫来,还把她介绍给了市里的一二把手,意思是想帮她露脸?哎哟,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啊,宋大工程师居然想起要提携她这个妻子一把。   怎么说呢,安然有点欣慰,至少说明他是看出来了她的“权欲熏心”,想要帮她一把。可想哭的是,他这个介绍的方式和地点都不太合适,一般来说这种算是内部巨大丑闻的事情,一二把手可不希望被无关人员听到,而在这里她就是“无关人员”。   这不,没一会儿,书记就借口跟她聊天,问起工作单位,让她如果单位有事的话可以先回去,他们一定会把宋工全须全尾的送回去。   安然哪能不明白啊?她如果处在他们这样的角度也只能这样,越少人知道越好,具体怎么上报或者应对下头的舆情,压力就要小一点。   “那行,看见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我先回去了,啊。”安然跟众人招呼一声,又由贺林丰送回工会。   金条里藏着的线索,就是直接指向曼斯特这家跨国公司的。市农药厂或许早已成了公司的代理人,在阳城市做实验罢了,一旦实验成功,周围居民看见这种转基因粮种的高产和抗虫害特性,说不定还抢着种呢!   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哪怕公司不做人为的宣传,也多的是农民愿意种……不知道藏金条的人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良心未泯,或许是多留了一手准备保命还是怎么着,反正因为他的金条,倒是让安然提前发现了一场大危机。   只要能把火苗摁灭在萌芽阶段,她的重生就是有意义的。安然一面想,一面忍不住就暗暗发笑。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路上,贺林丰都在不动声色的观察她。   ***   接下来两天,宋致远都没回来,但至少让贺林丰来说了一声,安然也就不管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雪梅和宝英的梨膏糖脱模后,棕红色的糖块上头有拱出来的梨子图案,还有阳钢二分厂字样,很有3D效果,每一块再用一张干净的印着可爱小梨子和小熊猫的糖纸包上,外形十分漂亮,就是安然这个不爱吃糖的人看见也有点心动。   她尝过,味道甜而不腻,浓浓的梨子味,甘草味可忽略不计,但吃在嘴里又回甘无穷,吃完后嘴里还有种润润的感觉……安然就知道,第一次尝试是成功了。   这天下班后,安然带上刘宝英,准备上百货商店推销她们的产品。   “妈妈,姨姨你们去哪里呀?”出门就遇上刚放学的安文野。   不管妈妈说不说,跟上。   “还是生闺女好啊,走哪儿都有个小尾巴,我家那仨,可别指望他们跟我去哪儿。”刘宝英羡慕极了,想要牵小猫蛋的手。   可小猫蛋很聪明的蹦跶开了,因为那年被弄丢的心理阴影还在呢。   当然,她做得不着痕迹,刘宝英也发现不了,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卖梨膏糖的事儿,心里默念的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价格,她们小作坊式生产工艺,邱雪梅又要求质量,四百斤梨子拢共也就熬出八十多斤糖,刨除脱模弄坏的边角料,能卖的也就整八十斤。   “要不咱们就去街口的二门市吧?”那里她经常去倒卖点针头线脑,算“老熟人”了。   “别,这儿熟人太多,而且咱们的梨膏糖孩子们已经吃腻了。”潜在客户已经没多少了。   刘宝英这人有个好处,就是执行力强,听安排,安然说往哪儿就往哪儿,但同时又很机灵,脑子转得快,要是在上辈子安然一定会选她做秘书。   说着,三人来到市百货公司门口,现在正是下班的时候,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骑着自行车刚到大门口,就看见一个漂亮小姑娘,挎着小书包,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哎哟,这是干啥呢?托盘里是啥?”有人停下自行车问。   “是我们厂出的梨膏糖哦,阿姨你要尝尝吗?不甜不要钱。”小姑娘一口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语速不快不慢,捧着的托盘里,垫着一张干净的白纱布,上头是一堆切成指甲盖大的梨膏糖块。   有人就笑了,“不甜真不要钱?你说了算吗?”   “算话,我说话超算话。”小姑娘稳稳的端着东西走过去,举起托盘,“阿姨你尝尝叭。”   哎哟,别人还怕她手酸呢,赶紧接过来端着,“哎大家伙都过来过来,别忙着走啊,来尝尝梨膏糖,不甜不要钱嘞!”   众人全都哄笑着凑过来,一人拿了一块,料用得足,用得好,糖是真的甜,再加上下班点儿所有人饥肠辘辘,这一口吃进去,能直接甜到心里:“甜!”   小姑娘叉腰:“我就说嘛,超甜哒!”   她眼珠子一转,“叔叔阿姨你们买点叭,这是困难女工互助会做出来的东西,买东西就是帮助她们哟。”   刘宝英和安然站在一旁,她只知道小野说话利索,但没想到她居然一点也不怕生,比正经推销员还能说会道!“这小丫头,以后怕不是能上百货商店当售货员?”   安然得意,也不看看是谁的闺女,她兜在胸前长大的,小时候听了她多少话,多少故事哟。   不过,百货公司的人正准备各买上几斤的时候,忽然有个威严的老头走出来,“干啥呢干啥呢,这儿不是自由市场。”   安然一看,心道坏了。这人她认识,是市百货公司的总经理,开会的时候见过,市里有名的老古板。以前胡文静就跟她吐槽过,说她们三门市的主任,就因为有一次对账的时候算少了八块六毛钱,被他当着全系统所有同事的面,骂了一年。   倒不是单为八块六,是他对账目要求极端严格,甚至严格到了苛刻的程度,不说总公司账目尽在他掌握,就是每个礼拜也要到各个门市部抽查,一旦发现有不对的地方,那就是公开批评。   据说,这老古董三年前刚结束“五七干校”的思想改造,回到原单位后干劲十足,最恨的就是走资派,一回来就处理了好几个门市部主任,就因为他们囤积居奇,和制糖厂搞勾连,私底下把糖放商店柜台上买,只收钱不收票,也不走商店的账,到时候跟糖厂分钱。   虽然这是让国家赚的钱变少了,但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老百姓的物质生活啊,胡文静觉着没错,因为整个系统都是这么搞的。   作为普通老百姓,能用钱买到糖,安然举双手赞成,可作为领导,如果手底下的人都这么只想着往腰包里揣钱,只想着怎么用公家的平台做私人的买卖,那真是一件很痛心的事。   所以,她还真没办法评判这个人的“好”和“坏”。   这不,他身后还追出来个推销员呢,很明显话还没说完,“古经理,古经理,那您看这样行不行,每斤三毛四,八百二十斤就是……就是……我算一下,麻烦您稍等一下。”   不知道是推销啥的,“老古板”倒是回头了,冷声道:“三毛四多了,顶多三毛二,你算算这得多少钱?要成我就让出纳回来给你开票。”   刚推着自行车走到门口的出纳,一脸苦色。看吧,该走的时候不走,现在又得义务加班。   推销员掏出小本本,刚从前兜里掏出钢笔,咬开笔帽准备算,一把清脆的声音传来:“三毛二一斤是262块四角。”   众人一看,说话的正是刚才那小姑娘。   老古板故意瞪着眼,“小丫头别乱说。”想凶她一凶。   可安文野是谁啊?她见过独臂爷爷、石头伯伯,那都是很凶的人,她怕过吗?“爷爷我没乱说,真的是,不然您算一下叭,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哦。”   老古板乐了,小丫头还会懂哲学理论?怕不是跟着大人吊书袋。   “那行,我这就算,你要是算错了就……”他环顾一周,发现大家都拿着她的梨膏糖,很想买的样子。“那你就不能来我们这里卖东西。”   安文野有点生气气,“那我要是算对了呢?爷爷您能把我们所有的梨膏糖都买下来吗?”   “买就买。”毕竟这么大的计算量,她不可能真算出来,对于这种信口雌黄还振振有词的小丫头,他觉着有必要给她个教训。   身后的推销员迅速在本子上写着,会计掏出算盘扒拉着,所有人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就等着看看到底谁算得对。不过,看那小姑娘自信满满,抬头挺胸的模样,又觉着不像是胡说。   要是胡说,早心虚了。   “对!就是262块四。”推销员话音刚落,会计的算盘也拨出来了,“确实是这个数。”   老古板一愣,“没错?”   “真没错。”会计跟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没想到论算账速度还赶不上一小姑娘,她好像不需要过脑子。   老古板不信邪,“那我要是给三毛二分五厘一斤呢?我不要820斤,我要854斤。”其实他是怀疑,她跟推销员是不是一伙的,不然这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算得出来。   毕竟,每个乘数都是两位数,哪怕拨算盘也没这么快。   那他就把两个乘数都变成三位数,看她怎么“算”。   推销员一喜,每斤多五厘,那可是多了好几块钱呢!“好啊,古经理您说话算数,当着这么多大哥大姐的面我可就回去跟领导这么说了啊……”   话未说完,小猫蛋又报出一个数:“277块五角五分。”   “还真是啊经理,这丫头也太神了。”   老古板张了张嘴巴,“真是你自个儿算出来的?”   安文野嫌他啰嗦:“是的爷爷,您说话算不算数,买不买咱们厂的梨膏糖啊?”不买她可就走了,还得回家给哥哥检查数学作业呢,忙。   老古板虽然为人刻板,但还不至于反悔,“行吧,你们有多少?”   刘宝英赶紧过去说:“这一批一共八十斤,您可以看一下,咱们阳二钢的梨膏糖包装精美,味道正宗,阳城市里包您买不到这么好的。”   “你们是阳二钢的?”老古板想了想,“介绍信有吗?”   “有有有,您看。”刘宝英心道小安真是神了,不仅要到阳二钢的牌子,还要到了介绍信,哪怕这儿卖不出去,她们也能去别的地方卖。   老古板非常认真的查看了介绍信,又看了包装,尝过味道,细细的品味,“确实不错,咱们平常进的货是八角五分一斤,你们多少一斤?”   刘宝英可是卖东西的老手,“您看咱们这样的,值个一块没问题吧?”   老古板把眼睛一瞪,“我们售价也没这么高,你们爱卖不卖。”   “哎呀您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东西虽然值一块没问题,可咱们这是全市困难女工第一次做出成品,就图个鼓励,您给九角咋样?”   老古板一想,也就比普通的贵了五分钱,关键这种品质是真好,包装很精美,老百姓们买去走亲访友也有面子。   “行。   于是,首战告捷,小作坊的第一批成品卖出去,就这么收获了72块钱。 第76章 三更合一   72块钱可不少, 也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半月的工资了,刘宝英以前也搞过点小买小卖的,但从没一口气挣这么多钱过。   “72, 咱们刨除成本也还能剩60, 60块啊咱们每人15块, 还是清清白白的15块!”她的省心有点颤抖,毕竟不清白的钱挣进兜里也不一定是自己的。   那年的安雅, 挣下的家当是多少人三辈子也挣不到的,可是又有啥用呢?还不是被挂着牌子大卡车拉着游街?还不是得去劳改农场乖乖接受改造?   小猫蛋问:“姨姨,别的都不清白吗?”   刘宝英笑着说:“你还小,不知道咱们平时挣的钱呢, 有些啊……”看向安然, 她没继续说, 忽然恍然大悟。   终于理解她说的“要给大家要个护身符”是啥意思了。   她一开始以为是跟厂里要挂牌和介绍信,看来更重要的还是这个女工合作社, 这是经过市革委会和市委书记审批同意, 在全市都搞得风生水起的合法组织啊, 一旦加入进去,那就是法律都同意的, 谁也说不了“不”字的。   在这一刻,她对安然的佩服是无以伦比的。难怪人家年纪轻轻就能当领导,人每天不畏严寒酷暑早出晚归的付出, 自行车都磨损得比人快的付出, 这不就看见效果了吗?百货公司总经理一听她们是合作社的,直接大手一挥,以后有别的食品也可以过来找他,他能收都会尽量收。   帮助女工, 甚至是连工作也没有的待业女家属,这在全市都是光荣的,上会可以当数据报的!   银花和雪梅听说居然第一次就挣了这么多,顿时干劲更足了,立马就去长平村,继续买梨子,安然把所有流程过了一遍,见大家都上手,也就没时间多管了。因为听宋致远那边说,整个农药厂被端后,大家才知道他们这三年不仅研究转基因作物,前五年就在做假农药。   “假农药也并非我们以为的,掺了水的,纯度不够高的农药,这只是其中一种。”做假农药只是能多挣点黑心钱,但至少不鬼直接害死作物。   农药厂的人干的却不是人事儿,因为他们在农药里加入了大量强效除草剂,就是无论什么东西,管它是害草还是庄稼,只要沾上都会死。   而他们加的量不多,农民们只会以为是作物种子的问题,不会往农药上怀疑,有了这个怀疑,来年春耕的时候农药厂就能大肆推销他们的转基因种子,一旦农民们看到这种种子的“好”,接下来……不仅阳城地区,他们的目标是整个华国。   最关键的是,这种作物是无法蓄种的,农民第二年想要继续种,还得找他们买。   粮种定价权牢牢握在那些人手里,又何来粮食安全。   宋致远眉头紧皱,“幸好你发现得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原本以为里头潜伏着两个对岸间谍就够惊人的,哪知道这一层套一层的,阴谋越查越大。   安然不知道上辈子是其实也有这样的事,但被其他有能力的勇敢的华国人拦下,保护了他们,让他们能够过了四五十年的安全日子,还是因为她的蝴蝶效应让曼斯特提前发动了。“那农药厂职工怎么回事?我一直觉着他们怪怪的。”   宋致远喝了口水,干燥的嘴唇终于舒服些,“他们全被收买了。”   “这么多人,怎么能完全收买?”不是她自豪,这时候的老百姓警觉性还是很高的,哪怕刘宝英,那也是知道人民群众内部潜伏着敌特分子的。   “职工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做的是什么,内部分工极细,很多职工都是自入职至今就没换过岗位,而且厂里打着保密配方的幌子,禁止职工之间内部交流,一经发现轻则扣工资,重则开除工作。”石万磊说着,没忍住骂了句脏话,“这他娘的,难怪一个月开那么高奖金呢。”   “奖金?”   “可不是,咱们平时去查不出问题,那是因为账面上的工资很正常,就是市内普通工人的水平,可其实他们每个季度都有一笔综治奖金。”顾名思义,工人所在车间无泄密、安全事故发生的话,就能领到高昂的奖金,但一旦有人泄露或者私底下打探别人岗位的事,那就一整个车间都没奖金。   这种连坐制度,确实挺恶心的,但效果也是杠杠的。   长平村村民拖家带口一家带一家,全成了里头的工人,做着危害国家的事却不自知。所以,市里虽然震怒,但对不知情的普通职工也没惩罚,只是抓住十几个管理人员和研发人员,以及怎么也跑不脱的领导班子,其中保卫科科长,就是当时负责接待安然一行的人,居然有R本人血统。   跟上辈子不一样,现在的曼斯特是由R本人引入国内的,可上辈子好像是M国人,安然其实也没特别关注过这些问题,只是看别人玩手机的时候跟着见过一些零星的、碎片化的信息,看来背后的大金主资本家横竖离不开这俩家呗。   “我呸!这些王八蛋,烧杀抢掠了咱们还不算,现在还妄图用农药和转基因让咱们亡国灭种吗?”石万磊骂了几句,“小安啊,我得感谢你,代表咱们阳城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感谢你,要不是你……”   安然被这高帽子压得很不自在,要是她上辈子能多关注一点,或者再聪明一点,或许在发现女工不对劲的时候就能发现了,何至于浪费这两年时间?   她享受过国家政策的红利,做一点点报答国家的事,可不是什么功劳,是她理所应当的。   一会儿,小石榴也来了。以前都是石万磊偷偷给她盖一件军大衣,趁着人少的时候带来,现在她在市里那是走街串巷,大大咧咧的,像一只动作敏捷的小兔子,来去自如。   “爸爸,安阿姨,妹妹呢?”   “小野,姐姐来找你玩啦。”安然朝楼上喊,结果回头一看,小石榴身后居然跟着个生面孔。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黑黑的头发,肤色不是很白,但是亚洲人里很健康的黄,两颊有点红晕。   她的眼睛很大,怯怯的像只小兔子,也不敢跟人对视,就紧紧拽着小石榴的衣角,像根小尾巴似的。   “这是封丽娟?”   “嗯。”石万磊心情很好,“最近我让小石榴多带她出来玩,护着她点,总要接触社会的。”   他现在能给她吃给她喝,偶尔还能教会一点简单的生活技能,可以后他死了呢?他不能强迫小石榴带着这个拖油瓶“姐姐”一辈子,只能趁着自己还有能力,尽其所能的教她,说不定以后国家强大了,社会福利好了,她也饿不死呢?   当然,像街坊们劝说的一样,到年纪找个同样有点残缺的男人嫁过去,他是不赞成的。   他干了这么多年的公安,什么样的坏人没见过?她身后那么大套房子,无论是嫁给什么样的男人他都不放心,那无异于稚童抱金过闹市,不是福,是祸。很多时候,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安然佩服的就是石万磊身上这种男子汉气概,这种胸怀,这种智慧……也难怪萧若玲现在被他迷得“要死要活”,这就是真男人的魅力啊!   安文野跟丽娟其实也见过几次,一起玩过,她很喜欢这个经常笑嘻嘻的,不爱抢东西的大姐姐,四个小女孩在游戏室里玩得不亦乐乎。   安然请石万磊帮忙宰了一只大公鸡,数来数去,鸡圈里就只剩四只母鸡,是时候添几只小鸡仔了。以前觉着养鸡脏,养鸡麻烦,现在时间养长了发现,只要勤打扫,鸡粪洒在菜地里益处多多,那些小菜苗都长得比别人家的好,还能帮忙啄虫,省得喷农药……嗯,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把菜苗给啄秃。   至于鸡食,隔三差五上向阳农场买点便宜白菜叶子,或者去国营菜市场捡点烂菜叶子,剁吧剁吧,拌上苞谷面就行。   包淑英和铁蛋的户口还在小海燕,每年秋收后姜书记都会让人给他们送点粗粮来,虽然不多,但磨细后拌着切细的菜叶子,也很养鸡。   就这,包淑英还舍不得喂呢,看着鸡吃他们以前在村里人吃的,一个劲心疼得直叫“造孽”,日子好过了连畜生也享福了。   安然一直说这就是现实版的“鸡犬升天”。   正把大公鸡斩成两半放铁锅里炖上,铁蛋就气喘吁吁跑进来了:“妈,我妹呢?”   “在楼上,咋啦?”   “哎呀安文野你快下来,快啊,送钱的来啦!”   众人被他一嗓子嗷得莫名其妙,“啥送钱?给谁送?”   “当然是我妹啊,我妹的奖励来啦!”说着,铁皮房子后转过来两个中年男人,不正是街道办主任和区教委会主任吗?   他们笑得和蔼极了,手里提着几兜东西,“安文野小朋友家就是在这儿吗?”   “对对对,老师你们等一下,我上去叫我妹。”   “我!来!啦!哥哥!”小姑娘冲下来,差点一头撞进哥哥怀里,不过她现在也很高啦,哥哥应该耐不住这一撞。   安然擦了擦手,摘下围裙,请两个主任进客厅坐,准备给他们泡茶。   “小安别忙活了,我说咋看着你眼熟呢,刚老王才说起这不就是上个月政府大会给咱们作报告的小安主任嘛。”   安然没想到,因为那场关于合作社的报告,让她在小范围内成了个小名人。   “别人家是虎父无犬子,你们家是啥,嗯……”街道办主任没啥文化,但也知道好像说出来不太好,可铁蛋藏不住话啊,大声接过去道:“虎母无犬女,有其母必有其女!”   众人尴尬的看向安然,心说这孩子可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这不是明摆着骂安主任是只母老虎嘛。   然而,安然脸色变都没变,只是宠溺的看他一眼。   其他人:“……”不是吧,哪个女人被骂母老虎不生气啊?这怕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们哪里知道,现在的安然可是享受“母老虎”称呼的,因为她发现立人设其实好处挺多的,就像很多明星都爱玩这一套,现在她在所有人心目中的人设就是一个字——凶。   既然如此,那她就不用假装温柔了,反正那也挺累的,她开心就开心,生气就生气,两者之间随意转换也就是阴晴不定,这不是挺好的吗?只要她不够道德,就谁也没法道德绑架她。   生怕看见母子相残的画面,两个主任赶紧放下东西,给安文野递过一个奖状:“安文野小朋友,你在初赛中表现优异,这是区政府和教委会对你的奖励,希望你再接再厉,在接下来的复赛中好好表现,给咱们区争光。”   安文野接过来看了看,“谢谢伯伯。”其实她更关心牛皮纸信封里是多少钱哦。   “这是给你的五十元奖金,还有一点生活用品。”十斤清油呢,可不少!   还有一些作业本铅笔之类的,那也是刚需,这家里可是个个都用得着的,安然谢谢他们。   人一走,大院就炸锅了,小猫蛋居然考个试的工夫就给家里挣回这么多东西!这简直是小摇钱树啊,谁说读书没用的?这不就有用了吗?一个月的工资,加够吃好几个月的油,这不是钱是啥哟?一个个想起就得把自家那几个不成器的臭小子骂一顿,看看人家安文野才几岁就知道给家里挣钱了,你们一天天就跟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的。   小猫蛋可不知道别人怎么说的,她当天下午就拉着妈妈上百货商店,大手一挥给妈妈买了一条超漂亮的连衣裙。当然,安然虽然开心炸,但也不舍得花太多闺女的钱,只花了跟铁蛋一样的三十五块,剩下十五块扯了几块布,答应给小丫头做一条最漂亮的仙女裙和两双花边袜。   宋致远回家,看着一身崭新的妻子:“今天发工资了吗?”   安然挺挺胸脯:“鞋子我儿子买的,裙子我闺女给买的。”   “小猫猫哪来的钱?”   “奖金啊,她拿了五十块奖金,可牛呐。”   宋致远满脸喜色,掩饰不住的期待,“那……”   安然故意装听不懂,“那什么,你倒是说啊,吞吞吐吐干啥?”   “那我的……她给我买了什么……”   安然一脸平静,其实肚皮都快笑破了:“你啊,哎哟,忘了。”   宋致远脸一垮,他的小猫猫忘了吗,那天可是老父亲陪她考试,驮着她等成绩的啊。   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这么强烈的失望,安然喜滋滋的看着,后来还是不忍心,“哎呀你放心吧,你闺女可念了一路呢,说复赛她要好好表现,到时候要用复赛奖金给你买皮鞋呢。”似乎谁也没怀疑她复赛拿奖这件事。   “真的?猫猫真这么说?”   “不信你问你的猫猫去。”猫猫猫猫,可真肉麻的。   宋致远摩拳擦掌,那个不久前还需要他给把屎把尿泡奶粉的小猫猫,居然就会给他送礼物了,这是怎样一种惊喜?怎样一种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足以消除他几年的疲惫和失意,这肯定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天大的礼物。   “哎呀瞧你出息,你闺女现在主意可大着呢,我说你缺裤子,给买条裤子吧,她还嫌便宜,要买一双跟我裙子等价的皮鞋。”   小猫蛋:今天也是端水大师·猫猫呢。   宋致远高兴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正事:“对了,过几天我要出差一趟,大概两个月才能回来。”   “去哪儿?”   “海城。”宋致远觑着她脸色,“不过你放心,我就是去学习和研讨。”   安然似笑非笑:“怎么,还怕我生气啊?你母亲你要孝顺那是你的事,反正别影响咱们小家庭的生活就行。”   宋致远咽了口口水:“那我……给多少钱合适?”   “你觉着多少合适呗,你母亲生活条件怎么样,有退休工资吗?还有别的儿女吗?平时身体怎么样,生病多吗?”   “有工资,我还有两个哥哥三个弟弟一个妹妹,身体好。”   安然瞪大了眼睛,早想到他应该还有兄或者弟,要是没有兄弟在跟前尽孝,老太太怕早就杀但阳城来了。   可打死她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多啊,姊妹七个,那真是很能生的大家庭了,他这个老三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错很正常。   不过,既然他母亲有退休工资,又不常生病的话,确实是养老压力不大,用不着给太多,“那还是比去年正月多点,给一百吧。”   宋致远松口气,这倒是不少了。   安然拿出两百块,一百给他孝敬,一百说好是给他出差在外花用的,虽然公干是包食宿路费的,但难保他不会有个急用,本来只想给十块的,但知道他不会乱花钱,安然还是特别大方的给了一百,说好花不完可得一分不少交回来的。   因为火车票订的是第二天下午六点半的,安然帮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个行李包,这人对穿的没要求,只要干净就行,九月份天气还有点热,于是准备三件衬衫三双袜子就行,裤子两条,外套一件,再加三条换洗的内衣裤,也没多少。   怕他用不惯宾馆的毛巾,正准备装一条崭新的劳保毛巾进去,身子就被人一把抱住。   要走了,而且一去就是两个月,他自然得饱饱的“吃一顿”啊,趁着俩孩子不在,小两口来得很放心,也很舒心。反正,安然是挺舒服的,毕竟他技术越来越好,也越来越了解她的状态嘛。   第二天一早,铁蛋照常跟妹妹一起去学校,亲眼看着妹妹走进教室,他才继续往前走,到小学去。安然到单位坐了会儿班,眼看着没啥事,就去市场买了只鸭子和三斤后臀尖,给他做成酱鸭子和酥肉,用罐头瓶一装,油纸一包,能够带上火车,去了那边也能多吃几顿,因为都是用熟油泡着的。   可她刚把东西做好,宋志远就神色肃穆的回来了,进厨房“嘭”一声把门砸上。   安然一愣,他从来不会摔门啊,“这是咋了?”   宋志远脸色又青又白,眉毛死拧,一双眼睛通红得可怕。   安然心头一紧,“出什么大事了吗?”   宋志远什么也没说,抱着她,把下巴支在她头顶。   他的手劲很大,仿佛要把她掐进身体里去,安然能感觉到头顶的震颤,一会儿就有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先热后凉。   他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哽咽着。   安然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心头一痛,浑身笼罩着一股巨大的悲痛,一代伟人,离开了他热爱的人民,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看不见他的人民不用向帝国主义买战机了,再也看不见他的人民不仅站起来,还会富起来,强起来……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巨大损失。   但这个消息是上级优先通知宋志远的,让他先别去海城,把火车票改签到京市去的。他们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他还要隐藏起伤痛,给外界造成一个平静无波的,“按时去了海城”的假象,以免造反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拿他开刀。   哭过一场,他什么也不愿带,也没心情吃,就这么啃了两个馒头,坐上车走了。   安然擦干眼泪,走出去还得正正常常的,下午来到办公室,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个事,依然该工作工作,甚至还打算开个会。安然估计着广播也就下午的事了,让贺林华别开了,改天吧,当然借口是她今天不舒服。   贺林华也很善解人意,以为她是例假痛,给送了一点红糖来,“这是林丰给的,说是加了红枣汁儿熬的,我尝过,对咱们女同胞挺好的,你快尝尝?”她要不是手不方便,还想给她泡上呢。   安然压根笑不出来,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软软的靠在板凳上,“不用,我休息一会儿就……”   忽然,话未说完,忽然门被人一把推开,杨芳芳惊慌失措:“诶诶你们听见没,听见广播没?”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隔壁就是学校,工会的广播已经坏了有段时间了,平时都是听隔壁小学的,刚她们关着门说话,还真没注意,此时门一开,广播里那沉痛的哀乐却是分外清晰:“……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   贺林华正努力用两个手臂合拢抱着的红糖罐子,忽然就“啪嗒”掉下,摔成了碎片。   杨芳芳眨巴眨巴眼,哽咽着说“不可能不可能”,人跑出去,发现各个办公室陆续有人跑出来,有的喃喃自语“是真的吗”,有的直接嚎啕大哭,还有的踉踉跄跄好似腿不是自己的……安然终于可以放声大哭,放心的,悲痛的大哭。   ***   接下来,安然的工作忙得不像话,所有工作人员自发换上黑衣服,没有黑的,就在手臂上戴朵白话,她们这群悲痛的妇女,得组织全市悲痛职工一起悼念,除了听广播就是肃立,默哀……当然,因为所有人都悲痛,做什么事都很有秩序,她们也不需要做什么,就统计各单位人数、场次就行。   可饶是如此,安然还是累垮了。   直接在工作岗位上累昏过去,昏过去之前她还记着告诉同事千万别送她去医院,这时候全社会都在悲痛,就让他们尽情的悲痛吧,有的单位譬如房家兄弟俩直接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枪都是上满了子弹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累的,回家休息半天就好了。大家都以为她是被工作累倒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一面伤痛,一面担心宋致远,一面还得提防别人来调查宋致远找他们麻烦。   铁蛋和猫蛋这几天也不好受,哭得眼睛都肿了,参加完学校组织的追悼会回来发现妈妈累倒了,小猫蛋就哭兮兮的站在床前:“妈妈你要吃什么药,我给你倒水,你快多吃点药好起来叭。”   还知道生病要对症下药呢,感冒药是感冒药,肚子痛是肚子痛药。   哎哟,安然那一颗心啊,只能搂着她说:“妈妈不难受,不是生病,是太累了,不用吃药。”   小猫蛋想了想,“那妈妈你快睡觉叭,睡醒就不累了……我会乖乖的,不吵你。”她哪儿也不去,就在床前守着,像只乖巧得过分的小猫儿,时不时摇一下尾巴,小爪爪蜷缩着,两只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妈妈。   心事纷扰,安然一开始还睡不着,没一会儿却又睡得香沉,等再醒来的时候,铁蛋已经端了一碗面条上来,底下卧着两个有点焦糊的鸡蛋,上头是一筷子咸菜,几片生菜叶子,汤里还飘着几朵翠绿的葱花和香菜。   安然摸了摸碗的温度,已经不怎么烫了,也不知道静静地放了多久。她心里软得不像话,这兄妹俩就是上天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妈妈你快吃吧,鸡蛋不够的话我再给你煎,我已经会煎鸡蛋了。”   “我会帮哥哥打鸡蛋哦妈妈。”小猫蛋也抢着说。   安然看着他们,“你们吃没?”   铁蛋大咧咧说:“害,我们不饿,妈妈先吃,不够我再给你下。”   安然浑身仿佛充满了力气,让他们赶紧下楼自己弄吃的,她自个儿呼哧呼哧吃完一碗,下楼一看,兄妹俩抱着馒头啃呢。   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她忽然发现,自家这俩还挺懂事的,知道馒头已经放了好几天再不吃就得馊了可惜,哪怕是再想吃面也得坚持把馒头吃完,安然索性把酱好的鸭子斩块,给他们一人分了只鸭腿。   本来已经吃饱的人,看着他们啃得满嘴流油的样子,安然也食指大动,跟着啃了好几块。   看见妈妈又跟以前一样能吃下东西,他们就知道,妈妈好啦,不会生病啦。   ***   沉痛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新年后,随着1977年春节的到来,宋家的生活才步入正轨——因为,宋致远回来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从海城回来的,问他这五个月在海城怎么样,是不是大城市太繁华都让他不想回阳城了,可事实只有安然知道,他在京市待了小半年,几乎每一天都是在惊恐和悲痛中度过。不过,幸好十月份粉碎四个人小团伙后,事情迎来了转机,他现在终究是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原本计划在十月份的数学竞赛复赛也被延后了,说是要延到年后三月,铁蛋倒是很开心,毕竟不用每天被妈妈逼着做数学题了,多好啊。不过,字帖却是少不掉的,每天三页,不是他能用零食贿赂的小猫蛋给他检查了,而是铁面无私的妈妈,笔画稍有不认真就会被揪耳朵。   幸好,付出也有回报,他现在的字已经练得很不错了,至少全班也就廖星月还比他好那么一丢丢吧。   这个春节,神州大地都过得不是那么热闹,安然家也不例外,胡文静两口子去了书城,沈秋霞家老婆婆去世了,不好来串门,也就是石万磊带着俩姑娘来吃过一顿饭,然后安然又带着一家子上贺林华家拜个年,就算过完了。   正月十五那天,一家子提着两瓶西凤酒,几斤花生糖果,以及一只大火腿,就去陈叔家过元宵节。   陈六福还住在市医院宿舍里,但好在包淑英很勤快,把小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安然给他们焊了好几个刘宝英家那样的置物架,大件一收拢,看着就特别舒服了。   他们刚到一会儿,陈进步和杨金凤也来了,还带着三个孩子。大的两个是儿子,铁蛋看见他们就不乐意,小的是闺女,名叫敏丽。不过,让人意外的是,陈爱农一家四口也回来了。   陈爱农就是当年主动跟陈六福断绝关系的闺女,年纪跟安然差不多,孤身一人下乡后在生产队谈了个对象,是当年大队的拖拉机手,又红又专,俩人能成她颇费了点功夫,结婚好几年了只生过一对双胞胎闺女,再加上她的成分问题,可以想见在婆家日子并不好过,所以人看着也有点老态。   安然倒不是以貌取人,毕竟时代所限,当年她要想少受点委屈,少被人找麻烦,断绝关系是最好的方式,只不过对一个父亲来说太残忍。后来在乡下,想要少受点苦只能找个红五类的农民,这也是她的选择问题,安然看她穿着一身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棉袄,唏嘘不已。   这就是当代很多女知青的出路,别的去到北大荒或者其他边疆地区的,想要回趟家真的不容易,她至少就嫁在阳城市乡下,要回来也容易一些。   只不过,偶尔听包淑英说起,陈爱农从没回来过,哪怕那年她和陈六福结婚,特意去乡下告诉她了,她也没回来。   倒是她的丈夫,很会来事儿,估计是早早的打听过,知道宋致远是副厂长,安然是干部,那纸烟都是双手递上的,一口一个“姐夫”,把宋致远搞得不知如何应对……因为他不抽烟。   小猫蛋看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姐姐,十分好奇地问:“姐姐你们谁是大姐姐谁是小姐姐呀?”   两个人机灵的眼神一对视,盯着她漂亮的从未见过的小裙子看,就是不说话。   小猫蛋可是社交小能手,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她脸皮够厚,又追着问她们叫啥名字。   一把细细的声音说:“我叫招娣,她叫来娣。”   安文野从小生活的环境里,因为都是阳盛阴衰的环境,还从来没有名字里带“娣”的女孩子,顿时觉着很奇怪,但她看她们好像只看她的发卡头绳和裙子皮鞋,一点也不想说话,她也就不说了。   反倒是陈进步家陈敏丽今年六岁,比安文野大一岁半,长得很像她妈妈,嘴巴也像,特别能说会道,把一屋子人逗得哈哈大笑。   孩子们玩孩子的,大人就捡着市里的新鲜事聊,几乎是陈女婿和陈进步捧着宋致远恭维,安然不爱听,但也没表现在脸上,只是看向铁蛋。   这一看才发现,招娣来娣围着他说话呢,他却对人家横眉冷对,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反观身边的陈进步家俩儿子,被两个妹妹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还帮她们拿花生和糖果吃,甚至用牙齿咬开核桃,帮她们剥呢。   就这,他觉着俩男娃是哈巴狗,太没气节了,连带着看他们也是横眉冷对。   安然觉着,铁蛋这孩子太耿直了,虽然以前打过一架,可陈六福为人公道没有包庇任何人,这几年也没再接触过,他还摆脸色就显得不大度了,悄悄把他拉到一边,“怎么回事,让你来姥姥家吃饭,可不是让你来摆脸色的。”   “我没摆,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小子拽拽的说。   “那你跟我说说,为啥看不惯,他们把你怎么着了吗?”   铁蛋扁扁嘴:“那倒没有。”   “这不就结了嘛,当年屁大点事你就记着,显得太小气,要是他们再招惹你,那另说。”   母子俩正说着,小猫蛋忽然扁着嘴过来了,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怎么了你们这是,一个两个跟这儿风水不对啊?”   小猫蛋倒是藏不住话,附到她耳边,小声说:“两个姐姐说,说哥哥不是妈妈生的,哥哥是野孩子,还让两个哥哥不能跟我哥哥玩儿,我生气,不跟她们玩了,没意思。”   安然一愣,“你哥哥听见没?”   “嗯呐。”   难怪呢,又确认了一遍,小猫蛋把自己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不会有假。安然这就擦擦手,找到正在客厅里摸大火腿的杨金凤……身边的陈爱农。   杨金凤俩儿子一个摸一把火腿舔一口手,一个直接就上嘴,舔火腿了,陈爱农却是一个人单独坐着,谁也不理,像一朵刚盛开就即将枯萎的美人蕉。   舔生肉甚至吃生肉这种事在以前的小海燕是时有发生的,因为穷啊,大家都没吃过几次肉,火腿腌得又是色泽红艳,生的闻着都香喷喷的,孩子分不清楚生熟,馋了就舔,这是很正常的。   杨金凤看见她进来,赶紧在俩儿子手上各打了一下,“哎哟妹子,这火腿是你拿来的吧?你们单位福利可真好,咱们都多少年没吃过这东西了。”   安然否认:“不是单位上发的福利。”想啥桃子呢,这年代哪怕是百货公司和供销社这样的商业系统也发不起这么好的福利,她是直接向小海燕生产大队买了一头猪,宰杀处理干净自己腌制的。   没办法,家里有孩子没肉不行,而且腊肉也确实比鲜肉好吃,孩子们更爱,一年到头别的不说,花点钱满足一下孩子的口腹之欲,她是愿意的。   她现在的消费观念就是,尽量满足孩子的物质要求,穿的不太差,吃的那就是可着劲的满足,幸好她的孩子依然知道感恩,知道节约粮食。   这样的孩子她可不能让他受委屈。“爱农妹子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陈爱农没动,杨金凤赶紧拽起木头一样的她,跟出去,“咋啦小安?”   确保走到孩子们听不见的距离,安然才说:“你家两个闺女当着我儿子的面说他不是我亲生的,这我可以忍,毕竟是事实,可骂他是野孩子就是人格侮辱,严重偏离事实,他有名有姓有妈妈,自己有个户口本,还有一套房子,你觉得你家孩子做得合适吗?”   杨金凤脸色讪讪的,陈爱农依然木木的。   安然继续说:“如果我儿子这样的都是野孩子,那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才不是野孩子。”   “不是不是,这……她们胡说的,我这就教训她们去,你别生气。”杨金凤着急忙慌解释,使劲拽了拽身旁活死人一样的陈爱农,让她赶紧表个态。   安然还真不生气,她只是心疼铁蛋,“我叫你们哥哥嫂子妹子,就是当亲戚来往的,亲戚之间更应该比外人更尊重,你说对不对?”况且,小孩子年纪小小就会嚼舌根,还搞小团伙,不及时纠正怕以后定性就更纠正不过来了。   安然倒是没有任何嫌弃这俩双胞胎的意思,可听在陈爱农耳朵里,就是安然心平气和有理有据的质疑她家教有问题,脸色顿时就变了,几乎是尖声反驳:“你有啥了不起,你不也是自个儿没能耐,生不出儿子只能养别人的儿子吗?”   安然:“……” 第77章 三更合一   这啥玩意儿啊, 刚开始还同情她,原来是自己不幸就见不得别人幸福的玩意儿。   安然还没说话呢,小猫蛋先不乐意了, 双手叉腰, 大声说:“我妈妈才不是生不出鹅子, 她是不想生鹅子!哼,我妈妈就只爱我跟我哥哥, 她才不要生呢!”   她每天生活在大院妇女们的口水里,啥没听过,啥不知道啊?这些坏阿姨就是会骗妈妈生鹅子,她妈妈已经跟她说过不生的。   “哼, 阿姨不也一样没鹅子, 你都不喜欢你还骗我妈妈生鹅子!”真是个坏阿姨。   “就是, 有本事你先生一个呗?”铁蛋也不甘示弱,恶狠狠地蹬着陈爱农, 那种像一头小狼崽子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 不就正怼在陈爱农心坎上了吗?   她是真心喜欢小男孩, 想要生一个儿子吗?不,她看着村里那些脏兮兮臭烘烘的土孩子她烦还来不及呢, 刚开始下乡那半年还经常被他们捉弄,知青屋里她床上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臭虫子,痒虫子, 她一点也不喜欢!   他们张口就来的脏话, 她恨不得用抹布捂住他们的臭嘴!   可是,她有选择的权利吗?结婚这几年就因为生不出儿子,吃了多少闲气,受了多少挖苦, 全都是儿子害的!   有时候她真的想死,死了一了百了,可她死了,她的双胞胎女儿不会过得比现在好,她甚至想过既然自己不会生,那就听从婆家的,给抱养个儿子来……   可是,心底里又有一个声音说:凭什么要让她养别人的儿子?   她是坏,她被环境给逼坏了,坏得连四五岁小孩都知道。   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可她的哭又跟别人不一样,她不会歇斯底里也不会呜呜咽咽,她就是静静地,呆呆地坐着,要不是眼泪在往下掉,不得不让人怀疑这是一根雕塑,一根木头桩子。   仿佛,刚才吼安然那一句,就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和生机。   本来安然还生气呢,立马就让他们逗笑了,看吧她四岁半的闺女都懂的道理,这陈爱农真是白活二十多年了。“你们可别诛爱农阿姨的心,她哪是不想生啊。”   话锋一转,“不过,爱农,我也奉劝你一句,你想生儿子如果是真心喜欢儿子,那我祝愿你。可如果就是重男轻女的思想作祟,那你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你好好一个高中生,有知识有文化的新时代女同志,这么多年书怕是白读了。”   她高声道:“你是受过教育的,当年陈叔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在咬牙供你念高中,你的脑子应该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武装,应该装着公平正义和男女平权,应该装着独立自强,而不是重男轻女的封建余毒!”   安然愿意教她,愿意点拨她,那是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扪心自问,如果她也跟陈爱农一样小小年纪就断绝关系下乡,想要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她做得又能比陈爱农好多少?   她唯一幸运的,就是遇到了宋致远,他虽然木讷,虽然不开窍,但至少没有重男轻女思想,没有用这种垃圾毒害她的思想。   陈爱农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心虚,但下一秒又变回那个木木的活死人样。   陈六福听见动静出来,十分光火的看向自己闺女:“胡说什么,跟你小安姐姐道歉。”   陈爱农充耳不闻,依然活死人ing。   就连陈六福也没想到,才几年没见,他的女儿就变成这幅模样。今天他挺失望的,本来看见闺女的一瞬间,他是喜出望外的,虽说断绝关系了,可依然改变不了他们的父女关系,谁知他想象中的父女抱头痛哭,痛哭流涕并未出现。   他的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磨难,让她变成这个样子?陈六福也是下放过的人,知道农村生活远比想象中辛苦,尤其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   陈六福叹息一声,“既然是一个家庭,咱们就该互敬互爱,小安对咱们,对你哥你嫂那是有目共睹的,你才刚回来,不知道情况……”潜台词是你几年没回过家,我当初在牛棚里没吃没喝的时候你就在隔壁生产队也没见你给我送口吃的来啊。   父母的心,也会被儿女伤的。只是他们不会表达而已。   杨金凤赶紧说:“对对对,小安对咱们那真是掏心掏肺的,爱农你别钻牛角尖。”哪怕不是掏心掏肺,但对于他们这样底层的工人家庭来说,给他们发福利,帮他们说好话,现在酱油厂领导对他们那叫一个客气,光这几条也够了。   安然倒是没想到,杨金凤居然这么想得通,看来陈叔挑儿媳妇的眼光不错,杨金凤就是他还没下放的时候帮儿子找的,说她虽然为人掐尖了点,但那不是本性坏,只是长期底层生活导致的,配自家这本来也没啥眼界的儿子倒是正合适。   当然,这些话是他跟包淑英说的,包淑英又当闲话讲给安然听的。   陈女婿拉着木木的陈爱农,嬉皮笑脸说:“对不住姐姐对不住,咱们爱农就是个一根筋,她说话过嘴不过心的,你别跟她见外。”   安然其实并不想陈叔难做人,毕竟他大半辈子不幸,现在好容易刚过两年安生日子,这种时候他的内心一定是很渴望家庭和睦,尤其是小十年未见的闺女,他再被伤透了心,血脉亲情也是割舍不断的。反正她的目的就是警告他们,别想挑拨他们母子关系,别想欺负她的孩子,意思传达到就行了。   于是,就被杨金凤和陈进步劝着,半推半就坐回了客厅,但陈女婿无论再说啥,她和宋致远都不怎么接茬了。   吃过饭,看样子陈爱农一家四口是不想回去了,可宿舍就这么小大,安然给母亲使个眼色,包淑英就找个借口打算跟他们回二分厂去了。   陈六福愧疚的看了老伴儿一眼,“要是喜欢,就多住两天,明天后天我跟科室的人说了换我值班。”   两个人这点默契还是有的,那就是怕陈爱农一家子待宿舍不走,到时候陈六福倒是上班去了,还不得辛苦老太太给他们做饭吃?与其这样,不如她先去安然家住几天。   铁蛋和猫蛋知道姥姥要去家里住,那真是比过年还高兴,都争着晚上要跟姥姥睡一个炕,真跟小时候一样。   “哎哟,这是包婶子?”刚进大院,一堆聊闲的妇女抬头,都惊讶坏了。   包淑英不好意思的笑笑,她今儿穿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里头是一条茄色的及膝长裙,配上黑皮鞋和藏青色围巾,头发不长,就松散的披在肩头,真是又气质又漂亮。   “哎哟婶子您可真是越活越年轻了啊!”   “哪有,都快五十了,是我家然然给挑的衣服。”然然眼光好,总是能买到适合她身材的衣服。   “那也得您老伴儿舍得买才行啊。”   包淑英害羞的笑了笑,他们这把年纪已经看开了,反正该吃吃,该穿穿,不然七老八十牙掉光了再想起来,那一辈子不就白活了吗?所以,他们现在还真是过得不差。   “我也劝过你陈叔,这点钱与其咱们花掉,不如给儿女分点,也是他一个当父亲的心意。”绕过铁皮房子,她小声跟闺女说。   “那陈叔咋说?”   “他啥也没说,但就是不给,咱们该吃照样吃,该买照样买,这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后老伴儿撺掇呢。”   安然笑了,“妈这你就多心了,陈叔自有分寸,你们花这点钱其实不算啥。”这么多年偷偷开诊所也赚了不少钱呢,只是他目前心里还有口气咽不下去。   曾经最困难的时候,儿子也就罢了,成家立业是他主张的,财产也全给他了,但陈爱农那里,他曾经也是想分一半财产的,是她主动断绝关系伤了他的心,这才赌气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可照这个架势,等气头一过,该给的他还是会给。   安然其实觉着这才是正常的父亲,有气只是一时的,真正儿女需要帮忙的时候他也会适当施以援手,倾囊相助不至于,他一定会留够老两口的养老钱。   而包淑英跟他又没个亲生的一男半女,跟原配子女之间没有太多的利益纠纷,这样挺好的。   “妈你别瞎操心,陈家的事儿让陈家人自个儿解决去,你只要记住你是跟陈叔互相搀扶着过日子的,谁也不欠谁就行。”没彩礼,也没嫁妆,更没有子女,这就是搭伙过日子,完全平等的两个成年人。   包淑英张了张嘴,总觉着闺女这话说得太没人情味,可又说不出哪儿不对。转而想到另一个问题,“你陈叔还总说爱农不懂事,不是个好孩子,可我看她还是意识到自己错误了,这不都回来了嘛,肯定是回来认错了。”   这也是她主动提出要来闺女这边的原因,给他们父女两个独处的空间吧,认错的场面要是被她这个“外人”看见,爱农估计更难为情呢。   安然笑了,她妈也真是太天真了,只会把人往好处想。   陈爱农一家四口空着手连换洗衣服都不带一套来,更别说给多年不见的父亲带点东西,贵的要花钱的她条件有限可以理解,可农村自个儿种的瓜果蔬菜总不缺吧?   “妈你别忘了,现在已经有知青开始悄悄回城了。”回来也没几个人追究了。   包淑英张了张嘴,“你的意思是,爱农想要回城来?”   “对,还是带着她那一家子,不信你等着看吧。”她一个没有任何人脉关系的已婚女知青,想要回城本来就很难,再加上还有丈夫和两个闺女,不来求陈六福求谁?   不过,陈六福会不会帮,安然还真说不准。   她现在当妈了,特别能体会父母那种不求回报的爱和付出,所以陈六福无论是怎么做,在情理之中都是说得过去的。但那些她不管,她唯一的诉求就是,不许伤害母亲,不然她随时能让他们离婚……这种话还是别说出来的好,省得吓到母亲。   ***   姥姥来了,兄妹俩就更有玩的了,妈妈上班去,他们就跟着姥姥把房前屋后的菜地给收拾出来。秋天的时候瓜藤豆蔓已经枯萎了,包淑英给全拔走,放厨房里可以烧火用。原本过冬的韭菜和菠菜苗白天晒太阳,早晚还依然用稻草盖着,她寻思然然爱吃绿叶菜,回小海燕找了几包茴香种子、小白菜种子来,把地一平,下种,浇水,再施点鸡粪兔子粪……半个月的工夫,居然就冒出苗来了。   铁蛋对小时候干农活还有记忆,小猫蛋那是真没干过的,看啥都新奇,跟着姥姥跑前跑后,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菜苗长大了没。   多了个可靠的人看孩子,安然工作也更轻松,到三月份孩子开学,即使包淑英回陈六福那边了,她也依然觉着轻松。因为神兽们有老师管了啊,她巴不得不要放寒暑假呢。   三月中旬,数学竞赛复赛在阳城市一中举行,为了不给孩子们压力,安然和宋致远都没太把事情放心上,反正该送去送去,考试结束再接回家,做顿好吃的就行了。   有个数学天才做参照物,包文篮很痛苦,因为无论他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考过妹妹的,所以也就撒手不管了,爱咋咋。   现在试一考,他也就放心了,不算浪费妈妈的报名费了。   知道真相的安然:“……”说好的学霸呢?就这?   不过,安然现在也是分身乏术,一面是工作忙,作为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大事小情都得她自个儿操持。新年新气象,今年国庆节总工会要在全市范围内组织一场女工比武。   这可是全市上下都在看着的大事,又是安然直管的工作,贺林华那边随便交代几句,她就得想破脑袋,女工技术大比武囊括的项目那可就太多太多了,可以是专业技术方面的,也可以是小手艺小手工,包括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光分类她就跟杨芳芳一起捋了一个礼拜还没捋顺呢。   更别说因为拨乱反正工作的陆续展开,大城市已经开始清算革委会造反派之类的组织,该摘帽的摘帽,该退的东西退,该解封的解封……这项大工作不是一个部门就能干得了的,必须每个单位都出人出力,作为立住“凶”人设的安然同志,自然是当之无愧的马前卒。   她上午去市委报到,跟着工作组四处走访、查案,这年代可没工作餐,都是干完各回各家,她中午饭都是请包淑英过来帮忙做的,不然俩孩子吃食堂吃得嘴巴里都淡出鸟了,宋致远虽然不说,可每天都问她中午回不回来,不就是指着她做饭吗?   吃过饭,也没时间休息,她又得立马杀到单位,准备女工技术大比武的事儿。   好容易下班回家了,你以为她就能休息一下了吗?   不,她还得处理食品作坊的事,随着四人组挣到钱,大院里的妇女们也都陆续加入进来,现在的规模已经达到了三十人之多。人一多,关系一复杂,这个跟那个是宿敌,这个跟那个啥时候又因为什么事干过架,在人员分组和安排上,刘宝英终究难以服众,得安然亲自出马才行……所以,她现在是一个人干三个人的工作。   就这,还是包淑英帮着跑前跑后才撑下来的。   不出安然所料,陈爱农一家想要回城,想要户口和工作,可陈六福不答应,只说帮不了忙,给了两百块钱又把女婿教育一顿,说不许公婆干涉女儿生育自由,必须分出来单过。   有没有用安然不知道,反正陈爱农依然是个活死人,倒是招娣来娣经常来城里看姥爷。   宋致远只有一日三餐能见人,其他时候都是待实验室,可就是他这样的大忙人也觉着妻子太忙了,忙得都瘦了。安然本来就瘦,现在两颊上的婴儿肥是彻底累没了,看着比以前又成熟了一点,看着像是二十四五的人了。   “我本来也二十四五的人了,咋,还嫌我老啊?”云消雨散,安然掐着他的腰问。   “不老,好看。”   女人的通病就是在甜言蜜语上的“得寸进尺”,明明他能说一句好听话已经算不错了,可安然偏要追着问:“咋漂亮了,哪儿漂亮?”   “都漂亮。”是真的身上无一处不令他沉迷,看来哲学家没说错,性真的是能让男人永葆活力。   当然,对于安然那也是一样一样滴,和谐的夫妻生活不仅能带来成就感,还能解乏,上辈子身边有几个认识的富婆,可不就是喜欢去找小伙子解乏嘛?尤其是谈下一笔大单子的时候,遇到人帅嘴甜技术好还不粘人的,那真是很让她们的小圈子羡慕的。   当然,这并不是代表安然赞同这样的生活方式,她只是觉着自己现在好像能体验到富婆的快乐了。   “笑什么?”宋志远把手臂搭她细白的肩上。   “富婆的快乐你不懂。”   “什么快乐?”   安然肯定不会说实话啊,转而问起别的:“你现在到底接了个什么项目?”   宋致远摇头:“暂时还不能说,但你放心,这次不会那么容易失败了。”   “那意思是有基础的?就是在你们上一个项目基础上的吗?”   宋致远点点头。   对于安然来说,这就相当于说了,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轻型战机是第三代,但对于华国来说,没有向国外花重金购买,而且是自己埋头苦干搞出别人已经几乎快要淘汰的第二代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莫非他们现在准备搞第三代?   那难度就是数量级的增长了。   二代技术因为很多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已经成熟了,甚至都准备淘汰了,所以或多或少他们是能得到一点现成的技术的,尤其是郑老的书里,都有不少的介绍和提点。可现在的三代正是资本主义国家服役的主要机型,防备咱们国家正跟防贼似的,想要现成的支持是绝对不可能的。   唯一比以前好的是,现在四个人小团伙的粉碎,社会风气好转,他们的阻力应该会少很多,至少来自于内部的阻碍基本是被粉碎了——这就是最让人振奋的!   “加油,祝你们早日成功。”虽然轻型战机只是众多军工武器中一个类目,其他行业还有无数跟他们一样的科研工作者努力着,奋斗着,但爱岗敬业,做好自己的工作,这也是成为一朵浪花的前提嘛。   “嗯,安然同志你也加油。”   这真是战友情啊,铁铁的。   ***   安然的工作能力那是杠杠的,三份工作很快渐入佳境,正巧最近因为清算造反派的事,邵梅也偃旗息鼓不敢跟她作对了,工作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好做。   要不怎么说靠山山倒呢,邵梅本来要是不作妖的话,靠着基层多年的工作经验,也能成为受全单位尊敬的老资历,可她以前仗着自己丈夫在革委会当常委,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又逼走了上一任女工主任,现在没了靠山,可不就是蔫了吗?不仅蔫了,还受到了很多以前被她欺负的人的“反攻倒算”,反正日子很是不好过。   别的部门安然管不了,但在自己女工处,她是不允许出现这种状况的,有私人恩怨私底下怎么解决那是她们的事,可在工作场合就不许出现故意使绊子的行为,被她抓到一个她就批评一个。   得益于她工作的努力和付出,部门里的人现在对她也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佩服,知道她对事不对人,批评是批评,但过后该亲热还是亲热,该鼓励还是鼓励。所以,哪怕是经常批评人,可她的人缘也不差。   这不,现在就有人找她来了。   门口进来站着一个有点微胖的短发女同志,一张小小的白脸胖出了双下巴,肚子也高高的挺着。“安姐,还记得我吗?”   安然在她肩上拍了两下,“边儿去,就是把我家那口子忘了也不可能忘记你啊媛媛。”   原来是陈媛媛,她已于前年跟她那当播音员的对象结婚,当时安然还去做客的,不过后来她就委会工作去了,因为管的是教学质量这一块,跟工会也没业务往来,所以俩人还真是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几个月了啊?咋也不说一声,我忙着没时间去找你,你就不来看看我?”安然亲切的说。   陈媛媛很受用,原来安姐还记得她,真好啊。   害羞地说:“六个月了。”   “一切都好吧?没怎么折腾你吧?”   “哎哟别提了,这就是个皮小子,坏小子,我被他折腾到上个月才稍微能吃下东西,前头五个月是吃啥吐啥,苦胆水都吐出来,嗓子眼的血丝都吐出来了。”   这就是怀孕的参差啊,安然以前怀小猫蛋的时候是真没啥反应,安安稳稳就到生了。“那可真是太辛苦了,你家小张我看着是个会照顾人的,他没少被你折腾吧?”   陈媛媛脸上露出幸福的笑,“那是,谁让他让我怀孕的,哼!我就得让他知道老娘怀这孩子容易嘛,不然他以为生孩子跟老母猪下崽似的,刺溜一个刺溜一个。”   安然哈哈大笑,看来小两口感情依然甜蜜啊,这就好,陈媛媛是她手底下带出来的人,她还是希望她能幸福的。对于事业心不强的女同志来说,家庭和美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成就不是?   到时候带带胖儿子,上上班,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是一种人生。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轰轰烈烈的。   “对了安姐,我这次是给你报喜来的。”   “报啥喜?”   “你猜猜呗,你可是咱们阳二钢最聪明的人。”   “边儿去臭丫头,快别卖关子了,说吧,是不是安文野和包文篮的事?”毕竟能跟教委会有关的就是学生呗,她家这不就是两个小屁孩嘛。   “看来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安姐你啊,你家俩孩子上个月不是参加了数学竞赛嘛,现在市里的成绩出来了,你家俩孩子都进决赛了。”   安然大喜,小野她其实不怎么担心,主要是——“包文篮也进了?他考了多少分?”   “进了,刚好九十分,咱们这次因为题目很难,是那个省城来的韩教授亲自出的,刚好九十分是复赛线。”   安然心头一松,看来包文篮还是挺争气的,虽然平时嘴硬得死鸭子似的,整天“假惺惺”说这也不会那也错,其实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当然,她不知道的是,为了让哥哥跟自己一起进决赛跟自己做伴儿,安文野可是给她哥开了好几天小灶呢。   十一岁的哥哥需要五岁的妹妹开小灶,这话说出去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包文篮他就是打死他也不会说一个字的。   “安姐,你家小野你猜怎么着?”   安然一愣,“莫非……”   “对!又是第一名!满分!拿到成绩的时候咱们单位都不信,上次区里说她是第一名的时候大家就吓坏了,这次再听见安文野这名字,我同事还说是不是同名同姓的别的考生,我当时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这绝对是我认识的安文野!”   陈媛媛顿了顿,喝了口水,继续说:“你们家小野真是神了,让我去做的话我可做不到满分,那套卷子其实还是有点难度的,可你说她怎么就能一题也不错呢?”   安然其实有点怀疑,小野能进复赛她信,可靠满分进复赛,这就有点扯了。毕竟,很多数学题是讲究答题模式和公式规律的,别的不说,答题模式她没系统的学过,估计连应用题的“答”字不会写,最后也不会回答问题……就这样,能满分?   陈媛媛尴尬的笑笑,“嘿嘿,刚开始咱们也这么觉着的,还找来她的试卷看了看,确实是不怎么规范,但……”   但耐不住韩启明喜欢她啊,她的卷子是韩启明要求人挑出来,他亲自批改的。跟别人既要过程又要结果不一样,他不按常理出牌,他偏偏就是个只看结果的,也不拘泥于形式,要是谁不服,他还能反呛——这个小姑娘只要能写出答案那就会做,她的解题思路说不定比你还精妙,还简洁。   就这么有出题人“放水”,安文野又稳稳的拿了个第一,还是全市第一,安然简直哭笑不得。   这真是,说她是运气好呢?还是实力足够强大呢?   “对了,韩启明是什么人?”她忽然想起来上次那个追着想要亲自考验小野的中年男人来,听秘书叫他“韩教授”,应该就是同一个人。   “他呀,来头有点大。”于是,陈媛媛就把他的情况简短的说了,不仅自己是全国有名的数学家,他的师父还是国内泰斗级的大师,“你家小野被他看上,搞不好以后大有前途呢,你们可得抓住这个机会啊安姐。”   到底要不要抓住机会呢?安然内心是想抓的,但她得知道韩启明到底想让她闺女干啥,怎么干才行,知道这些以后再慢慢商量。   ***   宋致远的工作似乎是更忙了,厂里又给他划了块地,据说准备盖一座三层楼的实验室,专门给他的团队使用。虽然现在还没正式发文说他是干啥的,但自从四个人的小团伙粉碎后他的身份就不需要特意保密了,因为二分厂领导班子开会他再也不用去充人数了,平时车间也看不到他,但他工资照拿……种种迹象,只要是有心的都会知道,他的身份并非表面看起来的简单。   连带着他手底下的伙伴们,也不需要再工作单位和实验室两头跑了,直接光明正大待实验室,安然替他们终于能见光而高兴,尤其李小艾,现在全厂都知道当年给他们争取来拖拉机的李小艾长啥样了。   国家提出“农业机械化”的口号后,独臂书记又找李小艾和宋致远帮忙设计改良了好几款拖拉机,销量十分可观。劳苦功高,给她钱她不要,拖拉机厂只能转化为实惠,打算明年给阳二钢送两台大机器。   至于是啥,安然也不知道,反正小艾现在是厂里的大名人没错。   这不,安然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点愣神,挺眼熟的,“老先生您是……”   “爷爷,我爷爷。”小悠悠蹦跶进来,嘴里叼着一颗奶糖说。   安然这才想起来,这是当年在海城有过一面之缘的李父啊:“李叔叔您好,快进屋坐吧,悠悠你妈妈呢?”   上个月听李小艾说,海城已经在拨乱反正,正在核实他们家资产情况,如果没异议的话今年内就会把查封的东西退还,到时候她得回去一趟。安然没想到,事情进展居然如此之快,这才五月份,老先生就能自由行动,来阳城看小艾和悠悠了。   以前的每一年,都是小艾带着孩子,摇着火车回海城看他们,实验室工作繁忙,她每次只能待四天三夜,她和孩子奔波,对两老也挺残忍的,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年,结果见面也就三四天。   “妈妈还没下班,我爷爷奶奶都来啦,姨姨你们今天要去我们家吃饭哦。”   安然笑着摸摸她脑袋,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冻得一身青紫吃奶都成问题的小婴儿,也长成了能蹦能跳爱说爱笑的小姑娘了呢?   “时间过得真快。”李父叹息一声,“感谢安然同志对小艾的帮助,感谢贤伉俪。”肉眼可见的,小艾现在完全变了个人,从懦弱、自卑的家庭妇女变成了自信、专注的科研工作者,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几乎可以说,安然同志和她的丈夫救了小艾命,也就是间接救了他们和李忘忧的命。   安然倒被他搞得不好意思了,其实当初找李小艾也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来给宋致远救火的,没想到她的本事如此之大,啥都会,又给拖拉机厂帮上大忙,这也是意外之喜。   两个人客气一番,悠悠又回家揣了两个小兜兜的奶糖过来,说是要留给姐姐吃。   那小样儿,真是人见人爱。   安然觉着,比现在的安文野可爱。   他们家安文野哟,现在已经把自己当大姑娘了,说是不跟爸爸妈妈睡了,她要像哥哥一样自个儿睡一间房,也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爱妈妈”“喜欢妈妈”的挂嘴边了,有时候让她亲一口,她还得挑没人的时候……她现在可是有好几个好朋友的五岁的大宝宝啦。   安然又是欢喜,又是愁。   这不,放学到家,她把书包一放,就磨着妈妈能不能给她“搬家”,她要去自个儿房间睡了,她觉着自己独立了。   可安然打心眼里舍不得啊,这才五岁,还是个小宝宝呢。当然,别说她,就是宋致远也舍不得,虽然孩子不爱像以前一样挤在二人中间当电灯泡了,都是在床里侧裹着自己的小被子睡,可能在一张床上,那就仿佛还是那个需要他,依赖他的小婴儿。   但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的,安然和宋致远已经彼此给对方做了好几天的思想工作,也决定答应她了。房间是早就准备好的,床和衣柜是早几年前就打好的,只需要铺上她喜欢的铺盖,再给挂上她喜欢的小窗帘,再在靠窗的地方放一张写字桌,就是她的小窝了。   五岁的安文野已经有一米一,快一米二了,力气也很大,抱着东西咚咚咚就往她的房间跑,还自己踩在小板凳上,把自己的每一件小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衣柜里,裙子则是挂起来。她自有一套自己的分类方法,整个衣柜看起来收纳得整整齐齐,不像铁蛋的,就是一团乱麻,安然每次打开都会被掉出来的脏衣服臭袜子吓一跳。   收拾好,把“家”搬完,安然带着他们上小艾家吃饭。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李母,是个很温柔的,很有涵养的老太太,说话温声细气的,一看年轻时候就是养尊处优不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大家闺秀。好在这几年的磨难也并未磨灭她身上的淡定与涵养,反正看着就是很好相处,很讲道理的人。   “宋师哥还没回来吗?”小艾问。   “我爸爸又加班啦。”安文野说着,叹口气,忽然有点后悔,她“抛弃”了妈妈。今晚爸爸要是不回家的话,那妈妈不就是一个人睡觉了吗?多可怜啊,要不……今晚就暂时……不搬了?   她可是一个很爱妈妈的宝宝哟。   虽然来了阳城两年,但小艾的口味还是偏清淡,姜海燕做饭都以清淡为主,一份清汤鸡,一份青椒土豆丝,还有几个十分清淡的小菜。李老爷子高兴,从旅行包里摸出一瓶茅台酒,说是他摘帽了,以前的“老朋友”又都恢复了往来,给他送的。   不过,安然看他神色,估计以前他是不一定看得上喝这种酒的,毕竟眼前这位可是海城市最大的“资本家”啊。   不过,饭菜全好了,人也齐了,小艾却还红着脸说:“咱们再等一下,等个人吧。”   安文野学着妈妈不动声色把所有人看了一遍,已经齐了呀,她爸爸是不会来的。   “等谁呀?”她用嘴型问小悠悠。   “房叔叔。”小悠悠控制不好音量,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安然大惊,不是吧,这俩人真的在一起了?毕竟,这样的场合,小艾邀请的肯定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而房平西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只是感激他往日多有照顾的话,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邀请还请所有人一起等他……吧。   李小艾被众人这么看着,更加不好意思了,她深吸一口气,慎重地对父母说:“爸,妈,我现在谈了个对象,今天他来拜访你们,让你们帮着掌个眼。”   李家两老倒是没有安然的震惊,只是很开心地说:“好,我们支持你的决定。”   安然:“……”可能叔叔阿姨还不知道房平西是个花花公子。   很快,“花花公子”房平西提着一堆礼品来了,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打得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带,五官本就长得好看,再这么一拾掇,那真是黄鼠狼穿马褂——一身好打扮!   即使心内对他有偏见,但安然也不得不承认,这时代能接触到的所有异性里就他最好看了,宋致远虽然也不差,但那是一个不会让人把他跟“好看”挂钩的老古董,没有可比性。   而且,房平西惯会做样子,对着两老那叫一个恭敬,那叫一个表现,真正把他小三十年的教养全都派上用场了。   这一顿饭,是安然吃得最没滋没味的,看着李家人逐渐满意的眼神,她总有一种好白菜被猪拱了的遗憾和无奈,小艾这么优秀的女同志,应该找个知冷知热的、心术正的、一心一意的男人做丈夫,而不是……真是想想就来气。   而更气人的是,李小艾看他的眼神已经不是以前那种平淡,而是变成了热烈和温情,原本清瘦干瘪的整个人也变得饱满起来……这就是一个坠入爱河的小女人啊!   回家路上,感觉到妈妈的情绪不太好,小猫蛋主动拽住妈妈的手,超勇敢的说:“妈妈不怕,今晚我跟你睡哦,小野明天晚上再长大。”   安然“噗嗤”一声乐了:“好,那你就陪陪妈妈,妈妈很需要你,你慢一点,再慢一点长大,好不好?”   小丫头真的是很认真的思索片刻,似乎是在做一个十分重要而艰巨的决定:“好,那我就慢一点长大。”   于是,没几天,过来帮忙做饭的包淑英就发现:“然然,咱们小野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怎么说?”这孩子没听她说哪儿痛啊,不过想想这是个很不怎么娇气的小姑娘,除非很痛很不舒服,不然是不会哭不会说的,忙抱住她:“安文野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   “没有呀。”小姑娘看着桌上的绿豆咽口水。   这是鸭蛋妈送来的自家自留地里种的绿豆,因为安然找萧若玲去帮忙解决了假农药的事,让姜德沛免了一场牢狱之灾,她不知道咋感谢安然,就隔三差五往城里送她自留地的产出。   安然还害怕她把自留地都搬空呢,谁知鸭蛋妈拍着胸脯保证:“小安你放心吧,咱们今年药材大丰收,肯定能分不少钱呢,我家那口子又跟着海燕爸在外头当建筑工人,一年也能挣不少。”   不过,那都是前几天的事了,安然现在奇怪的是,安文野明明知道生绿豆是不能吃的啊,怎么会馋成这样?在吃这一口上,她是真的一点也没亏待过她,咋还这么馋呢?   “你闺女啊,已经一个礼拜没好好吃饭了。”   安然一愣,掀起衣服一看,肚子确实比以前瘦了一丢丢,裤腰一拉,送了一点点,可小肚子还是又软又白,像个小汤圆。   她轻轻的揉了两下,观察着她的神色,也没不舒服啊。   还是包淑英有经验,“我看着像脾胃弱,改天让你陈叔给开两副中药喝喝,健健脾胃她就会想饭吃了。”   谁知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小猫蛋就脸色大变,“不要,我不要吃药药!太苦啦!”中药啊那可是太苦了,以前石榴姐姐的药就是在他们家熬的,她远远的就能闻见一股超难闻的味道,石榴姐姐都是捏着鼻子喝的,据说超级超级苦哦。   包淑英努力跟她讲道理:“生病就要吃药呀,吃了药你的病才能好,就能好好吃饭啦。”   “我没生病,我不吃饭。”   “为啥?”   她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妈妈,很认真地说:“因为我答应过妈妈,要慢一点,再慢一点长大的鸭。” 第78章 三更合一   就这么个可爱懂事的闺女, 安然觉着一天的疲惫烟消云散。   “傻,长大不是身体变大个子长高就是长大,妈妈希望你的长大是个子长高的同时, 变得更聪明, 更懂事, 也更开心,知道吗?今天一定要比昨天开心, 五岁要比四岁开心。”   小猫蛋似懂非懂:“可我开心……就要……就要吃好多好多好吃哒。”超小声。   “那就吃呗,只要你开心,妈妈就每天都开心。”   “真的吗?”   安然亲了她一口,忽然因为她的独立和成长带来的焦虑全都没了。   是啊, 孩子是要长大的, 无论父母愿意与否, 他们喜欢那个两三岁的可爱的,童真的, 言听计从的小孩, 但也应该喜欢这个独立、自主、有思想有观点的大孩子, 到了她成家立业的时候,父母喜欢的就是那个能独当一面、能保护自己关心自己的成年人……无论怎么长大, 这都是她的孩子。   “真的,是妈妈误导你啦,你就是长到哥哥那么大, 爸爸那么大, 你也还是妈妈的小宝贝。”   小丫头红着脸,害羞羞。   “你不是想吃绿豆嘛,生的不能吃,咱们就做绿豆饼。”   绿豆饼其实并不难, 以前之所以没做过,是因为没现成的绿豆,粮站里卖的也不多,因为这东西产量不高,又不能做主食,种的人也不多。   鸭蛋妈送的绿豆皮色很好,个头匀净,这边用水泡上,那边让包淑英给拿面粉和猪油拌半碗酥油,这一步很费猪油,再加上拌酥皮的,光猪油就用出去半斤多了,小猫蛋和黑花寸步不移:“妈妈这肯定特别特别好吃,对不对?”   这么多猪油做的东西,能不好吃吗?三岁小孩都知道啊。   把面醒上,安然把泡好的绿豆皮搓掉,漂洗干净,蒸上一会儿,蒸熟的绿豆特别软烂,擀面杖一碾,就碎了,碎成沙。   另一边,包淑英也帮忙把酥油抱进酥皮面里,擀了卷,卷了擀,不知多少个来回,多少层,终于擀得薄薄的,拌了白糖的绿豆沙包进去,烤箱一开,这不就成了嘛?   这种小吃其实并不难,只要舍得放猪油和白糖,怎么做都好吃。小枣儿来叫,猫蛋都不出去玩了,她就得在烤箱三米外守着,生怕熟了没能第一时间吃到第一口,那是几个亿的损失呢。   就着这个功夫,安然把她进省级决赛的事说了:“决赛还有两个月呢,你要想去咱们就好好学学,妈妈给你找个好老师怎么样?”孩子但凡要是再大几岁,能自己认字看书了,安然也不用给她找老师辅导。   她现在困难的点就在于:太小了,辅导书压根看不了!   “找谁呀?”包淑英问。   “小萧,妈你还记得吗?就宋致远老乡,长得挺好看那姑娘。”   包淑英想了想,努力从回忆里扒拉出这么个人,“那挺好的,我看着是个很聪明的姑娘。”而且脾气跟女婿也很像,这样的人估计跟小猫蛋更好相处。   没看猫猫现在就喜欢扒着她爸嘛?女婿多冷清个人啊,一回家就抱着闺女“猫猫长”“猫猫短”的,这家里就属他最惯孩子。   说动就动,等绿豆饼出炉,安然给拿上几个,带实验室去。今儿大家伙都休息,只有萧若玲、杨宝生和宋致远留守,好像平时守得最多的也就他们仨。   “嫂子。”杨宝生抬头,笑了笑。   “诶,怎么又是你俩值班?没事就回去休息吧,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这小伙子是越来越瘦了,离家千里,又没个知冷知热的对象,怪可怜的。   安然在心里说,还是得帮他留意些,看有合适的未婚女青年,给他介绍一下?一个不成就再介绍几个,相得多了,总有能看对眼的。   这年代的婚姻不就是这样吗?尤其在实验室又只有俩姑娘的情况下,想要内部婚姻那是几乎不可能的,只能往外发展,多介绍几个,双向选择。   想着,安然就说:“小杨你找对象有啥要求不?咱们工会有几个姑娘,要不介绍你认识认识?”   原本以为杨宝生会红脸,谁知他的脸色居然淡淡的:“不了,谢谢嫂子,我现在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哪能不考虑呢,年纪也不小了,成家和立业又不冲突。”安然像个五六十岁的过来人一样说。   “不了,我真的不考虑。”小伙子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但瞬间就压下去了。   即使很快,很短暂,安然也注意到了。心里觉着怪怪的,即使受了点“情伤”,杨宝生这变化怎么就这么大呢?   更何况,李小艾就没跟他谈过,他只是单方面的喜欢,也不存在伤不伤的。莫非是有什么事打击了他?   安然不由得想到了房平西,这个人做事是很不留情面的,如果他俩对上,难道是房平西说了什么伤人的话?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当然,也有可能房平西就压根不把他放眼里,用那种看蝼蚁一般的眼神看他,这或许比语言更伤人。   把绿豆饼分给他们,又跟萧若玲约好明天上家里辅导安文野,安然就跟宋致远一起走出实验室。   男才女貌,一双璧人,走在路上肯定是众人焦点,更何况俩人这几年在厂里也算风云人物,认识不认识的都得叫声“宋厂长”“安主任”,安然忽然有种自己是厂里风云小老太的错觉。   “喂,宋致远,你闺女可争气呐,人直接考了他们那个年龄段的全市第一名,你是不是要有点表示啊?”   宋致远挑挑眉,喜色溢于言表,“好,猫猫好样的。”   “那不也是我教得好嘛?”   “嗯。”不得不承认,妻子是个好妻子,好母亲。但他也不会说啥,只是想了想,小声问:“决赛什么时候?”   “八月中旬。”   “那到时候咱们出去旅游吧。”   这个词可是稀罕得很呐,也就陈六福包淑英那样了无牵挂的人才敢想,才有机会去。他们这一大家子,孩子要上学要吃饭,两口子要工作,除非哪一天手里有一大笔积蓄,同时他们的工作都能撇下,儿女也放寒暑假。   “就去省城怎么样?猫猫不是还没去过嘛。”几年前去一次海城走马观花都让她念念不忘至今,要是能去痛痛快快玩十天半个月的,那得乐成啥样啊。   宋致远仿佛已经看到他的猫猫挺着小胸脯,呱唧呱唧满大院招摇的小模样。   安然也想到那画面,笑起来,“得吧,那就不管,咱们请几天假,带他们好好玩玩。”顿了顿,“对了,杨宝生你还是稍微注意一点,他最近情绪很不对劲。”   “怎么?”他人瘦,影子似乎也要比别的人长一点,腰背挺直的样子看着就像一根标杆,居然说不出的好看。   “我也说不上哪儿不对,反正你多留意点吧。”本来她有点怀疑,既然上辈子有叛国者,而这辈子的萧若玲看起来又非常不像的话,会是谁呢?其实,怀疑杨宝生有点残忍,他真的是个很努力的贫民子弟,他们家出这么个人才实在是不容易,安然不忍心把他往坏处想。   平民,甚至贫民出身的子弟,想要上升真的不容易,安然一直对杨宝生挺有好感,想要帮他一把。   “在你的梦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然一愣,这个人或许是因为保密,或许也是存在感不强,上辈子她真没印象,遂摇头。   宋致远也不纠结,走了几步,“那贺秘书呢?”   安然分神,差点踩了个狗啃泥,“他怎么了,他不好吗?”   “他应该好吗?”   安然心虚,明明那是离婚后的事了,可现在被他问起来居然有点心虚,“我不知道,看你们关系越来越好,他应该是个不错的同志吧。”   这倒是事实,明明完全两种性格的人,居然能处成无话不说的挚友,也是缘分。当然,主要还是得益于贺林丰的能干,他这个秘书真的比姚刚要称职几条街,他能从衣食住行和工作方方面面替宋致远打理得井井有条,几乎是只要宋致远一个眼神他就能领会,并将之贯彻执行到底的人……安然始终坚信,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贺林丰上辈子的成功绝不是偶然。   “爸爸妈妈,绿豆饼哟,我吃了三个啦!”小丫头手里还拿着半个,表皮软酥,酥得掉渣,芯子又软又糯还又甜,别说小孩子,就是宋致远也一口气吃了四个。   倒是难得有除了红烧鱼之外发现他这么喜欢吃的东西。   对于能去省里参加比赛,小猫蛋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开心,毕竟她现在只想多吃几个绿豆饼,挣点钱给妈妈多买点猪油,多做几次酥酥的绿豆饼……而已。可当听说到时候能去省城旅游几天的时候,她的兴致立马就来了!   跳下高板凳,拍拍手上的碎屑:“妈妈,书在哪里?我要学习。”   安然:“……”   宋致远:“……”   ***   第二天,萧若玲一下班就来了,只不过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三条小尾巴。   小石榴最近又长高不少,天天兔子似的蹦跶着走街串巷,皮肤退去病态白,看着倒是很健康。丽娟还是痴痴傻傻的样子,但至少她没有暴力倾向,石万磊和小石榴每天耳提面命不能打人不能骂人,只要不说话,她看起来其实也跟正常孩子差不多。   第三条尾巴是安然也没想到的——房明朝。   只见他穿着一个“资本主义”小马甲,还有一双大头皮鞋……光这两样,就挺不招铁蛋为首的野蛮派待见,结果他一进来,小猫蛋就哥哥长哥哥短的尾随上去,铁蛋看他就更不顺眼了。   安然警告:“包文篮,穿啥是别人的自由,我可警告你,不许因为穿着打扮攻击别人。”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女的就喜欢这种男的。”他看着围着房明朝转悠的妈妈、妹妹、悠悠、小石榴和封丽娟,真没劲。   安然想拧他乱说话的嘴巴,他溜了。   不过,房明朝倒是很懂事,在别人家里也不乱翻乱动别人东西,阿姨给倒水拿零食还会说“谢谢”,双手接过,写作业的时候也很耐心的教妹妹们,反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听见萧阿姨讲数学,他也很有兴趣,乖乖坐着听了会儿,发现听不懂。   萧若玲跟安文野倒是很投缘,她的讲课内容就像加了密一样,只有安文野能听懂。倒不是说她故意只想给小野开小灶,想要撇开其他人,而是她们一直以来的交流方式就这样,一对一的,别人插不进去那种。   更何况,她讲的内容对普通孩子来说太高深了。   安然很喜欢明朝,不想他再因为穿着被人孤立,把他叫到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明朝啊,你这衣服是谁给买的?眼光真洋气。”   “张阿姨给买的。”他还怕安然不知道张阿姨是谁,“就是我们家保姆阿姨,人很好。”   跟安然想的差不多,他的衣食住行都是保姆一手安排的,“咱们这边还没人穿过呢,但有时候太新奇了别人可能不是太能接受,他们在学校里没少欺负你吧?”   房明朝愣了愣,“阿姨怎么知道?”   安然笑笑,他再聪明那也只是个孩子,那姓张的保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个年代孩子穿衣服好不好看没有合不合适重要,最近虽然开始拨乱反正了,但难保还是有些孩子会模仿以前的红卫冰,搞点小小的政治斗争。铁蛋他们虽然不喜欢他,但只是背后议论,可其他人就难保了。   “以后还是别穿了,阿姨觉得你穿这个没有穿军装好看,不行阿姨给你做身绿军装吧。”   “真的吗?谢谢阿姨!”这时候能有套绿军装那是多么风光的事啊,他一直挺羡慕包文篮的,他有两身可以换着穿呢!   既然话都说出去了,安然肯定只能做啊,她现在手里没多少布票,但包淑英老两口用不了,给了她好几张,正好可以攒攒给他做一身,房平东在这边其实也挺苦的,整天要么就在山肚子里,要么就在水底下,做的事又必须高度保密,他跟宋致远关系也不错,安然就当是帮衬一把。   但这事得做好才能让铁蛋知道,不然他得炸。   萧若玲虽然是搞化学的,但数学也不差,只要肯慢下来,应该还是有人能听懂的,可偏偏她的假“闺女”小石榴也是个例外。   小石榴上了半个月一年级就被老师无情的塞回幼儿园大班去了,因为她不仅啥也不会一问三不知,她还脾气暴躁,仗着敏捷的身手和惊人的弹跳能力打遍全校无敌手,那半个月里石万磊被班主任找了两个礼拜,不是她跟谁打架了就是她又怎么捉弄小男生了。   这孩子,老师也想不通她为啥就那么喜欢捉蛇和虫子,那拇指粗的老麻蛇她捏着脖子就去吓人,再凶的男生也招架不住啊!有一次班上经常把女同学欺负哭的男生居然看见她脖子上盘着一条红脖子的青蛇,当场就差点吓得尿裤子,听说一连几天做梦都是那画面,再也不敢欺负女生了。   石万磊又不好把她的经历说出去,毕竟他也不敢保证班主任能守口如瓶,万一有第三个人知道,她在学校的处境只会更加困难。   还是安然想了个办法,让她转学来红云幼儿园,从大班开始念起。一方面嘛,也是能帮她打个好基础,有了基础以后才能循序渐进,不然一来学的就是她完全摸不着头脑的知识,肯定越学越没意思啊,到时候过早的丧失学习兴趣。   这辈子也就跟学习无缘了。   另一方面,安然也是想着她跟小猫蛋和枣儿一个班,也能有个照应,小猫蛋还是能劝住几句的,即使劝不住,她也会知道想办法。   谁承想,她这一去,就成了整个红云幼儿园的风云人物——太能打了!   以前,她还只是动作敏捷,爱跑爱跳一点,这几个月跟着跆拳道黑带四段的萧若玲,你就说吧,能好?   她现在已经是熟练掌握了【斗】【殴】技巧的八岁大女孩,在一群冒鼻涕泡的小豆丁里,那是如鱼得水,幼儿园的扛把子!   不过,扛把子的数学也不太行,这不,萧若玲讲了半天问听懂没,只有小猫蛋答应,她依然睁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甚至她总觉着黑花在冲她招手,白白也在叫她出门玩,就连下蛋的老母鸡也分外热情。   萧若玲:“……”   ***   没几天,房明朝的绿军装做好了,安然打算给他送去,顺便去看看那个姓张的保姆,经历过两次坏保姆之后,她觉着还是得多留个心眼。房平东在军区,十天半月也不回一次家,房明朝和保姆住在军区大院里,离房平西的军垦农场也很远,爹顾不上,叔叔也管不着。   小猫蛋这是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问了好几次到了没。   终于在问到第八次的时候,她们终于到了。   军区大院警卫员看她们眼生,又出示不了证件,就给房政委家挂了电话,说:“你们稍等,房政委家保姆出来接你们了。   “妈妈,'房政委'是明朝哥哥的爸爸吗?”小猫蛋吃完一根冰棍儿,手里拿着棍子玩。   “对,就是大房叔叔的哥哥。”   “大房叔叔啊……”她也学着大人语气,“我可不看好他。”   “为什么呀?”安然是没想到,每天一个成长小惊喜,这丫头现在学会使用“不看好”了,这个词汇是她和宋致远常用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她学到了。   “他亲小艾阿姨。”她捂着眼睛,显然这个话题让她害羞了,她的声音特小,只有妈妈能听见:“可是,可是阿姨都不喜欢他,不让他亲,他讨厌诶……”   安然:“……”原来如此。   她就说呢,怎么去年小艾前脚刚跟她说不想谈对象,第二天他就找到办公室去,十分肯定她会跟自己谈了,原来是强取豪夺啊……   不是,安然怎么心里老不得劲呢?虽然她也跟着小女生看过不少强取豪夺的小说,可真的不是很能欣赏那种霸总,因为在她看来那不是爱,是不尊重,对女性的不尊重,对爱情的不尊重,其实很多时候是打着爱情的幌子满足私欲。   可看小艾现在坠入爱河的模样,她反对有用吗?就像萧若玲喜欢石万磊,她反对有用吗?她不是没劝过她们,苦口婆心,推心置腹。   没用,她们只会越陷越深,虽然她们保证工作还是工作,不至于做出危害工作的事,可安然担心的不是工作,而是觉着她们需要更优秀的男同志来配,而不是他们那样的“歪瓜裂枣”。当然,石万磊是朋友,她更不能说啥,所以她现在的心情不太好。   然而,更让她不爽的是,出来的保姆居然是她的熟人,哦不,仇人。此时的张怡才三十出头,不比她大几岁,以后说不定还比她年轻,因为她安然女士在外头拼死拼活,她拿着安然的钱,住着安然的大房子,坐着安然的小汽车,还打着安然的孩子。   这就是上辈子教坏宋虹晓的保姆!   张怡穿着一身非常时髦的的确良衣裳,乌黑的头发梳成两个麻花辫,脸上甚至还擦着一层薄薄的鸭蛋粉,看起来十分洋气,哪里像是给人当保姆的人?当然,她也不是从农村来的,她以前跟安然说的是,她家原本是省城的,嫁给阳城一个普通工人,工人工资低,她为了减轻丈夫负担才出来当保姆的。   一开始也不住家,只是白天帮忙带孩子,晚上就会回自个儿家的,安然每天晚上都有时间跟宋虹晓说会儿话,看看她写的作业,关心一下白天保姆对她怎么样,后来张怡跟丈夫离婚没了去处,安然出于同样是离异女人的“同病相怜”,让她搬来家里住,顺便能更好的照顾孩子。   就是这一住,她跟宋虹晓的关系越来越好……安然摇头,收回自己的思绪。上辈子等她知道张怡教坏孩子的时候,宋虹晓已经出国了,那时候她被躺进ICU的宋虹晓搞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收拾她,等宋虹晓抢救回来的时候,张怡已经消失了。   仿佛一滴水汇入大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报警,警察按照她提供的身份证信息和住址信息,查无此人,她心里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花重金让私家侦探去查,也只是说查不到这个人。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消失得这么彻底?当时她没往别的方面想,只以为她是早有准备留有一手,把痕迹擦干净的,后来一想,应该是宋虹晓帮着藏匿。   她总是能第一时间知道自己的动向,私家侦探找她问线索的时候她支支吾吾不肯说……这些都是自己不愿承认的疑点。   “你好,请问是你们找房政委吗?”张怡来到跟前,笑得十分温和。   但这种温和又不是让安然提不起好感的那种故作温柔,而是像一个懂事明理的、有教养的知识女性。   这样的女性,别说男人会有好感,就是同为女性,安然也曾经打心眼里喜欢过她。   “同志你好?”张怡笑着摇了摇手。   安然迅速回过神来,心里恨得都能喝她血了,面上却笑眯眯的,“你好,是的,我们来房政委家找房明朝。”   早在二十米外,张怡眼睛就把她们打量过了,“那麻烦二位随我来吧,我是房政委家保姆,房政委今天正好也在呢。”   她倒是很大方的介绍自己身份,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尴尬,进退有度,不卑不亢,真是一个很容易收获别人好感的女同志呢。安然收起一开始的轻视,上辈子没法报的仇,这次就从她开始吧。   于是,安然就表现得像一个急于跟房政委家打好关系的人一般,一路上好奇而不失礼貌的打探房家私事,只要控制好度,她也能让这个女人讨厌不起来。顺便再聊几句她的私事,哪儿人呀,来阳城多久了,住得习惯吗,哪天有空记得要去二分厂找她玩,一副很想跟她打好关系的样子。   果然,张怡虽然说什么都还是很克制的,但说起私事对她是真的松懈了不少。   不就是一个巴结房政委的女人吗?而且看样子不是她巴结,是替家属巴结,那就正好了,不然这么漂亮个女人她还不放心呢。   进门,房家父子正好从书房出来,“安阿姨?妹妹。”   “明朝哥哥,房伯伯。”小猫蛋也很大方,反正都是见过的。   张怡倒是很诧异,没想到这小姑娘很有见识嘛,一般人来房家,首先就得被这独栋小洋楼给镇住了,更别说还有里头这么多名贵家具,而且看样子小姑娘跟他们很熟,莫非是经常来往的?主要是她也是两年前才来房家的,对于他们以前的关系也不能说百分百了解。   “房政委。”安然打了声招呼,就跟房明朝说话去了。   房平东是个很普通的男人,应该是才三十出头,但看样貌要老成一些,他也只是客气的点个头,就安排张怡:“你去买点菜,留小安她们在这儿吃饭。”   张怡心头一跳,“小安”……莫非……不过,她面上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好,你想吃什么?”   这句话问得十分自然,自然得就像一起生活过很多年的夫妻。   安然一面拿着绿军装给房明朝比划,一面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这个张怡倒是很会来事嘛,上辈子也是这样跟她说话,总给她一种“好姐妹”的错觉,可对男主人这样说话,就有点过了。趁着她出去了,安然问房明朝:“明朝,这个张阿姨平时对你很好吧?”   “嗯。”小伙子眼馋绿军装很久了,他父亲所在的部队,番号不详,不然也可以给他借一套过过瘾,当然以房平东的职业操守,哪怕是能外穿的他也不会拿回来。   学校里谁要是穿上军装,再戴个带五角星的帽子,挎个绿书包那就是最风光最潮流的打扮了,其实他也曾向张阿姨提过,能不能给他做一身军装,但张阿姨以对爸爸影响不好为由拒绝了。说怕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他爸爸从部队里带出来的,要是有人去举报就不好了,还是穿简单点好,至于皮鞋和马甲,那肯定不能穿太差给爸爸丢脸啊。   房明朝表现出来的懂事和成熟并非他真的心智老成,而是从小的教养和规矩所致,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呢?   安然就这么简单的几句就套出话来,心说两辈子了这张怡还是一样的坏啊。   房平东十天半月不回家,她把孩子误导成啥样还不是她几句话的事?穿点马甲和皮鞋其实也没啥直接的,实质性的损害,因为孩子们哪怕看不惯,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可这种背后的指指点点和排挤……一个孩子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心里能开心?   一旦不开心,对上学就没了兴趣,甚至多了畏惧和厌恶。   要是真对孩子好,就要想着他在同龄人、在学校里的处境,而不是事事以“替爸爸考虑”“注意影响”为借口,绑架孩子自由选择的意志。   听宋致远说房平东十六岁参军,一直待在部队里,做事风格应该是比较直接的人,与其跟他绕弯子,耽误时间,不如直接点破。“小野你跟哥哥玩好不好?妈妈跟伯伯商量点事情,如果张阿姨买菜回来,你就叫妈妈一声好不好?”   安文野是谁呀?那可是妈妈的得力助手哟!   安然上楼,来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房政委,我方便进去跟你说两句话吗?”   “进来。”房平东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腰杆挺直。虽然相貌平平无奇,但自有一股正气,让人发自内心的佩服。   “谢谢小安,我平时也没时间关注明朝,多谢你帮他做衣服。”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她坐。   可安然并不想久待,这位房政委上辈子是没在她的人生经历里出现过的,要不是同情房明朝,安然并不想与他有过多接触。毕竟,宋致远身份特殊,她还得注意影响。   “是这样的,我今天来,是有个小事情需要向你反应,明朝在学校似乎有点不愉快,孩子跟您一样,是铮铮男儿,不爱跟人倾诉,但我听我儿子说过,他在学校里受到一些同学的非议和排挤。”   房平东果然正襟危坐:“真的吗,我居然不知道。”   安然点头,“您想知道原因吗?”   “请说。”   “同学间都在说他穿资本家马甲和皮鞋。”她特意加重“资本家”三个字。   果然,房平东的脸色有点难看,虽然还在极力忍耐,但他一个共和国军人,最厌恶就是资本主义享乐作风,他大半生艰苦奋斗,勤俭朴素,别看现在住的房子不错,却不是他私人的,而是当地给配的,就连里头的家具摆设也是配套的……哪成想自己唯一的儿子居然是这样堕落。   “你的消息准确吗?”不过,他也没立马就下去质问儿子。   “准确。”安然顿了顿,看来她试对了,房平东其实比他弟弟更让人敬佩,“但那些都不是他喜欢的,您知道他想穿的是什么吗?就是跟他的父亲一样,头顶五角星,身穿绿军装,戴上大盖帽,肩扛红肩章!可是,却有人不让他穿军装,不让他背绿书包,每天醒来床下就放着一双高档皮鞋……“   房平东的神色先是动容和欣慰,后又变了一变,很明显他知道安然说的是谁。   “您说,您作为军区政委,您的儿子穿一身外头流行的小绿军装犯法吗?”   房平东摇头。   “可就是有人告诉他,作为您的儿子他不能这么穿,是他不配吗?”安然也豁出去了,这样的大忙人,鬼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下一次再见是啥时候,“您为国家为社会奉献了青春甚至随时做好奉献生命的准备,谁让您的儿子不配穿绿军装,谁就是阶级敌人,您说对吗?”   房平东可没被她的上纲上线糊弄住眼睛,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张怡,可她是组织选的,经过政审和考核的,我绝不会担心你说的问题。”   安然气结,“不是,你再好好想想?我也没说她一定就是阶级敌人,我只是说你看你在家的时候明朝的穿着就很正常,可你一走,他就穿上了那些……你就不会自己擦亮眼睛想想吗?”   “在外和在家穿着不一样这是正常,如果你还要纠结这个问题,安然同志我怀疑你是不是阶级斗争工作做多了?”   因为安然最近跟着市委组织的工作组到各个单位调查冤假错案,还真揪出好几个真正的阶级敌人来了,所以安然可以肯定他这话是在讽刺她?   安然心说,刚开始还觉着他懂点道理,能说得通呢,原来也不过尔尔。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直接跑上来说这些话也挺自以为是的,要知道他是这种人,就该再想个委婉的法子,现在搞得不上不下挺尴尬的。   而且,看他对张怡深信不疑的样子,安然不得不怀疑,这俩人之间会不会……倒不是她思想龌龊,而是张怡就不是个普通女人,她有无论男女所有人都喜欢的大气和分寸感,有不错的样貌,关键房平东还是个鳏夫。   虽然没见过他的原配,但通过明朝的样貌气质可以判断,那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女同志。果真,原配再漂亮再气质又怎么样,人走茶凉,男人都是经不住身边的解语花的,哪怕这朵解语花无论外貌气质还是家教被原配甩出几条街。   所以啊,女同志们啊,自己活得好,活得漂亮比什么都重要,想要让男人挂念以前的夫妻情分善待孩子,真正做得到的又有几个?哪怕是房平东这样的铁血男儿。   想想就来气,安然气哼哼离开书房,没说几句话就带小猫蛋走了,看来房明朝这事想要让当爹的上心是不可能了,她得让宋致远或者房平西去找当爹的谈一谈,虽然让男人们掺杂这种事情不是她的风格,可没办法,她实在是喜欢明朝这孩子,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张怡祸害。   她一外人自己家事情还一箩筐呢,偏偏还要把时间浪费在操心别人家事上,她容易嘛!谁让房平东眼睛被女色给迷惑了呢?   眼睛……忽然,她想起个事,刚才在书房里,房平东一直在看着她的眼睛?   按理来说,他表现得这么有分寸感,说话也很克制的人,不应该一直盯着自己朋友的妻子看才对。 第79章 三更合一   “妈妈, 张阿姨还没回来,为什么我们要走呀?”明朝哥哥有好多好多小人书呢,还说可以借给她看。   安然肯定不会当着孩子吐槽房平东, 只说忽然想起家里有点事, 需要先走一下, 以后有机会再带她来玩。   可走在路上,安然仔细回想, 他盯着自己眼睛看的时候,好像就是在她说到张怡是阶级敌人,并准备把她往阶级敌人上引的时候,房平东忽然就很严肃的说, 这是组织上审核过的人选……然后才话锋一转。   本来, 前面听到儿子在学校被人排挤时, 他是有动容的。   爱是藏不住的,就像宋致远, 他再是金刚钻直男, 再工作狂, 可对着女鹅不也“小猫猫”的叫?   房平东对明朝的爱也是真的,藏不住的。   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 不是无意,也不是威胁,就这么直勾勾看着, 也没有失态, 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可他对她有什么可暗示的呢?眼睛代表注视,视线,对,监视!他的意思应该是要暗示她, 有人正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而不让她上纲上线,也不让她质疑组织的安排,其实是保护她,让她不要说错话,莫非是因为他知道这话会被别人听见?可张怡已经出去买菜了,俩孩子也不可能偷听……莫非,他的家里装了窃听器?!   安然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房平东可不是普通工作人员,他是正旅长级别的军官,还是负责整个部队思想政治工作的,居然被人窃听?!   可他的样子,又像是知道的。   如果他知道,并且没有反击,没有拆除的话,是不是说明他知道是谁安装的,并且完全清楚对方的目的?   想到这些,安然忽然就挺后悔,自己刚才还把人家想成啥了,说不定人手里还在布更大的局呢,自己差点坏了别人的大事……如果真是为了保护她,那她可真是有点不识好歹。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去旅游呀?”小猫蛋牵着妈妈的手,很是期待的问。   “等你过完生日一个月吧。”   “过生日呀……”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下下个礼拜就过生日了,那岂不是很快?   “别问啦,你这是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过生日是吧?”一天要问十次不止。   “嗯呐,我知道度日如年的意思,我就是每一天都很开心,像过年一样,对不对妈妈?”   安然嘴角抽搐,小丫头最近很会望文生义啊,还得让别人也跟着她望文生义才行。   不过,今年是她五周岁生日,过完就吃六岁的饭了,又是已经上了学的,在往年几个好朋友之外,她又多了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应该请大家伙来家里热闹一下。   安然别的没有,但花几块钱,做点好吃的,做个生日蛋糕,却是可以的。到了那天,宋致远也提前调好休息日,把工作安排好,就一家子开开心心的忙活起来。   小猫蛋在大院里有四五个好朋友,再加小石榴和丽娟,班上的同学,铁蛋也带来了三个好朋友……得吧,光孩子就得满满一大桌。   到了那天,安然正准备打扫卫生,又被单位叫走了,她只能把打扫卫生布置房间的事交给宋致远。幸好,也没啥大事,一会儿就转回来了,把做蛋糕的材料准备好,自个儿用大料调了个卤水汁儿,卤上一只小母鸡,二三十个鸡蛋,等肉蛋卤好,汤里飘着厚厚的油,再下点莲藕土豆木耳竹笋和豆腐皮……那味道绝了,既有卤味又有油,切小块端游戏室里,给他们吃个痛快。   卤鸡和卤蛋当然是要正餐才能吃的。   蛋糕烤好,宋致远居然破天荒的说,奶油裱花他来做,让安然歇会儿。   安然心想:不就几朵花嘛,他好像很擅长画图,那画花儿应该也不成问题吧?他做事历来靠谱,会就会,不会就不会,主动揽下工作,那肯定是有把握的。   安然倒不担心他误事,也就忙别的去了。   结果,等她把饭菜做好,伺候着一群小祖宗们吃好,又玩了一会儿,他们就迫不及待问啥时候吃蛋糕了,去年铁蛋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就吃过,一直念念不忘呢。   千呼万唤的生日蛋糕端出来,原本安然以为会是只小老鼠,猫蛋属鼠嘛,再不济也应该是几朵可爱的小花儿吧?   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宋大工程师居然画了满满一面的x轴y轴抛物线πrs…………+-×÷≠≈≥∑……以及很多安然也要想很久才能想出来的数学符号。   对不起,有些符号她还不一定认识。   安然:“……”   她真的理解不了这种金刚钻直男的脑回路,即使要宠闺女,你画个小兔子小熊猫跳舞的小姑娘或者小钢琴大提琴的它不香吗?你给整这些玩意儿!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安文野很喜欢,非常喜欢,还拽着他问,哪个符号是啥意思,怎么用……得吧,一大桌子小朋友,就眼巴巴看着他俩聊数学,就是不吹蜡烛不切蛋糕。   铁蛋:“……”心好累。   小石榴:“……”就想吃口蛋糕我容易吗我?   廖星月:“……”原来小野的爸爸是个数学老师呀,以后可得绕着走。   房明朝:“……”有点意思。   宋致远用他工科男的手艺,给闺女用奶油画了个鬼画符的蛋糕就是他给闺女的生日彩蛋吧?所有小孩这么想的同时,又都同时觉着小野这个老爸有点怪怪的。   画面太尴尬,安然怕自己脚趾头抽筋,安然掩面,逃往厨房。   这一晚,安文野可是兴奋坏了,她觉着她爸爸真爱她,世界第一宇宙无敌爱,不然怎么会画那么多有趣的从来见过的符号送给她呢?   不过,妈妈也爱她啦,毕竟妈妈给她送了一把超漂亮的小算盘呢!红花梨算框算珠,黄铜包边的,而且还是十七档七珠的,别提多好看啦!   有了这把精致的小算盘,她以后就能挎书包里上学啦!   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送了礼物,有手工做的小布兜兜,可以用来装糖果花生,小石榴姐姐送了一截蓬松的松鼠尾巴给她,说是某一天在树底下捡到的受伤小松鼠,尾巴断了接不上了,只是把它的伤治好放归山林,尾巴就留下给她做纪念了。   安然:“……”她闺女怎么老收到些莫名其妙的“礼物”!   倒是铁蛋比较靠谱,直接用私房钱给妹妹买了一个陶瓷的小老鼠存钱罐,老鼠耳朵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尾巴长长的,惟妙惟肖。只要把钱从小老鼠背后的口子塞进去,想要拿出来就得把罐子砸烂。   “不,这是哥哥送的礼物,不能砸烂……我,我可以不花钱哟。”她吓得一把抱进怀里。   铁蛋那个嘚瑟哟,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他就说吧,这家里跟他最好最亲的还是他妹。   也就是从五周岁这天开始,安文野正式跟爸妈分房睡了,宋致远虽然挺不舍,但心里又有点窃喜,这样就不用每天都要熬到她睡着再过夫妻生活了,同时心也不用再悬着怕她中途醒来了。毕竟,以前每一次他都是想好她要问“爸爸妈妈你们在干啥”的时候要怎么回答了。   闺女头也不回的抱着自己小枕头小被子去了,父亲也是“终于把你熬走了”的神情,只有安然是真正带点小伤感和焦虑的。   宋致远“埋头苦干”半天,见妻子不是很投入的样子,中途还让他停下听听是不是闺女在哭……索性只能草草了事。   “你这叫分离焦虑。”他像个怨妇一样。   “你不焦虑?不焦虑刚才是谁好声好气跟她商量能不能下个月再‘搬家’的?”   宋致远神情有点不自在,“那我不也是……哎呀算了,她能独立是好事。”   安然本来心里就烦,现在又被他个甩手爹教育,顿时爬坐起来:“算啥算,你一年在家几天,你为孩子做过多少事啊,自从出生我还没跟她分开过呢,以前我坐月子里就漫山遍野挖天麻我都兜着她去,我哪天要是感受不到她的声音,她的呼吸我就难受……”   她们,是分离了两辈子的母女,他根本不会懂。   宋致远闭麦了,不敢撞枪口上,但该解释的他还是要垂死挣扎解释一句:“我没抛弃你们。”让她们过苦日子确实是他的不对,他很想道歉,又觉着一句“对不起”太轻,配不上她们受的苦。   安然“哼”一声,不搭理他了。   一会儿,宋致远又腆着脸凑过去,“还生气呐?”   “不气了。”冷静下来,其实也不气了,有啥好气的,她本来也不是爱翻旧账的人,就是一涉及到安文野的事就忍不住。   宋致远松口气,“对了,上次你让我帮你问问房平东的事。”   安然顿时来了精神,一个翻身坐起来,“怎么说?”   原来,最近宋致远和房平东因为铀矿开采的问题,接触不少。虽然这种大项目是上头直接委派专业人员来开采的,但宋致远作为第一个发现并上报的人,房平东凡事都要问问他意见,一来二去接触倒是比跟房平西还多。   “他的事你别管了。”   安然一愣,“为啥?”   宋致远欲言又止。   安然最受不了这种磨磨唧唧,掐他一把,“你倒是快说啊,是不是真的有人在监视他?”   “是。”   “他知道是谁,对不对?”   “对。”   “是谁?”   宋致远摇头,“他只说是家事,你就别问了。”   安然大失所望,其实她还有点期待会不会跟张怡有关,这样的话她拿下张怡的理由就更充分了。如果是家事,那还真不好探听了,男人之间的友谊也讲究边界感和分寸感,逼着宋致远去问人家不愿说的私事,这不是把宋致远往长舌妇的路上推嘛。   两个人默默无语,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其实耳朵都支楞着,听着隔壁房间呢,也不知道闺女害不害怕?害怕了会不会哭?可千万别哭着自个儿睡过去啊。   那得多可怜啊。   好容易睡着,安然也睡得不大安稳,隐约听见床响,估摸着是宋致远过去看闺女有没有踢被子,可等了小十分钟还没回来,她躺不住了,赶紧过去一看。   天热,安文野只盖着一点小肚子,依然热得满头大汗,老父亲就坐在窗边,用蒲扇给她轻轻的,一下一下的扇着风。   他哈欠连天,穿着个背心,整个人很瘦,手臂上却有点微微的肌肉。开着台灯,一手拿着书在看,一手摇扇子……那画面,安然有点眼热。   宋致远,其实已经在很努力的做个好父亲了。   ***   在安文野的记忆里,这个夏天她过得十分开心,不仅是因为她独立拥有了一个大房间,还因为她们全家马上就要开启第一次旅游了。   八月十五号,宋致远和安然请好一个礼拜的假,带上俩孩子,俩孩子带上他们朋友的各式祝福和嘱托,坐上大吉普车,这就上省城去了。   石兰省平均海拔1800米以上,阳城市海拔2600多,平时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一路靠近海拔只有1400的书城时,安文野就发现这树怎么越来越多还越来越绿了呢?   不仅绿,还多,阳城市大部分是干涸的黄土地,海子边才有红土,但越是接近书城那土壤似乎也颜色越深,她惊讶得“哇哦”叫,扒着窗玻璃一面看一面惊奇。   当然,安然实在是被她一个又一个问题难住了,就换她去开车,让宋致远陪他们坐后排,给她答疑解惑。   如果坐火车的话,从阳城市到书城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但开车就必须两个多小时,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饭点了。   胡文静已经提前告诉她婆婆,高美兰不许他们去住招待所,必须让他们全家去市委大院里住,因为她和严斐保姆三个人住着一栋独栋洋房呢!   安然也就不跟她们客气了,直接把车子开到市委大院门口,保姆王阿姨已经早早的等在那里,他们双方没见过面,但她从早上十点钟就在那儿守着,一旦看见是阳城来的车,操着阳城口音的那就必定是高书记的朋友一家了。   小猫蛋兴奋了一路,刚进书城却睡着了,感觉到车子停下来,她揉了揉眼睛:“妈妈,我们到严奶奶家了吗?”   忽然,小手就被人拉住,那只手跟她一样软软的,小小的,她确定不是爸爸妈妈,也不是哥哥。   “姐姐,我是严斐。”   严斐只比她小一天,虽然也是五岁,可个头看着却像六七岁的大孩子,留着个解放军一样的平头,穿着海魂衫和军装裤,挺直得像一棵小松。要不是五官还能看出是严厉安和胡文静的儿子,安然下巴都快惊掉了。以前怯怯的,奶兮兮的小男娃,居然就有点小少年的意思了!   主要是周身的气质,退去了那股娇气和羞怯,变得很坦荡,还有点坚毅……这变化,说脱胎换骨也不为过啊!   小猫蛋也是傻眼片刻才反应过来,居然有点害羞,大概是为自己居然没认出这个好朋友而愧疚。   安然看着也是想笑,一路上猫蛋胆子可大啊,结果才见着严斐就怯了,看来自己教的还是没高美兰教的好,“好了好了,小野不是饿了吗,咱们进去看看奶奶下班没,好不好?”   想起吃的,小丫头就来劲了,反手握住严斐的手,哒哒哒就往院子里冲。   高美兰分到的房子远不如房平东的“豪华”,只是一栋白色的三层小楼,也是满满的西洋风格,窗户都是弧形的。据说也是当年R军高级军官留下的,解放后一直是省城政府要员的住宿地,里头的摆设倒是很朴素,毕竟公家只提供房子,家具得自己置办。   严斐带猫蛋上二楼,进了他的卧室,“姐姐我给你看个东西,你闭上眼睛。”   安文野最喜欢惊喜啦,不仅闭上眼睛,还很虔诚的用手捂住。只听“哐当哐当”几声,严斐就叫她睁开眼睛。那一个个抽屉里,装的居然是五颜六色的糖果,一颗颗整齐的排列着,亮晶晶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哇哦!”   “这是水果味糖,有橘子味的,葡萄味的。”   “是我最爱的味道!”   “嗯呐。”严斐终于露出点害羞的笑容,像很小心的做了件事终于得到家长夸奖一般,“这是奶糖,那边的是巧克力。”   其实这些糖安文野在家也是经常吃的,可在阳城市商店买到的跟他平时自己一颗一颗收集起来的真不一样,就连糖纸也不一样。   她叼着一颗,“弟弟也吃。”   “我不吃,姐姐吃。”他真的像个小大人一样,看着她,看着就要吃完一颗,立马帮她把下一颗剥好,还给递毛巾好让她擦手擦嘴,眼看着吃到第五颗,他就会像大人一样说不能吃了,吃多了就吃不下饭了。   小猫蛋以前跟他在一起玩那都是当照顾人的姐姐,现在忽然角色完全颠倒了,她虽然挺享受,可心里总觉着有点遗憾。   唉,怀念以前那个走哪儿都拽着她手的弟弟。   一会儿,高美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秘书,俩人一路走一路说话,主要是她说,秘书负责记录,“哎哟小安你们到一会儿了吧?”   “刚到呢婶子,您先忙。”安然可不敢打扰大忙人。   “工作嘛,哪有忙完的时候,小刘你先回去吧,事情就按我说的你写个方案出来,明早九点过会。”她一面把公文包放门口的柜子上,一面交代着。   安然算是见识到了啥叫大忙人,她在阳城虽然也是一人分三人用,宋志远虽然也忙,但都不带这样的。   “要不是你们来,咱们高书记今儿可没时间回家吃饭,要吃也是跟刘秘书一起吃,边吃边说,有时候饭都冷了也说不完呢。”保姆笑着说。   高美兰无奈笑笑,但她实在是太严肃了,即使是笑也不会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反而像一个严苛的班主任。   安然细心的发现,她的两鬓居然多了几根白发!离开阳城的时候还没白呢,说明这两年真的太累了,不仅身体累,心更累,毕竟一个从地方上调上来的女同志,忽然当了市里的一把手,她必须用能力和魄力服人,要是没点真本事,早让原先的班子排挤成边缘人物了。政治,无论是哪个年代都是残忍的。   “你还在市工会吧,工作开展得怎么样?我听文静说你现在搞了个困难女工合作社,是真的吗?”   她温和而不失严厉的目光看过来,安然就不由得正襟危坐:“是的,为了解决困难女工生计问题,目前一共吸纳了520名女工,联络28家单位两两结成对子,实现80名女工借调,正努力达到资源的最优配置。”   高美兰来了兴致,让她具体说说是怎么个做法,安然一五一十毫无保留的说了,当然也得顺口提起阳二钢食品作坊的事,经过一年的努力,现在她们已经不仅仅是做梨膏糖了,还有山楂糖和枣糕,取材都是长平村的梨子山楂和枣子,自从农药厂停工后,工人们没了经济来源,也跟着李翠珍老太太干起了挖野菜摘野果的活儿,安然嘱咐宝英为首的妇女家属们,别管谁送来的都收,只要果子品质过关,不能搞区别对待。   毕竟,老百姓是不知情的。   妇女们手艺好,吵吵嚷嚷住了好几年,配合默契,再加上原料好,用料足,包装纸也是独树一帜的漂亮,做出来实在抢手。   现在阳二钢出产的各种小食品,已经直接被市百货公司所“承包”,一旦生产出来,包装好,对方就会派车过来拉走,都是当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搞拖欠款的。   高美兰听得高兴,拍着膝盖说:“好,妇女们只要有工作做,这一家老小三代人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小王啊,你是不知道,咱们小安同志是个能人。”   保姆王阿姨笑着打趣:“能不能的咱们先不说,反正我就觉着怪漂亮,仙女儿似的!”   哪个女人不喜欢被人夸漂亮呢?妈妈被夸,小猫蛋与有荣焉,“我妈妈是仙女儿!”   “那你是啥?”高美兰故意问。   是人呀,是安文野呀,大眼睛眨巴眨巴,她有点没听明白奶奶的意思是问哪方面,正纠结着不知道咋回答的时候,严斐抢答:“姐姐是小仙女儿!”   大仙女生的小仙女哟,小猫蛋很满意这个答案,挺着胸脯说:“对。”没戳。   所有人哄堂大笑,哪怕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宋致远也笑了,他闺女可真一点也不谦虚啊。   “谦虚啥,谦虚是对凡夫俗子的要求,你们家小野是天才。”高美兰早就听胡文静念叨了,小野以五岁低龄考了全市第一名的数学成绩,这次来就是参加数学竞赛省级决赛的。   严斐虽然也挺聪明,但各个学科发展挺均衡,没有特别出挑的,也没有落后的,可安文野就不一样了,她现在字不认识几个,数字和符号却认识了一大堆,严重偏科啊。   双方都这么熟了,安然也没必要商业吹捧,反正严斐的优秀和变化是看在眼里的,心想回阳城跟孩子妈说一下,她不知得多高兴呢。   吃过饭,高美兰也不午休,邀请宋致远上书房详谈,安然识趣的带几个孩子出门溜达了一圈。市委大院所在的红星大街是现在整个书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大街上车来车往,虽然三分之二都是自行车,但饶是如此也足够让铁蛋和猫蛋惊奇了。   “妈,这儿咋老有人锯木头?”铁蛋有点疑惑,大城市还有木材加工厂吗?   “啥锯木头?”安然正跟严斐说话,一时没注意这边。   “妈,那是啥呀?”铁蛋忽然又指着一个“轰隆隆”呼啸而过的铁家伙问。   那玩意儿不是自行车,因为它有三个轮子,也不是小汽车,因为它没车厢车兜。   “摸驮车呀哥哥。”   “摸驮车?”   “我在海城见过哒,不骗你哟。”   铁蛋拧着眉头,很是费解:“那我咋听着像锯木头呢?”   安然肚皮都快笑破了,一字一句纠正:“是摩托车,不是摸驮车。”搞了半天他以为的锯木头的声音是摩托车声音啊!她的傻儿子哟,以后有空确实得多带他们出来走走,小孩子不一定要穿多好,但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是必须的。   ***   修整了两天,第三天是个礼拜天,数学竞赛省级决赛的日子到了,宋致远像普通的考生家长一样,昨天没事的时候已经提前来踩好点,此时开车载他们来到书城市一中。   铁蛋带着妹妹,拿着准考证走进考场,因为全省进入决赛的学生不少,决赛分为两部分,笔试和当场竞答,笔试成绩占50%,竞答也是占一半,如果总分相同的则以竞答分高者胜出,如果两部分的分数一模一样,则加试十分的附加题。   笔试安然倒是不担心他们,因为为了公平起见全是选择题,而且还是带拼音标注的,对小野挺有优势。   她跟宋致远就一直在车上等着,像两个送考高考学子的家长。“诶你说,咱们怎么就在鸡娃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呢?”   “什么鸡娃?”   安然正想给他解释一下,忽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张怡也来了?”   宋致远看过去,“哦,房明朝也来了。”房平东没时间,自然是张怡陪着来的。   他对房明朝这孩子挺有好感,毕竟长得好看又有礼貌的孩子,即使是不通人情如他也是喜欢的。   可是,他没想到他的妻子居然喜欢到直接开车门下去,主动过去打招呼,还跟人保姆有说有笑,最后甚至邀请保姆上他们的车。   张怡简直受宠若惊,她也是等安然离开后慢慢试探明朝才问出来,原来安然不是普通妇女,人两口子都是职位不低的干部,跟房政委来往也不逊色。房平东家世虽然不错,可那是在首都,在阳城他也就是个军区长官,优势不明显。   两个人很快称姐道妹,安然左一声“张姐”,右一声“张姐”把她哄得笑哈哈,虽然宋致远脸色不好看也不怎么搭理人,可张怡很快放松警惕,跟安然说起来:“明朝这次准备得很好,肯定能拿奖,拿第一名。”   宋致远内心:呵,我闺女牛。   “对了,你们家孩子也是来参加竞赛的吗?多大了?”   安然故意不说安文野,“十一岁了。”   “哎哟那跟明朝差不多,学习肯定不错吧?”   安然笑笑,只说还行,但转而抱怨起孩子不听话,调皮捣蛋,总给她惹祸什么什么的,反正带孩子的妇女最感兴趣的话题不就是婆媳、丈夫和孩子吗?聊其它两个安然怕她有戒心,可聊孩子在她这种以主家孩子为自己孩子的人设里却是正合适不过的。   果然,很快,两个人越聊越开心,仿佛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宋致远听得都烦了,他能明显感觉出来妻子在巴结这个女人。   不过是房政委家保姆,就值得她如此巴结,宋致远心里是又气又郁闷,自己这丈夫是有多失败,居然让她堂堂一个科学家的妻子去巴结一个军官家保姆?   张怡在军区大院没朋友,那些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保姆,她自诩风度也不愿跟她们嚼舌根,现在好容易遇到一个脾气相投、爱好相同,就连价值观也高度一致的女干部,她只觉这干部真是上天为她量身定制的“好朋友”。要是能跟她把关系处好了,以后如果自己想给丈夫和孩子找个好工作,还不简单吗?   真是想想就来劲。   安然面上和和气气,其实心里都快恶心吐了,做了二十多年“好姐妹”,反正上辈子的自己是真心把她当好朋友,对她的喜好一清二楚,时不时还会给送价值不菲的礼物,甚至曾经想让宋虹晓认她当干妈。   聊着聊着,门口忽然出现一个矮矮的红色小身影,安然看了看表,这也才考了半小时吧,咋安文野就出来了?   “爸爸!我考完啦,只有一题不会做哦。”   宋致远抱着她,心头一紧,“什么题?”   “让我算两个人是多少根手指,我觉得这个题目是错的。”   “嗯?”   小猫蛋搂着他脖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两只手呀,也不是每个人的手都是五根手指头,没有前提限定条件,这就是无效的。”像独臂爷爷就只有一只手,她怎么知道问的是哪一种情况呢?   像酱油姐姐的妈妈,一只手只有两根手指头,这又怎么算?   毕竟,妈妈说了,这世界上并不是谁都健健康康,完完整整的,有的人因为很多原因会失去他们的双手,可就是这样他们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最值得敬佩的劳动者。   宋致远很满意他闺女小小年纪就具备唯物主义辩证思维,这个题确实不严谨。这样的话,不得分也无所谓,因为不是她的问题。   一百道选择题,原本给的考试时间是一百五十分钟,也就是每道题一分半,已经算很紧了,可安然看她闺女就只花了三十分钟不到,相当于18秒做出一个题!   这是啥速度啊,安然惊叹不已,这脑子的反应速度得多快啊?十八秒她连题干还读不完呢!难怪每次带她去菜市场她要抢着算账,这就是个行走的计算器啊!   自己生的哪是孩子,分明是计算器啊。   又过了半小时,才陆续有考生交卷出来,房明朝属于不是特别快,但也不慢,还是提前了半小时出来的,铁蛋就不一样了,他和廖星月愣是磨蹭到最后一秒钟打铃了才出来的,那一张黑脸都成了苦瓜,“妈呀这也太难了,打死我也不来了。”   出场先抱着妈妈嚎一嗓子,再听妹妹和星月在那儿呱唧呱唧对答案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作为陪跑的,就不能有尊严的,开心的陪跑吗?为啥要受这种罪啊!   不过,看样子,还是安文野考得最好,因为她只有一题选择了放弃,房明朝其次,有三道题不会,四道题拿不准,星月有十几道题都不会,拿不准的那就更多了,不过也比铁蛋强。   安然:“……”这就是班主任说的不粗心能考数学第一的包文篮吗?老师说话真含蓄啊。   吃完饭,下午紧接着就是竞答部分的分组,一共三十个题,不像后世,没有必答题和选答题,全是抢答题。这也就意味着必须要组队,以十人为以团体,分一半按团体算,一半在团体里以个人表现再另算,反正赛制挺复杂,安然搞不懂。   也没时间搞懂,因为很多上午考得不理想的孩子直接就放弃了,比如包文篮,死也不要再进去,她都生气了,好话歹话说尽没用,这孩子在这种场面上咋就这么怂,这么怯呢?   即使成绩不理想又怎样,就当进去见识一下大场面呗。安然悄悄把怂货儿子的准考证交进去,盖了个戳,不去也得去,哼。   分组是以准考证号中间两位为一组来分的,这就意味着,如果是同一个考区来的,很大概率会分到同一个答辩组,包文篮、房明朝、廖星月,以及其他五个阳城市来的考生,和“考神”安文野被分到了同一个组。   包文篮那看不见人生希望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这是妹妹要带飞我啊! 第80章 三更合一   第二天一早, 一大家子陪着两个“蛋”来到书城市体育馆门口,这一次因为决赛是全程公开的,场地也足够大, 家属都可以进去。   安文野梳了两个高高的小揪揪, 留海一会儿就湿了, 安然已经有经验,多带了两个小夹子给她别上去, 露出饱满的额头,一身绿色小军装,别提多威风了!   当然,铁蛋穿得也威风, 还带着红五角星帽子呢, 两条腿又直又长, 腰带把裤子系得高高的都快到胸口了,有种脖子以下全是腿的错觉。   他们刚到一会儿, 阳城市这个小队的也到了, 安然和宋致远也不掺和孩子的事, 就坐在观众席里第二排,让他们叽叽呱呱商量去。   不过, 他们这队也有个例外,有个大一些的男孩子,不是阳城的, 是上一个组落单的, 叫张一帆,本来是阳城市隔壁赵河市的。十二岁的他看起来颇为懂事,还知道给队员们分派任务,懂得防守有道和打组合拳。   他问了一圈几个队员的复赛成绩, 发现都没他的高,就说:“那我来负责抢答吧,我不会的你们再答,怎么样?”   房明朝和廖星月听着怪怪的,他复赛成绩高,他都不会的,其他人还能会吗?这句话好像逻辑不通。   但大家还是都说好,毕竟团队协作嘛。可铁蛋不乐意啊,他可是来衬托他妹的,甚至他觉着他们一个队都是衬托他妹的,“那我妹呢?”   谁不知道啊,谁抢答的多,分数就高,得奖的几率就越大。   “你妹谁啊?”张一帆也有点不爽,这人看着村里村气的,怎么还质疑他的安排。   铁蛋指指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的安文野,心里更不爽。   “就她?这才几岁啊,走了狗屎运进决赛,让她抢答,她能答个啥?”他以为,这个小丫头就是来玩儿的。   “我妹走狗屎运?你知道我妹考了多少分吗你?”铁蛋火气上来了,安然看着不对劲,赶紧过去拉了他一把,“好好商量,大家都一起出出主意呗。”   铁蛋怒火未消,挑着眉头说,“他说我妹走狗屎运。”   “哎呀,看你急的,多大点事,你看你妹急眼没?”安然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   嘿,安文野还真是,人家背着小手手,老干部似的在边缘地带溜达呢,哪里管别人怎么说她排挤她。看看场馆布置情况,观察观察别的小队,再数数观众席上一共有多少排凳子,从而计算一共能坐多少人……人忙着呢!   “咱们有理不在声高,他要怎么说怎么说,反正到时候你俩多抢几道题不就行了?”安然怕到时候在台上争起来,又说,“但即使是抢答,也要有团队意识,因为你们答错的话,整个队都会扣分。”   铁蛋撇撇嘴,“我就看不惯他那样,我妹年纪小咋了?我妹就是最聪明的。”   安然摸摸他脑袋,好说歹说又劝了一会儿,让他不许冲动,别跟个刺头似的。这孩子,她刚见到时候可是有点城府,非常能沉住气的,越长大他越冲动,变化实在太大。   一会儿,商量得差不多了,各个小组坐回座位上,进了决赛又愿意参加答辩的一共有一百六十二个小同学,分成四轮,每轮四个组,胜出的一个组再来一场……相当于,如果想要最终获胜,就必须进行两场答辩。   宋致远把闺女小水壶打开,倒了一杯开水,吹啊吹,吹到温了,赶紧让妻子给她送过去。   因为小猫蛋怕热,书城的夏天比阳城更热,饮水量也大增。   可再怎么增加,也没一会儿就要喝一杯水的啊!   安然打趣他:“怎么,现在不嫌吹过去会有细菌了?”你当年可不这样啊,你闺女摸你一把白衬衫你孩子都不管了立马就要换的宋大工程师。   宋致远脸色平平,“别渴到孩子。”口渴会影响心率和呼吸,血氧浓度,最终影响到大脑思考能力。   安然存心想逗他,“那你就不担心你老婆渴不渴?”   宋致远挑挑眉,默默从身后的旅行包里摸出一把军用水壶:“温的。”   安然不信邪,“你猫猫还没饿,那你老婆饿了怎么办?”   宋致远又从包里摸出一盒饼干,“你吃。”   “这可是你闺女最爱的钙奶饼干,吃上瘾的,待会儿我吃了她吃啥?”   “别告诉她。”   安然很想哈哈大笑,但忍住了,这男人还不错,虽然表面上啥都是他的猫猫优先,但她能感觉出来,在他心里她跟小猫猫是平起平坐的,甚至她还更胜一筹。   “猫猫是闺女,你是爱人。”他居然附耳过来,轻轻说了一声。   这算是突如其来的甜言蜜语吗?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快五年,铁树开花了啊。   安然脸红了一丢丢,“讨厌,边儿去。”什么爱不爱的,他们就是合作养娃的关系。   随着比赛开始,两口子正襟危坐,眼睛就全放两个“蛋”身上。他们抽到的上场顺序是第二轮,可以看看第一轮的哥哥姐姐怎么表现的,题目也是从易到难,前十题是基本的两位数以内加减法,基本四个组每个组都能抢到两题左右。   中间十题对于四年级以下的孩子来说有一定难度,但不是很大,时间充足又有草稿纸的话,还是都能答出来的。   问题是,每道题一念完,就要开始抢答,你不抢你就失去了得分机会。   安然的心情逐渐紧张起来,忙看向两个“蛋”,一个抬头看天,想待会儿要怎么帮妹妹多抢几道题,他上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帮妹妹,然后让妹妹带飞,嗯,就是这样。   另一个小手一背,想啥时候能结束她等不及要去动物园了……倒是两个都不紧张。   到最后十题,那难度就有点高了,哪怕安然也得时间充足的情况下,好好设未知数列方程式才能算出来的,抢答所需的时间越来越长,前面竞争激烈的四个小组逐渐有两个不行了。   不过,饶是如此,能来参加决赛的孩子都不是普通孩子,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计算能力都比安然这成年人快,很快有一个组得了18分,胜出。   稍作休息,轮到阳城组了,安然赶紧推了推拿着本书在看的宋致远,“你闺女上场了。”   铁蛋估计是跟张一帆置气,主持人题目还没念完,他就把抢答按钮按下去了,每次都赶在张一帆前零点一秒,你说他能不气?   不过,铁蛋还是天真了,他以为只要他下手够快,妹妹脑子够快就能抢到先机,可哪里知道别的组比他还快,又比他抢先了零点一秒,最开始的十个题里他居然只抢到四个。反正不管会不会,先抢到再说……后果就是,有两个组回答错误,被扣分了。   十个题里报废两个,剩下八个里他只抢到四个就够他郁闷的,结果张一帆嘴巴比安文野还快,虽然没按到按钮,但还是靠一张嘴抢答了三个。   白为他做嫁衣,除了铁蛋有点气恼,其他人情绪正常。   张一帆终究是孩子,没忍住得意之色。   宋致远看得直摇头,他总觉着按平时闺女的反应,不应该这么慢啊,四个被别人抢了三个,是不是有点佛了?   “佛”这个词,他是跟妻子学的。反观身旁的妻子,却一点也不着急,还饶有兴致的欣赏起周围的环境。“你就这么相信他们?”   “一方面我相信他们兄妹俩肯定会紧密配合,但就是没拿奖,能成功走到决赛也已经相当不错了,不是吗?”不能以成年人的眼光来看试题难度。   反正,如果是她,上四年级的她,肯定是走不到决赛的,或许都没勇气站上这个赛场,被几百名不认识的大人盯着看,没有纸笔,没有计算器,更没有算盘,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心算那么多题目。   她承认,她是做不到的。   她安然只是个普通人,不是天才,但她知道对天才要多一些宽容。   正说着,题目到了中间难度的十个题,铁蛋开始紧张了。   “第11题,向红家养了八只鸡,十只鸭,三只兔子,问一共有多少只脚?”主持人清脆的声音方落。   “啪!”铁蛋把按钮按下去,看向妹妹,这种比鸡兔同笼还简单,他妹闭着眼睛都知道。   谁知道安文野却不回答,在张一帆忙着算的时候,她居然把眼神投给了廖星月和房明朝,意思是让他们快抢答。   星月还没算出来,明朝高声道:“30只脚。”   “回答正确。”   铁蛋觉着,自己今天真是出师不利,妹妹怎么就这么“佛”呢?给她争取来的机会她愣是拱手相让。不过,话虽如此,下一题再按抢答器的时候,他更快了!   宋致远也有同样的疑惑,“小野怎么不回答?”在他看来就是用脚趾头也能做出来的题目。   “她在让着朋友,你没发现吗?”但凡是星月和明朝会的,她都让他们先答,可要是张一帆会的,她就抢过来自己答了。   小丫头,还知道分亲疏远近呢。她知道星月姐姐和明朝哥哥也是大老远来参加比赛的,只要他们会,她就不想让他们无功而返,已经给妈妈买了裙子,今天得不得奖她并不看重了。   “第13题,小明用锯子锯了三次,一根木头被锯成几段?”   主持人话音方落,铁蛋又按下了抢答器。   这一次,安然看向廖星月,小姑娘非常迅速而清脆的报出:“四段。”   “回答正确。”   ……   一连十个题,铁蛋抢回来四题,房明朝廖星月和安文野各一题,又“便宜”了张一帆一题。   终于,宋致远看着都没劲了的时候,最难的十个题终于来了。   “接下来是这一轮的最后十个题,对于十二岁以下的小朋友来说有一定难度,大家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孩子们齐声回答,就数铁蛋声音最大。   安然无奈极了,这孩子,今儿可真是委屈死他了,估计在阳城几年都没吃过今天这么多的气。在大院里,他带领的野蛮派跟菜疙瘩为首的“官宦子弟”,那是势不两立的,“斗”了这么久他也从没吃过亏,可在这儿,他的目的只有一个——给妹妹争气。   偏偏妹妹是个不争不抢的,唉。   “第21题,向红从家到学校跑步来回要十四分钟,如果去时步行,回来时跑步一共需要十八分钟,那么向红来回都是步行需要几分钟?”   铁蛋没想到居然这么难,前面的二十题他虽然也不是全会,但至少有个眉目,这题题目长得要死他还没捋顺呢,下意识就按了抢答器。   安文野一看星月和明朝都正低着头算呢,就不等了:“22分钟。”   主持人眼睛一亮,“回答正确。”   铁蛋松了口气,看张一帆还没算出来呢,心里就得意道:哼,也不看看我妹是谁。   “第22题,请口算35+79+168—21—47等于多少。”   这可是妹妹最擅长的,铁蛋“啪”一按,安文野就报出答案:“214。”   “回答……正确!”主持人没想到这么个前面二十题都表现平平无奇的,年纪最小的参赛选手居然把这么难的题目算出来了,速度还如此之快。   她忽然停下主持节奏,“我能问一下这位小选手,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安文野站起来,只刚比桌子高一点点,露出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我叫安文野,今年五岁了。”   这句话,引起场上不小的骚动,观赛的老师和家长们,议论纷纷。“这才五岁啊?”   “看着也确实像五六岁,算术学得可真好!”   “可不是,我家那个,五岁的时候还连一把脚趾头手指头都数不清楚呢。”   “也不一定,加减法谁不会啊,她要会做乘除法我就服她。”毕竟,在他们看来,五岁的人肯定没背过乘法口诀。   可他们注定是要失望了——“第23题,请口算7×14×8÷4÷14等于多少。”   刚说到“等”字,铁蛋就把抢答器按了,小猫蛋口齿伶俐地说:“14。”   “轰——”一声,体育馆沸腾了,有的条件好的家长,拿着计算器正在按着呢,她居然没动手,也没走心,耳朵里一过就出来了?!   可要说她作弊吧,又不至于,因为她的小手乖乖放桌面上,眼睛也没四处乱看,一直看着主持人,她怎么在真么多双眼睛下作弊?   不过,更让他们震惊的还在后面,主持人拿出一张卡片,里头画着密密麻麻的田字格,小田字格组成大田字格,一眼看去压根看不清是几个,她忽然说:“第二十四题,请问这张卡片上有几个正方形,几个长方形?”   她只是晃了一下,就把卡片收起来了,注意力不集中的孩子压根看都没来得及看清,哪怕看清了,脑海里也不一定记得住,哪怕记住了图形,也得好好的数一下,对吧?   这是正常人的思维模式,没错。可安文野不是正常人啊,她对数字和图形是相当敏感的,记性又好,就这么一眼,图片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而且她能准确捕捉到图形的各块结构、组成,哪怕只是变了一下方向,她也能认出来。   这一次,没人敢抢了,铁蛋也没看清啊。   安文野看向哥哥,意思是:哥哥你咋不按抢答器嘞?   铁蛋呆若木鸡,他不确定妹妹会不会,万一不会他按了的话就要扣分的,此时的他决定化攻为守。   安文野见他呆呆的,其他人也都在拧着眉头的回忆图片,嘴唇蠕动似乎是在数数,她再也忍不住,悄悄踮起脚尖,吃力的把手伸过去,按下抢答器,“长方形8个,正方形18个。”   “回答……”主持人看着标准答案,停顿了下。   场内所有人,包括大人和孩子在内,全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看着主持人。   安然没忍住,看向身边的宋致远:“对吗?”   “嗯。”   得吧,这父女俩都是一样的,看一眼就能记住,眼睛能当照相机用的。   “回答正确。”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包文篮和小伙伴们直接站起来给她鼓掌,小脸激动得通红。   于是,接下来的场景就是:主持人念题目——铁蛋按——猫蛋答——群众鼓掌,循环往复。   最难的十个题,全是安文野答出来的。   能答出来不奇怪,奇怪的是,她才这么小大,计算速度如此之快,如此之猛……可以说,按计算器打算盘也没这么快的。   因为她打响了头炮,接下来两轮,虽然小选手们都十分努力,十分优秀,但终究有种珠玉在前的感觉,把大家伙都衬得黯淡无光了,仿佛月亮旁边的星星。   没有月亮的时候肯定是引人注目的,可与月亮同辉时,就变成了不起眼的陪衬。   至于第二轮其他人表现怎样,其实观众们压根没时间看,他们的目光一直被这个五岁的小女孩所吸引……包括第一排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   “师父您看怎么样?”韩启明微微垂首,问老者。   老者头发眉毛胡须全白,但面色红润,声如洪钟。他克制着音量,点点头,“不错,好苗子。”   数感强,几何直观感也还行,最强的还是数据分析和运算能力,至于符号意识、空间观念、模型思想这几个大块,应该是年纪小,还未有涉猎。   当然题目是省里出的,也没怎么涉及到这几块。   韩启明嘿嘿一乐,“去年我就注意到了,当时才四岁,这一年耽搁了啊,不然……”   师徒二人叹息一声,看着小姑娘因为毫无悬念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被一群孩子围住,笑嘻嘻的不知道说些啥。   “另外一个,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矮个子男孩,师父您看见了吗?本来我在赵河市的时候也留意过,也有一定的天赋,但终究是不如这个女孩。”   其实,他说的就是张一帆。   张一帆是阳城市隔壁,赵河市革委会主任家的孩子,他一到赵河市,那边就“灵通”的得到了消息,把孩子带来见他,美其名曰“请韩教授指导”。但那孩子确实是有点天赋的,他卖地头蛇两分面子也可以,可谁想到今天表现这么差。   另一个原因嘛,现在各地都在有样学样清算这些人,曾经的地头蛇也只能夹紧尾巴做人,他不用像去年一样忌惮他们了。   但是,他知道师父眼力过人,他到基层好几次,就挑出两个人,怎么着也得让老人家亲自过目才行,是去是留看他意思。   结果呢,老者看过去,摇头,“胜负心太强。”   “那个叫安文野的小姑娘,倒是不错,方便的话,待会儿咱们去跟她父母说几句话。”   韩启明苦着脸,他已经请过好几次了,结果人两口子都不带搭理的,跟他是拐小孩的人贩子似的,防备得很。   但师父七十多岁的老人家都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另一边观众席的第二排,“两位同志你们好,又见面了。”   宋致远和妻子对视一眼,“什么事?”别想又来拐带我闺女。   他的防备是写在脸上的,韩启明结巴了,他但凡有点好脸色不这么抗拒,他都还能腆着脸说几句,可这样难看的脸色,他就……   倒是安然,她听陈媛媛说过这个韩教授,他在出题的时候照顾到小猫蛋,判卷的时候也挺照顾她的,说明内心是真欣赏孩子。遂笑着问,“你好,有什么事吗?”   韩启明松口气女同志好说话就行,于是他把自己师父想要跟他们说几句话的要求,非常客气的说了,末了还问一句“您二位觉得可以吗?”   快五十岁的教授对他们称“您”,安然还真有点不自在,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又拐了拐丈夫。   宋致远本来是不想搭理的,可看见老者的一瞬间,他难以置信的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又戴上去,喃喃道:“这是姚老?”   韩启明一愣,“你认识我师父?那咱们可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啦。”心里也纳闷,这人年纪轻轻,莫非还是师父的忘年交?毕竟,他师父那是十分不拘一格的人,只要脾气对他胃口的,无论老幼他喜欢就是喜欢。   姚老交朋友,不在乎年龄外貌家世,非要概括的话就一个字——缘。   宋致远点点头,起身整理仪容,十分慎重的走过去,跟姚汉光打招呼。   姚汉光老爷子也很意外,“哎呀小宋,你怎么在这儿?”   安文野比赛结束了,笔试的成绩也出来了,两相一加,毫无疑问她就是第一名。当然,因为被她带飞一丢丢,阳城队的大家,成绩都不错。   哪怕是铁蛋,笔试不怎么样,但人形抢答器尽职尽责,团队竞答分数高,也跟着得了个不错的名次。   大家伙在夸小野的时候少不了也会夸他,要是没有他的快人一手,就是有诸葛亮在里头也没用不是?他胸脯都快挺上天了,人生中第一次尝到“合作”的滋味。   小猫蛋奖杯也捧上了,看见爸爸妈妈在跟一位老爷爷说话,顿时高兴得小兔子似的蹦跶过来,把奖杯交给妈妈,一跳,就猴子似的扒在爸爸身上了。   刚才还沉稳大气的好孩子,秒变树袋熊。   安然心里再次感慨,珍惜她还不知道害羞,随时随地想跟你亲近的时候吧,用不了多久她就不会这么善于表达情绪了。   姚汉光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难怪,原来是虎父无犬女。”   看着这个年轻后生,有家有口还有了人气,这是好事儿。   科学家也是人,也应该有七情六欲,小宋以前就是太克制,太内敛了。他颤巍巍的站起来,朝安然伸手:“你好,你就是小宋的家属吧?”   安然几乎可以说是诚惶诚恐,双手握上,这可是姚汉光啊!目前华国最有名的数学家,也将是未来五十年内经常被人津津乐道的数学大家,老先生根植的是应用数学领域,将数学理论应用于其他学科,譬如物理和化学,尤其在今后世界局势风云变幻的五十年里,他的运筹学和博弈论、信息论,那是相当出名的。   五十年后,应用数学最常用的两大领域就是计算机和经济学,可以说这位老人的很多研究就是为这两大领域打基础的,以后的计算机、互联网、区块链……任何一个领域的专家,提起他,都是奉若仙师。   她一个商人,肯定不知道这些。但她曾经在宋致远的遗物里看见过这个名字,他记录在小本子上的,因为不知道是什么人,所以她当阿飘的时候就特别留意,这才知道华国居然出过这么一位大家!   真是数学界泰斗级人物啊!   安然觉着,自己这一趟重生真是值了,能亲眼看见这么多时代弄潮儿,并与他们产生交集,老了要是能上知乎匿名发个帖吹个水,那可真是够本了。   曾经,宋致远大学时候的数学老师就是姚汉光,师徒二人也算惺惺相惜,互相欣赏。后来宋致远回海城709,跟他偶尔还有书信联系,后来自己被下放到石兰省大山区,为了不牵连其他无辜的学者,把对科学研究的损失降到最低,他就主动断了跟所有人的联系,包括这位曾经亦师亦友的姚老。   这一断,就是十一年。   宋致远这人吧,确实是缺根筋,他心里敬重人,可都恢复自由这么长时间了他愣是没想起写封信问一下,或者经过京市的时候登门拜访一下。   就连他在709的导师,他也只是电话书信联系,回去开会啥的也想不起去看一眼……安然真的想给他竖大拇指。   就这样冷情冷性的人,还能让这些泰斗级人物记得他,不仅大佬记性好啊,他也有值得记挂的点不是?你还别夸他,一夸人还要骄傲呢!   偶遇恩师,那当然是要一起吃顿饭的,告别了同样是陪太子读书的顶头上司贺林华两口子,让他们仨男人聊着,安然带着孩子先去开车,出去找饭店。   现在的省城她不熟,不过书城宾馆是几十年的老招牌了,去那儿准没错。她把车停好,小猫蛋就刺溜跑下去,高兴得一蹦一跳,颠颠儿的。   包文篮一路上都在研究她的奖杯,又看又摸还上牙咬的,此时看见饭店,立马将奖杯小心翼翼用衣服包好,紧紧抱怀里像兜着个孩子似的。   “放车上吧,吃饭没地方放。”安然简直哭笑不得。   “万一被人偷了咋办?”这可是他妹的劳动成果,人生中第一个奖杯呢!还是他俩团结一心,精诚合作的胜利果实,就是每天三柱香的供着,也是值得的。   安然:“……”手痒痒,想揍人怎么办。   他们刚点好菜,宋致远和韩启明搀着姚老也来到了。因为不确定老人家牙口怎么样,但大抵是不怎么好的,毕竟人老是先老牙齿,安然就点的几乎全是清淡好消化的菜品,她一面吃,一面还得看顾两个蛋,尤其是猫蛋,她给点了一份十分高档的在阳城吃不上的酱爆大虾……也是一大桌子上唯一一道口味稍重的菜。   小丫头不知道这些大人为啥总看她,反正她就自己端起小碗碗,等饭饭。妈妈会帮她把大虾剥干净,粉白色的虾仁放在碗里她一口一个,嚼得双颊鼓鼓囊囊的,小脑袋忍不住就晃来晃去,就差在脸颊上写“美味”两个大字了。   不过,她从小接受的家教就是尊老爱幼,看见白发苍苍的姚老,她很规矩的跳下板凳,走过去问:“老爷爷您要吃虾虾吗?我妈妈剥的虾虾,超好吃哦。”好舍不得鸭,她吃过最美味的东西就是虾虾啦。   奶声奶气的玉团子,知道照顾队友,懂得关爱老人,即使是最喜欢吃的来之不易的好东西,也要先孝敬桌上的长者。姚汉光知道没有人天生就如此,还是家庭教育的问题。   “小安同志,小宋能得贤妻如你,实乃大幸。”   安然被这么高的评价砸晕了,她其实心里知道,别人对她最多的评价就是“泼妇”,虽然有点工作能力,但大部分不了解她的人还是觉着她配不上宋致远,可现在,首次见面的老人家居然给这么高的评价……说高兴都不准确,她有一种自己的努力终于被人肯定的幸福感。   姚老客气的谢过小丫头,主要还是跟宋致远聊他的工作,不能保证包厢外是否隔墙有耳,俩人说得云里雾里像打哑谜一样,安然也没心思听,她忙着给两个孩子夹菜呢。虽然主要是宴请姚老,但俩孩子好不容易下一次馆子,她还是点了好几个他俩爱吃的菜,像鱼啊虾啥的,都是小猫蛋有的铁蛋也有。   小猫蛋眼巴巴看着呢,妈妈做啥都是把她的和哥哥的一样多,就连鸡蛋汤,也是一人盛一碗。   也不对,不是完全鸡蛋汤,里头还有一些黑黑的,软软的吃起来像海带味道的菜菜,她觉着特好喝,特香!   “妈妈这是什么菜菜?”她用嘴巴“呲溜”吸进去一片。   “紫菜,这是紫菜蛋花汤。”阳城人,没几个吃过紫菜的,因为阳城市是石兰省最内陆最落后的地方,山高路远又干旱。   “是紫色的吗?可是,可是黑色的鸭。”   安然还真想不出来,她哪里知道这些冷知识哟。   “紫菜是一种海藻,它在海水里是紫色的,晒干后叶片被氧化才会变成黑色。”宋致远虽然跟他们聊着天,但耳朵一直注意着这边。   “那什么又是羊化呢爸爸?”   “是氧化,氧气的氧。”   氧气小猫蛋知道,爸爸说过这是她呼吸的东西,“是菜菜和空气里的,的氧气发生化学反应吗?”   宋致远还没说话,姚老带头“啪啪”鼓掌,“我说呢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聪明,原来是你没少教。”一般的家长,忙生计还忙不过来呢,谁有空给孩子说这么多,更何况很多人也不懂。   他是真为宋致远高兴,一个好的,优秀的科研工作者也可以是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并不一定要不通人情的榆木疙瘩才是科学家。   说到这儿,他就不得不开口了:“小宋,我们举办这场知识竞赛的目的你也知道了,咱们少儿组选的就你闺女一个,还有那个叫房明朝的小男娃算半个,但他年纪大了,不是最适合……你看你闺女你是怎么打算的?”   宋致远夹菜的手就顿住,干脆放下筷子,“我们现在只想让她度过一个快乐的童年,对不起姚老,希望您能体谅我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愿。”   安然没想到,这呆子居然能说出这么有礼有节的拒绝。   姚老呵呵一笑,“你的心愿我能理解,我的意思是,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她每个礼拜由我和启明给她上四节数学课怎么样?我们不会勉强她,先让她适应一段时间,如果真的不喜欢,咱们再从长计议,如何?”   宋致远顿了顿,看向妻子。   似乎是怕他们不同意,姚老又说:“这个课程等你们搬到书城再说,现在小姑娘还是回去该学什么学什么,把基础打好。”   宋致远也没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感觉他们不久的将来就要搬来省城似的?就连前几天高美兰也是这样的口气。   而安然想的是,一个礼拜上四节额外的数学课,其实也就相当于五十年后的课外辅导,而且那个年代的孩子可不止补数学一门,现在小猫蛋实在是没啥功课负担,四节课……也不算重?难得遇到这样的专业大牛,为什么不把握住机会呢?   安然一直坚信,跟着什么样的人就学什么样,上辈子浪费了女儿的天赋,这辈子就应该给她最好的资源,接受最好的教育。   不过,安然还是尊重女儿意见,温声跟丈夫说:“问你闺女去,只要她有兴趣,我没意见。”   小猫蛋的猫耳朵可是一直支棱着呢:“上数学课有虾虾吃吗?有虾虾的话,我就去上叭。”   宋致远:“……”   倒是韩启明赶紧说:“有有有,我让咱们石兰大学食堂大师傅每个礼拜都给你做,怎么样?什么口味的都有。”   这年代的省城其实是能买到虾的,虾的种类那么多,竹节虾青虾基围虾,只是必须用高级干部特供票才能买到,而宋致远一家都还没人有资格持这种票。   姚老笑哈哈的拍着胸脯说:“成啊,待会儿就去买,拿我的票,启明去给你小师妹买。”   韩启明手一抖,小……小师妹??   宋致远也是一愣,姚老的意思是要收猫猫做徒弟?要知道姚老在业界声誉极佳,不仅是专业技术独领风骚,为人处世道德品质也是相当高尚,真正的德艺双馨,想当他学术传承人的如过江之卿,他的亲传弟子两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韩启明算是里头比较“差劲”的那种吧。   果然,姚汉光哈哈一笑,“小宋,小安,我想收安文野作关门弟子,你们看怎么样?”   安然和宋致远立马起身,恭敬地垂首而立,“谢谢姚老。”再多的天花乱坠的好听话安然也说不出来了,他们家小猫蛋到底是多好的运气能遇到这样的好事呢?简直天大的好事啊!   既有娘胎里带来的天赋,又能得名师教诲,这是多少人一辈子也没有的际遇。   安然隐隐有种预感,她闺女未来的发展,好像不在她“掌握”中了,或者说,是她活了两辈子也触及不到的知识盲区了。 第81章 感谢小可爱们指出,已修改~……   两个蛋这一趟, 可谓满载而归,因为动物园他们去了整整一天,从早玩到晚, 而且姚老给的特供票不少, 再加上高书记给的, 安然全给买成了阳城市吃不着的海鲜河鲜,光虾蟹就好几斤, 用冰块冰着,早早的动脚,路上开快点,回到家也才十点不到, 冰还没化完呢。   黑花激动得嗷嗷叫, 跳得比孩子还高, 这个上扒拉一下舔几下那个扒拉一下闻闻,似乎是要确认他们这几天有没有在它背后悄悄找了别的狗狗。   严斐已经两年没见过黑花了, 可黑花还记得这个曾经的短暂的小主人。   “小斐你等一下, 待会儿我送你回家。”因为是放暑假, 高书记又要出差,严斐就跟着他们回来了。   “妈妈不用, 我送弟弟叭。”安文野把她那一身严奶奶送的新裙子小皮鞋和白色连袜裤一换,穿上平时在家穿的旧衣服,就牵着严斐的手出门了。   多懂事, 多会过日子个闺女啊。   当然, 有黑花陪着,安然是放心她一个人出门的。黑花的战斗力相当于一个青壮年,反正比安然一个人带她出门还安全。   宋致远第一件事当然是洗澡,安然进厨房, 倒是还跟他们走时一个样。这些鸡啊兔啊狗子的,是银花负责来帮他们喂的。   刚把厨房收拾好,萧若玲就来了,“宋师哥回来没?”   安然探头,正准备叫宋致远,他自己就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了,“什么事?”   萧若玲压低了嗓音,小声道:“有个事你得亲自去看看。”   宋致远立马头发也不擦了,穿上件白衬衫,立马走人。   安然估摸着不是啥大事,因为萧若玲的脸上有点隐藏不住的喜色,怕不是工作有什么进展了?那可是好事儿。   这几天可真是好事连连啊,让安然觉着生活越来越好,小日子越来越美。   “小安回来了吗?”   安然一看,院门口站着的不是张怡是谁?“哎呀张姐啊,快来家里坐。”   张怡早把院子打量完了,“上次在书城你不是说你们要待一个礼拜嘛,我就没打扰你,先带着明朝回来……你们在省城住哪儿呀?”   “我家那口子一个朋友,在市委大院,反正房子也大,我们就去了。”她就是故意要刺激张怡。   果然,张怡眼神里闪过一丝羡慕,但隐藏得很好,“我今天正好来你们这边办事,问到一个孩子,他说你们家住这儿,我就不请自来了。”   虽然她隐藏得很好,可安然是跟她二十年的姐妹啊,还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酸意。一开始她也以为他们住的是小鸽子笼吧?谁知看到的却是这么一栋比小白楼还体面的大房子?甚至还有一个住省城市委大院随便他们去打秋风的朋友,都嫉妒疯了吧。   凡尔赛,谁还不会似的。   安然就顺水推舟,适时地露出蜜汁自信和骄傲:“哎呀也就随便住住啦,你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本来想去找你玩儿,又不知道你主家给你放假不放。”   潜台词张怡自然也听出来了,就是因为听出来了,她才难过。明明她自信自己跟安然比也没差到哪儿去,虽然年纪她略大了几岁,可她自信自己这个年纪正是最受男人喜欢的年纪,比她懂风情,比她解人意。   怎么她能嫁一个副厂长,她却只能嫁个普通工人?她能当干部,自己却只能给人当保姆?   说什么把她当朋友,其实内心深处还是觉着她就是个保姆吧?这不,一得意就忘形了,把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暴露了。   安然仿佛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哎哟瞧我胡说啥呢,张姐来了就好,赶紧进屋坐吧,我这马上就好。”她自然又得装作无意间把自己从省城搞到特供票买到稀罕货的事显摆一道,她要的就是让张怡难过,让她郁闷,让她嫉妒。   反正她这个人,上辈子自己随时照顾她的心情,体谅她的不易,把她当自己唯一的朋友、姐妹,又有什么用呢?她该背叛自己还是背叛,该祸害还是祸害。   其实安然在复盘人生的时候发现,自己虽然对宋虹晓没有戒心,包括保险柜密码银行卡密码什么都告诉她,可她是个不学无术的女纨绔,对公司经营压根一窍不通,最后却被这样一个一窍不通的人搞垮了公司,她不信没有张怡在背后指点。毕竟,以前她的秘书结婚生娃后,曾经是张怡主动请缨去公司给她帮忙,干得也非常不错的。   不仅工作干得好,跟公司上下也能打成一片,而且为使她服众,安然都是对外宣称这是她的“姐姐”,连公章都是交给她保管,想想自己真是蠢啊!   这个人虽然是“失踪了”,可她跟宋虹晓亲如母女,二人之间肯定是有什么秘密联系的。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安然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她,听着她一通埋怨。跟上辈子一样,这个时候她的丈夫因为犯了个错,快要被开除了,上辈子因为安然也还没认识她,她是找原来主家帮忙摆平的。但这辈子她去了房家,房政委可不像是会为了她能出手帮忙的人,甚至她估计还没机会见到房政委。   “张姐你别急,慢慢说,我听着。”   事情是这样的,张怡的丈夫名叫吕和平,是阳城市机械厂一名普通工人,他们那个车间主要负责自行车链条的生产制造,可最近黑市上忽然出现一批自行车链条,低廉的价格已经严重冲击到社会主义经济的稳定了,公安一查发现这批链条都是是机械厂出的,于是查到厂里,厂里又查到车间,整个车间所有工人停工接受检查。   “老吕是非常本分一人,平时路上捡到两分钱都要交给居委会大妈的好人,怎么可能卖黑链条呢?”张怡蹙着眉头说。   安然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别急,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绝对不会。”   “我知道政府是不会冤枉,可他们车间停工了,不发一分工资,孩子病着,我想把他送幼儿园,在家没人看,下个月孩子开学可就等着交学费呢。”   夫妻俩有一个儿子,跟小猫蛋同岁,平时身体不好,几乎一年三百天都在吃药,中药西药针灸理疗啥的都在尝试,可就是治不好。   其实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反反复复的发烧,低烧,孩子总说身上没力气,唯一能看出来的症状就是口腔溃疡,总是好了又发,就像不会断根一样,哪怕吃得再清淡也没用。   刚开始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把市内和省会的各大医院都看遍了,后来直到孩子两颊上开始长一种红色的像蝴蝶一样的斑,才有大夫怀疑是不是红斑狼疮。   “上次陪明朝上书城,我就把孩子顺道带去省医院检查,大夫说是一种叫系统性红斑狼疮的病,以后要一直吃药,说不好哪天就……”她抹了把眼泪,“我跟老吕一生规规矩矩,从没跟人红过脸,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老天爷就要这么惩罚咱们?”   系统性红斑狼疮,儿童的预后比成人更差,而张怡的儿子,会在确诊后两个月去世,也就是1977年国庆节前一天……这是上辈子的走向。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安然都同情那个可怜的孩子。大人的错惩罚大人就行了,孩子是无辜的啊,让一个孩子还没断奶就先学会吃药,一吃就是五年,最后也没吃好……这真的太残忍了。   其实房家开给她的工资不低,她拿这个当借口只不过是想用苦肉计请安然帮忙罢了。要说这张怡二十年如一日的照顾宋虹晓,对宋虹晓是真爱,那也是因为受创伤之下的“移情”作用,安然曾陪她去港城看过心理医生,知道她是儿子死后心理接受不了,此时正好遇到跟儿子同岁的宋虹晓,就把她的母爱转移到宋虹晓身上,这也是安然无条件信任她的原因之一。   安然于是安慰她,“你别急,老吕的工作我去试着协调一下,但不敢保证能不能成,毕竟这涉及到倒卖国家资产的重罪,要是能查出来还好,查不出来那一个车间都得受处分,我就是有通天手段也解决不了,只能看看能不能先调到别的车间去,工资先别断。”   “你看成吗?”   张怡感激涕零,“谢谢你啊小安,要是还能领工资那可真是太好了!”她也知道适可而止,孩子的苦肉计提一次就行,翻来覆去的提不仅不会增加安然对她的同情,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她知道,跟什么样的人相处该用什么样的策略。   安然给了她一罐麦乳精,几个罐头,让她带回去给孩子尝尝,心里是恨她,但这也是孩子最后一个多月的生命里最后的甜了吧。   转头,安然下午去单位就把这事提上议程。   “主任咋这这么快就回来了?”杨芳芳见到她还愣了下,假期还没结束呢。   “回来了,反正在家也是被孩子烦得啥事干不了。”安然拿出两袋书城市的特产油炸土豆片,一袋是麻辣味的,还有一袋是甜香味的,“快叫大家伙过来尝尝。”   同事们叽叽喳喳跑过来,就连邵梅也不情不愿的被李菊花拉来了,这里的人就没有没去过省城的,说起省城益民食品厂的土豆片,那可真是一绝啊,薄、脆、麻、辣、鲜、香,每一块都能让人咽口水,一面喝水一面吃的。   “他们厂现在还出了甜香味的,梅姐你不是胃不好,吃不了麻辣吗?”   邵梅脸色讪讪,辣得鼻涕都快出来了,“那是前几年,这几年好了。”以前她经常以胃不好为由请小假,半天不到的病假,打考勤的同志都不知道怎么给她记录,记成半天吧她要炸,不记吧主任又经常找不着她。   当然,她“身体不好”不仅限于胃病这一块,时不时的头疼脑热啊,伤风感冒啊,鼻炎咳嗽啊,只要不是大的毛病她都能编出来,甚至有时候连妇科病也不放过。   众人会心一笑,梅姐的“病”随着她丈夫的倒台那是彻底好了。   有的人就借机夸起安主任随时想着大家,去了哪儿有啥好吃的都给带点,虽然东西是不多,也不值几个钱,但这是心意嘛,都说吃人嘴短,这样万一安然哪天跟谁吵几句,也不容易翻脸不是?   安然被她们夸得不好意思,正了正脸色:“咱们边吃边聊,大比武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活动计划和方案她在走之前半个月就写好了,也过了会,具体谁负责哪一块都是分配好的,就等国庆节前夕拿出来给全城的工人老百姓看了。   李菊花说:“动员工作我在做,目前已经有十几家单位报名,但总的报名人数只有三十人。”   安然沉吟,“那就是平均每家1-2人?”   “是。”   既然是全市都要搞的大比武,那影响面就得足够大,大到能让全城不上班的老百姓也知道有这回事,能够享受到新社会新政策的美好。其实按照后世的办法,可以更直接,总工会直接下个文件,让所有基层工会都出几个人,这样头疼的就是基层工会,进而要把这份压力转嫁到职工头上……到时候,职工们既要干本职工作,还得拿出业余时间来排练,不就是天怒人怨了吗?   安然不想干这种天怒人怨的事,明明是好事儿,就得让大家自愿自觉的参加才行。“对了,宣传氛围这边呢?”   何青青赶紧说:“已经召集各基层工会,让她们自己在职工内部做好宣传工作。”   可下级单位会不会做,做成啥样,她们也不可能挨家挨家的去检查,这事等于白说。   看来宣传力度还不够,得加把力,“这样,咱们给各家单位发几份宣传海报,张贴出去,让大家都能看见参加这次比武的好处,营造人人参与,人人热爱劳动的氛围。”   何青青问:“啥海报?咱们自个儿做吗?”   “这事我去找人做,你先把要怎么做,做成什么样,画一份样品出来。”要是以前,这种事安然肯定是亲力亲为的,自己熬夜也得画出样品来,可现在她自信自己的下属就能做,这两年多的培养不是白白培养的。   果然,何青青松口气:“成,我可没啥艺术细胞,但想我会想。”   接下来,安然又询问了场地布置组、节目统筹组还有后勤组的推进情况,确保她们都在干工作,也确保自己能及时掌握工作进度,“行,今儿就先到这儿,小何你记着三天后把海报样品给我,明天上午九点芳芳跟我上机械厂一趟。”   众人纷纷答应,只要主任回来,她们就浑身充满了干劲,有了主心骨,真好!   不过,等到下午回家一看,发现严家三口都来了。   胡文静自个儿把橱柜里他们吃剩的红油手撕鸡端出来,跟小猫蛋你一块我一块的吃呢。本来刚回家安然也不舍得杀鸡的,可是有只小母鸡不知道怎么回事,蔫蔫的,蛋也不下,银花说是这个样子已经有好几天了,前几天夜里听说有黄鼠狼摸到大院里来,这小母鸡估计是被吓坏了,一直呆呆的。   果然,没一会儿,居然两腿一蹬就死了。   安然请银花丈夫来剖开才知道,胆都给吓破了,这种死法真是……虽然可惜,但不吃扔了更可惜,反正也不是生啥瘟病,就洗褪干净煮熟做成红油手撕鸡。   “你俩真是,别吃凉的,当心拉肚子。”要吃也热一下呗。   胡文静辣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我不怕拉肚子,小野也不怕,对吧我亲闺女?”   小猫蛋那是有吃的就行,小鼻头都给擤得通红通红的,“嗯呐,我们不怕。”   严厉安和严斐简直哭笑不得,小野是个孩子,爱吃正常,可他们的妻子(母亲)可是成年人啊,还带头吃冷肉。   “我不仅要吃你家鸡肉,还要吃你家海鲜呢,我听小斐说你买了不少?”她坏笑着问。   安然拧她一把,“原来劳您大驾也是咱们沾了海鲜的光啊?”这两年孩子不在跟前,她这小日子是越过越好,这身上的肉也越来越多,已经成个白白胖胖的小胖子了,肉又软又滑。   两个好朋友正在厨房做着饭,严厉安趁孩子不在,进来小声道:“小安我问了,你让我留意的那个刘美芬已经出狱,回到老家。”   安然手一顿,胡文静一听这名字就炸了:“那臭女人,你们还管她的事干嘛?”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当年要是再晚一步,真的只要晚一步,小斐就被她偷走了。   严厉安以为安然是怕她再犯,所以才一再强调让他多留意,“据我派去的人回来说,她在老家日子过得不太好,她原来的丈夫,在她不在的五年里又找了个媳妇,现在都快生了。”   那个男人也姓刘,老婆坐牢了,他耐不住寂寞,肯定要另找一个。这是安然早就想到的,在那种不把女人当人看的家庭里,没了女人,一家老小都是活不下去的。   “唉,有后娘就有后爹,当年那小女娃娃,可惜了。”胡文静想起当年的小女孩,比小野还漂亮呢,五年了,也不知道长成啥样。   安然冷笑一声,“你啊,别忙着同情她。”坏种就是坏种,上辈子是坏种,这辈子说不定也是坏种。   只不过是多了个后娘而已,跟上辈子自己亲生女儿的炼狱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现在的安然只是以为,这辈子的宋虹晓什么都不知道,都还没做,她不应该迁怒,可是她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   一想到她的贴心小棉袄,她的小天才在吃不饱穿不暖的环境里长大,辍学,换亲,一旦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立马再换一家,把她的女儿当成了什么?   嫁了一次又一次,换亲的可以无限压榨的牲口!   严厉安其实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她如此关注刘美芬,神色也是如此愤恨,“以后咱们都不用上她老家了,听说上个礼拜她搬到阳城来了,租住在机械厂附近。”   安然心头一动,她明早正好要去机械厂,说不定可以提前会会她。   这一顿油焖大虾,安然吃得心不在焉,倒是两个“蛋”和严斐,满满一大盆好吃的,几乎让他们仨承包了。他们吃饱喝足,洗刷干净,宋致远也没回来,一直到十点多小猫蛋都睡着了,忽然听见大门响声。   “爸爸?是爸爸回来了吗?”   宋致远脚步一轻,他的小猫猫一直没睡是都在等他吗?   果然,小猫蛋自己穿着小褂褂,抱着小熊猫来到楼梯口,“爸爸你快吃虾虾,油焖的,超好吃哦!”一出锅她就给爸爸留了一碗。   当然,给家里人留菜她不仅留爸爸的,也留妈妈的,哥哥的,姥姥的,只是爸爸经常不能按时回家吃饭,总是要让她操心罢了。   宋致远一把抱起她,给披上小毯子,看影子像个披着长长斗篷的小公主,她高兴得不断回头看,“爸爸你快吃虾虾,凉了就不好吃了。”   安然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吵醒,但懒得下楼帮忙。毕竟宋大工程师要是连热菜都不会,那说明她这几年的调教挺失败的。   ***   第二天一早,安然出门的时候发现多了个小尾巴。   “妈妈今天要去办正事,带着你不方便。”   小猫蛋摇头:“我会很乖哒妈妈。”她就是不想一个人在家,因为枣儿去乡下叔叔家了,哥哥也去了姥姥家。   杨芳芳骑着车子找过来,“主任,我想着下午还要去机械厂附近宣传,就把宣传材料一起拿过来了。”   所谓的“材料”,也就是一条红布标,在街道上,胡同口挂两天,再拆下来换个位置,因为材料有限,必须节省着,多次循环往复利用。   甚至,如果红布标脏了,她还得洗干净,比爱惜自己新衣服还爱惜红布标。   一看到芳芳阿姨,小猫蛋仿佛就找到了靠山,“阿姨我可以跟你们去办正事吗?我保证不会捣乱。”   哎哟,那乖兮兮的,哪个能拒绝呢?   于是,安然只能把她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咯吱咯吱蹬着自行车来到城西的市立机械厂。   现在的机械厂可是大单位,好单位,今年响应国家“农业机械化”的号召后,产量大增,很多农业机械都是从机械厂走出去的。不过,正是因为机械厂太大了,不得不分为工业机械和农业机械两个分厂,而吕和平所在的正是工业机械厂,也就是一分厂。   进出的工人跟阳二钢一样,穿着差不多的工作服,骑着的自行车跟外头的不一样,有的轮子比较大,有的链条比较粗,还有的直接自己焊了一前一后两个座椅……那是为了方便接送孩子。   安然这一辆就是请人焊了个小靠椅的,因为安文野就爱坐自行车,经常偷偷撺掇她哥载她出去玩儿,安然眼看既然拦不住,总有她不在家又忘记锁车的时候,就只能妥协了。反正铁蛋今年已经有她高了,骑自行车完全没问题,哪怕有问题,就让他们摔个狗啃泥,活该!   听说是市总工会来的“领导”,机械厂热情的迎接了她们,还有个副厂长出来说了会儿话,安然问起吕和平的事,副厂长为难道:“安主任,这事不好办,自己的工人,咱们厂里肯定是想保的,但他们不说实话,不交代到底是谁主谋的,这事就……”   链条车间被停产,对厂里损失也不小啊。   大家都不说,查不出是谁,或者是哪几个人干的,还真不好办,不办吧不好交代,办吧又怕冤枉了好人,毕竟都是普普通通的劳苦大众,谁家都有老人孩子等着养呢。   “不知道厂里有头绪没?”   “车间已经有人指认了,有人看见三个工人曾经往外携带链条出厂,吕和平不在里头……”时间地点证人都有,再加上他们吞吞吐吐,交代不清楚带出去干啥,自然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那就是初步排除嫌疑?虽然并不是完全排除,但安然心里有主意了。“那您觉得吕和平这个人怎么样?”   副厂长很中肯的说:“人看着挺普通,也没犯过什么错,这次链条外流还是他主动来报告的。”   其实,是公安已经发现了,他为了撇清干系来报告,力图搏个好名声而已。副厂长以为安然和他是什么亲戚关系,所以说话很保守。   可安然知道,这吕和平其实就是个投机分子而已,早不报告晚不报告,公安都知道了才报告……张怡的话里,吕和平可是一朵啥也不知道的清白得不得了的白莲花呢。   看来,张怡也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了解自己的丈夫。   不过,停工确实是让她够焦虑的,都来求她了,作为“好姐妹”,安然当然会帮忙斡旋几句,公安该怎么调查还是调查,但他们家现在还有等着吃药,先恢复工资也是出于一种人道考虑。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有个建议,如果其他人初步排除了嫌疑的话,能不能先给调别的部门去,先把基本工资给发上?一面能避免他们聚在一起串供,万一还有嫌疑人藏在里头呢?”   副厂长点点头,这倒是个办法,天天不开工,工人们聚在一起吹牛打牌,串得都差不多了,那还查个啥哟?   “另一面嘛,我相信大多数工人还是遵纪守法的,被这么一耽搁,大家都没工资领,对那些遵纪守法的工人也不公平,您说对吗?”   没必要拉所有人来为几颗老鼠屎垫背。   尤其是吕和平,安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看在病孩子的面上。   出了厂子,时间还早,杨芳芳要去挂红布标就先往街道上去,得跟街道办打个招呼,不然不允许私自挂的。安然推着自行车,车上坐着她的小公主,甩着两条小胖腿,“妈妈,这是我的南瓜马车吗?”   安然嘴角抽搐,谁能告诉她,五岁的大宝宝为什么还对童话故事深信不疑?就连与世隔绝过的小石榴现在都不信这些故事了。   “妈妈,我觉得就是南瓜马车,你就是我的车夫,要驾车把我送到兔子王国去,对不对妈妈?”   她也不怕妈妈被她问烦,“妈妈你说,小兔子可以吃草也可以吃饭,那为什么我不可以既吃饭,又,又吃草草呢?”   “白白不应该吃饭,你不能再喂了,油脂和盐巴会伤害它的骨骼。”安然学着宋致远的老学究语气说。   可小猫蛋的重点不在这里,“是不是再吃多多的油和盐的话,白白就跳不起来了呢?”因为爸爸说过,是骨骼支撑它跳跃的。   安然被她一连串天马行空的问题难住,心道难怪她越来越喜欢爸爸,因为爸爸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她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相比而言,自己真就是个没啥科学文化知识的老母亲,做一个称职的保姆就行。   小猫蛋自言自语一会儿,忽然指着不远处,小声说:“妈妈你看,伯伯!”   安然顺着手指看过去,不是吕和平是谁?刚还在车间远远见过一眼的,当时小猫蛋也去了,她虽然不知道这个伯伯是自己家什么亲戚,但妈妈替他求情说好话,那就是好人伯伯叭,她心里这么想。   安然其实上辈子就见过了,只是他长得其貌不扬,跟张怡站一起绝对是被忽略的那个。所以安然印象不深刻,现在一看,那不足一米七的身高,瘦巴巴的身材,何止是普通,配张怡实在是有点……单论外形,确实是垫着脚也够不上。   但人至少是没干祸害别人的事,活得清白,比张怡漂亮。   然而,下一秒她就不得不收回对吕和平的好感,只见从胡同出来个瘦小白净的女人,女人瘦瘦弱弱的平板身材,赶不上张怡前凸后翘的风韵,但胜在皮肤白皙,虽然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很明显了,但看着很舒服。只见她在吕和平胸前轻轻捶了一拳,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嬉皮笑脸十分亲密的说起话来。   关系不简单!   安然推着小猫蛋,跟过去,吕和平不认识她。   就见着俩人勾肩搭背走进一栋民房,门一关……嗯,短时间内是不会出来了。   安然是想找个地方守株待兔的,但带着孩子不大方便,正纠结的时候,大门开了,出来一个老太太,打量着她们:“你们也是来租房子的吗?那快进来吧,还愣着干啥。”   原来,这是一栋私自出租的民房,其实这两年私下将民房出租的人也很多,尤其是在几个大厂附近,很多年轻人工龄短,又没赶上分房子的好时候,结了婚不好再兄弟姐妹挤一起,就出来租房住了。   安然把自行车停好,牵着小猫蛋进门,状似无意地问:“刚才那俩人也是住这儿吗?我看这里头住的人挺杂啊。”   “女的住那儿,左边第一间,男的不住,只是经常来,俩人啊,是姘头,搞破鞋呐!”老太太们爱的不就是这种故事吗?这两年虽然风气没以前保守了,但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还是要被定流氓罪,要游街的。   当然,这事也是民不举官不究,不拿个现行也不好定罪,所以有不少男女的心就开始骚动了。   老太太估计是看她像个正经妇女,所以说起左边那个反面教材就格外热情:“哎呀小女同志我可跟你说,咱们女同志做人啊,可不能学那个谢云燕,要是让人大老婆找上门来连我都跟着丢脸哟,造孽哦……”   “那男的是隔壁机械厂上班,她天天不是送汤送水就是送鞋子的,连人工友都知道了,你说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吗?”   原来那个女的叫谢云燕,安然继续套话,也就半小时的工夫,得出以下信息:谢云燕今年二十九岁,是刚从乡下偷跑回来的知青,因为不敢回户籍所在地,只能在外租房住,而跟吕和平也是最近半年才勾搭上的。   “哎哟我可跟你说啊小同志,谢云燕胆子可真大,真够不要脸的,她都有了。”   “啥有了呀?”小猫蛋一直坐旁边听着呢,其它的都似懂非懂,这一句是完全不懂。   老太太嘿嘿一乐,“自然是有娃娃了呗,她的月经带都连续两个月没洗了,我看着呢。”   安然:“……”难怪朝阳大妈厉害呢,就这眼力,这观察力,不破案都天理难容啊。   不过,要是谢云燕真的怀了吕和平的孩子,那这可就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张怡现在最在意的是什么?一是儿子,二就是丈夫,她要是知道不成器的其貌不扬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婚外情还有了孩子,可不就是天大的打击吗?有什么事能比看仇人伤心更开心的呢?安然光想想就高兴。   不过,高兴是高兴,那一瞬间过后,安然又觉着婚姻挺没意思的,张怡固然是个坏人,在教坏宋虹晓并谋夺她的公司这件事上,她罪该万死,可她该死并不代表她该被背叛,她虽然也会借着自己的外形优势捞点好处,可至少安然没发现她有对婚姻不忠的地方……而吕和平呢,其实啥都不是,却敢出轨有私生子。   女人找对象的时候都觉着找个老实的靠谱,可她见过的很多出轨的男人都是所谓的“老实人”,反倒是那些外形出众的,能力不错的,很少听说对婚姻不忠的。   在这之前,她都对房平西有偏见,总觉着不是过日子的料,配不上小艾,可这半年观察下来,俩人谈得也挺好,对小艾言听计从,让她脸上的笑容和红晕越来越多,就连悠悠也被他爱屋及乌。   安然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好像有点误解房平西了。   看人真的不能光看外表,无论男女。   说着,安然假借房租太贵了,她还得多看几家对比一下,就离开了,不过也不走远,推着车子慢悠悠的一直晃到一个小时后吕和平出来,整了整衣服,拉了拉皮带,还跟谢云燕调笑几句,她离得不远不近,其实不大听得清他们说啥,可安文野是长着一双猫耳朵的呀,扒在墙角做传声筒呢。   传了几句,安然发现不是啥正经话,赶紧不让她听了。这俩啥人啊,人来人往的居然开起了黄色笑话,是床上不够他们说吗?   小猫蛋走了两步,欲言又止。   安然生怕不是啥好话,忙说:“乖啊,那是坏伯伯坏阿姨,咱们不能学他们说话。”   小猫蛋忍了又忍,“好叭。”她是乖猫猫。   复工的消息很快,第二天张怡就亲自登门来了,“谢谢你啊小安,要不是你老吕还上不了班呢。”   安然客气两句,状似无意的提起,“哎呀这不算啥,我那天去了听他工友说,经常看见你给他送饭送鞋呢,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时间,上次还说你不会纳鞋底,好多人都看见家属去了,你可不许狡辩哦。” 第82章 三更合一   安然满意的看着她脸色大变, 踉跄而去,她相信以张怡的心机,肯定不会大张旗鼓质问丈夫, 而是先明察暗访, 把所有证据摆在面前才会找丈夫对质。   可是, 对质又能怎样呢?离婚吗?离了婚谁抚养孩子?一个靠药罐养着的孩子,交给丈夫她不放心, 自己带又没那个经济实力……所以,她只能忍着恶心,继续甚至不得不接受小三和她私生子的存在。   直接弄个意外让她缺胳膊少腿,或者丢了小命, 安然恨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   可她现在的工作, 她的身份, 不容许她这么做。她的小猫蛋还那么小,她不能为了个人渣断送自己的一生, 不能让小猫蛋再次失去妈妈的庇护。   所以, 安然要钝刀子割肉, 在保全自己的同时,一刀一刀的让她痛。   安然就是要让她尝一尝夫离子散的滋味, 让她尝尝被人夺走一切珍视的东西的感觉,生不如死。   当然,她也只是顺势而为, 提前让她知道这个事而已。孩子生病不是安然害的, 丈夫出轨也不是安然安排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张怡自己选择的必然结果。如果当年她没有因为看中吕和平机械厂工人的身份,没有跟着吕和平远走他乡,现在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只能说, 成年人了,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没几天,孩子们幸福生活结束了,新学年开学了。包文篮升到五年级,整个小学阶段的最后一年,而安文野则正式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小学生,幸运的是她继续跟枣儿小石榴一个班,小石榴继续是打遍全校无敌手的存在。   反正有她在,安然是不用担心女鹅受欺负了,她们不去欺负小男生就算好的。   随着国庆节临近,各个厂区和街道张贴出去的海报都有了效果,因为设置了奖项,每一个类目都有一二三等奖,譬如手工类的,一等奖奖励三十块钱,二等奖二十,三等奖十块,其余优秀奖则是有毛巾肥皂手套等小东西赠送,然后再根据行业来分,设置了手工、医疗、农业、裁缝四个大的行业,需要准备奖金四百块。   各种小物件则是合作社里的各家生产单位免费提供的。   金钱的诱惑总是巨大的,很快,李菊花那儿统计出来,截止报名日期最后一天下午六点,全市所有单位都有人报名,共计三百余人。   这可是个大数目啊!甚至很多妇女还是身兼多职,啥都能干,啥都报名了的,譬如做医疗护理的护士,她既能做裁缝又能做手工品,这很常见。   按照统计来看,手工组的最多,有120人(次),医疗组最少,只有30人(次),农业组110,裁缝组60,共计320人次,这就必须分组分不同时段进行了,因为无论是哪儿也没这么大的同时能容纳下320人和各类比赛工作台的场地啊。   “安主任,这事咋办啊?”邵梅愁眉苦脸,好容易交给她一件事,她心里也想好好干,让这些看不起她的小年轻都看看的,可是她溜达了一圈愣是没找着合适的场地。   安然现在对全市各单位的情况基本有了个大致的了解,至少比她了解得多,同时也在琢磨这事,“我看咱们不如去市体育馆问一下。”   市体育馆倒是不远,她们走路也很快,听说是来了解场馆情况的,自然是乐意带她们看的。   现在的体院馆场馆就只有一间大房子,四周是阶梯式的木头长条板凳,中间支着篮球架,有时也会把篮球架卸掉,换成排球网,或者乒乓球桌,视野上来说是非常好的。安然仔细询问过工作人员,这个场馆最多可容纳1200人,中心“球场”也很宽敞,能摆二三十张手工桌子,分组进行操作完全没问题。   确定好地点,安然回单位找贺林华请示。   市体育馆跟她们是平级单位,她自个儿去私底下联络肯定不合适,而且人家也有自己的工作安排,万一九月三十号已经有安排了呢?   “行,你们先准备,我会让办公室给他们发函协商。”   邵梅跑了两个月没跑下来的事,就这么让安然搞定了!要说难吧?也不难,因为不用费啥口舌,自己看自己选,选好就行。   可要说不难吧,她又想不到原来做不了的事还可以把皮球踢给领导,领导也愿意答应。   邵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以前狠狠把人得罪了,现在腆着脸求人帮忙真不容易啊,整个部门她问了一遍,李菊花很圆滑的躲过去了,杨芳芳冷嘲热讽几句,何青青那更是直接不接茬,一点面子也不给她。   她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来找安然的,也做好了被冷嘲热讽的准备,心想她要实在说话难听,她就撂挑子不干了……可一想到没了工资,儿女刚准备谈婚论嫁,能多领一个月也能多给他们一点帮助。   老头子已经被劝退回家了,到底是开除还是退休,还有没有退休工资领,这些他们不知道,也不敢问。   曾经风光无俩的人见人恨想整谁就整谁的家伙,得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了,硬要往枪口上撞,这不是找死吗?   老两口现在别的不敢想,就想让她保住工作,多帮衬儿女一把,以后养老才有个着落。   安然知道她这些小心思,表示理解,别人要怎么对她那是别的同事的自由,未经他人苦,她也不敢劝人大度。反正,她只保证自己的工作能顺利开展就行。   趁着下班,她顺道去百货商店一趟,看看皮鞋来了没。小猫蛋不是答应复赛拿到奖金要给她爸买一双高档皮鞋嘛,结果没货了,大半年里去了好几次都没买到。   暑假里上省城决赛又得了一百,安然不许她花了,帮她用她的名字开了本存折,存起来,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   可能是得益于安然的大手大脚“富养”,兄妹俩对金钱不像大院里别的孩子一样节省,经常是妈妈给两角钱零花他们就一口气全花完,不会想着留一角五分的下次再花。   包淑英可没少数落她,还给铁蛋也买了个存钱罐,让他们以后小钱存罐子里,大钱妈妈帮存折子上。   想着,刚走到百货商店门口,出来个人,居然又是吕和平,鬼鬼祟祟,衬衫领子里的脖子上,是几道暗红结痂的抓痕。   看来,张怡没让他好过啊。   适合宋致远穿的男士皮鞋还是没货,小猫蛋听说,有一丢丢失望,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明朝哥哥来找她玩了。   张怡带着房明朝,满脸憔悴的进来,虽然她已经极力遮掩,还擦了鸭蛋粉,打了一点淡淡的口红,可安然还是看出来了。   脸色蜡黄,双眼浮肿,还有好几根一眼就能看到的红血丝。   “张姐这是怎么了,没休息好吗?”   张怡强颜欢笑,“嗯,昨晚屋外一直有只野猫叫,没睡着。”   正在跟房明朝说话的小猫蛋立马抬头,“是小猫猫吗?没有人要了吗阿姨,可以给我吗?如果,如果它没有家的话。”妈妈跟她讲过很多流浪猫流浪狗的事,非常可怜,没吃的没睡觉的地方,更没妈妈爸爸爱……她想跟它们成为朋友哦。   张怡顿了顿,没想到她随口一说,这孩子还当真了。   “行了行了,小野猫今天在这儿明天就不一定在了,阿姨也找不着呀,等下次再见到的时候再说。”   张怡总感觉她是在讽刺自己找不着丈夫的小情人,脸色异常难看,可安然还真没那个意思,她单纯就是给孩子讲道理,流浪猫不比家猫。   她去机械厂打听过,还真有人给吕和平送过吃的和鞋子,而那个女人目前只知道是个白白瘦瘦的,三十不到的,其他信息一无所知,因为吕和平最近很警惕她。   越是查不到那个“贱人”住在哪里她越是着急,看来往少说也是半年了,她心里有个不妙的预感,万一珠胎暗结的话……毕竟,她生的儿子一直病病歪歪,公婆十分不喜,丈夫也没少埋怨,催着她重新生一个。可生孩子又不是母鸡下蛋她想生就能生的吗?她在军区大院一个月就回几次家,好容易回去他不是说累就是值夜班,似乎是在回避跟她过夫妻生活……   现在看来,她的猜测没错,猫哪有不吃腥的呢?除非他在外面偷吃!   所以,说到“小野猫”三个字她真是恨得牙痒痒,连带着看小猫蛋也不顺眼,猫什么猫,恶心扒拉的。   幸好安然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不然能当场跟她撕起来,什么玩意儿。现在不动她,单纯就是看在那个孩子的面上,就当给小猫蛋积德了。   “小安我家里有点事,你先帮我看会儿明朝。”   安然知道,这个点,肯定是她丈夫还没回家,她肯定是去抓小三,“好,你去忙吧。”   房明朝很懂事,会主动帮忙择菜,还会训练黑花,用彩色小皮球把它训得四处跑,惹得小猫蛋哈哈大笑,她平时怎么训,黑花都不爱搭理,只有拿出肉骨头的时候才有用。   “明朝哥哥真厉害哦!”   经过一场团队配合的竞赛,铁蛋现在看明朝也不会那么不顺眼了,最主要是他也穿上了绿军装,不再穿小马甲和皮鞋了,他又觉着他们是一个阶级的,阶级内部矛盾是可以调解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赛场上他可没抢妹妹的风头,勉强跟他们算一伙吧。   房明朝看的课外书十分之多,知识涉猎面很广,总能说出一些他从没听说过的事情或者冷知识,而他本人也很热心,武力值不低,身上那股敢闯敢干的侠义心肠,正是明朝所欠缺的……一来二去,现在两个人也玩得挺好。   男孩子有男孩子的玩法,小猫蛋看了会儿觉着自己不感兴趣,就磨磨蹭蹭到妈妈身边,踮着脚看妈妈切土豆丝,“妈妈今天吃什么呀?”   “土豆饼怎么样?”   “好呀!又香又脆的土豆饼小野最爱啦!”   安然的土豆饼其实很简单,就是土豆丝切出来淘洗干净淀粉,打俩鸡蛋,加几勺面粉搅拌均匀,放油里炸,用锅铲按住就能成型,炸出来的土豆丝连在一起,金黄金黄的饼状,又香又脆,再撒上一点独门特制的辣椒面,那简直了。   当然,天气干燥,光吃这个肯定上火,安然又用薄荷烧了一盆薄荷鸡蛋汤,薄荷清热解毒,还有小猫蛋最喜欢的清香,反正是吃得小肚子都鼓起来还不愿歇筷呢。   吃过饭,张怡还没来接孩子,趁着天没黑,安然就想把菜地给平整一下,种青菜那块青菜吃光了,她想种成薄荷,因为孩子爱吃。薄荷其实很好活,不需要连根带土的栽,只用插根杆儿都能活。   安然把刚才择菜时摘出来的老的薄荷梗依次插进土里,再浇点水就可以静待发芽了。   小猫蛋在旁边蹲着观察,“妈妈为什么不用薄荷秧子呀?”阳城人说话啥都喜欢带个“子”。   “因为薄荷一插就能活,不用秧子。”安然把土松了松,又用一片竹篱笆围上,以防刚冒芽就被鸡给霍霍了。   小孩的想象力和联想力总是莫名其妙,说着薄荷呢,小猫蛋忽然想了想,“什么是病秧子呀妈妈?”   “就是从小生病,经常生病的人,不过这是骂人的话,不尊重别人哦。”   小猫蛋叹口气,大彻大悟:“那个伯伯是坏人,他说要弄死病秧子。”   安然一愣,“哪个伯伯?”不过她脑海里已经出现一个人了,从小生病一直不健康的人,不就是张怡的儿子吗?   “就是那天我们租房子见到的伯伯呀,他跟阿姨说,说要弄死病秧子,我全都听见了。”只是当时妈妈不让她当传声筒。   安然心头一跳,还真是,难道吕和平出轨还不够,还想弄死自己的亲生儿子?那可是亲骨肉啊!再病那也是宝贝,怎么忍心呢?   不过,下一秒她想起社会新闻上看到的,孩子得了重病大病,父亲跑路的多,大部分母亲都坚持下来了,当然也不排除有母亲跑路父亲坚守的,就因为高昂的医疗费用和巨大的思想压力,逼得跑路不算,还有把孩子扔外头自生自灭的,甚至故意人为制造“意外”弄死孩子,再骗保的……   最初,都只是为了一个“解脱”。   安然上辈子就是在经济和心理双重压力下把孩子养大的,她太理解那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苦了,真的她宁愿把那些病全生她身上,也不要老天爷折磨孩子。   可哪怕是最难那几年,哪怕是她都快穷得上天桥讨吃讨喝了,她也没想过放弃孩子。   这吕和平,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忽然,安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上辈子张怡儿子的死,也是……   毕竟,据她了解,红斑狼疮确实是很严重的病,到后期会累及全身多个器官,可才六岁啊,也没听张怡说病到各个器官出问题。   反而,那个孩子的直接死因并不是疾病,而是车祸。据说是国庆节前一天,他跟别人去看热闹,然后那天的场馆发生意外,天花板上的电扇掉下来打到了好几个人,人群恐慌之下四处逃散,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的人为什么跑回来,也只能下意识跟着转身跑,结果刚进来的就撞上……跌倒好几个,幸而没有发生严重的踩踏事故。   张怡的儿子,就是跟着人跑出去,跟妈妈跑散了,这才在街上被拖拉机撞死的。   父母最不能接受的孩子离去方式就是意外吧,要说常年生病那是已经不断做好心理建设,已经有了思想准备的,可……唉!   安然不敢想,一想她就会想到自己的上辈子,操那么多心是真的,爱是真的,压力也是真的……唯独孩子是假的。   小猫蛋:感觉妈妈好爱好爱我呀,妈妈手都没来得及洗就抱起我,亲我,爱我都爱哭了哟。   ***   随着国庆节的临近,安然心里越来越沉重,她可以肯定,上辈子发生踩踏事故的活动应该就是市总工会举办的这场大比武。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事情还得从三天前说起,有了吕和平可能不做人的猜想,安然再一联想到“大活动”,又是国庆节前一天,第一反应就是女工大比武。   于是她第一时间赶到体育馆,两边已经协调好,场馆申请下来了,虽然体育馆工作人员一再说明各项设施他们已经检查过没问题,可安然还是找来小海燕的工程队,用梯子支着,爬到屋顶上,从屋顶爬到天花板夹层里。   一检查,还真有一个电扇的螺丝松了,从底下往上看基本看不出问题,但如果时间开久了,保不齐会掉下去。   削到人可就遭了。   能发现问题总比没发现的好,安然松口气,让他们顺便帮忙给拧紧,又把各处通风口、窗口、灯泡、吊灯、电线之类的有风险的地方全排查了一遍。   举办大型活动,真的最怕的就是安全事故。当年顾慎言就因为一块帘子没挂稳差点断送了职业生涯,这几年系统内还一直当笑话流传呢。   而且,这次的大比武对安然来说,还跟一个无辜小孩的生命息息相关。如果没有发生骚乱,张怡儿子不会跑出去,更不会被车撞死。   而最近工会的同事发现,安主任就像跟体育馆杠上了一样,每天三趟的往那边跑,不是爬屋顶就是钻板凳脚,横看竖看,好像能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安然一面加强场馆的安全排查,一面也在纠结,要不要把猫蛋听到的话告诉张怡,提醒她注意一下……可一想到这人心计之深沉,万一她不信她们是偶然听见的,硬要刨根问题怎么办?安然可不想这么快撕破脸皮,她想以“好朋友”之名,以牙还牙,让她尝尝上辈子自己吃过的苦头。   孩子,她是不想殃及的,大人的仇她只会报在大人身上。   看来,只能到时候想办法拖住那个孩子,别让孩子出场馆,或者直接就别让他出门。   计划着,日子就过得很快,很快来到1977年的九月底,这是粉碎四个人的小团伙之后的第一个国庆节,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仿佛一位久病缠身的母亲,终于病去如抽丝,全国各个行业各个领域换发生机,最典型的表现就是老百姓们爱出门了,不仅敢于并且善于谈论政治了,也更乐于参加文学艺术和娱乐活动了。   9月30号早上一大早,安然起来洗头洗澡,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穿上闺女买的裙子,儿子买的皮鞋,再把头发盘上去,用宋致远送的口红涂了淡淡一点,画个很淡的淡妆,因为她皮肤偏白,也没啥斑痘啥的,倒不需要怎么遮瑕,口红一涂,整个人就精神焕发了。   来到体育馆,不仅本部门的人,几乎整个总工会的同事都到齐了,“不好意思我还来晚了,你们来得可真早。”   贺林华也换了件稍微带点淡蓝色的衬衣,看着显年轻不少,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是换了裙子或者鲜亮一点的着装,跟平时不一样了。安然还挺欣慰,女同志嘛,无论啥环境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着就赏心悦目啊。   “怎么样了?”贺林华其实已经来看过好几次,可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   “场次安排好了,从医疗组开始,每个组分成若干个十人小组,打分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各行业优秀代表作评委,共十人,另一部分则是现场观众打分,每一个小组可有一朵小红花,观众可以把自己的小红花投给他觉得最优秀的选手,一个小组只能选投一人,综合两部分评分得出最终分数,每个小组胜出一人,最后几个小组胜出者由高到低确定名次。”   贺林华其实早就问过几次怎么打分怎么保证公平公正,可安然一直说她没想好,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法子。因为请的评委都是业内专家,同一个系统内都是熟面孔,总有个亲疏远近,对跟专家关系不好的选手确实不公平,可每次随机发放十朵小红花到观众手里,就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评分的公正性,哪怕观众认识某个选手,也不可能十个观众都认识。   而且,这时候的人们都有很强的廉耻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投票要是投给了表现不好的选手,人们说不定还会喝倒彩呢!谁也丢不起这个脸,所以哪怕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会硬着头皮公平公正到底。   当然,给观众投票权,其实也是增强观众参与感、期待感的有效手段,说不定还能把场内气氛调动起来呢!   贺林华听她解释,也笑着点点头,“你这个小安,点子倒是怪多。”   安然不仅点子多,她还把每个环节都安排好了人手,避免投小红花时出现混乱,她部门的人把着主要关卡,她又从合作社里挑了三十名精干妇女来帮忙,提前一天就培训好的,怎么发小红花,怎么统计小红花,怎么维持秩序,甚至还给她们一人做了件红马褂,像后世的志愿者一般统一着装,这样方便她找人,也方便群众有事求助。   就这样,贺林华看着朝气蓬勃、步调统一的,十步一岗的“志愿者”们,心里暗暗称赞,安然当初说要办啥合作社,她也没往深处想,这两年算是看出来了,当初每走的一步,都是为现在及以后铺路的。   她不由得想起上次组织部找她谈话的事来,组织部说本来她的资历是够了,也在总工会待了两年了,按理来说是应该调走了,非升即走嘛,可组织上更看重安然同志,觉着她适合做宣传口的工作,所以想把她调去宣传口,这样的话她可能就暂时走不了了,只能继续在工会干两到三年。   因为她的特殊经历,组织部谈话也是优先找的她,问她意见。   贺林华要说没意见那是假的,谁不想往高处走走,去一个更好的平台呢?可摸着良心说,安然这两年的表现也是真亮眼,亮眼到她们别的同志都成了这颗月亮身边的星星,哪怕再努力,也没她突出。   要是安然是个没啥能力,靠关系上位的她肯定不服,肯定会据理力争,可偏偏安然就是凭实力说话,做什么都亲力亲为,把整个部门管理得铁桶一般,该严厉严厉,该亲热又亲热得一家人似的……还把最难缠最招人厌的邵梅也管得服服帖帖,她只能甘拜下风。   能者居上,她服。   一会儿,选手们来得差不多了,观众席也坐了80%左右,空的位子也不多了,安然站在门口,迎进了医疗组的专家,其中就有陈六福。   人员到位,随着一阵慷慨激昂的音乐后,主持人上台。这次的主持人,安然拜托陈媛媛给她找的教育系统内的两名优秀青年教师,有三尺讲台的锻炼,台风那叫一个稳健,连主持开场白串词和结语都是他们自己写的,倒是省了安然很多脑细胞。   照例一段歌颂新时代新社会的开场白后,全体起立奏唱国歌,别说大人们唱得慷慨激昂,就是大院那群孩子也是脖子伸得老长,声音老大的,哪怕是走掉也面不改色唱完,观众热烈鼓掌。   于是,正餐开始了。   护理组的比赛内容是骨折包扎术的比拼,每一个评委对着一个选手,为了避免相互学习“借鉴”,第一个评委老师说他“锁骨骨折怎么包扎”,第二个说他肩胛骨骨折,第三个说上臂骨折,还有的股骨骨折……反正,骨折的位置不一样,包扎方法和三角巾绷带的选择,固定工具的选择也不一样。   观众们都不懂啊,可看着一群医生护士在场上一面操作一面解说,那叫个好玩儿,既有趣,还能学到东西,何乐而不为?   如果有操作错误的地方,专家都会现场指出,所以大家也能看出来谁做得好,谁的错误多……十分钟下来,观众们已经知道该把小红花投给谁了。   操作结束,评委打出分数,志愿者收小红花,基本评委的打分和观众投票是差不多的,两者的最高分都是同一人。   医疗组每个小组十个人,三个小组选出三个最高分,再把所有分数从高到低排列,选出一等奖1名,二等奖2名,三等奖3名,得奖的同志那叫一个高兴啊,脸都红了,没得奖的也不气馁,毕竟今天来可是带薪比赛的,就当来玩呗。   一个小时,医疗组结束,中场休息二十分钟,下一场是手工组,有120人呢,安然得赶紧喝点水。   她刚走到门口,就见铁蛋几个孩子急慌慌跑来。   安然一愣,不是交给他们特别任务的吗?当时说好一定不能来凑热闹。   “妈,妈,不好了!”铁蛋跑上来,穿着粗气说,“那小子不见了!”   妈妈一大早就交给他们一个特殊的任务——看住张阿姨家儿子小军,不能让他踏出大院大门一步,更不许他来体育馆看热闹,不仅铁蛋猫蛋,连小石榴和小悠悠,房明朝都点头答应,一定完成任务。   安然一方面是想救吕军,另一面当然也是怕有踩踏危险,想把他们乖乖困在家里。   “怎么不见的?”   “他爸爸来把他接走了。”   安然:“……”孩子们哪里知道,那可不是好爸爸啊。   “不过妈你放心小石榴和我妹跟踪他们呢,诶你看小石榴回来了。”   小石榴甩着两条又细又长的腿,短短的头发跑得呼啦呼啦的,“安阿姨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小野守着呢,我回来报信。”   安然心头一跳,小野一个人守着她能不担心吗?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啊。   ***   不过,这一次她是真误会安文野了。   她俩跟着吕和平来到机械厂附近的巷子,她还记着这就是妈妈带她来“租房子”的地方,而且是越看越眼熟,他们居然进了老奶奶的家。   而且她耳朵好,一直听见坏伯伯边走边骂小军哥哥,小军哥哥哭了一路。她们还看见坏伯伯站在路边,跟一个开拖拉机的叔叔说话,让他开慢点,先绕一圈再回来,就在巷子口等着。   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有直觉,直觉告诉她肯定有危险的事情即将发生,于是她就让小石榴赶紧去找妈妈报信,她在这儿守着,保护哥哥。   虽然小军哥哥不爱说话,脸上还有一个很大的让其他人都害怕的红色斑块,可她不害怕,因为她觉着这是一只美丽的蝴蝶趁他睡觉的时候落上去的,很漂亮哟。   毕竟,蝴蝶只喜欢漂亮的、善良的人。小军哥哥会很温柔的像个小老鼠一样说话,还会把好吃的让给她和小悠悠,因为他说她们是最小的妹妹。   吕军是安然让房明朝带出来的,吕家人知道他是张怡的少东家,听说少东家愿意带小病秧子玩儿,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吕军却不喜欢房明朝,因为爷爷奶奶说过,自己妈妈就是去给他当“妈妈”才不要他的,他想要每天都有妈妈陪,每天都有妈妈抱……可他没有得到,这些本该是他的“东西”,全被房明朝享受了。   所以,这一整个上午,基本是所有人围着小军,给小军讲道理,劝他别这么敌视明朝……当然,都是一群小破孩子,能讲出啥道理哟?   安文野就不一样了,她发现小军哥哥不喜欢听,她就不讲了,一会儿给他拿点吃的,一会儿拿点喝的,两个人很快成了朋友。   当然,作为曾经被“绑架”过一次的小姑娘,安文野也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她也不扒着门缝看,只装作在墙角抠泥巴玩的样子,其实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拖拉机已经是第二次经过巷子口了,屋子里似乎是爆发了争吵,坏伯伯骂小军哥哥,骂得很坏很难听,那种话爸爸妈妈可从来没骂过她。   小军哥哥很难过,哇哇大哭,她真想抱抱他,安慰他要勇敢,要坚强。   很快,哭得非常伤心的哥哥就跑出来,边跑边哭,她在后面喊“哥哥”,他都没听见。   她也顾不上暴露身份了,只能哒哒哒追上去,“哥哥你慢点儿,注意安全。”路上好多好多车呢。   结果刚出巷子口,一辆拖拉机就从左边横冲过来,小军哥哥直直的冲出去,两条直线撞在一起就是直角,然后抛物线……   不!小猫蛋脑海中预料到这个画面,也不知道哪来的爆发力,忽然在地上踮了一下,几乎是一个腾飞,一把抓住哥哥的后衣领,速度之快连她自己脑袋都没反应过来,两个人就狠狠地摔倒在地上……拖拉机就压着小军哥哥的鞋头过去了。   “哇……”孩子的脚趾头被压到,爆发惊天动地的哭声。   这是人来人往的厂区,自然有工人拦住拖拉机,大声喝骂道:“怎么开车的,你撞到孩子了!”   “别动,你压到孩子脚了。”   大家七手八脚来帮忙,两个青壮年一把揪下拖拉机司机,将他扣得死死的,几个女工蹲下身来抱俩孩子,问他们伤到哪儿了。   小猫蛋很勇敢,她被哥哥重重地压住,后脑勺狠狠地磕在青石板路面上,痛得脑袋“嗡嗡嗡”的,但她还能保持理智:“阿姨你们别扶我,扶哥哥,我没事。”   “啥没事,都流血了。”有人这么说。   而巷子口的右边,是张怡。   跟踪了这么多天,她终于找到吕和平和破鞋的藏身处,并准备进去捉奸成双的时候,她就看见自己儿子不管不顾跑出来,眼睁睁看着就要被拖拉机撞上的时候,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来不及拉一把的时候,却是安然家这个小笨丫头,狠狠地抓住小军。   其实,这是好孩子。   好孩子安文野现在来不及管自己流没流血,她只是害怕坏叔叔会跑掉,嘴巴一秃噜就说成:“抓坏叔叔,我听见坏伯伯让坏叔叔开车撞弟弟!”   “我说呢,难怪这么多人他速度也不减。”   “他那个角度是看得见孩子出来的。”   拖拉机手一愣,傻眼了,他没想到火一下子就往自己身上烧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是吕和平让我撞的,他给我三百块钱,是他逼我这么干的!”   张怡心头一惊,吕和平让他干的?顿时身后两个专程从省城赶来的娘家兄弟吆喝一声冲进巷子里,把正准备“焦急”的出来“找孩子”的吕和平逮个正着。 第83章 三更合一   安然赶到的时候, 张怡和吕和平已经扭打在一起了,小军的脚趾幸好只是压到指甲,骨头没事。   而小猫蛋后脑勺却磕破了一个口子, 有人正抱着她准备送卫生所。   “妈妈, 我超勇敢。”小丫头大大的眼睛通红通红的, 眼眶里泪水打转,向她张开双手要抱抱, 就像一个吃奶娃娃一样,受委屈了第一反应就是找妈妈。   可安然硬住心肠,没抱,先看了看伤口, 虽然不大, 血液已经凝固了, 但周围头发都让血液浸泡粘连在一起了。   她赶紧接过孩子,立马就往市医院跑。   铁蛋看见被人压在地上的吕和平和拖拉机司机, 冲上去一顿拳打脚踢, 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给我等着, 我妹要有事我弄不死你们。”   那阴狠的语气配上恶狠狠的三白眼,真跟一头恶狼崽子似的。   路上, 安然不敢说一句话,生怕一开口自己颤抖的声音就会吓到她。   刚开始是痛的,可现在可能是痛得麻了, 小丫头居然还没心没肺笑得出来:“妈妈, 他们抓住坏伯伯和坏叔叔了,我很勇敢。”   “嗯嗯。”安然眼泪都快出来了,“宝贝别说话了,乖。”   “可我想跟妈妈说话呀。”   铁蛋也在旁边说, “妹你胆子真大,我听别人说是你把小军拉回来的,不然他就要被车撞死了。”   前不久阳城市出了个大新闻,有个小孩半夜离家出走被拉煤的货车给撞死了。虽然有大人恐吓教育的成分在,可他们终于是知道危险性——车子能把人撞死,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那我是见义勇为。”   “对,你见义勇为,你安文野就是我包文篮最棒最勇敢的妹妹!”   小丫头精神很好,一通检查下来只是皮外伤,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不幸的是——石板划出一道四公分的细长口子,深倒是不深,但头皮也被刮开好大一块,保险起见需要缝合。   硬扛她肯定是扛不过去的,需要打麻药。   才五岁多的孩子就要打麻醉,安然一万个不乐意,倒是小猫蛋很勇敢地说:“妈妈,我不怕打麻药,你说过的打了麻药就不疼了,我不怕。”   她的勇敢把医生都给逗乐了,“小姑娘咋这么勇敢呢?”   就连安然也很意外,她平时总把“勇敢”“坚强”挂嘴边,安然就一直以为她只是嘴上念叨,可没想到实际上真遇到困难了,她比自己想象得勇敢多了。   不是胆子大,就是勇敢,有勇气,有胆量。   孩子的成长总是在不经意间,在她以为孩子自己很优秀足够优秀的时候,她又能突破另一个层面,变得更优秀……那种感觉就是,她永远不知道女儿能有多优秀。   要缝合就得清创,得把创口周围一定范围的头发给刮掉……那样的话,安文野就会变成个地中海半秃子。   这点安然倒是能接受,只要那块头皮恢复得好,头发就能长出来。怕的是不管它的话,头皮坏死,长不出头发那就是永久的小秃子了。   安文野一开始听说要剃头还不愿意,后来听妈妈和医生讲了道理,也很配合。   等消毒清创再缝合好,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的事了。安然不在,大比武却还要继续,幸好她走之前把事情拜托给贺林华,女工处其他人各司其职,志愿者也培训好了,倒是不需要贺林华干啥,就看着大面上别出错就行。   不过,剃出来以后铁蛋发现后脑勺上露出小小的拳头大一块白色头皮,中间还有长长的弯弯扭扭的一条“蜈蚣”,只说了一句真心话——“有点难看诶妹。”   安文野顿时脸色大变,闹着要让妈妈拿镜子给她看,可这年头的医院里又没带镜子的卫生间,怎么看?没有镜子她都委屈坏了。   “哎呀妹,我胡说的,一点也不难看。”铁蛋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打麻醉缝针妹妹都面不改色,现在就因为自己一句话脸都变小苦瓜啦,他就差胸口碎大石发誓自己没骗她了,“真的你相信哥。”   小猫蛋半信半疑,没有镜子,确实无法证明哥哥说的话。   宋致远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扔下筹办实验大楼的事就来了,“猫猫怎么了?”   安然还没来得及说事儿,小猫蛋就迫不及待问:“爸爸我头上是不是特丑?”   妻子和外甥猛使眼色,可宋致远现在挂着闺女,还真没注意到,认真的看了一眼,“是挺丑,但……”   话未说完,小猫蛋“哇”一声,眼泪珠子就“哗啦哗啦”掉下来,让宋致远和安然慌得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不丑不丑,咱们安文野世界第一漂亮。”   小丫头磕破头都没这么难过,打麻药她也没啥,熬过了缝合却熬不过自己成为一只小秃子的事实。   虽然劝几句就没哭了,可嘟着嘴巴,谁也不理,气鼓鼓的,这就是又委屈又生气啊。   安然没办法,于是问:“那不行咱们就全剃光吧,剃光了妈妈给你买几顶漂亮帽子,咱们天天戴帽子,谁也不知道小野是个光头,怎么样?”   即使是亲闺女,安然也不得不承认,秃了一块确实难看。   宋致远和铁蛋第一个不同意:“不行,小野是女孩。”在他们这类直男心里,女孩子就应该穿裙子留长发,在他们心里一百条裤子也没一条裙子好看。   可安文野鼓着小嘴巴想了想:“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出头发呢?”   “很快,今天剃,明天就能长出来了,只是还看不见,要慢慢的像种菜苗一样。”   “好叭。”   于是,又是半小时后,一个圆溜溜的圆白白的小光头就剃好了。当然在剃光之前安然就去百货商店把帽子买回来了,在国营理发店里戴上,小姑娘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真的看不出来耶……”   回家路上遇到刘宝英和她娘家嫂子,刚从散场的市体育馆出来:“哎哟小安,你们怎么在这儿?我说咋今儿下午的大比武没看见你。”   安然笑笑,推说有事就先走了,她也不敢多聊,因为小猫蛋正摸自己帽子呢,生怕帽子歪了被人看见光头。   偏刘宝英今儿是有事要跟她说的,撇下她嫂子,一路跟安然说话,还时不时回头逗一下躲爸爸怀里的安文野,“小野今儿咋了?蔫蔫的。”   刘宝英穿着一身全新的还带褶印的的确良衣服,粗跟皮鞋,不敢太突出,但嘴唇也涂得红红的,一看就是精打细画过的,手里还拎着个人造革小皮包,这可是当年二分厂领导班子里的小老太才拎得起的东西。   更别说那通身的气派,哪里还像以前那个“刘省长”?   安然笑笑,“没事,她有点不高兴呢,宋致远你先带她回去吧。”   平时小猫蛋可是要“拜拜”的,今天不了,她只想躲在爸爸怀里。安然心里又把宋致远和铁蛋骂了一顿,说啥不好偏要说难看,不知道小姑娘爱美啊?   “小安你看,咱们的食品作坊今年也成气候了,我娘家哥嫂日子也不好过,只我哥一人上班,养一大家子怪不容易的,你看能不能……”   安然没说话,她又补充说:“我嫂子就刚才那个,你看见的,人很勤快,手脚干净,做事麻利,但就是嘴巴子厉害点,我会劝她的。”   安然倒不是怕嘴巴厉害的人,再厉害能有她安主任厉害?大院里最泼辣就数蔡厂长家老太太,几乎是横着走的人,可不也不敢跟她杠嘛?   她不说话是在想作坊该何去何从,“宝英你说咱们作坊今年挣了多少钱?”   刘宝英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这个,“总的得有六千了吧。”   这才九月底,还有三个月,哪怕后半年是淡季,再挣一千块是完全有可能的。   假设有七千块的净利润的话,她们四个最原始的“股东”每人大概能分到五百块,其它的除了开工资外,还得留够流动资金,也得给二分厂表示点心意。   这个刘宝英倒是会来事儿,“你放心,省啥都行就这个钱不能省。”   没有二分厂的同意挂牌和介绍信,她们的食品就是做成龙肉也没用,正规渠道卖不出去啊。   尝到甜头的刘宝英,跃跃欲试地说:“你说,要不咱们把规模扩大一点,直接做成食品厂怎么样?”   这个想法安然一开始就有,只是她这辈子估计是工作的关系,在体制内待久了,性格比上辈子更沉稳,但也更谨慎。现在已经是1977年国庆了,没多久恢复高考的通知就要下来,那真是万物复苏了,可真正要想放开手脚开厂子,怕还是得等一年。   等到农村包产到户,到时候农村剩余劳动力解放出来,城里到处是倒爷的时候,商业繁荣起来,就稳妥了。   上辈子走街串巷摆缝纫摊那是生活所迫,没法子的事。可现在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儿女也健健康康的,说实在她没那么迫切。   “其他女工,咱们给她们开多少工资?”   刘宝英又愣了,今天的小安说话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   “按工分算,多的一个月能有七八十,少的也能有四五十。”刘宝英和邱雪梅除了分红还拿着一份工资。   “那也够生活了,还是再等等吧。”   “等啥呢?”   安然自然不可能跟她说等改开的春风,等包产到户,等个体工商户的春天,“等政策。”   刘宝英后知后觉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又赶紧追上去,“那我嫂子的工作,能不能……”   “行啊,就来培训,按照正常的流程,该怎样就怎样,咱们得记住,为了稳定军心必须公平公正,决不能因为是亲戚就互相包庇纵容。”这个人情她愿意卖,但丑话也得说在前头。   “对了,咱们分红的事你没跟她说吧?”   “没没没,你放心,我谁也没说。”要是说了,这作坊可就得翻天了,一开始她们四人组的辛苦别人看不见,别人现在能看见的是大家明明干一样的活,拿的工资却是天壤之别,这不是搞人心态嘛?   所以,四个人商量好了,现在暂时啥都不说,等过段时间,工人数目增多以后,再想法子把“股权”分一点出去,慢慢的淡化这件事。   说着,她们回到大院里,各回各家。小猫蛋是真不开心啊,一个人躲书房静悄悄看书呢,安然把她手中的书抽走,“枣儿叫你呢,下去玩吧。”   “我不要,我才不要让她们知道我是小光头。”   安然摘下帽子,看了看缝合的地方,倒是没有渗液,“是光头也没事啊,咱们安文野这个光头可是光荣的光头,是为了救人才受的伤。”   小猫蛋知道,可心里还是别扭着呢。   安然看她神色有松动,也不勉强,心道这事就是落她个成年人身上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不出去就不出去呗,在家里安安静静待两天她就憋不住了。   安然想得开,反倒是宋致远耿耿于怀,总觉着他闺女受了天大的委屈,从来不会讲人是非的人,居然把张怡和吕和平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不简短的,持久的,想起就骂两句,想起就要哼一声……其实,还有点像祥林嫂。   可能是他提这两口子次数太多了,没几天安然就听说,两口子打得不可开交,把老婆婆直接气得中风躺进医院了。因为张怡找了充足的证据,把吕和平送进公安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被判刑,只是年份短一点,她实在是气不过。   这种敢下手杀自己病儿子的男人,留着确实没啥用。   可没多久,安然又听说,吕和平坚称吕军不是他的孩子,他是替人养子,花费了六年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才发现真相。据说吕军是他跟张怡结婚前就怀上的,可结婚前他俩没有过那种事情,这么多年张怡一直说孩子是早产所以才身体不好……巴拉巴拉,这可就狗血了。   安然心说:孩子不像吕和平,这事她也是出事那天才发现的,父子俩确实长得南辕北辙,一个国字脸一个鹅蛋脸,一个单眼皮一个双眼皮,一个塌鼻梁一个高鼻梁,甚至小军还是个小卷发。   张怡和吕和平都不是卷发。   学过生物学懂点遗传规律的都应该或多或少猜到点,只是当时她忙工作的事,也没往这方面想。   当然,安然可是十分乐得看他们的狗血连续剧,到底是接盘侠“老实人”更值得人同情呢?还是辛辛苦苦为了给儿子治病去当保姆更值得同情?反正她就是想让张怡痛苦。   她痛苦,她就舒服了,上辈子她加诸在她身上的,慢慢还而已。   只是可怜吕军,现在吕家人不要他了,张怡这么东一头西一头的折腾,总把明朝丢安然这里来,房平东也有意见,把她给辞了,换了个保姆。   没有工作的张怡,日子确实挺难过的。   但好在她确实没放弃吕军,药没断,安然也就没痛打落水狗,暂时放她一马。但帮是肯定不会帮的,她相信以张怡的心计和手段,想要再找份工作不是难事。   ***   安然担心安文野一个人睡会忍不住挠后脑勺上的伤口,坚决把她带回大床上,夜里稍微有点响动就起来看一下,所以也没怎么睡好。   可早上天刚亮,安然还迷迷糊糊呢,安文野就要把她叫醒:“妈妈你看看我头发长出来没?”   刚开始那几天安然还认真的帮她看看,其实压根没那么快,可每天都得鼓励一下,现在持续时间久了,就“嗯”一声翻个身继续睡。   妈妈睡懒觉,小猫蛋就只能自己跑梳妆台前照镜子,横看竖看,总觉着没啥变化。   安然真想宋致远快回来看看他的小猫猫,臭美成啥样了都。她是招架不住一天十遍的问头发的事儿,她已经用薄荷和菜苗举过很多很多例子了,可她就像鱼儿一样,只有七秒钟记忆,一会儿又得问。   谁说养孩子就快乐无边的?其实有些时候也很烦的好嘛。   终于烦到十一月底,天气冷了,很多人开始戴帽子,安文野才终于觉着自己跟其他人一样了,天天出门出得开心极了……当然,她早在国庆节就憋不住,跟小石榴上金鱼胡同玩了。   小石榴武力值超高,她跟在她后面,谁也别想抢她帽子。   不过十月中旬有一天,她还是没保住她视之为人格尊严的小帽子。也不知道谁把她剃光头的秘密说出去,曹家小老三一直说要看看她的光头,因为他某一年因虱子太多被强行剃光以后没少遭到铁蛋的嘲笑,现在这仇就得报他妹身上。   曹老三骗她说是院里来了只流浪猫,指着草丛让她去找,然后趁她蹲着的时候一把抢掉她的帽子……于是,在一阵哄然大笑中,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大院最漂亮的安文野她居然是个小!光!头!   调皮的男孩子甚至还编出一句顺口溜——“远看像灯泡,近看是脑瓢”。   还给她取了“小灯泡”“小卤蛋”等好几个外号,铁蛋打他们都打麻了。   也幸好,安文野不是一般小孩,不仅没气哭,还手叉腰跟他们对着骂,对着吵,反正没吃亏。   现在路上的人大多数都戴着帽子,她就不用担心了。而且头发也长出来了,虽然还不长,但要是突然被人抢了帽子也不难过,因为她可以假装自己是个男孩。   安然:“……”   女鹅的机智程度,似乎已经超越她的想象。   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一代人,一个民族的大事——中断十年的高考恢复了,作为大院里唯一的高考生,张卫东小小的风光了一把。   宋致远早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通知妻子,他以为妻子一定会去考,毕竟她年纪小,高中时候成绩也好,这几年也没荒废,一有时间就看书看报的。   结果安然把文件放一边,“别了,我可不想再受罪了。”   “这怎么能说是受罪呢,安然同志你觉悟不高啊。”他是信奉科学,崇拜知识的。   安然眸光一动,“你,真想让我考大学?”   “嗯,我希望你能不断提升自己。”   “好啊,那我总得有时间复习吧?家里这么多事离开我可咋整……”   “我来负责,你好好复习。”宋致远很坚定的说,毕竟他以前也是管过家的,不就是管管孩子的肚子,喂喂兔子和鸡吗?他能边干边看书。   “好嘞,那就从明天开始吧。”安然说着,以最快速度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她先把宋致远踢醒,“没听见你闺女肚子叫呐?”   宋致远神态平和:不就是下碗面条吗?他闭着眼睛都会,这几年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是自己煮面吃的。   可刚起身,女鹅就说她要吃手抓饼,外甥说他要吃油条灌鸡蛋,他脸一灰,哪有那么多要求,惯的毛病!   等他好容易把面条煮好,俩孩子也起了,可人一看没有手抓饼和油条,背着书包就跑,说是去黑市自个儿买。从他们家到学校其实是不经过黑市的,但孩子们为了口吃的,宁愿早早出门。   宋致远看着三碗无人问津的面条陷入了沉思。   中午饭他学聪明了,先不忙做,问俩崽崽想吃啥,两个一看面条还剩着呢,说那就先把早上的面条吃完吧,不能浪费,晚上他们想吃面疙瘩汤。   宋致远:“……”看着面粉口袋陷入了沉思。   更不用说他早上刚搞好的卫生,中午他们回来一趟就乱,以及时不时总想往菜园里啄菜的小鸡兔子,以及狗毛到处掉的黑花。他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每次打扫都力图不留死角,三层小楼打扫一趟半天时间就没了,再把饭随便一糊弄,吃完洗碗刷锅抹灶台拖地……得,等忙完一切,家里终于干净,孩子也终于睡着的时候,他已经累得洗澡的力气都没了。   安然睡得香甜极了,每天只需要按时上班,下班再也不用赶回家做饭,还能跟朋友同事逛逛百货商店和黑市,那感觉简直美翻了!胡文静来告别,他们两口子终究是想儿子,不忍心再这么天各一方,把工作给调省城去了。   安然有点遗憾,又挺欣慰,幸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以后一辈子都更容易获得幸福,虽然以后跟好朋友见面不容易,但她这点遗憾又算得了什么呢?好友一家要搬走,她想置办点礼物给他们,顺便胡文静也想在走之前好好逛逛阳城的黑市,安然就带着她,逛得乐不思蜀。   这不,三天时间,她已经花出去五十块钱了,最近黑市出现前所未有的繁荣,不仅有南方来的各种人造革皮具,还有各种花色和材质的碎布头子,她想给小猫蛋再做一床小花被,每天买点,家里都堆了不少东西了。   当然,她现在最想买的还是缝纫机,上辈子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台缝纫机,不过是寄卖店买的二手货。   寄卖店其实就是国营“当铺”,很多手头困难的人家会把东西拿去里头存押,一般是一个月以后还不去赎回的话,东西就归寄卖店了。安然和胡文静进店,一眼就到柜台旁一台原木色的凤凰牌缝纫机,机头的刺料、钩线、压料、落牙都还完好,只是机座部分的台板有裂纹,还有好些密密麻麻的针眼,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扎的。   安然有点心动,“小同志那太缝纫机卖吗?”   当班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头也不抬的说:“卖,八十块,要就登记。”   这时候的寄卖店不仅卖东西的人要登记真实信息,譬如姓名年龄家庭住址,还得有所在单位或街道的知情同意书(证明),证明卖的东西不是脏物,而买的人也需要登记,以防万一以后卖方后悔或者想要扯皮,冤有头债有主不是?   八十块,确实算便宜的,这年头一台新的缝纫机得二百多,而这台二手的只是台板有裂纹,回去要么自己缝制一个布套子,要么让宋致远重新做一块台板换上,都不影响使用。   但安然的习惯就是讨价还价,能少花一分是一分,“小同志能不能便宜点儿?”   “咱们这儿不是黑市,不兴讨价还价。”年轻人不耐烦的说,手里拿着放大镜,学着经验丰富的大师傅一样对着古玩架上的青花瓷瓶研究着呢。   “哎呀小王你这咋回事,有顾客呢看啥看?要学没人的时候再说。”随着一把熟悉的男声,从店铺后头转出来一个矮个子的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四五,穿着一身崭新的解放装。   安然怔了怔,不确定地说:“小刘……”倒爷两个字憋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胡文静一愣,她以前也跟安然去过几次黑市,看着挺眼熟,就是叫不出名字。   “哎哟,是你?”刘工农也很意外,他们以前在黑市是经常有来往的,没生意的时候还会聊两句闲天,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碰上了。他赶紧把小王使到库房盘货,小声道,“哎呀好久不见。”   安然一算,最后一次见他可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你跑哪儿去了?”   “害,也就东跑跑西转转,混口饭吃,你咋在这儿呢?”   安然指指缝纫机,俩人很快聊起来。原来在安雅被抓之前,他就金盆洗手跑了,但又怕知青办的上家里找,他有家不敢回,一直在外头混着,后来知青办也不抓了,他终于能回家照顾弱视姐姐,也恰好街道可怜姐弟俩,他拿出几年当倒爷挣的钱,找街道办要到一个工作机会,去供销社当仓管员。   “可以啊你,那咋又从供销社跑这儿来了?”   供销社终究是在公社那种乡下地方,他闲来无事总看书,工作认真负责,嘴巴又会来事儿,很受领导喜欢。关键是他以前在黑市上混过,练就一双好眼力,能看出不少“好东西”,供销社门市部的主任跟寄卖店有点说不清的关系,就把他调过来了。   寄卖店是这年代有名的“寻宝处”,有些日子难过的家庭,或者败家子啥的,会拿来一些有点年头的传家宝,只要在里头认识熟人,收到好东西就会第一时间通知,主任安排他来就是来给他看着有没有好东西的。   安然了然,看来还是肥差啊。   遂开玩笑说:“小刘同志眼光好,那你给我推荐几件好东西呗?”   刘工农确认:“你确定想要?”   本来只是开玩笑的,可看他当真,安然也来了兴致,现在在里头买基本就是他们收购价上加一点很少很少的钱,比黑市便宜,关键这里的假货率比黑市低,因为这里的东西都是要经过一个小师傅两个大师傅三双眼睛才能收进来的,收到假货赝品的概率极低极低,可在黑市就不一样了,鱼龙混杂,倒爷的嘴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最关键的是,黑市上的不干净,很容易买到脏物,因为不用实名登记,谁也不知道来卖东西的是不是小偷、强盗或者打砸抢的红卫冰,万一买了脏物以后原苦主找上门来可就有嘴说不清了。更何况要是买到假货,那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   胡文静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想回家收拾行李,彻底搬家的东西可不少,从今天开始收拾半个月也收不完,她在这边的离职手续已经办妥了,现在就等严厉安那边,顺利的话下个月他们就搬走了。   安然让她先回去收拾东西,自己周末过去帮忙,然后这才跟着刘工农上二楼,四面墙全是柜子,打成无数的古玩格,有门有抽屉,他拉开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格子,掏出随身带的钥匙,小心翼翼打开。里头是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真的很细很精致,但因为是银的,不值多少钱。   安然的注意力集中在项链下方的吊坠上,那里是一块成年人指甲盖大的一块亮粉色的晶莹剔透的东西。   “这可不是玻璃,这个叫钻石,国外很时兴的,也贼拉贵。”刘工农很小心的拿在手里,哈了口气,赞不绝口。   安然当然知道,这不仅是钻石,还是粉钻。天然粉钻是世界上非常稀有的钻石之一,价格最高的钻石,应该是没有之一了。   “但可惜颜色太深太亮了,要是淡粉色就更好看了。”   安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笑呢:粉色越浓越好,浓粉比淡粉保值多了,因为粉钻是一种奇异的自然现象,是分子结构错误形成的颜色,而这一块居然是最最值钱的亮粉,比什么中粉浓粉那可贵多了,五十年后能卖到八九百万一克拉,是一克拉啊!   当然,这一枚至少有二十克拉,只多不少,至于是不是最贵的亮粉她不确定,但至少是浓粉,能卖七百万一克拉吧。   无论是色泽还是切工,或者水滴形的造型,都是最经典的,放一百年也不会过时啊!   安然心头狂跳,漂亮到极致的奢侈品,谁不喜欢呢?那谁港城大富翁送他最宠爱的闺女的礼物不就是一枚二十克拉的粉钻吗?就这还轰动全球呢!   这一刻,安然觉着自己一定要买下来,哪怕是假的,那也假得够美,她快把持不住了!   当然,安然再喜欢那也就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她打算把它送给闺女。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种价值连城的美呢?现在她还小,可以当饰品用,万一哪天家道中落或者她和宋致远有个三长两短,这随便卖了也够买一栋楼的……她的闺女,也该享受一把富家千金的待遇。   不过,前提是这要是真的粉钻,如果不是的话,就当给闺女挂着玩呗。   刘工农看她神色,知道她是看上了,“你要的话就一千块,我九百块收的,听说是当年一个苏联专家为了买酒喝换的,是他祖母的传家宝,从南非来的……”   一千块,这是天价!   安然虽然心动,但她得装出被吓到的样子,“哎哟你吓死我,这不就一块玻璃嘛,你敢卖这么贵你当我傻子啊。”   “姐姐你看清楚,这是粉钻啊,哪是玻璃,你看我划玻璃给你看。”   安然哪舍得让他拿去划玻璃,“哎呀算了算了,我赶时间,你看五百块怎么样?要是卖我就拿走,不卖就算了。”   刘工农直接别她杀价杀到跳脚,“姐姐你是想气死我啊,五百块我卖一半给你吗,我收来的价格都是九百不信你看,登记本上,大师傅和卖的人一起签字画押的不会有假。”   安然拿过本子翻了翻,看陈旧的样子和都快起毛的边,是像那么回事,签字画押确实是齐全的,数额也是对的。   但安然本来就是生意人,对市面上的很多小把戏了然于心,“看本子可不一定准,要是你只买作五百块,但多给他十块二十块,让他配合你做个假账,就为了多卖一点钱呢?到时候账本有两套,一套专门给咱们买家看的,一套你们财务记账的……”   她每说一句,刘工农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尽是无奈,“姐姐你就给我句实话,你是干嘛的呗。”   安然只是笑笑,做假账,这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有的,虽然是国营店,但为了多赚点钱,多往自己腰包里揣一点,这都是很常见的,只要不是假货,其实多花点钱也能接受,毕竟它现在在华国还是没多少人知道的,识货的不多,相对于它以后的价值,哪怕现在卖两万也算便宜的。   “我跟你说真心话,你让我拿一千块砸在一个不确定真假的东西身上,那是不可能的……不仅我不可能,这世上就没几个这样的冤大头。”   刘工农见她油盐不进,一咬牙,一跺脚,“那这样吧,你给我八百,东西我保证绝对是真的,你买不了吃亏。”他顿了顿说,“你去找人鉴定,谁要说是假的,你把东西还我,我把钱一分不少退你,怎么样?”   “果真?”   “我刘工农你又不是第一次跟我打交道,这话只真不假。”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有份工作也不容易,把自个儿老本都垫进来了,犯不着跑,至于价格,对外报的就是一千块,不是我一个人决定得了的,这单位啊,水深着呢。”   这几句,倒是有点推心置腹了,安然信。   “那行,八百就八百,我今晚就去找懂化学的人鉴定,你等着哈,要是假的我明儿就来找你麻烦。”   半开玩笑半当真,要是假的她找麻烦不至于,但退钱是必须的,八百块是她一年的工资,她安然可不是冤大头。   于是,就这么说定,安然把东西一包,揣怀里,又以七十五块的价格买下缝纫机,让他给送到家里,顺便再付钱给他。   家庭煮夫宋致远在家忙了一天,心想妻子今天在单位看书复习,分数是不是能涨个十分二十分的?她说家里吵,在单位效率高。谁知他等啊等,等到天都快黑了,他“埋头苦读”的妻子终于回来了,却带着个大家伙,说是买的。   他知道妻子爱做针线活,是个很优秀的裁缝,要是能有台缝纫机的话确实能省不少力,也就没说啥。可等安然掏出项链让她鉴定的时候,宋致远傻眼了:“你没复习?”   安然肯定不能说实话啊,不就换他在家伺候几天怎么了,这东西要是真,她明天还得上寄卖店继续淘宝呢。   宋致远做的是军工材料,对钻石也只是一知半解,听妻子说买作八百块,吓得忙去找萧若玲,一定要让她来看看,假的赶紧退钱去。他的小猫猫一天也只有一角钱零花,买块彩色玻璃居然花了八百,他有意见,而且很大。   结果萧若玲来了,又是用放大镜,又是用试剂,看了又看,看到安然都快没耐心的时候,她居然一脸严肃的来了句:“卖给我吧。”   宋致远一愣,“为什么?”   “我喜欢,我要用它求婚。”   安然&宋致远:“……”大小姐,矜持一点好吗?难道这就是石万磊的魅力吗?   “你先告诉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顶级粉钻,不知道你走的什么狗屎运居然捡到便宜了,现在国际上的价格也不低,你要卖给我的话十倍,八千块怎么样?”   安然吓得咽了口口水,赶紧蹑手蹑脚走到门后,猛地出其不意地拉开门,发现外头没人偷听,这才小声道:“不卖,这是我闺女的。” 第84章 三更合一   “她一小丫头又不求婚, 浪费,你卖给我我的终身幸福就……”话未说完,就见安然已经宝贝似的收好, 揣怀里了。   哼, 这可是她闺女的第一件奢侈品, 想得美。   可送她东西,并不能弥补安然的悔恨和愧疚, 孩子受伤是她害的,要不是她为了救张怡的儿子,不让几个孩子看住他,小野也就不会受伤……母爱都是自私的, 张怡的一百个儿子也比不上小野一根手指头。   不过, 最近听说吕军快不行了, 没死于车祸,也被爹妈折腾来折腾去, 现在已经住进医院抢救熬时间了。小野问过好几次小军哥哥怎么样, 她都只说好, 甚至骗她说他跟着妈妈上省城过好日子去了。   小野还太小,接受不了一个照顾自己, 并且自己磕破头救下的哥哥即将离开人世这样的现实。安然只希望,当某一天她长大能懂得生离死别的时候,能够想起自己曾经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小孩。   ***   挂上一个粉色的小项链, 光头小野能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当然, 安然不敢说这是在未来价值一栋楼甚至数懂楼的宝贝,只骗她说这是粉色的玻璃,得来很不容易,需要她好好爱惜, 不能拿出来给别人看,更不能弄丢或者送人,毕竟这是妈妈跟萧阿姨吵架才争来的。   妈妈吵架才争取来的东西,那就是好宝贝。   小姑娘郑重其事保证:“放心叭妈妈,只要小野在一天,这项链就一天不丢。”颇有种剑在人在的气势。   当然,安然依然不敢掉以轻心,时不时就得突击检查,问一下东西还在吗,有没有乱给别人看之类的……搞得孩子愈发把它当宝贝,枣儿都不知道她脖子上挂着的东西是个啥了。   安然其实挺矛盾的,知道东西宝贵,孩子再保证也难免还是会有风险,可又带着一种补偿心理,觉着自己亏欠女鹅太多,现在就想加倍的对她好,宠她,还有什么是比挂一栋楼房在脖子上更宠的事吗?   一连几天,妻子不是买这就是买那,有几天还抱回几个大花瓶,一堆碗筷碟子啥的,宋致远就是再迟钝也知道,妻子哪是埋头苦读,分明是淘宝乐不思蜀啊。   安然最近是真花了不少钱,淘换来几十样东西,其中有一座榫卯结构的红木双面浮雕屏风,一面是国色天香,一面是年年有余,十分古典,她让人直接送到了胡文静家,祝贺他们去了省城乔迁之喜。   就这么东买西买,给母亲买点,给朋友买点,自家的占大头,居然就花出去三千多块积蓄。   快乐是快乐,趁现在钱还值钱,也不怕有人再来抄家,囤点东西是好事儿,就是花费有点高。   宋致远除了一分不少上交工资奖金,他还有什么办法呢?反正,妻子做啥都是对的,她忽然大手笔囤货,肯定有她的理由。   只是,他也没想到,安然的囤货瘾一直到年后也没过完,就连食品作坊分到的钱也让她全换成了稀奇古怪的旧东西。   “真不考大学了?”宋致远有点气馁的问。   “嗯呐,确定。”安然学着闺女的语气,嗲兮兮抱住他脖子,“宋工是不是嫌弃我不求上进不思进取呀?”   她历来都是小辣椒一样,忽然这么嗲,宋致远不仅不觉得受用,还鸡皮疙瘩和恐惧齐飞:妻子不会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安然看他一脸防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着你老婆太凶了你嫌凶,嗲一点你又是什么表情?”   “我不嫌。”宋致远搂住她,在额头上亲了一口。   安然心里顿时美滋滋的,“这还差不多。”不过,言归正传,她叹口气,指指楼上的书房,“不是我不想考,是没能力考了。”   数学课本她翻过不下一百次,每次刚翻开第一页就头疼,毕竟是五十年前学的知识了,很多符号已经似是而非,符号认识她,她不认识符号。   她找张卫东要过一套一中内部复习资料,自己计着时做了一下,文科类的能做八十分以上,可数学就不行,她做过一套居然只有24分……加了一下,她的总分离大学还远着呢!   人张卫东每科都能九十分以上,问她做了多少分,她尴尬得不行,估计让小野去做,都不仅只有24分。   “对了,后天我要去京市一趟。”   “去干啥?”   宋致远看着天花板,沉吟道:“要召开一场全国范围内的科学大会。”   安然一问时间是3月18号,那就是全国科学大会,被誉为“科学的春天”的大会,也就是在这场大会上,重申“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这一口号,并将之实现在未来的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永远。   去年他们去省城的时候,高书记把宋致远叫书房里聊了四个小时,其实聊的就是这件事。上头很重视,要求各省市都是第一书记抓,光动员大会和广播大会就开了不知道多少场,还在日报上发表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的猜想》,以数学家陈景润的事例号召大家重视科学,重视教育,尊重知识分子。   准确来说,这场大会从三年前就在准备,只是中途波折颇多。   “行吧,那你记得给咱们带点特产回来。”出差公干这么多次,这傻子居然一次也没给她们带过礼物,这话说出来谁信?   不是没钱,安然每次都会多给他点钱,也有点期待的想看看他这次会带点啥回来……结果,每次都是甩着两只空手大爷一样回来。   你还不能跟他生气,一生气他还觉着你阴晴不定。   安然现在算是彻底看开了,跟一头抽一鞭子走一步的驴就别期待惊喜了,要啥直接吩咐就是。   果然,人眼睛都闭上了,立马又睁开问:“要什么特产?”   “我没去过京市我咋知道,你看啥好吃的,好玩的,有意思的呗,闭嘴,不许问我什么有趣。”   宋致远张了张嘴,把话咽回去,在心里把这几句话默背下来,千万别搞砸了。   ***   他一走,安然才想起来年前本来说好要给姚老送点年礼的,虽然小猫蛋也没机会上省城受老人家教诲,但该尊师重教就得尊啊。   宋致远这家伙当时不以为然,还说让她想送就送,不想送也没事,姚老不会在意这些。可安然总觉着他太不通人情世故,虽不说要送多好多贵的礼物吧,终究是小猫蛋第一年拜入师门,总得在老师跟前露个脸不是?   安然问了问闺女意见,她想送的都是一些吃的喝的,安然觉着老人家估计不稀罕这些,因为牙口不是很好,很多东西送了也吃不了。   她想了想,就干脆如找刘工农,让他留意着,帮忙给淘一套好点的文房四宝,价格不是问题。   她现在已经是寄卖店的熟客,刘工农听说是急用,当即四处打听,没几天送来一套老朱砂墨的文房四宝,听说是以前阳城市大地主家正房太太准备用来抄经书的,结果还没来得及用就被抄家了。   安然其实也不大懂,但她信刘工农一回,把东西包好,又带上些土特产,这就开着车载着俩孩子上书城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们到的时候正好赶上姚老的几个亲传弟子从全国各地赶来拜年……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小师妹”。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安然带着孩子来到姚老门上,因为已经提前打电话给老人家问过他是否方便,方便的话来拜访他。所以门里的亲传弟子们都知道小师妹来了,一个个抢着去开门。   他们一直以为,能让师父收为关门弟子的,肯定是个学数学的好手。而一般认知里,搞数学的女同志,脑海里就浮现一个短发,厚瓶底,形容枯槁的妇女形象,因为他们几个做师兄的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瘦得麻杆儿似的,又干又瘦。   可谁知门口站着的,居然是个白皮肤黑头发红嘴唇的小女同志,那一双眼睛就跟会说话一样,看得一群大老爷们傻眼了。   着小师妹也太漂亮了吧!   师父真是有眼光,招这么漂亮个小师妹,这是全师门的幸事啊!对于一群二三十岁至今还没谈过对象的大老爷们,漂亮的小师妹就是机会啊!   安然被他们一声又一声热情的“小师妹”搞懵了,正想说她不是,忽然小猫蛋就从身后挤过来,小手一背,小腿一踢踏,非常响亮地答应一声:“嗯。”   众人一愣,这孩子啥意思?   小猫蛋路上已经被妈妈教过了,知道自己师父还有好几个学术传承人,她应该叫师兄的,于是脆生生,乖兮兮的说:“师兄们好,我叫安文野,我是小师妹。”   “啥?!”有人叫了一声。   韩启明围着围裙从厨房过来,“哎呀你们干啥,别吓到小师妹,咱们小师妹名叫安文野,咱们叫她小野就行。”   “小师妹是……是……是她?!”   “不然呢?”韩启明瞪他们一眼,赶紧把她们请进屋。   这一年的春天,姚汉光这些未来在各自领域都将独当一面的大牛徒弟们,被惊得终身难忘:他们德高望重,年事已高的师父,居然招了个五岁半的小女娃做关门弟子!   而安文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跟未来这群学术界呼风唤雨的“师兄”们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是……这么奇怪。   说不上哪儿奇怪,反正,感觉就是师兄们看她的眼神挺复杂。   ***   完了又去拜访高书记一家,也没在省城逗留,吃过晚饭就开车回去了,到家天还没黑呢。   接下来一段时间,安然就天天听收音机,关注京市的消息,这次大会还表扬了一批优秀科学工作者,除了陈景润和其他几位耳熟能详的,宋致远居然也在名单里头。   这可把安然乐坏了,行啊这家伙。   作为家属,安然是知道他付出了多少的,真正的实至名归。   不过,他得这个奖并非代表他一个人,而是代表整个团队,几十个默默无闻的背井离乡的工作者,军功章上该有大家的名字。   这一次,宋致远也算是长了点脑子,回来的时候买了很多京市特产,点心、酥糖、酱菜、果脯,量大管饱,家里留点,剩下的全给实验室分了,大家伙兴致勃勃追着问大会盛况,这可真是“科学的春天”啊!   当然,他在京市其实也不怎么出招待所,也不知道外头流行啥,铁蛋的礼物倒是好搞定,景泰蓝的小摆件就行,闺女的则是一套数学书,关键是妻子的,他不知道买啥。买吃的吧她好像就只爱麻辣重口味,京市的不适合她,可买玩的吧,她又不爱,她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哪怕是一分钱也必须花在实用的地方,像西方爱人那样送花?   不不不,妻子肯定会怪他乱花钱。   思来想去,她不是没什么裙子嘛,就再买裙子呗。   直男的眼光有多致命,安然看着眼前一条粉色的灯草绒半裙陷入了沉思。   花了她三十块巨款,千里迢迢从首都带回来的就这玩意儿?虽然这两年大家都喜欢彩色的象征繁荣和活力的东西,可是,粉色的半身裙,这跟送死亡芭比粉的口红有什么区别吗?   安然怀疑,那年他给自己和猫蛋买的裙子到底是不是他自己挑的?这水平差距也太大了吧!   不过,她想发两句牢骚也没机会,因为自从回来后宋致远更忙了,经常是天没亮就出门,半夜三更才到家,安然白天也忙,一沾枕头就睡,也没时间管他到底忙啥。两个大人自不必说,主要是包文篮和安文野也不得闲,听说恢复高考了,铁蛋觉着自己念书好像有了希望,哪怕他成绩在班里不是很出挑,但他总有种自信——努努力还是能考上大学的。   毕竟,就连在车间上了好几年班的张卫东都能考上省立工业大学,他觉着自己怎么说也要比卫东哥哥聪明叭?考个石油大学啥的不难叭?   他眼见着大院乃至于厂里对张卫东的欢欣鼓舞,对他的认可和肯定,绿军装上背着大红花,全厂敲锣打鼓……这样的光荣和风光,就是妈妈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具象。   包文篮,他发愤图强了。   每天拿着书本,不是背就是写,写啥也不给大人看,跟妹妹俩偷偷看了整天笑嘻嘻的。   而小猫蛋呢,自从正月里人民日报刊登转载《哥德巴赫猜想》后,她就入迷了。有些字不认识,哥哥就帮她注音,如果连哥哥也不认识,那就查字典,很快她学会了查字典,磨着爸爸妈妈,把凡是跟哥德巴赫猜想有关的文章书籍全看了一遍。   当然,一遍又一遍,想不通的事情她喜欢仿佛琢磨,不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张嘴问了。   人现在可是动不动就把“向青年数学家陈景润学习”挂嘴边的小丫头,大人们本来不想揠苗助长,可哥哥二三年级的课本她已经自学完了,安然给找了两套铁蛋以前的期末试卷给她做,数学毫无疑问是满分,只不过语文差了点,但也有八十多分。   到1978年秋天新学期开学,本该按部就班上二年级的六周岁的安文野,就主动要求跳级了。   听到这个消息那天,安然刚从市委宣传部的办公室出门,准备蹬单车去买菜……当然,我们的安然女士并不是进了宣传口工作,她只是来办事。   本来去年国庆后没几天,组织部就找她谈话,准备把她调到宣传口,她也是喜出望外的。   可是,所有事情都有个“可是”。   调令还没下来,只是内部知道有这么个事的时候,她就被人举报了。   举报信像雪花一样飞到市委办公室和组织部,举报理由各不相同,五花八门,有说她带头搞投机倒把的,阳二钢食品作坊就是证据,她们几个创始人一年能分五百块钱,不信有账本可以查。   有的说她背景不清白,她的父亲是被处分人员,她的妹妹是震惊全省的大投机倒把犯……并且一一附上证据,不是空口白牙编造的。   也有的说她自己作为一名党外人士,不适合到宣传口工作,否则会削弱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属性……巴拉巴拉,反正说的也是事情,她连团员的名额都被安雅抢了,这些材料是跟着她走一辈子的,一查就能查到。   于是,本来高高兴兴等着升迁的安然,就这么眼巴巴看着贺林华升走了。   要说不郁闷是假的,可举报信的内容也不是假的,账目她虽然有两手准备,但终究是经不起认真查的;至于她跟安雅的关系,也是抹不掉的……她唯一能补救的,可能就是争取先入团,再……   但安然忽然没有那股冲劲了,即使真能补救,可要升走也难了。   这事,别说她郁闷,就是手底下的同事也想不通,总工会这么多双眼睛是明亮的,明明是她更有魄力和能力,怎么跑来跑去折腾两年反倒便宜了贺林华。   之所以这么说,是她们认定举报信是贺林华写的。单从最大的获利者来反推的话,她在整件事里是唯一的赢家,她完全有动机,也有能力来做这件事。   作为工会一把手,她能轻松查看安然的档案和人事资料,能轻而易举知道她的情况,甚至因为二人私交不错,她也知道安然带头搞食品作坊的事。   所以,贺林华虽然升走了,可在工会的名声却坏了。   安然也想过会不会是她,可以两年多的接触来看,贺林华不像这种会背后耍手段的人,她这点眼光还是有的,更何况她教育出来的廖星月是个好孩子,可以反推她的为人肯定是光明磊落的。   所以,安然把她排除了,还在单位给她正过几次名,说过很多次好话。这么优秀能干的身残志坚的女同志,安然打心眼里希望她能越走越好,越走越宽。   上天不该辜负一个努力的人,无论男女。   所幸,工会的同事们这几个月也想明白了,安主任没调走,也是好事一桩,毕竟有这么个能力强又护犊子的领导在,总比来个软饭强不是?   且说安然,刚骑着单车来到菜市场门口,就跟市三小的刘老师遇上了。   这是安文野一年级的班主任,现在的班主任都是从一年级一直带到五年级,除非特殊原因,不然不会换的。   “安主任买菜呢?”   “是啊刘老师,您最近气色真好,这暑假有没有上哪儿玩?”   刘老师推了推眼镜,“就回了一趟娘家忽然一晃眼就开学了……对了安主任,你家安文野跟我说,她想上四年级,还把假期里做的试卷拿给我看。”   安然一愣,跳级这事吧,她一开始也不知道,还是萧若玲那“罪魁祸首”无意间说起来,说小野既然二三年级的东西都会了,干嘛还去浪费时间陪那些小屁孩,干脆跳级算了。   这俩字让“一览众山小”的安文野听见,可不得了,就磨着她爸来求妈妈,她要跳级。当然,她知道这事妈妈很大概率不会同意,只有先求老爸曲线救国才行。   从一年级,到……到四年级?!   安然是真没想过,不敢想。   她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天才,唯一的就是宋致远吧,可人宋致远也只是从二年级跳到四年级啊。   “我觉着倒是可行,毕竟安文野基础好嘛,又聪明,但主要还是看你和宋厂长意见,要同意的话我明天就给办,正好去我爱人那个班,我爱人也喜欢她。”能给丈夫拉一个优等生,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安然迷迷糊糊说回去商量一下,随便买了几根茄子就走了。到家宋致远居然也难得的提前回来,正在院子里给两个“蛋”鼓捣个啥,“宋致远你来一下。”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他妻子跟其他人的妻子真不一样,别人的妻子都是“老姚”“老李”,或者“平西”啥的,再不济也是“娃爸”,很少有直呼大名的。   安然可不跟他啰嗦,“喂,宋致远你没听见?”   小猫蛋缩啊缩,躲到哥哥身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有预感,妈妈不高兴了。   铁蛋摸摸她脑袋,一年了,妹的头发终于长长一点点了,虽然不多,也就比一般男孩子长一点点,但好在后脑勺上的疤影响不大,已经长出正常的头发来了,不细看看不出居然有个疤痕。   这得归功于妈妈,妈妈找了很多地方,就为了给她找一个去疤痕的药,面上啥也不说,生怕妹妹不高兴,可背地里总说小姑娘头皮有疤不够美观。   药是真的好,但也贵,花了好几个月工资呢。   铁蛋想,要是换了他留疤,他可舍不得花妈妈这么多钱,他宁愿就留疤,这是光荣的军功章。   屋里,“怎么,你闺女跟你说跳级的事没?”   宋致远觑着她脸色,“说了……但我还没同意。”   “你怎么想的?”安然知道,这是怕她发飙呢,她的人设已经深入人心了,很好。   “尊重她吧,她有这个自信我就没意见。”想了想,生怕她反对,“你放心,要是跳级跟不上的话,再转回来就是,可逆的。”   安然“噗嗤”一声乐了,这不是更让安文野丢脸吗?通过小光头事件就能看出来,小姑娘可是自尊心非常非常强的,比一般五六岁的孩子强多了。   但就是因为她自尊心强,安然才不能轻易否决她的想法。“我本来,是不想她太辛苦,不需要太优秀,只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按部就班长大就行。”   宋致远心说:谁又不是呢?   “可不让她跳级她又不开心,既然她想当强者,想争上游,那咱们这当爹妈的就只能奋力踮起脚尖,托举起她,让她站在咱们肩膀上……去摘她想要的东西。”   无论是苹果,还是星星,或者月亮。   知道妈妈同意后,安文野高兴得不得了,她现在特享受别人对她的夸赞和羡慕,尤其是在念书这件事上,如潮水一般的好评会让她更有动力。   不过,安然同意退步,也是有要求的,只能跳到三年级,光数学好不行,语文基础也不能差。毕竟这是学好一切学科的基础,没有一定的文字鉴赏和表达能力,以后也会很痛苦……像宋致远。   他书架上就一本文科类书籍也没有,因为他觉着枯燥,无味。   可安然恰巧又是偏爱文科,喜欢写点诗歌,搞点半吊子文艺的。   于是,一家子你一句我一句,有进步,有妥协,跳级这事就算定了。   而包文篮也在这一年的秋天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学生,就读的正好是当年安文野和妈妈预见小艾阿姨的阳城市一中。很幸运的是,他在发愤图强一个学期后,厚积薄发力挽狂澜,升学考试居然考了个不错的成绩,成功的被分到跟廖星月一个班,那小样子,可得意坏了。   初中生穿着肯定不能再跟小学生一样,而且个子已经一米六八了,比安然还高,以前那些衣服都短了穿不了了,安然只能又给他做了两身新的小绿军装,买了一件白衬衫,一根真牛皮做的皮带,两件海魂衫,以及两双绿色的解放鞋,以及他念叨很久的一块海城手表。   自从上了初中,他的兴趣爱好就完全变了,以前有个弹弓就能玩一天,可现在整天想的都是怎么搞个真枪玩玩,让安然揪着耳朵揍了一顿才偃旗息鼓。   玩玩具可以,但真刀真枪不行,银花家大华就是一个典型的被养废的孩子,安然决不允许他重蹈覆辙。   平时要零花钱可以,每天给他两角三角的,要是不想吃家里早餐,想去外头买,安然也会酌情多给一角两角,要买文具或者小伙伴们去哪儿玩,她也会额外的给,但别的就甭想。   给多了钱,他就会学别的孩子去买纸烟抽,买啤酒喝,安然就跟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们一样觉着,一旦沾上烟酒孩子就废了。   包文篮哼两声,反抗无效。   九月中旬的某一天,宋致远回来忽然让她收拾一下跟他出趟门,安然一愣:“去哪儿?”   “房平东家。”   安然更奇怪了,他们交往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去房政委家做客。   不过——“房平东不是政委了,他被送上军事法庭了。”   安然大惊,“啥?你说的是房平东?”那个老谋深算很谨慎的房政委吗?   “嗯。”宋致远拧着眉头,心情有点沉重,这房平东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这几年在阳城市接触很多,互相也引为知己的程度,他也是今天一大早接到电话才知道的。   原来,房平东在主持开采红星海子底下的铀矿期间,认识了一个地质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当时那个女同志还只是一个大学生,名叫方小香。她还没毕业,一开始也只是普通同事关系,后来随着接触的加深,一个是高中毕业插队三年又经过农场推荐进了工农兵大学的女学生,一个是丧妻六年的年轻男人,慢慢就有了处对象的想法。   俩人因为都在做同一份工作,只是分工不同,却也有很多共同话题,一个成熟稳重,阅历丰富,一个青春活泼,有想法有活力……感情升温很快,经常在休息天抽空出门踏青。   前几天,房平东按照老规矩来到城外踏青,下了一场大雨回不了城,就住了招待所,本来房平东正人君子,也没打算要跟对象住一间房,只是送她上去的时候,坐了会儿,聊了会儿天,不知怎么着一会儿就睡着了。   可谁知,夜里房平东却被一声“啊”的尖叫吓醒,一看身边没人,窗子是开着的,方小香衣裳不整摔在楼下的吉普车上,把前挡风玻璃都摔成了蜘蛛网。   那辆车好巧不巧还是房平东开出来的,因为坏了只能暂时停在这儿,方小香衣衫不整,很快引来了过路的下夜班的工人,她扯开嗓子就喊救命,说房平东强奸她。   当时群众也不知道房平东的身份,一看大半夜的,一个小女孩子都被逼得跳楼了,这男人可真不是个东西啊,他要是不用强,哪个女的会想不开跳楼呢?于是热心的群众往上冲,正好跟往下跑下来救人的房平东撞一起就逮住了,喊着要送公安局,判他个流氓罪,枪毙妥妥的啊。   而房平东的身份又很特殊,很敏感,不敢声张,只能一言不发任由他们押送到公安局。   等人一散,他亮出身份,公安又联系了军区,核实确实是这么个人,又来人把他接走。他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满肚子的疑问,可没等他找方小香来问问,军事法院就把他带走了,涉嫌罪名是强奸女性。   宋致远十分肯定地说:“我敢保证,他不会做那种事。”   安然其实已经看过很多很多反转的新闻了,也深深知道部分男女的劣根性,尤其是在性这件事上,犯错的大部分是男人,她觉着在未知全貌之前不想开麦。   “你想啊,以他的地位和能力,犯得着强迫女性吗?”   安然满头黑线,难道这王八蛋以为性资源丰富的人就不会性犯罪了吗?这是什么狗屎理论,“那宋工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语?”   “什么?”   “老话说,没吃过的屎,都是香的。”   宋致远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知道妻子生气了,也很快认错:“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从动机上分析,可能性不大,没说没有。”   这就是他的求生欲吧?安然其实也能理解,毕竟哪怕是在她局外人看来,要说房平西涉嫌这个罪名她觉着不是那么诧异,可房平东,那确实很难让她相信。他这几年在阳城市的风评很好,而且那种普通的、不苟言笑的、一身正气的人,实在是跟“强奸犯”挂不上钩。   “我用我的人格替他担保,他绝没有勉强那个女同志。”宋致远很认真的说。   安然点头,相信他,但不一定信房平东,毕竟她多活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衣冠禽兽没见过?善于伪装的人不是没有,“宋工还记得以前教训我的一句话吗?”   宋致远生怕她又说出屎尿屁理论,不接茬。   “你说,未知全貌,不作评论。”   “况且,你要真相信他,那你还把我叫去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或许有办法帮帮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着妻子总有办法解决一些很棘手的,常规方法解决不了的问题。   俩人来到军区,宋致远出示了证件,安然拿出工作证登记又登记,又被盘问了两道,这才有人出来接他们。当然,安然全程不该看的绝不多看一眼,不该问的也不问,很快来到一个小房子前,看守的人打开门,“十分钟。”   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房平东坐在面朝门的位置,双手放在桌子上,幸好倒是没戴手铐,可能这就是他职业生涯最后的体面了吧。安然这么想着,直接坐他对面的椅子上,“房大哥。”   想叫房政委,却是不合适了。   房平东头发凌乱,面色憔悴得很,只是牵了牵嘴角,“你好,致远怎么把你找来了。”   “我妻子可能有办法,你快跟她说说情况。”   安然:“……”这呆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说有办法,万一无功而返这不是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吗?况且,安然是真的不想先入为主的觉着他就是被冤枉的,万一不是,那他们一开始就把方小香往坏女人身上引,对人家也不公平。   收到她责备的目光,宋致远抿了抿嘴角,“我相信你,安然同志。”   这句话,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坚毅,像是从他心眼里发出来的,不需要思考的。   安然还真有点感动,七年夫妻,第一次有了互相懂得的默契。   房平东相信好友,于是捡着事情梗概又说了一遍。   安然听完,大概明白了,“那行,房大哥你只要回答我问题就行,一定要说实话,第一,你们发生过关系没有?”   她盯着房平东的眼睛。   房平东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她一来就问这么个直白粗暴的问题,但出于对好友的信任,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了:“之前没有,一次也没有。”   因为他是个很传统也很守规矩的人,两个人虽然是正在处对象,也打算往结婚方面考虑,但不扯证他是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的。另一方面嘛,他自己是个鳏夫,而方小香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他总是下不了手,因为责任太重大了,知道一旦发生点什么而最终又没顺利结婚的话,对她将是很大的打击。   安然听出来了,之前没有,“那这一次呢?”   房平东苦笑着摇头,“我觉得是没有,可她坚持有,因为那天晚上,我们在饭店喝了点酒,我对当天晚上的事断片了……也就是饭店提供的酒水清单,所有人都认为我是酒后乱……”   安然发现他的眼神里没有闪躲,也没有羞赧,只是有点疑虑和不确定,就是典型的喝了酒也不确定自己做没做过的情况。   “第二个问题,你那天强迫她没有?或者说,有想强迫她的打算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   “第三,你跟方小香是怎么认识的?谁介绍的?”   “三年前我刚到阳城接手铀矿开采项目,她是被选派来帮忙的工农兵学员,没人介绍,就有一次发生了点小事故,我救了她一把。”很老套的故事,从英雄救美开始。   房平东是个很有实干精神的人,虽然是最高指挥官,但几乎只要在现场那都是身先士卒的,所以总是有机会能接触到的。一个铁血硬汉,一个未经世事的青春大学生,这不就是言情小说的标配吗?火花的碰撞是很正常的。   “那你知道她的基本情况吗?”   房平东点头,这个倒是知道的,因为他这样的职位,想要谈对象,第一关就得过政审,他把报告打上去,政治部半个月时间就给了他结果,同意他们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   方小香是家中独女,父亲是普通工人,母亲是家庭主妇,插队到向阳农场,那可不算下乡,因为农场就在市区,是很多“官宦子弟”抢破头皮都想去的好地方,她一个没有背景的女高中毕业生居然能去,安然就觉着这人不简单。   说起来,她俩还是一届的,安然还记得毕业前夕人心惶惶,真正有理想的,没吃过苦头的青年,怀着对北大荒的梦想去了北方;家里有点关系的都在跑关系,尽量争取能留城就留城,譬如安雅;留不了就争取去个好地方、近地方,譬如杜红旗、陈媛媛;最不济的就是普通小市民家庭出身的,只能卷卷铺盖去周边乡下,至今还有好些人没回来呢。   方小香在向阳农场待了两年,通过群众推荐的方式上了工农兵大学,也算很有本事了。   毕竟,每个单位想上大学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她能文化分考过,又能得到大部分职工的普遍支持,也是非常不错的。   回去路上,安然一直在想这个事要怎么办,直到到家也没想出来,正好今儿礼拜天,孩子们都在,安然只能先把事情放一放,吃过饭睡个午觉起来发现,“小野没睡觉吗?”   安文野正抱着爸爸送的书在乱看呢。   说乱看是因为安然发现那字都是倒的。   “没有妈妈,你要去哪里,我跟你去呗?”   安然提着箩筐,“去方家村。” 第85章 三更合一   “方家村在哪里呀?”   安然对这个村子其实是有印象的, 因为它就在机械一厂背后的大山里,以前去机械厂调研的时候她还远远的看过一眼,前头是机械厂, 后头是群山, 村子掩映在青翠额山峦里, 气候湿润,冬暖夏凉, 是难得的好地方。   简直是风水宝地,如果能选一个地方安家的话,安然肯定会选方家村。   好在,机械厂也不远, 她们骑着车来到厂门前, 沿着谢云燕曾经住过的巷子往深处走, 一直走到底,就是一条土黄色的马路, 穿过马路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稻田, 再穿过稻田中间的小道, 就到了方家村生产队的村口。   村口一群孩子正蹲在地上弹玻璃珠,小猫蛋看着眼馋得很, 哥哥也有,可哥哥宝贝得很,不给她玩儿。   安然过去, 找了个跟铁蛋差不多大的孩子问方小香家在哪儿, 原本还闹闹哄哄的孩子堆忽然就沉寂下来,“你们找方小香?”满眼打量。   “是的,你们知道她家在哪里吗?”安然又问了一遍。   那个大点的孩子就说:“你们是来打探消息的吧?我姐被坏人欺负了,你们老来有意思吗?有本事就把那个臭当兵的坏人弄死。”他的眼睛红红的, 死死地瞪着安然。   安然一愣,看来这是方小香的堂弟方小伟,她做过功课。   安文野倒是很能沉住气,她走过去,很温和地说:“哥哥你别生气,我妈妈是来帮姐姐的,我妈妈是做妇女工作的。”   方小伟一愣,“你真是来帮我姐的?”   安然拿出工作证,递过去,让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带她们进村。   方家村顾名思义,百分之九十的人家都姓方,偶尔有几家人是外姓,在村里也没啥话语权。这样的村子有个特点,宗族势力强大,当面对外来人员的时候他们会显得很团结,安然一路上就发现,好几个人看着她们的眼神都挺防备。   方家在村子后三分之一的地方,是一座红砖青瓦房,颇为体面。方父是机械厂工人,还没退休,方母则是一名家庭主妇,看起来很和善。不过她现在的眼睛又红又肿,听说安然是女工处的工作人员,眼泪立马就哗啦哗啦下来了。   “安干部你可一定要帮我们做主啊,帮帮我的小香吧,她如今这副模样,还能嫁给谁呢?”她也顾不上擦眼泪,“咱们都是女同志,发生那种事十里八村都知道了,小香可还怎么活啊?”   安然的手,被她枯瘦的老手紧紧抓住,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的眼泪,她的无助和愤怒,也是真实的。   任何一个母亲遇到这种事,都是痛不欲生吧?杀了坏人的心都有,安然不敢想象上辈子的女儿,没有她的庇护,她在人间炼狱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   想着,她紧紧牵住闺女的小肉手。   小猫蛋很喜欢回应别人,她一个反手,化被动为主动,也握住妈妈的手。   忽然,“咯吱”一声,一扇房门开了,出来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年轻女孩,虽然鹅蛋脸,又大又双的眼睛,高挺的还带驼峰的鼻子,菱形的嘴唇,好看是好看,可眼神呆滞,目光飘忽,安然有点恍惚。   “我就是方小香,你有什么要审的审我就行,别为难我妈。”她通红而浮肿的眼睛,十分敌视的看着安然。   安然终于知道,为什么房平东会愿意跟她处对象奔着结婚去了,这个女孩有几分房明朝的影子,而房明朝是很像他已逝的母亲的。   难怪房平东说她是个好女孩,他相信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原来是亡妻滤镜。   “小香你说什么呢,安干部是来帮你的,说不定她能为咱们申冤呢。”方母埋怨女儿,生怕女儿的敌视惹恼了这个女“包青天”。   “妈你不知道就别说,没人当你是哑巴。”方小香恨恨地说着,把安然叫进屋里,自己坐在炕沿上,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问吧。”   小猫蛋眨巴眨巴眼,她从现在开始,不喜欢这个姐姐了。   “小丫头片子跟进来干啥,出去。”她还狠狠地瞪了猫蛋一眼。   本来,安然是没把她往坏处想的,甚至很同情她,哪怕另一个当事人是丈夫的好友,但她心里的天平是往女方这边偏的。   可她这样,话不好好说,一来就骂小猫蛋,她再好的耐心也没了。冷声道:“我闺女是丫头片子你不是?我看你怕不是啥好东西。”   方小香的眼泪“刷”的就掉下来,“你跟其他人一样都是来套我的话,你们没一个好东西。”   “其他人,什么人?”   “要你管,我只有一句话,等着法律的制裁,别的我一个字也不会多说,带我上京市给我安排工作的话就别说了,我不稀罕。”   安然一愣,京市?莫非是房家人请了说课?可为什么房平东还身陷囫囵呢?   见她油盐不进,安然准备主动出击。“行,那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可以吗?”   也不需要她同不同意,安然觉着凡是凶小猫蛋的人都不值得她给好脸色,“为什么不是别的时候约他出去?是因为你知道那天会下雨吗?”   “阳城市周边那么多青山绿水,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偏偏来你们方家村后山?”说景色,其实也还可以,但还不至于非这儿不可。   “又为什么你要劝他饮酒?你明知道他的工作性质不允许饮酒。”   “还有,为什么他的车子坏了,为什么不去别的招待所,偏偏去了机械厂招待所?还偏偏很巧的只剩最后一张床了?”   果然,方小香被她这么多问题甩得头昏脑涨,安然知道此刻的自己肯定面目可憎,对一个刚被“伤害”的女孩子咄咄相逼。可是为了帮宋致远解决问题,她有更好的选择吗?房平东被抓,铀矿开采的事就得搁置,现在正到关键时刻,停下来是最不明智的。   要是守不住,被其他势力捷足先登,窃取了劳动果实,这种巨大的损失谁又能负担?别说负担,安然想想就窒息,妈的,她重生一回,好容易能干出点对国家有益的事情来,不能临门一脚的时候出岔子。   退一步讲,要是能守住,那半暴露状态的铀矿石,会不会有强烈放射性?谁敢保证对附近居民、动植物、水源、土壤不会有影响?万一有了影响,那就是几代人的事儿,对这片土地公平吗?   他们只是想要努力的生活,殷勤的劳动啊,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是他们的错吗?   所以,什么人情,什么关不关她的事,安然都顾不上了,她必须以最短时间还房平东清白,让他尽快回归工作岗位……如果,他是清白的话。   “一切都是这么巧合,你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巧合,能让所有事情在同一天遇上?”安然顿了顿,趁着她分神,迅速出击,“前面的你不回答也行,你只要回答我,如果不是他的车子刚好坏在门口,还正好停在你们住的房间的正下方,二层楼的窗口你敢跳吗?”   方小香目光躲闪,明显是不敢。   安然亲眼看见小石榴表演过几次“轻功”,可哪怕不是那样的天纵奇才,普通人跳下去,又能有多大的危险性呢?三米高的地方,顶多是皮外伤,运气差点来个骨折啥的,但绝对不会要命。   她连这点苦头都不想吃,不敢吃,安然怀疑她根本就不是真的想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因为,人在紧急状况下,是来不及权衡自己跳下去会有多少损失的。   “况且,正常人的反应,如果真被强迫的话,你能打开窗户的第一反应不是呼救吗?毕竟下头正对着机械厂,你只要喊一声就会吸引别人的注意,而第二反应才是跳下去,你是不是忽略了这个顺序?”   方小香脸色一变,眼珠子乱瞟,不说话了。   安然知道,自己猜对了,她选这么个位置,这么个时间,这么个大张旗鼓的法子,就是故意的。   “告诉我吧,为什么要陷害房政委。”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陷害他?他强奸我却是很多人看见的,法律对他能网开一面吗?如果能那就是区别对待,军官犯法不能与庶民同罪。如果不能,那我祝愿他把牢底坐穿。”   安然原本以为自己就够凶的,没想到居然还遇见一个更凶的,顿时眉毛一竖,战斗力又充沛起来,“对,他如果真强奸了你,我也祝他牢底坐穿,可他明明没有,你知道陷害、污蔑一个高级干部,还带头引导舆论,污名化共和国的军人是什么罪吗?你牢底坐穿也不够赔的。”   安然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接着说:“我知道你怎么说也是个大学生,你懂点法律,那我问问你知道刑法246条是怎么写的吗?”   方小香一愣,说不出话,她哪里知道这么多哟。   “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规定,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1】。”   “你捏造的谎言不仅伤害了一个真心喜欢你的军人,还影响了这个群体在群众当中的声誉,造成恶劣影响,你说你要是去坐牢的话,还有前途可言吗?”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处罚只会更重。   安然在不确定她是不是间谍的时候,其实还想给她个机会,年纪轻轻就坐牢,一辈子就毁了,像安雅,明明是好好谈的对象,刘向群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她还在唱铁窗泪。   能从农场到工农兵大学,说明这是一个很上进的女同志,她实在不想她走到那一步。   在她一声厉过一声的追问中,方小香的心理防线,彻底破了。她“嗷呜”一声,趴在炕上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安然摸了摸闺女,“害不害怕?”   安文野摇摇头,她正看得精彩呢,她觉着妈妈真是世界第一聪明的人,“不怕,我要向妈妈学习,不让坏人欺骗。”   “傻,有妈妈在,没有人能骗到你。”安然捏了捏她的手,让她去一边的小板凳上乖乖做好,方母听见嚎啕大哭,也撞进门来,抱着闺女哭成了泪人。   两边都是母女情深。   只要破防,安然知道今天的事就成了,她只需要再稍微加以引导,真相就能出来了。   果不其然,直到她们哭声渐渐小了,安然走过去,温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可以帮你。”   方小香抽泣的声音停住,不说话,方母忍不住了,“我说,我说,全都是我害的。”   原来,刚开始,方小香顾忌房平东的身份和工作性质,虽然亲戚好友都知道她谈对象了,但并不知道她谈的是谁,也没见过面,因为她一直对外宣称只是个当兵的。   这年代,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孩子能谈一个当兵的对象,也是非常光荣的事。可是方母吧,有点天底下大多数父母的通病,总觉着光是个当兵的,配不上她既漂亮又上进的闺女,再一听说是个鳏夫,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试问,哪个做母亲的愿意自己闺女找个鳏夫,还给别人当后娘呢?   她想把事搅和黄掉,而方小香看出来她的意图,不得不说出实话,“对象”并不是简单的大头兵,是阳城市这边一个秘密部队的政委,家庭条件也不错,是京市人。   虽然,她说的时候是让母亲保密,不能跟任何人说。可一个欣喜若狂的只觉着是被馅饼砸中的老母亲能忍住这样的大好事吗?丈夫知道了,亲戚们也很快知道了。   亲戚们一开始都不信,这么大的官儿,啥样的优质对象找不着啊?干嘛要找她,除非她们得亲眼看看这个“对象”,不然不信。   为了面子和虚荣心,方母只能逼着女儿把对象带附近的山里来,大家计划好,到时候就远远的看一眼,看看这个大领导长啥样就行。   “当然,这是我跟小香说的。”方母低着头,不敢看安然的眼睛,“其实我跟她二姨想的是另外一个计划,我们想帮助他们把生米做成熟饭,不然这么大的领导啥样的女人没见过,说飞就能飞的……”   安然叹口气,都不知道说啥好了,这当妈的,为了自己的虚荣心,真是一点劝也听不进去。   “你别怪我妈,是我自愿配合的,我要是不配合她们演戏,事情也到不了这个境地。”方小香擦了擦眼泪,冷静下来,“我喜欢他,想要嫁给他,可是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很难……而且,他的继母不是省油灯。”   在交往过程中,他曾无意间透露,当年他的第一任妻子,继母就相当不满意。因为那“只是”个出身梨园世家的普通文工团演员,继母想让他联姻的是大院里另一个大领导的闺女。   可那个“普通的女人”在方小香看来,人美,歌甜,家世好,还有体面的职业,已经是人中翘楚了……这样的儿媳妇都被反对的话,她觉着自己希望渺茫。   本来,她们只是想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可半道她又想,这要能力有能力,要家世有家世的男人,如果生米做成熟饭后他的继母还是不同意他娶她怎么办?给点钱打发,或者给她份好工作打发,这不是她想要的。   为了确保他不得不娶她,她剑走偏锋,玩了一招被强跳楼的戏码,想的是只要有了舆论压力,哪怕是他的继母不同意,组织上为了降低这件事的影响力,也会出头解决,到时候她只要提出她愿意嫁给他,这不就成了吗?   继母手伸得再长,能长到跟上面对抗吗?   她计划得倒是挺好,可谁知道这事居然没有得到私底下的内部解决,而是直接把房平东弄到了军事法庭去?   可以说,她为了能嫁进“豪门”,算是彻底断送房平东的仕途了。有这样的污点,哪怕他以后再努力,干出再好的成绩,每当想要提拔他的时候,但凡有人给递个举报信,或者说两句啥,他就没戏了。   要是再有对手煽风点火,火上浇油,说不定他连现在的职务都保不住。   她们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却没想到房平东,更没想到他的继母会趁机出手。   房平东和房平西是同父异母兄弟,安然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只能说宋致远这类男人,太不关心别人的私事了,哪怕是好朋友他也不关心。难怪安然一直觉着房家兄弟俩不怎么像,可房明朝又挺好看,让她以为美貌基因在房平东身上是隐性的。   很老套的故事,房老爷子的原配是平平无奇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来他出去闯荡,数年没归家,原配默默无闻把孩子养大。而老家曾经发过百年难遇的洪水,原配带着孩子据说是被水冲走了,从此两无音讯。   一直到多年以后老爷子带着战场上照顾过他的护士以及俩人的儿子归家祭祖才发现,路上那个又土又黑的少年怎么有点像他?   一问,一查,还真是他亲儿子,只不过原配已经病死了。   房平东被接到京市,跟父亲没多少感情,和继母接触也不多,因为没多久老爷子就把十六岁的他送去当兵了。   相较他小小年纪在军营里的风吹日晒的磨练,弟弟房平西则幸福得都没边了,从小吃最好,穿最好,上最好的学校,拥有最好的工作,二十老几不用结婚还能天南海北的跑。   安然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是作为母亲,她是同情房平东的,虽然最先开始接触的是房平西,可她更倾向于跟房平东来往,可能就是外貌和气质带来的安全感吧。   她之所以这么肯定,是房平东被解除职务解除得太快了,按理来说哪怕不看他这几年的成绩,就是光看房老爷子的面子,也该给个解释的机会,京市那边居然也没来个电话问问,果真是人走茶凉,房平东还姓房,但他已经不算房家人了。   而刚才方小香也说了,京市那边来人,反复询问当晚的事,甚至有点想把她带偏,让她出头指认强奸之事,会带她上京市并安排工作……真的很像他继母的手段。   再联想到去年她发现的房平东被窃听的事,虽然宋致远没明说,但明摆着就是继母干的,房平东看在弟弟的份上没有拆穿她的伎俩,就由她这么装着,反正自己从来不在书房说任何重要的事就行……房平东,也只是表面风光罢了。   安然不得不再次感慨,女同胞们啊,什么都没有自己好好活着重要,人只要一死,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能像你一样对自己孩子好的人了,想指望男人看在那点可怜的夫妻情分上对孩子好,那还不如把这点希望寄托在买保险上。   当然,再替房平东那位母亲叫不平,安然也知道自己无权干涉房家的事,房平东经过这么一次,对继母肯定会有点别的打算。她只是对方家这母女俩不知道说啥了,想了一会儿,“房政委可是让你们害惨了。”   方小香母女俩又是个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我……”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们去法庭上认错,承认所有事情都是你们搞出来的。”   “那能不能,我现在就去说明,说是我俩闹矛盾,我故意说气话,让他们放了他?”方小香带着希望的问。   其实这个法子也能解燃眉之急,可要是谁都能陷害了别人,尤其是共和国的铁血军人之后又以一句轻飘飘的“玩笑”“气话”为由,逃脱法律的制裁,那以后还有人效仿怎么办?以后她们要是再闹矛盾是不是也能这么轻易陷害人?“强奸”两个字对女同志伤害大,可男同志也相当于社死了!   想通过让别人社死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说实在的,安然觉着让她们多坐几年牢压根不亏!她们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房平东找了宋致远,这罪名可能就坐实了,到时候对铀矿开采造成的损失她们永远弥补不了。   所以,安然只留下一句“你们觉得法律是儿戏吗”就走了,出门立马去公安局找石万磊,把事情说明,让他们按法律办事,该怎样就怎样。   真是反了天了,她自己也是有儿子的人,想想自己死了,自己儿子被一群女人这么算计,棺材板都按不住好吗?   “妈妈,小野不会上当,对不对?”小猫蛋摇着她的衣角问。   “对,我闺女跟着我啥大场面没见过?”   “就是!”小丫头骄傲得很,跟大院里那些只知道玩的同龄人比起来,她真的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了。   解决了心头大事,经过菜市场的时候俩人就进去,准备买点菜。   小丫头现在很有主见,想吃啥自己就过去买了,安然只需要跟在后头付钱就行,连账也不用算,只见她指着让副食品店的阿姨划了一块一斤半的老豆腐,又自个儿要了两斤缸豆,还哒哒哒跑肉联厂摊位前,踮着脚尖说要一斤五花肉……而老母亲,就只需要跟过去就行。   菜场的人对这对母女是相当熟悉的,尤其是她们这种大人不说话全由孩子做主的行为,实在是匪夷所思。   安然也倒不是全不管,她还是会跟着看看她买的东西合不合适,量对不对,培养她对数量的概念是一回事,但需要把关也是真的,比如买茄子和苦瓜黄瓜的时候她就傻兮兮的只知道捡大个头的,可那都是老的,不够嫩了。   “妈妈你猜小野想吃什么呀?”她故意甩了甩豆角,得意的问。   “嗯让我猜猜,是豆角炒茄子吗?”   “不是哦。”   “那是豆角红烧肉吗?”   “也不是。”小猫蛋有点着急,“妈妈你再想想呗,好好的想想,你的小野最喜欢吃什么。”   安然大笑,她闺女最喜欢的那可多了去了,不是一样,是无数样,当然她也知道不就是一碗豆角焖面嘛,故意逗她的呗。   面条是前几天赵银花送来的,得有五六斤,还冒着热乎气的软面条,安然用一根竹竿担在厨房里,面条就能挂上去了。先把五花肉切成小丁,豆角清洗干净生炒熟,为了保持肉的鲜美和豆角的爽口,她炒豆角从来不加水。这东西有毒,不炒熟的话吃了会中毒,可加水焖出来的实在不怎么样,只能多多放油,用油来焖。   五花肉丁炸出来的油,焖熟了豆角,再把面下锅里,稍稍加点水,豆角和肉倒进去,盖上锅盖,一会儿那香喷喷的味道就充满了厨房。当然,老豆腐切小块,用油炸得四面金黄,再下点秘制辣酱,一盆麻辣鲜香的豆腐丁就出锅了。   两个“蛋”和黑花早就耐不住在那儿敲盆了。   自从小猫蛋过完六岁生日,这家里吃饭就再也用不上小碗了,两个男同志用盆,两个女同志用大碗,面条带着豆角焖肉,再撒点葱花香菜,来一烧豆腐丁,那简直绝了,这胃今儿就啥也不用想了。   然而,小猫蛋还不满足,非得把自己那碗面加成豪华套餐才行,她踮着脚尖拿出碗柜里的玻璃瓶,从里头挖了大大两勺牛肉酱,拌在面里,那真是爽翻天了。   料占了一半,大碗都冒尖儿了。   她呲溜几口,见妈妈的没有牛肉酱,“妈妈你尝尝我的呗,比你的好吃哟。”   安然意思性挑了一根面,“还行吧,还是我的好吃。”   小丫头不信,挑了一根妈妈的尝尝,又挑了哥哥的,爸爸的,都尝一遍,再吃自己的,“嗯呐,还是我的好吃。”   众人哈哈大笑,这不就是典型的隔锅香嘛,香一圈还是觉着自己的不错。   一家子经常是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你的,反正哪怕是吃面,也能吃出四种不同的味道。   吃过饭,不用再点名安排,铁蛋烧水刷锅洗碗,猫蛋就拿着抹布擦桌子,擦灶台,扫地……虽然动作慢,但总是能把厨房打扫干净。打扫干净以后,他们才会知道妈妈为了维持家里干净费了多大力气,以后才不会乱扔垃圾,进门才知道先把鞋子在门口地毯上搓干净。   “黑花你不听话,不许进来哦,我还没拖干净呢!”一道黑影窜进来,地上还带着水汽,它“呲溜”滑了一跤,顺带在地上打个滚,滚得到处都是狗毛,可把小猫蛋气坏了,嘟嘟囔囔,边嘟囔边干活。   “怎么样,房平东放出来了吧?”安然没时间管屋里的人狗大战,她追着宋致远问。   “嗯,出来了,过几天才能恢复职工作,但高书记问过省里,明天一早他就可以工作了。”没想到他还亲自给高书记打电话,求到省里去了。   安然忽然想起个事:“方小香参与了铀矿开采吗?”   “对。”   安然心头一紧,“你别告诉我,她参与的是核心项目?”   “这倒不是,其实房平东向团队推荐过一次,但团队里都是男性,也只招男性,她只能负责一些外围工作。”   安然大大的松口气,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的意思是,她是间谍?”宋致远脑海中努力回想那个女学生的模样,可实在是没印象。   “应该不是。”   但也不能排除,得先等石万磊那边审过才知道。这是个什么年代?万国围剿,生怕咱们进步的年代。他们是什么人?一群时代的弄潮儿,能改变民族命运和历史进程的人,别的地方可能没这么多间谍,可他们身边,哪怕是个卖菜的卖豆腐的,安然都觉着有可能。   当然,严厉安调走后,石万磊凭着自己过硬的专业技能和出色的履历,已经升为青云街道派出所的所长了,还是区局的挂职副局长,说话也有点分量了。   说着,趁孩子在干活,宋致远看着妻子就有点意动。二十五岁的安然同志,仿佛一朵娇艳的,美丽的玫瑰花,浑身散发荷尔蒙的气息,况且最近忙着,已经有段时间没好好在一起过了。   安然一看他眼神就知道意思,“边儿去,没保险套了,我估计你也不记得了,毕竟那可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宋致远垂首,小声说:“你的意思是,埋怨我们两个月没有夫妻生活了吗?”   安然媚眼如丝,“怎么,不是事实吗?”   宋致远有点吃瘪,这段时间俩人都忙,他确实是有段时间没回来了,有几次半夜三更到家,又不忍心把她叫醒就为了那么点子事儿。   他咬咬牙,“等着,明天我就去医院找人买。”   “买什么呀爸爸?爸爸你生病了吗?”刚刚结束人狗大战的猫蛋拿着小拖把出来,她要准备帮爸爸妈妈打扫他们的大房间啦。   宋致远脸一红,不说话,因为他短路了,也不知道闺女听见多少。   “你爸爸说他要去买雨伞,顺便去医院买点退烧药。”安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小猫蛋倒也没多想,爸爸脸确实挺红的,“发烧就要乖乖吃药哦,雨伞买一把就行啦,不能多花钱哟。”   在她看来现在家里已经有三把雨伞了,再多就是浪费,浪费的可是她安文野妈妈的钱。   宋致远:“……”   安然爆笑,溜了。   ***   石万磊的效率很高,没几天就传出消息说可以排除方小香间谍的可能,但有心栽花花不开,反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们这个开采团队里,居然有个真间谍,还是方小香为了将功补过,把团队里一切她觉着不正常的人和事和盘托出……”   这就叫攀咬,乱咬咬出一窝,其中有个年轻的工程师,还真就是R本还贼心不死安插进来搞破坏的,计划是混在里头,见机搞破坏,搞不了的话就按兵不动,等到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再让大家前功尽弃……可惜,还没来得及搞破坏,就被别人发现了。   要不怎么说反间谍应该是全民行动呢?如果谁都能有这样的自觉和观察力,谁都有朝阳大妈的思想觉悟,还真不怕鬼子搞渗透。   说完工作的事,石万磊犹豫一下,还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小安啊,你有没有时间?”   安然一愣,石万磊可不是扭捏的性子,“啥事,石大哥直说吧。”   石万磊原本五官就长得不错,只是左眼有点可怖,可半年前萧若玲把他拖着上京市的大医院,给他安了一只义眼,换掉黑胶布后,整个五官的优势愈发显露无疑,真的是非常玉树临风的年轻同志,再加工作里历练出来的气势,腰杆挺直,平头大眼,看上去就是特别有男人味,可不就是让萧若玲更爱得难舍难分了吗?   “我们打算结婚了,想请你帮我们做个媒,可以吗?”   安然一愣,不过一想也是,这都两三年了,就是块石头也给捂热了,更何况石万磊本来也是喜欢萧若玲的,只是以前总觉着自己外形和地位配不上她,一直在回避这段感情而已。现在既然自己职业也有起色,外形也有改变了,他心里的爱意也就不想再压抑了,他就是想娶萧若玲。   安然一想也是,既然是有情人,那她必须得成全啊,不成全都对不住萧若玲总想打猫蛋脖子上那一栋楼的主意。   她就想赶紧把她嫁出去,让她给小石榴当后妈去,以后都别来烦她了。   做媒是阳城市风俗,其实也就是婚礼上需要一个“媒人”的存在,走个过场,以显示这场婚姻是名正言顺的,合情合理的。为了做好这个工具人,安然还得置办一身行头,正巧今年还没买过新衣服呢,她打算上黑市逛逛去。   百货商店的衣服好是好,可实在是舍不得买,她跑了好几个门市部,又去黑市蹲守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在黑市上买到一条淡红色的裙子,顺便再给铁蛋添了一条皮带,上次那条有一天挂院里晾衣线上,一会儿就不见了。   到底是黑花干的,还是什么人拿走的,这个案子一直破不了,气得他嗷嗷叫了好几天,跟魂丢了一样。   可他人太瘦,腰也细得菜薹似的,哪怕是扣到第一个眼上依然大很多,安然已经事先量好了,必须重新打两个洞,正准备去修鞋匠那儿看看,忽然眼睛一愣。   不远处的大柳树下,坐着一个瘦巴巴的女人,那样的眉眼,她就是化成灰安然也认识。   黑黄的脸,焦灼的双眼,无不彰显她生活的艰辛。可是,跟上辈子的安然,直到死也不能好好投胎的安然比起来,她现在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辈子,终于再一次见面了,刘美芬,局就快布好了,刘工农那边消息没错的话,也就接下来几个月的事吧。 第86章 三更合一   去年, 安然去市机械厂找吕和平的时候,其实就想去“看看”刘美芬的,但因为忙着跟踪吕和平, 当天没去成, 后来安然又去了两次, 结果却都没看见她,等再去的时候就听说她搬走了。   这就是一条自己“养”着的毒蛇, 安然虽然啥也没开始做,但她就是知道她的动向,她的一切。譬如,出狱后她过得很不顺, 婆家不要他, 智障儿子带头把她赶出家门, 就连当初掉包失败的女儿,现在叫刘雨花的, 据说也不待见她, 反倒跟新进门的继母亲热得很。   那新继母听说也不赖, 是刘家附近一个生产队的生产队大队长的闺女,娘家还有俩哥哥是在公社和县里, 还真是刘美芬动不了的人物。   这不就是众叛亲离吗?刘美芬也不是能被这么点挫折打倒的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离家,来阳城讨生活。先是租住在机械厂附近的枣子巷里, 后来搬到市拖拉机厂, 这三个月都住在市拖拉机厂的家属区。   她一农村妇女,怎么就能住到拖拉机厂家属区呢?安然知道,那是因为她在监狱里的时候认识的一个狱友,狱友曾经是市拖拉机厂的家属, 因为犯了点事进去,也跟拖拉机厂工人的丈夫离婚了,现在出狱后离婚不离家,住还是住一起的。   刘美芬无处可去,婆家不要,娘家不认,最后腆着脸求到狱友这里来,不就有了个落脚之处了吗?   安然看着她白白的尚有两分姿色的脸庞,不得不说,虽然五官不怎么样,但在阳城这样的地方,只要皮肤白,就能胜过很多同龄人了。要是再会打扮一下,爱干净一点,走路上都是会让人多看两眼的。   而刘美芬就是这样的人,虽然蹲在一棵大柳树下卖东西,劳改还是受了点苦的,看起来比上辈子见面的时候瘦多了,一米六五的人顶多九十斤。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一条藏蓝色的工装裤,两根细细的麻花辫垂在耳后,仿佛一朵随风招展的梨花,惹得好几个倒爷都在打量她。   她也乐得享受这样的“待遇”,时不时跟人温声细语几句,眉眼含笑,好一朵既苦涩又坚强的白梨花。   她跟前的箩筐里,是一筐黄橙橙的成年头大小的水果,有点点臭,问是啥怎么卖的人很多,可买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安然也没必要再躲了,径直走过去,直接问这是啥,怎么个卖法。   刘美芬听见清脆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觉着这个小女同志漂亮得不像话,像一株带刺的玫瑰,红的鲜艳,绿的生机,脸上还有那种幸福妇女才有的红晕……关键是,这个女人她还记得,当初为了找一个能换回家的健康孩子,她找了好几个,这个安然生的孩子就是最合适的。   如果成了,现在刘家享福的就是她,她不仅不会坐牢,更不会成为丧家之犬!而且看样子这安然现在是个干部,那她的亲生女儿也不算吃苦,说不定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以后她再笼络一下,说不定还是跟她这亲妈更亲……或许,连安然的家业,她也可以笼络过来。   可惜啊,阴差阳错抱错了孩子,抱成一个公安家的孩子,不然她也不至于坐了五年牢,还失去了原本幸福的家庭。   所以,刘美芬是恨安然的,不仅恨她,也恨严厉安和胡文静,当初要不是他们追上去,要不是他们咬住不放一定要给她惩罚,她就只是把孩子“抱出去”一会儿,远不至于坐五年牢。   安然表面很平淡的看着她框里的东西,其实却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心道:你他妈还有脸恨我?恨我啥?恨我没傻乎乎的把孩子送去检查被你们掉包?恨我没乖乖把孩子放床上等着你们来偷?这辈子不亲手弄死你,算我安然白活一场。   但她现在的城府,已经不是上辈子了,她只是笑着问:“你认识我吗?”不然你盯着老娘看个锤子哦。   刘美芬收回失态,不好意思的笑笑:“没,没,我就是觉着妹妹你看着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是吗?我倒是第一次见你,你最近新来的吧?”安然当然知道她是在试探,装没见过,谁还不会啊。   刘美芬一听,不认识她啊,更加确定当年她的事情没败露,虽然第一目标是她的女儿,但这种对方不知道的感觉还挺爽的,她有一种“先知”的优越感,她可以像一条毒蛇一样躲在暗处,一明一暗,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咬上一口,死死地用毒牙撕下一块肉来,那感觉得多美呢?   她光想想,心里就乐开了花。   安然把她的喜色尽收眼底,面上还是很好奇的问:“这是什么东西呀?能吃吗?”   “芒果,南方来的水果,可好吃呐!妹子你要的话就六块钱全拿去吧。”贵是贵了点,但阳城没这种水果,卖的就是一个新奇。   安然拿起一个闻了闻,皱着鼻子说:“这是啥味道哟,咋有点臭呢?真能吃?”   “真能,不臭,你闻习惯就不臭了。”刘美芬很想把这堆臭东西卖给她,看得出来这个安然生活条件优越,手里肯定不缺钱。   当然,她嘴上说不臭,可实际都屏着呼吸呢,要不是实在没钱了,她至于来卖这堆臭东西吗?真是臭得她人都快昏过去了。   安然嫌弃道:“就这样还卖六块钱?太贵了吧,能不能吃还不知道呢。”   “能吃,真能吃,很甜的,不行就五块钱一筐吧,我这儿满满一筐,后头还有一筐呢,一共算你十块钱怎么样?”   安然看了看,芒果是真的好,黄橙橙的,熟得透透的,有个别已经有黑点黑块了,再多放几天就要坏了。两筐加一起,至少得有三十斤吧,相当于三角钱一斤,其实不算贵。   毕竟,这可是芒果啊,阳城人听过见过却没吃过的大名鼎鼎的芒果啊!   但安然不会愿意在她身上多花一分钱,冷静道:“一共六块钱,卖我就挑走,不卖就算。”   刘美芬没控制好表情,已经瞪了一下,又立马垂下眼睑,“行,六块就六块。”总比卖不出去强,再这么放着,没几天就坏了,到时候她连一分也得不到。   安然看她这样子,以后还会常来这附近卖东西的,也就不啰嗦,猪要养肥再宰。   挑着一担黄橙橙的大芒果,刚进大院,银花几个妇女就“哎哟”叫起来,“小安你这担的啥哟?”   “听说是芒果,我也没见过。”假的。   安然放下担子,挑出一个好的大的,用她们削水果的小刀削开,还没切成小块呢,有几个妇女已经捂着鼻子躲开了,“哎哟你这啥,咋这么臭呢?”   在不喜欢芒果味的人鼻子里,这就是仅次于榴莲的臭了吧。安然上辈子就非常喜欢吃芒果,简直是芒果狂魔,可惜宋虹晓不仅嫌臭还过敏,她从来不敢让这种水果出现在家里,早知道是白眼狼,她就应该敞开肚皮吃,老娘的房子里,老娘自个儿挣的钱,你爱吃不吃,不吃滚出老娘家门!   这一次,她要敞开肚皮满足自己一次,好好弥补一下。   几个妇女最近在忙着做枣糕,她们做的枣糕料足味儿正,巴掌大一块漂亮的油纸包起来,味道好,卖相也好,几乎是供不应求,还没出锅呢,就已经让百货公司和各大厂食堂工会预定了,拿去当福利发给职工,既实惠又体面。   毕竟,这个年代物质生活还是匮乏,一个罐头东家送西家,西家又送王家,王家送李家……过不久,七弯八拐又能回到东家手里,很大概率已经过期了。但送枣糕不一样啊,都是现吃的,能久放的糕点价格也比罐头便宜,很少会出现舍不得吃得留着走亲戚用的。   宝英顺手塞了两块枣糕给安然,冲她眨眨眼,安然本来是不占这种小便宜的,只能笑笑收下走了。家里,兄妹俩正在院里乖乖写作业,黑花趴在妹妹脚面前,下巴托在前爪上,舌头长长的伸着,喘啊喘的。   安然把枣糕一人给他们分了一块,让洗洗手来吃,作业待会儿再写。   “妈妈这是啥?咋一股汽油味?”铁蛋看见那黄橙橙的芒果,捏着鼻子很嫌弃。   “你猜猜看呗。”   小猫蛋一看,眼熟啊,“这是芒果,我在酱油姐姐家看见过的,照片里,哥哥你也看见了你忘记了吗?”   铁蛋想了想,“芒果?是贺阿姨她们厂的芒果吗?”瞬间,鼻子也不捂了。   六八年的时候,有一国外交使者来咱们国家,给咱们主席送了几个芒果,在京市的芒果那可是真稀罕啊,贺林华作为劳模上京,不仅跟主席握上了手,还得到一枚代表和平、富饶的芒果。她没吃过,也不敢擅自吃,一路闻着芒果香,给带回了木材加工厂,可加工厂也不敢吃啊,再放干脆就坏了,可惜死了都,正巧有人画过那枚芒果,就提议干脆做成模型,以后供全厂工人欣赏。   于是,木材加工厂现在就有一颗模型芒果,而贺林华作为得到芒果奖励的劳模,是照过相的。   刚好两个蛋去廖星月家就见过那张挂在最高处最显眼处的照片,小猫蛋直接拿起一个,也不洗,更不知道要削皮,直接啃上了。   安然本来还想说先给他们稍稍吃一点试试,看会不会过敏的,人兄妹俩才不管,别说过敏就是过刀子也得吃。   安然:“……”   不过,人类对吃的总是能无师自通,他们啃了几口发现皮不能吃,就用刀子削了皮,抱着里头的果肉就啃,又香又甜,汁水饱满,“妈妈好吃。”   “真好吃!真不愧是芒果。”   安然被逗笑了,什么“真不愧是芒果”,这两个字很有名吗?   “妈妈你不知道,上次贺阿姨跟我们说,说加工厂的叔叔阿姨们,非常非常喜欢芒果呢。”小猫蛋啃得一张脸都是黄橙橙的,一咧嘴,小牙缝里还挂着几根芒果纤维。   小姑娘最近开始换牙了,一张嘴有好几个缺着的地方,说话也有一点点漏风,她跟其他小朋友一样,都不爱笑了。笑也是抿着嘴,不好意思露出老太太一样的口齿。   安然也不帮忙擦,反正吃这种水果,想要爽就斯文不了,衣服脏也脏了,就让他们吃个痛快吧。   “妈咱们市还有芒果牌香烟呢,就是贺阿姨他们投票选的名字。”   原来,在阳城市,这个年代的“芒果”跟“熊猫”一样有名,简直就是一张人人都爱的名片。可惜,虽然知道有名,可真正见过或者吃过芒果的人却不多,不然品相这么好的果子,又怎么会卖不出去呢?   “妈你咋不吃呢?”铁蛋又啃了一个,打个香喷喷的芒果嗝,“你也觉着闻着像屎吗?刚开始是有点屎臭味,但吃着没有哦。”   安然:“……”这孩子,一天屎尿屁说些什么呀,她明明想痛快吃两个的,忽然就有点不是很想了,皮带也不想送他了。   一会儿,宋致远回来,看见芒果眼睛一亮,他也喜欢!而且是许多年,至少有十几年没吃过了,啥也不说,一口气先吃俩。   晚上一看,芒果还剩不少呢,大家吃的时候都很自觉的捡着有黑块的吃,剩下的估计还能再放几天,要还吃不完的话,安然就打算做成果酱或者芒果干,想想吧,到了冬天,泡上一杯花茶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再嚼两片芒果干,那也是极爽的。   找人买到了“雨伞”,宋致远肯定要尽情欢快的,安然却心事重重,照例是他“埋头苦干”半天,她无动于衷。   “怎么,有心事?”真是有点挫败,他喘口粗气,躺平问。   安然闭着眼,深呼吸一口,“你不是问我在我的梦里,咱们猫蛋怎么了吗?”   宋致远倏地张开眼睛,“你说。”   安然再次深呼吸一口,“事情还得从我生孩子第二天说起,在梦里,我们的孩子被人换走,换来的是一个别人的病孩子,她只有一颗肾,从小疾病缠身,而我们也离婚了,我独自抚养……”   她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可鬼知道,在被气死又被困的二十多年里,她是怎么恨得牙痒痒,怎么恨不得生吃她们的肉,刚重生回来又是怎样的怨气冲天。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得不承认,猫猫治愈了她,让她爱上这个温暖的小家,让她觉着人间值得,她现在已经很不容易发火,也很不容易说要弄死谁了。   宋致远却知道,她的内心一定是在滴血的,因为他没有亲身体验过他也气得气血直冲天灵盖,不敢想象自己捧在手心的猫猫居然……居然……他都不敢说那几句话。   那对一个拥有过人天赋的女孩,是毁灭性的打击,毁灭后还被踩在脚底碾了一辈子的侮辱、伤害。   他“嘭”一拳头捶在床上,“偷孩子的是谁?”   “刘美芬。”   宋致远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眼睛血红,“她现在哪里?”   安然闭着眼睛,生怕自己眼泪流下来,那种痛苦和仇恨,是刻在骨子里的,“你别管这个,等弄死她的时候我会让你看着的。”   宋虹晓固然可恨,张怡固然可恨,可真正的罪魁祸首,造成猫蛋悲剧的人是刘美芬,其他俩人可以暂时不死,这一个却是必死无疑的。   宋致远不说话,血红的眼睛瞪着天花板,片刻后迅速爬起来,“我去看看猫猫。”   这一去,就是一夜未归。   安然后半夜睡不着,也趿着鞋子过去,就见宋致远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长手长脚的缩着,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其实眼睛压根没看书,一直在闺女身上,也不知道这个样子多久了,这个傻子。   安然在他肩上拍了拍,轻轻用嘴型说:“去睡吧,有我在。”   宋致远起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现在却全是红血丝,比在实验室熬了两个通宵还红,他的眸子,是棕褐色的,微黄的台灯印在里头,像两团小小的火苗。   “对不起。”   安然一愣,忽然就鼻头发酸,像是一个在沙漠里长途跋涉两天的旅人,忽然看见了清泉,这句“对不起”迟来了五十年,不,是五十六年,宋致远这个王八蛋!   小猫蛋睡得可香可香啦,不知道爸爸妈妈守了她一夜,只是第二天起来发现妈妈居然给她炸了她念叨好几天的油条,金黄色的短胖胖的油条一掰为二,蘸着虾酱那叫一个鲜!关键还一人多了一杯白白的鲜奶,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喝过,后来长大了她已经很久没喝过了。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喝牛奶呀?”她滋滋滋一口气灌下半杯,多了一圈小白胡子。   “补钙才能长得高,身体素质才好。”宋致远很平静的说。   “那我为什么要身体素质好呢?是为了少生病吗?”   宋致远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愤恨,但面对闺女乌溜溜的眼睛,他的声音又是非常的温柔:“保护自己。”   小猫蛋故意捏了捏拳头,“我已经能保护自己啦!现在就能啦!”   宋致远点点头,不说话,可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闺女都不能单独一个人上下学了,要么他送,他要没时间就是妻子送,而放学则是铁蛋等着,或者妻子接,或者黑花接,反正就是不能让她一个人来回。   是的,养狗千日用狗一时,黑花也能派上用场了。宋致远只是简单的训练了三次,它就知道最后一节课上课铃声一响就跑去三小门口蹲着,连看门的老大爷都知道这是安文野家的大狼狗。它也不乱叫乱咬,天热找个阴凉的屋檐下趴着,天冷就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但无论在哪儿它都是好狗不挡道,非常自觉的避开主干道。   等放学铃声一响,它的耳朵就竖得直直的,成俩小三角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门口,那么多孩子陆陆续续出来,它的眼睛迅速筛选着,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立马就窜上去,抱住小主人就是一阵狂摇尾巴。   有它陪着,猫蛋直接能横着走了,更别说还有武力值爆表的小石榴,虽然不在一个班一个年级,可她就喜欢来找猫蛋玩儿,学校里的孩子都知道安文野是那个野人石榴的妹妹,哪怕她年纪最小,在全是十一二岁孩子的四年级里是个永远只能坐第一排的小豆丁。   而安然,也花了几天时间搞清楚,刘美芬现在住的地方,是她那叫白香桃的狱友家里,白香桃的丈夫(前夫)是市拖拉机厂履带车间的工人,名叫谢建安。   谢建安今年四十岁,跟白香桃同岁,人长得相貌堂堂,个子很高,又因为是在拖拉机厂这样的好单位,分到的房子也有好几十平,所以在外头也是个体面人。   但他最近遇到个不太体面的事儿,儿子刚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可这才是恢复高考第二年,考大学的工、农、兵、学千千万,儿子的成绩本来就不起眼,能考上的希望实在是渺茫……要是没恢复高考就好了,凭推荐上大学,他或许可以一试。   要是考不上大学,等着他的就是招工,可现在回城的知青多如牛毛,每天都有几十人上劳动局门口等工作呢,想要等到一个招工机会实在是微乎其微。他现在又还没到退休年纪,想要让儿子顶替他的岗位也不可能,真是想想就心烦。   还有更心烦的,是妻子(前妻)白香桃,最近老闹着要复婚,他其实压根不想复,因为妻子怎么说也是背着案底的,万一到时候影响到他和儿子怎么办?车间准备提他当小组长了,儿子也正在关键时期,实在是不敢有丝毫差池。   而他宿舍里,两个女人正在絮絮叨叨拉家常。   刘美芬十分耐心的帮白香桃篦头发,动作轻柔的把她卷卷的头发从头皮篦到发梢,又轻柔的按压着头皮,按得手指上全是头油,她心里有点恶心。但她得忍着,“舒服吧香桃姐?”   白香桃闭着眼睛,“舒服舒服,也就你能把我伺候得这么舒坦,才让我在里头的日子过得地主老财似的。”   知道她看不见,刘美芬脸一冷,你是地主老财,莫非老娘就是你的丫头?转瞬,她又温柔的说:“哎哟,这儿又有几颗白头发呢,全白了,掺在里头也太明显了,看着像是老了几岁……姐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   白香桃虽然眼睛还是闭着,但吓得不敢动弹,“哎哟赶紧,赶紧帮我拔了,你说我这头顶咋就这么爱长白发呢?我也才四十岁啊。”哪个爱美的女同志能接受呢,可她那头顶上不知道咋回事,就是爱长白发,发现一次就要让刘美芬给拔一次,拔得多了,那鸡蛋大一块地方都秃了,露出白白的头皮。   没有头发的遮挡,太阳一晒,那块头皮便红了,远看像一块癞子疮,可她自己看不见,因为每天都是刘美芬帮她梳头。   刘美芬嘴上答应着,“行,可能会有点痛,姐你等一下,啊。”   手下用力,“滋”一声,拔下三根头发,“姐再忍一下,还有。”滋滋滋又是几下,拢共拔了十七八根,连着毛囊带肌肉的,竟像是连头皮也给扯下来一样。   白香桃痛得龇牙咧嘴,但依然没睁眼,刘美芬不动声色的把刚拔下来的一把头发扔到窗外……然而,如果有人看见的话会发现,那一缕随风飘走的头发哪里是白发?那分明是一把黑黝黝的正常的头发!   你就说吧,这刘美芬得有多坏吧?住着别人的房子不算,还把好狱友都给拔秃了!   “对了,你刚才说,你那天的芒果卖给谁?”白香桃睁开眼睛问。   “市总工会一个女干部,好像叫……叫安然,我听附近倒爷说的。”   “安然啊,你确定连筐子一起给她了?”   “确定,也怪我糊涂,唉,那天我只想着早点卖完早点回来给你做饭,谁知道她……她肯定是看见筐子里的东西,才说要给我连筐子一起买走的。”   白香桃恨得牙痒痒,想起那里头的东西,那是她花了老大心力才搞到手的,居然被安然捷足先登她心里实在是气不过。“你说她眼睛咋这么尖,一下就看到我藏在你箩筐里的东西呢?你都没发现她咋发现的?”   刘美芬慢条斯理的把她头发松了又松,又给她捏肩,“那个人啊,你没接触过,很贪财,也很鸡贼,她肯定是看见你从哪儿来,手里拿的啥东西了,不然咋就这么准呢?黑市上那么多卖东西的她不买,偏偏买走了我们俩箩筐?”   白香桃心头一跳,要真这样的话,“你说……她会不会知道我是干嘛的?”   “不好说。”刘美芬蹙着眉头,“她是国家干部,你说会不会是钓鱼?”   “钓我?”白香桃眉毛一挑,又惊又气,她是坐过牢的,如果因为重操旧业再次进去的话,可就不是五年那么简单了,少说也是七年起步!坐过牢的,才知道里头到底什么样,有生之年她不想再进去了,宁愿死外头也不要再去那种地方。   而凡是想要将她送进那种地方的,都是找死!   她咬了咬牙,“你等着吧,这仇我会帮你报回来的。”   刘美芬嘴上说着“哎呀人家是国家干部咱们惹不起”“你别为了我给自己惹麻烦”,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六年前就因为没偷到安然的孩子自己惹了一身腥,这一次一定得让她尝尝苦头。   不过,她心里还有另一个疑问,“香桃姐,那筐子里藏的,到底是啥好东西,你给我透个底儿呗,也让我见识见识?”   说别的都可以,唯独这个,白香桃是绝对不会松口的,“哎呀你就别问了,肯定是好东西,这一单要是成了咱们吃香喝辣不成问题,我还想把隔壁老赵家的宿舍买过来呢,到时候咱把中间这堵墙打通,造成一个大通间,咱一家子热热闹闹在一起,多好啊。”   能买下一套房子的,肯定是非常值钱的东西,可惜便宜了那个安然,刘美芬又是心疼又是嫉妒,为什么她总是能运气那么好!   不过,她还得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抹了抹眼睛,“我都不知道咋感谢你跟谢大哥了,真的,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说起谢建安,白香桃就来了兴致,“唉你说,老谢咋就不愿跟我复婚呢?咱们一个屋檐下住着,外头的人也不知道咱们离婚了,万一哪天知道还不得说咱们不清不楚?到时候连你我的‘表妹’也要名声受累。”   刘美芬苦笑:“我都这样了,还能有啥名声可言呢?”   说着,白香桃这种昼伏夜出的家伙,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刘美芬收起脸上的凄苦,看着这么大套房子,里头的摆设,虽然很简单,很朴素,可她知道,这只是做给外人看的,他们真正的家底儿啊,在别的地方……   那个地方她趁着白香桃不在的时候缠着谢建安带她去过一次,里头的东西哪一样随便拿出去都能卖大钱,黄花梨的柜子,紫檀木雕金蟒的几子,哪怕是一把夜壶,那也是镶金边的……这样的家底儿,对外说法是谢家传下来的祖产,可真正来源……她知道,只是白香桃以为她不知道。   这个蠢货,以为能瞒住她?还说什么当初进去是因为被污蔑偷了邻居家东西,后来才知道“无意间捡到”的居然是一串价值连城的麝香手串,因为金额巨大,这就成了偷盗他人巨额财物,这才被判了五年。   这么拙劣的谎言能瞒住刘美芬吗?肯定不能啊,搞清楚真相的刘美芬第二天就往她跟前凑,还想办法在狱里跟她义结金兰,做了患难姐妹,心想以后说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但凡她能从手指缝里漏出一星半点,也够刘美芬一家子吃香喝辣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出狱后,男人不是她的男人,儿女不是她的儿女,家也不是她的家了……此时,无家可归的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好姐妹”。   城里的日子,就是再难过那也比乡下好,更何况谢家的日子可不算“难过”,每天吃不完的精米白面,还有要肥有肥,要瘦有瘦的猪肉,反正随便她爱吃啥做啥,更别说还有那么多白糖红糖米花糖,她吃糖都吃腻了!   这样的好日子,按理来说她应该满足了,可是,不,她还想更进一步,她不想做这个家里的“表妹”,不想像保姆一样给他们一家老小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不想提着箩筐出去黑市给他们踩点,她想做的……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   且等着吧,再等等,顶多两个月,她就能使出杀手锏。想着,她看向墙上挂着的日历,又是一年十月一,这是她出狱后过的第二个十月一,以后她再也不会孤孤单单了,她在这里有了根……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   过完国庆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海拔高的山区已经下起了雪。   进入十二月后,阳城市的雪也来了。安然在办公室也坐不住,得站起来走走动动,抱一个暖洋洋的茶缸子,准备去新领导的办公室聊聊年底工作的事。   贺林华调走后,新来的主席是从商业局调过来的,也不知道是她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着,总觉着这新主席不大喜欢她的样子?在贺林华手底下想干啥就干啥干习惯了,现在新领导不喜欢她干事,只想让她听指挥……还真是不习惯呢。   以前安然享受体制内工作,现在忽然发现,上辈子做生意也挺好的,自由,还有钱赚,跟现在可真是不一样啊。   正想着,刚要出门,忽然就听见下头院里吵吵嚷嚷,一把又尖又利的女声响彻整个工会大院:“都别拦着我,让安然主任出来,让她来跟我说,她要不出来说清楚为啥发了一圈福利,谁家都有就我家没有,这事我跟她没完!”   安然顿了顿,眯起眼睛,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安然作为一名堂堂的国家干部,她就是这么把咱老百姓分三六九等的吗?她就是怎么看不起我这个刑满释放人员的吗?她怎么对得起咱社会主义国家的工资?我今儿哪儿也不去,讨不到说法我就上劳动局,上机关事务局,上市委告她去!”   杨芳芳赶紧跑过来,焦急道:“主任你快躲躲,这是来找茬的。”   辛主席黑着脸,一副痛心疾首(抓到把柄)的样子,站在走廊的另一头,看着安然的眼神十分复杂。   安然冷笑,她还怕她不来呢,今儿可算是来了。   杨芳芳更急了,都啥时候了,她们主任咋还这么老神在在?“这人我认识,叫白香桃,不是善茬,她坐过牢,以前是个土夫子。”   土夫子,其实就是盗墓贼,只不过是给他们脸罢了。男的盗墓贼安然电视里见过,可女的,还真是小刀扎屁股,开了眼了!   白香桃酝酿两个多月,今儿终于找到个安然的“错处”兴师问罪来了,她不为别的,就想让她当不成干部。她不是想钓鱼吗?那就让她知道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不仅鱼没钓到,还可能连连钩带线给她连锅端咯。   安然确实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只不过,鱼不是白香桃。 第87章 三更合一   所有人都在看着安然, 包括新来的领导,都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安主任”将如何颜面扫地。   可安然却并未惊慌失色,只是老神在在看着闹事者。   白香桃也有点纳闷, 难道自己找错人了?一般人被这么骂一顿, 不说急赤白脸吧, 至少也该反驳几句,“大家都来看看, 让我说中了吧,安主任这是无话可说了!你们这儿谁是比她还大的领导,快给我出来,处分她。”   新主席姓辛, 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能名正言顺打压安然的机会, 背着手走过来, “安然同志,这件事是你不重视群众影响造成的, 后果大家也看见了, 我得向上级部门反映这事。”   明明幸灾乐祸, 不问青红皂白,却一副“我也保不了你”的模样, 做给谁看呢?安然现在挺腻歪的,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来,“坑坑坑”敲了几下, 放到嘴边, 一把清脆响亮的声音就从喇叭里传出来,“既然大家都在,那我就把慰问的事好好说一说。”不知道啥时候她居然拿了领导开大会专用的大喇叭。   喇叭一出手,基本就没别人啥事了, 嘈杂的声音忽然就被压下去,全都静悄悄看着她能不能说出朵花儿来呢。   “辛主席您说是我的错,那您亲自到过一线慰问过群众吗?”   “去过啊……”话未说完,安然就抢过话头,“那您说说,咱们去市拖拉机厂的慰问哪里做得不对,哪里不合乎规章制度呢?”   辛主席很会打官腔,“这事啊,不能单纯的用合不合规矩来算,主要是得群众满意,只有群众满意了,咱们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才算真正履行。”   “对!就是,到底有没有为人民服务咱们一眼就能看出来。”白香桃正想接着发挥,安然就高声道:“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咱们一百年两百年永远不会动摇,可是,咱们服务的前提基础是不是得公平公正,得有法律法规的依据?要是谁都想要福利,那辛主席我第一个就得批评你,狠狠批评你。”   辛主席傻眼了,脸红脖子粗,跳起来道:“你胡说啥,我做错了啥?你凭啥批评我呢你?”   “凭啥,就凭你没给路上的妇女人手一块肥皂人手两斤白糖。你看看她们不可怜吗?她们不是妇女吗?不是咱们该团结的对象吗?既然是,你为什么视而不见不给关怀关怀?你这就是没把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放在心上,就是在蔑视……”   “得得得,说别人的事别扯远了。”   围观众人都笑了,安主任这嘴巴真是牛了,辛主席看来是还没吃过安主任的厉害。不过想想也是,整天在单位啥也不干就背着个手,晃悠来晃悠去的,查岗倒是很在行,谁不在十分钟她立马就要让人记个缺勤,人说上厕所去了她还得跑厕所外头喊名字……真是打得一手好考勤。   “那我就再请教请教辛主席,既然我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儿,把慰问品发给拖拉机厂女工,她一个拖拉机厂男职工的前家属,已经离婚的家属,我为什么要慰问她?她的名字在拖拉机厂提交审核的名单上吗?不在的话我凭哪一条法律发给她?超出计划的支出是您补贴呢还是您自掏腰包呢辛主席?”   有理有据,咄咄逼人。   辛主席知道自己今儿是没办法借题发挥了,只能“嗯”一声,假装看表,“哎哟都下班一个小时了,我得走了还有事呢”,遁了遁了。   其实白香桃来,也不是为了真要个说法,只不过是想把安然名声搞臭而已,她能干啥呢?她会的就是泼妇那招,我让你声名扫地,让你没办法高升。冬天天黑得早,这一会儿就天都黑了大半,眼见着计划落空,她就想趁机准备溜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她时不时还会来恶心一下,反正她没正经工作,她耗得起。   可是安然会放她走吗?当然不会啊。   她冲保安使个眼色,这是邵梅的侄儿,当初走后门进来的,这两年整个单位因为邵梅没少被人排挤,连带着他也是被人挤兑的对象,可只有安主任,以前客客气气的,现在还是客客气气的,不仅没落井下石,还为他们说过几句好话。此时接收到安主任的意思,立马手脚麻利的把大门一关,一把抓住想跑的白香桃。   安然过去,居高临下看着白香桃,“既然你对我有意见,觉着我做事不公平,那我就带你去看看,啥叫真正的困难女职工。”   “芳芳,菊花姐,你们说咱们市里困难女工最多的是哪儿?”   “当然是枣子巷呗。”   枣子巷因为巷子口曾经有棵大枣树而闻名,不过里头房子小,又破,路旁都是大枣树,遮天蔽日,房子经常是阴暗潮湿不见风的,但因为它在第一机械厂附近,旁边还有第二棉织厂和几个纸箱厂,火柴厂,很多没有赶上分房子的小年轻职工,只能选择在那里安家,巷子可以说是集脏乱差于一体,是整个阳城市治安最差的地方。   白香桃当然不会去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总觉着安然叫她去是要强行扣押她并打她一顿啥的,她怕死还来不及呢,眼珠子一转就想跑。杨芳芳和李菊花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不由分说就往门口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可奈何单位里女多男少,大家又都是爱看热闹的,有的推着自行车说“顺路”,有的说想去那附近买个啥看个啥亲戚,都不远不近的跟着,其实就是看热闹呗。   毕竟,安主任的凶悍泼辣是出了名的,没看新来的辛主席都被她怼得夹着尾巴跑了吗?   就是邵梅也一样,她正跟侄子窸窸窣窣打听呢,见打听不出个啥,就来探杨芳芳和李菊花,俩人都是成精的狐狸,几句话把她怼得面红耳赤,也没忘记对白香桃连拖带拽。   走了一段,白香桃发现安然没把她怎么着,况且这么多人呢,她倒是有点放心了,她不要脸不要皮,可安然不一样啊,国家干部能当街打人吗?   所以她是边走还边骂骂咧咧,杨芳芳知道她是土夫子,当年就是因为盗了人邻居家老祖宗的墓,从里头挖出一双玉镯子,居然敢往自己手腕上套,这不是找死吗?欺负人老祖宗死了子孙后代就不认识好东西了吗?   当时邻居闹到街道,街道解决不了,除了子孙口述,确实是没证据证明东西是墓穴里来的,邻居又闹到公安局和市委政府门口,恰巧赶上大革命破四旧,这种事只能无疾而终了。   可整个阳城市大小机关,确实有所耳闻的,欺负邻居家老实人拿这个大摇大摆的盗墓贼没办法呗。   没多久,她手上居然又多出一串麝香手串,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可遇不可求的,听说市面上已经卖到好几千了,邻居一看,差点没吐血,这不是前几年刚去世没多久的祖奶奶手上戴的东西吗?因为是老人家最爱的东西,下葬的时候就由她带着去了,人去把祖奶奶坟上一看,都是新刨开没多久的,报警开棺一看,骸骨都让人翻乱了!   哪怕再破四旧,这也是欺负人啊,死人不会说话,可活人哪里受得了?这不明摆着就是欺负一家子老实人,觉着她就是踩人祖宗头上拉屎撒尿也拿她没办法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老实人也有被逼急了的时候,几百号子孙一合计,设了个套把她送监狱里,关了五年才出来。   当然,这事闹得够大,整个阳城市男女老幼都知道了,杨芳芳曾经作为单位代表去观摩过她的审判过程,更是非常清楚来龙去脉的。所以,她其实很怕安主任吃亏,一路上都在观察安然的脸色,推测她带白香桃上枣子巷的目的,真的只是带她看看困难女工居住环境?还是有别的目的?   到达枣子巷,安然径直走进第一家,那是一个大杂院,七八间屋子被分隔成七八个小家庭,有的只住小两口,有的则是拖儿带女,院子里堆着柴火、炉子、煤球、花盆和各种破烂,晾衣线仿佛也是黑的。   这个点儿正是做饭的时候,很多妇女正在院里烧炉子,锅里“噗通噗通”冒气,炒菜的,骂孩子的,声声入耳。   工会其他同事一看,还真是来实地探访困难女工,女工处天天干的不就是这个活计吗?那就没啥可看的,纷纷走了。毕竟,巷口不远处就是公共厕所,住的人多,用的人多,在打扫问题上却经常扯皮。   这臭烘烘闹哄哄的,天又冷,看热闹也不是这么看的。   女工们看见安然,都笑着上来打招呼:“哎哟,安主任来了,赶紧进屋暖和暖和。”   “三娃快给安主任搬几个板凳。”   “安主任上咱家里坐会儿吧?我家那口子,赶紧给安主任泡白糖水。”   白糖水,是这年代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了。越是尊贵的客人,越是要泡白糖水,而且碗底的白糖越多,最好是能嚼吃白糖粒的,才是最尊贵!   一群孩子就跟着大人进屋咽口水,白糖水啊,多长时间也喝不上的呢!   安然赶紧按住妇女的手,“别忙活了,要喝以后有的是机会,咱们今儿来,是想问问你们生活上还有啥困难没?”   女工笑得见牙不见眼,“没了没了,咱们现在工资涨了,福利也有了,感谢您呐!”   “对,我们都得谢谢安主任。”大家伙七嘴八舌的感谢她。   白香桃目瞪口呆,刘美芬只撺掇她来为难安然,说她怎么怎么坏,她那个和田玉貔貅就是被安然偷走的,为难她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还想哪天趁安然不在家摸家里去,把东西“找”回来呢。可刘美芬没说安然这么会笼络人心啊,看来,这个安然不是省油灯。   安然是没心思管她怎么想的,她聊了几句,谢绝了大家的好意,“看见没?啥叫真正困难的需要帮助的女工,你是有工作还是有孩子需要照顾?你班不上,孩子不带,你凭啥跟我要福利?”安然骂了几句,冷哼一声,就叫着一头雾水的杨芳芳邵梅几个本单位职工走了。   原本以为会把她怎么着的白香桃,张了张嘴,追出来想要骂几句,忽然发现这个地方她很熟悉,刚才一直在心里打小算盘没发现,此时一看见巷子口的大枣树——这不是好姐妹刘美芬曾经租住过的地方吗?每一个大院子里有七八间小房子,显然是私自出租的。   好姐妹刘美芬刚出狱无家可归那段时间,就租住在这里,她一开始也不知道,刘美芬也没找上她,主要还是自己小姑子做出那样的丑事,她跟丈夫来看被张怡痛打一顿的谢云燕时,正巧遇到刘美芬,这才重新联系上。   谢家名义上有兄妹俩,谢建安和谢云燕,其实谢云燕并非谢家亲生孩子,而是当年生了谢建安后一直没动静,为了破除“单传”的魔咒,老婆婆做主从族亲那里抱养一个女娃子过来,心想的是当招娣养,说不定过两年就能招个弟弟来呢?反正女娃子嘛,只要随便给口吃的,衣服裤子捡着谢建安穿剩的穿就行,长大一点就能干活,不必上学,以后嫁出去还能换彩礼钱。   可是,谢家老母的算盘注定是要落空的。谢云燕从小就不是安分的主,不仅没给招来个弟弟,还被那边亲生父母撺掇着,在谢家当搅家精,闹得整个家里鸡犬不宁。后来老太太实在熬不住了,要把她送回亲生父母那儿,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她不仅不回去还从谢家带走了一笔嫁妆,后来男人死了,她又理所当然回娘家来了。   不给回?她就上街道去告谢建安不顾兄妹亲情,或者上拖拉机厂去闹,让他工作干不长久,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   白香桃坐牢那几年,这家里都是被她把持着的,现在白香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她赶出去租房子。   谁知她租房子也不安分,跟有妇之夫瓜田李下不算,还被张怡和几个娘家兄弟打到门上来,搞得她也跟着丢脸,于是当时听说刘美芬无家可归,她就流露出可以让她住自己家里去的意思。   这样一来可以断了谢云燕再回家的路,二来她也能多个帮手。因为她经常不在家,男人和儿子的饭菜总得有人负责吧,刘美芬正好是她信任的能做出一手好饭菜的人,于是二人就成了“表姐妹”。   多亏谢云燕,把这堆臭鱼烂虾凑一起。   此时,白香桃鬼使神差的,来到那间熟悉的她曾来过十几次的小房子外。不过,明明是已经退租很长时间的房子了,今天居然亮着灯,她有点好奇,现在住进去的是什么人?   仗着多年盗墓的身手,她蹲下身子,悄悄的,一步一挪的来到屋后。因为她是绕到后窗来的,而后窗外是一片菜地,搭着不少苦瓜丝瓜架子,比成年男人还高,又没灯光,她躲在瓜架子下,里头的人也看不见。   要说走南闯北扒人祖坟的缺德事,她也干过不少了,就一点听墙角的事还真难不了她。   可今儿很奇怪,好像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牵引着她来到这个地方,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一样,她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屋里,是她熟悉的丈夫的声音,那是一种只有在炕上才会出现的喑哑声,而另一把娇媚的,暗含春意的女声则来源于她的好姐妹。   “轻……点儿……别伤了孩子。”   “不是过了三个月了嘛,怕啥?”男人的声音跟他的动作一样粗野,这正巧也是白香桃最爱,最痴迷的。   可现在,却发生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她还怀了三个多月孩子!白香桃整个人只觉“嗡”一声,气血直往天灵盖冲。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刘美芬怀的孩子是谢建安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谢建安有别的孩子了!   她一直放心把自己“藏宝地”告诉谢建安,就是笃定他没有二心,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将来所有东西不传给儿子还会传给谁呢?两个人有共同的目标和利益,这就是最稳固的关系,比婚姻还稳固,所以她以前一直觉着离婚不离家也没啥。   可现在,她的“好姐妹”居然怀了他的丈夫的孩子,还三个多月!   今儿,也是刘美芬计划好,趁着白香桃不在家,想要跟男人摊牌的日子。“我可跟你说啊建安,我这孩子我已经找人看过了,是带把儿的,你不要的话我就生下来自个儿养活,以后我让他叫别人爹,让你老谢家甭想看他一眼。”   “乖,听话,屁股转过来,我怎么会不要呢,这可是儿子啊,老谢家三代单传到我这儿可终于……要不是那臭婆娘还赖着不肯走,咱们又何必偷偷摸摸,咱就天天在我家里的炕上办,她又能怎么着?”   床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刘美芬的声音娇媚得不像话,“我可不敢,那母老虎还不得吃了我。”   “她敢!她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她试试,老子不宰了她!”男人的喘气声越来越粗,床响得越来越激烈,都快散架一般,垂死挣扎。   白香桃眉毛都竖到发际线了,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己信任的男人居然为了个妖精居然想要弄死她,而更没想到的还在后头,一直浪叫的刘美芬忽然趁着男人最最兴头的时候说:“别忘了她藏东西的窝点我俩一清二楚,她最近不是又出去了嘛,我看好了,就待会儿,完事以后,咱们拿了她的东西反手就是一个举报,让她把牢底坐穿,咱俩就能名正言顺了。”   “哎呀你别光顾着干那事啊,倒是快说说,行不行这法子?”   “行,待会儿正好,刚好儿子晚上住校,咱们悄悄儿……”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基本就没声了,只剩两人酣畅淋漓的喘息声。   白香桃整个人是又气又恨,但她不是个蠢人,想到那两屋子的宝贝她咬咬牙,心一横,走了,想吃了她的东西再玩举报,那就看谁更棋高一着呗。   鬼使神差的,今儿上天让她来到这儿,果然是有别的用意,她从现在开始,要不是安然无意间带她来这个地方,她还得蒙鼓里多长时间呢?   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要让这对奸夫淫妇得逞了。   她自以为已经占尽先机,找了一辆拖拉机直接杀到藏宝的地方,那是离家好几十公里的一个村子,她租下的两所民宅。她这么多年在外头干缺德事,挣到的东西可不少,一个人还搬不了,得找个拖拉机才行。可现在的拖拉机也是公家的,要想找到能接私活的还有点难,等她找半个小时,再把拖拉机开到村子里时,她的藏宝点已经被人搬空了!   院里已经被人掘地三尺挖空了,她曾经藏宝的地方,以及床柱里,炕洞里,一切藏东西的地方都被人精准无误找到,并搬空。这是她刀口舔血这么多年攒下的家业啊,想着等过两年形势好转就出手的,以前去寄卖店出手几样,那是实在没办法,习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没钱花真不习惯。   谁知就是那几件东西,让刘工农留意到,又转告安然,安然这才顺藤摸瓜找到刘美芬的藏身之处……当然,现在的白香桃,她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败露行踪呢,她现在只觉天旋地转,一口腥甜从喉咙涌上,外头看着锁还是好的,门窗也没有被撬的痕迹,院墙上也没有爬过的痕迹,肯定是有钥匙的人干的。   而这两套房子的钥匙,只有谢建安有……   这个狗日的王!八!蛋!   她立马坐上拖拉机杀回家,果然家里没人,这对奸夫淫妇跑路了,她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一把以前藏起来的土制气枪,拉上枪栓,披上黑大衣,像以前每一次出门干活时候一样,冲出家门。   不过,跟以前不一样,以前她是满怀希望与期待,不知道今晚出门挖到的会是什么宝,而这一次不一样,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宰了这对狗男女!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她还怕什么呢?   ***   另一边,告别了部门同事,安然妥妥的回家,家里只有猫蛋在,正坐在小板凳上写作业呢,不知道刚从哪里玩回来,一人一狗跑得满头大汗,尤其安文野,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刘海全粘脑门上,小脸蛋红扑扑的。   “妈妈今天下班真晚。”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喜欢手表的她,终究是得到了一道正宗海城牌女士手表。   不过,因为手腕太细了,套上就会掉下来,爸爸帮她改装一下,装上牛皮表带,不仅带卡扣可以随意缩放,关键还特好看,戴到班里第一天就把同学们羡慕坏了。   “嗯,今天有件喜事,加了会儿班。”安然看着白白嫩嫩的闺女,肥啾啾的,小小的人儿不仅能说会道,思维清晰,还上了三年级,听人意思是秋季学期还要继续跳级,不想念四年级了,人要直接跳到五年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八岁就能上初中……   安然很多时候都觉着不可思议,这种感觉就像在看玛丽苏女主文,毕竟现实生活里这么会念书的小孩她还从没见过,这种八岁上初中的事,甚至,很多玛丽苏小说也不敢写的……而她的闺女,却是真真实实做到了。   安然亲了闺女一口,先把中午吃剩的馒头拿出来切成厚厚的片儿,碗里打俩鸡蛋搅着,安文野背一见这两样东西就眼睛发亮,“妈妈要炸馒头片吗?”   “对,怎么跑这么热,快洗把脸去。”   六岁半的安文野,已经很懂事了,自理能力超强,不仅会自己洗脸洗澡洗头发,还会自己洗鞋子袜子和内衣裤。这不,她先把鞋袜脱下来放洗脚盆里泡上,把红领巾摘下来放洗脸盆里,均匀的打上肥皂,搓了搓,漂洗干净晾门口的丝瓜藤上,再顺手把刚才用剩的肥皂水倒鞋子上,蹲着刷鞋子。   在节约用水和节约粮食这一块上,兄妹俩都是非常棒的。   不一会儿,裹着鸡蛋液炸出来的金黄色的馒头片就出锅了,铁蛋挎着书包,骑着妈妈的自行车,慢悠悠的吹着口哨回来,即将十三岁的男孩子,个子窜得很快,已经有一米七多了,瘦瘦高高的。虽然安然未曾见过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但听包淑英说是个个子比她还高的姑娘,铁蛋的父亲也是高个子,所以他现在院里已经比二华小华几个都高很多了。   人瘦,脖颈长长的,居然都有一点点喉结了,头发是兵哥哥留的平头,海魂衫解放裤,皮带故意露外头,跟直线距离五百米还故意骑妈妈的自行车一样——别有用心。   安然是又想笑,又无奈,她从来没养过男孩子,哪里知道他们那点点爱美和虚荣的小心思比女孩子来得早啊,爱到每天早上出门前都会偷偷揣一把小梳子,文具盒的内面会贴着块小镜子。   要不是小野说的,安然这当妈的还发现不了。不过,她并不打算干涉,毕竟这是天性,至少知道爱美后他现在不会再把臭鞋子臭袜子乱扔了,知道臭了就要洗,脏衣服也不会过夜了,基本是一脏就洗,这是好习惯。   不过,少年包文篮在看见馒头片的一瞬间,就顾不上形象了,一把抢过一片,“咔嚓咔嚓”嚼得脆响,偶尔掉几点馒头屑下去,就被黑花风卷残云的舔干净了。   它身子一坐,尾巴一摇,两只狗眼睛就紧紧盯着两个小主人们的嘴巴,希望他们再掉多点,再多点,最好是一整块全掉地上,那就幸福惨了。   安然直接赏它两大块,“吃完饭你们在家乖乖写作业,我得去单位加班。”   兄妹俩“哦”一声,难怪今晚的晚饭吃这么晚呢,原来是要加班啊。“妈妈我可以跟你去吗?”   安然头也不抬,“不能,今天的工作很重要。”   “真的吗?”   “真的吗?”   兄妹俩异口同声问,吃惊极了。毕竟,自从妈妈的升迁机会被廖星月的妈妈“抢走”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忙过了。   怎么说呢,孩子没有大人想得长远,他们就觉着这样每天回家妈妈都在家,不用再吃爸爸(姨父)做的黑暗料理,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比妈妈当大官还幸福。   所以,他们倒是没因此和廖星月交恶,还是好朋友。   “当然是真的,好好看好门,天黑就别出去玩了,听见没?”   兄妹俩乖乖答应,安然就穿上个外套出门了。结果刚走到大院门口,就遇见兴冲冲的石万磊,“小安你可真神了!”   安然一看,事情成了,也是喜上眉梢,“我正好要去单位,走,咱们边走边说。”   “你给我的消息,一点没错,我带人去到你说的地方,是有那么两栋房子租出去的,我听你的,没破门也没爬墙,找了专人配钥匙进去,还真挖到了!不仅屋里有不少黄花梨和紫檀的家具,地里还埋着十几大箱子的宝贝……只不过是坟肚子里掏出来的,不然我都想摸一摸。”   那种东西,包括但不仅限于死人的含口钱,是沾着晦气的。   “那么多,价值好几万吧?咱们局里现在不仅要把东西上交,还要找到那个人,进而牵出整个团伙,你能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吗?”   安然只推说是寄卖店来的,当然寄卖店因为行业特殊,能接触到的好东西也多,上头认识的领导干部更不少,关系千丝万缕,光一个刘工农就做了好几拨人的线人,安然知道规则,“石大哥你放心,最迟今晚咱们就知道了。”   到底什么时候发难,就看白香桃能忍到啥时候呗。“对了,那些东西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局里的意思是先交给文化馆,看有没有具有研究价值的,一边研究一边找失主……或者失主的子孙后代。”刨人祖坟,可真够缺德的。   安然这才放心,到时候找着失主的话应该会花一部分钱赎买吧,子孙们不愿拿回去的捐给博物馆以后也是一件好事儿,毕竟这种阴气重的东西,还是要放在阳气重的地方才行。   “诶小安,咱们这是去哪儿?不是要去你单位吗,咋走到机械厂这边来了。”   安然一看,貌似恍然大悟,“瞧我,说着话就给忘了。”   说着,俩人正准备往回走,忽然就听见“砰砰砰”三声间隔不一的巨响,安然心头一跳,来了。   石万磊不一样,他是专业人士,一下就听出来,“这是枪声。”   “危险,你别去了,先回去帮我叫人。”他冷静地安排着,安然一想也对,自己一个没啥专业技能的人去干嘛,别去拖后腿才好,当即转身就往公安局跑。   一路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却浮现上辈子见女儿的画面,她已经强迫自己几年不去想了。   她找到女儿的时候,她已经嫁第三次了,前头一次嫁给一个病秧子成了寡妇,第二次嫁给一个聋子怀过两胎都没保住,第三次嫁的是一个生理上没啥问题的,却心理上有严重暴力倾向的家伙,那个时候她已经怀胎五月了。   多年的劳苦把她的皮肤磨得又老又硬,脸上不少斑块,眼角皱纹横生,如果不看身份证,她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年仅二十五周岁的女孩子。她的那双大眼睛,看着她这个穿着体面的城里“亲妈”,闪过疑惑和不解,也有一点淡淡的隐藏得很好的热烈……那是失望太多次,被伤害太多次形成的自我保护模式。   安然心痛得无法呼吸,她还怀着身孕,拒绝了她接她回家的要求,说等孩子生了再说。安然也怀疑过是不是婆家人不许她离开,也曾给婆家施以威逼利诱,只要他们答应放她走。   可是没用,婆家人看见人民币就跟狗看见屎一样激动,也愿意放人,可女儿一口咬定要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安然是哭着离开那个村子的,走到很远的地方,她终究是忍不住回头,却发现女儿挺着大肚子,在山顶上目送着她。   那一刻的安然,是幸福的。她回头,疯狂的往村子里跑,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是她不愿,安然也要打晕她,带走她。   可女儿在山上挥手,大声喊了几句带回音的话,安然那一刻居然听懂了,她说她会来找她的,一定会的。   她停住脚步,不知道为什么,她想相信女儿一次。   可惜回到城里没多久,她就成了大小报纸上的“风云人物”,每天疲于应付各种解约的合作伙伴,法院传票,筹集违约金,以及找上门要债的供应商……再后来,直到死,也没能等来女儿找她。   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敢回想那个画面,自我催眠,女儿背着光站在山顶上喊话的情景仿佛只是梦一场。   可是,女儿啊,你说你会来找妈妈,一定会来,妈妈就一直等,一等就是二十年,阴阳两隔。   ***   恍惚着到公安局找到人,安然也不离开,就一直坐在那里等着,不过事情很简单,石万磊大约半个小时就回来了。   “有一个叫白香桃的盗墓贼,用气枪行凶,造成一死一重伤。” 第88章 三更合一   安然心头一跳, “死的是男是女?”   “是男的,目前身份还尚未辨认清楚。”   安然忍住脱口而出的身份,谢建安死了就死了, 关键是另外一个:“重伤的是哪个女的?不是开枪的吧?”   “你怎么知道是两个女的?”石万磊有点诧异, 但并未深究, 他的辖区内出了人命案,还是一起枪支相关案件, 这事非同小可,接下来有他头疼的。   如果没有伤及路人的话,那就是谢建安死亡,白香桃和刘美芬其中一个重伤。安然料想到白香桃看见被搬空的藏宝阁, 又听见奸夫淫妇的阴谋, 一定会去找他们算账, 只是没想到她会直接杀人。   不过一想也能想通,任何一个女人, 为了生计去当盗墓贼, 进了监狱为了把东西留给丈夫和儿子, 没有把东西吐出来,好容易出狱了以为能好好过日子了, 结果却是引狼入室,好心收留的“好姐妹”居然是白眼狼,睡了自己男人, 还想生个私生子分老娘家产, 甚至还想来个夺财害命,这换谁能忍?   白香桃没当场发作已经算有城府了,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早就当场发难, 弄不死也挠死他俩了。   不过,安然今晚看的不就是热闹吗?   “重伤的是孕妇,据说是遭受枪击的时候用尚未显怀的肚子挡了一下,不然肯定已经当场没命了。”石万磊唏嘘不已,“大夫来了,她还说只保大不保小,只要能救命把她子宫摘掉都行。”   他摸了摸鼻子,“你说就三四个月的肚子,有纠结保大保小的必要吗?”   安然冷笑,看吧,这就是刘美芬,任何时候都只会想到自己,怀孕只是为了上位,并不是多么爱这个孩子。而一旦遇到危险的时候,她也只会把肚子献祭出去,那条三个多月的小生命,希望还有机会投胎的话,请一定不要放过这个恶魔母亲。   倒不是说要道德绑架,母亲就必须为孩子牺牲什么的,安然只是觉着她献祭如此之麻溜,如此之敏捷,就像事先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一般,说明心里是早就做好最坏打算的,打算好任何时候都是能用肚子换自己一条生路的人。   安然想了想,“那行凶的人呢?”   “倒是不严重,应该明天就能去做笔录了。”   安然松口气,虽然盗墓贼也不是啥好鸟,但该让她怎么死,或者坐多久牢,那是法律的事,她只关心刘美芬怎么死。   想着,安然加快脚步往家走,她现在特别想抱一抱她的宝贝,想摸一摸她的小手,她怕她会控制不住掉眼泪,她真的太想她的闺女了,像两辈子没见那么想。   正想着,不远处忽然闪过两道电筒光,“妈妈是你吗?”这是铁蛋的声音。   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两点,就是她的儿女。“诶,你们怎么跑出来了?”   “我们来接妈妈。”小猫蛋哒哒哒跑过来,雪地太滑,还差点摔了一跤,安然一手抱住她,颠了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随时能兜在胸前呼呼睡觉的小宝贝了,说实话抱起来还挺吃力。   更何况还穿着厚墩墩的棉衣棉靴,她蹬蹬腿,“妈妈你放我下去叭,我可重啦。”别累坏你哟,我的好妈妈。   安然想好好抱抱,但抱不动也是真的,只能放下去,一手牵一个,“这么冷的天,以后不许出来了。”   “我们不冷,我们有棉衣穿呢。”铁蛋已经比她高多了,被她牵着不是很舒服,但心里很受用,嘴角翘得高高的,“妈你没去单位加班吧?”   “去了啊,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安文野憋不住:“我们去妈妈单位,办公室没人,也没亮灯,邵叔叔说妈妈没去。”   安然老脸一红,被孩子戳穿谎言,只能含糊其辞,“哎呀谁说加班一定要去单位,我在外头照样可以加。”   兄妹俩对视一眼,摇头晃脑,妈妈说谎了哟,但他们很聪明,看破不说破。   慢慢的,天上飘起了雪花,母子三人衣服厚,还带着伞,就这么慢悠悠的,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刚走到巷子口,看见有个大娘推着手推车卖烤红薯,雪大也没人,她就躲在屋檐下搓手。   “哎哟你们仨这是去哪儿?”大娘不是别人,正是以前在街口百货商店当售货员的张阿姨,去年退休后闲不住,就在这大街小巷卖点小吃,夏天是冰棍儿和糖葫芦,或者啤酒,冬天就是烤红薯烤土豆。   “我们接我妈妈。”安文野很自豪的说,脚却有点走不动了。   安然一看,俩孩子大晚上出去接她,她得有点“表示”才行啊,搓搓手,掏出钱,“我要吃烤土豆,你们要啥?”   因为烤红薯是甜香甜香的,烤土豆没有甜味,能加酱料,譬如辣椒面啊椒盐粉,或者蒜油折耳根,都是麻辣口的,安然喜欢。   烤红薯它就是比烤土豆香,甜香甜香的,还软糯糯入口即化,肯定选烤红薯啊!   一人拿一个,安然嘱咐张大娘快回家休息吧,烫呼呼的东西抱手里,实在是太暖了,大家都舍不得吃,就一路闻着回到家,坐空调房里才开始大快朵颐。   烤红薯的皮已经很焦了,完全和肉分离,轻轻一撕就掉,里头是金黄色的流蜜汁的红薯肉,安文野一面叫烫死了烫死了,一面吃得停不下来。“妈妈,我爸爸哪天回来呀?”   馋狗黑花立马哒哒哒把红薯皮风卷残云,嚼吧嚼吧,嗯,真香!   安然看了看日历,“估计过年前两天吧。”   “真好,还能过个年。”安文野很平淡的说,已经习惯了爸爸的常年不在家,尤其今年下半年,直接就去京市了。   安然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甚至觉着还不错,毕竟孩子懂事啊,还知道太晚了她没回来要出去接一下,要是宋致远在,他肯定想不到,到时候还得惹一肚子的气。反正去京市有补贴,工资几乎翻倍,她宁愿他天天待京市别回来呢。   说着,安然披上斗篷,准备去屋后捉鸡。白天有点太阳,十几只鸡是放在院里跑的,晚上有的鸡就比较笨,不知道自个儿回圈里去,前几天突然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还冻死了一只小公鸡,安然就养成了习惯,每晚天黑就要把鸡赶回圈里,赶不动的还得上手捉。   “我哥已经捉了,妈妈。”   安然心头一暖,臭小子,那刚才还不说。   第二天,安然很想去问问石万磊,有没有审出点什么她不知道的,但又怕自己昨天已经说漏嘴了,现在再这么关注与自己“无关”的事,万一引起他的怀疑解释不清楚。石万磊肯定没恶意,现在两家人是非常好的朋友,可安然谨慎习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巧,她正想去呢,萧若玲就带着小石榴和丽娟来了,新婚三个月的她真是幸福得都快没边了,原本瘦削的脸蛋已略显圆润,散发出已婚妇女特有的红润,安然还没说啥呢,安文野先捂住自己胸口,一件棉衣一件毛衣,再加一件超保暖的线衣下,那是她的宝贝,被萧阿姨觊觎的宝贝哦。   萧若玲揉她脑袋,“哎呦喂,我不要你那块粉色玻璃,看你那样儿。”   小石榴是有点好奇的,毕竟俩人是好朋友,一年多了她也没见过妹妹脖子上到底挂着个啥,别问,一问就是妈妈给的好东西,再问就是粉色玻璃,紧张得不得了。   不过,她跟石万磊一样,虽然武力值不低,但很不喜欢钻营那些小事情,她最近迷上了一个好东西,硬要拉着小野给她看,三个女孩叽叽哇哇上房间里看宝贝去了。   安然这才问萧若玲:“怎么着,我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就是来问问你,你知道有啥特别好的避孕法子没?”   安然一愣,把她叫进屋里,“你真不要孩子,想好了吗?”   “想好了,反正我工作忙,不想浪费时间在生孩子和养育一个孩子身上……也没耐心。”她之所以觉着愿意给小石榴当后妈,其实也是看中省时省力省心这一点吧,毕竟小石榴已经是个“半成品”了,她亲眼看着李小艾和安然在孩子身上的投入,有点惧怕把一个吃奶的小家伙养到能生活自理的这一过程吧。   这么多年的朋友,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安然也表示支持,毕竟看小石榴现在跟她的相处,不像母女,更像朋友,或许这种毫无压力的关系更适合一个没什么情商的人。   “你又不是文盲,问我怎么避孕干嘛。”   萧若玲红着脸,轻咳一声,“老石的意思是,如果我想清楚的话他尊重我,他去做结扎。”   安然一愣,“果真?”   毕竟,石万磊那是典型的石兰汉子啊,理智、清醒,难免也有点大男子主义,居然主动去做结扎手术避孕?   “嗯。”   哟呵,说来说去,名义上是来问有没有什么好的避孕方法,实际就是想说这个事吧,这萧大小姐是在凡尔赛啊!   才反应过来的安然,真是恨得牙痒痒,太凡了太凡了,受不了了。   萧若玲脸上的红晕也就一会会儿,很快就冷静下来:“我家老石是个好人,可不是房平西那样的绣花枕头。”   安然一愣,有点八卦的问:“嗯?咋说?我最近都没遇见小艾,他俩咋了?”女人嘛,哪有不喜欢听八卦的,就连安文野平时也是听见就挪不动脚的,回来一定要嘚吧嘚吧跟妈妈说一下才行。   原来,房平西和李小艾最近也准备结婚了,京市房夫人打死也不同意自己儿子娶个二婚女人,更别说这女人的出身一点也不红。可房平西不像房平东,他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小两口已经商量好悄悄去扯证的事了。   不过,最近说到以后生孩子的问题,房平西希望至少生两个,一男一女。可小艾已经经历过生下和养育一个孩子的辛苦,不想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和精力,当然也有想要给悠悠全心全意的爱的打算,让她跟小野一样成为这大院里的独一份。   可房平西一个青头小伙子,有生育需求,也是完全能说得过去的。   于是,为这事,俩人最近闹得不大愉快。   安然觉着这事也挺矛盾的,确实是双方的理由都挺正当的,不过因为房平西的母亲对房平东做的事,她对房平西实在是提不起好感,别说什么他不知情,他的出生不是原罪,毕竟他的出生本身就已经威胁、损害到原配和房平东的利益了,当年他可是私生子一样的存在。房老爷子在未确认原配是否真的死亡时就迫不及待娶了新的妻子,对两个女人不公平,对下头的两个儿子也十分不公平。   说来说去,男人的错,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的女人和孩子却还要意难平一辈子。   安然和萧若玲对视一眼,叹气。   “对了,老石说你肯定着急想知道昨晚的事儿,男人赤身裸体死在炕上,现在全城都传遍了,外头流言十有八九是添油加醋的。”   原来,昨天白香桃拿着气枪出门,第一反应就是去枣子巷找奸夫淫妇,毕竟那是他们的老巢,刘美芬很爱玩灯下黑那一套。结果还真让她找着了,两个人恩爱完后并未第一时间去藏宝阁拿东西,他们压根想不到白香桃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计谋并且杀到老巢来。   白香桃在外头偷鸡摸狗一辈子,还真不是温吞水,冲进门去不由分说对着炕上就是一枪。天冷,俩人是盖着厚被子的,里头啥也没穿,那一枪正巧打在了谢建安的肚子上,当时就脾脏破裂造成了大出血,可那种紧急状况下两个女人压根不管他死活,刘美芬趁白香桃分神抢过气枪,也对着她来了一枪。   但她没学过真正的射击技术,后坐力又强,随便一枪只是打中白香桃的小腿,白香桃趁机抢回武器,用黑漆漆的枪口对着她说:“原来是你,抢了老娘的男人不算,怀了私生子不算,还抢了老娘两屋子的东西,打算把老娘送进监狱是吧?那我今儿就先送你上西天!”   刘美芬只觉着自己比窦娥还冤:“抢你的男人是我没错,可我没抢你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动手呢。   “还想狡辩,老子两屋子的东西都让你们这对狗男女搬走了,我是真傻啊,当时还信你说的什么安然偷了我的东西,那个貔貅就他妈压根就是你偷的,当时有人追上来,我一时找不到地方藏,只能藏在你的芒果筐里,不是你偷还能是谁?”一想到这么长时间自己还被她耍得团团转,顿时急气攻心,也不管刘美芬怎么辩解就是一枪。   所以,安然和石万磊听到的三声枪响才会是间隔开的,第二声和第一声之间间隔很短,但第三声和第二声之间就稍微长一些。   至于那块和田玉貔貅,刘美芬不承认又能怎么着?只要白香桃认定了就行。   而作为最开始被怀疑的对象,安然也很冤,她连貔貅影子都没看见。   当然,对于过程,萧若玲才不会这么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呢,她就简短的说了下事情没外头流传的那么香艳,什么三人行啊,娥皇女英上一炕啊,其他都是安然自个儿脑补出来的,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结局就是谢建安因为脾脏破裂大出血死了,当场死亡,都没等到医生来急救。而白香桃只是小腿伤,不致命,做个小手术取出钢珠后今天就被带回公安局了。   而刘美芬,则是同时失去了孩子和子宫。   当然,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因为气枪是自制的,子弹是钢珠,射进身体好几颗分布在不同部位,其中有一颗好巧不巧伤了脊椎,命虽然是救回来了,可却是要一辈子瘫痪了。   “听说她还是只有一颗肾的,神经敏感药物很多都有肾毒性,还需要经过肾脏代谢,不出三年,怕是要成肾衰。”萧若玲冷哼一声,“活该。”   她要跟谢建安有瓜葛其实也说不上多大的错,毕竟男女都是离异单身,白香桃的离婚不离家在法律上是不受保护的。她错就错在不该背叛把她当朋友当好姐妹的白香桃,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安然也高兴,一次性让她死了其实还便宜她呢,就这么她珍视什么,夺走她什么,珍视孩子就夺走孩子,珍视那个能为男人生儿育女的子宫就夺走子宫,珍视能靠姿色和肉体换来美好生活,那就让她下半身瘫痪……曾经的宋虹晓肾衰熬了那么多年,相信她也能熬的。   毕竟,母女同心嘛。   反正,安然没动一根小手指,只不过动了动脑袋而已。   最关键的是,她都落得这样的下场了,她还不知道安然才是幕后最大的推手,她的人生从出狱那一天开始就被安然所掌控,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安然的眼睛里,这种感觉像不像上辈子她设计安然母女还害得安然惨死呢?直到死后安然才彻底搞清楚她们做了什么事。   跟安然失去的生命和女儿被错换的人生,缺失的二十五年比起来,她这点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安然会就这样放过她吗?   肯定不会,但得等她能出院再说。   现在弄垮了一个,尾巴也扫干净,就是石万磊去查,也绝对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安然的心情算是彻底放松下来,她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不过,她不知道的是,重生这种机缘,有可能也眷顾了其他人,甚至,至今她也不知道上天为何眷顾她,给她重生。   这些问题,终有揭晓的一日。   送走萧若玲,家里留下俩蹭饭的,小石榴和丽娟因为天冷,也不愿回金鱼胡同。萧若玲和石万磊都不在家,整天只知道忙工作,炕都经常是冷的,更别说中午那一顿,都是家里有啥孩子随便吃点啥,要啥也没有的话就拿着钱出门胡吃海喝。   是的,胡吃海喝。   石万磊的工资交给萧若玲,可萧若玲自己就是个宋致远那样的甩手掌柜,拿着两个人的工资奖金,再加海城爹妈补贴的不菲的嫁妆,她也不知道怎么花,就每次回家的时候给小石榴塞十块八块,让她带着丽娟姐姐出去吃好吃的。   而小石榴呢,那是半个小野人啊,数学都是从来没考及格过的差生,压根没有任何金钱概念,经常是揪着一张大团结上国营饭店说要吃饭,人家问要吃啥,她就指着柜台里的熟食和桌子上其他食客的菜,点兵点将啥都点,点了一堆,饭店再三确认都要吗吃得完吗?她很肯定的点头。   结果就是,俩人花完十块钱,吃了一大桌子的菜,还真大部分都给吃完了!   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加上偶尔的暴饮暴食,小小年纪就胃不好,安然实在是看不过意,对于她们的蹭饭蹭空调行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幸好,没几天孩子们就放寒假了,不用再一下班就往家赶做饭,她还是轻松不少的。   “小野起了吗?”安然敲敲闺女的卧室门,也不进去,尊重小姑娘的独立空间。   “醒了妈妈。”   安然这才推门进去,被宋致远装饰成全粉色的大床上,三个小姑娘并排躺着,开着空调,也不需要盖多厚的被子,一条中等厚度的被子三个人挤挤也不成问题。   小野揉着眼睛努力想要爬起来,安然赶紧给她塞回被窝里去,“外头下着雪,还早呢,你们多睡会儿,早饭我给你们放灶台上温着,待会儿起来记得叫哥哥和两个姐姐吃,如果冷了就在炉子上热一下,好不好?”   “好。”小丫头乖兮兮的,躲在被窝里答应。   安然亲了亲她额头,这才去上班。   外头的雪下得还不小,安然戴着帽子手套,围上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依然有不少冷风卷着雪粒子吹进嘴里鼻子里,冷得她直哆嗦……真是分外想念其他三个季节啊。   有雪,安然也不想骑自行车,慢慢的走到单位居然花了二十分钟,差点就迟到了。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是灌一缸开水捂手,整个人慢慢的才算活过来。   其实,她还真不喜欢上班,在家多好啊,三个房间有空调,楼底下还有炉子,哪怕是洗菜洗碗也能烧热水用,在单位就是啥也没有,全靠硬扛,不喝热水吧,肚子里冷得慌,喝了还能暖一暖,可喝吧,一会儿就要上厕所,上厕所就得洗手,那水管都能冻住的温度,她是真受不了。   挨近年关,其实单位也没啥事了,都在陆续做各种工作的收尾。她就看会儿报纸,有要签字要看的看一下,偶尔有时间还能看一下自己的杂书。   “主任,快来这边吃栗子。”杨芳芳在门口喊。   安然从善如流,端着茶缸子过去她们那间,一堆人围着一盆热乎乎的金黄色的炒栗子呢。这个时节吃炒栗子,而且是刚出锅没多久的,那真是幸福得都没边儿了,大家一边吃一边说最近的新鲜事,无非还是枣子巷那一死一重伤的情杀案,虽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可大家每次都能挖到不一样的八卦点。   “听说没,那个开枪的盗墓贼,她伤养好后主动交代说窝点里有些啥,都让情敌挖走了,还把他们一整个挖人祖坟的团伙也给交代了,牵出不少人呢!”   众人很感兴趣,忙问都有些啥,其实说来说去能传到外头来的都是公安同意外传的,无关痛痒的小事。安然知道的也差不多是这样,就是白香桃一直坚信东西是被刘美芬偷走的,反正自己也完蛋了,为了让公安多多的,重重的判刘美芬的刑,她把所有东西交代得一清二楚,哪怕小到一串铜钱,一根簪子,她都在心里有本账呢。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诬陷刘美芬,她还把盗墓团伙也交代了,想让其他人的证词来证明,她这几年干了几起案子,偷过些啥东西,又是怎么分赃的。   这一对,刘美芬没对上,却把团伙全军覆没了!石万磊这一次,不仅找回大笔巨额的古物,还端了一个盗墓团伙的老窝,顺便也牵扯出一个在私自制作、售卖改装过的具有巨大杀伤力的气枪的窝点,立下的功劳可不小,光奖金就发了三百块,羡煞所有人,更别说年后还能升到区里去。   当然,这是后话,安然只要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就行了。   中午到家一看,嘿,四个孩子已经忙活上了:包文篮个子高,像个大人似的在那儿蒸米饭,刷锅;小石榴手脚十分灵活,在砧板上叨叨叨切着;小野做事认真就择菜洗菜,而丽娟呢,别的不会,给灶膛里加柴火却是很熟练的。   “妈妈你快去坐着休息叭,我们饭马上就做好啦。”小洗菜工说。   “对,妈你今儿只管吃现成的。”大厨说。   哎哟,养儿(女)千日用儿(女)一时啊,安然笑得眉眼弯弯,“成,那我就妥妥的等着,今儿咱也吃一顿现成的。”   院里静悄悄的,就连黑花和白白也乖乖躲厨房去了,十几只鸡也静静地猫鸡圈里打瞌睡。安然把稻草掀开,发现嫩绿的韭菜被他们割了一把,菠菜苗也拔了一小片,还有嫩绿的蒜苗也是有被割过的痕迹。   这蒜苗啊,安然以前不知道能割着吃,每次都是连根拔起,一株蒜苗拔了就没了,可有一次小猫蛋告诉她可以试着像韭菜一样,每次不拔根,只割苗,然后过几天就能发出来,又是一茬,这么一茬又一茬的,总有源源不断的青蒜吃,多美啊!   几个孩子今儿做的也是好东西,一盘蒜苗炒鸡蛋,虽然鸡蛋有点点焦了,但焦香也是一种风味,韭菜则是炒了前几天熬的油炸,菠菜烧了个汤,放一勺白糖进去,连汤都是甜丝丝的。   别说,虽然卖相还有待改进,但味道是不错的,安然真心诚意夸他们。“做的不错,以后继续啊。”   “那当然,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厨的人。”包文篮大言不惭的说。   安然笑笑,不以为然,这孩子的理想从六岁到现在已经变了几十个了,昨儿想当老师,今儿想当大厨,说不定明天就想当裁缝了,后天又是钢铁工人……反正,啥吃香,他就想干啥呗。   不过,这一次,包文篮同学是真让她刮目相看了,因为这家伙的“大厨”理想居然持续了很长时间,只要他在家都是他抢着做饭,过年宋致远人没回来,来了个电话,说可能要四月份才能回来,安然气哼哼骂了一顿,连年夜饭也没心思做,还是包文篮掌勺的。   到了四月份,宋致远人是回来了,可也是来去匆匆,看一眼孩子,待了半天又走了……安然已经连生气都懒得生了。   能怎么样呢?人家现在可是在连人上交国家了,她能跟国家抢人吗?只能看着工资条尽量开心一下呗。   不过,一直到1979年夏天,兄妹俩过完生日,小野正式成为七岁的大宝宝,宋致远也没时间回来陪过,倒是包文篮的厨艺精进的厉害,妈妈常做的家常菜已经很会做了,十次里最多翻车两次的水平,就连一贯挑剔的房平西吃了,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   “你家这儿子,以后说不定能当国宴大师。”   “啥是国宴大师啊爸爸?”五岁的小悠悠哒哒哒过来问。   自从五月份俩人结婚后,李忘忧也改口叫爸爸了,房平西对这个闺女是真的很疼爱,走哪儿都是架在脖子上驮着,小艾母女也带着海燕搬出大院,住到了房平西在农场的独栋小楼里,安然确实有段时间没看见他们了。   “我儿子大师不大师的不重要,你怎么想起来我家呢?”安然擦着手问。   “给你送好消息来。”房平西抓起几粒包大厨炸的花生米,咔嚓咔嚓嚼着,把悠悠放下,让几个孩子出去外头玩,才说:“你就一点不好奇你家宋工的事?”   安然烦他,没好气,“不好奇。”最好永远别回来。   “那你就不奇怪他怎么一直不回来?”   “我巴不得他永远别回来,反正啊,孩子都忘记爸爸长啥样了。”   房平西笑了,“变怨妇了哈,不过这事你是真冤枉他了,你要是知道他这一年干的事,就不会这么说了。”   安然怎么可能不好奇呢?可她信里不敢写,电话里不敢问,每月一通电话都是京市那边主动打来的,她这儿查不到来电号码,每次都是后半夜,这样的架势她还能问啥呢?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装作不好奇。   “你家宋工啊,这一年被抽调去研究的是那玩意儿,能射到太平洋对岸那玩意儿。”   安然一惊,莫非是导弹?还真被自己猜中了。   不过,这房平西在京市有人,他能知道也不奇怪,安然要是知道却奇怪了,所以她只是假装好奇的问:“能飞到太平洋对岸的不就是飞机嘛,他们不是已经研究出来了吗?”   房平西愣了愣,看她脸色不像是知情的,干脆就笑笑,“算了,我也不能跟你多说,他已经向上头申请,会有一个礼拜的假期,但不能离开京市,你们可以收拾收拾,准备上京去看他吧。”   安然一愣,惊喜极了。   没办法,她告诉自己,这就是老夫老妻久了,培养出来的战友情作祟,去看看关禁闭的战友,有错吗?   没错!   当天晚上后半夜,安然果然就接到京市打来的电话,预计上京时间是下个礼拜四,票已经订好了,到时候会有人上门来接,母子仨只需要简单的收拾几样行李就行。   当然,怕孩子嘴巴不严,安然可不敢把这消息告诉他们,都是藏在心里,一个人偷着乐,心想到时候临出门告诉他们就行,省得不小心嘚瑟出去让别人知道。毕竟,这俩孩子可是还没去过京市呢,让他们提前知道,那得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这天,安然正在悄悄咪咪收拾行李,准备给宋致远油炸点能久放的吃食,忽然就听见一声急吼吼的“妈妈”,她赶紧出来一看,小野神色肃穆地站外头:“妈妈,哥哥跟人打架了。”   对于荷尔蒙无处安放的年满十三周岁的大儿子,安然是不怎么担心的,她一面揭下围裙,一面问又怎么回事。   “又是菜疙瘩,他又来惹我哥,他讨厌哼!”   这俩就是宿敌,安然还真不想去,因为她相信自己儿子不会吃亏,去了看着被打得惨兮兮的菜疙瘩说不定还得揪住她让她赔医药费呢,她已经赔了好几次,安然说真心的,不想再花这冤枉钱。   为啥?   每次明明也不是多重的伤,顶多就是点皮外伤,鼻青脸肿一点,蔡家偏要让他在医院躺十天半个月,把全身上下甚至便秘近视的老毛病都赖包文篮身上,仿佛便秘是因为挨了包文篮的拳头,近视也一样。这折腾来折腾去,可没少花安然的钱,她现在越来越不爽了。   更别说这一家子还逢人便展示菜疙瘩的鼻青脸肿,把那惨相当军功章四处炫耀,当然安然知道他们主要目的不是炫耀自家儿子多扛揍,而是想要寻求外界的认同,跟着他们一起骂包文篮几句才开心呢。   得益于他们孜孜不倦的“宣传”,现在包文篮这个“野孩子”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爱打架爱斗殴的刺头了。   安然真是想想就来气,要平时就罢了,现在这个即将上京团聚的紧要关头,可不能再出岔子。   可她想忍气吞声息事宁人,蔡家却不这么想。这不,她正准备当没听见转回厨房呢,蔡家那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就被人搀着,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来了,刚到门口“噗通”一声就跪下去,“安主任啊,我求求你别再让你家孩子打我家孙子了,谁不是娘生的啊,你们一个劲把他往死里打,他才十五岁的孩子,哪里受得住啊?”   “青天大老爷啊快睁开眼看看吧,这世上还有王法吗这?”   她一嚎,前后院的居民都过来,一看八十几岁的老人家都给安然跪下了,顿时吓得够呛,忙让安然把她牵起来。   安然翻个白眼,真是一段时间不凶一下就不知道她是干嘛的了,牵啥牵啊,她爱跪就跪,算上上辈子做鬼那些年,她安然也不比这老太太年轻几岁。   再说了,她跟这家人的仇可不止孩子打架这么点,本来想着京市回来再算的,既然齐齐整整都送上门了,那就一起清算清算呗。 第89章 三更合一   蔡家老太太其实并不是真想跪的, 毕竟人老了腿脚不好,一跪就有把老骨头“卡擦”脆断的危险。她是笃定了安主任不会让她跪下的,毕竟她可是这个大院里的老寿星, 谁不捧着她让着她?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干部怎么可能连尊老爱幼的觉悟都没有呢?   可谁知道等她都跪下去了, 安然也没搀她起来, 就这么冷冷的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老太太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安主任是没看见吗?或者说是她跪得太快了,她没反应过来?   等她反应过来,一定会扶她起来的吧?   然而,安然看见了, 还专门上下打量一番, 重点看了看她的膝盖, 可她就是不动。   最后,就连厂里其他家属来了, 七嘴八舌劝她扶一下, 她依然无动于衷。   哦不, 她还是动了的,她嘴动了:“老太太这是干啥, 我家里没死人你来跪啥?把我家一年的运气跪没了你赔吗?必须给我放炮仗去去晦气,不然咱们上街道办说理去。”   蔡家众人目瞪口呆:“???”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不扶就算了,还张口就要倒打一把赔钱?这是什么绝世不讲理泼妇!   银花匆匆赶来, 从老太太正前方把安然拉开, 高声道:“你们这是干啥,故意让小安折寿呢?也不怕老太太的腿脚受寒,一家子都死了吗,还不赶紧把你们家老寿星扶起来?”   当然, 不敢直接怼大人,眼睛和手势是对着蔡家一群小辈骂的。   宝英雪梅几个也是刚从作坊过来,七嘴八舌附和,重点不是安然受了那一跪,而是蔡家子孙不孝,局势瞬间就逆转了,安然在大家嘴里成了受害者。   安然感激她们,看吧,这就是邻居之间的感情,有困难的时候也不需要她说啥,大家就能知道怎么能在最大程度的帮上她了。   蔡家现在已经摆脱“副”字,成了真正的厂长又能怎么样?毕竟他们干的事儿就不得人心——在很多职工没个住处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占着两套房,孩子哈嚣张跋扈,欺负人普通职工的孩子,老太太整天把自个儿当成了院里的老太君,动不动就说这家不好那家不对的,这谁不恨啊?   平时大家因为要在厂长手底下吃饭,都能忍则忍,可现在,趁着安然出头,总要跟上说几句的。   杨慧,也就是现在的阳二钢厂长夫人,那叫一个气哟,脸色铁青,想发火又不知道从哪儿发起,可让她被压着头赔礼道歉她又做不到。一时间就杵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道说啥好了。   她是蔡厂长的家属不假,可婆婆八十多了,蔡厂长哪怕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她杨慧却只是三十五六的年纪,这说明啥?   说明不是原配呗。   以前的蔡夫人安然见过几次,是个很和气很善良的女人,厂里原本照顾她年纪大了,想给调个岗,但她不想搞特殊,说丈夫虽然是副厂长,但她就是一普通工人,别人怎么安排就给她也怎么安排。   这一番话她也是私底下跟胡光墉说的,并未大肆宣扬,但胡书记却把她当楷模在领导班子会议上经常强调和赞扬的。   可惜啊,那样一个好人,还是生病没了。三个月不到,蔡厂长就娶了酱油厂一个离婚的女干事,也就是杨慧,再把人调过来,杨慧就成了厂长夫人。说实在的,蔡厂长都能给她当爹了,谁不知道男人就是爱个年轻爱个俏啊,所以大院里的原配党们,最看不惯的不就是杨慧吗?   这就是立场问题。   关键她平时也不知道低调,总是穿着些花里胡哨的新衣服新皮鞋,整天把嘴巴擦成猴子屁股(邻居们原话),看她那更不爽了。安然其实一直没说看她不爽啥的,因为她自己也是爱打扮的女同志,俩人结仇还得从几年前的二分厂工会副主席说起,当时本来杨慧跟蔡厂长刚结婚,磨着丈夫想把她调过来。   平级单位调动,又是嫁给副厂长,怎么说也要当点小领导吧,别的专业性强的干不了,工会是不成问题的,更何况她以前在酱油厂就是兼职负责工会的,这算是老本行了。   结果呢?   主席让顾慎言抢了,副主席也没抢过安然,她不气死才怪。更气的是安然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有能力还比她人缘好,这口气咽不下也得咽,这不就经常撺掇着继子给包文篮使绊子嘛?   虽然两个孩子外形上差不多高,可包文篮那是跟着小石榴历练过,又跟着萧若玲学过跆拳道的,打他个泡泡肉的小子还真不是难事,反正每次都能把他揍得哭爹喊娘。蔡老太太倒是经常上门找安然麻烦,赔医药费啥的,安然也都赔,她不差这几个钱,但道歉确实没门儿,先撩者贱,贱皮子就是欠揍。   菜疙瘩也是个小呆瓜,以前他妈活着的时候顶多就是被宠坏的小孩,现在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熊孩子。不仅安然,就是大院里很多婶子伯娘明里暗里都劝过他,让他好好念书,别一天到晚尽跟着继母惹事,可他就是听不懂人话。   两家人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安然早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可自从去年几十封举报信弄丢了升迁机会后,安然这口气一直憋着呢。   前半年一直在收拾张怡和刘美芬,她还真没时间顾得上给她使绊子的小人,后来终于能松口气的时候她就没放弃调查这个事。毕竟她安然女士是有仇必报的小人,不出口气那不白当了两辈子“小人”了吗?   干得出举报这种阴招的人,应该同时满足以下条件:有体制内工作经验或者关系;有一定文化;知道食品作坊的事;也知道安然的身世和组织关系档案;而且有很深的利益纠纷。   安然思来想去,把符合这几项条件的人筛了一遍,就只有刘解放、顾慎言、安容和、许红梅、刘小华几人,她逐个排查发现都不是,那就得从这些人的间接关系排查,这不就让她发现刘小华这两年居然一反常态的被调到厂办上班了。   厂办以前可是非工农兵大学和红专毕业的不要,刘小华高中都没毕业,怎么就能去呢?   安然继续顺藤摸瓜,发现她原来是巴结上了新厂长夫人了,再一想杨慧曾经也想进工会结果被她抢了先……这不很明显嘛,完全符合以上条件。只要锁定嫌疑,她再仔细回想那些举报信,虽然是不同的人不同笔迹写的,可用词和段落布局大同小异,像是有模板照抄一般。   有了这个发现,安然就专门找来好几篇杨慧的演讲稿或者公开发表过的文章来仔细研究对比,她在厂办做的就是收发文工作,文字功底不错,流传出来的“样本”也多……也就几天时间,安然一有时间就抽空比对,发现这他妈就是她的手笔!   老太太终究是腿脚不行,这么跪了一会儿摇摇欲坠,还是银花和宝英一左一右把她搀扶起来。她这不就颠着脚准备灰头土脸回家去了嘛,可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慢着,跪了我家门口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家是谁死了谁都来哭丧吗?”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谁也不敢说话了。   安然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杨慧,“听说杨秘书很孝顺,是咱们大院最孝顺的儿媳妇,既然是你婆婆跪错了人家,那你就替你婆婆给我赔个不是吧。”   “有道理,平日里老太太不是夸她最孝顺,不是教育咱们整个大院的妇女同胞都应该像杨秘书学习吗?”呸,哪有明媒正娶的大老婆跟她个填房学的道理,这不埋汰人嘛。   “就是,给安主任家赔个不是吧。”   杨慧脸色难看至极,她咬着嘴唇,“老太太自个儿要来的关我啥事。”   偏偏蔡老太太不是个能沉住气的,跟这个半路出家的儿媳妇也没啥感情,最主要还是介意她不会生育,所以打心眼里看不上她,此时一听儿媳妇把所有过错推自己身上,顿时一个跳脚就叫起来:“明明是你撺掇我来下跪哭求的,你说只要我这一跪就能让她下不了台,到时候肯定咱们要多少她赔多少,怎么……”   人是老了,可口齿还是很清晰的,所有人都听懂了,就这么似笑非笑看着杨慧。   原来是打这样的主意啊,就是想道德绑架安主任呗。   杨慧终究是个知识分子,重脸面,想回嘴又不占理,不回嘴又被人这么奚落,心里实在是难受,干脆就溜吧。   安然却在身后说:“你溜也没用,你做过什么我今天就提醒你一下,关于我的举报信是不是你搞的鬼?写了不下六十封了吧,能一次性找到那么多不同人的笔迹,我还挺佩服你的。”   其他人不知情,忙问啥举报信,银花却是知情的,看好友点头同意,她嘴巴利落的就把举报信导致安然没能升迁的事说了。   众人都知道安然工作之认真负责,为了忙工作好多时候都是孩子自己吃饭,有时甚至连宋厂长都要做饭干家务,甚至三年前还为工作累倒过,病了好几天……更别说,她是实打实为大家谋福利带来收入的。   让这样的好官升迁不了,杨慧可真够缺德的。她自个儿靠男人走后门进来一路高升,有能力肯干的好干部却被她举报,这叫啥?无耻,阴险!   “呸!”刘宝英带头,吐了一口口水。   其他妇女也是气不过,毕竟这年代的环境还是天道酬勤、公平公正,这样堂而皇之走后门还阻断别人升迁之路的,是会遭到千夫所指的。于是大家有的骂骂咧咧,有的跟着吐口水,还有的阴阳怪气,都在为安然打抱不平。   安然心里只觉着暖暖的,一开始想到这个法子的时候她是第一时间否决的,毕竟这不是她的作风,可想了一圈发现除了当众拆穿她的所作所为,短时间内她却是没办法反击,因为举报的内容是实打实存在的,她反驳不了。   但以牙还牙谁还不会呢?既然她不想让自己升迁,那自己也不能让她好过,“在举报别人之前,镜子有吗?没镜子先撒泡尿照照自己。”   杨慧一头雾水,听不懂她的意思。   安然也不跟她啰嗦,让她必须两小时之内来她家门口放炮仗去晦气,不然就街道办或者厂书记那儿见。要是谁都想道德绑架来她安然家门口哭一场跪一场就能敲她的钱,那她早就变穷光蛋了,她得让所有人知道,她安然的家门口不是他们哭丧的地方!   等蔡家人灰溜溜一走,刘宝英纳闷了,“小安啊,她真能来给你放炮仗?”   “等着看吧,不用两个小时。”杨慧不来,蔡厂长也会逼着她来。   “那你说那句话是啥意思?”   安然冷笑一声,“去年厂里的劳保用品不是发不下来吗?大冬天里工人们都没厚棉衣穿,没有手套戴,有的车间连烧煤都成问题,大家就不好奇东西是被谁贪的吗?”   “咋能不记得?我家那口子到现在还念叨冬衣没发下来,做梦今年冬天会不会发两套呢。”刘宝英呸一口,这事就是这么不闻不问揭过去了,男人真是天真。   赵银花说,“我看悬。”这一个春天过去,夏天也过一半了,还真是没人提这件事。   下头基层员工是提过的,冬天大家冻得抖抖索索,可现在一提,上头就以资金不足为由把所有人挡回来了。其实也就是冬天没发夹棉花的棉衣,少发几双手套而已,工人们见厂里都说了没钱,也就只能暗自嘀咕几句,本着个人利益为集体利益让步,为国家和工厂省钱的原则,过了也就过了,只要今年的冬天不再受冻就行。   “如果大家好奇那么一大笔劳保资金的去向的话,可以多关注一下接下来几天的事,说不定能找到答案。”   其实,就是被蔡厂长贪污了。   本来,安然本着自己已经不是阳二钢的人的自觉,不想手伸太长,知道现在新上任的厂长可能屁股不干净,但也没管太多,但直到杨慧举报了自己,安然就动了以牙还牙的心思。   反正小人就是这么干的,她压根不在意名声,只要自己爽就完事儿。   不就是写举报信吗?谁还不会呢?不就是找几个人吗,她都不用花钱,只要是这厂里没有收到冬衣劳保的,一抓一把。   举报信附带证据,感谢杨慧教会她怎么把人一击致命。   ***   这种事要查很简单,他们两口子欺上瞒下贪污劳保费用的事,人证物证俱全,基本是一查一个准,半天时间查到蔡厂长和杨慧,两口子都是贪图小利,没啥大智慧的人,顿时该说不该说的全招了。   贪污冬季劳保费用六千多元,这是阳二钢自建厂以来养出的第一只蛀虫,肯定要从严从重处罚。   还想当厂长夫人?厂长都先给你撸了!   等安然听说这个事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了。   也就是直到出发前几个小时,两个“蛋”才知道今天晚上要去京市的事儿,包文篮一百个不乐意,他想在家看着妈妈这两年买的一堆宝贝,他总觉着蔡家会来偷东西,毕竟他曾在菜疙瘩的腰上看见妈妈给他买的第一根皮带。   问他还死不承认,可那明明就是他的。   “放心吧,咱们只管去,他们自顾不暇,不会来偷东西的。”   小猫蛋那是一百个开心啊,她终于能开始人生中第三次旅行了,去的还是首!都!   哥哥还在那儿扭扭捏捏,她急死了快:“哎呀哥哥你放心,黑花是看家小能手,有它在咱们家的东西丢不了。”   “对不对妈妈?”   安然摸摸她脑袋,“对。”黑花历来是不拴的,因为它通人性,哪怕是在大院里溜达也不会乱叫乱咬,只有倒霉催孩子捉弄它的时候叫两声,威慑一下。人不在给它放门口,它哪儿也不会去,就趴着睡觉,但凡有点响动都会去看看,要是谁敢摸到门口它能咬住那个人的屁股,咬下一块肉来。   以前说它贪吃,那是小时候,也只吃几个主人给的东西,现在陌生人的东西它看都不看一眼。   再说了,安然已经把包淑英和陈六福接来,让他们帮忙看几天家,平时要是他俩都不在家,雪梅和银花听见狗叫声也会来看看,反正铁皮房子走过来就十秒钟。   安然知道,包文篮的别扭,一面是怕丢东西,一面也是怕花钱,他总觉着自己家现在是捉襟见肘了,去一趟来回车票就好多钱呢。   安然想揪揪他耳朵,发现已经够不着了,只好转而拍拍他单薄的脊背,“你不去我一个人既要看你妹,又要背旅行包,到时候丢个啥咋办啊?我的大儿。”   包文篮耳朵一红,“那肯定不行,到时候我帮你背包,你牵着妹妹。”   “这才对嘛,赶紧把你们自个儿的东西收拾好,我这马上就要出发了。”   小猫蛋听说是去看爸爸,只带一条小裙子,一条裤子,换洗内衣裤和鞋袜则是两套,从自己书桌上拿出一本厚厚的练习册,珍而重之放好,又摸了摸脖子上的小项链,自己踩板凳上找出妈妈的针线盒,找出一根石榴姐姐用红线编的红绳,把吊坠挂上去,这才套脖子上,对着镜子照了照,确保不会把粉色的“玻璃”露出来。   安然本来还想说让她别戴了,难保有识货的人看出来,惹来麻烦。可谁知她比自己还想得周到,铁了心就是要美着去,她又有点不忍心说了。   就不信了,她个成年人还护不住闺女一件心头宝。   母子三人刚收拾好,接他们的车就来了,三个人的东西装满半个大包,剩下的全是给宋致远捎带的吃喝,另外还有一个专门的布口袋,也是吃的,包文篮一背,一提,就妥了。   对于即将要乘坐的长途火车,小猫蛋可是心有余悸,她还记得几年前去海城那次:“哥哥,你少喝水,嘘嘘要排队哟。”   正在猛灌水的包文篮被呛了一口。   “哥哥,你要把咱们位子占好,不然没座位哟。”   正摩拳擦掌准备上车就从车头逛到车尾的包文篮又卡壳了。   “哥哥……哎呀妈妈,我们到火车站了吗?”夜半三更,车子停下来了,安文野赶紧揉着眼睛往车外看。   安然看向窗外,不大像啊,省城的火车站没这么宽……天上还有飞机飞过的声音,仿佛就在头顶上,她忽然明白了,“咱们这次是坐飞机去。”   “飞!机?!”兄妹俩立刻坐直了身子,伸长脖子往窗外看,说实在的这种东西他们只偶尔在广播里听过,以及非常非常偶尔的在厂办那台黑白电视机上看见过,那玩意儿可是外宾来访乘坐的交通工具啊!   小野机灵,大人虽然没明说,但她隐约知道爸爸是造飞机的,“是我爸爸造的飞机吗?”飞机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特别清晰,像个小播音员。   安然哭笑不得,因为不知道来接他们的人是否可靠,只含糊其辞,也没解释。他们这一趟,规格不低,直到被送上飞机,系好安全带,俩孩子还是懵的。   懵到不敢说话,生怕一张嘴就会吓醒这个美梦。   安然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小猫蛋,包文篮坐中间,她自己坐靠过道那头,看过去就是两小只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外头的呆头鹅,小野的拳头还有点点紧呢。   安然“噗嗤”一声就乐了,“傻,眼睛不累啊?”   “累。”两个蛋异口同声,紧张的咽了口唾沫,飞机开始滑行,逐渐离开地面往上升的时候,兄妹俩使劲使劲咽口水,咽得嗓子眼都疼了。   “妈妈小野头晕晕。”   安然赶紧给她手上掐合谷穴,又教她咽口水,减轻耳道压力。   包文篮倒是很快适应,毕竟年纪大,也经常玩跟平衡有关的游戏,兴致勃勃看外头,其实天黑着,也看不见什么云,只能看见下方城市的灯火群逐渐缩小缩小,最后小到啥也看不见。   等飞机维持高度不怎么变以后,小猫蛋就缓过来了,跟哥哥一个劲看窗外,小声嘀咕些啥,安然闭着眼睛想心事。她懒得跟蔡厂长和杨慧斗法,其实是累了,她现在对仕途已经有点心灰意冷的感觉,总觉着在体制内干来干去,被掣肘的地方太多了,没啥大的突破,成就感达到一个阈值后她就体会不到快感了。   安然是谁?   她就是喜欢指手画脚呼风唤雨的人,有幸这几年仕途生涯里遇到的领导都是开明的、放手让她干的领导,无论是以前的姜书记、陈文慧、胡光墉,还是去年的贺林华,以及一直以来默默支持她的高书记,这些都是她的贵人。可以前的顾慎言,现在的辛主席,一个劲都是压制她,生怕她出头抢了他们风头的角色,再加杨慧这样见不得好的小人背后耍阴招,她早就觉着不得劲了。   十分不得劲。   安然想要做一件让自己重获人生成就感和快感的事,而不是再这么窝窝囊囊的,被人压制着,束手束脚,三天两头还要跟小人斗法,耗费精力。   她真的累,体制内的工作比上辈子做生意累多了。   可要让她放弃这七年经营起来的人脉和政治资源,跟上辈子一样从摆地摊干起,她又不甘心。   所以,安然最近准备谋求一条别的出路,既能在前面几年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又能不再总是被人掣肘的出路。   到底是什么路呢,她现在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好容易弄倒头号仇人刘美芬,她想给自己的心情放个假……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下了飞机,有人直接来到停机坪接他们,确认姓名身份和各种证件后,他们坐上一辆军用吉普车,朝着城里驶去。这时候的京市,城市规模跟后世是无法比的,但生活气息和古都独有的文化气息,哪怕是夜里也非常浓厚,两个孩子几乎就没停过他们的叽叽喳喳,没办法,第一次上首都的崽崽啊,安然真希望以后每个假期都能带他们来一次。   开车的和负责接人的是两个小伙子,眼神很坚毅,偶尔在后视镜里与安然对上,都是不动声色的移开,安然愈发确定,这宋志远现在被抽调干的事儿应该是很高级别的机密了,这一次他们能来,估计是他做了不少努力的。   来到京市宾馆,他们拉开车门,夜幕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安然三口刚下车,宾馆门口就出来一个高个子男人,小猫蛋眨巴眨巴很困的眼睛,有点激动,又有点不敢上前。   安然一愣,人还是那个人,但气质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了。   他的眼睛先在三个人身上点了点,最后落在安然身上,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辛苦你了。”   小猫蛋听见熟悉的爸爸的声音,这才找回熟悉的感觉,蹦跶过去,一把抱住爸爸的腿。   他走的时候,孩子才六岁不到,头发跟哥哥一样像个假小子,现在孩子已经七岁,身高都到他腰部了,原本缺着的门牙也换上新牙,头发长长,能扎揪揪了,眉眼似乎也长开不少,变得更漂亮了……七尺男儿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他还来不及好好看看她,陪陪她,她就长成小姑娘了。   安然心里叹口气,告诉自己没办法,这是上交国家的人,自己能做的就是理解和包容,以及支持。   “爸爸我超想你哦。”小丫头让爸爸抱着,双手搂着爸爸脖子。   有个毫不吝于使用甜言蜜语的闺女,宋致远心都化了,托了托,他走的时候才一米一五,四十二斤,现在已经一米三五,五十四斤了,长得真快啊,快到他都反应不过来。   小野摸着他青黑色的新刮的胡茬,“爸爸长胡子啦,爸爸变老了吗?”   其他三人都笑起来,抱着她进屋。第一件事是把行李包里的练习册拿出来,“爸爸你看,这是我解的方程。”   宋致远一面看,一面跟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这是一个套间,有大小两个卧室,还有会客厅和厨房、独立卫生间,看配置就很高档。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孩子们说了会儿话,都没洗漱就直接睡了,虽然也就在路上奔波六七个小时,但安然还是受不了身上不干净,痛痛快快洗个澡才能睡着。   不过,洗澡的时候困成马,躺床上瞬间又清醒得很,虽然心内很好奇,但安然还是避免询问他到底在做什么工作,“这一年累坏了吧,有没说啥时候能回阳城?”   宋致远侧身对着她,看着她精致的侧颜,一年时间其实变化应该不大,但他还是看出了疲态,这是以前他从没在她身上见过的疲态。以前的她啊,就是一只好斗的,经济无穷的小公鸡,遇见什么不平事都要斗,都要个说法,现在这种斗志好像没了。   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这两年辛苦你了。”   “你也辛苦。”谁又不辛苦呢?   不过安然还真没生气,他的事业是为国为民,同时也是为家,她的工作不也一样?只不过她没他那么大公无私而已,她在为社会做贡献的同时,其实也想为自己为闺女谋求点更好的生活,更高的社会地位,她总觉着,没有足够高的社会地位和能力,她就保护不了女儿的周全……虽然,刘美芬已经被打趴下了,但她心里隐隐还有一层担忧,有个人她还没忘。   想到刘美芬,安然就把自己前半年的事说了,本来想让他一起看看刘美芬的惨状的,但他在京市,安然只能自己一个人憋着乐。   “果真?”宋致远听得一会儿眉头紧皱,一会儿又眉目舒展,反正眉毛就是他心情的晴雨表。   黑夜里安然点点头,他忽然爬起来,握着她的肩膀问:“安然同志,为什么你的梦境如此真实,你是不是其实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安然这样一个表面很凶悍实则很善良的女同志,怎么会对刘美芬恨之入骨呢?   这不符合逻辑。   毕竟,如果一个人没作恶,譬如以前的安雅,虽然安然也讨厌她,但从没有对她下过狠手。刘美芬按理来说还未对猫猫作恶,她不应该是这个态度。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安然忽然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都老夫老妻也不担心他会把自己当怪胎上交了,安然闭着眼睛,缓缓的说起自己的来历。从上辈子他回海城开始,到她死,被困,他死,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死了,只有刘美芬还活得好好的。   不知道是光线的原因还是怎么着,安然发现宋致远的眼睛更红了。   这一夜,谁也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宋致远就出门了,早饭安然带孩子到二楼的餐厅吃,刚吃完准备问问能不能出门,她想带孩子出去玩玩的时候,宋致远又回来了。   小猫蛋昨晚没跟爸爸说上几句话,吃早饭的时候一直念叨呢,还提醒妈妈今天晚上爸爸回来的时候如果她睡着的话一定要记得把她叫醒。此时看见爸爸,也顾不上玩了,就扒拉在爸爸身上,一会儿要抱抱,一会儿要骑大马,一会儿又要让爸爸装生病宝宝,让她这个小“医生”打针……   “我不回阳城了。”   安然一怔,“怎么说?莫非要一直留在京市?”   宋致远摇头,“我申请把实验室搬去书城,组织上负责给你调动工作。”   原来他今早出去说的就是这件事,妻子昨天夜里说的话太多,信息量太大,他到现在仍未完全吸收,但他知道,上一辈子她和女鹅吃的苦太多了,他人是国家的,但心属于她们,他必须为她们做点事情,不然悔恨和愧疚将永远折磨着他,让他身上有个地方隐隐作痛,越回想越痛,越痛越忍不住回想。   他不敢闭眼,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就是她说过的亲身经历过的画面。   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不爱他?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如果他跟她的处境调换一下,他也不会原谅这样的伴侣。   “工作到时候组织上安排,随你选,你要清闲一点也行。”   安然顿了顿,自从结婚,做了两辈子夫妻,这是她第一次占到他的便宜,本来按她目前的职位想要调到书城是不可能的,除非上头有人,但因为他特殊的身份,如果他因为工作需要去省城定居,那组织上安排配偶的工作也是情理之中,法律允许照顾的。   安然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纠结的寻个出路的事,忽然有种福至心灵的感觉,“好。”   宋致远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肚子里还有一套计划好的说辞,忽然就无用武之地了。   “会给我安排什么工作,你听到消息没?”   宋致远摇头,“但大概是平调吧,到时候会征询你的意见。”   平调,安然其实不大乐意继续做工会和妇女工作了,说实在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整天转来转去离不开灶台孩子,她想要一个更广阔的舞台,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一条鱼,疯狂的向往大海,而不愿再困在小溪。   纵然海里会有惊涛骇浪,搞不好会粉身碎骨,但她必须试一试。   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行不行呢?她的勇气和野心告诉她,必须成为真正的强者,才能永远给闺女提供坚实的堡垒。   两个蛋支棱着耳朵,知道大概爸爸(姨父)和妈妈要去书城工作了,顿时急得不行。   “妈妈,那我和哥哥呢?”小猫蛋拉着安然的手,急的小口水泡都冒出来了。   “当然是一起去书城呗。”   小猫蛋更急了,“那我们家房子,和白白黑花,还有妈妈那么多宝贝怎么办鸭?”真是让她操碎小心心呢。   安然大笑,这算啥难事,“房子就借给姥姥和陈爷爷住,顺便让他们帮咱们看着家,白白年纪大了,不适合长途跋涉,就留在家里陪姥姥,黑花……”   “我们会带走黑花的,对不对妈妈?”   “对。”宋致远率先说,想到那只白白的老得牙齿都掉了的老兔子,他唏嘘不已,当时抱回家的时候猫猫刚满周岁,现在猫猫都成小姑娘了,跟普通兔子不一样,这种品种的兔子一般寿命也就5-8年,换个地方或许对它来说太折腾了。   黑花才五岁,是只正值壮年的大狼狗,不怕折腾,况且随家一起搬走以后还能继续保护猫猫,宋致远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小猫蛋想了想,又有个问题:“那石榴姐姐呢?还有悠悠妹妹,枣儿姐姐。”   如果萧若玲和李小艾继续待在宋致远的团队里,那这两家应该也会搬走,至于银花家,安然虽然也舍不得,但他们全家老小都在阳城市,根扎在这儿,她只能以后有时间的话多回来看看她吧。   小猫蛋真是个问题宝宝,一会儿又想起另一个问题:“那明朝哥哥?”的小人书呢?那才是她最喜欢跟他玩的原因。   安然简直哭笑不得,你不关心关心你妈妈有没有工作,会不会全家饿肚子,倒关心房明朝那小子。   宋致远插话道:“房平东没跟你说吗,他上个月接到调令,铀矿开采很顺利,后期会有人接手他的工作,他也要去省城了。”   安然:“……”怎么感觉这一次是候鸟迁徙?   凡是跟宋致远工作有关的人和事都得跟着来个乾坤大挪移?不过,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工作问题,上头到底会怎么安排。 第90章 三更合一   下午孩子们不愿待宾馆, 安然嫌热,身上困乏得很,也不想出去, 就让接他们的俩小伙子开着车载他们四处逛逛。   一开始安然还有点不放心, 陌生地方, 闺女还没这么长时间离开过她呢。   “放心,他们身手不错。”宋致远老神在在坐窗前看着书, “一个十三岁,一个七岁,是该锻炼一下。”   他发现了,这俩孩子在阳城是挺拿得出手, 可来了京市就有点畏手畏脚, 尤其是铁蛋, 走哪儿都会下意识缩在大人身后,小野一看哥哥都不敢上前, 也有点怯怯的。   宋致远这种人, 哪怕是上天桥讨饭他也能从从容容。可几岁的孩子哪有他这份定力呢?   安然仰躺在床上, “是是是,宋工说得有道理, 你以后咱回了书城,你要多发挥一下男主人的功能,你知道我这样的状态在我那个时代叫啥吗?”   她“上辈子”的事, 宋致远立马来了兴趣, 书一合,侧首问:“叫什么?”   “丧偶式育儿。”   宋致远一怔,非常认真的想了想,“有点道理。”   安然哈哈大笑, 这家伙,他也承认她的妻子是“丧偶”了。他侧首,认真倾听的模样,不得不说这男人五官是真无可挑剔,可就是太瘦了,两颊上一点肉也没有,要不是骨相还不错,就要尖嘴猴腮了。   “喂,宋致远,你是不是经常饿肚子啊?”   “嗯。”说着,他忽然就欺身过来,一把压住她,喑哑着嗓子说:“很饿。”   安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有点意动,毕竟她已经“丧偶”两年了,可……还没来得及说,他的鼻子皱了皱,有点疑惑的说,“生理期了?”   安然再次没忍住,乐了,宋大工程师的鼻子比狗还灵啊!   俩人有点遗憾的停下来,安然本来想帮他一把,不过,她有个问题,“宋致远你这两年咋解决那个问题?”   宋致远挑眉,不说话。   安然就明白,这家伙两年时间,是真一直憋着没那啥啊……估计全年无休,每天都早出晚归,也没闲心想这个。   是该同情他呢?还是同情他呢?安然的笑实在是藏不住,宋致远脸一红,假装上厕所跑开了,被妻子知道这种事,有点不自在。   ***   接下来几天,知道要搬家了,兄妹俩都没有玩的兴致,甚至有点萎靡不振。   毕竟,阳城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啊,那里承载着太多的欢声笑语,太多的记忆,对于包文篮来说,当年离开小海燕都没这么伤心过。   小海燕只是他长大的地方,而且回忆也多是不愉快的,可阳城市不一样,在那里他交到了很多好朋友,还有一个好同桌。   安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们,她自个儿也有点伤感,可宋致远的工作没法换,为了避免两地分居,全家就只能迁就他。但他把实验室整体搬迁到书城,又何尝不是在迁就他们呢?   安然也是这几天才知道,本来部委的意思是要让他留在京市,京市新成立了一个军工设计院,很需要他这样的工程师加入。   如果他愿意的话,京市可以专门划一块地给他和他的实验室,反正阳城市本来说好要给他盖一栋实验楼,结果到现在也只是筹备中,还没真正动工。   宋致远前脚刚答应回省城,后脚那边的规划书就出来了,而且是高书记亲自来京市跟他商谈的,安然这才知道自己嫁的男人,比她想象的还厉害!   难怪独臂书记和高书记每次看见她都要问宋致远的情况,很明显关心宋致远多过她本人,就连姚光汉也觉着她能帮宋致远照顾好家庭,教育好孩子,做一枚“贤妻”就是最高人生成就了。   再加上这两年工作不顺,要说不憋气是假的。   她安然女士就不是这种甘居人下的性格,她必须做出点什么才行。   想着,她也懒得再拖着俩不情不愿的孩子出门了,收拾好行李,第四天早上坐上开往书城的火车。安然给他们每人二十块的经费,让他们买点东西送自己的好朋友,光买的纪念品和礼物就装了两个大包,幸亏包文篮是半个大小伙了,背上一个,胸前一个,手里一个,安然背上背着一个,手里还得牵着女儿,一家三口回到阳城,就跟逃难似的。   “小安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至少去一个礼拜嘛?”刚进大院,刘宝英就热情的迎上来。   安然以前觉着她主意太多,可现在看起来居然也是分外亲切,这么好的邻居,以后都很难见面了。   邱雪梅家老大,也就是张卫东,上了省城的工业大学,听说在大学里成绩非常好,如果分工很有可能会分在省城,以后见面应该要多一些。可惜就是银花和沈秋霞,安然最好的两个朋友,却要跟她们分开了。   安然把陈叔和母亲叫来,把事情说清楚,以后阳城市还要回来的,至少她退休会回来养老,房子不卖,就留给他们住。包淑英眼圈立马就红了,嘴巴蠕蠕着叫“然然”,仿佛闺女要远嫁他乡一般。   安然也舍不得跟母亲分开啊,可母亲也得自己的幸福和生活,陈叔把她照顾得很好,这两年日子愈发好过,还胖了一点,面色红润,神态平和,这样的老太太还真舍不得让她跟着上省城带孩子。就这么老两口相互扶持着,该旅游旅游,该享受享受,不比给儿女当免费保姆香?   就连孩子们也知道,姥姥跟陈爷爷在一起很幸福。   而安然唯一担心的就是陈家子女,陈进步现在已经被她调到拖拉机厂当小组长了,这人本来就不懒,只是有点小市民脾气,要论干活他是很舍得出力的,去了拖拉机厂两年经过民主推选的方式当上小组长也是他的能耐。   至于杨金凤,虽然没能离开酱油厂,但也离开了生产一线,成为一名厂人事处的干部,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倒是派上用场了。   因为调动工作是安然出的力,所以现在两口子对安然是感恩戴德,马首是瞻,对包淑英也是“阿姨”长“阿姨”短的,安然相信他们一定会帮忙看好母亲,这点倒是不用担心。   就是陈爱农有点难办,在乡下被人洗脑得厉害,连带招娣来娣俩也有点古怪,回城是想回的,偏要带着那一家子公婆小叔子和妯娌的,陈六福本来能办的,就推说不能办了,她爱种田就种田去吧。   包淑英性子软,以后每年要应付一两次陈爱农一家的打秋风,要是陈叔不在家的话,她能应付不?安然只能给陈进步和杨金凤打招呼,有事吱一声。   “然然,以后我要想你们,想猫蛋铁蛋咋办啊?”   “不怕姥姥,妈妈说下半年咱们阳城市就要设火车站了,到时候你们坐火车去看我们也就三个小时,对不对妈妈?”   “对,是有这么回事,到时候铁路会大规模改成电气化的,速度也能提上来,顶多就俩小时吧。”   包淑英一听松口气,两个小时的火车,那当天来回都没问题,想孩子去看一眼不就好了吗?   “还有,还有姥姥,等我哥长大,我妈妈就让他去学开车,到时候咱们开车回来看姥姥!”铁蛋对那把方向盘是跃跃欲试。   众人大笑,等铁蛋长大,那得是多久的事啊,至少还要再等五年呢,那时候说不定坐火车都能坐到家门口了,何须小汽车接送啊。   “我妈妈还说了,以后阳城市会成为书城的一个副城市中心,两个地方之间会开发,还会通地下铁,成为一个大型城市,对不对妈妈?”   安然笑着点点头,上辈子她即将投胎前,已经在规划两城之间的地铁了,但因为阳城海拔太高,施工难度大,一直在规划,却一直没机会实施,这辈子,安然希望自己有能耐能的话,能够在这件事上推一把……毕竟,以后可是要回来养老的。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导,包淑英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也想通了,反正分离顶多也就半年,为了闺女和女婿的工作需要,这点分离又算得了什么呢?   安然趁他们说着话,单独跟陈叔聊了聊,主题无非是母亲她心软嘴笨,要是遇到什么委屈不好直说的,还请陈叔多多上心,多多包涵,以后他开医馆要是有什么困难直管说,她一定鼎力相助。   陈六福有点生气,“然然说这话是把我当什么人了,开医馆不用你们帮忙,我干这么多年这点老本还是有的,你母亲你直管放心,她不仅是小野的姥姥,也是我的妻子,我不会让她受委屈,谁也不行。”   这话斩钉截铁,这几年他也确实是知冷知热,竭尽全力的护着母亲,安然不好意思,忙道歉:“是我想岔了,对不住陈叔,以后您就把我当亲闺女,有说的不对做的不好的地方直接骂我,就像现在这样,成不成?”   老头子哈哈笑,这也就揭过不提了。   说好他们一走,老两口就搬过来,安然赶紧一面收拾家当,一面和朋友们告别。顺便还得去学校,跟老师和校长说明情况,兄妹俩新学年就要转学了,这也是她急忙搬家的原因,现在已经是八月上旬了,再拖几天说不定就要开学,去了省城住宿要乱几天,生活用品乱几天,就怕到时候会耽误了孩子新学期开学……更别说还有个头大的事儿,小野坚持要跳级,这次一跳可就是五年级了。   安然得给她找好学校,好老师,以及愿意让她跳级的领导,这都够她跑的。   所以,大件都不带,锅碗瓢盆生活用品那些全留下来,现在给老两口用,以后她回来养老也能用上,就是包文篮那套红木家具带不走,以及安然这两年陆续淘换的古玩得放地下室,拜托他们看好。收拾好全家的衣服、书籍、铺盖,老沈把大车开来,这就准备出发了。   团团圆圆已经上大班,长得也越来越像,听说还会故意模仿对方,在大人跟前打马虎眼呢。安然看着俩调皮小子,已经能预想到,沈秋霞以后可有得头疼啊。   听说他们要搬走,刘宝英难过得嚎啕大哭了一场,是真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她半生不幸福,从小生活在重男轻女的环境里,嫁了个工人,却只能做家庭主妇,不是在生孩子就是在生孩子的路上,好容易孩子养大了,她以为自己一生就要这么浑浑噩噩下去的时候,大院里忽然来了个小安,让她意识到妇女同胞还有别的活法,还能干事业,挣得不比男人少,还能把腰杆挺得直直的,能在家里说一不二……   可以说,小安让她发现了另一个更好的自己。   安然没想到,哭得最难受的居然是她,一时也是哭笑不得,直到上车前一刻还在劝她,鼓励她,其实她也很棒,以后食品作坊就靠她们剩下的三个人撑着了。   当然,安然拿了一笔钱,从作坊退股了,退出来的份额正好卖给其他妇女,她走之前也给作坊列了个发展规划,希望接下来三年之内她们能把这个作坊发展成食品厂,这样以后就什么也不用愁了。八九十年代食品厂,只要不作死,躺着都能挣钱,因为老百姓们手里的钱多了,肯定就得拿出去花啊,而刚解决温饱的人最喜欢买啥?肯定是吃的呗!   车子行驶在省道上,安然看着一步步后退的景色,有惆怅,又有憧憬,新生活就要来了。   ***   603厂只有代号,这是当年为了铸造军工武器,怕被敌人瞄上搞破坏而取的,原来叫省立第三机械厂,后来也就不生产机械了,主要以军用战机和配件为主,成为石兰省最大的战机工厂。   因为行业特殊,位置偏僻,在书城市西北角,距离书城市中心解放大道、红星大道足足有三十来公里,厂区内衣食住行医疗教育银行都有,算是一个小型的城市。只不过跟安然知道的404城不一样,这里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至少生活区是开放的。   他们到达的时候正是中午,门口有两个穿工装的年轻人等着,听说他们就是阳城来的宋所长的家属,赶紧迎上来打招呼,搬东西。   因为从阳二钢把组织关系转走了,所以大吉普车也退回厂里,母子三人是挤在老沈旁边的驾驶舱,一路挤到书城来的。大农用车的驾驶舱一点也不舒服,小野又怕热,得开窗子,可开窗一整个上午都被太阳直射,一张小脸晒得通红通红的,感觉脸颊都红得快脱皮了,安然心疼死了都,早知道吉普车就先不着急退回。   包文篮为了照顾妹妹,坐得最靠窗,也晒得很惨,但他本来就不白,也不明显。   “妈妈,我爸爸是所长吗?”小姑娘这么大年纪也就知道个派出所所长,石伯伯。   安然一愣,也有点不是很明白。倒是搬东西的小伙子说:“咱们603厂要专门成立一个研究所,宋工已经被上头委派当所长了。”   但这个所长跟派出所所长可不是一个级别,这是省里单独列出来的单位,虽然听起来级别不高,但是直接由省委直管,就连书城市也不够资格管的。   难怪,宋致远那么肯定的说,只要小艾和萧若玲还在他的团队的话,这两家也要搬家,看来他的团队不仅保持原班人马不变,还得再招兵买马。上辈子他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科学家,没有任何行政职务,也做不了项目负责人,现在却不仅当了副厂长,还负责了好几个大项目……他的命运改变了,变得越来越幸运,越来越有平台施展自己的能力。   研究所已经有现成的房子,就在山脚下,是以前603厂的一片废旧实验楼。虽说废旧了,其实主体结构都还是好的,只是当年苏联专家的设备拆走后,变成空房,现在宋志远已经跟厂里沟通好,所有设施设备按他的要求购置,已经到位大半了,剩下的还得从阳城搬来。   而研究所家属区,其实就是603家属区,也跟阳二钢差不多,家属区被划成两片,前头是普通职工家属区,后头才是研究所的家属区。   安然看着这三栋崭新的四层小楼,在前头那片陈旧的两层砖房里,这算鹤立鸡群的存在,明白这是高书记斡旋的结果。   就宋致远那样油壶倒了都不扶的人,可想不到要跟厂里提点住宿要求。安然叹口气,因为宿舍还没分配好,他们是第一家搬来的,拥有了绝对的优先选择权,安然住惯了大房子,是真不在意选哪儿的,反正选不出花来,再好也没阳城市的独栋好。   两个蛋倒是很有兴趣,逛了一圈,新鲜劲儿终究是压过了心里的别离,“妈妈,选三楼叭,站走廊上能看见山。”   “别啊妈妈,选一楼,这样你做饭放炉子也方便。”包文篮觉着,如果妈妈的工作还是那么忙的话,掌勺还得由他来,这是在为自己谋福利呢。   “我想要三楼。”   “我想要一楼。”   兄妹俩还杠上了,安然无奈,看向带路的小伙子。   “这一批宿舍是去年才盖的,专门请人设计好的,里头有厨房和厕所,你们先去看看吧。”   两个蛋一听,哒哒哒就跑过去,果真是请过设计师的,不是每一套都一模一样,有大小两种户型,大的一百平整。这年头还没公摊的概念,说一百平就是整整使用面积一百,另一种是六十平的,针对的是小家庭,以及普通研究员。   “宋所长是高级工程师,能分到一百平,端头的就是一百平。”   一百平能分割成一厅三室还带一个厨房和卫生间,确实没夸张,最关键是两个卧室和客厅的窗子都是朝着山那一面,看出去就是青葱翠绿的山峦,雨雾、云雾、松雪、蝉鸣、清风……安然脑海里已经出现这几个美丽的关键词了。   要说阳城市的独栋啥都好,就有两个地方不好,周围全是住宅区和厂区,一是空气质量真不行,钢铁厂的大烟囱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的排放黑烟白烟,不分季节和天气,只要不停产就在排,刚洗的衣服如果挂阳台,一夜之间就是灰尘,跟洗了个假衣服一样。   另一个不满意的点就是周围全是人工创造的建筑物,想看点青山绿水是不可能的,一楼看出去是铁皮房子,二楼看出去是家属区,三楼看是大烟囱和各种屋顶。   可这儿不一样啊,这边看出去是青山!连绵起伏的青山!说不定春天还能进山挖野菜,夏天捉知了,秋天摘野果,冬天看雪景……光想想,安然就心动不已,除了小点,这就是梦中情房啊!   拍板了,就要四楼最顶头,离青山最近的一套,站得高看得远,赏心悦目。   房子很新,但水电都是已经接好的,家具只有每个房间里配了一张床,灶台是搭好的半人高的砖台,能烧炉子,也能用后世的煤气灶,但安然估摸着这时候的阳城市煤气还很罕见,还是烧煤为主。虽然没有专门的餐厅,但客厅足够大,从南到北足足有三十来平,安然心目中已经规划好,要用屏风分隔一个餐厅出来。   想想以前在二分厂住鸽子笼的时候,饭菜摆在卧室门口吃,那味儿别提了。   三间卧室一间朝西,两间朝东,一天中总有能晒到太阳的时候,安然十分满意。   不仅她满意,两个蛋也很满意,包文篮指着单独朝西那间卧室占为己有,小猫蛋在朝东的两间里选了小那间,剩下的就是安然和宋致远了,她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毕竟哥哥已经是少年了,需要有一个独立的远离大人的私人空间,妹妹离大人近一点也方便他们帮忙盖被子摇扇子不是?   想到摇扇子上瘾的老父亲,安然就有点想笑,背井离乡的离愁也被冲散了。三个人先把卫生打扫一遍,请邢小林,也就是负责迎接他们的小年轻,请他带他们去一趟附近的百货商店。   邢小林苦着脸说:“咱们603附近没百货商店,只有供销社,你们要置办些啥?厂里的车子待会儿要进城办事,给你们买回来。”   看来这真是郊区啊,要是有辆车子就好了,安然开着就能去。   刚想到这茬,妈妈的小棉袄安小野就说:“小邢叔叔,我们可以借一辆车吗?我妈妈会开车哦。”   谁能拒绝一个漂亮的、懂礼貌的小女娃娃呢?邢小林立马拍着胸脯保证,“能,我先去给你们打饭,你们待会儿来厂办找我,我去找钥匙。”   603作为最大的战机研发制造厂,车辆比其他单位多得多,而且很多都是挂军牌的,母子三人拿着他暂时换来的饭票菜票先到食堂,简单的吃了一顿食堂餐,就开车上市里去了。   一路上,包文篮都在唉声叹气,仿佛一位郁郁不得志的,被流放边疆的古代大诗人。安然一面看着路,一面问:“咋回事,有话就说。”   “我感觉咱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这压根就是荒郊野外啊。”   安然放眼望去,从603到市区虽然只有十公里左右,但路不好走,沿途有军事哨点把守,私人车辆只能走小路,虽然车子是能走,但弯弯绕绕,远没有大路来得便捷。再想到生活区那陈旧的各种设施,虽然衣食住行都齐全,但孩子嘛,终究是抵不过外面“花花世界”的诱惑。   安然把车速降下来,温声道:“地方是有点偏,但慢慢习惯吧,越早适应环境越早能投入学习。”   包文篮叹口气,想从妹妹那里得到赞同,结果一看,小丫头正扒着车窗看西洋景呢,压根理解不了他的伤春悲秋。   安然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男孩子长大了。   反正来也来了,安然就顺便上胡文静家坐会儿,俩人一年多没见了。谁知到门口,下来接他们的是胖乎乎的胡文静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男孩已经一米五了,比小野还高,站在胖乎乎的胡文静身旁还真不像母子俩,胡文静已经胖得三下巴都出来了,五官也仿佛缩小了一号。   小野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半个头还叫她“姐姐”的男孩,有点傻眼。她咽了口口水,眨巴眨巴大眼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踮起脚尖。   胡文静抱着她的小脸是又亲又rua,“哎哟我亲闺女哟,咋长这么快呢?”   “那也没你家小斐快,有一米五了吧?”   “一米五二了。”胡文静自豪的说,“随他爸,个儿高,幸好没随我。”   可安然看她也不矮啊,一米六八在女同志里已经算高了,听说她哥跟严厉安差不多,都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基因在这儿,小斐矮不了。当然,这几年高书记请的保姆那可是专业营养师,厚积薄发超过小野也正常。   哪个当妈的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孩子呢?胡文静笑得见牙不见眼,顺便说起小斐这几年学习成绩非常好,去年已经跳级了,今年本来还想跳的,但他奶奶不同意,要让他一步一个脚印来。   安然尴尬的看了闺女一眼:听见没?你严奶奶都说了学习就跟做人做事一样,要一步一个脚印的来。   小野正跟弟弟叽叽咕咕说话呢,哪里有空看老母亲脸色哟?不过,她的注意力还是被一个银灰色的铁盒子吸引了,“弟弟这是什么呀?”   “电视机。”严斐说着,在右边的耳朵上一按一拧,“铁盒子”就发出沙沙的声音,“现在天没黑,还没节目,晚上电视里会放电影,还会放新闻。”   小野其实是见过电视机的,阳二钢厂办有一台,但没想到电视机居然还可以长这么大,这么好看,”哇哦!”双眼冒光。   严斐自然少不了要跟她讲讲,他在电视机里都看过些什么电视,今年最热门的无过于《追捕》。   没看出来这小子口才不错,讲起故事来栩栩如生,从男主角被人诬陷抢劫罪、强奸罪,到结识牧场主的女儿,再到精神病院装病追查真相,一路躲避警察抓捕,一路洗刷冤屈……哎哟,逻辑之清晰,思维之敏捷,口齿之伶俐,安然一直以为高书记教出来的孩子应该是房明朝那样的小古板,谁知道却是这样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用姨母眼光看,这孩子双商都很高,他以后的老婆可是享福了。   高书记最近很忙,听胡文静的意思是去年就进省委常委了,今年可能会再往上走走。虽然没说破,但安然知道,再走就是(副)省长级别了,心里也是替她高兴,努力付出就能有收获,多好啊。   当然,安然也不怨天尤人,这两年的不顺确实算不了什么,毕竟高书记遇到的困难和阻碍说不定比她多几个倍呢,她要是被这么点事弄得怨天尤人,那就不是她的作风了。   “对了,那你的工作下来没?”胡文静给切了一盘西瓜问。   安然摇头,“估计得等小野她爸回来才能敲定,反正我也不急,就当放个长假呗。”   胡文静一想也是,上班可就没这么轻松了,“那正好,你们有空的话我把小斐送你那儿玩几天,我正好要去京市培训,得一个礼拜才回来,保姆阿姨也请假回老家了,他奶和他爸是把这家里当招待所的人。”   好朋友之间无需客气,安然欣然应允,又由她带着上她们门市部采购,很多东西都拿到了成本价,一次性全给配齐了。   客厅暂时还没家具摆放,餐桌和椅子胡文静说他们那年搬家的时候哥哥送了一套,还没用过呢,正好送给他们,锅碗瓢盆这些倒是不缺,走的时候银花几个好朋友就送了,都是全新没用过的,大家送的东西一摆,其实也能生活了,但安然还是想再添置几样,孩子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就该有个家的样子。   严斐跟包文篮睡一间屋,小野自然就暂时跟妈妈睡了。她其实已经习惯一个人睡了,可是,谁让妈妈害怕一个人睡呢?   真是操碎心的猫崽崽哦,她抱着小枕头爬上床,滚啊滚,滚进妈妈怀里,嗅了嗅鼻子,最喜欢闻妈妈身上的气味啦!   安然轻轻的给她挠背,不敢用力。皮肤太白太嫩了,轻轻挠几下都会留下红印。   “妈妈请重一点哦。”   安然就故意重了一点点,不过很快又要轻下来,“多大了还往妈妈怀里钻,羞不羞啊?”   “不羞不羞就不羞!小野一点也不羞。”她滚了几滚,忽然想起一个羞羞的问题,“妈妈,什么叫强奸罪呢?”   安然一愣,“怎么问这个?”   原来是白天在严家,听严斐讲故事听来的,她当时发现文静阿姨不让小斐讲这个,小斐脸一红,再加上去年帮明朝哥哥的爸爸时,她也听那个坏阿姨说过要告房伯伯强奸罪……总觉着,不是好话。   安然一直不赞同胡文静的一点就是,对这些性别敏感的话题她总是含糊其辞,可孩子都是有好奇心的,大人越含糊他们越好奇,与其让他们从别的渠道知道这个词,不如好好解释。   安然摸着闺女的头,小声的把这个词的意思说了。   小丫头“嗯嗯”点头,表示听懂了,这是坏人干的坏事儿!   接下来几天,安然出门置办,三个孩子就在厂里溜达,大家听说他们是即将上任的宋所长家的孩子,十分好奇,也十分热情,再加上安文野是个社交牛逼症患者,压根不缺玩伴,几天就收获了好几个朋友,有男有女。   这一天,安然刚把家里买上一套新沙发,刚换上,又给沙发对面配了一张原木色的写字桌,灶上用蜂窝煤炖着半只鸡,门就被敲响了。   “嫂子在家吗?”邢小林在门外问。   “在呢小邢,哎哟这是……”门口站着一群穿干部装和军装的男同志。   “这是咱们厂里的赵书记,黄厂长……”巴拉巴拉,就是厂里的领导班子来看宋所长的家属们,给家属们送温暖来了。   书记名叫赵广德,厂长名叫黄文,都是五十岁开外的老干部,书记很斯文,是很老派的知识分子,厂长则粗中有细,应该是军队转业干部,嗓门很大,说话像喊口号似的。   但对着宋所长家这年轻漂亮的家属,他还是特意收敛了的,“宋所长家属,你生活上要是有什么困难只管跟厂里提,咱们不会亏待功臣的家属。”   赵广德连连点头,问他们哪天来的,家里还缺啥,一听就是些鞋架盆架碗柜之类的东西,大手一挥,指着工会主席说:“找他,让他安排人给你们焊接几个,有啥要求只管说。”   又问宋所长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仪器设备已经准备差不多了,阳城那边的人什么时候能过来,安然都是跟宋致远在电话里商量好的,照实回答就行。   说着,又说到孩子,安然也不客气,这个研究所是省委督办,第一书记亲自挂帅的,这种时候就不用客气:“我家儿子今年十三岁,如果在阳城的话应该上初中二年级,可我一个妇女同志初来乍到,也不清楚咱们这儿的学校都有哪些……”   赵广德还没说话,黄文就大声道:“这好办,你家小子是要上子弟中学还是区二中,二中离咱们这儿也不远,他一半大小子跑步来回也就四十分钟,你说吧上哪一所我一个电话的事儿。”   虽然声音很大,脸很黑,但安然总觉着这是个爽快的好心人,因为他刚才进厨房发现他们只有很小一个布袋子的米,当即二话不说就让身边人去扛了一袋五十斤的来,更别说还有清油和白面……这是个实在人。   安然喜欢跟实在人打交道:“成,我先问问他,明天您看去哪儿找您方便呢?”   “我明儿在办公室,你们过来就成。”   包文篮的好解决,无论哪个学校都是按部就班,可安文野就麻烦了,要开口让一个七岁的小屁孩上五年级,她担心别人会不会觉着她在耍人玩儿。   “安然同志是吧?那我们就叫你小安了,来了咱们603,以后就是咱们603的人,咱们这儿都是粗人,不像你们外头花花肠子多,有啥困难你直说。”黄文的嗓门大得能在屋里产生回声。   “是这样的,我想问一下,这边的学校对跳级是怎么规定的?譬如对年纪有没有要求?或者成绩,异地的期末考成绩算数吗,还是要重新参加考试?”   黄文是个粗人,家里的孩子也都是读书不成器的,还真没遇到这个问题,倒是赵广德说:“咱们书城这边的学校对跳级没年龄限制,但成绩要求挺高的,必须上一学年成绩优异,譬如你家儿子如果想直接跳过初二念初三的话,需要参加初二结业考,保证每一科成绩达到九十分以上。”   “你家那小子这么厉害?我看看长啥样。”黄文大嗓门几乎是吼的。   三个孩子刚从外面玩回来,听了半耳朵,严斐就兴冲冲跑上来:“不是哥哥跳级,是小野姐姐。”   “好个唇红齿白的小子,你又是哪家的?咋还是一头卷毛呢?”   安然满头黑线,这对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啥人呢,黄文可真是够性情的。   “我不是这个厂的,我来安阿姨家玩,这是小野姐姐。”严斐招手,让安文野上前来。他总觉着自己在书城待得久,应该尽地主之谊,做什么都会护着两个蛋。   “小丫头,你想跳到几年级?一年级吗,是在阳城没上过学前班吗?”小野虽然长得高,但婴儿肥严重,父母保护得好,眼神里是满满的低龄儿童的稚嫩,他还真看走眼了。   包文篮第一个不乐意,这是看不起他妹呢,胸脯一挺,大声道:“我妹今年七周岁,准备跳过四年级,直接上五年级。”   “啥?”一群平时走街上上城里开会都是小轿车接送的老干部们,异口同声,眼珠子都快掉了。   “这怕不是开玩笑?七岁上五年级?”五年制的小学,这就是小学最后一年了。   “那岂不是八岁就要上初中?”   “老赵你孙子不也是七岁,这才准备上几年级来着?一年级还是二年级?”   赵广德神色讪讪,“那不成器的,才上一年级。” 第91章 三更合一   并不是赵书记家孩子怎么着, 这只是厂子弟的通病,学前班倒是上了两年了,可他玩心重, 子弟学校的老师看他爷爷是书记, 哪里敢下狠心管哟?混着混着就混成七岁的大孩子了。   黄文是个急性子, 懒得听老赵抱怨孙子,直接瞪着铜铃大的眼睛问小野:“丫头你真七岁?你真上学期就上三年级?”   小野眨巴眨巴大眼睛, 这位爷爷虽然凶巴巴的,但她觉着这就跟以前的石伯伯一样,是假坏人,真好人:“嗯呐!我想上五年级, 爷爷您会让我上五年级吗?”   黄文这样的硬汉大直男, 家里全是清一色的臭小子, 整天不上屎尿屁就是上房揭瓦,哪里享受过一个漂亮小女娃奶兮兮撒娇的待遇哟?当时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 大手一挥:“能!我看谁敢说不能!”   安然:“……”这丫头啥时候学会跟第一次见面的人撒娇了?这怕不是只猫猫哦?只要是自己看得惯的人, 挨着蹭着就过去了?   其他人似乎是已经习惯黄文这样的行事风格, 都不出声,只有赵广德轻咳一声, “老黄咱们别把话说这么死,怎么说也要让她先考考试看看,看有没有学校同意。”跟初中部一样, 这里的小孩子也有两个选择, 要么子弟小学,要么区二小。   考试?小野眼睛一亮,那可是她最喜欢最有成就感的事哦!   “我妹超厉害,她是前年数学竞赛省级第一名, 你们不知道吗?”包文篮顿了顿,一副很诧异的语气说:“那姚汉光老爷爷知道吧?我妹可是……”   安然“嗯哼”一声,就差扶额了,这个包文篮,这语气真是,她这俩娃,真的很让人头大,一个扮猪吃老虎,一个嘴上没把门。   赵广德一愣,“前年的数学竞赛?你妹是不是叫什么野?”那年那个小姑娘他印象深刻,因为当年他们家大孙子也进了决赛,全家人都去现场观看了比赛,最后决赛竞答变成了那个五岁小姑娘的个人专场,他还以此为榜样念叨自家大孙子呢!   “对鸭,我就叫安文野。”   这下好了,刚来没几天,传说中的天才宋所长还没露面呢,风头先被他天才闺女给抢了,安然发现自己犯了大错——没事先交代他们啥叫低调做人。   接下来两天,前院的街坊邻居们都来问她闺女是不是小状元的事不算,还有三个学校的校长亲自登门拜访,想要抢安文野这个优质生源。   子弟学校和区二小也就罢了,毕竟603厂本来就在他们的生源范围内,很对口。可八小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可是未来鼎鼎有名的,全省都知道的树人学校!小初中一条龙的,光一个小学入学名额就价值一套房子的树人学校啊!   只要是这个学校高中部出去的,大学重本升学率百分百,其中40%是全国几大军校,40%是京大和青桦,10%是其它国内排名前五的大学,剩下10%则是世界名校,省内985和211那都是差生才去的。   小野:妈妈你现在就要考虑我上什么大学了吗?可宝宝才七岁耶……   ***   书城八小并不是第八小学的简称,而是八一小学,就是后来改组后闻名全国的树人学校。   更令安然意外的是,八一小学的校长是个非常文气的女同志,气质上跟贺林华非常像,居然也姓贺,安然真想问问她是不是贺林华的亲戚……不过忍住了。   贺校长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安文野的消息,亲自来到家里劝说安然,甚至开出只要安文野去,她能把包文篮也带到初中部,也就是八一中学的条件。   这个,就有点诱人了。   安然多方打听过,范围内的子弟学校教学质量真不咋样,虽然就在厂区,上下学方便,但因为老师们跟家长都是拿的603的工资,带的603的编制,是同事关系,对孩子们管教很松……以包文篮那样的脾气,不严一点还不行。   而区二中呢,黄文厂长说的“来回四十分钟”,其实不是双边四十分钟,而是一个单边,而且是跑步急行军需要四十分钟……包文篮倒是很想去,可安然觉着太远了。   把精力体力都花在上学路上了,那还学啥哟?坐教室里都能打瞌睡,学个寂寞。   正在她纠结的时候,枕头就送上门了。   八一中学就在八一小学旁边,同样隶属于石兰省军区的军属学校,它的“成人”版本就是全国有名的几所军委直属高校,当然这还是义务教育阶段,跟军事院校又有本质区别,但能去入学的学生都无一例外是非常优秀的。   安然上辈子也是为学区房头疼过的,没想到现在这么快就要操心孩子占个好学区的问题了。   但幸运的是,八一学校离603不远,骑车的话一刻钟就能到达,如果开车会更快一点。赵广德和黄文没提这个学校是因为这个学校全靠考,603里每年也就十几个孩子能考上,他们一开始以为宋所长家俩孩子都不怎么样。   安然是个很会把握机会的人,也不用跟孩子和宋致远商量,当即答应,下个礼拜就去参加学前军训。   是的,军训,这个学校每一个孩子,除非是身体条件确实有限的,其他孩子每一个学年开学无论新生老生都要参加军事训练,开展国防教育。里头的孩子身体倍儿棒,也得到一些军人英雄的优秀传统,走出去抬头挺胸,很像那么回事。   安然不图别的,就图它教学质量和孩子身体好,就这两条安然就必须让他们去上。   晚上,安然把事情告知一声,而非征求意见,兄妹俩倒是没意见,反正只要能离家近不住校就行,外头千好万好终究不如有妈妈的地方好,妈妈做的饭菜是他们一辈子的牵挂。   这不,安然为了奖励他们听话,晚饭就包了一菜板的芹菜猪肉饺子,本来想吃韭菜的,但厂区菜场今儿没韭菜。芹菜猪肉馅儿既有浓浓的肉香味,又有芹菜独有的清香,馅儿大皮薄,包文篮一口能吃两个。   小猫蛋拿出她的虾酱,用饺子蘸着吃,香得直摇头晃脑,嘴巴还故意吧唧吧唧的,引得哥哥也跟她学吧唧,一个比一个吧唧大声,安然看在他们马上就要参加军训的份上,也懒得说了……可劲作吧,你们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   正想着,门忽然本人轻轻敲响,母子仨有点奇怪,自从他们搬来后,还没邻居来串过门呢。   “我去我去开。”小猫蛋放下饺子,横着袖子擦擦嘴,哒哒哒跑过去:“哇哦!爸爸!是我爸爸耶!”   安然愣神的工夫,风尘仆仆的男人已经提着旅行包进门了,他一手牵着闺女,一手放下东西,眼睛还得四下里打量,“怎么这么小?”   “就这还是我妈费了老大劲抢来的。”包文篮噘着嘴说。   安然也懒得跟他计较,毕竟宋大工程师是住惯大房子的人,他们适应这套“小”房子也花了好几天呢。“怎么回来的,这个点才到?”   “飞机,那边的工作中午才验收完毕。”他还没坐下,小猫蛋已经乖兮兮提来拖鞋,“爸爸快换鞋,换了吃饺子,妈妈有我爸爸的饺子吗?”   安然没好气说:“没了,就这么多。”就知道关心你爸爸。   小猫蛋张了张嘴,纠结片刻,“那我不吃了,我的给爸爸叭。”可看着哥哥大口大口吧唧饺子,她的口水却十分不争气,一个劲往外冒,她咽了一口,又咽一口,后来干脆拿袖子擦。   她反悔了:“我的给,给爸爸分一半叭。”全部给太多了。   安然哈哈大笑,进厨房下了剩下的半砧板,“就知道关心你爸爸,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啊?”   小猫蛋忙抱着她腿,拱了拱,“小野爱妈妈哟。”   “有多爱?”   “一百分爱。”   安然这才开心起来,小丫头现在知道害羞,已经好久好久没说爱她了,真是想念以前那个满嘴甜言蜜语的小猫猫呀。   宋致远估计是真饿惨了,一碗饺子端来,都顾不上烫,一嘴一个一嘴一个,跟嚼也没嚼似的,几下就扫光了。安然看他可怜,估计是在京市这一年多就没好好吃过几顿饭,干脆就全给添他碗里了,“吃吧,吃完明天再包。”   不过,宋大工程师明天还在不在家,这也是安然关心的。   “放心吧,以后我都在这儿,每天回家吃饭。”   “真的吗???”小猫蛋高兴得又蹦又跳,安然却很冷静,毕竟“按时回家吃饭”这句话他说了六年半,但真正做到的时间大概也就四分之一?每一次都是正常几天,忽然又这个事那个事,反正总有事情打乱正常节奏。   这一次,安然不信了。   他的衣服,出门时带啥回来还是带啥,但知道给孩子们买点吃的了,京市那些老字号的小吃,孩子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次,都很开心。至于妻子,感受到上一次妻子的嫌弃后,他这次学聪明了,买了一套百雀羚的护肤品。   算他有点长进。   晚上洗漱完毕躺床上,他饿狼似的扑过来,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们这一“别”可是快两年了,虽然中途他曾回家过一次,但那只是顺路回家看看她们,秘书在门外等着,没办法“胜新婚”,后来安然上京市去团聚,又正巧赶上生理期,外加刘美芬的事,俩人心情沉重,压根没兴致……于是,安然再次体会了一把热辣的疼痛,宋致远再次来了个三分钟缴械投降。   两口子搂着,哭笑不得,不仅以前剩下那几个保险套过期了,就是身体,也得重新适应了。   顺便,安然就把孩子上学的事说了,并打算把自行车给包文篮,以后兄妹俩每天一起上下学,想骑车就哥哥骑车载妹妹,不想骑就走路前进,锻炼身体。   宋致远听得心不在焉,对孩子安排没啥意见,反正妻子在这一块上历来做得很好,绝对比他考虑长远……他现在,就只想再来一次,搂着搂着就又滚到一处去了。   第二天,宋致远早早起床去了半山腰的研究所,听说阳城市的团队大概这两天也要来了,安然就收拾收拾家务,帮孩子准备开学的书包和衣服,主要是俩孩子要军训,得准备两双好穿耐磨的鞋才行。以前穿的千层底布鞋不适合,她正准备上市区逛逛百货商店,门口就来了个小媳妇。   “嫂子,今儿出门不?”   这是邢小林的新婚妻子,彭晓丽,麻花辫,一对小虎牙十分可爱。   “打算去市里一趟,咋,你们有安排?”   彭晓丽眼睛一亮,“那我能跟你一块去吗?我想去自由市场扯几米布。”   “成啊,但车子还给厂里了,咱们怕是只能骑车去。”   “不怕不怕,我就喜欢骑车,坐汽车我还晕呢。”厂区有专门往返市区的班车,但就跟后世的城乡公交一样,又挤又颠簸,车上锅碗瓢盆鸡鸭鱼狗都有,气味难闻就不说了,还得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口水飞沫里艰难求生,安然还真不宁愿坐。   “晓丽上哪儿去呐?”   “上市里,嫂子你们去吗?”   其实这几个妇女本来就正好要去,一听礼貌性邀约立马就跟上来,再看宋所长家的漂亮家属主动跟她们说话,大家挤眉弄眼都在笑。   这些都是前头宿舍区的家属,对于后面这几栋四层小楼房,多少人都看着呢,听说是专门盖给研究所的家属住的,大家就一直盯着,看“家属”啥时候来。   等啊等,等了快两年,终于来了个小媳妇,拖着俩孩子,听说是研究所所长家的,这段时间安然母子三人毫无疑问是整个603厂的话题人物,尤其是昨晚宋所长回来后,她家里的灯早早就熄了,今儿等着八卦的人多的是。   在没见过宋所长之前,大家都以为能当上所长那肯定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咋他的家属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呢?各种猜测早就满天飞了。   当然,安然虽然已经努力想要营造一个好的,温柔的人设,尽量少发火,或者要发火都是躲家里,可她那副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架势,大家一看就知道不好惹,所以也只是背后好奇,不敢搭讪。   妇女们好奇啊,抓心挠肝的好奇,又不好直接拉住安然问,俩孩子也是相当聪明的,一听话风不对立马就溜了……今儿,她们一肚子的好奇可终于得到了解释。   人宋所长可不是糟老头子!   人宋所长的家属也不是啥二婚小娇妻!是妥妥的明媒正娶的原配!高中生,以前还是做妇女工作的干部!   得吧,弄清楚这几件事,安然就能成功打入内部了。   她的主动搭讪,算是破冰之旅。   603待遇比阳二钢好,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自行车,妇女们几乎是人手一辆,就是暂时没有的,也都跟身边人拼着坐,有说有笑。在钢铁厂闻惯了煤灰,再来吹这阵清新自然的山风,海拔一低,含氧量增加,头也不昏不疼了,安然觉着整个人生都圆满了,早知道这边的生活这么舒服,她应该早早搬过来的。   从厂区到市区,依然是走小路,但因为经常有大小车子来往,路面压得很平整,像专门修缮过一样,道路两旁是绿油油的大树和野草,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地,枯黄的玉米地仿佛给大地上了一层金黄的底色。   安然真是爱极了这边的风景,一路上都在问她们最近有啥好玩的,平时大家没事的时候都在干啥,以及最重要的——春夏季山里有没有野菜野蘑菇。   “哎哟喂,你要喜欢这些,那你可就来对地方了,咱们这儿别的没有,就是不缺这些山货。”   “但就是稀罕得很,大家都爱进山捡,你要进迟了就没啥了。”毕竟只要是能吃饱肚子的,无论省城还是地州,那都是受欢迎的。   “你别说,昨儿我还看见王满银家媳妇说捡到木耳呢,要不咱们明天进去看看?”   安然第一个举手,好啊!说实在的,她虽然两辈子都在乡下待过,但时间都不长,对这些山货那是天然的好奇和热爱,总觉着只要是山里捡的,就比买的好吃。   来了趟市区,除了鞋子,还得再买点鸡鸭啊啥的,从去年国家开始确立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经济政策后,安然看省城的自由市场比阳城热闹得多,以前在阳城黑市上多的是倒爷,逛来逛去就那么几个老嘴老脸,可这里大多数是周边农民,单说吃这一块,卖的不仅有工业制品,盐巴味精红白糖这些,还有很多都是农民自己种的菜,青翠欲滴的青菜苗,通红的看着就味儿特足的洋柿子,还带着泥土气息的拳头大的土豆……在厂里吃了半个月食堂的安然,见啥都想买。   “你要买老鹅吗?”有个妇女走到安然身后问。   安然还记得,刚才大家都叫她兰花嫂,也是603的家属。   “别在这儿买,这儿贵,你看那鸡脖子,吃饱了粮食又喝足了水才来的,压秤,你要买待会儿回去路上我带你去,直接上村里买,啥也不喂的,全是肉。”   安然一愣,那几只鸡鸭鹅的脖子下方确实是胀鼓鼓的。   兰花嫂是家庭主妇,有段时间还在厂食堂帮过忙,帮着买菜啥的,对这些门道熟得很。安然欣然应允,正好可以去看看附近的村子都长啥样,在什么方向,以后可以进去买点鸡蛋鸭蛋啥的,给孩子补充营养,以前还小,早饭全吃碳水也没啥,可现在两个都正是生长发育高峰期,得多补充蛋白质才行。   果然,在兰花嫂的帮助下,安然以非常低的价格买到了一只老鹅和三十个草鸡蛋,运气好遇到一家养奶牛的,还买了几斤鲜奶。   兰花嫂听说她不会杀鹅,自告奋勇说她会杀,把活鹅提回去,一会儿就提着一只干干净净的老鹅来了,人还把肠肚心肝啥都清洗得干干净净。   鹅太大了,杀出来还有八斤多,单手拎挺沉的。安然想也没想,用大砍刀砍下三分之一送给兰花嫂。   “哎哟你可别臊我,我不要,她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就图你这点肉呢!”   安然使劲塞,她愣是不要,再塞眼看着就要生气了,只好作罢,要留她和孩子在这儿吃,她也不愿。   好吧,这一家子,真是热心肠。因为这边待遇还不错,加上又是省城,经济条件明显比阳二钢好,安然刚来的半个月还没想好怎么跟她们打交道,现在看来,咱石兰人哪儿哪儿都是一样的热心肠哟!   老鹅斩小块,扔两块拍绒的老姜,和着半碗风干的酸木瓜片炖上,味道一会儿就出来了。   “好香呀妈妈,饿死小野啦!”小猫蛋跑上楼来,满头大汗。   这四层高的小楼,倒是正适合她俩锻炼身体,呼啦呼啦跑一圈,刚吃的饭就消化去一半,胃仿佛就是无底洞,一天吃四顿还叫饿。   安然掀开衣服看,以前圆滚滚的小肚子下去了,倒是平坦很多,像个小姑娘了,“你这胃里是不是住着一只饕餮啊?”   “涛铁是什么呀妈妈?”   “不是涛铁,是饕餮。”包文篮也回来了,他这年纪就喜欢显摆几个生僻字,“我不仅知道饕餮,我还知道貔貅呢。”   “皮袖又是什么?”   “唉,文盲,貔貅,来哥给你看。”说着,就神秘兮兮从书架上摸出一本杂书来,熟练的翻到某一页,“看见没,就是这玩意儿,龙头貔貅,最招财的。”   小猫蛋看着那本书,看着看着忽然就眉头一皱,“这个皮袖我也有。”   “怎么可能?”   “真哒!”小丫头不服,回自个儿房间里,也不用乱翻,她的空间感很强,记性也好,东西放哪儿稍一回想就能找出来,平时爸爸妈妈要有找不着的东西,只要问她就行。   她保准给你准确无误找出来。   这不,她拿着一块婴儿巴掌大的米黄色东西出来,“哥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包文篮拿在手里颠了颠,又比对着杂书看了看,“还真是,你哪儿来的?诶等等,妈你快来看,我妹这东西像不像玉?”   玉镯子安然也从寄卖店收过几只,他偷偷下去地下室里看过,觉着有点像。   可又不是很像,因为那几只玉镯子都是碧绿或者翠绿色的,这块貔貅却是米白色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米白,白得十分匀净细腻,看着就十分温润,想让人上手摸一摸。   他刚要摸,安然就阻止了:“别!”   俩孩子眨巴着好奇的大眼睛:“为什么不能摸呀妈妈?”   “因为这是坟……”安然及时刹住,剩下的话憋回肚子里,她还有啥不明白的呢?   这不就是当时白香桃一直找不到,而刘美芬也不承认自己偷过的和田玉貔貅吗?当时的情形是白香桃找到一个买家,手头紧就准备把它出手,而正好被公安盯上,情急之下只能暂时藏在刘美芬卖芒果的筐子里,而她们一开始就以为安然是看到这个东西才想要连筐子买走的。   安然:“……”搞半天是闺女捡了便宜啊,估摸着当时看见妈妈挑回家的筐子里有这么个东西,她以为是啥好玩的,就拿起来自己玩了。   这大半年刘美芬坐着轮椅出院了,白香桃一口咬定东西是被她昧下来的,因为偷的东西太多,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家祖坟里偷来的,公安那边也贴出去告示,至今没找到苦主。   小野一听是坟肚子里刨出来的东西,立马小手一背,“那小野不要,妈妈你找石伯伯,让伯伯还给人家好不好?”   安然故意逗她,“这可是非常值钱的宝贝,卖了能给咱们小野换套大房子,说不定还能给你和哥哥每人买辆新自行车,再给小野买很多漂亮的花裙子……你真要还回去?”   小野是犹豫的,这么多好东西是她做梦都在想的,她马上上五年级,很想像哥哥一样拥有一辆自行车,更别说这里厂区的小姐姐们个个都有漂亮裙子穿,她眼里的羡慕都快溢出来呢。   但她的犹豫也就几秒钟,随后立马很坚决的说:“妈妈我不要,咱们还给别人叭,是人家的好东西,很好很好的东西哟。”能跟去世的老爷爷老奶奶葬一起的,肯定是那个家里最好的东西,爷爷奶奶生前最喜欢的东西。   安然再一次被自己闺女给优秀到了,她平时虽然也教他们不能贪小便宜,可没想到一个七岁的孩子真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就是成年人如她,也曾犹豫过一下的。   “好,咱们家小野真棒,妈妈明天就去给石伯伯打电话,让他帮忙找失主。”   “嗯呐,小野有粉项链就够了。”小丫头摸了摸胸前的磨玻璃片,很满足地说。   ***   晚上,一顿铁锅炖大鹅后,安然把闺女的光荣事迹转述给宋致远,两口子少不了又要在被窝里夸奖一番,这娃三观可真正,以后不用担心她走歪路。因为那可是个经受过大风大浪考验的孩子,啥样的诱惑都见过了。   没几天,因为要军训,孩子们就提前开学了,安然送他们报到的时候去了一趟,距离不算远,因为是进出工厂的路,铺设了柏油,外侧还修了一圈栏杆,夏天路旁的大树底下还能乘凉,关键是一路上都有人,厂区工人和家属,附近农民,以及山背后的军区家属们……安全是有保障的。   送了一次,兄妹俩就不让她送了,每天早中晚四趟哥哥载妹妹,开始军训后中午那顿在学校吃,他们不回来,安然就不用做饭,两口子上食堂打俩小菜,就着咸菜馒头也能对付几顿。   男人忙工作,孩子忙上学,只剩安然一个无业游民在家,厂里倒是给她安排过几份工作,譬如工会、厂办、广播室这些,要是以前的安然就去了,可现在她想做点更有意思的,全给拒绝了。   于是,厂里也不知道是谁先说起的,就流传出“宋所长家属好吃懒做逃避劳动”的话来,李小艾和萧若玲杨宝生等人全都搬过来了,这流言还热乎着呢。   安然倒是没往心里去,因为她没时间想这些,工作没下来她比谁都着急好吗?宋致远倒是乐得她天天在家给一家子做饭,可她安然是真待不住了,跑去催催吧,自己也拿不准这事该去催谁。   毕竟,研究所是省管,可到底是省工业厅还是军人事务部门,又或者是劳动局,她也拿不准……就这么心急火燎等了一个礼拜,连萧若玲都知道她着急,“你要真着急,就找你家小猫猫那个小竹马家问问去。”   安然也懒得再跟她解释严斐不是小野的竹马,两个屁大的孩子说啥青梅竹马啊,“可高书记是大忙人,我要是拿这么点事去烦人,也不好。”   这只是表面的借口,最主要还是安然不想因为私事动用这层关系,两家人关系好,而她也能看出来高书记对她的欣赏,如果她厚着脸皮求上去,高书记也许会帮忙,也许还会给她想办法找个好单位。   可高书记历来眼里揉不得沙子,不走后门的人,为了她个外人破例,这就是她的不对了。   萧若玲见劝了没用,冷哼一声,准备给便宜闺女办转学手续去了。他们家就在安然家隔壁,只不过因为职称不够,只分到小房子,她大手一挥,干脆贴钱置换一套大的。反正她家有俩孩子。而石万磊,因为工作还暂时调不过来,只能暂时两地分居,她带孩子……其实是小野在替她带。   毕竟这个当妈的可是连饭也不会做,整天钻研究所的人,孩子饿死在家她还以为孩子上哪儿玩去的“妈妈”呢。   她刚出门,站走廊往下一看,“嘿,老太太来了。”   安然一看,“婶子咋来了?我那天还听文静说您上京市开会去了。”   高书记不是一个人来的,她从一辆红旗小轿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不知道是秘书还是什么的年轻人。“甭客气,我这次来是谈工作,家里方便吗?”   这是不想当着这么多家属的面谈,也不方便去研究所里,安然赶紧一面说方便,一面把他们往家领。高书记这几年工作量大,头发又白了不少,腿脚也没以前利索了,安然走几步等一下,走几步还要再等一会儿。   “我这腿,你先上去,别等我。”高书记扶着墙,有点喘。   明明以前还是一个很矫健的中年女同志呢,这才几年,当大官也不好当啊。听胡文静说,她婆婆书房的灯经常亮到夜里两三点,要是遇上啥重大公共事件,应急处置的,那就是连夜连夜的在外头,回来就要瘦两斤的,总这么伤身又伤神的,不老得快才怪。   四个人爬到四楼,安然把他们请进屋,高书记边打量边点头,“这住宿条件还行吧?”   “好得很,就连小野他爸也说好,虽然他也住不了几天。”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可不是嘛,把家当旅馆的大忙人们,家里就是建成高尔夫球场那么大又有什么用?   高书记这次来,是亲自给安然带来两个半工作机会,一个是省委宣传部干事,因为她有过基层和市级单位的工作经验,这算是非常对口的,也很符合她头脑灵活、能说会道的性格。   另一份是书城市总工会的女工处副主任,那就是以前工作的延续,无非是换了个地方,闭着眼睛都能做。   这两份工作,一份是省级部门,平台足够高,但只是普通干事,去就是跑腿的;一份是毫无难度,熟练到就像喝水吃饭睡觉一样的,按部就班就行,而且单位也是省会城市部门,级别也不低……说实话,非常有吸引力。   安然深吸一口气,“那另外一份,哦不,半份呢?”   高书记笑起来,转头对秘书说:“看见没,我就说小安肯定不走寻常路,没说错吧?”   两个年轻人都笑了,手上的记录却没停,高书记带来的工作机会其实跟她本人没多大关系,组织部只是请她做个代表来谈话而已,谈话是需要记录的。   “我之所以说只算半份工作,是因为谁也做不了主,目前已经发了通知,我打算采取竞聘上岗的方式,把机会留给你们年轻人,那些老头子老太太就别去掺和了。”   安然一听竞聘上岗,更加来了兴致,到底是什么工作,居然搞这么大阵仗。   安然一面拿出干净的搪瓷口缸,给三人每人倒了一杯白开水,一面听他们说。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去年冬天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改革开放的伟大畅想后,高书记响应中央政策,打算在地方上也搞改革,而且是打算从轻工业搞起。谁都知道轻工业是民生,主要生产生活消费品手工工具为主,而重工业是为国民经济各部门提供物质技术基础的主要生产资料【1】,譬如采掘、燃料动力资源这些,是国之根基,轻易不能动的。   所以高美兰提出从轻工业开始,是非常明智的,把硬骨头留到最后来啃,符合从易到难的事物发展规律,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改革的阻力。可轻工业有食品、纺织、造纸等几个大类,光一个食品工业下头又有烟、酒、糖、茶和粮食加工等等若干个分支,到底要从哪一个行业改起,这也是个大问题。   经过省委多次会议,最终决定从纺织行业开始。   “我们打算在书城和阳城之间建造一个大型纺织厂,现在需要几名有一定工作经验、有能力、有闯劲的年轻领导,做得好这将成为以后纺织行业的领军式人物,甚至是咱们石兰省改革的急先锋。”   光听着,安然就热血沸腾,自从穿越回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热烈、刺激的感觉了。每天坐办公室,看报纸收发文签字写总结,她是闭着眼睛都能干,是安稳,可不是她安然女士最满意的状态,既然重生一回,她就想干出点什么来,让她的猫猫以后回想起来,能挺着胸脯跟人说:这是我安文野的妈妈!全世界最棒的妈妈!   而且,安然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她本来就不是甘居人下的,她就是喜欢指手画脚,号令他人,她并不觉着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心思,现在有这么个机会摆在眼前,你就说吧,她会不争取?   不可能!   高美兰被她眼里的光给惊讶到了,原本只是当半个备选项说的,谁知道前头两份在普通人看来十分完美的工作她眼睛不眨就给避开了,直接冲着这半份没啥把握的事来?   “你想好了吗?省委宣传部和市总工会这两头的话,回了就没机会了。”   安然一咬牙,努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想好了,谢谢组织上的栽培,我还是想试一下。”   高美兰再次提醒:“通知发下去一段时间了,目前看来报名人数不少,需要通过三个阶段的选拔。”   先是笔试,笔试包括公共基础常识和专业知识,就跟后世公务员考试差不多,这在一定程度上能筛掉一批理论基础不扎实的竞聘者。   笔试后按成绩排名进面试,面试是做主题汇报,相当于申请课题或者基金时需要做的开题报告,简单来说就是用自己的设想、计划打动别人。   第三步才是试岗,这是考验实际工作能力的,面试和试岗安然倒是不担心,她担心的是笔试。因为笔试里头有语数外政史地物化生,几乎整个学生生涯学过的科目都会囊括其中,而几门理科,她是想到就头疼不已。   高美兰前年还专门打电话问她怎么不去参加高考,她的理由就是理科太差了。   所以高美兰现在提醒她也是出于好意,毕竟要是这头竞聘砸了,想去另外两个部门也是不可能的,这么大的部门不可能一直虚位以待,拒绝了就没回头路。   安然很坚定地点头,“嗯,想好了。”   高美兰看她实在是铁了心,又好心说了句体己话:“书记是省里定的,这次选的是一个厂长三名副厂长,我看那意思厂长是男同志,三副里会有一个女同志。”   也就是说,在性别这一块上,安然的几率就只有男同志的三分之一……这算是把她当自己人才说的。   “放心吧高书记,不管选不选得上,我都想试试,要是落选了,我就专心致志干别的去。”反正大不了她干回上辈子老本行呗,只要有台缝纫机,那都不是事儿,再大不了就来603呗,继续做工会或者厂办,也能有工资挣。   可安然并未把这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当一个选项,她就是铁了心必须上,必须争取到这个机会的,她只能告诉自己:安然你没有任何退路,你不想老来后悔没为自己,为女儿,为这个国家做点有意义的事的话,你必须上!   谈话记录完毕,谈话人和被谈话人以及记录人分别签字按手印,高书记一行就走了,安然把他们送到厂区外,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出了很多汗。   安然笑自己,这几年心理素质退化了,不行,得把上辈子那种干劲和冲劲拿出来。 第92章 三更合一   于是, 当天下午,宋致远和孩子们就发现,女主人今儿居然没做饭。   “妈妈小野饿死了, 不信你摸摸小野肚肚。”小丫头自动掀起小军装, 证明自己真是饿瘦了。   包文篮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吃的, 找到个午餐肉罐头,撕开, 直接倒砧板上,叨叨叨切几片,自己和妹妹就拿手抓着吃起来。   宋致远这儿看看那里瞅瞅,觑着妻子脸色问:“怎么, 心情不好?”   安然冷哼一声, 双手叉腰, 正式宣布:“从今儿开始我不做饭了,我要看书复习。”   其他三人一愣:“你想通了, 要考大学?”那可是好事, 毕竟这年头能上大学那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张卫东就上个工业大学大红花都戴了好几天呢!   “成啊妈,不愧是我妈, 你说吧,想考哪个学校,咱们帮你参考参考。”   安然给他背上拍了一把, “边儿去, 少来油嘴滑舌,我这次考的竞争比高考大多了。”   前年高考录取率4.8%,去年6.6%,但这场面向全社会的竞聘至少得有两三千人报名吧, 最终只招4人,录取率比高考低得多得多。   她以为躲过了高考的千军万马,谁知道还有更修罗的等着她呢!   不过,安然并不后悔,因为她有自知之明,高考一张卷子定生死,她基本没戏。可这次竞聘不一样,为了最大限度的招揽人才,进面的机会很大,听高书记的意思至少要有100人进面,只要进了面试,接下来两块就是她的强项,她能最大限度的扬长避短……当然,关键是,她要能考得进前一百名。   想想让人头疼的理科,她赶紧摇头强迫自己别想那么多了,“好了,我要看书了,你们出去吧,没重要的事别来烦我。”   其他三人大眼瞪小眼,最终只能去食堂打饭,顺便还得给家里这埋头苦读的老母亲带一份。   小猫猫托腮:感觉我家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幸好没几天,石万磊开车来书城,帮他们把黑花带来了。上次走的时候因为农用车挤不下,黑花只能暂时留在家里陪姥姥,小猫蛋听见黑花熟悉的呜咽声,整个人高兴得都快飞起来了。   快一个月没见到小主人,黑花像个被大人“抛弃”的孩子一样,呜咽着形影不离,小主人上哪儿它跟哪儿,就是上个卫生间它也要趴门口,不让趴它还生气。   ***   安然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既能把学习学好又能把家庭照顾好的人,干脆就跟家庭成员们约法三章:没重要事情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   幸好孩子们都懂事,知道妈妈要是考不上就没工作,以后家里就会很穷,所以都乖巧的不打扰妈妈。   宋致远:“???”我家很穷?   孩子们一副关爱傻子的眼神:油壶倒了都不扶的人,哪里知道家计艰难哟?   就连黑花,也看着男主人,莫名其妙就“呜呜”一声,似乎是在赞同孩子们。   安然没时间管他们的“内战”,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学习,看书,做题!   因为已经知道会考哪些科目,安然就把最近两年所有科目的高考真题找来,先做一遍,开卷做,有不会的就翻书找答案,还是不会就问宋致远,力图做到不仅会做这道题,还要会这类题,顺着试卷梳理知识点。   从一天计划来看,清晨背文科知识,上午下午就做理科,梳理知识点,等把几套试卷梳理清楚,再把借来的高考复习资料使劲看。   她虽然没有学理科的逻辑思维,但她至少记性不差,现在这具身体年纪轻轻,正处于各项机能的高峰期,还是有点优势的。   至于文科复习重点,那也是需要死记硬背的,就每天早上背,晚上温故,每隔三天做一个总结性回顾。   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兄妹俩的军训结束后,为了不麻打扰妈妈,中午依然不回家吃饭,就在学校食堂吃,反正爸爸(姨父)出手阔绰,每天给一块钱的零花呢,他们想吃啥吃不上呢?   周末宋致远一早把闺女送市区找姚老上数学课,下午下班再接回来,对于精力旺盛的小猫猫来说也不算累,毕竟人每天雷打不动能睡一个小时午觉呢。   班里的同学都是比她大四五岁的大孩子,他们玩的她插不上话,而她现在的兴趣点还停留在过家家角色扮演这类,大孩子又不爱跟她玩。所以,每当中午吃完饭,同学们都在操场上疯跑的时候,她就在教室睡觉。   虽然兴趣不在一个点上,但老师和同学还是很照顾她,看她小小一只,整天不是睡觉就是上课学习,从来不去招惹是非,直接就选她当学习委员,每天收发各种作业,很能跟大家打成一片。   交朋友,就不是个事儿。   “安阿姨,姐姐呢?”门口探进来一个黑黝黝的小脑袋,头发短短的只到耳根,软软的贴着头,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   安然正对着对面的青山背书呢,回头乐了:“悠悠,姐姐在学校还没放学呢,你一个人吗?”   “还有丽娟姐姐。”十八岁的姜丽娟亭亭玉立,不说话或者不看她眼睛的话,谁都会觉着这是个青春美丽的大姑娘。   可惜了,这么好的样貌,唇红齿白的,眼神里的空洞和迷茫,刚搬过来好事的邻居们就发现了,因为正常大姑娘的眼神不那样。安然心疼这姑娘,忙叫她们进屋里玩儿,拿出零嘴给她们吃,又去切西瓜。   研究所的孩子就只剩这俩还没上学了,一个是上不了,一个是不想上,小艾和房平西都忙工作,姜海燕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小悠悠自然就成了研究所最自由的孩子,带着丽娟到处溜达。   不过,听说过几天她海城的外公外婆就要过来了,两个老派知识分子,小艾小时候就是在父亲的膝头和戒尺下长大的……到时候有她受的。   安然反正背书也背疲了,就聊起闲话:“你外公外婆就要来了,你高兴不?”   悠悠愁眉苦脸地说:“高兴,也不高兴。”   高兴,那肯定是有更多好东西吃了呗,外公外婆手里握着巨款和各种值钱物件儿,这两年也渐渐出手了几件,悠悠这几年的零嘴和衣服鞋子都是海城寄来的名牌,就连大院里公认最幸福的安文野也没穿过呢。   “那为啥不高兴呢?”安然把撮箕提过去,让她们把西瓜籽吐在撮箕里,省得待会儿两个“蛋”回来打扫卫生又要哀嚎。   “唉。”小姑娘叹口气,“京市的奶奶要跟我外公外婆吵架,让妈妈生弟弟。”   安然了解的“哦”一声,看来房夫人还是不死心啊。   不过换普通当妈的,也不是轻易能释怀的,小艾要是不再生一个,在她老人家眼里老房家就是绝后了。可在李父李母看来,肯定是支持闺女的选择啊,她这么逼着小艾生孩子,两个老体面人也得面红耳赤。   不吵起来才怪。   安然听小丫头嘚吧嘚吧半天,倒是看不出她更偏向哪边,也不好说什么,更不会无聊的问“害不害怕你妈妈给你生个弟弟”“你妈妈生了弟弟就不爱你了”这种缺德话,人家小姑娘可是大院里除了安文野外最幸福的,恶心人也不是这么恶心的。   以前本来一家三口在二分厂大院住得好好的,就因为那些长舌妇经常说长道短,说什么小艾嫁给房场长是祖坟冒青烟了,不赶紧抓住这个金龟婿生个孩子以后怎样怎样的,安然气不过骂过她们一顿,她们只知道房平西家世好,却不知道小艾家更好,要在旧社会,人家产半个海城都能买下来,房平西家那点算啥。   当然话又说回来,房老爷子当年是老革命,对共和国也是付出青春和鲜血的,跟李家只不过是分工不同,两个人的婚姻压根不存在谁高攀谁,人是强强联合。   玩了一会儿,安文野可终于放学到家了,把黑花背上驮着的书包一扔,“妈妈你今天认真学习了吗?”   得到妈妈肯定的答复,这才牵着悠悠的手就往楼下跑,她们最近迷上了跟前头家属院的孩子们玩家家,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晚上宋致远回来,安然把这事跟他说了一下,毕竟也不指望他能解决,只不过是提醒他多关注一下小艾的情绪,这事换哪个女同志都烦。毕竟,婆媳矛盾,那是亘古不变的家庭主要矛盾。   谁知宋致远听完,居然说:“你上辈子……就是你经历过的人生里,小野奶奶跟你相处得怎么样?”毕竟这辈子她们还没正式接触过呢。   安然似笑非笑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嗯。”   好嘞,那安然就好好跟他说说,“你的母亲,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因为我作为你孩子的母亲二十五年,从来没见过她长什么样。”   “怎么可能?”宋致远有点不信。   “不说上辈子那白眼狼假闺女,在孩子几十次病危通知书那几年里,你们宋家人一个也没露过面,至于你的母亲,我估计她是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孙女‘流落民间’吧。”   宋致远脸色有点难看,作为家里的老三,他从小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长大,以致于成年后他也理解不了爱这种东西,可自从当爸爸后,他的心暖过来了,深切体会到孩子就是父母心头肉的感觉。   怎么会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呢?   宋致远现在就是懂了,天底下就是有那样的父母。没心思说别的,递过来一个折子,“京市发的奖金。”   前一秒还苦哈哈的安然,下一秒立马喜上眉梢,打开一看,哟,“一千块呢?”   “嗯。”宋所长这两年对金钱愈发没概念了,因为在京市他一分钱没花。   不是夸张,是真一分钱没花。吃住是公家管,他每天埋头苦干,又不出门,哪怕内裤穿破个洞,袜子底穿没了,也顶多就是换个面接着穿,更没有任何需要花钱维持、联络的感情。所以妻子虽然给了一百块,但他去的时候装旅行包哪个兜里,回来头一天还是装那个兜里,压根就摸也没摸过一把……直到回来那天中午出去给孩子们买东西。   安然愉快的收下存折,明儿就去把钱攒过来,放她折子上,算算,他们现在还有四千块存款,不多不少,加上这笔正好能凑个整数。另外还有从食品工坊退股的两千块,七千块钱还是能干点事情了。   光放存折上,钱它就是个死数,安然寻思着,改天得出去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投资途径。反正最近看书也看累了,就当劳逸结合一下。   安然是个行动派,想到就要行动,第二天正好又是个礼拜天,骑着单车送闺女到姚老家里,让她先学上,自己在城里蹬着两个大轮子,绕了半圈……本来想绕一圈的,但书城比阳城大得多得多,她怀疑自己要真绕了一圈,天黑也到不了家,明儿这腿就别想要了。   所以,捡着东边那一片的“一环路”绕了半圈,这时候的自由市场是真自由啊,丰富程度比之五十年后也不差多少了。她本来是想看看还有没有卖线衣毛衣的,毛线她没时间织,马上过完国庆节就降温了,俩孩子得一人一件。   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崽崽,去年的衣服今年就短了,穿出去腰和肚子露出一截,多不雅观呐。   本来,按照一般家庭惯例,铁蛋淘汰下来的衣服倒是可以传给妹妹的,可安然打心眼里不想闺女将就,那些灰不溜秋黑漆漆的衣服,她的小猫蛋内心又不是真的喜欢,只是想为家里省钱,懂事的将就一下而已。   安然就是想给她买她喜欢的粉嫩的,雪白的,红彤彤的,黄橙橙的漂亮新衣服。   这不是惯,这是爱。   她安然的闺女,穿点新衣服就叫惯坏,那是没见过真正的惯。   安然哼着小曲儿,推着自行车,行走在自由市场中。现在大家都光明正大摆出来,有摊位,有箩筐,不像以前全靠倒爷们搞人肉夹带。当然,现在的公安,也只是在应付上级检查的时候会来突击一下,其他时候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是大势所趋。   安然溜达一圈,照着俩孩子的身形买了两套线衣,可惜没找到卖毛衣的,倒是有卖棉花和条绒的,她买了好几米条绒布,自行车装不下了,棉花只能下次再来。因为她看着有人卖肉的,还买了一个猪头,用绳子拴在车兜上,不能再买别的了。   宋致远的小猫猫昨晚还念叨吃食堂吃够了,想吃猪头肉。可厂区又没有卖熟食的,安然转了一圈也没看见卖熟食的,估计是来晚了,人家都卖光了。   想着,就挂着一堆东西,走到市场尾巴上,那里是一堵红砖墙,墙上开了个小门,安然端起自行车,跨过门槛,就见对面是一个荒废的小院子,残垣断壁,荒草丛生。   院子里,灰尘都积了厚厚一层,虽然位置很好,正对自由市场,可鲜少有人光顾。   倒是旁边另外几户人家门口,摆着小摊儿卖冰粉和酸梅汤,支几张小桌子小板凳,喝的人还能在那儿坐着歇歇脚,倒是生意不错。安然走得口干舌燥,也坐下要了一碗酸梅汤,居然还是冰镇过的,喝进肚里凉丝丝,酸酸甜甜的。   她的小猫猫肯定喜欢。   “大娘这酸梅汤有没有罐子,能卖我一罐吗?”   卖东西的老大娘也是好人,“行嘞,你先等会儿,我上家里找找,不过罐子你得给我钱。”   安然欣然应允,喝完可以用来装盐巴和猪油,也不浪费。“哎哟妹子,你这猪头可真好,圆头圆脑,比那些尖嘴猴腮的肉多。“   安然因为一个生猪头,已经一路引了无数人侧目,只能干笑着附和几句,现在家里算上黑花全是肉食动物,不买肉多的还不行。其实要说口感的话还是尖嘴猴腮的好,脆,肥猪脸上油太厚,卤出来更多的是绵软,而且油花大。   “这么大个猪头,肯定不少钱吧?”另一个卖冰粉摊子的主人咂吧着嘴问。   安然说了价格,借着话头跟她聊起来,“婶子你们中间这家没人住了吗?”   “害,早死绝了,早几年前就没人住了。”   安然好奇的问:“怎么死的,他们家就没族亲了吗?”   “外地人,解放前来书城做生意的,攒钱买了这所宅子,十一二年前吧,一家子被红卫冰抢了,就疯了,有一天晚上忽然就全吊死在房梁上,也是怪瘆人。”   其他歇脚的客人也来了兴致,当鬼故事听呢,“全吊死了?你看见没?”   “看见了,我亲眼见的,一家四口,就吊在房梁上,甩着腿,舌头伸得老长……”   “哎哟瘆人死了,快别说了。”有年轻媳妇胆子小,赶紧三两口喝完冰粉,付了钱就走了。   还有的说难怪晚上从这儿过总是听见鬼哭狼嚎,说不定是他们的冤魂不散呢……越说越瘆人,谁都言之凿凿跟亲眼所见一样。   安然倒是不怎么怕这些,以前做阿飘的时候吊死鬼、饿死鬼、车祸鬼她偶尔也遇见几个,只不过它们是能投胎的,赶着去投胎,也不跟她接触。   “可惜啊,就这么一家子全死绝了,这么所房子名义上被街道办收归公有,说卖了好给他们一家子打几块碑,可到现在也卖不出去……这都十一二年了,人一听说是死过人的凶宅,谁要啊?一家四口至今还没块碑呢。”   一块刻着字的石碑,就是一个人死后的尊严。   这一家子却毫无尊严的沉眠地下,安然心有戚戚,想起上辈子的自己,没有后人竖碑铲土,没有香火供奉,不也是一样可怜吗?况且听邻居们描述,这一家子又不是坏人,老老实实的一家子就是想好好的在异地他乡讨生活而已。   逼死他们的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享受着新时代的美好,老百姓要真怕,这怕的不应该是活着的坏人吗?怎么可能是死了的好人。   这么想着,安然又多看了几眼。   “妹子我看你很感兴趣,要买吗?”找罐子的邻居出来,故意打趣问。   本以为她会像别的年轻小媳妇一样吓白了脸,谁知安然面不改色,“卖多少钱来着?”   “不贵,也就四百块。”   房屋占地面积不小,关键房子其实还勉强能住人,倒塌的只是围墙而已,拾掇一下还真能住人……前提是住的人不害怕的话。   四百块就能买下这么大一所宅子,别说以后这一代开发后可是省城最负盛名的商业街,到处是国际大牌,就单说现在的四百块在大省城买一套房子,也是白菜价啊!   只不过大多数人比较忌讳这点,不然这样的白菜价就是买农村自建房也买不着。安然他们住在那么远的郊区,萧若玲家超规格那半套她都掏出去六百块呢。   安然心动是心动,反正买了也不住,就这么放着呗,以后等拆迁就行……拆迁的时候可没说凶宅和普通房子区别对待。   不过,即使要买她也不会冲动消费,先回去考虑一段时间再说。坐了会儿,安然推上一辆满载而归的自行车,去姚老家接上闺女,慢悠悠往家骑。   小猫蛋一看见猪头就眼睛发亮,“妈妈你超爱我对不对?”不然为啥她说想吃猪头肉妈妈就百忙之中买了大猪头呢!   她现在呀,已经学会从细微的小事上推测本质了。   安然点了点她鼻尖,“小样儿,明知故问。”   “对了,上课累不累?”   “不累,一点儿也不累,好多好多师兄和嫂子给我东西吃。”虽然那些师兄嫂子比爸爸妈妈年纪还大。   小姑娘坐在后座的小板凳上,掰着手指头数,谁给了她虾虾,谁给了她甜汤,谁又给了面包,有时候投喂的东西多到吃不完,她还会专门放小书包里回来给妈妈和哥哥吃。   这不,她踢踢腿,让妈妈停下来,她吃力的从小书包里掏啊掏,嘴里“当当当”叫着,变戏法似的把手背在身后,“妈妈你猜这是什么?”   安然肯定要配合呀,故作惊讶:“哎哟我也不知道,咱们家小野给妈妈变出啥好东西来啦,能吃吗?”   小姑娘噘着嘴:“嗯哼,妈妈你猜猜呗,这个东西是能吃的,黄色的,香喷喷的,剥皮吃的……东西哟。”   安然皱着眉头使劲想,“还是不知道。”   “哎呀妈妈真笨,小野提醒你,名字里第一个字是香哦。”   “哦我知道了,是香瓜茄吗?”   小野感觉自己要被笨妈妈气死了,“不是,只有两个字,妈妈你再好好想想。”   安然恍然大悟:“那一定是香瓜对吗?”   “香橼对吗?”   终于,在闺女快要被她气死之前,安然才施施然说出正确答案,可把小姑娘急得哟……一路上欢声笑语,安然觉着,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此。   一根香蕉,你一口,我一口,都想让对方多吃一点,一口比一口咬得小,到最后就跟吃蚊子肉似的,这种游戏她们真是乐此不疲。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刚到厂区门口,包文篮就甩着大长腿冲上来:“妈你们可回来了,我等你等的花儿都谢了。”   安然看他一张黑脸晒得又红又黑,“怎么了?”   “家里来了俩人,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到底是谁你倒是快说啊。”安然擦了擦额头的汗,“我不想看见的人可多了去了,我哪知道你说的是谁。”   “我妹的奶奶……和姑姑。”   安然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小野的奶奶是谁,那不就是宋致远那两辈子都没露过面,孙女下病危几十次也没去看过一眼,现在小野都七岁半了也没来看过一眼的老娘吗?   上一秒还岁月静好的安然,下一秒就火冒三丈,这老太太来干啥?!她怎么来的?说实在的她第一反应就是——不会是宋致远按王八蛋把他妈招来的吧?   “妈你别生气啊,先听我把话说完,她们是跟着悠悠她外公外婆一起来的。”安然没想到,她前一天还在感慨小艾婆婆难缠,第二天,上天就给她送来了几个“客人”。   安然深吸一口气,主要是心里松口气了,要是宋致远也跟后世那些王八蛋男人一样悄悄咪咪把老娘招来“享福”,她可是会毫不犹豫离婚的!怎么着,孩子小的时候磨人的时候她和母亲带过来了,现在孩子大了能自理了,轮得到你来“照顾”了?可滚他娘的吧!   安文野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自己“奶奶”和“姑姑”来了,还挺新奇的,有点跃跃欲试,想去看看。毕竟,以前妈妈一直说奶奶在海城,不习惯这边气候,还说等她长大了要是想见可以自己去见。   当然,安然也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她对婆婆有看法那是她的事情,可孩子向往自己奶奶,那也是人之常情,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只要她不是想站她和母亲肩头摘胜利果实,见一见又能怎么样呢?   她的闺女,可不是别人几句好听话,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哄得走的。“去吧,要懂礼貌。”   小丫头高高兴兴到楼门口,深吸一口气咚咚咚一口气跑到四楼,那体能真是杠杠的,军训看来还是很有用的。   黑花守在家门口,一双眼睛黑漆漆深不见底,两只耳朵支楞成三角形,四个爪子呈绷紧状态,好像下一秒就能百米冲刺出去撕烂不速之客一样。   小野跑到门口,先停住,喘了口气,安抚的叫了黑花一声,这才红着脸进去,看着客厅沙发上的两个女同志。   老那个戴着副金丝眼镜,不知道是近视还是老花眼,穿着倒是很体面,有点像严奶奶。年轻的则是一头卷发,高跟鞋黄色碎花连衣裙,穿得很好看……只不过,小野觉着这个姑姑一点也不好。   因,为,她居然把脚搭到了茶几上!这可是她和哥哥每天放学回家亲手打扫的!超累的好吗?   就连黑花也知道要珍惜她和哥哥的劳动成果,这个姑姑一点儿也不是好姑姑。   “这孩子是谁?”年轻女人用海城话问。   老太太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打量着安文野,先是穿着和鞋子,见是普通小绿军装,鞋子也是很普通的旅游鞋,眼神的热烈就没了。李家还说老三在书城当什么研究所所长,看来也不过耳耳,她们海城人可是见过大世面的。   当然,不可否认,孩子的脸生得挺好,于是又用海城话说:“估计就是你三哥的孩子。”   “果真是乡下地方,穿得土不说,一点礼貌也不懂。”女人翘起兰花指,又用海城话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她们以为小野听不懂。   可安文野从小就有语言天赋,跟着爸爸学过海城话的,她现在可是熟练掌握普通话、阳城话、书城话和海城话四门语言的小天才,顿时一听就不开心了,“哼”一声扭头就走,她要去告诉妈妈,她们说妈妈坏话。   “小孩你站住!”   “哎呀你要说普通话,乡巴佬听不懂的啦。”   安然没想到,第一次上自己家门的宋家老太太,居然说小野是乡巴佬!这事她不能忍!说谁不好偏说她的心肝肉,轮得到她们在这儿放屁呢?   遂尖着嗓子高声道:“哎哟,这家里是进贼了吗?这年头的贼也解放思想了吗,来人家里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哪来的脸骂人孩子?”   她说的是普通话,就是故意要让她们听懂。   “你骂谁是贼呢你?”小野的坏姑姑站起来,她刚一动,黑花就从嗓子里“呜”一声,离弦的箭一般冲过去,露出白色的獠牙。   女人吓得一声尖叫躲老太太身后,瑟瑟发抖。   “谁接嘴谁就是贼呗,趁着我这主人不在家摸进我家里来,不是贼是什么?”   “你!”宋清远指着安然,想吵几句,又怕吵不过。不,她刚伸出手指,那黑脸獠牙的恶狗就又想窜过来,吓得她赶紧把手收回来,藏在身后。   老天爷喂,这是只什么畜生。   无论哪个年代都是横的怕凶的,凶的怕恶的,三哥这乡下老婆一回来就敢呛她们,说明不是省油灯,压根就是个人仗狗势的泼妇。   她一个堂堂正正的海城人,跟乡下泼妇有啥好吵的呢?吵赢了也不光彩,吵输了更没脸。   送老太太拉住她的手,温和的看向安然:“原来你就是致远的媳妇儿吗?忘了介绍,我是致远的妈妈,这是致远的妹妹,咱们是一家人,闹误会了。”   话倒是挺会说的,可安然不吃她这一套,刚才就是她骂的“乡巴佬”,冷声道:“我家是乡巴佬,可没你们这么洋气的亲戚,恕我不欢迎你们。”   老太太不说话,宋清远忍不住了,“这是我三哥的家,轮得着你欢迎我们?我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安然真被这个“小姑子”气笑了,“那你有本事把他叫回来问问,这家到底是谁的家,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真是反了天了,别人她管不了,自个儿男人她还管不了?他但凡敢说一句“这家是宋致远的”,她立马打爆他狗头,净身出户。   “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叫宋清远吧?你当年跟我丈夫借的钱还没还吧?”   宋清远脸一红,借钱结婚,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她实在是穷啊,家里哥哥多,一个分点一个分点,到她的时候已经一穷二白,其他哥哥那儿她是甭想借到一分钱,只有三哥,虽然冷面冷心,但讲道理,还顾念同胞之情。   “也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既然你来了,那就把欠的钱还了吧。”安然伸出一只白净的小手,伸到宋清远眼前。   那手虽然没碰到她,可她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打了一记耳光,羞耻比疼痛更诛心。   “老三回来得正好,妈和清远来看你们了。”老太太忽然脸色一软,看向门口,宋致远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又听见多少。   老太太脸上露出温柔的,很得体的,又有点藏得很好的委屈,满含深情的看向自己儿子,“你媳妇儿她年纪小,说的是气话,你别跟她当真,我们不常住,来看看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安然心里恨不得给她竖大拇指,要不是刚才亲耳听见她怎么骂小野的,安然都要信了,这就是一位深深爱着自己儿子,生怕儿子儿媳闹矛盾的,识大体的好母亲啊!   老太太这副眼镜不是白带的,就这么温柔的,慈祥的看着你,哪个当儿子的能不心软呢?说不定转头冲老婆就发火了,咱们妈第一次来看咱们,你摆着副臭脸要债是几个意思?是不是不想我妈来?不想来你直说。   安然的小电影在脑袋里放了好一会儿,然而,宋致远压根就没有展现预料中的母子相见两眼泪汪汪,更没有接他老娘的话,只是皱着眉头,像平时教训俩孩子一样十分不爽地说:“你们打扰小安同志看书了。”   老太太:“???”   宋清远:“???”   就连安然,也张了张嘴,没忍住翘起嘴角,死样儿。   “你今天还没看书吧,赶紧进卧室好好复习。”宋致远几乎是把妻子推进卧室,又轻轻把门一关,这才冷着脸看向母亲:“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显然,对她们的突然造访,他有点不开心。   “不是,哥,我们就不能来吗?你可是我亲哥啊三哥。”宋清远有点委屈地说,这三哥咋还跟以前一样啊,又臭又硬。   宋致远这种线性思维的人,他最不喜欢的谈话方式就是答非所问,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不答反问的他也就能忍受安然同志罢了,唯一一个。“有事说事,你们来干什么。”   宋老太太张了张嘴,她的三儿还是那个三儿,貌似结婚后有点变化,可实际本质上还是那个冷情冷性的宋致远,于是也不啰嗦,看向闺女,示意她说。   “三哥,最近这两年你都没回海城看看妈,妈身体不好,我让她去看,她舍不得花钱,说是几个哥哥都困难,普通工人不像三哥,有津贴还有奖金,两口子双职工……”   得吧,宋致远就是再迟钝也听出来了,原来是这两年他在京市出差,忘记给母亲送钱了。他颔首,想了想,“这确实是我的疏忽。”   母女俩一喜,其实她们一路上都挺担心,就怕宋致远翻脸不认这笔养老钱,毕竟当初是他自愿给的,也不是说兄弟几个坐一桌商量出来的份子钱,他给不给其实全看心情,如果不给她们也没办法。   果然,宋致远很认真的说:“好,那就给你们吧。”   小猫蛋在门口,急得直跺猫脚,爸爸要把钱给坏姑姑,奶奶坏不坏是长辈她不敢说,但姑姑是坏姑姑。   “每年八十,两年该给一百六,那你们退我六百,多的四十就当给你们来回的车票。”   “什么?!”   “三儿你什么意思,怎么还变成我们倒欠你钱了?”宋老太太的金丝眼镜都快掉地上了。   宋致远一副很莫名其妙的样子看他母亲:“那年的八百你不是说借给宋清远作嫁妆吗?”扣掉一百六还剩六百四,再除掉车费,他没算错。   宋家老太太腿一软,“哎哟”叫着,宋清远赶紧搀住她,“妈我们出去透透气。”居然就溜了。   这个无情冷漠讨人厌的宋老三哟! 第93章 三更合一   猫脚脚剁了两下, 就乐颠颠站走廊上看热闹去咯。因为啊,她看见雄赳赳气昂昂来要钱的奶奶和坏姑姑就这么灰溜溜出了宿舍,站大门口说了会儿话, 气哼哼走了。   宋致远推开卧室门, 见妻子一本正经坐窗前看书, 走了两圈,试探着问:“你就不好奇我怎么处理的的吗?”   安然回头, 给了个很安心的笑容:“我相信你能处理好,不会让我和闺女再吃亏。”“再”字咬得可真不轻。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好吧,看来对今天的处理结果她很满意。   他以为安然是真信任他, 可安然呢?人前半分钟猫在卧室门后支棱耳朵的人, 她那是真放心?只不过这个结果她也很意外, 很爽而已啦。   他每说一句话,她心就提到嗓子眼, 尤其说要给她们钱的时候, 跟剜她肉一样疼。   这傻子, 对付起他老娘和亲妹子来,可真是毫不留情啊。   反正他好好做人事, 她就好好跟他过日子,他不干人事,她又不是没钱, 出去重新买个大房子带孩子过日子不香吗?   宋致远又转了两圈, 安然眼角余光看着,知道这爹是像闺女,想要夸奖呢,可她偏不, 维护妻子和女儿,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母亲辱骂她们,这不是他身为一个男人的本分吗?   做好分内之事,有什么值得夸奖的。   “要不你先做饭吧,待会儿我给你补课。”厨房那大猪头他是看见了,可他不会烧啊。   安然想了想,把书放下,“成,那你给我讲讲你们家的事儿。”作为交换,她不想再被蒙在鼓里了,万一老太太和宋清远反悔,又转回来怎么办?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宋致远略微犹豫一下,还是说了。   于是,安然一面劈猪头,烧猪头,卤猪头,一面听了一场宋所长的身世由来,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忆苦大会。   宋父宋母在旧社会有体面工作,父亲经营一家推拿按摩会馆,其实也就是跟澡堂子差不多,服务的是街坊大众,挣点辛苦钱,还能请得起几名工人。宋母在海城女校当老师,工作体面,收入也不低。   宋家一共五个儿子一个闺女,老大老二赶上旧社会最后几年,被送到港城留学,娶的也是那边的妻子,没有再回来。老四老五因为出生晚,但也赶上新社会的好日子,没过过苦日子,宋清远老闺女那更不用说,直到现在依然是宋家的老宝贝老疙瘩。   跟安然原先猜测的差不多,唯独宋致远,作为爹不疼娘不错爱的老三,既没有得到父母的关爱,还承受了太多不该他那个年纪承受的艰辛。   他虽然没说,但安然根据老四和他的年龄差推断,他应该是从来没喝过一口母乳,所以小时候才会经常三天两头生病。   不仅是先天不足,他后天也很坎坷。不像大哥二哥能去港城,也不像老四老五嘴巴甜,宋老三小小年纪就跟工人干一样的活计,吃一样的饭,所以练就了一手推拿手艺。   父亲忙着挣钱,母亲要交际要搞教育,直到他的念书天赋完全展露之前,他基本是家里的空气。   后来父母发现他很能念书,倒是多了一点关注,但终究比不上老四老五,再后来嘛,解放了,老四老五上学了,母亲继续在区里中学当教师,父亲分配在澡堂里成为一名搓澡工,二人微薄的薪水无法养活这么多孩子,就开始逼他退学回家,好把上学机会让给老四老五。   当然,没成功,他的聪明才智被当时还是一名中学教员的导师看中,直接给接到了家里,供他吃穿和教育,一供就是很多年。   这么多年里,老四老五成功的成为新社会最受欢迎的工人,宋清远成为一名护士,老大老二因为一个去了R本,一个去了瑞士,幸好当年要去港城之前,宋父宋母就非常有预见性的把他们“过继”给了娘家非常远房的堂哥堂嫂,这几年也没因为这层“海外关系”对宋家人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安然忽然就有点理解当时宋致远第一次看见小野时,那失败的“父女相认”场面了。从小没真正感受过父母之爱的人,非常理智的人,面对突如其来多出来的“孩子”,他能表现成那样,已经算很正常了。   或许,自己重生一次,也是上天想让他感受一下天伦之乐吧。   因为爸爸“表现”好,吃饭的时候小野专门给爸爸夹了好几块肉,“爸爸多吃点儿,补脑。”   宋致远一愣,“可是,这是猪脑。”   “妈妈说一样的,都能补。”小丫头倒不是故意怼人,因为她吃得比谁都香呢!那金黄的猪头肉肥瘦相间,肥的还有点脆,一点儿也不腻,瘦的比一般猪身上其他地方的肉还要香点,一口气能吃小半碗。   吃完饭宋致远觉着不对劲,忙拿出卷尺给闺女量了量,“咦,又长高了。”   小野忙踮着脚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多高多高?有小斐弟弟高了吗?”   宋致远自回来还没见过严斐,“不知道,但你快有一米四一了。”   安然也很惊诧,她没记错的话,包文篮七岁的时候可没这么高,还是男孩子呢。“我看看,咱们家小野以后怕是能打篮球。”   “不,我不打篮球,我要造飞机,跟爸爸一样!”小姑娘双手叉腰,得意的说。   安然虽然心里不赞成,觉着太累了,但面上并不反对,因为她知道,孩子的理想是可以几天一变的,半年前还想当大厨的包文篮现在又想当兵了,说是来给他们军训的教官太威风了。   宋致远倒是来了兴致,又追着问东问西,无非就是在姚老那儿学得怎么样,能听懂吗,累吗,是她喜欢的内容吗,搞得比当妈的还紧张。   “你可别小瞧你闺女,人情商比你高多了,在师门里那叫一个如鱼得水,我今儿送去的时候,姚老还夸她呢,现在教她空间几何和珠心算,听说又要推举她去参加比赛呢。”   说实在的,安然压根不怎么懂,她的空间几何仅限于初中学的长方体正方体从哪个角度看去是啥样这种入门级别,而且就算是能做出来也要在草稿纸上画几次才行,跟闺女比那真是差远了。现在复习的内容就有这一块知识,宋致远给她说了好几遍怎么在脑海里成像,她就是不会,都快把宋致远气死了。   大概,没见过空间几何感这么差的人吧。   安然手里拿着书,看着被自己支使得团团转的父女俩,很有成就感,可惜十一月三号就要考试了,不然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久一点。   “妈妈妈妈,你知道我哥去哪儿吗?”小野穿着小围裙,看着哥哥潇洒的一去不复还的身影问。   包文篮每天吃完饭主动抢着洗碗打扫卫生,这几件事干完安然就基本找不着他了,也不知道忙啥。   “学艺。”宋致远老神在在说。   “跟谁学?学啥?”   原来,包文篮自从说以后要当解放军,而且是开飞机的解放军后,就天天有意识的锻炼身体,虽然文化成绩只算中上游,但体力好,热心肠,刚入学结束军训就被推举为班级体育委员,有时候宋致远开车送他们上学,他都不愿坐车,要自个儿走路。   当然,他可不只是简单的步行,还竞走,急行军的速度,每天两趟雷打不动的锻炼不算,早上还会特意早起去后山打沙袋,踢树枝。   你说这小伙子整天不跟厂里其他孩子玩儿,就默默地在后山“练武功”,谁知道呢?   就连安然这当妈的都没发现,反倒是厂长黄文发现了!   因为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每天早晚都上后山打拳,这一打就是几十年。包文篮是他在后山看见的第一个这么有恒心有毅力的孩子,以前也见过几个厂子弟,但都是一开始兴致勃勃到后头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气不过骂一顿,人干脆就不来了。   包文篮这孩子,他以前经过的时候会客客气气叫“爷爷”,老头子基本是目不斜视,心道小宋家这孩子也不怎么样嘛,不像他。后来发现他每天来得都比自己早,他亲眼见着他从磕磕碰碰一跤又一跤到跳起来轻轻松松就能踢到比自己高的树枝,发现这小伙子怕是可塑之才。   因为他腿长,骨骼好。   于是,一个有心教,一个用心学,俩人就成了这603后山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安然听着也高兴,为他能找着自己喜欢的事,并且为之坚持。   说着,小野就来了兴致,硬要去后山看哥哥练武,跑隔壁找小悠悠、小石榴和丽娟,一群女孩子笑着闹着就往后山跑。虽然天已经半黑了,但603可是军工厂,各个进出厂区的路口都有解放军把守,普通毛贼混不进山里来,安然还是放心让她们去的。   萧若玲过来,八卦兮兮问:“听说你婆婆和小姑子来了?”   “嗯,来了,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反正吃晚饭的时候没来,天快黑了也没来。   “那你就不关心一下,她们食宿怎么办?”   安然翻个白眼,“我干嘛要关心,她跟我无恩无义,该关心的是她儿子。”别以为她没看见宋致远悄悄摸出门了,他要孝顺那是他的事,反正别霍霍她和小野就行。   这个原则安然一直强调,宋致远也清楚。   萧若玲直勾勾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的不在意不是装出来的,是真一点不关心,忽然就叹口气,“幸好我没儿子。”   “我儿子要娶个你这样的泼妇,那我不累死也要气死。”   安然白她一眼,反正她就是这么个人,虚情假意她懒得做,因为那样一个老太太就不值得她虚情假意浪费时间。   “对了,差点忘记说正事儿,她们前脚刚出门,后脚就去厂里找领导告状,说宋师兄不赡养老人,不友爱弟妹,在赵广德家哭了两个小时呢。”   不过,看没人来找宋致远谈话,应该是无效告状,先不说赵广德怎么样,就是他想管这事也管不了,研究所虽然设在603,可人家是省管单位,跟603是平级单位,宋致远和赵广德黄文也是同样级别的干部,谁也管不了谁。老太太这一招玩得倒是可以,可惜的是她不清楚儿子现在已经是个正处级干部了。   萧若玲最近任务轻松,很闲,一闲嘴巴就招人恨,见她还在看前几天的化学卷子,“都跟你说了,不会考这套卷子上的,你多看看那本《轻工业与化学科学》应该能考满分。”   安然看着那厚厚的足有七八厘米厚的大部头,整个人都不好了,那本书国内没有,还是萧若玲请同学帮忙从港城带来的,港台译本,安然看着繁体字和那些复杂的分子式,两眼一抹黑。   萧若玲见她真“不听劝”,又扭着腰下楼消食去了,“你等着吧,考不上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安然知道她就是故意来秀优越感的,也冷哼一声,咬牙决定,这次的前一百名她还真进定了!   晚上,直到熄灯睡觉宋致远也没回来,安然看看孩子,兄妹俩睡得喷香,只给客厅留了个灯,心道宋致远还真不是有意怼他妈的,他就是说话气死人罢了。   倒是第二天早上包文篮先起,天还黑着呢,他大声嚷嚷:“妈你们昨晚谁忘关灯了?”   安然就知道,宋致远一夜未归。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天快黑的时候,他才风尘仆仆到家,“怎么着,干啥去了?”   “送她们回家。”原来,他昨晚没回来就是连夜劝那母女俩劝的,他只有一个要求,哪儿来回哪儿去,老四老五都等着孝顺她呢,来这里干啥?还说剩下那六百她们要是不想还就算了,他就当是抵扣七年养老钱,接下来七年他不会再给一分钱了。   本来,宋致远只是脸色难看,但心没那么硬,只不过是好声好气劝她们而已,谁知道劝着劝着,宋清远居然说起猫猫的不是,说他把孩子放这种乡下地方养成一个野丫头,一点礼貌也不懂,还叫什么文野,干脆叫招娣算了,赶紧给招个弟弟来。   宋致远的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她却还不知死活,继续说孩子跟那个女人姓是辱没宋家门风,老宋家世世代代没有出去上门的儿子,哪怕穷死饿死也不会让自家孩子跟外人姓,说到这儿宋致远直接打断她:“那是你们。”   他当年为了给老四老五让位,没书读的时候,可没人替他说句话,要不是遇到导师,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她们凭什么说这种话。“我的猫猫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你们要是好好的走,七年以后该给养老钱我会给,但要是还想说我孩子不好,以后的几十年我一分不会给。”   说实在的,父母除了让他出生,真的没为他付出过什么。奶粉是佣人喂的,衣服是穿大哥二哥的,第一句话是佣人教的,书是捡别人用过的旧书,哪怕是结婚,他给他们去过信,希望他们能亲自来一趟石兰省,或者过年让他带着新婚妻子回去……他们都没有回复他。   当初以为是他们没收到信,他又跑公社打电话,他们只是推说没时间,更别说别的妇女同志或多或少都收到点彩礼,他们家可是一分彩礼没给妻子,就像妻子说的,想让她孝顺他们,门儿都没有。   后来回来接妻子那一次,他回到海城第一时间就跟父母说他当父亲了,有了一个很像妻子的女儿,还把火车上的画像拿给他们看,说这就是他的孩子……然而,他们很冷漠。   宋致远的心,就是这么一次又一次,没了温度。但他是个内敛的人,哪怕妻子对老太太恨得牙痒痒,他这么多年也从未说过一句父母的不是,直到今天……他发现,他真的或许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   反正,安然发现,自宋家人来了这么一趟后,宋致远话多了不少,每天回来都尽量陪他的猫猫说说话,写写作业,或者有时候父女俩都很忙,没时间说话,他就拿本书,坐在闺女旁边,陪她写作业。   不过,小猫蛋是个能一心三用的孩子,她能一只手写作业,一只手在桌上胡乱画画,嘴巴里还能嘚吧嘚吧学校里发生的事儿,无非就是哪个同学成绩进步了,老师夸奖。哪个同学上课被人捉弄了,哪个同学上体育课跑太快鞋子掉了,以及她同桌是谁,前后左右坐着谁,甚至各个老师的情况,班委的名字……   反正,无论她说啥,爸爸都是“嗯嗯”有声。   ***   对于学渣来说,最容易出现的问题是,看着一张试卷不是啥也不认识,而是啥都有点印象,又都记不清到底该选啥,安然的几门理科就是这种感觉,文科倒是自我感觉不错,每一科的平均分应该在九十分以上,毕竟当年的学霸也不是吹的。   考试结束,走出考场,一家子都极其默契的,一句也不问跟考试有关的事,她偶尔想要提一句,大家都搪塞“等成绩就是”,怕的就是她心情不好,家里就没好吃的。   终于,在全家人战战兢兢的等待中,十一月的最后一天笔试成绩出来了——安然以极其明显的文科优势力挽狂澜,抢救了理科成绩,总分排进了第90名,不算特别差,但也跟“好”不沾边。   “进面试了,不愧是我妈。”包文篮骑着自行车去看成绩回来,绘声绘色说着现场的热闹和隆重,谁也没想到这场小小的考试居然有八百多人参加,很多都是在职工人、干部、军人和学生,都是有一定文化基础的。   这场足以改变一个时代命运的考试,来得是如此之突然。如果不是太突然,知道消息的人有限的话,说不定真像安然一开始预料的得两三千人报名呢。   “通告上还说了,元旦节后面试,时间是……”包文篮翻出自己带出去的小本子,为了避免错过重要信息,他把通告誊抄了一份,“妈你自己看。”   面试时间是元旦节后第二天,到时候去现场抽签确定面试顺序,而每一个人的限定时间是十分钟。一百人进面,真正能去试岗的有十二人,概率其实挺低,毕竟能进面的都是文化基础不错的,包文篮替他妈手心冒汗。“妈你还能行不?要不行咱们就随便上个班吧,我马上初中毕业就能去当兵了,到时候津贴全给你,我跟姨父一起养你和妹。”   安然对面试本来不紧张,这一下是彻底笑了,给他肩膀上拍了两把,“边儿去,谁允许你只上初中就去当兵的?”还十七岁都没满呢。   “黄爷爷啊,他说我要想去的话他有办法。”   “不行,你要好好考个高中,然后参加高考,考军校。”   “可我文化课不行。”他苦恼的挠了挠头。   “那就补呗,你理科不错,就好好补补文科。”怕他知难而退,安然眸光一动,“我想起来了,昨晚给你贺阿姨打电话,她说他们家星月的目标已经定了,就要考阳一中,以后还要考军校,但你吧,估计考不上她的学校,这可……”   “妈妈我该咋补文科呢?”包文篮二话不说就去翻箱倒柜找他这几年的语文课本。   安然简直哭笑不得,那啥友谊的力量这么强大的吗?“哎呀你那些课本没用,文科主要是对文字和语言的熟练与领悟,光吃透课本只是照本宣科,不行不行。”   “等着吧,明儿给你买几本书回来,提升一下你的文科素养。”   包文篮脸一苦,看大部头吗?那还不如杀了他!   第二天,安然又骑着自行车出门了,不过不是去市里,而是往西边走,骑了半个小时,终于看见一片宽阔的黄土地,足足有一万多平方米,四周的树木已经被砍伐一空,路面整平,周边还专门压出一条能容两辆大货车同时同行的大路,能直接连接到国道上,一头是阳城市,一头是书城。   这,就是要作为改革试点纺织厂的厂址了。   安然骑着车,也顾不上大太阳,慢悠悠的绕着场地转了一圈,拿着小本子把各个方位有什么特点,方向、阳光如何,周边有无建筑物,视野所及之内有些什么记录得一清二楚,怕有遗漏的地方,又绕了一圈。   走走记记,四个小时她居然绕了三圈,晒得脸都快冒油了,这才顺着新压出来的土路往市区去,上新华书店买书。   ***   包文篮抱着一摞小说惊呆了,“妈你给我买《艳阳天》?还有《西沙儿女》?不是,居然还有《红楼梦》和《三国演义》?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幸福它来得太突然了!   这个时候,最受年轻人欢迎的“三红一创,山青保林”大多还没成型,所以在学生群体中,最受欢迎的还是妈妈买这几套,看书店销量就知道,因为有些还写到了爱情,私底下被人称为“黄色小说”的玩意儿,他妈居然就大咧咧买回来了?   这是他十三岁半的包文篮,不花钱就能看到的吗?   安然才不会说,本来想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结果没找到,又看中一本人民文艺出版社刚出版的中文译版《在人间》,她忽然想起高尔基不是有三部曲吗,另外两部不知道有没有,干脆全买齐算了,结果忙着找书,等她回来的时候发现,被人买走了。   真是遗憾啊,所幸书店里卖得比较好的《艳阳天》和《西沙儿女》她也没看过,买来刚好母子俩一起换着看。   以后再留给小野看,花一份钱买三个人的快乐,多划算呐!   包文篮抱着书,幸福得嗷嗷叫,“妈妈你太棒了,太懂你儿子了!”   安然白他一眼,伸手揪住后脖子的衣服,“等等,别忙着跑,我话还没说完呢。”   “要说啥你说吧,我听着呢。”他已经用嘴叼起头上那本《红楼梦》,这就准备躲房间里去了。他都听同学说了,贾宝玉梦游幻境初试云雨情可刺激呐。   “要看可以,但必须是每天作业写完之后,绝对不能耽误正经课程,也不能带去学校里偷偷上课看,能做到吗?”   “能。”反正他写作业可快可慢,速度是能自己控制的,大不了就快一点咯?   “还有,每天看完以后需要写一篇总结,观后感,或者摘抄一点好词好句,不拘泥于形式,只要你想写就写,哪怕只是几个字的注音和释义,也没字数要求,能做到吗?”   包文篮一听格式和字数都没要求,那肯定妥妥的,没问题啊!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书吗?“好嘞妈你等着,今晚我就给你交一篇心得。”   小野眼巴巴看着,“妈妈我有书看吗?”   安然这才想起来,只顾着给儿子买,忘记闺女了,“有,但妈妈忙着忘记了,下个礼拜休息天,妈妈送你去上课,上完咱们一起挑怎么样?”   小姑娘噘着的嘴巴这才翘起来。   不过,安然这一趟也并非收获满满,还是有遗憾的:“宋致远你说这看中的东西是不是得立马第一时间下手啊?”   宋致远刚洗澡出来,不明所以,以为她是说妇女同志的东西,“哦,想买就买。”   不必要再像以前一样节衣缩食委屈自己了,同在一起共事,他发现小艾和小萧结婚后变化都挺大,变得爱打扮了,就连萧若玲石万磊来看她们那天她都会化个妆。   可他的妻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扮过了,很多年前买的那只口红都过期了还舍不得扔,时不时得拿出来涂一点点。   明明他妻子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女同志,不该如此浪费青春年华。   “哎呀你想啥呢,我说的是上次在市区自由市场后门看见一栋房子,还挺不错的,虽然是凶宅但价格便宜,你猜多少钱?才四百块!四百块买栋大房子啊!我当时就犹豫了一下,想着过段时间再看看,结果今儿去人就卖掉了,搞不好我损失好几个亿了都……”那可是后世书城最繁华的地段,商圈啊!   真是悔恨得肠子都青了。安然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跟她一样“慧眼识珠”,她当时倒是问了一下邻居大妈们,她们也只说是个年轻小媳妇,具体叫啥名也不知道,当然安然也不会这么细致的打听,毕竟卖了就是卖了,无论是谁买走的,肯定都是有用处的,不可能再转手卖给她。   安然郁闷的是,过了这茬,要想再遇到个合适的投资,可就难了。因为这个年代卖房子的不多,谁家都只有那么一套,卖了就没地方住了,当年安雅能在阳城市悄无声息买下那么多套房子,安然还是佩服她的。   不过,话说回来,好几年没听过安雅的消息了,也不知道在里头表现怎么样,大华倒是听银花说过,表现很好,满五年就要给他减刑了,半年一年的减,说不定这辈子能有机会出来呢?   这几年牢狱生活也改变了他,让他终于知道父母的不容易,给他送钱他都不要了,每次都说里头能吃饱,大家都喜欢带他干活。   毕竟,这么年轻的投机倒把犯,狱友们估计都想跟他取取经呢。里头也有报纸和广播,能知道改革开放的消息,农民都包产到户了不是?大锅饭说吃不上就吃不上,以后的社会变化谁能说得准呢?   “你想什么?”宋致远有点好奇地问,“刚才我问你,准备好面试的报告方向了吗?”   安然摇头,“今天刚去看过厂址,我要捋一捋。”   ***   有了笔记,接下来几天安然又往外跑,把书城市大大小小所有的纺织厂转了个遍,当然是带着603厂的介绍信,也不需要写明去干啥,只要写着“恳请贵单位予以接待、配合”就行,她拿着“令箭”,自然有人出来接待。   于是,她还真把每个厂的生产情况摸了个大概,当然涉及核心技术和生产数据的肯定不会说,但全市纺织行业发展的全况她是有了了解的。   目前书城市一共五个国营纺织厂,分别是书城第一纺织厂、第二纺织厂、益民纺织厂、东方红纺织厂、红星纺织厂。   规模最大的不是排名最靠前的一纺,而是东方红纺织厂;规模最小的是益民纺织厂,其实它是益民食品厂下头的一个分厂而已。   而最受老百姓欢迎的则是红星纺织厂。这厂子说起来跟安然这个曾经的红星县人也有点关系,因为这曾经是红星县政府在书城市的一个办事处,最开始是卖一点红星县特产,譬如药材土产品啊,棉花啊,棉衣棉裤棉鞋之类的。   红星县的棉花那是全省有名的好,又白又蓬而软,无论做成啥在同类产品里都是非常有竞争力的。   正巧驻这边办事处的主任就突发奇想,既然红星县的棉花类产品在省城受欢迎,而两地之间又有点距离,老百姓要去一趟也不容易,光班车票也不便宜啊,为啥不干脆就在这边建一个棉织厂呢?现成的只要把红星县纺织厂分一半过来,成立一个分厂不就行了?再加上红星县产的棉花都优先供应本县企业,成本就要比别的厂低一些,定价自然也低一点,对于消费者来说这不就是优势了吗?   所以,这个小厂子虽然小,虽然是地州小县城来的,但很受欢迎,只是碍于生产规模上不去,产量跟不上,所以销量也不突出。   当然,至于销量这种保密问题,任何一个厂也不会跟她说,她是找胡文静了解的。胡文静在百货门市部,她哥哥又在商业局,想要打听一点也不是难事,只要不是拿去做违法犯罪的事儿,这也不犯法。   有了这么多数据的支撑,安然依然觉着不够,她必须再了解多一点,就是每个厂的竞争优势,毕竟这些以后都是她工作单位的竞争对手,知己知彼嘛。   一纺主要是棉布和棉纱布的精炼、漂白,比较传统,跟阳三棉差不多,无功无过,是现在很多大型国企的样子。   二纺主要是配合一纺,做一纺产品的进一步深加工、精加工,譬如轧光、起绒、染色和印花,尤其是条绒和碎花,是这个年代非常受欢迎的产品,就连安然自己家也买了不少。   东方红,业务种类非常之多,效益好,厂子规模大,像棉布、涤纶、锦纶、腈纶这几种偏化工纤维类的布料都是他们的主产品,当然,更有一种家喻户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产品就是——的确良!所以要说挣钱,这才是书城市纺织界的扛把子,光厂房规模就有三万多平,工人两千多人,这还只是厂房规模,而不是占地面积,正在筹备中的新厂拢共所有用地加起来还没人厂房的三分之一,这就是差距。   红星自不必说,优势很明显。   而益民嘛,产品种类更加单一了,主攻棉线和混纺线,而且规模不大,就只是刚刚够维持本地妇女同志针线用量的程度。   安然光笔记就做了足足两本,更何况还有各种优劣分析,产能估计,生产规模、厂址从空间、时间、环境、民众喜爱度、价格等各个维度的对比,又做了两天。   孩子们每天回来看妈妈这么认真,连带着自己也更认真。等安然理出成稿思路的时候,十二月已到下旬,正是整个书城最冷的时候。 第94章 三更合一   1980年1月3号, 星期四,天气阴。   经过一个月的准备,安然终于等到面试的机会, 一大早天还没亮她就激动得自个儿醒来了, 昨晚一直激动到一点多才睡着, 现在又早早的醒来,虽然睡眠时间不足五个小时, 可她精神特别亢奋。   作为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人,宋致远眠浅,再被妻子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居然难得的开了个玩笑:“我的妻子, 需要你的丈夫吗?”   安然踹他一脚, “滚!”   两个人笑嘻嘻的起床, 洗漱好分工协作,一个叫孩子起床, 一个做早饭。   自从附近村子里有人养奶牛后, 安然就养成订牛奶的习惯, 每天订五斤,四个人正好够喝。   五斤的量其实挺吓人的, 一般人喝一杯就够了,可小野喜欢这种奶兮兮的东西,自从听说喝牛奶补钙能促进身高发育后, 她巴不得把牛奶当水喝, 拦都拦不住。   一天至少两顿,早餐一大杯,晚上睡前半大杯,有时中午回来也要来一杯, 安然不多买点还供不上呢。   因为她买得多了,天冷也懒得跑,村民就直接送货上门,正巧被萧若玲李小艾看见,也都说要买,她们条件好,不仅孩子喝,大人也能喝。   再加前院的彭晓丽和兰花嫂家,约上另外几个条件好的有孩子的,都买。   反正一斤也就两角钱,还没孩子们的汽水贵呢!   汽水喝了不长个,但牛奶就不一样啊,哪个当妈的不想把钱花在刀刃上呢?   有了牛奶,早餐就更简单了,煮几个草鸡蛋,或者鸭蛋鹅蛋,红薯放烤箱里一会儿,热一下牛奶,宋致远做得轻车驾熟。   安然叫起俩孩子,穿衣服找鞋子袜子,找书包,漱牙洗脸,好一个兵荒马乱。刚收拾好家里就飘出一股香甜的红薯味儿。   吃好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   把孩子送到学校,宋致远去了所里,安然把吉普车开回来,这才有时间洗头洗澡换衣服。虽然宋致远说不用她送,但她一个人在家里睡又睡不着,还不如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脑子清醒,稿子忽然就自个儿能在脑海里动起来一般。   对于稿子,安然是一个礼拜前彻底完稿,用这一个礼拜背的。限时十分钟的稿子,其实也就是三四千字,前提还是得语速快一点。   要让小野背一篇三四千字的演讲稿其实估计也就半天,可老母亲安然不行啊,没天才的命就要比天才勤奋努力才行。一个星期翻来覆去滚瓜烂熟,现在已经能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了,安然一面换上很多年前做的米白色的套裙,里头穿上肉色的连袜裤,再配上杏色粗跟鞋,把头发盘至头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再画个淡妆,整个人就收拾妥了。   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确保裙子不显臃肿,又试了几次坐下起立,确保里头的线衣线裤不会露出来,这才满意的提上小皮包,出发……当然,注意养生的安然女士,肯定得穿个军大衣,保温杯装一壶热开水才行。   下楼的时候遇到兰花嫂和彭晓丽,“哎哟小安这是要去哪儿?光着腿可别冻坏啊。”   安然提了提“光腿神器”,“不冷,这是连袜裤,里头还有线裤呢。”   主要是人瘦,腿型好看,多穿两层也不显臃肿。大家都被这神奇的连袜裤惊呆了,凑过来问哪儿买的,她们也去买两条,这也太洋气了吧?简直跟电影里的日本女人一样。   安然本来是笑着的,一听像那啥也是哭笑不得,大清早的咋不说她像旧社会的上海滩千金呢?她宁愿像“资本家”也不要像鬼子。   没办法,后人无法代祖先原谅,她也忘不了那满船的有矿石和海子底的铀矿坑,上辈子这些东西可是全便宜了他们,想想就心痛。   ***   到达指定地点——石兰省工业厅后,安然发现自己来得可真够晚的,整个大礼堂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人头,虽说进面的只有一百人,可安然看那人满为患的程度,怕不止二百人。   可惜这个会堂没有后门,只有一个前门,安然不得不在众人或打量或惊艳或鄙夷的眼光中,施施然走到中后排,找到一个比较好进出的空位坐下,众人的眼光可真是如芒在背啊。   高书记嘴里的“年轻人”,基本都是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而且很明显男性占了百分之八十,安然算是少有的几个入围女同志之一,再加上她脱了军大衣,一身浅白色,身形婀娜,脸又漂亮,还是漂亮里偏明艳那种类型,就这么踩着高跟鞋进来,众人不侧目才怪!   “同志你好,你哪个单位的?”刚坐下,身旁就有人主动打招呼了。   安然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同志,看穿着是干部装,“我目前还没单位,你呢?”   男人抚了抚干部装的兜,神色放松下来,“哦,那你还是在校大学生吧,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来咱们这场竞聘的很多都是干部,你们学生啊,希望不大。”况且还是穿成这样的学生,不是好学生。   安然只是笑笑,心说老娘也是有整整七年工龄的人了,再说了就是学生又怎么着?有的优秀的学生比你工作十年的还能干还厉害。但她懒得解释,跟无关紧要的人真没必要浪费时间。   她不说话,男人却掏出几张不知道是复习资料还是演讲稿或者啥的东西看起来,安然不经意看了一眼啥也看不清,那字迹可真是太潦草了,比医院大夫开的处方还潦草。   谁知就是这么不经意看了一眼,那男人居然十分鸡贼的,迅速把资料往右边挪了挪,挪到他自个儿眼睛都要斜着看的时候,他还觉着不够安全,又侧过身子,把后背留给安然,完完全全将他的“宝贝”罩起来。   安然:“……”有点像某些学霸啊。   她笑笑,就静静地坐着,把自己的稿子又在心里过了一遍,主要是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点,时间太短,想要出彩必须有特色,伟光正的台词就不用背太多,但也不能不背,她的稿子是改过二三十版的,尽量把不必要的句子都删了,重点放在自己的特色上,争取让主考官们能记住她。   正想着,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你好”,安然也没注意,谁知那声音又叫了两遍,安然回头,那是一个三十二三的年轻男人,很斯文很秀气,看着还有点面善,不知道在哪儿见过。   男人眼睛一亮,“我就说应该没认错,我见过你。”   因为态度还不错,长相也没刚才的油腻,安然就接话道:“我也正想说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呢同志。”   “我是孔南风啊,你是不是阳城来的?”   安然一愣,孔南风,这名字还真是听过的,可她真想不起在哪儿听过,“是的,我叫安然,你也是阳城市来的吗?”   孔南风的笑容就跟他本人一样让人如沐春风,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我想起来了安然同志,1972年春节那个雪夜……”   见安然陷入回忆,他干脆说:“我以前在红星县的时候去过你们家,就是红星海子背后那个村,叫啥来着……你的文章被副主席表扬过,文章标题我还记得呢,是不是叫……”   安然一拍巴掌,想起来了!这就是当年冒雪去给她送奖励信的孔乡长,就是让她大为震动的基层干部,后来宋致远回来派姚刚去接她的时候也是他陪同着的,也不知道他在哪儿高就,不知道怎么称呼。   幸好孔南风是个很善解人意的人,笑着说:“六年前你们去你丈夫那儿后没多久我就调书城来了,现在商业局,你在哪儿高就?”   “啥高就啊,在家当家庭主妇快半年了,我丈夫调到书城来我就一直没上班了。”   当时安然就对他挺有好感的,此时一看居然还是来竞争同一个岗位的,倒是很开心,说明高书记的策略走对了,招来不少真正的优秀人才啊,这样竞争才有意思不是吗?   跟一群油腻的鸡贼男,没什么好竞争的。   这几年不仅安然自己有了长进,孔南风进步也很大,现在书城市商业局已经是一名副处长了,“我看见省里出的通知就想着来试试。”   虽然话说得很温和,但安然觉着他本人的工作能力应该是很在线的,甚至是雷厉风行的。作为非常有力的竞争对手,双方都默契的不询问对方笔试成绩怎么样,这次准备的主题是什么,准备得怎么样。   一会儿,就有劳动厅的人上台来,按照考号念名字,每念到十个去门外抽签,安然运气好,不在前头但也不靠后,抽到了第35号。   抽签结束后,就是十个一组进另外一间会议室备考,当然,考官所在又是另外一间会议室,肯定不会在大礼堂里的,这可是省委组织的非常正式的场合,又不是真正的演讲比赛越热闹越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陆陆续续有考生被念到姓名考号出去,陆陆续续又有人进来。有的是掐着点十分钟出来的,有的则是苦着脸两三分钟就出来了,出来有的直接回家,有的则是进大礼堂来溜达一圈。   而每进来一个,所有考生的沸腾着上去问考得怎么样,考了啥,考官说了啥,仿佛从考生的神色和只言片语里能推断出点什么来给自己增加一分两分似的。孔南风是第67号,没叫到名字的时候两个人也不说话,不像其他考生一样四处打听,就静静地坐着过自己的思路。   其实想打听是听不出个啥来,因为考生们都是一样的反应,又不是有具体的题目,所有人都是同一个题目——谈一谈对未来纺织厂的设想规划。   唯一一道题,没有标准答案,任何人说的都是答案,只是看你的设想能不能打动考官,得到考官的认同罢了。   但一共十二名考官呢,有男有女,还有两个秘书负责记录考生说的话,十二名考官每人满分十分,最后会去掉一个最低分一个最高分,最低分没有规定,万一答不好被打零分也有可能,而且众口难调,想要让一个两个赞同自己不难,可十二个……这可太难了!   安然要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她知道紧张没有任何作用,所以干脆也就不去管别人考得怎么样了,一遍又一遍在心底过自己的稿子。可人在这种环境下是很难专心的,她脑海里忽然出现小猫猫的身影。   小丫头最近好像跟身高杠上了,就是想长高,疯狂的想长高,吃根青菜要问:“妈妈青菜会让我长高高吗?”   听她爸爸说胡萝卜吃了能长高,以前不爱吃胡萝卜的人,现在一天不吃就想念,看见饭菜上桌总得问“妈妈我的胡萝卜呢”,以至于包文篮给她取了个外号——安小兔。   她还喜欢得很呢,整天就是“本小兔”自称,就那样幼稚的样子,哪里像五年级的学生哟?难怪班主任对她评价是“天真浪漫”,她成绩是上去了,可心智还停留在七八岁的样子。   安然很有成就感,她觉着是自己和宋致远对她保护得好,她才能保持幼童的天真,毕竟要是像明朝一样超越年龄的成熟懂事,那做爸爸妈妈的也不好受啊。他们夫妻现在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要让女鹅快乐幸福的长大,任何人也别想伤害她,如果被伤害,他们会拼命的!   其实每一年的生日,安然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就会想起上一辈子的她,那个小女孩在山里人家,在一个不把女孩子当人看的家庭里,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每一年的生日在干什么呢?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亲人环绕,闭着眼睛幸福的许愿,不会有蛋糕,不会满怀期待的从一睁眼就在转圈圈,不会一个个拆开大家送她的礼物……现在越幸福,安然那一天的心就越痛。   所以,安然为什么会走上跟上辈子完全不一样的道路呢?这个问题宋致远曾经问过,但安然没有回答。   一开始,她只是想给闺女买奶粉,后来就是想保护她,自己站得越高越能好好保护好她。虽然上辈子她也曾是风光一时的女企业家,也曾腰缠万贯,可只有被刘美芬和宋虹晓联手对付的时候才知道,光有钱是不行的,她还要有点别的才行。   敌人,永远比自己想象的阴险狡诈。   现在,她不仅是为了那点可以保护闺女的“权”了,她发现自己站得越高,宋致远科研的阻力越小,国家发展越快……虽然她也不敢脸大的认为是自己推动了历史进程,但抓出的间谍、找到的铀矿、找回来的小石榴、步步高升的石万磊,石万磊破获的案子越来越多……这些都是上辈子没有发生的事。   而正是这些一件又一件的小事,一点一点改变这个世界,这种不经意间改变环境改变他人命运,变得更好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不是吗?这种自己为国家强大添砖加瓦的满足感,是挣多少钱都无法获得的。   终于,在她越想越激动的时候,终于轮到他们这个小组了,安然起身,按顺序昂首挺胸走到小会议室,静静地等着,前头的选手都很快,因为要求必须是脱稿,在十二位专家面前,很少有人真能坚持十分钟,一般都是六七分钟就结束了。   很快,安然来到小会议室外候场,“下一号,35号,安然。”   这时候的考试还没后世那么严格的讲究“双盲”,不需要考生辨认认识的或者直系三代内的排除考官,考生的名字也不需要保密……安然进去之前居然脑海里还冒出这样的想法。   视线下意识一扫,12名考官里3女9男,秘书一男一女,里头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安然脑海里再次出现小猫猫的脸,猫猫,妈妈今天要拼了!   这么一想,那股紧张就没了,也不需要深呼吸,她深深地鞠了一躬,“35号考生安然报道。”   最中间的考官是一个六七十岁的头发胡子花白的男同志,“安然同志,请你说一下未来对纺织厂的设想规划,限时十分钟。”于是秘书开始计时。   没有任何草稿纸,没有思考时间,甚至连坐的板凳都没有,十四双眼睛就严肃的看着她。   安然的规划是什么呢?那就是打造一个具有国际竞争力的纺织王国!   她偶尔听过一耳朵,其他考生说的都是什么四个现代化之类的,虽然很符合现在的时代要求,但谁也不会想到四个现代化会那么快实现,不会想到现在想都不敢想的全民小康也会在他们这一代人在世的时候就实现,更不敢想象十年前提出的“超英赶美”这种跃进口号会真的有实现的一天。   安然还记得,她做阿飘的时候旁听过一个很普通的,名不见经传的高中政治老师在上政治课的时候红着眼睛说:我教龄四十年,马上就退休了,对我们国家的定位,我记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说的是咱们国家是广大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中一员。到咱们实行了改革开放堪堪挤上时代列车,到后来我们成为世界第六大经济体,一届又一届学生走了,去到城市,去到农村,当上工人、医生、农民、教师,不知不觉,教科书里的定位变了,咱们变成了第四大经济体,到今年咱们又变了,变成全球第二大经济体。   说着,那位头发花白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中教师,摘下眼镜擦眼泪。   这种心情,这种成就感和自豪,不是身处这个时代变革中的人是体会不了的。安然作为阿飘就很遗憾,为什么自己要死那么早?但凡是能多活二十几年,这样的盛景她就能亲身体会。   所以,她重活一世的目标就是走向国际,走向国际化。   自己国内优秀不算,她得让世界也承认华国人的优秀。   华国人,天生就该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吃苦耐劳,最优秀的民族,没有之一。   果然,话一出口,原本已经疲劳的考官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她。或许,有的人会觉着,这个考生可真敢信口开河,真敢说大话啊,是不是看着南方直辖市开始打开国门,她也就跟着不知天高地厚了。   无论别人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安然全都视而不见,她要做的就是分析当前国际形势,尤其是轻工纺织业这一块,目前国内还处于缺衣少穿的时代,人口不断增长甚至有的省份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一般家庭只允许生一个孩子了,可国外呢?除了第三世界国家,其他国家地区的人已经不用为穿衣服发愁了。   “他们不仅穿得暖,还穿得好,穿得漂亮。不知道在坐的各位考官是否知道,欧美国家现在流行嬉皮士、朋克风和波西米亚。这些是什么呢?就是牛仔布、绒面革、明亮的印花图案和喇叭裤,就是金属材质、亮片、高腰裤和霓虹色,就是钩针、花边和丰富的佩斯利印花,这就是国外流行的。可咱们国内流行的是什么呢?的确良。”   她话音方落,果然台下的考官群忽然就“骚动”起来,有个女考官正跟周围的人小声的说着什么,神色难掩激动。   安然一开始进门的时候就主意到她了,这是一个非常“特立独行”的女性,年纪不大,也就三十出头,可是她的穿着打扮真的很独特——一身姜黄色的条绒短袖短裙,黑色的齐膝长筒靴,还是尖头细跟的,头发也是一个高高的扎在头顶的马尾,额头上还有一根玫红色的镶着亮片和水钻的发带,耳环是很大的宝蓝色的大圈圈。   虽然现在老百姓的服饰已经丰富多彩了很多,年轻男女都跟着电影打扮起来了,可这样的“时髦精”却还是首见。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她“出格”的打扮,却坐在主考官,也就是一开始说话的老者的身边,而且老者对她还颇为尊重,这说明她地位不一般。   果然,其他考官虽然也被安然这一堆从未听过的名词吓到了,但都没人破例提问,毕竟这可是正经考试,前面34个都是考生说(背),大家听就完事儿了。   轮到安然这儿,她的话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那个女考官直接打断她的话:“不好意思,请暂停一下,我们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你的这些信息是从哪儿来的?”   安然肯定不会说是自己亲身经历过这场服装时尚的变革,只能说是广播报纸上学来的,以及在海城的服装时尚杂志上看到的。   毕竟,现在的海城已经拥有了全国第一家时尚杂志社,一开始主推的是港台一带的潮流风尚,最近几个月,因为渐渐有外国人来到咱们国家,还开始有了涉外婚姻,时尚就开始往欧美那边靠了,想要获得这方面信息也不难。   考官点点头,“那你能跟我们说一下,你对这些风格的看法吗?”   其他考官侧目,这算什么,不是说考试途中不能打岔,只由着考生说吗?   安然把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从容道:“这些都是西方国家的审美,我没有任何主观色彩,因为我也没亲身体会过,没有体会过的事我的原则是不妄加评论。但是,如果单从种类和选择的广泛度来说,不考虑其它因素的话,咱们目前跟西方国家的差距还很大,非常大。”   女考官有点失望,但其他考官倒是点头了,这才是一个领导者、决策者该有的态度,倒是跟她的年龄不相符。   “好了,我没问题了,你继续吧。”   于是,安然又继续接着自己的思路来,分析完当前形势,那就要说到咱们国家,尤其是石兰省发展纺织业的优劣,她的样本主要还是目前书城市境内的五大纺织厂,每一个厂的优劣她说得头头是道,就连女考官也频频点头。毕竟,前面的考生说的都是自己要怎么做怎么野心勃勃大刀阔斧,可却没有一个人说到别人已经在怎么做。   别人已经在做的事,安然还真不想重复,而且从社会分工的角度来说,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的是更好更新颖的事。“我想做的就是一个集棉花纺织、印染、裁剪、打版、服装制作、服装展示、服装出口于一体的纺织企业。”   这下,台下又“嗡嗡”起来,大家交头接耳,有的点头,有的摇头,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个秘书对视一眼,这记录可咋记啊?前面34个都没出现的情景这一个考生上就全出现了,只能写个“现场反响热烈”呗?   这一次,主考官忍不住先问了:“安然同志,据我所知这些信息是每一个厂的商业机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所有人全看着她。   这年代对间谍的警惕度不用说,安然就是最清楚的,这个问题要是回答不好,会给自己惹一身腥的。   只见安然挺直腰背,不卑不亢的,把自己怎么获取信息,怎么分析信息,以及做了哪些工作,留下哪些工作痕迹都说了。因为她不说实话的话这个坎就过不去,接下来的设想也就没意义了。   而且就算她能用其它谎言暂时覆盖,可她现在每说的一句话,一个字,都是有人记录的,到时候这份记录还得交给各种纪律组织部门查验,只要有一个谎言被识破,她的全盘就会受牵连。   她不是安雅,她敬畏这个年代,佩服这个年代每一位劳动者,他们的智商不是安雅想象中的低。只是为了不必要的麻烦,隐去了胡文静帮忙的关节。   果然,她的方法其实也不算涉及窃取商业机密,关键性数据都是她通过自己的观察和总结推理出来的,虽然并不一定精准,反倒是这份细致和推理,让在坐的所有人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国家要的干部,不就是这种有想法,肯沉得下心来钻研、肯干的干部吗?   如果每一个领导在做任何一项决策之前都能有这份实事求是的精神,有这份毅力,而不是一拍脑袋就想出个主意来,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会没有希望吗?   在这一刻,所有人对安然的看法都有了积极的改观,这个女同志别看年轻,其实是做过很多调查的。   看出来大家的满意,安然觉着,自己好像,应该,大概率是有点稳了。接下来也就更轻松了,主要就是详细展开刚才的话题,何为一个“棉花纺织、印染、裁剪、打版、服装制作、服装展示、服装出口”的企业,每一个点都有理有据,有设想,有现状分析,有计划,尽量保证自己言之有物,不要假大空。   当然,语速要控制好,既能让大家都听清听懂,还要保证尽量在剩下的不足五分钟的时间里疯狂输出,一定要输出完,不留遗憾。   剩下的,成或者不成,那就不是她考虑的了。   走出考场,安然整个人轻松无比,恨不得对着青山大吼三声……可惜,这里没有青山,只有钢筋水泥的建筑。   自从搬来后,安然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想念603那个小家,那个幸福的窝窝。   于是,上礼堂拿上自己的军大衣,跟孔南风打声招呼,安然就准备回家了。剩下的考生还有三分之二,照她前面的速度,中午估计不休息了,考官简单的吃个工作餐就要继续,晚上估计还得加会儿班,安然听庆幸自己排在第35号的,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顺序啊。   谁知刚出门,就看见瑟瑟寒风里的三尊“石头”。   “妈妈!我妈妈出来啦!”安文野小炮弹一样跑上来,紧紧抱住她的腰,“妈妈你考完了吗?”   不等安然说话,她就自言自语:“我妈妈肯定考第一名,我妈妈超棒!世界第一宇宙无敌棒!”   安然被她这波彩虹屁吹得开心极了,恰好自我感觉也确实不错,“好,妈妈信你一回。”   包文篮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腿一抖一抖的,也跟着傻乐。   宋致远轻轻牵了牵嘴角,“那就好,走吧,不是要下馆子吗?”   安然这才想起来前几天孩子们食堂吃腻了,她答应说等自己面试结束就去下馆子吃一顿羊肉汤锅,“走,我知道有一家特好吃。”   不需要有多好的门面,羊肉汤锅这种东西,只需要味道好,汤好就够了,安然以前每次经过黑市的时候总会看见有人走进后门一条小胡同,后来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那里开了一家羊肉汤锅,专卖羊肉。   “下午不是还有课吗,你们啥时候出来的?”   “哥哥说要来给妈妈加油,我就跟老师请假了。”小野咬着一串冰糖葫芦,吃得嘴巴红通通的,这小姑娘的唇色天生就是特别鲜艳特别漂亮。   安然也不忍心责备他们,毕竟这段时间她一天不考过全家人都跟着提着心,现在已经是期末了,没两天就要期末考,偶尔请半天假也没事,耽误不了啥。   一家子走到胡同口,果然看见一口源源不断往外冒白气的大铁锅,炉子里烧着的蜂窝煤红通通的,让人老远就闻见羊肉香和热气,未吃身先暖。   冬天吃羊肉汤锅有多爽呢?安然直接要了四斤羊肉并一斤羊杂,大师傅拿着一把小尖刀,一声“好嘞”就刷刷刷的切薄片。羊肉已经煮熟了,而且是很软烂的程度,切不了太薄,但一两毫米的厚度,入嘴最是爽而不腻,俩孩子还从没见过那么快的刀法,站人玻璃床前看呢,嘴巴里“哇哦”叫个不停。   羊肉切好,锅底垫上一层厚厚的土豆、粉条、白菜,铺上羊肉,加上满满两大铁瓢奶白色的羊汤,端到小炉子上慢慢煮上。   每一桌都配有一个小炉子,里头放俩小小的煤球,火不旺,但特别暖和,一家四口像店里的其他人一样围坐桌前,一面烤火,一面看着羊汤锅,刚煮得“噗嗤噗嗤”两声,包文篮就迫不及待伸出了筷子,小野有样学样。   反正先吃肉,肉是熟的。   大块吃羊肉,大口喝羊汤,孩子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哪怕是班级里发生的一件非常无关紧要的小事,也够他们叽叽喳喳讨论半天。两个大人就只管吃就行,偶尔孩子们问到,就适当的发表两句看法,不问就说大人的事,毕竟安然也关心宋致远的事,他们到底在干啥。   去京市那是紧急临时任务,不便说也就罢了,现在正在研究的安然实在是好奇,“你们不会是在研究第三代那啥吧?”   宋致远已经不意外她会知道了,点点头。   安然心头大骇,按他的神情推测,效果应该是非常不错的,要知道上辈子的三代轻型战机是很多很多年后才研发出来的,而且那时候的战机有个特点,就是发动机其实还是国外的技术,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被人卡脖子的。   “等着吧,咱们会有自己的发动机,不远的将来。”虽然身边几桌都没人坐,但宋致远还是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坐他身边的安然都要低着头才能听见。   接下来,两个人都默契的不再谈这个事,倒是宋致远吃了一会儿,给闺女擦擦小嘴巴,忽然又说:“对了,过不久我可能要出差一趟。”   孩子们听不见,安然也不以为然,头也不抬的问又是京市还是又是海城,他出差只会去这两个地方。   谁知宋致远却神秘兮兮说:“出国。” 第95章 三更合一   “去哪儿?”安然大惊, 一般科研人才公费出国的机会应该不少,这是毋庸置疑的,咱们国家最早一波出国热就是从公费出国开始的。   可就是因为他太顶尖了, 很多他这样在一个领域已经做到最前沿的人才, 轻易也不会允许出国, 因为时代的局限性。   安然还记得不久前宋致远说过,有个分子材料领域的专家就是出国以后再也没回来, 在国外寻求到政治庇护,听说人走之前半年就已经把老婆孩子送到港城海岸,他刚下那边的飞机老婆孩子就在机场等着了,开放了有开放的好处, 可很多一辈子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的清贫一代们, 被国门外的繁华给闪花了眼, 以前只知道资本主义世界水深火热,现在发现那就是个福窝窝, 有些心智不坚定的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恨得牙痒痒, 这种人不仅败坏了知识分子群体的名声, 还让国家蒙受重大损失,妥妥的叛国罪。   安然表示理解这种现象, 但鄙视这些人,国家为了培养他们付出多少心血,耗费多少资源?他们说走就走, 国外给了他们什么?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只不过是看中他们身上携带的这个国家最前沿的科研水平罢了。   如果没有这个东方古国自带的光环,他们会得到这样的重视吗?安然觉着未必。   “回去再说。”宋致远似乎是不想聊这个事,转而说起闺女参加比赛的事,“今天我去拜访姚老, 姚老的意思是明年七月份有场数学竞赛,想让我们猫猫去。”   安然吃了一肚子的羊肉羊杂,此时喝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下去,整个人熨帖得不得了,“哦?在哪儿?”   “初赛在京市。”代表的是整个石兰省。   初赛都能在首都,那复赛决赛还不得去亚洲冲出亚洲?安然有点想笑,“你们就这么肯定猫猫能替咱们石兰省争光?”   宋致远眉毛一挑,“自然。”   好吧,安然无语了,这人真是,对闺女的信心到底是哪来的?   “我宋致远的闺女。”他似乎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义正言辞的说。   安然大笑,好吧好吧,你宋致远的闺女就是牛批,我安然的闺女也不孬,好吗?   晚上到家,关起门来,宋致远才详细说起自己要出国的事儿,算是机密,具体去干嘛他没说,他只说是因为自己参与过研究,又懂英语,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不然他也不愿去那个沙漠国家。   沙漠国家啊,又不是咱们北方那个,那应该就是西边那几个之一,安然知道这是机密他不能说,也只能忍住好奇心,反正知道大概会去半个月就行了。这半个月对外宣称是去京市开会,需要她作为家属来向外界证实,毕竟谁也不敢保证603内还有没有间谍。   必须防范于未然,哨点查得再严,那也只能初步排查,真正的间谍可不是像前几年农药厂那俩,仨孩子就能把他们逮住,这不科学。   “好,放心吧,我可是你的‘贤内助’,正巧接下来等成绩也要一段时间,我会在大院里帮你好好宣扬的。”其实也不需要特意宣扬,就别人问起的时候说一下就行了,不然太反常的话还更容易引人怀疑。   对于闺女去参赛的事安然暂时不担心,因为还有一年半呢,再加上如果是姚老让她去,那肯定是觉着她能行,自己一个理科差生能有人自成一派的大数学家厉害吗?担心也是白担心。   小野丫头现在是没心没肺,等期末考结束,安然就打算让她一个礼拜学四天,剩余三天痛痛快快玩儿。而且学四天的要求是不能有家庭作业带回来,看着大院里那么多孩子漫山遍野的疯跑,闺女却要去苦哈哈学习,安然还怪心疼。   商量好孩子教育问题,两口子就睡了。   接下来几天,宋致远还没走,安然就耐心等考试的消息,据说需要两道人工复核,所以成绩会出得比较慢,至少二十天左右,而那时候都春节了。   期末考一考,孩子们就放假了,家属区开始被各种孩子的声音充斥着,不是打架了就是闯祸了,反正无论别人家的怎么闹腾,她家这俩是很自律的。   玩归玩,基本不闯祸。   当然,主要是也没人敢惹他们,这可是宋所长家的孩子!   “小安你咋还在这儿站着呢?你儿子出事了!”兰花嫂跑进大门,抬头一看四楼走廊上站着的人,大喊起来。   安然一愣,“我家包文篮?他咋啦?”   “跟人打起来了,就在后山呢,你快看看去。”   安然满头黑线,前一秒钟有多岁月静好,后一秒就有多暴躁。披上军大衣,她撒丫子就往楼底下跑,以前跟菜疙瘩三天两头打架她不担心,因为知道他能打赢,顶多是钱包吃亏。   可现在家属院这边,比他大的孩子好多呢,而且因为是军工厂的子弟,多少有点目中无人和争强好斗,不比以前的菜疙瘩。   后山,两个精瘦精瘦的少年扭打在一起,因为都是一样的发型一样的满脸血,安然一时还真分不清自家儿子是被打的那个还是打人的那个……   “都别打了,赵建国,包文篮,不许再动手了啊,你们家长来了。”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妇女们叽叽喳喳劝着,可拉不开。   还是安然叫了四个下中班的工人过来,俩人拉一个才把他们拉开。   赵建国他爸上去就对着一个少年甩了一巴掌,把那人鼻血都甩出来了,安然定睛一看发现不是自家儿子,松口气。   那另一个带血的就是包文篮,安然见他依然怒目而视,而对上自己的视线时又有点闪躲,他当然知道她不可能打他,但估摸着是有点心虚的。   众人拉住赵建国他爸,“老赵别打了,孩子本来就受了伤,你别让他伤上加伤了。”   安然趁乱把儿子拉到一边,“低头,我看看伤到脑袋没?”   一米七多的大小伙子,只能低头,屈着腰让她用手帕轻轻擦去血迹,额头上有个一公分的口子,鼻子也出血了,“头痛不痛?”   “不痛。”   “晕不晕?”   “不晕。”   “想不想吐?”   “不想。”   于是,安然也就放心了,反正血一时半会儿也擦不干净,只尽量别糊住眼睛就行。“赵大哥您看这样行不行,俩孩子都受了伤,咱们先带他们上厂卫生所,先包扎一下,晚上咱们再坐一起问问来龙去脉,商量一下怎么处理?”   老赵对外倒是挺讲道理:“成,那就先各家治各家的,到时候该怎么赔再商量。”说着拽过儿子就准备走。   忽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个女人,一把死死拽住安然,“都不许走,欺负了我儿子想走没门儿!得赔钱!得向我儿子道歉!”   安然的军大衣被她抓住,微微动了动肩膀就甩脱她的钳制,只是有点冷。她缩了缩肩膀,“有话说话,被动手动脚。”   “我怎么动手动脚了我?你儿子都快把我儿子揍死了我就要个说法我有错吗?这事就是说到天边也没错!”   安然实在是烦透了她翻来覆去说这些车轱辘话,“两个孩子都受了伤,先去处理伤口。”   “不许,我说不许就不许!”女人声嘶力竭,泼妇似的叫着。   安然翻个白眼,也不跟她客气,要比谁更泼妇是吗?“我管你许不许,我儿子我自个儿带去看伤,你自己儿子你不心疼那是你的事儿,死了也不该我埋。”   说着安然拉着包文篮就走,女人还想追下来阻拦,被老赵一把抓住:“你还不嫌丢人?你儿子啥德行你不知道吗?都是你个泼妇惯的,咱们老赵家安分守己这么多年,要不是娶了你这个泼妇咱们……”两口子这不就干起架来了吗。   安然拉着只会傻笑的包文篮走到山脚,忽然听见“妈妈”一声,小野和几个女孩子跑下来了,小姑娘怀里还抱着比她大比她长的军大衣,“妈妈你的衣服哦。”   安然笑了,忙着带儿子下山她都忘了,她闺女可真是啥时候都不会让她吃亏啊。   小野身后是悠悠小石榴和丽娟,以及虎虎生威的黑花,个个跑得呼出大片白雾,安然心疼道:“你们快回家暖暖去,我带哥哥上卫生所看伤。”   来到卫生所,护士给清洗伤口,消毒,幸好口子不大,也不用缝针,给涂点药就行了。安然又让医生把他全身体格检查一遍,确保没事才放心。酒精涂在伤口上,包文篮疼得龇牙咧嘴,却一声没吭,就呆傻傻的看着安然,时不时还傻笑。   安然打他:“你再笑,信不信我让护士给你缝两针?”   “不会,我妈才不会。”   安然白他一眼,受不了这臭小子,回去路上问为啥打架,他居然前后看了看,见有人就不说,“回家告诉你。”   安然也不勉强,在大院人的心里,她估计就是那种孩子闯了祸不仅不教育还帮着兜底的熊家长吧。像那赵建国,直接被他爸打得眼冒金星,这是这年代家长对付打架斗殴的孩子的正确方式。   不过,赵建国这人安然有点印象,因为刚来没几天的时候兰花嫂就说了,让他们家俩孩子离这个赵建国远一点,不是好人。据说是去年上半年刚满十八岁没几天,跟着人学抽烟,家长不允许啊,自然不给钱买烟,他就跟着人上山偷东西,想偷点现在研究所所在那几栋老房子里的废铜烂铁,谁知好巧不巧居然被巡夜的保卫科抓个正着。   因为是厂子弟,家里又是赵广德书记的远房亲戚,保卫科也不好真把他送派出所,虽然事情以赔钱写检讨和保证书了结,可厂里的人都知道了,以后教育自家孩子都是不许跟他玩儿。   安然作为外来户,第一个月就被真诚的告诫了。但她没往心里去,一方面是觉着青少年为了抽烟偷东西不是大错,只需要正确引导和教育也能改邪归正的,所以也没特意跟俩孩子说让他们远离赵建国。另一方面嘛,她相信自己的孩子不会这么容易被带坏,包文篮要真想抽烟有私房钱,就是没有也会找她要,才不会偷东西。   只是没想到赵建国都已经十九岁了,比包文篮大了五六岁,居然没打过包文篮,看来这半年锻炼身体的效果不错嘛,没白瞎她那么多高蛋白。   回到家,家里是装了空调的,小房子也有小房子的好,就是哪儿哪儿都暖和,四五个女孩子正在小野房间里玩耍,黑花趴在门口,暖得直闭眼睛。看见主人回来也只是懒洋洋的摇摇尾巴。   安然把儿子带进自己屋里,往书桌前一坐,“说吧,为什么打架。”   “他是个流氓。”   “怎么说?”安然坐直了身子,包文篮虽然有时候说话会口无遮拦,但还从来没说过谁是流氓,毕竟这年头骂人流氓可不是小事儿,坐实了流氓罪搞不好会枪毙的。   “哼,他想占丽娟便宜。”包文篮不屑的撅起嘴,还像小时候一样倔强。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他像往常一样上山练习拳脚,练了一个小时觉着累,也出了不少汗,就找个背风的地方坐着休息,想休息一会儿再接着练。因为休息不在他平时常练的地方,也没出声,就没人注意。   一会儿看见来了群青年,他只认识赵建国,其他的都是生面孔,看着像附近村子的村民孩子。他本来也不想听小青年吹牛皮,可正准备走开的时候居然听见他们提到了丽娟的名字。   丽娟是个傻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本来这一带还没出过傻子呢,搬来个“傻子”肯定会额外关注一些。再加丽娟还是个年轻漂亮花儿一样的大姑娘,那更是被人关注的对象。   其他人关注她,也就是觉着可惜,同情几句,感慨几次,不会有人为难她。可这群流氓不一样,他们居然商量着,要让赵建国把丽娟骗到山上来,他们要跟她“玩儿”。   虽然没细说怎么个玩法,但包文篮已经是少年了,他完全能听懂他们语气里的不怀好意,仿佛这个女孩是可以任由他们欺负的,欺负了也不会告状的,即使告了也不会有人信一个傻子的话……没有任何尊重。   他本以为赵建国作为邻居,会否决他们的提议,还应该义正言辞教育他们一番,谁知他也半推半就答应了,这才恼火极了,等着小流氓们一走,赵建国落单,他就上去揍人了。   每一个拳头都打在他肚子上,下了死力,不留情面那种。   安然现在的心情说怒发冲冠也不为过,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多不知死活的狗东西,丽娟是傻子又怎么样?他们凭啥就把这种恶心人的主意打她身上?幸好包文篮发现得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当年,小海燕村的杜鹃就是被人这么害死的,这几乎成了包文篮一生的遗憾和阴影,现在遇到一个跟她一样的女孩子,他肯定得做点什么。   安然想了想,很快冷静下来,“接下来你想怎么办,说来我听听。”   如果可行,就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   包文篮一跺脚,“我想收拾他们所有人,所有对杜鹃有坏心思的人,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得讲究个方式方法,不能蛮干,把自己给套进去就不值了。”   “回来路上我想好了,这次我向他认错,就说是别的事打他,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了,接下来我想设个套让他们往里头钻,最好是钻公安的铁拳上。”   母子俩小声说了几句,安然连连点头,这才真的发现儿子居然这么有勇有谋,能屈能伸,说认错就能硬着头皮认,关键他想的办法还是不错的,只是有些地方欠考虑,需要把尾巴扫干净,她帮着提点几句,就商定好了。   丽娟在暖洋洋的安阿姨家一直玩到后半夜,小野的空调房可实在是太舒服了,床褥子铺得厚厚的,床又足够大,几个小姑娘直接就睡在小野家。   其实丽娟这姑娘,不仅不会乱打人乱抢人东西,还特别勤快的,安排她干啥她都干,给安然发炉子,择菜,揉面,擀饺皮,她啥都会,也愿意干。   要是能遇到一个真心对她好,敬她爱她的男同志,其实也不是不能结婚。安然一开始也跟石万磊一样觉着,怕她嫁出去受委屈什么的,但现在发现,要是不找个人护着她,以后说不定更危险。   毕竟,大姑娘现在的身形发育得完全是大人样,不看脸的话,跟萧若玲走一起很容易被误认为姐妹。这在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身形太丰满(窈窕)其实也是一种危险。   说个不恰当的比喻,无主的宝物更容易受人觊觎。   一个漂亮的,窈窕有致的傻姑娘,石万磊和萧若玲小石榴能护她的时候没事,可要是哪天护不住了呢?安然想的是,哪天石万磊来探亲,她得好好跟他们两口子聊聊。   当天晚上,老赵知道自家儿子肯定没干好事,拦着老婆带赵建国来找安然要赔偿,当然安然也不会带包文篮去,算是心照不宣的,谁也不提了。   当然,第二天包文篮看见赵建国,瞅着家属院里人多的时候,居然还好声好气当众说了声“对不住建国哥”,随便扯个谎掩饰过去了。   赵建国还开心得傻子似的。   安然笑而不语,接下来几天该干啥干啥,本来说要出差的宋致远,结果有一天脸色严肃的说,有事暂时不去了,什么时候重新启动或者再也不会启动,谁也不知道。   也是很久以后,安然才知道,这一次出差确实是去沙漠国,现在叫沙漠国,很多年后就是有名的土豪国,很多国人开玩笑闹着要去捡垃圾的土豪国。他们这一次本来是打算去谈一谈,关于用自己手里的技术换外汇的事,可这等好事M帝国主义肯定是不会允许的,有的是办法从中阻挠。   当然,现在的华国,不仅M帝见不得好,就是北边的熊国也不乐意看咱们赚外汇,只要这两个世界上最大的代表两大意识形态阵营的国家都想阻挠,这事再想启动就难了。   全世界的围剿,让宋致远等人筹备的第一次技术输出,失败。   你说他心情能好吗?心情不好就算了,又遇上实验室出了点故障,外头冰天雪地不好试飞,里头设备维修需要时间,他一个人火急火燎的也没办法。   “你要闲得慌,就去把咱妈和陈叔接来,快过年了,省得他们还单独置办年货。”   回阳城大房子过年安然是想过的,可那里没空调,太冷了,正巧陈六福上个月彻底辞职了,也不用坐班,包淑英更是闲得无聊,把他们接来书城也就一家团聚了……还能省掉被陈爱农打扰的烦恼。   宋致远一想也对,开着车子就去了,当然还得带上小野这条万年狗尾巴,她闹着要去接姥姥呢。   傍晚,吃过晚饭,安然看包文篮出去,心里就提着根弦,虽然计划是万无一失的,但不知道他能不能沉住气,毕竟这孩子有时候也很冲动啊。   在家坐不住,她干脆拿着一团毛线和两根竹签子毛线针下楼,来家属院里跟大伙聊天。603位置极佳,有山有水,山上的树木有些是允许砍伐的,家属院里冬天的时候就轮流上山砍柴,院里支两个火盆,一烧周围坐着纳鞋底缝衣服的妇女们就热乎乎的。   当然,这是不下雪,天晴朗的时候才有,要是雪天那谁也不愿出门,盘自家炕上比这暖和多了。   “安姐来这儿。”彭晓丽挪了挪屁股,腾出一个热乎乎的位置。   “哟,小安你这毛线是啥色啊?还怪好看。”绿不是很绿,但黄又算不上黄。   “哦,这是苹果绿,我自个儿染的,小野说喜欢这个色,让给她织两双睡觉穿的袜子。”   “你家不是有那啥,那叫啥,空调嘛,睡觉哪还需要穿袜子?”兰花嫂很是羡慕地说,“我听悠悠说你家空调特暖和,又干净,不像我们,一身炕味儿。”   小野就是个臭美的丫头,看见妈妈睡觉时候穿袜子,她也想要。可安然那是著名的编外非专业老中医,养生养习惯了,最爱看那些朋友圈养(造)生(谣)小文章的。   “是啊,咱们这身上臭烘烘的,人小安那是随时干干净净。”有妇女接话,大家互相嗅了嗅鼻子,炕味是真的有。   安然只是笑笑,宋致远会做简易空调这事,她从不隐瞒,也教大家做过,可这时候电费多贵呐?为了冬天暖和那么几天就得多花那么多电费出去,大家宁愿忍忍。   再冷的冬天,扛一下也就过去了。   书城下雪的天数比阳城还少,也就几天而已。   大家的顾虑安然表示理解,她实在是大手大脚习惯了,有时候算算自家一个月开支够人家过一个季度甚至半年的,她也心疼啊!   没办法,谁让自家有个娇气的小姑娘呢?   正说着,忽然听见后山传来一阵嚷嚷,像什么人吵起来一样。大家伙抬头看一眼,天都黑了也看不清,不以为然道:“又是那几个臭小子闹起来了,甭管,冻死他们活该。”   “该!”大家该干嘛干嘛,还真没人去看。   安然想站起来,又忍住了,不能露馅儿。   一会儿,嘈杂声更大了,像是几群人又跑又嚷嚷的,那强光手电筒照出来的光线一束一束的,老远射到院子里来,一忽儿忽然响起“嘭”一声,有人说“这咋听着像枪声”,大家全都竖起耳朵,想看又不敢去看。   也有的家长着急忙慌叫着自家孩子名字,叫他们赶紧回家,黄文正好大踏步从门口进来,一听这声音立马大喝一声:“谁赶在603的地界上放枪?”   说着,叫着几个保卫科的就大步往山上跑去。安然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怎么还放枪了呢?不是说就叫严厉安找几个公安来,把这几个不坏好意的小混子抓回去关几天就行了吗?毕竟他们也没在实质上对丽娟造成伤害,只是意图犯罪……难道是他们反抗,公安开枪了?儿子会不会受伤啊?这一枪是打在人身上还是打空了啊?   安然心里七上八下想了一会儿,正准备出门去看看的时候,黄文一群人又大声嚷嚷着回来了。   院里很多妇女不怕这个大嗓门的厂长,直接上去就问:“后山咋了厂长?”   “发生啥事啊黄叔?”   黄文粗着嗓子,冷哼道:“哼!你们当得好家长!赵建国的爹妈在哪儿,给老子滚出来!”   刚才还嬉皮笑脸得意洋洋的老赵媳妇,瞬间战战兢兢,扶着身边人小声的不知道是安慰自家还是说服别人:“我家建国肯定没干坏事儿,他是多乖个孩子呐?”   身边谁也不敢接茬。毕竟赵建国的熊,这家属院里谁不知道啊,就是老赵自家也是知道的,狠起来用皮带抽,用钢筋打,这世上也就只有孩子妈还觉着她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即使,即使真做了错事那也不是他有意的,一定是那些坏孩子教唆的,对不对?”   这下,大家更不敢接茬了,她啥意思?莫非在座的有坏孩子带坏他?可要说坏,这院里能有赵建国坏吗?班不上,偷鸡摸狗拔蒜苗,每天他们家门口的啤酒瓶不会少于五个,这不就是跟狐朋狗友瞎混嘛?   老赵战战兢兢出去,黄文一把揪住他衣领,“你家那狗崽子闯大祸了。”说着背着手大跨步又走了。   不过他一直是这副模样,安然也习惯了他随时一副张飞样,要是哪天温和下来大家伙心里还没底呢。其他人忙着找孩子,看见自家孩子好端端找着那就放心了,只有安然还在往门口张望,不知道自家儿子怎么样了,以及萧若玲怎么样了。   是的,萧若玲。   包文篮的计划就是让萧若玲假扮丽娟,因为她是跆拳道黑带四段,一般小流氓别想占她便宜,要真有危险的话她也跑得快。当时安然把小流氓们打丽娟主意的事一说,萧若玲就气得想去跟他们拼命,对于这个计划十分配合。   其实计划也很简单,让萧若玲趁着天黑穿着丽娟的衣服,假装被张建国引诱进山,小流氓们欺负人肯定想趁天黑每人看得见的时候,别人看不见他们作恶,他们自然也看不清到底是不是丽娟,正要伸出咸猪手的时候被早就埋伏好的公安一网打尽。   自从农村包产到户后,村里就多了很多无业游民,都三三两两往城里跑,而作为远近闻名的军工大厂,603就是他们最喜欢来的地方。当然,这两年社会治安肉眼可见的大不如前,严厉安工作压力也很大,正愁抓不到典型呢,这几个王八羔子送上门来就是业绩啊。   到时候萧若玲和包文篮再伺机离开,功成身退就行。   只不过,计划很完美,就是不知道实施得怎么样,安然心急如焚。   忽然,漆黑的厂门口,忽然打着电筒走过来俩人,不正是戴着黑斗篷,穿着丽娟衣服的萧若玲吗?她身边的包文篮高兴得龇牙咧嘴,“妈,成了!”   “嘘……”安然把他们拉回屋里,俩人就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相容起来,大致跟计划的差不多,公安出现把一窝小流氓打个措手不及,大部分人是吓傻了的,听说上头准备严打,狠狠地抓一批典型,搞不好要重判。出意外的是,有人一害怕,心一横,就从腰里掏出一把老来福手枪,对着公安就是一枪。   “啊?那有公安受伤了?伤得重吗?你严伯伯没事吧?”   “没事儿,那小流氓枪法差劲得很,虚晃出去打在树上,没伤着人,但可把严伯伯气得够呛,说这种手枪已经是淘汰的款式,他来路肯定有问题,要好好查呢,说不定能钓到大鱼。”包文篮跃跃欲试地说着,兴奋得手舞足蹈,“妈你说我这次是不是又立大功啦?”   安然这才松口气,没人受伤就好,“别想立不立功,咱低调点成不?”万一赵家人记恨这不是留下祸端吗?   安然一贯奉行的就是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才能做好人好事,无论干啥尽量把自己撇干净,将自己藏在暗处,这样即使事情没成也还有回环余地,事情要成了也不至于做被枪打的出头鸟。   萧若玲却有点遗憾,看着自己保养不错的手,“公安要晚一点动手就好了,我能让他们尝尝我的拳脚,也不是盖的。”   安然:“……”姐姐您几岁了?   不过,吐槽归吐槽,这家伙倒是真不错,对丽娟也是没话说的,要是一般人还真不愿蹚这浑水,她愿意以身饲虎,亲自去做诱饵,安然也是佩服她的。   正想说让她快回去休息吧,过几天他们还得回阳城过年呢,楼底下就传来车声,黑花在四楼“汪汪”叫着摇着尾巴往楼梯冲,安然伸头一看,嘿,接丈母娘的女婿回来了。   宋致远的车上不仅坐了两个老人一个闺女,还坐着石万磊,他好容易提前调休,搭顺风车来接妻女了,萧若玲顿时笑得一朵花似的,摇着腰肢就下楼了。   小野是睡眼惺忪被爸爸抱回家的,“路上睡着了,你看咱妈怎么安排,我洗个脸去。”   半年没见的包淑英,精神很好,面色红润,眼神明亮,打量着房子说:“小野还说是小房子,我看也不小啊,够住就行,已经很好了。”   安然笑着说小野这丫头就是跟她爸爸学的,把小野的房间让给老两口,床铺已经换好了,都是洗干净的,还散发着肥皂香气。包文篮是小伙子,自己睡一间,小野自然是就跟爸爸妈妈睡一个屋了。   不过,因为七岁半也不小了,安然给她换的睡衣睡裤,又让宋致远必须穿长袖的睡衣睡裤,也就是现在没条件得将就,睡沙发他又长手长脚伸不开。   倒是宋致远想了想,“我去跟她哥哥睡,你晚上给她盖好被子。”抱着自己的枕头就过去了。   小野已经睡成了小猪,哪里知道是跟谁睡,反正半夜就是哪里暖和往哪里拱,拱几下还要闻一闻,摸一摸,吧唧吧唧嘴,“妈妈。”   第二天一早,一大家子还睡着呢,门就被人砸得砰砰响,安然披着宋致远一件军大衣去开门,心里把砸门的家伙骂个半死,王八蛋大清早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结果门口的居然是黄文厂长。   “小安你们还没起吗?包文篮呢?”   安然心说这黄厂长也真是,这么冷,又是寒假,外头还下着雪呢,就让孩子睡个懒觉怎么了?   “咱们院里的孩子跟村里那些小流氓昨晚准备对女同志耍流氓呢,被公安逮个正着,你猜怎么着?就是你家……”话未说完安然就把他拉进屋,板着脸说:“厂长您能不能咱们求您个事,包文篮还是未成年孩子,有些事还是要保密的,就是未成年犯了法上法庭,案情细节也是不能向社会披露的,因为这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伤害。”   黄文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还真没想这么多,他就是单纯的热心肠,公安里有熟人,说是包文篮帮的忙,他这不就来夸夸这孩子嘛。   他摸了摸鼻子,很虚心的说:“对不住,是我欠考量了,我保证这厂里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要是有人知道了,还对你儿子造成困扰,你直管来找我。”   “这可是你说的厂长大人。”   黄文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放心吧!我今儿来是来收你儿子做徒弟的,他不是一直磨着我要学黄家拳吗,我今儿就破例收他为徒。”   安然一头雾水,什么什么拳,她只知道咏春拳。   “妈你就不知道了吧,黄家拳以前的名声可不比咏春拳小,这几年是没了传人,我以后可就是嫡嫡亲的黄家拳第十五代传人了,对不对师父?”包文篮只穿着个大短裤,站卧室门口冻得瑟瑟发抖。   不过,安然怀疑,他发抖并不全是冷,还有可能是激动,夙愿得偿的激动。   黄文嗤笑一声:“瞧你那弱鸡样,穿上衣服走,师父带你打拳去。”   安然:“……”我的儿子的发展,好像也要脱离“掌控”了喂! 第96章 三更合一   1980年的春节对宋所长一家来说, 是在书城市过的第一个春节,同时也是女主人最开心的一个春节。   因为,省工业厅赶在春节前两天公布了面试成绩, 安然以面试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进入试岗环节。   这一次的选拔对安然比较有利的一点就是, 各个环节的分数是独立的, 笔试的分数意义在于选拔一批能进面的人,而不会累计来算总分, 从而按总分排名……所以,安然才能“力挽狂澜”拿到第一名。   第一名意味着她有更多的选择权,有更高的优先级,虽然现在还不分岗位, 但安然自己能选择做什么, 这对于喜欢号令他人的她来说, 就是爽!   女主人心情好,年也过得格外热闹, 格外轻松, 好菜好肉从腊月二十八当天一直不间断吃到初六, 孩子们胖了一圈。   虽然以前安然也从没在吃的上亏待过他们,可这一次不一样啊, 那羊肉都是几十斤的买,满满一盆搁那儿,炒的炖的烤的风干的, 换着法的吃。牛肉猪肉鸡鸭肉也是一样的, 就连黑花也吃胖了一圈,以前还很矫健的狗腰忽然就变得圆滚滚起来,要不是知道它的性别,还以为怀孕了呢!   初六的晚上, 天还没黑,安然家晚饭就上桌了。因为明天开始就要去工业厅报道,必须要早早的睡个美容觉,白天送走了老两口,晚饭她就只想把剩菜回个锅就吃。   “妈妈。”小野屁颠屁颠跑过来。   “嗯。”手不停。   “妈妈。”   “有话就说。”   小野抠着手指头,感觉会被妈妈批评,又跑了。   安然知道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也不是一定要逼着她说,反正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来说的。   她曾无数次想过,自己这种“放养”是不是太放了?可上辈子假闺女跟她吵架的时候就曾说过,最讨厌她这种老妈子式的什么都要问都要管,管天管地管拉屎放屁,让她一点自由、一点被尊重的感觉也没有。   这一次,她不能再走老路,孩子想说就说,不说也无所谓,只要大面上她看着,不会出原则性错误就行。   晚上,宋致远准备趁着妻子开始新工作之前,再享受一把极致快乐,结果在抽屉里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一个小雨伞,“前天不是还剩两盒吗?”   安然也翻爬起来,“不见了吗?不可能啊,我昨天中午还看见的。”   宋致远一面找,一面心急如焚,这种事是能等的吗?“莫非是被人偷了?”   “谁家进贼不偷别的专偷保险套啊。”安然白他一眼。   两口子都以为是自己记错了,翻箱倒柜找了大晚上,还是没找着,放弃吧。虽然按例假推算这两天是安全期,可俩人都不敢冒险,说好不生了就是不生了,万一要是再搞出个什么来,就是自己把自己陷入两难境地,也是对小野言而无信。   家属院里有人总问她,你妈妈还生弟弟吗?你妈妈生个弟弟你咋办?   她都是抬头挺胸回答:我爸爸妈妈只生我一个,也只爱我一个!   小孩子也是会有攀比心,也会秀优越感的,安文野这个年纪,身边的同学谁家都有兄弟姐妹,作为唯一的独生子女她随时走的都是六亲不认的步伐,因为她打心眼里知道,爸爸妈妈就只爱她一个人。倒不是说独生子女就是比人优越,而是在孩子心里,她享受到了一种被父母全身心无保留宠爱的安全感。   当然,这也只是安然和宋致远的推测,说不定闺女已经脱离这种低级乐趣了呢?毕竟,他俩都是因为家里还有别的兄弟姐妹而没有享受过这种全身心无保留宠爱的人。   第二天一早,安然穿上一身方便活动的解放装和黑面白底布鞋就往工业厅报道去了,不出意外还遇到了孔南风,他也是进入试岗名额的。   这次进入试岗名额的一共12人,到最后领导班子只留4人,被淘汰的8人要么去生产车间或者各个管理部门,要愿意回原单位也行。除了她和孔南风,剩下的年纪都比他们大点,但也还属于青年人,只不过安然发现,只有她一个女同志。   大家刚坐定一会儿,就进来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儿,脸上的皮肤核桃皮似的,安然看见他第一反应就觉着像某个人,果然一开口,行事作风,说话风格都是同一类的果断、决绝、强势——这不就是阳城市拖拉机厂的独臂书记的双胞胎吗?   不过,这位老书记不姓柳,而是姓罗。   罗书记是省里委派给纺织厂的党组书记,解放前是一名立过不少功的通讯兵,解放石兰时也是叫得上名字的革命干将,这么多年先后在商业局、农业局、工业局工作过,可以说工作经验相当丰富,相当于是给这个新厂子请来的镇山石,看着这群年轻人的。   大家对他都十分敬重。   罗书记一双犀利老辣的眼睛在所有年轻人身上扫了一遍,依次叫出名字,倒是很让人意外。看来这位顶头上司是看过他们资料,对他们有一定了解的。   只不过他的眼神实在是太犀利了,仿佛在看里面有没有汉奸间谍一样的审视,包括安然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与之对视。这种“凶”跟黄文厂长不一样,那是个纸老虎,虽然凶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内心的善良和柔软,这位罗书记就不一样,他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他可能也知道自己太凶了,怕他在场年轻人们不自在,很自觉的出去了,说让大家先好好交流一下。   “听说这次是严格按照面试分数来排的,有俩女同志笔试分数很高,但面试……现在都不服呢。”说话的叫王先进,是里头年纪最大的男同志,已经四十了,以前是书城市教育局一名干部。   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要介绍一下个人履历,安然知道他们的,他们自然也会知道安然的。   安然像是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一样,“哦?还有这种事。”意思是不并不感兴趣你可别来烦我了。   “可不是?唉小安,你说你笔试倒数,居然能面试第一,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安然心内翻白眼,脸上还无所谓的笑着,“再好也没王同志好啊,四十岁了还能考上,要我是王同志我就一辈子科员干到老咯。”   王先进一口老血梗在嗓子眼,没想到这个漂亮的女同志说话居然如此尖酸刻薄,不是省油灯啊。   不过,他自诩是里头年纪最大阅历最丰富的,很是有多管闲事的潜质,见安然不搭理他,他又转头跟别人说:“这还没来的是谁啊?咱们都准备好,就等着他了。”   试岗12人,可刚才点名的时候只有11人,工业厅领导说还有一人因家中有事需要耽搁一会儿,麻烦大家等一下。其实大家都才第一次正式接触,谁也不会把情绪表现出来,王先进见没人接自己抱怨的话,只能讪讪闭嘴。   安然和孔南风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反正第一天报道,厂房还没开始建设,去了也没用,无非就是逛逛荒郊野外。等一下又有何妨呢?   这一批人里,除了王先进以外,另外两人也很有特色,一个是叫钱文韬的男同志,个子很瘦小,皮肤白白净净好像连胡子都还没开始长,其实已经三十六了,非常显稚嫩,任何人看过去跟他对视,他都是未语先笑。   另外一个叫杨靖的则恰恰相反,看着是皮肤黑黑,满脸皱纹的中年男人,少说也是四十岁的样子,其实却只是三十出头,跟孔南风差不多。他是最早一批去北大荒的知青,在农村经年累月风吹日晒,皮肤老化得快。这也是个爱笑的,只不过他的笑是比较小心翼翼那种,仿佛对面的谁都能是他领导那种,说话也很谦虚,总是微微弯着腰,垂手听训的模样。   安然其实对杨靖和钱文韬都比较有好感,大家都会客气的笑笑,点个头,然后聊考试怎么答的,聊考官什么反应,以及笔试怎么样,安然可不敢说自己是通过面试力挽狂澜的,只听不说话,不能再拉仇恨了。   杨靖是是真的很谦卑,谦卑到什么程度呢?大家伙聊天的两个小时里,他就挨个给大家倒了三轮水,其中王先进的茶缸洒了一点点水出来,他忙掏出自己手帕给他擦。   但要说他溜须拍马吧,他又不爱说话,别人说啥他都很认真很谦虚的听,别人问到他意见他反而局促得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安然心说,这也是个奇人啊。   其中还有一个特别能言善道的,几乎可以用出口成章、学富五车来形容,人那嘴巴一张开就是成段成篇的《语录》,是安然两辈子见过最会背语录的人,没有之一,就是小海燕的“语录书记”也没他背得长啊。   而且,这人不仅能背语录,还能背名著,背诗词,从诗经离骚到主席的所有诗词,甚至连红楼梦里的都能随口就来……关键吧,安然最佩服的是,他的背诵不是单纯的毫无感情的小学生背书,他是富有感情的、见缝插针的,一点也不生硬的引经据典。   安然心道,这个叫李莫言的年轻人要是穿越到古代的话,绝对能做得一手好八股!这真是写文章一把好手啊,以后搞外宣的人才!   当然,等看见门口进来的人之后,安然就不会这么想了,真正会写文章会写诗的人来了。   “对不住对不住,让大家久等了,我家里实在是有走不开的急事,我给大家赔罪了,待会儿中饭我请。”男人长得十分英俊,英俊到能让人原谅长达两小时的等待。   安然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这人,怎么也考了呢?以后她该以什么心情面对这张跟自己丈夫高度相似的脸呢?   来人正是秦京河,未来华国第一位诺贝利文学奖得主。只不过,现在的他还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只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三十出头的年轻教师罢了。   秦京河也看见安然了,愣了愣,似乎是不敢置信的惊喜,“是你……”   孔南风走过来,“京河同志,你们也认识?”   说“也”,是因为他都在考试前跟安然和秦京河认识。秦京河当年不是替宋致远上京市学习过大半年嘛,后来回石兰省后为了遵守跟安然的“约定”,也一直在没有回阳城,在石兰晚报当一名编辑,后来恢复高考,大学恢复招生后又去了石兰省师范学校当教师,机缘巧合之下就跟孔南风相识了,俩人结为挚友,孔南风在知道纺织厂招考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他,鼓励他也来试试。   毕竟,秦京河有文采是真有文采,只是多年的清贫让他不是很自信,性格也内向,但要说写文章、口头表达却是很优秀的……更何况还有那万里挑一的英俊,看着就让人舒服,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安然一听,上辈子她可以肯定秦京河是没有任何朋友的,因为他这人有大多数优秀文人的通病——清高。   有时候既自卑又自大,情绪来了能拉着人巴拉巴拉说个三天三夜,要是没兴致他可以半个月不说一句话。身边同事对他的评价是——怪人一个。   眼看着这辈子能找到一个挚友,安然真心祝福他,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同事,要共事几十年的。   自己重生一次,终于又做对一件事了。这么想着,安然就翘起嘴角。   “大家笑啥呢?”门口进来的居然是高书记和秘书,罗书记都只有跟在她身后的份,所有人立马起身,也不会知道该怎么称呼,听见安然叫她高书记,大家也叫高书记,有眼色的已经忙着让座倒水了。   高书记摆摆手,“都别客气了,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你们是国家栋梁,我是老人家了,有不懂的请教你们你们可不能嫌我老糊涂。”   “哪里哪里。”众人都笑起来,看不出来这个书记还挺慈祥,至少比罗书记那位罗刹和气多了。   高书记勉励众人一番,也没特意跟安然多做交流就走了,让他们跟着罗书记,听他指挥就是。   罗书记问:“大家都有自行车吧?”   “有。”   “那行,咱们走吧,去未来的厂区看看。”说着一马当先,跨上自行车,也不等谁。   安然细心,发现杨靖在大家说“有”的时候有点吞吞吐吐,一直没说话,现在大家各找各车,他的脸已经绷成了猪肝色,但他又很窘迫,不知道怎么说,反倒是王先进还让他动作快点,别挡着他的车出来。   大家都忙着追随罗书记的脚步,生怕赶不上他的速度,一个个出车走了。   车棚里只剩她和杨靖。   安然推着车过去,“杨大哥跟我骑一辆吧,咱们将就一下,待会儿我顺路回家,麻烦杨大哥帮我把车骑回来,可以吗?”   因为纺织厂还没有专门的办公场地,就从省工业厅暂时借两间办公室给他们用。   她的台阶让杨靖瞬间松口气,肉眼可见的如释重负,“好好好,不麻烦不麻烦。”   “我来吧,我男人力气大,蹬得快,准能追上他们,不会拖小安同志后腿。”他又急着说,生怕安然生气似的。   安然笑笑,把龙头让出去,自己坐到小猫蛋专座上。   别说,还真挺舒服的,她人瘦,倒是不觉着逼仄,宋致远对闺女的安全那是上一百个心的,小座位焊得特别紧,特别稳,只要乖乖坐着,就是上去个二百斤的胖子也没问题。他还最大限度的增加了小座椅的活动空间,增加了两个踏板,让脚能有放处。   唉,宋致远啊,安然都有点想当宋致远闺女了,而不是妻子。当闺女是被宠坏的小公主,当老婆是要被气死的,她都不敢回想俩人刚住一起那两年,但凡他在家,几乎是一天一气,她真怀疑,要是这个磨合期再多持续几年,她都得小叶增生了!   一路上,安然跟杨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他在北大荒把婚给结了,妻子也是一名知青,俩人生育了两个儿子,去年也跟着他们回城了。妻子是外地人,杨靖虽然是书城本地人,但也不是市区的,而是郊县山区的,家庭条件是真困难,再加上哥弟都结婚分家了,老爹老娘也死了,这拖家带口回来四个还真是没住处。   不得已他只能借钱先租住在市里,妻子给街道上当临时清洁工,他白天出去建筑工地挑沙灰背砖块,晚上就在家写文章,给各大报纸投稿赚点微薄的稿费。两个儿子一个五年级,一个二年级,正是能吃的时候,他们现在还连当初租房的钱都没还清呢,买自行车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安然心里同情,但不好表现出来,只捡着孩子的事聊,毕竟两家的孩子都是上五年级,很有共同话题。   没一会儿就到了城西北方,跟安然两个月前来时一样,还是一片平整的黄土地,啥也没有。   罗书记指着各个方向跟大家说省里的规划,总体跟安然预料的差不多,就是照着一纺二纺的规划来:大门朝东,进门是办公楼,中间是个小广场,广场另一边则是厂房,厂房后面才是仓库,而与东门相对的则是生活区。   一听厂里还打算建一片宿舍区,其他人还好,杨靖已经激动得手都微微发抖了。   其实这种事安然他们也插不上嘴,房屋用地是省里早就规划好的,他们看了会儿,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罗书记就让他们先回去了,下午两点准时到临时办公室开会商议细节问题就行。   秦京河想要邀请大家一起吃饭,但安然带头婉拒了,她还得回家看孩子呢,半天不在,也不知道俩孩子有没有好好写作业,关键是包文篮有没有闯祸。   家里有个青春期孩子,她心都得操碎。   杨靖把她的自行车骑走,安然走了一段国道就有去603的公共汽车,这个点倒是人不多,能有个位子坐。   家里,孩子们都很乖,包文篮打了一会儿黄家拳,又读了两个小时的《三国演义》,写出一篇二百字的心得体会;小野写了一篇作文,又看了会儿《红楼梦》,主要是很多字不认识,忙着翻字典注音释义,也就只读了两页而已。   看见妈妈居然是坐公交车回来的都很奇怪,“妈妈你自行车被偷了吗?”   小姑娘嘴张得能放下一个鸡蛋。   “借给同事伯伯骑回去了,怎么,黑花呢?”   小野把嘴合拢,撇了撇,“去找它的好朋友玩儿了。”   安然一愣,黑花居然有“好朋友”?   “呐,妈妈你看,那只小黄就是它的好朋友……咦……它们打架啦妈妈你看!”   安然一看,简直哭笑不得,一黄一黑正不可描述呢,不过小野可不知道,这种事情还是羞羞的,她要认为是打架就打架吧。这哪是好朋友,分明就是女朋友,黑花是大狼狗,它的女朋友却只是一只普通体型的土狗,安然既为它脱单感到欣慰,又有点隐隐的担心,毕竟小黄的体型太小了(相对来说),万一怀小狗狗的话,生的时候会比较困难。   这只小黄以前也不知道是哪里跑来的流浪狗,就一直在院子里散养,它从来没咬过人。以前日子难过的时候,孩子不愿去公共厕所拉屎,就拉在院子里,都是它给解决的,这两年日子好过了,它倒是有饭吃了,谁家随便给一点点剩饭剩菜,东家一口,西家一嘴的也能吃饱,不仅吃饱,还吃得有点点胖呢。   自从小野来后,这只小黄几乎就是吃安然家饭菜的,但凡有两根骨头,小野都是黑花一根,小黄一根,有时还会趁妈妈不在家把它带回家洗澡,把妈妈都不舍得多用的洗发香波给它洗毛,安然也是某一天闻见这蹭饭狗身上有股熟悉的跟自己一样的香味才发现的,难怪她总觉着一罐香波没用几次就挖出一个窝,都见底了。   她还以为是儿子臭美,给它当香水用了。   气得安然哟,想揍小野的屁股!   不过,以前因为是竞争关系,黑花和小黄互相看不对眼,尤其是黑花,明明它一条狗能吃两根大骨头,自从小黄来了后伙食就只剩一半,每次看见小黄都是龇牙咧嘴的凶。   没想到,这凶着凶着居然成了一对儿。   想着,安然手上也没停,让儿子发炉子,闺女择菜洗菜,她则是迅速在锅里煮上一锅菜疙瘩汤,加点土豆粉条和半碗油渣,沿着锅边贴一圈包谷面饼子,宋所长就踩着香味回来了。   一家子边吃边关心安然的工作,宋致远看她神色放松,也就不怎么好奇了,倒是包文篮好奇:“妈你现在一个月多少工资来着?”   “工资75,津贴10块,每个月还有点粮票肉票补贴,算下来也就跟以前在阳城差不多吧。”   包文篮一愣,“那可真够少的,比黄爷爷还少,他都有100呢。”   “你黄爷爷是厂长,而且是军转干部,你妈是啥,就是个高中生,能有个工作就不错了。”安然给他头上拍了一筷子,没好气的说,这孩子可真会灭自己威风。   宋致远作为研究所所长,正经的处级干部,还是高级工程师,也才110,当然他的工作还有不少津贴,算下来倒是不少了。“去年全年全国平均工资也才62块,咱们已经算高工资了,懂?”   这俩孩子真是好日子过惯了,不知道人间疾苦,这世界的参差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他们嫌工资低的时候,就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书城市,杨靖家还连租房的房子百来块钱都没还清呢。安然心头忽然敲响了警钟,是不是该让他们体会一下人间疾苦?   拿肉喂两只狗,拿香波给狗洗澡,顿顿牛羊猪鸭鸡的换着吃,零花钱每次都是两角三角的给,不想吃早饭出去吃一口气就是五角……安然陡然发现,自己实在是太纵容他们了,这日子实在是好过过头了。   自己上辈子过惯了好日子,虽然心理压力大,但经济上是真没怎么发过愁,安然在物质这一块上对他们实在是有点纵容了。   爱他们就不能纵容他们,安然想对他们好,可并不想让他们觉着这种富足的物质生活是轻轻松松得来的,是全天底下所有人家都这样的,是时候要重视金钱教育了。   可要怎么让他们体会人间疾苦呢?安然觉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下乡,去乡下待一段时间,忆苦思甜才能懂得感恩。   可她现在能想到的还住乡下的亲朋也就只有沈秋霞和小海燕的鸭蛋和姜书记家,要不让他们去待一段时间?反正到时候她肯定会给人家送口粮,不会让他们白吃白住的。   安然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今早开会的时候罗书记说了,接下来半个月要开工动土了,他们十二个人必须不分男女,不分昼夜的轮流坚守岗位,说到“不分男女”的时候安然只觉脸颊发热,这里就她一个女同志啊……她这个人就是不服输,罗书记不特意这么说的话她还没那么强的好胜心,可他这种话明摆着是警告她别拖后腿,她还真就必须狠狠地争口气才行。   作为一名全职半年,重回职场的女性,安然觉着自己到时候肯定没时间顾家,宋致远可以忽略不计,可儿女还是未成年,这里又不像在阳城能找人帮忙看几天,一拉一大把都是可以托付的人,这里大事小情只能靠她自个儿操心啊。   把这俩小崽子打发走,她才能全身心投入工作。   崽子们一听能回阳城,高兴得房顶都要掀翻了:“好呀好呀,咱们连夜就走,妈妈你就安心工作吧,早日当上厂长扬眉吐气哟。”   “放心吧,我包文篮的妈妈肯定是当厂长的料,祝我妈早日熬到拿一百块工资的时候!”   安然本来还有点不舍的心,忽然就硬了,去吧去吧,她一定会写封信特意交代阳城那边别给你们好日子过的,看书可以看,但劳动也得参加,别人家里吃啥你们就得吃啥,敢闹脾气她连夜开车快递一根鞭子去,揍不死小崽子们。   于是就这么说定,下午俩孩子收拾一下东西,衣服裤子洗漱用具,以及作业书本和小书包,宋致远下班就开车送他们回去。安然则到办公室写了两封信,让他们带去,无论到了哪家都把信交给主人,这是关系到他们未来的“介绍信”,介绍俩蹭饭崽崽的……哦不,还有一只蹭饭狗。   要说保护小野,那黑花是绝对最尽忠职守的保镖。   晚上宋致远到家,安然一问是送回小海燕,跟牛蛋一起住在姜书记家,母亲和陈叔会每隔几天去看一次,安然也就放心了,那是铁蛋长大的地方呀。   自此,安然女士就全身心投入工作,每天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加班的路上,罗书记的说法是:现在厂子还没开起来,工资只有基本工资,这些加班加点他心里都记着呢,以后要是能盈利了,会适当补助一点工资。   有这句话,大多数人都是干劲十足,尤其杨靖,那是卖力卖得命都可以不要的,工人两个人才能抬起来的巨大石块他一个人就抬起来了,抬着走路的腿都是抖的。   有天不小心还让钢筋戳到脚底板,血流了一地他依然要坚持工作到下班,安然让俩工人把他强行送卫生所去,听说一针破伤风很贵,他死活不愿打。   安然随即一想就明白了,孩子要开学了,得给俩儿子交学费啊。一穷二白又没有固定工作的夫妻俩,真的太难了。   安然直接帮他交的钱,“杨大哥别这么客气,以后咱们可是同事啊,发了工资你慢慢还我就是,难道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杨靖红着脸说谢谢,没钱的他,背好像更弯了。   安然真怕他会用劲过度把身体搞垮,只能让孔南风和秦京河与另外两个人换班,来跟她一起,四个人值班,这样就能帮一帮杨靖了。   虽然他们仨都是力气不大的人,但有个人搭把手,或者阻拦一下,杨靖倒是不好意思再勉力而为了。   当然,因为四个都是比较文弱谦虚的,共同语言也更多一点,从天文地理聊到国内外大事,再聊到人生理想风花雪月,虽然最后这一项安然不擅长,但听几个大老爷们吹点风花雪月还挺有意思的。   为了赶工期,尽快建成投产,工地都是日夜不停开工的。反正这里离居民区也远,噪声污染的影响也不是很大。   四个人搭伙值班,晚上会在工地上烤个火啥的,杨靖从家里拿来几个红薯土豆,安然配上自家的秘制辣椒面和虾酱牛肉酱,秦京河贡献几个大馒头几根嫩黄瓜,孔南风拿半斤白酒来,有时候照顾安然是个女同志,也会拿葡萄酒,就这么刮着呼呼的大风,听着工人们的吆喝,吃着“烧烤”啃着馒头喝着酒,多美啊?   大家心里有数,半斤酒五个人分其实还有得剩,压根没喝多少,再加上夜里冷风一吹,散得也快,不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   不仅他们喝,其他人也喝,甚至喝得酩酊大醉,毕竟这冬春之交的夜实在是太冷了,要看着工人,要上手帮忙,要熬到天亮可不容易。   天亮回去补个觉,下午两点再到单位报到,做点文件收发处理的工作,大家各自发挥所长,擅长人际交往的就跑跑腿送材料,会画图的就画图,会写文章的就写文章写总结,把工作推进实时情况上报,毕竟这是省里的很多人都看着的工作。   安然觉着,虽然现在只有十二个人,但这种工作状态还挺好的,大家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就为了早点把厂房建起来,居然是空前的团结和向上。   忙了几天,终于放一个礼拜,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休息,是轮着休,安然这个组轮到的时候刚好是礼拜天,她回家啥也没干,就躺了一天。   孩子不在,宋致远也经常早出晚归甚至不回家歇,这家里干净得不得了嘞!再也没人制造垃圾,没人在她扫地拖地的时候当大爷,再也不用琢磨晚上该吃啥,孩子作业写完没,有没有闯祸了,这种感觉真的太他娘的爽了!   爽到安然已经开始期待两个崽子上大学的时光了,到时候她就是有钱、有闲、有颜还有事业的安然女士,你说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正在乡下药田里薅草施肥捉虫子的兄妹俩要是知道,得哭出声来:妈妈你没心心哦。   不过,这种爽歪歪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没半个月孩子们快开学了,安然算着日子呢,得给他们留足回来以后收拾开学东西,检查作业书包文具,以及搞个人卫生的时间,差不多就派宋致远回去接孩子了。   任劳任怨还没夫妻生活的宋所长:“……”你知道给孩子算计这么多,咋不算算咱们都多少天没同床共枕了?   敢情我就是个司机工具人?   安然可没时间理会他那点腻腻歪歪的小心思,她现在每天累成狗回家只想睡觉。不过,就在宋致远准备下去接孩子的头一天,院里传来“滴滴滴”个不停的喇叭声,嚣张极了。   小石榴正跑过来说:“安阿姨,那对讨厌的双胞胎来了。”   要说这世界上还有让武德充沛的小石榴闻风丧胆的,那就是沈秋霞家双胞胎儿子了。这俩小子真的是最爱合起伙来演戏骗人,苦肉计、空城计、反间计、连环计耍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武力值爆表又能怎么着?还不是被他们耍得团团转哟。   这不,从车上下来一群孩子,可不就有两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吗?   沈秋霞惊叹的声音从一楼传上来:“哎哟小野你们家住这么高的楼呐?这不会晕吧?”   “小野你妈不知道咱们来吧?我可有个惊喜要给她呢。”   “什么惊喜呀姨妈?”   沈秋霞神秘一笑,楼道里都是她憋笑的声音。   安然来不及想小野他们怎么跟沈家一起回来,只是心里一动,沈秋霞这几年一直蠢蠢欲动,无数次想要搞点小生意都被她强行按下去,能让她这么高兴的,莫非是……   还真是,沈秋霞今儿给她送来一个商机,稳赚不赔的商机。 第97章 三更合一   安然正想着, 一对白白胖胖足有她腰杆高的孩子就咚咚咚跑上来,嘴里叫着“安姨妈”,一模一样的身高体型, 一模一样的穿着打扮, 就连脸蛋、小动作和微表情都像是在照镜子。   安然心说, 虽然也见过几次双胞胎,可这么像的, 还是第一次啊。   这俩孩子只要是见过的都说好看,第一眼跟他们父母完全不一样,得细看才能看出来相似之处,父母都是又黑又干, 老实巴交的农民, 可兄弟俩白胖里还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不像是那样的爹妈能出品的。   “姨妈你不认识圆圆了吗?我姐还说你特想我呢!”   “不对,是想我!你们特想我团团!”   又来了又来了, 俩兄弟又要开始争宠大赛了, 安然头大, 一人背上给拍了一把铁砂掌,“干啥呢, 又欺负姨妈我可生气了啊。”   也不知道是团团先带头还是圆圆先开始演戏,他们咳咳有声,弯着腰“吐血”, 嘴里叽里咕噜说些怪话, 声称是被安然的铁砂掌震断心脉,时日无多,只有吃一颗楼底下小卖部里新出的仙丹才能救命。   “吃你们个鬼,小安别理他们。”沈秋霞上来, 啪啪啪几下,再不跑就是大耳瓜子伺候,兄弟俩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边跑还边不忘嘴里乱叫,跟含冤远走他乡的能人志士一般。   安然头都大了,就这俩小机灵鬼,沈家两口子是怎么忍下来的?要换她不是被烦死也要被气死了。   沈秋霞笑眯眯看着她,“小安你这日子是越过越红火了啊,我看你们现在这个厂比以前阳二钢好。”   “为啥呢,秋霞姐咋看出来的?”   “这里的人神情不一样,跟以前钢厂的人不一样。”具体表现很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但最基本的是,这里的邻居们看神色更平和,更富足,也更热情,听说是来找小安的都会热心的给带路,不像以前他们去钢厂,那些妇女的眼光跟探照灯似的,把他们一家子盯得不是很舒服。   安然笑笑,然而事实上是这儿的人虽然表面很热情,但心里对外来人员的接受度不是很高,甚至说是很警惕,毕竟这可是整个石兰省最大的轻型战机研究基地、生产基地……他们一路进来都不知道过了多少人的眼睛。   要说信息保密和防范间谍,这里的工人和家属那是定期进行培训的,就是完全接触不到专业信息的家属,全职妇女和腿脚不便的老太太,都得对这些知识知晓到位。   安然很开心大家能有这样的共识,防范间谍不能光靠公安机关,这时候还没国安局呢,要全靠公安得把人累死,可全民参与,尤其是重点部门重点单位全员参与,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想着,安然给她倒水,一面泡几杯浓浓的蜂蜜水,一面奇怪问:“我昨晚还说让小野她爸下去接孩子呢,怎么是你们把他们送回来的?”   这事说来话长,主要是他们正好有事准备来找安然,正巧去小海燕办事的时候发现,咦,这个跟村里孩子们上树掏鸟下河捉鱼的小姑娘,不正是好友家的孩子吗?当时她还骂老沈眼花认错人了,人一家四口在书城好端端的,干嘛回来啊?回来家里大房子不住,城里不待,还跑村里去干劳动?   倒是小野先把他们认出来,两口子才觉着难以置信,她哥居然扶着犁给村里干活呢,晒的黑炭一样,要论做活那是跟积年的老农民一样,熟练着呢。正巧孩子快开学了,他们估摸着小安也要下去接,就给送上来了。   安然听她描述兄妹俩在农村的生活,笑得肚子都疼了,看来忆苦思甜之旅不错,有成效,下次还这么干,一直到他们上大学滚出家门为止。   “不过你别笑,我这次也是真有事来找你的,咱们村里不是包产到户一年了嘛,粮食产量大增不说,就是人也很多往外头跑,就跟在外头能捡到钱一样,我家老沈帮煤矿拉煤,也挣到不少呢。”   时代变了,以前吃大锅饭,谁家都差不多,穷不到哪儿,但也富不到哪儿,现在嘛,只要能出去,只要人不懒,来钱门路还是挺多的。   老沈光靠拖拉机每天往返于煤矿和洗煤厂之间,一天也能挣好几十,谁不羡慕啊?   安然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她一个月才多少工资,人老沈四五天就能挣到她一个月工资,这年代有门开车手艺真是太吃香了!“那你们还用着以前队上的拖拉机吗?”   沈秋霞大笑,“哎哟那台老古董我们早退还回去了,包产到户的时候所有生产工具也要分,本来队上还想分给我们家,让我们补点钱呢,我还偏看不上,我们直接上市拖拉机厂买了一辆,你看,新崭崭呢!”   安然看下去,这次开来的车挺像农用车,她还真没发现居然是一辆拖拉机,或者准确来说是货车,只不过是没厢,只有兜,驾驶位很高也很宽敞,坐了一堆孩子也没怎么挤。   “这是市拖拉机厂新出的拖拉机,怎么样好看吧?价钱贵是贵了点儿,但我跟老沈东拼西凑给买了,因为是全市第一辆,厂里还给优惠好多钱呢。”   安然知道,这就是独臂书记的厉害之处,人说干就干,安然记得上辈子是九十年代初才开始不造拖拉机改造货车的,现在才刚1980年啊,居然就开始吃螃蟹了!不过,也是因为小艾和宋致远的帮助,上辈子光靠拖拉机厂的技术,确实要走十年的弯路,现在可好了,比上辈子早,还比上辈子办得好。   看安然比自家买了这么个车还激动,沈秋霞更高兴了,她藏不住话,这么半天没说到她想说的都快急死了:“哎哟车的事儿咱们待会儿再聊,我们这次来啊,是跟你说,咱们打算往北方去一趟……”   事情是这样的,老沈以前往北方运煤炭的时候,认识好几个东北人,也不是普通人,是在国营厂子里干保卫科的,有点关系也有点权利那种小头目。现在东北不是不产茶叶嘛,但老百姓日子好过了,对茶叶这种招待客人特有面子的好东西就有了需求。   无论是请客送礼,还是自己留着喝,都是面子和地位的象征,谁不想要呢?   当地需求很大,但光靠东北本地供给严重不足,他们就想让老沈帮忙给从石兰省买点茶叶,顺路送煤炭的时候给捎带过去。   正好,最近煤矿也要给那边发煤炭,安排的就是老沈。   茶叶的受欢迎程度毋庸置疑,谁家来了客人都会泡一点,走亲访友也得提上半斤一斤的,说亲谈对象也是要烟酒糖茶齐乎才行,而这时候交通没有后世便利,北方气候冷,不适宜茶树生长,可不就是缺了嘛?但石兰省不一样,石兰省南部是能种出茶叶的,在这边不算很稀罕,像安然这样的干部,两口子都有票,哪怕天天上班泡一大缸子也吃不完。   “他们要的可不少,足足要一吨呢,但咱们手里没这么多本钱,就想来问问小安你有没钱,有的话咱们一起干,凑个本钱,赚了一起分,咋样?”   南北互通有无,安然十分感兴趣,“就是这几个人靠谱不?会不会送到了不给钱,赖账啥的?”   一吨啊,可不是小数目。   “老沈说这个也不敢百分百保证,毕竟他们也就是以前有过交情,一起喝过酒吹过牛,咱们也不骗你,风险是有的,但我们想好了,我跟老沈一起去,他们要是赖账不要了,咱们就当地卖,好东西不愁卖。”沈秋霞倒是很果断,也很想得开,她老早就想去东北闯闯了,只是一只没机会。   以前是队上开不到介绍信,后来是怀孕生孩子带孩子,现在孩子大了,国家政策也宽松了,她这颗想要闯荡的心就更按捺不住了。“到时候啊我让婆婆带孩子,兄弟俩也大了,能好好上一年级了,只要管他们吃喝拉撒就行。”   虽然她也知道养孩子不是吃喝拉撒就行,还得教育和陪伴,可买车欠的钱得还,日子得过,钱必须挣,老沈一个人去东北她又不放心,只能先挣钱吧,孩子以后有条件了再陪伴吧。   这就跟当年的安然一样,在挣钱养家和陪伴教育这两个选择上,她只能二选一,她没办法兼顾。沈秋霞也是无奈之举,她能做的就是尽量帮衬一把吧,遂问:“你们现在手里还差多少?”   沈秋霞眼睛一亮,这就是同意入伙了,但下一秒又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只借到几十块。”   想用自己借来的几十块撬动剩下的几千块,这杠杆加得真是,她脸都羞红了,“小安你先听我说,我不是故意来那啥的,主要是我真的舍不得这个机会就这么没了,想着你可能有点钱,咱们试一试,不行的话咱们买少点,给他们带一半就行。”   “你放心,我们出小头,所有风险完全由我和老沈承担,万一被抓就是我们的事,跟你一丁点关系也没有,我沈秋霞对天发誓。”   生怕安然不答应,她想了想,又说:“这事我可以做主,咱们一趟来回挣的钱,你九我们一,怎么样?”毕竟这本钱缺口实在是太大了,她算过,哪怕是直接去南部采买,全用钱,没票的话,少说也是两块钱一斤,至少需要准备四千块本金。   这要是换了别人,肯定觉着天方夜谭,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四千块的东西都敢买,这不是做梦是啥?   安然算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本钱,钱她有,能一口气拿出七千块呢,问题是——“一吨是真多了,为了安全考虑,我建议还是先买一百斤,怎么样?”   这样的话,那几个东北人真要的话,看见送来的量只有百分之五,肯定会争着抢着要,到时候适当的操作一点话术,她相信沈秋霞有这个本事,说不定一斤还能多赚点。   果然,沈秋霞也想到这茬,“对啊,我怎么这么笨,我原本想着咱们两块的本,卖他们两块五一斤也能挣不少,可物以稀为贵,我就是要他们三块一斤他们也得买,毕竟就只有这么点。”   安然摇头,“不,不能要三块。”   “为啥,嫌贵吗?那要不就两块六?两块八?这样咱们一斤也还有好几角的赚头,不少啦。”   安然笑笑,六毛算啥,既然是大老远给额外捎带过去的,要是她的话她得翻个倍,不然怎么对得起她负担这么大的风险呢?这么多量的茶叶要是被抓到,搞不好可是会被安上破坏经济秩序的罪名,虽然现在打击投机倒把没以前紧了,可风险还是很大的。   “啥?翻倍?要他们四块?”沈秋霞吓得直接从沙发上弹起来。   安然拉住她,“你先听我说,茶叶这种东西,本来路上因为风干、潮湿、路况各种因素,会有发霉变质、洒落的可能,咱们路上就得耗损不少呢。”真正做茶叶生意的富婆她上辈子认识一个,据她亲口所说,这其中的利润至少是翻倍的,她还只是从茶农手里收来卖给茶商,茶商算上店铺人工成本,还得再赚一道。   “所以,你让老沈去南部收茶叶的时候,不要把价格压得太狠,农民辛辛苦苦一年,甚至很多年才能出的好茶,可别让他们白干一年。”这钱是要赚,但得赚那些大手笔买茶,喝得起茶,还给大领导送茶的小领导的钱。   沈秋霞笑着答应,“放心吧,咱们到时候不仅给钱,还可以拿肥皂毛巾水壶洗脸盆这些去换,山里茶农出来一趟不容易,还没票。”   “还有,去到那边你们先去东北当地的供销社和副食品商店看看当地茶叶什么价,再买一点对比一下,你就知道咱们的茶叶肯定值那个价。”安然想了想,翻倍确实有点夸张,“也不一定就要翻倍,反正你比那边同样档次的茶叶贵几毛钱就行了。”   沈秋霞赶紧答应。   当然,只捎带一百斤还有个原因就是,那天聊天的时候安然听孔南风说现在省委主张适当修改投机倒把罪的量刑,法律不是一个省说了算,但去京市开大会的时候代表可以提议,可以商讨啊,而茶叶跟其他几样烟酒糖不一样,在石兰省属于比较常见的东西,一百斤是个分水岭。   一百斤也就是五十千克,量真的不算大,如果真被抓了,也不至于判多重的刑,这是一方面的安全。   另一方面的安全嘛,数量少一点,万一到时候出不了手,亏的也不多,大不了拉回来亲戚朋友每家送几斤,一年两年也能喝完。   安然多年的从商经验告诉自己一个很重要的道理——贪多嚼不烂。   尤其是从来没干过的事儿,还是慎重一点好。她缺的不是这点本钱,而是安全。   安全第一,其它的都是浮云,少赚点也没啥。当然,还有很重要一点,“既然要有风险,咱们就索性胆子再大点,其它的也带点呗?”   “啥意思?”   安然于是又说了几样石兰省独有的特产,尤其是小海燕的药材,石贝母,现在省内也有一定名气了,比川贝母便宜得多得多,只是苦于没有路子,一直出不了省。现在不就有个现成的路子了吗?   自己有钱挣,安然也想带着小海燕的妇女们挣一把,要是能借此把名气打出去一点,说不定以后挣得更多,能把货带出去,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买家,一旦把渠道打通,以后真的不缺赚。   俩人一拍即合,商量好安然拿出一千块本金,让他们两口子想买啥买啥,尽量种类买多一点,到时候还要找人开介绍信打好关系,得花销一些。   当然,事情商量好了,安然就得去看看闺女,半个月没见她的宝贝了,嘴上说也不知道晒黑没有,其实是太想她了。   然而,她出去一看,闺女正跟黑花小黄悠悠几个玩得乐呵呢,安然觉着自己要有点老母亲的矜持,不要表现得太热烈,她想着嘛,自家闺女就是个小宝宝,只要听见妈妈声音,又这么多天没见了,肯定会飞扑进她怀里,说想她爱她的……结果呢,听见妈妈叫名字,人安文野只是答应一声,玩得乐呵,不想动呢。   “妈妈你有什么事吗?”   安然:“……”好吧,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不是以前那个一听见妈妈声音就激动的宝宝了。“没事,你玩吧。”   小野“嗯嗯”点头,继续玩儿,丝毫没接收到老母亲的怨念,倒是包文篮,还知道给她塞两只老母鸡过来:“牛蛋他奶奶给的,还是活的,还有几十个鸡蛋是鸭蛋妈给的,陈大娘还给了好多土特产,妈你快去看看吧。”   安然很感动,小海燕的妇女们还记得她,真好,这些东西要是以前她还真不忍心要,但现在嘛,小海燕可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子。跟其它生产队不一样,其它生产队都是包产到户,把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全部按人头均分出去,各家种各家的,但小海燕不一样,姜书记去年找安然商量过,觉着就现在的模式,合作经营非常不错。   因为开垦出来的荒地主要是妇女的功劳,这个就不好分,再加种的药材也都是成片成片的,不好分割到每家每户。侍弄药材的水平参差不齐,要是分到的人家侍弄不好,让曾经妇女生产小队的同志们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糟蹋坏,心都能滴血。   所以,安然当时的建议就是,先稳住一年,等周边生产队都开始包产到户再集体商议,有愿意分出去的就分出去,分庄稼地就行,药材地不分,剩下不愿分的还照样采取集体劳动的形式,一年记工分,然后年底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只有把三十几名核心妇女聚在一起才能办成事,这是所有村民的共识,哪怕是何家村民也不愿分,所以小海燕今年以及将来很多年都还会继续吃大锅饭。   “妈你快来看看呗,看陈大娘给你带了啥特产?”包文篮晒得一根烧火棍似的在,龇牙咧嘴。   安然怎么觉着,有点不怀好意呢?   “妈你看这是啥?”   安然见他把袋子藏身后,就探头过去看,谁知一看差点被那一条条青黑的蠕动着的软体动物吓死,那居然是一袋将死未死的泥鳅!   这小王八蛋明明知道她害怕这些东西还故意叫她看,安然想抓他,他已经像泥鳅一样溜走了,还边跑边笑,奸计得逞不要太得意。   安然气得哟,“包!文!篮!你死定了!”   可惜,要论跑,她追不上啊,楼上楼下跑得气喘吁吁,每次眼看着即将要抓住他衣角的时候他就溜了,连续几次她更气了,这小崽子就是故意的!   于是,这一天的603家属们发现,宋所长家那个随时笑眯眯的家属差点被儿子气死了,气得肝疼,整个大院回荡着的都是她的咆哮,无能狂怒。   跑得腿都快断的安然女士,夜里躺床上问:“喂,宋致远,你说咱们养孩子干啥呢?”   嫌命太长,养来气死自己的吗?   闺女再也不是贴心小宝贝了,儿子也变成个小王八蛋了。   宋致远侧身,看着她精致的五官,虽然皮肤是比以前黑了,但人漂亮哪怕再黑也漂亮,很健康的漂亮。“犯不着跟他们生气,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他也发现了,小野好像没以前那么粘他了,以前早就又跳又抱的叫爸爸,今天看见他回来她居然只是开心的叫了声爸爸,然后该干嘛干嘛。   这个心理落差,实在是太大了,珠穆朗玛峰到四川盆地,也没这么落差的啊,他给自己做了很大一会儿心理建设呢。   孩子们这样的变化,安然想了很久,直到五月劳动节过后才忽然想通。这一天,杨靖为了感谢四人组对他这么长时间的照顾,正好也发了几个月的工资,账赔得差不多了,他打算请四人组的同志们上家里吃顿饭,大家欣然赴约。   虽说他极力要求大家带家属,可谁也没带,安然是不想吓到他们,毕竟宋致远跟秦京河长得太像了,像到她都曾经怀疑这俩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双胞胎,或者有血缘关系啥的,但俩人都是有爹有娘的,她只是无聊的时候开玩笑想过一下下而已。但别人可不一定这么想,到时候看她和秦京河的眼神说不定会变味。   她也不希望自己失去这么优秀一同事,她都想好了,以后她要能当厂长,就让秦京河给她做秘书,专门写文章,想想吧,那么好的文笔,那么渊博的知识,以后还是诺贝利文学奖的得主,她得多大面子啊?   至于孔南风和秦京河怎么不带家属呢?那是俩单身汉。   所以,劳动节后没几天,安然第一次走进了杨靖老大哥的家。   他们租住那附近安然很熟悉,就是自由市场,她每次来买东西都会去坐着妥妥的喝碗冰粉,吃点炸土豆啥的,也吃过羊肉汤,就是没往胡同深处走走,那里原来住着好几百的外来务工人员,或者是青年工人。   胡同很窄,很深,到处都是孩子的哭声叫声,时不时还有骑着自行车进出的年轻人,杨靖家就住在胡同最深处。一个大院子里起码住十来户,他们家的光线稍微好一点,门口支着炉子,正在扑通扑通炖东西,一个小男孩蹲在那儿,看见杨靖叫了声“爸爸”。   “这是犬子,杨小康。”   杨小康很懂礼貌,叫他们“叔叔”“阿姨”,看见他们手里提着的东西眼神一亮,又很快垂眸,“爸爸,我妈去买菜了,我哥出去交废铁。”   孩子居然还在捡废铁,而且是兄弟俩一起捡,攒个几天,攒够几斤就出去交给废品站,能得几角钱。   实在是太懂事了!懂事到安然觉着自家那俩可以扔了。   杨家这兄弟俩的事迹,安然以前虽然没见过但耳朵都起老茧了,杨靖老大哥一喝点小酒就要说杨小健和杨小康,说他们多么懂事,多么听话,多么体贴,要不是有俩儿子支撑着,他和妻子不可能坚持到回来,不可能考上纺织厂……翻来覆去就那些车轱辘话。   并不是酒醉人,而是借着酒劲发泄一下情绪罢了。想到这茬,杨靖也有点不好意思,憨厚的笑了笑,“哎呀我平时是王婆卖瓜,现在你们看到了,就是俩毛小子,是我借着酒劲夸大了。”   “哎哟杨大哥你可真谦虚,我要有你这俩孩子,我可天天挂嘴上。”安然摸了摸杨小康的脑袋,把提来的苹果递了两个过去,又打开一个小瓶的鹌鹑蛋罐头,让他自己吃。   她知道,这种好罐头她要是不打开的话,杨家估计放到过期也舍不得吃,大的那几罐要留着送人情走亲戚安然理解,所以只挑了最小的一罐打开,就当给孩子尝尝吧。   杨小康一下就乐呵呵的,“谢谢阿姨,哥,哥你快回来啊,咱们吃罐头咯!”   杨靖也笑得很开心,陪着他们搬个小板凳坐院里聊天,因为屋子实在是太小了,阴暗潮湿,还是院子里敞亮些。   这就是这个年代一个很勤劳,很上进的普通家庭的居住环境了,安然不敢想象那些没有他们上进,读书没有他们厉害的普通人,要怎么体面生活,尤其是知青。   很多知识青年正值青春年华却去了乡下,繁重的体力劳动,巨大的心理落差,还有很多常人想象不到的磨难,可他们都坚持到回城了。回来以后物是人非,留城的兄弟姐妹们成家立业,家分了,父母没了,自己能做的就是等一份工作。   等着劳动局和街道办招工,但不是谁都有杨靖这样的才能,考试一发击中,很多考不上又等不到招工机会的知青,说不定就得走歪路。安然觉着,是时候尽点微薄之力帮帮他们了。   不过,这是后话。没一会儿,杨靖的妻子提着一个网兜的肉和菜回来了,身上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条绒衣服,真的特别热,但东西却买了很多,一进门就让俩儿子别吃了,赶紧给叔叔阿姨们倒水,别忘了加白糖。   “嫂子别让孩子们忙活了,咱们坐着聊会儿天。”安然作为唯一一名女同志,拉住她说。   “没事儿你们聊,我们忙活惯了,小健小康平时也经常帮我忙,我家这俩娃不像别人家的三四岁还跟我们腻歪,三四岁已经会跟我们下地挣工分拾麦穗了。”   安然一愣,忽然心头一动,她知道为啥包文篮和安文野去一趟乡下回来就大变样了,原来如此。   他们在小海燕肯定是看见同龄孩子的艰辛,看见大家都是怎么跟父母相处的,发现大家压根就不会有亲亲抱抱举高高,不会小嘴儿抹蜜,有的只是独立于父母之外的劳动和玩乐,他俩忽然就有点害羞了,有种莫名的羞耻感。心照不宣的,兄妹俩回来就有点想避嫌的意思。   安然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心路历程,但大致能猜到,看来这趟乡下忆苦思甜之旅是有用的。其实这个问题萧若玲曾跟她说过,说她太惯孩子,跟孩子,尤其是小野太黏了,黏得人神共愤。   当时她还以为萧若玲是故意毒舌打击她,可现在看来,或许真的有点。以前没发现,自从乡下回来后,小野自理能力显著提高,会自己找活干,也会节省了。   以前五角钱拿出去,一会儿就没了,都不够眨个眼的,谁不知道她安文野就是整个603大院最豪的款姐呢?厂区商店的东西就没她没吃过,没她买不起的!   现在给五角她还会说多了,一角就行了。有时候早上出门给她三角钱,晚上回来钱还原封不动呢。   不过也不能算是原封不动,她中途曾经拿出来无数次过,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终还是没舍得花出去。   她知道三角钱是啥概念了。   安然很欣慰这样的变化,觉着是时候改变一下自己一直以来的纵容了。   因为想通了,高兴,她跟几个伙伴就喝了两杯孔南风带去的葡萄酒,听说是他家里人自己酿的,安然以为度数不高,喝的时候也甜甜的,酒味不是很浓的样子。   谁知回到家就有点上头。   安然女士的酒量其实不小,上辈子做生意肯定少不了这样的场合,练出来了。后来人到中年开始注意养生了,她才慢慢戒掉的,重生回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对外宣称不会喝酒,连宋致远都信了,谁知道今儿居然破功。   晕乎乎到家,一看孩子们都写完作业出去玩了,她实在是无聊,洗了个澡,从衣柜里随便揪一件睡裙就睡了。   不过,她还做了个梦,梦里,她本来正跟宋致远那啥那啥的时候,忽然有个白白胖胖很像小野的孩子向她跑来,嘴里还叫着“妈妈”“妈妈”。   她一开始以为是小野,还说不是马上八岁了吗,怎么又变小了?那压根就是个小奶娃娃,但是是会跑会跳的奶娃娃。   谁知奶娃娃不仅会跑会跳还会说话,“妈妈我不是姐姐我是……”   话未说完,安然就被吓醒了,胸前埋着那颗脑袋一抬,赫然是宋致远的脸,“你干嘛?”   宋致远在被窝里是光着身子的,“正经事。”   安然一看自己的睡裙已经被扔到床尾了,那可不是普通睡裙,是关键时候用的……难怪呢,他回来掀开被窝一看,肯定以为她想那啥,用他的话说“妻子有命不敢不从”“妻子有要求定当全力以赴”……这不就,看来不可描述的梦不是梦,是事实。   “诶我跟你说,没工具可不能乱来,我刚还梦见咱们多了个孩子呢,吓死我了。”   自从两盒尚未开封过的保险套不翼而飞后,安然的心总是提着,就生怕搞出点什么来,虽然宋致远又买了两盒,但每次用之前都得让他检查一下,有没有针眼……要死了,再这么下去,俩人哪还有性致哦。   安然一个翻身坐起来,“不行,宋致远,咱们必须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宋致远也很无奈,因为俩人工作忙,凑不到一起,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沾过妻子的身了,好容易今天妻子释放出信号……“你说吧,怎么做?”   “你去结扎吧,割以永治。”虽然结扎不是“割”,但效果是类似的,对吧?   宋致远脸一黑,“不行。”   “为啥?”   他不说话,安然眸光一动:“你不会是以为结扎对男性不好,会影响男性的能力吧?不是吧不是吧,你可是严谨的科学工作者你怎么能有这样的错误理解呢?”   宋致远脸一红,他知道,理论上是没啥影响,可房平西已经悄悄跟他说了,有影响。因为房平西为了避免被他妈催生,以及不定期的来为难小艾,他就偷偷做了,面对母亲的责难就说是自己不育,还有报告单呢。   这下好了,问题是解决了,可却把老太太气出毛病了,听说住了半个月的院。住院期间小艾被房平西哄骗着去老太太跟前嘘寒问暖,出院后她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婆媳矛盾没了,生也不催了,但凡听说小两口闹矛盾她一个电话挂来,无论谁的错一定要房平西给媳妇儿赔礼道歉。   这事,只有房家兄弟俩和宋致远知道,他们背地底下曾戏称,这是一个甘愿牺牲自我来解决婆媳矛盾的好男人。   安然肯定是不知道的,她以为他是受了石万磊的影响,毕竟石万磊做结扎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忽然有点同情小萧是怎么回事?   当然,安然肯定是还要继续游说的,把男性结扎的好处列数了一二三四五六,又“假惺惺”说自己其实也想去做的,只是工作忙,万一因为住院和养身体请假太多,试岗结束聘不上怎么办?这可是她一辈子的事业。   宋致远就这么半推半就的答应自己去做了。   ***   当然,他是悄悄去的,除了妻子谁都不知道,回来也很正常的上下班,正常的饮食。   那个偷了他们保险套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们居然来了这么一手……直到很多年后,发现妈妈怎么还没生小弟弟小妹妹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做这事是无用功。   是的,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一次说漏嘴,安然才知道1980年春节后偷了他们保险套的人居然是安文野!   这小臭丫头,原来是春节前跟着爸爸去阳城接姥姥来过春节的时候,看见大院里的枣儿有了个小妹妹。那是一个怎样的小盆友呢?白白的,细细的,眼睛乌溜溜的,头发黄黄的,穿着漂亮的小衣服,简直就是妈妈给她买的洋娃娃!   任她打扮的小洋娃娃变成真!的!啦!   别说她不知道枣儿怎么忽然多了个妹妹,就是安然也不知道,好朋友赵银花啥时候又生了个孩子。毕竟,当初几个人玩得好的时候可是说好的,以后一心搞钱搞事业,再也不生孩子了。   她可是有三儿一女的人,满足了。   当时的小野也没想那么多,反正她知道爸爸妈妈睡一起就会生宝宝,这个小小的白白的还喝着奶的,比以前的小悠悠还小的小妹妹,她实在是爱极了,走的时候还眼巴巴看着不想撒手呢。   枣儿也很喜欢这个不哭不闹的小小妹,假期里就每天给她冲奶粉喂奶粉洗尿布,其实这些活妈妈都不让她干,只让她好好念书就行。可她实在是爱极了小小妹,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枣儿还跟小野“推心置腹”,“掏心掏肺”的出了个主意——“让你爸爸妈妈给你生一个呗。”   而且,她还告诉小野,爸爸妈妈们床头柜子里有一种小盒子,里头装着好几个小气球,把那个东西拿走,爸爸妈妈们就能生孩子了。   小野似懂非懂,其实那种小气球她确实见过,但不知道干啥用的,听好姐姐的支招,她心想那就试试吧,万一真能冒出来一个小小妹呢?   孩子玩心大,刚拿走第二天,她愧疚得不得了,想向妈妈承认错误的,可是妈妈不想听,她就没说了,没几天就把这事给抛之脑后,直到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母亲无意间说起这个事,她才想起。   哦,原来当年那个小贼竟是我自己。 第98章 三更合一   现在的安然还不知道好朋友生孩子的事, 她正忙得不可开交呢,以前在工会有多悠闲,现在就有多累。   每隔两天一个夜班熬人就算了, 还得每天大会小会的开。最近, 罗书记又给所有人分派了一个任务——取名。   纺织厂已经盖出三分之一的模型了, 可叫啥名字还不知道呢,比较热门的东方红、红星、益民都有了, 但罗书记又不愿冠之以数字和顺序,譬如第三第四这种,一听就有点像一纺的附属品一样的名字。   既然省里把这个取名的权利下放到大家伙手里,自然就得好好想想。   罗书记已经放话了, 到时候采取实名投票的方式, 谁取的名字得票最高就选谁的, 到时候万一选中的话是有一百块奖励的,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好处嘛, 以后试岗结束谁能留下来, 这个名字也是有加分的……所以大家铆足了劲都想试试, 除了安然。   安然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这种取名得奖励的事,因为她现在有点忧心沈秋霞两口子, 自从三月初经过省城的时候来家里坐了会儿,把采购清单给她看了一下,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他们消息了。   倒不是说怕他们卷着她的一千块本金一去不复返, 毕竟她自信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对沈家这点信任还是有的,她是担心他们是不是不太顺利?是路上不顺利呢,还是去到东北以后不顺利?   安然这才想起来,忘记留个紧急联系方式了, 哪怕是把自己单位的电话留给他们也好啊,紧急情况下多个人商量也是好事儿。   据她所了解,老沈是个真汉子,可沉默寡言,不擅长跟人沟通;沈秋霞倒是外放,可心思也不够“老奸巨猾”,做事还是太老实了。   因为担心他们出事,安然都没时间想什么名字,就赶在要开会之前几分钟脑袋一灵光,想了个。   会上,罗书记板着脸,让所有人都开始说说自己想的名字,然后写在黑板上,让大家伙评分,其他人想的是“恒远”、“良心”、“正发”、“益丰”……寓意都很不错,反正安然看起来是觉着都不错,难以抉择。   甚至有的直接说就叫书城纺织厂,不要冠任何序号,把老大的名字打出去多好?她也觉着可。   当然,最可的是,秦京河居然取了个“星汉纺织厂”出来,取自秦观《鹊桥仙》里的名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安然恨不得给他竖大拇指,这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既大气又好听,还巧妙的化用了华国人的民间传说,简直不能再绝了。   她正心里赞赏不已,罗书记就十分不爽的看过来:“小安,你想的呢?”   “东风。”   罗书记神情没刚才冷了,“有什么寓意吗?”   安然毫不犹豫说:“有,《红楼梦》里不是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方压倒东风嘛,咱们这个纺织厂以后是要走向世界的,那自然是东风压倒西风,永远的上风。”这还是昨晚小野看《红楼梦》不懂,问她的时候她忽然就灵光一动。   安然没说的是,五十年后“东风”还有个更威风的名字,那就是东风快递,让全世界闻风丧胆的东风快递啊!   她只是临时瞎掰的,其实就是单纯的赶鸭子上阵而已,谁知道罗书记却眼睛一亮,“好!好名字!”   不仅书记说好,秦京河和杨靖也说好,另外几个也跟着说好,他们甘拜下风,这名字实在是太威风了。   安然:“……”喵喵喵?你们是认真的吗?我随便说的啊。   作为起名废,她觉着谁起的都好,随便拎出一个都能直接用。   于是,安然体会了一把啥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起名废起的名字很快被省里采用,领到了一百块奖金。   一次性白领一个月工资,安然要说不高兴都是假的,她可高兴了,这笔钱是额外收入她并不打算花在家里,她必须给自己置办一身行头。   这几年虽然陆陆续续都有买新衣服,但跟上辈子吃穿无一不讲究的安然女士比起来,那可差远了。   心里美滋滋的计划着怎么花钱,罗书记又说了,既然厂房盖得差不多了,该考虑招工问题了,厂址占地一万平,工人计划是五百人,这五百只是生产线上的工人,还不包括后勤、厂办、配电室供水线等辅助部门,至少550人的招工,是块大饼。   很大的饼,足以让书城所有待业人口沸腾的大饼。   这么说吧,城里的待业青年有多少呢?十个人里头有三个都是等工作的,里头有应届初高中毕业生,有以前就一直没分到工作的城镇户口,占大头的还是回城知青。   这些知青们要户口没户口,要房子没房子,要工作没工作,怎么办?那就闹呗。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他们并不是要吃糖,只是想吃一口饱饭而已,他们也是为国家建设贡献了青春和血泪的人啊,他们也曾年轻过,也曾热血过,凭什么不给工作?   这事说到哪儿都是天大的道理,所以政府门口每天都有知青要工作,各个区劳动局门口都是等招工的人。   可以想见,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去,就是一滴水下了油锅,整个书城市会沸腾成啥样,到时候得多少知青来排队要工作啊,全市几十万知青,工作岗位却只有550个,你说怎么分?   光想想那画面就头疼。   罗书记冷冷的看着大家:“这事省劳动厅的意思是让咱们想个方案出来,要注意影响,考虑舆情,大家回去想想,三天后给我个方案。”   无论说什么事,他永远是这副神情,冷冷的,很不好相与的模样。   安然已经没一开始那么怵他了,甚至觉着这样的领导也挺好,这样的人很理智,很冷静,不需要花费时间来维系关系,因为他从不会徇私,事情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在商言商,在工作言工作,反而很好沟通。   反倒是那些表面看着笑嘻嘻,官腔打得贼溜,但没啥实质性要求和内容的领导才是致命,精神内耗太大了。   招工,招哪些人?有户口限制吗?有学历限制吗?性别呢?招来以后怎么住哪儿?吃啥?   这些都是大问题,安然觉着,罗书记估计也是郁闷劳动厅把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丢过来,这事做得好是理所应当,做不好却是会影响社会稳定的,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上头一追究肯定得东风纺织厂顶着。   这锅,不背也得背。   所以罗书记才跟别人欠了他五百万似的苦大仇深,现在让大家想办法的潜台词就是,怎么才能把锅控制在最小内,尽量把影响降低。这事是真不好办啊,安然一面想着,一面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还得操心晚上吃点啥,难得这三天不用守工地了,安然得好好慰劳自己的胃。   骑车来到自由市场,逛了一圈,发现猪鸭鸡牛都有,虽然质量有参差,但选择的广泛度上来说真的比以前丰富多了。她看了一圈,不是很想吃这些红肉,做起来太麻烦了,她晚上还得抽空看会儿书,收集资料写方案呢,不想浪费时间。   正巧,还真让她找到一个不是卖红肉的。   一只湿漉漉的箩筐里,装着满满一篓子鱼,有大有小,大的有筷子长,看起来不是很肥,是瘦瘦的草鱼,小的只有手指长,还是小鱼儿呢,不过一离水就死了,全都白挺挺躺在箩筐里。   “同志要买鱼吗?要的话你两块钱全拿去。”卖鱼的是个中年妇女,裤腿卷到膝盖上,鞋子上也有很多淤泥,“我中午才抓的,但没放桶里,就全死光了。”   安然看了看,鱼眼睛还比较饱满,还没完全凹陷下去,鱼鳃也比较红,说明确实是没死多久,还勉强算新鲜,安然也就连筐子一起买走了。   但鱼要怎么吃呢?小鱼油炸成小鱼干儿也特别香,但大鱼的话,酸菜没了,酸木瓜片也没了,想到家里因为仗着做过“手术”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折腾她的某人,那就给他补补吧,别把身子掏空了。   安然边走边笑,这宋致远真是,那天还费了她老大劲连哄带骗的说服,现在呢,香得很!跟那啥手术颇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早知道这么香他早几年就去做了,怎么硬是拖到现在才彻底解决,真是委屈自己这么多年了。   安然为了弥补他的“损失”,只能尽量在吃这一口上满足他咯。   ***   “妈妈买了啥?鱼!”小野激动坏了,真对得起她的小名,生了一个猫鼻子。   “嗯,快写作业,今晚吃糖醋鱼。”   “那小鱼儿呢?”小丫头立马说,“妈妈咱们吃小鱼干吧,你的小野爱吃小鱼干哦。”   安然点她鼻子,“吃,但不是今晚,咱们今晚先吃糖醋鱼。”   她做糖醋鱼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闭着眼睛都不会翻车,这倒是不急,主要是得先把小鱼干处理干净,用盐巴腌上,不然天气热怕会臭。小鱼的清理比大鱼麻烦,尤其鱼头,她嫌麻烦直接用刀一整个切掉,只剩鱼身子,刮掉鱼鳞,掏干净鱼肚子,控干水分就差不多了。   正准备把鱼段下锅炸,黑花忽然汪汪叫起来,叫了两声就”呜呜“着趴下,安然估计是熟人,“谁呀小野?”   “妹子,是我。”一把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呀,秋霞姐,你们回来了?”   “嗯,回来了,可累死我了,腿都给我坐肿了。”   安然手上正在处理鱼段,“我手不得闲,姐你自己倒水喝啊,沈大哥呢?”   “这不也上来了,饿死了这一路上,不敢歇,不敢进国营食堂,就全靠冷馒头度日,这回我可得来你家好好的吃一顿。”   安然一听这口气,那就是事情很顺利,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好嘞,咱们今晚吃鱼,你们还想吃啥,我去买。”   “别花那个钱,能给我吃顿荠菜饺子吗?”沈秋霞也不客气,示意丈夫把门关起来,小声道:“茶叶全卖光了,你猜咱们卖多少钱一斤?”   “四块?”这可是翻倍,安然其实有点担心他们卖不到。   “四块是他们副食品商店里的价格,那还号称高档茶叶呢,我们尝过,跟咱们的没法比,我直接叫价五块,他们还抢着买呢!”   安然大惊,“这么贵?”但随即也能理解,毕竟刚刚改革开放,人民的物质生活需求像决堤洪水,本地商品市场压根供不上突然释放的需求,他们拿着好货去,肯定是不愁卖的。   “一百斤茶叶基本没折损,卖了五百块,那几个东北人还挺讲信用,直接买了。”沈秋霞顿了顿,“其他几样特产卖得都不错,尤其那个贝母,咱们几乎是翻了三倍的价格还有人抢着买……”   老沈脱下汗衫,从腰间解下一圈缠绕在腰上的布袋子,又从裤子里掏出一个类似差不多的东西,他比安然还不好意思,直接躲包文篮房间里拿出来的。   十分钟后,安然家桌子上堆了一堆小山样的票子,饶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安然也咽了口口水,一次性这么多现金,安然已经好多好多年没见过了啊!   “这里整整一千块,是你的本,妹子快收起来。”沈秋霞又咕噜咕噜灌了半杯温开水,咂吧咂吧嘴,“这两个月大部分时间在车上,路上没厕所,车又多,只能从早憋到晚,住招待所的时候解决一下,或者趁着没人……”   “嗯哼。”老沈咳了一声,“这次一共赚了三千二百多块,我们全换成东北特产带回来,反正拉空车也要跑,都是烧一样的油。”   安然竖起大拇指,这两口子可真是做生意的料啊,这脑袋,一般人吧能带去就行了,他们居然知道举一反三,把那边的东西带回来,怪不得人上辈子能发大财呢,这样的人不发财简直天理难容啊!   说着,沈秋霞就拿出一堆“样品”:老韧的,长满长须的,还有许多珍珠点的东北野山参;酱红色的哈城红肠;又大又爆满的野生榛子。   看见安然的眼神,沈秋霞就放心了,“这次带回来的全是好货,稀罕货,这样的咱们装满了一车,今儿晚上先尝尝这点,等会儿天黑我再下去拿。”   榛子在石兰省是非常稀罕的坚果,安然记得她在副食品商店找过好几次,都没有卖的。   人参那在后世是人尽皆知的东三省特产,尤其人参,据说在东北就跟大萝卜一样常见,可在石兰省那也是要进高档药店才能买到的。   红肠安然可是很喜欢吃的,蒸一盘再包一锅饺子,这顿饭可就完美了。不过,更完美的是,沈秋霞又从旅行包里掏出几块人工养殖的貂皮,毛色雪白,花纹也是十分漂亮的,要不是现在是大夏天,安然真想穿上试试,这御寒可是一件神器呢。   “你们也真是太……太能干,太聪明了!”安然抱着沈秋霞,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   “还行吧?没让妹子亏本吧?”沈秋霞也挺高兴,财大气粗地说,“带回来这些东西无论卖多卖少都是咱们的净赚,我暂时先不回去,老沈先回去看看孩子,出门两个月了,也怪想的,我就先留在省城,能出手出手一些,卖不完的再带回阳城去,到时候还得小安教教我,书城的自由市场都有哪些。”   “成!”安然拍板,这满满一车东西,还真就跟白捡的一样,赚多赚少总之不会亏了三千二百块,相当于这一趟至少就是挣了这么多,她和宋致远辛辛苦苦攒了六年,也才攒下七千块,这做生意可真是暴利啊。   难怪谁都想当资本家,有了资本,干啥不挣钱,干哪一行不是风口呢?安然叹口气,自己跟宋致远这辈子如果一直待体制内,那是注定与大富大贵无缘了。   接下来几天,安然就带着沈秋霞往各大自由市场跑,她自己要上班,只能沈秋霞一个人去卖,零零碎碎能卖不少,运气好有时遇到个大主顾,一口气买几十斤,那钱就跟不是钱似的,哗啦啦的就进了腰包。   安然每天晚上看她数钱都有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感觉,她怀疑自己真的跟沈秋霞是生活在一个世界吗?怎么人家挣钱这么容易,自己挣钱却跟吃屎一样难呢?然而,世界的参差无时无刻不存在。   不仅是做生意挣钱,还有找工作。像杨靖家两口子一样,通过考试改变命运的只是佼佼者,更多的则是依然找不到工作,被迫上工地和水泥,搬砖块,或者挑灯夜战,不断投稿,只为了换点稿费,维持下个月的生计。虽然沈秋霞挣的钱她也能分到不少,可安然并不是很开心。   她理想的社会,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必须保证所有人都能有工作,所有人都能有饭吃,她真的很想做点什么帮一帮大家伙,但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她现在的能耐能做的太少了。   三天时间一晃就到,安然怀着沉重的心情写好了方案,安静地坐在临时办公室里,罗书记坐在主位上,也不问大家写好没,直接指着离他最近的位置:“从你,开始说吧,长话短说。”   王先进咽了口唾沫,他今儿坐这么近,就是想跟书记来点“亲密接触”,能近距离接受他的教诲呢,谁知道第一个就拿他开刀。   “别愣着,说话。”   众人一愣,怎么罗刹书记心情不好?   王先进咽了口唾沫,“我……我没想好……”   罗书记瞪他一眼,“下一个。”   下一个是那瘦瘦小小的年轻人钱文韬。只见他成竹在胸的打开早已准备好的笔记本,噼里啪啦就是一顿念,安然一开始还认真听,到后来直接神游天外,完全不知道他念的啥,这也太太太套话了。   她偷偷看了秦京河和孔南风一眼,见他们也是一样的迷茫和无奈,这都是啥哟,打官腔倒是很在行,听说这小子以前就是在宣传口工作的,口才十分了得,应变能力十分强。   罗书记听着听着,翘起二郎腿,直接打断他的长篇大论:“长话短说,你的建议是什么。”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都降了温度。   “我的建议是把指标分给各个区劳动局,让劳动局负责招工,咱们没必要背这个锅。”   罗书记“嗯”一声,不置可否,转而让其他几个人说,有了前车之鉴,大家都收起事先准备好的稿子,直接一两句话完事儿。   有的说让街道办按户口招工,可安然心里想的是,这样的话就很容易出现石万磊当年的状况,芝麻绿豆官一手遮天,按照谁跟他亲,谁给他送的礼多来选人,到时候选来纺织厂的能是什么好人吗?   也有的说就按照学历招,只要高中生,因为文化水平越高,从事专业的技术水平就越高。可安然觉着学历并不能说明啥,没工作的不仅高中生,初中毕业就去支援边疆的人也很多,那他们的工作怎么解决?   安然今天因为来得晚了点,坐在离书记最远的位置,终于大家都说完了,罗书记顿了顿,似乎是不太想让她说,但又不好明着排斥,“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小安同志,没有的话咱们就先休息一会儿,半小时后回来继续讨论。”   说着,人就准备站起来走了。   他一动,其他人也跟着准备离开。   罗书记对自己有点看法,安然早就发现了,她可是千年成精的狐狸,这种微妙的不爽,或者不屑,看不上眼,安然能感觉到,虽然自己的名字他是采用了,但他并未对自己改观。   她一开始也委屈,觉着自己堂堂第一名,他用得着这么看自己不顺眼吗?自己又没吃他家大米。这种就像是进了一个新班级的学生,明明是以最高分进来的,可莫名其妙的班主任就是看自己不顺眼,那种不顺眼也不是堂而皇之的辱骂,而是若有似无的排挤,譬如安排工作的时候特意强调男女一样,就像她的性别就是天生哪里不对一样。   刚开始安然也不爽,可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她发现,这罗书记可能真的就是在男性为主的职场呆惯了,先入为主的认为女性干不成事。其实也不能怪他会这么想,据安然了解,他以前待过的单位都是机关,前头十年的萎靡不振,助长了一些官太太的威风,里头的妇女同志大多数都是有家有口的,没啥上进心,整天就是孩子丈夫和灶台,上班迟到会儿,下班早走会儿,动不动请个假……这算这个年代很多机关单位的通病。   因为工作纪律不严,或者说特殊年代纪律落不到实处,但凡有一个这样的,其他人都会有样学样,久而久之就学成了风气。要在五十年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纪律在那儿摆着。   当然,也不排除,即使是那样的特殊年代,也有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职场女性,只不过这样的女性一般不会跟造反派扯上关系,一般也到不了实权岗位。   安然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发现罗书记对自己有意见后,她就第一时间拜访了高书记,旁敲侧击几句,大概知道是这么回事,也就看开了,这不怪他,只能说职场女性的声誉被某些人败坏了而已。   她能做的,就是让他看见自己的能力,进而证明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是心里只想着男人孩子和灶台,还可以有远方,有家国和天下。   只见安然站起来,朗声道:“我有一点浅见,麻烦罗书记和几位同志稍等片刻。”   罗书记老脸一梗,只能坐下,翘起二郎腿,一副“有话快说”的架势。   安然环视一周,她的眼神有种超越年龄的上位者的犀利,令其他人都不得不停住往外走的脚步,纷纷对视一眼,又返回坐下。   很好。   “我的建议是采取公开招聘、考试录取的形式,在最大程度上保持社会公义。参加考试的对象不拘泥于户口、学历、年龄和性别,只要是想参加的都本着公平公正自愿的原则,通过卷面成绩择优录取。如果录取名额最后一名考试成绩一模一样的话,就优先考虑家庭困难情况,如果苦难情况一致的话,就考虑学历,再来考虑性别,我说女性优先,在座的诸位都没意见吧?”   安然仿佛一个天生的领导者,就这么毫不避讳的看着所有男人。   罗书记脸上有点烫,调开了视线。   钱文韬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有王先进,撇了撇嘴,说:“这总得有个理由吧,凭啥女同志优先。”   “就凭这是纺织厂,东风纺织厂将来的业务多是精细活,这是女性更擅长的领域,王同志没意见吧?”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有梗的。   刚开始来上班的时候,大家伙看安然一个女同志,都是优先把轻活留给她,譬如同样是送材料,杨靖去的是偏远的难找的部门,而安然就只需要去本栋楼上的,也就是工业厅的部门。因为她人确实漂亮,说话也漂亮,一来二去就跟厅里领导混了个熟脸,食堂打饭的时候遇到领导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   其实这也证明不了啥,顶多就是脸熟而已。可王先进就是觉着,这安然凭着自己的外貌和经常送材料让自己露脸,他觉着自己没争取到这个机会就是吃亏了,所以立马转头就把安然堵在办公室,说以后送材料的事就让他去跑腿吧,女同志做办公室的事更细致,更得心应手不是?   安然当时也没跟他掰扯,就同意了,不是不知道他的小算盘,只是觉着好笑,他可真太看得起她了。   此时,大家想起当天的事,也都心照不宣笑起来,王先进涨红了脸,不得不闭嘴,毕竟是自己当着所有同事说出去的话。   “公开招聘,让所有待业人员都知道有这么回事,避免以后说咱们人员内定;同时,通过统一招考既能维持公平公正,又有益于促进优良学风考风的形成。考不上只怪自己学业不精,与任何人无关……经此一失败,大家都会知道读书的重要性,知道读书是改变命运最有效最公平的方式。当然,更重要的是能为厂里选拔一批真正有能力的工人,而不是靠着溜须拍马和裙带关系送上来的。”废物。   安然顿了顿,“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最近咱们几个岗位待定的临时工,在工业厅的人缘忽然好起来?”   大家一想,嘿,还真是!   以前,因为他们是生面孔,又是刚招进来试岗的,最后能不能留下来还不知道呢,厅里人对他们都不冷不热,使唤起来一点也不客气。尤其是几个男同志,脏活累活重活几乎都安排给他们了。   可这几天,大家见面跟他们打招呼都是“姓+同志”,态度也特别好。   “大家知道是为什么吗?”   大家都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倒是罗书记眯了眯眼,看着这个自信而漂亮的女同志若有所思。   “不是人缘忽然好了,而是因为咱们手里掌握着550个招工计划的大饼。”安然说出这么句,还觉着不够解气呢。   这时候体制内的工作是怎么来的?就是劳动局招工和顶替,有很大的裙带关系和人情水分在里头,安然相信越是发达程度高的城市越是公开透明,越是讲究人情关系的小城市越落后。   这里的工作人员,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他们的“上司”,张科长家亲戚你帮塞进来了,那王科长家的呢?李处长家的呢?塞一个不塞一个就是赤裸裸的不给面子,就是得罪人。   作为纺织厂的主管单位,人以后要给他们穿小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当然,以后穿不穿小鞋安然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主要是现在的局势,完全跟她的初衷背离了——要是谁都想往里头塞人,那这所谓的“招工”不就是幌子了吗?   安然办的是企业,不是养废物和官员亲戚的福窝窝!   有些话也不能说太明白,大家心照不宣点点头,有种恍然大悟之感。这个小安可真不简单啊,对这些机关内部的人情关系吃得可真透。   “所以,咱们采取公开招聘的方式,能避免很多抹不开面的人情,也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表现。”   一直静静聆听的罗书记忍不住问:“什么号召?”   “在前天召开的全国劳动就业工作会议上,委员们通过了‘在国家统筹规划和指导下,劳动部门介绍就业、自愿组织起来就业和自谋职业相结合的方针’【1】,可不就正合这个意思吗?”说到时事政治,安然就不得不把现在严峻的就业形势与四月里废除干部终身制和老干部大规模隐退联系起来,那可就有说不完的话了。   这场考试不就是劳动厅介绍就业(机会),考得上的就是自愿组织就业,考不上的就是自谋职业……只要符合政策,那到时候如果真出了岔子,他们也是按政策办事,背不了锅。   安然话音方落,也不知道是谁带头,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是十二个人共事大半年来,有史以来第一次,其余十一个人一致的赞同某个人。   毕竟,大家都是天之骄子,平时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内心深处都是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其中最被看不上的恐怕就要数安然。   因为她笔试分数最低,还是个已婚已育妇女,整天只想着男人孩子和灶台的妇女,能成什么事呢?别给团队拖后腿就算好的,对吧?   可这一刻,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同志真的有两把刷子。这种刚开完的会,报纸上都还没大规模报道的,她居然就掌握了一手信息,这说明啥?   说明她就是一个随时蹲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面上看着云淡风轻,其实一旦枪响,她绝对是能第一个飞奔出去的……这种让你不得不承认她优秀的女同志,真是可恶。   她说的句句在理,罗书记也没啥说的,毕竟在这么个烫手山芋面前,这确实是最公平,最不容易得罪人的方式了。他做过基层工作,知道群众影响的重要性,要真是划片区招工,到时候没招上的肯定不服,闹事是小,闹出人命来那可是省里都要吃挂落的。   别说一个工作不会出人命,你连吃都不让人吃饱,还谈什么理智和克制呢?知识分子被逼到绝路上,干出的大事还少吗?   不得不说,这个小安同志确实是有点法子,也敢想敢说,其他几个是真的没想好,真的没主意吗?不,能考进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事成了无功,错了却要背锅,所以一个个装孙子呢,哼!   罗书记冷哼一声,一群大老爷们,还不如个女同志。   既然采纳了安然的建议,罗书记也懒得跟其他人费口舌,单独留下她商量细节,让她主持着把事情安排一下。不知是为了考验她,还是他真的很想听听她的意见,“你说说怎么个安排法?”   这个问题安然其实已经想过了,“招工肯定不能盲目的招,首先需要制定一个岗位需求表,需要哪些人,什么专业什么方向的人才,有哪些详细的要求,然后再出一份招聘公告,去各个劳动局门口张贴,保证宣传到位,最后就是考题怎么出,由什么人出,以及考场安排。”   她也不怵他,反正在工作言工作,罗刹也不是不讲道理,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补充着,安然就在本子上记着,想到什么再补充一下,整个计划就出来了。   “就这么办吧,你下去协调人手,争取半个月内做好给我。”   安然答应,心里迅速的过了一圈几大块工作,以及各人的优缺点,“书记您看这样行不行,岗位需求表我们去其他几个厂取取经,您来帮我们把关,招聘公告由秦京河来写,张贴宣传由钱文韬和王先进其他几名同志负责,出考题的事交给孔南风来,杨靖安排统筹考场,怎么样?”   条理清楚,分工明确,把每一个人的优缺点考虑到,尽量扬长避短,人尽其用不说,关键是她心里对各块工作的量了解得十分清楚,张贴宣传别看就一句话的事,其实是工作量最大的,全书城市好几个区好几个县,光张贴到劳动局门口不行,还得到各街道办知青办了解待业青年数量和基本情况,以及实地开动员会,这少了七八个人还真干不了。   罗书记有点不得劲。   他觉着这个女同志比他认为的有能力多了,他是既欣慰,又有点难堪。   当然,安然也不会记这种小仇,她有自信以后的很多年,她一定会让他看见自己的实力,所以笑着当没看见他的不不得劲。   ***   一事顺,事事顺,工作局面打开后,沈秋霞的东西也卖光了,两个月时间不多不少正好又挣了一千八百块,相当于这一趟来回,用一千块本金挣了五千块净利润,这何止是暴利,简直就是暴利中的暴利啊!   他们一开始坚持要分安然九成,安然狠不下这个心,只说她六他们四,毕竟风险和辛苦都是他们在承担,她只是投资而已,不值得拿那么多,现在一下子分到三千块,她都傻眼了。   这真是一个遍地商机的年代啊,安雅当年没说错,只是她行动得太早了而已。要是让那个小女孩晚穿越几年,说不定现在正是她的天下。要不怎么说做事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呢?差点啥事情都难成。   一下子,安然就跃身成为了1980年的万元户,存款万元哦,还不包括她在阳城市的独栋,以及小海燕的大破烂房子,这一下子腰杆都能挺得更直了。   自己有了两千块钱,沈家两口子决定再这么干几次,多的不说,一年干两次,这日子就有盼头了。   与他们的跃跃欲试不一样,安然还是决定稳妥为主,这次同样只拿一千块本金,分成也只占三成,沈家两口子则倾尽全力拿出两千不算,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五百,带着三千五百块的货又上东北去了……等安然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份,安文野过完八岁生日,小学毕业了。   对于这个八岁的即将上初中的闺女,安然有点无所适从,虽然以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她真正的要去初中部报到的时候,安然还是觉着太魔幻现实主义了,做梦也不敢这么做,玛丽苏也没这么苏的啊!   她才28岁,宋致远34岁,他们八岁的闺女就上初中了,当时送去学校的第一天,可真造成了一场不小的轰动。乌泱泱全是大高个的学校里,忽然来了个还扎冲天揪揪的小丫头说她是他们的同学,一问才八岁……整个学校沸腾了,她的同学们风中凌乱了,这就是赤裸裸的降维打击啊!   不过,安文野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的语文考得不太满意,才94分,妈妈虽然没说啥,但她知道妈妈不满意她语文比数学低这么多分……唉,语文她是真不怎么感兴趣诶,看见她就头大哦。   反正数学满分这是毋庸置疑的,她还从来没考过99分的数学呢!   因为天才少女安文野的加持,连带着安然在603大院也成了风云人物,现在谁不夸她教子教女有方?宋所长是大忙人,管不着孩子大家都知道,那教养孩子肯定是小安在付出啊,俩孩子的优秀其实就是她的军功章。   就连房平东和胡文静都把她好好的夸了一顿,安然心说:我闺女这样的天才,放谁手里那都是要成才的,超省心的好吗?   然而,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会想起上辈子的女儿,那么高的天赋被埋没,被磋磨,被毁了一辈子,她又心酸不已,心里对刘美芬的恨并未减少分毫……哪怕她已是个一无是处的瘫子。   ***   孩子们开学后没几天,安然家里迎来了一个客人。   她看着门口这个白胖丰满的女人,一时有点恍惚,“银花姐?”   前年搬家的时候她还没这么胖呀,自己这两年没时间回去看她们,咋变化就这么大。   “小安忙呢正?”银花的样貌倒是没啥变化,只不过是身上多了点肉,双下巴都出来了,面色红润不少,关键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子。 第99章 三更合一   “不忙, 快进屋坐,小野给你银花姨妈倒水。”   小野拿出白糖罐子,尖尖的舀了两大勺白糖, 开水倒上, 一搅, 眼巴巴看着她怀里白白嫩嫩的女娃娃,“小小妹真乖, 让妈妈喂你喝糖水好不好?你姐姐枣儿呢?”   安然大惊,她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赵银花,是真挺像的, 尤其下巴那一块, 不是很尖, 有点圆润,看上去特别好相处。   “银花姐这真是……”你闺女?这叫啥, 中年得女?可当时她已经说过, 枣儿就是最后一个孩子, 都准备去结扎了啊,这两年计划生育又抓得紧, 哪里是那么好生的。   赵银花面有苦色,安然会意,把小野支开, 这才差点惊掉了下巴。   这个小娃娃确实不是赵银花亲生的, 而是她捡的。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春节前几天,赵银花像往常一样从废品站下班,作为每天都是从废品站最后一个走的人, 她锁好门,收拾好东西准备骑车离开的时候,发现车棚里居然有一个襁褓包裹的孩子,看样子是才出生的,脸上的血都还没洗干净呢。   没有留下任何信物,也没有只言片语,就这么一条哭都不会哭的小生命。当时她就报警了,可公安发出通知,也没人提供线索,更没人认领。   银花两口子都是良善之人,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这么个冻得只剩半条命的孩子饿死,就只能先养着,去医院检查看病买奶粉花了不少钱,等找到家属就送回去,可养着养着一家子心里已经慢慢有了感情。   后来去派出所问,人说实在没人要的话他们家可以收养,但需要走一个收养流程,公安知道内情,确实不是他两口子的孩子,也就没算超生,没罚款。   当然,对外就宣称是自家孩子,这年代生孩子的那么多,谁家也不会管谁家怎么多了个孩子,顶多就是刚开始的时候议论几句罢了。   除了二华小华懂事知道真相,小枣儿还真信了,以为是妈妈给自己生的小小妹,甚至还让小野的妈妈也给她生个这样可爱乖巧的小小妹。   安然心说,但愿这世上好人都能有好报,银花姐自家能有个好的前途和归宿。   小姑娘名叫果儿,一听就跟枣儿是姐妹俩,皮肤白白的,虽然头发黄黄,但五官很不错,穿着小女孩子的漂亮衣服,精致得像个任人打扮的洋娃娃。   果儿看见小野找出来的奶瓶,激动得直蹬腿,嘴里“啊啊”叫着,这可是她在家天天喝的。   现在条件好了,银花两口子也不是小气的,孩子奶瓶奶粉尿布小衣服,以前枣儿没有的果儿都享受到了。   安然看着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也不知道说啥好了。说实在的,感动,佩服银花的善良是一方面,另一面嘛,她心里又觉着有点不太赞成,毕竟她是养出过白眼狼的,总觉着不是亲生的,好吃好喝养大,万一以后人亲生父母一来找……   是她的话,她不愿自己养大的孩子反倒跟别人亲,所以干脆宁愿不养。   小野这丫头,她的房间里全是小时候用过的旧物,什么小布熊猫布兔子,什么小手帕,旧枕巾,小被子,旧衣服以及若干安然都忘了的玩具。   她巴不得全翻出来给果儿玩,还叫来悠悠小石榴,闹着要给她扎头发。   果儿那几根少得可怜的小黄毛,不扎头皮都露出来了,要再让她们弄掉几根,得秃。   可能是在家被枣儿扎惯了,小丫头抱着小布熊猫不撒手,也不动不挣扎,就由着她们折腾。   安然赶紧制止了她们,果儿以后要是懂事了,回想起估计得哭,“安文野你们没事就下楼玩去,别碰小小妹的头发,她生着病呢。”   丽娟是大姑娘,抱个半岁多的孩子倒是绰绰有余,而且她也很喜欢孩子,小野抱着一堆旧玩具乌拉拉全跑下楼了。   赵银花这次来,是有事相求,而孩子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着像生病的样子。   “银花姐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我看你心情苦闷?”   赵银花坐沙发上,叹口气,“孩子生着病,我带来看看,但大医院挂不上号,又没个住的地方,我找小野姥姥要了你们住址,想着来……”投奔一下。   这时候乡下亲戚或者小地方亲戚进城,解决住宿问题的最优选就是投奔亲朋,不行才是住招待所。   安然一听,这就不是事儿,“那你就安心住着,要去哪个医院看哪个大夫,我帮你想办法。”   赵银花也不跟她客气,这还是当年那个风风火火的小安,她把要求说了,安然当天晚上就开车去找孔南风,他姐就在省医院,挂个号不是事儿,幸好孩子的病也不算大病,只是阳城市医院没条件罢了。   安排妥当,银花母女俩就在安然家住了几天,正好宋致远这几天都出差公干去了,小野跟妈妈睡,她的房间就能腾给银花母女住,倒也宽松。   安然每天下班回来,银花已经回到了,帮他们把饭都给煮上了,她这几年在外忙事业,做饭手艺都生疏了,要知道以前的赵银花在阳二钢大院,那是做得一手好饭菜的……在安然看来,这可是好事。   “银花姐,你们食品厂办起来没?”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赵银花的脸就更苦了,“这事我都不敢说,怕你生气。”   “这有啥气的,你说呗。”   原来,自从安然退出后,她原本所占的份额就准备转让给大院里其他妇女,每人拿出几十或者上百块买下来,以后就能在领工资的同时还有分红了。谁知道刘宝英的嫂子却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硬要横插一脚,一口子买了五百块钱的,其他妇女听说后肯定不干啊,说这作坊分明是小安跟厂里设给钢厂家属挣生活费的,她一外来人员瞎掺和啥呢?   可刘宝英的嫂子也很不服气,觉着既然是干股,只要有钱就能买,为啥她拿了钱还得经过她们同意?钱又不是她们的,作坊也不是她们说了算的。   于是,两边就干起来了,也不知道是谁就把作坊分红这事给举报了,既然干一样的活有人要吃不上饭,那就索性把锅砸了,谁也别想吃!   食品作坊在两个月前就这么被取缔了,幸好胡光墉担着,决定既往不咎,以前分出去的分红就翻篇了,也不用追缴回来。   安然是真不知道说啥好了,明明那么好个路子,阳二钢食品厂的名声也打出去了,结果就为这么点股份前功尽弃,刘宝英那嫂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当然,在安然看来错处还是在刘宝英,其他人都很注重影响,从来不会提起分红的事,她嫂子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还能抢到先机买了五百块的?   这里面要说没有宝英的通风报信安然都不信。   当时说的好好的,让她别把分红的事告诉她嫂子,安然还再三确认过的,这人真是……现在好了,大家都没得干了,就干瞪眼吧,银花还好,至少还有工作,损失最大的就刘宝英跟邱雪梅,辛辛苦苦大半年,一夜回到家庭妇女了又。   赵银花叹口气,“宝英真是糊涂,她回娘家显摆,以为娘家哥嫂会高看她一眼,结果人家高看的是她背后的赚钱路子。”   所以,娘家爹妈兄弟靠不住的女人,一旦挣了钱可一定要低调,不然后患无穷。娘家人不仅要薅你羊毛,一旦薅不到足够多的羊毛,他们还能把你事情搅黄。   银花就很低调,加上工资她这两年挣得可不比宝英少,但她为人低调,无论是在大院里还是回娘家,都只是衣服穿得新一点,东西多买点而已,要孝敬父母也是偷偷给一点,不会给太多,让人以为她手里有多少似的。   但一旦老人生病,她都是义不容辞。   尴尬的是,安然现在已经不是食品作坊的人了,有心想说刘宝英几句也没立场,关键是说了也是马后炮,于事无补。只能安慰道:“算了,反正政策好了,你们有经验,做别的也能挣钱,慢慢看看有没合适的机会吧。”   “好嘞。”银花回握她的手,下意识捏了一把,“哎哟这小细皮嫩肉的,你家宋厂长可爱死了吧?”   安然脸一红,谁说这时代人保守的?   银花又笑着打趣几句,收拾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一早坐班车回阳城,果儿的病看好了,她只请了七天假,也不能再耽搁了。   晚上,安然把自家小野后来买的几件还不算特别旧的衣服找出来,又把平时人情往来的罐头挑出几个保质期长的给她们装好,其实家里也没多少东西,但安然心疼她大老远跑一趟,就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小野等着妈妈收东西,等得眼皮都快撑不住了。她揉着眼睛问:“妈妈你好了没?”   “还有一会儿呢,你困就睡,不用等妈妈。”   小野怎么能不等妈妈呢?跟妈妈睡一个被窝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冷了,妈妈用她温暖的胸脯给她取暖;热了,妈妈会给她摇扇子;蚊子来了,妈妈会帮她打跑讨厌的臭蚊子。   她就喜欢跟妈妈睡。   等安然忙完上床,一只暖暖的小猫猫就自动靠过来,钻进她怀里拱啊拱,说实在的六十斤的宝宝拱上来就跟胸口碎大石似的,安然也是习惯了好几天才没让自己吐血的。   “怎么还不睡,睡眠不足长不高哦。”   身高是小野现在最在意的东西,她立马眼睛一闭,嘴里打起了小呼噜。   安然摸摸她额头,翻来覆去折腾出来的汗已经把刘海粘在脑门上了,这孩子真的好爱出汗啊。“小傻妞,你现在已经是咱们大院里同龄小朋友里最高的啦,不一定要跟严斐比。”   “可是,可是他都不愿叫我姐姐了。”小姑娘睁开眼睛,装不下去了。   安然其实有点理解严斐的想法,估计是觉着要叫一个比自己矮的人“姐姐”,小男孩不好意思呢,毕竟小孩看谁大谁小就是看身高,小伙子也会难为情嘛。   “他是男孩,你是女孩,男孩的身高基因里就是比女孩要高一点,这没什么。”安然顿了顿,捋了捋她的后背,“不叫你姐姐就不叫呗,反正你也只是比他大一天,你也可以不叫他弟弟,就把他当同学一样,直接叫名字呗。”   小野翻个身,噘着嘴说:“不,他才不是我同学,那么幼稚。”   安然哈哈大笑,臭丫头,刚才还玩过家家玩得作业也不写的的人,还嫌弃别人幼稚,你的同学知道你还在玩过家家吗?   这就是跳级太快的弊端,跟同班同学年龄相差过大,玩不到一处,或许还有点孤独吧?安然心疼死了快,在心里打定主意,接下来几年无论孩子怎么说,她都不同意跳级了,就按这个节奏把初高中念完,十四岁就能上大学了。   她爸当年也不过如此。   “明天你银花姨妈和果儿就要回去了,你们跟着去的话,东西收好没?”新的忆苦思甜之旅要开始了。   “收好了,我一早就能出发。”   她又翻个身,忽然说:“妈妈,为什么果儿不像姨妈和伯伯呀?”   安然心说不是亲生的肯定不像啊,要是像才奇怪呢,银花还不得把男人的皮给剥了?   小野没听见她的回答,又翻个身,转过来看着妈妈,“我觉得果儿像一个人。”   “谁啊?”   “就那个坏小姨。”   安然一愣,“哪个坏小姨?”   小野没想到妈妈又是这么笨,居然连坏小姨都不知道,急得直接坐起来:“就坐牢的坏小姨,妈妈的妹妹啊。”她那时候虽然小,但已经记事了。   安然恍然大悟,原来是安雅。   可是,这个果儿怎么会像安雅呢?说真的,她原本还真没看出来,还觉着下巴圆润的地方像银花,可现在看来这个特征并不是特异性的。   经小野一说,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啥,她忽然也觉着像了,说不上具体的五官里哪一块像,可就是有安雅的影子……毕竟,小野的眼睛很厉害,嘴巴就跟开过光一样,这么多年多少事都让她说对了。   莫非,果儿是安雅的孩子?可安雅不是在坐牢吗?她跟谁生的孩子?怎么会好巧不巧被赵银花捡到?真的是巧合吗?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安然压根睡不着,虽然知道不关自己事,可她总担心如果真跟安雅有关的话,会不会坑了银花一家?这个小家经历太多不幸,虽然明明很努力很勤劳,可上天似乎并未善待他们。   安然决定,这一次她一定不能眼睁睁看着刚刚起来的银花一家被安雅拽入深渊,不管是谁,她都得让他(她)知道伤害她安然女士的朋友会付出什么代价。   ***   睡梦中的银花被安然叫醒,还以为起床赶火车的时间到了,忙紧张道:“哎哟,我是不是睡过头了哟?”   “不是,银花姐你听我说,你知道安雅最近怎么样了吗?”   银花脸色有点难看,就是这个女人让她的大华成为阶下囚,毁了一辈子的。“不知道,她早出狱了。”   “嗯?”安然也愣了,“她怎么出狱的?不是判了几年来着?”她没怎么关注。   “十年,当时是十年,后来她表现良好,给减了两年,后来又听说是劳改期间发现一个间谍窝子,破获了一起大案,减了三年,去年在劳改农场挖地窖的时候赶上塌方,她把狱友推出去,自己被埋在土里十几个小时,压断了一只手臂……后来就出狱了。“   有多次重大立功表现,能提前出来也不是不可以,安然想说这个小女孩还真是有两把刷子的,至少目标明确,知道怎么能改变命运。   “那你知道她跟大华的关系怎么样吗?”   银花苦笑着点点头,“他俩是谈上了。”因为在一个劳改农场,里头关的都是投机倒把贩子,也不是大奸大恶杀人犯这种,有些工作是需要男女犯人配合完成的,再加上俩人勉强也算同龄人,在封闭的环境里想找个心灵寄托也情有可原。   这么一听,安然大致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这孩子搞不好真有可能是大华和安雅的,只不过大华估计自己都不知道有了个闺女,而安雅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都不愿承认这个孩子的存在。   “那你们知道最近安雅干啥去了吗?”   赵银花摇头,“就前几天,你继母还来问我呢,说她闺女已经好长时间没回家了,问我知不知道,见没见过。”刚出狱那半年,虽然她也经常失踪,但至少每个月半个月会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报平安,许红梅和安容和大概知道她是去了南方,可现在都两个多月了,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所谓的“南方”,那范围也太广了,可怜许红梅和安容和,老了还要遭这种罪。   据安然对这个穿越者的了解,安雅即使再怎么被劳动改造,也不至于转变这么大,知道冲着目标想方设法前进,知道怎么改变自己命运,那就是个没吃过什么真正苦头的小女孩而已,怎么就能抓住这么多改过自新减刑的机会呢?甚至,这刑期减得也太多太频繁了。   再加上还知道给许红梅报平安,穿越者可没把许红梅当自己母亲,那是一个亲情观念十分淡薄的小女孩啊,种种迹象表明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除非,那个穿越者不在了。   莫非是真正的安雅穿回来了?   安然哭笑不得,要是真正的安雅回来了,那倒是不用担心她会趁银花一家刚养出感情,她又来掺一脚抢孩子。因为上辈子的她是有过俩孩子的,但因为不孝顺,她快死的时候安然去给她送救命钱的时候,她曾经十分冷静地说:这辈子做过最失败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两个孩子,如果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绝对不会生孩子,一个也不会。   更重要的是,她做事比穿越者靠谱多了,尤其是经历过一次死亡,她绝对是非常珍惜自己重生的机会的,改变命运就是她急切想要做的,没时间来跟银花一家扯皮。   “小安你问这个干嘛?”   “没啥,就是忽然想起来问一下,我也好几年没见过他们了。”   赵银花叹口气,把果儿往床里挪了挪,挽着好朋友的手,小声道:“我现在啊,也想开了,我不怪她带坏大华了。没教育好大华是我们的错,要是我们能把他教育得像你家铁蛋一样,他就不会走上这一步。”   与其怪别人带坏自己孩子,不如反省自身。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说,我还得感谢国家和社会的教育,让大华改邪归正,现在他懂事多了,像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了,无论坐几年牢,他这辈子总能出来的,只要他是个好人,这个社会会接纳他的。”   以前想不通,没日没夜的以泪洗面,不就是担心以后出来社会不接纳他吗?人招工不要劳改犯,没有工作他就连生存的机会也没有了。   可这两年改革开放的成效是肉眼可见的,整个社会发生了如此巨大的从来不敢想象的变化,铁饭碗和招工并不是唯一出路,她也就想开了。“大不了我们现在辛苦点,多给他攒点本钱,以后出狱了,就去做点小生意,饿不死。”   她已微显苍老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明亮到让安然怀疑,这个母亲讨论的不是劳改犯儿子的未来,而是一个大学即将毕业的栋梁之材。   世道,真的变了。   ***   暑假里,兄妹俩一直在乡下待到到开学才回来,安然又过了一段没有牵绊没有烦扰的日子,整天与工作为伴。就连宋致远,也尽量跟她时间步调一致,她值班的时候尽量也歇在实验室,只有她回家,他也才回家。   纺织厂招工的事顺利在十月份完成,这次招工550人,有三千多人报名,相当于是六分之一的录取率,已经算很低很低了。   但因为是市内单位有史以来第一次公开招聘,大家不分户籍、年龄、学历的第一次公平竞争,所以即使大部分人都是来陪跑的,但也都没意见,考上那就欢欢喜喜准备去报到,考不上那就回家一面等别的招工,一面安安心心看书,比以前没头苍蝇乱撞好多了。   这么一来,上市政府和劳动局堵门的人倒是少了很多,高书记,哦不,是高省长,九月里高美兰调任省长,又是越级跳……高省长很满意东风纺织厂这个举措,打算在全省重大单位的招工中大力推广,这也算是改革的意外之喜。   而作为提出这个计划和设想的人,安然居然破天荒的被罗书记表扬了一番,大致就是觉着,没想到她一女同志居然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有了这一个加分项,安然觉着自己试岗结束能留下来的希望更大了。   安然整天泡在单位,每天就下午六点以后才能看见俩孩子,但也没办法,她必须尽一切努力留下来,不仅留下来,她还想当上厂长,而不是副厂长。一旦她有半分松懈,多的是人想要挤上去。   一旦别人挤上去,她再想把人拉下来就不可能了。   职场,历来是残酷的……除非她一辈子就想借着宋致远的光混吃等死。   幸好包文篮已经很懂事了,小野也是初一年纪的学生,不需要她花太多心思,就每天关心他们吃喝,问问学校里的事,十天半个月跟他们谈次心什么的。   这俩孩子,实在是太省心了。   终于,厂房在年底最后一个月落成了,再加上购买机器设备和安装,预计最迟清明就能投产,安然等人的夜班终于熬到头,解放了。   这一年,咱们国家的科学工作者首次登上南极大陆,在地球的极点上终于有了华国人的身影,第一次派团参加冬奥会,第一次发行外汇兑换券,第一家合资企业诞生并营业,第一枚洲际导弹发射成功……太多的第一次,在这一年发生着。   还记得洲际导弹发射的时候是五月,正好那一个多月宋致远都在外面公干,他不说干了啥,去哪儿干,安然也就不问,只是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那天晚上,接到他一个查不到来电号码的长途电话。电话里的他语调轻松,心情愉悦,还再三确认他们听收音机没?没听的话记得明天要看报纸,尤其是小野,别忘了提醒小野。   多年夫妻,安然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笑着答应,一定让他闺女好好看第二天的报纸。   这一年,孩子们又长高了,小野已经到妈妈的耳朵,包文篮已经一米七六,嘴唇一圈也开始青黑青黑的了。   这一年,陈六福的医馆在经过阳城市政府和卫生局的一道又一道的审批下,终于开起来了。位置选得好,就在阳城市最中心地段,因为暂时不能请人帮忙,陈六福自己看病开方抓药一手抓,包淑英就去帮忙收费,一天忙得脚不沾地。   安然倒是想让母亲来省城玩几天,可她太忙了,忙得声如洪钟,满面红光,人都年轻了好几岁,听鸭蛋妈说有一次去卖药,她都差点认不出这是小野姥姥呢!   安然听了比谁都高兴,谁说事业只是男人的春药,还是女人的玻尿酸、肉毒素、美白针、整容刀好吗?!   “小安同志,你觉得如何?”罗书记的声音把安然从回忆里拉回来,她不好说自己刚才走神了,只能说:“听书记的。”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罗书记现在好像有点喜欢问她意见,说点什么都要问一句“小安你觉得呢”,这可是把王先进给眼红坏了,跟书记这么问一句小安就成了书记的上级似的,不时的总要阴阳怪气两句。   当然,他就是个怂蛋,知道小安同志不好惹,他也不敢当面阴阳怪气,就背地里说,而安然同志呢?既然不当面说,那我就当不知道,要是哪天让我听见我也不是软柿子。   “行,既然大家都没异议,那咱们现在就去吧。”罗书记起身,一马当先。   其他人:“???”原来小安就是“大家”啊。   一群人出了工业厅大门,一股西北风吹来,安然冷得直打哆嗦,谁能想到早上出门还出太阳现在却下起大雪呢?忽然,肩上一暖,一件军大衣披上来。   安然回头一看,是秦京河。“不用,还是你穿吧。”   秦京河实在是太单薄了,虽然现在工资比以前当教师高,可他好像永远钱不够花似的,吃也没见他怎么吃,衣服也没看见几件新的。钱文韬曾经打趣,他家里是不是养了个吞金兽,居然这么能花钱。   其他人不知道,安然却是知道的,作为工作伙伴和朋友,她也曾侧面性的提醒过,子女赡养父母是天经地义,可没义务要赡养手脚俱全完全有劳动能力的成年兄弟姐妹。但他好像每次都听懂了,过几天又好像还是老样子。   如此几次,安然也就知道,这还是上辈子那个秦京河,无可救药的烂好人秦京河。   秦京河也不跟她啰嗦,裹着自己的解放装往前走,安然追不上,况且王先进和其他几名男同志都看着呢,她追上去,他不肯要的话,推推拉拉还更不好看。   杨靖推着他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走过来,“算了吧,他给你你就穿着吧,咱们就是兄弟姐妹的关系,跟你哥还有啥好客气的?”   这话就是替安然解围,省得其他人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安然感激的笑笑,军大衣暖和得不得了,像一个温暖的大罩子把她整个人护起来,不仅暖,似乎还有种别样的,来自朋友的安全感。   一群人来到厂区,原本一片黄土的地方,已经有一片巨大的拔地而起的水泥钢筋建筑物,宽阔的大门呈m形,这也是设计的时候安然提出来的,左右两个门一个进一个出,方便管理。以前阳二钢门口撞死个小孩的事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有些厂区大门设计不合理,大车司机视野本来就有盲区,这以后可是要有上千人生活的地方啊,安全是第一位的。   罗书记特意慢下来,指着不远处一栋低矮的三层小楼说:“咱们办公室在那儿,已经装修好了,年前你们谁要有时间就找人来打扫一下,年后咱们就搬进来。”   所有人看那栋办公楼的眼睛都在发光,可终于能从工业厅搬出来,结束寄人篱下的日子了。   安然答应,这种后勤的事本来也是杨靖负责,但听说杨靖老婆最近准备参加另一个单位的招工,家里俩儿子烧炉子他不放心,得回去盯着些。她倒是没这种后顾之忧,“杨大哥你就去呗,我跟老秦和老孔就能打扫完。”   杨靖感激的看了他们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个小组真是太好了,不是给他带吃带喝就是帮他值班,还帮他家属留意招工信息。   新办公室开荒,光靠安然三个肯定不行,她考虑的是,不行就把已经招好,提了档案的工人们叫来,大家一起干效率高,同时也能提前增进一点了解不是?正想着,就骑到603门口,跟从山上下来的宋致远撞一起了。   “宋所长今儿下班早嘛,没事啦?”   宋致远随便答应一声,鬼知道他是故意在这儿等着的,大老远他就看见妻子了,不仅看见她,还看见身上多了件军大衣。   他不动声色的,特意走近,嗅了嗅鼻子,衣服上有股肥皂的气味,像是才洗过的。   安然心里想着工作的事,也没注意他的异常,回到家,小野正乖乖坐床前写作业,“你哥呢?”   “房间里听歌。”   安然推门进去,果然包文篮正鼓捣那台收音机呢,一会儿,收音机里传来一把柔美的女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十五岁不到的包文篮露出陶醉的神情,一边抖着大长腿跨坐在椅子上,一边闭着眼睛的哼哼,这温暖的、柔美的声音,实在是太让人陶醉了。   宋致远眼睛里只有军大衣,就是仙女本仙来他跟前唱歌随他点他也不动如山,倒是安然一把将桌子上的日历拍到儿子肩上,含笑道:“臭小子看看,把上面这几个字念给我听。”   日历上,白底红色的画着一个戴红袖套的公安形象,旁边是一句红红的标语——禁止收听敌台!   安然关注时事新闻的就知道,几个月前在京市召开的音协会议上,可是对这首《何日君再来》大批特批呢,说是“又黄又反”的靡靡之音,禁止民间偷听敌台和翻录磁带。可是吧,这年轻人的心可是挡不住的,学校不让听,他们就在家里听,家里也不让,那就上后山,前几天因为好几伙人同时带半导体收音机上山,在山上造成信号干扰,被宋致远的实验室监测到,还发生一场误会呢。   所以,现在他们干脆就在家里听了。   包文篮嬉皮笑脸,泥鳅似的扭来扭去,收音机护在怀里:“就听一会儿妈,你别关,就一会儿,请给我一首歌的时间。”   宋致远拉住要去抢收音机的妻子,十分不爽的说:“小安同志跟我来一下。”   安然不明所以,结果一进卧室,门刚关上,他就来了句:“把衣服脱掉。”   安然:喵喵喵??老夫老妻,这天还没黑,外头俩孩子都还在呢,就这么简单粗暴急不可耐的吗? 第100章 三更合一   宋致远等不及妻子半天没动, 直接一把剥下那件散发着肥皂清香的军大衣,扔得远远的,不许靠近他们的床。   安然下意识双手抱胸, “冷死我了, 宋致远你干嘛?”   她的身材总体是偏瘦的, 可经常锻炼,属于骨肉均匀瘦而不柴的类型, 尤其是胸前的女性特征特别明显,就单穿这么件米白色紧身毛衣的时候真的会让人脑海里浮现很多美好的画面。   她噘着嘴,有点埋怨的说,就像一个年轻小女孩在抱怨对象。宋致远心神有点恍惚, 是啊, 她才28岁, 可不就是小姑娘嘛?   他,却马上三十五了, 再过五年, 就是四十的中年老头了。   宋致远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年龄, 更无所谓年龄焦虑,可这一刻的他忽然就害怕了, 他居然不知不觉就变成一个中年人了。   安然心里憋笑,哪还有不明白的,这家伙是吃飞醋了, “宋致远我冷。”   宋致远打开空调, 一面脱外套,把卧室门反锁上,又把毛衣脱掉,再脱了衬衣……直到解皮带扣, 安然才反应过来,“你干啥,大白天的……唔唔……”   男人有点恶狠狠的意味,像一头饿了好几天的野狼,眼里都是红血丝,安然有点不敢跟他对视。   “看着我,安然看着我,我是谁。”撩拨到关键时刻他偏不行动,就是要盯着她眼睛。   “家……家属,丈夫。”   “爱我吗?你爱我吗?”   安然才不要说这种肉麻的话,“别肉麻别墨迹了,赶紧的……啊……”   虽然俩人也是老夫老妻了,可天还没黑就等不及的,却是第一次,关键俩孩子还在包文篮屋里鼓捣收音机,随时有可能出来客厅,或者来敲门啊……宋致远却格外激动,动作幅度很大,安然既要咬牙承受,又要担心着……一场下来,她就给累垮了。   这人,自从做了手术后,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啊。   包文篮和安文野听歌听得可入迷了,正为明天去学校又多新的谈资而高兴呢,等发现妈妈很早就睡觉,晚饭只是爸爸(姨父)随便煮一碗鸡蛋面的时候已经晚了。   “爸爸,我妈妈呢?”   “她累了,先睡一会儿。”   “那我给妈妈端一碗面条叭,爸爸你要多给煎俩鸡蛋哦。”妈妈太瘦了,得补补。   宋致远手一顿,“已经端给她了,快吃你的,吃完把碗筷收洗一下,我跟你妈还有事。”   “有啥事啊?”小野嘬一根面条,吸得滋溜响。   宋致远面不改色,“大人的事。”   小野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虽然不知道大人的事是啥事,但也没继续刨根问底,她今天有个大事得去看看呢。   安然是累得腰都断了,宋致远以前基本还是挺温柔的,像今天这么简单粗暴还是第一次,压根不管她的感受,就像一头疯了的发情的老黄牛。谁说男人喜新厌旧,女人不也一样?经常“和风细雨”也吃腻了,忽然来一顿“狂风暴雨”,她还觉着是另一种不同的舒服。   安然揉着腰,回味片刻,“老黄牛”进来了,随手把门一关,又是反锁。   “吃饱没?”   安然总觉着他的话一语双关,可他的脸色又一本正经,“饱了。”   “饱了就跟我说说,那是谁的衣服。”他往床边一坐,看着她。   安然“噗嗤”一声,小声道:“你吃的哪门子飞醋,就我同事,我们一个组的,今儿不是忽然下雪嘛,我没穿厚衣服,他借我衣服穿,后来他提前走了,我忘记归还。”   宋致远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丢丢,她的同事他都见过,还有过短暂接触,最近妻子的单位办庆功宴需要携带家属参加,他已经去过了。   不过,光知道是同事不行,他还得刨根问底:“谁?”   安然觑着他脸色,轻咳一声,“秦京河。”   “谁?!”宋致远忽然屁股上扎了刺似的站起来,一脸严肃。   “就秦京河啊,你见过的。”   当时庆功宴上,很多人都震惊于他俩的相似程度之高,就连他也有点恍惚,几年前给他做替身的时候,俩人气质差距还挺大,可以说是两个长得比较像的人,可现在经过工作的历练,秦京河身上的文弱书生气退了不少,跟他也越来越像。   宋致远有点不舒服。她的妻子整天跟一个和他长一模一样的人在一起工作,她会不会有混淆的时候?会不会……不不不,他的小安同志不是那种人。   她的精力只会在罗书记和工作上,压根不会多看那个秦京河一眼。   可心里又有个声音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他的小安又年轻又漂亮,关键还业务能力突出,这样的女同志谁不会多看两眼呢?她努力工作的样子连他也忍不住会为之着迷。   还有,根据当年小安找他做替身来看,他俩应该是早于他们认识的,或者说是上辈子认识的,那他们……宋致远心一紧,很多不经意的小事集合在一起,心里有个猜测呼之欲出。   明明知道是自己“抛弃”她们,活该!可人到中年,开始矫情起来了呢。   安然才不要看他小媳妇的眼神,她想的是单位的事,接下来去打扫要先通知哪些人,毕竟招了550人,不可能所有人都去。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事,就是包文篮听收音机提醒了她,家里该添个大物件了。   这半年沈秋霞他们又去了几趟外面,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东北了,全国各地凡是经济发达的地区都去了,赚的不少,安然跟着每次投一千,都能赚回千八百的,运气好的话还能赚小两千,这么几次下来她也有一万七八的存款了。   以他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大富大贵算不上,但想要改善一下生活水平,提高一下生活质量那也是很简单的。   “买电视机?”宋致远收起幽怨,“可以。”   可惜,电视机还要票啊。   安然叹口气,“但咱们现在还没正式开始生产,没奖励,也没这些福利,你作为堂堂一研究所所长,就不能想想办法给自己职工搞点福利?”   宋致远不说话,安然以为他生气了,也有点来气,这啥脾气说两句还不行了,看把他牛得……切,老娘还不愿搭理你呢。   本来她说这话也不是故意埋汰他,只是出于好意提醒一下,他们自己条件不错,不愁吃穿,可很多职称没他高的年轻工程师,上有老下有小的,缺的东西可多了去了,研究所解决一下不过分吧?   任何年代,能留住人才,留住人心的都是想职工所想的单位。   就在安然气呼呼快要睡着的时候,宋致远忽然悠悠来了句:“你不爱我就是因为我不会搞福利吗?”   他没记错的话,那年为了小野有个好的生活环境要来地皮准备盖房子的时候,那大半年妻子对自己脸色可不是一般好看啊,就跟两情相悦的恩爱小夫妻似的。   安然:“……”原本以为你的情商有所提升,原来还是假象。   她不说话,宋致远愈发笃定,这就是因为自己不会搞福利所以才得不到妻子的爱,对,一定是这样。   于是,接下来几天,他就跟研究所的同志们商量,看能不能每家发一张电视机票呢?钱不钱的不难搞,问题就是电视机票,现在可是一票难求。   接下来一段时间,全家人都很忙,包文篮忙着偷听敌台,小野忙着照顾她的“好朋友”,小黄的肚子越来越大,大院里的人都说它要生小狗狗了,几个孩子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给小黄和未来的狗孩子们打造了一个小家。   狗窝就盖在大院进门右手边,每次大门一开,就能严严实实挡住狗窝门,大门一关,风都吹不进来,特别暖。有时候老太太们烤火剩下的木炭还可以挪狗窝旁,狗窝里也能烘得暖融融的。   外头的流浪猫啊狗的,最难熬的就是冬天,饥寒交迫。   可现在有了小野带头,603附近的猫猫狗狗不说都有个窝吧,至少跑来暖和地方躺着,也没人打没人撵了。   动物们有灵性,人不招惹它们,它们也不会伤害孩子,大人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每天剩饭剩菜汤汤水水的倒一盆,能养活几只是几只。   ***   接下来几天,安然把自己的四人组叫来,商量出个办法,决定轮流安排新工人打扫开荒,反正开荒不是一次性就能搞定的,每个车间的人去三天,东风纺织厂一共二十几个车间,轮完一圈也就有三个月了。厂前区,就是宿舍区和出入口这一带由杨靖带人负责,倒是比较简单,不需要几个人手,毕竟宿舍分到谁家谁家进去收拾就行。   主要是生产区,这是整个厂的核心也是中心地带,包括了主厂房和与生产日常密切相关的几个部门,需要的人手最多,也最考验细心。安然主动承担下这一块,把人员分成几个小组,基本是各种水电工、机修工、化验员,分别对口的负责自己专业的风扇(空调)室、配电站、化验室、机修站、碱回收站和酸站。   这次招进来的工人,已经在全市五个纺织厂里进行了小半年的培训,培训结束后还需要进行严格的考试,通过的人才能在东风纺织厂上岗,所以专业的事安然倒是不操心。要是还不放心的话,等到正式生产的时候各个兄弟厂还会派几名老技术工来指导,至少要把这些新人培养到能独自上岗才行。   这就是国营企业的好,只需要高省长发个文件,工业厅一声令下,全市所有纺织厂的兄弟姊妹们都热情的欢迎他们去学习,主动争着抢着要给他们培训新工人,这情况要是放私营企业,那真是想屁吃。谁会毫无芥蒂的把自己厂里的技术传授给自己的竞争对手呢?就是想学也得先加盟,交个几十几百万的加盟费再说。   安然不得不感慨,嗯,大锅饭真香!   储运区则由孔南风负责,各种原料、成品和废料仓库,其实就是看着面积大,其实很空旷,打扫起来不费劲,他顺便还能把印染那一套的锅炉房、各种化学材料制备间给负责了,因为他以前就是学理科的,有底子在。   至于秦京河,安然十分清楚,他就干不了专业技术性太强的活,但胜在心细,负责水池水塔、输水站和上水净化、污水处理,也倒是不难为他。   一套分工下来,安然觉着自己整个人都快垮了,再跟着工人们跑前跑后,别说垮,她直接可以瘫了,天不亮出门,天黑才回家,回到家洗完澡连饭也不想吃,只想睡觉。   这种痛苦,真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都说创业难,可他们几个开山元老才叫难上加难,因为他们只有指挥和安排工人的职责,没有开除工人的权力,所以很多跟他们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阅历和背景的工人压根不听使唤。   更何况是安然这么个三十岁不到的,学历只有高中的女同志,很多男工人是不服气的。甚至看着她年轻漂亮,私下里也有些不太好的猜测和谣言,跟亲眼看见她怎么怎么着似的。   安然无数次心想,这要是自己的厂,她不要谁干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可在这里,她得讲究工作纪律和工作方法,狠狠地下点功夫才能让人信服。   安然从来不去主动惹事,但是也觉不怕事,谁要惹到她了,她有的是办法收拾,不报仇就睡不着的性子,俗称的“小人”。   得罪谁不好呢,你得罪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第一步嘛,当然是治一治那些嘴巴长在屁股上的男人,你不是闲得慌,闲得无聊来编排老娘吗,那最脏最累的活就你们去吧,干不好老娘当着全车间的面骂你一顿,咱也不搞人身攻击,就公事公办,就对事不对人,揪着工作骂就对了,不仅让你气得无处说理,还会给其他工人留下“小安同志工作严谨要求严格嘴巴利索”的印象。   就这么几次,谁还敢惹她呢?   树立好这样一个“凶”的人设后,安然才开始第二步——分而化之,重点人物重点对待。   所谓的重点人物,分两种,一种是开荒时看出来的那几个刺头,不听安排还爱抬杠的,永远提不出建设性意见,嘴巴子还碎成渣,走哪儿都得说别人坏话,不说坏话好像就找不到共同语言似的,这种人安然又开除不了,那就边缘化呗。   要么不安排工作,要么安排了也是无关紧要的,或者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的,这种人是绝对不能留在关键岗位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她)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给你掉链子。   当年的刘小华就是典型案例,“小人”安然时刻不忘。   另一种“重点人物”就是真正有本事的。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安然发现有几个年轻人还是有真才实学的,不仅做事认真,吃苦耐劳,还颇有想法,从领导的角度考虑,这就是后备干部的人选,安然会多留意。   遇到具体的问题也会多问问他们的意见,释放她的信号。如果聪明的,都会主动来交流,加深了解,要是不感兴趣就只想当咸鱼的,那安然也没办法,只能将之与剩下的大多数一样对待。   大部分都还是很本分的,安然就该尊重尊重,做错了也会私底下提点几句,大家都是同龄人相处起来其实还是很轻松的。   用宋致远的话说,他也不知道他的妻子一天在忙啥,明明很多事情是可以交代给下面的人做的,可她就是忙,忙得脚不沾地。   ***   柳福安最近可谓春风得意,他厂里出的新型货车很受欢迎,自从沈家两口子每人开着一辆到全国各地跑了一趟后,最近厂里接到几十个长途电话,都是咨询这种新型货车的,有的是个人名义,他让厂办接线员不许摆脸色,只要是对货车感兴趣的都是他们的客户,客户就得好好对待,不许再搞那种高高在上的脸色。   他已经嗅到时代巨变的信号,知道以后的市场将逐渐由卖方市场转为买方市场,买东西的人说的话越来越管用了。   要是接到国营厂办的电话,那全厂都能笑得合不拢嘴,人随便一个订单就是好几辆,甚至几十辆,这是送上门的业绩啊,谁会舍得得罪呢?有时候电话太多,还经常有人抱怨总是占线打不进来呢,他这次上书城来就是想找小宋,再买几部电话机的。   宋致远带着杨宝生和李小艾接待了他,最后还请来家里吃了顿饭。   “小宋你这闺女都这么大了?那年我去你们家的时候她才一两岁吧?走路还不稳呢。”独臂书记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得向日葵似的小姑娘,感慨说。   安然和宋致远也想起那年的事了,笑着说:“可不是嘛,时间一晃都六七年了。”   独臂书记打量他们,重点看着宋致远眉心,因为总是皱眉,他那里已经有两条永远平复不了的纹路了。“小宋也越来越有风度了。”   安然心说这独臂书记可真会说话,啥叫说话的艺术?低情商的说小宋你老了,高情商人家就说越来越有风度了,宋致远那傻子还听得怪开心。   那年他上家里来的时候,她还在小鸽子笼的走廊上炒菜呢,现在已经有独立的通风良好的厨房了。安然心里说不出的感慨,日子一天天过,自己没觉着有啥,可忽然有个参照物回首的时候,这日子就真不经过。   昨儿兰花嫂送的鸭子还剩半只,安然斩成小块,用大料炒出油水后,准备倒啤酒了,“包文篮,啤酒还没买回来吗?”   小野进来说:“我哥回来了,我看见进楼门了,妈妈。”   “行,厨房不用你帮忙,给柳爷爷倒水去啊。”   “我已经倒了,妈妈咱们家是不是要买电视机了呀?”   安然一愣:“你咋知道?”这事她也只是跟宋致远轻描淡写提了一嘴。   这大院里有电视机的人家真不多,前院还一台也没有,就隔壁小石榴家和悠悠家各有一台,成为这个时代整个603最豪气的人家,每天晚上天一黑,前院的孩子们就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四楼来,虽然两家人看得节目一模一样,就连电视机尺寸也一样,可大家总是这家看看,那家看看,整个四楼嘈杂得菜市场似的。   小野他们要看电视随便去哪家都能看,但看别人家的,哪怕再好的邻居朋友,也没有看自家的好看啊!   小野高兴得龇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我听见爸爸跟柳爷爷说啦,说研究所给爷爷调配电话机,爷爷给研究所找电视机票。”   安然一愣,吃惊的不是这傻子想用电视机讨好她,而是这个画面。几年前那天,她还记得自己正在走廊炒土豆丝,小丫头跌跌撞撞过来,抱着她的大腿告诉她,爷爷要给爸爸钱钱。   明明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明明现在每天要接触几百号人,要经手那么多事,这些都原本应该已经忘记的事,忽然又鲜活的闪现脑海,恍如昨日。   安然一颗心啊,更感慨了。   下一秒,腰就被一双小手抱住,一个热乎乎的小脑袋拱到肩膀上:“妈妈,我还记得呢,我也没忘。”   记得什么,没忘记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丫头出门之前又回头,很认真,很轻声的说了句:“妈妈我好爱你哟。”   说的人脸没红,倒是听的人红了脸……和眼。   今天晚上的啤酒焖鸭特别香醇,特别下饭,宾主尽欢,安然像吃醉了一样,脸色绯红,居然是说不出的美丽动人。   没几天,宋致远还真给拿回了一张电视机票,还是彩色电视机的!也不知道独臂书记哪来的门路,这么稀罕的东西都让他老人家搞来了。安然不得不说,就是自己,不费点力气可能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东西。   “是彩色的啊?咱们家要有彩电咯!”包文篮高兴得跳起来,拿着那张票使劲摇晃,还亲了一口又一口,丝毫不嫌票是多少人经过手的。   小野更是高兴疯了,一点儿也不低调,把左邻右舍全叫来家里看他们家的大彩电……票。   安然真怕他们拿来拿去把票给弄丢,到时候哭都找不着地儿哭的。   不过,宋致远虽然搞到票,却不知道能上哪儿买到。市里凡是卖电视机的门市部已经被老百姓占领了,每天排队的人没三十也有二十,可现在的电视机大部分是东欧国家来的,得花外汇,所以供应十分有限,很多人排三个月也不一定能买到,更何况还是彩色的,那简直就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孩子们催着他们快去买电视机,宋致远摸了摸鼻子,“小安同志,你看你能不能去试试?”   他才不会说,他自己已经试过半个月了,先是自己去排队,浪费时间不说,排俩小时,电视机来了,结果唰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没了。明明排一样的队,可别人就是跑得比他快,当然主要是嘴巴甜,换哪个售货员,看见他冷着张脸跟别人欠他几百万似的,也不乐意啊,所以要真有人插他的队,他又不说的话,售货员也睁只眼闭只眼。   明明打算买来过个春节的,孩子们闹着期待着要看春节联欢晚会呢,可他一直排到正月都过一半了,还是没买到。   在孩子们心里,这就是个废物老爸(姨父)吧,他挺灰心的想。也不是找不到人帮忙,房平东房平西石万磊都说可以帮他买,可鬼知道他为什么要赌一口气。现在好了,这么长时间没买到,更不好意思厚着脸皮找他们帮忙了。   他觉着,在这种事情上,还是得求助妻子。毕竟,他们是一家人,自己人,妻子的无情嘲笑他能接受。   安然睥睨着他,“等着吧,明儿保准给你买来。”   元宵节头两天,安然带着小野出门,上市里的门市部排队去,因为出门早,天没亮就动脚了,到的时候安然是第一个排队的,一会儿身后就排出长长的队伍长龙来,等售货员开门,人群就开始骚动起来。   小野冻得两个脸颊都红了,一个劲跺脚,想让自己暖和一点,安然让她上车休息她也不去,就跟其他和父母一起排队的孩子一样兴高采烈,比过年还高兴。那劲头,仿佛天地间都张灯结彩了一般,一会儿问妈妈这里真能买到吗,一会儿又问这儿真有彩色的吗,一会儿又问能不能多出点钱买一台大院最大的独一无二的。   确认了不知多少遍,安然都烦了。   心说这丫头虽然上初二了,可还是个小孩子心性,“行,妈妈尽量吧。”让你和你哥嘚瑟嘚瑟。   包文篮今天因为要跟着黄厂长练拳没来,可把他郁闷坏了。   正说着,胡文静忽然从后面走上来,“我亲闺女咋在这儿?”   安然回头一看,不仅胡文静,还有严厉安和严斐,他俩刚从车上下来。“你们也买电视机?”   “不买了,我是来我哥家。”知道她们要买电视机,当即大手一挥:“还排啥队啊,跟我哥说一声,给你们安排上,要啥尺寸的?”   安然还没来得及拒绝,小野已经大声道:“最大的!”   “成啊我闺女,就给你安排。”   “你也注意点影响吧,后面还这么多人排着队呢。”安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她已经听见有人在小声指指点点了,反正自己也是排第一的,不需要走后门,“你们先上去吧,我排着,一会儿就开门了。”   她这段时间不是不知道宋致远被电视机难倒,而就是想让他吃点苦头,知道她能维持家里要啥有啥有多困难了吧?这年头可不是有钱就能啥都买到的。   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不太好麻烦文静,现在高书记当了省长,麻烦文静就是麻烦她婆婆,安然觉着这样不妥,就是玩也很少在一起玩了,工作忙,还得避嫌。内心深处,总觉着现在上胡文静的家门,其实是上她婆婆家……反正,就挺微妙的吧。   胡文静没懂她要避嫌的意思,还固执着要让哥哥给她安排,幸好严厉安走过来,打断道:“小野脸都冻红了,要不小安先排着,我们带小野上小斐舅舅家暖和暖和?”   安然松口气,问闺女想不想去。   不用问,那丫头正跟严斐比身高呢。一个说“我高”,另一个说“我比你高”,俩人从平站到垫脚尖到跳芭蕾舞,最后直接都跳起来了,比谁蹦跶得高。   真是,一个初二,一个四年级,还这么幼稚。   他们一走,安然又排了半个小时,售货员才来开门,问题是开了门也不卖电视机,还拿出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电视机十点起售。   安然一看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她排得都尿急了,又不敢离开,一走开位置就要被人占,她发现了,这里买电视的关系户是真多,亲眼看见好几个排在后面的人来跟售货员说话,说了几句就插到安然后面。   本来是想插她前面的,估计是看着安然不好惹。她是真同情宋致远啊,他那样的木头,白来给关系户抬轿子。   这么稀罕的东西,别说关系户可耻,普通人但凡能走个后门早几天买到,又有几个人能拒绝呢?   安然看了会儿,中途小野和严斐叼着面包来看,发现还没开始卖,又哒哒哒跑远了。两小只有段时间没见了,从上一次的相看两厌又变成无话不说了,因为年级不同,可交流的话题倒是怪多。   中途有人实在是等不及了,因为每一次来买电视机都只有前几个能买到,就有人问:“同志今儿有几台?要没咱们的份咱们就趁早回去,还上班呢。”   “就是,有几个指标给个痛快呗。”不走又怕排不到,走了吧万一前头有人不要或者嫌贵的话,自己还能捡个漏。   售货员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等着,等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有人干脆就骂骂咧咧走了,要是两年前,顾客哪敢骂骂咧咧啊,求售货员还来不及呢。   终于,直到太阳升高,排队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电视机抢购大战终于开始了!   安然第一个冲上去,“你们最大的彩电是几寸的?”   “二十六,日本牌子,一千二要吗?”售货员眼睛一亮,检查过电视机票,直接问。这时候最受欢迎的是小尺寸黑白的,东欧产或者日产的,国产的偶尔也能有几台,因为这些便宜。她现在推荐的可是积压两个月的高档电视机,别人一问价格就打退堂鼓了。   “嚯!”   “一千二!那是镶金边的吧?”   “是我打死我也不买,一千二她咋不抢人呢?”   后面的人七嘴八舌,都忘记抢了。安然倒是很淡定,因为汇率的问题,也因为实在紧缺,这时候的日本牌子还是很不错的,又是这年代少有的大尺寸,其实她能接受,就当给孩子们开心一下吧,这两年她忙工作,也没时间陪陪他们。   想着,安然直接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钱,“给我装一台,要有问题我可是要来退换的。”   本来是一经售出概不退换的,但一千二的大件,还是一直积压卖不出去的款式,售货员答应了,安然把车子后备箱打开,让他们把电视机放进去,正巧胡文静一家也出来了,围着欣赏了一会儿,直夸安然阔气,他们家的她早想换了可婆婆不同意。   老人家嘛,总觉着能用就行,修一修说不定还能用到退休。   于是,安然邀约他们上家里玩,顺便帮着安装一下,严厉安看了看表:“我待会儿还回厅里有事,文静和小斐去吧。”   他半年前调到省公安厅,哪怕不看他母亲,单看他个人,也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才三十五六就走到这样的高度,安然实在是佩服。   不过,奶奶和父亲都这么能干,不知道将来的严斐又能走到哪一步呢?安然实在是好奇极了。   得益于安文野那张嘚吧嘚吧的小嘴,电视机刚到大院门口,所有在家的男女老幼就来看热闹了,都说要看看二十六寸的大彩电是个啥模样。   包文篮听见声音冲下来,冲到二楼直接一个箭步从走廊飞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院子里,“妈放着我来抬!”   邢小林歇班,听说603第一台大彩电回来了,直接在大院门口放了串鞭炮,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孩子们群魔乱舞。   安然哪敢让毛头小子抬啊,几个人防着护着,慢慢的挪到四楼,孩子就开始鼓捣了,箱子里说明书倒是有一本,却是全日文,就连最聪明的小野也看不懂。还是严斐看了一会儿,指着说哪儿该连哪儿,哪根线该插哪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居然给鼓捣出来了。   包文篮拿着天线,一会儿转方向,一会儿拉长短,屏幕里一直是“沙沙沙”的雪花,可把众小孩急坏了。   “别动,哥,有声音了,就这儿。”   “再偏一点,对,对,对……哎呀!没了哥哥!”小野可是急坏了,她总觉着自己听见声音了,可哥哥就是调试不出来。   她像一只暴躁的小猫猫,跳着猫爪子,哼哼唧唧。   “小野你爸回来了哟!”门口有人喊了一声,孩子们就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宋致远仿佛没看见这群主动为他让路的小萝卜头,径自走到妻子跟前,“买回来了?”其实前脚鞭炮刚响,他后脚就下山了。   安然白他:“这不废话?”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棒槌呢。   只要宋致远一来,没信号还是问题吗?也不知道他怎么鼓捣的,就几分钟的时间,雪花消失,忽然就出现一个打得乒乒乓乓的画面,所有人瞪大了眼睛,“他穿的衣服是红色的哟!”   “她的是紫色的!”   原来,彩色,原来是这个样子。   1981年2月17号,603大院诞生了第一台彩色电视机。   安然对彩电不感兴趣,她更感兴趣的是:“你家小斐会日语?”   胡文静自豪的挺了挺胸膛,“也不算会多少,就自学了点,这孩子有点语言天赋。”   安然心说,就小斐这份沉着冷静,说话还挺机智,反应也很快,要是再有点语言天赋,以后莫不是能当外交官?而且,看高美兰的意思,也是积极鼓励他有大志向的。   果然,小野听见两个妈妈议论小斐,回头叉腰道:“小斐弟弟要当外交官哒!”   她实在是太骄傲了,连好几年不说的“哒”都带出来了。   安然大惊,“真的?”   胡文静害羞的笑笑,“这孩子是有点语言天赋,现在已经会一些简单的英语和俄语口语了,他奶奶说等明年暑假给他找个外语老师补习一下。”   严斐倒是很淡定,似乎妈妈夸的不是自己,他一面帮盯着电视机不会动的小野泡蜂蜜水,一面神色淡然地说:“安阿姨,到时候让小野跟我一起补习吧,她也很有天赋。”   小野是个好学的孩子,只要是没学过的她都感兴趣,有时候听爸爸读外文书籍她还真有点好奇:“好不好嘛妈妈?”   安然哪有不同意的,“行行行,但前提是数学课不能落下。”   她知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很少能有宋致远那样每一个学科都兼收并蓄的人才,她的小野她不奢望她样样精通,要是感兴趣可以随便学一学,但前提是数学不能丢下。   当然,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事是,再有五个月,小野就要参加数学竞赛,这是姚老当作重点工作来做的,所以安然也很重视,不想她精力太分散。 第101章 三更合一   还有最后三个月的试岗时间, 最后由基层员工票选和领导考评结合,决定最终哪四名同志能留下来进入领导层,其他八名则进入车间分别任车间主任, 也算中层管理了。   可是, 大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经过这两年的试岗,当初罗书记让他们每四人组成一个小组, 其实就是在考验他们的团队协作能力。   四个人的团队,其实就是未来的领导班子模型,如果在这个小班子里都做不出什么事来,那基本就意味着跟真正的领导班子绝缘了。   而安然等四人的表现有目共睹, 尤其是后期, 几乎所有重要的事罗书记都交给他们四人来干, 一把手的认同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了。   再加上还有安然那个女魔头,哪怕不看别人的表现就为了留住这个女魔头, 领导也只能是她。   这个认知, 真是让同志们恨得牙痒痒啊, 这个风风火火的,干啥都永远冲在第一的女魔头, 真的很可恶!   不过,她可恶,但她也确实辛苦, 都快把这厂里当家了, 每天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刚开始试生产那几天,她连轴转了一个礼拜, 生产线上一旦有任何事情她总是第一个赶到并解决的。   你就说吧,一个人她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这样的对手,其他人除了心里恨得牙痒,又能怎么着呢?   不得不服。   这不,开会安然都是直接被罗书记要求坐他右手边的,这意思已经不言而喻,大家心里酸几句,但该干嘛还是干嘛,毕竟哪怕不能留在领导班子里,那也是个车间主任啊,也算中层管理了,今年就业形势这么严峻,能直接当主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小安你那边试生产怎么说,还有几天结束?”   “最后三天,如果连续运转21天设备都没问题的话,就可以正式投产了。”最开始熬了一个礼拜,最后一个礼拜倒是可以正常上下班了,因为一般来说要有问题的话也是最初400个小时内出问题的概率比较大,这是她请教过宋志远李小艾和独臂书记得出的结论。   罗书记把钢笔从胸前兜里掏出来,在笔记本上打个勾,“先进你那边呢?”   王先进负责保卫工作,他清了清嗓子,“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罗书记把钢笔帽盖上,皱眉:“差不多是什么意思,说你的工作进度。”   看吧,罗书记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比以前的高美兰还严厉,高美兰至少还能笑着骂人,可这位罗刹是不会笑的,他要么就皱着眉,要么就眯着眼,用犀利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你,让你想说谎都没时间编。   安然恨不得给他鼓掌,这大概是工作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遇到对她脾气的领导吧?   他就这么一个个问下来,见确实工作推进得非常不错,才丢下一个炸弹:“省里给咱们委派了一个办公室主任,以后你们多和她商量着办。”   众人大惊,办公室主任不是从十二个人里选吗?别说,安然本来是想着自己要能拥有话语权的话是打算让秦京河干的,这真是公认的笔杆子,闭着眼睛写文章也不成问题的,怎么忽然就变成省里委派了?   罗书记倒是难得的用一种很欣赏的语气说:“新来的同志叫陈静,是一名很优秀的女同志,以后你们要通力协作,把厂里的工作推动起来……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   这就是有点警告意味了,潜台词让大家别排挤人家,别搞小动作。安然心里有点好奇,能让罗刹都这么夸奖的人,得多优秀啊?   毕竟,罗刹书记至今还没夸奖过她呢。   这说明,这个陈静至少比她还优秀,而且这种优秀级别是更高的。   不过,罗书记深谙端水术,知道这么个空降兵让手底下的十二人不开心了,他就得让大家开心一下,“我这里有三张电视机票,也没有多余的,无法每人一张,目前只能暂时每个组一张,你们自己看着分一下,没有分到的同志也不要气馁,最迟半年内我一定给你们人手一张,一个也不会少。”   哦豁!这下所有人都沸腾了!这可是正常工资外的福利啊,还是不走单位公账的福利,抢到就是赚到,关键还是最紧缺的电视机票,知道外头卖到多少一张吗?   普通黑白的,直接三百块一分不少,还不一定能抢到呢!   其他两个组都计划开了,王先进那个组打算拿出去卖掉,把钱平分,因为他们都不信以后还会有这种福利,现在不分以后后悔不是?   钱文韬的组里,三个人家里都有电视机了,只一人没有,自然是把票让给没有那一个。   安然这组嘛,大家都觉着福利是安然挣来的,理应给她,以后有就再给他们,要是没有那也没关系,毕竟两个单身汉是不需要这种东西的。安然说自家已经有了,推来推去又把票让给杨靖。   这可把杨靖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一个劲搓手:“哎呀这,这会不会……还是……可是……”   “杨大哥你就别可是可是了,好东西也要用在最需要的地方才能体现它的好,你们家小健小康最需要的就是电视机,赶紧拿去吧。”还把哪个门市部人最少,几点去排队最合适告诉他。   毕竟,她可是过来人,有经验。   不过,直到散会回到办公室,安然还是好奇陈静到底是何方神圣。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天气回暖,万物复苏,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整间小屋子都是暖洋洋的,包文篮愣是去山上挖了几株兰花送她,给栽在花盆里放窗台上,翠绿的叶子,偶尔还能开出一两朵小花,倒是有一定的观赏性。   安然一直是个实用主义者,走廊上的花盆里不爱种花花草草,反倒是栽几根葱啊蒜苗和韭菜,不一定是要吃,家里那么多张嘴还不够塞牙缝呢,主要是观赏,看着这么多可以吃的东西长得葱葱绿绿,她就会很有成就感。   这几棵兰花要不是包文篮挖来的,她都不想要。   正想着,门外走廊上传来声音,罗书记正跟一个女同志说话,女同志看不见人,但听声音应该是比较温和气质的类型。   其他人听见,都纷纷走出办公室跟他们打招呼,顺便看看传说中空降的办公室主任长啥样。安然正想也出去打个招呼,桌上的电话忽然就响了。   是区供电局打来的,要说电费的事,安然披上衣服就出门了。出门的时候没看见新来的同志在哪儿,等两个小时后回来,发现大家伙正在孔南风那儿说话。   “小安快来,就差你。”   安然笑着走进去,“大家说啥呢这么开心?”然而她的目光却有一瞬间的愣神。   办公室里多出来这个女同志,一身漂亮得体的连衣裙,一双黑色的皮鞋,半长的直发垂在肩头,小小的鹅蛋脸,双眼皮,眉毛不浓不淡,菱形的嘴唇……这很像某个人。   安然第一反应是像当年在阳城市坐牢的方小香,可她不是坐牢了吗?安然有点疑惑的想,不不不,不是像方小香,是像房明朝,也就是间接的像房平东的原配夫人。   “你好,你就是安然同志吧?刚才大家伙都在说你呢。”陈静主动伸手。   安然也伸手,跟她握了一下,“你好,陈静同志,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请多多关照。”   两个女人,都是赏心悦目的女人,剩下男同志们免不了要在心里做个对比,谁更漂亮,谁更气质之类的。其实经过这手一握,大家就得出结论了,还是小安更漂亮点,毕竟东风一枝花不是吹的。不过,要说脾气,目前看来还是陈静更好一点,温温柔柔的,没小安凶,光这条还是能加很多分的。   安然才懒得理他们呢,她还要赶去找罗书记说电费的事。   看着她的背影,陈静笑眯眯问其他几人:“诶小安结婚没?没的话我给她介绍个好的,青年才俊。”   安然他们那个组的都要么出去要么回办公室,还真没人在这里,只有王先进和钱文韬,“哎哟那你可别忙活了,人小安已经结婚,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儿子已经上初二了。”   不熟悉的人安然也不会说包文篮的身世,况且她总是“我儿子怎么着”挂嘴边,大家都没人怀疑不是亲生的。   “不是吧?可我看小安还挺年轻啊,三十岁不到吧,咋孩子就那么大了呢?对了,她爱人是干啥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静的眼睛更亮了。   钱文韬有点拿不准:“听说是在603做工程师。”上次聚餐见倒是见过了,但就是人太冷,主动聊了几句看他不怎么理人就自己识趣的走开了。   “对了,你不用好奇她爱人长啥样,你还记得刚才的秦京河吧?”   陈静一头雾水,“见过啊,咋啦?”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但看穿着家境应该不太好。   “可以说一模一样。”   陈静一听,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真那么像?会不会是孪生兄弟呀?”   其实这个想法大家私底下都有,也都讨论过,但秦京河对这种说法很生气,人生身父母还健在呢,说这种话确实不太妥当。   所以大家还善意的提醒陈静别这么想,说几句别的就扯远了。   而安然在罗书记这边,说的还是水电的事。现在纺织厂试生产半个多月,已经用掉不少水电了,光电费就是个不小的开支,上次供电所的人来看电表的时候,安然还觉着电费太高,总觉着是不是数据有误,让他们过几天核实了再报给她。她刚才去看过,确实是非常大一笔,一件能用的产品没生产出来呢,电费就先去了一大笔,以后还咋搞?   虽然是国家出钱,可安然也心疼啊,这可是纳税企业的钱,哪怕是研究所那样的单位都一再强调节能节能的,“书记您看,不行咱们想个法子,能不能把机器改进一下?”   “怎么改进?”罗书记坐直了身子,总觉着这个小安怕是有办法。   这个思路他上次听见电费的时候就动过了,可这批设备是日本货,上头全是日文不说,就连维修和后期保养都只能请日本公司,这是签合同的时候就说好的,华方人员不得私自拆卸设备,一旦有拆卸痕迹,人厂家就不认了。名义上这是几十万的设备,可实际上呢,后期维保费用是按次收费的,一次大几千,一年固定要有一次,要是平时再遇到点小故障啥的……一年算下来,光维保费用就是好几万。   这就是核心技术的重要性,人家掌握了核心技术不仅机器能狠狠卖一笔,就是后期维保也能敲一笔,而且是源源不断要被敲……要是过个几十年人不想要这项技术了,转手无论卖给谁都又是几千万甚至上亿。   可对处于整个行业下游的纺织厂来说,每天苦哈哈的守着一线,挣的血汗钱却是整个行业最少的……这换谁受得了啊?   反正安然是受不了。   她现在特别能理解当时宋致远的团队研发出二代轻型战机时的激动了,现在原装的发动机也出来了,在这一块上帝国主义不仅卡不了咱们的脖子,还只能眼睁睁看着咱们也加入挣外汇的行列。虽然上次的事没成,但说不定哪天又能成呢?到时候咱们卖的也是技术!   “我也不敢保证能不能成,但我问问。”看看研究所的同志有没有这个能耐,如果能节能总是能降低成本的。   “好,你去问的时候可以把条件开出去,要是真能帮咱们节能,每节省10%,厂里一次性奖励5000块,上不封顶。”   安然笑道:“总不能节省到不用电吧?”这所谓的上不封顶不是一句废话嘛。   说好了,安然就回去问宋致远,五千块呐,哪怕节不了10%,那节省1%也是500块啊,五百块也是她小半年工资了好吗?   宋致远一听,仔细问了机器的厂家和型号,留下一句“等我有时间看看”,就优哉游哉的看闺女写作业去了。   安然:“……”你现在不就有时间?看来家里条件好了,他就没挣钱的动力了是吧?   安文野抬头,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爸爸,又看看妈妈,“爸爸你真是,干嘛总惹我妈妈不开心。”   宋致远一脸莫名其妙:“她,不开心?”   小野摇头晃脑,“爸爸你真是无可救药。”算了,还是得她来爱妈妈才行,她安文野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妈妈的人。   快九岁了,她安文野懂的道理也越来越多,毕竟班上的同学早熟一点都知道早恋了,她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爸爸我跟你说哦,女生想要听到的是男生随时随地无条件的配合,你只需要说‘好这就做’就可以了,不能表现得很无所谓,不然女生会生气。”   “女生会觉得你这是不在乎她,不把她的话放心上,进而升级到你不爱她这个原则性问题上,懂了吗?”这是她看小说升华出来的。   宋致远被她的谆谆教诲惊讶坏了,面上虽然没啥表情,可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你怎么知道,谁跟你说的?”   小猫猫写作业的手就没停下来,“这不用谁教,多观察身边人为什么生气就知道了。”   虽然,爸爸妈妈从来没当着她的面吵过架,但她知道,有些时候妈妈就是会不开心,有时候爸爸也会不开心,有什么是能难倒她安文野的呢?   安然人在厨房,可耳朵却支棱着,心里说不出的熨帖,她闺女真是个大姑娘了,都知道给她争气了。   饭碗刚放下,呜啦啦一群皮孩子就来了。当然,见他们桌子还没收好,大家都不好意思进屋,小野以最快速度把碗筷收进厨房,还想洗呢,妈妈就让她出去了。   于是,她就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在孩子们“快快快”的催促声中,得意洋洋地把电视机拧开,一会儿以兰花嫂为首的妇女也来了。   大彩电的诱惑,风干了寂寞。   在熟悉的“隆奔隆楼,满累涛涛港随文吧有”的歌声中,所有人正襟危坐,一眨不眨盯着这个二十六寸的大家伙。   今晚正放到许文强击毙山口香子,冯敬尧震怒,派丁力出去搜捕许文强的时候,所有人聚精会神,连嗑瓜子儿都必须非常非常小声,往日里群魔乱舞的孩子简直大气不敢喘。   浓眉大眼不是西装就是大衣,头发永远光滑铮亮的许文强,义薄云天的丁力,美丽温柔有无数套各种颜色花样的旗袍洋装的冯程程……这三人可是整个603共同的梦中情人,有的情侣还为对象为啥不像许文强(冯程程)而吵架闹分手呢。   至于为啥没能成为其他人的梦中情人,那是因为按照安然记忆中的节奏,这部剧的正式引入是在四年后,宋致远给大家伙做了个手动的信号接收器,大彩电收到的就是很远的港城来的信号。   也就是说,大家现在可是跟港城人看同一部电视剧哦!   技术宅想要给家人搞点福利,结果变成全厂的福利。   男女老幼每天聊的话题,就是这三个人,尤其是许文强和冯程程,黑白电视机上看不出来,可在小野家的彩电里,那是帅(美)到不似凡人的存在!   守着点看几天,谁还不会别几句香港话,谁还不会看几个繁体字呢?603的孩子最近见面打招呼都“不讲人话”了。   不过,今晚大家注定要失望了,丁力不仅找到许文强,还砍下他一根尾指……于是,熟悉的片尾还没响起呢,大院里先响起几个孩子的嚎哭声,比自己被砍手指还难过。   安然真是哭笑不得,那要是知道结局是许文强死在法国人乱枪扫射之下,他们还不得哭死啊?   终于,等孩子们哭着走了,这家里才安静下来,有个家的样子。有多伤心呢?一地的瓜子皮他们都忘记扫了,平时可是打扫干净才走的。   小猫蛋的循循善诱,效果立竿见影。当天晚上,两个人躺床上,宋致远就低声说:“小安同志,我不是不在意你的感受,也不是没把你的话放心上,我明天就去找小艾研究……你可以把被子分我一半了吗?”毕竟现在可是春天啊。   ***   接下来几天,就是准备开业典礼的事了,因为时间已经定好了,到时候全省来的领导得有二三十,还有京市来的部委的领导以及专家,开业典礼的会场只能选在小广场。   会务礼仪是安然从女工里挑出来的,每一个都是高挑漂亮还特别大方的女同志,她专门去文工团里请了团员来培训过的,现在特别能拿得出手。   场地是杨靖负责的,水牌和邀请函是秦京河写的,孔南风带着其他保卫科的人负责会场纪律和安全,安然本来负责的是主持和解说。   中途有带着领导参观车间,观看生产过程的环节,她来其实是最合适的。因为她这么长时间以厂为家,要说对厂里大事小情的了解,她说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就连罗书记也不得不服。   没办法,这么高规格的开业典礼,再去外头请教师是不行的,她有形象,又有能力,她自告奋勇承担下这件事,大家感激她还来不及呢。什么借机露脸,她安然女魔头还缺个露脸机会吗?   这样的安排,就连王先进也无话可说,忽然陈静弱弱的来了句:“书记,那我做什么呢?我来好几天了,什么事都没做出来,这多不好啊,看着大家这么忙我真是如坐针毡……”   所有人都觉着她这是谦虚了。自从她来以后,这几间办公室都是她负责的,每天来得比安然还早,第一件事就是烧开水,打扫卫生,其他同事来到的时候,所有人办公室的水壶已经灌满热水,地拖干净,桌子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尤其是几个男同志,背后都夸成一朵花了。   这贤妻良母的优良品质直接带到工作中,哪个男人不喜欢呢?尤其是有安然这么个女魔头做对比,女魔头别说主动默默无闻的给他们打扫办公室,哪怕是看见谁的桌子乱她都要直接吐槽呢。   人小安同志一直强调的是:自己的事自己做,谁也不是谁的娘。   可人陈静呢,虽然是级别比他们还高的办公室主任,非常能吃苦,非常会关心人,简直就是华国好同事的代表。   所以,现在她一说,就有好几人替她说话了:“陈主任别这么说,你也为咱们做了很多事。”   “就是,你可是咱们厂里的大管家。”   陈静忽然说:“我看小安也挺累的,手上事情太多了,要不主持和解说的工作就我来替你分担吧?”   安然反应快,立马说“不用我自己能做”,可她已经转头跟罗书记说起怎么主持怎么解说了,安然一口老血梗在嗓子眼,这是抢工作?   当她安然女士是吃素的?她提了一口气,似笑非笑道:“陈主任可真是会关心同志,但……”   “嗯哼。”话未说完,罗书记咳了一声,对她使个眼色。   安然虽然心头有气,但也知道要给领导面子,只能按下话头,散会直接杀到罗书记办公室,关起门来:“书记这事不厚道吧?我都准备这么长时间了忽然换人。”   罗书记居然破天荒的叹口气,安抚道:“我知道你的努力,你的付出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但这次咱们得卖个人情给她。”   安然一直猜测陈静应该是某位领导家的官太太,毕竟气质和外貌在那儿摆着,平时说话也很有见识的样子。   可她没想到,这不是普通的空降的官太太,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京市人,父母以前都是老工作者,在京市跺跺脚都能引起地震的人物。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上头几个哥哥要么是在京市各职能部门当一把手,要么也是在各个军区有实权的人物,作为唯一一个女儿,她从小可谓众星捧月。   这样的简直玛丽苏本苏的女主,可惜婚姻却不太顺利,结婚没几年离了,现在二婚的丈夫也是个很优秀的同志,丈夫在石兰省,她自然也跟着来了。经过多方协调安排她来当个办公室主任就是请了尊大佛,她想干啥只要是不违背原则的事就连罗书记也不敢多嘴。   当然,还有另外一层关系,罗书记当年曾经做过她父亲的警卫员啊,老领导一句话,他不得不从。   再加上,可能是从小看着陈静长大,在罗书记眼里陈静无一处不好,优秀得不得了。   安然虽然他也欣赏,但那纯粹是上司对下属的欣赏,没有亲情滤镜加分嘛。“她要感兴趣,你就让她去吧,毕竟咱们的机器还是请她大哥帮忙买的。”   陈静的大哥在商务部,难怪以前安然发愁设备怎么买的时候,罗书记一口说自己有途径能解决。   所以,陈静来东风纺织厂上班,单纯就是纺织厂还她大哥的人情是吗?安然心头有点气,还人情她干啥不好,偏要抢主持人和解说员的工作?分明就是觉着这个工作能露脸呗。   但好在安然做工作的本意不是露脸,只要厂子能正式营业起来,其它的都不重要。唯一觉着可惜的就是自己前期做了那么多准备,光笔记都做了两个笔记本的,现在要全盘移交给陈静,心里有点不舒服吧。   但这种事关全局的让步,作为纺织厂的一员,她必须做出牺牲。   这就是成年人世界的潜规则吧,厂里从陈家手里获得资源,现在就得供着她。   调整好心态,安然把自己前期做过的准备工作一并整理了移交给陈静,只是笔记本因为是自己的私人物品,里头不止记载工作的事,还有很多私人信息,记录的也比较零碎,她没有转交,只说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及时沟通,她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无事一身轻,一瞬间,安然整个人轻松不少,对这种想要摘桃子的人,反正也没办法,那就只能接受吧。她也不想怨天尤人,干脆就按时上下班,多给孩子做几顿饭吧。   路过菜市场,她进去买了点花生米和调料,家里还有半只鸡,准备做个手撕柠檬鸡,就是没柠檬,只能先用醋将就一下。   刚到大院门口,居然跟按时下班的宋致远遇上了。“房平东请咱们吃个饭,半小时后出发,去吗?”   安然心头一动,“为啥吃饭,是遇到人生喜事了吗?”   宋致远不知道“升官发财死老婆入洞房”的梗,“对,他结婚了,只在京市办过,石兰这边不打算办了,就随便请几个好友吃顿饭,认个门就行。”   安然其实已经猜到了,只能叹口气,有了后妈,房明朝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别说后妈也可以很亲的,那在普通人的家庭有可能,在房家这种背景,随便一点很小的利益都是普通人一辈子碰不上的大饼,怎么可能真的视如己出呢?尤其是房平东现在石兰省的位置,两口子的年纪,怎么可能不生孩子呢?   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妈真的会把原配的孩子视如己出吗?房平东的心真的不会偏吗?   许红梅是安然接触过的第一个给人当后妈的女人,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许红梅她坏吗?没有杀人放火,没有投毒强奸,更没有做其他危害国家社会的事,不算真正的坏人。可是,她恶心安然,故意给安然使的那么多绊子,直接导致了安然一场悲剧收场的婚姻……怎么说呢,一个不是很坏的后妈,可以毁了一个继子女。   包文篮和小野听说要去房明朝家做客,还挺开心,毕竟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看见明朝了,上一次还是暑假,他来家里玩了一会儿就说要回京市看奶奶,奶奶生病了。   “也不知道房奶奶的病好了没?”小野很关心的说。   安然下意识看向小艾家,心道:只要房平东的“不育症”一天不好,老太太的病就一天不会好,那是心病,怀疑人生的心病。想她好强了一辈子,嫁的丈夫有权有势,生的儿子又帅又有能力,怎么偏偏人到老年就不幸了呢?   一家子换上过年的新衣服,安然还特意化了个淡妆,把头发披散下来,格子裙到膝盖以下,里头穿一条黑色健美裤,再穿上小皮靴,立马就不是那个穿干部装的女同志了。连宋致远也忍不住多看两眼,轻声道:“你就该这么穿。”   “好看,我妈穿啥都好看。”包文篮大咧咧说。   安然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哪个女人不喜欢被人夸好看呢?   小野更直接:“我妈穿啥都好看,就是不穿也好看!”   宋致远的方向盘都歪了,这是啥虎狼之词?闺女啥时候学来的?   安然憋笑,白他一眼,“好好开车。”小猫猫懂啥虎狼之词哦,她就是觉着好看。   房平东家离胡文静家倒是不远,就在市委大院的斜对面的一个低矮大院,安然进去才知道这里是市委机关里的公检法系统家属区,不过也是以前日军遗留下来的,有几栋独栋小白楼,其它的则是普通家属楼。   房家正好是位置最好的一栋小白楼里,安然他们车刚停下,小野就叫着“明朝哥哥”跑过去了。   这可是她最喜欢的哥哥,又好看,又干净,还特别有耐心,关键是他总是能有很多很多的课外书,以前是小人书连环画,现在是古今中外各种小说,她打算再跟他借几本。   一个学期没见,房明朝又长高很多,虽然比包文篮小一岁,但他的个子却跟包文篮差不多,只不过他更清瘦更羸弱一些。   肩背挺直,穿着白衬衫和十分时髦的牛仔裤,很有少年的样子。   他牵着小野的手,温声道:“跑慢点,我给你留着呢,都打包好了。”又很耐心的等着包文篮跟上,三个人一起上他房间淘宝。   小野一跳一跳的,两根小辫子像小燕子翅膀,看背影,哪里像个初中生,分明就是低年级小学生好吗?   房平东走下台阶,在宋致远肩上捶了一拳,“最近忙啥呢,半年没见了都。”   安然跟他,可不仅是半年,是三四年了吧,自从那年方小香的事情后她就再没见过他,倒是更成熟稳重了,可能是现在的职务很得心应手,又刚新婚,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恭喜啊房政委。”   房平东对着她,笑得不是很自在。   安然当没看见,反正是宋志远的朋友,她尽职尽责做好朋友的妻子该有的外在表现就行,至于他跟方小香成不成,是不是会看不起他又另找他人,安然还真不想掺和这些。   当年帮他脱困,单纯是给宋致远个面子,也不想铀矿开采中断,仅此而已。   男人这种生物,你说他痴情吧,他单身这么多年也谈过,还娶了,关键还不是同一个人。可要说不痴情吧,他谈对象和二婚妻子都有前妻的影子,都是照着那个模子找的……真是,不知道说啥好,安然只能庆幸自己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活着,不为啥就为了小野。   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有后妈。   “老房,这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宋所长……和他的爱人?”穿着红裙子的陈静也从门里出来,笑眯了眼,“你怎么不早说宋所长的爱人就是咱们安然同志啊。”   两个男人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妻子居然是同事。要不怎么说是俩直男呢,在一起从来不讨论伴侣的事,连提都很少提,这不就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吗?   安然也笑着说:“恭喜恭喜,那我可就不叫你陈主任,得叫你嫂子了。”   于是,两个男人聊他们的,两个女人手挽手进门。现在的房家很大,虽然没有什么扎眼的摆设,但每一个地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又不失用心,像灿烂的向日葵,新鲜的桔梗,以及沙发前的波西米亚风格的地毯,无一不说明这个家里有了女主人,还是一位审美很在线很新潮的女主人。   “上次的事我正想给你道歉呢,其实我不是想抢你工作的意思,是我刚去也不知道干啥,就稀里糊涂说了那种话,事后我就后悔了,但一直没找着机会。”陈静给安然倒了杯水,很诚恳的说。   安然自认识人无数,可像这样的,还真有点拿不准,她到底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还是真的觉着抱歉?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都不是自己能撕破脸的人物。   “哎呀嫂子说啥呢,你多心了,我就是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人,反正工作交给谁都是做……诶对了,刚才我看见明朝好像长高不少,这一个学期变化可真大。”用孩子岔开话题,省得商业尬吹。   “是长高不少,老房说明朝身高随他,以后肯定是个大高个。”   两个女人东拉西扯聊起天来,反正只要肯找话题,大致是不会冷场的。   这顿饭大概只有安然吃得没滋没味,其他人那叫一个美滋美味,回家路上一直说哥哥家的大虾好吃,大螃蟹好吃,还有一些她也叫不出名字的海产品,反正是石兰省买不到的好东西。   安然笑,“那不叫大虾和大螃蟹,叫澳龙和大闸蟹。”也就是今天聊天才知道,陈静是在国外待过几年的,难怪家里有很多波西米亚元素。   小野回味似的咂吧咂吧嘴:“对了妈妈,明朝哥哥下学期要转学,转到我们八一学校去哟,以后咱们就是同班同学啦!”   “明朝真幸福,天天有那什么龙和打渣蟹吃。”包文篮没心没肺,羡慕地说。 第102章 三更合一   终于, 在一个风和日丽、阳光灿烂的良辰吉日里,东风纺织厂的巨大竖牌匾终于在火红的炮仗声和热烈的掌声中挂到了厂房大门口——1981年4月,东风纺织厂, 开始正式营业了。   正式挂牌这天, 安然四人组被罗书记带在身边, 大到京市部委里来的副部长级别领导,或者石兰省第一位女省长高美兰, 小到区里区长和各种局长,都是由他们接待的。这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王先进和钱文韬等人除了唉声叹气还能干啥呢?   陈静自己则是又当主持人又当“解说员”,成为今天场上最亮的星。她一套十分洋气的米白色的套裙, 裙子刚到膝盖, 露出光洁白皙的小腿和纤细的脚踝, 站在一群五六十岁的大领导中间如鱼得水。   她的从容淡定,她的进退有度, 安然自愧不如。她虽然是见过些世面, 可那都是她后天通过自己奋斗一步一步走到的, 而且因为商人的身份,对接这些单位一把手的时候总是虚着点, 有求于人就得做出有求于人的样子,哪怕并不需要,但地位决定姿态。   她表面的淡定从容, 其实是学来的, 从一次又一次失败中摸索出来的。   而陈静不一样,她的从容,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   可能,这就是她从小成长的环境使然吧, 这些都是她见过的小场面而已,与生俱来的优秀吧。   安然安慰自己,一面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游走于各路领导之间,一面在台下找孩子。这场开业典礼需要一些孩子站在厂门口和广场两侧拿着各种乐器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要求家里有八岁以上,十二岁以下孩子的职工都积极报名参加,毕竟孩子们能得到一次免费画个金童玉女妆的机会。   安然回去问小野想不想参加,小姑娘肯来来啊,她想看妈妈工作的样子。   本来当时说好主持和解说都是她,现在小姑娘知道不是妈妈,估计会失望吧?   不过,她还真想错了,小丫头跟身边另外两个小姑娘絮絮叨叨呢,看样子很陌生,应该是职工的孩子,这丫头真是,到哪里都能交到朋友。不像她爸,走哪儿都没朋友。   看了一会儿,陈静表现非常优秀,安然看自己没啥帮得上忙的,就差不多带着小脸晒红的闺女回家了。   四月份的天,已经很热了。母女俩骑着自行车尽量靠路边有树的地方走,路上看见背着箱子卖冰棍的老奶奶,一人买一根叼着,能凉到心里。   “妈妈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安然逞强:“没有。”   其实心里还挺感动,她自觉没有多失落,更没有把情绪带来脸上,毕竟以后要共事几十年的,大家都是体面人不至于……可小姑娘居然还是发现了。   小野呲溜呲溜吸着冰棍,尽量在化出来的水即将落地前一秒吸进嘴里,“本来该妈妈当主持人和解说员的,结果变成了明朝哥哥家阿姨,是小野的话小野也会不开心哦。”   她用嘴巴叼着冰棍,腾出手来抱住妈妈的腰,紧紧地用力地勒了一把,又放开:“妈妈别气馁,只要努力过就好啦,我喜欢妈妈在台上光芒万丈的样子,更喜欢妈妈努力工作的样子哦。”   她顿了顿,继续吸溜冰棍儿,“妈妈,工作和生活就是这样的,有人做台前就有人要做幕后,无论最终站在哪里,过程是努力过的就很好,不是吗?”   这几句话跟背作文似的标准,安然眼泪都快下来了,她的宝贝居然都会安慰人了!   本来是有点失落的,为自己努力两辈子也无法达到陈静出生的起跑线而气馁,自己拼了命又能怎样?还不如别人随随便便努力两下子呢。   可现在,她才九岁的闺女都知道的道理,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只是需要一个懂自己的人安慰一下,只是想矫情一下,想要得到一点安慰而已。   她的女鹅都给她了,还需要什么狗屁男人呢?吃屎去吧!   “走,妈妈带你逛街去,咱们今天不回家做饭。”给狗男人吃了。   “好呀好呀!妈妈我可以吃葱花饼吗?”他们学校附近有人偷着卖葱花饼,很多上学的小朋友都会去买,不巧有几个孩子吃坏肚子,听说拉了两天,好几天没来上课呢。   打那以后,安然就不让他们吃那些小吃了,都是早上吃点鸡蛋面条牛奶烤红薯之类的,再配点水果,俗称科学养猪。个子倒是长得挺快,皮肤也不错,就是嘴巴馋啊。   “行,但不能多吃。”   小丫头继续得寸进尺:“那我可以喝可乐水吗妈妈?”最近市面上多了一种幸福可乐,每天在电视上播广告,比崂山可乐还有名,隐隐有种后来居上的感觉。   这个安然倒是不反对,“我啥时候不给你们喝了呀?你跟你哥每天喝两瓶我都没说啥。”说了也没用,还不是继续偷着喝。   说着,来到八一学校门口,今天因为不是周末,小野是请假出来的,卖小吃的也还在,中午孩子放学还有一波生意呢。   小野要了两块葱花饼,这饼是真的摊得好,又薄又油还金黄黄的,吃进嘴里咸香和葱花的香味融为一体,就是安然也没这个手艺。再说这两年忙工作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好好做饭了,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要以前俩孩子怎么会渴望两张葱花饼呢?   一口葱花饼一口可乐水,再来几片炸馒头,她安文野就是今天八中门口最靓的崽。   就看那吃相,那幼稚的语言,哪里像初一的孩子啊?安然不得不再次感慨,每当脑海中出现这个画面,她就会担心是不是太拔苗助长了?小野的心理成熟度差同班同学太多了。   放学铃一响,孩子们潮水似的黑压压的直往外冲,母女俩站到一旁,果然看见包文篮是最快冲出来那一批中的一个,他没看见妈妈和妹妹,脖子上挂着书包,先买一瓶幸福可乐,仰头“咕叽咕叽”一饮而尽,这才退瓶子押金,慢悠悠的推着自行车。   他个子高,又是单眼皮帅哥,关键头发还有一点自然卷,长长的眉毛,高挺的鼻子,看上去就是一个冷酷帅哥的模样。好几个女生在后面指指点点,都是议论他呢。   其中有两个就是小野班的,她还曾收到过需要转交给他的“信”呢,哥哥不要,她就转交给妈妈。   安然一开始还担心会不会写了什么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怀着罪恶的心情看了一下,就是很普通的讨论学习,问愿不愿意跟她们做朋友的信,倒是放心了,让小野转交还同学,就说他哥哥说了,做朋友可以,但不用写信,再写也不收不看。   当然,老母亲可不敢让包文篮知道她看了信,不然得生气呢,她也自知这种行为不厚道,有一绝不可有二,十五六岁的孩子已经有很强的独立意识和自尊心了。   这不,她们眼睁睁看着包文篮拒绝了三个女生想要跟他一路的要求,吊儿郎当的推着自行车,嘴里哼着邓丽君的歌,目中无人的走了。   小野追上去:“哥!哥哥!”   包文篮回头,这才发现她们,“妈你怎么在这儿?”   安然递过去两张刚买的葱花饼,“废什么话,吃吧。”胃口大,一张吃进去肯定没啥感觉。   包文篮肯定得自己一张妹妹一张的平分,小野说自己吃过了,“不信哥你闻闻。”说着就冲他吹口气,那浓浓的葱花味真是绝了。   于是,一个吹葱花味的口气,一个吹可乐味的,兄妹俩就在那儿“互相伤害”了。安然郁闷几天的心情忽然就晴朗了,多好啊现在的生活,有儿有女,儿女又懂事又爱她,还一天天的健康快乐的长大,马上就能送进大学离开家门了,不就是点工作上的事嘛,不值当。   当然,在开业典礼前一天,安然还是去找了罗书记。她是个实用主义者,既然露脸的机会注定是要丢了,那总得找回点什么,把个人利益最大化才行。   罗书记自知理亏,“小安你要有啥要求就说,能满足的我一定满足你。”   安然眨巴眨巴眼,努力逼自己挤两滴眼泪……未果。   反倒是这副“努力坚强”的模样,让罗书记更愧疚了,“我知道这个工作你准备了很长时间,你的委屈我都看在眼里。”   安然心内毫无波澜,面上却一副很委屈很受伤的模样,“谢谢书记,陈静的工作能力我发自内心的佩服,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聘上厂长,成为您的助手,帮着您……”巴拉巴拉,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罗书记也不是听不懂话外音的人,沉吟片刻,“好,我的推荐票一定投给你。”   可安然不仅要他的,还得要工业厅领导的!   “那厅里黄厅长那边,您看……要不……”   罗书记犀利的眼神“唰”一下射过来,直勾勾落她脸上,像两把勾子一样。   安然毫不示弱,就这么静静地看过去,接住两把勾子。   在这一瞬间,罗书记知道了这个女同志绝对比他想象的还难对付,还有野心,也有手段。她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你不满足我的条件,那我有本事把你的“人情”搅黄。   而安然,也确实是有这个意思的。她想当厂长,而不是副厂长,一方面是她受够了带个“副”字的感觉,另一方面她总想出口气,当时高美兰透露的意思不是说上头预备三男一女,男的当正,女的当副吗?   她现在就想当正。   罗书记的眼神静静地停顿了几秒,终于是妥协了,舍不得放这么个有能力有胆量的下属离开。   他丝毫不会怀疑,如果当不了正,安然绝对会离开。   而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彼此都清楚,两年来培养的亲密无间的上下级关系变了,安然不会再把他当作可以敬重的长者,而只会是领导……他们的关系,回不去了。   ***   自从调整好心态,安然对工作的态度就变了,该努力的时候努力,但也没必要像以前那么废寝忘食的拼命,不用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大包大揽了,就这么优哉游哉的干好本职工作的同时还能陪着孩子,也挺好。   原本因为两年忙碌清瘦下去的体重又上来了,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居然长了小十斤。   约等于每个月长三斤,一天天的肉眼是看不出来的,等她发现以前的衬衣纽扣紧得快要崩开的时候,她有点疑惑:“小野你帮妈妈看看,我是不是长胖了呀?”   小野和哥哥对视一眼,“嗯呐,胖一丢丢哦,超漂亮哟!”   难怪最近两个月宋致远对她身上的肉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一个劲强调以前太瘦了,可问他是不是长胖了他又说不胖。   安然上秤一看,整整重了十斤!   不过,因为她本来就是小骨架,以前基础体重太低了,已经瘦得青筋都快出来了,甚至两颊的肉都有点垮,气色也因为经常熬夜和超负荷运转而变得又黄又黑,只是没时间照镜子没发现。最近有时间睡早觉,有时间安心的规律的一日三餐,确实是又年轻回来了。   整个人看起来确实无论是精气神还是形体,都比以前好多了。安然早知道自己要白忙活一场,就不会这么拼命了。   不过,拼命的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经过职工的民主票选,结合罗书记黄厅长以及省委分管工业的副省长的推荐,安然以碾压性的优势当上了东风纺织厂的厂长,另外当选的三名副厂长是杨靖、孔南风和秦京河。   有史以来第一次,作为改革的试点,石兰省出了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厂长,不带“副”字那种。   “看吧,我就说有惊无险吧,我婆婆一开始还说不可能,省里定的是男的。”胡文静坐在安然家沙发上,吃着葡萄喝着汽水,白白胖胖,气色超好。   安然十分清楚这个厂长之位是她用什么换来的,如果她没有这两年的勤勤恳恳,没有背水一战,没有找罗书记要推荐信,现在的她绝对是待在“副”字上了。   “三十岁不到就成为这么大一国营大厂的厂长,小安你牛啊,坐火箭也没这么快吧?”   安然笑笑,“再牛也没你家老严牛,前途无量啊。”   一说起丈夫,咸鱼文静可就来劲了,嘚吧嘚吧一会儿说他工作忙见不着人影,一会儿又说她想要个二胎但老严不想要,婆婆也没表态说要还是不要。   “我现在就想生一个小野那样的闺女,以前小斐上吧,我没经验,也没条件,现在再生一个我得……”   安然指指墙上日历,打断她的信誓旦旦,“你看看今天啥日子。”   胡文静一看,“不是1981年7月……”   “1978年开始,计划生育可是一项基本国策,《宪法》第49条规定:“夫妻双方有实行计划生育的义务。【1】”   胡文静吐了吐舌头,“妈耶我咋把这事给忘了?”要是违反计划生育,两口子的工作咋整?可别牵连婆婆啊。   小野马上就要上京市参加竞赛了,这两个月安然几乎每天都在陪她看书刷题,根据姚老的意思是其它科目先放一下,每天多花点时间在数学这一科上,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学习计划,安然除了上班就是在家做饭,给闺女提供二十四小时的在线陪读服务。   虽然,安文野压根不需要妈妈这个“陪”,因为她除了比自己多认识几个字以外,数学真的是一塌糊涂,很多她能口算的题目妈妈还要列竖式设未知数,又复杂又慢,不太行诶……   安然刚走到卧室门口,就听见小野正跟严斐不知道说啥,又说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让谁了。   “哼!严斐你真没劲。”小野傲娇的头一扭,低头写作业去了,这个严斐真是幼稚鬼。   “不是,外星人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东西,如果存在那他们生活在哪里?靠什么为生?除了地球就没有有氧气的星球,他们靠什么呼吸?”严斐觉着自己的疑问没有得到解决,他就不信这种生物的存在。   可小野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孩子啊,“不一定要所有生存基础都具备才能证明他们的存在,说不定他们就不需要氧气呢?你这叫教条主义。”   “你那是空想主义。”   安然:“……”   得吧,这两只小公鸡又争执起来了,为了一个在她看来就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有没有外星人,他们都得吃饭睡觉,都得参加考试,不是吗?   “好了好了,有没有都不重要,咱们眼保健操的时间到了。”   刚才还小公鸡似的两个孩子立马异口同声:“怎么会不重要?很重要。”看着安然的眼神里居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俩人又下意识的站到了统一战线,一致对“外”。   安然鼻子一灰,“行行行,你们继续辩论,我做饭去,要吃啥?”   一个说要吃烤香肠,一个说要吃双皮奶,安然心头一笑,这俩小只,吵的时候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几天不见又要想,追着大人问啥时候去小野(小斐)家。就连吃的,也是先想着对方,这两样就是小斐第一次上宋家吃饭时吃到的美味。   “行,都给你们做,别老盯着书看,伤眼睛,差不多出来玩会儿,啊。”   胡文静乐得有人帮她带孩子,看会儿热闹,反正也不会做饭,就优哉游哉去隔壁小艾家和萧若玲家凑热闹,这家摸点吃的,那家打趣几句,好不清闲。   晚上宋致远回来,见他们还在,倒是难得的打声招呼,对胡文静无感,可对严斐这孩子他倒是很喜欢,小野跟着他学了几次外语课,回来还特意在家里讲了好几天的“哈罗”呢,她语言天赋没有严斐强,就学会几句普通的打招呼的口语。   “小斐最近还学英语吗?”   “是的宋叔叔,一个礼拜学英语,一个礼拜学日语。”   宋致远一听他学日语,顿时来了兴致,“那你词汇量怎么样?”   “大概一万五。”   那相当于小学升初中的词汇量了,宋致远挑挑眉,心里赞扬,但面上不会表现出来。倒是胡文静自豪地说:“小斐记性好,别人学一个月的词汇量,他一个礼拜就滚瓜烂熟了,对吧小斐?”   严斐红着耳朵,偷偷看小野一眼,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的挺了挺胸膛。   宋致远忽然想起个事,“你来帮我看看这份使用说明。”就是安然让他试试能不能改进一下节能设置的机器,他这人对孩子几乎是爱理不理,哪怕是膝下生活了好几年的包文篮,他也没多少可交流的,可对严斐和房明朝却是例外。   尤其对严斐,他说话的语气,仿佛就是面对一个跟自己平等地位的成年人,一点也没把他当孩子对待。   而严斐呢,从小受奶奶言传身教,知道宋叔叔做的事是利国利民的大利器,从小就羡慕他把小野驮在肩头,对他就像对自己父亲一样,有种非亲非故的孺慕之情。   这俩在窗边坐下,掏出一份日文的使用说明看起来,还配着机器的照片,以及宋致远绘制出来的机器结构内部图,两个人叽里咕噜就说开了,一直到吃饭也没停下。   安然和胡文静对视一眼:看见我家老宋了吧?人平时就这状态,回家如入无人之境!   接下里几天,宋致远干脆带着东西去严家,让严斐和他的家庭教师帮忙一起研究,有一天还找了小艾一起过去。忽然就在小野准备上京的头一天晚上,兴奋的扔给安然一卷图纸。   “成了?”安然打开图纸,压根啥也看不懂。   “嗯。”   安然大喜,但更关心到底能挣多少钱,“你说说,你这个能节省多少电量?”   “保守估计6%吧。”这是没有条件让他实践,只能先停留在理论阶段,等下一阶段能进入厂房的话,应该会更高。   安然快速在心头算了一下,每节省1%奖励500块,这可是至少3000块!!!   “这能成?可别让我空欢喜一场啊宋致远。”   “具体得进了厂房才知道,你给我找几个机械厂的工程师来。”   “好嘞!”安然一拍巴掌,“可惜咱们明儿就要上京市了,不然……”   宋致远想了想,一面是能给家里搞来八千块的收入,一面是闺女的竞赛,他陪考假都请好了,实在是有点舍不得。   “算了,钱反正咱们回来也能挣,但小野考试就这么一次,还是去京市重要。”安然忍痛说,反正火车票都订好了,一家四口的。   因为这次参赛不仅代表石兰省,还以关门弟子的身份代表姚老前去,别说安然紧张,就是宋致远也非常上心,夜里醒来好几次去给闺女盖被子,给她收东西,小到铅笔橡皮和钢笔,他全都收了三套,多留两套备用的,哪怕是自己的事他也没这么上心过。   第二天,安然醒来的时候,宋致远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四口吃过直奔火车站。   从书城到京市坐直达火车的话也就十八个小时,安然提前拿着干部证去买的软卧,贵是贵了点,但方便休息不是?四个人上车就有四张床,正好形成一个封闭的小空间,小门是可以锁的,倒是不用担心安全,更不用担心会打扰到考生休息。   不过,她想的倒是挺完美,可小野就是个刚满九周岁的精力无穷的孩子啊,想让她安静地在铺上闭目养神那是不可能的,人一上车把书包一扔,就跟哥哥串门,哦不,串车厢去了。反倒是两个大的,聊了会儿天,在公共场合他们都默契的从不聊工作相关,又看了会儿书,等到大中午整个车厢都飘荡起各种食物的香味,他们终于回来了。   软卧车厢里头的人基本是中高级干部和外宾,所以吃的也是营养简单易携带的——方便面!   小野一路闻着大饼、馒头、花卷、大葱、大蒜……的香味过来,忽然一进软卧车厢闻见这么“清新”的香味,直接眼睛一亮:“这是什么呀妈妈?好香哟!”   “是方便面,我看明朝吃过。”包文篮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这年代啊,方便面可是高端奢侈食品。房明朝的方便面也不是想吃就有的,而是他后妈买的,他后妈认识友谊商店的经理,最有名的燕京方便面,一块二角钱一包,啥概念?猪肉也才一块四啊,一包方面面能买一斤猪肉,这不是大富大贵,家里有矿还真吃不起。当然这还是得贴同等分量的粮票,细粮粮票才能买到的,如果没粮票,会更贵。   安然虽然不缺孩子吃的,可方便面也吃不起,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上辈子的意识里,方便面这种东西就不是啥好东西,也没想起来给他们买两包来尝尝。   这不,兄妹俩馋得直咽口水,他们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花生白糖馅儿的饼子瞬间就不香了。   别说俩孩子忍不住,就是安然也有点馋,这种久违的香味简直无孔不入,让她茶水就着饼子味同嚼蜡,心道:等到了京市,一定要买个十包八包的燕京方便面,每次泡两包!   “小朋友,你要吃方便面吗?”一口生硬的普通话从身后传来,安然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中年男人,皮肤有点黑,颧骨也有点高,不像地道的石兰人。   小野咽了口口水,摇摇头,“谢谢叔叔,我们带着吃的。”大方的向他展示了自己手里的饼子。   饼子烤得两面金黄,厚薄适中,咬开的地方白糖汁儿混着花生碎流出来,闻着就又香又甜。   男人笑笑,看向宋致远和安然,当然主要是安然,热情的伸出手,微微弯着腰,“你好呀,美丽的女士。”   这口怪里怪气的口音再加这种翻译腔调调,安然猜他应该是个外国人,单看五官的话应该是东南亚这一带的。说实在的,因为上辈子跟越国人做的生意也不少了,有些老客户自己还帮助他们的亲戚来看病买药啥的,可最终她被宋虹晓搞得声名狼藉时第一批毁约撤资的不是本地人,不是华国人,就是这些越国人。   所以安然还真对他们没啥好感。   她没伸手过去,只是客气的说了句“你好”,就假装看书去了,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注视下她真没办法啃大饼啃得心安理得。   男人脸上的笑意丝毫未见,但也识趣的没有再热脸贴上去,只见他把手收回去,跟兄妹俩打个招呼,一会儿,从隔壁过来一个胖胖的少年,递给小野和包文篮每人一包方便面,就跑了。   兄妹俩张大了嘴:这是送他们的?不用花钱就能吃到的方便面吗?   包文篮大声吼:“谢谢你啊哥们,谢谢你叔叔!”抱着方便面就要拿饭盒去接开水。   安然虽然对按个高度疑似越国人的男人没好感,但她知道礼尚往来,从包里掏出四个巴掌大的花生饼用纸袋包上,教小野送过去,谢谢人家。反正两边的门都是开着的,倒是能看见小野,丢不了。   安文野不愧是社交牛逼症患者,就送个饼子的工夫,站门口跟那一家子聊起来,也就几分钟的工夫转回来,把包厢门一关,小声道:“妈妈妈妈,那个叔叔和阿姨是R本人哦,他们从银川上车,也要去京市哦。”   安然一愣,看来自己是误会人家了,不是越国人,“你没说咱们的信息吧?”   下一秒,她又庆幸刚才自己跟宋致远等孩子的空隙没有聊到任何工作相关的事。   “没,我只说我们要去京市探望亲戚,我也没说你们是干啥的,那个R本阿姨人很好,还给我糖果呢。”   安然看了下,决定还是别吃的好,不知道为啥她就是对那个国家的人没好感,方便面倒是密封袋包装的,可糖果是可以剥开糖纸再裹起来的,要做手脚很容易……就当自己阴谋论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致远把糖果接过去,看了看,也没还给闺女,直接放包里去了,不过还回头看了一眼那边……虽然啥也看不见。   安然见小野看了看面,又皱着眉头不解的样子,忙小声说:“怎么了?不想吃的话咱们就不吃,下火车妈妈给你们买,好不好?”   小野咬着嘴唇,伸头往外面看,发现隔壁的人没出来,才超小声说:“妈妈,这个哥哥我见过。”   “送你们方便面的哥哥吗?”那是个小胖子,穿着一身很漂亮的洋装,带领花的半袖白衬衣,背带裤,很西洋的穿法。   “是的,我暂时想不起来,但很快,我想一会儿肯定能想到。”   安然真是爱死了她这个自信的模样,仿佛这世上就没有她记不住的事,“好,不急,咱们先吃饭。”   很快,包文篮呼呼喘着抬着一盒泡发的方便面回来了,“妹快来,这也太牛啦,一烫就熟啦!”   兄妹俩围着一盒香气四溢的卷卷的面,你一根我一根数着吃,还非得让爸妈也跟他们尝一尝这稀罕玩意儿。   宋致远全程不感兴趣,这种东西以前在海城的友谊商店他没少见,也吃过,其实也就那样吧,不如自家厨房里的手擀面条好吃,那散发的是小麦的原香,是丰收的味道,这种油炸的东西,已经散失了本味,没意思。   吃完一包,安然怕他们还要吃,忙阻拦道:“这东西上火,万一喉咙发炎,别影响竞赛。”   小野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那个哥哥就是在竞赛上见过的!”   原来,几年前兄妹俩来书城参加那场决赛时,他们阳城小队里不是有一个隔壁市落单的小男生嘛,表现还挺不错,跟哥哥抢答比哥哥还快呢,她连名字也想起来了,“妈妈他叫张一帆,不是R本人哦。”   安然相信自己闺女的记性,可她没记错的话,刚才小野回来说,阿姨介绍她的儿子叫池上亮二,怎么隔壁市的华国人的孩子,改了名字不算,还多了一对外国的爹妈?   这事,不简单。   她拐了拐宋致远,“你觉得呢?”   “嗯,我同意小安同志的观点。”   于是,接下来的旅程,两口子就都不睡了,也不看书了,几乎是不错眼的盯着俩孩子,基本不开门,即使开门出去上厕所也有个大人陪着。   包文篮一听这啥池上亮二就是那年的张一帆,专门跟他对着干还看不起妹妹的人,他恨不得把刚吃的方便面吐出来。   安然低声训了他一顿,多大人了还这么冲动,屁大点事儿,反正最后小野也得奖了,他怎么还耿耿于怀呢,但也觉着奇怪,这小子这两年跟着黄文厂长学武,心智沉稳不少,怎么又炸了?   连续两次见到张一帆的反应,安然都觉着他激动过头了,这到底是冥冥中的注定?还是就是单纯的看这小子不顺眼?   “哎呀妈你放开,我不会过去揍他,就是要揍,也得等我妹安安稳稳把竞赛过完再说。”妹妹可是从去年就开始准备这场竞赛了,天大地大没有妹妹的事大。   不过,隔壁“一家三口”似乎没发现他们的态度转变,过来好几次,要么是送点糖果,水果,要么是小胖子邀请小野一起下五子棋,或者是男人来找宋志远聊天,反正他们想安静也安静不了,到最后干脆就把舱门关紧,他们敲门就不出声,假装睡着了。   一直到驶入京市境内,安然才把门打开,列车员又查验了一次火车票和干部证,那个男人终于忍不住又过来了。   这一次没有再找那些虚头巴脑的幌子,抓住即将进站的几分钟,直接开门见山说:“你们好,冒昧打扰你们,很抱歉,我想问一下,你们女儿的项链可以卖给我吗?”   包文篮闻言立马将妹妹拦在自己身后,挺着少年逐渐硬朗的胸膛,恶狠狠的野狼崽子似的盯着他。   安然一看,原来是嫌车上热,小野逛了一圈回来就把外衣脱了,只穿着一件男女皆可的海魂衫,项链绳子就直接露出来了。   “不好意思,我们不卖。”   “先别忙着拒绝,你们考虑一下开个价,多少钱都行。”   安然已经不耐烦了,“谢谢,真的不卖。”他为啥想要,还用说吗,不就是当他们是土老帽不懂钻石,买去无论是自用还是投资,都是升值非常快的。   为了彻底打消他的想法,安然很冷静地说:“请你们记住,这是我们华国人的土地,我们说不卖就是不卖。”还以为跟以前一样呢?   男人一怔,没想到这个美丽的玫瑰花一样的女士居然毫不留情面,急忙解释道:“对不起,很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就是太喜欢她的项链了,你们开个价吧,我买。”   “我们不卖。”宋致远拦到妻子身前,也挺气的。   “先生女士你们看,一万块怎么样?可以卖给我吗?”   安然是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家伙,自己都已经把话说这么清楚果决了,他还要纠缠,正打算叫乘务员把公安叫过来,那男人又说:“是美元,一万美元。”   说着,趁乘务员过来之前,迅速的塞了一张名片过来,“你们随时可以联系我。”在他看来,连方便面都吃不起的华国一家人,听见一万美金估计腿都得吓软了吧?   不过没关系,他们要是不同意的话,他还可以再加。 第103章 三更合一   直到下了火车, 安然的气也没消下去,池上一家子,尤其是狗皮膏药似的池上, 安然实在是不爽。   可要说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吧, 又没有……单纯就是听不懂人话, 死皮不要脸。   “妈,一万美金相当于咱们多少钱呐?”偏偏包文篮个棒槌还敢问。   安然一巴掌拍他肩上, “边儿去,就是一百万也别想打你妹东西的主意。”   不说以后能值一栋楼,就单凭闺女喜欢这一点,她也不能卖。试想一下, 除非真走到万不得已那一步, 谁会把宝贝的宝贝卖人呢?   包文篮倒不是打主意, 他就是好奇,一万人民币那都得富得流油, 要是美金那还不得流骨髓了啊?反正现在开放了, 他也常听“敌台”, 对外面的事比别的孩子知道得多一些。   再加上现在社会风气潜移默化也会影响到孩子:以前是藏富,谁家有钱都得藏着掖着, 怕被打成资本主义,现在是要夸富,通过表彰勤劳致富的劳动者们, 来鼓励大家多多自主择业, 上个月还搞了一场万元户表彰大会呢!   毕竟,短短几年间忽然回城的知青们,已经引起了社会的很多治安问题,以前自行车都不用锁, 放大院里安安全全,现在可不行,邢小林叔叔有一天晚上忘记锁自行车,第二天早上起来车就没了。   门后的小黄一家理所当然的成了大院护卫,逮到好几个小青年了。   就这,还是603,戒备比一般街道胡同森严多了,要是别的地方,都不知道丢了多少了。   就业问题现在是全国的大问题,严峻问题,挣钱是多么重要的事啊……包文篮忧心忡忡地想着,眼睛倒是一直看着妹妹,韩启明的车子已经派到火车站了。“小宋,小野这儿。”   小野跑上去,开心地叫了声“师兄”,宋致远对他点点头。话说这父女俩的辈分有点混乱,俩人都是姚老的学生,只不过一个入门一个没入门而已。   韩启明两年前调燕京大学来了,算是高升,现在是燕京大学数学系教授,大家打过招呼,坐上车就往燕京大学去。   一路上,大人聊大人的,兄妹俩就在说京市的变化,毕竟上次来也是两年前的暑假了。小野指着一个地方说:“那年这里还没盖房子。“   韩启明看过去,“记性不错啊小野,这栋楼确实是去年年底才盖起来的。”   “还有这里,这里以前是国营食堂。”   “对,现在已经转私人饭店了,刚开业没多久,味道不错,咱们晚上吃这家成吗?”   这是小野自己的人际关系,安然和宋致远都默契的不多嘴,由她自己沟通和做决定,毕竟开学就要上初二了,得让她有被尊重的感觉不是?   安然上辈子也是经常来京市的,不过每次来去匆匆,不是谈生意就是开会,或者是给孩子看病,好好的放心的游玩还从来没有过。   她看着陌生的原汁原味的胡同,那四合院的结构,心里的想法忽然就更加坚定了。接下来三十年,将是这个城市大刀阔斧开发的三十年,现在一栋小四合院,五十年后可是上亿的价格。   车子很快驶入燕大校园。说实在的,两辈子安然第一次来到燕京大学,跟书城的省立大学和各种工大农大财大师范比起来,燕大不愧是燕大,不仅百年名校的气质和底蕴在,就是里头的学生,仿佛也更富有朝气,更自信。   安然总觉着自己的眼睛带有名校滤镜,连带着看韩启明也比以前更意气风发似的。   韩启明家住在教师宿舍楼里,安然他们不好去打扰一家老小,就在燕大旁不远处的招待所开了两间房,等安顿好提着特产去拜访了一下,韩家老太太以前就是京市人,很热情的一定要留他们在家吃饭。   宋家四口推脱不过,只能留下。吃完饭,小野说要跟哥哥去大学校园里逛逛,韩启明还把自己的图书证借给他们,让他们想看书就去图书馆,可把兄妹俩高兴坏了。   安然将下火车前让闺女解下的项链贴身带着,先回招待所洗个澡收拾一下,妥妥的睡个午觉。   “醒了?”宋致远一直坐在一旁看书,其实有时候也会直勾勾看着妻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安然睡得本来就不是很深,知道旁边有人这么看着自己,能睡得好才怪。“你干啥啊,不睡觉就出去溜达呗。”   刚睡醒的她,脸色有点点潮红,声音喑哑,懒懒的靠在床头,居然有种不自知的风情。宋致远有点意动,凑过来道:“趁孩子不在……”   安然一把将他脸推开,“少来腻歪,我还有正事要干。”   宋致远其实也倒不是真的要干啥,只是故意逗逗她,顺手就一把搂住她,“什么正事,说来听听。”   “当然是挣钱的正事。”安然只跟闺女腻歪,对家里这两个男的实在腻歪不起来,踹他,“赶紧起开,你知道现在京市的普通四合院多少钱一套吗?”   宋致远看着她漂亮的眉头,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这真的是……怎么说呢,中年男人忽然腻歪起来,让安然受不了啊!   她干脆起身换衣服,最近半年这人总是怪怪的,“你别去了,就在附近等着孩子,督促他们洗澡换衣服,再看会儿书,换下来的衣服让他们自己洗,找前台借几个衣架,肥皂咱们包里有。”   正要答应,小野跑得呼哧呼哧的回来,“妈,开门啊妈。”   满头大汗,脸红成小番茄,一头撞进妈妈怀里。   安然再次被胸口碎大石,还得忍住不哼出来,“跑这么急干啥,你哥呢?”   “我在这儿妈,热死了,咋这么热呢,就是个火炉!”包文篮也没好到哪里去,室外三十二三度的气温,他们没帽子也没个长袖衣服,就这么一路晒着跑回来的,越跑越热,越热越跑。   安然摸了摸他俩的胳膊,全都又红又烫,在603待惯了,那里背靠大山,夏天阴凉阴凉的,很舒服。赶紧用冷毛巾给他们捂捂,包文篮还不让,“妈你给妹捂吧,我可是男子汉,黑点又没啥。”   “那不捂就赶紧洗漱去,睡个午觉。”   “你们刚才说要去哪儿?我跟你们去呗?”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精力无穷,压根不知道困的。   “我也去我也去!”小野火速的穿上外套,“妈别忘了把我的项链带上。”放招待所别被人偷了哟。   安然比她还上心,直接挂自己脖子上,又调节了红绳长度,直接深深地藏衣服里呢,不过走了一段,她忽然觉着哪里不对劲,“刚才你叫我啥?”   小野跟哥哥在前头开路,回头道:“当然是我妈啊,不然叫小安姐姐?”   “对,就叫小安姐姐,你看你哪像咱们妈妈啊,就是咱们姐姐,对吧妹?”最近萧若玲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风,让小石榴不要叫她阿姨和妈妈,要叫姐姐,据说她出去还能装单身未婚的大姐姐呢。   当然,这是她为了气一气还没调到书城来的石万磊,再不来她可就要装单身出去交朋友了哟。   见自己的话把妈妈惊呆了,兄妹俩勾肩搭背在前面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这丫头,学会贫嘴了。   安然终于知道那种不对劲来源于哪儿了。在今天之前,她一直叫“妈妈”,那是两个字,可自从改口叫一个字的“妈”后,安然就有种她跟哥哥一样大的感觉了。   成熟了,不是以前那个小丫头了。   一家四口顺着招待所前面的大街往前走,边走边说笑,也倒是不觉着慢,终于可走到居民区了,他们岔进一条胡同里,也没看名字,就顺着小道看两旁的人家。   首都的环境卫生比书城市可好太多了,干净整洁的胡同没有堆积如山的垃圾,顶多就是一点少少的树叶和孩子们扔的果皮,但住的人是真的杂,真的多。   有的院子看着不大,可它分前后院,每家一两间屋,加起来得住二三十人,比阳城市的胡同还挤。终究是首都,外省来讨生活的也多,一家四口转了一下午,要卖房子的没看见,有房子出租的倒是不少。   毕竟,现在知青回城加上外地人入京,租房客洪水般涌现,除非是急等着用大笔数目的钱,不然没人傻到要卖房,把房子留着租,就是守着一颗摇钱树它不香吗?   安然想要买套四合院的想法就这么泡汤了。   晚饭是韩启明一家请的,就在小野指过的悦宾饭店,据说是京市第一家私营饭店,去年九月份才开的,生意火爆到不行。一路上韩家老太太都在讲古,讲翠花胡同那一带的事儿。   “这条胡同啊,从明代就有了,北洋军阀张勋就住过的,六五年把南花枝胡同、双辇胡同南部并进来……文Ⅰ革中还改成人民路十一条,但咱们当地老百姓都喜欢叫翠花胡同。”   老太太耳聪目明,牙口十分好,还白白的整整齐齐的全在呢。当然,她年纪也不大,就六十出头,平时精神倍儿棒,总跟老姐妹们到处走动。   以前一直跟着韩启明在书城市生活,这两年回到京城,找着她那些多年没见的老姐妹,小日子可越过越舒坦了。   “现在租出去的可多呢,这房租也是水涨船高,以前一间十来平的小房子租金十五块,现在知青回来得多,已经涨到二十八九了。”   安然咋舌,这是翻倍啊!   问题京市的工资水平也没比书城高多少,房租就要花掉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还得吃穿用行,还得养家呢。   看来,这住房问题不仅五十年后是个大问题,就是现在也是啊。   小野可是妈妈的小棉袄,她知道妈妈想买房子,于是问:“韩奶奶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房子要卖的吗?”   小孩子问,比安然直接问要好得多,再加上老太太也很喜欢自家儿子这个经常挂嘴边的“小师妹”,能跟姚老攀上关系,能成为姚老厚爱的关门弟子,能不喜欢吗?   小姑娘良心好着呢,一路上过马路都是她搀着老太太,反倒是韩家那俩小子,只顾着带包文篮往前头边跑边吹大牛,哪有小野贴心呢?   “哎哟那你可问对人了闺女,我别的不多,就是老姐妹儿多,我身边要卖的就三家呢,你们要买吗?要多大的?哪一片儿的?”   他们外地人,此去经年,不知道下一次来京市是啥时候,找知根知底的,有熟人牵线搭桥的买,确实是要更可靠一些。“伯母您看咱们家孩子大了,文篮马上就要上高中,到时候万一能考到京市来,想给他有个落地处。”   可不能说是为了投资。   至于包文篮能不能考到京市,那得看他造化。   老太太一听果然很高兴,“这行啊,你家孩子这么优秀,以后大学毕业就把工作分配在京市里头,娶媳妇儿安家,好啊,大是儿小是女,是不是闺女也得买一套呐?”   安然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这老太太可真是性情中人,一般她这年纪的别说重视闺女,只别太过于重男轻女都算好的。   “我啊,就喜欢小野这丫头,你要给她也买,我就给你推荐几个好地方。”   安然做出为难的样子,不是她不想买,主要是不知道现在价格怎么样,她手里满打满算也就三万块钱,这还是沈家两口子一年四季走南闯北她跟着喝点汤来的。   一开始她拿四成,拿了几次后也不忍心了。毕竟自己啥也没干,最苦最累的活是他们两口子干的,她只是投点本钱而已。况且后面他们手里宽裕了,也不缺这点本钱,安然就主动提出要退出。   人,得自觉。   可沈秋霞不乐意,说他们能有这俩宝贝儿子,能跨出走南闯北第一步全靠她,她要不入伙他们也不干了。   好说歹说,最后说好她每次(意思性)投一千块,分一成利润。他们每个季度出去一趟,每人开一辆货车,来回就是两个多月,相当于安然每个季度能有固定两百块的收入。   虽然是比不上刚开始那半年,但安然很知足。要不是沈家两口子讲义气,人撇开她单干,一分不分给她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她不仅要自己买,还得劝沈家也买两套放着,这东西以后来办事旅游啥的能自己住,平时能出租,以后升值空间可大了去了,安然上辈子手头流动资金最多那几年也想来买一套养老来着,可惜没能成行。   也得亏没成,不然她一死,可不就便宜了小白眼狼和刘美芬吗?   “放心,都是我的老姐妹,你要手头钱不够,缺的不多的话,先打个欠条,过个一年半载再补上。”韩老太太笑眯眯地说,反正两口子都是正经国营大单位的领导,还能耍赖不成?   这下,安然就彻彻底底心动了,别说啥地段啥大小,她见房就想买!   宋致远走在前面,嘴里跟韩启明说着话,耳朵却听着后头呢,心里一紧:看来回去得立马去东风纺织厂,把机器改良的事提上议程。   钱搞到手,给俩孩子一人一套四合院。   是的,一人一套。   虽然包文篮从没叫过他一声“爸爸”,他平时也貌似跟小野更亲密,从小就给她亲亲抱抱举高高,可他心里也是把外甥当自己孩子看了。   只是,他冷情冷性,不会说什么关怀的话,也不知道对跟自己同样性别的孩子该怎么给予爱,就平时问一下学习情况,交友情况而已。   让一个从未从父母那里得到爱的人学着爱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任重而道远啊。   那头,韩老太太立马就说要带他们一家去看房子,趁着这个点儿老姐妹们都在家。   “妈真是,说风就是雨的,咱们先去吃饭,吃了再去。“韩启明哭笑不得。   “吃啥啊吃,先看房,看了小安小宋不得商量个几天?考虑一段时间?人从石兰来一趟也不容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待京市呢!”   安然哈哈大笑,这老太太,可真对她脾气,小野怎么总是能帮她交到对她脾气的朋友呢?她真想摸摸闺女头顶上是不是有两根小天线,雷达搜寻得这么准!   第一家,是翠花胡同不远处的一座小四合院,面积不大,就八十几平,但好在地段好,位置好,出门就是十分热闹繁华的地区,院里有花有草有石头还有一眼水井。   房子啥的也还新,从没出租过,就住着一家老两口,爱护得很。   安然看屋内摆设很讲究,老爷子老太太应该都是体面人,怎么会想把房子卖掉呢?   直到出了门,离开那户人家,韩老太太才说出来。   事情是这样的,这家老两口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但去年工作上刚有气色,升为中层干部后一个月查出肺癌,没多久人就没了,儿媳妇也跑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老两口总待在这个伤心地儿不是办法,正好老爷子是江西人,江西老家的亲戚子侄就劝他们不行回去养老吧。   那边亲侄子有三个,三家人以后分摊给他们养老。当然,这可不是白养,老两口打算把房子卖掉,然后将钱带着去,自己在他们旁边买个小房子,自己养自己,到实在动不了的时候,拿出点钱,挑一个有良心的照管一下。   要说生活吧,肯定是首都更方便,无论日常还是交通医疗和讯息,可江西终究是老家,土生土长的地方,他们回去就当落叶归根,不然老死在京市的话连骨灰盒都回不去。   安然听得唏嘘不已。   这就是一对失独老人啊,说实在的,她不赞成他们回老家,但又觉着就在这个一家三口曾经住过的地方触景生情,对老年人的身体也不好。到底赞不赞成离开,她也说不好。   所以,虽然他们要价不高,只不过一万块,安然也没想好要不要买。   “算了伯母,咱们还是再看看别家的吧。”   于是,韩老太太又带她去另一条胡同,安然只用看房子就行,胡同名和地址方位小野来记。这一家的院子很大,前后两进,光屋子就有十六间。   大倒是大,就是年代久远,房子已经很旧了,再加上一直出租着,人口太杂了,屋内设施爱惜不行,看起来就跟周围的房子格格不入,像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轻轻一碰就能摔散架。   问题是,喊价还特别高。   一口价两万五,据说这还是韩老太太带去的熟人,要是别人她得要二万六呢。   安然暗自咋舌,两万五那是要把自己目前所有身家掏空啊,只剩回家车费那种。   “要说大,咱们胡同里就没有比我家大的,你看咱们院里还有几颗柿子树,也有现成的租客住着呢,买过来都不用装修,你直接就能租出去,坐等收租就行。”卖房子的老太太极力游说着。   安然可不敢把这么破的房子租给别人住,院里的石板路坑坑洼洼,骑个自行车都能把大姨妈震出来,大门破破烂烂,是个人都能进来,更别说那屋梁摇摇欲坠的房子……出事可是要担责任的。   哪怕是做房东,也不能这么黑心啊。   韩老太太很会看眼色,知道她不满意,又打算带去看另外几家的时候,韩启明忍不住了:“哎哟喂妈您老人家可消停吧,先去吃饭吧,你儿子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小安他们要待一个礼拜呢,你着啥急啊。”   于是,一群人这才上饭店,蒜泥肘子、糖醋排骨、扒白菜、锅烧鸭、干烧黄鱼……八个人点了十个菜,不可谓不奢侈。   安然估摸着,这大概就是这个饭店的招牌菜吧,韩启明也不是很熟的样子,韩家两个小子也是跟包文篮一样饿死鬼投胎,估摸着平时很少有机会下馆子。   想想也是,这年代单纯靠工资过活的大学教授,只能说不让一家老小饿肚子而已,要说生活的滋润程度还不如在书城和阳城的中级工人。   菜刚点好,安然悄悄问服务员,居然是半个月工资!当然,跟国营食堂比,这还是算便宜的,毕竟八个菜呢,这要搁国营饭店,至少得四十五块往上。   安然就把钱拿给小野,让她去付了。   “哎呀弟妹你们这是干嘛,该我们尽地主之谊才对。”韩启明很不好意思。   “不是我请,是小野请师兄吃顿饭而已,您就别客气了。”   别的都还好,在家常吃的,唯独蒜泥肘子和黄鱼,那是小野从来没吃过的,埋头就是猛吃,她吃鱼很有一手,又快又香还不会卡鱼刺,韩家两个小子没见过她这么快的也跟着呼啦呼啦下筷子。   安然看韩老太太喜欢那道肘子,但没吃上几筷子,吃完干脆又打包了一份给他们提回去。今儿跑这大半天,真难为老太太了,在五十年后想让非亲非故的人带你买房子?那可是得付高昂中介费的!   考试场地设在京市教育学院,距离他们住的招待所不远。因为韩启明教研室还有事,宋致远就借了他的车,第二天一大早就载着一家四口去考场踩点。   这一次的竞赛采取完全当面竞答的形式,也是分段进行,有两种分段形式:年纪和年级。   如果按年纪分段的话小野绝对是最小年龄段,也就是小学组,那对她没有任何难度,她不想“胜之不武”,所以选的是按年级分段,属于初中组。   每个省每个组段有两个名额,石兰省的初中组是小野和另一个男生,很巧也是八一中学的,大老远看见小野和包文篮就打招呼。   男孩名叫宁远航,见面先跟包文篮胸口捶了一拳,“怎么不等我。”   包文篮嘿嘿傻乐,安然这才知道原来俩人是同班同学,宁远航还是他们班的数学课代表兼学习委员,平时说不定还借过作业给包文篮抄呢。   安然客气的跟他聊两句,无非就是问他哪天来的,父母来了吗,住在哪里,有空去他们住的招待所玩之类的。   然后,让宋致远看着孩子,她自己去把赛制了解了一下。   跟那年的石兰省举行的差不多,也是分组抢答,小组胜出后,再以分数排名角逐出前六名。   是的,这一次的获奖名额有六个,不分几等奖,就按成绩论排名,安然怎么感觉,这场比赛之后还会有后续呢?一般来说发奖状也就排到三等奖,最多再来个优秀奖什么的,这样论成绩排名的有点奇怪。   回去把车还给韩启明的时候,安然顺嘴一问,他居然很奇怪地反问:“师父没告诉小野吗?咱们这一次的比赛要是能进前六名的话,是要冲击亚洲杯的。”   “亚洲杯?”这是字面意思还是什么野鸡奖项啊,安然被后世那些假大空野鸡奖给搞怕了。   “对,亚洲四十余国的联赛,明年九月底,小野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们了?”   安然心头一跳,“那去哪儿比赛呢?要……”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要是能冲进前六的话。”   “港城。”现在的港城是亚洲四小龙之一,是整个亚洲地区经济发展的火车头。   安然怔了怔,如果能进初中段的前六名就能去港城,这时候的港城还没回归,去可是出国啊,她的闺女,这是有机会九岁就出国了吗?   回去路上,安然冷静地跟宋致远说:“喂,你掐我一把。”   宋致远哪里舍得掐她,就在她手上重重握了一把。   “不对,你说咱们会不会是穿书了呀?”   宋致远满头雾水,“什么书?”   “一本以安文野为主角的玛丽苏小说,我们是她的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着墨不多的父母,其实故事线主要是她的成长和……”   话未说完,宋致远吃了苍蝇似的看她一眼,直接不理她了。   “喂宋致远,你就不觉着你的闺女很玛丽苏吗?”   宋致远继续不理,通过她的讲述,他已经知道“玛丽苏”是什么意思,可在他看来,能参加全国性竞赛,冲到亚洲,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就这,就算得上玛丽苏?   那将来他闺女要是成为新华国第一位女数学家,第一位轻型战机女设计师,第一位……那岂不是玛丽苏的n次方了吗。   小安同志啊,还是胆子太小,太妄自菲薄。   安然:“……”这父女俩真的太凡了,受不了了。   接下来两天,安然的心理都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以至于其他三人好吃好喝好睡,就她一个人失眠了,总是半夜莫名其妙醒来,看闺女睡得小猪似的,她又是掖被角,又是打扇子,忙到天快亮,其他人醒了,她开始睡觉。虽然知道这样日夜颠倒的作息不好,可安然的神经已经进入高度亢奋的状态,正常时间压根睡不着啊。   终于,熬了两个日夜,竞赛的日子到了。直到坐上观赛台,安然整个人还是高度亢奋,宋致远和包文篮一左一右坐她两旁,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明明小野一点儿也不紧张,该干嘛干嘛,就妻子(妈妈)左一句右一句的叨叨,叨得小野耳朵都起茧子了。   这下倒好,人小野在台上镇定地坐着,还有心情到处东张西望,就她安然女士已经完全进入应激状态,别人不小心碰到一下都能吓她一跳。   有的省份和地区只有一名参赛者,这次的选手一共六十名,分成每六人一个组,意味着哪怕是小组第一,也不一定能进前六。   十个组抽出场顺序,小野所在的小组还好巧不巧的抽到了最后一个。算上每个组的题量,等轮到他们的时候估计得下午了,其他人还好,老母亲又紧张起来,担心最后一个组出场会不会吃亏呢?会不会裁判已经乏了?会不会……一会儿忙着给闺女送水杯,保温杯里是泡的胖大海和西洋参冰糖,陈六福听说小野要来京市参加竞赛,直接请班车师傅给带到书城来的。   小野喝了两口,“妈时间还早呢,你回招待所睡觉吧。”   安然怎么舍得离开闺女哟,哪怕是打瞌睡她也得在闺女不远处打。   宋致远和包文篮对视一眼,小安同志到底是怎么了?   “姨父,我有个建议。”   “说。”   “就是,明年我妹真能冲出咱们国家,冲到亚洲的话,你自个儿带我妹去吧,可别让我妈去了。”我怕她会神精衰弱。   宋致远难得的扯了扯嘴角,“嗯。”在他眼里,闺女还有啥不能的呢?不就是个小小的比赛,去一趟港城又怎么样,要是有条件的话,去欧洲也正常。   不过,想是这么想,等比赛正式开始,他的心也不由得提起来,这次的题目明显比那年难多了,已经达到中考的难度了。不,在包文篮看来比中考还难,虽然知识点还是中考的,可难度是数量级的增长,刚开始他还能听懂大半,到最后几个抢答题的时候已经连题目都听不懂,或者是听懂也记不住了。   譬如,就那么一幅一晃而过的清明上河图的节选,先是介绍了清明上河图的历史由来和艺术价值,马上题目就问画里有几个人,几匹马,几只鸟啥的……一般人来说,第一反应都是下意识的跟着主持人的思路走,主持人念到哪儿,思路就跟到哪儿,谁有余力去注意画里有几匹马呢?   这种题目考验的就是数感。   像安文野这类天生数感好的小朋友,她看见一个东西,不仅是普通人看见的样子,凡是跟数字有关的她都能迅速记住,并储存在脑子里,所以这就是普通学霸和天才的区别。这种数感靠后天培养不起来,哪怕费力八斤的培养起来了,在同等时间同等条件下也赶不上天生的。   哪怕是宋志远,也不得不佩服闺女。这孩子不仅有天赋,心理素质也超强,年近三十的见过不少风浪的妻子在那儿紧张得神经都快衰弱了,九岁的小姑娘还老神在在的坐着看热闹,时而托腮,时而在桌子上画圈圈,时而又嘟着嘴不知道在想啥,反正肯定不是跟比赛有关的事。   这样的心理素质,说实话,不做科研浪费了。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宋致远觉着,可以把孩子往科研的路上带了。   这一天对安然来说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简直度秒如年,她等啊等,终于在十二点半等到了闺女的小组。   这一次,三十个题也是一样的结构,前中后分别对应容易、普通难度和更高难度,因为抢答器是每人一个,所以小野没哥哥帮忙抢答也没关系,她就沉心听着主持人念题目,一般题目刚念完她就能按下抢答器,答案就像事先背过一样脱口而出。   其实,安然还有个担心,“喂,宋致远,老宋啊,你说咱们小野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让着别人?”   这孩子心太好了,路上见到可怜的老奶奶都会停下来跟人聊天,遇到背着重物的,她还主动帮人家背呢,更别说小学生作文里常写的扶老奶奶过马路啦,给老爷爷老奶奶送温暖啦,这简直就是她的日常。就说大院里小黄那一家子,明显就不是黑花血脉的小狗子们,她也忙得不亦乐乎。   富有同理心,帮助别人,已经成为她的习惯。   这次可是关系个人成绩的事啊,安然真不希望她还傻乎乎的把机会让给别人。   宋致远虽然不说,可心里也是有这层担心的。   不过,十五分钟后,他们觉着自己完全多虑了——小猫猫她是按抢答器最多的选手!   上次是一个团队,要以团队为单位计分的,所以她多几分少几分没关系,都是尽量把简单的别人会的题目让给他们答,可这一次不一样啊,她小猫猫也不是吃素的,直接一抢一个准!   那白白的软软的小手“啪”一下,抢到了。   “啪”一下,又抢到了。   “啪”,又又抢到了……又双叒叕抢到了!   而且,全对哦。   这下,全场目光都被这个小女生给抢走了,大家就看着她按,答,按,答不断地重复,场上很快传来嗡嗡声,很多观众已经忍不住七嘴八舌讨论起来了。   这个小姑娘跟在座的其他选手不一样,她个子最矮,脸庞最稚嫩,眼神里还带着孩童的天真。   “这孩子才几岁啊,我看着挺小的,也就十一二岁吧?”毕竟来参赛的都是初三年级的学生,普遍十四五六岁,基本没有十四岁以下的。   “哎哟,我刚开始还以为她年纪小肯定吃亏呢,看走眼了喂。”   “我还以为她是哪个省送来凑数的呢。”   安然和宋致远在前面憋笑。   主持人还是很有专业素质的,哪怕她内心跟观众一样有同样的疑问,也没问,忍住,忍住,一直忍到这个选手连续第十三次不间断的抢答正确,其他人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眼巴巴不爽的看着她抢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这位选手你好,能问你几个小问题吗?”   “可以,老师。”   “你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可以吗?”   小野站起来,非常礼貌的面朝观众鞠了一躬,大大方方说:“老师们,同学们,叔叔阿姨们,大家好,我叫安文野,我来自石兰省书城市八一中学初一年级,马上就初二啦。”   众人都被她逗笑了,你说她沉稳吧,她还会像小学生一样跨级算,可你说她不沉稳吧,她这起立鞠躬回答都是有礼有节从容不迫的,一点小孩子会有的紧张害怕都没有。   于是,主持人忍不住又问,“安文野同学,你几岁啦?”   “九岁。"   “嚯——”整个会场沸腾了,闹哄哄的,安然也听不清大家说啥,哪怕是就在自己身后的人。 第104章 三更合一   这居然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看身高、知识掌握的熟练度和思维敏捷度, 大家都以为至少也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谁知道才九岁!   主持人也愣了愣,“那你是跳级了吗?”   “是的老师。”小姑娘终于知道低调, 没提已经跳了几级的事, “老师我可以开始答题了吗?”   台下哄堂大笑, 这孩子是没看见大家的好奇和羡慕吗?就不想多说几句,满足下大家的好奇, 反而是脑子里全是做题吗?   一般来说,漂亮的孩子本来就容易比普通人获得更多的关注,而既漂亮又聪明,还表现特别突出的孩子, 那关注度更是杠杠的, 接下来半小时, 这个叫“安文野”的九岁小姑娘获得了全场包括对手在内所有人的关注。   “爸爸妈妈,就是她, 小时候就是她打败了我。”倒数第三排靠中间的位置, 坐着一家三口。   他们周围都有人, 挑的实在是非常不起眼的位置。   胖乎乎的男孩子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台上光芒万丈的小姑娘,仿佛要吃了她。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的, 光芒万丈众人瞩目的本该是他,而不是这个臭丫头!   中年男人从嘴里哼出一声日语,大概是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身边女人不赞成的皱眉, 用一口生硬拗口的普通话说:“我们家亮二也很棒, 很优秀啦。”   男人继续用日语骂“支哪猪”,女人笑着安抚的摸了摸胖小子的头,听不懂这句话的还以为他是在夸奖孩子,两口子配合得实在是天衣无缝。   “爸爸, 你不是想要臭丫头脖子上的项链嘛,现在她没戴,肯定是放在了宾馆,咱们想个办法……”胖小子和中年人低头嘀咕几句,谁也没注意到他们说了什么。   且说台上,前面的十题几乎谁都会,但谁都没安文野手快脑子快,中间十题有点难了,有部分选手需要时间才能算出来,可会也没法啊,人安文野就像个机器人,不需要思考的时间。   安然却知道,她肯定是思考了的——一面按抢答器一面思考。   这小家伙是可以一心三用的,她只有一题没抢过另一个选手,至此,她已经抢答了19题,无一题错误,哪怕最后十个题她一个不会,或者一个没抢到,那也是这一组的最高分。   安然翻开小本子,上头认认真真记录着每一个组的前两名,前头五组,一共五十人,最多的是答对23题,这也就意味着,小野只需要再答对五个题,她就是第一名!!   用宋致远的话吐槽,这场比赛最欠考量的地方就是所有题得分一样,无论难度如何,都是一个题一分,这就导致了前面抢得越少后面越吃亏。   所以,聪明的,霸道的安文野,就愣是一个人把最简单的十个题全部收入囊中。   “安然同志,小野以后怕不是也是个女魔头。”跟你一样,不留情面的,霸道的家伙。   安然白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说:“知道争取自己的利益不好吗?这可是公平竞争,所有人手里都有一个抢答器,她又没拦着别人抢,手速脑速比不过怪谁?”   要是像你这排个队被人插队都没办法的棒槌,闺女以后得吃多少亏呐?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不敢跟妻子吵,因为他理亏呗。没多久,最后十题开始了。安然看着笔记本,闺女答对一道打个勾,对一道打个勾,反正她也不会做,就不需要浪费精力去听题目了。   一连又对了五个题,主持人不淡定了,深吸一口气,台下的观众也从一开始的惊讶,好奇,到现在的一脸茫然:我在哪儿?她是谁?她事先背过答案吗?   到目前为止,九岁的安文野,已经是第一名了……可还有五道题没念完呢。   主持人深吸一口气,“各位选手们,家长们,观众们,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大家。”   所有人屏气凝神。   “截至目前为止,我们评委老师统计得分来看,安文野同学已经以25分的总成绩位居第一名,按照赛制原则,如果最后一个组出现最高分,而这个组其他人成绩明显不……不理想的话,比赛就可以结束了……但是。”   所有人的胃口都被她这个“但是”吊起来了,眼巴巴看着她,快说啊。   “但是,如果大家愿意看看接下来五个最高难度的题安文野是怎么表现的话,我们还可以继续……大家想看吗?”   “想!”震耳欲聋的高呼,安然觉着她闺女今天成大明星了。   主持人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又说:“本来最后五个题已经静静地躺在我手里的题卡上了,但是,我们的评委老师们,不想用这五道题考她了。”   安然跟其他观众一样意外,“为啥?”   “那怎么考?”   “重新抽题吗?”   “题库里还有吗?”   据说,根据小道消息,这次的题目是从三千道题库里抽出来的,每一个组每一种难度的抽十题,抽过即作废。可难保有的人会想,要是能提前知道题目,把三千道题全背下来,要得奖也是可以的。   而评委老师的要求是,把题卡上最后五道题撤掉,由他们每人现场出一道题来替补。   五位评委老师是目前数学界非常有权威的教授,平均年龄四十五岁以上,全是男教授,不说顶级的德高望重的老专家,但至少权威性和专业性是值得信赖的。   况且又是现场临时出题,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作弊的可能性。   安然呢,知道闺女已经赢了,接下来就不是什么难事了,她也不用再打勾勾数勾勾了,本来是想聚精会神听一下题目到底有多难的,结果……她一题也没听懂!   或者说,没看懂!   有三位评委是把题目写在纸上,让她当面作答的。别的安然不懂,就看见一堆英文字母,看样子是有点眼熟,学应该是学过的,但五十年前学的玩意儿她怎么可能还记得呢?   主持人给安文野递过去一张草稿纸和一支笔,谁知她居然客气地说:“谢谢老师,我不需要,口算就可以了。”   众人:“喵喵喵???”   是的,她安文野就是这么看了一眼题目,静静地思考,或者说“心算”了几秒钟,报出答案。   主持人说:“这个回答到底对不对呢?让我们请教一下评委老师。”   评委点点头。   “嚯——”   “小姑娘这,神了神了,她哪儿的啊?”   “石兰来的。”   “那她爸妈呢,在哪儿?我得看看什么样的父母能养出这样的天才!”   安然和宋致远对视一眼,憋笑。   作为玛丽苏女主的父母,这也太爽了吧?   也就是这个时候,安然才知道,这个题的考点叫做圆锥曲线方程,是高中知识。她隐约有点印象,但做是肯定不会做的。   “难吗?宋致远你觉着。”   “不难。”似乎是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又补充道:“小野不难。”   当然,接下来几个题,都是高中知识点,要说难度也是难的,因为看她同组选手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已经从一开始的不服气转变为心服口服了。   得吧,九岁的安文野就这样,出名了。也就是第二天他们才知道,这场竞赛是有报社记者参与的,记者把这一天的盛况用绘声绘色的文字写出来,还刊登上“神童安文野”的照片,报纸一经印出来,几十上百万份的发往全国各地。   但凡是看报纸的,都知道1981年夏天,有一个漂亮的九岁的小姑娘,打败了全国五十多名优秀的数学初中生,抱走了这一届数学竞赛初中段的第一名奖杯!   安文野那张小脸,也成了明星脸。她一身红裙子白皮鞋意气风发的样子,简直就是万千少女向往的装扮,就连她两个羊角辫上扎着的头花,金黄色的向日葵的小布花朵,也成为全国中小学生纷纷模仿的潮流!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且说一家四口抱着奖杯离开教育学院,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包文篮忽然一把将妹妹抱起来,公主抱轻而易举,没忍住还往上抛了两下,吓得小姑娘和路人都尖叫起来。   安然无奈极了,这个力大无穷的精力无限的儿子,他一天到晚恨不得抱着电视机跑几十次楼上楼下,今儿抱起妹妹,估计他老早就想抱了吧?   抱抱妹妹,还把奖杯拿过来,又吹又亲还想用牙咬一口。   “别咬了,不是金的。”   “嘿嘿,妈我知道,我就是想过过瘾。”他从小到大还没拿过啥奖杯,倒是奖状拿过不少,啥优秀班干部,优秀少先队员,优秀团员,这些不以考试成绩为评选标准,而是同学们公开推选的,他倒是没一次漏的。   拿到奖杯,安文野第一时间去韩启明的办公室给姚老挂电话,告诉喜讯,韩启明还想再请他们吃饭,说是要给小师妹庆祝一下,安然一家婉拒了。顺路买了几兜水果和罐头奶粉上韩家,感谢他们这几天的招待。   请吃饭安然倒是愿请,但韩家人肯定不愿让他们破费。与其抢来抢去最后让人家破费或者不安,不如就各吃各的,买点营养品表达下心意就行,反正以后韩启明还会回书城的,到时候他们再尽地主之谊也是一样的。   宋致远呢,是从来不会在人情世故上操一丁点心的人,哪怕一分钟也不操,小野呢又是个小孩子,安然不忍心让她操心太多成年人的世界,所以只能自己当老妈子咯,买东西,上门送礼,其他人只需要尾着她就行。   韩老太太高兴得很呐,一直在夸小野聪明,以后也是当大教授的料,说不定还能出国呢。   最近出国热是真的热,只有“有出息”的人才能出国,“我跟你说啊小安,韩启明他们那一辈,就只有两个能出国的,其中一个他们家就住枣花胡同,儿子出国了,我老姐妹老两口都能跟着出国去享福,最近就正打算卖房子呢。”   出国就是享福,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站在这个时代的角度,安然其实是能理解这种出国热的,毕竟人们第一次意识到国外的先进和发达,这种冲击之下,人往高处走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可惜的是,就像论坛上一直流传着的一个笑话,现在卖了四合院凑钱出国,五十年后看见祖国的繁荣昌盛,想要落叶归根的时候会发现,这么多年在国外挣的钱已经买不回当年卖掉的四合院了。   这种落差才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不过安然不关心那些事情,毕竟国家发展最需要人才的时候没出力,等国家强盛了想仗着“华侨”“洋人”身份要特权的,买不回来也是活该,谈不上同情不同情。   “伯母您方便带我们去看看吗?”   “方便方便,走,咱们这会儿去他们正好睡午觉起来,我一定帮你好好杀杀价。”老太太凑安然耳边说,“别让他们把咱们华国人的钱带去资本主义国家花。”   安然大笑,老太太还挺可爱。   宋致远对买房子是没兴趣的,反正他只需要上交工资奖金就行了,说是有点事情就走了。于是,安然带着俩孩子,跟着韩老太太来到城东的枣花胡同。现在在城东,五十年后这依然是二环内,好地方啊,安然还没看见房子就先满意地段了。   枣花胡同很窄,车子开不进去只能停在胡同口,老太太一马当先冲到胡同口第三家,“啪啪啪”拍门。   “老夏,开门老夏。”   “来了来了,嘿启明妈你咋来了?”   “你房子不是要卖嘛,我给你带买主来了,小安快进来看看。”   老夏两口子很高兴,因为看安然母子三人的穿着就知道这是经济条件不错的一家子,至少也是个干部,把房子卖给这样的人家他们倒是放心,毕竟不容易赖账和反悔啊。   老夏家的四合院跟前几天看的第二家差不多,是一座二进的大院子,前后院加起来有十六间房,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还有二三十盆花,都是开得正盛的时候,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柿子树上挂着半黄的果,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上火红的绵软软的甜柿子了。   “电话催得急,我们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出去,这么多东西也来不及打包,租户昨儿刚搬完,租期没到的我都退钱给他们了。”老夏两口子嘴上埋怨,其实心里觉着可扬眉吐气了。   儿子当年跟韩启明是一起长大的,可韩启明又是上高中又是上大学,后来还当了大学教授,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每个月守着死工资紧巴巴过日子。反倒是他们才初中毕业的儿子,去了M国后混得风生水起,都拿到绿卡了,他们跟着享清福呢!   小野和哥哥把除了主人正在住的所有房间看了个遍,拉着妈妈小声说:“妈这个房子很好哦。”   “哪里好,你咋知道?”   小姑娘很认真的说:“我也不知道,就感觉吧,感觉挺好的。”   安然乐了,这丫头,怕不是就想要这套吧?还找啥借口呢?既然闺女争气,考了第一名,那肯定要奖励的,她看中哪套就哪套:“行,这一套就送给安文野。”   “那我哥呢?”巴巴拽着往后躲的哥哥。   “放心吧,你有的你哥也有。”安然本来就是打算买两套的,韩老太太说得好,手心手背都是肉,既然大老远的来一趟那就一口气一步到位吧。   只不过,儿子到底买哪套,得看手里还剩多少钱。   打定主意,安然就问这一套房子卖多少钱,老两口有产权吗,这房子产权是不是全在他们手里,主要是怕以后涨价了儿女回来扯皮。   “有,产证上就我老伴儿一个人的名字,你们放心,只要去房管所办过户就行。”主要是价格,他们要三万三呢,这可真是天价。   “老夏你们少点呗,我这侄女是石兰省的,以后她儿子要来京市上大学,这是买给儿子结婚安家的,你们不是都出国过好日子了吗,你们家儿子肯定不会少你钱,他挣的可是刀乐,比咱们的钱值钱。”还稀罕国内这几个子儿?   韩老太太语气里是中老年特有的比儿子比输了的酸溜溜。这事挺矛盾的,儿子留在国内给她养老,她心里受用。但跟夏家的一比,小时候不如韩启明的现在去了最发达的国家,她又有点不得劲儿。   “不是我不让啊老姐妹,主要是咱们里头家具全部打给她了,光这套家具,你们去问问,少说也是两千五,还有我这些花花草草,我这要她五百块不过分吧?”   韩老太太拉住她,“得了得了,他们又不要你的家具和花草,你把这三千刨除去。”   老夏眼睛一亮,“果真?”   毕竟,她这套红木家具确实挺好挺舍不得的,自家侄子已经念了好几遍,说反正老两口也带不走,打给他三千块,可是能多赚五百块呢。花花草草老邻居也眼馋呢,卖的卖点,送的送点,也让大家都知道知道儿子现在出息了,让他们出去享清福了。   “真,你把家具搬走,花花草草也弄走,能搬走的都搬走,就两万九怎么样?”   瞧瞧,韩老太太这杀价的力度,刚才还说刨除三千呢,现在又刨掉一千,过分,实在是过分。   老两口嫌太少,不乐意,正在那儿商量呢,安然就把房子又看了一遍,这才发现后院墙上爬着一墙的葫芦藤,还挂着十几个葫芦,有大有小,大的已经变成黄白色,小的还翠绿着。这样好的位置,以后就是不卖也能留着自己住啊,想想吧,到时候在二环内有套大四合院可以养猫养狗养花的,这得是多幸福的事啊?   想着,安然就准备进去加点,加到两万九千三,要是还不同意的话就加到九千五,最多最多加到九千七,这是她能接受的最高限,再高就搞不定了。   结果刚走到前院,韩老太太就乐呵呵地说:“成了小安,你们啥时候有空把钱带来一交,过户一过就行。”这年代在京城买套房子比后世容易多了,只要你有钱就行,不讲究什么户口什么社保的。   “两万九?”安然确认。   “对,就是两万九,他们要现金,你看你……”   “行,我下午过来交钱,咱们直接去房管所办理。”安然在书城出发前就想好了要看房子,所有存款她都背着呢,心想要能买就买下来,买不了那原样背回去就行,三万块也就是满满一包而已,她外头用衣服裹着,谁也不知道里头是钱,哪怕家里其他三口人也不知道。   离开枣花胡同,安然想起前几天看的翠花胡同那一套小房子,依然有点心动,如果那老两口真要回江西的话,她就给买下来吧,至少她买的话不会杀价,要是遇到别人就不好说了,而她所有身家,也就是刚刚三万块,还差九千块。   回去路上,安然就问俩孩子,“以后咱们家就要苦哈哈过日子了,你们能接受吗?”   “能,我跟着爸爸妈妈吃糠咽菜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小野冒出一连串的成语。   安然点她鼻子,“看把你能的。”   包文篮也说:“妈你只给妹妹买就行,我以后要能来京市的话我大学毕业工作十年,不行二十年总能攒够钱的,我自己买。”   “小野帮你哥算算,他大学毕业二十年是哪一年。”   小野直接就不用动脑,“当然是2010年咯。”   安然瞪大了眼看着儿子,“2010年你想在京市二环内买套四合院,除非你妈我有矿。”   包文篮摸着下巴,“意思是到时候会很贵?”   “不是很贵,是掏空六个钱包也只能买到巴掌大一间鸽子笼,这四合院吧,就是把六个钱包的主人敲碎卖掉也买不到。”   包文篮吓得张口结舌,“这……这还叫房子吗?这不是抢人嘛!”   “可不就是抢人嘛。”安然做阿飘的时候见多了房子引发的“血案”,相恋多年的情侣分道扬镳,就因为没房子;恩爱多年的夫妻离婚就为多一套名额;一家子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普通人,辛苦一辈子也不如人家早两年上车的偷奸耍胡的人。甚至那些上过大学研究生博士的优等生,还不如曾经小学班级里不学无术的差生,就因为人家能早几年上车……   说实在的,五十年后的房价,已经高到让年轻人绝望了。   所以,安然特别能理解年轻人的躺平心态,反正哪怕自己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赶不上别人拥有一套房,那还有什么好努力的呢?躺平吧,谁爱卷谁卷去,反正我是不卷了。   这种大趋势安然阻止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让自己的孩子过得轻松些,儿子不要因为没房而孤老终生,闺女不要因为一套房不得不选择将就。   “包文篮别废话,这事我说了算,买,必须买。”现在不买也许再过几年更难买了。   正好韩启明听说他们要买两套的事,赶来问他们钱准备得够吗,“小安你还差多少,只管说,我给你想办法。”   “九千块,是这样的韩大哥,我们家里还有九千但没带来,您看这样成不成,我给您打个欠条,您先借着我们,过几天我让宋致远给您送来?”这算是举全家之力买房了,那九千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哪怕算上宋致远改良机器能拿到的奖励,那也只有三千块,剩下六千估计还是得跟沈家借了。   但安然必须把握机会,这次不买下次不知道啥时候才有机会来了。等再来的时候还想用这个价买这么大的房子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现在之所以便宜,是因为刚改开,又正好遇到着急忙慌要出国的房东,但凡他们不着急,再等个一年半载说不定就能翻倍了……捡漏就得抓住机会。   韩启明沉吟片刻,“行,你待会儿跟我回去拿钱。”   终究是老京城人,以前跟着姚老也做过些项目,虽然来钱没宋致远快,但万把块积蓄还是有的。   下午,安然带着三万块钱,先去翠花胡同找江西老两口,一万块一分不少数给他们,让他们带着包文篮先去房管所等着,自己和猫猫又带着剩下的两万块去韩家借九千,打欠条,再上枣花胡同……   三万九,相当于四万块,就这么花出去了,整个人有点恍惚。   三个小时候,两套房子就落兄妹俩名下了。   不为别的,安然的脑子被房平东重重地敲了两下,原配活着的时候男人才是爸爸,原配一死,鬼知道他会不会再找个跟自己长得像的来给两娃当后妈呢?要真有那一天,那她安然挣下的家业也不可能便宜了后妈。   晚上回到招待所,兄妹俩只顾着吃吃喝喝,哪里知道1981年夏天他们的妈妈给他们人生创造了第一道保障?   他们只知道家里没钱了,一分也没了,还倒欠九千块的巨账,所以得抓住最后几天好日子,把已经买好的东西吃光,一点也不能浪费。   安然上辈子做生意习惯了拆东墙补西墙,大多数时候手里压根没多少流动资金,所以对这种生活其实也能接受,九千块韩启明说了,不着急,不让她在欠条上写还钱时限。   毕竟他和妻子都是老京市人,双方老人都有四合院,他和妻子又是正经单位的,目前不缺钱。   可宋致远却受不了啊,他连夜就想赶回书城去干活。   他受不了小猫猫压了半小时大马路连块西瓜都舍不得让她妈买的样子,大夏天的气温三十几度,他闺女自打出生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呢。   安然其实也想回去了,毕竟自己现在是一厂之长,出来快一个礼拜,也不知道厂里啥样了。生产这一块她倒是不担心,罗书记和孔南风都是很可靠的人,主要是有罗书记挂帅,应该不会出事。主要担心的是安全这一块,这个年代还不像后世一样狠抓安全生产,厂里又是酸又是碱,机器设备又那么多,但凡出个岔子都是要命的事故。   这一块杨靖在负责,安然倒不是不信任杨靖,主要是他人太老实,太谦卑过头了,很容易让人蹬鼻子上脸。   想着,安然就说:“明天最后待一天吧,上午咱们出去买点特产,下午带孩子去动物园和博物馆玩一趟。”   没办法,这俩孩子就是喜欢动物,那些千篇一律的长颈鹿和大象,他们就跟看不够似的,小野是无论去哪个城市都得逛动物园的崽啊。   说好了,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四口就出发,去京市有名的早市买东西,反正多的也没有,买点点心果脯倒是没问题,安然嘴上说“一分钱也没了”,但身上百来块备用金还是有的。   京市的生活气息实在是让人流连忘返啊,“宋致远你说要是咱们能有时间来小住一段时间该多好啊?冬天看雪,夏天逛公园?”   宋致远牵了牵嘴角,“会有这么一天的。”   安然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除非他俩都退休。俩人的工作都不是说撇下就能撇下的,真到退休那天,估计安然也是舍不得的。   “妈,你和我爸去照相吧。”小野拽了拽她的手。   安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家红星照相馆。这时候的照相馆还是国营的,照一张也是相当昂贵的,所以很多那个时代的人除了一张结婚照,啥照片也没留下。这不,门口小黑板上还用红色粉笔,粗粗的写着两行字:本馆特备置新型西装婚纱,专供结婚留念拍摄。   解放思想解放得,年轻人都以能拍一张西式婚纱照为荣了。   安然想起,以前他们结婚多简单啊,就穿着光荣的绿军装拍一张规规矩矩的合照,就是一辈子。   橱窗里也展示着好几对新人的婚纱照,西装革履,婚纱飘逸,虽然都只有上半身,还是黑白的,但看着真的很喜庆,能闻到一股幸福的味道。   “妈你和我爸也拍一张结婚照呗,我都没看见你穿婚纱哦,悠悠妈妈和萧阿姨都有婚纱照。”别人妈妈有的,我妈妈也要有。   小姑娘面带憧憬的劝说着,看吧,这就是小棉袄,知道妈妈喜欢什么。   宋致远轻咳一声,也有点意动,毕竟他们结婚也整整十个年头了,要是算上上辈子那更是都结过两次婚了,确实应该拍一张。   而安然呢?她眼睛有点酸,但她不承认,更不愿意配合宋致远,冷着脸说:“不拍。”   “安然同志,我邀请你,可以吗?”宋致远的眼里含着热烈的光,仿佛冰块也融化了一般。   安然看他够真诚,也有点心动了,毕竟对这种棒槌来说,能说出这几句话已经很不错了,可一想到兜里就几十块钱了,来一趟首都不可能不给同事朋友带点东西,这一方面是人情世故,另一面也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京市买房。万一别人一看平时那么大手大脚的安厂长居然啥都没买,这不反常吗?   要真是有心人,人家总有办法打听出来他们这一趟干了啥的。   所以,不能小看买特产这事,这可是她藏富的烟雾弹。   她不想照结婚照,宋致远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迷下来,俩孩子也没办法,只说那就照一张全家福吧,他们还从来没照过相呢。这一条安然倒是不忍心拒绝,说好就照一张。   照相馆里,有一对新人穿着婚纱西装正在照相,不过,等看到那所谓的“婚纱”时,安然差点笑喷了。你猜怎么着?就是“婚纱”的一半,一件刚到腰部的白色蕾丝上衣而已,里头还穿着新娘自己的衣服,背后拉链拉不起来,就用个夹子夹着。   而新郎的西装呢,西装倒是货真价实的,可里头的白衬衫和领带却只是一个假领子,一眼看上去很正常,拍照只拍上半身的话也是西装婚纱的新人,可一旦站起来,新人下半身就是的确良裤子或者工装裤,或者解放裤,再配上一双劳动人民的胶鞋……绝了。   用石兰话说,这就是马屎外面光啊。   照相馆对这种操外地口音的一家四口倒是很熟悉,一看就知道是来拍全家福的,直接问:“您几位是要天安门还是长城?或者是颐和园?故宫?”   其他人不解,安然却知道,这是说照片背景呢。果然,他们选了长城,立马有小师傅拿出一副长城的大大的画卷挂在他们身后,“好嘞,站好吧,这就拍了啊。”   “诶爸爸你笑一笑啊,别板着脸嘛,这是件好事啊。”拍照师傅受不了宋致远那张冷脸。   可宋致远真笑不出来,他心里老不得劲了。   安然憋笑,这男人真是到了中年还叽歪起来了,屁大点事,不就是不拍结婚照嘛,看把他郁闷成那样,矫情!   “小姑娘小伙子站前排,对,后排对空,把脸露出来。”   小野眼珠子一转,不愿跟哥哥站前排,非要去一家四口站成一排。   “那也行,俩孩子站中间,对,爸爸妈妈在两边……诶小姑娘你咋又换队形了?”   小野就不,她就要跟哥哥一左一右站两端,使劲把爸爸妈妈推在一起。宋致远本来还失落死了,板着张脸,忽然就眼睛一亮,努力往妻子身边靠,不知道想到什么居然还牵了牵嘴角。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咔嚓”一声。   一家子惊诧极了,咋这么快呢?他们正惊讶地瞪大了眼的时候,又是”咔嚓“一声。   于是,两张全家福就这么拍好了。   安然本来想说选一张最好看的,只要一张,然后洗成三份,一张回去装个相框挂墙上,电视机背后,高高的,进门的人都能看见。另外两张就兄妹俩自己留着,以后去外地上大学正好可以带着去,想家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结果照相的师傅说:“你姑娘已经说了,两张都要。”   “那……不是……”   “钱我给了妈,走吧。”包文篮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真是庆幸自己带了私房钱出来呢,照片他们留下地址了,到时候会给他们寄到家去。   安然拍他一下,这俩孩子真是,大了,不仅不会对她言听计从,还胆敢管起大人的事了。   出来半天出了一身汗,安然打算回去洗洗,睡一会儿再去动物园和博物馆,庆幸韩启明能给他们借到车,不然这么大的京市东跑跑西跑跑不知道得耽搁多少时间。   把车停在招待所门口,孩子们又看见大热天挎着冰棍箱的老奶奶,掏钱买了两根,吃着上楼。他们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的两间,安然和小野的是端头,宋致远和包文篮则是旁边一间。   安然正想掏钥匙,忽然被包文篮一把抓住,“嘘——”   他指了指地上。   可地上啥也没有啊,安然一头雾水。   包文篮用嘴型说:“妈你看,有香灰。”   安然仔细一看,自己这两间房的门口地板上确实有一点很淡很淡的灰,莫非是服务员没打扫干净?   “有人进过咱们房间。”包文篮很笃定地说,不过他的神色有点紧绷,把妈妈拉开,直接跳起一个飞踹,居然一脚就把房门给踹开了。   原来是房门没上锁。   安然进屋第一时间就是查看自己的东西,发现啥也没丢这才放心,“你咋知道有人进来过?”这时候的旅馆可没有每天打扫的服务,得人退房了才会进去打扫。   原来,包文篮这家伙早就知道妈妈怀揣巨款,还有妹妹那块粉红色的被觊觎的玻璃项链,所以他就留了一手,每天出门前都在房门内的地板上撒一点点薄薄的香灰,如果在他们出门这段时间有人进过房间,就会在鞋底粘上香灰,他回来一眼就能看到。前面几天都很正常,没有印记。   “你哪来的香灰?”安然奇怪极了,这个包文篮还粗中有细。   “我哥在看房子那家老爷爷老奶奶家扒的。”因为儿子去世,他们经常烧香。   安然:“……”   宋致远仔细检查了他那间,“确实有人进来翻过我们东西。”   安然松口气,幸好昨天下午把房子买了,三万块巨款全花出去,而最贵重的粉钻和房本她都是随身携带的,这年头混子多,尤其是二楼的房间,她从来就没没觉着这是个安全的地方。   “哼,没想到这些坏分子胆子这么大,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来偷东西,咱们要是早回来一会儿就好了,我肯定能抓住他们,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得一笔奖金!”天真的包文篮这么说。   小野也跟着点头:“对,再厉害的小偷也逃不过我哥的五指山。”   宋致远的意思是报警,让公安来解决,既然东西没丢,他就不想浪费时间,他只想赶紧回书城搞钱。俩孩子一听却来劲了,想起那年在家抓间谍的“丰功伟绩”那叫一个自信满满,说得就像哪个间谍都跟那俩傻蛋一样。   安然却忽然冷笑:“真想抓小偷吗你们?”   “当然!”   “妈你知道小偷是谁吗?”   安然把门关上,“我不仅知道小偷是谁,我还知道怎么收拾他们。”既然都惦记上自己的宝贝了,那她干嘛还客气?但凡是昨天没买房子,三万块钱就被他们顺走了,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的。   既然他们有这个贼心和贼胆,那安然就得让他们付出点代价才行。   安然拿出贴身携带的粉钻,摸了又摸,真是个好东西,好宝贝啊,能不能让他们付出代价就靠你了。 第105章 三更合一   看见妈妈的动作, 包文篮眼睛一眯,“是那三个日本人?”   安然不假思索点头,这就是光头上的虱子。自从来到京市他们没跟外人接触过, 更没与任何人结仇, 谁会疯了偷他们东西?要知道, 他们在招待所登记可是用的干部证,就是小瘪三也不敢明目张胆大白天来偷两名干部的房间。   唯一跟他们有过交集, 或者说不愉快的就是池上一家子。当时安然出于恼怒,可能说话语气重了点儿?   可她并不觉得自己说错,试问这天底下有自己宝贝的宝贝被人觊觎还笑脸相送的吗?   如果有,那真是佛光普照, 反正她安然不是那种圣母包子。   看来这枚粉钻, 这识货的人其实还真不少啊, 漂洋过海来华国淘宝的呗?   宋致远忽然对包文篮说:“来,你看看这几个沾着香灰的脚印, 有没有什么特点?”   包文篮蹲下身子, 非常非常仔细地看……也看不出来, 因为实在是沾得不多,为了不引起警惕, 他撒得也不多。   小野从随身挎着的小绿书包里拿出一枚放大镜,“哥你用这个看。”   果然,一下就简单多了, “有的脚印沾的灰多, 鞋子码数也大,像个胖子,这几个码数小,印子却一深一浅, 应该是个左脚有点跛的小个子……对哦,那不就是那个日本人吗?”   当时在火车上他们就发现了,但因为从小妈妈就教育不能嘲笑别人身体外貌的残缺,他们心里知道是这么回事,但从来没把跛子这事当作一个谈资。   父子俩,儿子是胖子,个子高,脚大,父亲则是个跛子,还刚好是左脚跛,这就是赤裸裸的证据啊!   “呸!这俩王八蛋!居然敢来偷咱们东西,这可是咱们华国人自己的地盘!”   是的,这就像两家邻居,一家曾经烧杀抢掠另一家,被人家奋起反抗赶走了,现在两家人表面上是开始来往了,可心里还膈应着呢,这强盗居然又来觊觎人孩子的好东西,在人地盘上就搞入室盗窃。   真当这家人是死的吗?如入无人之境吗?   还想打闺女宝贝的主意,安然想先让他们尝点滋味。   安然把粉钻递给宋致远和包文篮,“你们俩,现在去市场上,帮我淘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来。”   “不是吧妈,这么好的东西市场上哪还有一模一样的?”又不是买大白菜。   小野眼珠子一转,“哥你笨,可以买块很像的,但材质不一样的呗,多买几块,到时候咱们照着样子打磨一下。”   这么一说,就懂了,包文篮隐约感觉到妈妈要干大事了,立马兴奋得直嗷嗷,“妈你等着吧,走姨父,咱们这次干票大的。”   这枚钻石的光泽度其实不是很高,再加上小野一直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池上那天肯定也没怎么看清楚,安然要的就是让他走次“眼”,不是来淘宝嘛?那就送你个大宝贝。   等俩男的一走,安然就找出那天的名片,好好的看起来: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叫池上惠彰,还有个电话号码,看起来是京市内的号码,没有具体的住所。   安然想了想,下楼找前台,交了五块钱就能打个电话。她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过去,没说话,对面却传来一把标准的普通话——“你好,京市迎春宾馆。”   原来是住在迎春宾馆,那里倒不是专门招待外宾的,安然想了想,他们住在那里,说不定就是想降低存在感。毕竟这两年随着外国人的涌入,咱们国家该有的警惕心也没放下。   看来,他们应该是不想惊动公安,不想让自己的行程和动机引起注意。   那就更好办了。   “妈为什么不问问他们住哪个房间呢?”小野有点想不通,妈妈花五块钱打个电话居然就只是听那边一句自报家门,有点想不通诶。   “不用问,问过太刻意,咱们自己找过去就行。”能把宾馆的电话号码印在私人名片上,说明他已经在迎春宾馆住了很久很久,跟前台工作人员绝对是非常相熟的,安然问的每一个字都会被吃上知道。   接下来的时间,安然把东西收拾好,尤其最重要的两个房本和粉钻,依然贴身藏好,又下楼去吃了点东西,一直等到中午两点多,包文篮和宋致远才回到。   也算她运气好,下楼居然遇见韩启明家大小子。小伙子刚成年,听说不愿上大学,就想玩乐队,瘦条条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大链条,头发也有点长,属于走路上要被公安重点关注那类小青年。   要是早一两年,他那头发可是要闯祸的。   可接触过几次安然发现,这小子不是坏人,他就是跟随西方潮流,想玩摇滚的年轻人而已……算走在这个时代的前缘了。   ***   “妈你看,我们找了好几块呢,我姨父还买了切割工具,保管让它一模一样。”   他们买的其实就是这时代的彩色玻璃,因为跑了好几个地方,各种光泽度的都有,形状也基本接近水滴形。但有一块,光泽度和上面的菱形折射面都很像钻石,只不过形状却是个长方形。   宋致远肉眼测量吊坠大小,然后就在房间里切割起来,不一会儿就做出个大小一模一样的粉玻璃了。   他把真正的吊坠取下来,银包边包到玻璃片上,又原样挂回红绳上,安然让俩孩子说说这两个东西区别在哪儿,孩子们都说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安然这就放心了,也不着急,就在附近下了顿馆子,点了五六个孩子们爱吃的菜。   看见上来这么多菜,小野和哥哥急坏了,“妈咱们不是没钱了吗,不能再这么花钱啦。”   太败家啦,小猫猫心疼得不要不要的。   宋致远也看着她,意思是邀请你拍结婚照你舍不得花钱,临走下馆子倒是舍得大手笔……这个安然同志,有点过分哦。   “放心吧,咱们晚上要能成事,这点钱不算啥。”   所有人都觉着,妈妈想要用块玻璃假冒钻石卖给日本人好玩是好玩,就是不切实际。那个池上又不傻,相反他还十分老奸巨猾,怎么可能上当呢?   宋致远忍不住,“小安同志,你是不是把日本人想得太简单了?”据他所知,能来咱们国家淘宝的,而且淘了这么长时间的,肯定不是善茬。   安然也不解释,就在三口人的“鄙视”下,慢条斯理的吃菜,督促着所有人把点的所有菜全吃光,“不许剩啊,谁浪费回家先饿三天。”   兄妹俩赶紧噼里啪啦一阵乱嚼,这年代下馆子的菜份量很足,不像五十年后就一个盘子底儿,他们撑得都打嗝了。   吃饱喝足,安然看天还没黑,就拉着他们慢悠悠的走路消食,直到走得腿都酸了,一家四口抬头一看,发现居然到了迎春宾馆门口。   其实他们住的地方离迎春宾馆不远,之所以走了这么久,是安然特意拉着他们七弯八绕。   宾馆里住的都是普通人,不是外宾,附近又是居民区,这一带还是很热闹的。再加上夏天天黑得晚,很多大爷大妈们都在宾馆门口的小广场上坐着纳鞋底儿,吹大牛呢。   老人多,孩子也多,孩子一多吧,就有小商小贩来卖东西,冰棍儿糖葫芦酸梅汁,玻璃珠弹弓皮筋和各种小玩意儿。安然看得津津有味。   “妈你咋还不行动,咱们上去找他们吧。”包文篮有点沉不住气了,吃了大餐还想给他们买东西吗,他们已经是大人了,才不要这些小孩子的东西。   小野则比他能沉住气,“哥你别急,妈不会骗咱们,她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妈?”   半晌没听见回答,回头一看,她妈正蹲地上跟人讨价还价呢……小野想为妈妈正名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包文篮和宋致远兴冲冲走到另一头看老爷爷玩陀螺,那“嗖嗖嗖”直转个不停的东西,哪个男人拒绝得了?俩人看得手痒痒,“啪”一声巨响就像抽在他们心头一样,抽得心痒难耐,恨不得自己回家也做一套陀螺,抽到地老天荒。   此时,安然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以前家里有一个,后来包文篮有一次把它挂阳城市院子里的瓜藤架下,他忘性大,挂了一个晚上没想起来,第二天一早找水壶水壶就不见了。   当然,这把水壶据他所说他曾在菜疙瘩脖子上见过,可他死不认账,气得他又狠狠揍了他一顿。   现在,安然也想给家里买上两把,一把她用,一把儿子用,闺女已经有自己的水杯了,宋致远嘛,则是个不需要喝水的机器人。   可惜卖得还不便宜,她好说歹说,谈到五块钱一把,正准备掏钱,刚把手伸进兜里,忽然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长头发瘦条条的小伙子拽住她脖子上的红绳。   “啪”一下拽断,转身就跑。   “抢项链啦!有人抢项链啦!”安然尖叫连连。   宋致远和包文篮离得太远,陀螺声太吵,压根没听见这边的动静,眼见着小贼拽着项链就往宾馆门口跑,小野急了。   “爸爸,哥哥,有人抢我们项链!”   家里这俩大老爷们可终于终于回过神来了,撒丫子就往这边跑。   安然自己已经追到宾馆门口,可惜她腿短,台阶又高,一步一阶太慢,一步两阶又步子太大,终究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贼跑进去。   池上一家正在前台看着外头的热闹,一开始也没注意怎么回事,忽然看见一个小贼跑进来,他下意识伸出脚绊了一下,小贼身子往前冲,想找个地方扶一下,手里的项链就摔在地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贼的手上有一把血,全染在项链上。   可饶是如此,池上眼睛尖,还是能看出来这分明就是那天在火车上看见的粉钻!即使血糊糊的,可红绳还是那根红绳!   恰在此时,安然跑进宾馆,大声嚷嚷:“我项链呢?小贼跑哪儿去了?”   宾馆工作人员指指人跑走的方向,安然追了两步忽然看见地上红绳一把捡起来捧在手心左看右看,“幸好幸好,吓死我了,要是丢了可就……”   她念叨很小声,可离她很近的池上却听见了,忽然就灵机一动,走过去小声问:“女士你还记得我吗?项链卖给我吧,一万二,美金,怎么样?”又加了两千。   安然脸上露出一点点几不可见的喜色,但她隐藏得很好,冷哼道:“又是你?这是我们家祖传了三代的宝贝,都说了不卖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池上被骂脸皮厚依然面不改色,他最擅长察言观色,自然没错过她脸上的惊喜,遂加了把火:“对,是宝贝,但你守护不住的,今天有强盗,明天说不定就有小偷,值得你冒险吗?”   他的汉语真是越来越流利了呢,安然斜睨着眼睛,一脸警觉:“你不会是跟刚才那小偷一伙的吧?不行,我得抓住问问,你俩肯定是一伙的,做局骗我!来人啊,快来人抓小偷啊!”   这时候的热心群众还是很多的,再加上还有铁蛋这个大长腿,大家吆喝着就往小偷跑的方向追去。   这时,池上的妻子和胖小伙也过来了,“阿姨你误会我爸爸了,我爸爸是好人,跟坏人不是一伙的,他就是真的很喜欢你的项链,你就卖给我们吧,我们给你现金,一万二美金你们一辈子也挣不到,不是吗?”   安然还真有点心动,一万二啊,换成咱们自己的货币得多少钱啊?   池上给池上亮二使个眼色,胖小伙立马咚咚咚跑上楼。   “女士你要还不满意的话,我再加一千,一万三,全美金,怎么样?”   安然一咬牙一跺脚,“成!”   不过,她有点伤感的摸了摸项链,又把项链贴着心口擦了擦上面的血迹,不仅没擦干净还越擦越花,含着泪花,小声说:“奶奶对不起,是我不孝,我以后一定会想办法赎回咱家的传家宝,一定不会让它流落……”   池上心头一跳,还要赎回去?那可不行。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没听懂安然的祈祷似的,“这样吧女士,我们签一个协议怎么样?”   “不行,不能卖啊妈,这是咱们传家宝,不能卖。”小野上来拉住她,蹬着池上两口子像看仇人。   安然小声说:“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美金啊……”   小姑娘嘟着嘴,“我说不许卖就是不许卖!”   池上笑得像只老狐狸,池上老婆笑眯眯地掏出两颗糖果,“来小朋友,叔叔阿姨不会骗你们的。”   很快,池上亮二拎下来一个很小很精致的皮箱,双方找个僻静的地方,把钱递过去,安然是真没见过世面啊,多少年没见过美金了,拿起来摸了又摸,而池上则指导着胖儿子写买卖协议。   小野见自己劝阻无效,一跺脚:“哼!妈你会后悔的!”一溜烟跑了。   安然失魂落魄,一面是不舍传家宝,给出去仿佛就把祖宗的命也给了一样,一面又眼红那厚厚一沓百元大钞,整个人像棵墙头草,摇摆来摇摆去。当然,最宝贝的项链,她是一直贴心窝捧着。   她红着眼睛,露出贪婪的眼神,“你们再加一千我就卖。”   池上心头一跳,露出厌恶的表情,在心里骂了一声“可恶的贪婪的猪”,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好,就一万四,你不能再反悔,再继续试探我的耐心和底线了,好吗女士?”   使眼色,池上亮二就像条深谙主人心意的哈巴狗,这又摇着尾巴上楼,拿下来一千块。其实他知道池上的脾气,他应该会再加点,所以小皮箱里他刚拿的就是一万三,而不是池上一开始说的一万二。   谁知道这个女人好大的胆子,居然又坐地起价涨了一千块,这真是……狮子大开口,不知死活啊。   但转念一想,他要有这么个能漫天要价的机会,他会放过吗?想想吧,要是这一万四是自己的,他还会心甘情愿给这两口子当狗吗?   他张一帆以前也是富贵人家孩子,过惯好日子,小时候同龄孩子没吃过的奶粉麦乳精巧克力都是家常便饭,要不是七八年他父亲下台,又被翻出以前欺压老百姓逼出人命的事儿,又怎么会死在监狱里?   如果他的父亲没死,他就还是张一帆,不是什么狗屁的池上亮二!还记得当时父亲从监狱里给他递出一个电话号码,他打过去才知道是池上。   当听说他的父亲死在监狱里,池上两口子就毫不犹豫的收养了他,他还对他们感恩戴德,还想着终于能离开这个可恶的国家了,谁知他们却一直不愿带他回日本,说要在这里做生意,一直到去年,他才有机会去到那个向往的自由的国度。   可惜没待几天,池上两口子又带着一堆钱来华国了,顺带还把他也带回来了。   他真是恨透了这个国家,恨透了这个地方,这个可恶的低劣的民族,有朝一日他一定会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终于,协议写好,失魂落魄的安然接过两份协议,也没来得及仔细看,就被池上一家子劝着赶紧签字按手印。他们一家三口你一言我一语的,她压根静不下心来,稀里糊涂就给签了。   然后,跟祖传项链最后做一次道别,安然把东西递过去,皮箱接过来,“你们一定要等我,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一定会来赎回来的。”   “好,我们一定等着你。”池上一家三口笑得合不拢嘴。   安然不知道的是,当天晚上九点,这一家三口就卷着行李火速登上回国的飞机,拜拜了您嘞!   且说安然,提着一个小皮箱出门,绕啊绕的,确保身后没人跟踪,这才跑进翠花胡同刚买的小院子,老两口还没搬走,出门遛弯儿了,但给她留了钥匙。   “妈你可回来了,怎么样?”   “怎么样?”   原来是“赌气跑走”的闺女,和“抓强盗”的儿子,他们异口同声地问,眼巴巴看着妈妈。   安然晃了晃小皮箱,“来,孩儿们,数数看。”   这些美金全是崭新的硬挺挺还刮手的百元大钞,兄妹俩很快数出来,140张大钞一张不多一张不少,包文篮直接拿鼻子前使劲嗅了嗅,“妈呀这也太香了吧!”   小野有样学样,“嗯,真香!”   安然看他们陶醉的小模样,怎么能不高兴呢?她在火车上本来只是烦那一家三口狗皮膏药似的,以为他们只是受利益驱使,只是想要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的买卖人,谁知道他们还有胆子入室盗窃。   那她就不会手软了,坑你一万四算啥呢?相比这一家子从咱们这里坑蒙拐骗走的,这简直九牛一毛。   “对了,妈你咋还跟他们签协议呢?”   安然掏出所谓的协议看了看,跟自己偷偷瞟到的一样。这几年努力看书别的没学会,但一目十行却是练出来了,她就能那么轻轻的瞟一眼她就知道他们写了啥。   同意交易,即意味着双方均同意物品价值和价格,一经交易,无论是任何可抗不可抗因素,双方都不能反悔,更不能单方面加价。   可真好啊,池上绝对想不到他的自作聪明其实是作茧自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安然除了高兴还能干啥呢?肯定是不会阻止他们一家作茧自缚的呗。   宋致远也回来了,“他们会不会来找麻烦?”   “放心吧,我让他们没机会来找麻烦。”安然得意的翘起兰花指,“你说他们房间里究竟放着多少美金?”   池上亮二一个跟包文篮差不多大的半大孩子,居然能上去拿一万多美金,随便一拿,一加,莫非是池上两口子真的如此信任他吗?   安然觉着不一定是信任,而是他们房间里就不缺这种美金。   钱是真的钱,倒不假。   “那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随身携带如此巨量的现金呢?”安然看着儿子,决定锻炼锻炼他,他能想到撒香灰这招说明他还是很聪明的。   只是平时聪明劲儿没用在正途上,整天咋咋呼呼跑来跑去,显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严厉安和石万磊就说过,包文篮这孩子多锻炼锻炼,以后也是个人才。   这不,他大脑袋瓜子一转,忽然眼睛一亮:“他们是不是就专门干这号买卖的?在咱们国家四处转悠,看见有价值的好东西就买走,然后带回岛国,以后翻倍的卖?”   安然点点头。   “那这可是坏人啊,得报警!”   于是,他就出去胡同口找电话报警了。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一旦公安真查出他们走私文物,那可是要坐牢的,那样他们就没时间来找妈妈麻烦了。   这场戏就演得值了!   而安然还关心另一件事,她问宋致远:“韩家那小子没事吧?”   宋致远刚才不在就是“追”那小子假扮的“毛贼”去的,“没事,只是下次能不能麻烦安然同志不要用真血,太腥了。”   韩家小子手里抓着一把鸡血呢,抹得身上好几处都是。他把他安全送回家的时候,差点吓老太太一跳,还以为孙子怎么着了呢。   “不用真血他们会上当吗?”安然已经能想象,等池上一家发现他们花一万四千块美金买到的居然是块玻璃的时候,肯定暴跳如雷,或者直接被气死。   但凡他们有点良心,但凡不这么贪心,不想趁火打劫,不想骗她签协议,这个圈套他们就钻不进去。   ***   这一票干得,皆大欢喜!   安然把钱收好,这么多美金她拿去兑换肯定会引起怀疑,虽然做的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也算为民除害,可她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先带回去吧,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呢?”   宋致远算过,按照现在的汇率1.77计算,其实也就是两万五不到的华国币,购买力不太行。安然如果没记错的话,没几年美元大幅度升值,到时候汇率上升,在国内买东西就比较划算了,当然如果能带到国外去花,这是全世界流通的货币,那可就更划算了。   只是出国这机会吧,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当然,包文篮那个看热闹非得看个现场版的家伙,居然跑到迎春宾馆门口去了,眼睁睁看着公安进去,一会儿又空手而归,据说是那一家三口已经退房了,但根据前台所说,他们确实是经常带各种古玩字画回来,据说入住的时候只有一个大箱子,退房时候却是满满三大个,还不算中途已经偷渡回去的,不知道有多少。   这事公安肯定会上心,毕竟走私文物不是小事,池上一家一看就是惯犯。   包文篮见打听不到有用的信息了,这才开开心心回到落了他名字的小四合院,一家四口谁也没想到就陪小野来考一场试的工夫,居然能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为了庆祝满满的收获,他们得赶紧回家去,回去好好吃一顿妈妈做的饭,慰藉他们想家的胃。   ***   回到家第一件事,自然是接受黑花和它那一群非亲生孩子的疯狂洗礼,不跑快一点,那口水和狗爪子就上身来了。   “你们可回来了,你们家这狗我可是养不住了。”房平西吊儿郎当站在楼门口看着他们。   这一次出门倒是不用担心,反正附近都是阳城市来的多年老邻居,它吃百家饭还能吃胖起来呢!只是没想到这几天居然都是在小艾家混吃混喝。   这不,听见房平西的声音,它还摇着尾巴看了他一眼,但也仅此是一眼,又看向小主人了。   “哎哟咱们小神童回来咯!”大院里的妇女们,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哄,所有人都笑嘻嘻看向小野。   安文野不解,“什么神童?”   房平西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喏,神童安文野荣获全国数学竞赛少年组第一名,你看看这是不是你?”   这时候,一家四口才知道,他们安文野居然上报纸了!   不熟悉的人可能不一定知道,她在京市这几天顶多就遇到几个好奇的看着她指指点点的人,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当然是邻居呗!   “你行啊安文野。”萧若玲双手抱胸站在走廊上看下来,“没想到安然那么笨的人居然生出个小神童来。”   安然:“……”干嘛总是要踩一捧一,光夸小野聪明不行吗?   不过,这一次小野可真是一战成名,走的时候很低调,大部分邻居都只以为她是去旅游,哪里想到居然是代表整个省参赛?回来就是全国冠军了!   以前大家只知道这孩子学习好,跳了好几级,却没想到她的数学已经在初中组达到了顶尖水平,现在一个个都半开玩笑地说:“小野快给你小明哥哥补补数学。”   “还有你秋菊姐姐,她上次都不及格。”   “还有,还有你东子哥。”   安然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这丫头不知道得得意几天。不过,她没心思看了,先进屋痛痛快快洗个澡,家里几件大件儿家具倒是用旧床单盖着,没啥灰,就拖一下地,擦一下桌子就行。   等把炉子发好,熬上一锅大骨头汤,安然交代兄妹俩看着,别让汤扑出来,也别把锅给烧干了,她骑上自行车上单位去。   毕竟是厂里二把手,不在一个星期,她实在是挂念,也不知道厂里是否一切顺利。   刚到厂门口,遇到往外走的孔南风,“孔副去哪儿呢?”   “哎哟安厂长回来了,咋不多玩几天呢?”孔南风神情很平淡,倒不像有急事的样子。   安然松口气,“比赛完我们就回来了,厂里没啥事吧?”   “没事。”孔南风走过来,跟她说了几句,这就出去看原料采购了。   安然一路进厂,遇到的工人都是一声声客气的“安厂长”,不管叫不叫得上名字,安然都一一笑着点头,“下班了?”   “下了,厂长也快下班吧。”   “好嘞。”安然笑着来到办公室,作为厂长,她拥有一间完全独立的办公室。   刚掏出钥匙,陈静就从厂办出来,“小安回来了?回来得可真早,还以为你要一个礼拜呢。”   安然回头,报以微笑,而且笑得比她还灿烂,“这不就一个礼拜了嘛,我这一颗心老挂念厂里的事。”   “厂里也没啥事,罗书记在呢,你啊,真是个大忙人。”陈静过来,亲热的挽住她,“我听我家老房和明朝说了,你家闺女考第一名呢,对吧?”   安然谦虚的笑笑,“小孩子别夸她,容易骄傲。”   正说着,罗书记从隔壁出来,“回来了?”   自从那次半撕破脸后,安然对他已经没了那种对长者的敬重,笑着说:“回来了,书记您辛苦了。”   罗书记点点头,背着手,“下班。”   “好嘞,您慢点。”转过头打开办公室,安然就懒得笑了,她得把办公室打扫一下,明天一早来就能直接开工。   前面一个月虽然也是当厂长,但她心里挂着小野竞赛的事,一切以小野学习为大,真正的工作还没开展,从明天开始就要全身心投入了。   她现在的办公室很大,连桌子带柜子得有十来平,进门右手边还有一排木制沙发椅,供访客坐的。安然刚打扫完,陈静又来了,“走了啊小安,老房这人真是,让他别来偏要来接我……”   安然笑着打趣她,知道女人爱听啥,无非就是那几句。其实心里想的是:他曾经也这么殷勤地对待方小香啊。   晚上七点,收拾完办公室,检查了所有东西都还在原位,应该是还没人动过,安然又锁门骑车回家。   家里,包文篮已经把大骨头捞出来剃干净,煮烂的肉撕得很小块,熬在汤里,小野正在灶台上切土豆丝……嗯,土豆条。   她的土豆丝倒是根根匀净,一模一样的粗细,可惜是小拇指那么粗,“妈你给咱炝盆土豆丝吧?”   “土豆条。”包文篮瞥了一眼,故意打击道。   小野把菜刀一放,双手叉腰:“我再练几次,肯定能切出妈那样的土豆丝!”   “你啊,算了吧,还是好好学习吧。”看了看她白净纤细的手指,包文篮跟姨父一样觉着他妹这双手就不该做饭,而是应该拿来弹钢琴写文章做算术。   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他妈会逼着妹妹学做饭吧。   “行,好好学学,以后离了谁也不会饿死。”安然很赞成,她觉着儿子女儿都应该学做饭,倒不是为了以后做家务,而是把做饭当作一项生存技能来训练。虽然以后会有饭店餐馆和外卖,但总有外卖送不到的地方,自己会做,至少饿不死不是?   晚饭拌了个麻辣土豆条,油炸一下保持土豆的爽脆,再加点小葱香菜,十分爽口和开胃。骨头汤里烫一把小青菜,连汤带肉刚好一锅,四口人吃得满头大汗。   还是自家做的饭好吃啊,京市再好,终究没有妈妈(妻子)做的好吃。   因为还在暑假,安然也不怕耽误他们学习,吃完就啥也不管,兄妹俩该干嘛就干嘛去了,她下楼溜达一圈,准备上楼洗漱一下睡觉。谁知刚走到三楼楼梯转拐处遇到一个瘦高个的青年,“嫂子。”   安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小杨啊,上家里坐坐呗?”   杨宝生犹豫一下,还是跟着上四楼,进门的时候宋致远不在,俩孩子也出去嘚吧嘚吧他们京市之行了。安然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有段时间没见你了,不在研究所吗?”   “嗯,所长让我去海城学习了半年,刚回来半个月。”   看来在那边待得还不错,至少脸颊上都有点肉了,整个人精气神也起来了,退去以前的文弱少年气,“看着愈发稳重了,回来食宿怎么解决的?”   “先在食堂吃,住宿还没安排,我来找李主任就是……”李小艾现在是研究生主任,不过不是啥行政职务,只是所内自行安排的,相当于管着点宿舍分配的杂事,单位里就俩女同志,萧若玲是没法跟人沟通的,这个担子自然只能落李小艾肩上。   安然想到几年前的事,那时候杨宝生还是个文弱少年,怯生生的,懵懂懂的让她帮忙介绍小艾,这么多年过来,他也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科研工作者了。   安然有点欣慰,就像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一样,温和地问:“那你现在个人问题怎么说,有对象没?”   杨宝生窘迫地摇摇头:“没。”   “差不多该考虑这问题了,多的我也不说,说了怕你们年轻人不爱听,总之一句话,要有啥需要我帮忙的直接说。”安然忘了自己其实是个三十岁还不到的年轻女人,这副居委会大妈语气多么违和。   杨宝生郑重地点点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好,以后我都会好好把这事放心上。”   他能这样说,安然倒是放心了,也为他开心,能想开就好。确实,结不结婚是他的自有,按理来说安然也不该多管这闲事,可这几个宋致远手下的得力干将,小野也算是在他们跟前,他们膝上肩头长大的,她总是多了一种姨母滤镜,希望他们都能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但她知道分寸,不絮叨,怕成为那种让年轻人反感的三姑六婆。只打住话头,正准备起身再给他倒杯水,小艾就回来了,两口子正好从门口走过,安然开着个门缝能看见他们。   但他们背对着门,停留在走廊上往下看,所以并不知道他们的话屋里人也能听见。   “你真不去复通了?”这是小艾的声音。   “你男人说过的话又不是放出去的屁,怎么,你想生?”   小艾捶他一拳,“边儿去,我才不想生呢,是你妈,万一哪天她要知道你不是不能生是做了结扎手术……她还不得吃了我?”   房平西一把搂住她,拍了拍肩膀,“那你就实验室给我配点绝育药,让我彻底变成不育症不就行了?”   小艾急了,“诶你这人,好好生正经的,你能不能上点心啊。”   “怎么不上心,谁让老子栽你这小妖精手里呢你说?嗯?”   小艾羞红了脸,“走开,别胡说,我这副尊荣可当不了妖精。”大院里谁不说她长相普通啊,就是以前阳二钢的邻居们还老劝她快生个儿子把他牢牢绑在自己身边呢,因为大家都知道她外貌普通配不上这么英俊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一个经常熬夜加班的女性科研工作者,即使婚姻生活再幸福再怎么加分,也没办法让她的皮肤化腐朽为神奇,再加上高度近视的有点外突的眼睛,跟漂亮是不沾边的。但在见惯美女的房平西眼里,这就是人格魅力的吸引吧?让他为了她甘愿放弃外头那些花花草草,甘愿只守着她,甘愿做结扎手术只为她能少受点婆婆为难。   安然心说,以前没听过他们说这种肉麻话,看来自己是真看走眼了,这么多年了,小艾脸上幸福的笑不是伪装的,房平西是真的爱她。   正想着,忽然对面的杨宝生站起来,“李主任回来了,我先过去问问宿舍的事,嫂子……谢谢你。”   “不就一杯水嘛,有啥好谢的。”   ***   接下来几天,安然又开启了工作模式,上班时间绝不摸鱼和开小差,但不到点不去,一到点就得下班走人,该干嘛干嘛,至少现在厂子刚开始生产,前半年都属于摸索和适应阶段,一切工作都有先例可循,先照着其它五个厂来,遇到解决不了的新问题再进行探索。   这是安然的工作方法,也是她从高省长那里学来的,想要一上任就大刀阔斧改革,那阻力可不是一般大,她想照着自己设想走也得等一切步上正轨再说。   正好这段时间她就可以陪着小野去拜访一下姚老和她另外两位在书城市的师兄,这些人都是以后要跟小野处一辈子的,维持一份舒适的关系有益无害。抽空再去机械厂请几位工程师来,跟宋致远一起研究改良能耗的事。   既然机器被拆开过了,那后期维保安然就不打算再腆着脸求日本厂家,反正总之都要花维保的钱,她宁愿把这钱给国内苦哈哈的工程师们,让他们来看看,也是给国内的机械制造业一个学习的机会,说不定真能有技术性突破呢?   想想吧,全国的纺织厂都用上了国产的大机器大设备,有维保需求人飞机或者火车坐着一下就来了,哪怕贵点她也觉着心里舒坦。   不过,这只是她的初步设想,得等年后领导班子会议上提出来商议一下才行。   过完1982年春节,快到清明节前几天,宋致远终于靠着改良技术拿到了三千块奖金。当然,这笔钱就没过宋所长的手,安然直接拿着罗书记和自己亲自签发的批条,上财务室领走了。   领得光明正大,领得有理有据。   回到家,发现宋致远居然一反常态的激动,“我后天要走了。”   “嗯?走去哪儿?”   “出国。”   安然一愣,“不是说去不了了吗?计划重启?”时隔三年,她还以为那个创外汇的计划要彻底落空了。   “嗯,后天出发,对外需要保密,就说我去京市开会。”   这不用他说,这么多年安然给他打过的掩护还少吗?她真想列个清单,让他帮忙代购啥的,可一想他出去办正事,本来就是要保密的行动,万一因为给她买东西暴露了,那不就后患无穷?   算了算了,从池上老贼手里坑来的一万四美金,还是乖乖压箱底吧,总有一天她安然女士要把这一万四换成更值钱的东西! 第106章 三更合一   这一次, 是真出国,不是上次的光有雷声不下雨了。   安然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第二天晚上, 李小艾就来找她。   “小安我知道你一个人拉扯俩孩子也辛苦, 但我家那个过几天也要去出差, 他说让老太太来照管我可不放心,我爸妈年纪又大, 来回折腾太累了……我不在这段时间劳你帮我看着悠悠,成吗?”小艾拧着眉头,很是不好意思地说。   原来,这次出国, 不仅宋致远要去, 李小艾也要去, 初步计划是去半个月。而李小艾肯定不放心房老太太来照顾悠悠,这一老一小谁也看不顺眼对方, 又都是暴脾气, 不干起来才怪!   安然是真头大, 悠悠啊,那可是一枚小炮仗, 在603大院里那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和骄纵。房平西自己从小养尊处优,总是目中无人,他养出来的孩子, 多多少少也沾点那毛病。   小石榴也是暴脾气, 但那是武德充沛的爆表,也不啰嗦,一言不合就撸袖子动手。   可悠悠不一样,她名字叫李忘忧, 很文艺,很淑女对吧?可她那张小嘴巴,有时候真是让人恨不得把她缝上。   也太能骂人啦!   简直口吐芬芳,比房平西还让人不敢惹,惹不起,具体的自行体会。   但这孩子吧,嘴巴又贼甜,对她总是“阿姨长”“阿姨短”的叫,又爱尾着小野玩儿,小嘴甜丝丝地叫“姐姐”,小野都头疼死了。   “我家悠悠不好带我知道,就劳烦你费心了,啊。”说着,小艾递过来一堆食堂的饭菜票,“你要没时间做饭,就让他们去食堂打。”   还要塞钱,安然拒绝了,“咱们啥关系,还缺你那两个钱,就管她半个月我没啥,要是有哪儿做得不对的我也会说会打,只要你别心疼。”   “好!”小艾感激不尽,孩子就是让房平西惯坏了,走哪儿都带着,养得无法无天,简直就是603最让人头疼的孩子。   为了让她走得安心,安然硬着头皮安慰她:“你也别怪房平西,其实悠悠这样也挺好的,没啥坏毛病,三观也很正,只不过是嘴巴厉害一点而已。”   “她那是厉害一点吗?简直就是荤素不忌,不懂礼貌。”   安然只能傻笑,啥也不说了,毕竟谁的孩子谁清楚不是?   晚上给宋致远收拾好行李,安然把这事跟宋致远说了,“你们可一定要快去快回啊,我怕我招架不住。”   宋致远挑眉,“你不也是女魔头吗?”   “我没她魔头,你是没见过她‘舌战群儒’的样子,这603大院里哪个孩子敢跟她有争执,你见过吗?”   任何一个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这种是非将全方位无死角覆盖住在这里面的所有人……除了李忘忧。   603的老太太们似乎对李忘忧讳莫如深,偶尔不小心提到也是扁扁嘴,让话题冷下去的。宋致远哪怕是在研究所里不问世事也知道,据说是某一次一老太太正在叨叨李忘忧嘴巴臭,果然是死了亲爹的没教养,后爹再好那也是后的。大家对这段奇闻不是很了解,也正听得入迷呢,忽然正主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对着老太太就是一阵疯狂输出。   把老太太气得高血压心脏病都犯了。   而房平西的“原则”呢?就是气病没关系,你治了多少钱我赔你,但你说我闺女不好就是错,最大的错。   好容易吧,老太太出院了,有人提起这事,她又前后左右看过确保李忘忧不在,才敢叨叨几句,又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李忘忧一阵疯狂输出,人又病了。   两次下来,大家都知道这孩子是耳朵带雷达的,一旦提了她的名字,一秒钟就能被她捕捉到,保证半分钟内到达战场。   为了多活几年,谁也不提她了,就当是这603里的女魔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小艾这次是我建议她去的,她懂一点那个国家的语言,你多担待她的孩子。”宋致远叹口气,很真诚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还能饿着李忘忧不成?赶紧睡吧。”   明天一早还得赶飞机,先去京市集合,再整顿两天才会出发,安然想起个事,“你把四合院的钥匙带上,去看看租客怎么样。”   自从去年夏天买了两套四合院后,安然还没时间亲自去看看,都是请韩启明家帮忙租出去,一个月也能挣个二百多块……安然也终于过上房租收益比工资高的日子了。   这还是她定价低呢,用韩老太太的话说,京市里那样地段的房子哪一间不是租个三十多,她却只租十八块,包文篮那一套,她一整套出租,一应俱全的好房子,也只收人家五十块一个月,真是傻得可以。   但安然自己是吃过租房的苦头的,不忍心啊,光房租就去了半个月工资,你让人日子还怎么过?她暂时不缺这点钱,但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一家老小的口粮呢。   她只有一个要求,爱护一下房屋和公共设施就行。   所以,她的房子总是供不应求的,基本没有中途退租的,偶尔有因为急事回老家不租了的,都会帮她找到下一任有责任心的租客,她现在就像一个有几十个小奴隶给她拼命挣钱的资本家一样,躺着吃也饿不死。   虽然韩启明说不急,但安然上个月还是拼拼凑凑掏空家底把韩启明家的九千块还清了。   安然坚持给他汇了九千五,多出来的五百就当是利息。没办法这年代能拿出九千块的朋友太少太少了,沈秋霞两口子跟他们前后脚也在京市买了两套小的,也没钱借他们。   现在一贫如洗的他们,就靠工资活了,想有存款还是得靠租金。   幸好一家四口身体很争气,连个感冒病也没有。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扪心自问,如果是他,每个月给他两个人的工资奖金,让他用短短九年时间来投资理财,他是做不到每个孩子准备一套房生活质量还不下降的。   ***   第二天一早,宋致远和李小艾登上飞往京市的飞机,安然也没时间去送机,只煮了几个鸡蛋,两斤牛奶,让三个孩子吃过早饭,包文篮和小野骑着一辆自行车上八一中学去,李忘忧则是由安然亲自送到603子弟小学门口。   悠悠年前刚过完八岁生日,现在上的是二年级下期,都开学一个月了,听说有一次还走错教室……安然严重怀疑,她那是又想去对谁口吐芬芳,被老师发现然后故意说走错的。   作为一个在学校里小弟小妹无数的女扛把子,她怎么可能连自己的教室都不认识呢?   这不,安然牵着她手,一直走到教室门口,亲眼看着她走进去,这才放心的上单位去。   今天是星期一,厂里要开例会,也倒不是每个职工都要参加,就领导班子加车间主任小组长和休息的职工代表,大小三四十号人。   安然到办公室,先把自己会上的发言稿随便润色一下,其实主题她前几天就琢磨好了。正式进入三十岁后,她现在已经锻炼出脱稿讲话的本事了,只需要笔记本上记几个关键词以免遗忘就行。   三十岁啊,她现在生活美满,工作顺利,其实也没上辈子的年龄焦虑了,就心平气和的干好工作就行。   只要厂办的陈静别来她跟前叨叨,她其实就挺好的。   说实在的,作为啥都见过吃过的安然女士来说,她对现在陈静每天“无意间”透露的豪门日常并不是很感冒。   譬如那从日本带回来的超大尺寸的能使用遥控器的电视机,譬如那从法兰西带回来的香得让人头晕的香水,还有一些普通人压根叫不上名字的化妆品……别看她整天打扮素素静静清汤挂面的,好像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撩个头发,摸个手腕都很随意很美,可安然看得出来,为了这些美丽的自然的瞬间她付出了多少金钱和努力。   说实在的,美的东西,安然也爱,可陈静的就是那种明明很美很用心,但却不愿承认,总是要制造一种“我的美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我没有花心思变美我就美了”的感觉。   安然现在已经做到对她的美毫无波澜的,笑眯眯的夸奖了。   谁让人老公牛,娘家更牛呢?   这不,九点开会,安然八点五十八踩着点来到会议室的时候,陈静正在跟一群大老爷们说春天风光无限好,大家应该出去踏踏青吹吹风,“尤其是杨副厂长,这一整年也没见你去过哪儿,外头风光都不能吸引你吗?”   杨靖被她打趣得怪不好意思,只是挠头憨笑。他到现在还没买房子呢,妻子还没正式工作,依然给街道上当清洁工,俩儿子又要吃又要穿的,他哪有心思和时间出去踏青采风?   职工宿舍楼盖出来的时候,安然想要给他留一套,但他看已经有好几家拖家带口的职工来打听宿舍的事,老好人倒不好意思仗着领导的身份提前内定,说到时候一起抽签吧,抽中就是注定他要有房子,抽不中就没法。   结果他这人是真没啥运气。   安然实在是忍不了了,专拣软柿子捏吗?不就是欺负杨靖人老实,家庭又困难吗?难怪杨靖找她诉苦说几个车间主任不听他安排,总是跟他对着干,他觉着自己树立不起权威,他不想当副厂长之类的话。   每一次安然都是耐着心安慰,这真是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把安全生产这一块交他手里安然放心。   换了谁那都是没这份踏实的,所以安然不可能同意。   堂堂一个副厂长,总是被陈静这么打压,这几个中层领导也会有样学样的埋汰杨靖,下头职工一看领导们都不把这个副厂长当回事,那我干嘛还听他安排?我怕他个锤子哦!   “陈主任说啥呢,看把大家伙乐的?”   “厂长,陈主任说杨副怎么不爱出门,我们开玩笑呢。”   安然把笔记本放下,状似亲密地挽着陈静的手臂,“哎呀杨副整天泡在厂里,都快把厂里当家了,我也一直说让他出去活动活动,老杨这人啊就是做事太认真。”   当然,她也不会说其他人就是不认真,而是状似无意地发现:“哎呀陈主任今天的粉效果真好,这脸擦得又细又白,肯定不便宜吧?”   陈静还想维持她人淡如菊,不会花心思打扮的形象呢,“我没擦粉哦厂长。”   安然凑近过去,盯着她耳前有细碎头发的鬓角说:“那这里怎么有粉呢?”   陈静脸一垮,不乐意了,“厂长真是观察细致,都学着点吧,这女同志做工作就是比你们男同志细心。”   这些中层小领导几乎全是大老爷们,这就是一杆子把人全打死,还要把锅按安然背上咯?安然笑得更甜也更爽快了,“瞧瞧瞧瞧咱们陈主任,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还操全厂的心呢,罗书记也没你操得这么多吧?”   这下,大家都懂了,有点不怎么乐意了。说实在的,大家恭维她这个办公室主任,只不过是看在她空降的身份上,拿不准她背后的靠山,现在大家谁不知道她的底细?她在东风纺织厂最大的靠山不就是罗书记吗?这些人怎么说也是跟她平起平坐的车间主任,轮不到她说教。   更别说还有两名副厂长在里头,她这手伸得也太长了。   安然会这么放过她吗?肯定不会啊。   “对了陈主任,最近抽时间把档案整理一下,岗位职责表上写着,杨副应该负责的是安全工作,我下次去车间要是再发现他不在,我就得上你办公室找他,让你俩一起去车间帮我负责安全生产了哦。”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啥话,女魔头居然这么强势,不是指责陈主任让杨靖帮她干活,而是直接威胁陈主任,再欺负老实人她就不客气了。   而最可恶的是,她还是笑着说的,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食堂吃了啥之类的话题。   最最可恨的是,所有人包括陈静在内,都相信她真就是干得出来的!说到做到,不给面子,这就是这个女魔头的行事风格。   安然脸上是笑着的,但眼睛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一眨不眨地看着陈静,“开玩笑呢,看把陈主任吓得,我知道你不像咱们平民子弟从小干惯脏活累活,没事,要干不了就找罗书记说说,他肯定能体谅你。”   别以为她没看见罗书记已经在门口听一会儿了,她还真就是不怕,她就是要让罗书记听见,看看他招来的是啥玩意儿。   果然,下一秒,罗书记就脸色难看的进来,“开会。”   他坐下,安然也就坐下了,这种例会一般是没啥重要的,就领导宣读一下上级文件精神和指示,大家一起学习一下文件,然后各个岗位的中层领导汇报一下最近工作情况,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没有基本就散会了。   今天也是,一切工作正常,罗书记可能是被安然那句话刺得很不舒服,整个人也恹恹的,不愿多少。   安然就轻咳一声,“既然大家都没什么事了,那我就说一个事,咱们厂的设备跟其它几个厂比起来,大家觉着怎么样?”   几个车间主任点头:“挺好的,不愧是进口设备,用着就是好。”   安然看过去,“王主任,你来给大家说说具体怎么个好法,以三车间为例。”三车间是精纱车间。   王主任其实就是当初一起考进来的十二人之一,他知道小安,哦不,安厂长的脾气,一五一十道:“效率倒是挺高的,尤其是那几台精梳机清除扭结粒的速度很快,很干净,经过改良后还省电。”   “还有吗?”   王主任想了想,“没了。”   安然想了想,“那咱们国产的精梳机,你觉着有哪些不足呢?”   “那可比不了,速度太慢了,是以前苏联援助没来得及撤走的,在苏联被称为‘笨家伙’的东西,他们自个儿都淘汰了。”   “那如果咱们自己去机械制造厂,让他们给咱们量身定做呢?”安然提出一个设想。   “这……”王主任有点拿不准,安厂长不像别的人,她说话从来是有的放矢,不是随便一说,也不是说过了就过了,她心里很能记事,谁也别想糊弄她。   “安厂长的意思是……能不能细说一下?”罗书记坐直了身子,一改先前的臊眉耷眼。   于是,安然又完完整整把自己的设想说了,既然日本人能造出来,那为啥咱们国家就造不出来呢?据她所知,目前国内的纺织机械制造业的底子还在,只是缺乏人才和机会。国内的纺织厂里,小厂不讲究效率,没有技术革新的需求,大厂又指望进口,让本土机械制造业没有进步的机会。   安然想到当时找来帮宋致远忙的工程师,就是这样的人才。   不过,她没有这方面的人脉,那几个是独臂书记介绍的,她觉着是时候要找一下外援了。   大家对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其实有点不以为然,毕竟他们是做纺织的,机器革新关他们什么事呢?饭店里用鸡蛋做菜的大厨还得操心怎么让农村的鸡多下几个蛋吗?不,说实在的他们并不关心。   他们觉得现在有国家资金支持,有政策扶持,有工资领就行了。   安然也并不鄙视这种心态,可如果一个工厂都是这种心态,那还怎么进步?奋斗的意义又在哪里?   她高声道:“同志们,我知道大多数上班的人就是这样的,大家不是为了挣钱为啥上班呢?在温饱都没法保障的时候你谈啥理想?谈啥抱负?我今天要跟大家说的是,我的设想不是空想,总有一天,咱们一定会用上自己国家产的机器,到时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高的生产效率,更快的生产速度,更好更新奇更受欢迎的产品,更高的利润!”   “有了利润,大家亟待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房子,车子,票子。”安然拍板钉钉,“只要咱们有了利润,还清国家补贴,不再成为国家的负累,我一定尽量满足大家的合理诉求。”   大部分人还是被她这几句话打了鸡血,有点跃跃欲试。   陈静忽然说:“安厂长说得容易,可到底什么算合理诉求,什么时候能还清政府补贴,又去找谁给你量身定做机器?”   安然可真感谢她……祖宗。   “问得好,陈主任问的正是我要说的,我觉得按照急迫程度来说,我最应该解决的是找谁量身定做机器的问题,这个不需要大家担心,包在我安然身上,顶多半个月,我一定把机械厂和机械设计院的专家给大家请来。第二个问题,什么时候能不需要国家贴钱给咱们,这取决于咱们什么时候能提高效率,什么时候能生产出受市场欢迎的纺织品,只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我相信这个时间可以很短,或许三年,或许五年,又或许七年八年。”   反正绝对会在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完成,“东风纺织厂不可能一辈子做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现在是婴儿,以后是巨婴,最后会成为被时代抛弃的产物。”这是九十年代很多下岗潮下垮塌的国企的命运,她不希望东风纺织厂走上这条绝路。   “想单纯依靠政策输血是不可能走长远的,同志们,咱们有幸生在这个年代,就应该乘着改革的春风做点对社会,对后代有益的事,我今儿把话撂这儿,接下来的日子,想好好干的就拿出点人样来,有困难找我安然!”说完,安然看向罗书记,示意他有什么要说的。   罗书记心内叹口气,他知道,这个小安是把他完全当领导了,仿佛已经是毫无感情的机器人一样,“我完全赞同安厂长。”   好嘛,一把手都表态了,大家信心更足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什么人做事,什么人总是把基层职工的需求放心上,谁陪着他们值夜班,谁大年三十儿给困难职工送面送肉,谁关心职工家属的生活和就业问题……这都是有目共睹的。   有这么个说干就干不拖泥带水的领导,说话算话的领导,大家还有啥理由不拿出点人样呢?于是,有第一个人举手表决,于是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直至所有人都举手同意,“咱们就照厂长说的,试试看吧。”   现在手里的机器才刚买一年半,投入使用也不过是短短十二个月的时间,反正哪怕国产的一时半会儿研究不出来,大家也能先用着,不至于停工。   安然之所以敢这么出格的提出走产研结合路子,其实就是借着高美兰的“势”,她说要改革,那就是真要改革。安然赌的其实是高美兰的决心,按理来说目前的书城市不需要第六个纺织厂,东风之所以能建成,能投产,完全是响应改革的号召,初衷是立一个试点……安然觉着,是时候发挥一个试点的作用了。   开完会,安然跟罗书记、三位副厂长商议细节的事,其他人先回办公室。杨靖和秦京河是无条件支持她的,孔南风虽然不会无条件支持,但他也觉着安然说得挺有道理,所以分工很容易,四个人把这件事大体上就分派完了,罗书记心里还有点失落。   下属太能干,他这个来“坐镇”的书记好像没啥作用?   当然,他也决定,既然没自己的事,那就好好拭目以待吧,希望这四个年轻人不要让他失望。   回到办公室,安然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打算收拾一下,下班。   刚把下午出去办事要带的文件和笔记本收好,门口就来了个中年人,为难道:“安厂长,门口有个小姑娘说要找您,我问她是您什么人,她说是闺女,可不是小野啊……”   这是保卫科的老刘,安文野那是风云人物,上过报纸的,周末经常会来厂里等着厂长一起加班,怎么会是那么个黄毛丫头呢?   安然一愣,“她说她叫啥名字没?”   “李忘忧,她一姓李的,怎么会……”老刘话未说完,厂办门口听见声音就一直站着的陈静忽然眼睛一亮。   李忘忧她知道啊,不就是小叔子房平西的继女吗?听说小叔子患有不育症,以后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对这孩子宠得过分,宠成了暴脾气的小野丫头,谁也不服,老太太从京市来了几次,都被她气得个倒仰。   从丈夫的角度来说,她是非常乐见老太太被气的,最好是气死活该,让她给房平东使绊子!   可从女人的角度,她又觉着老太太的战斗力太弱了,怎么三两下就被那个李小艾打得铩羽而归呢?她就应该留在书城,好好治治这个野丫头,再好好治治李小艾那个清高的女人。她不就是做科研工作嘛,看把她清高的,从来不把她这“大嫂”看在眼里,这要是放十年前,那就是她陈静重点批斗改造的对象!   其实李小艾和她接触并不多,虽然名为妯娌,还在同一个城市,但工作性质工作单位不一样,虽然房家兄弟俩关系还不错,但这两个女人也就跟普通同事差不多,陈静为啥看不惯李小艾呢?   这是陈静内心不可说的伤痛,她一直自信自己无论是家世、长相还是性格都比李小艾好,比李小艾有趣,可房平西为啥就是不喜欢她呢?   是的,陈静和房平西其实从小就认识,不仅认识,她作为整个军区大院里最漂亮的小姑娘,曾经还追过房平西这个圈子里有名的花花公子。小姑娘可能是从小没体验过挫败感,见到一个帅气的出众的,而又桀骜不驯的男人,激发了她的斗志,追他并不是她多喜欢他,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挑战自我。   结果呢,房平西那样的老油条,啥样的女人没见过?她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自然是一脸不屑的拒绝呗!   哪个有自尊心的男人,会心甘情愿当一个异性只为了超越自我的“战利品”呢?   从那以后,她就跟他结下仇怨了,平时怎么看他怎么不爽,可以说他的名声之所以在京市那么臭其实她功不可没。   可就是这么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他并未如她诅咒的一般孤独终老,他居然结婚了!   如果结婚对象是个比她漂亮比她优秀的女人也就罢了,那居然是个平平无奇的二婚女人,圈子里的人会怎么嘲笑她?她陈静居然不如一个二婚丑女人!这让陈静觉着,自己维持了半辈子的体面被他狠狠地踩在脚下,她真是恨极了这两口子。   是的,她又自作多情地以为,房平西之所以跟李小艾结婚,其实是想用一个远不如她的丑女人刺激她,踩她自尊和声誉。   所以,等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经人介绍跟她认识的时候,她就想好了,自己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哪怕他相貌平平,哪怕他出身低微,但只要能恶心房平西就行了。   可事实上呢?房平西压根不在乎,都不带鸟她一眼的,就是当时结婚的时候,他还没心没肺地叫她“嫂子”,还说他哥工作忙,以后明朝就劳烦她多照顾一下……他的话说得越是漂亮,她越是恨。   这种恨延续到小艾身上,那就是连李忘忧也不是好东西。   而此刻,这个小坏种居然来找安然,自称是安然的“闺女”,说明关系很好……这不就是上天送来的一箭三雕的好机会吗?刚才安然不是在会上给她没脸吗?她就要让她知道,得罪她陈静是没好果子吃的!   于是,赶在安然反应过来之前她撒丫子就往门口跑。   而安然呢,也不是省油灯,一看她居然走(跑)那么快,再看现在又是下班时间,很多工人进进出出呢,莫不是想使坏?   安然立马锁上办公室的门,也追出去。   大门口,站着一个有点生气的脸色臭臭的黄头发小姑娘,小时候营养不良,现在跟上对她的头发也没多大改变,还是黄黄的,也没扎,就随便披散着,路过的工人都会好奇的多看两眼。   穿着倒是像很不错的样子,还蹬着双很奢侈的小皮鞋呢。   “悠悠来找安厂长吗?”陈静走过来,热情地问。   众人一听是找安厂长的,顿时来了兴致,总觉着能看点啥热闹,安厂长从来雷厉风行,生活作风也无可指摘的,还真没啥八卦,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跟她有关的,得听听。   那小姑娘吧,瘦条条,黄叽叽的,看着就营养不良,不像安厂长家小神童啊。而且才七八岁的样子,莫非是小神童的妹妹?   陈静见所有人凑过来,心里都快笑死了,安然啊安然,你今天怎么让我没脸的我待会儿就要加倍奉还。于是,脸上笑得愈发温和,像一位慈母一般,“悠悠,安厂长马上就来了,你先等会,啊。”   黄毛李忘忧瞪着两只大眼睛看她,就在所有人都在想她是不是要说声“谢谢阿姨”的时候,忽然就从那张红红的薄薄的小嘴巴里冒出来一句:“关恁娘屁事。”   陈静一愣,和周围人一样,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正想确认一下,再问一遍的时候,那张红艳艳的江南女子特有的小嘴里又冒出一句:“娘希匹还不给老子滚远一点儿,耳朵舍不得用是打算留着当遗产吗?”   众人:“???”怎么回事!   谁能告诉他们这是怎么回事,温柔漂亮的富贵花一样的陈主任居然被个黄毛丫头怼了?这得是多大仇多大怨啊骂这么难听。   陈静也傻眼了,她只是听说房平西把这继女惯得目中无人,但没听说她这么爱骂人啊……对了,她一定是不知道自己身份,毕竟这么小的孩子估计也记不清了,她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半年多前了,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份她肯定就不会这样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   于是,陈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笑着说:“你这孩子,我是你伯娘啊,就是明朝哥哥的妈妈,你不记得了吗?”   众人一听,这才呼出一口气,原来是一家人啊,那就没事了,估计这孩子就是跟伯娘闹着玩(?)的……吧。   然而,就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黄毛李忘忧那漂亮的红嘴唇里又冒出一句:“怎么,公安局没把你的脸皮拿去做防弹衣你不满意?这么厚!”   众人:“……”   也不知道是谁先笑的,随着“噗嗤”一声,厂门口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陈静脸红成了大番茄,就像个熟透的猪头一样。   安然离着一段,也是头大如斗,这陈静,惹谁不好呢偏要惹李忘忧,那可是能把大院里最长舌的老太太骂住院的人啊,就是她安然自己,也是尽量避着她的,虽然这孩子还没骂过玩得好这几家的任何一个大人孩子,但怎么说呢,这世界就是怂的怕强的,强的怕横的,横的怕恶的。   安然也不例外,她也怕李忘忧这张嘴。   可是呢,陈静还没意识到她惹了个什么样的人,不仅不知难而退,还愈发迎难而上,一脸正色,摆出长辈的模样来:“李忘忧,我作为你的伯娘,今天必须好好教育你,你……”   陈静终究不是普通人,临场发挥的教育人的话还是说得挺有道理的,从礼貌、伦理、品德、教养等多个方面进行了全方位的说教,仿佛照着稿子念的一样,就这样的临场发挥能力,安然是佩服的。   其他人估摸着也是一样的想法,这真是个好伯娘啊,一句脏话没有就讲了那么多大道理,换位思考一下,要是他们自己被侄女这么怼,肯定直接就走人了,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兴致教育她呢?管她闲事干啥呢,对吧?   然而,李忘忧掀了掀眼皮,看着这个一脸“好心”的伯娘,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管这么多,是不是门口拉大粪的拖拉机经过你也得尝尝咸淡?”   “轰——”又是一阵大笑。   陈静彻底怒了,被这个小女流氓气死了她,在心里骂了几遍“果然贱种养的就是小贱种”,心里终究是一口气梗着,“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黄毛李忘忧是彻底被她激怒了,妈了个屁娘希匹的,背后骂她妈不算现在还骂到姑奶上了,干脆指着她左脸说:“陈静你个娘希匹嫁老男人给人当后娘的!你是不是把左脸皮撕下来贴右脸上了啊,不然怎么能做到一边不要脸一边还厚脸皮呢?娘希匹!”   陈静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一股热气直往天灵盖冲,脚步踉跄,她长这么大,除了在追求(征服)房平西这件事上还从没吃过任何苦头,更不知道失败是什么滋味,任何她看中的东西,父母和几个哥哥就会尽数奉上,不需要她说什么,多的是人讨好她奉承她。   长大以后她学会了使用女人“温柔的武器”,只需要她温柔的委屈的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就有人主动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哪怕是安然努力了两年的工作,准备大展手脚崭露头角的机会,她也就是跟父亲撒个娇,父亲给老部下打个电话的事。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人比她更懂语言的魅力,和艺术。   当然,她也彻底体味了一把啥叫“语言的艺术”,惹谁不好呢偏要惹黄毛李忘忧?安然又是憋笑又是无奈,这个悠悠啊,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软萌萌嘚吧嘚吧跟她讲家里八卦的小女孩了。   她李忘忧,已经是603大院的新一代祖安女神了! 第107章 三更合一   “你啊, 让我说你啥好。”安然牵着祖安女神,走在宽阔的大马路上。   “不知道说啥就别说呗,阿姨你先想想中午吃啥呗。”   安然再次叹气, 看见陈静吃瘪, 她心里爽快是爽快了, 可作为长辈,面对这么个嘴巴荤素不忌的孩子, 她又不能坐视不管,这可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喂。   “悠悠,咱们做人呐,有些话只能心里想, 嘴上不能说出来……”   话未说完, 李忘忧就反驳:“我爸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做人就是要痛快,怎么痛快怎么来, 管别人怎么想干啥?他们又不给我钱花不给我饭吃。”   八岁的孩子, 说得还挺有道理。   安然心里怔了怔, 这房平西到底是怎么教育的!   “我爸还说了,一般第一次看就不爽的人接下来无论看多少次都会不爽, 那个娘希匹的陈静我早看她不爽了,还想跟我妈比,她比个锤子哦!”   安然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看来这世上不吃陈静那一套的大有人在, 无论男女,无论长幼。   你看八岁的李忘忧,第一次看见陈静的时候也就六岁左右吧,“你怎么看她不爽了?说出来让阿姨高兴一下呗。”   李忘忧眨巴眨巴大眼睛, “安阿姨你真好,我没看错人。”   这才嘚吧嘚吧说起来,原来当年她第一次见陈静的时候才四岁,当时她跟房平东还没认识呢,小悠悠跟着爸爸回京市,在大院里预见她,听说她是爸爸的“女儿”,她可是非常嫌弃的,还趁那个“奶奶”不在的时候来家里骂她,说她跟妈妈一样是个小贱种,别以为嫁给爸爸就能有好日子过,她迟早有一天会让她们家破人亡的。   四岁的小悠悠哪里懂啥叫家破人亡啊,但她知道告状呀。   当天晚上,房平西就提刀上陈家,差点宰了陈静。   后来是陈家三个哥哥和老父亲出来又是抱又是拖的才把他拦住,但对外的说法就变成房平西追求陈静不成上门行凶恐吓被陈家男人们逼退……从那以后,房平西再没回过京市,除非是出差。   不过,安然对着悠悠的年纪算了算,好像房平西忽然很有上进心很想往上爬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现在人家三十五岁不到已经是书城市最大农场的副场长了,虽然不如在京市各种生活便利,但至少在地方上也不孬,甚至要说工作之自由轻松那是比房平东轻松得多,每天开着吉普车进进出出,按时上下班按时回家管闺女,做饭辅导作业,忙得不亦乐乎。   每天,小艾顶着星星月亮回家的时候,饭菜是热的,闺女已经写完作业上床睡觉了……虽然,作业大多数时候都是乱写的,父女俩也不在乎正确不正确就图个开心。   那房平东现在比宋致远还累,一个月有半个月都不回家,钱是有了,地位也有了,可陈静却是独守空房,领证两年了她一直想要个孩子要不上。这不,她总是炫耀老房给她这个那个,力图证明自己婚姻的幸福。   找了那么个样貌普通,年纪比自己大很多的鳏夫,她要让世人知道,自己没瞎眼。   安然忽然为自己以前对房平西的误会而愧疚,这真是个很不错的人,只不过以前被名声耽误了,自己太以貌取人。   说着,俩人到家,李忘忧很乖巧地帮忙烧火,安然先把昨晚熬好的骨头汤炖上,早上揉好的面包成鲜肉白菜馅儿的饼子,顺着锅边贴了一圈,刚传出香味儿,小野和哥哥就到家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都快十二点半了。”   “我哥路上有事,我等他,妈饭熟没,你的小野要饿死了!”小丫头围着锅边打转。   “熟了熟了,快洗手去。”骨头汤里下一把茴香苗和嫩菠菜,不用煮太过,随便烫一下味儿才鲜。   一大三小就着骨头汤下饼子,就是有肉有菜一顿,别提多美了。   吃过饭,赶紧赶三个孩子去睡午觉,安然也能睡会儿。   睡个四十分钟左右,精神是最好的,睡少了不能缓解疲乏,睡多了又没力气。   因为回来得晚,安然想让他们多睡会儿,就一直到一点四十五才叫他们,起来洗把冷水脸她开车送到学校还能有三分钟结余,至于李忘忧,她不要送,自己乐颠颠走路去就行,也就五六分钟脚程。   下午安然也没去单位,直接上市机械厂找厂长。   机械厂的厂长跟独臂书记是老战友,过命的交情,一听她来意也很心动,这些底层起来的老一辈革命工作者都有个共同点——大气,强势,有闯劲,比正经的院校出来的大学生们更有魄力,一听安厂长的意思就想试试。   产研结合的路子,就是双赢,机械厂有钱挣,纺织厂提高了效率,这谁能拒绝呢?   当即,安然就把几名年轻工程师请到东风纺织厂,让他们实地考察一番,顺路她又去厂办,给他们要半个月饭菜票,以后人家来厂里帮忙,一日三餐得供上,还想问问陈静那边,厂区还有多余的宿舍没,有的话给腾出一间来,支两个架子床,让工程师们有个休息的地方。   当然这只是工作环境上的优待,别的工资奖金由机械厂出,她倒是不用操心。   结果去到厂办,发现陈静不在。   “陈主任中午被那……气病了,说是请个假。”办公室的人,战战兢兢说,生怕厂长发飙,听说厂里这俩女强人不对付,她早就知道了。   安然倒是很关心地说:“行,那你给我准备也是一样的,就别打扰你们主任了,让她好好休息几天。”   没被当场气晕,已经是她陈静坚强的表现了。换谁被个七八岁的丫头这么当众羞辱,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她没想到,李忘忧对陈静手下留情,晚上陈静居然想来个釜底抽薪。   这天晚上,安然正在厨房做饭,中午吃太硬实,晚饭孩子们就不想再吃面食,她只熬了一锅小米粥,扔几个红枣进去,小野已经会帮很大忙了,她自己写完作业洗干净手,去掏了一碗咸菜出来,一大三小就着咸菜正喝粥呢,门口就传来黑花欢快的“呜呜”声。   “黑花,谁呀?”   “呜呜……呜呜……嗷……”   小野就像能听懂狗语似的,“是明朝哥哥?”   果真是房明朝来了,还有房平东,父子俩站在门口,看着一家子只喝稀饭,还有点意外。   “才吃饭,老宋呢?”   “他去京市开会了,房政委快进屋坐,吃过没?”说实在的,安然只想给明朝拿碗筷,因为她现在看房平东挺不爽的。   这男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眼睛有问题,不然怎么老是找个不着调的女人呢?以前的方小香,现在的陈静。   房平东也确实挺不好意思的,他们本来是来找房平西和李小艾的,谁知道人两口子都开会去了,反正来也来了他就顺路来老宋家坐会儿,谁知道老宋也不在。   明朝进屋,安然让他吃水果,有孩子,家里就没缺过这些吃的,黑花是真喜欢他啊,围着他“咿咿呜呜”地叫。   这狗子也怪委屈的,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它跟小黄是一对,好几次不可描述的时候都让人看见,可谓“身败名裂”了,谁知半年后小黄生的小狗却是小卷毛,一点也不像土狗,更不像狼狗。而整个603大院,也就只有赵书记家的一只小狗是卷毛的,从那以后它看见那只卷毛狗就跟看见杀父仇人似的,拉都拉不住的要冲上去撕咬人家。   有一次安然就是忘记拴绳,让它冲过去差点把卷毛狗吓死了,她再也不敢放养了,都是拴绳。毕竟两只狗打架,其中还有只大狼狗,不仅小卷毛狗有生命危险,就是旁边的人也被吓得不轻。要是再有几个孩子,那后果不堪设想。   轻则被吓到,重则有可能被殃及池鱼,孩子那可是家长的心头宝啊,安然设身处地一想,要是自家小野被这么伤害,她杀人的心都有,干脆就狠心把它拴在家里,偶尔早晚人少的时候让包文篮拉出去遛遛。   她都不许小野去遛狗,怕她力气小,拽不住黑花。   拴了这么长时间,黑花都快忘记自由的味道了。最近终于把它放开,那是因为卷毛狗被赵书记的闺女带走了,寄养在这儿两年之后终于走了,黑花却差点抑郁了。   养了这么多年,安然也有感情,就是把黑花当家人一样的存在,放出来后好好的补偿它,这不顿顿大骨头熬汤其实就是它的福利,孩子们其实喝骨头汤都喝腻了。   房平东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会儿,等孩子们跟着黑花下楼玩,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安我知道你对我有点看法,我当年也想的是一辈子不结婚,就好好照管明朝,别人给我介绍陈静我都没去见面,一直没去……”   安然忍不住问:“那你们现在不也结婚了?”   房平东露出幸福男人的微笑,“这不后来她去我们单位办事,就认识了嘛,我才知道原来她是那么优秀的女同志,博览群书,游历四方,是我们这样出身卑微的人没有经历过的。”   安然无语了,搞不好这就是陈静自己硬刷存在感,他还以为是缘分呢。在今天之前,安然对陈静的不爽仅限于工作场合,因为她的空降损害了自己的利益,这属于纯粹的利益纠纷,她也从来没说过陈静一句人品上的不是。可听了悠悠的话,她对陈静就不是不爽,是觉着这人人品有问题了。   四岁的悠悠不会说谎,房平西这么多年对悠悠的爱也不是假的,能让他提刀去理论的话,悠悠也编不出来,所以当年的事安然相信是真的。这么看来,这个陈静还真是有心计,会耍手段啊,房平东这样的直男大老粗,很难逃出她的手掌心。   “是这样的,陈静她最近身体不太好,今天被悠悠说那种难听话气得不轻,我本来想来找平西和小艾说一下这个事,既然他们不在那我就下次再来。”   出于对明朝的同情,安然还是多嘴一句:“房政委我知道您不是那种会被女人玩弄于鼓掌的男人,那您有没有想过,悠悠为什么会怼她?您见过悠悠这么多次,明朝和悠悠也玩得好,你们摸着良心说,悠悠骂过你们没?”   房平东认真想了想:“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悠悠到底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怼陈静,我觉得您应该好好查查,别问我,我说的您不一定信。”相信你自己的调查能力吧。   “行,我先走了,等他们回来我再来。”   安然就差说慢走不送了,爱咋咋,反正等房平西回来然他自己解决。   自己只管孩子吃喝拉撒就行,至于这房平东,她都懒得说啥,无论她说啥他都只会当自己对陈静有看法,当她借机发挥,那就啥都别说了。只是可怜明朝,在这么个傻蛋父亲膝下能长这么大不容易啊。   这个孩子是好孩子,听小野说他俩一个班,他经常照顾小野,帮她值日,帮她擦黑板高的地方,还帮她打水抱作业啥的,倒是个很好的邻家哥哥。   他们一走,李忘忧这才小心翼翼上楼来,“阿姨你要批评就批评吧,我等着,我不反驳……尽量吧。”   安然揉了揉她软软的头发,“批评你干啥,你做了阿姨一直不敢做的事,比阿姨勇敢。”她就是太在意别人看法,太把别人看法当回事了,要是能有悠悠这样的暴躁和祖安,陈静早就对她退避三舍了,不是吗?   幸好,接下来几天悠悠都没再生事儿,三个孩子平平安安的……只是,安然说不出哪不对劲,但心里就是有点不安。   她担心会不会是陈静搞鬼,可她已经请假一个礼拜了,在单位里也碰不上,然后在大街上更不可能碰面。再加上把最近自己正在做的事捋了一遍,也没陈静能搞鬼的地方,每一个环节都是让自己最信任的人在负责,安然还是放心的。   莫非是孩子?   可三个孩子也都乖得兔子似的,李忘忧虽然祖安,但知道轻重缓急,不想给她惹麻烦,无论在大院还是在学校都很乖。   难道是小野?可这丫头,每天规规矩矩写作业,规规矩矩学外语啊。   是这样的,九月份去港城参加亚洲杯决赛的时候,因为试题无论是笔试还是竞答都是英文版的,所以宋致远老早就让闺女学英语了,孩子底子是有点,但跟严斐那样的语言天才比起来还是有差距,最近几个月小野每天放学都自己坐公交上严斐家一起补习英语,进步倒是挺大的。   毕竟,再没天赋的小孩,在记忆力和学习能力的黄金年龄段总是要学得比成年人容易得多。   想到这点,安然就赶紧往外走,下雨了。   “安厂长下班了?”   “走了哈。”安然看表,已经下班十分钟了,从这里开车到严斐家需要半个小时,她得加快速度才行。   今天就不用小野在严家吃饭了,她路上顺路把菜买好,到达省委大院的时候刚好七点钟,今天放学早,孩子已经学了快两个多小时。   保姆跟她已经很熟了,开门就笑着说:“小安来啦,孩子们还在学习呢。”指指楼上书房。   “老太太也回来了,在楼上看他们学习。”她用嘴型很小声地说。   安然笑笑,蹑手蹑脚上楼,书房在楼梯左转最顶头,门关着,但在门外能听见俩孩子叽叽呱呱说英语的声音,高美兰正猫在门口听着呢……挺像班主任查岗的样子。   “来了,你来听听,小野进步不小嘛。”高美兰笑得眉目舒展,小声说,“我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好像还只会基本的打招呼,现在可溜了。”   安然侧耳,好像是在用长句子做自我介绍。安然因为跟外国人做过生意,简单的常见词汇量连成的短句子基本能听懂一点。   高美兰这两年两鬓的白发越来越明显,听胡文静说两个月前才染黑的,没多久就又白了,一方父母真的是劳心劳力。安然可不敢想象,普通人在她的位置估计得疯,“高省长您还是得主意休息,这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你个小安,我不爱听,你得叫我婶子才行。”   安然会心一笑,“是我不对,婶子你得主意休息,保重身体。”   高美兰这才笑起来,她人很严肃,在外的形象也是不苟言笑,可对小斐小野和安然,她还是挺喜欢笑的,尤其是小野,那真是她的开心果。   正说着,补习老师开门,俩孩子就看见她们了。“妈妈,严奶奶!”   安然笑笑,进去问老师,她家小野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如果参加全英文式的竞赛有可能吗?主要那些英文竞赛里很多数学领域的专业名词,光上这种面向大众的普通英语课,无论是安然还是老师都觉着可能不够,还得再增加专业术语的词汇量。   可安然自己只有初高中那点少得可怜的底子,根本没法教啊,老师想了想,说:“我倒是认识个同学,是我们师范学校数学系的,据说英语很好,当年高考英语单科状元,现在也在做国外数学文献资料翻译,应该可以教。”   严家需要个家教老师,其实只要高美兰稍微露出点意思,多的是人给严斐找省市级的特高级英语名师,但她从来没露过口风,只是自己很低调地去师范学校,找了个优秀的大学生,每个月按照市面价格给点补课费,估计这大学生到现在也不一定清楚高美兰的具体身份。   安然来过几次,也问过小野小斐,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大哥哥,觉着他很有趣,很幽默,总是用英文给他们讲故事,给他们读国外的新闻。所以,如果是他推荐的,应该可以试试?   可能是后世新闻看多了,安然不敢大意:“好嘞,谢谢你啊小普,哪天你们有空你把他叫出来,咱们一起吃个饭聊聊,可以吗?”   “好。”   说好了,安然也不好总麻烦严家,不跟他们吃饭了,叫上小野就准备回家。严斐追出来,“小野等一下。”   安文野回头,“怎么了严斐?”   严斐不好意思地说,“你等一下。”   咚咚咚跑回房间,一会儿拿出一本厚厚的英文书。   “这本书的中文译名叫《数学,确定性的丧失》,送给你,生日礼物。”   在小野炯炯有神又略带疑惑的眼神里,他有点急迫的解释:“你,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不在书城,提前送你。”   哦,这才四月份呢,就提前三个月送生日礼物了,安然心说这孩子真是有心了,只有真正的好朋友才会把对方的生日记在心上,提前做好计划,准备好礼物。   她平时之所以会放心让小野一个人坐公共汽车来市里补习,就是因为小斐每天都会风雨无阻在半道等她,看见她的车来,她在车上,他就上去,两个人叽叽呱呱聊一路,也不过是两个站而已。   要是哪天他没看见车子,或者没等到小野,他都要打个电话去安然办公室问一声,今天是不是不去学了。   有他这一个电话,安然就放心了。   其实这几年两小只都会互相送礼物,以前还小,都是些简单的吃喝玩乐的小东西,送书倒还是第一次。   这不,小野眼睛都亮了,这本书是去年才在国外出版的,还暂时没有国内译本,所以是全英文的。   “据说,作者名叫克莱因,是纽约大学柯朗数学研究所的教授,还是《数学杂志》的主编。”   “你怎么知道呀?”小野眼睛黏在书上。   严斐看了奶奶一眼,“我看来的。”   高美兰好笑,这小子,明明是他四处打听,托自己请京市的老朋友给带回来的,真会替好朋友考虑哟。   安然也笑,“谢谢你啊小斐,那我们先回家了,有空来家里玩啊。”   一路上,小野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本书,安然说了好几次车上颠簸别看了,当心伤眼睛之类的,可她都当耳边风。   老母亲还能怎么样呢?就纵容这一次呗,仅此一次哦。   第二天,小普告诉小野,让她回来转告安然,自己约到了同学,周一下午六点半在师范学校大门口见面。安然正好六点钟下班,去学校接了小野再转到师范学校的话能赶上,当然顺路也就把包文篮和李忘忧接走了,省得他们回家捣乱。   小普介绍的同学名叫李华,是一个白净的个子高高的大学生,今年已经大四了,可安然看着他脸庞还挺稚嫩,不像二十二三岁的即将大学毕业的青年,果然一问,人才十九岁呢!他是恢复高考后第二届大学生,当时没有严格的学历要求,以至于他能以初中毕业生的身份考上大学,而且英语还考了书城市最高分,这也不是普通人啊!   李华倒是很健谈,估计年龄小些,语气里还有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天真浪漫,这样的话跟小野相处应该不难。   安然注意观察,发现小野也是真的喜欢跟他交流,心里就松了口气,请老师肯定是得请孩子喜欢的,不然都不愿意交流就没意思了不是?   于是,安然又问了问他的基本情况,知道是书城本地人,以前是每天走读,最近学校实习已经结束,回校再考一次期末考就准备分工了,正好这段时间有空闲,倒也不会耽误他的课业。   说好每天下午六点辅导到九点,安然每个月给他三十块钱,家里包晚饭,每个月有四天休息天,到时候不满三十天的话就缺一天扣一块钱……算下来其实也不低了。   就连包文篮回来的路上也说:“妈你说这世上有没有要补习体育的啊?我去给人补习吧,一个月就能挣你半个月工资。”   安然简直哭笑不得,补习老师的钱看着好挣,其实要付出的也很多,得根据孩子学习情况,英语基础,以及五个月后的英语用途来制定详细的计划,这可不简单。她也不是那种能做甩手掌柜的父母,肯定会时不时地检查一下学习效果,考察一下到底有没有学到有用的东西。   总之,想挣她安然女士的半个月工资,不简单。   晚上躺床上,安然还是觉着哪里不对劲,自己没被人盯上,两个孩子好端端的,李忘忧也没闯祸,那心里的不安感到底是哪来的?莫非是母亲那边?   想到这个可能,安然不放心,大半夜爬起来去借用603的电话给阳二钢挂一个过去。   老两口这两年诊所生意越来越好,每天晚上十点半还有病人等着抓药,所以回来得比较晚,她估摸着这个点他们应该才刚到家。   果然,那边电话等了好几分钟,才听见包淑英跑得有点喘的声音:“然然咋了,出啥事了吗?”   “我这里没事,妈你最近好吗?”   “好着呢,就是忙 ,那天本来给孩子炸了点酥肉,想给你们送去的,结果你陈叔诊所请的抓药工临时有事儿,就只能我顶上……我跟你说哦,最近我这抓药的本事倒是练出来了,一抓一个准,都不用看秤。”   安然听她语气不像是有心事的,也不像强颜欢笑,倒是松了口气。“那进步哥和金凤嫂子呢?工作都顺利吧?”   “顺利得很,他们上司都是你的老熟人,哪有不顺利的,就是爱农也回城了,就租住在咱们胡同里。”   安然忙问:“咋回的?几个人回?”   “她还赌着气,不愿求你陈叔,自己不知道找了哪的关系,带着双胞胎和男人回来了,你陈叔不忍心俩孩子成黑户,给她们落了户口。”   “那她没为难你吧?”   包淑英笑了,“放心吧,有你陈叔在,再说了我也不傻,你讲的道理我都记着呢,吃不了亏。”   安然长长的舒口气,挂掉电话心情愉悦片刻,不是母亲,那会是谁呢?   从603厂办出来,得走一段山路,山路是沿着山脚开的,上头就是研究所……忽然,安然一愣,莫非是宋致远?   宋致远已经离开9天了,如果按计划的半个月的话,现在谈判应该已经进入下半场,最为焦灼的时候。莫非还是有人想要阻止这场谈判吗?这个“人”不是人,准确来说应该是战争分子,是某种既得利益者所组成的势力。   不用说,现在是两大意识形态阵营的对立时期,形势空前严峻,宋致远爱的这个国家是在夹缝求生,属于两边都不会真心待咱们的类型,一面是假意扶持,其实是想把它培养成与另一阵营直接对抗的前线,另一面嘛,冲突结束也没几年,新仇还没成旧恨呢……所以,安然觉着他们这一趟的阻力将是空前的大。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以前也出现过这样严峻的时候,可情况不一样。   以前是在国内,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再怎么有阻力,其实还有有一群正义之士可以帮忙,关键时刻还有朋友可以伸出援助之手。再怎么说,国家也会保护他这个人才。   可现在在国外,能有几个不畏强权的“朋友”呢?咱们自己想保护他,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再加上他身上背负的秘密和技术,帝国主义难保不会有“得不到就毁掉”的想法……越想越害怕,安然直接一整夜没睡着。   第二天顶着熊猫眼,安然跟罗书记招呼一声,跑高美兰那儿探听消息,以前她为了避嫌,除了非常重要的公事,其他时候从没找过高美兰,所以她也很意外。   不过,更意外的是她的猜想,“你想多了小安,他们这次出去知道的人很少……要不是你说,我也不知道。”   “婶子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留意一下,如果有消息麻烦第一时间告诉我,无论好坏。”安然也知道,让她去打听,那是逼迫她做超越权限的事,这是害了她。   “好,你就安心回去吧。”   看她很忙,还要去另一个市做调研,也就不好再啰嗦,赶紧回了单位。   幸好这几天厂里最大的新闻就是产研结合的事,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机械厂那几名工程师身上,也没啥大的事情需要处理的。安然看了会儿纺织工业方面的专业书籍,边看边记笔记,因为不是科班出身,她现在想要恶补专业知识其实挺难的,一年了也没把大学一个学期的书看完。   主要是没有老师教授,全凭自己闭门造车,遇到很多不懂的名词或者原理,她要琢磨半天,实在琢磨不出来就去车间请教工人,再加上还有本职工作要做,在家里可以看书的时间也不多……零零碎碎凑在一起,真的很耽误进度。   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成年人工作以后还想提升自己,就是得从海绵里挤时间。   想着,安然准备下车间去看看,正站起来,秦京河就过来,很礼貌地敲了敲门,“厂长。”   “有什么事吗老秦?”   “刚我走到门口,有个小伙子说要找你,看着有点眼生……他,还把我认成了你家宋所长。”   那就是认识他们两口子的人,安然努力回想自己记忆中有没有这样的“小伙子”,“你让他进来吧。”   很快,门口进来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一副金属边框眼镜,一张国字脸上,一双有神的大眼睛里是某种熟悉的笑意。安然一愣,难以置信,“卫东?”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卫东,阳二钢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子弟,也是安然好朋友邱雪梅的长子。   安然走近,上下打量小伙子,“哎哟你这死孩子,怎么不说你是谁呢,还在外头等那大半天,真是,我得找你妈说道几句。”五年没见,倒是退了少年气,现在已经是个文气的青年教师模样。   张卫东笑得露出两个小酒窝,“安阿姨没变,还是咱们阳二钢那个风风火火的‘安干事’。”   这三个字安然爱听,有种找回青春的感觉,“你小子,口才倒是比以前好了。”   这是真正的老熟人,自己侄子啊,可不用客气,“坐着说吧,你妈最近好吗?我都好长时间没回去看看她们了。”   “挺好的,前年我银花姨从你这儿回去,把食品工坊又开起来了,最近国家政策好,说要鼓励乡镇企业,她们正琢磨着把它发展成食品厂呢,大院里的人忙得很。”   安然欣慰不已,真能把食品厂建起来,那就是躺着都能挣钱啊,这几年最好做的不就是服装和食品吗?可惜自己不能亲眼看看她们怎么搞的,就像老师教出去的学生也成了老师,真想看看她们“上课”的模样啊。   “对了,你宝英姨呢?”   张卫东顿了顿,“她从食品工坊出来后,两口子都辞职了。”   “辞职?”   “对,他们自己在外头摆个小摊,卖点吃食,从南方倒点服装来做点小生意,今年刚盖起一栋三层小楼,听说很快就要买小汽车了。”   安然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刘宝英是一个很有商业头脑的人,成为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她的性格不改改的话,保不准啥时候要吃个大亏。   “那你呢,你工作分配到哪儿?”   原来,张卫东大学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得到了一个毕业留校的机会,现在在省立工业大学轻纺工业当老师,最近看见东风纺织厂上报纸的“安厂长”居然是自己认识的人,就想来看看。   “还真是安阿姨,这走得真是越来越远了。”   安然嗔怪道:“你这小子可别跟我耍嘴皮子,再拍马屁我就把你拉来给我做苦力,你看看我这课本看了一年还没看完一个学期的内容,你得教教我。”   张卫东以前学的就是纺织相关专业,他十六岁不到就被安然照顾进钢铁厂工作,干的是重活累活,最羡慕的就是隔壁阳三棉的工作,所以报志愿也是冲着以后能分配回阳三棉打算的,谁知道去年分工的时候发现,像这种好的纺织厂他们没关系的学生根本进不去,反倒是留校是个好出路。   安然心里其实一直有个想法,她想手底下带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但杨靖孔南风他们是跟自己平级的,不可能给自己做助手,她想招个秘书,上个月跟厂办说了,结果陈静那边压着,一直没把这份人事需求往上报批。   此时看着这么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忽然就动了心。   是时候在这个单位培养自己的助手了。 第108章 三更合一   张卫东能看她来, 安然十分开心,仿佛自己也成了会被小辈挂念的长辈一样。   而且,当安然问他愿不愿来东风纺织厂一起工作的时候, 他也十分愿意。不说东风纺织厂现在是全市纺织行业最重要的试点单位, 就是安然也是他一家四口的救命恩人。   是的, 张卫东是把安然当救命恩人的,很多事母亲邱雪梅并不知道, 以为当年家暴成性的父亲突然转性是因为挑大粪折磨的,以为他忽然不喝酒了也是良心发现,其实并不是。还有当年父亲那么恶劣厂里居然没开除他,一直等到自己十六岁符合政策能顶替工作的时候才让他“退休”, 其实都是安然阿姨在帮着他们。   还有那场足以改变他一生的讲座, 严公安的出现, 其实都是安然阿姨的帮衬。   她总是能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提供不伤他们自尊的帮助, 从来不说, 也不想让他们记她的情。   张卫东打小就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这几年经过在大城市的摸爬滚打,明白的事理更多, 他一直坚持的让母亲要供两个弟弟上学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二弟已经是阳城市高二的一名学生,三弟则跟包文篮一样,马上参加中考, 将来只要他们兄弟仨能出人头地一个, 母亲就有好日子过。   安然很欣赏这个男孩子,从小就欣赏,“行,只要你愿意, 我明儿就给组织部要人,你准备把学校里的工作交接一下。”   正好自己学习的相关专业知识一直没个老师,“张老师”不就是现成的吗?   “到时候你就来我这边,先跟着我历练几年。”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信任和野心。   晚上回到家,安然专门去厂办问了一下,有没有收到自己的电话,想到宋致远此行的危险性,她实在是担忧不已。   可惜并没有电话。   她的心神不安小野也感受到了,晚上忽然就说不要一个人睡,想跟妈妈睡,窝在她怀里问:“妈妈你是不是担心爸爸呀?”   “嗯。”安然也不隐瞒,这个孩子的心智越来越成熟了。   “我也有点担心,虽然我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但……”她翻个身,“爸爸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对不对妈妈?”   安然摸了摸她脑袋,“对。”   说好要回来陪你过十岁生日的,你爸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母女俩一起睡,颇有点报团取暖的意味,安然没有再失眠。   第二天,她也没经过罗书记同意,当然作为堂堂一个大厂的厂长,需要调个人也不需要经过他同意,直接就给组织部打了个申请。组织部很快批复同意,她又让人去工业厅和劳动局办理,三天时间,张卫东就调过来了。   但因为已经没有宿舍了,只能暂时先租房住,厂里也会适当的给点租房补贴,因为他不是普通工人,而是一过来就作为厂长秘书,就跟以前的姚刚一样,全权负责厂长的办公服务、材料撰写、会议筹备,以及整个厂办的文秘业务指导。   这意味着,安然的一切工作可以不用亲自跟厂办对接,中间多了个缓冲地带,同时,因为是高校来的高材生,又是秘书,对陈静来说多了个制衡她的人。   为啥说制衡呢?   这不,在张卫东调来的第一天,在厂里例行会议上,安然特意四下里一看,故作意外的样子:“咦……陈主任还没回来吗?”   罗书记赶紧说:“小陈身体不舒服,还想再请两天假。”   OK,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安然当即说:“对对对,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确实应该好好调养,咱们工作能多做尽量多做一点,不能给她增加负担。”随即,她又眉头一皱,“那厂办这边,得找个人帮她分忧一下,书记您觉得呢?”   罗书记现在其实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插手陈静工作的事儿,现在搞得里外不是人,不仅陈静不记他的情,还寒了小安的心,也让当初一起进来的十一人都对他有看法:小安那么优秀准备那么长时间的工作说让出去就让出去,这样的事会不会哪一天也轮到他们身上?   以致于他现在在厂里威信不如以前,一个可以把下属的功劳随便让给亲信的领导,光这一条就让他晚节不保。   所以,对于要提一个办公室副主任的事,他没意见,所以安然很顺利就把钱文韬提起来了。   钱文韬就是当时跟安然一起进来的十二人之一,个子很瘦小,看着很面嫩,因为看起来像个大学生,虽然很勤奋很努力的工作,在车间还是干得不愉快,他找自己谈过两次,说是不想再当车间主任了,让安然帮他想想法子能不能调到办公室搞点文字工作,毕竟当年他就是凭借好口才和思辨能力出彩的。   领导班子对这个调动没意见,主要是钱文韬自己也对这种“降一级”的调动没意见,所以事情很快就定下来。   等陈静优哉游哉的,以为自己不在这半个月安然肯定焦头烂额,不得不意识到她的重要性的时候,她终于带着救世主和胜利者的得意,款款回到单位……却发现多了个跟她平起平坐的办公室副主任,还多了个可以指导全厂文秘工作的张秘书,她这场病养得真是亏大发了!   想着,她更气了,这安然真不是省油灯,她怀疑只要自己不在一天,这个女魔头就有可能会把她从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拉下去,真是个女王八蛋!   要说陈静多稀罕这个工作吧,挣的这点钱还不够她买一套高档化妆品呢,她来上班单纯就是玩票的性质,可她就是霸道的觉着即使是玩票,别的玩命付出的人也得自动给她让道。   幸好安然不知道他这种想法,不然当场就能掐起来。安然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不把别人的努力当回事的人,怎么合着别人玩命就得给你玩票的让路?你是小公举么?   就是她闺女,真·大女主·玛丽苏·本苏·小野也不敢有这种想法好吗?   不过,安然也没多余的精力把时间花在这种小事上,她现在一方面要担心宋致远,一方面还得操心闺女的补习,不知道李华教得怎么样,小丫头最近也跟她一样,有点心不在焉。   经过这么多次,安然相信小野的“预知”能力,总觉着如果她都觉得不安,那宋致远可能就是真的有危险。   虽然表面上看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但她还是得再去求一求高美兰,看她能不能跟更高层的人打听一下,按照出门前的计划,明天就是他们回来的日子了。   ***   对于她的一个星期内的再一次拜访,高美兰有点意外,为了说动她,安然甚至请了胡文静做说客。   “婶子对不住,我知道这种事本来不该麻烦您,但我们身边也没有可以相求的人,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按理他们明天就该回来了,您能不能让上头跟那边带队或者负责的人说一声,明天多注意一下安全,或者提前,或者推后,改个日子动脚也行,算我求求您了。”   以前演戏的时候,安然的眼泪怎么也下不来,可这一次,明明在心内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可眼泪还是不争气。   她重生回来,女儿有了,丈夫她也不想失去。虽然宋致远有无数坏毛病,总是把她气得肝疼,可这是她的丈夫,是把小猫猫当作心尖子宠的父亲啊!   胡文静也跟着说:“妈你就帮帮小安吧,这么多年了她就没求过您啥事。”   高美兰神色松动,这真的是一个很有分寸感的年轻人,哪怕是半年待业在家,她也没来求过自己。何况还是宋致远,那个自己非常欣赏的年轻人,还是小野那丫头的爸爸,要真出点啥事,小丫头得哭成啥样哟?   “好,我尽量试一试,但不一定能直接联系到他们带队的人。”毕竟,她的级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联系上的,更何况还是这种保密工作,行差踏错还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安然知道她的难处,她愿意答应去尝试就是一种安慰了,“谢谢您婶子。”这么大的恩情,以后不知道怎么报答。   安然稍微放了一点点心,晚上回家也没心思做饭,派仨孩子随便上食堂打几个菜回来,就着馒头对付一顿。   第二天一大早,安然分不清是自己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着,心一直怦怦乱跳,张卫东来报到,她也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就让他把自己办公室的文件归档整理一下。他单独有间办公室,就在对面,基本是她在自己这边喊一声,他那边就能听见。   当然,安然今天也没空喊他过来教自己学习专业知识,坐到上午十点,她终究是又耐不住性子,厚着脸皮给高美兰办公室去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每响一声,她的心就提高一寸,一直提了五寸,那边才被人接起,是高美兰的声音!   “婶子怎么样?那边联系上没?”   高美兰沉着冷静的声音有种安慰人心的力量:“已经联系上了,你放心吧,他们会有安排,具体什么安排暂时不能告诉咱们。”   安然“呼”一声,感觉一口很大的气体从肺里被压出去。“这就好,这就好。”   这一天,是她人生中第二漫长的一天,其漫长程度跟去年小野参加竞赛时候一模一样,中午已经说好让孩子们吃食堂了,所以安然也没回家,只在食堂随便打了一份米饭,配上一个番茄炒鸡蛋和一个土豆丝,吃得味同嚼蜡。   “小安咋没回家?”孔南风和秦京河端着饭缸过来,跟她坐一起。   安然笑笑,随便扯个理由,说孩子学校有事,她一个人懒得做饭。   “对了小安,你爱人呢?”   “去京市开会了,大概也就这几天回来吧。”   秦京河和孔南风现在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两人打了四个菜,孔南风的是两个荤菜,秦京河则是两个素,就这么你吃吃我的,我尝尝你的,相当于花两个菜的钱吃到了四个菜……这,有点像小学生啊。   安然记得小野说过,以前她跟枣儿去食堂吃饭就是这样的。   孔南风倒是很坦然,秦京河有点不自在,干脆只吃自己饭缸里的,孔南风就直接动手夹给他,他更不好意思了。   安然心说:这秦京河可真是个老好人扶弟魔啊,明明拿着高出平均水平很多的工资,也不爱买穿的用的,怎么就把自己日子过成这样呢?要是她,她肯定是得先在省城给买个房子,把家安下来,至于家里的兄弟姐妹,老娘心情好给你几个子儿,心情不好一分也别想。   上辈子听他说过,秦家人对他也不是很好的样子,父母从小就挺不待见他的,要不是自己努力,差点就没书念了,后来能当大学老师,能出书拿到诺贝利文学奖,凭的完全是自己。   既如此,那就按最低生活标准,每个老人该给多少给多少,干嘛还跟她他们啰嗦?   真是想不通啊,安然上辈子没想通,这次也一样,甚至因为现在只是好朋友好同事的关系,很多事他都不会说。   她决定,等最近事情忙完,得跟孔南风说一下,他们男人之间有些话更好说,得让他劝劝秦京河,不能被家庭拖累了一辈子。   “安厂长你在这儿呢,罗书记让您去接电话。”办公室一个小姑娘急慌慌跑来找到她。   安然心头一突,站起身来,“有说是哪儿来的电话吗?”   “省里的,我也不知道具体哪儿。”   莫非是高美兰有什么消息?安然就想走,只是还有点饭没吃完。   “你赶紧去吧小安,饭缸我给你洗。”   这种时候有个好朋友的好处就彰显出来了,她拔腿就往书记办公室跑。   罗书记正在桌子后坐着,“赶紧的,高省长说找你有急事,刚才打你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她才打来这边的。”   安然拿起话筒,“婶子,是我,小安。”   罗书记眉毛一抖,“婶子”?她们是亲戚?而且还叫小安,这么亲切。可快三年了,没听见她说过跟省里有什么关系啊,他心头忽然有种很不妙的感觉,莫非安然压根不像平时表现得那样毫无靠山?   高美兰一直等在电话旁,此时声音也有点颤抖,“小安你先把电话挂掉,回你办公室,把门关上,我给你拨过去。”   “这就说完了?出什么事了吗?”罗书记关心地问,安然哪还有心思敷衍他,高美兰那样的人都如临大敌,肯定是出了大事!   ***   “小安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根据国际消息显示,今早十点半有一架从那个国家起飞的预计飞往咱们京市的飞机,消失了。”   “啪”一声,安然的话筒掉在桌子上,她赶紧捡起来,紧紧地凑到耳朵旁,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居然说不出话。“婶,婶子,你说啥?啥飞机?”   “一架预计飞往咱们京市的飞机,飞机上载着六名乘客,四名机组人员,正常离开那个国家,雷达信号从他们飞行轨道上消失后,再也没有在邻国领空出现。”她还想解释,安然却明白了,一般国际飞行惯例上,都有一些“三不管”的真空地带,就是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连接的领空上,因为两个国家都没有这片区域的飞行权利,飞机的雷达信号会暂时消失,但等进入另一个国家领空后又会复现。   没有再出现,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那么大一架飞机,又不是一缕青烟说消失就能消失!   “婶子,那架飞机是坠毁了还是迷失航道?会不会飞错了路线?还能联系上吗?”   高美兰的声音很沉痛,“目前还在搜寻中,但……根据飞机燃油量计算,应该飞不了几个小时,顶多到下午六点,还找不到的话……”也会燃油耗尽坠毁。   安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忽然生出一种绝境下的侥幸:“我不信,那肯定不是他们的飞机,肯定不是。”   高美兰叹口气,苍老的眼里滚出热泪,什么也没说,不忍心戳破她的侥幸。刚才接到电话的时候她也不信,但给她消息的人很可靠,目前只是几个上层知道这件事,那架飞机就是这次出国谈判团的飞机,而上面载有的人员数量和机组人员数量也跟宋致远他们一模一样。   这些都可以说是巧合,可那个国家航站楼登记口资料显示,团队是登机了的。   所有巧合凑在一起,虽然还没有找到直接证据证明“消失”的就是他们,可……找不到,已经是目前最好的消息了。   安然挂掉电话,整个人都是木的,总觉着这个电话像是自己的一场梦,怎么走之前还好端端说要回来给闺女过生日的人,会消失呢?那么大一架飞机,不可能消失。   她给自己打气,下午上班以后秦京河把她饭缸子送回来,“没事吧小安?”   “没事,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下午工业厅的会你替我去,成不?”   秦京河连忙说:“行,你好好休息,我会好好做笔记的,到时候你看我笔记就行,去不去不影响。”   安然谢谢他,他出门还贴心地帮她把办公室门关上。   这一整个下午,安然浑浑噩噩,又给高美兰去了两个电话,但是秘书接的,说她临时被通知,上京市开会去了。安然忽然心里又有了希望,是不是因为找到了呢?事实就像她猜的那样,其实只是暂时的偏离航道,信号又出现了?   她像祥林嫂一样,告诉自己一定是这样,必须是这样,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迅速地收拾好东西下班,到家还饶有兴致地和面发面,顺便去自由市场买了几斤猪板油回来熬油渣,宋致远最爱吃油渣馅儿的大包子了,她要让他到家就能吃上。   说来,这几年忙工作,她已经挺长时间没给他们做过油渣大包子了,无论过了多少年,这都是这个小家里最受欢迎的食物。走之前半个月他还说想吃来着,但那段时间她忙产研结合的事,没时间熬油渣,还把他骂了一顿,说他啥也不干就知道支使她,让他有本事自己做去。   他当时还委屈巴巴的,但啥也没敢说。   那种委屈,就像去年在京市,她一直不愿意照婚纱照时一样,男人的自尊让他说不出什么委屈,可整个人就是恹恹的,有点像小孩子,就因为父母没给买个玩具,他就闷闷不乐了一路。   宋致远这个人吧,可能是小时候没得到过什么爱,所以对爱也没什么期待,对失望似乎有点习以为常的免疫,过了也就过了,不会祥林嫂一样念叨。所以安然也就心安理得的,觉着他接受了,不用再管了。   她一直觉着,男人嘛,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整天唧唧歪歪干啥呢?所以,她就心安理得的不用考虑他的心情。   这种心安理得包括但不仅限于俩人吵架时,她会翻旧账,会把他两辈子的事翻出来说,会把他以前第一次见小野时的冷酷无情翻来覆去的说,以及不会带孩子那几天,小野差点从床上摔下去,他把一半工资给了他老娘不管妻女死活……这些事其实已经过去了,而且他也在努力改进了,可安然就是忍不住。   现在想来,她真是令人讨厌啊。   宋致远这么多年一直不嫌弃她爱翻旧账这一点,其实也是在包容,也是爱她的表现了。不然换了哪个男人不会有意见呢?陈芝麻烂谷子,都过去多少年了,她一不爽就要翻出来,一不爽就要戳他脊梁骨。   这个坏毛病安然一直都有,只是从来没有一段亲密关系能长久到跟宋致远的婚姻一样,所以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自我反省。   “妈今天吃啥?有油渣!”包文篮率先进家门,把书包一扔,就进厨房,先抓两块刚出锅的油渣扔嘴里,“烫死了烫死了……嗯嗯真香!”   小野紧随其后,也跟着有样学样抓了两块,但她不敢吃这么烫的,有一次就是吃了一块烫得舌头尖上起了个泡,还是爸爸帮她用消毒针挑破的,那几天可难受死她了,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想吃啥都不行。   她忽然眼睛一亮,“妈,是我爸回来了吗?”这种“高端食材”一般只有她妈开心的时候才会做。   安然心头一喜,忽然有种找到希望的感觉,“你快说说,你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还在吗?是不是消失了?”   小野一愣,“好像是,我下午都没怎么想起了,我爸应该没事,老师说了这叫墨菲定律,越是给自己不好的暗示,不好的事情越容易发生。”   安然心头一松,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愿意迷信闺女的“超能力”,“好,闺女说得对,你爸肯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一定会的!”   小野虽然觉着妈妈的话怪怪的,但她现在时间超紧,在学英语之前必须先把当天的作业写完,也就不管了,埋头就是写。   没一会儿,李华来了,他倒是很有耐心,今天小野的作业多,他一直等到她彻底写完,吃过晚饭才开始辅导,最后还顺延了一个小时才结束。因为时间太晚,安然是开车送他回学校的,以免路上不安全。   这时候坏人比以前多多了,路灯也不亮,人家看着他骑个自行车,抢了自行车事小,别伤了他才要紧。小青年们不仅局限于偷盗,现在还发展到抢劫,社会治安肉眼可见的恶化,已经引起各级政府的高度重视。   第一次严打,就要来了。   这一夜,安然又再次失眠了,第二天想在家休息一天,可又怕她不在电话跟前会错过高美兰的消息,只能硬撑着到厂里。   她这几天的反常,别说罗书记,就连陈静也察觉了,“安厂长最近心情不好?这几天都没休息好吧,眼袋那么大。”   孔南风怕小安心情不好的时候跟她起冲突吃亏,忙打趣道:“哎呀陈主任你们女同志真是,一天就关注别人有没有眼袋吗,要说眼袋谁没有,是吧老杨?”   杨靖嘿嘿傻乐,他最近心情不错,因为工作越来越顺手了。   “厂长,您电话。”张秘书,也就是张卫东轻声说。   安然火速回办公室接起来,他把门一关,就站在门口,门神似的守着,陈静想借机凑近一步?想都别想,这小伙子实在是太可恶了!跟保镖似的,随时随地只要安然的门一关,他就自动上岗。   而且他很圆滑,不像杨靖和秦京河,会被她打趣得面红耳赤,张卫东像个久经世事的老家伙,无论她说啥软话,或者用权势相压,他都能给她弹回来,像一个富有弹性的皮球,不会有猛烈的撞击,不会让人受伤,但……反正就是很让陈静不爽。   电话里,高美兰告诉安然,国际上派出好几个搜救队伍已经展开搜救,消失空域下方正好是海洋,一块陆地也没有,这种难度不是一般大。   “小安,你做好最坏的打算,安顿好孩子,如果一个月后还是搜寻不到,上头就要派代表找你们谈话了。”通知不幸的消息。   安然心头的弦忽然就“嘣”一声断了。   ***   东风纺织厂的同事发现,小安厂长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书记说是请了事假,大家四下里都会打听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工作狂厂长请假这么多天。   陈静也去找罗书记打听,但这一次罗书记一个字也没透露,一方面是他也只是听说只言片语,好像是她爱人乘坐的飞机出事了,但具体是哪里的飞机,在哪里出事他还不清楚。按理来说,这么大的事新闻应该报道的,但他们出去做的事是机密,一经报道就解释不清楚,会招来越来越多的质疑,干脆就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吞。   而安然在干嘛呢?   晚上尽量能睡多久睡多久,睡不着就靠着看会儿书,白天送孩子上学,晚上陪小野补课。她和小野都不信宋致远遇难的事,只要一天不找到飞机残骸和遗体,她们就一天不接受,甚至连高美兰的话也不信了。   这个信心是小野给安然的,因为那天晚上安然忍痛把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小姑娘一脸正经地说:“不可能,我爸没出事,他好好的,一定会平安回来。”   她要是再说,小姑娘就会很着急地说:“妈你信我,我觉着我爸没事。”   本来还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包文篮和李忘忧,忽然就收住哭声,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你咋知道?”   小野拍了拍自己胸脯,“感觉。”   “那姐姐你帮我感觉一下我妈,我妈也没事吧?”   小野还真闭着眼睛“感觉”一会儿,“没事,你妈跟我爸会一道回来,还会给你带一堆巧克力。”   李忘忧一愣,“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妈要给我带巧克力?她可是悄悄告诉我的,我连我爸都没说。”爸爸不让她吃巧克力,说蛀牙了。   “感觉。”   这两个字让安然发现,自己这几天的惶惶不安忽然就有种找到依靠的感觉,这家里平时看着是她在操持,可真正的主心骨居然是安文野?   这种发现,让她既欣慰又失落,她在家里的地位不稳了。一个新生势力的崛起,必将意味着她的衰落。   这么一打岔,她就觉着自己太杞人忧天,这么多发达国家都自告奋勇去“帮忙”,搜了半个月也没搜到,说不定那架飞机其实压根没坠海,只是换了条航线,飞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岛上?相信以宋致远和李小艾的能耐,要脱困不难。   这是目前最靠谱的一种猜测,她觉着应该没错。   想着,安然擦干眼泪,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反正假也请了,干脆在家好好休息几天,调整下状态,以最佳风貌等他回来。   而另一边,房平西在京市,其实也就是比安然晚两天知道消息,当天晚上就飞回书城了,进门红着眼问安然是真的吗。   一瞬间仿佛老了几岁,明明走之前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回来就胡子拉碴,满眼血丝。   “不是,只要我们相信他们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安然很笃定地说,因为这是女儿给的信心。   房平西揉了揉眼睛,咬牙切齿地说:“好,我他妈就信你一次。”   李忘忧其实也哭得挺惨,但看见爸爸至少找到了主心骨,又有小野这根小主心骨支撑着,也还好,除了嘴巴更祖安一点,似乎也没啥变化。   休息了一个礼拜,调整好状态后,安然继续回归工作岗位。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虽然罗书记不愿吐露一个字,但陈静有老公啊,还有陈家在京市盘踞多年的人脉资源,她一打听还给打听出来了。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安然的爱人就是出国谈判的专家组之一,心里真是恨得牙痒痒啊。   幸好没成,幸好机毁人亡了,不然安然又要得意一段时间,尾巴都能让她翘上天,以后自己只会被她打压得死死的!   所以,今天,她就带着表面沉痛,实则暗爽的心情说:“安厂长最近也是家里出事,情况特殊,大家多理解理解,等她把家里的丧事处理完,一定会回来好好上班的,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先找我,她不在我来给大家办。”   “什么丧事?”有人小声问。   “你们还不知道吗,那么大个活人居然就……唉,大家多体谅她一下,大家都不容易,以后她一个妇女同志拖儿带女,咱们一定要多给她点关怀。”陈静脸上露出深刻的同情和怜悯。   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那叫一个无微不至,真是让人感动啊……下一秒,她漂亮的脸颊上就挨了一个巴掌,清脆极了,响亮得让人还想再听一次。   安然也不让大家伙失望,抡圆了胳膊,另一边脸颊上又是一耳光,“呸!嘴那么臭是刚尝过大粪车吗,你妈死了需要我家帮忙办丧事?”   陈静现在听不得“粪车”这两个字,这真是她一辈子的耻辱和噩梦,可她现在不仅听见了,还被打了!   安然甩甩手,用力太猛,胳膊有点酸,朝着大家伙冷声说:“我安然从来不支持暴力解决冲突,可是陈静实在欺人太甚,她诅咒我家死人,这种事我就问问你们,你们谁能忍?”   大家伙摇头,其实并不知道宋致远的事,刚才陈静又说得云里雾里。   “那就是,我遇到常人不能忍之事,已经忍了很长时间,陈静造谣我丈夫死亡,她是公安吗?还是大夫?这世界上只有医生和公安能宣告一个人的死亡,她就是造谣,造谣该不该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那个“该”字,就连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罗书记,也生气地瞪了陈静一眼,不去扶她,更不去给她要什么说法。   要什么说法呢?这事顶破天是两个女同事口角纠纷上升到肢体冲突罢了,毕竟说这种话不是找打是啥?   “罗叔叔,你看见了,我什么都没说也没做,安厂长上来就打人,这事你必须给我个说法。”这是又委屈又威胁的语气。   不管罗书记吃不吃,反正安然是不吃这一套,十分冷静而清脆地说:“陈静,这是我对你最后一次警告,如果你再干颠倒黑白的事,我可以基本断定是你那老工作者的父母没教好你。既然如此,身为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的我,这里的所有无产阶级兄弟姐妹们,就有权维护他们的尊严,替他们教训你。”   威胁谁还不会啊?安然转了转手腕。   所以,刚才那俩大耳刮子其实是替父母教育她?   陈静觉着脸更疼了,“你老公已经死了,你现在就是个寡妇,这是我造谣吗?全京市的人都知道你老公机毁人亡了你还搁这儿猪鼻子插大葱呢你?”   安然觉着,手真痒,今儿不打烂她那张嘴,她就不姓安。   正要出手,一直冷眼旁观的罗书记说话了:“谁说小安的爱人死了的?陈静你给我闭嘴。”   “不是我说,京市我爸他们都这么说,十几只搜救队都没找到,尸骨无存。”   “谁说我尸骨无存?”一把冷清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所有人回头,一瞬间都觉着是秦副厂长,可浑身气质又不太一样,没有秦副厂长那么温文尔雅,平易近人。 第109章 三更合一   不熟悉的人, 会以为这就是秦副厂长,可安然却一眼看出来,不是。   她张了张嘴, 嗓子眼被一口酸涩堵得啥也说不出来, 眼睛鼻子也有点不争气的酸涩。   宋致远走过去, 一把搂她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 “先回家吧。”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看着一脸懵逼的陈静:“对于你造谣我死亡的事,我会诉诸法律, 追究到底。”   说着, 夫妻俩头也不回的走了。   罗书记看着他们背影, 唉声叹气,陈静这回啊, 是捅大篓子咯。看来他这两天得请个病假回老家躲躲, 不能待在有电话机的地方, 不然老领导还跟以前一样发号施令,指挥着他为陈家这个老疙瘩忙这忙那。   仿佛, 他就是陈家圈养的一条狗。   一直到上了车子,安然才回过神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是鲜活的, 柔软的,还有点硌手的胡茬,要是小野她会一面用脸去磨蹭,一面嫌弃这个臭爸爸。   “宋致远?”   宋致远侧首, “嗯,我回来了。”   安然觉着这又像一场梦,要么就是她这么长时间的担惊受怕是梦一场,要么就这个人是假的。她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掐得他直龇牙,这才松手,“对不起啊宋致远,我……”   “不疼。”他轻松地笑了笑。   “不是,我是说为以前翻旧账的事道个歉,不然我良心不安,从今天开始我不翻你以前的事了,咱们翻篇了,成不?”   宋致远心头一喜,还有这等好事?他曾经听姚刚和房平西石万磊抱怨过,女人就爱翻旧账,但凡她们不开心,几年前哪怕几十年前的事都能让她们翻出来,明明是无心犯的一次错,能让她们戳脊梁骨一辈子……以致于他一直以为全天底下的女人都这样。   直到他知道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知道因为自己的缺席她们母女吃尽苦楚,他反倒一点也不反感她翻旧账,她翻着骂着他心里还有一种赎罪的感觉。   现在不翻了,他是既高兴又有点遗憾。小安同志似乎是变了,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成不?”   “成。”   于是,安然这就舒服了,心里的愧疚就此打住,从此以后她要少发火,少骂他,要真有看不惯的就当自己是个死人,不看不听,有益身心健康。   而宋致远呢,他现在只想立马回家去好好的洗个澡睡一觉,他书城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来找妻子,估摸着这段时间担惊受怕委屈她了,说不定都要以泪洗面了。   谁知安然同志比他想象中坚强,不仅坚强还特别泼辣,对陈静说打就打,一点也不留情。说实在,看着她脸上那俩巴掌印,他都觉着下手有点狠了。   “手疼吗?”他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   安然这才想起还有个更重要的事,也来不及问飞机的事儿,她好奇是好奇,但她必须趁此机会把陈静摁死才行,省得她一天天不干人事儿就会给她添堵。“走,咱们上明朝家去。”   不过,在走之前她又返回办公室一趟,大家看见这个打了陈主任的女魔头又回来了,一个个吓得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哪敢说话哟。   要知道,平时他们都是在陈静手底下工作,或多或少听过些厂长的风言风语,虽然心里不赞成,但他们也只是普通的需要养家糊口的基层员工,不敢反驳陈静,也不敢找正主通风报信。   只有张卫东上前关心:“厂长您要找啥?”   安然本来是气昏头,又被宋致远忽然安然无恙回来的意外惊喜给砸晕了,感觉双脚像踩在云朵上一样,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张卫东有点疑惑,但还是给她拿来了。   ***   “去干什么?”宋致远在车上等着,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有下没下的敲着,像是在演奏一首欢快的乐曲。   “我知道你挺累的,急需回家休整,但有些事咱们不能就这么轻飘飘放过去,有些人你不狠狠敲打她一顿她不会长记性。”   安然踮起脚尖,帮他抚抚衣服领子,领子都黄了,这有洁癖的家伙是怎么受得了的?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安然不敢想,也不忍心想。   “听我的,别废话,你就专心看戏就行。”   宋致远似懂非懂,但实在是太累了,也懒得用心。安然换他去后排,自己开车,没开几步,他居然就打起了清浅的呼噜。在外头这两个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可现实就是这样,她的丈夫为了国家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可陈静这种二代却站在父母辈的肩膀上吃香喝辣使绊子,安然真是烦透了这个女人。   有那么好的出身,那么高的起点,你做啥不好呢?哪怕不想奋斗出个人样,那岁月静好享受人生不舒服吗?偏要弄这些幺蛾子。   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吧,有的人为了多挣两块钱工资不断加班扫厕所扫大街,脏活累活抢着干,譬如杨靖的爱人,安然听着都心疼,偏偏杨靖是一根筋,说别人都是通过考试进来的,如果他通过自己的关系把考试没通过的妻子弄进来工作就是走后门,违背工作纪律……而同样是女人,陈静却拿着这么点“看不上眼”的工资作妖,安然真是越想越气。   气得车门都是靠摔的。   她砰砰砰砸响了房家的门,房平东正好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皱着眉头把门打开,“小安?”   安然高声道:“房平东,别小安不小安的,我可高攀不起,我今儿就是来问问,你跟我丈夫是啥关系。”狗屁房政委,直接直呼其名。   房平东一头雾水,这算什么问题,“当然是至交好友。”   “是吗?那你的妻子诅咒你的至交好友尸骨无存,一口咬定我要当寡妇,我孩子要披麻戴孝,你管不管?”   房平东一愣,继而生气,“陈静这么说你?”   房平东平时虽然不管事,也不愿花心思在家庭上,但好友是好友,好友出事他也知道了,正准备哪天去看看安然和孩子,尽点心意呢,怎么陈静就说人是寡妇了?还“尸骨无存”,这种话压根不是口无遮拦,而是赤裸裸的不尊重人,哪怕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人也不该这么说,更何况是自己的好友。   他自认为自己跟宋致远的关系是很不错的。   其实,自从上次小安提醒他让他自己调查一下悠悠为啥不骂别人只骂陈静,他当时就上心了,回来找京市的老熟人问了下,谁知那老熟人一听说是查陈静,当时脸色就有点微妙,欲言又止。   在他追问下,才知道原来自己现在的二婚小娇妻其实以前跟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有过一段,难怪自结婚后陈静一直吹枕头发说平西的话,说他名声对自己晋升不利,应该远离他什么的。但他们兄弟俩的关系确实还不错,这么多年不说如同同胞手足一样,可至少也是能说几句知心话的,他当时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怎么,追弟弟追不上,就将就着嫁给哥哥吗?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哪个男人心里会没疙瘩?   不仅对陈静有意见,就是对平西,他也有点看法,他明明知道自己哥哥娶的妻子是什么人,却一直不愿提点他两句,要不是安然这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提点”,他至今还蒙在鼓里。   一看见平西,他就会想到自己的妻子曾经那么热烈的追求过他,那一定是真的很喜欢吧?不然她怎么会抛下女同志的自尊心呢?这种失落,顿时消弭了婚姻的幸福感。   从回到房家的那一刻开始,房平东就知道自己无论是样貌智力还是为人处世都不是平西的对手,任何好东西好机会老爷子都是优先考虑他,只有当平西不要的时候才能轮到平东……就连自己当作仙女一样的妻子居然也是他看不上的。   心情挺微妙的,可他无处诉说。   这几天心情实在是苦闷,再加上好友老宋又出事,他心里愈发觉着亏欠好友的妻女,“好,我一定会好好说她,小安你别生气,回去好好养好身体,照顾好孩子,老宋他……”   话未说完,忽然就张口结舌,“老宋?”   从车上下来的男人不是宋致远是谁?   “你怎么……你不是……”   安然冷笑一声,看吧,除了她和闺女还笃信他活着,其他人那是早把他当死人了。“怎么,宋致远活着,你跟陈静一样失望?”   “不是,你误会了。”房平东走下台阶,一把拍老友肩上,“没事就好,我还以为……”   宋致远显然也是生气他不约束妻子的行为,冷声道:“你的妻子诅咒我妻子守寡这事,你需要让她道歉。”   房平东拍着胸脯保证:“好,这是必须的,不仅道歉还要负荆请罪,你们进来坐着,稍等一会儿。”陈静被安然那大耳瓜子扇得面子里子都没了,早早地跑回家来装死,她原本还想找房平东告一状,待会儿上宋家给她讨说法呢,没想到安然那女魔头一口气杀到家里来,比她还快。   说着他就脸色难看地上楼去了,一会儿,楼上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和陈静歇斯底里的吼叫,偶尔夹杂着房平东压抑的无奈,看样子他在好好讲道理,可陈静却听不进去,只一个劲的又摔又砸,骂的话也挺难听,要不知道的话还以为这是哪个村的泼妇呢,别说涵养,简直就是不堪入耳。   安然自认是泼妇,也骂不出那种话。   宋致远神色尴尬,男人嘛,终究还是要给朋友留点最后的体面,“我们回去吧。”   安然其实也不是真想要什么说法,撺掇着房平东打陈静或者骂陈静一顿?房平东就不是那种人,她也不稀罕。   她来这一趟,就是想看看他的态度,如果他还是一个劲包庇陈静的话,她以后就得让宋致远远离他了。   一个是非不分,甚至是见色忘友,帮亲不帮理的男人,鬼知道以后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宋致远别坑他手里。   但如果他还能明辨是非的话,安然也不会过多干涉两个男人的交往,毕竟谁都有交友的权利,她相信宋致远知道怎么保持原则和底线。   她能做的,就是让陈静付出点代价。   这不,上车开了一段,宋致远才反应过来路线不对,不是回家,“你还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能给咱们做主的地方咯。”   “哪里?”   宋致远有点搞不清楚,但他知道妻子跟那个叫陈静的不对付,那可是在京市都有名的大小姐,陈家在京市盘根错节,联姻的几大家族都是京市有头有脸的人物,说得悲观一点,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什么人能给他们做主呢?   是啊,安然之所以避其锋芒这么久,不就是忌惮陈家的背景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面十年动乱都毫发无伤的大家族,自己一个小小的国营厂厂长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但俗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俗话还说县官不如现管呢,她现在就准备在陈家反应过来之前打个时间差,让“现管”好好的管管陈静。   宋致远看着她从容淡定地走进书城市公安局的大门,有点糊涂:陈静只是造谣他几句,又没犯法,找公安也没用啊……莫非,是想找严厉安?可他不是在省厅吗?   带着一肚子疑问,他历来知道小安同志是个有主见的女同志,没让他干啥他就乖乖跟着就是,多嘴她会不高兴的。   安然进门,直接找到一个负责接待的警员问:“同志你好,如果我要举报通敌叛国的间谍,该找哪个部门?”   警员一愣,看她穿着体面,说话逻辑也清楚,不像是开玩笑的,这时候对间谍的警惕那是相当高的,“你要举报吗?跟我来吧。”   说着,就带他们到二楼的一间办公室,安然抬头看了一下门牌是公安局政治保卫处,这时候还没成立国安局,间谍这么大的事儿公安局里随便找个工作人员报警也能管,但安然不,她就是要找政治处。   以陈静家的人脉,这事很有可能会悄无声息被压下去,顶多就是大家长嗔怪这个小公举几句就完事了,可安然找的是政治处。   此时的政保处处长,是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看着十分精干,眉宇之间还有点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安然要进门,宋致远把她拽到自己身后。   安然暗笑,傻子,这人我还真不怕,不用你那单薄的身体来保护,你管好你自个儿别给我拖后腿就行了。   “罗处长,您看这个女同志说要举报间谍不知道找哪个部门,我就把他们带上来了……”   中年人脸色没动,“请坐,小王你找两个人过来记录一下。”   他先打量宋致远两口子,很明显这俩人也是干部,其实这时候举报间谍的也不少,但大都在基层老百姓中间,像这么高级别的人亲自下场,还真是少见。   安然也不说话,一直等到负责记录的人来到,摊开纸笔看着她,她才淡定地,口齿清晰地说:“我叫安然,时任书城市东风纺织厂厂长一职。今天,我向组织上实名举报书城市东风纺织厂办公室主任陈静涉嫌通敌叛国,希望组织上能彻查一下,还咱们老百姓国泰民安。”   这条理之清楚,一来就自报家门,都不用讯问。   安然顿了顿,等他们记录的速度跟上,才继续说:“陈静通过至少三次的书信往来,至少两次的电话沟通,故意将国家机密泄露给M国佛罗里达州一白人男子,该男子名叫迈克尔约翰逊,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棕色卷发,蓝色眼睛,身高一米九二……”   “等等,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安然回答:“不仅我清楚,我们办公室所有人都清楚,因为陈静曾当众人面吹嘘过她和这位国际友人的深厚情谊。”当谁都稀罕交外国朋友呢,陈静可没少炫耀过这位朋友的外貌体征,说这样的外形完胜国男,简直是万里挑一。   对,美的东西大家都爱,安然也不例外,可安然觉着,已婚男女应该保持基本的对伴侣的尊重,心内正常欣赏是一回事,总拿出来跟自己伴侣对比,再来个踩一捧一……就是有毛病。   这事随便找个办公室的人来问问,十有八九能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位女同志,你知道举报间谍罪意味着什么吗?对于恶意举报、诬告、徇私报复的行为,我们会追究法律责任。”   安然说:“谢谢同志你的提醒,我知道后果,我有证据。”   对面四人全都瞪大了眼,业绩来得这么轻松的吗?这两年老百姓都忙着搞经济去了,他们业绩确实大不如前。有时候为了一条线索蹲守几个月也不一定能抓个现行,这不来则已,一来就条理清楚地把谁谁谁干了啥啥啥,接头人是谁谁谁撂得一清二楚,还把证据也带来了?   宋致远本来因为长时间熬夜导致的头昏脑涨忽然就清醒过来,几双眼睛齐刷刷看着这个淡定自若的女同志。   只见安然从随身提着的小包里掏出几张信签纸来,“这是他们的通信。”   其实这并不是原件,原件属于陈静的私人物件,安然肯定不会去翻她抽屉,她虽然记仇,但基本的底线还是有的。   “这是她向我们炫耀自己和迈克尔约翰逊通信的信件手抄本,她亲手誊抄的。”还不是为了炫耀她懂外语,美其名曰抄下来方便大家学习英语,要是以前的安然可能没兴致多看一眼,但最近她陪着小野学英语,对凡是字母的东西都比较感兴趣。   对这些放在报刊架上最显眼位置的手抄信真是不看不行,这一看,哎哟,了不得。   陈静的回信不知道咋回的,可迈克尔约翰逊的来信里,虽然谈论哲学历史的占大头,但总是能见缝插针的会有几个貌似不起眼的小问题,譬如问她父亲和三个哥哥的工作,希望她有机会能引荐一下。聊地理人文的时候顺带询问石兰省前几年是不是发现一个铀矿坑,现在开采出来没,产量如何,能不能供上国内的研究使用……问题很小,尤其是夹在一封长长的谈论哲学和诗歌的英文信里,就像偶然心血来潮的拉家常。   还真是,很不起眼。   陈静一直以为厂里没几个能看懂英文信件的,可安然和孔南风杨靖以及钱文韬都懂,只是不显山不露水而已。   这一嘚瑟,不就忘形了吗?   当然,安然要不是最近英语水平进步很大的话,是一定会错漏掉这几个问题的。   这位罗处长其实也不懂英文,但看安然逐字逐句解释,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当然他也不可能偏听偏信,还找来一个英语很好的同事一起看,看着看着眼睛一亮。   咂吧咂吧嘴,把两只手的手指关节捏得卡擦响:“安同志,这些来信的原件你有吗?”   安然摇头:“那是他人私人物品,我没有,但我没猜错的话,她还保留着吧。”   罗处长精干的眼睛转了转,叫来两个人,附耳说了几句就去了。   对着安然,眼神颇为耐人寻味:“你,为什么要举报她?”   他粗糙的手指在“陈静”名字上轻轻地敲着,眼里闪过狠劲,但只是一闪而过。   安然只当没看见,面不改色地说:“维护国家安全,人人有责,我们家历来有抓间谍的传统。”   说实在的,虽然抓过不少间谍了,但主动举报这还是第一次,以前都是直接逮到让公安来拿人,惊险刺激的事都她和孩子干了。   这一次,她就坐享看戏,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想着,安然接过公安递过来的笔录,仔细的核对了两遍,这才签字表示记录属实,然后拿上小包,昂首阔步走出公安局,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宋致远这一路上又累又困,小跟班似的跟了一路,觑着她的脸色,犹豫不决。   安然老神在在,“怎么,有话就说。”看把你憋的。   宋致远不忍心打击她的美丽心情,但也不想让她白高兴一场,斟酌道:“小安同志,我觉得你不用抱太大希望,这事可能……”会被压下去。   安然能想不到吗?就是因为想到了,她才挑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来的。“你知道政保处处长是谁吗?”   宋致远耸耸肩,他不关心这些。   “姓罗,是咱们厂里罗书记的儿子,亲的。”安然露出神秘的笑容,“你就等着吧,狗咬狗的戏码马上就要来了。”   为啥呢?原来这罗书记跟儿子也是有仇的,基本不来往,所以厂里基本没人知道他的儿子在公安局上班。安然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来开会的时候看见罗处长名字,再想起以前帮罗书记跑工龄认定的时候见过他档案里“儿子”一栏写的名字。   两相一对上,当时就举着奇怪,这父子俩见面居然从不打招呼,谁也不鸟谁。   后来,安然因为要防着罗书记再把自己的功劳“让”给陈静,想给自己多准备几个筹码,就特意了解了一点他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罗书记跟着陈父出生入死的时候,他自己老婆带着儿子一直在乡下等着他凯旋归来,可惜就跟很多打了胜战就换老婆的人一样,在掌声和胜利中迷失了自己,受不住陈父游说。   他说咱们浴血奋战过来的,以后太平日子想要再立新功是不可能了,想往上走只能找一门助力(靠山)。所以,在陈父介绍远房侄女给他的时候接受了,不仅接受了,还火速回老家跟原配离婚,理由是夫妻文化认知不同,性格不合,没有共同语言。   虽然,后来陈父的远房侄女压根看不上这个土里土气核桃皮一样的警卫员,谈了半个月就崩了,他自己也幡然醒悟,回头找原配认错并复婚了,可儿子小罗却恨上这个陈世美父亲了。   往后的几十年,哪怕他再怎么诚心认错,任劳任怨地对待原配,在小罗心里这就不是个东西。直到前几年老罗原配因为积劳成疾早早去世,儿子对他的怨恨达到了巅峰,父子俩彻底不说话了。   因为婚姻家庭不幸,罗书记总是板着张脸,说话也随时别人欠他几百万似的,难怪安然一开始还把他误认为是跟独臂书记一样的人,其实他是走过错路的,跟独臂书记没法比。   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安然觉着有些错就是改了也没用,对于小罗来说,母亲的早逝一方面是父亲的嫌弃和抛弃,另一方面则是陈家害的,如果陈父不出那样的馊主意,不介绍远房侄女,母亲就不会终日郁郁寡欢。   所以,要是有现成的陈家的把柄送上门,你说他是抓住呢还是抓住呢?   不咬下一块肉来,那都不是罗书记的儿子。   而陈家一旦对小罗展开打击报复,罗书记能袖手旁观吗?那可是他的独子,他本就愧对原配,现在要是保不住儿子,他做鬼也没办法跟原配交代,你说到时候他是倒向陈家呢?还是自己的儿子?   果然,安然才刚到半路,就看见张卫东等在那儿,兴高采烈地说:“公安来把陈静所有的私人物品抱走了。”   自然少不了抽屉里的信件,她没权利查看,可公安有权啊。她不是没想过利用宋致远出国这事狠狠地收拾陈静,最好连陈家一起搞下来,可安然冷静下来明白:宋致远飞机失事是高美兰先带头打听的,真要追究泄密,高美兰第一个要担责,她在京市的关系也要担责。   飞机失事在小圈子里已经不算秘密,只是没上报纸而已,要真追究泄密源头,不是那么简单的。   就怕到时候大“骆驼”没打到,反倒把热心帮忙的人还连累了。   回家一路上,宋致远神色恹恹,一点也没有刚见到妻子时的激动欣喜,他觉着自己真没用,原来她上班一点也不快乐,每天面对的糟心事是他想象不到的,可她每天带给他和孩子的是什么?   是美味的饭菜。   是絮絮叨叨的关怀。   就像一只永远积极向上,冲劲十足的小公鸡。   安然受不了他又开始演小电影,转而说起别的话题,“你给我好好说说,不是说你们的飞机出事了吗?”   “我们没上那架飞机。”   原来,当时本来他们已经在宾馆把行李打包好,第二天一早就要乘飞机回国的时候,领队忽然把他叫过去,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高美兰的人,他说认识。对方才说高美兰转达他妻子的一句话,让他们改变回国时间,要么提前要么推后。   领队是具有多年外事经验的老人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毕竟他这次带出来的都是国内目前为止最高成就的科学家,手里掌握着这个领域的最高水平,不能有一点闪失,当初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回去也得悄无声息,可这么机密的事居然让地方上的人知道了,他心里第一反应是——是不是哪个环节走漏风声?   而一旦走漏风声的话,敌人肯定会以为他们一定会改变计划,所以反倒是原定计划时间是最安全的,俗称灯下黑。   他们这一次收获颇丰,谈这笔生意收获了两个意外之喜。   一个,是他们原本准备的要价,出国门前定好的,是四百万华国币,可因为对方翻译的传达有误,让那边的人理解为四百万美金,而李小艾反应也够快,见明明翻译错误,可对方还是爽快答应了,瞬间就觉着不能让自己的国家吃亏,当机立断将货币也说成美金……   于是,明明当时大家想的是,回去还得想办法把华国币换成美金,谁知道居然直接给的就是美金。   美金啊,是现在国际通用货币,最保值的货币,外汇储备主要就储它。咱们国家刚开放没几年,最想干的是啥?就是跟外国人做生意,赚外国人的钱,买外国人的东西,丰富咱们老百姓自己的物质生活。   而想跟外国做生意,就得有一定的信誉,外汇储备量就是这种信誉的背书,能提高对外的融资能力和抗风险能力,以前只能靠卖点土特产,几美分几美分的攒,现在忽然哗啦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为国家创外汇的目的就达到了!而且是超额超预期的完成!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宋致远还提出一条,他们不仅要美金,还要三年内的石油底价优惠,当然这是用华国技术团队永远终生维保服务来换的。一般来说,过了五年或者十年的期限,他们就不再提供维保服务,哪怕是加价的服务费用也不再提供,可咱们国家现在的快速发展最缺的是啥?不就是能源吗!   虽然有大庆辽河克拉玛依,可自家的能省一点是一点,能用最低成本买到别家的,为啥要掏干自己呢?   要是按妻子小安同志的设想,那最好是能换来当地油田和矿坑的共同开发权,但这一步步子太大了,他们这才是第一次出国做生意,不能迈太大。   可饶是如此,领队一行也高兴坏了,跟京市那边通电话,领导人也直说三个“好”字!   宋致远和李小艾这次是立奇功了!俩平时看着不吭不声的技术人员,居然临时应变能力这么强,想得这么深远!   但这事要成,得等他们带着合同回到京市才算生效,所以第二天的安全回国才是最重要的临门一脚。而这次行动,国际上好几个国家看着呢。   道理很简单,同一件比较稀缺的商品,几个厂家都能生产出来,其中不乏一直靠做这个生意起家的大厂,人家人脉广,资金雄厚,盟友遍天下,而你一个小小的初来乍到的小作坊,第一次做生意就想抢大厂的单子,你说人家能同意吗?   这块蛋糕,大厂能吃,东方的小作坊就是不能吃。   可眼见着他们不仅拿到了入场券,还拿到了蛋糕,就快要入口了,那几个大厂能不着急?生意弄不黄,那就把胆敢带头抢生意的人弄死,死了也就黄了,还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所以,领队的任务不仅是签订合同,还要把这几个行业翘楚平平安安带回家。他的新计划就是原计划不变,照常回去。   可宋致远睡了一觉,觉着妻子既然提这个要求,又费力八斤的求上高美兰给他们联系上,要知道妻子可是从来不去求老太太的……这么一想,妻子肯定是知道什么,才会这么建议的。   出于对妻子的信任,他和小艾一商量,又说服了另外的三名谈判组成员,找到领队,提出他们要推后时间回国,而且是分批次分时间段的回国,必须使用假名假护照……果然,当天他们使用真名真护照“上了”飞机,原定计划的飞机就失踪了,至今一直没找着。   至于上头的机组人员和乘机人员全是假的,只有一名飞行员,是即将离开那个国家之前跳伞逃生了。   “所以,这一次,咱们国家,没有损失一兵一卒?”   “对。”宋致远也没想到,这次国家派给他们的居然是如此高精尖的人才,哪怕一名机组成员,也是国内最顶尖的专人人才,能执飞战机的!   就这么,他们分了好几个批次,陆陆续续化名加乔装回国,而为了保护队友,宋致远和李小艾是留到最后一批,乔装成一对归国华侨来的。   安然虽然没亲自经历过,但光听他讲,就觉着心惊肉跳,一把抱住他,“老宋你咋那么牛呢?”这种被几个大国无数特工围追堵截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冷静地分析消息真伪,还能果断力排众议做出决定,关键是还能想到那么多鬼点子……   “你真是个小机灵鬼。”安然点了点他鼻子,像对小野那样。   宋致远忽然就心头一热,“小野还好吧?没被吓到吧?”毕竟他没能按计划回来,国内小圈子内又是铺天盖地的坏消息,她才是十岁不到的孩子啊。   安然“噗嗤”一声笑了,“你闺女可是咱们家的主心骨,你是没见过她有多镇定,就是她一直坚信你没事,我才也……”不然早以为你死了。   宋致远也高兴,闺女牛,比自己牛还让他高兴,“走,咱们接她放学去。”   这一天的安文野没想到,她在课间还刚被明朝哥哥安慰过,出门就看见爸爸来接她!!! 第110章 三更合一   “爸?爸爸?”   高兴得她哇哇叫着飞奔过去, 跳起来一把扑爸爸身上,宋致远吓得手忙脚乱赶紧托住她,大姑娘了他已经好几年没这么抱过她了。“乖猫猫, 你这么多同学看着呢。”   小野把头埋他胸口, “不要, 就不下去,你是我爸。”世界上最好的爸。   宋致远那一颗心暖得都快变烤红薯了, 随着孩子长大,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亲密过了,以前动不动就挂他身上,说不失落是假的, 他也想闺女一直停留在三四岁的年纪, 而不是这么一天一个样的长大, 大到他都不能再随意亲亲抱抱举高高了。   父女两个真是,腻歪死了。   安然在旁边看得哭笑不得, “你同学们看着呢。”别说, 大多数都是羡慕, 因为他们都比猫猫大好几岁,这种快乐时光早几年前就一去不复返了。   “明朝, 你怎么回家?”   房明朝走过来,羞涩的笑笑,“我不回家阿姨, 中午在食堂吃。”   安然一想也对, 陈静自从嫁过来后就把保姆辞退了,中午那顿要么下馆子,要么有朋友请,哪里有工夫管孩子?明朝下午放学回家还得先打扫卫生才能写作业呢, 吃的也是随便糊弄一下,但凡房平东回家来,都是下馆子。   当然,如果非得拿放大镜挑个优点,那陈静唯一好的一点就是,她知道房平东没几个钱,下馆子几乎都是她掏钱,给家里和明朝置办个啥也是她花钱,这一点还真是得感谢陈家,小闺女老疙瘩就是这么惯的,只要别闯什么大祸,陈家的钱随便她花。   “那走,上咱们家吃去,今儿别吃食堂了。”安然不由分说让他上车,虽然爹妈不靠谱,但孩子是个好孩子,不说现在对小野的照顾和帮助,就是以前在阳城,也是跟两个“蛋”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她历来奉行的是一码归一码,大人有矛盾那是大人的事儿,祸不及孩子,小辈该怎么玩还怎么玩,所以她从没在儿女面前说过工作上的烦心事,他们至今还以为妈妈上班就跟以前在阳二钢工会一样喝茶看报呢。   宋致远的归来,让603的人们很开心,他们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经历过怎样的生死考验,但他们知道这是从京市公干回来的宋所长,肯定又能给闺女带回好东西了。   楼梯里遇见房平西,那叫一个春风得意啊,眼睛不红了,人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抹点发油,那叫一个资本家打扮。   李忘忧正抱着一堆巧克力站宋家门口,显然已经等候多时,见他们回来一股脑全塞安然怀里,“阿姨,送你的。”   “送我干啥?”一看就又是海城她的外公外婆送的,贵着呢,友谊商店都不一定有卖。   “谢谢你照顾我,接送我上下学,给我做饭吃……对了,你一定要狠狠收拾那娘希匹!”   安然的笑,就僵在了嘴角,说好不是,说不好又对不住这双八岁小女孩期待的眼睛。   安然决定,今天,就今天,必须找房平西好好聊聊悠悠的事儿。   ***   因为爸爸(姨父)回来,安然得做顿好吃的,油渣大包子加柠檬手撕鸡,直接是按盆算的,悠悠小石榴也闻着味儿来了,死也不肯回家吃她们妈妈做的,还嬉皮笑脸说要给安阿姨当闺女。   安然可笑不出来,她历来吃饭比较快,前脚刚放下碗后脚就去敲小艾家门。   开门的是头发蓬乱的小艾,大白天的身上还披着件房平西的大衣……原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啊。   “小安等等,我们不急,有事你说。”小艾拢了拢头发,红着脸把她拉进客厅。   于是,安然就把悠悠的事说了,当然,声音不小,主要就是说给隔着卧室门的房平西听的。孩子主要是他带,所以要说受影响,那绝对是受他影响。   悠悠这孩子她喜欢,怼人是没错,但这已经不是怼人了,是骂人,这样毫无顾忌骂人,别人只会说教养有问题,说房平西李小艾没教好她……别人拿准了她的脾气,以后想要整她可就太简单了。   趁现在才八岁,还能纠正过来,等到十几岁,自己都习惯那样说话的时候,就难了。   房平西在卧室里听得哼起了小曲儿,“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好好教,安大教育家赶紧回去吧,别妨碍……”   “嗯哼!”小艾重重地咳了一声,双颊绯红。   安然也是成年人,回家发现孩子们吃饱喝足跑下楼了,今天开心,不想睡午觉那就不睡呗。宋致远早早的洗个澡,就在房间里躺着,一会儿叫一声“小安同志”,一会儿又叫一声。   刚开始安然还答应他,以为是有啥事,结果他就跟复读机似的,安然都懒得搭理,被叫得烦了,就拿着个没洗干净的盘子出来,“老宋同志你要点脸行不?现在还大白天呢,一点半不到,几个孩子还要上学呢。”   午觉是可以不睡,但学不能不上。   宋致远躺床上,闻着熟悉的气味,整个人舒心得不得了,其实他也想过如果回不来的话会怎样。   不会怎样,最好的结局就是一个干脆的死,他不会说任何秘密,不想遭严刑拷打,他就想求个死。当然,如果死后也能有小安同志的机缘,让他能重生一次,他一定早早的找到小安,娶了她,生下小野,从她怀孕开始就期待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让她娘俩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同志。   所以,他其实不怕死,他只怕死后不能重生,也看不见他的妻女过成什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思来想去,还是得留条命回来。   终于熬到小安同志把孩子赶去上学,门一关,他立马跳出去反锁上,连拖带拽把小安弄床上去。   “晚上吧,现在大白天的要不要脸。”   “晚上得等到几点?”宋致远拧着眉头,等满大院的孩子看完电视剧从家里恋恋不舍的离开,他都憋出火星子了好吗?   要说这两年,宋所长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买彩电。这简直是个害人精,每天只要电视一响,下头的孩子和妇女就拎着小马扎来了,不到看完屁股都不带挪一下的……他还不能摆脸色,不然要被人说宋所长这人不好相处。   安然也想到这茬了,笑道:“我还没洗澡呢,你起开。”   “不起,不用洗也香。”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鼻子嘴巴就拱过去了。   安然笑,嘿,这家伙出去一趟还会说点花言巧语了,虽然是最低级最直男那种,但有这个开端倒是不错,她也得去洗一下,夏天出汗本来就多。   半小时后。   今天的宋致远觉着自己在做梦,怎么就能那样呢?他一直以为以前的极致快乐十几式就已经是极限了,怎么还能两个对调?不费一兵一卒的就双方都快乐呢?这种事情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不信,除非是再来一次。   安然其实也是想的,毕竟挺长时间没这么畅快过了,老夫老妻真的需要增加点情调才行,“今儿先缓缓,过几天咱们回阳城过个周末吧,海子边看看?我听咱妈说海子边现在想搞个什么旅游区,盖了些房子……”   宋致远眼睛一亮,这是要去鸳梦重温?那好啊!   不过,“今天的是今天的,周末是周末的。”他喑哑着嗓子,又凑过来了,“还饿着呢……”   于是,安然今天又得请个霸王假了,白日宣淫啊简直是!   不过,高兴归高兴,累得气喘吁吁躺倒在床上,安然可不会忘记,“你们这次行动,查出来是哪个环节泄密了吗?”   宋致远点点头,“我们飞机才刚落地,那边就有特工跟上来,甩了好几次才甩掉,中途我们住的宾馆周围也是……所以,我们怀疑是出发前就已经泄密了。”   那意思就是有人已经提前知道他们要出国了,“你们内部自查过没?”   “查过了,只有我跟你说过,其他人包括小艾在内,都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安然知道他不是怀疑她的意思,翻个身看着他的眼睛:“所以现在的结论是,只有可能是我这边泄密,对吗?”   宋致远尽管不想承认,还是“嗯”一声。“会不会是陈静?”   安然摇头,她隐约知道是谁了。她在单位很低调,有人问起宋致远怎么不在家,她都说是去京市开会,而他们系统内确实有那么一场会,宋致远还做样子做了个汇报,把戏做全套。   但为了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她继续问:“你确定小艾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出国的事儿,房平西也没有吗?”   “没有,她只告诉房平西自己要去海城出差顺便看望父母。”   而且,还有一点,房平西是先于小艾出差的,他对书城这边的安排并不是很清楚。   “行,那我知道是谁了。”   “谁?”   安然犹豫一下,还是打算实话实说,虽然知道他不会愿意接受这个答案——“杨宝生。”   果然,宋致远眉头一皱,直接坐起来,“小杨?小安同志你确定不是你的偏见?”   那几年在阳城市,她就一直提醒他注意杨宝生,总觉着他才是真正的叛国者,可宋致远观察了好几年,发现这真的是一个很上进,很努力的年轻人,也就没再放在心上了,怀疑自己的同志,这不是他的作风。去年还帮他争取到一个去海城学习的机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三年之内会送他去德国升造,学成归来后就是副所长的待遇。   其实宋致远一直考虑过提拔两名副所长,他优先想到的是萧若玲和李小艾,但她俩都以无心仕途为由拒绝了,所以他就想提杨宝生,这才找机会送他去升造,以后好跟自己配合的。   “不是偏见,我觉得他自从海城回来后,似乎又变了个人。”安然仔细回想那天邀请他上家里坐坐时的场景,以前在阳城的变化,可以解释为求爱不成,自尊受挫,又被房平西刺激或者挑衅到,所以性情大变。   可这次回来后,他说他想开了,要好好过日子了,喝水的时候都是很正常的,直到听见小艾两口子的对话,忽然就脸色不太好看,起身离开之前还对她说“谢谢”,当时安然就觉着奇怪,谢什么呢?只是一直没往别的方向想,现在看来是感谢她这么多年的关心。   安然作为所长夫人,大家口中的“嫂子”,经常给他们送吃送喝,夏天送酸梅汤绿豆汤和冰棍儿冰西瓜,冬天送烤红薯烤土豆和饺子绿豆饼,这年头谁家的日子都不充裕,这已经是安然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关心”了。   因为跟他接触多一点,安然自觉也更喜欢他一点,有时候送去他不在,安然还会特意用纸包出来,或者用碗盛出来,单独放他位子上。   他谢谢她这么多年的关心,是打算要摒弃这种师兄妹和和睦睦的生活,打算找寻自己的未来了。   “他虽然不知道你的行踪,但他知道小艾的。”   宋致远有点不明白,安然也不戳破,去隔壁把小艾叫过来,三个人坐一处分析起来。   “那天他找我说调整宿舍的事,我没找到钥匙,然后说……”小艾艰难地回忆着,“我说我要出门半个月,找不到那间空宿舍的钥匙,让他要不就把锁破开算了,等我回来会给他把买新锁的开销记到账上。”   “他当时也没就着话题问我要去哪里,只是答应一声,就转身走了。”这几句话,单拎出来是没毛病的,可只要是有心人,尤其是心思缜密的科研工作者,就会展开推测。   按照研究所的出差制度,如果是三天之内的出差,可以不用所长审批,直接去,回来销假就行,因为宋志远不耐烦把时间花在这种行政事务上。而一旦超过三天,又不足七天的话,需要宋志远亲自审批,他办公桌上一般还会留下审批单,用夹子夹成一沓,谁都能看,如果找谁找不着只需要去翻翻单子就知道去向。   而超过七天的,就不光宋志远要批,还得去603办公室批。这也是宋志远嫌麻烦想的办法,按理来说是应该直接省上批的,但行政单位办事效率低,程序和规章制度一箩筐,有时候急等着出差就很麻烦,他干脆直接提出由603来代办,只需要每年把这些单子交到省上去,兑算出差补贴就行。   而这一次,宋志远和李小艾的“出差”走得匆忙,压根没去603审批,那边自然也不会知道这俩人有没有上班,即使知道了也不归他们管。所以只需要杨宝生去603打听一下就知道两边对不上。   而出现这种情况,很可能就是有秘密任务。   杨宝生想要知道他们去哪儿出差,不能直接打听,因为没人知道,知道的人不会告诉他,而他只需要假装办事需要,去找一下他们的护照就行了。   按照惯例,研究所所有成员的护照都是统一保管的,这是为了防止出现叛国者,会把最新研究成果带走,到时候损失惨重。而掌管护照的则是另一个部门,他利用的就是几个部门之间的信息差,只要试探到知道他俩的护照不在,那就可以肯定他们出国了。   这时候,这个行业,有什么需要出国的呢?安然可能不清楚,可他作为业内人,比谁都清楚。   三人一对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安然心说这杨宝生挺聪明一颗脑袋,怎么就这么想不通呢?阳光大道他不走,偏要做叛徒。   而他叛变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安然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只是不好说。“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他,看还有没有别的损失。”   三个人当即分头行动,安然去找严厉安,宋致远和小艾去找杨宝生,结果他们刚走到研究所门口就听见有人争执,仔细一听不就是萧若玲和杨宝生吗?   好像是萧若玲要拦住他,不让他走,并大声呵斥他。   而杨宝生气急之下,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手枪,宋致远赶到的时候只听见“嘭”一声,杨宝生已经跑了。   萧若玲倒在血泊里。   “小萧?”   研究所的休息时间跟其他单位不一样,不是休周末,而是休周三,今天正好是所有人都休息了,只有她一个人在,但凡多个人也能拦住他。萧若玲气得牙痒痒,“别管我,快去追,别让他跑了!”   她回来拿东西,结果发现杨宝生鬼鬼祟祟在翻机要资料,问他干啥他吞吞吐吐,萧若玲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就去拽他。   宋致远看了一眼她的伤口,幸好是在胳膊上,让小艾留下送她去医院,自己从实验室不知道什么地方翻出一支气枪来,拔腿就追上去。   安然刚进到603厂办,拿起电话拨号的时候就听见枪声,也不敢回头,只能忍着不知是谁开枪或者中枪的疑惑,让严厉安快带几个人来,这事要保密。   等她上去到半山腰,研究所已经着火了,熊熊烈火从楼底部开始烧起,安然闻见一股柴油味儿……这是蓄意纵火,忙扯着嗓子往山下喊救火。   很快,家属院里的男女老幼,有的提着水,有的拿着湿毛巾就上来了,大家伙排成长队,不分你我,一桶又一桶往上递水,邢小林直接披着湿棉絮冲进研究所,拧开那里的消防水管。   人力终究不如自来水管,尤其是消防水管的水力大,再加上有人去车间找了干粉灭火器来……原本需要专业消防队才能灭下来的火势,愣是让这些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们,五六岁的小破孩们,给灭了。   欣慰的是火灭了,可不幸的是,资料室在一楼,而最先起火的地方就是一楼,这时候全是纸质资料……被烧了七七八八。   安然不知道损失有多惨重,反正从后来的处理来看——后果挺严重的,宋致远本来因为谈判有功,应该被记一等功的,结果却因为这场火灾被抵消了。   就这,还是高美兰和姚老四处奔走后的结果,如果没有他们豁出老脸帮忙,还要受处分呢,听说陈家在京市动用关系,准备把他的所长给撤职。   安然听见房平西转述来的消息,第一时间就去求高美兰和姚老,当然是背着宋致远的。那种人他只会觉着自己被撤职是罪有应得,可安然想的却是,有他在,这个研究所未来可期。   要真的换成亲陈家的人来,那以后绝对会乌烟瘴气,别说能不能出成果,就是现有的团队也会有人出走。   宋致远在,就是一面旗子,能凝聚人心的旗子。   当然,这种效果只有经历过两世的安然能理解,宋致远因为这事弄得人很消沉,整天在实验室埋头苦干。   而陈家为什么要这么为难宋致远呢?事情还得从安然举报陈静间谍罪开始。小罗当场搜到了信件原件,又找到了陈静平时一些不太妥当的言论,还挖出她高昂的消费水平与工资水平极度不匹配,以及各种“崇洋媚外”的穿着打扮和装修风格……从旁可以佐证,她确实是有问题的。   可关键就在于,没有找到她的亲笔回信,她又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回答国际友人对国家机密的刺探,这事就难办了。   当事人不肯承认,又没有直接证据,陈静顶多就是个政治站位不够高,意识形态不坚定的事儿,这几年不像以前了,思想上的事儿谁也不敢说啥,一说就是文Ⅰ革复辟。   所以,虽然小罗死死咬住不放,但最终也只是把陈静从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弄下来,记了个不痛不痒的处分。   反倒是老罗,为了保儿子,彻底和陈家决裂了。   陈家已经放出狠话,他要这么忘恩负义,他们就当没他这个旧相识。甚至,相比宋致远和安然跟他们作对,更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老部下的“叛变”,老罗倒是替宋致远分散了一部分炮火。   安然这把举报,最大的收获就是摧毁了陈家和罗家坚不可摧的结盟关系,相当于变相的清除了他们在东风纺织厂的爪牙。   而且,因为“引狼入室”,老罗最近很后悔,也很臊,在大事小情上基本不插话,都是安然说了算。   能换来这样的工作环境,安然觉得也值了。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都是你割二两肉,我挨一耳光,互相刺探,互相妥协,达到利益最大化罢了。   只不过,大招肯定是要憋的,只等机会。安然坚信主席老人家的话,把敌人的朋友搞得少少的,把自己的朋友争取得多多的,总有一天得让他们尝尝失道寡助的滋味。   ***   “你说,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非要钻牛角尖?”晚上,宋致远躺床上辗转反侧。   安然知道他说的是杨宝生。   当时他追出去,把杨宝生给拦住了,他不想朝这个自己视为左膀右臂的人开枪,他只想问一个为什么。   他不懂杨宝生为什么在一切向好,已经看见光明未来的国家要做这种前功尽弃的事,而杨宝生怪他不懂他的痛苦。作为家里独子,他是被父母勒紧裤腰带砸锅卖铁供养出来的大学生,他做科研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有一份光荣的稳定的工作,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再找个贤妻良母照顾父母。   他一直以为自己没希望了,毕竟实验室里就只萧若玲一个女同志,还是个心高气傲用鼻孔看人的海城大小姐,直到后来小艾的加入。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甚至很胆小,很内向不爱跟人说话的女同志,跟盛气凌人,清高自大的萧大小姐比起来,这就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因为他知道,以自己的家世,只有这种普普通通的心地善良的不善言辞的女人才会尊重他的父母,孝敬他的父母。   再加上知道小艾是个单亲妈妈后,他觉着这就更合适了。因为她这点严重的带着“先天不足”的身份,那么她即使是海城人,在他父母面前也没法腰杆挺直的过活,只要父母好好待她,她也一定会报以真心,而不是嫌弃和居高临下。   可以说,他还是很清楚自身条件的,当时也不知道李家其实是海城曾经的首富,他以为这个普普通通的离婚女人肯定会答应他的追求。   可是,小艾那时候刚结束上一段婚姻,是真不想谈对象,而他却误以为小艾嫌弃他的家境,当时还有点不服气的。等再看见她的另一个追求者居然是宋致远的好友房平西,那是个有权有势的花花公子,而他眼睁睁看着小艾从一开始的没好脸到后来慢慢开颜,敞开心怀,到最后心身相许……那个时候他确实是如安然想的一般,倍受打击。   他再一次意识到权势的重要性,没有权势,他连追求一个普普通通离婚女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几年他确实很安分,一心搞工作,只是没想到去年让他去海城却是害了他。”宋致远痛苦地闭上眼睛。   安然也叹口气,一个刚刚因为自己努力过上相对好一点日子的年轻人,去到海城,见识过李家的富贵后,心理还能平衡吗?他想的是,自己当年要是再坚持一段时间,或者小艾能对他多一点了解的话,两个人或许就成了,现在李家的富贵他也有份……这种与改变阶层的巨富机会失之交臂,让他痛苦得心理都快扭曲了。   恰在此时有境外势力联系他,希望能从他那里买一点“专业知识”,给的钱很多,他受不住诱惑……越卖越多,他以为自己挣够房子钱就可以了,他买一套房子,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照顾父母,他就收手。   谁知又看见那天听见小艾和房平西的对话,聪明如他自然是听出来了,房平西爱她居然可以爱到欺骗自己母亲,甚至不惜绝育的程度。   他彻底疯了。   为什么大家都是一样出身不好,一样普普通通,一样木讷少言,他至今还孤苦一人,甚至为了一套房子做着违背良心的事?她却能夫妻恩爱,和和美美?为什么明明她那么普通却能得到房平西这样男人的爱?人,总是觉着比自己优秀的人获得幸福是天经地义,却不能接受跟自己一样“先天不足”的人幸福。   安然听得唏嘘不已,“就因为嫉妒心,他就想毁掉小艾?毁掉一个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女同志?”   男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   宋致远侧躺,看着妻子好像没什么变化的脸颊,“小安同志,你得承认,你看错房平西了。”   “是,是我以貌取人,是我不对。”她一开始又何尝不是觉着普普通通的小艾跟房平西在一起不是真爱呢?她总觉着房平西一定是有利可图,甚至猜测过他是不是间谍故意接近小艾。   想来,其实她也跟杨宝生一样,是个俗人。而一开始她对萧若玲不也是这样的偏见?仗着自己多活了一辈子就用有色眼镜看她,防备着她,却哪里知道她压根不是什么叛国者,只是不巧撞见真正的叛国者纵火,她只是被诬陷的而已。   那样心气的大小姐,肯定受不了这样的冤屈,一气之下远走异国。   “对了,严厉安虽然把他抓走了,可他至今不肯吐露半个字,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对于这种间谍,牢底坐穿甚至死刑是必须的,只是目前还不清楚他到底卖了哪些秘密,帝国主义到底掌握了多少他们的工作进度和成果,所以必须让他交代。   安然还真想到个办法,很简单的办法。通过宋致远的描述可以看出来,杨宝生是有点凤凰男那味道的,凡事总是以老家父母为重,娶个媳妇都得先考虑父母,而不是自己喜不喜欢,这种愚孝又有点自卑的人格,让他父母来不就行了?   幸好,杨家父母倒是还明点事理,知道自己儿子犯了很严重的错,一个劲劝他坦白,不能有任何隐瞒。老母亲甚至还以死相逼,说如果他不老实交代,老太太就要撞死在他跟前。   杨宝生虽然可恨,至少还是个孝子,再加上严厉安的进一步审讯,还真把所有事情吐出来了。   更妙的是,严厉安顺着他供述的人和线索,锁定一个境外间谍组织,境外的势力动不了,但境内的代理人是抓到了。   同时,这几个代理人又招供他们现在正在联络的,或者是已经给他们出卖过情报的人都有哪些。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们招募的下线居然涉及到咱们国家的各个行业,有的是教师,有的是医生,有的是军人,当然更多的重点能提供有效情报的,居然是像杨宝生这样年轻有为的科研工作者。   安然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像一些关键领域的科研工作者的待遇,是不是应该提高一下?很多时候并不是他们真的想要背叛信仰,而是走到绝路为五斗米折腰啊,一开始是有底线的只出卖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换点外快,可敌方有意引诱,只会越陷越深,等到想撤出不干的时候,对方就会拿住以前的把柄要挟……总是,这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   在加强思想道德教育,提高政治站位的同时,要能再把待遇提一提,就完美了。   幸好,她现在也算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她把自己的意思描述一下,让张卫东帮忙写篇专题报告。   别说,张秘书以前在轧钢车间干苦力,可现在居然写得一手好文章,再请动秦京河来商量着修改润色一下,就是一篇十分不错的能达到出版水平的文章了,安然抽空把报告递交给高美兰。   ***   今年小野的十岁生日有点特别,安然和宋致远调了两天休,车子一开,载着满满一车东西回阳城。   刚进大院所在的胡同口,兄妹俩就不愿坐车,要下来走路。   这可是他们长大的地方啊,虽然离开整整三年了,可心还在这儿,一草一木一块石头都是那么的熟悉与温暖。   兄妹俩顺着胡同往里走,没走几步看见一个守着小推车的老大娘,“哎哟我眼花了吧,咋看见安主任家那俩孩子呢?”   他们看过去,这不就是以前在街角当售货员的张大娘吗?退休后在这一带卖烤红薯,现在是夏天,烤红薯不卖了,转而卖些小孩子的玩具和吃食,都是市面上很受欢迎的品种,譬如崂山可乐和奶油冰棍儿。   俩孩子都是心软的,上前叫了声“奶奶”,一人买了支冰棍儿叼着,大摇大摆走进大院。   “铁蛋?是你吗铁蛋?”忽然,有人眼尖,站在楼上看见他们。   包文篮不乐意了,“我叫包文篮,谁还叫铁蛋啊二华哥你真是,你现在还让咱们叫二华吗?”   二华在走廊上哈哈大笑,下来捶他一拳,“回来咋不提前说一声,咱们兄弟几个好给你接风啊。”   又不好意思地看了他身边的漂亮姑娘一眼,只见她高高的个子,一米六出头了,披散着刚到肩头的短发,一双大眼睛真是又圆又亮,高挺的俏生生的鼻子,虽然知道是妹妹,可他都不好意思看,太漂亮了。   小野第一次遇到因为自己太漂亮而不敢看自己的哥哥,但她不知道原因,还开玩笑说:“二华哥是不认识我了吗?”   二华闹了个大红脸,“认识,这不差点没认出来嘛,枣儿,枣儿,小猫蛋来了。”   这么大个姑娘还被人叫小猫蛋,安文野就是再怎么心智稚嫩也不好意思,但她的视线很快被下来的枣儿吸引了。姐姐现在比她还矮一点,但身形已经有点半大姑娘的样子了,她手里还牵着个白白的走路不是很稳的小姑娘。   “枣儿姐姐。”   枣儿被眼前这个漂亮姑娘惊呆了,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她和小野其实也就一年半没见而已,怎么变化就这么大呢?当然,她俩可是保持书信来往的,一个月要写一封信,所以对彼此的情况都非常清楚。   果儿几年没见都会走路了,现在枣儿成了她的小妈妈,每天放学回来就带着她一起写作业,可枣儿实在是聪明,即使天天带孩子依然能考第一名,现在也快升五年级了。   几个孩子说着,安然和宋致远也是一路跟各种老邻居打招呼,孩子邻居们以前寒暑假还能看见几次,这两口子是真三年多没见了,“哎呀,小宋厂长你咋就有白头发了呢?” 第111章 三更合一   安然一看, 嘿,还真是,以前从来没注意, 可能也是没时间仔细看, 他头顶靠后的地方居然冒出四五根白发了, 阳光下闪着光,让人一时分不清是白的还是黑的。   可他才三十七岁啊, 还没到不惑之年。   安然心头一酸,不知不觉身边的人老去了,还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忽然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降临了。   宋致远倒是很坦然, 想叫小野过来帮他拔掉, 妻子不许, 说是会越拔越多,他也就不在意了, “走, 回家看看去。”   他们的家, 被岳母爱护得很好,房子外面还是那个样子, 不仅砖瓦完好,甚至因为经常擦拭和打扫,外墙看着比以前还干净些。小院子里爬满了各种瓜藤豆蔓, 人坐在下头既凉快, 又有野趣。   黑花高兴得嗅着鼻子“呜呜呜”,那是幸福的哼唧。   看见自己曾经睡过的狗房子,躺过的树根脚,以及那只行将就木的大白兔, 它跑过去,“嗷呜”一嘴咬住兔头,舔了舔,就地一个打滚,幸福得都快昏死过去了。   狗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呢?一家四口真是看哪儿哪儿熟悉,哪儿哪儿都有一种幸福的感觉,那跟此景此物有关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   安然觉着,等老了退休回来养老的想法愈发坚定了。虽然这里空气不够好,视野不够开阔,可这儿才是他们的家,第一个让她和女鹅有归属感和幸福感的地方。   以前的小海燕虽然也算家,但毕竟住的时间不长,记忆的沉淀不是那么重。   “我以为你们要中午才到呢,饭还没熟,小野和文篮肚子饿没?”包淑英从厨房出来,看见俩孩子,高兴得见牙不见眼。   “姥姥!”   “姥!”   两个孩子跑上去抱着她胳膊,像黑花一样使劲嗅了嗅鼻子,这股熟悉的姥姥身上的气味,是他们的儿时记忆。   包淑英摸摸这个,捏捏那个,对这俩孩子,她也是想得慌啊,人越老,越渴望天伦之乐。“这趟回来,我不管你们爸妈住几天,你俩可得多住几天,陪陪姥姥,成不?”   “成!”小野高兴得都快飞起来了,在这家里上上下下呼呼啦啦的,跟只幸福的小燕子一样。   宋致远替闺女说情:“小安同志你同意吗?”   安然想了想,李华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了,分配到区工业局,这几天刚开始去报道要交接和适应,至少一个礼拜补不了课,“行吧,在这里要听姥姥的话。”   至于包文篮嘛,初中毕业了,马上上高中,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没有暑假作业的暑假,“文篮在这儿帮帮你陈爷爷,平时手脚勤快些,眼里要有活,知道不?”   “哎呀知道妈你们快去吧,别啰嗦。”   安然和宋致远吃过饭,就开车上海子边玩去了。本来说好五月份来过周末,结果因为杨宝生的事耽搁了,一直拖到七月中旬。   这一次,安然不管俩人的单位有多忙,说来就必须来,再不来,宋致远都快四十岁了。一旦过了四十岁,时间就过得更快,好像一个恍惚就是一年,很快十年一过就是五十,六十,退休……死亡。   这真是个不敢想的问题,任何人想到都会焦虑吧?   幸好,宋致远的注意力不在年龄上,窗外的景色让他应接不暇:原本荒芜的山区变成绿一片,红一片,紫一片的药地,空气里飘荡着中草药的清香,也不知道是些什么药,让人神清气爽。   “这些都是你们村妇女种的吗?”   安然看出去,这一片是小海燕的后山,药材长势喜人,零星可以看见几个人影在里头穿梭着除草,喷洒农药,她离开村子的时候这里还是无人光顾的荒山,黄红色的土地像斑秃的头皮,裸露在外。   “对,已经种好几年了。”准确来说,小野有几岁,就种几年了。   宋致远看得连连点头,把车子停下,像个老干部似的背着手,慢悠悠顺着路边步行。   这条环湖路现在成了整个红星海子的特色风景线,一旁是苍翠的清香药地,一旁是清澈见底的湖水,很多人周末专程来,就为散个步。   两口子像其他“游客”一般,沿着环湖路一面走一面聊些小事,无非就是双方工作,最近忙啥,有啥成效,俩孩子学习生活交友怎么样,重点是小野两个月后的竞赛。   “我不一定能出去,你陪她去吧。”宋致远略带遗憾地说。   “尽量申请吧,工作要做,孩子也得陪……你再不好好陪陪她,她都长成大姑娘嫁人了。”   “胡说,不许嫁!”宋致远有点生气,“她才几岁。”   “再有八年就成年了,你能管那么多?成年人婚恋自由。”   宋致远像个失落的老父亲一样,背着手嘀咕几句,“成年的话,恋爱可以,但得过我这关,结婚还早。”   安然哈哈大笑,心说你现在计划得井井有条,是不是连未来恋爱对象的标准都想好了?可爱情要真来了,以安文野的脾气,父母也挡不住的。   他们能做的,就是看着她的背影,随时做好她摔跤时他们能第一时间扶起她的准备。   铀矿开采第一阶段已经结束,当地政府在征求专家意见后放养了几十万尾鱼苗虾苗进去,今年上半年开始红星老百姓第一次大批量吃到海子里产的鱼。   可能是从来没养过,水质还很肥,养出来的鱼又肥又嫩,肉质鲜美,让高原上千千万万没吃过几次鱼肉的老百姓大开眼界,听说现在红星海子产的鱼可是很受欢迎的。   包淑英也给他们送过几次,可每次送到的时候都是死鱼了,“喂,老宋你去那边看看,能买不?能的话咱们买几斤,今晚吃全鱼宴。”   这声“老宋”让宋致远很是熨帖,“以后就这么叫我。”有种老夫老妻的亲热劲儿,以前姚刚的妻子这么叫他的时候,宋致远不知道多羡慕。   在华国人的称谓里,“老+姓”组合是一种代表着亲热和客气的称谓,他稀罕。   同样的,“小+姓”在亲热的同时,又多一种关爱,安然抬头看着他,“那你也得叫我小安,不能再叫小安同志,搞得同事似的。”真跟你战友情吗哼!   “好。”   俩人相视一笑,安然主动挽住他胳膊,他微微紧了紧胳膊,怕她够不着,还特意把肩膀往下沉了沉,弯着腰。   这个男人,还从来没被人挽过胳膊。   海风凉爽又清新,仿佛连空气里都是一股淡淡的高原湖水味,安然感觉整个人润润的,“老宋,以后等咱们工作不那么忙了,一定要去旅游,去海边,国内的海,世界各地的海。”   “嗯。”   “等他们上大学,我就解脱了,不用再每天给他们做饭,不用操心作业,老娘每天贴三张面膜!”这才三十出头呢,她感觉皮肤就肉眼可见的没以前饱满了。   当然,跟同龄人比起来,她是看不出实际年龄的,顶多就二十六七的已婚女性的样子。可安然从小到大就是小群体里的一枝花啊,她的参考对象不是三十一二的同龄妇女,而是二十岁的自己。   你就说吧,这样的“严苛”,她能满意吗?   宋致远知道面膜是啥,她会自制一些黄瓜、牛奶、蛋清和珍珠粉的手工面膜,虽然他已经用严谨的科学态度证明那些玩意儿没多大作用,可妻子执迷不悟,他也只能闭嘴。   “随你。”   “以后我得给你搞点黑芝麻核桃黑豆的糊糊,让你白发转黑。”   宋致远:“???”满头黑线。   说真的,他是真不在意那么几根白发的,就是全白,也不过如此,但……算了,看她那么在意,就勉强试试吧。   安然一开始还以为他会年龄焦虑,怎么说也要唉声叹气的,毕竟他一直觉着比自己大几岁,很是介意二人外貌差距越拉越大。   看来,俗人是她自己,她家老宋啊,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两个人并排走在阳光下,真是男才女貌,环湖路上又多了一道风景线。他们也是运气好,居然在湖边就看到几个卖鱼的老农,安然掏钱买了八斤鲜鱼,十斤小虾米。   鱼非常鲜,一路提着活蹦乱跳,提到家还没死透,放水里居然还能游起来,俩孩子可稀罕了,就蹲盆边看。   安然把小虾米淘洗干净,晾干水分,并着干辣椒面、生姜、大蒜、八角、茴香、花生米,和阳城市特有的老酱,炸出满满三盆虾酱来。   这可是俩孩子最爱的咸菜,早上吃馒头的时候把馒头掰开,蘸两筷头抹上,那叫一个香哟,文篮一口气能吃三个大馒头!   ***   两口子还得回去上班,只在阳城待了两天,第二天吃过晚饭就开车回书城了,给两老留下小拖油瓶们。   家里只有两口子,有多快乐呢?别的不说,光一日两餐和卫生就轻松到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早餐不用讲究营养,随便吃点,中餐在各自单位食堂解决,晚餐随便烙两张饼,熬一锅稀饭,或者炖个汤就行。   没有那么多需要清洗的锅碗瓢盆,少了那么多需要打扫的环境卫生,连衣服也可以攒一个礼拜再洗,安然觉着家务从没这么少过。   简直不要太爽!   不过,还有更爽的,安然都不好意思说,老夫老妻了,居然还把沙发书桌和阳台都给尝试了一遍,窗帘一拉,门一反锁,吃完晚饭就是他们的快乐时光。   不过,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这才持续了五六天,俩人就腰酸背痛,尤其安然,吃饭都能流虚汗的程度,她相信这种事太放纵真的有“被掏空”的感觉。   广告没有骗她。   倒是宋致远,腰酸是腰酸,但贼心不死,到第七天还想试试别的,让安然一脚踹开了。眼见着七月份一过,八月中旬就得开始操心孩子上学的事,小野还好,反正是按部就班上初三,可文篮却是上高中,得考虑上哪个学校的事了。   他中考成绩不是太理想,虽然确实是努力了,安然也看见他的努力了,但还是文科太拉胯,只考了个中游成绩。现在的高中录取率并不高,这个成绩上普通高中没问题,但八一中学却是拉胯的。   这家伙跟着黄文厂长练了几年武,现在身手已经能跟专业的石万磊和严厉安过个平手了,不知道谁跟他说的,让他上个体校,以后当武术运动员去,他心热得很,一个劲说去体校有补贴,能给妈妈减轻负担啥的。   可安然是缺这几块钱的人吗?体校毕业能真正成为运动员的有几个?进得了省队的运动员又有几个?进了省队能选进国家队的又有几个?比凤毛麟角还少。   至于真正能为国争光的,那更是凤毛麟角中的佼佼者。   况且,更残酷的是,运动员也就年轻时候吃香,一旦伤病就得退役,到时候离开鲜花和掌声,他能接受的了吗?万一要是有点严重的伤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作为母亲,安然不奢望他当冠军拿奖牌,只想让他有一份稳定的永葆热情的工作,不用以青春和健康为代价。   这也是这次把他们送回家的原因,母子俩为这事闹得不太愉快,安然想母亲劝劝他,也跟贺林华说好了,让廖星月给他做做思想工作,让他好好上高中,两年以后考大学它不香吗?   现在的基础教育都是十年制,即五年小学,三年初中,两年高中,就两年而已咬咬牙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以后有个大学文凭一辈子都不会吃亏,安然深有体会,她现在为了能把专业知识补上去,要比别人多花双倍的精力,这都是血的教训啊!   因为高中学校招生少,竞争激烈,文篮中游水平想上八一中学其实有点难,宋致远虽然不管这些事,但隐约有点耳闻,居然难得主动地说:“明天我找黄厂长看看,能不能给他加进去,厂里每年都有几个名额。”   安然一愣,“真有名额?”   “嗯。”   因为603性质特殊,辖区内的学校每年都会照顾几个指标,而一般这种指标都不对外宣传,很多普通职工都没来得及知道,就直接给了领导家的孩子。   安然就说,难怪嘛,赵书记家大孙子其实比文篮还差一大截儿呢,怎么也能进去,偏偏她儿子进不去……原来厂里还有这种福利。   这种时候可不是清高不清高,别人家不要那是别人的事儿,这可是自己丈夫作为一名普通的603技术人员合理合法该享受的福利,安然必须争取,“行,你先去说,不行再换我去。”   “不用,老黄很喜欢文篮。”   两口子相视而笑,文篮这就叫傻人有傻福,黄厂长别的不喜欢就喜欢这小子,平时有啥好东西都是三个孙子各一份,再给文篮留一份,一面是觉着他上进,比别的孩子有恒心和天分,另一面也是心疼他的身世。   老人家嘛,老了就是心软,见不得这些可怜小孩。   第二天,宋致远回来说已经说好了,名额给文篮留一个,学费啥的也按正常的交,不用多花一分钱。安然这才终于放心,差不多给母亲打电话,让俩孩子可以回来了。   现在阳城市通火车了,他们坐上火车,一个小时就到书城,比他们开车回去接还方便快捷。俩孩子别的不放心,但火车以前就坐过的,再说一个十六,一个十岁,也不算小了。   ***   因为夫妻关系前所未有的和美,不容易生气了,安然的皮肤也肉眼可见的好了,在厂里遇见女同事,人个个都得夸一句“安主任这几天真漂亮”。   虽然恭维的成分更大,但安然还是很高兴。   她高高兴兴踩着高跟鞋和刚到膝盖的短裙,露出一双光滑纤细中又有健美线条的小腿,本来她下半身比例就要比上半身长,高跟鞋和脚踝把个子拉得更高……安然照镜子的时候“不要脸”地觉着,自己真是模特身材。   胸以下全是腿啊。   刚到肩膀的半长发,挑两把扎到后脑上,露出两颊和鬓角,达到既能披头发又能清清爽爽比较正式的效果。   其实她还特意画了个淡妆,脖子上围一小块丝巾,这是今年港城电影里特别流行的打扮,安然一开始觉着有点太职业,可昨晚宋致远在她锁骨附近留下点淡淡的痕迹,她今儿还得去开会,人天人地的场合,得遮一下。   刚到厂门口,正准备上办公室拿东西,张秘书已经给她拿好了:“厂长你看还要啥?”   安然看了看他递过来的文件包,文件、笔记本、钢笔、铅笔橡皮以及干净手帕,都准备好了。卫东真的挺有眼力见儿一人,关键还知道分寸,不像有些自作聪明的人,安然作为领导,最欣赏的就是他这样的年轻人,未来可期。   而且他还在短短三个月时间内学会了开车,现在车子都是他开,安然上车还能眯会儿,或者闭目养神,想想待会儿到了会场应该说点什么,理一理思路。   这小伙子车开得又快又稳,一点也不像新手,安然好奇,“卫东啊,你以前是不是开过车?”   “是开过。”   “哦?”   张卫东笑道:“还得感谢您呢,您还记得那年咱们阳二钢每个车间多了一台拖拉机的事吗?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眼巴巴在旁边看着,银花婶就让我上去试试,摇了几下,那铁家伙就突突突动起来,可把我吓得够呛,但那种操控大家伙的成就感,却是我从没体会过的……”   安然也笑起来,看来这小子上班那几年没少偷着开拖拉机。   这世上很少有男孩子能拒绝得了这种大家伙的诱惑,就是文篮,也有点跃跃欲试呢。只不过他才十六岁,不能学呢,不然安然的车钥匙就得进他兜里了。   是这样的,现在她作为东风纺织厂的厂长,厂里倒是可以配车,但家里已经有603给宋致远配的一辆吉普车,开惯了她懒得换,平时宋致远都在实验室,几乎不出门,所以基本都是她开。安然就不想再浪费国家资源,只要求每个月补贴点油票就行。   车子,理应留给更需要的人。   所以,现在张卫东正在开的这一辆,其实是603的配车……当然,为了避免牵扯到公车私用滥用的问题,安然已经叫他给厅里递交申请了,现在是同一个系统内的合理合法的使用。   想着,车子很快驶入工业厅大门,大院子里已经停了好几辆吉普车,还有两辆红旗小轿车,她没记错车牌的话,这是高美兰也来了?   她拿着文件袋上楼,让卫东先休息一会儿,或者去工业厅有熟人的地方坐会儿等着她,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就遇见其它五个纺织厂的厂长和书记,“小安厂长,老罗呢?”   “罗书记最近身体不舒服,派我来好好听,回去向他老人家汇报呢。”其实就是陈静丢了工作,他跟陈家闹翻,脸上臊得慌呢。   安然这话,既解释了为什么没来,又体现出她作为二把手和年轻人对一把手和前辈的尊重,年轻漂亮的女同志,话说得这么漂亮,大家都被她逗笑了。   “安厂长几天不见口才愈发好了,以后咱们系统内的演讲比赛啊,我看就得你来,你一来,就没其他人啥事了。”   安然笑得很灿烂,“哎呀那可不行,跟您比我可差远了,您就是教个徒弟出来都比我厉害,去年演讲比赛和歌咏比赛的冠军不都是您手底下的人?”   众人一想还真是,都笑着说安厂长真是记性好,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   安然一直保持很自然的笑容,因为行业的特殊性,能当到一二把手的几乎是上了年纪的男同志,别的不说,得体是第一位的。偶尔打趣几句能调节情绪,可经常开玩笑就会显得不稳重,所以她即使是开玩笑的同时,身子也是站得笔直,不歪不斜,笑容的幅度也不能太大。   不过,她上辈子商海沉浮多年,这样的社交礼仪还是懂的,甚至已经达到条件反射的程度,只要到达那个场景,她的精神和肢体就会自动进入那个状态。   所以,她在整个系统里的人缘一直很好。   “听说没,今儿参会的可不止咱们这些老头子,还有好些年轻人呢!”   “啥年轻人,能比小安还年轻?”三十岁的厂长。   “好些都是大学生和青工。”说着,安然顺着他们视线看过去,果然看见大门口进来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全都穿着天蓝色的工人装,跟他们这些四个兜的不一样。   安然居然还在里头看见一个熟人,“小李老师?”   走在最前面的不就是安文野的补习老师李华嘛,小伙子头发理得特别精神,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特意穿了一双崭新的白色的旅游鞋,可新潮了。   原来,自前年5月里,复刊不久的《华国青年》杂志上发表了一封《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的读者来信后,一场场关于人生观,关于发展,关于文艺的大讨论就在全国流行开来。先是在京市海城那样的大城市,从今年上半年开始连书城也掀起了讨论热潮,但直接把青年们请到工业厅会议室来,由省长亲自主持的大讨论,却是等一次。   安然有预感,高美兰这一次又要大刀阔斧干出点事情来了!   大讨论是怎么讨论的呢,高美兰已经早早地等在会场主席台上,哦不,其实已经没有主席台了,她让人把那几张专属于领导的桌子撤走,留出一个宽阔的大讲台,然后铺上一层干净的旧报纸,等青工们进来就招呼他们去最前面的讲台上,席地而坐。   一开始青工们还不好意思,放不开,可见她这么大的领导都席地而坐,神情自若,大家伙也就不扭捏了。   反倒是安然等一批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的“干部”,被晾在大礼堂一排排整齐的凳子上……谁不想去前面坐呢?又宽阔,离话筒也近啊!   不过,安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她今天穿裙子,没办法享受那种自由。   眼看着位子差不多坐满了,高美兰把带着电线的话筒拿过去,轻轻拍了两下,“人齐了咱们就开始了,今儿把工业系统的干部们,和咱们的青工们召集在一起,是想进行一场关于工业之路的讨论。”   高美兰也不讲啥废话,长话短说后,就开始说起最近国家出台的关于工业改革的政策,最近全国各地都兴起办小工厂之风,但大多数还是社办工厂、队办厂、校办厂,像银花她们的食品厂其实就是挂名在阳二钢底下的企业,属于大家都知道,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存在。而上头已经开了很长时间的会,打算把这种办小工厂的风气继续发扬光大,鼓励更多的私营性质的企业诞生,允许多种性质的企业百家争鸣。   所以,现在工业改革的两个方向,一个是现代化,一个就是百家争鸣。   年轻人们一开始有点怯场,后来发现这个跟他们席地而坐的领导很好说话,就像家里严厉的奶奶一样,虽然不苟言笑,但眼神里是满满的鼓励,她用眼神告诉他们:她想听听大家的声音。   于是,有了李华这胆大的接过话茬,甚至高美兰把话筒递过去,他还大胆地接住,就着她的话说起自己的看法,有一有二就有三,没一会儿,年轻人们叽叽喳喳,说得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快,递话筒都压根就来不及,有的站起来就慷慨激昂地发表自己看法了。   年轻人有了谈论政治的兴趣和胆量,这是一个时代的进步。   安然虽然压根插不上嘴,她准备好的发言根本发不出去,但她是快乐的,欣慰的,她感觉看见一道越来越亮的光从这些年轻人身上发出,她等不及了,不能一个人听,她趁着中场休息的时候跑出去把卫东叫来。   “卫东你也上去,讲台上去听听,不要怕,想到啥就说啥。”   张卫东能不怵吗?这些青工不怵那是不知道那个席地而坐的老太太是谁,可他知道啊。   安然直接把他推上去,“你好好听,回去咱们商量着来。”   上半场是关于工业改革的看法,安然听到了跟报纸上完全不一样的声音,很受启发。下一场就是关于如何改革,从哪儿改起的,有的说从制度改起,有的说从文化文艺开始,有的说从分配改起……而张卫东提出,从人开始。   他这一句可谓石破天惊,前面大家各抒己见那也是宏观角度的分析,他这个从“人”开始,可真够微观的。   说好听叫微观,其实有几个老干部就觉着是孩子话,那么多人,从谁开始?怎么改?人他还有生理、心理,还有老中青,还分男女……   张卫东冒出这么一句,其实是跟着安然做准备工作时候听来的,他当时也颇有醍醐灌顶之势,现在被无数声音反问,下意识就看向安然。   高美兰看过来,见是小安,就笑了。   这是一场盛会,关于工业改革,关于知识和进步,关于祖国未来的大讨论,每一个人都将在这个公平开放的平台上畅所欲言,每一个努力的人,都将大放异彩。   上天从来不会辜负一个努力的人。   安然起身,整理一下着装,高声道:“咱们从人改起,从所有人,尤其是工人开始改起。”   她这个思路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起因是宋致远“失踪”前两天,市一纺有个老工人,四十几岁,要说老也不是很老,耳聪目明的,但跟新招的年轻工人也不一样,因为他是大革命期间造反派提上来的亲戚,干了好多年后勤了。   以前只是个普通的农民,但因为远房亲戚造反派当上了厂长,也跟着鸡犬升天,来市一纺搞后勤,混口饭吃。   此人往死里为人也算低调老实,工作也算认真负责,踏踏实实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后来拨乱Ⅰ反Ⅰ正,清算那批人的时候,他因为表现良好,从来不惹是生非,思想觉悟也很高而被留下来,还被调到了生产车间。   可是他的问题是,不识字,一点文化基础也没有,在车间用错了液体,明明写着字的他看不懂,把酸当成了碱来用,结果酿成生产事故,厂里损失不说,他自个儿也瞎了一只眼睛。   这事怪谁?   怪当初把他调到生产车间的领导?还是怪当天本该跟他搭班的同事请假?   不,安然觉着这就是那个工人自己的问题,不识字,没文化。   “同样的例子不仅我知道的这家单位,其它单位也有,里头老工人多的是不识字的,还有被耽误了的一代,只是上过初中就进厂参加工作的,他们的文化知识远远不够用。”安然把具体单位和事迹给隐了,毕竟是自己系统内的事,这样的大会揭丑这不是给市一纺的领导难看嘛。   “我是老三届,我没上过大学直接参加工作,我现在就深深地体会到文化知识不够的痛苦。”安然拿出自己随身带的笔记本,随便翻了翻给大家看,“这是我为了学懂一个小章节三页大学专业课本记的笔记,别人学一个礼拜的知识,我需要学一个月。”   大家都被她的故事吸引了,任何时候,听故事都是乐趣。   “我吃亏就吃在文化不够上,可我至少不用下生产一线,顶多就是被懂行的人笑两句,但其他工人呢?一个不好就有生命危险!”   安然顿了顿,“所以,我建议全市所有工人学文化,用文化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让知识文化转化为看得见的效率,更好的产品质量,更高的经济效益!”   会堂内响起掌声,被耽误的十年,不仅耽误了一代年轻人,还耽误了一个时代,想要迎头赶上别的民族,就要让自己更强大,更有竞争力,而什么政策扶持什么资金倾斜都不是最重要的,打铁还需自身硬,内因才是根本原因。   “那要怎样学文化呢?”有青工问。   毕竟,自从恢复高考后大家都知道上大学的重要性,都想要狠狠地出人头地,可是每年大学招生名额就那么几个,而报名参加高考的却那么多,一百个里头也只录取六七个的概率啊。狼多肉少怎么抢?   更何况要复习就要时间,青工们多的是已婚已育的,上哪儿挤时间来复习?自己闭门造车有多少效率?社会上倒是有专门针对社会考生的补习班,可那得交钱,得成天成天的花时间。   这两个问题又如何解决呢?   有几个是家里有钱有闲能让他们脱产复习的?   安然继续拿着话筒,朗声道:“谁说要考大学?学习文化知识并不是一定要脱产,要去大学里。”   众人一愣,就是坐后面那些四个兜的,也来了兴趣:“不脱产,不上大学怎么学习?”   安然看向高美兰,看见她鼓励的眼神,这才说到重点——夜大。   说起夜大,在座的都有所耳闻,这是最近一年来在全国范围内兴起的一种全新的教学模式,或者说学习模式更贴切。主要是通过考试招生的形式,统一采取周末、夜间集中学习的方式来授课,主要针对的是成人职工,让那些有家有口有工作的职工能通过这种形式取得更高学历。   当然,书城市其实也有夜大,未来还将有函大、电大,但夜大函大都需要有高中学历,参加类似于后世的“成人高考”才行,到几十年后,这种成人本科或者专科的形式就会变成社会力量办学、招生,进而演变成有钱就能上,花钱买文凭。   可在这个时代,这是一种另类的上大学的形式。   高兴是高兴,有道理是有道理,“但要参加考试也很难吧,这也得脱产复习吧?”   安然淡淡一笑,“所以我的建议是,咱们可以搞一个就在工业系统内的针对所有青工的职工大学。”   所谓的职工大学,安然的设想是,只要是思想进步的工人,无论年龄性别婚否,无论工作岗位,只要加入工会都能入读。而且还不是老师傅带小徒弟的形式,必须是聘请工业大学的教授来亲自授课,保证教学质量和真正的全日制大学、夜大一模一样……当然,难度可根据情况适量调整。   而上课时间就在周末和夜间,上课地址就在厂区,办一所真正的给职工上的大学!   “关键是,咱们的职工大学不收费,还能倒给大家发钱,谁学得好,谁先拿到毕业证书谁就有钱,以后晋升职称和工资的时候,职大毕业证书也是加分项。”   众人欢呼。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的,第二步安然还要鼓励创新,有了文化知识,又有了实践经验和专业技术,她就想让大家搞搞创新,现在的华国人只会学别人,学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先进技术,等哪一天咱们也能变成被别人学习效仿的对象,那该多好啊?   安然的提议,受到了上上下下所有参加大讨论的人的欢迎,直到离开会堂,身边还围了十几号人跟她辩论呢。   安然喜欢的就是这种大鸣大放,能自由抒发意见的时刻,即使现在争得面红耳赤,事后一想觉着还挺有道理。   而张卫东要做的,就是在她身旁,帮忙记录有用的信息、意见,以及比较有见地的年轻人的名字、工作单位、联系电话,当然,安然也把自己单位的电话留给他们了,方便以后继续讨论。   本来只是计划开一个上午的会,直接开到下午三点半,中途就高美兰让食堂送了几笼大馒头来,大家馒头就着开水吃的,怕去上厕所途中会听漏了啥,大家都尽量少喝水,不喝水。   安然跟他们讨论完,已经是五点半的事了,又穿着高跟鞋,站得腿都直了,走不动道啊。   回到家直接动不了,在沙发上躺了俩小时才缓过来。   新晋高中生包文篮回来,“妈咋这么累呢?晚上你歇着,我给你们做个大餐吃。”   “啥大餐啊?”   “辣,子,鸡。”他一字一句地说,胸脯挺得高高的,用鼻孔看着安然。   “死小子看把你能的,赶紧做去。”正好冰箱里还有半只鸡,前几天他们回来的时候鸭蛋妈给送的,老鹅鸭子小公鸡,还有n多的鸡蛋鸭蛋鹌鹑蛋啥的,他们可以两个月不用买肉和蛋了。   要是以前安然是不忍心要的,现在嘛,人小海燕的日子比他们还好过,自己才是值得同情的那个。   文篮有段时间不是迷恋过厨艺嘛,立志要当国宴大师的人,后来迷恋上练武就把这茬忘了,现在动起手来那架势还在,拿出鸡肉来切小块,切干辣椒葱姜蒜,叨叨叨可热闹了。   安然懒得进厨房看他的灾难现场,心想他不是狂嘛,就让他狂一下……谁知道不一会儿厨房居然飘出香喷喷的味道来,安然赶紧趿上鞋子进去一看。   那铁锅里的油沸腾着,小公鸡肉炸得油滋滋的响,干辣椒花椒和蒜瓣的香味炸出来,安然口水立马就忍不住。   “怎么样你儿子不孬吧?”文篮像只小孔雀。   安然盯着他的背影,快一米八的大高个了,因为常年练武,营养也跟得上,长得又高又壮,从背影看不像十六岁,倒像二十出头的青年了。   她忽然灵机一动,“跟廖星月学的吧?”家里很少很少吃这个菜,因为麻烦,还特费油。   文篮身子一僵,“妈你咋知道?” 第112章 三更合一   安然白他一眼, 这家里要还有她不知道的事,那她这么多年“保姆”是白做了。   估摸着这个假期俩人没少在一起玩,俩人都是打小就在家里学做饭的孩子, 肯定很有这方面的共同语言。再加上又是好几年没见了, 能交流的话题可多了去。   安然放心他们在一起玩, 就是觉着他们小,而且懂事儿, 不会出什么。当然,深层原因就是自信她和贺林华的家教。   其实贺林华也挺欣赏文篮的,小伙子高高帅帅的,品行端正, 所以也不反对自己十六岁的闺女跟他玩儿。   这个年纪的男女孩子可是没啥纯正友谊的, 安然能想到, 贺林华自然也能想到,但双方家长都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其实就是觉着对对方的孩子都挺满意的, 要是真早恋了也没啥, 反正又不在一个市,不会出啥, 成年了先处处看,到时候说不定真能成呢?   当年安然和贺林华在上下级关系之外,还有一层女性之间微妙的惺惺相惜。   况且, 两个家庭知根知底, 条件也相当,还能两情相悦两小无猜,这不就是最好的儿媳妇(女婿)吗?   包文篮提心吊胆等了一会儿,见他妈啥也没说, 居然又出去了,心里倒是狠狠松了口气。   晚上小野对哥哥的辣子鸡赞不绝口,“哥你可以去当国宴大师啦!”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宋致远也扯了扯嘴角,这家里四口人没一个不会做饭的,尤其是俩孩子,真好。   好在哪儿?当然是大学毕业就可以让他们自立门户了呗,别来烦老宋和小安呗,他们要过二人世界,要去享受环球旅游的好风光。   没几天,果然如安然预料的一般,去港城陪小野考试宋致远走不了,让他唉声叹气好几天,跟损失了几个亿似的。这可是闺女第一次走出国门啊,他老父亲居然去不了,为此他还跟省里、部委以及中央都争取过,但大家也是为他好,毕竟四月份那场谈判他很是给国家长脸,估计出去还有人盯着他,想杀鸡儆猴呢。   帝国主义可是不干人事的,搞不好宋致远的名字和照片现在已经在他们的重金悬赏名单上了。   倒是小野很看得开,“爸你放心,这次去不了以后再去呗,我争取以后多出去比赛就是。”   那傲气哟,安然都憋不住了,“谦虚使人进步安文野。”   “我妹不用谦虚,我妹就是世界第一举世无双的数学天才,她就是小数学家,不接受反驳。”   安然哭笑不得,“行行行不反驳,屁话怪多,赶紧收你俩的东西去。”   文篮本来可以不用去的,但安然想着多个帮手也好,他不是有用不完的力气吗,那就去给她们娘俩拎包去,要真有危险的话有个黄家拳传人跟着也多一层保障不是?虽然公安会派两名经验丰富的随行人员保护她们,主要是小野。   她这次出去不仅是小神童,还是宋致远的独女。   当然,也有老母亲的私心,想带儿子出去见见世面,省得他以为省城巴掌大的地方就是世界了。   九月份的港城还热呢,其实也不用带啥,就是每人一件稍微厚一点的外套,两套换洗衣物就行。少换洗两次安然可以忍耐,但小野得给她多带两套,她出汗多,怕热,赛事持续两天,加上来回至少计划一个礼拜。   当然,除了这些,安然还得带上美金,池上老贼的东西终于能找着地方花了。这时候去港城每人只能带十美元,那是因为外汇储备少,真拿不出来啊,可安然这个是自己的钱,不用去银行换,所以她想带多少都没问题。   1982年9月22号,天气晴,宜出行,安然母子三人坐飞机直接飞到羊城,又乘专门班车到深城,由专人陪同着过了罗湖口岸,来到这个神秘富饶的港城。   主办方有专门的接机人员,确认过身份后立马用小轿车送他们到事先安排好的酒店。   一路上,安然也跟孩子一样,差点迷失在港城高度现代化的车水马龙里。   别的不说,单那些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小汽车就让两个孩子咋舌。这时候的内地,麻花辫,衬衣工装,胶鞋,绿书包,在港城则是卷发烫发,色彩鲜艳的短裙短裤,高跟鞋,西装革履,匆忙的公文包……像是从一个时代来到另一个时代。   就隔了一条江,却天差地别。难怪十年前有的人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游到这边来,安然知道看不见,可她还是回首,看向来的地方:不久的将来,那里会比港城发展得更好,更先进。   “妈这里楼真高,有二三十层呢!”   “妈你看好多广告牌,牙医诊所好多!”广告牌层层叠叠高高低低异军突起,得益于家里的彩电,他们看繁体字并不费劲。   在国内还没有专业牙医诊所的时候,这里已经满大街都是。   “还有还有,那些是啥?”包文篮指着一整面红红绿绿的墙,上头贴着五颜六色的信签纸大小的纸张,定睛一看居然是招工信息。   这时候的港城,经济高速发展,对劳动力的需求是极大的,啥诊所餐馆旅馆工厂都是在招聘。与之相对的,则是很多房屋中介,招租广告,这就跟书城很不一样。   书城那是啥,租房都不敢贴招租广告,得一家家上门打听。   “妈你说要是能把咱们那里的知青带这边来就业,那该多好啊?”文篮很有“奇思妙想”。   安然真是哭笑不得,“你啊,把这聪敏劲用学习上多好。”吊车尾进了八一中学,居然因为热心肠又被选上当体育委员和劳动委员。   “妈我没胡说,你看咱们和他们明明是一样的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这儿明明也是咱们的领土,为啥……”   安然给他使眼色别乱说话,还有两名随行人员呢,最好不要谈论政治相关。   文篮虽然还愤愤不平,但终究是听话的,嘟囔着嘴不说了。   倒是小野,看着那些五花八门的奇装异服很是感兴趣,十岁的女孩子,已经很爱美了,刚何况是一个从小美到大的孩子呢?   那份眼巴巴的羡慕,让安然觉着带他们来对了:“乖,你俩好好听话,妈给你们一人置办两身行头。”   酒店房间是套房,安然事先要求的,当时本来是计划宋致远和她一起来陪考,里外两张床正合适,现在换了文篮来也行。母女俩住里间,是海景房,能看见海港,位置绝佳,文篮嘛就在外间给她们当保镖,另外两名随行人员住隔壁,有事只需要叫一声就行。   兄妹俩包一扔,先里里外外把房间逛一遍,“哎呀妈,这位置也太好了吧?都能看见大海和轮船进出港,空气也是贼好。”   俩山区娃子,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轮船和大海,眼睛都看直了。   “妈这还有个大澡盆子呢!”   安然忍不住乐了,“那不叫大澡盆子,那叫浴缸,能躺着泡澡的浴缸,懂?”   文篮嘴硬:“可它明明就是个大澡盆子,缸啥缸的,缸子哪有这么大的。”哗啦哗啦先放水试试,他无师自通就知道水从哪儿放,塞子在哪儿,要不是妈妈和妹妹在,他真恨不得脱了衣服下去泡一会儿。   安然无奈极了,谁让自家儿子是个大土鳖呢?不过,她现在没空管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餐票是会务组提供的,一日三餐奶肉蛋水果中西餐俱全,关键还是自助!   这下别说文篮是土鳖,就是小野也成小土鳖了,确认了至少三次:“妈,这儿的东西真的是随便吃的吗?不要钱的吗?吃到饱都行吗?”   为了让他们放心,安然还专门去询问了服务员,用她那勉强能拿出手的英语。   得到肯定答复后,这兄妹俩可就是老鼠掉进米缸,小猫掉进渔场了,啥吃过没吃过的都要尝尝,当然因为品种太多了,以前在家的家教就是不能浪费粮食,所以他们拿的也不多,就每样拿小小一份,要是觉着好吃就再去拿一点。   以致于他们是最早进餐厅,结果却最后扶着墙走出餐厅的,回到房间连躺下的力气都没有,安然看背包里也没能用上的药。这一趟出门她考虑到各种状况,带了感冒药、止泻药、退烧药、止咳药,甚至止疼药,就是没带消食药……因为没想到孩子会吃撑。   “走,带你们出去走走,顺便买点消食药。”安然带上几百美金,先去酒店前台换一些小面额的港城币,俩随行人员跟着,安然就给他们各买一杯凉茶,他们仨是吃不下了,顺着林立的商铺步行半小时后,满登登的胃才慢慢缩下去。   其实可逛的地方很多,比内地那是繁华得都没边儿了,可孩子们吃饱了,吃的不用买,安然直接带他们杀到商场,不管售货员的目光,就让俩孩子试衣服。   “不买可以试穿吗妈?”小野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在书城的百货商店,那是要有熟人才能悄悄试一下呢。   “当然可以,看见没,那个地方就是试衣间。”   小野肯定是试裙子,十岁的姑娘开始抽条,没了以前那种肉乎乎的感觉,一米六的身条很匀称,虽然还没少女的曲线,但也不是完全的孩童了。   安然历来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她想试啥就试啥,红的粉的黄的橘的绿的,连衣裙、短裙、短裤、小短袖……反正只要她想试就试。   安然这几年领导不是白当的,虽然穿着不是啥高档货,但气质和领导气场在那儿,即使啥也不说,就双手抱胸站那儿,售货员也不敢小看。哪怕他们说的是内陆话,她们也只是内心鄙夷,不敢带在脸上。   所以,俩孩子试了十来件,都试得不好意思了,安然才掏钱买下:小野的是一条绿色连衣裙,一件白棉T恤加一条牛仔背带裤,时髦得都没边儿了;文篮的则是一件白棉T恤和一条牛仔喇叭裤,码数都放着点,方便明后年还能穿。   当然,还得每人一双白色的旅游鞋,这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时髦单品,没出来前就想要的,安然去书城的百货商店看过,又贵又不够好看。   这么一花,三百美金就没了……这还是没买啥名牌呢,安然看着不远处熟悉的奢侈品包包店,按捺住心情。   “妈也买一身呗?”俩孩子劝她。   安然想了想,外穿的自己不缺啥,但缺一个东西。   半小时后,包文篮和两个随行的叔叔站在内衣店外十米,面红耳赤。   小野好奇地看着店内那些两个鼓囊囊的小衣服,又是好奇又是害羞,她虽然也见过妈妈的内衣,但不是这个样子,这个布……也太少了吧?能够穿吗?   ***   随便买买,又是小两百,那玩意儿比孩子的衣服还贵。安然心里罪恶极了,这要是换成华国币,可是她三个月工资呢,就买了五件内衣,说出去谁信?   说不定还不觉着她疯了呢!   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即使她锻炼得再好,保养再用心,这年龄上来,再丰富的脂肪组织也无法与地心引力对抗,再不穿点好点的内衣可就……虽然,宋致远觉着她啥样都好,可安然接受不了自己变成自己奶奶辈的老妇女。   身材,最先该对自己负责,伴侣的看法其实都无关紧要。   买点消食药回到酒店,睡一觉起来再去饕餮一顿自助餐,安然开始进入应试模式。安排是第二天上午先考笔试,又不许家人陪考,安然啥忙帮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提供二十四小时在线服务,闺女渴了递水,冷了加衣,热了开空调,时不时切点水果啥的,再配合随时随地的捏肩捶背全身按摩。   倒是包文篮闲不住,叫上其中一个叔叔,俩人出去闲逛,给逛了一天到晚,直到小野从考场出来,他们才优哉游哉地回来。   “怎么样,妹没问题吧?”   安然紧张地看向闺女,面上还得做出一副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出门前老宋就交代了,她不能再像去年一样瞎紧张,自己搞得神经衰弱日夜颠倒不说,还会影响到闺女的发挥。   “应该没问题,只有一个题拿不准。”小野自己啃了小半个西瓜,擦了擦嘴角的汁水,“妈还有吗?”   安然可不敢再给她吃了,港城的水果不便宜,也不够新鲜,不像书城,直接是当天才从地里摘来的,不会坏肚子。“明天再吃,下午好好睡一觉。”   “不用睡,我觉着不难,明天肯定也很快就能出来。”小姑娘自信满满地说,“妈你们明天都不用去,就在酒店睡懒觉,我回来叫你们起床。”   哎哟喂听听听听,这得多自信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安然捏了捏她尤带婴儿肥的脸颊,“小丫头你可别吓你妈,不许提前出来哟。”   明天的是现场竞答,赛制规则跟京市的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主持人是用英语念题,考生也必须用英语答,这对于非英语国家的学生真的挺不友好,日本韩国这些发达国家尚可,像华国,石兰省那么内陆地方,真的很吃亏。   此刻的安然可真庆幸自己找了李华,不然她闺女哪怕再是数学小天才,来了也得抓瞎。   其实也是因为她活过一次,当过阿飘,见过后世补习儿童,不然她也想不到请个家庭教师来帮忙,所以这一次无论闺女能拿什么样的名次,她都非常满意了。   十岁就能凭自己能耐出国的儿童,口语已经非常溜的儿童,不说年代,哪怕是五十年后又能有几个呢?   闺女的命运越来越跟上辈子不一样了,她应该感到满足。   小野穿着刚买的洗过一水的绿裙子,是无袖的,露出两根瘦长的有点小肌肉的胳膊,头发扎成两个低马尾,刘海用夹子别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形状漂亮的眉毛,再穿上新买的旅游鞋,整个人显得又高又匀称,很是落落大方。   小野本来是小麦色的皮肤,因为经常在外面跑着玩,上下学也会晒得到太阳,可绿色很显白,把整个人衬得细白了很多,就这么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儿,一看就是家教很好,生活很优渥的闺女。   安然觉着,不是她王婆卖瓜,就以小野这气质,这仪态,哪怕不拿奖,就那么上台一站,也是一道风景线。   更何况,安然更珍惜的是现在健康快乐的闺女,她活蹦乱跳,她思维敏捷,她总是能在任何时候都get到妈妈的心意,成绩只是这个小可人儿普普通通的一面,她还有那么多可爱的优点,干嘛纠结这个呢?   想通这一点,安然也就释怀了,“行,那我不跟进去了,我多睡会儿,差不多提前去门口等你,成吗?”   “成。”   这一夜,安然睡得无比香甜,还做了个美梦。   梦里有一个漂亮大方的姑娘向她款款走来,好一个眉目如画,婀娜多姿,她看了半晌,觉着脸是长开了的小野,可仪态又不像……正犹豫着,画面一转,那个姑娘忽然站到台上,拿着话筒,唱出一把温柔婉转的声音,仔细一听,不就是文篮最爱听的邓丽君的歌吗?   安然有点生气,这孩子,明明那么有数学天赋,干啥不好偏要跑去唱歌呢,再一看台下那么多少男痴痴地看着这个小歌星,安然更气了。   画面一转,小歌星穿着露肚脐眼的小吊带,露大腿的超短裤,坐在一把沙发椅上,局促地面对记者的采访。   那记者也不是啥好鸟,尽问她的绯闻,问她跟哪个哪个青年演员合作以后有感觉吗,问她媒体爆料的曾出入某大佬房间是真的吗,还问据说她打小就认了个干爹,干爹除了助她出道,还有别的帮助吗?   安然那个气哟,她的本可以成为数学家的闺女,居然大庭广众之下被问这种男女狗屁倒灶的事儿,这是对安文野的侮辱!   一气,就把自己给气醒了。   在别的事上她很开明,可在娱乐这一块上,她是真不喜欢他们学人唱歌跳舞啥的,她曾经也做过有钱人,知道有钱人那一套,说到底就是资本推出割韭菜的工具,做一个供人取笑玩乐的漂亮木偶,他们真的快乐吗?   安然看见的更多是不快乐,所以一想到宝贝闺女不好好上学居然去当歌星,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小野?”   “妈你可醒了,我妹早去竞赛咯。”包文篮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但语气里尽是嫌弃,妹妹还是他亲自送去的呢。   “现在几点?”   “快十点半了。”   安然一惊,竞赛再有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她赶紧翻身爬起来,随便洗了把脸,换上衣服就往考场赶。   考场就设置在酒店后面,她去到的时候,门口有一群群同样等候着的家长和老师,有典型的东亚面孔,也有的是中亚西亚面孔,五官比较深邃,当然也有几个白人和黑人,架着短炮,不知道是要采访考生还是考官。   记者对他们的出现本来一开始也没注意,可耐不住安然漂亮啊,儿子又高大帅气,全世界无论任何人种对美的欣赏大致是共通的,有好几个男士一直在看安然,还有一个居然冲她挤眼睛。   包文篮很警觉地站到妈妈跟前,恶狠狠地盯着那几个扛摄影机的,这要是在书城,不就是耍流氓吗?   “这位女士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那个抛媚眼的还有本事过来搭讪,他脸色更臭了。   安然发现他是跟自己说话,也和气地用英文跟他打招呼。上辈子跟他们打过交道,知道有些人并不是生性放荡,而是所谓的“文化”就那样。   听见英文,白男很是意外,叽里咕噜问她在这里等谁,当知道是等她的孩子时,他惊讶地又确认一遍:“是你自己的孩子吗,女士?”   亚洲人本来就比其他人种经老,一样的年纪看着要显年轻,在他的眼睛里安然就像个大学生。   “是的,我的女儿。”安然淡淡地说。   说实在的,因为陈静那个国际友人不安好心的接近,以及宋致远李小艾前段时间在国外的经历,安然对他们没啥好感,不大想搭理。   可男子似乎一点也不气馁,自我介绍他叫詹姆斯,是M国某报纸的新闻记者,这一次是专程来做亚洲杯数学竞赛采访的,因为知道了安然的孩子就是选手之一,连忙就厚着脸皮跟她聊天,无非就是孩子多大了,学数学几年了,是否经历过什么特殊训练,每天花多少时间学习,以及预计成绩怎么样之类的。   安然本来不想实话实说,怕被歪曲成国人只是考试机器之类的负面噱头,但随即又想到,明明闺女就是付出了异于常人的努力,别的小朋友玩耍的时候她在学数学,别的小朋友看电视的时候她在补英语……她只想说,单纯的天赋并不能决定一切,还得与之相适应的努力与勤奋。   既然努力了,付出了,就应该让人知道。   于是,安然也没隐瞒,就实话实说。   果然,其他几名记者闻讯而来的记者,闻言立马皱着眉头叽里咕噜批判起来。   “喔,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简直就是考试机器。”   “我的老天爷,真是个糟糕的消息。”   安然听懂了,不仅听懂了,还十分理直气壮地用英语回怼:“是吗?我不觉得,我认为真正的痛苦是违背本心,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是痛苦,我的女儿喜欢数学,迷恋数学,她把数学当作自己的好朋友,好伙伴,愿意每天花很多时间在她喜欢的事情上,就像你们喜欢滑雪,喜欢登山,让你们能够选择每天滑雪登山三个小时,你们会觉着是痛苦吗?”   几个外国人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可只要会找角度,总是能反驳的:“我们滑雪登山是运动,是身体状态的彻底放松,可你的女儿不是,她在学习就是思想的不自由。”   哟呵,抬杠还挺会找角度哈?   安然笑得更灿烂了:“不不不,你们觉得身体放松是自由,我们觉得身体不能处于相对静止状态就是辛苦,是劳累,相反的,如果头脑能动起来,却是非常不错的锻炼方式,我们华国人有句话叫‘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古老的东方的神秘话术,那可是每一个记者都感兴趣的,忙问这是什么意思,一下就把话题给扯远了。   用古老智慧碾压他们,不就是安然的初心吗?   她就是要嘚瑟,要骄傲,要故意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抓心挠肝的语言,古老的东方语言和智慧岂是你们这种刚开化没几年的昂撒人听得懂的?反正她就怎么高深怎么解释,越解释越让他们听不懂,到最后变成一个个的不明觉厉。   ***   另一边,安文野早早地七点钟就醒了,自己轻手轻脚洗漱好,跟起床练武的哥哥一起到餐厅吃早饭,为了不影响考试,她只是吃了两个鸡蛋两杯牛奶两个面包两个橙子两个核桃两盘花生两份小米粥……而已啦。   毕竟,她的胃从小就是无底洞,给多少吃多少的。   哥哥把她送到考场门口,看着她走进去,自己就先回去了。这一次的竞答是很正式的,家长不能入场的。可她发现不远处坐着好多大人,各种肤色的都有,看见她进来立马就有人来问她叫什么名字,说的也是英语。   她安文野是谁呀?那可是安厂长和宋所长的宝贝闺女,她啥大场面没见过呢?自然是大大方方回答呗。   众人见她年纪很小,精致得像一个漂亮的东方瓷娃娃,神态从容的样子,都有点吃惊,少不了得问东问西。   安文野一开始还耐心回答,到后面发现怎么问着问着问到她爸爸妈妈是干啥的?从小在阳二钢和603培养的嗅觉让她心生警惕,“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工人。”   在华国,安然和宋所长都是工人阶级,没毛病。   两名普通工人的孩子能穿得如此体面,培养得如此优秀,这群外国人不得不思考,东方古国真的有大家想象的,媒体宣扬的那么贫穷落后吗?   很快,安文野的注意力被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子吸引了,那不是张一帆,哦不,池上亮二吗?   池上亮二也看见她了,回头对着她阴恻恻地笑。   原本以为会吓死这个小臭丫头,谁知道人家压根就不理他,看一眼就平静地转开视线了,当她不存在。   比跳脚更让人生气的是什么?是无视。   池上亮二翻个白眼,心道:小臭丫头,那年让你抢了风头,今天我就要打得你落花流水,让你尝尝咱们日本人的厉害!更何况还有自己养父母被骗的一万四美金,真是想想就恨呐,那么多钱要是没被骗走,他们日子还能过得更好。   去年,他们本以为淘到宝了,生怕那个女人反悔,拿着东西连夜跑回日本,原以为有了那块价值连城的粉钻就发大财了,至少抵十年啥也不用看,坐吃也不会山空……谁知,等到了日本家中,清洗干净钻石上的血迹后发现,那压根就不是什么粉钻,是一块粉色的玻璃片!   更可恶的是,他们已经签下了绝不可反悔的买卖协议,打官司也没用。   池上老贼明明是自己看走眼却不肯承认,把气撒他身上,对他好一阵拳打脚踢。谁说日本人不打孩子?哦也对,毕竟他不是他们真正的孩子。   池上和贼婆娘本来想的是,既然如此,那就再到华国去一趟,要查出这一家子的底细不难,到时候直接上家里偷去,他们就不信了,那么贵重的宝石他们不带身上肯定也不会放别的地方,肯定就是在家里。   看机票都买好了,华国那边的老熟人忽然告诉他们,他们已经被华国政府通缉了,罪名是走私文物,一旦入境就会被抓。现在还没有引渡条约,他们在自己的国家暂时是安全的,但意味着以后都不能再去华国淘宝了。   华国啊,那真是一片肥沃的能让人流连忘返的土地,遍地是黄金的地方,那么多上千年前的古物他们自己人不懂得珍惜,他们要是能拿到那些东西,以后不仅自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能为战败的大和民族争口气,岂不痛快?   可是,就因为一个举报电话,他们的财路断了。   你就说吧,池上老贼一家能不恨安然和小野?   没一会儿,比赛即将开始,要抽签了,这一次不分组,各自为战。一共一百个参赛选手,华国6人,本子20人,韩国20人,新加坡15人,港城12人,其它国家都是四五人。   别说,小野还挺不开心的,为什么港城比华国还多?为什么本子和韩国比华国还更多?真是令人讨厌呢!咱们国土面积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是真的挑不出来吗?   不是,其实就是国际地位决定话语权。   不过,选手多又怎么样?小野转了转手腕,没听过一个成语叫滥竽充数吗?   一百名选手,抽签抽的其实就是座位号,安文野运气还不错,抽到了中间位置,不过倒霉的是池上亮二在她不远处,中间就隔了一个位置。反正是各自为战,小野也懒得看他,就条理分明地先把座位凳子、桌子、抢答器检查一番,发现都能正常使用后,才乖乖地坐凳子上,等着开始。   这次的场地正中央桌子上还有一个电视机一样的大家伙,小野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大概就是师父他老人家说过的计算机了。现在欧美发达国家已经开始逐渐使用计算机,通过计算机来完成一些复杂的计算,以及繁杂的记录。   这台计算机跟电视机一样,有开关,但电视机是负责输出的,计算机则可以同时完成多项输入和输出……当然,小野相信妈妈说的,人的主观能动性是极其强大的,再厉害的计算机那也是人脑设计出来的,所以她一点也不迷信这个计算机。   池上亮二在那边一会儿龇牙,一会儿鼓眼睛的,像只癞蛤蟆。   小野通通充耳不闻,眼睛状似无意地把考场打量个遍,从小妈妈就教给她的好习惯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少说多看,注意观察门窗的位置和开启方式、状态,当然也得看看头上天花板。   不过,这一看,还真看出门道来了,她发现她头顶上的电扇好像跟别的位置的不一样,旋转受力时会有一个微不可见的倾斜,倾斜方向正好朝着池上亮二那边。   没一会儿,比赛正式开始,一百名选手就位,一溜儿评委排排坐,主持人开始用她毫无感情的英语念题了。   虽然是英文的,但小野这一年英语听力突飞猛进,基本没难度,题目没念完她就知道答案了,因为对于问题的倾向性她是有一定预判的。她只需要按抢答器就行,不过这一次的竞赛跟以前不一样,必须是在主持人把题目念完之后停顿两点几秒,说出“抢答开始”的时候,大家才能按抢答器。   这就导致会答的人太多了,她运算速度的优势不能发挥出来,因为同一时间按下去的太多了,无法分出先后,有的时间相差仅有0.01秒,是否有失公平?   小野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原来正中央那台电脑的用处就是自动识别、统计哪一个抢答器是最先被按下去的!   哦豁,原来是这样,机器确实比人力更公平。   前面几个题都不算很难,小野尽管很努力,很快的手速,但还是有比她快的,所以十个题里她只抢到两个。隔壁的池上亮二抢到四个,得意得很,尾巴都快翘上天了,看着小野的眼神里满是挑衅:哼,着急了吧?你都会做又怎么样?你能抢得过我吗?   然而,他再一次失望了。   安文野不仅没被他激怒,甚至觉着他的行为很可笑,更别说着急了,一共一百道题呢,她只是丢了八道而已,不至于着急。就是丢了大半,只要她答对的比其余所有选手都多,她也还是会赢,她已经在心里迅速地算好概率了。   毕竟,前面十个题很简单,在她看来只要长着脑袋都会,能抢则抢,抢不到也没关系,这一次的得分不是均分,是随着难度不断加重比分的。前十题每题一分,第二个十题每题一点五分,第三个十题每个两分……以此类推,但凡是最后十题能答对一题,就相当于抢到最初五个半题了。   你就说吧,以安文野的观察力和计算能力,她会紧张?会灰心?这才哪儿跟哪儿啊,小子。   当然,她也发现了,跟她一样打算的大有人在,这次能代表一个国家来参赛的,基本是那个国家初中组(十六周岁以下)最厉害的选手了,年纪比她大,懂的事也比她多,自然想的也多。所以她发现,从第二组题开始,按抢答器的速度虽然没有上一组快了,但人数却比上一组多。   小野很争气,抢到了三题。   池上亮二只抢到一题,嘴都气歪了,头顶上的电风扇呼啦呼啦转着,在他胖胖的脑袋上留下一层阴影。   然而,更让他气歪嘴的是,第三组题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抢到两题,一题或者一题都抢不到的才是大多数,谁知道回头一看,安文野居然轻轻松松心平气和就抢到了三题!   可恶,居然还是比他多一题。   第四组,难度更高了,抢答速度越来越慢,主持人说出“请回答”之后两秒钟才有人陆陆续续按抢答器,小野脑子的计算能力是很强的,当然其他几名日韩选手也不慢,再加上池上亮二确实也是有点天赋的,几个人一瓜分,小野只抢到三个题,当然也是这个组最多的了。   到了第五组,她依然保持着三道题的优势,池上亮二彻底没招儿了,他的运算速度和数感都不如小野,勤学苦练,时间充足的话可能不分上下,但在有限的时间内,他还真不是对手。其他几名选手一直跟小野保持前后身的差距,总分基本是差不多的。   终于,进行完五轮后迎来了中场休息,安文野早上牛奶喝多了,得去上厕所,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主持人通知,因赛制规定,需要将所有考生的座位进行随机对调,避免使用同一部抢答器如果反应不及时的话会有失公平,而好巧不巧的,小野就抽到跟池上亮二进行对调。   场内嗡嗡嗡有点乱,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着换位子的事,不知道明明一开始没有把这一条写进赛制规则里,怎么现在临时起意吗?   作为一个专注的好学生,安文野其实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因为不管怎么说她的成绩跟坐哪儿没关系。   她表面不动声色,让跟谁调就调,等过去以后第一时间检查自己的抢答器是不是有问题,检查一遍不算,得检查两遍三遍,甚至趁着比赛没开始,举手表示自己的抢答器或许有问题,提出需要老师更换一台的要求。   反正不管有没有问题,必须换掉。   这种国际赛事,多的是备用的,换来一台新的抢答器以后,小野又试了几次,这才露出舒心的笑。她别的不一定懂,但妈妈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池上亮二跟她和妈妈可是有仇的,去年的事她没忘,他们也不可能忘。   同时,她一抬头就看见电扇倾斜角度更大了,完全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来的。   幸好,她换一台的要求起作用了,这一部抢答器十分顺手,反应似乎特别灵敏,几乎是那边刚说可以答题了,她就按下去了,还总是能领先那几个选手一步,不多,也就三分之一秒而已。   连续几轮下来,她已经稳居抢答榜第一,池上亮二已经彻底输得闭嘴了,是否心服口服不知道,反正安文野也不关心他服不服,她现在关心的是,最后十题会是个什么难度的题目呢?毕竟前面几组她都觉着难了,这还是姚老给她专门针对性的训练过,如果没训练过,估计都没这个成绩。   前面几题尚可,这一轮基本没几个人抢了,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答对了五个题,因为思考时间太长,错失两题,还有两题是被其他选手抢到了。   现在,就剩最后一个题了,即使答不出来,她安文野也会是冠军,目前场内就她分数最高,甩开第二名快十分。因为没有悬念,场内观众对其他选手兴致缺缺,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所以,她更不着急了,就静静地听着主持人在念题……忽然,异变发生在一瞬间,池上亮二头顶那原本呼啦呼啦转着的电扇,不知怎么回事就飞出去,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好巧不巧朝着小野的方向飞过去。   那是一个高速转动的金属片集合物,以那个速度飞过去,所有人都预见了结果。就连池上亮二也惊呆了,他虽然嫉妒,虽然愤愤不平,每次看到小野没抢到他比谁都幸灾乐祸,可是……   他记得,池上两口子说过,忍了一年,这一次会来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而当时,他们都不知道竞赛中途要随机换位,如果不换的话,现在坐那个位置的就是他。 第113章 三更合一   事情发生的一瞬间, 时间过得很快,似乎又很慢,慢到所有人脑海里都出现一句——可惜了。   是的, 可惜了这么个出众的选手, 那样的金属片冲着她飞过去, 这必将是一场见血的意外。   这个选手还这么年轻,数学功底和应变能力就如此之强, 以后不知道得做出什么样的成就。   但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意外总是来得很突然,总是在你最高光最得意的时候来临,打你个措手不及……有的人已经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可安文野不是啊, 她年纪小, 但她脑袋的运行速度却是旁人的几倍快, 况且一直留意着这个倾斜的电扇,早在它即将飞出来的前一刻就有了预判。   只见她身子轻巧地一挪, 一歪, 一蹲, 双手抱头……   于是,只听“嘭”一声利响, 金属片撞击在桌面上,把木制的桌子削铁如泥一般削开一个口子,又反弹在地上, 呼啦呼啦打了几个圈, 才堪堪停住。   最后,是停在了池上亮二身后不到一毫米的距离。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池上亮二吓得两股战战,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没有人比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安文野直到听不见声音才站起来, 把身边那个吓傻了的考生护着拉开,还用英语安慰人家“别怕”。   众人:该害怕的不是你吗?   不过,看她躲得很敏捷,情绪恢复也很快,更能说明这是个了不起的小姑娘,不是吗?   很快,就有人来把东西搬走,考试提前结束。这是第一届亚洲杯数学竞赛,也是唯一一次提前结束的考试但冠军名字公布却毫无悬念的一届。   这个叫安文野的小女孩用她的行动证明,有些人不仅脑子好使,就是身子也好使,动作敏捷着呢!这事也不知怎么传出去的,一直等候在门口的记者们蜂拥而上,都想采访安文野。   处于风暴中心的小野,就淡淡地看了冷汗直流的池上亮二一眼,又看了看天花板,饱含同情的叹口气。如果不换位置,那张被削开口子的桌子,就是他的下场,毫无疑问。   安然在外面听说里头出事了,第一反应就——不会是小野吧?   本来家长是不被允许进入的,但詹姆斯帮她说情,把她带进来了。   “妈。”小野对着她小声叫了一声,用嘴型说:“我没事儿。”   因为现场还有点混乱,安然离得远,不好过去,但看她神色平静,还活蹦乱跳,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就在原地等着。   顺便,她也把事情听了个大概,注意力集中到跟女儿换座位的池上亮二身上,又看了看天花板,她不信好端端的电扇会掉下来,还好巧不巧没换的时候不掉,一换过去就掉。   安然想了想,刚才在门口也没看见池上两口子,那他们是没来吗?还是去了哪里?   这可是在国外,除了自己出头,没人能为她们讨回公道。一张桌子都能被削开,肉体凡胎谁受得住?一旦小野没能躲开,一旦她躲得慢一点……安然后背出了冷汗。   但这是国外,算是一个国际社会,泼妇那一套是不行的。安然当机立断,过去找到詹姆斯,用不是很肯定的语气说:“我看这个电扇是不是有问题?刚才我听说一个星期前才检修过的,会这么快就出问题吗?”   其实是瞎掰的,她就是要说得模棱两可不清不楚,不然怎么能吊起新闻记者的胃口呢?   不吊起他们的胃口,谁帮她们追查真相呢?   到时候查不出啥也就罢了,就当是意外事件,可要是能查出点东西,那不就有趣了吗?   果然,詹姆斯忙追问:“是谁说的?”   安然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个工作人员,诶主办方在那儿,我去确认一下,或许是我听错了。”   一个对新闻敏感度极高的记者,绝对是对一手资料天然感兴趣的记者,哪里轮得到安然去“确认”呢?詹姆斯话筒一转,拉住主办方一名经理开问。   反正,只要有记者去纠缠,主办方就不可能息事宁人,果然没一会儿经理把主办方负责人请出来,对着镜头说确实是最近才检修过,这么快就出事他们也很意外,这事他们一定会仔细彻查。还承诺三天之内开一场新闻发布会,向公众公布事故原因和详细的说明。   安然拿准了詹姆斯等人想要大新闻,没大新闻也准备炮制的心态,幽幽来了句:“你们怎么保证调查的公正性?万一是你们的工作失误却被定性为意外,公众又怎么知道你们是否尽力调查了呢?”   “对!这事不简单,必须警方介入!”   “是的,我们只相信警方调查结果。”   主办方本想息事宁人也没用了,只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报警处理。   安然搂着小野,摸了摸肩膀和胳膊。   “妈,我没事儿,我跑得快。”小丫头把怎么看见电扇要飞过来,自己怎么预判它会落在哪个位置,又是怎么闪躲的,说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   安然却听得心惊肉跳。   这种情形,如果不是反应够快,动作够敏捷的安文野,换了任何一个普通人,那都是至少要见血的。女孩子,万一伤到的是脸蛋怎么办?   想到这儿,安然就疼惜地摸了摸闺女的小脸蛋,又软又滑,跟摸在上好的美玉上一般,哪怕不看五官也是顶级的漂亮了。   安然又摸了摸她后脑勺,当年那个疤也没了,头皮很光滑也很平整,要不是亲眼见过,谁敢相信那里居然曾经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呢?为了让这个伤口长好,还剃了个小光头……那年,也是她反应足够快,才幸免于难。   这真是只猫崽崽啊,这反应简直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   “妈你放心吧,电扇不对劲我一早就发现了,我都防着呢。”小姑娘得意地挺了挺胸脯,说。   安然一愣,“你早就发现了?”   “嗯呐。”   安然把脸一板,“安文野,妈妈生气了。”   小野一脸懵,“怎么了妈妈?”   “你明明已经看见,并且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要待在那个位置,你明明可以申请换开,甚至可以把发现的不对劲告诉主办方。”   小野低头,抠着手指,“我就想看看我的预判对不对。”   嘿,还有理了这孩子!安然心头火起,“预判不预判,那都是有生命危险的,你怎么能拿自己的人身安全来证明自己的预判呢?万一没及时躲开你知道后果吗?”   小野是个自信的孩子,从小就是。这跟她的鼓励分不开关系,她总是鼓励她去做一些在别的家长眼里看来是冒险或者不靠谱的事儿,即使错了,那也就是一个小小的教训。可这次不一样,这次的意外一旦降临,后果不是她们能承受的,安然也没能耐替她兜底。   在她兜底能力范围之外的冒险,安然真的生气。她已经失去过一次她,她不能再次承受这种痛苦了,掉一根汗毛也不行。   可小野也很委屈啊,“明明我可以的,我已经提前算好,我的敏捷程度和……”   安然抬手,制止了她的辩解,“咱们都闭麦吧,回去冷静地想一想再说,行吗?”   再说下去,安然怕自己会忍不住冒火从而演变为争吵。   小野点头。   于是,拿了第一名本该高兴的场景,母女俩却只是迅速离开考场,走之前看见警察来了,还专门把事发地围起来,飞下来的电扇也作为证物被他们收走了,还有人用梯子支撑着爬上去,给原先挂电扇的地方拍照存证,还叫来负责人员和检修人员询问情况……这就没她们啥事儿了。   但愿不是人为,但愿只是意外。   接下来的时间,文篮想出去逛街,安然也不大愿意了,总感觉万一是人为的话,敌人藏在暗处怎么办?鬼知道他们会在什么环节动手?也就是小野聪明,还知道把自己的抢答器检查再检查,还进行了更换,要是别的孩子说不定第一关就吃亏了。   没一会儿,警察来敲门,说是需要安文野录一下口供,安然陪着她下楼,到酒店大堂。   其实也很简单,就看见什么说什么就行了,不需要加任何润色,也不需要描述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在这一方面小野很有经验,因为以前遇到好几次了,那几年逮的间谍还少吗?   倒是她的反应,很是被港城警方夸了几句。   “妈,我咋觉着你跟我妹不对劲呢?”文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别瞎琢磨了,好好休息吧。”安然等着小野主动认错,因为这件事很明显是她太过自信,这是犯错。   犯错了就要主动认错,这是安然从小对他们的教育,即使气头上不能当场认错,但都闭麦这么久了,反省也够了吧?   可小野呢,也是十岁的大女孩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也是不愿服软的,就这么直挺挺盘腿坐床上看书。   “嘿,妈你看我妹还生气呢,你咋惹她啦?”   安然觉着,自己真是养了两个棒槌,大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火上浇油,小的知错不改顽固不化……哦不,算是棒槌她爹,她是养了三个棒槌!   “妈,你跟妹好好在房间里待着,要吃啥喝啥我给你们买回来,啊。”   安然把自己给气得吃不下饭了。   “你也别出去了。”要不是第二天才公布名次和颁发奖品,安然真恨不得连夜回内地,飞书城去。   “我不怕,我有功夫。”他“哈”一声打出一拳,差点把人酒店的墙砸出一个洞来。   安然对棒槌无语了,使劲打了他一把,“死小子你别给我惹祸,真砸坏了人家墙可是要赔钱的。”   文篮嘿嘿笑着跑远,“就这么说定了哈,妈你们要吃啥?要不还给你们带鱼蛋粉和钵仔糕?”   小野想到什么,终于出关了,“哥去看看哪儿有咖啡,我听人说这里可以吃咖啡。”她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也就三四岁的一天夜里吧,妈妈说梦话提到这两个字,她觉着一定是比麦乳精和油渣大包子还好吃的东西,不然妈妈不会做梦都想吃。   “那玩意儿啊,不好吃,就是外国人吃的。”   吃咖啡……安然心里暗笑,他们都以为咖啡就跟馒头一样,是用牙齿嚼吧的东西啊。   一笑,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论赌气,就没有能赌过儿女的父母。想起楼底下不远处就有一家咖啡店,反正离得也不远,来都来了就带两只小土鳖下去喝两杯吧。   果然,等那几杯灰不溜秋的东西端上来,两只小土鳖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真香啊妈,以后咱们有钱了就天天喝咖啡。”   然而,下一秒,文篮差点一口给吐出来,“这也太苦了吧?啥玩意儿?”   就连小野,也皱着眉头嫌弃,“香是香,就是苦,还没巧克力好吃,更比不上麦乳精和牛奶。”妈妈果然是个暴龙妈妈,口味也这么“独特”。   安然假装没听到女儿主动示好,也不看她,只看着文篮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没说错吧?”   她上辈子最后几年喜欢过,后来做了阿飘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喜欢那股苦涩的味道。但她历来奉行的是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她要是一个劲告诉他们咖啡不好喝,不适合咱们华国人的口味,他们还不一定信,可真正尝试过、体验过,不用安然说,他们都知道,以后就不嚎了。   不过,咖啡不喜欢,但店里的甜点还不错,很甜很细腻,奶香味浓郁,这是他们从小就喜欢的味道。对于两个正在长身体的青少年来说,盘子里连底都盖不严的巴掌大一小块甜点还不够塞牙缝呢,安然大手一挥,让他们挑想吃啥,吃到饱为止……于是,一张桌子摆的全是空盘子。   小蛋糕安然还从来没做过,心想既然崽崽们这么爱吃,那回去就给他们做点,宋致远做的简易烤箱,也就只有过生日的时候会烤蛋糕,其它时候都是烤鸡烤鸭烤肉之类的。   吃完看孩子们实在喜欢,而两位随行公安也觉着还行,不是很甜,于是就给打包了几份带回去。走到酒店门口,见到一个老阿婆卖花,有鲜红玫瑰、黄玫瑰、桔梗、向日葵、百合,以及很多满天星,可把安然美死了。   作为女人,她就是爱花,爱珠宝,上辈子的她就很喜欢,尤其玫瑰,黄的粉的都还行,但红玫瑰绝对是她心头好,没有之一。只可惜宋虹晓对花粉过敏,她一直不敢在家里放鲜花。这几年在书城,她时不时路边看见小野花都会采两把回家,用洗干净的玻璃罐头瓶插上,虽然看着土是土了点,但也是整个603大院里唯一插花的妇女。   安然问了一下价格,玫瑰居然是论枝卖的,一枝两块港元,吓得咋舌不已——这也太贵了吧!   两块港元相当于她一天工资,这还是干部的工资呢,要是普通工人,那得上两天班才能买得起一枝玫瑰,这啥概念?这物价,真的是港城赚钱港城花,一分别想带回家吗?   直到回到酒店,准备洗漱,安然心里又开始后悔了。她穿越回来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玫瑰,石兰省不产玫瑰花,她在省城这么多年就只见过一次鲜活的玫瑰花,那是去年胡文静过生日的时候,严厉安给她送的,听说是飞机空运来的,不便宜。这时候可不像五十年后到处是花店,在华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缺鲜花。   错过这一次下次想再遇到卖花的,那得再等一二十年吧?   安然挺后悔的,早知道就管它贵不贵,两块就两块,就一枝,仅仅是一枝,也心疼不到哪儿去。   这次最大的感触就是:以前在书城吧,百来块工资已经是真正的站在金字塔端的高工资了,基本的衣食住行真的可以很体面,毕竟不用还房贷车贷不是?可自从来到港城,她发现钱就不是钱,这里啥都贵,对内地来的他们来说,这物价太不友好了。   正一面感慨着,一面进“大澡盆子”,忽然门“嘭”一声被关上了,“是文篮出去还是小野出去啊?”   外屋不知道是有人回答还是没人回答,安然实在是太累了,这一天到晚的又喜又惊还又气的,尤其是想到一大清早被不好好当数学家偏要当小歌星的安文野气醒,晚上要睡觉还在被她气,安然就更累了。   养儿养女,真就是养来讨债的。这俩臭孩子,可快滚蛋吧,上大学去吧,她看着就烦。   安然嘀咕两句,不知不觉就泡了很久,久到她都快睡着了,水也凉了,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对面的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一米六五,不高不矮,骨架纤细,身上没啥赘肉,好看是好看,该细的地方细,该有肉的地方有肉,胸不算很大很挺,但至少还能看,屁股虽然没有蜜桃臀那么漂亮,但至少也是有点点翘的……主要是皮肤常年不见天日,雪白中透出成熟女性的光泽,魅力还是有的。   但以她业余养生专家的眼光看,还是太瘦了,这一天天尽是累的。   世界上的女人,有几个是不累的呢?不,不仅女人,男人也一样,活着就得累。   安然也不是伤春悲秋,就是忽然被小野气到,有点人间不值得,孩子会离你远去,丈夫会老去,朋友也会慢慢减少,唯有自己,才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   安然决定,得对自己好点了。   抓住仅剩的青春尾巴,把自己拾掇起来,狗屁的省钱,狗屁的赶时间做家务,全他妈见鬼去吧!   刚把衣服穿好,忽然又是“嘭”一声,安文野回来了,吊着腿挪到她跟前,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送你,省得你睡不着觉。”   扑鼻的花香,真是沁人心脾。   那是一束鲜红的玫瑰花,不是一朵,不是一捧,是很大很大一束,足有洗脸盆子那么大,三分之一是盛开的,大半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明亮的灯光下折射出艳丽的光芒。   “妈你快拿着啊,晚上你就放枕头边,闻着香味儿睡得更香,是吧?”省得眼睛都快长花上了。   虽然语气很欠揍,跟粗声粗气又死贫嘴的包文篮有得一拼,可安然却眼眶一热,原来她的舍不得,她的欢喜,臭丫头都看见了。   “死孩子你哪儿来的钱?花了多少买的?”   小野露出一口白牙,她就喜欢妈妈骂她死孩子,感觉特来劲:“我没跟老奶奶买,半公里外有个花店,没这么贵,也就几十块钱。”   安然心头松了口气,可几十块也是钱啊,“到底几十?”   “哎呀三十,你不要我就送我哥了啊……嘿嘿,这才对嘛,女生就得花来哄。”   安然一把抢过来搂怀里,其实知道这丫头手里应该是带着点钱来的。她以前本来就有攒钱的习惯,这两年包淑英和陈六福的医馆开得蒸蒸日上,每次见面都会给她不少,年底还有大红包,要说手里的钱,她是好几千的。   包文篮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玫瑰花,抱在怀里使劲使劲嗅,“真香!比妈你的雪花膏还香!”   安然是真舍不得折腾啊,怕他粗手粗脚把花弄不新鲜了,只敢放在床头柜上,静静地观赏。可观赏着观赏着吧,门铃忽然响了。   文篮正在卫生间刷牙,叼着牙刷和一口白白的牙膏沫子把门打开,“你谁啊?”   门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笔挺的西装,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文篮扒着门,把门一关,只留一条缝,身体还严丝合缝堵住那条缝,“问你话呢,你找谁?”   少年的语气有点凶狠,有点不耐烦,可中年男人却依然面不改色,“你好,请问这里是安然和安文野住的房间吗?”   “你谁啊?”文篮可是跟着严厉安和石万磊混的,别看平时咋咋呼呼,关键时刻很有警惕心,不承认她们是不是住这儿,只问他是谁。   他们说话的工夫,安然穿上外衣走到门口,让文篮把门让开,“我就是安然,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人伸手:“你好,我叫宋明远。”说的是一口有点拗口的海味普通话。   安然一听名字,心头一跳,定睛打量他的眉眼,跟宋致远倒是不怎么像,但跟那个谁,宋清远倒是有点像,尤其是脸型。宋清远是宋母的那种鹅蛋脸,唯独宋致远是有点偏方的,但又不是很方,只是脸蛋棱角有点明显,看着很英气……估计是像宋父。   果然,小野和文篮也发现了,这个伯伯口音有点像当年来过603的那个坏奶奶,样子长得也像,就是名字也很像,全都直愣愣看着他。   宋明远轻咳一声,很温和地笑道:“你们好,还没正式介绍过我自己,我叫宋明远,是致远的大哥,这应该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但小姑娘的照片我见过。”   小野可不傻,“伯伯在哪儿见过我的照片?”   “你小时候,大概一周岁不到的时候吧,你爸爸给你爷爷奶奶寄过照片,我回家的时候见过。”   安然却更疑惑了,小野周岁不到应该是1972—1973年之间,可按照宋致远的说法他这俩大哥二哥一直在国外定居,那个时候正是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回得去?   可能是看出她的疑虑,宋明远温声解释:“哦,不是那年看见的,是去年回海城看见的,妈妈说孩子跟照片上一样,只是长开了,更漂亮了。”   安然心说:就那年闹那么难看,宋老太太还好意思提?她好意思说自己被儿子五花大绑送上火车的事吗?保不准又添油加醋哭诉一顿了。但宋明远说话有股子真诚劲儿,不像是故意讨好他们才笑的。   当然,经过今天这一遭,安然谁也不信,别说他是宋致远的大哥,就是宋致远他爹来了她也不信,所以只是笑了笑:“你好宋先生,孩子累了,我们想休息了。”   你要诉衷肠跟你弟弟诉去,她安然女士对宋家的事不感兴趣。   小野跟妈妈一条战线,很礼貌地说:“伯伯再见。”   宋明远愣了愣,随即又温和地笑起来:“跟孩子奶奶说的一样,弟媳妇果真是个很爽快,很果断的人。”   安然回头,似笑非笑:“老太太说的是‘泼妇’吧?”   宋明远哈哈大笑。但音量控制得很好,不至于打扰到其他住客,他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进门,也没往里窥探,看得出来是个很有涵养的中年男人,成功人士。   他这一笑,安然还真不好立马转身走了,因为她忽然好奇,这哥俩这几年都在哪儿,“不是听老太太说你们去了国外定居吗?”   “二弟还在瑞士,我去年回国了,岳父母在港城,我们也住在这边,偶尔抽时间回一下海城。”说完,他伸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坐下来聊聊?”   安然往房间里走,把门开着,将隔壁的公安叫过来守在门口,这才让他坐在外间会客厅的沙发上。   宋明远粗略打量房间,问还住得习惯吗,饮食吃得惯吗,“致远最近忙什么呢,工作顺利吗?”   安然心头一紧,没办法,她现在对凡是打听宋致远工作情况的人,无论男女,无论熟不熟,都有点戒备。“很顺利,不过我好奇的是,宋先生是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的,方便告知一下吗?”   他们来到这边以后除了给宋致远打过报平安电话,按理来说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才对。安然并不会因为他看起来好说话又是宋致远的大哥就对他客气,他都出国这么多年早就不是华国人了,对于不是同胞的人,她理该有戒心。   “海城的李老先生最近也在港城,昨天遇到他们,两老说你和孩子也在港城,来参加数学竞赛,我看今天比赛结束了,就冒昧来拜访一下。”   安然这才想起来,他们出发前小艾确实说过,她爸妈也要来港城探亲,顺便看看能不能把这边的房产处理掉,当时是落亲戚名下的,怕以后年代久远会扯皮,所以先来处理一下。   消息来源暂时没嫌疑了,“宋先生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原来,宋明远以前在德国定居过十几年,做的是机械设备进出口生意,也算是大生意了。自从去年回到港城后就一直做服装外贸,当然主要是把港城当作廉价劳动力的输出地,把这里生产制造的服装卖到欧洲国家去。   安然因为自己就是干轻工纺织这一块,倒是来了兴趣,“不知道宋先生是否方便告知,您现在做的服装主要是哪一个类型?”   “大部分童装,少量女装。”   童装啊,安然更感兴趣了,她这次出来,光给孩子买衣服就花了好几百美金,这还是美金的购买力呢,要是换了其它币种,说不定数额更大。之所以这点钱花得不是很心疼,那是因为得来也容易。   宋明远看她很感兴趣,于是问:“莫非弟妹也是做服装这一块的?”   “我妈在纺织厂当厂长哟,伯伯,是咱们书城市第二大纺织厂。”小野可自豪了,挺着小胸脯的样子稚气未脱,一点也不像能把妈妈气到吃不下饭的十岁大女孩。   “哦?是叫什么厂?”   “东风纺织厂。”小野嘚吧嘚吧,把妈妈单位具体是干嘛的,成立几年了,平时业绩怎么样都说了,因为这些东西她在妈妈书桌上见过。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宋明远是个生意人,而且是见过世面的生意人,一听东风的规模,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说实在的,不大看得上眼,就连海城纺织厂他都觉着就那样吧,更何况是内陆高寒山区的小厂,压根不够看。   但他涵养好,还饶有兴致地顺着小野的话题问了几句,知道安然在厂里是有话语权的,倒是有点刮目相看。他记得去年回海城的时候母亲还说这个弟媳妇“是个毫无见识的泼妇”,“老三被一个泼妇拿捏得死死的,真是给宋家丢人”。   虽然当时他并不赞成,但能让母亲这么贬低的,肯定也不是什么优秀的女人。此时几番来回,他渐渐发现,这个女人不简单,貌似是小野在跟他聊天,可聊的都是她想知道的,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用说,就知道了自己的很多事,而他对她……知之甚少。   只能说,安文野真是安然的亲闺女,妈妈一个眼神,甚至眼神都不用给,她就能知道妈妈想说啥,想听啥。你就说吧,让安然怎么能不爱她呢?   气的时候气死,爱的时候也是真爱。   “这样吧,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明天邀请你们参观一下我们的车间,怎么样?”宋明远说着,起身递过一张名片。   安然双手接过,“谢谢宋先生,我们商量一下,明天再跟您联络。”她只想在商言商,不想攀扯宋家的亲戚。   果然,宋明远又笑了一下,眼里颇有深意,看来上次母亲和妹妹去把她得罪狠咯。   人都走了,小野还在好奇这个伯伯跟爸爸的关系,应该不太好?可伯伯人还好啊,很温和,也很有礼貌,不像那个坏姑姑,只想占他们家便宜。小孩子嘛,都喜欢家里多几个对自己家人好的亲戚,妈妈这边没啥亲戚,爸爸那边她长这么大只见过这么一个正常亲戚,安然能想象她会有好感。   “行啦行啦,赶快睡吧,好奇就明天带你们去参观一下这边的工厂,也没白来一趟。”港城的工厂,跟书城市的肯定不一样,她觉着自己这一趟也是来对了。   第二天一早睡了个懒觉,照例是一顿自助早餐后,他们来到考场外,十点半,成绩正式发布,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一群人等候多时。   “嗨,密斯安!”詹姆斯在大声跟他们打招呼。   安然笑着点点头,发现他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自己这儿,而是小野。   “安文野小朋友你好,你能预测一下自己的成绩吗?”   安文野其实早就算好了,昨天没结束她就知道成绩了,只是她跟宋致远有个一模一样的毛病,就是已经笃定会发生的事,她不会去深究到底会怎样发生,反正只要知道第一名妥了就行。因为这一次的奖金是由亚洲好几个大型企业赞助的,尤其是港日韩这几个发达国家和地区,随便一个企业就能赞助几万甚至十几万美金。   姚老压根没说有奖金这回事,安然也不知道,小野想起昨天其他选手说的话,立马拉着妈妈,小声而不失激动地说:“有奖金呢妈。”   “冠军是一万美金,还有一个全额奖学金的留学机会哦。”   安然一愣,“你咋现在才说呢?”   小野吐吐舌头,“你骂我我给忘了。”   刚开始是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拿到冠军,所以也不在意这些身外物,可现在能确定了,那就是她该得的东西,自己的东西怎么能不上心呢?   安然当没听懂她想要得到安慰的“你骂我”,小丫头片子还跟我耍心眼呢,激动倒是真的激动,一万美金啊!这是能见光的钱啊!   后面那个啥全奖留学机会,她倒是没放心上,因为她并不想让闺女出国留学,目前国内的高等教育已经逐渐恢复生机,以后只会越来越好,更何况数学这一块还有姚老坐镇,去了国外还能有比姚老好的老师吗?每个礼拜一天小灶开着,师兄们都是国内有名的数学系教授,或者数学家,真犯不着背井离乡。   “密斯安,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让你的女儿来我们国家留学吗?她获得的可是麻省理工的全额奖学金,你知道这在我们国家有多难得到吗?”   安然一愣,麻省理工?别的她不一定知道,但这个嘛,确实是世界名校,她一个没上过大学的人都知道。   “麻省理工的数学系世界排名第一,你们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安然心内有点激动,但面上一点也不表现出来,“哦,我们考虑一下。”   接下来,毫无意外的,第一届亚洲杯数学竞赛冠军花落华国,在昨天之前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这个国家刚结束的浩劫谁都知道,都以为它的数学体系完蛋了,后继无人了,谁知道还能派出六个选手来?这六个选手里,出了一个冠军,一个第八名,一个第十三名。   而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冠军的奖杯居然被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给捧走了!   冠军安文野的第一个采访机会被詹姆斯抢到了,她看着黑洞洞的摄影机,倒是一点也不胆怯,她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几乎是有问必答,而且对于语速很快的英语口语,她反应很快,就像是事先已经演练过无数遍一样,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当然,免不了还是有孩童的天真与懵懂。   当记者问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的时候,她居然俏皮地说:“把好消息告诉我爸。”   “你的父亲对你的成绩会满意吗?”   “还行吧。”这是真话,因为分数在爸爸眼里只有两种,非满分和满分。至于冠军,只要不是满分拿到的冠军,那就是矮子里拔高个,还行吧。   众人大惊,纷纷同情起这个可怜的考试机器:“你的父亲对你要求很严格吗?你会因为考不好而被体罚吗?”   安文野一脸愕然:“什么?我爸爸对我要求不严格啊。”只要我开心就好。   “那为什么这么好的成绩他还觉得是一般呢?莫非你的父亲比你还优秀?他不是工人吗?” 第114章 三更合一   安文野被这一连串问题搞得很不开心, 总觉着哪里怪怪的,虽然问的是她,但为什么要问到父亲呢?说实在的, 个别知道她底细的记者, 事先没做过功课, 安文野是一个多么警觉的孩子。   安然正想打断提问,她就一脸正色地反问:“阿姨你不知道吗?我的国家是一个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1】, 这是写在宪法第 一 章第一条的哦。”   这一句因为不知道要如何翻译,她用的是华文来说,那个故意带节奏的记者果然被绕晕了,一脸惊诧地问别人这个小女孩说了什么。   其他听懂了的人, 则是暗笑, 小姑娘挺会怼人。   安文野趁机得以脱身, 找个位子坐下,组委会和评委老师肯定要做一番点评, 她压根没心思听, 注意力全集中在奖金上。一万美金她要怎么花呢?东西是肯定要买的, 但花不完啊,这么多钱能买的东西太多, 他们行李是带不回去的。   一个小时后。   奖金是拿到了,但并不是现金,而是支票, 还有一份大学全奖录取通知书, 小野有点不高兴,“妈,咱们拿这个支票有什么用呢?”   安然摸了摸她乖兮兮的脑袋,“没事, 咱们可以在这边兑换成现金再带回去,甚至都不用带钱回去,就换成东西……”   两个孩子眼睛一亮,“换成什么东西?”   安然其实也还没想好,毕竟一个人能携带的过关行李是有限制的,一万美金无论买个啥,份量都不少。   到酒店大堂,找到电话给宋明远打过去,安然直说想带俩孩子过去工厂看看,他立马就答应并派车来接。当然,说好要陪同他们的两名公安依然陪着,这几天相处下来彼此都很熟悉了,安然感激他们一路保护,很多事情都是由他们代劳的,而他们也没想到安然一家三口这么好相处,每次出门都会打招呼,告诉他们去哪儿,买吃的也会给他们一人一份。   说实在的,其实大家都是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听从组织安排,敬重宋致远,但并不代表他们要对安然三人言听计从。   安然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教育孩子的,所以俩孩子一直都是“叔叔长”“叔叔短”的叫着,有啥吃的从来不会忘了他们,所以现在去宋明远的工厂,他们也没阻拦,还跟着去了。   安然不知道,这一趟工厂参观,将给她带来什么。   ***   宋明远的工厂,在岛上的下风向,一路过去都是高高低低密集的楼房,仿佛跟画里画出来的一样,一开始文篮还好奇,看到后面已经唉声叹气了。   这港城的贫富差距也太大了,有钱人住半山腰上的大房子,视野好,风景好,空气新鲜,连马路都比别的地方宽敞。   穷人虽然也住楼房,但这个楼房跟他们在内地见过的可差太多了。密密麻麻全是鸽子笼,因为都是十几楼二三十楼,看起来比阳城市的鸽子笼更让人头皮发麻。   安然心说,这小子倒是有心了,居然还能观察出贫富差距来。   车子停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门口竖着块牌子,上书繁体版和英文版的“明远服装厂”,看来这一整个厂子都是宋明远的。   安然注意到,厂子位置很偏僻,远离住宅区,附近交通不便,只有两公里外一个小渔村,工人上下班交通也不方便。铁门打开,司机把小轿车开进去,宋明远已经等候在一旁,两个孩子先下车,叫了声“伯伯”,不是大伯,安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宋明远倒是很绅士,先请他们上会客室喝咖啡,吃了点甜点,才带安然去车间。   他们的车间总体来说不算很现代化,安然上辈子就是开服装厂的,对这一行可谓十分熟悉,一看他的打版、裁床、针车、整烫几个车间就知道,规模倒是不小,有几百号工人呢,问题是设备老旧,机械化程度不高,基本还是非常依赖手工的。   安然虽然情绪不会表露出来,但宋明远是什么人?那是满世界到处做生意的老油条啊,一眼就看出来她心内的不屑,礼貌问道:“安女士觉着怎么样?”也不叫弟媳了。   “挺好的,宋先生青年才俊,事业有成。”按国际惯例,四十多岁确实是算青年。   宋明远笑了笑,“安女士不用含蓄,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安然真没把他当亲戚,既然人家要听真话,那她也就不客气了:“人手充足,看得出来宋先生生意做得很大,应该能出口不少国家吧?但美中不足的是设备略显不足,就拿这台缝纫机来说,在日本已经是淘汰款,就是咱们大陆比这样先进好使的缝纫机也不少。”   宋明远收起脸上的笑,有点严肃地点点头,表示他赞同。   “况且,这个平缝机速度太慢,还不如人力,不如搞一台高速平缝机,双边平缝机,这边的人力也不便宜吧?要是我,我就信奉效率就是金钱。”   宋明远一愣,“双边平缝机?你见过吗?”   安然一愣,“你没见过?”   不过,下一秒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个时候应该是很少见的,之所以她这么随口的轻而易举的就说出来,那是因为上个月宋致远帮她改造缝纫机改造出来的,那个时候她还不以为然,因为上辈子自己服装厂里就有几十台呢,现在看来这里是没有的。不然宋明远这么大规模的厂子早应该应用的。   “三弟真是心灵手巧,很有创造力一人。”   安然点头,深表同意。   小野和文篮跟在后面,一开始对这些东西还挺感兴趣,觉着“哒哒哒”的很好玩,尤其是整烫车间,已经是成品服装了,那些童装颜色鲜艳,红橙黄绿紫,长袖短袖都有,有的还带着帽子,听说是叫“卫衣”,都好奇地站那儿看呢。   再加上衣服前后面都印有英文字母,在小野的脑袋里,那些英文字母就是一个个数学符号,她可以在脑海里玩排列组合的游戏,把几个英文字母组成不同的单词,或者是汉语拼音。   文篮看了一会儿,就觉着哒哒哒挺吵的,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一台电视机给吸引了。   说电视机也不是真正的电视机,因为它的外壳是塑料的,带点米白色,旁边还放着一块长方形的塑料板,上头是一个个标着英文字母(或者汉语拼音)的按钮,这是他从没见过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有个工人在那一颗颗英文字母按钮上滴滴答答按着,那屏幕上就出现很多英文字母,还有很多装在表格里的数字,那些数字他就看他用一个小箭头拖了一下……居然,居然就加出总数来了?!   这也太神奇了吧!这可比小野的脑子还好使啊!   “妹,妹,你快看,这是不是比你脑子好使?”   安文野看了一眼,“这是计算机,电脑,computer。”   文篮虽然也学过英文,但这个单词其实挺陌生的,似懂非懂,“电脑和人脑哪个好使?”   正在做表格的工人回头打量他们,其实早就听到他们的内地口音了,只是懒得搭理,现在忍不住用一口烫嘴的普通话说:“当然是电脑快咯,哪个的人脑能有电脑快。”真是土鳖。   说着,他还得意地用鼠标拖了一串数字,“电脑我算上操作的时间,顶多三十秒就能算出来,人脑呢?谁三十秒能算出来?”   文篮不干了,他本来也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可这个四眼仔一副高高在上拿鼻孔看人的样子他忍不了,“我妹就能,我妹不用三十秒。”   “对吧妹?”   小野点点头,她就那么轻轻一瞟,数字进脑子,都不用存储和计算,嘴巴就说出来了,“一共575.36刀乐,对吗?”   工人一愣,鼠标一拖,还真是这个数,心想肯定是他刚才不小心拖出来,让她看见了,真是跟她妈一样,北姑。“那下面这一行呢?你能算出来算我输。”   “输了你给我个什么彩头?”小野不甘示弱地反问。   工人四下里一看,他桌子上啥也没有,只有一只打火机,抓起打火机就拍桌子上,“你要能算出来这只打火机就归你。”   小野早就发现了,哥哥喜欢这种金属外壳的东西,一面是油,装在一个电池造型的小罐子里,一面是打火石和弹簧,按下去火苗就出来了。妈妈说这是抽烟才用的,哥哥还没成年不许抽烟,所以一直不许买。   她觉着,以哥哥自制力这么强的人,肯定是不会偷偷拿去抽烟的,对不对?   包文篮接收到妹妹眼神里的询问,有些心虚地说:“肯定不会抽,你放心吧,在过十八岁生日之前我都不会,不会……”   安文野一听这语气,立马摇头,“我不要你的打火机,你把电脑卖给我,怎么样?”   包文篮:“喵喵喵?”那你还问我干啥呢小丫头。   工人一愣,“你知道这台电脑多少钱吗?”   小野老实的摇头,她还真不知道,单纯就是觉着既然大家都说这个脑比人脑好使,那她就想研究研究,到底厉害在哪儿。   他咽了口口水,“一万二,还是美金!”   小野也觉着太不可思议了,眨巴眨巴大眼睛,人脑创造出来的东西居然比她的人脑还贵,毕竟她自认自己的脑子应该是属于比较好使的,靠脑子拿冠军也才得到一万美金啊!   看把小乡巴佬吓到了,工人十分得意,“这台电脑还是我家表叔在证券交易中心买来的,一般人买不到这东西。“   是的,这时候的电脑别说普及,就是欧美国家也非常少见,远远达不到家用的程度,因为还没有规模化生产。   安文野眸光一动,说真的,这东西就连师父老人家也还没见过,能使用的人还非常非常少,如果自己能研究一下的话……是的,她就是买回去研究研究。   安然虽然跟宋明远说话,但眼睛一直注意着这边,此时看见闺女的小眼神一下就明白了。   “要是我能算出来,随便你指一串数字,我都能算出来,你就帮我买一台电脑,价格最多只能是一万美金,怎么样?”小野像个孩子似的说话,把底牌给露出来了。   工人满口答应:“好,你说的,我要真输了我就心服口服,给你买一台,但你要是输了的话,你就大喊三声‘我是北姑’。”   小野虽然不懂北姑是什么意思,但看他笑得不怀好意,知道应该是骂他们内地人的话,或者绰号,顿时也来了气,“好,电脑只能是八千块,超出的你给我补上,因为这是代价。”   哟呵!从一万二到一万,又从一万到八千,这价砍得,还怪有脾气啊。   这小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工人站起来,拍着胸脯说,“好,到时候你直接把这台搬走,差多少钱我补给厂里。”   其实心里已经笃定她是算不出来的,这世界上哪有比电脑还快的脑子呢?这丫头真是没见过市面,她还不知道电脑意味着什么。   当然,十分钟后,他的脸被打得啪啪响,响了一次又一次,眼前这个小女孩就跟一个充满了电的人形打脸机一样,在他不相信的时候一会儿就是一巴掌,一会儿又是一巴掌,打到他都怀疑人生了。“你……你真是自己算的?”   安然指了指自己脑袋,“不然呢?”   安然在另一边,憋笑憋到肚子疼,这丫头真是,普通人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得到世界上还有运算能力这么强的人呢?不过这个工人有点自以为是的讨厌,她看着还怪解气。   “宋先生,没想到贵工厂的员工素质也不过如此嘛。”   宋明远挺尴尬,瞪了那四眼仔一眼:“小野别生气,这台电脑伯伯送你了,就当是见面礼怎么样?”   小野还真不贪这种便宜,一正言辞拒绝:“谢谢伯伯,我不需要。”我买得起哟。   “没事,你喜欢就送你了,小王快把电脑给我侄女装起来。”其实这些工人很少有本地的,几乎都是对岸来的黑工,明明自己就是大陆人,可来了几年昂港城就把自己当港城人一样,嘲笑自己的同胞是“北姑”、乡巴佬、“表叔”,还真是忘本啊。   他一直苦恼于手底下工人素质参差不齐的问题,但这也没办法,现在招工难,他倒是想招大学生来着,可在这种地方,大学生都去坐办公室,当白领去了,谁看得上这么个服装厂呢?   这时候他就不得不羡慕安然说的,他们的厂里有大学生、高中生、初中生,无论是哪一种文化水平的职工,素质都非常高,懂得尊重别人。   虽然这是安然故意说来让他不痛快的,但估计水分不大,即使没这么好,但也绝对不会比这边的差。他不由得感慨说:“要是你们的工人能来我这儿上班就好了。”   安然心头一动,眼里含笑,试探道:“我的工人过不来,但你的厂子也许可以考虑搬过去?”   宋明远笑了笑,摇头道:“不行,我的厂子是一个自由的厂子,是能充分的,最大限度尊重劳动者的工作场所,不能……”   安然面上收了笑意,心里翻个白眼。“要说自由,你们的自由是什么?最大限度的压榨剩余价值,在压榨的同时给一点比我们高一点的工资就是自由吗?”可拉倒吧,所谓的西方自由,在五十年后终将成为一场笑话。   宋明远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在德国也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华人企业家,也有自己的自尊,老是被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弟媳妇抬杠,他心里也不舒服,只是多年教养让他喜怒不形于色,但再聊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兴趣了,让小王把电脑给他们打包好放上后备箱,推说自己有事就先走了。   安然能看不出来他的恼火吗?她还真就是故意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嘛。   宋明远忽然主动找上他们,给他们提供企业参观机会,还送一台昂贵的电脑,鬼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要真是兄弟情深的话,前面这么多年怎么没听说他过问一下宋致远的日子苦不苦,累不累?   不过,这都是后话,既然他自己找上酒店认的亲,想认安文野这个侄女,那送点见面礼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宋明远的产业远远不止这个服装厂,说不定还有别的实业,当然这只是在港城的资产,还不算他在其它国家的,他现在至少是个亿万富翁了。   一台电脑就跟拔根汗毛似的。   这么多年他在国外小有成就,却一直不回来,甚至为了避嫌都没给宋父宋母寄过一次钱,只有宋致远这个工人阶级大兄弟在替他给老人养老,现在一台电脑就是弥补他的三弟也是该当的。   回到酒店,小野就琢磨开了,把电脑打开,拿着鼠标键盘在那儿不知道鼓捣个啥,包文篮看了一会儿,觉着看不懂,就来磨安然。   “妈,我过完十六岁生日了,对吧?”   安然不知道他的具体出生日期,就连包淑英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年安然姐姐死了一段时间,那家人才把小铁蛋送回来,留下孩子他们就一溜烟人间消失了。所以,安然某一年曾顺口说是建军节,从此每一年过的都是建军节。   安然历来一碗水端平,小野过生日有礼物生日蛋糕和红包,那文篮也是一样的,只是今年他没要礼物,说是还没想好要啥,让妈妈先欠着,等哪天他想到再说。   “怎么,现在想好要啥生日礼物了吗?”   他点点头,搂着安然的肩膀,真是个大人了呢,“我要打火机,妈你就允许我买几个打火机成吗?你放心我不抽烟,我就是买回去送人,你说我都来一趟港城了,咋说也出国了是吧?怎么能不给哥们带点礼物呢?那多丢份儿啊?”   安然觉着他说得有道理,孩子也有孩子的交际,她从小教育他们的就是,你想让别人怎么对你,你就得先怎么对别人,之所以俩孩子无论是在大院里,还是在学校,人缘都很好,也是有原因的。   见她神色松动,包文篮继续说:“妈我就知道你最懂我了,我不多买,就买十个,怎么样?”   谁知安然却摇头。   文篮脸一苦,“妈,我的亲妈诶,我可是你亲儿子,就买十个打火机回去巩固一下他岌岌可危的友谊,你怎么能忍心拒绝呢?你的小良心不会痛吗?”   这小子这半年不知道跟谁学得油嘴滑舌,连小野也被带坏了。安然打他一把,“我说不让买了吗?我是说十个太少了,至少也得买几千个吧。”   “啥?!”文篮一蹦三尺高,“妈,你,你别吓我。”   安然白他一眼,看闺女还在研究电脑,一点也没被他们打扰到,那副专注的模样跟老宋真是如出一辙啊,现在长着长着就连侧脸也有点像老宋了,果真是父女啊。   “几千只是个大概,具体多少还得看看价格。”安然这次把所有美元全带出来了,刨除花掉的和留一点买特产的,她至少有一万二的资金可以运作。   小野抬头,“妈把我的支票兑换成钱吧,拿去买打火机。”   安然不愿要她的钱,想让她存自己折子上,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财富管理意识了。   可小姑娘就是抱着她撒娇,“不要不要,反正是因为妈妈生了我这么个聪明绝顶的脑袋,这颗脑袋挣的钱就该归妈妈。”   安然被她逗笑了,只能尽快去兑换成现金。   ***   说好要去看打火机,当天下午,吃过晚饭,安然母子三人就离开酒店,出去四处闲逛起来。这时候最有名的当属迎福街,这是罗湖口岸和港城之间的一个中间地带,两地的居民在这里进行物资交换,互通有无,相当于书城的自由市场,但规模比自由市场大多了,满满一条长街全是人和货。   这里最受欢迎的莫过于两大类:一类是电视机收录机等高档电器,这在内地是需要用票排队才能买到的,但在这儿,就跟不要钱一样,成堆成堆的卖。   当然,价格也确实比内地便宜些,安然不是没想过倒卖一批电视机回去,准能挣大钱。可是现在倒卖点别的监管部门都可以睁只眼闭着眼,唯独倒卖这种大宗商品属于走私的行径,搞不好会坐牢的,现在的她一没关系二没人,连口岸都过不了。   另一类就是服装,五颜六色的各种鲜艳的服装,可以说是十分时髦的,拿回书城去啥都不用说,只要说一句——港城来的,那绝对是供不应求。现在老百姓日子好过了,最稀罕的就是新衣服和一口吃的。   但衣服少了挣不了几个钱,多了的话同样是带不回去,她没人,没关系。   可打火机不一样,那是小件,非常非常小,就两根手指头粗长的东西,随身带几十个也没关系。而安然想到的办法就是把打火机跟电脑一起坐船搞托运,因为电脑太重了,无法随身携带,允许托运过关。唯一有风险的是,打火机里装着油,属于易燃易爆物品,如果处理不当的话有危险,跟电脑放一起,别到时候连电脑也给嘭没了。   当然这是发生意外时最好的状况,万一要是伤到人,那就不是钱的问题了,所以她现在也很犹豫,要是有专门的货轮或者车皮,能做安全防护措施就好了。   当然她没人没关系,想把打火机带过去还得找人。至于找谁,晚上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货源定下来。   安然看了一圈,卖打火机的不少,有几十个摊位呢,而且打火机的造型也怪多,有拳头状的、烟枪状的、小汽车状的、望远镜状的,当然更多的是他们在明远服装厂看到的那种电池样金属外壳的,问了一圈,价格大概在六角到八角不等,因为听出他们的北地口音,商贩说的也是华国币。   “妈这也太便宜了吧!”小野激动地拽着妈妈袖子说,“我见过一个,暑假的时候,枣儿家二华哥哥有一个,很金贵呢,听说是他从百货商店买的,要两块钱呢!”当时还碰都不让她们几个女生碰,他整天拿着那打火机在人前,时不时的“卡塔”打出一个蓝色的小火苗来,很是风光。   百货商店卖两块,还供不应求,在黑市怎么也能卖到两块二吧?安然在心里算了一下,别看这东西小,其实搞好了是个挣钱买卖。国内其实也有打火机厂,只不过因为工业水平尚且低下,产量有限,所以价格比较贵,尤其是书城市阳城市这样的高寒山区城市,在海城和京市其实已经没这么贵了,就一块七八一个吧。   可饶是一块七八,那也赚头不小啊。   想着,安然就跟那几个商贩讨价还价,她准备每个商贩手里要一千个,最终把价格压到五角钱一个,一共找了10种不同的款式,也就是一万个,那也才花出去五千块钱啊。   不过,安然多留了个心眼,当场没有给定金,她得先把带货的船或者车子找好才行,不然要是最后没找着的话那就是一万个打火机砸自己手里了,安然不干没把握的事儿。   她只是留了几个联系电话,回到酒店后就在想到底该找谁帮忙,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宋明远,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界,能有这个本事的也就是他了吧?可因为不确定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来认亲并接近他们,安然也不好多跟他联系……想到快十点,终究是没想出来。   “408的客人,电话。”门外有人用英语喊,安然没听出来,还是小野耳朵尖,“妈电话。”   都这个点了,只可能是老宋。   安然一骨碌爬起来,带俩孩子下楼,去酒店前台接电话。   果然,那头是宋致远略显疲惫的声音,“睡了吗?”   “还没,你现在还没离开实验室吗?”   “嗯,什么时候回来?”   安然还没说话,小野忍不住把头伸过去,“后天哦,爸爸。”刚才她的小耳朵就一直支棱着呢。   宋致远在那边笑了,“小野?”   “嗯呐!爸爸,你的小野在呢,有话快说,长途电话很贵的哟。”   两个大人都笑了,真是个小机灵鬼。   不过,宋致远这一次估计是一个人在家孤寡挺长时间了,居然破天荒的跟娘俩拉起家常来,还跟文篮说了几句,问他在那边好不好玩,有啥新鲜事……虽然,文篮说了,他也只是很平淡,甚至冷淡地说一个“嗯”,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有在认真听的。   “对了爸,如果小艾阿姨还没下班的话,你让小艾阿姨来接个电话叭。”   宋致远和安然一样纳闷,这丫头不仅想她爸,还想小艾阿姨啦?国际长途呢,她爸多说两句她都嫌费钱,怎么还舍得给小艾打?   看来,闺女跟实验室里的叔叔阿姨们都很亲密,毕竟是从小待实验室,由他们抱来抱去,几乎是人膝头上长大的。   难怪当初知道杨宝生纵火被抓后,她还偷偷哭了一场,再三找爸爸确认是不是冤枉了叔叔。   李小艾自然是没下班的,也不可能下班,她习惯每天都是跟宋所长萧若玲一起锁了门,三人顺着林间小路下山,虽然全程零交流,但他们都知道,那段路是三个人共同的路,他们是同志。   很快,李小艾来了,“小野?”   “阿姨。”   小艾笑起来,“在港城怎么样?好玩吗?”   “好玩。”小丫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似乎是在看打了几分钟,花出去多少电话费,随便聊两句便问:“阿姨,李爷爷和李奶奶是不是也在港城呀?”   小艾一愣,“是的,他们就在你们后面一天过去的,怎么想他们了吗?”   “是的,阿姨方不方便把他们的联系方式给我们一个呢?”听听,这多礼貌,多会说话啊。   就这样,小姑娘就要到了李家两老的联系方式。安然一开始不知道她为啥要人家联系方式,两老跟宋明远也认识,莫非是她还想找宋明远说点啥?   “对了爸爸,我们还遇到一位伯伯,他说他叫宋明远,是你的大哥,对吗爸爸?”   电话那头的宋致远停顿很长时间,就在安然怀疑电话线是不是断了的时候,他用很平淡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情绪地说:“嗯,应该是。”   应该是?   小野跟妈妈对视一眼,悄悄吐了吐舌头,看来爸爸和这位“大伯”关系不怎么样啊。   不过,下一秒,宋致远又说:“你们对他要客气点,他以前曾帮助过我。”语气里有一丝丝让人察觉不到的激动。   那是一个冬天,八岁的他被支使着给店里客人倒洗脚水。小孩子嘛力气不大,满满一个木制大脚盆也没人帮忙,倒水也倒不远,就倒在店门口的青石板上,导致吃醉酒回家的宋父摔了一跤,回头对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八岁的常年吃不饱的孩子,怎么可能承受得住一个成年男人的拳脚?   可惜,宋家这么多兄弟姐妹都在袖手旁观,只有老大出来拉住父亲,劝他不要打了,还让老三赶紧躲出去,躲远一点,等父亲气消了再回来。   后来,他真的听话的在外头躲了三天,期间全靠翻垃圾桶活过来,还差点被人拐子骗走……后来想想,要是能被拐走,说不定也是一种“幸福”。   当然这只是老大帮他的众多小事中的一件,宋致远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而已。其他时候诸如多给他留点吃的,偷偷给他在枕头下藏一块桂花糕,偷偷把自己的书本借给他看……只是那些“记忆”不太美好,宋致远已经学会选择性遗忘了。   他跟老大,其实是他一直在单方面生气。   他生气的源头是,解放前半年,知道父母要送他和二哥出国留学,还要将他们过继给远房亲戚,小致远曾哭着求大哥带他走,要过继就连他一起过继吧,他也想去国外读书,他一定好好读书,不会比大哥差太多的,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大哥。   那是他的投名状,可大哥并未接受,还是狠心离开了。   所以,小致远很生气,一气就是这么多年,他不去关心老大的生活,也不太想听到这个人的消息。   不过,此刻的小野却听出来了,爸爸应该是很喜欢那个大伯吧?“好的爸爸,我们一定会客客气气的。”   安然没空琢磨宋致远对宋明远的态度,她现在比较好奇的是,“小野你为啥要李家爷爷奶奶的电话呀?”   “妈你不是找不到人帮忙把打火机带回去吗,爷爷奶奶说不定有办法哦。”   安然眼睛一亮,是啊,她怎么没想起来,李家以前是干啥的?当年族亲和姻亲们都早早的听到风声跑出来了,跑得快的去了欧美国家定居,恋家一点的就留在港城和台湾,都想着要跟祖国隔海相望,以后有机会还要再回故土的。李家当时很多家产就是托付给几个可信的亲戚帮忙照看的,这一次来的目的也是收回财产,他们的亲戚在港城也是数得上名号的商界精英,说不定真有门路呢?   想到就行动,安然把电话号码记下来,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就是再急她也不好意思打过去打扰老人家休息,“今晚好好休息,咱们明天早上再打。”   第二天早上,安然把电话拨过去,是李父接到的,他很开心安然和孩子还记挂着他,双方约了个家餐厅见面,安然就带着孩子去了。   李父还跟以前一样,甚至精神状态比以前好了很多,整个人容光焕发,有点鹤发童颜的感觉,仿佛一位修炼多年的得道高人。一见面就先赔礼道歉:“对不住啊小安,当时遇到明远,我也是一时嘴快就把你们在这边的事说了,没给你们造成困扰吧?”   “叔叔客气了,宋先生是位绅士。”有脾气的绅士。   李老这才笑了笑,“哎呀那就好,你们快吃点,这是这个餐厅的特色,我每次来都要来尝尝,过过嘴瘾才行。”   安然一听,就顺着话头问:“李叔叔是经常来港城吗?”   “每年都要来七八次吧,我这把老骨头什么也干不了,不给小艾和平西添麻烦,我就四处走走。”   “那叔叔认不认识开货轮的?”   老先生一愣,忙问她准备运送什么,安然一五一十说了,自己觉着五千块的货顶破天了,可在李老眼里,这还不如人家一栋房子一个月的租金呢,他们光在港城的家业就值好几个房家的财产,更别说还有国外银行的。   所以,他不仅认识开货轮的,他的亲戚就是经营货轮公司的,别的不说,现在跟内地的生意往来也很多,能直接给开到长江里去的。   安然眼睛一亮,“那能不能麻烦您老人家帮忙问一下,我们的东西能不能……”   “能,只要不犯法,有什么不能?”李老笑着说。   现在只要不是跟大宗商品、贵重商品有关的,像这种无关紧要,却能改善老百姓生活的小东小西,谁管啊,只要你有门路上了船就行。   最关键的是,李家亲戚的船不仅有运营资质,最近还正好要给W市送货,而从石兰省到W市并不远,开车也就四个多小时,来回一天就够了!   谁知他们刚回到酒店,就见到两名等候多时的警察。 第115章 三更合一   原来是当时出事的电风扇查出来了, 确实是被人动过手脚的,而那动手脚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池上亮二的日本“父亲”。   警方已经在风扇安装处和天花板上提取到他的指纹, 证明风扇的螺丝是他人为拧开的。   “他认也认了, 还主动提出愿意向你们道歉, 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方便,双方见个面?”   说实在的, 要是别人,安然还可能愿意接受当面道歉,但池上嘛,可拉倒吧, 不愿意。   况且, 她一个人带俩孩子出门在外, 安全第一,她不想再节外生枝, 只想赶紧回家。“道歉就免了, 请问警方是怎么处置他的?”   “法官考虑到他认罪态度良好, 最终也没造成实质性危害,本来已经打算对他无罪释放了……”   前半句安然听着很没劲, 要不是小野,但凡换了别人都会有生命危险的事,就因为没有实质性损害就能什么事都没有, 可真是便宜他了。   警察也有点很不爽, 继续道:“谁知道有警员同事去他下榻的酒店例行检查的时候,居然发现几件文物。”   “女士,你们知道这个文物吗?”   安然看着警员手里的照片,似乎是有点眼熟, 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可小野记性好,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这是博物馆啊妈妈,京市的博物馆,那次我们去的时候,还在门口海报上看见的,叫……叫……三兽祥瑞。”   安然一愣,经她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印象,当时他们在京市,去动物园的路上经过博物馆,因为从来没见过博物馆的展览还可以贴海报,就多看了两眼,她还专门指着海报给妈妈说呢。   那可是国家保护文物,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日本人手里?   “你们确定不是赝品吗?”   警员也有点拿不准,“目前还在鉴定中,但应该很快就会出结果,大约一个礼拜吧,到时候你们如果回去的话,可以给我们留一个电话,我们会及时告知情况。”其实港城这边已经有人跟京市联系了,那边也报了案了,只要确认那边的真品不在,而池上手里这个就是真品的话,那么他是真死定了。   “行。”留下电话,警员离开。   既然联系好货轮,说好明天晚上就要出发,安然赶紧又上迎福街,几乎是见货就买,都不挑的,两个孩子也成了她的苦力,帮着清点货物,付钱点钱,累了一天,终于把所有打火机送上货轮……他们,也该回家了。   ***   赶在国庆节当天,安然母子三人回到了书城。   走出书城机场的那一刻,简直不要来神清气爽!   明明天空是同一片天空,太阳月亮也是一模一样的,怎么回来就有一种跨越时代的感觉呢?   他们的回来,在603和研究所大院里可是掀起一场风暴,关于潮流的风暴。   因为小野和文篮居然穿着一身全新的他们都没见过的“奇装异服”回来,尤其是包文篮那条喇叭裤,那简直就是小流氓出街神器。   这时候的大街上有很多伙嘚瑟的小流氓,他们的标志就是肩扛一个收录机大砖头,里头放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一双白色旅游鞋配一条裤腿开成喇叭花样式的裤子……好看是好看,但正经人谁看他们啊?   宋所长家这孩子,本来看着也是个正经人啊,尊老爱幼还特热心肠啊,怎么去了趟港城就……果然,资本主义的奢靡享乐主义是会腐蚀人的。   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可大人们想是这么想,耐不住孩子们好奇啊,一个个都凑宋家去打听哪儿能买到这种裤子,尤其是那些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要是能穿这么一条上街那回头率杠杠的,这个年纪的孩子谁不喜欢被人关注呢?   小野和文篮不仅自己买了东西,给邻居们也带了礼物,什么小丝巾啊可爱的小袜子和手套,当然还有他那几个好兄弟每人一个奇形怪状的打火机,这才是最受欢迎的。   “文篮哥,我的礼物呢?”悠悠最近口风改了不少,除非达到她的忍耐极限,都没有再口吐芬芳了。   安然很满意,看来跟小艾说一说,效果比跟房平西说还有用。“悠悠你的在这儿,看看喜不喜欢。”   是一块表盘做成老虎形状的电子手表,在国内还是时髦精呢,在港城也还远未达到普及的地步,倒是不便宜。“阿姨你咋知道我属老虎呢?”   安然揉揉她脑袋,这几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呢。   小石榴和丽娟也来了,小石榴的是一双专业的拳击手套,不然她老是武德充沛跟着那些男孩子东跑西跑,两层楼高的地方说跳就跳,安然真担心她的腿和关节,谁知道这两年却越来越长越来越直,十二岁就像个大姑娘了。   丽娟的则是一个很漂亮的手工针线包,这个姑娘这几年在石万磊一家的关怀下,邻居们的鼓励下,变化还挺大的,不再像以前一样浑浑噩噩,居然还能进行简单的沟通了。   吃喝拉撒她不仅能听懂,还会回应,问她吃了吗,她会说吃了,甚至还会主动说吃了一些什么……这种主动的回应,已经不是个小傻子了。   毕竟,以前的她就只会一些无意识的胡说八道,尤其姜家人主动给她灌输的都是脏话骂人的话,她自然也就是说骂人的话,可这几年在这样一个友爱、文明的环境下长大,那些脏话也不会说了,变成一个有点点“笨”的女孩,要说傻可是不傻了。   以前还有人想把她骗去后山欺负,现在不认识的人给她糖她都不要,更何况是想叫她离开大院,那是不可能的。她只要喊一声,武力值爆表的小石榴和口吐芬芳的李忘忧就跳下来,都不用包文篮出手,坏分子就先让她们收拾惨了。   这么来上几次,谁还敢欺负她呢?哪怕外面治安再差,这603大院还是将这个小傻姑娘保护得好好的。   这姑娘最近还迷上了做针线活,安然这个针线包送得十分得她心意,笑着说:“谢谢阿姨,阿姨真好。”   听听听听,这样的姑娘谁会说她脑子有问题呢?   晚上躺床上,安然把这事跟宋致远一说,俩人都感慨不已,这大概就是爱的力量吧。   第二天一早,国庆节放假了,安然也不用去单位报到,只把家里收拾一下,下午去了一趟严家。把这次港城行的礼物送给他们,顺便再把三兽祥瑞的事说了,她自己没门路,但严家或许有门路可以催促一下,督促着把这事情加急处理一下,万一池上一家跑了呢?   好容易用光明正大的理由逮到他们,以后他们只会更警惕,想要再把他们逮住就更难了。幸好严厉安对文物古董也是有点研究的,一听她描述就拍了一掌,“我知道,这是去年才拿出来公开展览的西周时代三兽祥瑞。”   西周时代的啊,那可是两千多年前的青铜文物了,池上一家敢偷,那就是死路一条。   不过,安然还有一点疑惑的是,“你说东西在京市博物馆对吗?怎么他们一家外国人能偷到咱们京市博物馆里面去?会不会有内应?”   这才是安然担心的,外贼被抓一个少一个,可家贼不一样,家贼抓不到的话,依然还会有文物源源不断外流。   严厉安也想到这点,点着头说:“这个问题我看京市那边公安局也在追查,尤其这两年,池上一家明明已经被通缉了,可京市的文物还是有遗失的,很古怪……”却找不到源头。   这年代,国人能意识到文物遗失问题的人不多,甚至京市老胡同里有很多传家宝的家庭,因为家计困难,外国人来随便给点钱就能卖掉,很快就会变成外国人的东西。这一点安然和严厉安一样,他们能接受,毕竟既然是传家宝那就是个人的东西,老百姓有处理的权利和自由。   最可恨的是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在中间做掮客的,明明知道外国人买了就走私出境了,却依然为了那一点点佣金,为他们走南闯北搜罗好东西。   要是普通文物也就罢了,关键他们瞄准的都是珍稀文物,具有很高的历史文化研究价值的,很多人稀里糊涂就被忽悠着几百块钱卖掉了。   当然,更可恨的就是里应外合,明明知道东西的价值,却还偷着把国家的东西运送出去的盗国贼,偷了国家,肥了自己的代表,而多年以后,国家为了让这些文物回到祖国的怀抱还得花几千几万倍的价格买回来。   真是想想就让人恨得牙痒痒,安然自己虽然也买过一些古董,准备投资以后升值,可没一件是珍贵的,更没有偷偷交易,都是在寄卖店有过签字画押,备案登记的。   胡文静看他俩说得来劲,自己却听得云里雾里,硬要叫小安去看看她收集的邮票,最近她迷上了集邮,收到一套很有纪念意义的邮票呢。   严厉安和气地把她支开:“我们说点正事,你去洗点水果来,也别让客人光坐着啊。”   胡文静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边儿去,哪有客人?小安可不是客人。”   严厉安温和地笑笑,看着她的背影,眼里的笑都快溢出来了,这是一种不同于对外交际应酬时的笑。   安然不得不感慨,这两口子可真是一物降一物,男的在外面是发号施令的省厅二把手,可在咸鱼妻子跟前,那也是俯首帖耳,千依百顺。   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想必也是一个阳光的、宽和的好孩子……严斐用自身实际证明了这个道理。   严厉安这才正色道:“我同意你的推测,这一次估计会展开新一轮的系统内调查,去年查出京市博物馆馆长有点不干净,前年是一个副馆长,大前年……好像也是一个副馆长?都下马了,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是谁。”   安然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问:“新上任的馆长是谁?”   严厉安想了想,忽然笑道:“这人估计跟你还有点渊源,你们单位以前不是有个叫陈静的,后来因为被怀疑是间谍被逮捕,后来又由京市出面带走了嘛?”   安然不明所以,但确实这样,陈静六月里自从被带走后就没回来,办公室主任也由钱文韬做了,陈家那边肯定不会舍得她再回这“龙潭虎穴”,就是回来也没她的位置。   这新上任的馆长是谁呢?   原来就是陈家老三,也就是陈静的三哥。安然对陈家的事也了解过,只能说应了那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陈父陈母是革命友谊发展出来的战地情侣,一个是出身农村底层的年轻有为的高级军官,一个是爱国华侨商人家庭出身的,加入国际红十字的战地记者,一见钟情。   他们的火速结合成为一段佳话。   这样的婚姻本该成为典范,值得推广,可问题是跟罗家一样,老陈当年在老家也是有原配妻子的,不是光定亲没结过婚没圆房那种,而是孩子都有好几岁才出去参军的,就像他曾经劝过得力手下老罗的话一样,能找一个同样有汗马功劳的另一半,以后对自己也是莫大的助力。毕竟真的能发生战争的机会微乎其微,想要靠军功吃一辈子是不可能的,但仕途上要想再往上走走,就不能光靠自己了。   幸好他找的二婚妻子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不仅不嫌弃他的出身,给他生了一儿一女,还把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子也接到京市过好日子,四个孩子也在她的教养之下相处十分和睦,成了亲手足。   老大在搞对外经济贸易,以前专门跟苏联人日本人打交道,这几年随着改开更吃香了,一年有大半时间都是在南方,动辄都是创外汇的大生意。老二不清楚是干啥的,但听说也很牛批,只有二婚妻生的老三和陈静,一直高不成低不就。   但老三这几年也能干起来了,以前在京市博物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层干部,自从去年馆长下马后他就上去取而代之。   安然一听,心里忽然就有个猜测。   按照陈静的消费水平和习惯,普通的干部家庭是难以维持的,陈家那一代的老工作者心志坚定,别的私德方面不说,但贪污公家的钱应该不至于。那她那么多的钱,那样的消费习惯是怎么养成的呢?   她的母亲在原本的华侨商人家庭里只是十几个孩子中普普通通的一个,甚至都不是正房太太生的,即使能继承到一点家业,也维持不了她的消费水平。   安然实在是想不通,“严哥你看,我就是提一点个人看法,如果能往这个方向查查看呢?”   严厉安眼睛一亮,“对啊,多一种可能就多一分希望不是?”京市负责这个案子的还是他的老同学,一个系统内经常会互通有无,彼此方便,他提醒一下说不定能帮助破案呢?   一会儿,胡文静把水果切来,两个女人坐着聊了会儿天,中途严斐回来,还问小野怎么没来。   “你就知道小野,咋不问问你文篮哥呢?”胡文静跟安然挤眼睛,故意逗儿子。   严斐很正经:“问了小野就相当于问文篮哥,只要小野来文篮哥就会来。”那可是护妹狂魔。   胡文静说不过儿子,把他打发上楼,顺便挤过去,跟好友坐一起,拐了拐她,“小安我跟你说正经的啊,你说小斐跟你家小野合适不合适?”   安然一愣,“啥合适?”   “哎呀,就是以后他俩合不合适。”   安然明白了,可她不知道怎么拒绝,按理来说严斐是非常理想的女婿人选,任何一个有闺女的老父亲老母亲都会满意那种,可安然觉着现在孩子还小,压根不考虑这个事,没用。   以后小野要不要谈恋爱,跟谁谈恋爱那是她自己的事儿,安然并不想干预,她只要知道对方人品没问题就行了。   “我可说好了啊,以后小野就是我家媳妇儿,亲闺女,你可不许把她嫁给别人。”   安然只好尴尬的笑笑,她能说啥呢?以严斐的家世轮不到她说配不上,可要说真心的,这世上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安文野的男人。   晚上回家里,两口子躺床上,安然把这事跟宋致远说了,本来是当笑话给他讲的,反正胡文静提娃娃亲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两小只才几个月就提过了,这两年孩子们大了她倒是收敛了,安然还以为她歇了心思,谁知道现在又提。   老宋直接一骨碌爬起来,“那怎么行,他们怎么能打猫猫的主意?”   安然笑着拉他,“哎呀你快躺下,冷风钻被窝了。”   老宋很生气,甚至有点想翻脸,“严厉安平时看着挺靠谱一人,怎么不好好教教他老婆。”   安然大笑,“你这人,管天管地还管人家两口子的事。”   “不是我多管闲事,是他们先多管闲事,我家猫猫才几岁,她就打这种主意……”絮絮叨叨,又是祥林嫂上身。   安然翻个白眼,把被窝一裹,“行行行,那你赶紧找她算账去。”   这一夜,宋致远失眠了,他的没心没肺的妻子却睡得香甜极了。第二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给孩子做早饭,结果叫了半天,兄妹来谁也没起来吃他的爱心早餐,老宋更加郁结了。   今天他的小猫猫没吃他做的早餐,不知道中午会不会吃?   赶着下班时间一到他就回家,结果呢,早餐还在,“小猫猫人呢?还没起床吗?”   妻子正看着书,一脸嫌弃:“哎哟还小猫猫呢,你见过一米六的小猫吗,别腻歪了。”   老宋老脸一红,是有点肉麻哈?“那他们人呢?”   “说是后山出蘑菇了,最后一茬蘑菇,他们捡蘑菇去了。”   本来蘑菇是春夏出得多,一整个夏天安然跟着兰花嫂她们上过好几次山,捡到好些野蘑菇和木耳,吃了好几顿。但今年运气好,到十月份还有一茬,是长在木头上的,大院里的孩子听见谁嗷了一嗓子,就这么倾巢而出了。   宋致远不爱吃这些蘑菇啊木耳的,更何况还是冷天出去采摘,早上他都舍不得叫闺女起床呢。“你怎么也不拦着她。”   安然真想呸他一口,臭男人,昨晚祥林嫂了大半夜吵她就算了,现在还怪她不会当妈?不会当怎么着,换你来当?   “妈,妈面发好没,咱们木耳回来啦!”小野人还在楼底下,声音先传上来。   安然扯着嗓子说:“发好了,你爸要吃食堂,咱们不用管他。”   “那也行,我爸就去吃食堂吧。”小野甩着两根麻花辫跑上来,哗啦啦喝一杯热开水,就跟没看见老宋似的。   老宋:“……”敢情我是这家里多余的。   安然这心情啊,终于舒坦了,她闺女生来就是来给她感受啥叫小棉袄的,啥都懂,啥都知道,这种母女心贴一起的感觉,实在是太让她幸福了。   “哎哟,你们咋捡这么多?”得有满满一箩筐了,因为是刚下过雨的,还潮着,怎么说也得有个三四斤。   “我们跟小野一起捡的,我们能在你们家吃木耳馅儿的大包子吗阿姨?”悠悠不祖安的时候嘴巴特甜,特会说。   安然故意逗她,“行啊,但咱们家吃的不够,你得回家把你爸的好东西拿一点来分给我们。”   悠悠哒哒哒去了,三分钟后,怀里抱着两瓶酒。   文篮定睛一看,“哎哟茅台!”   李忘忧这败家闺女,居然把房平西的茅台和珍藏葡萄酒抱来了,还特豪气地大手一挥:“阿姨哥哥你们随便喝,我爸还有呢。”   文篮现在也是见过世面的大孩子了,“茅台可不便宜,你爸回来一看瓶子是空的咋办?”   “没事儿,我给加点白开水进去。”   众人哈哈大笑,安然笑得肚子都疼了,“你爸可真是养了个好闺女哟,就不怕他生气?”   李忘忧一脸莫名其妙:“白开水又不会拉肚子,他生气干啥?”   安然:“……”敢情这房平西是自作自受,他教的好闺女,养的好孩子现在给“报应”自己身上了不是?   面已经发好,木耳是新鲜的,搞不好有毒,安然先吩咐几个孩子把泥巴木屑清除,清洗干净,自己再焯两道水,确保除掉生气,再剁碎,合着鸡蛋碎和鲜肉,也不需要韭菜和姜,就这么黑黄相间的拌出一碗馅儿来,包子皮一擀,包起来就是个大包子了。   放蒸笼里一会儿拿出来,热乎乎香喷喷的木耳鸡蛋肉包子就好了,孩子们每人叼一个下楼嘚瑟去,整个大院的孩子都被他们馋哭了!以前大家就知道宋所长家伙食好,不是鸡蛋就是肉,每天还有牛奶和骨头汤,就跟不要钱似的补,你看看人现在俩孩子,比同龄人高一个头呢!   文篮是男孩子,安然没概念,上辈子看见的时候虽然没这么高,但也不算很矮。可小野是十岁的女孩,居然就一米六,就是五十年后也属于很高的了。安然还记得上辈子的“刘雨花”,才一米五五,在那样的家庭里能长大就算不错的了。   想着,安然忽然有点好奇,真正的刘雨花,也就是当初那个在医院没被换出去的病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没有自己这个任劳任怨给她治病的“母亲”,她还能顺利长大吗?在那样的家庭能有书念吗?此刻是不是正在给智障“弟弟”和继母养的弟弟妹妹当牛做马呢?   不过,她也就是好奇而已,做了那么多年阿飘,仅有的母女之情也磨得所剩不多,这么多年有小野承欢膝下,关于宋虹晓的事也越来越少,哪怕她现在过得再差,自己也不会心疼一分了。   都说二十多年的母女情不可能说忘就忘,那是没被背叛,没被她们整死过,自己都被整死这么多年了,她不对现在的刘雨花赶尽杀绝已经算是宅心仁厚了,要是想不计前嫌母女情深,那她怕不是圣母转世?   老宋本来还郁结呢,后来被几个大肉包子一喂,啥气也没了,一连说了两声“小安真好”。   安然莫名的就想到那在门口匍匐着摇尾巴的黑花,顿时也消气了。   国庆节过完,安然回单位上班,俩孩子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功课肯定有落下的,被她督促着借同学的笔记来誊抄,赶快把课补上。幸好有张卫东在,工作的事安然不用担心,回去他就把最近一个礼拜的大事小事汇报一遍,所以倒是不会遗漏什么事情。   最近最重要的事莫过于高美兰打算建设职工大学,听说她已经安排考察组下来各大单位考察了,安然作为第一个提出想法的人,东风纺织厂肯定是要作为重点考察对象的。   一个礼拜考察了三十多家单位,最后选定了五家,东风就是这五分之一。   罗书记听说这消息,病都好了不少,只是终究年纪大了,以前在战场上也受过伤,被陈家一抛弃,儿子这么一气,仍旧是说两句话就心慌气短胸闷,想再说第三句就能立马昏过去那种。   安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上领导班子其他成员和工会主席,买点东西去看望一下他。   虽然没了长辈的敬重,但对领导,尤其是一位为建厂耗费了两年多精力的领导,他值得大家的尊重。   老罗现在一个人住在工业厅分配的职工宿舍里,家里很简单,也没啥物件,平时一个人也基本不做饭,都是食堂吃。现在他们去到,看着冷锅冷灶的只能说是“住处”的地方,心有唏嘘,少年夫妻老来伴,他当时要不是鬼迷心窍被陈家说动离婚,妻子就不会郁郁而终,哪怕现在儿子不来往,至少也还有个伴啊。   安然现在对他的心情很矛盾,其实她当时没能得到当主持人和解说员的机会,但她已经顺势把厂长之位换回来了,没有罗书记的支持和游说,她现在肯定是副的。他当时同意陈静空降,也不是自己拿着这职位主动去讨好,而是被老领导直接施压的,即使转业了,可士兵的天职就是服从,他已经习惯了被老领导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要让他反抗?除非是触及到他的底线。   而他的底线就是儿子罗处长。   所以安然现在对他是既同情,又有点觉着活该。   “罗书记平时吃饭怎么办,方便吗?”张卫东代她问。   “还行,我自己慢慢下去食堂打,能吃饱,你们不用担心。”   安然想了想,总这样不是办法,他这个病本来就是心病居多,再这么一个人爬上爬下的打饭,看着别人家都是天伦之乐父慈子孝,他心里更郁结,这病还怎么好得了呢?   安然一方面是不忍心,另一面也是为厂子着想,现在很多文件都是她在代批,但真正重要的事还得请他过目,这么跑来跑去的多耽误时间呢?“这样吧书记,我们工会想办法给您配一个照顾的人怎么样?”   “不要不要,别跟我整那些,我好手好脚,别花那个钱。”   安然想了想,这倒是,如果要花钱他肯定不愿,哪怕是国家的钱,厂里的钱,他也不愿。所以你说让人怎么看他这个人呢?说讨厌是有点讨厌,可说佩服又有点佩服,真是矛盾。   离开罗家的路上,安然干脆问张卫东:“卫东你说这事怎么解决好?”   张卫东心领神会,知道她烦忧的是什么,“要不我去找找书记的家人,看能不能商量一下,来照顾几天?”   想到脾气比老罗还臭的小罗,安然苦笑道:“你是没见过,那可能得白费功夫。”   卫东这人,很会干实事,大事总要问问安然的意见,从来不会擅自做主,但小事他就做好了才说,这不,当天下班他就上公安局找罗处长去了。   安然并不知道这些事,进入十一月后,天气越来越冷,她抽个日子给沈秋霞挂电话,让她来一趟。因为按照悠悠外公打来的电话,货轮快到W市的码头了,到了以后会在码头歇一晚再卸货,他们可以提前去把打火机给卸了,顺便结钱。   虽然当时李父没要他们的钱,还说是自己侄子的公司,不讲究这个,但安然当时就想好了,要给钱的,他不愿要,就给他的侄子。按照一般行情的话,也就几百块钱,但这是在内陆的几百,也是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了。   在电话里,她已经跟沈秋霞把打火机的事说了,让她来看看,愿意要多少,她便宜点打给她,她挑剩下的,安然再处理给其他人。当时是想着回来就去卖的,可现在事情太多,让孩子去卖也不现实,真要零卖是卖得完的,只是耽搁时间而已,她想直接批发给其他人。   零卖挣的钱更多,这是肯定的,但对安然来说时间成本太大了,不划算。   沈秋霞一听比啥都高兴,打火机啊,这在国内是很稀罕的,只有大城市的百货商店才能买到,小年轻出门,卡塔两声再抽根纸烟,那得是多风光,多气派的事儿?拿去卖一准有市场!   她在电话里就说她全要了,让安然给她留着,不能卖给其他人,她出一块五一个的价,全拿走,上黑市还能卖两块多呢。   安然已经去黑市打听过了,确实是这个价,反正她一块五也能赚不少,还省了零卖的工夫,就答应了。   跟沈秋霞说好到货时间,安然让她开着货车直接去码头上卸,就这么几天的工夫,安然用五千块就净赚一万,你就说吧,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儿?难怪这时候只要不懒的人,去了南方总能挣到钱。   不过,打火机时髦也就这一年半载的时髦,不用多长时间,国内产能跟上,那就不稀罕了,到时候价格“唰”一降,也就没啥赚头了……这种钱,就只能赚一次。   安然带着一点点遗憾和巨大的开心,把手里的两万块华国币放进存折,还留了整数一万的美元继续在手里,再加上京市的房租还有进项,现在的生活不说大富大贵,但也不差了。   既这样,安然就寻思着准备换个大件儿。因为文篮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去学车了,单位配车肯定是不能给他用的,还是得有自己的车才行,所以安然准备给儿子送个成年礼物。   当然,也还有一年半时间呢,慢慢来不着急。倒是张卫东给她带了两个好消息来。   这一天,安然下班回来,正在厨房做饭,忽然听见黑花呜呜两声就欢快地摇起尾巴,她估摸着怕不是明朝又来了,结果伸头一看是卫东。   “厂长,您看这是谁?”   他身后走上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雪白的皮肤,小巧的身材,不是邱雪梅是谁?   “小安。”邱雪梅的眼眶一下就湿了,上次他们回去她正好回娘家了,分别这么多年后居然是第一次见面。   安然赶紧把菜刀放下,擦了擦手,一把搂着老友,“哎呀嫂子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咱们多备几个菜。”忙叫正在电脑跟前瞎鼓捣的小野出去厂区买点卤味儿,再给打一斤酱油回来,走了两步想起来又把文篮也叫上,出去买几瓶啤酒。   邱雪梅不让她破费,可安然才不觉着是破费呢,“嫂子赶紧坐着,你来就来,干嘛还带这么多东西。”   “咱们食品厂开起来了,银花几个都让我做代表,把产品给你送点来尝尝。”还是当年的梨膏糖,包装纸更好看了,块数也更小了,但味道还是那个老味道,名字也是叫阳二钢食品厂。   “生意怎么样?”   “好,非常好,比以前还好!”邱雪梅被她按坐在沙发上,倒了一杯温开水,这才详细说起来。   原来,这两年她们的食品厂是真借了改开的春风,销量非常好,以前合作的百货商店和供销社,现在她们重新开起来也重新找上门了,银花甚至还当起了推销员,直接跑到临市去谈销售。别看银花年纪大了,但嘴巴很能说,这两年又练出了一股不同于其他女工的胆量和气质,去谈生意很有一手,现在食品厂好几个大单子都是她的功劳。   “银花胆子那是真大,上个月直接把工作给辞了,专心来食品厂上班,咱们都叫她‘赵厂长’呢!”   安然大惊:“真辞了?”   “辞了,她男人一开始还不乐意呢,好容易才能有份工作,现在阳二钢效益也越来越好,多少人想进还进不来呢……就是胡厂长,也给她做过几次思想工作。”银花在厂里是第一批借调到废品站的,还是连续好几届的生产标兵,妇女代表。   安然大笑,当初把铁饭碗工作当命根子一样的赵银花,居然是第一个率先下海经商的,时代的春风率先吹到她脸上啊,“那你家小二和小三呢,上学还成吧?”   “成着呐!老二今年高二,马上就参加高考了,考阳城师专应该没问题,但卫东想让他考省外的,最好是能去京市见见世面。”   安然笑着夸她把三个儿子教得很好,以后就要享福咯。   邱雪梅还夸她自个儿就把日子过起来了呢,“不用靠男人,更不用靠孩子,这才是最硬气的。”她打量着这宽敞的楼房,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家,大彩电,电冰箱,电烤箱,空调,还有两台收录机,两辆自行车,一台缝纫机……   还有一台电脑。   这时代最好的家电,都被她配齐了。   老友见面,说起现如今的好日子,再叙叙以前天不亮就跑向阳农场门口捡便宜菜的苦日子,真是感慨良多,情绪一来,俩人把房平西那瓶红酒喝了一半,眼圈都红了。   小野看着卫东哥哥把一瓶啤酒一饮而尽,“那年在咱们家,卫东哥哥刚学会喝啤酒呢。”   “对,咱们还就着清水河里钓的鳌虾,还是你发现的呢。”卫东笑着说,像个大哥哥似的拍了拍她头顶。   是不是自己发现的鳌虾小野倒是记不清了,她现在想起鳌虾,那口水立马就来了,抱出虾酱罐子,把馒头一掰为二,吧唧吧唧就吃起来了。   众人更是大笑,这闺女,说她懂事吧,偶尔还会干出点孩子事来。   气氛正到最热烈的时候,忽然有人在楼底下喊:“安厂长!安厂长!”   “妈,叫你的,是你们单位的。”   安然出去一看,还真是办公室的小何,今儿刚好轮着他值夜班,忙问:“咋啦?”   “厂里出事了厂长!” 第116章 三更合一   “出啥事了你慢慢说。”安然说着, 已经披上小野递过来的军大衣准备出门。   张卫东也要去,安然拦住他,“你喝了酒待会儿就不要开车了, 宋叔叔送你们回去。”   这家里就只有宋致远没喝酒, 大概也没人见过他喝酒的模样。   “行, 嫂子你们先坐着,我送小安去单位。”老宋拎上车钥匙说。   邱雪梅一听出事了, 战战兢兢,想要让卫东赶紧有眼色点上去看看有没啥能帮上忙的吧,小安又已经下楼了,可就让儿子安安稳稳没事人似的坐家里等着, 又不像话。   倒是小野和文篮安慰她:“雪梅姨你别担心, 我妈能搞定, 肯定的。”   “就是,厂里还没厂长搞不定的事儿, 妈你就放放心心吃吧。”卫东话是这么说, 可没坐一会儿也坐不住, 说是出去看看,其实是偷偷骑了文篮的自行车上厂里去了。   安然把小何叫上车, 外头冰天雪地,车里也没暖和多少,因为没空调, 把个小伙子冷得直搓手。   “出啥事了?”安然看他嘴唇不哆嗦了才问。   她这么能沉住气的厂长不多。   “精梳车间出问题了, 机器坏了,机械厂的工程师让我赶紧来找您,王主任是小刘去通知的。”   精梳机,也就是她搞产研结合的试点车间, 出问题的就是试点设备,王主任就是车间主任。   这要是出问题了那可真是临头棒喝,就跟一盆冷水泼到正在势头上的安然和王主任头上一样。   安然心头大惊,但她面上没有焦躁,而是十分冷静地问:“人没事吧?”   “没事,幸好工人离得远。”   安然舒口气,只要是人没事,那就都不是真正的大事儿,在她心里再金贵再进口的机器那也没有人命重要,车间里任何一个工人都不止是工人,还是顶梁柱,以及顶梁柱后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   路上雪不厚,保险起见宋致远开得不快,但很稳,十五分钟才到厂里,安然只留下一句“老宋你先回去待会儿送送他们”,人就已经进了厂里。   宋致远看着妻子的背影,有点恍惚,在白晃晃的雪地里慢慢变成一个黑点,他忽然很能体会姚老说的,他不能光把这个安然同志当作贤内助,还要当成他的战友,当成这个家庭的火车头。   精梳车间里,一群值夜班的工人正围在一台精梳机旁,七嘴八舌讨论着。   “这咋就不动了呢?”有人想摸一下,被其他人一把打手上。   “不会是保险丝烧了吧?”   “烧了那咋车间灯还亮着?”   听见那节奏均匀的,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大家都知道是强人安厂长来了,人群自动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厂长来了。”   “怎么回事?”   “我按照操作流程,正常使用着,它忽然就‘卡擦’一声不动了,我赶紧让工程师来看……”说话的是操作工人,他挺着急的,生怕这事会算他头上,毕竟好几万的机器呢,少颗螺丝钉他大半年就白干了。   搞不好,甚至有可能丢工作。市一纺有个车间工人就是因为发生安全事故,烧坏了一台苏联设备,没有工程师给他们维修,设备最终只能报废,直接造成几万块的损失,厂里把工人给开除了。   安然点点头,“你别急,把当时的情形跟工程师说清楚了吗?”   只要是安厂长这把平稳沉静的声音,他们就有找到主心骨的感觉,忙点头说:“已经说清楚了,三位工程师都来了,在里头修理着呢。”   安然看看时间,赶紧进去问工程师,“有头绪没?”   “暂时还没有,估摸着今晚怕是修不好了。”工程师叹口气,现在还没把问题出在哪儿排查出来,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最怕的是到时候他们也解决不了那就麻烦了,因为这是不能再请日本工程师来维修,更不可能返厂的了,原因嘛……大家都知道。   所以,不仅工程师着急,安然也很着急,这可是大几万的设备,搞不好就得砸手里了。这也是当初她提出产研结合思路时厂里反对声音最多的一个点,怕搞成“四不像”,到时候设备修修不了,拆拆不开,退退不回去。   当初,安然就是力排众议做的决定,如果真被众人“料对”了,那可不止是丢份的事儿,还得受处分,毕竟这是决策失误造成资产重大损失,要是再有人搞点小动作的话,那……   当然,这是最坏的结局,安然本人还是比较乐观的,自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心里还是期盼着能修好。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直觉,如果能迈过这道坎,他们的工作就会有突破性进展。   这种感觉她一直都有,就像当年宋致远打捞沉船时一样,没人敢想象,也没人敢相信他能做到,但安然就是能。   她又看了看手表,“这样吧,既然机器坏了,大家这个夜班就不用上了,都回家休息去,考勤给你们打满勤,雪天路滑,注意安全,啊。”   这才上了两个小时的夜班就能休息,还是满勤?工人哪个不高兴呢?虽然机器坏了,但心里都像小孩子似的希望这样的“好事儿”多来几次才好。   不过,下一秒,安然就打破了他们的幻想,“事关每一个人的利益,这事先不要说出去,明天你们照常来上行政班就行。”   工人们刚走,张卫东也骑着自行车赶到,“厂长怎么样?”   安然把事情说了,责怪道:“你这人怎么不听话呢,都说了别来,骑车冻坏了吧?”   今儿外头气温零下三四度,冷是真的冷,她坐汽车里还冻得发抖呢。   “没事。”卫东站在那儿看了会儿,又进后头机修房里看了看情况,“估摸着得通宵,厂长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有情况我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   上个月,安然家装了一部电话机,终于不用再跑到603厂办接打电话了,只是厂办值班的人情急之下没想起这事才亲自跑了一趟厂长家。   安然也不逞强,反正自己在这儿啥也干不了,又是天寒地冻,“好,你妈你别担心,我留她在我那儿住几天。”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卫东来就是给自己减轻负担的。   安然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老宋又开着车子来接她,顺便还给带了俩暖水袋。   安然一看袋子上套着个黑白小熊猫的套子,就笑:“怎么把小野的也拿来了。”   “家里有空调。”宋致远看她一眼,见脸颊冻得通红,就把车靠边停,解下自己的围巾递过去,“捂捂脸。”   “哟,看不出来我家老宋还会关心人了。”   这话可真是老宋受用得不得了啊,整个人暖得都有点飘了,他轻咳一声,“我大哥,也就是宋明远给我来信了。”   “说了啥?”安然把还带着他体温的暖暖的围巾围在脖子上,拉高捂住脸颊,居然说不出的舒服。   宋明远从小野那里问到他们的家庭住址,只是不知道宋致远的具体工作单位和地址,所以给家里写了封信来,603收发室收到后就第一时间给他送来了。说实在的,从港城寄来的信,这倒是第一次,所以厂里还专门好好的研究了一下。当然,在进入国门的那一刻就审查过了,不然也不可能寄到603来。   信里当然是没说啥不合适的内容,无非就是身居海外心挂三弟,父母年岁渐长很是思念他,对以前做过的错事也很后悔,劝他别跟老人计较,有时间回去看看他们,如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记得要跟他这个大哥说,他一定尽力。然后顺便还提了一嘴安然的工作,鼓励她把纺织厂做大做强,以后有机会一定来参观学习。   话是漂亮话,安然不予置评。   宋致远咳了一声,觑着她脸色说:“他问小野电脑学得怎么样,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国外学。”   “哪个‘国外’?”   “上次不是有麻省理工的全奖……”在孩子的问题上,他是有点怕小安同志翻脸的,“大哥说如果小野愿意去国外念书,他来负担所有费用。”   这时候能出去留学,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儿,更别说是麻省理工,那曾经是宋致远很向往却没机会去的学校,里头的数学系确实是排名第一的,全世界最强的数学人才都向往那里。   而且还是全奖留学机会,他比安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安然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怕她,是知道照顾她的感受而已,于是也放软了声音,握住他的手,摩挲两下:“她要不要出国读书,等她高中毕业由她自己决定,真出去了,咱们也不用谁帮衬负担费用,要是连自己孩子上学的钱都没有,那咱们也不能让她出去受苦不是?”   真高中毕业出去的话,安文野也才十三岁,小留学生啊,那得多辛苦呢?异国他乡,远隔重洋,既没有父母的陪伴,又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这不是把孩子送出去受罪吗?   宋致远之所以能长大,能上大学,全靠他的导师把他当儿子抚养,他知道那种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感觉,顿时心一痛,打死也不提小野留学的事了:“好,那我拒绝他。”   俩人回到家,小野还在电脑前鼓捣,邻居们则拥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陈真》是今年度最热门电视剧,尤其陈真重建精武门,重挫佐藤这一段看得603的男女老少们热血沸腾,谁都会哼几句主题曲,来几句台词。   但安然怎么可能告诉他们,陈真最后还是跟佐藤同归于尽了呢?   说来,这个时代的电视剧跟五十年后的电视剧还是不一样的,这时候的孤胆英雄很多都是HE,观众们虽然难过,悲痛,但似乎都能接受,也更向往这种向死而生的奉献与牺牲。   五十年后谁要是敢把主角演死,等着他的就是大型网暴现场吧?   老宋过去看了看闺女,笑了:电脑刚买回来的时候她十个手指头还挺僵硬,好像不知道要怎么用,他教她打字(英文字母),她好像也只会用两根十指,一指禅戳来戳去看着都疼。   现在呢?人十根手指灵活得蝴蝶翅膀似的,翩跹起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像弹钢琴一样漂亮,打得可起劲了。   这才三个月不到,她已经把全本《Mathematics Loss of Certainty》逐字逐句敲成电子版的了,这可是三百多页近四百页的大部头啊!而且其中有非常多生涩的专业词汇,当大家都在看电视的时候,她就那么瞟一眼就能在键盘上敲出来。   关键学习一点没耽误,她就是利用写完作业的时间来干的,比人专业的打字员还厉害!   宋致远也不得不佩服,自己闺女的毅力,真的不是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当然,她的倔强也不知道遗传了谁,上次在港城跟妈妈赌气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姑娘已经用她越来越多的“小动作”来宣布自己的成长和独立,他能怎么样呢?   反正他插嘴是插不上的,只能努力做好母女之间的缓冲带、润滑油而已。   晚上,小野把自己的房间让给邱雪梅姨妈住,她和妈妈睡主卧,而老宋嘛,就去另一间跟文篮睡。不知道是适应不了书城的气候还是怎么回事,安然这两年冬天手脚冰凉得厉害,尤其膝盖和手肘关节,能明显感觉到那种凉冰冰的僵硬感,每天晚上老宋都会给她揉一揉,搓一搓,现在小野来倒是不用了。   因为这是个小火炉啊!   安然一靠近她就能感觉到热烘烘的暖意,就像被窝里多了个小暖炉。   她还特别贴心,老宋告诉她妈妈膝盖冷,她就自己挨过来,用自己的大腿夹住妈妈膝盖,搓来搓去。   刚挨上来的时候,她也被冰得打冷颤,安然让她快放开,她却怎么也不放,仿佛能暖一暖妈妈是天大的事儿一般。   这不,今晚她还会抱着安然问:“妈你这真是以前月子没做好的老毛病吗?”   安然其实也有点拿不准,她一说症状,所有有经验的妇女都告诉她,这就是落下的月子病。可她也很疑惑,明明自己月子做得不差啊,不用吹风,不用碰凉水,母亲天天炖汤给她喝,更不用像其他妇女一样下地劳动,心情也保持得不错,这也能落下月子病?   可要说不是月子病吧,为什么前几年没有,今年才开始明显起来呢?难倒真是三十岁一过,身体就走下坡路了?   “妈你会不会后悔生我呀?”   “不生我的话,你就不会生病,不会变老,不会……”   安然一愣,“傻瓜,怎么会呢?妈妈后悔的是没有好好保护你。”   小野不懂,但她觉着,妈妈的病一定是因为生自己才患的,一把抱住安然,“妈我爱你。”   这样久违的突如其来的表白,安然真是受宠若惊,不过,下一秒她就觉着这孩子依然是小孩子,因为她居然闹着要睡外面,“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妈妈。   安然哪里需要她保护哦?她不过就是想要睡外侧罢了,好像那就是长大的一个刻度一般。   这一夜,安然睡得挺好,一点也没有要沦为千夫所指的焦虑,第二天天刚亮,她和孩子们还在睡,老宋起来做早饭,忽然听见电话响,是睡次卧的邱雪梅接到的。   “小安,卫东来电话了。”   安然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给床外侧的闺女掖好被子,”卫东,怎么说?”   “好消息厂长!”   “工程师的改良成功了,咱们昨天罢工那台机器其实是工程师在实验最大马力,现在咱们的设备一台顶日本人两台了厂长!”   安然的瞌睡立马就醒了,“果真?好,你先帮我看着,我马上就到。”   ***   这一天,是东风纺织厂一个技术走向里程碑的日子,所有人都在为精梳机的改良而欢呼鼓舞,这意味着什么,每一个工人都知道。   因为安厂长又当着所有人的面打鸡血了,说只要精梳机能正常运行一个月,这个月就能每人多发十块钱的奖金。东风纺织厂一共六百名工人,每人多十块,那就是六千块啊!这六千块哪来的呢?当然是从增加的产量上来的,所有工人,无论在哪个岗位,为了这十块钱的奖金那叫一个干劲十足啊!   安然不用去车间,站在门口都能听见,几百号工人热火朝天,机器开足了马力,铆足了力气向着十块钱奋进……金钱的动力,其实就是丰衣足食的动力,就是美好生活的动力。   她的嗅觉早已不似以前迟钝,她敏感地嗅到这事可能会成为一个振奋人心的信号,她立马让笔杆子秦京河写了几封稿子,重点介绍了这一重大好消息,并将稿件发往省报和系统内报纸,以及京市的几家全国性的大媒体。   秦京河虽然不是很懂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因为这个年代的人,大多数都会觉着做了好事就应该默默无闻,就应该等着别人来发觉,而不是主动告诉别人。但他现在是这厂里除了张卫东之外,安然的第二大拥护者,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着跟安然有种天然的亲切,像上辈子就见过似的。   “我们这么做,邀功只是很小很小得一个动机,更重要的是汇报咱们的新进展。为什么要汇报呢?”   大家抬头看着安厂长,说得好听叫汇报,其实还不就是大张旗鼓告诉外界吗?   “咱们这两年在搞什么?改革。咱们取得这样的进展,就是工业系统纺织行业改革的一个亮点,一个信号,关于科学技术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信号!有了这个信号,其它不想改革的,犹豫不前的,正在观望的,看到咱们尝到了改革的甜头,他们还会观望吗?”   众人对视一眼,原来安厂长格局这么大呢。   “老秦,笔杆子就是笔杆子啊,你这一出手,四家报纸都选中你的通讯稿了,咱们厂在系统里可是大大的长脸啊!”安然笑着,递过去四份报纸。   秦京河谦虚地笑笑:“你也不比我差,只是没时间写而已。”   安然心说这人还真是跟上辈子一样,谦虚,谨慎,也敏感。但在一把手或者跟高层次的领导眼里,这样“懦弱”“听话”的笔杆子才是好笔杆子。   工业厅一把手就很喜欢他,敬重他是个人才,听说他至今还单身后,还给他介绍过对象,但被他拒绝了。   秦京河和孔南风的黄金单身汉身份不仅在东风纺织厂赫赫有名,就是系统内其他单位也都知道,多的是人给他们介绍对象,但他俩都是以事业为重的人,一点也不为男女私情所困扰。   安然想起自己上辈子是怎么跟秦京河在一起的呢?那时候她刚离婚没几年,主动对他展开攻势,追了挺长时间,后来终于打动这冰山,可俩人之间好像也没有普通爱侣的亲密,他们不仅不住一起,就是平时见面也是一个礼拜或者更久见一次。   当时二人最喜欢的约会地点是图书馆、公园和诗歌会,她体谅他没钱进消费场所,照顾他的自尊,见面就是一起听一场诗歌创作的演讲或者小说创作培训会,然后一起吃个午饭或者晚饭,然后一起散步到阳城师专门口,他回教职工宿舍,她回自己的家。   这样的约会持续了半年多,他一直以君子之礼相待,她也一直很感激、很佩服他的为人。因为他跟自己生活和生意上遇到的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他们都是看中她的样貌和身材,一开始可能也会彬彬有礼,但持续不了太久就会想来点亲密接触。秦京河是那种看电影的时候她不小心碰了他腿一下,他都得立马害怕得缩回去的人。   他们名为情侣,其实更是知己、朋友。   因为他的正直、淳朴、才华,所以安然才打定主意要跟他结婚,至于后来没结成,则完全是秦家父母害的。   这样一个正人君子,安然觉着总单着有点可惜?她其实想嗑一下他跟未来妻子的CP,想象不出来什么样的女同志能收服他的身心呢?真是想想就期待呢!   “对了老秦,你这个人问题还不解决是不是心里有人啊?”钱文韬笑着打趣。   秦京河脸色有点点不自在,“哪有的事。”   “那你咋不谈对象呢?我把我表妹介绍给你怎么样?”   秦京河忙摇头说不用。   王先进问“不用”是啥意思,不喜欢还是看不上,要是看不上也没啥,直说就是,让他说说标准,大家搜罗一下身边资源,匹配一下有没有合适的。   秦京河窘迫得面红耳赤,这就是他们总拿老秦打趣的原因,因为能看到他的窘迫,可同样是钻石王老五的孔南风,那就是他们不敢打趣的,因为人后台硬,说话也硬气,善于绵里藏针反唇相讥,他们只能自找没趣。   安然把一切看在眼里,心说老秦这脾气啊,不找个能干点的媳妇儿,以后还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啥样呢。“嗯哼,王先进你们别打趣了啊,人老秦是咱们的笔杆子,你要有他的笔力和才华你不结婚咱们也不管。”   王先进讨好的笑笑,这个厂长是他惹不起的。   “言归正传,明天上午省里要来人,到时候笔杆子可得出去给领导们好好汇报这事。”   其他人忙说:“是这样,是得老秦去才行。”   秦京河的胸脯这才又慢慢地挺起来,腰杆子也更直了。散会后,安然跟他一路上食堂,“老秦房子买了吗?”   他叹口气。   上次她拜托孔南风劝过,让他劝劝秦京河不要再把钱寄回家的事儿,俩人似乎是还闹矛盾了,挺长几个月迎面不打招呼,颇有点你看不上我还还更看不上你的意思。   安然知道,再这么下去是不行的,现在不买,再过十年二十年更难买,等到三十年十四年后,书城的房子是全国首屈一指涨幅最大的,到时候就是想买也买不起了。虽然以后还有机会分房子,可分的还是鸽子笼,拥挤噪杂的环境对秦京河来说不是人间烟火气,而是应付不暇的人际关系和文思的断续,安然觉着到时候即使分给他他也住不愉快。   他最好的住宅就是独门独院,诗情画意。   干脆来一招釜底抽薪:“是这样的老秦,我听杨靖大哥说,他们胡同里有一户人家准备搬走,他们房子要卖,是个小四合院,你不如去看看,也许会喜欢呢?”   秦京河不是很心动。   安然继续说:“我听说那院子的前主人是省作协成员之一,还是书画协会理事,那院子被他布置得很是诗情画意,跟山水画似的,杨靖大哥都说了,他要不是刚买了一套,他还想要呢。“   果然,秦京河眼睛一亮,“果真?”   “我骗你干啥,不信你自己问他去。”   杨靖是个老实人啊,哪里知道安厂长打的什么主意,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说:“是真的,你没见过之前我都给你描述不出来,你去了才知道。”   他上个月刚买下一套小四合院,是这几年攒下的工资,外加亲戚朋友借了一些,最主要还是厂里安然孔南风几人,那都是手里有闲钱的,每人借几百,就给盘下来了。从小出租屋里搬进自家的房子那天,同事们去吃顿饭,他喝了点酒,高兴得又唱又跳,听说还哭了大半夜。   对于一个普通的底层劳动者上来的中年男人来说,房子已经不是扬眉吐气了,而是一种人生信念的实现。   说好了,当天下班以后,杨靖就把秦京河连拖带拽拉他们胡同里,还给邻居要了钥匙让他进去看看,这一看,可不就动心了吗?   安然要的就是他动心,反正也不说啥,等省里领导组来视察的时候把秦京河推上去,让他好生风光了一把,这个年代文章写得好就是很受领导重视,他这把风头算是在领导跟前挂上号了。   工作春风得意,那种想要继续被人认同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接下来没几天就要过年,家家户户忙着采备年货,打扫卫生,而那套四合院则在市场上大受欢迎,听杨靖说每天都有两三波人去看呢。   偏偏杨靖还得挑老秦在场的时候汇报实时战况,秦京河肉眼可见的着急起来,那套房子无论是位置还是装修,都是他喜欢的,就连价钱也是市场上难得的低价,总是租房子的日子谁喜欢呢?   再加上安然杨靖和孔南风时不时就要念叨几句,紧箍咒似的,他是真的不想错过。   因为心里想着这事,他连过年都没回老家,是在省城待着的,终于忍到年初二忍不住了,上几个朋友家求助——借钱。   他必须要买房,她跟宋致远是同年生人,人宋致远娇妻在侧,儿女双全,事业有成,他却啥也没有,心里终究是会有点不自在的。因为俩人长得像,即使别人不说,他内心也会有意无意地比较……大概,这就是心思敏感的人吧,虽然不一定会嫉妒,但自己心里终究会觉着有种落于人后的羞愧。   众人对难得开一次口的朋友,几乎是倾囊相助,安然跟老宋商量后借了五百,杨靖自己还欠着债呢,也给他凑了一百,孔南风则是一千,剩下其他几人每人一百两百的,终于是把房款给凑出来了。   用安然的话说,这人就是被他们撺掇着众筹买房,买的时候挺冲动,钱一交就有点后悔了。尤其是一想到欠下一屁股的债,那更是,连两分钱的馒头都不敢吃了。   这时候,安然众人再轮番上阵劝他别往家里寄钱了,他这把年纪,快四十岁的人了,多的不说自己得有个房子,将来无论结婚与否,这都是自己的落脚点不是?父母要知道他的难处,借钱给他还差不多,哪还能要他的钱呢?他这种情况还要咬牙给家里寄钱,不是把父母姊妹置于不仁不义的地步吗?   大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还真就不寄了……当然,主要还是安然跟财务打过招呼了,工资不过他的手,只给留点生活费,其余的全“自动”还账呗。   所以,他想要孝顺谁,没钱也是白搭。   这种买房还债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来年秋天,也就是1983年8月份,他欠的债也只还了百分之十,剩下的怎么办?   继续慢慢还呗。   不过,因为不给家里寄钱了,他虽然只有生活费,但经常自己在家“舞文弄墨”,办办诗会,会会友啥的,日子倒是过得很悠闲,比以前不欠债的时候还舒服,整个人气色也好了很多。   至于秦家人没打电话来要钱吗?打了呀,但接电话的人一直告诉他们秦副不在,秦副不在,无论是工作日还是周末,无论是早中晚还是大半夜,只要是说是秦副的家人打来的,那就一句话——秦副不在。   安然也不是说要怎样,这是大家对秦京河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罢了,不然这人不知还要当好儿子吸血鬼到啥时候。   ***   书城市的夏天跟以前一样热,但好在研究所家属院靠山,又是楼房,比在阳城时候凉快多了。   参加完中考的安文野同学,跟同学聚会去了,说是初中毕业后能直升本校高中部的不多,以后得天各一方,为了纪念这段纯粹的青春同学情,班委组织了好几场同学会,安文野作为班上考得最好的,年纪最小的,最漂亮的小姑娘,受到了所有同学的欢迎,无论是聚哪一场,都有她的份儿。   看吧,这才十一岁呢,就这么受欢迎了以后还得了?老宋曾幽幽的说,要不咱还是别去了,同学嘛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什么狗屁天各一方,横竖还在这书城市内,又不是以前要下乡上山啊。   结果人小姑娘一脸不赞同:“爸你老古董了,同学一场是多么低的概率才能遇到啊?以后还能在遇到的概率又是多少?”   两个微乎其微的概率把老父亲甩得无言以对,只能每天开车送她到同学会地点,看着她进去,再把周围环境看一遍才放心离开,估摸着时间快到了又去门口等着接。   以至于都毕业了大家才知道,安文野那从来没参加过家长会的爸爸居然是个大帅哥!有记性好的同学认出来,这不是某一年全省科学大会上授予一等奖的某位科学家吗?但是只是露了个脸,连具体单位和工作内容都没有。   也就是这几场同学会,大家才知道班上那个小漂亮妹妹居然这么不简单,这叫啥,老凡尔赛生的小凡尔赛?   这不,宋致远难得休息半天,老婆孩子上班的上班,聚会的聚会,他一个人坐窗前鼓捣收音机和小野那台宝贝电脑,正巧严厉安来了:“老宋光你一个人在家呢?”   “嗯。”自从知道胡文静还是对小野“贼心不死”后,他现在连带着对严厉安也不待见了。   幸好,他的不欢迎没让严厉安尴尬多久,包文篮先回来了,最近天热,只要不下雨的时候他都待后山,图凉快。“严叔叔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妈,她最近都能按时下班吧?”   “能,叔你坐会儿,我给我妈挂个电话。”这家里就连文篮都比老宋会招呼客人,人小伙子还知道泡杯茶水给客人呢,宋致远却妥妥的比客人还像客人,嘴不动,手也不动。   幸好严厉安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会把这些放心上,还主动凑过去看他鼓捣电脑。   “我听小斐说小野有台电脑,还真是啊,老宋你说这电脑跟电视机有啥区别?”   宋致远看他一眼,“我家小野还小。”   严厉安:“???”   正巧,安然回来得很快,“严哥啥事呢?”   严厉安收起一肚子的问号,“有个急事儿,你还记得上次说的日本人池上吗?”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他们从港城回来,安然把三兽祥瑞的事跟严厉安说过以后,他们那边就联合京市公安一直在调查这个事,因为接下来没多久港城警方又发现,池上一家手里不仅有三兽祥瑞,还有一串不可多得的麝香手串。   麝香手串安然似曾相识啊,一看照片这不就是当年在阳城市的时候,那个盗墓贼白香桃偷走的东西吗?不过后来那家后人觉着晦气,这串手串正好又是很有研究价值的文物,就自愿捐献给阳城市博物馆,成为全国唯一的仅存的一件,前两年轮流展出的时候展到了书城市博物馆,不知道怎么就丢了。   当时安然也没关注相关方面的消息,是后来在池上的窝点发现这件文物,又把严厉安抽调去调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池上老贼偷到石兰省来了啊。   而严厉安因为受到安然的启发,一直在研究“内外勾连”的可能性,重点把目光放在了陈家老三身上。   这一放不要紧,盯梢半年后居然发现,陈老三这家伙还真不干净,最开始是发现前任馆长下马有点莫名其妙,严厉安从他查起,查到陈老三手上的时候发现他家里有些东西不应该出现,于是就这么一直追查到他身边人。   “按理来说,最知道他手里有些什么东西和钱财来路的,应该是他老婆对吧?”严厉安叹口气,“可我们把盯了他老婆半年,也没发现哪儿不对劲。”   因为没有专门的独立书房,大人说话,文篮在旁边听着呢,此时越听越来劲儿,眼巴巴凑过去看严厉安掏出来的照片。   那是陈老三两口子,男的长得跟陈静差不多,一样的清汤挂面,还蛮清秀,女的烫卷发,穿得挺正式。   文篮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安然平时都给孩子面子,基本不当外人面说他们,现在有点忍不住道:“文篮要没事去帮我把炉子发起来,我休息一会儿去做饭,啊。”   “不是妈,这人我见过啊,这是他老婆?不对吧……”   严厉安一愣,“你见过陈老三?”   “见过啊,我们上学期历史课是请他来讲的,听说还是啥博物馆的馆长,可牛呢,但我看见他老婆不长这样。”文篮因为一直跟着黄厂长和石万磊混,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说见过那就绝对不会有错。   “好小子,你的意思是见过他跟别的女人走一起?”   “不止走一起,还那啥呢,特不要脸。”小伙子红着脸,不敢看妈妈。 第117章 三更合一   安然见状, 推说让他们爷俩自个儿聊,她进厨房想想晚饭吃啥。   包文篮眼神好,记性更好, 除了文科拉胯一点, 理科其实挺好的。只见他仔细回想当时看见陈老三的时间地点, “没记错的话,是在人民广场那边的春花胡同, 那个女的我还记得,跟我妈差不多年纪,个子没我妈高,眼睛没我妈大, 也没我妈白……反正就是没我妈好看。”   严厉安哭笑不得, 这算啥体貌特征?   “对了, 那个女的眉毛里面有颗痣,说话不像咱们石兰口音。”   这范围也还是很大, 陈老三现在已经回京市了, 他们跟踪蹲守了大半年也没见过他跟妻子以外别的女人有来往, 证明这个女人不在京市,那很有可能还留在书城。   既然陈老三和妻子是无懈可击的, 那就从周边人下手。   “如果我带你去蹲守,你还能认出那个女的吗?”   “能,肯定能, 必须能啊叔, 你只要带我去出任务,我保证给你把人揪出来,啥案子破不了?”文篮急切得不行,生怕严厉安不带他去, 胸脯拍得哐哐哐的保证又保证。   想想吧,能跟公安一起出任务抓坏人,那得是多光荣的事儿?他包文篮现在可不是配合公安查案,而是主动协助,引导公安查案,这牛批够他吹一辈子啦。   不过,他终究只是十七岁的未成年,严厉安还得问问家长的意见,老宋无所谓,安然也觉着可行,反正也没危险性,还能锻炼锻炼他,省得他整天精力过盛在家搅得她心烦。   如果能一次性抓到陈老三的把柄,进而把陈家搞垮,这是她老早两年前就想做的事了。这种根深叶茂的大家族,要么就敬而远之,怂着,忍着,要么就拿出点致命性的直接证据,让他们彻底完蛋。   于是,第二天开始,包文篮就开始了他的踩点蹲守生涯,每天早出晚归守在人民广场春花胡同一带。   早出晚归比他妈上班还准时,没几天,人都晒成黑炭了快。   ***   就因为能跟着公安干活,可把包文篮能死了,在家里都能用鼻孔看人,一天不是支使他妹给他切西瓜洗葡萄,就是支使他妹给他买冰淇淋写作文周记。   当然,因为俩人字迹完全不一样,他妹写在草稿纸上,他再照着誊抄上去,所以安然也没发现。   小野也是个臭丫头,说是初中毕业没暑假作业了,这样能练练文笔,反正她哥的语文已经无药可救了,那他自己写和她帮忙写也没啥区别……主要嘛,哥哥现在可是帮公安干活的人,已经很累很累啦,应该让他无案牍之劳形。   兄妹俩,一个敢想,一个敢干,就这么瞒天过海一个多月。   这一天,包文篮牛皮哄哄回家来,一屁股坐沙发上砸出一个大坑,还大爷似的翘起二郎腿,“哎呀安文野过来,哥给你说说破案的事儿。”   安然在厨房听见,也提着菜刀出来,“咋说呢?”   “告诉你们,我,包文篮,今儿可是立大功了。”他把胸口拍得嘭嘭响,跟碎大石似的,嚣张到欠揍。   安然手里要不是拎着刀,真想给他几个巴掌,“有屁快放。”   原来,他跟着公安去蹲守了一个月,终于在春花胡同守到当初陈老三搂着亲嘴儿那个女人了。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陈老三和妻子几年前在京市请的保姆,年轻貌美,身材窈窕,倒是很有女人味。陈老三的妻子肯定看不惯这种小妖精啊,没待多久就找借口把她辞了。   而陈老三得益于自己父母亲的“优良传统”,早就跟小保姆勾搭上了,他作为科普站专家来石兰省给八一中学的孩子做汇报时,就把小保姆也带来了,还在最热闹的人民广场附近租了房子金屋藏娇。   书城市除了干燥一点外,没啥明显的缺点,一年四季就像春天一般,不冷不热,十分怡人。当然,最重要的是这边因为地域和民族的关系,历史文化资源十分丰富,陈老三倒是很喜欢往这边跑,金屋藏娇藏在这儿是十分便利的。   也得亏文篮练就的火眼金睛,公安也够耐心,一个多月终于把小保姆给蹲守到了。这要是以前那个记不住人脸的包铁蛋,还真就是迎面不相识。   那年轻貌美的小保姆哪里经得住警方的问话哟?一诈就诈出来了,其实陈老三手里的藏品都是自己从博物馆里“狸猫换太子”弄出来的,而他的钱都是通过倒卖文物得来的黑心钱。   小保姆曾听他喝醉酒说过,他陈老三一个人,光换成的美元就有几十麻袋,能堆满一个屋子的,还有家里兄弟几个的各种国外证券的持有,甚至都让人在国外买了房子,还说好等再捞几年就带着小保姆出去过好日子。   严厉安听得火冒三丈,陈家这一家子可真会表演啊,他蹲守的时候发现这一家子永远在穿旧衣服,那袖口和领子都是起毛边的,陈老的干部装还是打补丁的,听说家里上顿馍馍下顿稀饭……谁能想到其实老三老四这么不着调呢,把陈家老底儿给露光了。   而当拿出几张中年男子的照片,小保姆一眼就指认出中间的池上老贼,说他就是曾经给陈老三送过钱的日本人,陈老三给过他好几次用麻袋包裹着的文物……这不就明摆着的事嘛,这就是里应外合的贩卖、走私文物,重罪妥妥的!   当然,严厉安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这种事不仅是陈老三的问题,还牵扯到陈老,他不能自己一头扎进去啥也不说就抓人,他还得向上级打报告,上级又向公安部甚至公安部的主管单位报告……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严厉安甚至还把证据证物备份了好几份,将重要证人也绕了好几个弯藏起来。   毕竟,他不相信陈老会对自己儿女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就是原配生的老大老二,也不一定干净,因为这两年池上老贼一家是被通缉的,进不了华国境内,可东西却还在源源不断外流,就像一张渔网破了个洞,明面上看不见洞在哪儿,但鱼儿就是源源不断的少了……这说明啥?   说明国内这股走私文物的势力一直存在,且越来越嚣张。   人出不去,自然是东西自己出去的,还能有什么办法和途径呢?肯定就是出口货物呗。   而陈家老大主管的就是出口贸易这一块,严厉安隐而不发,一直默默地找证据,自然是不想打草惊蛇,要么就不动,要么一动就要能一招毙命才行。   两个孩子不知道大人在琢磨啥,他们就准备等着听好消息,结果等了好几天,那消息还是没传来,一天得问安然三次咋严叔叔还没打电话来。   安然倒是老神在在,她相信陈家这棵大树不是一朝一夕能扳倒的,严厉安是在搜集充足的证据。   ***   “厂长,您看谁来了?”小何在门口说。   正伏案疾书的安然一抬头,门口站着那核桃皮,不是罗书记是谁?她赶紧站起来,”哎哟罗书记您来了,最近身体怎么样?”   “放心吧,死不了。”罗书记甩开她想要搀扶的手,大踏步走进厂长办公室,看她正在写的东西,是一份报告会的发言稿。自从年初精梳机改良效率大大提高后,这半年来东风纺织厂出的风头可不小,别说工业系统内,就是省里那也是排得上号的改革先锋单位,作为产研结合的提出者和东风纺织厂实际上的一把手,安然最近总是被邀请到各家单位做汇报。   其实就是演讲,成功的、优秀的、有创新性的经验分享者,忙得不亦乐乎。   罗书记很不是滋味地说:“忙呢小安?”   “暂时不忙,书记您有啥指示,咱们这就去办。”   罗书记气哼哼一屁股坐沙发上,指挥着门口的小何,“把门关起来。”   一时间,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俩人。   罗书记挪了挪屁股,把皮沙发摩擦得“吱吱”响,“首先我得感谢你,让卫东去劝我儿子,他现在还没回来照顾我,但帮我找了个保姆,每天都会给我送一顿晚饭,光这一条我以为有生之年再不可能看见了。”   安然什么也没说,她能说她一开始并不知情吗?都是卫东那小子因为觉着老罗可怜去帮忙劝说的。听说小罗知道他是来替老爷子求情的,让他吃了半个月闭门羹,最后实在是被他磨得没办法了,终于肯去看一眼老头。   老头也是真知道自己当年错了,真心悔过,父子俩敞开心扉的谈了一场,虽然永远不可能变成正常的父子关系不计前嫌,但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了。就这么礼貌的维持着,能让他吃上一顿儿子家的晚饭,他觉着人生也值了。   因为心结打开,心情也格外的好,整个人神清气爽,走路也利索了,“我决定明天回来上班,你欢迎我吗?”   安然自然欢迎,反正这一年时间已经把该掌握的都掌握了,他回来自己就当多个拿主意的人。   再说了,她厂长只是负责生产这一块,真正的党政负责人还得是书记。安然还担心他总不回来,省厅用不了多久就会空降一名新书记来,跟不熟悉的不知来头的空降兵比起来,安然更喜欢“老熟人”。   不用花多余精力去磨合应付,就维持以前的状态挺好的。   不过,安然笑了笑,神色有点为难地说:“自然是欢迎的,只是我有个朋友,有点事可能还得请您帮个小忙。”   罗书记脸色一敛,“先说来听听。”   安然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书记您还记得陈老吗?”   罗书记正在喝水的动作就顿住,停顿了两秒,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水喝下去,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压根不存在的茶叶沫子,“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安然看他脸色平静,没有反感,也没有伤痛,估计是自认为欠陈家的还清了。其实要说欠,他从一开始就没欠过陈家,是陈家欠他才对,因为当年在战场上他曾经救过陈老的命,后来被提拔做他的警卫员也属于正常的职务变动,不存在欠人情,后来转业回地方更是,就分配到小地方小单位从基层做起,他能升到现如今的职位,其实完全是自己靠汗水打拼出来的。   这些他以前就想不通啊,经常被陈老耳提面命要懂得感恩,要记得他的提拔,所以他也一直以为自己能走到这一步是靠的陈老,可去年为了儿子和陈家闹翻后,他发现自己的职位并未受任何影响,他这才幡然醒悟,自己这么多年的“感恩”其实就是陈家的驭人之术。   安然要他做的,其实也不是什么违背本心的坏事,“你只需要原原本本说出这么多年你所知道的陈家做的恶,以及他们以旧恩要挟你做的事就行。”   老罗一愣,“那你不是让我自打耳光吗?”到时候谁都知道他用人唯亲,把陈静那个祸害安插进单位,外人可不会理解他的无奈和迫不得已,只会认为是他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   “放心吧,陈静已经被处置了,祸不及你,外人顶多就是说几句闲话而已。”犯错就是要挨打,天经地义。   老罗坐沙发上,抖着腿,像心里有一台缝纫机,显然他很纠结。   安然倒是无所谓,反正严厉安养精蓄锐收集证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不急,罗书记先回去想想,考虑一下,后天下班前再给我答复,成吗?”   老罗有点气急,又有点挫败,指着她想说啥,抖了抖手指,最终啥也没说出来,颠颠的走了。   张卫东在门口等着,忙追上去说:“我送您吧书记。”   “不用,你俩都是一伙儿,狐狸。”   话虽如此,张卫东还是把他扶上车,一直到工业厅家属区,又给搀扶上楼,安顿好才回单位找安然复命。   “厂长,罗书记真能答应出庭指认吗?”安然不瞒他,他也知道想要陈家倒霉还差点火候的事儿。   “等着瞧呗,他们老一辈有老一辈的自尊。”陈家用“感恩”“提拔”之类的诱饵,把他当一条哈巴狗一样呼来喝去,让他觉着亏欠,所以不停的报答,现在嘛,五六十岁的老人了,很多事情知道透过现象看本质了。   张卫东点点头,既然都撕破脸了,那就是各自为自己的利益而战。   “你看他说话的样子,像是放弃尊严的吗?”   张卫东立马笑着摇头,老头精神好着呢,还有力气骂人,上下楼梯把他和厂长骂得狗血淋头,说他们是“蛇鼠一窝利欲熏心”,但身体却又很诚实。   “那如果指认,岂不是不打自招,他的工作怎么办?”   安然从来不做无准备的事,她已经事先跟严厉安打听过,即使罗书记任人唯亲的事情落实,那也不属于犯罪,只是受点内部处分而已,不至于丢了工作。   ***   安然预料的不错,两天后,老罗精神抖擞的来到办公室找安然,“你的朋友在哪里?事先说明,我不是被你说动,只是自己想通了,不想背负着愧疚走进棺材,我……这一生,做过几件错事,全是自己选择的,现在我只是想做自己。”   当然,他不愿承认的是,做一次有良心的事,当一个有良心的人。   别说,安然还真有点感动,老罗现在其实已经不受任何人牵制了,他能够冒着晚节不保的危险出去指认陈家,单纯是他良心发现的选择。   果然,有了老罗的指认,他还找到以前几个同样处境的老战友,劝说大家一起主动指认陈家,有了五名老部下痛心疾首的指认,又有严厉安搜集的证据,再加小保姆的证词,查出来的陈家贩卖走私文物罪铁证如山。   听说光查明的证据确凿的,从他们手里流失的,具有重要历史文化价值的珍贵文物就有三十余件之多,这还只是查明了的,因年代久远,买家失联而追溯不到的文物不知道还有多少,陈老三和老大用国家和人民的财富换成自己财富和境外房产存款的罪行,给整个国家造成的损失是无法估量的,最后老三判刑是枪毙,老大是无期徒刑。   他们虽然付出了生命和自由的代价,可是不计其数的流失海外,再也回不到祖国母亲怀抱的文物,又有谁心疼呢?   陈家老两口则因贪污罪、渎职罪、隐瞒境外存款罪等几项罪名,数罪并罚,都进去吃牢饭了,至于本该享受到的高昂的退休金、人民群众的尊重,没门儿!   安然可以肯定,上辈子这老两口是一直吃国家粮吃到老死的,偏偏俩人还身体贼棒,活到一百多岁,现在因为自己的重生,虽然历时三年之久,但至少扳倒了两条老蛀虫,心里也是很有成就感的。   心情一美,人更美,当真是人比花美。   “爸,放哪儿?”俩孩子和宋致远回来了,一大早的三人就神秘兮兮出门,不知道干啥去,问也不说。   “抬楼上去。”   “好嘞!”文篮大声吆喝着,一口气扛上楼两个大泡沫箱子,安然赶紧过去帮忙,“你们这是买的啥?”   “惊喜。”   安然笑道:“得了吧,老宋能给我惊喜?别是惊吓我就阿弥陀佛了。”   宋致远正好楼梯口拐过来,一脸得意,“这次的东西我是投其所好。”   小野也拎着几个口袋上来,“妈你就等着感动吧,那叫啥,感激涕零,喜极而泣,欣喜若狂。”   这三人,卖什么关子,真是讨厌!泡沫箱被文篮扛得高高的,她跳起来也看不到,心里还真是好奇,高不高兴还不一定呢。   “当当当,妈你快看,这我爸给你准备的惊喜。”小野高兴得蹦跶起来,指着几个大泡沫箱子。   安然一看,原来是几箱花,墨绿苍翠的叶子,鲜红欲滴的花朵,以及沁人心脾的香味,那红色十分艳丽,十分新鲜,仿佛还带着露珠一般。   原来,宋致远自从去年听闺女说妻子喜欢红玫瑰后,就找植物所的同志讨了几株苗,怕玫瑰花不适应石兰省的气候,他多要了几棵,放在实验室里精心呵护着,浇水施肥捉虫修剪,熬过了严寒酷暑,好容易今年居然开花了。   他一直等到花开了好几朵,也适应温室外气候,这才搬回来的。   安然是个俗人,不喜欢那些粉的白的黄的,就爱红玫瑰。也了解过一些红玫瑰的品种,像啥黑魔术、卡罗拉、自由和红拂,她都见过,唯独没见过这样的:叶片不大,花苞却很大,而且花瓣很多,质地非常之厚,非常光滑,有种丝绸的触感,但颜色又不是黑魔术那种黑红,而是非常正的鲜红,香味也比一般玫瑰浓郁……一看就不好养活,他居然悄悄养了一年。   难怪这家伙每逢刮风下雨睡到大半夜的人都要跑实验室去,问他去干啥他又说是关窗子,安然也曾疑惑过,他这个人不应该下班忘记关窗啊。   安然的开心溢于言表,其余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松口气,总觉着要哄家里这太后娘娘开心太不容易了。   因为住的是楼房,走廊是公用的,安然还真不放心把这几箱宝贝放门外,她跑遍好几个花鸟市场,挑回来几个巨好看的花盆,然后一棵一棵移栽盆里,又让宋致远在家里阳台上搭了一个高低正合适的三层花架子,一盆盆摆上去,整个家里仿佛都鲜活过来。   宋致远这家伙,快十一年了,终于知道讨她欢心了,真是不容易啊。   不过,安然才不会感动呢,她活了这么多年又不是没见过玫瑰花,没被男人献过殷勤,他也就是比别人长得帅一点,比别人会搞科研一点……而已啦。   栽花真的能陶冶情操,能让人开心。   反正宋家四口是开心了。   “听说你们家有玫瑰,不会是月季吧?喂,小石榴你可骗不了我,你妈我可不像安然是个土老帽,我是见过玫瑰……哎哟,我看看,哪儿来的?”萧若玲一只纤纤玉手伸过去就想摸花,安然一把将她手打开。   这可是她爱情,哦不,婚姻的结晶。   萧大小姐刚洗了头,头发还湿着,这几年开始留起了长发,已经快到腰间了,烫成大波浪后披散下来。再加上又没生过孩子,身材越来越窈窕,真就是走哪儿都是回头率杠杠的。   安然以前跟她一样漂亮,甚至比她还漂亮点,可现在因为工作性质,穿得都很正式很规矩,已经被她给比下去了。“哼,你不是觉着是假的吗,还来干啥。”   “能送我一盆吗?我有用。”   安然想起粉钻项链,“你又要跟谁求婚?”   萧若玲妩媚一笑,吐气如兰:“你猜。“   安然直接翻个白眼,早知道这萧若玲会从宋致远双胞胎变成行走的荷尔蒙,她就不跟她做邻居了,“懒得猜,我可警告你,不许打我花的主意,这是我家老宋送的。”   “说得跟我家老石不会送似的。”   “那你让他送你一盆呗,不,一朵也行。”安然相信,这书城市他们很难找到玫瑰花,更别说是品相这么好的,真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萧若玲斗嘴败落,却忽然脸色一转,“你闺女上哪个学校?”   安然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小野的学校问题。因为小野中考结束,分数不错,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和地理是全市单科第一,但语文、历史和英语却并不怎么突出,只是考了八十多分,安然有点着急。   为她的学校选择,按理来说全市升学率最高、重本率最高的是八一中学,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是综合总分来说,要单说理科最好的话,还得数书城市二中,就在省委机关大院不远处,以前是默认的省委机关学校,这两年也开始接纳吸收很多区级学校的优质生源,安文野作为所有理科成绩最高分的取得者,当然是被积极争取的。   到底让她去上哪个学校,安然有点头疼。她的文科算是没救了,因为即使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达到普通偏优秀的档次,想到特备优秀是几乎不可能的。   而且,安然发现闺女不是不努力,是努力也没辙。   所以高考注定是要走理科路子,为了有针对性,去理科强的学校能将她的优势发挥到极限。可小野却觉着,自己那些考上高中的同学们,好几个玩得好的都在八一中学,她也想留在这儿,不愿去二中。   于是吧,母女俩之间就有矛盾了。   老宋在中间调和了好几天,反倒是谁都不记他的好,在实验室不小心跟她们流露出来,萧若玲这不就来看热闹了嘛,“哎呀我啊就喜欢咱们小野,有想法,不像别的孩子妈妈说啥就听啥,对吧?”   安然:喵喵喵??   萧若玲见“刺激”到她了,优哉游哉扭着腰走了两步,“对了,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跟你家老宋很像的男人?”   安然知道她说的应该是秦京河,“怎么,你在哪儿看见的?”   “就月亮洞胡同那边,看第一眼我还以为是你家老宋呢。”   那儿就是秦京河安家的地方,那应该就是他没错了。   萧若玲翘起兰花指,摸了摸鲜红的指甲,实验室按理来说不应该染指甲油,但她最近上瘾了,宋致远那种瞎子是看不见的,所以也没人管她。“我说安然同志啊,安厂长,你就不怀疑一下,那个男人会不会就是你家老宋失散多年的双胞胎?”   安然一愣,别说,她以前是有过这个怀疑的,但俩人都有各自的父母和家庭,怎么可能是双胞胎呢?   “你咋这么笨呢,你想啊,双胞胎还有抱错,或者送人养的……就你婆婆那副尊容,能生出老宋那样的儿子?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啊?”   安然对“抱错”两个字是相当敏感,本来还不觉着有啥,从来没往这方面想的,忽然被萧若玲这么一说,虽然嘴上不想承认,但她说的确实有点道理,宋致远和宋母宋清远宋明远都不像,她一直以为老宋像他爸,那他爸到底长啥样呢?不可能他哥哥妹妹都一点不像父亲,他一点也不像母亲吧。   而秦京河的母亲和兄弟姐妹,她也是见过的,跟他也不像,甚至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像。   俩人都不像他们各自的父母,这说不过去啊!   上辈子宋虹晓就是谁都不像,既不像她也不像老宋,她还一直以为她是遗传了他们的隐性基因……结果呢,假的就是假的。   这么一想,安然心里就忽然很难平静。   这种猜测一旦产生,就会形成一根刺扎在心里,扎得她不舒服,时不时就要想起一下,时不时就会冒个头,看老宋的眼光也不自觉的带了点异样。   宋致远摸了摸自己鼻子,“怎么了?”   安然干脆爬起来,趴着看他精致的犹如雕刻品一般的五官,“你……”   说了一个字,又觉着说出来不对,这话太唐突了,任是谁被怀疑自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都会很不舒服吧?   开玩笑也不该这么开的。   宋致远侧身,“怎么,有心事?”   安然忍了忍,“你海城的父亲,你长得像不像他?”   宋致远皱眉,然后翻身,背朝她,“我希望不像。”   “希望不像,到底是像还是不像?”   宋致远却不说话了,但他的呼吸不像往日那么平静,似乎是在隐忍极大的痛苦,极力的压抑。   安然一直知道,他的童年一点儿也不幸福,甚至也想过他对宋父的态度比宋母更差,但是绝对没想到是这样的,毫不遮掩的反感,甚至是痛恨。   是的,他恨自己的父亲。   安然不知道说什么,继续追问来龙去脉就是二次伤害,只能等待他哪天能看开,自己心平气和地主动跟她提起才行。   作为妻子,能给他的就是从身后一把抱住他,“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咱们不提了,好好商量一下小野上学的问题吧。”   果然,说起闺女,老宋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我们还是尊重她吧,给她最大的自由。”   “可是她要真去了八一中学,那对她的理科分数基本没有任何提升啊。”   “为什么要提升?我不觉得学校里还有老师能让她提升,她现在已经完全具备独立自学的能力。”   安然一愣,“你的意思是,无论什么老师教都不重要了,她可以完全自学,对吗?”   “嗯。”   安然其实一直也有点这样的猜测,初中三年闺女的变化非常明显,就她思考问题、为人处世和说话做事的样子,不知情的人绝对会觉着她就是一个介于少女和成年人之间的女孩子。她现在之所以还愿意在学校,估计就是不太想太不合群而已,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大概,这就是天才的痛苦吧?   本来纠结了半个月的志愿填报,忽然间就茅塞顿开了,安然四肢一松,躺成大字型,胸腔里长长的舒口气:“行吧,我就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是这么说,但安然女士的脾气,怎么可能真由着这俩不着调的父女自己去“看着办”呢?到时候还不知道要“办”成啥样哟。   第二天,安然就自己上陈校长家,把小野决定好了,继续留在八一中学的事情告诉她。   果然,陈校长可高兴坏了,她当了这么多年老师,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天才学生,幼儿园期间就获得全省数学竞赛冠军,十一周岁不满就初中毕业,关键是小小年纪就能取得世界级大奖的冠军,这种简历何止是镀金,分明就是镶钻好吗?!   能把这种简历镶钻的天才学生留在学校,以后不知道能给学校挣来多少荣誉。这初中三年,因为这位亚洲冠军在自己学校里,每次开会领导都要问一下小天才的情况,她也跟着多了许多与领导接触的机会,不好吗?尤其是去年她获奖以后,京市教育部直接来人给她颁奖,连带着参观了一圈八一学校,觉着硬件配套不行,直接就给省厅打个招呼,财政局就给八一学校拨了五万块的经费,用于改善硬件设施。   于是,八一学校成了书城市乃至石兰省第一个修建了篮球架足球场,还搭起了乒乓球桌的学校,那足球场还是种的青草!别说躺进去多舒服,就是在外头听见都是能羡慕死人的。   因为小天才能留下,陈校长很高兴,直接说:“要不这样吧,等明年军医大学来要人的话,我们优先推荐包文篮同学怎么样?”   倒不是完全为了投桃报李,主要是包文篮那孩子她也很欣赏,每次学校办个啥晚会节目,没有人报名他都是第一个争着报的,运动会体育项目更不用说,有他的地方就有人参加,更别说每次帮着搬桌子搬凳子布置场地,总是抢着脏活累活重活干,虽然成绩不是最优秀的,但师生们都很喜欢这个热心肠的大个子。   从今年开始,军医大学都会给八一学校一个招生名额,采取的是学校推荐制,今年名额放出来的时候高考录取结果已经出来了,优秀的学子已经收到心仪大学的通知书,剩下的普通学生,推荐去又不合适,最后领导班子思来想去开了很多场讨论会,把推荐名额给了一个平时表现不错但高考落榜的学生。   可这样落榜的学生每年都有,还很多,单给出谁对其他人都有失公平,所以他们决定从明年开始就全改成高考前就进行推荐,择优推荐,而这个“优”不单指学习成绩,应该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   包文篮不就是这样的学生吗?学习成绩以前只是中上游,去年从港城回来后倒是忽然之间上进了很多,学习成绩进步很大,已经能排到班级前十了。   这个“前十”可不是普通学校的前十,而是全省最强的八一学校五个班里的前十名,放外头普通学校里最差也是尖子生行列,因为进步太大,就连校长都听说了,专门把文篮找去鼓励了一番。   他要是还能保持住这个优势,等明年高考前能得到军医大学推荐的话,就那就是妥妥的大学生了。   安然也很高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闺女出息是闺女,儿子也不能落后……至少,别落后太多。   “啥?!”包文篮一蹦三尺高,“让我去上军医大学?不干不干。”   安然生怕他这一米八五的大高个顶天花板上,“你好好说话,咋呼啥呢,这么好的机会还不一定轮得着你呢,我只是说有可能,知道啥叫有可能不?”   “反正我不管,我不想当医生。”   “当医生怎么你了,医学是永不过时的,别的行业老了就得丢饭碗坐冷板凳,医生却是越老越吃香,你怎么不愿了?”   文篮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妈你就甭费劲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医生比杀了我还难,你就让我好好的去当个兵不行吗?”   好嘛,现在又想当兵了,中途曾经想过当运动员,暑假里想当警察来着。安然对这个“见异思迁”的儿子实在是没办法了,爱咋咋地吧,他今年不想当医生,说不定明年就想当了呢?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时间的脚步总是在不经意间来个加速度,尤其是小野上高中后,课业忽然紧张起来,时间过得更快,一转眼就到了要操心包文篮高考志愿的1984年了。 第118章 三更合一   后来, 退休以后,安然曾仔细回想,怎么1983到1984年这两年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呢?   印象中的这两年, 她一方面忙工作, 厂子里的事越来越多, 因为1983年底东风纺织厂成为系统内第一个设立职工大学的单位,成为省里的一面旗帜。   每天下午六点钟以后, 厂子里不仅有机器的轰隆声,还有教授们上课的声音,学生们朗读的声音,职工家属院里也多了很多孩子的玩闹声。   安然搞出一个奖励制度, 凡是自愿加入职工大学学习并顺利参加每一年期末考的, 按考试总成绩排名, 前三十名发钱。   凡是取得单科成绩最高分的,发钱。   凡是按规定取得毕业证书的, 发钱。   最后, 谁的证书多, 谁学到的技术多,也发钱。   安然以前自己开服装厂的时候就喜欢用这招, 简直百试不爽。现在也一样,青工们为了能多得几十块钱,全都铆足了劲, 一下班打一缸饭端到教室里, 边看书边吃,教授一来,所有人肃然起敬,晚课上到十一点依然舍不得让教授们下班走人, 问问题的排队都排到教室门外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呢。   以前被耽误了,现在有不用交学费的大学可以上,取得的证书和资格单位也承认,能直接带来职称和工资的增长,谁会不愿学呢?   目前开设了五个专业,每一个专业报名人数都是爆满,上课的时候教室坐不下,很多都是一条板凳坐五六个屁股,挤一挤,就能挤出海绵里的知识来。还有的干脆抱着小板凳来,靠墙坐,过道都快过不通了。   不过家长们都去上大学了,孩子们就只能放养在院里,不是谁家的孩子打了谁家的,就是谁家的又弄坏了谁家的扫把撮箕盐巴罐子酱油瓶子啥的,厂办每天被这些告状的小孩搞得焦头烂额,太烦了呀。   而安然只能想个办法,搞出个轮流值守,看护孩子的排班表,到了那天,如果那两名家长有事不能看护的话,就让他们想办法找人来替代或者换班,反正必须得保证家属院有家长在。   大孩子还好,小孩子却必须得有人看着才行,不说像幼儿园老师一样分配吃的换裤子,但至少得拦着别让小孩做危险的事。谁家都想读书,可孩子也是厂子的未来,不能放弃啊。   安然以前在阳二钢就是搞工人大后方的工作,现在对家属区的事儿也是轻车驾熟,反正该怎么怎么来,谁也不能例外。反倒是工人们害怕因为值班看孩子而落下课程,复学后都会加倍努力,加倍的用心,把课程给补回来。   东风纺织厂这股优良学风,在系统内很是有名,就是系统外的人都知道了这个职工大学的好处。它比夜大好的地方就是不用真枪实弹的考,只要想上,报个名就行,大大的提高了全体工人的积极性。   为此,高美兰还在大会上夸过好几次,东纺简直不要太风光。   当然,想要这种风光的人很多,想模仿的人也很多,甚至还有人来找安厂长取经,可一听东风纺织厂有那么多经费储备,动不动就发钱奖励,顿时都偃旗息鼓了。   毕竟,东纺可是有钱呐。   这个纺织厂,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内已经成为整个纺织系统内最挣钱的厂子,而作为改革试点,省里同意他们在刨除运营成本后剩下的利润里,能够拿出一部分来自行支配。   这种“支配”的空间可大了去,安然主要用在三个方面:一是涨工资,多劳多得,愿意加班的可以算加班费;二就是职工大学的奖励机制;三是改善职工福利,一年几个法定节假日,发点柴米油盐酱醋茶,家家户户都有份,儿童节有孩子的家庭还能多得十块钱。   大的福利,譬如房子和大幅度涨工资暂时还做不到,但能切切实实改善职工生活的必需品,安然倒是很大方。   要问这支“后起之秀”为啥这么能挣钱?那得从他们安厂长搞产研结合,把日本人的设备改造改造再改造说起。   他们改造后的机器,不仅马力更大,效率更高,纺出来的布质量也非常好,染色固色也做得很好,怎么洗都不容易掉色,自然受市场欢迎。   东纺现在的产量比刚开始翻了两番,产量一高,这时候又是开始对穿衣打扮最舍得花钱的几年,几乎是纺织布还没从机器上下来呢,就有服装厂来等着领货了,每逢出货的日子,门口的汽车长龙能排到省道上去。   以致于都建厂这么长时间了,仓库就没放过几次成品,都是用来存放原材料的。   另一方面,安然家俩孩子都是高中生了,生活自理能力和自律能力显著提高,不用再像小学生一样督促写作业检查作业啥的,衣服也能自己洗,时不时还会给帮忙做点家务,她的日子就轻松多了。   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家想吃啥做点,不想做就下顿馆子。现在大街上开的饭店可多了,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而且味道都非常好,份量非常足,一家四口点两菜一汤就够吃了,一顿下来也花不了几块钱,还能保持不浪费,把菜盘子吃得光光的。   日子清闲,就过得快,等安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1984年6月份,十八岁差一个月的包文篮同学,准备高考了。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安然就问他需不需要妈妈每天请两个小时假陪他复习,人一副见鬼似的表情看着她,安然总感觉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   高二这一年包文篮奋发图强,成绩又进了一步,稳定在班级前七,最好曾考过第四名,这可把当妈的高兴坏了,安然当场放出豪言壮语:要是能考上名牌大学,十八岁成人礼就是一辆小汽车。   为了这辆小汽车,包文篮学习得更起劲了,基本每天回家都是看书,做卷子,改卷子,看错题,到了最后一个月他连吃饭都要看卷子上的错题。   小野自愿成为他的人形喂饭机器,乖乖把馒头掰开,抹点虾酱或者牛肉酱,再夹一点土豆丝,送到他嘴边:“哥张嘴。”   “嗯嗯,我妹喂的就是香。”   “那是,哥你好好复习,别分心,我们也不说话吵你了,啊,明儿一早我还给你煮俩鸡蛋加一根油条,保准你门门考一百分。”   “哥,紫菜汤不烫了,你快喝,这是补肾养心的……”   话未说完,文篮一口汤喷了出来,瞪她一眼:“闭嘴,你哥我不需要补那玩意儿。”哪个男人能承认自己肾虚呢?反正他包文篮也是十八岁的男人了。   小野虽然也上高一了,但因为年纪小,对这些“男人的话题”一知半解,一脸问号。   安然和宋致远对视一眼,小野这孩子,是疯魔了吗?   安文野这护哥狂魔有多狂呢?以前是哥哥蹬车载她,现在反过来,她在前面蹬得哼哧哼哧的,腿都快蹬断了,哥哥在后面的小座椅上,两条大长腿缩着,叼根狗尾巴草,时不时还嫌她骑太慢。   安然曾在路上遇到过几次,说开车送他们,人兄妹俩都不要,就要一个当车夫,一个当大少爷……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得吧,看你们能坚持到啥时候。   包文篮的“奇怪”之处不光如此,他明明每天忙得吃饭喝汤都得妹妹伺候的人,居然还有时间每天早上洗个头,把头发梳得光溜光溜的,苍蝇上去都能摔个骨折。   这一天,趁着周末兄妹俩和严斐房明朝相约上新华书店,安然帮儿子打扫房间。以前是不需要她帮忙的,但最近被小野搞得她于心有愧,自己这妈妈当得可真太轻松了。   就当良心发现吧。   她先把孩子桌上的书归拢一下,又把他床上团成一团的被子提起来起劲抖,阳光里都是抖出来的飞舞的灰尘。   臭味倒是没有,毕竟个人卫生习惯还是好的,铺盖卷每半个月都会洗一次,平时天气好也会抱到阳台上暴晒一天。   可是,安然还是发现了不对劲,怎么还抖出很多黑黑的,硬硬的毛茬呢?   床上,这种东西,不会是……额,安然扶额,包文篮这是咋啦?   因为也没养育过男孩子,她是真有点拿不准这是啥情况,着急道:“老宋老宋,你快来一下。”   宋致远不像大院里的其他爸爸们,夏天只穿一个小背心,还得把背心掀起来露出大肚子和胳肢窝下的腋毛。他在家无论多么热的天,背心都是穿得规规矩矩,外头还得再披一件衬衣,戴上眼镜,配上十几根夹杂的白发,有点像个老干部。   “怎么了?”   安然指指地上抖落的东西:“你看看这是啥?”   宋致远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不说话。   安然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你有没有这么多的那啥……”   老宋瞥她一眼,“你以为是什么?”   “不是那啥吗?”   老宋呵呵一笑,“人类胡须。”   “啥?胡须?那怎么是连根拔起的?”几乎每一根底部都带着一块毛囊肌肉,一看就是被强力拔出来,而不是自然脱落的。   宋致远也想不通,文篮这孩子怎么拔胡须呢?正常的生理常识他跟他讲过的啊,十三岁就讲过了,这两年确实是也长胡须,像个大人了,但也不至于……   两口子都觉着怪怪的,剃须刀片宋致远就放在卫生间,各用各的,这种事情每个男孩子都会无师自通,不需要谁来教,怎么就要生拔呢?   当然,安然还有另一种担忧,会不会不是他自己拔的,而是胡须自己掉的呢,还连着毛囊一起脱落,那会不会是生病了啊?   马上就要高考了,如果是生病可得赶紧治疗啊,想到这个可能安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准备等他回来就好好跟他谈谈。在生命健康面前,性别压根不重要。   心里七上八下,安然得给自己找个事做,打算把厨房清洗一遍,柜子啥的打开散散味儿,好好的抹两道,正收拾着,小野哒哒哒回来了。   “你哥呢?”   “他去明朝哥家拿东西,我先回来。”小野穿着两年前在港城买的背带牛仔裤,扎一个高高的马尾,十二岁的小姑娘已经一米六五了,脸蛋跑得红溜溜,嘴巴红嘟嘟的,皮肤好得不得了,几乎是吹弹可破。   安然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咳不出来咽不下去。想问一问她知不知道她哥最近的异常,又觉着这种黄毛小丫头肯定不会知道,从文篮对她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还把她当小屁孩呢。   正想着,小野就屁颠屁颠跟厨房进来,“妈,我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   小野犹豫一下,“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得保证不跟我哥说。”   安然顿时来劲,碗也不洗了,“咋回事?”   原来,最近包文篮确实是有点不对劲的,他不仅在家里拔胡子拔得起劲,就是在外头也不对劲,据小野所说,她去班上找过他好几次都没找到人,每次都要等上课铃响了以后,他才急忙跑回教室上课。   “我在半路堵到过他,原来他是从咱们学校后山爬出来的,那里有个神智不正常的人,我哥每天给他送吃的,课间还过去找他说话。”   安然心头一松,不是啥大事儿,文篮从小就心软,乐于帮助别人,尤其是神智不正常的人他都会投入更多的关爱。毕竟,小时候傻杜鹃的死亡,是他一辈子的阴影。   “关键吧,那个人还有个妹妹,老爱找我哥说话,我怕我哥会早恋。”小野双手叉腰,十分生气,她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督促哥哥考大学,一切将会影响哥哥考大学的人都是跟她安文野作对。   “妹妹?那才多大哟,你别担心。”在男女问题上,安然是相信自己儿子的。   “再说了,这世上还有比廖星月好的女孩子吗,在你哥眼里。”   小野一想也是,但她还是嘟着嘴说:“星月姐姐不在,我不允许被人趁虚而入……那个女生我没见过长什么样,看背影不高,很瘦,比我哥小,反正我不喜欢。”   安然:“……”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护哥狂魔魔怔了吗?怎么就操起小姑子的心了呢。   以前没见她对她哥的事这么上心啊。   小野叹口气,“我就想以后还跟我哥在一个地方上学,他要是不努力,怎么跟我一起去京市呢?”   安然一愣,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小野毕竟还小,安然其实并不是很放心她一个人去千里之外求学,如果兄妹俩能在一个城市,她也更放心。   母女互通有无,安然大概猜出这么个套路:包文篮因为救济一个痴呆人而跟痴呆人的妹妹认识,小姑娘既感动于他的热心,估计也还有点喜欢他的帅气,于是频频示好,少男文篮动没动心不知道,反正为什么拔胡子还是没想明白。   安然决定暂时放手不管,因为快考试了,这事管不了,一旦管的方式方法不对,引起文篮的反感和叛逆,那影响的可是高考。   这一辈子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高考,安然就是不想丢开也不行。   ***   要装不知道,其实还挺难的,安然在外面强势,可在家里也是华国千千万万普通老母亲中的一员,每天看着他们天真打闹的模样,心里就想到几十年后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都能找到相爱的人,结婚生子了吧?然后是不是又会重复她和老宋的生活呢?   这时候,安然难免就要想到小野说的,那个可能跟哥哥早恋的女孩子,听说给文篮送了好多东西呢,倒不一定是啥值钱物件儿,但小女孩子家缝的碎布钱包、鞋垫,以及护膝护腕,都是很有心意的小东西。   以前安然没发现,自从小野一说以后,再看见这么多有心意的小东西,安然就要多看两眼,心说那小姑娘可真有心。   为了不引起儿子的情绪波动,安然只能忍着啥也不说,心里却想:臭小子,等高考完老娘得问问你,跟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丫头是怎么回事,要真没事你收人家东西干啥?有事那你把廖星月至于何地?   有了这些小心思,安然真是度日如年,每天一睁眼就在想儿子的事儿。不是她没去跟踪过,她也想知道那个小姑娘是谁,到底是不是有什么三头六臂,不然怎么能把自己个直男儿子哄得心甘情愿收她礼物,可她跟踪了好几次,包文篮都跟后脑勺上长眼睛似的把自行车横在她车子前,嬉皮笑脸问:“妈你干啥呢?跟我们顺路吗?”   后来,安然就改变策略,上学的时候不跟踪了,等看着差不多到下课的点摸到学校外面去,一连去蹲守了几天,连个鬼影都没看见。   单位还离不了人呢,福尔摩斯安蹲了几天只能放弃,心里不得不感慨,包文篮要是跟安文野一样是个贴心的小棉袄该多好啊,她能直截了当地问他的想法,现在搞得,跟打游击战似的。   这几天,厂里基本没啥大事,安然大多数时候是在外面开会,各个单位跑,听取上级文件精神,回到单位还得把文件精神整理一下,由张卫东和秦京河琢磨着写点总结,再在厂里做一次通俗易懂的宣讲。   最近最重要的事情主要是居民身份证制度的施行,自从四月里颁布实施制度以来,各大单位都在积极组织职工们申领居民身份证,街道居委会宣讲,单位宣讲,学校也要宣讲,只要是年满十六周岁就满足申领条件,所以高中是重点宣讲对象。   安然在厂里宣讲的目的很简单,一方面是为了响应国家各级部门号召,另一方面嘛,这也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好政策,以后华国人想去哪儿就方便多了,直接促进了外出务工、就业,也更符合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不是吗?   好在东纺的工人最听安厂长的话,政策一宣传,大家就都去申领了,安然不需要花什么工夫做思想工作。   到了六月底,厂里三分之二的工人及其家属都已经申领了身份证,安然让厂办统计一下,“目前还有哪些工人没申领,你们再去做一下动员工作,要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好好说话,多给大家讲讲申领以后的好处,知道吗?”   “好嘞厂长,最多再有三个月,我们一定让在咱们东纺的职工和家属人人都有身份证。”钱文韬说。   大家都笑了,安然觉着,这两年的社会发展实在是太快了,年初领导人才在三个经济特区提出“特区是技术的窗口,管理的窗口,知识的窗口”,现在省里为了号召内陆地区前去学技术学知识学管理,打算组建一支学习考察队伍,趁着夏天去一趟特区呢。   省厅已经露出口风,安然是肯定要去的,所以她现在必须在走之前把工作安排好。“孔副,秦副,杨副留下,其他人先散会吧。”   张卫东看着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忙去把门关上,他自己则坐在离领导们不远的地方,掏出笔记本。   “咱们班子留下呢,是有个事要跟大家说一下,安排一下接下来两个月的工作,目前大家有没有什么困难?”   安然说话的语气很温和,但又不是那种温柔婉转的声音,而是泉水一般叮咚脆响,给人一种很直接、很干脆的感觉。   她的行事作风也确实是干脆利落的,仿佛一个手起刀落的女侠,所有人都知道,于是也不废话。   孔南风先说:“困难倒是没有,就是咱们目前产能不足越来越明显,很多下游企业都在等着咱们的产品,现在发愁的不是卖,而是生产不出来。”   别的厂子生产出来发愁卖不出去,把一线工人都派出去当推销业务员,拉自家亲戚朋友当人头,因为不卖出去工资都发不出来。   可东纺不一样,名气打出去以后不缺客户,缺的是产品生产不出来。   “对,我昨天下去车间,老王他们几个也是这么说,大家铆足了劲的干,机器能二十四小时不停歇,但咱们工人却不行,三班倒也就那么多人,三个人看顾四台机器也忙不过来。”杨靖跟着说。   安然点点头,用钢笔在本子上“唰唰唰”的记下,“行,这个问题我以前也发现有点苗头,也寻思着再招一批工人的事,但考虑到招进来配套的工资福利待遇得跟上,尤其是住房,也是个大问题。”   这是最实际的问题,招工谁不高兴呢?反正目前东纺已经在盈利了,而且利润不低,再招几个工人进来压根不难,关键是配套设施跟不上,很容易让后来的工人们心里不平衡,有抵触心理。   “那要不再向省里申请,盖几栋宿舍楼?”杨靖说。   安然摇头,“我看现在省里的意思是,以后咱们厂里的项目都只能自己想办法了,财政吃紧。”这两年到处都在大搞建设,大刀阔斧,每天等着找高美兰要钱的单位没一千也有八百,可没钱啊,怎么扶持?别的半死不活的厂子倒是还有可能再吃财政拨款,可像东纺现在是省里有名的高利润厂子,就别想了。   “老孔,咱们厂现在账面上能拿出来的钱有多少?”   孔南风都不用看笔记本或者资料,直接脱口而出:“扣除三个月的所有支出,应该是三十万左右。”   这是流动资金,三十万其实已经算不少了,毕竟正式开始盈利也是最近一年的事,还得刨除保证正常生产秩序所需的经费,以及三个月的工资、水电、原材料等开支,能拿出来三十万的流动资金已经算是个非常不错的厂子了。   安然盖房子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建筑成本增长很快,三十万不一定能盖出多少像样的房子,这是毋庸置疑的。   秦京河忽然灵机一动,“要不先招一批青工,住房咱们先不忙,可以让工人先住自己家……”   杨靖有点着急,“那工人上下班不方便啊,尤其是三班倒的,咱们厂子距离市里十几公里,直达的公共汽车也不是经常有,这……”他以前就是全靠两条腿蹬自行车蹬出来的,刮风下雨的时候真的倍感艰难。   “还有安全问题。”去年实行过一次严打之后,治安倒是肉眼可见的好了很多,但那是白天,夜里还是有偷盗抢劫的,任何时代都不缺好逸恶劳捞偏门的人。   东纺工人大多数是女工,上下夜班骑着自行车,要是出点啥事厂里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咱们可以租交通车啊,三班上下时间可以租两辆交通车,在市里设置几个固定站点,在固定时间点,专门接送上下班工人。”   安然眼睛一亮,是啊,她怎么没想到,上辈子这样的企业通勤车还是很多的,跑固定线路,每个月顶多就是补贴点租车费和油钱,以及司机的工资,花不了几个钱。可好处却是多多的,显而易见的,既能方便工人上下班,又能保障工人工作途中的安全,说出去这都是工人福利,也是东纺的面子不是?   还能增强东纺工人集体荣誉感,荣誉感在某些时候就是凝聚力。   “老秦你这脑袋瓜还挺灵。”杨靖给他肩膀上拍了一把,嘿嘿笑着说。   安然也笑,看吧,当初四人小组里出来的都是藏龙卧虎,干啥的都有,而且不干则已,一干都是很能拿出手的。当即,大家就商量出一个具体的汽车租赁方案,具体实施由杨靖负责,秦京河写一份招工计划,具体需要扩充哪些车间,哪些岗位,需要什么样的工人,待遇如何,这都得亲自去到每一个车间考察,安然相信他有这个耐心。   至于孔南风,他本来也是分管财务的副厂长,就做好厂里的大管家,把各项经费保障上,向省厅打招工申请的则是张卫东,由他带着厂办的钱文韬一行人来做文字梳理工作。   安排完工作,安然回到家,整个人并不轻松,甚至还有点焦虑。   活了两辈子,再一次当高考生的家长,可能是后世的氛围宣传让她心有余悸,包文篮这样的性子吧,不像别的孩子,说是今年考不好,明年卷土重来就行的。他就是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一年至关重要。   结果老宋下班回来看见冷锅冷灶,“今儿咱们出去吃?”   安然答非所问:“你说包文篮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老宋看了看他房间的方向,“不行咱们就别管了,让他保送军医大吧。”   他没说的是,如果军医大保送名额拿不到,高考又落榜的话,他就豁出面子,找人帮忙给文篮送部队去。在这个领域干了这么多年,他也有一点资源的。   虽然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但有更好的法子吗?养了这么多年,不是儿子却胜似儿子。   “可他不想当医生,强扭的瓜不甜。”   老宋摸了摸鼻子,忽然想起个事来,“对了,今早接到部委通知,我下礼拜得去海城开会,估计得一个礼拜。”   安然一听松口气,高考是下个月7号,还能赶回来,可下一秒宋致远又说:“结束后可能还要安排我和小萧去一趟日本,做学术交流。”萧若玲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   “去多久?”   “一个月左右。”   安然“啊”一声,怎么这么巧!   “怎么?”   安然苦笑,“我接下来也要去南方特区学习,至少三个月,这可咋整?”两个大人都出去了,留下一个护哥狂魔和一个高考生,这不行啊。   可是双方都是自己所在行业很优秀的人才,这种学习和交流的机会不是谁都能碰上的,要放弃的话机会可惜,不放弃的话,考察和学习是国家级项目,不可能为了一个人改期,毕竟地球不是围着他们两口子转的。   如果不去的话,表面看是自愿放弃升造机会,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可自己比竞争者同行少了这么个提升的机会,以后想要赶上别人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有些领域或许一辈子也赶不上了。   这个时代,所有人昂头向上,想要走在时代前沿就不能停下,哪怕是片刻歇息也不行。你不上,自有别人上,你不努力,别人可不会停下等你。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好吧,安然的烦心事又多了一桩,晚饭也没心思吃,随便吃了半个馒头就只喝了一碗汤。   “妈电话。”小野照例是在电脑跟前鼓捣,电话机就摆在沙发旁的立柜顶上,离她最近。   “谁啊?”   “严奶奶。”   安然忙打起精神,擦了擦手,“婶子?”   “小安啊,吃没饭?没打扰你们吧?”高美兰的声音很温和,但也很疲惫,最近身体不太好,听胡文静说已经在省医院的高干病房住了三天了,安然正打算抽个时间去看看她呢。   “吃了,婶子您吃过没?最近好点没?”   “已经好多了,你们别挂我,我今儿想问问你,听说去南方学习的事了吗?”   原来,这主意是她出的,只不过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无力操持,只能交给政府办那边负责。自己提出的项目却无缘操持,她的语气里是少有的惋惜,和一点点不得不服老的惆怅。   “这次去的是经济特区,全国各个省份的优秀人才汇聚深市,预计是深市、珠市和厦市各待一个月,每个省只有五个名额,如果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希望你……毕竟,机会很难得。”   老人家的谆谆教诲,苦口婆心,让安然那句“文篮要高考”给咽了回去,很明显,老人家对她寄予厚望。   现在的特区,就是以后的经济发展火车头啊,能去学习人家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不算,到时候全国各地精英汇聚一堂,她学到的更多的是人脉和资源,以后想要取得长足发展,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能成为石兰省这五分之一,是安然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机会。她第一次意识到体制内外的区别,平台不一样,能获得的资讯和机会也是完全不一样的,甚至可以说是天差地别,民营企业家想要获得这样的机会恐怕还得再等几年,等到民营经济体成为真正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存在时才行。   “好。”安然牙一咬,只能答应。   高美兰的身体确实一年比一年差了,今年任期一满,估计就要退了,虽然京市那边有意让她过去的,但她知道自己身体条件,去到那边气候各方面不适应,过去不仅干不了多少工作,还得拖后腿,作为一辈子的女强人,只能扼腕叹息,选择就在石兰省好好修养吧。毕竟,现在儿子大有可为,她,却不得不服老。   所以,这算是她任内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了吧。   相比自己的前途和能获得的东西,安然更想让她放心,满足她卸任前最后一个心愿,以后老了想起这批企业家或者优秀的管理者是在她主政期间送出去的,也是一种安慰。   安然觉着,自己不能辜负老太太对自己的关爱和欣赏。   所以,晚上,安然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全家人。   听说爸妈都要出去学习,小野有点点不放心,爸爸还是去日本,可得保护好自己呀,记得要按时吃一日三餐哟。   至于妈妈,那就不用担心啦,妈妈自理能力超强,只需要劝她少生气就行,毕竟生气可是很伤身体的,“妈记得给我带贝壳回来,要是能带那种大虾就更好了。”   安然:喵喵喵??你都不挽留一下吗?   不,人安文野就差唱千里之外送你离开了。   当然,要说这件事最高兴的非包文篮莫属,他每天被妈妈盯着复习都快被盯死了,“妈你们放心的去吧,我会照顾好妹妹,保证考个你们不敢想的大学。”   安然现在已经对考大学三个字PTSD了,心头就是一紧,“我可警告你啊包文篮,有任何事情咱们都不着急,先把高考过了再说,成吗?”   “成。”   安然还是不放心,“那你答应我,一定会把高考当头等大事对待,再大的事情都必须为高考让步。”   文篮有点不耐烦,“哎呀是是是,我答应,答应还不行吗,你赶紧收拾东西吧,我看书去了,别来打扰我。”   看着他毫不留情的,说走就走的背影,安然当即给包淑英去了个电话,让她无论怎样也要来书城照顾他们三个月,虽然俩孩子的自理能力真的很强,完全能独立生活,可家有考生啊。   今年陈六福医馆的生意更好了,包淑英一个人既收银又抓药根本顾不过来,只能请了好几个工人帮忙,年轻人无论是抓药还是收银都比她上手快,陈六福也心疼她太辛苦,不让她帮忙了……反正她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一口答应。   接下来几天,安然一方面得置办她和老宋出差的行李,另一面还得安排好厂里工作,幸好罗书记修养一段时间后又厚着脸皮出山了,有他坐镇,张卫东随时跟自己保持联系,还有其他三名副厂长都算跟自己是一条战线的,安然倒是放心了。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招工的事儿,光这两个字流传到社会上都能挑动群众敏感的神经,所以必须谨慎对待。幸好以前招工的时候就是他们几人一起筹备的,算是有经验,安然答应去到那边后第一时间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们,经常保持联系。   最后一件要准备的事,那就是俩孩子接下来三个月的生活。   安然给包淑英拿了一千块现金,又带着她去厂区和附近菜市场,市区自由市场逛过,路线怎么走,怎么乘坐交通工具都教会了,反正也不需要老太太干啥,家务俩孩子会抢着做,她只需要煮煮一日三餐,管管他们写作业,别乱跑,早上叫起,别睡过头就行。   当然,至于打电话嘛,老太太早就会了,在阳城就是她自个儿拨号打过来的,以后有啥事都能第一时间通知闺女和女婿。   安然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去隔壁找石万磊和房平西李小艾,希望他们平时多关照一下孩子们,要是有什么老太太忙不过来的麻烦他们帮衬一下,大家伙忙答应,让她两口子只管放心的去,保证不会让俩孩子掉一根汗毛。   “安阿姨你只管去吧,哥哥和妹妹我来保护,谁敢碰他们一根手指,我石榴第一个不饶。”十四岁的石榴长得就像一棵小白杨,长手长脚。   “石榴姐不行还有我呢阿姨,你还记得我的本事吗?”李忘忧骄傲地说。   看吧,这时候的邻里关系就是这么和谐,和谐到不分彼此,大家就像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一般。   宋致远先动脚,他走了一个礼拜,石兰省这边的学习团才开始动脚。直到坐上飞机的一瞬间,安然的心也没离开这个小家,尤其是俩孩子,她从没这么不安过。   大概这就是已婚已育妇女的心态吧,只不过她已经算非常非常幸运的,她的孩子衣食无忧,她能托付一群值得信赖的人,还有一个已经可以预见的,只要付出就会有收获的光明的未来。 第119章 三更合一   跟安然一起去特区的另外四名全是五六十岁的男同志, 安然虽然是女性,但因为是年轻人,所以办理各种登记手续就全靠她了。   幸好因为行业领域不同, 四名叔叔辈的老干部也都十分好说话, 一路上很是有话聊。其中一位是省医院副院长, 一位是省立大学校长,一位是书城市农业局局长, 还有一位是商业厅书记……无论是职级还是资历或者年龄,都是安然的老师。   安然相信,高美兰这次是真的在给她创造机会,这种以前从没接触过的机会。   一下飞机安然先去住宿酒店帮大家办理好会务签到、登记住宿, 得益于她唯一的女性身份, 她能单独住一个房间, 房间环境啥的也没时间看,她得先给家里去个电话。   “妈, 孩子们都听话吧?”   “听话听话, 才半天功夫呢, 你着啥急。”   安然哑然失笑,自己这种保姆心态可真不行啊, 好容易出来一趟学习的机会却把整个家庭背在自己背上,接下来还有那么多天呢,要都这样岂不是要寝食难安?   挂了电话, 她把行李整理好, 看着时间差不多,就下楼去吃饭了。深市商业厅配的有食堂,因为商业发展得好,招商引资搞得如日中天, 就连食堂的饭菜也是很高档的,不仅有荤有素营养搭配,还都是在石兰省不容易吃到的鱼虾海鲜这些。   安然掏出刚才在签到处领取的饭票,打了几份海鲜,刚把饭菜打好准备端回房间里吃,另外四位“老师”就招呼她:“小安来这儿坐。”   安然只得端着过去,幸好位子也够坐,不用挤。   老干部们一边谈论着这边的饮食口味,一边说这里的变化,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我七十年代来的时候,这儿就是个小渔村,人都没有,当地生产队以捕鱼为生,还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偷渡到对岸去。”   “现在啊,我都找不到当初的小渔村具体在哪个方向了。”   安然连连点头,可不是嘛,这就是改开的红利啊,曾经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游也要游过去的地方,以后也将被这个曾经的小渔村超越,到时候多的是对岸的人来这里工作生活。   因为都是一个省份来的,大家天然的有一种亲密,说着说着,有俩人走过来,在大学校长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哎呀真是老王啊,我还以为看错了。”   说话的是一个同样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同志,据王校长介绍,这是隔壁省份工业厅的领导,要在石兰省,那就是安然的直属领导,她忙起身打招呼,慢慢地聊起来。   就这样,每天吃饭时候,或者参观,或者外出的时候都能遇到老熟人带老熟人,老乡带老乡,很快安然就把全国这一批一百多人认齐了。   本来,安然也不是天生就对人脸和交际敏感的,但上辈子的工作是不允许她清高的,必须逼着自己记住人家的脸和各种称谓,毕竟下一次见面能一下将对方认出并叫出的话是很加分的。这一辈子的工作经历,那更是,已经把这种本事练就得炉火纯青了,怎么称呼,什么职位,哪里人,甚至连小习惯她都会记下来。   要说不累那是放屁,有时候她都觉着自己是不是太急功近利了些,可现实是不当弄潮儿就会成为一朵小水花,甚至连水花都没机会当。时代在进步,她一个要学历没学历,要过人的大智慧也没大智慧的已婚已育有家庭的中年妇女,不自力更生力求上进,她想要的东西会从天而降吗?   别人会对她的人生价值认同吗?心里会有满足感吗?   她的母亲她的孩子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吗?   更别说她自己内心最需要的那种发号施令、当家做主的渴望。   所以,她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也非常不介意吃点苦,活得累一点,她只怕没有这个能让她付出就有收获的机会!   退一万步讲,哪怕她认不齐大家伙,这些天南海北来的精英们,也会认识她的。毕竟这一期学员里本来就没几个女同志,就数她最年轻,最漂亮,进退有度,说话得体,确实有点赏心悦目的意思。所以,哪怕知道她的已婚身份,依然不妨碍她成为这一期的风云人物。   毕竟,也不是所有学员都是老校长那样的老干部,还是有好几个青年人的。   当然,安然也没心思管那么多,她白天得好好学习,认真做笔记,晚上回到宾馆还得对家里那俩孩子一天一个电话的问着,结束后洗漱一下,再回顾一下白天学到的新知识新思路,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别人怎么看她了。   且说书城这边,自从爸爸妈妈一走,小野家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刚开始她还担心朋友们来玩耍会不会打扰到哥哥,后来发现她哥压根不在家里复习,都是在学校自发的上晚自习。   文篮下午放学后就不回家,晚饭食堂吃,或者学校门口小吃随便吃点,一直自习到十点半,再自个儿骑车回家,姥姥给他做一顿宵夜,吃过再看会儿书,一直到十二点半才睡觉。   既然不影响,那悠悠石榴可就不客气了,呼朋引伴,把研究所和大院里几乎所有十二岁以下的小女孩叫到小野家来,小野也很大方,给她们分水果、糖果和饼干,守在电视机前就不动了。   这两年老百姓的日子肉眼可见的好过起来,603买了电视机的人家已经不少,有的还是大彩电,所以小野家这台就没前几年吸引人了。看电视的人也比较分散,不会专门集中在他们家了。   一会儿,李忘忧抱了一堆吃的过来,除了常见的钙奶饼干外,还有各种巧克力,菠萝豆,以及很多人都稀罕的幸福可乐水,别的孩子一天最多能喝到一瓶,那都能幸福得飞起来的东西,李忘忧这个款姐,居然是成箱成箱的请她们喝。   “大家快喝,趁我爸还没回来,等他回来咱们就没得喝了。”   房平西怕这种碳酸饮料对她身体不好,她却很不以为然,她一直记着爸爸说的,做人快乐最重要。   最近热门电视剧那可太多了,男孩子爱看《大侠霍元甲》,女孩们则爱看《一剪梅》和《武则天》,可两个电视剧刚好几乎是同时段播出的,广告的时候两个台都广告,又舍不得一会儿调这个台,一会儿又调那个台。   后来干脆就李忘忧家放《一剪梅》,小野家放《武则天》,孩子们一会儿看赵时俊心慈不得不忍痛割爱,一会儿又是武媚娘被打入感业寺被迫出家为尼,受尽……眼泪还没哭干呢,新的眼泪又出来了,简直泪流满面啊。   高一学生安文野其实也看得十分投入,感谢老宋的发明,让这里的孩子们比其他孩子早几年看到本应该几年后才会在大陆播出的港剧和台剧,这简直就是电视儿童们的福音啊!   “哎呀哭啥呢,这都是演戏演出来的,我要是心慈我一定打得赵时俊满地找牙。”李忘忧气呼呼地说,刚想口吐芬芳,想到安阿姨的话,又给硬生生忍下来。   “对了小野,过几天我给你介绍个好朋友,咋样?”   安文野对交朋友没有特别的期待,因为她自认为自己的朋友已经够多了,“嗯。”   “那人可是很特别一女孩,我还没见过那么特别的,有点意思吧……反正,你见了就知道。”   小野依然还是“嗯”一声,她觉着人类不是最有意思的,书本和符号才是。   李忘忧:“……”   晚上,包文篮回来,端着面碗坐在沙发上一面吃一面看试卷,“怎么不说话啊安文野?”   小野想了想,嘟囔着嘴巴说:“我有点想妈了。”   文篮一口面条差点没喷出来,“这才五天你就想,还有三个月呢,咋整?”   小野低着头,她长这么大也就假期离开过妈妈,可也不远,就在阳城,她随时想回来就能回来,这一次不一样啊,妈妈去的地方可是隔着大半个华国呢。   平时看着再怎么聪明能干,终究只是十二岁的没真正离开过妈妈的孩子啊,这一想,心里就很不得劲,再一看本来应该跟自己“同仇敌忾”“同病相怜”的哥哥,居然没心没肺的,一点也不想,顿时冷哼一声,“不理你了。”   文篮“呲溜呲溜”吃完面条。歪着脑袋看她脸色,他看左边,她就往右边转,看右边她又往左边转,只留一个侧脸和后脑勺给他。   “真,生气啦?”   “没有,你快睡吧。”哼,等你考完我再跟你生气。   包文篮嘿嘿一乐,想了想,把自己背心一撩,露出后背,豪爽地说:“来,你不是要挤痘嘛,来,让你爽一把。”   小野眼睛一亮,等再看见他那背上通红一片,跟火山岩,地球表面似的长满青春痘的后背,顿时按捺不住手脚。   这包文篮说来也奇怪,别人长青春痘都是长在脸上,可他脸滑溜着呢,小麦色的脸上一个痘痘,或者痘印也没有,难怪后来会被星探发掘,看脸真是个酷酷的大帅哥啊。   前提是,不脱衣服之前……毕竟,谁也不知道他居然能长这么多痘痘。   而安文野呢,跟她爸一样,有严重的强迫症,看见这种痘啊坑啊包的,只要是不滑溜的地方,都想把它弄平整,她还挺喜欢给哥哥挤痘痘的。   这是个重口味爱好,安然很纳闷,曾经问过她为啥喜欢这么干,她说是解压。   只不过以前包文篮嫌她罗里吧嗦不让挤,现在为了哄她开心自然是只能牺牲自己的“美背”咯。   当然,咱们小野虽然是强迫症,可她是专业的,先用肥皂洗手,然后用酒精棉球把整个后背擦了一遍,这才开始边挤边擦边消毒,疼得包文篮龇牙咧嘴,“你哥对你好吧?为了博你一笑,把自己的形象都奉献出来了。”   兄妹俩一个挤得很开心,一个疼得鬼可狼嚎,包淑英看着就好笑,“小冤家哟,可别折腾了,这都快十一点了,赶紧睡吧。”   “明天是周末,姥姥你先睡。”   包淑英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又帮他们把白天刚洗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铺盖换上,这才捶了捶腰,打着哈欠说:“行,那你们不许熬夜,啊。”   这一夜,小野一开心,就没想起妈妈了。   至于爸爸,小野好像就没对妈妈一样强烈的期待,越长大她的记忆就越清晰,最近脑海里总出现小时候妈妈兜着她到海子边洗白龙皮的场景,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按理来说“梦里”的场景是她只有一两个月大,不可能有意识和记忆才对,可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得能闻见海风的味道,能感觉风吹起了蒙在她头上的纱巾,更能感受到妈妈胸脯子里的奶香味。   她问过姥姥,姥姥说是真有这么一遭的。   她忽然就发现,自己跟妈妈的交集实在是比她想象中的还多得多。   第二天一大早,为了哄妹妹开心,包文篮带她上山去捡菌子,最近雨水多,山里冒出了不少蘑菇。   当然,在石兰省蘑菇不叫蘑菇,叫“菌子”,那种类可多了去了,他们以前在阳城市分不清楚,但来了书城这几年,每年夏天总要上山淘宝,所以就对各种菌类十分熟悉,哪种是有毒的,哪种是能吃的,哪种是适合煮汤的,哪种是适合炒吃的,哪种必须焯水,哪种能生炒,他们几乎是了如指掌。   兄妹俩提着箩筐,刚走到山脚,遇到小艾阿姨从研究所出来,“哟,你俩捡菌子去呢?”   “文篮啊,再有半个月你就考试了,复习得怎么样?”   包文篮最怕别人问他高考的事儿,什么复习得怎么样,有多少把握,想上哪个大学,他埋头往山上跑,“还行。”   “这孩子,这么早往山里跑,可别冻感冒,啊。”虽然是夏天,但早晚温度很低,看他只穿一件海魂衫,跟不知道冷似的。   马上就到高考的日子了,小艾也是一片好心。   “放心吧阿姨,没事儿。”说着,他还回头,特意虚空打了两拳。   小艾笑笑,其实她自己也是学霸,在学霸的意识里,考试确实没必要如临大敌,平常心去就行了,所以也不多嘴,自己下山了。   兄妹俩沿着小路走了一段,路上还能遇到几个往山下走的伯娘,箩筐里满载而归,都是各种颜色的蘑菇,还有野木耳,白木耳,也就是笔名叫银耳的东西,小野看着就眼馋。   银耳熬成粘稠的晶莹剔透的汤,加点甜丝丝的冰糖放冰箱里几个小时拿出来,那可真是太好喝了,比一般冰棍儿和冰淇淋都美味,她最爱啦。   夜里下过雨,路面泥泞不已,兄妹俩的解放鞋踩上去依然是滑的,得抓着小路两旁的蒿草才能保持住不往下倒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到一块稍微平坦的地儿,他们把鞋底的泥巴搓在小草上,感觉人都轻了好几斤似的。   “这蘑菇可真不好吃啊,我看天还有点阴沉,估计一会儿还有雨,妹在这儿等着吧,我上去捡,随便捡一篮,够吃就行。”   小野想了想,正好发现附近有一窝银耳,她就答应了:“好,哥哥你注意安全哟,我在这儿捡银耳。”   银耳长在一堆腐败的枯木上,一根一根的木头垒在一起,看样子是已经砍得光秃秃的,能直接用来盖房子的,小野估摸着是以前的谁砍来准备盖房子用的,后来没用上吧?现在木头腐败后,倒是给银耳的生长创造了极佳条件,木头两端和中间的裂缝里冒出来白花花晶莹剔透一大片呢!   她先摘了几片树叶垫在篮子底上,这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扒开落叶和灰尘,拔起几朵银耳来。这东西是一丛丛的长,一个根子上有好几朵呢,长得像一朵朵花儿似的。   小野好奇地看着,欣赏着美丽的花朵,直到欣赏够了,把根子上的泥土和朽木扒拉干净放篮子里,正想在有限的唐诗宋词储量里搜寻一句贴切的诗句时,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   “怎么样,想好没你到底?”   听声音是个阿姨,小野还觉着有点耳熟,正想站起来看看是谁来了,她要打个招呼,忽然又有一把声音传来:“干不干就一句话,别浪费时间。”   这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很陌生,小野可以确定自己没听过,肯定不是大院里的人,至于是不是周边的她就不确定了。   “对啊,干不干就一句话,你犹豫个啥?”一开始的阿姨又催促了。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安静,小野现在觉着自己不能出去了,出去多尴尬啊,万一是人家正在说什么不好让人听见的事呢?到时候不是让人尴尬吗?所以她轻轻地挪了挪身子,蹲得更隐蔽些,准备躲好。   听语气有点着急,估摸着说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趁着姓宋的不在,你们也不用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点个火、药的事儿,这都不敢吗?别忘了我可是送你们一个大院子的,养你们这么长时间,关键时候一点小事也靠不住,还不如养只狗……咳咳……”说急了,女孩咳嗽起来。   就像一只水鸡卡在她喉咙里一般,咳得狠了,直接从喉咙里发出“吼吼”的痰声,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肺叶子就像一只老旧的行将就木的风箱,快拉不动了。   安文野的心提得高高的,她听见女孩说“姓宋的不在”,这603一带既姓宋,最近又不在的不就是她安文野的爸爸宋致远吗?这伙人莫非是针对爸爸的?她立马将身子压得更低,都快匍匐到草地上了。   她今儿穿的是一身绿军装,脚下也是军绿色的解放鞋,匍匐着身子正好被朽木挡住,所以说话的人看不见她。   “怎么又咳起来了,最近雨水多,是不是淋雨着凉了啊?”那阿姨关心地问。   “不用你多管闲事,就告诉我,这事你们干不干吧。”   “我家男人怎么干,烧了研究所一层楼都要坐牢的,更别说你让我们点火、药,这可是犯法的事儿,我们去做,风险也太大了吧?”   “行,你们要是不敢干的话,就等着下个礼拜姓宋的回来,我把你们这几年干的好事儿全交给他,他估计很想知道,是谁把自己出国的消息出卖给外面,又是谁把模型泄露出去的,谁……”   “好,我干。”女人咬咬牙说。   于是,两个人窸窸窣窣咬耳朵,安文野聚精会神想要听清一点,结果实在是因为距离的关系,一个字也没听清。   不过,她已经迅速推理出来,有人支使(威胁)这两口子要去炸爸爸的研究所,而时间虽然不定,但至少是要在爸爸回来之前干的。如果没算错的话,爸爸还有一个礼拜回来……接下来一个星期,研究所将有大事发生!   一直躲到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好半晌,小野才从木头后伸头看,可惜人已经走远了,山里林深树密,根本看不清背影。   她赶紧讯速地把所有银耳扒拉干净,装了满满一篮子,等了一会儿,等到哥哥也提着一篮蘑菇下来,这才回家。   小野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孩子,虽然心里预感大事不妙,但她脸上一点也没露出来,在门口遇到邻居们,还礼貌地打招呼。   “哎哟喂,小野你这一篮子银耳哪儿捡的?”兰花嫂问,这银耳也太大太肥了吧。   “山顶上,山顶上有窝草丛,我和哥哥一起发现的。”   文篮一愣,刚才他们明明没去山顶啊,因为山顶大家都知道菌子多,去的人也多,她是留在半山腰发现的银耳,她一个人发现一个人捡的,他妹不爱说谎,这么说肯定是事出有因。   所以,他也傻笑着附和,不拆穿妹妹。   兰花嫂又过来看了看他的篮子,见也是满满一篮菌子,羡慕道:“还是你们小娃娃眼神好使,我们老咯,眼睛不行,明明也刚从山顶下来的,都没捡到你们这么好的。”那菌子是青色和米黄色的居多,一看就是好菌子,不是杂菌子。   包淑英一个人在家也待不住,喜欢下来跟邻居们拉家常,俩孩子在众人的夸赞声中往楼上走,走到家小野把门一关,“哥我有话要说。”   “妹你为啥说银耳是山顶上捡的?”   两个人同时开口,还是小野比较理智,先解释道:“我不能让人知道我在半山草坪上捡到的,不然他们就会知道我听见他们说话。”   “‘他们’是谁?”   于是小野把自己听到的话说了,“哥你知道了吧,他们想要炸我爸的研究所,咱们得想办法阻止才行。”   包文篮神情一敛,“自然,你还能认出是哪几个王八蛋吗?”   小野仔细想了想,摇头,她连背影都没看见,只听见声音,而且那女孩的声音还怪怪的,因为咳嗽咳得喉咙都沙哑了,这样的嗓音一旦恢复正常后她还真找不出来,这是事实。   “不过,我总感觉那个阿姨的声音我听过,要是能再听到,我一定能找出来。”   兄妹俩小声说了几句,就开始摩拳擦掌,分工协作。   小野去隔壁找房平西和小艾阿姨,把自己听见的事告诉他们,让他们提高警惕,注意着别被坏人钻空子,尤其是小心研究所附近有没有炸弹,火药之类的东西。   房平西当即说他会找人去排查,现在老宋不在,剩下的人就得死守好研究所,这是所有人,乃至整个国家在这一领域的结晶。幸好,当年杨宝生纵火案后,研究所的结构重新进行加固过,也进行过一些防火处理,应该能耐住一些。   当然,更重要的是,小艾得找几个信任的人,把最重要的资料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么大的实验室,肯定是有应急预案和应急避难场所的,防点一般的炸药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包文篮嘛,当然是骑车去市里找严厉安叔叔呗,那是他心目中的大英雄,本来石万磊伯伯也早调来书城市工作了,但最近说是阳城老家的房子有点问题,他就回去处理了。   ***   他们的姥姥,包淑英老太太对他们私底下的作为一无所知,刚安然打电话回来,她还拍着胸脯说没事儿,孩子们听话得很。   回头一看菌子还真不少,“你们把人菌子窝都给端了吧?”   挑出同一品种的,用腊肉和青椒爆炒出香喷喷一大盆,香得能让人邻居孩子馋哭。   文篮闻着香味回来了,但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明朝和严斐,明朝已经十七岁了,完全是大人模样,但看起来没有文篮那股子壮实劲儿,看着很是单薄。一件白衬衫,一条牛仔裤,一双干净的旅游鞋,十分干净的打扮。   他现在不跟小野一个班,小野也挺长时间没见过他了,自从陈静坏阿姨回京市后,明朝哥哥家的日子好像又恢复了平静……说实在的,小野有点同情明朝哥,他爸看人的眼光吧,不太行,不如老宋。   老宋虽然很多事都不会做,可他会找媳妇儿啊,她安文野的妈妈多好一人啊?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个啦。   “有好吃的也不叫我。”忽然,小野正想安慰明朝哥几句,脑门上就被弹了一下,倒是也不疼,弹的人很明显是控制了力道的。   “严斐你真讨厌,你就不能别弹我吗,尊老爱幼懂不懂?”   “你哪儿老了?”严斐也是个大小伙模样了,主要是五官精致啊,用文篮的话说“小斐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男子”,微卷的头发就是他的标志,才上初中就有高中女生谈论他。   “我是你姐,叫声姐姐来听听。”   两个人斗嘴是常态,大家伙都不当回事,别看他们俩一见面斗嘴斗得凶,但和好也和得很快,几天不见就要问对方怎么不来家里玩,就跟俩幼儿园相爱相杀的小朋友似的。   包淑英笑眯眯地,给他们把菌子端出来,又端出一笼新蒸的大白馒头,还想再去加俩菜,明朝拉住她:“姥姥被忙活了,这些就够吃了,您快坐下吃吧。”   严斐也递过去一个热乎乎的馒头,“姥姥吃。”   这俩蹭饭的倒是很有自觉,不把自己当外人,开口闭口姥姥姥姥,文篮皱着鼻子,心说:谁是你们姥姥啊?   当着姥姥的面,安然不好直接问哥哥找着严伯伯没,只用眼神示意,你来我往,发送着独属于他们的暗号:严伯伯也出差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其实严斐就是听见文篮有要事找父亲,他一问,问出端倪才跟来的,男孩子嘛本来就对这种事情好奇,更何况当事人还是小野,那他更要来了,一吃过饭,几个孩子就钻进包文篮房间,开始商量起来。   一张报纸,一副象棋,几支铅笔,颇有种排兵布阵的架势。   他俩的分析跟小野差不错,都觉着现在要组织这场破坏活动,最关键的是找到那个小野觉着熟悉的阿姨,到底要怎么不露痕迹的找到呢?   明朝说:“咱们去院子里给你打掩护,你去一个个的听听她们说话?”   严斐下意识就反驳:“不行,万一那个人今天有事,不在大院里呢?难道要每天都去听她们拉家常吗?又或者那是一个不爱出门的人呢,咱们这不就是做无用功嘛。”   明朝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怎么觉着严斐有点针对他的意思,不光是否决了他的提议,刚才一进门他就发现了。   不过,房明朝历来是修养极好的人,无论别人怎么对他,他都不爱跟人计较。   “严斐说得有道理,但不去听不去找,咱们就这样干等着吗?”包文篮在报纸上狠狠地画了一个大“×”。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安文野,明显她在这个团队里是智多星一样的存在。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出她,我只知道是个阿姨,应该是在外头有栋房子……对研究所的事情很了解,知道我爸出差具体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   严斐忽然说:“这说明她本人或者家属是研究所的成员,或者是周边人物。”毕竟,宋叔叔出差的事他们在今天之前都不知道,足以见宋家保密工作做得有多好,也足以排除603的人,因为他们压根就不可能知道。   “对哦,一栋房子……要不咱们从这个点着手?”小野说,“咱们可以去核实一下,研究所或者大院里的人家,有谁是在外头有一栋房子的。”   可是,这个又要怎么核实呢?住在大院里的人只是603厂的百分之十左右,更多的人他们连见都没见过。   这个包文篮脑袋转得就快了,“明朝去办最合适。”   “为啥?”   “你爸不是在住建局工作吗?”房平东自从陈家倒台后对仕途也颇有点心灰意冷的感觉,转业了,不想再一辈子在部队待下去了。当然,也有被陈家牵连的关系,毕竟这个案子可是震惊中外的要案,里外勾结的窃国贼嘛,他作为窃国贼的女婿,自然也落不着好,以后政治背景就不清白了。   当然,他也想过离婚来着,可只是一瞬间,很快就打消念头了,毕竟他确实看人眼光不行,不知道以后又会再找一个什么样的,与其这样不知道哪里会踩坑的忐忑,不如将就着现在这个呗,再怎么说他也干不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陈静再怎么作,怎么令人讨厌,但她在自己和儿子身上花的钱不是假的,他曾经提出要还她,她也没要。   就这样将就着吧,反正他也是个鳏夫,一个作女一个鳏夫,不也合适吗?最终房平东就申请转业了。   他的级别,即使转业应该是同样高级别的干部,现在最热门的的无非是商业厅和工业厅,但竞争激烈,他又无人依靠,想要空降也很难,纠结一段时间后还是决定放弃,随上面安排吧,于是就到了省城的住建局,成为一名副局长。   但现在是没正局长的,他的副局长行使的是一把手的职权。虽然这是个非常非常冷门的部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看不到升迁的希望,但他也想开了,只要自己好好干,兢兢业业的,日子就能平安顺遂,等明朝以后成人他就轻松了。像陈家,老爷子老太太再牛批又能怎样,后代没出息,擦屁股都够他们忙的。   擦着擦着,还把自己也给擦进去吃牢饭了。   房平东现在忽然醒悟过来,自己也就这样了,年纪不饶人,再上是上不去的,干脆就好好培养儿子,自己未完成的宏愿就交给儿子吧……   而陈静呢,本以为自己也要完蛋了,虽然因为没有直接索贿受贿,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自己向外国人泄露机密,只是被带去例行问了几次话,但她觉着陈家倒了,丈夫铁定得跟自己离婚。   谁知房平东不仅不离婚,还说要把这几年她花在他们父子身上的钱还回来,还说让她调整心态好好过日子,以后都别回京市了,就在书城好好生活。   东风纺织厂也别去了,他会给她安排个清闲点的工作,好好生活就行。以前不是想要孩子吗?两个人努努力再生一个就是。   安然当时听小艾转述这些话的时候,眼珠子都差点掉了,想说啥吧,自己好像也没权利说人家洗心革面好好过日子的人,不说吧,又觉着实在是……算了,这俩啊,天造地设一双,离婚就是祸害别人。   此时,房明朝很快明白文篮的意思,“行,我想办法,咱们找档案去。”   谈好分工,小野就赶紧催哥哥看书做卷子去,虽然半个月也补不了所少了,但求个心里安慰吧……猫猫真是操碎心哟,妈妈不在家她得帮着做这么多事,而最重要的事就是管好哥哥。   想着,下午明朝就打电话来,说他骗到了父亲档案室的钥匙,让他们快去。   其实骗钥匙这事吧,也不难,因为房平东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乖巧懂事的儿子居然会干这种事,而档案室里也就是存着点全市居民的房产备案登记,这种事别说被一个孩子知道,就是一个成年人看见也没啥,房子在这时候还是用来居住的,不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几个孩子跟门卫好说歹说,才给他们放进去,大家直奔档案室。幸好这时候的档案是按照户籍来存放的,而无论是603还是研究所,里头的工人和研究员都是集体户口,只需要找到这两个大集体户就行。   大家兵分四路,每人找两排档案架,昏黄的灯光下,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几个孩子紧张得手心冒汗。   有种做贼的紧张和兴奋。   小野看了看左边的严斐,又看看右边的明朝哥,在心里比较着他俩,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一个已经冒青春痘了,一个还是公鸭嗓,一个优势是文科,一个优势是外语……当然,毫不意外的,都没自家哥哥优秀。   外面的哥哥弟弟再好,那也不是亲的。她想起自家哥哥曾经酸溜溜说的话,其实他不用吃醋的,她安文野可是很知道亲疏远近的,以后等这些“外面的哥哥弟弟”高考,她才不会管他们学习,不会担心他们考不到京市去呢。   严斐:又想给小野来个爆栗了怎么办?   然而,还有个更现实的问题是,书城市有六个区八个县,这么大的区域,档案是上个月才从各个区县汇总过来的,还没开始按照区县存放,大家要找就真是跟大海捞针一样,密密麻麻的盒子夹子袋子,要一个一个看,甚至能找到一个区的,还得再分街道,分胡同……“难怪我主动说周末来给他们整理档案,我爸一副见鬼的表情,原来是咱们低估了这项工作的难度。”   最近,房平东正在为这些档案伤神呢,工作已经安排下去了,让档案室负责整理,可档案室的全是女同志,有的年纪也很大了,青光眼老花眼,在办公室看会儿报纸都说眼睛难受,怎么可能来整理呢?于是工作就一直这么停歇着,没人问,也没人做。   即使是儿子,明朝也不得不说,这事要落安阿姨身上,她分分钟就搞定,不仅能教员工重新做人,还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父亲啊,现在已经有点不求上进了。   想着,文篮眼神好使,率先找到:“这儿,603的集体户在这儿。”   严斐一心无外物……除了想给小野弹爆栗,也找到了:“研究所的在这儿。”   于是两拨人分头翻阅起来,前提是得小心翼翼,不能弄坏档案,这些东西还要放几十年的,严斐从兜里掏出四双橡胶手套,那是他爸从法医室里拿回家的。   这下,大家更兴奋,就差嗷嗷叫了。   翻开档案本,大家就按照“在外面有房子”这一条件筛选,先把只有单位福利房的除外,剩下也就八十多人。   这八十多个户头里,再把没结婚的筛掉,因为那个阿姨曾说过“我男人”,现在就只剩六十多个户头了。   小野看着这些名字,有眼熟的,也有眼生的,当然有一些是见到人能认出来,但名字不一定对得上号的。   四个决心要干大事的少年,真的能大海捞针找到人吗? 第120章 三更合一   在这六十几个名单里, 小野看着名字,一个个在脑海里回忆这家人的情况,以及他们的声音。   她的记性从小就好, 但凡是要想记住的东西, 就没有记不住的。   而且, 她的记忆跟别人不一样,不是短期的, 但凡是想记都是长期的,几年之后还能再调出来。用她妈妈的话说,她的脑袋比电脑还好使,能存储, 能输出。   包文篮是没这么好的记性的, 就跟房明朝在旁边坐着聊天, 俩人很有共同话题,因为在同一个学校, 在一起的时间也多, 看着关系倒是比严斐要好些。   严斐嘛, 就是个小书呆子,一天只会看书学习, 把那些鸟语学得叽里咕噜的,他包文篮就不爱那些,要不是因为高考要考英语, 打死他也不会学一个字母。   至于严斐嘛, 自然也敏感的察觉到文篮哥最近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心里要说不着急那都是假的,谁都想要好朋友,尤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可他的自尊让他没办法对文篮低声下气,总感觉像是要求他回来一样……   他就一直坐在小野旁边,帮她翻着记录本,两个人一会儿说这个名字不认识,记下来,一会儿又说这个名字跟人对不上,记下来,一直翻到另外俩人哈欠连天,文篮直接都靠墙睡着了。   当然,严斐是很会照顾“姐姐”的,他负责翻阅和记录,小野就只需要从脑袋里调出记忆,俩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终于,天黑以后,小野一拍脑门,“这几个人有点可疑。”严斐帮她记下五个名字。   文篮的瞌睡一下醒了,“我看看,咦……怎么有邢小林?”   “哥哥你认识吗?”   “认识啊,你忘啦?就咱们刚搬家来的时候带咱们选宿舍的那个叔叔呗。”   小野努力想了想,不过实在没有太深的印象,因为那时候哥哥喜欢跟大人玩,她也没直接接触过,关键是没多久好像就没再大院里见过他,听说是搬外头住去了。   对于不想记住的东西,她就跟普通孩子一样,记不住。   不知道为什么,小野就觉着这个邢小林叔叔很可疑,“哥那你知道他结婚了吗?”   “结了啊,咱们搬来的时候刚结婚几个月,你应该也见过的,我一时想不起他媳妇儿叫啥来着……”   如果是在603大院住过,那自己对那把声音有点熟悉也说得过去……小野这么想。   既然有眉目了,四个孩子连忙起身,把所有东西归还回去,这就出门。   门卫大爷还真以为他们是来帮忙整理档案的,笑着问:“整理一天累坏了吧?快回去休息吧,下礼拜要还来的话直接说一声,啊。”   少男少女憋着笑,一离开大门就哈哈大笑起来。   夏夜的风,凉凉的,带走了街道上积蓄一天的热量,小野坐在哥哥自行车后座上,跟明朝和严斐拜拜,“剩下的事我来搞定,你们快回去吧,拜拜。”   明朝笑着挥挥手目送他们,严斐急忙又追了几步,“我叫刘叔叔送你们吧,天黑了骑车不安全。”刘叔叔是他奶奶的司机。   “嗐,我一堂堂男子汉还护不住我妹吗,不用不用。”拜拜都不说就走了。   这一路都是大马路,时不时有汽车经过,至于骑自行车的,那更多,“小野你说严斐这人是不是特啰嗦?”   “还行吧,没发现。”   “我觉着他特啰嗦,尤其是跟你,跟个老妈子似的,腻歪死了。”   因为是从小一起当“姐妹”长大的,小野还真没发现,“我习惯了,哥你别老嫌弃他,其实严斐挺好的。”别以为她没看出来哥哥对他俩的额区别对待。   她跟严斐就是妈妈说的“相爱相杀”,她可以吐槽他欺负他,但其他人不行,哥哥也不行。   “男子汉大丈夫,整体叽里咕噜说鸟语,我没嫌弃,只是觉着没共同语言,明朝虽然也文静,但人不学鸟语,我就觉着咱俩是一国的。”   小野据理力争:“那不叫学鸟语,学习别的国家别的民族的语言有什么不对的吗?哥你知道师夷长技以制夷,但你知道如何师夷长技吗?没有语言做基础,即使给你一张飞机制造图纸你也看不懂,更别说严斐的理想可不止这个。”   “我知道,不就是想当外交官嘛,我觉着他不行。”   小野生气了,哥哥怎么老是“我觉着”“我认为”的评价别人,否定别人呢,“哥你这态度就不对,不管行不行,这是别人的理想,你可以不看好,不赞成,但不能轻易否定,妈妈说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你……”   “得得得,不爱听,别跟哥说大道理。”   小野于是也就不说了,妈妈的教育方式就是,谁也不能说服谁的时候先闭麦,互相冷静一下情绪,可别吵起来。   不过,她盯着哥哥背影有点出神,最近哥哥到底是怎么了,他不好好说话的对象不仅是严斐,还有很多人,妈妈姥姥和严斐,就连自己也承受了他好几句讨厌话,难道这就是妈妈说的,考前综合症吗?   要对高考生多一点耐心,哼,有她收拾他的时候。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只能睡下,第二天中午放学,小野按照昨天誊抄下来的地址,跟小石榴李忘忧一起找过去,因为心里有预感,第一家要找的就是邢小林家。   结果小石榴一看那位置,“这不就是自由市场吗?”   以前萧若玲没时间,她总跟着安然阿姨去逛街买东西,书城市内几大自由市场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更何况这可是书城市规模最大的,最热闹的自由市场,现在治安队的也不管大家摆摊卖东西了,只要你不卖国家不允许流通的东西,治安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要是谁多管两句,还要被老百姓说是“文革复辟”呢。   小野自然也知道这个地方,更神奇的是那套房子现在就在自由市场内部,这两年摆摊设点的人增多以后,原先的老市场围墙就给拆了,直接连通后门的巷子,成为一个大市场,而这套房子的后面不远处,还有两家卖冰粉和酸梅汤的,她跟妈妈来吃过!   关键不是吃的,而是这栋房子,妈妈曾说过好像是“凶宅”,当时就犹豫了几天的工夫,房子就被人买走了。   当时妈妈还扼腕叹息来着,小小的安文野还想过,自己以后要是有钱了就给妈妈买回来……谁知道就这个地方,居然是是被邢小林买的。   安文野鼓着嘴巴想了想,大体上可以确定了——因为这套房子是爸爸进研究所工作以后才卖掉的,时间上的逻辑是支持的。   “走,悠悠我请你们喝酸梅汤。”安文野大手一挥,当即表示。   “奶奶给我们打三杯酸梅汁,有冰镇的吗?”   “哎哟,你们运气好,正好我家冰箱里有冰,我给你们加点儿。”老太太比几年前更老了,但她还记得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小姑娘啊,我看你好久没来了,现在上几年级啦?”   小野笑着回答,等她把冰块拿出来,说起家里冰箱的事儿,老太太骄傲地挺着胸脯说:“我家这冰箱啊,刚买的,那肉啊水果的放里头一个礼拜不会坏,拿出来还新新鲜鲜呢,你们听说过冰箱吗?”   悠悠刚要说话,小野忙抢着说:“只在书里见过呢,奶奶怎么知道的?”她有预感,老太太的认知不简单。   果然,“我本来也不知道,是我家这邻居小两口,在大厂里上班,她男人说是当啥工程师,就是专门给人家制造电冰箱的,他帮我们联系的厂家,拿的批发价,才……“   说起这个当工程师的邻居,老太太滔滔不绝,就跟自家儿子一样与有荣焉。   悠悠和石榴对视一眼:这个小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干嘛要装作没见过电冰箱,她可是整个阳城市第一个用上电冰箱的小孩好吗?   小野很“好奇”的听着,时不时插两句,很快就把他们的底细打探清楚了,这邢小林哪是当什么工程师啊,只是研究所一名普通的工勤人员,连助理都算不上,甚至都不是专业技术岗位,只不过是给研究所干行政后勤的,俗称打杂工,只不过工作也很清闲。   安文野打听过,邢小林家四年半前就搬离603大院了,他的妻子名叫袁晓莉,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确认那把声音是不是袁晓莉本人。   “奶奶您知道他们家今天有人在家吗?”   “哎哟你们找他们啊,那你可来对点儿了,一会儿那媳妇儿小袁就要下班了。”   石榴是个实心眼的女孩,直截了当问:“小野,你要找他们干啥?不如我翻进去给你看看。”   看着那低矮的院墙,跃跃欲试,以她现在的功夫,倒是不费劲,最多八秒钟就能安稳落地……就是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恶狗。   “我就不一样了,不会动不动就动粗,能用嘴巴解决的事我都不会动手。”李忘忧一副“小野你快夸我吧”的神情,跟只小哈巴狗似的。   小野是三个好朋友的小团伙里当之无愧的主心骨,狗头军师,“别急,咱们不用进去,说几句话咱们就回去。”   “回去干啥?”李忘忧和石榴异口同声问。   小野指指自己手表,“下午还上学呢。”   “啊……”   “不是吧……”   小野用一种老师看差生的眼神“凶巴巴”看着她们:“下午必须回学校,你们别想翘课哦。”   正说着,一个微胖的年轻妇女身影印入眼帘,在看见这人的一瞬间,她就想起来了,这个阿姨她确实有印象,刚搬来时候她一直跟着妈妈来自由市场淘东西,没半年搬走了,她就再也没见过。   她正想着怎么上去打招呼不会太突兀,袁晓莉已经先看见她,快步走过来,热情地问:“小野,你是宋所长家的安文野吗?”   小野有点“迷惑”的看着他,“是,我是的,请问阿姨您是……”   “我是小袁阿姨呀,你不记得了吗?”   安文野还没说话,悠悠和石榴就齐声说:“不认识不认识,我们不认识。”凡是跟小野拉关系的,都得先过她们这关。   这三个女孩是包括603在内的所有女孩子中最出众的,她们各有各的出众,但无一例外都是天之骄子,有的是所长千金,有的是工程师的孩子,有的外公外婆是海城最有名的大富翁,看着这三个女孩,袁晓莉只想得到一个词语来形容——天之骄子。   无忧无虑的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们说不认识她,袁晓莉脸色有点讪讪的。   小野忙说:“对不起阿姨,我也看着您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您认识我爸爸吗?”   “是的,认识的,我们也是603职工,以前你们刚搬来时我们还帮你们搬过家呢。”   小野适时地说:“谢谢阿姨。”   哪个大人会不喜欢这种懂礼貌的小孩呢?袁晓莉立马喜笑颜开,打开大门,热情地邀约她们进家里玩。   “谢谢阿姨,我们下午还要上课,以后有机会再来吧。”小野催着石榴和李忘忧快把酸梅汤喝完,这就准备走了。   “诶等等,咱们不去另外几家了吗?”   “对啊,不是说还去看两家吗?”   小野很冷静地说:“不去了,咱们回学校上课吧。”   悠悠和石榴是真无忧无虑,没有一点心事的孩子,压根没多想,只带着上坟的心情往学校赶。   骑在自行车上,小野脸色平静,内心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那天在后山的人真的是袁晓莉!   她对自己的记忆力很自信,那把声音十分熟悉,绝对不会记错,那天说话答应“干”的人就是袁晓莉!   接下来怎么办呢?小野一路都在琢磨,到学校,她就想到办法了,知道了谁是坏分子,那就知道怎么防备了。   下午放学回来,小野给严斐打电话,问严伯伯啥时候回来。   但很不幸的是,严伯伯去京市开严打专项工作布置会,至少要一个礼拜,她们几个孩子上学的上学,高考的高考,还真没精力整天盯着袁晓莉和邢小林。   晚上,包淑英发现,这俩孩子吃饭居然不像以前一样香,都快数着米粒吃饭了,“是姥姥做的饭不好吃吗?”   可都是照着然然说的方法做的啊,这俩孩子也是自己带大的,喜欢吃啥,口味怎么样她也很清楚,红烧鱼是他们很爱吃的,味道也不错,不至于就吃一点点就吃不下了吧?   “铁蛋猫蛋,你们这是咋啦?”   两个“蛋”已经很久没被人叫铁蛋猫蛋了,有种久违的亲切感,“姥姥,鱼很好吃,但我们想事情。”   “想啥事情呢?”包淑英赶紧坐到两人中间,搂着他们问。   小野肯定不会告诉姥姥,正准备搪塞过去,文篮却说:“姥姥你别问了,不关你的事。”   小野觉着话不该这么说,姥姥也是关心他们啊,怎么能不耐烦呢?   果然,包淑英的脸色难掩失落,眼圈一红,眼泪差点就下来了,默默地背过身,擦了擦眼角,“我去厨房看看,你们先吃,啊。”   小野这暴脾气,她本来是很能沉住气的孩子,可现在不是了,她安文野生!气!了!   “姥姥快坐下吃吧,厨房不着急,让我哥去看。”   包文篮一脸不耐烦,“我才不去,我现在要好好看书考大学,哪有时间去厨房。”   “就是,考大学重要,你们吃,我看看就来。”姥姥勉强笑笑。   小野直接“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哥哥,冷声道:“哥,你需要向姥姥道歉。”   不等包文篮反驳,她继续说:“姥姥从小把咱们带大,要不是妈妈不放心咱们,把姥姥请来,咱们就不应该打扰姥姥的晚年生活,咱们应该知道感恩,对不对?”   见他不说话,小野继续问:“你想一想你的语气对吗?应该吗?”   包文篮终究是好孩子,只是最近有点不对劲,“我这不是……”   “不是什么,哥哥你忘了妈妈说的,做错就要挨打,别狡辩,你就爽快告诉我,你做错没。”   文篮被这双亮晶晶的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那里头有点难掩的失望,是对他失望吧?   其实,包文篮也发现了,最近自己这脾气确实有问题,就是不知怎么回事,对身边人特别不耐烦,明明姥姥的唠叨从小就唠叨,他应该习惯了的,明明严斐从小就是个书呆子,他也应该了解的,但……把控不住情绪的一瞬间,他宣泄就宣泄了,可事后不用多久,想起当时对方的失望和难过,他又很愧疚。   “算了小野,你哥也不是故意的,等高考结束再说吧,啊。”包淑英一心息事宁人。   可安文野在倔脾气这一块上跟老宋是如出一辙的,梗着脖子很严肃地说:“姥,全国每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几百万,要是谁都能以高考为借口对身边人随便发脾气,那高考这场选拔人才的考试还有什么作用呢?选的都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人,犯错也不敢承认的人?”   包淑英嘴唇蠕动片刻,啥也没说。   几年没见,小猫蛋都长成大姑娘了,还是跟然然一样又倔又强势的姑娘,会保护姥姥的姑娘。自己现在脑海里还是以前把她兜怀里,教她蹒跚学步的样子……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安文野一把搂住姥姥,倔强地看着哥哥。   文篮低头,“对不起姥姥,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累了,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脾气,以后我都不会了。”   马上十八岁的男青年,像个孩子似的低着头,不敢看她们,尤其是小野的眼睛。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接受你的道歉,赶紧吃,菜都冷了。”包淑英擦着眼泪躲进厨房,又哭又笑。   小野其实还是有点生气,但也知道哥哥道歉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自己不应该再抓着不放。“哥你最近怎么了,真有这么累吗?”   “嗯。”   “哥你是不是交了新的朋友?”尤其是女朋友。   “朋友肯定有啊,但跟新朋友没关系。”   直到睡前前一刻,小野都不信,她真想妈妈回来啊,她一个人既要管叛逆哥哥,又要抓坏分子,还要搞好自己的学习……   ***   “你去哪儿?天都黑了怎么还跑出去?”邢小林看妻子行色匆匆,把她堵在门口。   袁晓莉神色紧张,牙齿紧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又或兼而有之:“我出去当然是有事。”   邢小林把她拉到门后,将门“嘭”一声关上,压着嗓子说:“要不……咱们再想想,太冒险了。”   “我何尝不知道冒险?可是她会允许咱们反悔吗?这么多年咱们帮她做了多少事,她要是把这些事情捅出去,咱俩的工作都会保不住,到时候你妈怎么办?我弟弟怎么办?”   邢小林的母亲早几年前因为中风偏瘫后,脑子就不大好使,听说是淤血阻滞经络,压迫到了神经,整个人神经兮兮的,甚至有点认知错乱。   一会儿觉着自己是只羊,整天“咩咩咩”叫着,自己抓一把盐巴就狂舔不止,拉屎撒尿也是不管有人没人,抬腿就方便;一会儿又觉着自己是头狼,闹脾气不肯吃煮熟的肉,且偷偷吃血淋淋的生肉,谁要是拦着不给她吃,她就挠人,用她那“狼爪子”下死劲挠人脖子和脸……丢脸不说,还把街坊邻居得罪个遍。   把人挠花了脸找到家里来,赔礼道歉一个月就白干了,小两口没少闹矛盾。   可邢小林是独生子,家里没有弟弟妹妹,他能怎样呢?就是想把老母亲送人,也没个送的地方不是?   而另一边呢,就是袁晓莉的弟弟,几年前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跟邢小林的母亲差不多前后脚,都是研究所建立起来以后,邢小林去研究所做工勤岗以后没多久,也染上了赌瘾。先是跟着附近的二流子瞎跑,不愿好好参加招工,躲在家里打牌打麻将,玩的都是小钱,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越玩越大,牌不离手。   袁晓莉忍无可忍报警后,倒是来了几拨公安,可每次都没逮个正着,于是一群二流子越玩越上瘾,没钱就跟家里要,要不到就又吵又闹外加威逼利诱,后来干脆偷拿家里东西出去寄卖,换钱……袁家父母啥也没有,只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可以求助。   有一次,因为偷了别人家的收音机和电视机,直接被人追着打了几条街,最后都是袁晓莉和邢小林帮忙赔礼道歉摆平的。   两个没有任何家庭助力的青工,除了工资没有任何额外收入,压根不够填那点窟窿,可又不能看着老母亲和小舅子被人断手断脚送进监狱,恰在此时,有人找上他们,说只需要他们配合着帮点小忙,就能给他们额外收入,摆脱捉襟见肘的生活。   他们动摇了,可最终还是守住了底线,总觉着做人不能对不起单位,像603这样的单位,背后就是国家,干对不起单位的事就是对不起国家。   可他们的坚持没持续多久,最大的问题来了——房子。   邢小林和袁晓莉作为已婚青年工人,本来是有分房机会的,可他们参加工作时间实在是太短了,没有赶上好时机,等他们具备分房资格的时候,603的房子已经分完了,小两口没少扼腕叹息,恨不早生几年早参加工作。   小两口两边的老人都没房子,想投奔也没个地方,他们只能在外租房住,可租房的地方距离单位太远,每天要早起一个小时,晚上天黑也不一定到得了家,路上通勤时间就是将近两个小时。   后来机会来了,黄厂长看他们实在是可怜,邢小林以前也跟过黄厂长一段时间,有两分面子情在,603有一个分到房子的单身工程师外出培训,得去半年,他老人家就做主把房子腾给他们暂住。   是的,只能是租住,不是分配。   他们等啊等,眼瞅着研究所建起来,阳城那边的工程师也来了,工作步上正轨,那么大几栋研究所家属楼开始分配了。正好他们租住的宿舍原主人反悔,不想租了,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研究所那边,寻思着领导(宋所长)能不能看在邢小林干工勤的份上给他们分一套。   他们不敢奢望安文野家那样的大房子,也不敢想其他年轻工程师那样的,只希望能有个小房间,能给他们一点容身之所就行了,即使没有分配的,那租一个也行……可是,都没有。   宋所长为首的领导觉着,要把房子分给以前跟他一路从阳城过来的班子,这不就是不把邢小林当自己人吗?原来给他们全家跑前跑后这么长时间,人一点也没看在眼里啊。   邢小林找宋所长谈过,求他能不能通融一下,可宋所长冷着脸将他拒绝了。   袁晓莉又去求宋所长的爱人,把小两口的实际情况说了,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可怜可怜他们。可安然也拒绝了。   甚至,她当时说的是能理解他们的困难,但目前厂里同样困难甚至比他们还困难的青工很多,她确实做不了主,帮不了,只能在平时生活上尽力帮一把,以她个人的名义。甚至,她还貌似“推心置腹”地说了一通宋所长的为难之处,说他要优先考虑以前团队里的老人,因为他们以前在阳城市跟着吃了不少苦头,这是必须优先要照顾的。   可是,小两口想要的是她个人名义的小恩小惠吗?想听的是什么优先照顾的理由吗?不就是觉着他是个外人,不跟宋所长一条心罢了。   钻进牛角尖的邢小林和袁晓莉,家里破事一箩筐,单位没有住房,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正好有人找上他们,直接送了一套房给他们,即使是有冤死鬼的房子,那也是房子,能让他们有个落脚的地方,他们只有接受。   冤死鬼能有穷鬼可怕吗?   想到这些往事,邢小林仰天长叹一声,“晓莉你说咱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袁晓莉冷笑,“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咱们的路是安然和宋所长逼上的绝路,但凡当初他们能帮咱们一把,又何至于?”   邢小林低着头不说话,不置可否,其实就是默认和同意。   “咱们这么多年,拿的是厂里最少的工资,干的是最累最脏的活,到头来啥也没有。”她走过去,摸了摸丈夫的后背和耳朵,那里有一块长长的丑陋的疤痕,皱得像核桃皮,夜里看不出来,可白天那就是一块能把孩子吓哭的疤痕。   这是那年研究所火灾时,他第一个冲进火海抢救资料时,资料室里一根烧得通红的木头椽子掉下来,烫的。   当时忙着救火没觉着疼,回到家以后才发现,耳朵后和后背的肉都烫熟了。   “你说,咱们辛辛苦苦,差点没了命,为的是啥?”   邢昭林叹口气。   “你等着吧,不需要你去,这事我去做,我就出去一趟。”说着,袁晓莉推着自行车出门,消失在夜幕里。   ***   大约半小时后,袁晓莉自己回来了,自行车车兜和后座上绑着沉甸甸的东西,用黑布包裹着。   一直在院里静坐的邢小林站起来,嗅了嗅鼻子,看着两个巨大的包裹,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袁晓莉直接瞥他一眼,“你就等着吧,明天先处理一下,宋所长哪天回来?咱们在他回来之前一天,给他个惊喜。”   “估计也就五天后吧。”   ***   距离高考越来越近,文篮的心态也越来越紧张,本来还能稳住的,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都快失眠了。   小野却恰恰跟他相反,吃得香睡得着,还能帮着姥姥做家务,“姥姥,咱们今晚吃饺子吗?”   “对,猫猫想吃啥馅儿的?”包淑英正在擀饺皮,馅儿还没剁呢,拿不准孩子们想吃啥的,她就买了点猪肉大葱,牛肉芹菜,还有一把韭菜,油渣还剩一碗,剁吧剁吧也能吃一顿。   小野当然想吃油渣的啊,但明天爸爸就回来了,油渣馅儿的要等爸爸,“咱们吃牛肉芹菜的吧。”   “好嘞,我来剁牛肉,你帮姥把芹菜摘一把。”   祖孙俩在厨房里忙活开来,黑花就耷拉着耳朵,趴在地上,脑袋搭在两个黑漆漆的爪子上,眨巴着黑漆漆的狗眼,嘤嘤怪。   包淑英看它馋成这样,就故意切了一块生牛肉扔给它:“吃吧吃吧,吃了好好看家。”   但她忘了黑花是一个多么厚脸皮的,深谙蹬鼻子上脸精髓的馋狗,以闪电一样的速度吃完牛肉,又嘤嘤怪。   包淑英又扔了一块。   继续嘤嘤怪。   继续给它肉,毕竟,谁能拒绝这么一只大帅狗跟你撒娇呢?   于是,后果就是,吃了生肉,它都看不上吃熟的了,等饺子出锅,它就静悄悄趴在地上,使劲嗅着鼻子。   小野和文篮一人吃了两碗香喷喷的大饺子,忽然听见黑花嗅了嗅鼻子,然后耳朵一支棱,站起来跑到走廊上,露出一个狗脑袋,双手搭栏杆上,用它那深邃的狗眼扫视一圈,立马如离弦的箭冲楼下去了。   等小野和文篮反应过来,狗已经冲到一楼,出了楼门,准备往研究所冲去。   “黑花回来,听话。”   黑花跑了两步,想了想,又返回来,毕竟它可是一只听话狗。   袁晓莉躲在研究所背后的山沟里,心如擂鼓,她趁着现在正是家属院都在吃饭的时候来布置,就是为了避开人多眼杂。但人可以避开,就是狗她有点担心,听说宋所长家这只大狼狗是淘汰的军犬,很灵敏,刚才它在四楼那么一吼,她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而且丈夫已经算好了,今天正好是研究所的“周末”,所里没人,丈夫就是最后一个离开研究所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确认过平时最爱加班的李小艾也回了家。   不过,她确认“万无一失”并不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而是不想被人看见徒生事端,她现在只是先把炸、药布置好,有人已经给她测算好了,找好了几个最佳的爆、破点,只要能把“东西”安置在那几个点,这栋研究所的楼房就会被夷为平地,里头的所有资料,无论重要不重要的,所有模型,甚至半成品、原材料,以及刚刚购置的几台新电脑,各种昂贵的研究设备……嘭一声,就没了。   哦不,不仅建筑物夷为平地,就是身后这座山也会被推平。   唯一不太理想的,就是炸、药如果真按计划的位置放置的话,点太分散,她想要点火就会延长时间,有可能最后自己跑不脱,把自己给炸死了。   所以,她并不打算按计划来,她选了个最容易脱身的,也能最大限度将研究所摧毁的位置,把东西安装好,这是在家演练过无数遍的,她心不慌,手不抖,想象着几分钟后的巨响和地动山摇,那些分到房子的安家乐业的工人和家属,最好能离近一点,再近一点,到时候能多死几个人的话,等事情平息后他们说不定还能分到一套房子。   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想着,把东西安装好,点上火,确保引线燃着以后,撒腿就往山下跑。   那里有一条密道,知道的人很少,顺着密道能很快到达厂外,当然,“东西”的量有限,中间又有那么多建筑物阻隔,应该伤及不到她了。   引线很长,燃烧时间大概是三分钟左右,她计着时间,跑到厂门外,假装自己刚来到的样子,也就是两分四十秒左右,还在那儿遇到了兰花嫂,“嫂子去哪儿呢?”   “当然是回家呗,还能干啥。”   这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啊,但自从安然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一点也没阻拦的,在心里数着倒计时,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研究所的大门。   “3、2、1……”她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然而,意料中的巨响和地动山摇并未到来。   她想,难道是引线燃烧时间其实比三分钟还长?可她看着表,现在心里默数着,都数到四分钟了,还是没动静。   五分钟,还是没动静。   直到六分钟,还没动静,她怀疑引线是不是熄灭了?或者是搞到了假“东西”? 第121章 三更合一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 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袁晓莉有点慌了,她筹谋了这么多天,为了这事做过多少思想工作, 心理建设,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啊, 哪来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为了能让自己好受点,她拜菩萨都拜了好几天, 吃斋念佛只求一个平安。   再看时间,已经八分钟了,还没炸。   袁晓莉必须上去看看,听说现在搞这东西可不好搞, 她要是把东西浪费了, 那边还不得让他们把这几年吃的全吐出来?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整个人既紧张又亢奋,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的路, 却走出了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   大院里, 男女老幼们吃完饭, 大老爷们穿着背心,露着肚皮, 摇着蒲扇,下象棋的,听收音机里唱京剧的;女人们穿着凉鞋和短袖衬衣, 三五成群说着东家长西家短;孩子们跑来跑去, 打打闹闹,有的叼着冰棍儿,有的啃着西瓜,还有的在一边咽口水。   就着余晖, 这个世界一派祥和。   无事发生。   袁晓莉心里更不得劲了,按理来说,这个时候,这里应该已经夷为平地,所有的欢声笑语都会被哭喊求救所取代,甚至是血肉模糊……她看着这副祥和幸福的景象,心里的恨意就涌出来,这几年所有她认为的他们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全都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串串的出现。   恍如昨日。   “晓莉你不是走了吗,咋又回来了?”兰花嫂正在院里给孙子换尿布。   她家大孙子还没满周岁,走路还不稳当,最爱在人多的时候抱来院里,让他满院子跌跌撞撞学走路。走得多了,尿布脏了也不带回家,就在院里扯下来,换上一条干净的,脏的就着水龙头就洗,反正大家都习惯了。   谁家养孩子不是这么养?哪怕厂长书记家的孙子们,也是这么养大的。   袁晓莉皱着鼻子,庆幸自己拥有了独门独院的大房子,不然天天离不了这些糟心的屎尿屁。   正想着,几名公安从研究所下来,手里还还小心翼翼搬着好几大捆东西,隐隐有股刺鼻的气味。   袁晓莉脸色一变,这不是她安装的“东西”吗,怎么会在他们手里?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她明明点火了,结果却没炸?难道是假“东西”?   带头的公安是石万磊,也就是萧若玲的丈夫,只见他让人把东西放在院里一个黑色的大箱子里,拿起一个大喇叭:“各位居民注意一下,我们分局接到群众举报,在研究所楼下发现三十斤烈性炸药。”   “啥?”   “石榴爸你说啥来着?”   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以兔子一样的速度弹开,远离那个大黑箱子,做军工的,虽然不是做枪弹武器的,但他们也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兰花嫂家小孙子不知道啊,好奇的的慢悠悠想要跑过去,被兰花嫂一把捞起来,大巴掌直接啪啪扇屁股上去,但是神奇的是,孩子没哭。   所有人,哪怕是孩子,都意识到大事不妙。   石万磊指着那大箱子说:“根据线索,我们真的找到了东西。”   “炸药啊,难怪一股子火药味儿。”   “大家离远些,别过去。”   “石伯伯,这真会炸吗?”有孩子问。   “何止是会炸,这样的量,足以把整个研究所炸平,还能把下头大院也一锅端了。”至于夸没夸张,专业人士一看便知。   这下,“嚯”一声,人群又自动往后闪了一圈。   “不过大家别担心,我们去到的时候,引线已经烧到一半了,但奇怪的是,居然被一泡狗尿给浇灭了。”   本来还如临大敌紧张得不敢呼吸的大院里,忽然就一松,“真的?”   石万磊把口袋扒开,果然引线还是潮的,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心理作用,居然真的闻到一股尿骚气。   众人又紧张又有点想笑,兰花嫂问出了所有人好奇的问题:“谁家狗立的功啊?”   说时迟那时快,黑花这不就嘤嘤哼着从楼梯拐角转出来,一双黑梭梭的狗眼看着所有人,那两个支成小三角的耳朵,仿佛两个异常灵敏的雷达,已经第一时间接收到众人的疑惑。   所有人毫不怀疑,这个“大功臣”就是黑花。   黑花在院里之所以能横着走,一个是凭借它异常威武的身形,那跟狼一样的皮毛、眼睛耳朵和敏捷、警惕,谁来了都会多看两眼,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帅狗。   另一个必杀技就是它的歪头杀。   这家伙,在遇到某些搞不懂的事情,或者主人发出的听不懂的指令时,就会歪着脑袋,眨巴眨巴大眼睛,一会儿往左边歪,一会儿往右歪,所有人无论男女都受不了它那狗样,心都能跟着软下来。   十岁的黑花已经是一条中年狗了,却一点儿也不油腻,阿黄老了,它还没老,还经常在外面招蜂引狗呢。   这不,此时它也使出必杀技,脑袋一歪……有人已经忍不住,给他扔了一块孩子手里的饼干,他闻了闻,一下卷嘴里,咔嚓咔嚓脆响,它比个孩子还会细嚼慢咽。   石万磊咳了一声,“不过,我们根据引线燃烧时间推测,安装这个东西的犯罪分子还没离开大院,就在你们中间。”   所有人沸腾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把自己早就看不惯的人猜了个遍,但谁也没吭声。毕竟这可是重罪,尤其是在603和研究所这样的单位里做这种事,那能直接判死刑的,往日里再大的不爽那也就是私人恩怨,谁也做不出毫无理由的检举揭发。   “我有个办法,可以帮咱们把坏分子找出来。”石万磊又说。   “啥办法?石公安就快说吧,咱们一定配合。”   “就是,到底要怎么才能揪出来?”   大家七嘴八舌催促着,石万磊先让人把大黑箱子拿走,交给局里的专业人士,院里的气氛顿时更热闹了,这两年经济发展了,大家表面上对间谍坏分子的警惕心也降低了,可现在一提起大家的地盘上出现这东西,全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袁晓莉感觉大事不妙,前后左右一看,想跑,来不及了,那大门不知道被谁在什么时候给关上了,悄无声息的。   石万磊仿佛没看见她的心慌,用小喇叭说:“刚装过炸药的人,手上应该还残留着某些物质,哪怕他已经洗过手,可身上头发丝儿上也有,咱们这里谁的鼻子最灵?”   “当然是黑花!”那可是谁家做肉他在四楼都能闻见的家伙。   “对,黑花,上,把坏分子找出来,去。”石万磊在狗头上轻轻拍了拍,黑花听明白了,在人群中自由穿梭,时不时嗅一下鼻子,不用两分钟就来到人群后,忽然尾巴一竖,紧紧地盯着门口那个女人,冲过去,一嘴咬在她裤腿上。   “怎么咬住晓莉了呢?晓莉你别怕,黑花估计是不认识你了。”   “这狗啊,谁给它东西是它就认谁。”   大家都在为袁晓莉找台阶下,压根没把她跟坏分子联系在一起,毕竟这可是同事,是曾经一起住过半年的邻居。   黑花似乎是不满意大家对它工作能力的质疑,立马汪汪汪叫起来,想当初啊,它可是从小就在这些枪药气味里长大的,它的妈妈怀着它们兄妹几个的时候,可是也没落下工作的,可以说它在娘胎里就知道火药是个啥味儿。   绝对,不可能闻错。   “来啊,把人带回去。”石万磊一点情面也不留,也不给袁晓莉解释的机会,“要解释上局里解释去。”   不过,袁晓莉其实并不害怕,因为只要她一口咬定没做过,公安也不可能屈打成招,除非是去家里搜查,可她已经跟邢小林约定好,如果到了七点十分她还没到家,他就会把家里一把火烧掉,自己逃之夭夭,去往深市的火车票老早就准备好了。   为了这个照顾自己弟弟的男人,她愿意用生命守护他。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刚刚离开家门,还没走到603呢,家里就被埋伏多时的公安包抄了,邢小林被抓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也成了如山铁证,而她在刚踏进603大门的那一刻开始,黑花就已经注意上她了。   随着人被抓,大院里看热闹的也回家了,其实心里是不怎么相信的,袁晓莉虽然没在这儿住过多长时间,可大家都知道那是一个很和气的年轻妇女,说话温声细气的,见老叫老,见小叫小,怎么可能干得出这种事呢?   但大家都明智的选择不说不问,到底是不是,公安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别的小事指摘两句没啥,这可是危害全厂安全,差点就把大家伙炸飞的重罪,谁也不敢妄下结论。   小野等几个孩子一直趴在四楼的栏杆上看热闹,跟大人们不一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唉声叹气咋这么快巨抓到了,应该来点勾心斗角,斗智斗勇的细节才好。   只有小野和哥哥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见笑意。   隐藏得很好的笑意。   ***   研究所差点被炸,这事当天晚上小艾就给宋所长打电话了,宋所长第二天一大早飞回来,结果一看,所有重要资料已经不知道啥时候给搬走了,贵重仪器设备也换了地方……好吧,他悬一路的心是白悬了。   “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搬空这么多东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一个礼拜前就在陆陆续续搬了,小野说的,要做两手准备。”   “小野?”   小艾笑起来,这老宋还不知道他闺女多厉害呢?   当然,小野今天上学去啦,肯定不知道她爸听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后,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的,她现在就是个普普通通亲平平无奇的高一下期,准备期末考的女高中生,她懂啥呢?   她啥也不懂,还得操心哥哥高考的事儿。   不过,估摸着是前几天那一顿训起作用了,哥哥最近又变回以前那个让人喜欢的哥哥了。   她就这么骑着车,横哼着歌儿回家,把自行车停在楼下,锁好,上楼,“姥,今儿咱们吃啥?”   “呀!爸!你啥时候回来的?”   老宋本来是计划去一个月的,后来跟妻子一商量,觉着儿子高考要紧,他得回来盯着,而交流会最大牛的都排在前面半个月,已经交流得差不多了,他就提前回来了。   “爸你在日本吃得惯吗?”   老宋苦着脸,他虽然爱吃鱼虾海鲜,但那边的做法不像咱们自己做的,喜欢生食,他不仅担心寄生虫,还嫌弃没味道。这半个月居然瘦了一圈,把小猫猫心疼坏了,“爸你快歇着,今儿我给你炒俩菜。”   老宋纳闷:自己这闺女居然会炒菜了?   是这样的,以前安然同志一直说男女平等,要兄妹俩都学做饭啥的。文篮学会了,可他不乐意让妹妹学了,老觉得冬天水冷,不让她碰,辣椒辣手,不让她碰,花椒麻手,不让她碰……哪怕是学个蛋炒饭他也帮忙把米饭煮好,把配料切好,把锅热好,炒熟,她唯一做的就是把饭盛进碗里就行,还大言不惭号称是“自己炒的”。   长此以往,小野反倒成了这家里唯一一个不怎么会做饭的人,老宋都比她能拿出手。   果然,他跟进去一看,就见他闺女切出一盘手指粗的土豆丝,还特骄傲:“爸你等着吧,今天我给你炒个青椒土豆丝。”   老宋:“……”   怎么办,闺女是他们宠坏的,只能忍着呗。   晚上,吃了满满一盘没人碰的青椒大粗段炒大土豆条之后,宋致远接到了妻子打来的电话,知道孩子一切都好,他也就没提袁晓莉的事儿,只说让她放心,在特区好好学习,家里他会看着。   安然最近也是真的忙,深市的学习已经进行到一半,她把各个领域都看了一遍,心里有点数了。这种政府组织的全国性的学习有个好处就是,她有任何看不懂,看不明白的,都可以请教,可以商量,当地企业知无不言,大家商量后她能吸取很多优秀的、先进的点子和方法,短短半个月已经学到她上辈子很多没听过的知识了。   接下来半个月,她选择进入纺织业这一块,精细学习,到时候估计会更忙,听丈夫说一切都好的时候,她也就放心了。   因为在她心目中,老宋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如果有事儿他肯定瞒不住自己。   但是,她忽略了,确实有事,只是事情已经被安文野给漂亮地解决掉了。   “那行,你们在家好好听话,等我回去给你们带礼物。”   说起礼物,小野扁扁嘴,“妈,我跟你说,我爸去了趟国外,居然啥礼物也没给我们带。”   “真那么过分?”安然也惊了,老宋真是头驴啊,年轻时候是驴,现在老了依然是驴,不抽一鞭子他不仅不进步,还会倒退那种。   “对,我爸就是过分。”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他本来打算今天晚上才回国的,上午还有时间去买礼物,昨晚忽然接到小艾的电话就连忙往回赶,还真是把礼物给忘了。   小野:“……”怎么办,老爸是他们惯坏的,忍着呗。   第二天,宋致远找石万磊问情况,知道是邢小林和袁晓莉干的,他其实不大相信,就跟当初不信杨宝生会背叛他一样。   邢小林挺上进一小伙子,虽然不干技术岗,但把后勤工作搞得井井有条,平时见谁都会热情的打招呼,可以说,很多他嫌繁杂的后勤和行政事务都是他帮忙做的。   就是那年杨宝生纵火,他第一个带头冲进火海里抢救资料,还受伤了,宋致远也代表整个研究所感谢他。因为小伙子曾找他说过分房子的事,他也没忘记,就着见义勇为抢救国家财产的契机,做主把杨宝生腾出来的房子分给他们。   可小伙子说,他们已经买了房子了。   李小艾和萧若玲为首的同志还去医院看过他,给他送过慰问品和慰问金,但大家都觉着不够。宋致远一寻思,直接给省厅里打个报告,准备给他要一笔奖金。   谁知要点钱那么难,层层审批,陈家正愁找不到机会拿捏宋致远,凡是他要办的事,就是他们要阻挠的事,借口纵火案的发生是因为整个研究所失职,作为所里职工他邢小林也有责任。   本来就是分内之事,凭什么要给奖金?此风一长,是不是可以纵容其他人找到一条发财路子呢?   当时上头的回话是这样的,宋致远被怼得哑口无言,觉着实在是难听,黑着脸直接走了。   奖金没要到,还受一肚子气,再加上一忙,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宋致远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要说没受打击那是不可能的,又没个倾诉的对象,他身心全被深深的自责充斥着,脸色更加难看了。   不过,家里多个大人,作用还是有的,接下来几天都是黑脸爸爸接送他们上下学,高考开始的第一天,包文篮拥有三个送考家属,在学校门口很是风光了一把。   终于把答卷交上去的那一刻开始,文篮觉着自己长大了,当天晚上都不回家,直接打个电话回去说吃饭别等他,他去同学家玩了。   包淑英还想问问是哪个同学,家住哪儿,小野给她眨巴眨巴眼。   挂掉电话,老太太小声问:“猫猫知道你哥去谁家吗?”   “不知道。”   “那你咋不让姥姥问呢?”毕竟外头乱啊,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又喜欢争强斗狠,万一是打架了咋办,严打时期可不敢马虎,“你还记得咱们以前阳二钢大院里那个宝英姨妈吗?”   小野想了想,“记得,怎么啦?”   老太太不敢多说,怕吓到小姑娘,“闯祸啦,以后啊,你得离这些争强斗狠的小子远点儿。”惹不起只能躲。   小野吐吐舌头,对那个哥哥已经没啥印象了,只记得他们家的小老三,比她大两岁,以前经常吃冰棍儿馋她。   ***   另一边,安然结束一天的学习回到酒店,自从进入工厂后,确实累多了,自觉比一线工人还累。她既要动手,又要动脑,回到酒店还得记笔记,做总结,最好是做一份通俗易懂的学习心得,回去得把这些先进技术传给自己的工人。   经济特区就是经济特区,当东纺还在为改良日本设备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人已经用上了德国设备,效率更高不说,这些按照欧洲标准生产出来的产品能直接卖到欧洲去,每天都在为国家创外汇。   外汇安然也想啊,她做梦都想,她从一开始就不满足于目前的省内下游企业的,可东纺现在能生产的只是华国标准的东西,欧美市场不可能接受他们。   要怎么才能生产出外国人需要的产品,这是个大问题。但好消息是招工工作已经有序的,顺利的展开了,厂里也没出啥岔子,她现在可以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   正想着,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这家酒店规格很高,每个房间都有一部座机。   她以为是家里打来的,因为这号码就只有家人和单位知道。“小野吗,又有啥事儿?”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把熟悉的女声,“小安,是我,宝英。”   安然一愣,“宝英姐?”好多年没联系了,以前在书城也没接到过她的电话,怎么现在反而……   不过,她只是心里好奇,嘴上并没说,只问他们最近身体好吗,事业顺利吗。   刘宝英却是没时间,也等不及跟她寒暄的,沙哑着嗓子说:“小安你帮帮我吧,我家老二你还记得吗?”   安然这几年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但记性好,几乎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对宝英家那个老二是有点印象的,他不像大华会闯祸,也不像小老三嘴巴利索,在所有大人们眼里,那就是个很普通的,没啥闪光点,但也没啥坏毛病的孩子。   “记得啊,老二咋啦?”   宝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事情是这样的,刘宝英这几年挣到不少钱了嘛,又是盖楼房又是买小汽车的,光明正大成了阳城市有名的女富婆,当然她老公也有头脑,自己组建包工队,带着胡同里没工作的青壮年出去到处包工程,给各大单位盖宿舍,给老百姓盖房子,生意比小海燕的姜德宝为首的工程队还好。   两口子这日子是红火得很,说实在的,在刚被外头花花世界冲昏头脑的老百姓眼里,比安然这国家干部还有面子,走出去几乎阳城市男女老幼都认识,谁不得叫刘宝英一声“刘姐”啊?   而她家老二,比枣儿大五岁,今年刚十八的,就是以前苦日子过惯了,没吃没穿还总挨打,这两年忽然暴富起来,那手里的钱就不是钱,听说十七八岁就常去地下歌厅舞厅跟人鬼混,一晚上能花出去八九百块。更别说他吃的穿的样样昂贵,开的车子也是很多人听都没听过的桑塔纳,属实是阳城市太子爷。   而这位“太子爷”最近犯事了。   宝英呜咽着说:“老二上个礼拜出去跟几个朋友下馆子,被那些狐朋狗友劝着喝了不少酒,后来又去舞厅跳舞,不知道怎么回事,跟另一伙人吵起来,双方约定出去马路上决斗,你们在省城不知道,咱们阳城这边风气不好,动不动就要决斗,靠武力解决问题……”   刘宝英擤了一把鼻涕,“谁知出去没看见那伙人,正巧有个下晚自习的高中生骑车经过,他喝多了酒,你知道的小安,喝醉酒的人眼睛都看不清楚,又被狐朋狗友教唆着,就……就……”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安然也着急,“到底是咋了宝英姐你倒是快说啊。”   “他就用刀子捅了人……”   安然心里“咯噔”一声,赶紧问:“那抢救回来没?”   “救回来了,只是脾脏破裂,肠子也断了,现在住一个礼拜了刚度过危险期。”   安然松口气,只能长叹一声。   她知道刘宝英的意思了,估计是老二当场被抓了,然后现在造成重伤差点致死,估计是要坐牢,而且至少是个无期徒刑的,这两年可是在严打啊,所以这么多年没联系的人才会找小野姥姥要来她这边的电话,打来求助。   果然,刘宝英哭了一会儿,急切道:“小安,小安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咱们是好姐妹对不对?你不可能看着自家姐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你帮我想想办法吧,你当大领导,人脉广,你帮我说说情,运作一下,花多少钱都行。”   “真的,花多少钱无所谓,只要能让他少判几年。”   安然:“……”   她真的不知道说啥了,虽然宝英一直强调是认错人,是喝了酒,是狐朋狗友教唆,但她知道宝英的嘴巴,有些时候是避重就轻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大概率是没办法的……”   话未说完,刘宝英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要被枪毙或者无期徒刑,哪个母亲不是悲痛欲绝呢?安然自己也是当妈的,十分能理解这份心情,只能硬着头皮说:“宝英姐你别哭,先等我打几个电话核实一下,再给你答复成不成?”   刘宝英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好好好,你快打小安,我等着,我就在电话机旁等着,啊,你一定要帮帮我。”   安然也顾不上现在时间晚了,掏出随身携带的电话本,翻了翻,给阳城市公安局那边去了个电话,“老方啊,对不住这么晚还打扰你,我有个事想向你打听一下,如果方便的话……”   “喂,是老赵吗?我有个事想向你打听一下……”   “喂,是张院长吗……”   一刻钟后,安然把自己以前曾经有交情的几个老熟人的电话打遍了,倒不是求情,她还是知道分寸的,只是想要多方面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   当然,真相跟刘宝英说的还是有差别的。   首先,这不是老二初犯,他以前就因为打架斗殴被拘留过一段时间了,只是那段时间他还未成年,然后刘宝英两口子也花了大力气才给弄出来,平时风评也很差,在阳城市公安局属于重点关注对象,要不是刘宝英有点关系,八三年严打的时候就坐牢了。   其次,当天晚上他确实喝酒了,但不是别人劝他喝,而是自己跟服务员要的酒,还吆喝同桌人员也喝,有一个因为胃病没喝,他还跟人翻脸了。就因为这场不愉快,他带着气到地下舞厅以后也是故意找茬,不是别人招惹他。   再次,出来对高中生行凶的刀子,他是一直随身携带的。   什么人会随身携带管制刀具?这还用说吗?刘宝英就是刺猬妈妈觉着自己孩子滑溜的类型,安然也狠狠心,把自己了解到的真实情况告诉她,“宝英姐,这事真帮不了,谁来也帮不了,这是犯法的事儿,差点害了人命……”   “可那年你都帮银花家大华了,同样是你好朋友的儿子,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刘宝英尖声问。   安然能理解她的情急,她的悲痛,但不接受她拿老二跟大华比。   老二是啥?按照刚才五六个电话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那就是个人渣,人渣中的人渣,她要是那个高中生的父母她也不等什么法律宣判她直接拿把刀,他怎么杀自己儿子的自己怎么杀回去,反正只要不死就行,要坐牢就坐,要枪毙就枪毙。   我儿子受过的罪,你也该照样来一次。   而大华呢,且不说他这几年表现良好,改过态度值得肯定,就是以前犯事,那也只是投机倒把,只是做点小生意卖东西而已,他害了谁的性命吗?他横行霸道吗?都没有,投机倒把罪没有伤害任何个人,只是影响小范围内的经济秩序而已。   安然本来就脾气不好,这一天到晚累得动都动不了,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通电话:“你也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你还想解决问题吗?”   刘宝英哭着“嗯”一声,屈服了。   “我问到了,他这个情况,如果是确实如调查的这样,没有再隐瞒犯罪事实的话,你们好好给人孩子一家赔礼道歉,多出点医药费和赔偿,尽量争取最大限度的民事赔偿,获得对方谅解……应该不至于枪毙。”   “我知道啊,不至于枪毙,我就想着能不能再少判几年,能不能……”   安然历来知道她的私心,但没想到都到这份上了,还想要得寸进尺,给人造成这样的伤害,还想再少点刑罚,那还怎么起得到惩戒的作用呢?   起不到作用那把法律尊严置于何地?   十八岁,那也就是跟包文篮一样大,在法律上已经不算孩子了。做错就得挨打,这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道理。   安然揉了揉太阳穴,“宝英,我累了,我能帮的就这样,你们也好好想想怎么补救那个孩子吧。”   她想了想,冷声道:“老二是你的孩子,那个高中生也是别人的孩子。”请你有点自知之明。   安然挂掉电话,想了想,又给家里打了一个,“妈你记着,刘宝英要是上咱们家里找你,或者找老宋,你们都不许大包大揽,这事就是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不许帮。”   其实,因为上辈子养出个女纨绔,她也没少干跟宝英一样求人说情的事,但那都是小事,还远远未涉及到伤人害命,要是纨绔到伤人害命,她是坚决开不了这个口的。   因为没脸。   ***   没几天,明朝和严斐来到宋家,“文篮哥呢?”   “不知道。”小野气哼哼的,受不了她哥啦,真希望来个什么怪物,带走她哥吧,一天到晚不着家,也不知道他跟什么人玩。   她决定,哥哥今天要是还不回来好好吃饭,她一定要找妈妈告状,他太过分了。   李忘忧很喜欢房明朝这个堂哥,听说他来了,也叫着石榴屁颠屁颠过来,“哥。”   房明朝笑着点点头,从身后拿出一袋糖果,“给。”   那袋糖果糖纸很漂亮,他刚来到小野就注意到了,以为是给她的,还怪高兴。   不过,即使不是给自己的,悠悠也会分给她吃,俩人吃着,悠悠说:“上次我说给你介绍一朋友,结果她回阳城了,以后咱们有机会再见。”   “她是阳城的吗?”   “对,跟咱们还是老乡呢……可惜啊,也没跟我打招呼就走了,回到家才给我来了封信。”悠悠很遗憾的说。   小野不以为意,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磁带,神秘兮兮进了房间,正要给大家伙来段意外惊喜,忽然石万磊来了。   “悠悠和石榴先去隔壁,帮我把那支气枪找来,好不好?”   这俩女土匪眼睛一亮,“爸(伯伯)要干啥?”   “乖,去拿来就是。”   屁颠屁颠去了,找不找得到就不知道了。   把这俩不知情的支开,石万磊小声道:“炸药的事基本查清了,咱们掌握的证据很充分,袁晓莉和邢小林供认不讳,不过他们交代的给他们买房并指示他们炸研究所的人没有找到。”   “为什么找不到呢?”小野奇怪的是,“听语气,袁晓莉应该是认识那个女孩的,还很关心她的身体,她身体不太好。”   石万磊摇摇头,“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在包庇别人,后来种种证据表明她确实是不认识。”   炸药虽然是烈性的,但是是转了好几个人的手才到这两口子手里的,转手的时候都没有见过对方什么样,都是事先说好先到某个地方,到了又临时辗转多个地方,才在垃圾桶里拿到的。   看得出来,对方反侦查能力特别强,而且知道一些比较现代化的技术手段,有意识的规避。   小野有点失望,但至少解除了研究所的危机,这也是个不小的收获。“那石伯伯,你们一定要早日抓到坏人哦。”   “放心吧。”石万磊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脑袋,发现是个大姑娘了,只好把手收回去,“文篮呢?又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自从高考结束后,他们都没见过文篮哥,刚开始是昼伏夜出,现在是昼夜消失。   小野其实也怀疑过,哥哥会不会出去闯祸,可每次他回来她问的时候,他都拍着胸脯保证让她放心。   “这样吧,我让辖区内兄弟留意,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石万磊想的跟小野差不多,文篮这孩子虽然有不靠谱的时候,但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是不会出差错的。   正说着,门口就大摇大摆进来一个吹着口哨的,穿着绿军装的,理着平头的青年,不是包文篮是谁?   看见大家都看着自己,他摸了摸自己的平头,“帅吧?”   也不管大家的眼光,他就那么大咧咧的,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从胸前兜里拿出一支钢笔,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做出一副吐烟圈的销魂模样:“告诉你们吧,哥我马上就要去开飞机了。”   “嗯?!”小野一愣。   包文篮把“香烟”换到另一只手,眯着眼“吐烟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   小野一看,是飞行员招录的体检合格证明。“哥你考飞行员?”   在大家羡慕加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包文篮拽得二五八万的,真是用鼻孔老人啊,此时要是真给他根香烟他能上天!   “看看排头,你哥我考的,可是解放军空军指挥学院的飞行员,以后啊,专门开你爸研发的战机,懂?” 第122章 三更合一   仅用零点零零一秒, 小野就原谅了臭屁哥哥。   包文篮通过了空军指挥学院的体检,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在一开始,大家都知道他这人有点“飘忽”, 一会儿想当厨师, 一会儿想当兵, 一会儿又想当警察,可无论是哪一种, 大家都觉着是好职业。   只要是好职业,有光明的未来,那大家就都支持他,希望他好好干。   可他这一会儿想干这个一会儿又想干那个的, 就连老宋和安然都就着他不靠谱, 准备他考不上好学校就要给他兜底的时候, 他包文篮,居然不声不响的, 单凭自己, 就拿到了空军指挥学院的入场券。   “好小子, 你这段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悄悄准备体检吧?”石万磊拍着他肩膀问。   跟下头的弟弟妹妹们拽,他拽得毫无心理负担, 但跟石伯伯,他可不敢造次,忙坐直了身子, “是的伯伯。”   这时候的空军招飞, 不仅检验基本的身高体重视力和基础疾病家族史那些,还要检验考生的体能和反应能力,以及对飞行的兴趣。   估计这段时间就是躲着自己训练呢,想要憋个大的, 闪瞎所有人的眼。   其实他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大人们帮他安排的“出路”,妈妈想让妹妹带飞他,给他换一个报送名额,姨父想要求人给他送去部队,师父(黄厂长)想把他送去体校或者学散打,以后当个武术教练……他的想法很简单,当年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他就爱上了那种蓝天翱翔的感觉,他立志想要做一名飞行员。   当然,不是货车司机公共汽车司机那样性质的飞行员,他要开的可是能上战场,能守边护疆的轻型战机,姨父研究了半辈子那种,他想要亲自开上。   所以,他一直憋着呢。当然,这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只悄悄练习。   床上那些胡子,就是他为了锻炼夜视能力,自己拔下来,自己找,必须在规定时间内一根不少找回来的。只不过他也有点懒,找找不要了也不打扫干净,让妈妈误会了挺长时间。   “那你文化课呢?这种学校的文化课要求肯定很高。”   “放心吧,重点本科应该能上,反正体检过了的就三人,招生名额有俩呢,我稳了。”   他一高兴,就得意忘形,“妹,给你哥买包烟去,要黄鹤楼哦。”   小野觉着自己哥哥真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别说买黄鹤楼,就是一包华子也没问题,屁颠屁颠就去了。   李忘忧和石榴历来是包文篮的忠实拥护者,一口一个“我文篮哥真牛”,哪怕是看着文篮潇洒的夹着“烟”离去的背影,也觉着帅气到没边了。   小野受不了她们那样子,晃了晃手里的磁带,“还听吗?”   “听!”   她房间里放着一台老式收录机,磁带放进去,一段舒缓的前奏响起,随后是一把男声:“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的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1】……”   一群少男少女眼睛一亮,跟着摇头晃脑哼唱,“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所有人都沉醉在这把醇厚的男声里,简单的歌词,却能把人眼泪都唱出来。现在唱的版本还不是费翔唱的,而是一个马来籍歌手,无论男女,学校里就没人不喜欢的。   “小野你哪儿搞来的磁带,外头都卖断货了。”   小野“嘘”一声,接下来居然还有蔡琴的《读你》,这也是位跟邓丽君一样受欢迎的女歌手,大家听得投入极了,用“如痴如醉”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不过,更震撼的是,接下来居然有一首国外摇滚乐:“Born down in a dead man's town,The first kick I took was when I hit the ground【2】……”   “调调还怪好听,他唱的啥哟?”李忘忧皱着鼻子,压根就是太(一)他(句)妈(也)好(没)听了(懂)。   “这是《Born In the USA》,一首很流行的M国摇滚乐。”严斐接茬。   “唱的啥?”   严斐又耐心的一句一句的翻译,基本上收录机里放一句他就翻译一句,悠悠和石榴咋舌,“你都听懂啦?反应咋这么快呢?”   “我弟可是要当外交官的,对吧弟弟?”   严斐懒得理占便宜的小野,留个后脑勺,才不承认他是她的弟弟呢。   ***   不过吧,包文篮并没有如愿抽上华子,因为没一会儿,整个大院的孩子们都知道他就要去当飞行员,开上石兰人自己研发的,603自己生产的轻型战机了,这不就是他们的偶像吗?大家簇拥着,用几十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把他看得都不好意思当着孩子面抽烟了。   总觉着那会做一个坏榜样。   结果等啊等,好容易等到晚上,小屁孩们散了,他终于能妥妥的脚跷二郎腿,指挥妹妹给他泡好茶,切好水果的时候……姨父回来了,一听就把他的华子没收了,说是家里不能闻见烟味儿。   他包文篮,十八岁的包文篮,就想抽一根传说中的华子,有那么难吗?   ***   虽然只是过了体检和政审,高考成绩还没下来,可这事搞得跟拿到录取通知书一样,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安然也听说了,狠狠地表扬了一把,承诺等她回去就给买汽车。   趁着假期,文篮就去把小汽车驾驶给学了。   男孩子天生对机械的东西敏感,以前又经常看着妈妈开车,别人学半年几个月学不会的东西,他三天就全摸熟了,还敢趁着姨父不注意把吉普车开出去潇洒,真是狂得都快上天了。   安然其实已经想到了,儿子肯定会偷开他们的车,但看在他自己偷偷努力准备考试的份上,懒得说他,电话里叮嘱几声,猜到没用也就不说了。成年人了,对自己的行为能负责了,她念叨太多还招人烦呢。   最重要的是,他狂,可他有底线,对自己养的孩子还是有这点信心的。   这一个半月在特区,她也交上几个同龄朋友了,关于家里的孩子很是有话聊,她发现多听听优秀的人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很受启发。譬如对男孩子吧,就不能太唠叨,他们会烦,一烦吧,就容易叛逆,所以她决定以后尽量少干涉文篮的私人生活,包括交友。   她让母亲观察过了,这孩子就是个傻大个,一点儿也没成熟的傻大个,根本不可能交女朋友,所以小野说的那个女孩应该是误会。   她现在刚从深市来到珠市,也没时间管儿子的私事,自己学习任务非常重的,好吗?   因为交到了朋友,也倒不觉得时间难熬,周末难得休息的时候,可以一群人相约着上海边吃吹风,吃顿特色小吃啥的,再给小野捡点贝壳海螺,当初答应好的,回去要给她穿成风铃呢。   但这几天因为副热带高压的影响,即将有一场大台风来袭,她也不去海边了,就尽量待在工厂或者酒店。活了两辈子第一次经历台风的内陆人,刚开始是无知无畏的,看当地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其实心里有点不怎么当回事,心想不就一场大一点的风吗?以前阳城可是有名的“风城”,对大风天气他们还真是习惯的。   谁知到了当天晚上,台风还没正式登录的时候,住的酒店就差点被风掀翻,安然住在八楼,仅仅是八楼,就感觉整个楼都在晃,不敢想象后世住高层建筑的沿海人民是怎么过来的,反正此时的她真是分外想念书城市的家。   听说最近书城市也没晴天,每天都是阴雨连绵,刚才看天气预报从明天开始将有大暴雨,而河流水库将有短时间内水量暴涨,水库决堤的风险。决堤的危害有多大,安然是知道的,因为石兰省地势特殊,又是高原,两山夹河,一旦上游水库决堤,下游沿水边建造的村庄农田就要遭殃。   上辈子,高美兰就是因为抗洪的时候被水冲走……对!   好像就是某一年的八月,她记得,那个八月她刚把挂名在学校办企业下的小作坊独立出来,准备申请营业执照,建成一个正规合法的服装厂,那一年,就是1984年!   安然再也躺不住,一个翻身爬起来,不管时间有多晚给严家打个电话。   但这个电话一直响了很久,响到结束,也没人接。   安然心里十分不安,因为平时给他们打电话都是五声之内必接的,哪怕主人家不在,保姆也会在的,更何况是这个点儿,已经快十点钟了,怎么可能一家子都不在呢?   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安然忍不住又打了一个,这一次刚响两声就被接起来了,是胡文静疲惫的声音。   “文静怎么了?”   “哦,是小安啊。”胡文静忍了忍,“我家小斐他奶奶,又病了。”   “怎么回事?”安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老太太这两年身体不好她一直知道,也去看过几次,但幸好没啥大问题,听说就是心脏上有点不好,但好好保养也没生命危险,只不过经常感觉心慌胸闷而已。   “刚才吃晚饭的时候,接到省里南部水灾的事儿,她一着急就昏过去……我也是刚从医院回来,小斐和他爸还在医院等着抢救。”石兰省今年的雨季来得早,虽然已经联合气象部门下发通知,强调要做好汛期防汛工作,可省南部因为紧挨着河流,还是有好几个村庄被淹了。   这是老太太任期的最后一年了,一着急,直接晕倒了。   “医生怎么说?”   “说是脑出血,要让咱们家属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如果吸收不了的话需要做开颅手术……”   安然叹口气,可能这就是命吧。高美兰为石兰人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原以为她申请病退后能安度晚年,避开水灾,谁知却……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文静,想了想,“家里的事能稳住吗?要不要找人去帮忙?”   “谢谢小安,我娘家哥嫂会来帮忙,到时候医院探病的人估计不少,我们要早做准备。”   安然松口气,挂掉电话,心里难过得睡不着。老太太对她真的很好,如果没有老太太,她现在估计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虽然凭借自己的能力也能有所进步,但好几次难得的机会都是通过老太太才得到的。   不仅是她,就是老宋和小野,也没少受她照拂。   可老太太这人,也不会像别人那样,给了人情要让人知道,她都是默默无声地在最需要的时候帮扶他们,那年老宋飞机失事,她也是花了很大力气帮忙打听的。   可自己也不是医生,着急也没用,只能看天意了。   接下来几天,她白天学习也有点心不在焉,晚上给严家打电话,十打九不通,基本是占线,能想象有多少人在关切着老太太。   她已经让老宋带着俩孩子去医院看过,但因为出血没吸收,做了开颅手术,至今还没醒过来,他们去了也看不见人,只是跟严厉安和小斐说几句话。   总体来说,只要能醒来,就是好事儿。   她出来快两个月,电话费就花出去一两百了,不是孩子就是老太太,不是工作就是家庭,真的没法想象,如果没有这部电话机,她每天要去前台排多久的队。   ***   八月下旬的一天,安然结束工厂学习后回到房间,刚准备洗漱一下再下楼吃饭,忽然电话又响了。   这部电话只有她打过去找人的,很少有人打过来找她,除了刘宝英。   安然有点头大,这个宝英难道是还不死心吗,她都已经把话说到那份上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她没有回旋余地,她还时不时要打来,一来啥也不说就是哭,安然都害怕接电话了,你哭啥呢你儿子只是失去几年自由,人家儿子差点失去的可是生命!   想到这种可能,她还真不想接。   可那电话机真是锲而不舍啊,响了一轮她没接,刚准备进卫生间洗漱,这又响了。   “妈!咋这么久才接电话啊?”包文篮有点不爽地问。   不过,下一秒,他就很关心地说:“妈你是不是很累,不行咱们请几天假你回来家里休息下,咋样?到时候我保证不气你,好吃好喝供着你,还要告诉你一好消息。”   安然心头一喜,“通知书来了?”   “妈你咋知道?”文篮本来想卖关子来着,没劲。   臭小子,你但凡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干啥。不过,高兴是真高兴啊,“通知书啥样的,给我描述一下。”   文篮嘚吧嘚吧,恨不得用鼻孔说话了好吗?他等了这么多天,这段日子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也挺着急的,每天得往邮政所跑两次吧,搞得工作人员都知道他在等空军指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他一到门口人就打趣他“小飞行员又来了”,其实他还连飞机屁股都没摸过呢。   你就说吧,这牛批得吹多大?反正小野是受不了这个臭屁哥哥了,每天看见他那张嘚瑟的脸就来气,现在正式收到通知书,那不得了,走路都能飘起来了。   安然哈哈大笑,“好样的啊包文篮,放心吧,车子给你买,但得等我这儿培训结束,你先开着家里那辆,行不?”   不行也只得行啊,因为财政大权在妈妈手里,妈妈不回来他就是想屁吃。不过,文篮现在学会一招以退为进,“嘛,车子买不了的话,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说。”安然脑海里其实已经知道了。   果然,小伙子哼哼吃吃,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能抽烟吗”,安然想也不想,“不能。”   “可我都成年了妈,我这些朋友谁还不会抽烟啊,堂堂一名准飞行员居然不会抽烟多丢份啊……”   安然不许他抽烟,当然是为他健康着想,“你以后要是不想开战斗机,那就抽吧。”   “为啥?”   安然具体的不太清楚,只说:“肺活量。”   留下三个字给他自己琢磨去吧,现在距离开学报道也没多久了,等他把这个道理弄明白的时候,已经进学校了,到时候有老师管着,安然也懒得操心。   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少操心的妈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一旦有了个开头,好消息总是接二连三的,先是文篮收到通知书,第二天严斐奶奶也脱离危险醒过来了,接下来几天复查都说手术效果不错,等恢复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   借着这个机会,她提前退休了,回家养病不能太劳累,虽然大家都很舍不得这位开明的干劲十足的老领导,但爱戴她则更希望她能养好身体,健康长寿,以后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   第三个好消息,就是东风纺织厂,已经完成了新一轮的招工,新招进来二百名工人,现在成为整个纺织系统里工人第二多的厂子了,但要是算效益的话,那是排第一的。   能用第二多的工人,创造出第一高的效益说明啥?说明安然的产研结合的路子走对了呗!   当然,她在特区也学到了更多实用的管理技巧,以后回去说不定还能事半功倍呢。   有了这份动力,安然感觉整个人充满了干劲,恨不得现在就能立马回厂大干一场……只不过,这种幼稚冲动的热血也就是一瞬间,冷静下来她也觉着不可能,要把沿海地区的经验照搬过去是能少走弯路,可两地情况不一样啊,搞不好会变成更多的弯路,她明白任何成功的经验都讲究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所以,回去以后到底应该怎么干,这还是个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安然电话遥控指挥着家里人,买铺盖新衣服新鞋子新袜子,以及各种生活用品,给包文篮配了一套,几乎是他喜欢啥买啥,就当奖励他了。   九月初,包文篮被他师父在胸前硬绑了一朵大红花,坐上火车,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了……老宋和岳母小野都准备送他来着,他硬不让,说自己已经成年了,要独自闯荡去了。   全家人:“……”   他们现在对他的大学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能治一治他那臭屁脾气,这才考上就狂成这样,以后要真开上战斗机,那怕不是要上天?   不过,这个狂拽酷炫的哥哥走了,家里一下就冷清下来,虽然姥姥还在家帮忙做饭,可小野居然有点点伤感。   “姥姥你说明年我也考走的话,你们得多孤单呐?”   包淑英摸摸她脑袋,“不孤单,知道你们挂着我们,我们就不孤单。”   不知道想到什么,小野眼圈一红,“姥姥你们搬来书城把,我可想你们了,你一个人想我们的时候怎么办呀?”她都能想象出那画面了,姥姥一个人孤苦伶仃,想到曾经欢声笑语的房子里只剩自己一个人,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还回荡着他们的笑声,可现实是人去楼空。   这两个多月妈妈不在家,小野就是这么过来的,家里到处都是妈妈的气息和痕迹,可妈妈就是不在身边,这是能预知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的,要是那些孩子或父母去世的怎么办呢?那就是明知道不可能回来了,却还是能感觉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那才是真的痛苦。   十二岁的安文野第一次意识到,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牵绊是深入骨髓血脉呼吸的,也第一次开始思考,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包淑英笑得舒心极了,“姥姥虽然不在你们身边,但姥姥知道你们都惦记着呢,心里很满足,在阳城给你们看着家,给你们陈爷爷帮帮忙,两个人也有话聊。”这种陪伴,是不同于子女的陪伴,她还小,还不懂。   子女重要,配偶也重要。   可小野理解的却是——因为跟陈爷爷结婚了,姥姥有了自己的家庭,都不来陪伴他们了,她以后可不结婚,要一辈子陪着爸爸妈妈姥姥才行,对,就这样!   不过,因为思考这两个巨大的宏观的哲学问题,小野情绪有点低迷,高二作为整个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课业忽然繁重起来,学校也准备组织大家上晚自习,她很想参加来着,但老宋不同意。   以前有文篮跟她作伴,现在光她一个小姑娘,十点钟还骑自行车在路上,别说老宋不同意,就是安然听见也要强烈反对。   大人接送倒是可以,但他俩都忙,也没时间天天保证按时按点接送,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不上晚自习,反正这都是自愿的。   为此,小野和老宋据理力争,争到后面老宋直接板着脸就两个字“不行”,无论小野说啥都不接茬。   小野呢,也是第一次知道父亲居然是这种油盐不进不讲道理的老古董,俩人谈崩了,直接进入冷战模式。   ***   过完国庆节,安然终于是回来了,包淑英昨天回书城了,说是医馆那边负责收银的小姑娘家里有急事,临时又请不到人,她得回去照看一下。   母女俩分居两地,好容易回来居然连面也没见上,安然有点失落。   更失落的是,丈夫和闺女的样子,怎么……也不是很开心?她没回来,这俩一天一个电话催她回来,就像这家里不能缺她一样,十万火急,回来了吧,他俩又没个好脸。   “喂,老宋这是咋了?”   老宋以眼神示意坐后排的闺女:你闺女跟我冷战。   安然憋笑,回头问:“小野这是咋了?”   小野以眼神示意前面的司机:你老公跟我冷战。   不愧是亲父女啊,这斜着眼睛看人的样子可真是如出一辙,连角度都是一模一样,安然于是也就不说话了,主要是太累了,住酒店再高档,那也没自家的床舒服,她回家第一件事先从头到脚洗一遍,倒头就睡。   倒是小野,今天是周末,主动把妈妈拉回来的几个大行李箱收拾出来,衣服该规整的规整,该洗的洗,还有妈妈带回来的很多纪念品小东西,她一件件拿出来擦拭干净,干完吧,一看老宋冷着脸回来了,她就躲回房间里了。   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啊,安然闭着眼睛在大床上打两个滚,闻着熟悉的气味,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醒了?”宋致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直接就坐她床边。   “嗯。”   老宋看着妻子绯红的双颊,散开带点凌乱的黝黑的头发,以及迷离的眼神,自然不会错过她翻滚间滑下肩带的睡裙……那雪白的骨肉均匀的肩颈,让人想要看看肩颈以下的美景,虽然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但此时还是控制不住。   毕竟是分开三个多月的夫妻了,安然听见他喑哑的声音就知道,一脚踹开:“少来,大白天呢。”   “白天又不是没来过……”宋致远去把卧室门反锁上,这就准备脱衣服了。   安然笑,“这都多少年了你咋还这么猴急呢,边儿去,我问你,你跟小野怎么回事?”   宋致远本来兴致高昂,一提这个瞬间就清醒了,“你闺女现在脾气可大,像你。”   “好好说话你干嘛人身攻击啊,我还觉着像你呢,倔驴一头,你是没看见那小嘴都能挂油壶了。”   两口子相视,不禁哑然失笑。   可不是嘛,他们的骨肉不像他们像谁?遗传了他们的美貌和智商还不允许人遗传一点小毛病啊?   宋致远一笑,厚厚镜片后的眼睛也带出笑意,那是真笑,颇有种云开见月的明朗之感,仿佛连眉心的皱纹也少了一点。他仰躺在床上,“唉,是啊,谁让咱们就是这种歪瓜裂枣呢?”   “我可不是歪瓜裂枣,我是人中龙凤。”安然故意唱反调,这定睛一看,忽然发现他头上有好几道银光,以前只是一个区域里有一根白发,怎么现在看着更多了?   安然不确定是不是光线导致视觉差异,忙急道:“老宋赶紧,赶紧开灯。”   “怎么?”   “哎呀别废话,让你开灯就开灯。”   白天睡觉,窗帘拉得严实,屋里只透进一点点光,等白炽灯一开,他头上的银光更明显了,“你过来我看看。”   宋致远不明所以,还有点激动,莫非是要来极致快乐?结果头就被妻子一把抱住,然后毫不留情按到被子上,“不许动。”   安然仔细看,发现不是眼花,也不是光线的原因,是真的白发又多了,以前就是零零星星一共十来根,分散出去一点也不明显,可现在已经能一眼看见了,光她几下子数的就有二三十根,这还没算扒开头发藏在里头的……哪怕按照虚岁来算,这也才四十岁的人啊。   “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她温声问。   宋致远当然是知道她为啥这么问的,“还行。”   多年的夫妻默契,安然知道他说“还行”就是确实有点烦心事,但还在忍耐范围内的意思,“说来听听。”   宋致远就着软和的被窝,翻滚到她膝旁,“邢小林出事了。”   “邢小林,不是搬出去住了吗,咋了?”安然还记得,那是因为当时小两口求到她,请她帮忙在研究所给他们分一间宿舍,她当时没能帮上忙,就一直记着。   一直帮忙留意着,研究所的房子正好够用,也没多余的,倒是后来杨宝生那间腾出来了,她想让小两口写个申请试试,毕竟这不是东纺,不是她说了算,嘴上肯定只能说“试试”,不能把话说太死。   结果袁晓莉让兰花嫂转告她,说他们已经在外头买了房子,不需要了。   她当时还为他们高兴来着,心说这小两口可终于在这城里有归属感了,就是不知道在哪儿,他们怎么也不说一声,搬家的时候她应该去一下,给他们送点乔迁礼物的。   怎么没几年时间,再听说消息的时候就是犯法了呢?   还不是一般违法犯罪,而是出卖国家机密,虽然尚未造成严重损失,但因为接头人找不到,所以现在也不知道对方到底还有没有从别人手里买机密,有没有更大的泄密漏洞存在,所以一直没给个准话,到底是怎么判刑。   安然心里是很能理解他们的辛苦,宋致远也一样,他们也年轻过,也都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当年一家老小五口人挤在筒子楼里,一岁的孩子冻得起冻疮,铁蛋手指和耳朵上的冻疮层层叠叠化脓流血……他们知道底层工人有多辛苦,有多艰难。   可是,他们无能为力,因为从大局来看,有更多比他们更需要房子的人,只能先来后到,多熬几年。   谁知道,就是这多熬的几年,把两个年轻力壮,本该拥有美好未来的青年给毁了。   “说心里话,我其实,不怪他们,我只是……”宋致远把脸埋进被窝里,只是什么,他不说,安然也懂。   去年,安然提出希望提高科研人员待遇的建议,高美兰那边是通过了,可财政吃紧,到处都在大刀阔斧搞建设,能同意厂矿自己拿出盈利的一部分改善职工生活已经是能力范围内最大的改革了。   只可惜研究所和603都是军工企业,挣不了大钱,只能保证温饱而已,也没多余的钱啊。后来还是宋致远想办法,又写了一封信送到京市部委里去,才要来几万块。   几万块放一个家庭里是巨款,可在一个科研型单位,还不一定够买一台设备,发到每个人手里也就几百块钱,解决不了根本性问题。   更何况,上头的钱不是说发就能发的,又被陈家从中作梗,不卡这儿卡那儿,各种程序跑不下来,宋致远都烦了,事情一拖再拖就成了这样。   可以说,通过审讯能看出来,邢小林和袁晓莉不是天生的十恶不赦,可没有房子,母亲重病,小舅子染上赌瘾,任何一个因素单独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足以致贫的困难因素,一旦同时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那无疑是灭顶之灾。   安然叹口气,“别想了,当务之急是找到跟他们接头的人,顺藤摸瓜。”   俩人都不说话,躺着闭目养神,先是隔着一条被窝,各躺各的,后来变成钻进同一个被窝,再然后自然就是小别胜新婚,宋致远这倔驴还一直问“是不是嫌我老”,安然真是个哭笑不得。   行行行,你不老,一点也不老,你的能力最最棒,就跟二十岁小伙子似的棒,行了吧?   ***   晚饭,安然想吃烙饼,三个月没吃过像样的面食了,可真是馋死了,饼子就着紫菜蛋花汤和小咸菜,她一个人能吃三张。   “妈你的胃口跟我哥一样大。”小野秀秀气气的,喝了一口躺说。   三口这才反应过来这顿饭咋这么安静,原来是文篮不在家了啊。   安然还挺惆怅,好几个月没看见儿子了,现在京市上学,周末几乎都不能出校门,军事化管理,想要再见只能等放寒假了。   可就是家里只有这么小猫三两只的时候还不团结,安然就气,“你俩咋回事呢,多大点子事,闹几天了吧?”   安然看向小野,很不满。   小野扁扁嘴,“是,不是多大的事,那妈你们就让我上晚自习吧,我想跟同学一起学习。”   老宋眉头一挑,想要阻拦,安然眼神示意他先别说话,而是问小野:“那要是我跟你爸都没时间接你怎么办?冬天外头又黑又冷,那雪地里骑车自行车你忘啦?万一不小心摔你个狗啃泥,不嫌丢人啊?到时候啊,我估计满大院都会传‘那个安文野摔了狗啃泥,出了个大糗’,你喜欢听?”   小野刚还振振有词呢,现在一听,可不是嘛,尤其要是让李忘忧和石榴看见,这俩小广播一定会传得人尽皆知。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跟小伙子一样,甚至比小伙子还爱面子。   安然拿准了这点,继续说:“你以为光冬天摔啊,夏天摔更惨,因为那是雨季,地上全是淤泥,一摔一个黄色的泥屁股,好好个小姑娘带个泥屁股上学,你有面子……”   小姑娘脸色果然有点苦,安然和老宋对视一眼,看吧我就说,只要告诉她可能会有困难,保准能让她打退堂鼓,我没说错吧?   当然,安然深谙端水术,“老宋,你的处理方式也不对,有话不好好说,动不动就黑脸,下去好好反省一下,咱们小野是大姑娘,有自尊心的,你要把她当作跟你一样平等的成年人来对话,知道吗?”   老宋“嗯”一声,表示知道了,至于愿不愿改,能不能改,安然也不想深究,一家人过日子非要弄个清清楚楚那是不行的,这问题就啥也解决不了了。   以前老宋还笑话她怎么要跟小野计较,多大点事也值得闹矛盾,现在他也终于尝到孩子长大忤逆他的滋味了吧?不是“多大点事”吗?那你也受着呗。   随着孩子长大,不再用为她的吃喝拉撒操心了,可新的操心事又来了。   但能把闺女的念头打消,安然还是很满意的,自觉自个儿在这家里还是长袖善舞,有两把刷子的……谁知第二天一早,小野理直气壮说自己从今天开始要上晚自习了,爸妈要是不放心的话,让他们商量出个排班表负责接她下晚自习。   安然:“啥?”   老宋:“不是说好了吗?”   “我安文野从来不打退堂鼓。”留下一个潇洒的毫不留恋的背影,甩着马尾走了。   两口子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好像,大概是被小野给耍了? 第123章 三更合一   十二岁的安文野, 已经不是两岁三岁的小猫蛋了,不仅能训哥哥,还能把爸爸妈妈耍得团团转了。   就连手底下管着几十几百号人的宋大所长和安大厂长, 也只能相视苦笑, 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她想上就上呗。   虽然, 他们打心眼里觉着,她的成绩用不着上自习, 可孩子喜欢嘛,估计是觉着在学校里更有学习氛围,家里每天晚上都有邻居来看电视,她不好学习呗?   两口子也倒是不用安排什么排班表, 宋致远就是没时间也要挤出时间才对, 必须接啊, 还没下自习呢就在学校门口等着,一眨不眨地盯着校门口, 生怕错过他全校第一聪明可爱漂亮的小猫猫啊。   而小野也不是个脾气真怎么着的, 前几天还冷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现在上车就爸爸长爸爸短的,嘚吧嘚吧, 学校里怎么着了,哪个同学怎么着了,简直就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老宋的好心情是显而易见的, 晚上躺床上, 安然要是说两句安文野哪儿不好,他还不高兴呢!   安然:喵喵喵??合着我就是个多余的,你们闹矛盾的时候我唱白脸,你们和好我就该退下了是吧?   “别气, 我补偿你。”说着,他就欺身过来,直接一口亲在她脑门上,这“吧唧”一声实在是太响亮了,在静谧的夜里仿佛能有回音一般,听着实在是让人脸红心跳,老鹿乱撞。   虽然已经结婚很多年了,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已经是老猫上灶台——道熟得很了,可他们还真没接过吻。   一开始是安然嫌弃他,后来是沉迷于那啥的快乐,两个都是急性子,压根没时间慢悠悠的接吻吃点“开胃菜”,现在老夫老妻几十岁了,忽然就被那一声给搞得心神摇荡,双目一对视,都有种想试试的感觉……一会儿,室内就响起令人害羞的声音。   自此以后,老宋是找到另一个极致乐趣的方式了,安然都烦透他了,你四十岁的老男人你不腻吗?腻歪着腻歪着都要转化为那种事,做多了不怕肾虚吗?   老宋一脸得意:我不虚,我不怕,我有的是弹药。   婚姻生活幸福,安然容光焕发,居然还长了点肉,她在特区这三个月,饮食不是很合口味,还反倒瘦了两斤。   现在回来两个月,居然长了五六斤,整个人就是窈窕有致的玫瑰花一样的女人,很有女人味。   要不是大家知道她已婚已育,在外头说不定还会收获点桃花运呢。   不过,安然也没心思想这些,她现在的重心全在工作上。自五月里国家发布《关于进一步扩大国营工业企业自主权的暂行规定》后,在生产经营计划、产品销售、价格、物资选购、资金使用、人事劳动管理等十个方面【1】,给企业以应有的权力后,整个营商环境空前宽松,空前热烈。   所有工业企业单位,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权,意味着市场的活力更强,消费者也更有购买的意愿了!   安然打算趁着这股东风,把厂子再搞大点,让工人们生产更多的产品才是王道。   特区能创外汇的企业她是见过也学到了,但对现在的东风纺织厂还不适用,现在厂子最迫切的是啥?就是赚钱呗。   赚越多的钱越好,但同时也要把工人培养成成熟的专业工人,不仅是成熟的个体,也是成熟的团队,能完全打包到任何一个环境下的个人和团队,到时候才能承接下创外汇的任务。   有了这个设计思路,安然对厂子的发展有了长远的规划,倒是不着急,一步步慢慢来就是。结果大家就发现,本来按照安厂长风风火火的脾气,去学习三个月回来,怎么着也要搞个大新闻才对吧?   别说东风纺织厂上下,就是整个系统的人也都眼巴巴看着,这个小安厂长会搞出啥花样。一纺二纺的厂长和书记们已经跑了两趟,准备来看热闹呢。   结果他们等啊等,盼啊盼,一直等到小安都回来两个多月了,1985年的元旦节都来了,她还是按部就班,老神在在。   就连一直很了解安然,被厂里公认为是安厂长心腹的张卫东,也忍不住问:“厂长,咱们……是不是准备酝酿一个大的改革?”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对,一定是这样的。   安厂长是谁啊,以前刚二十出头的时候就能在阳二钢以一小小的工会干事的身份呼风唤雨,把大院里最大的偷水贼,最难缠的杨老太太气得住院,还能把蔡副厂长一家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就是他爸那个家暴的无能男人,也被她折腾得心如死灰人间不值……更别说又给大家创造那么多就业机会,开创了阳城历史上第一个女工互助会,史上规模最大的单位之间借调,劳动力的合法流转,以及阳二钢食品厂现在能做大做强,靠的全是她。   现在,这个全省最年轻的女厂长,不知道又是什么大创举,张卫东很激动,摩拳擦掌。   然而,安然只是很平淡地告诉他:“暂时还没有,让工人先各司其职,先把咱们的生产线搞好,效率再提一提吧。”   “啊?”张卫东傻眼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厂长一定是还有别的安排。   安然哑然失笑,“你小子,啊什么啊,就是字面意思,先别琢磨别的,咱们现在就像一个刚学会独立行走的小孩,尚且走得跌跌撞撞呢,你就想着要飞。”   “那厂长的意思是……”   “先走稳,把步子练好,再学跑,飞不飞看以后。”安然把笔记本合上,看着自己这个侄子兼得力助手,“你妈最近有时间没?你把她接来住几天呗?”想雪梅和银花嫂子了,但银花是大忙人,食品厂的顶梁柱,估计来不了。   张卫东虽然心里还回不过神,但反应很快,“好嘞,但不知道我妈愿不愿来。”他来的时候没赶上厂里分房子,现在暂时是租住在城里,住在大杂院里,只有一间房,怕他妈觉着来了不方便。   安然笑:“你让她来,去我家住。”文篮不在,家里空出来一个房间,招待客人完全没问题。   说着,饭点到了,安然把东西收好,办公室门一锁,“走,吃饭去。”   厂食堂比以前更拥挤了,因为增加了三分之一的工人数量,现在食堂都得排队,不过,安然所到之处,大家都是“厂长回来了”“赶紧让让厂长来了”,安然不要他们让,可工人已经自动让开一条道了。   有新来的工人还没见过,小声问:“这就是厂长吗?”   “咋这么年轻呢?”   “就是,三十岁不到吧?”   “我瞧着不像厂长,像电视里的播音员。”安然里头穿着米白色的套裙,外头是黑色的长款羊绒大衣,下头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头发盘在脑后,脸上虽然不施粉黛,但看着就是非常漂亮,有种完全不同于这年代人的洋气,跟电视里的播音员一样端庄大方。   仿佛,整个食堂里所有男男女女瞬间就黯然失色,只剩这唯一一颗璀璨的星星。   “嘘……不怪你们会有这种想法,咱们安厂长可是专门被省里选派到经济特区学习过的,那洋气,那风度,可不是一般女同志。”有老工人这么说。   新工人们这才“哦”的收住窃窃私语,心里眼里都是羡慕,用五十年后的话说,明明能靠脸吃饭的人偏要靠实力,这不是跟普通人抢饭碗嘛。   安然仿佛没看见自己的到来给食堂造成怎样的轰动,她跟张卫东一人打了两个菜,端着饭缸准备找个桌子坐下。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和天蓝色的工装,他们也不好过去找位子,但凡过去,工人们就要主动争着给他们让座。   说实在的,安然自己当工人的时候就不喜欢这种领导,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偏还要去人堆里晃,明摆着就是想让其他人给他们让座。吃得好好的,谁愿意让出去啊?只不过是迫于领导的身份和权威,不得不拍个马屁而已。   安然准备走,端回办公室吃也是一样的,正巧有人叫她:“厂长?你们咋还在这儿,正找你呢。”   安然一愣,“老杨,这是干啥去?”   “快走吧,小食堂吃去吧咱们。”   小食堂,就是相对于职工大食堂之外的另一个存在,那里的肉是最好的,菜是最新鲜的,米是最香的,酒是最贵的,跟前面的大食堂不一样,只是专门招待领导和重要客户才用的。以前外头饭店是国营的,没有粮票吃不起,各大单位为了招待开会或者指导工作的领导,就会私建一间小厨房,专供领导使用。   不过,那是改革开放前,改开后这种小厨房就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因为外头的私人饭店越来越多,选择越来越广,想吃啥点啥,宽宽敞敞大桌子和包间一坐,不比小厨房挤张小桌子强?   再加上安然一直觉着这种所谓的小厨房,其实就是变相的领导福利,她很反对领导特殊化,所以除了客户来,一般不允许开小厨房。   “什么客户?”   杨靖笑,“真是啥都瞒不过你的眼,是老孔以前一个熟人介绍的,听说是隔壁省服装厂的,冲着咱们厂的名头来的。”   安然把饭缸递给卫东,让他先送回办公室,然后也一起来小食堂吃,反正这两份就让他晚上带回租房的地方吃,也不浪费。   顺便,她已经跟杨靖打听清楚了这个客户的来头,别说,来头还不小,是隔壁省份省城一国营服装厂的业务厂长,相当于安然在东纺的地位,据说一年的纺织品用量十分之大,以前都是跟着省市物资局采购来的,自从五月份《规定》实行后,原先的供货商就不是他们的最佳选择了。   “听说他还没决定好到底要哪家供货,咱们要能争取下来,可是个大单子,这个数呢。”他伸出一个巴掌。   “五万块?那确实是大单子。”看来得让她安然女士亲自出马了,她现在虽然很注重养生,只特别高兴或者逢年过节时候小酌一杯,其他时候滴酒不沾,可五万块啊,不是五千块,整个东纺账面上也才三十万流动资金,这五万块的单子厂里至少能赚两万块,那是净利润。   更何况,生意都是有一才有二,一旦把第一次打通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订单,所以这可不止是五万块,还有可能是更多个五万块。   杨靖深吸一口气,晃了晃手巴掌,“不是五万,是十万。”   安然一愣,“十万块的单子?”   “对。”杨靖挠了挠头,“可惜老孔出差了,只能拜托我接待,可我嘴笨,你知道的……关键那个孙厂长还是系统内有名的酒坛子,很能喝,我跟老秦……别把大客户给得罪了。”   安然笑笑,整了整大衣,昂首挺胸:“行,咱们去会会。”   小厨房里,菜还没上齐,酒还没开始倒,秦京河和钱文韬,正一左一右陪着两个中年人说话,明显很抬举他们,应该就是服装厂的孙厂长和采购部赵经理了。   安然笑着走上去,主动伸手:“二位领导,你们好,老早就听老孔说你们要莅临我厂,我还一直怕赶不上,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安然一进门,他们眼里就闪过惊艳,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这么体面洋气,比他们厂里的厂花还引人注目,他们来了大半天一直不怎么舒心,为啥?   不就是这个厂子没女人嘛,或者说没有能说上话的女人,负责招待的全大老爷们,虽然长得都不差,可男人谈生意没有女人哪行?倒不是一定要干啥,但有几个女同志说几句逗趣话,开两个玩笑,也不容易谈崩不是?有人陪着,好酒好菜吃着,这生意不就好谈了吗?   当然,这都是改开后这几年才养成的坏毛病,以前哪里兴这个?今儿安然就要教教他们啥叫规矩。   当然,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对面的女人是什么人,只以为是厂里应急找来的负责接待的女同志,立马俩人都高兴起来,把他们中间的位子让出来:“你好你好,不知道怎么称呼?”   这话不用安然回,秦京河主动介绍道:“这是我们安厂长,刚从特区回来没多久。”   “哟,厂长?”孙厂长惊讶不已,“副的?”估摸着是从工青妇调上来搞接待的,不然哪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厂长,多少男人熬得头都秃了也熬不到厂长。   安然笑笑不说话,杨靖轻咳一声,一语双关道:“咱们厂长姓安,安厂长,不是付(副)厂长。”   孙厂长也不是个傻的,终于听出来了,赶紧双手奉上,“安厂长你好,失敬失敬。”   安然也没坐他们让出来的位子,一个女人夹在两个中年男人中间意味着什么,她上辈子也是在这种圈子打过滚的,哪里会不知道呢?只见她说着客套话,直接坐孙厂长的左手边,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菜上齐了,两位尝尝咱们书城的特色,怎么样?”   她先举起筷子,又以眼神示意杨靖倒酒,一瞬间就把主动权拿回来,紧紧地握在手里。   安然不喜欢被动,尤其是跟这种清楚来头的人打交道,搞清楚双方实力差距后,她就能“看人下菜碟”。是的,十万块的单子她是稀罕,可对这种被惯坏的领导,她没必要惯着他们,她是堂堂国营大单位的一把手,不是现在外头那些乡镇企业私营企业的小业主,见到个领导就是“官”,要么扒拉上不放,要么尊着捧着,他们之间是完全平等的关系,甚至安然作为“主人”,拥有更多的自主权。   她不捧他们,只需要秦京河和杨靖适当的夹菜劝酒就行,她能陪着吃一顿已经是在给他们面子。   刚吃上一会儿,张卫东赶来,安然赶紧让他坐自己身边,小伙子平时也怪节省,非常会过日子,除了买过两身像样的能穿出门的衣服和皮鞋,还没花过什么钱呢,说是要存着买房。   他现在啊,有时候一顿就只吃俩素菜,就着稀饭,如果是吃馒头包子的话,就来一碗食堂的免费米汤,每个月工资要分成五份,一份给正在京市上大学的二弟,一份给阳城上高二的三弟,一份给母亲,一份攒买房钱,剩下的才是自己的开销。   幸好,邱雪梅自己在食品厂有工资,银花不会亏待她,她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存下一点私房钱,卫东给的她一分没花,还存着呢。   二弟上大学有国家补助,自己也很勤俭节约,几乎是一分不多花,哥哥给的钱也是帮他存着。就是小老三,也有样学样,说要帮哥哥存着,等哥哥结婚买房子的时候还给哥哥。   安然心说,邱雪梅真是一个很棒的母亲。   好母亲就是以身作则,她怎么爱自己的孩子,其他人也怎么爱她的儿子。   所以,安然对卫东也很照顾,有好吃的肯定要拉他的。可孙厂长俩人不知道啊,还以为是她找来陪酒的下属,立马就给他满上,他迟到就得自罚三杯,先来三杯才能开吃。   卫东面不改色,双手举杯,一下就干了三杯,按理来说都到这份上了,知情识趣的都该收敛起来,玩笑几句岔开的对吧?可孙厂长他们啊,真是被外头的乡镇企业家们惯坏了,居然又给他灌了五六杯。   “不许说不喝啊小伙子,不喝就是不给我老孙面子。”   安然笑着拦住孙厂长倒酒的手,“咱们张秘书啊,从小就有胃病,陪两位尽兴也是说你们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平时咱们想跟他喝一杯都不行的,咱们今儿啊也是沾了你们的光,你看他脸都喝红了,行了啊。”   这是既给了他们面子,也说了原因,卫东小时候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胃已经坏了,但他一坐下就愿意面不改色自罚三杯,这就是很明显不想让安然难做人,后来又喝了五六杯,已经是一个正常人的极限了,更何况是有胃病的人。   安然忍着气,觉着自己今天真是来错了地方。   孙厂长有点不乐意,“安厂长,这,这话不对,你自己不喝,也不能拦,拦着张秘书喝不是?人家小伙子明明,明明想喝呢,那豪爽劲儿……张秘书你跟你们厂长说,说说,说你想不想喝?”   其实,他并未喝多,可说话却开始结结巴巴,一副喝多了的样子。   这是借着酒劲,要逼张卫东喝酒呢,他说想喝,那就是打安然的脸,说不想喝吧,就是不给他们面子,这个姓孙的肯定会借题发挥。   杨靖和秦京河忙说:“我们喝,我们陪两位领导喝。”刚才他们都是按照安然的事先安排,轮流着敬对方,力争先把对方干趴下,然后谈合作,签合同,拿订单。   石兰省因为地处内地的内地,还没有感受到《规定》的春风,目前手里的单子都是走的系统内物资采购,几乎不需要付出什么,自己干自己的活就行了,压根不需要拼命,十万块虽然多,可还没到要拼命的程度。   “不行不行,得秘书喝,你们是副厂长,秘书是干啥的不就是喝酒的嘛?”孙厂长哈哈大笑,杨靖等人只能小心赔笑,心里其实已经很不爽了。时代真的变了啊,要是以前,谈合作就合作,一顿饭后看看产品,谈谈价格,成则成,不成也不闹心。   可现在啊,自从企业掌握了主动权后,这生意就不好谈了,有些人他就是爱摆谱。   安然看出来了,这就是想要为难张卫东呢。   可他们明明非亲非故,为难他有什么好处呢?能当到厂长的人,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儿,肯定是有原因的。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安然都不想听,也不想搭理,她今儿就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手底下的人,只要他们不愿意,谁也不可能强迫他们做事。   只见安然把孙厂长的酒瓶子接(抢)过来,“孙厂真会说笑话,他一个小年轻,刚毕业的大学生,懂啥哟,对了张秘书你家里不是还有事吗,快回去吧,我准假了。”   张卫东:“???”   孙厂长:“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这不明摆着是借口嘛,早不请假晚不请假,偏偏让喝酒就请假,还准假了,这遁酒术也太把在座的当傻子了吧?   “不能就这么走?孙厂长你确定?哎哟对,瞧我这记性。”安然装得一本正经,这就找厨师要来两个铝皮饭盒,把孙厂长跟前那一整个酱红色的香喷喷的大肘子给扣进去,又把他不远处一只整整齐齐还没动过的鸭子的鸭腿扣饭盒里,“拿去吧,也没吃上啥,拿去补补。”   其他人:“???”还能这样?一桌子谁都没动筷子呢,先把好菜给下属打包带走?   好歹也是个厂长啊,手底下这么多人呢,孙厂长咽了口口水,这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安然仿佛没看见他疯狂咽口水,自顾自说:“孙厂别嫌我小家子气,你刚来书城还不知道,咱们这边啊厉行节约,这么多菜大家肯定是吃不完的,对吧?”她特意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他的大肚子一眼。   被这么漂亮个女同志嫌弃,任何一个男人都会不自在,孙厂长尴尬的吸了吸肚子,妄图把大肚子收回去,“对对对,可是……”气氛已经逐渐尴尬和冷凝,谁都能听出来这个女同志生气了。   “可是你放心,咱们保证让你们宾至如归,老杨,给孙厂长上酒,咱们别的没有,但酒是管够的。”   杨靖收到示意,提起自己身旁的酒壶,赶紧给他满上,孙厂长准备端起一饮而尽,安然拦住,“既然孙厂这么爱喝酒,咱们君子成人之美,这么点矛台怎么能过瘾呢,来啊,拿烧刀子过来。”   厨师一直在旁边候着呢,这厨师谁的话都不听,就听安厂长的,一看这架势有好戏看啊,立马进厨房扛出满满一大缸四五十斤的烧刀子。   这种酒是厨师自己酿制的,他是东北人,烧刀子可是目前最烈的酒,没有之一,酒精度80%,几乎跟直接喝酒精没啥区别了。   那酒缸直接放地上,室内瞬间弥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不会喝酒的人直接就醉了。   厨师大声说:“咱们东北那旮旯,喝酒都是用大碗,孙厂长要不也换大碗?”   孙厂长已经被吓晕了,烧刀子他喝过,那是以前在东北当兵的时候,直接醉了一天还难受,这要是直接用大碗喝他能当场吐出来,忙道:“不用不用,还是用酒杯吧,好酒就要慢慢品鉴。”   厨师冷哼一声,不屑极了,这才把满满一大碗的烈酒倒进刚才装酒的壶里,提着壶,先给孙厂长满上,又给安然也来了一杯。   瞬间,浓烈的酒精分子四处乱窜,已经分不清酒味从哪儿发出来的。   孙厂长有点后悔了,但毕竟是堂堂一个大厂长,说出去的话放出去的屁,只能硬着头皮呗。   安然又是伸手一拦住,“慢着,光喝寡酒没意思,咱们来点彩头吧。”   “什么彩头?”   “咱们比比看,你要是能喝过我,你这单子要找谁都行,咱们没二话,要比不过我,单子咱们东风纺织厂就做定了,怎么样?你敢吗?”安然直接斜睨着他,一脸挑衅。   “这可是你说的?”孙厂长觉着自己今天真是来对了,他最爱喝的是啥,就是酒呗?最好是白酒才够味儿,那些红酒果酒的没意思。这个女人,最多一杯就倒了,他自己只要撑过一杯就行。反正谁先喝吐谁就输了,她绝对是一杯就吐。   “好,如果你喝不过我,也不需要你干啥,就叫声情哥哥来听听,怎么样?”神情有点猥琐,这就是有点不怀好意了。   安然心头冷笑,这就是某些男人的常态吧?平时身居高位发号施令看着老干部似的,灌点马尿下去立马荤素不忌。才喝多少酒,不至于上头,她不信他会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不过是仗着酒劲装疯卖傻罢了。   本质还是占女人便宜。   杨靖和秦京河脸一板,想翻脸了。小安在他们心目中就是妹妹一样的存在啊,自己妹妹被男人提不怀好意的要求,他们不能忍!   安然抬手,制止了他们开口,“老杨老秦你们陪好赵主任,咱们今晚不醉不归。”喝不起这王八蛋。   安然仰头,先小小的尝了一口,做出一副被辣到的样子,姓孙的直接乐了,“安厂长,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安然只是笑,“我今儿不拿到单子我跟你姓,我是孙子。”   孙厂长脸一僵,这是骂他呢?顿时气一来,仰头直接“咕叽咕叽“,一口气给干了。   在他干的过程中,安然也有样学样,把自己的干了,不过是辣得龇牙咧嘴,咳嗽呕吐各种不舒服,脸都红成番茄了。   姓孙的只觉从嘴巴到喉咙到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但看见有比自己难受的,他就高兴了,“还喝吗安厂长?”   那一张小脸通红通红的,风情无限啊,女人三十照样是一枝花。   “喝,怎么不喝,但要是你喝醉了断片了怎么办?明天一觉醒来不认答应合作的事儿,那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这怎么可能,你要是不信的话,老赵,把合同拿出来,就是断片我也能在断片前把合同签完。”   赵主任有点不大想配合,他觉着这事太儿戏了,孙厂长赢了不光彩,赢一个女人有啥意思?输了更不光彩,直接连脸都没了。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孙厂长这种时候被自己下手违抗,心里不爽到了极点,直接一把拍在桌上,“拿来,你磨蹭啥呢!”   赵主任脸色难看,秦京河赶紧劝,他这才不情不愿把合同拿出来,放桌上。   在安然的激将法下,姓孙的又问:“笔呢?”   于是,笔放上了。   “印泥呢?”   赵主任彻底对这个迟早有一天死在酒上的厂长绝望了,他这么吼,一点脸面不给自他留,也是一点余地不给自己留啊。   安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姓孙的就是那种典型的想在酒桌上搞事情的男人,以呛人喝酒、逼人大醉、“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为口头禅的男人,拿准了他的性格缺陷,故意使用激将法而已。   等东西都备齐了,赵副厂长也被催着劝着喝了几杯,酒意有点上头的时候,安然又让厨师倒了两杯,双双一饮而尽。   不过,这一次姓孙的咳了半天缓不过来,那把火已经从胃里烧到吸收心上了。   安然依然是咳几声,呕几声,脸红。   姓孙的有点不行了,“要不,不……咱们还是……”算了吧。   这次是真不行了,舌头都大了,真大。   安然哪能这么轻易饶他,刚才逼别人喝酒的时候怎么不说算了?杨靖说“算了”还被他喷呢,你不是牛吗?那你继续牛呗。   “不是吧不是吧,孙厂长这‘酒坛子’不会是烂得虚名吧?这才几杯呀就……”   “喝就喝!”   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这烧刀子就是酒中菜刀,姓孙的哪怕是行走江湖多年,也没见过这么狠的,这可是正宗烧刀子啊,即使是东北人也没这么喝的,一口菜不给吃,胃里啥也没垫上,当第四杯下肚的时候,那股火辣辣的甜腥直接冲到了嗓子眼,那里像有一千只蚂蚁爬来爬去,又痒又辣还直犯恶心。   喝到一半,实在是没忍住,就给“噗嗤”吐出来了。   这下,安然不用再喝了,她赢了。   姓孙的觉着不对劲,“我说,说安厂长你……你嗝……不会是喝假酒吧?”说着一把抢过安然满满登登的杯子闻了闻,又尝了尝,“真酒啊,我……我还没……没见过你这么能……能喝的女……”   安然冷声说:“合同,签了吧。”   姓孙的想耍赖,安然就看向赵主任,“赵主任,你看看你们厂长想耍赖呢,喝不过就早说啊,连累你也跟着喝了一肚子酒,唉这等等啊,我还没签呢,印泥呢?”   姓孙的吐过那一口,短暂的清醒过,强撑着找回一点男人的面子,把合同给签了,刚一按完印泥,整个人就趴在地上吐得天昏地暗。   安然示意厨师把酒壶换走。她因为上辈子见多了这种酒桌无赖所以早有防备,小厨房的酒壶有两种,一种是正经酒壶,一种是不正经的鸳鸯酒壶,道理嘛看过武侠剧的都懂,防的就是这种无赖!   反正,都欺负到她的人了,她还需要讲什么道义呢?别说什么只能选一个,她就是全都要,既要合同,又要维护下属,还要治治酒桌流氓,让你牛,让你狂,吐不死你。   当然,一直等到姓孙的吐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苦胆水一口一口往外涌的时候,安然肯定是不能眼睁睁真看着他吐死的,让人给送省医院去了。   一个正常人,先是吐得天昏地暗,又被洗胃搞得五脏俱裂,再被整个系统传出自己喝不过一个女人的谣言,整个人都垮了。   没作死的赵主任当然不会死,他第二天一觉醒来除了胃稍微有点酒后的难过,其他还好,安然让人带着他去车间看过产品,按照抢来的合同直接先给他一批货带回去,过两天再带着钱过来接姓孙的。   因为姓孙的还躺医院里呢,一开始是身体真的不舒服,后来是没脸见人,装死。   安然大单子都拿到了,不介意花这点医药费,想住就住呗,等赵主任把钱送来,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走之前,安然十分热情的张罗酒席,誓要让这俩大客户乘兴而来,满意而归,不然不是华国人。前面都还好好的,当她说要不大家喝一杯庆祝开启合作新纪元的时候,姓孙的吓得胃里翻江倒海,刚吃进去的好东西全给吐了。   于是,第二天,系统内又流传出安厂长不仅把酒坛子老孙喝趴下,还把他吓尿的“谣言”,还有鼻子有眼睛的,于是接下来几十年,只要有安厂长在的地方,再没人敢拼酒了,因为她招待客户的时候总是随身携带几斤烧刀子,一言不合就开喝那种,惹不起后大家只能装戒酒,死也不跟她喝。   鬼知道喝醉了是进医院还是签合同啊? 第124章 三更合一   跟平时两万三万的中型单子比起来, 这个十万块的单子不仅让东风纺织厂过了个好年,还把安然小辣椒的名声传出去。   看得见的是,所有人看见她都会竖大拇指, 尊称一声“安厂长”, 毫无疑问她成了厂里第一能人, 能靠喝酒给大家喝来大单子的厂长,这是史无前例的。   改革开放后, 人们的思想也解放了,以前卖产品大家能想到的就是走物资采购途径,头脑灵活的用推销员,可这种喝一顿酒把对方喝得心服口服就能拿到大单子……这思想可真够解放的。   虽然, 安厂长一直强调喝酒伤身, 谈业务就谈业务, 尽量别喝酒。   但在其他人眼里,她这次就是一战成名, 没人敢再跟她喝的。   当然, 在安然看不见的地方, 张卫东还偷偷抹过眼泪呢。小伙子觉着,要不是为了给他出头, 厂长也不会跟那种人喝酒,厂长才不缺那十万块的订单呢。   幸好安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然真想摇摇他, 让他醒一醒, 十万块的大单子啊大兄弟!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她安然女士讨厌人,但不讨厌钱啊,只要能把钱挣到手,口头上被人占点便宜也没啥。   更何况, 姓孙的压根没占到一丁点便宜,还差点丢了小命。   她最近啊,忙着春节发福利的事儿,没时间琢磨张秘书的小心思。因为挣到钱了,账上流动资金多了,安然就大手一挥,主动提出给职工们多发点福利。   直接发钱,分到每一个人头上也没多少,但发生活必需品,这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在她记忆中,来年夏天物价将会飞涨,趁现在货币的购买力还行,借机给大家补充一批生活用品,能多省一点是一点。   有了思路,她把事情交代给厂办,由钱文韬负责,让他们商议着先拟一个单子出来,怎么发,发哪些东西,发哪些人,力图在大体公平的基础上体现按劳分配。   安然把军大衣脱下来,赶着去机场接人,“卫东你下班吧,车子我自己开出去。”   张卫东一听也行,回头帮她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正准备上锁,电话机响了。“厂长,是小野打来的,说是文篮已经到家了,你不用去机场接了。”   安然有点愣神,这孩子真是,不知道跟谁搭车回来的。不过不用去机场也好,她顺道转去自由市场,买了两只黑脚母鸡,两条大青鱼,这两年交通便利了很多,远在书城市也能吃到红星海子里的冰鱼,肥美得很。   刚进大院,邻居们就打招呼,“安厂长下班了?你家文篮回来啦。”   “哎哟,这半年没见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要不是叫我一声,我还没认出来这是谁呢。”兰花嫂很激动地说着,也不管鸡蛋灌饼的摊子了,起身看见她手里的鸡和鱼,问哪儿买的,咋这么肥,她也看看去。   去年年底,兰花嫂的丈夫退休了,老两口就在大院门口支了个小摊子卖鸡蛋灌饼,因为舍得用料,多出钱还能加鸡蛋加各种小料,很受大家欢迎。   尤其是上下班这个点儿,上学放学的孩子,上下班的工人从门口进进出出,她的鸡蛋灌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勾得馋虫上瘾,怎么也能掏钱买上一套两套的……别看摊子小,他们一天能卖上百个呢!   靠着这个小摊儿,老两口退休工资一分花不上不说,还能攒下不少钱呢。儿子儿媳挣三个月还不如他们一个月,老两口在家里那腰杆子直的,孙子也不带了,脸色也不看了,想吃啥买啥,想穿啥买啥,估摸着是现在大院家属们最羡慕的一对。   真正的,有钱有闲。   安然刚把爬到二楼,迎面走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皮肤白净,平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细长的三白眼,但现在不叫三白眼了,那叫冷酷帅哥眼。   “妈你咋才回来。”少年说着,一把接过安然手里的东西,还自然的把手搭她肩膀上,搂着。   “包文篮?”   “妈不认识我了?”   安然停下脚步,侧身好好看他,准确来说她已经有八个月没见过他了,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皮肤黑黑的,有点壮壮的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现在怎么一下变白了瘦了不说,还返老还童成少年了?   以前啊,吃得好,天天打拳,他整个人壮得小牛犊似的,看着确实很显成熟,总让不认识的人误以为他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嘿,咋还年轻了?”   文篮笑得腼腆,“我本来就年轻。”主要是吃不惯大学食堂的饭菜,总觉着没味道,面食也没家里做的地道,再加上体能训练比以前多,个子又长了一点,自然而然就瘦了。   “你别看我瘦,我身上有肌肉。”说着鼓了鼓胳膊,是有个隆起来着。   至于变白,那单纯就是学校封闭式管理,京市紫外线比石兰省少多了,皮肤底子本来就不差,没啥斑斑点点和疤痕,这不就白回来了嘛。   无论任何年代,减肥和美白,都是整容刀,能让人年轻好几岁那种。   安然觉着,外貌上,现在的包文篮跟上辈子自己看见的那个包文篮更像。哪怕不是亲妈眼,她也不得不承认,是真帅气。   家里,小野也回来了,手里正鼓捣着哥哥送的一个游戏机,听说是亚洲地区最流行的红白机,叫啥NES的,安然一窍不通,小姑娘现在对电子产品,即使是初代电子产品也玩得贼溜,那台电脑她现在能用来干很多事,总是出其不意给她爸一个惊喜。   当然,这是那然看不懂听不懂的惊喜,她经常是听父女俩说天书,感觉自己智商被碾压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现在回来一个智商是正常人的,安然有种找到找到同类的感觉,笑得十分开心:“文篮想吃啥?”   “辣子鸡可以吗妈妈?”   安然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那个狂得快上天的儿子:“哎哟咋这么斯文,以前都是用鼻孔看人的,你忘啦?”   文篮很不好意思的笑笑,“对不起妈妈,以前是我不懂事。”出去吃点亏,受点教训,自然就知道不是谁都是他妈他妹,也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老子天下第一,现在出去见了世面发现自己不努力的话连根小手指都算不上,自然就学乖了。   安然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种猜测和他被欺负被教做人的画面,说不心疼是假的,但她更多的是欣慰,孩子无论男女,都是要出去经历的,任何一个关乎人生重大选择的道理都不是父母能手把手教会的,年轻的时候吃亏总比中老年的时候吃亏好。   安然面上淡淡的,“行啊小子,早知道社会能教你做人,应该让你早点出去的。”   “你还是我亲妈吗?”文篮哀嚎。   小野哈哈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感谢社会教我臭屁哥哥重新做人。”   “臭丫头你敢埋汰我,把我游戏机还来。”包文篮去抢红白机,小野不让,兄妹俩就在屋里打闹起来。   但文篮很会控制力度,不舍得真打她,就揪头发,弹脑门,威胁游戏机不送她了,要收回啥的。   “哥真讨厌,跟严斐一样,再弹我脑门都秃了。”她拿镜子仔细看自己脑门发际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越来越高了。   “严斐那小子还敢弹你爆栗呢?”文篮搓了搓手,撸起袖子,“好啊,敢欺负我妹,待会儿我把他约出来,教训一顿。”   “别啊,你打他干啥,你就用他弹我三倍的力气弹回去,以牙还牙。”   安然在厨房剁鸡,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怎么找严斐“报仇”,心里憋笑。严斐最近估计没时间跟他们折腾,人陪老太太回阳城修养去了,过几天严厉安和胡文静也要回去,这么多年了一家子难得能回阳城过个团圆年。   听说这小子最近进步很大,去年日本派了三千名代表访华的时候,他被选中去当小翻译,那些代表来自全日本各行各业,上至八十岁老翁,下至十二三岁的青少年,国内一次性还真找不到这么多的随行翻译,小斐就自告奋勇报名去了。   当然,他的外语天赋不单日语和英语,还有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虽然学的还不多,但天赋在那儿摆着,据说已经能够和外国人简单对话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包文篮学了五年英语依然坑坑巴巴,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也仅限于能看懂部分英语文献的程度,人严斐十三岁不到就已经能跟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交流了……关键是还能同时学那么多东西。   安然不得不感慨,在天才身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句话无效,压根不成立。   晚饭是又麻又辣又香的辣子鸡,加点土豆白菜烧了满满一盆,再打个紫菜蛋花汤,一家四口就够吃了。   要说安然不会多做几个菜吗?其实她会的还真不少,主要是习惯了以最快时间喂饱一家人,多做几菜几汤花的可是她宝贵的时间。   她不是天才,她的精力是有限的。   所以,宋家的伙食历来是可口、量大管饱就行。这不,吃得饱饱的,俩孩子主动收拾碗筷,洗刷,打扫卫生,安然就坐书桌前看会儿子书,或者看看阳台小型温室里的玫瑰花,该加的加,该调的调。   外头天寒地冻,山上已经枯黄一片,放眼望去到处野茫茫的,温室里的玫瑰叶子却还绿油油的,还带着几个花苞,赏心悦目极了。   安然终于能理解以前阳二钢工会老领导为啥爱种这些花花草草,还把它们当宝贝的心态了。当人生阅历到了一定程度,还真就喜欢这种简简单单的付出与回报。   大院里的孩子谁要是敢来摘她的玫瑰,她绝对能打烂他们屁股。   “对了妈,你还记得牛蛋吗?”文篮一边拖地一边问。   安然想了想,“记得啊,就你那个好朋友,小海燕的,过继给姜书记老两口的,他咋啦?”   “妈你记性可真好,要不是他给我写信,我都想不起了。”   安然白他一眼,“亏人家以前还把你当好朋友。”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一个人的好朋友总是阶段性的,真正能成为稳定大半辈子的好朋友要到工作以后才行。   “哎呀,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当兵去了。”原来,牛蛋比他还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前年应征入伍,已经当三年兵了。   而且他部队驻地就在京市,回家探亲的时候听说铁蛋在京市上大学,包淑英也说不清楚自家孙子在哪个学院哪个班哪个专业,只知道是飞行员,学开飞机的。   牛蛋就按照这个范围给他写了信,也幸好让文篮收到了。   “上个月他爷爷去世了。”文篮低着头说。   安然一愣,“姜书记吗?”   “嗯。”   安然心一痛,脑海里顿时浮现那位老人的身影,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去大队部办理转户口的事儿,那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吧,看见襁褓中的小猫蛋还逗了逗。   本来当时的队长是不同意她转进去的,还是姜书记看她们孤儿寡母可怜,力排众议找了好几个理由,她们才能成为小海燕的一员。   当时队上的社员们背后都叫他“语录书记”,因为他背的语录总是最长的,别人顶多能背一两句充场面,他却是一次性背一整篇都行。   那是一位正直的老人,一辈子光明磊落的生产大队书记,兢兢业业的老支书,后来因为小海燕发展得好,成为全市鼎鼎有名的“大集体也有饭吃”的典型代表,乡政府要把他调去当副乡长他都不愿。   可以说,这是一位植根于群众,来自群众,热爱群众的真正的老党员,逝世于古稀之年,怎么能不让人潸然泪下呢?   安然心痛得都不想说话了。   “牛蛋说他爷爷是胃癌去世的,平时基本没啥症状,就总是肚子胀,但不疼,后来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到去世也只隔了两个礼拜。”   这也太快了,这种忽然来临的意外,更让人难以接受。   “除了最后几天疼得厉害,幸好也没受多少苦,他本来想给你们打个电话的,是他奶奶说别打扰你们,就一直没说……”   就连去世,他的家属也不想麻烦大家伙,安然心里更难受了,她应该去送最后一程的。她之所以会走上仕途,也是受了这位老书记的启发,他让她看到在基层,在农村,有很多很多像他一样兢兢业业的老党员,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守护着这个国家。   世界就是这样,有宋致远高美兰这样的时代弄潮儿,也有姜书记那样默默无闻的小浪花,弄潮儿和浪花一起出力,甚至牺牲自己的健康和青春,才能把这艘大家赖以栖身的大船推向前方,向着星辰大海,向着宇宙银河。   安然轻轻擦了擦眼角,“老宋?”   宋致远正在沙发上摆弄闺女的游戏机,抬头问:“怎么了?”   “今年咱们回小海燕过年吧?”   宋致远在这些事情上历来没意见,继续低头琢磨那几个配件,“随你。”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才三十出头,安然却已经有了深深的故土情节,落叶归根四个字最近总是浮现脑海。   她迫切的想要回去看看小海燕,看看阳城,看看那些老人们,趁着他们还在世,自己还有机会。   ***   年关将近,要回一趟阳城可不容易,采买年货、冬装,以及回到小海燕后各种铺盖被褥,烧的煤炭,柴米油盐都是必须准备的。当初家已经搬空了,虽然小海燕的村民肯定会给他们送,但安然不想占人便宜。   她花了两天时间,带着文篮,一下班就出去采买,跑遍整个书城市,买得整个车子后备箱都塞满了还是觉着差点啥。   “不差不差,已经满了妈。”他等着妈妈核对完清单,直接跳上车子驾驶位,刚要关门被安然一把拉住。   “下来。”安然冷声说。   “妈,你就让我开一次,就一次,行不?我有证的。”文篮嬉皮笑脸。   “下来。”   “妈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满足我一次吧,求你了。”   安然不放手,“你要想当一名合格的优秀的战机驾驶员,就不能开汽车,什么叫三维,什么叫二维,懂吗?”   “我们老师没说不允许开,法律也没规定。”小伙子理直气壮地反驳。   安然有点生气了,自从包文篮放寒假回来,母子俩就开始了斗智斗勇的日常,安然每天出门必须把车子开走,两把车钥匙必须不离身,一旦马虎一下下,这臭小子就能摸到方向盘……这就是她采买必须自己亲自来的原因。   安然其实具体的不太了解,但隐约听人说过,飞行员不能驾驶汽车,因为两种交通工具的操作系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战斗机的操作。   国家培养一名飞行员非常不容易,更何况是军航,国际惯例两国交战还不伤军航飞行员呢,就是为了保护这群“珍稀动物”,开啥汽车哟,都是专车接送的。   一直坐在后排看书的老宋忽然抬头,看着妻子:“谁说不杀飞行员?二战期间你知道有多少飞行员被射杀吗?”   安然:“……”你别拆我台行吗!   “还有,虽然操作系统不一样,但国家确实没有明文法律规定飞机驾驶员不能架势汽车,除非他没有汽车驾驶证。”   “欧耶耶耶!姨父真棒,咱们男人就是要帮助男人,妈你快让……哎哟君子动口不动手,妈你咋能……哎哟疼疼疼,我下去还不行嘛……”   安然把他连拖带拽弄下车,冷声道:“包文篮,别以为去了京市我就不知道你干啥了,哪天要让我看见你偷开汽车……后果你自己想。”   安然女士的气场,那是老宋也望尘莫及的,他就看着那跳得猴子似的文篮,扁扁嘴,不情不愿坐上副驾驶,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唉,他们家男人真是一点地位也没有啊。   “有这力气回去把村口大粪挑了吧。”   包文篮瞪眼,“我不……不敢不从。”   老宋原本还想听听他怎么反抗暴政的,结果就这么滑跪了,真没出息,“小安啊,你要是累了就换我开吧?”   一直隔岸观火的小野哈哈大笑,他们家真的就是安然女士统治下的穷苦百姓的日常呗?反正她妈不让干的事儿,谁也不许干,她爸和哥哥兜里的零花钱就没超出十块过,爸爸至今估计还不知道到底自己领多少钱的工资吧?   不过,这样的妈妈她超爱。   现在两个城市之间修了宽阔的双车道高速公路,书城市的很多厂矿建筑也越来越往阳城方向发展,两个城市的距离仿佛越来越近了。现在还多了一条新路,跟以前绕着山脚来回的老公路比起来,现在的新公路遇山开隧道,遇河架大桥,几乎走的全是直线距离,只需要是半个小时就能到达。   包文篮的喋喋不休还没结束呢,车子就进了市区,他们顺道上市区又买了点东西,这才绕到环湖路上,车子能直接开到小海燕村口的广场上。   现在的小海燕啊,虽然在行政区划上还是个村子,可在基础设施和人流量上已经是乡镇级别的存在了。以前那条只够安然骑自行车通过的乡村小道被扩充成能容两车通行的柏油马路,干净,平坦,整洁,车子行驶在上面一点也不颠簸,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城里而不是乡下,更不会想到十三年前这里是一个大多数村民吃不饱没学上的村子。   吉普车有别于拉药材的大车,他们刚停下,一群小孩就涌上来,好奇的看着这一家子。   有个黑黝黝的小孩问:“哥哥你们找谁呀?”   “我看着有点眼熟。”小孩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村里走出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叫:“糖妞姐,你看这个哥哥是不是有点眼熟?”   安然一听这个女孩叫糖妞,忙看向小野,“你看是不是鸭蛋的妹妹?”   “是的,安阿姨,我哥就叫鸭蛋,我爸叫姜德沛,我妈让我来接你们,包奶奶说你们今天要回来。”小姑娘很活泼,说完大人交代的,又走过来看着小野:“你就是小猫蛋吧?还记得我吗?”   小野笑眯了眼,“糖妞姐姐,咱们小时候一起捉虫子玩的。”他们已经快十年没见过了,彼此印象里还有这么个人,但具体长什么样已经不记得了,但见面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   两个小姑娘顿时笑得咯吱咯吱的,手挽手跑前面,糖妞给他们各处介绍着,哪里是谁家新盖的房子,哪里是新铺的路,哪座山已经被炸平开成药地,哪儿多了个池塘和粪池,简直如数家珍。   看得出来,姑娘跟她妈很像,是能言善道的。   在她的指点介绍下,安然终于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不过,她笑着笑着,看见姜家门上贴着的白色挽联,就忍不住悲从中来,自己哪怕提前两个月回来,都能送老书记一程。   “这是安会计吧?哎哟,这么多年咋没啥变化呢?”一路进村都有农闲的妇女跟他们打招呼,安然其实已经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了,但对方还认得她。   “这是小猫蛋?哎哟,都长成大姑娘咯,比她妈还漂亮!当年走的时候才这么小大,还吃奶呢……”   小野红着脸,估摸着叫人,年纪大的就奶奶,中年就伯娘婶子,再年轻的未婚的就叫姐姐,那小嘴儿甜得,一路走一路被人夸。   安然看向身边人,“老宋看见没,你闺女情商多高。”   “嗯。”老宋甘拜下风,小猫猫真的有一种走哪儿把朋友交到哪儿的能耐,也从来不会跟谁黑脸。   至于文篮嘛,车一停稳就往村里冲了,“我找鸭蛋去。”   一家三口回到老宅,包淑英和陈六福从家里迎出来,“然然回来了,开了这么久的车,肚子饿了吧?”   “姥,你的小猫蛋饿,你的然然她不饿。”小野跑过去抱住姥姥脖子撒娇。   大人们都笑,对她叫“然然”也不以为然,毕竟母女俩关系很好,有时候更像姐妹,孩子曾开玩笑要叫“小安姐姐”的,只是老宋不让,他总觉着这样自己跟妻子就差了一辈似的。   家里已经被老两口收拾好了,厨房里正在做着饭,炕也烧热了,被褥是提前几天天晴的时候洗过晒过的,现在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安然带回来的被褥还真派不上用场,一家子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别提多舒服了。   空调再好,还是没有自家土炕舒服,安然舒服得想打瞌睡。   “你们先坐着休息,饭马上就好啊。”   安然其实也睡不着,她心里还挂着事呢,拿出几件营养品和两双老京市布鞋,几双厚袜子,就带着丈夫和女儿上姜家去,当然还有事先买好的香烛和纸钱。   “婶子,婶子在家吗?”姜家大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从堂屋出来个头发花白的瘦条条的老太太,也就比包淑英大几岁,但已老态龙钟,前半辈子两个女人一样苦,现在人生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小安?我没看错吧?”   “婶子您没看错,是我,安然。”她把东西放桌上,桌子紧靠着一个木头打的米柜,柜子上就是神龛,三柱清香,一张黑白照片,看着那张沧桑坚毅的老人脸,她眼泪一时没控制住,穿越回来第一次看见自家长辈去世,有种无能为力的伤痛。   她带着小野跪下,给姜书记磕头,上香,又烧了点纸钱,姜书记家老伴儿这才抹泪说起他去世的事儿。“前几年他就说肚子胀,我还说是不是咱们日子好过了,好东西吃太多不消化,还让他吃山楂丸消食,谁知道……要是早知道,他想吃啥我也不拦着。”   姜书记生前就爱吃点猪头肉,小时候在地主家吃过一次之后大半辈子念念不忘,做梦都会梦见,后来条件好了,每次跟着去市里县里送药材,总要买个半斤一斤的回来,整一盅小酒,自己香喷喷的能吃大半宿。   老太太总觉着他的“肚子胀”是肉吃多了不消化,要是能早一点去检查,应该不至于走得这么快。可农村人说的“肚子胀”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肠胃症状,谁又能想到一发展就成了那样的绝症呢?   安然握着老太太的手安慰几句,跟大多数癌症病人比起来,这算是少受点苦痛吧,只能这么想了,活着的人终究还要继续。安然环顾一圈,发现贴着好几个奖状,“是牛蛋的奖状吗?”   说起这个,老太太抹抹眼泪,来了精神:“对,是牛蛋的,这孩子听话,也聪明得很,学习虽然没你家铁蛋好,但知道心疼咱们,从来不乱花钱,还总给拿奖状回来。”   安然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跟他的难兄难弟包文篮一样,拿的全是啥优秀少先队员,优秀班干部,积极分子之类的。   “他爷爷本来想让他上高中考大学,但他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要去当兵,果真,现在都立过好几次功啦。”   这个安然听文篮说过,说他在部队表现不错,已经被推荐读军校了,以后搞不好也是当军官干部的。“婶子您现在啊,别的都别想,好好把身子养好,保重好,以后牛蛋还要接您进城享福呢。”   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这孩子孝心好,我都说我们有用的,他还每个月给我们寄钱,自己只留几块,全给我们寄回来,你叔叔啊舍不得花,说要存着以后给他娶媳妇儿,这怎么就……”   安然生怕她又触景生情,忙劝着,请她上家里吃饭去,一个人冷锅冷灶省得还要生火。走了两步,老太太忽然想起来个事儿,“小安等一下,你叔临咽气前嘱咐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你,你等一下我找找去。”   老伴去世,家里杂乱,她这一个月也没精力整理,找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安然接过信,捏了捏厚度,感觉应该是有好几页纸的。回到家,两个老太太少不了要好好聊会儿天,换安然去灶上忙活,趁着汤还没开,安然按捺不住好奇心,把信封拆开了。   上面是三张带红星县政府抬头的信签纸,估计是老书记去开会的时候发的,老人家对这种带“红头”的东西很宝贝,一直舍不得用。下面两张是单独的,安然一看,居然是两张房产过户文件。   他把自己的房子过户给牛蛋了,牛蛋现在的名字叫何广智,很好听,寓意很好,关键是也没让他改姓。在老一辈农村人眼里,外姓人是养不熟的,尤其是这种两大家族曾经是世仇的,为了不让孩子反感,不让他忘记生身父母,老两口至今没让他办理收养手续……这就意味着,老书记把自己一辈子唯一剩下的财产赠与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合法赡养关系的外姓人。   他就是预料到以后怕姜家族人会反对和阻挠,所以早早的把过户手续办好,并交给安然,让安然帮他们保管吧?   果然,安然看信上就是这么写的。   他还记得她刚来时候的模样,她满身怨气,仿佛整个世界欠了她一样,她把小猫蛋当宝贝一样兜身上,上厕所也舍不得放下……每一个字,都有一种老叔父语重心长、谆谆教诲的感觉,安然眼眶发酸,不敢细看。   她原本以为平平无奇的半年,居然有人还记得,一直记到死。   安然迅速翻到最后:“小安侄女,有个事我觉得应该提醒你注意一下,但近年你工作繁忙,我们无暇见面,只能寥寥数语告知,1982年夏天,有一个女孩进村打探你的消息,观其面相颇有怨气,不似善类,侄女定当留心。”   然后还附上了那个女孩的长相特征,安然看过,大吃一惊,鸡皮疙瘩爆起,后背还出了不少冷汗。   老书记觉着第一面见这个女孩就感观不太好,明明安然就在阳城市里住着,女孩也是一口阳城口音,为什么不直接上阳二钢或者书城找安然呢?而是假冒安然的远房侄女来打听她的消息。   还远房侄女,安然有些啥亲戚老书记管了一辈子户口能不知道?这明摆着就是不想让安然知道,偷偷来旁敲侧击的!   所以,老书记只略提了几句,以自己也不太了解为由,把她打发了,当然也顺便打探了她的底细,第一次来的时候她才八九岁,很瘦弱,像是生什么大病一样,气虚身弱,一点也没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活力。她只说自己姓宋,是安然的侄女,也没说是哪儿人,但她眉心有颗淡淡的黑痣,左眼皮略微比右眼皮下垂一点,挡住了眸子的光,看着有点阴沉。   给这个人当了二十几年“妈妈”,安然还能不知道吗?   这个女孩,分明就是宋虹晓,也就是现在的刘雨花!   安然可以肯定这个人是带着记忆重生的宋虹晓,压根就不是无辜的一张白纸的刘雨花!试问,如果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值得她去打探消息吗?   还这么锲而不舍,如果真是刘雨花,她从哪儿知道自己这号人的存在呢?无论是当年在医院识破刘美芬偷孩子,还是后来的借刀杀人让刘美芬半身瘫痪,安然都把自己隐藏在暗处,哪怕是办案经验丰富的严厉安和石万磊也没看出来。   她自己没有暴露,那就是有人带着“天眼”呗。   安然冷笑,本来,对这一世一无所知的无辜的刘雨花,她是没打算怎么着的,毕竟祸不及原身。   可既然是重生的宋虹晓,那就是她安然的仇人,不共戴天那种。   更何况她还有脸来打探自己的消息,肯定是憋着啥坏水的,安然能让她得逞?那可真是白活两辈子了!   她很快恢复平静,把信件收好,尤其是两张过户证明,以后要是有纠纷,这可是能帮牛蛋守住房子的最重要的东西。饭菜很快熟了,端上桌,也就是以前在家常吃的,腊排骨炖山药蛋子,下一把茴香苗和嫩菠菜,六个人吃得稀里哗啦的。   为啥只有六个人呢?文篮找他好朋友,顺便在好朋友家吃了。   而他的好朋友,只比他大两岁的鸭蛋,去年腊月里已经结婚了。 第125章 三更合一   鸭蛋居然结婚了, 这个消息安然也挺意外的,其实这年头十七八岁结婚的比比皆是,他二十一才结已经是晚婚了, 但可能是总把他当成跟文篮一样大的孩子, 文篮还屁事不懂的中二少年呢, 他结婚不算,居然老婆都怀孕了。   这种“参照”让她更加觉察出时光的转逝, 也就做几个选择的时间,半生人好像就要过完了。   “你怎么了?”晚上躺上热乎乎的土炕,宋致远舒服得叹口气,作为土生土长的海城人, 他这是第一次体会到土炕的美好。   可妻子, 不像在众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开心。   安然看着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高度近视但依然明亮深邃的眼睛,她不得不感慨上天就是会优待某些人。普通人高度近视的眼睛很难有美感, 可他的依然是心灵的窗户。   四十出头的老宋, 其实挺幸福的, 因为他的人生很单纯,一切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仿佛都被他身上的结界挡回去, 侵袭不了他一丝一毫,他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醉心科研就行了。   安然话到嘴边, 又没说。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种人你让他干点技术活他二话不说给你做得漂漂亮亮的,但玩心计使阴招那还是算了,白给他增加负担。   “我想把咱妈接到书城跟咱们住,你觉着呢?”   老宋再一次表示这些事情不用问他, 顺便还说了句人话:“妈给我们带了那么多年孩子,是该享享福了。”   安然一乐,“这真是咱们宋大所长能说出来的话?”   这可太难得了吧!这种客气话在别的男人身上那是长着脑子的都会说,可在他,那就是铁树开花,或者太阳打西边出来……再次说明自己对男人的要求真是越来越低了。   老宋被她看得怪不好意思,其实他现在年岁渐长,也知道自己在人情往来上确实欠缺的太多,“带孩子这活一般人还真干不了。”他也是带过的,更何况是能跑能跳能自己睡觉的大孩子,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他简直不敢想象。   “对了,咱们房间是不是不够?要不换个房子?”   “不用,文篮寒暑假回来就让他姥姥跟小野睡,顶多半年你闺女也要出去上大学,咱俩就成空巢老人了。”   安然现在想要把母亲接走,主要还是防备宋虹晓,她这个人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一个疯批,无所不用其极,软的硬的都会,搞不好她想要鱼死网破呢?   即使不鱼死网破,把母亲就在阳城,也容易被她抓住把柄,她很擅长抓别人最在意的人或事进行威胁。   在彻底报仇雪恨之前,安然不会允许她用母亲威胁自己。   第二天,吃过早饭,时间还早,下了几天的小雪终于停了,孩子们呼啦啦跑出门,早早的在村口小广场上打起了雪仗。其实并没多少雪,就薄薄的一层,想要打起来得攒一会儿才能攒成球,杀伤力也不行,小野因为是生面孔,一开始大家还让着她,一会儿后见她这个城里孩子也很平易近人,立马就大雪球伺候,打得她嗷嗷叫。   中途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包淑英怕她着凉,让她别去了她还不行,叫嚣着要“报仇”,跟糖妞集结了一班姑娘军,跟文篮为首的男娃娃们,在村口打得不可开交。   安然抽空跟母亲说:“妈,我看陈叔的医馆最近生意挺好,有没有想法去书城开一个分馆呢?”   老两口对视一眼,齐声说:“你咋知道呢?”   安然就笑了,看来他们也是正有此意。陈六福可是未来有名的企业家,不可能偏安一隅的,他开在阳城市的医馆不仅他自个儿坐诊,还把以前下乡时候认识的,市医院县医院退休的好几位名老中医也请来。   好医生就是梧桐树,栽了梧桐树很快引来凤凰……再加上他并非纯粹的以盈利为目的,医药费也收得很便宜,效果又好,来就诊的病人越来越多。   医馆规模已经很大了,树大分枝是必然选择。作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而书城,就是陈六福的首选目的地。他的医馆在阳城市名声不小,甚至有很多从书城慕名而来的老病人,从商业的角度讲这是有“客户”基础的,经营难度比白手起家轻松多了。   “行,陈叔您要有这个计划,那我就说一个不情之请,我想接我妈上我们那边住段时间,您觉着怎么样?”   子女接父母去养老天经地义,只不过他俩是半路夫妻,安然还是想征询一下他的意见,“如果医馆暂时不忙的话,让我妈去住几天,等您到书城开分馆,我妈先把道儿给探熟,成不?”   “我倒是赞成的,就是不知道你妈怎么想。”   包淑英肯定是唯然然之命是从,“行,小野高中最后一个学期了,我去给她做饭,保准让她每天到家就有热饭吃。”   就这么说定,一家几口在小海燕过了个温馨祥和的春节,年初二还去市里看了看严斐一家。   他们以前盖的房子保养维护得很好,也没来得及住多长时间,现在看起来还跟新的一样。院子原本铺的是青石板,现在被严厉安父子俩拆了,刨出一块小小的泥土地。   小野不解,“严斐你刨了做什么呀?”   严斐穿着他爸的旧衣服,虽然还略显宽大,但已经有点长身玉立的样子了,他递过来一个小箩筐,“给我奶奶种花种菜。”   小野的注意力很快被筐子所吸引,里头是七八枚小小的只有拇指头大的红彤彤的小番茄,这个季节居然还挂着青绿色的蒂,红得也非常饱满,能想象到汁水饱满的口感了。   “邻居家种的,送给我们,奶奶喜欢。”他情绪不太高。   安然不管他们孩子怎么玩儿,进屋帮着胡文静和保姆一起做饭,顺便问他们怎么好端端的要把青石板撬开。   胡文静往客厅努嘴,小声说:“他奶奶心情不好,昨天看见邻居送的果子开怀不少,这不,爷俩就说要给她种花种菜,让她开心一点。”   去年的脑溢血后遗症不小,高美兰现在手脚还有点不利索,天天被严斐陪着督促着做康复训练,现在说话倒是恢复正常了,慢慢的也能行走,买个菜啥的,就是不能走快。   做了一辈子雷厉风行走路带风的女强人,现在忽然成了走路都成问题的老太太,她心里落差挺大,情绪一直很低落。   安然看老太太模样,怕是要持续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到时候他们要是回了省城,自己有空还是多去陪陪她吧……带上小野。   明显看见小野的时候,她的笑都要更多些,听胡文静说平时只吃几嘴饭的人,今儿有小野陪着居然吃了半碗多,大家都很高兴。   安然完全能理解高美兰,她觉着她们在工作这一块上是有共同之处的,别的普通干部正常退休后都会有患抑郁症的,更别说她们这种有抱负的曾经说一不二的女强人,又不是正常退休有心理准备,而是突发疾病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不得不回家养老,一方面是心里的落差,另一方面也是自责。   责怪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做,没做完,有种壮志未酬的遗憾和不甘。   安然都不敢代入自己,如果是她,真的能做到心平气和接受现实吗?所以,未经他人苦,她也不能劝老太太想开些,只能尽量多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吧,尤其是说说工作上的事儿,随着时间的推移,以老太太的胸怀肯定是能看开的。   顺道回自己阳二钢的家看了看,年纪很大的白白,两年前的某一天跑出家门后再也没有回家,鸡鸭也没养了,这个房子一下子冷清很多。   以后老两口跟着去书城,这房子就没人住了,出租吧有点舍不得,毕竟里头全是他们一家几口的美好回忆。   安然只能找邱雪梅,请她帮忙看着点儿,要是有哪儿漏雨啥的打个电话,他们回来处理。雪梅家小老三跟小野同年参加高考,听说经常出去补课。外头多了一种高考补习班,先是给回城知青补习的,后来知青们该考走的都走了,剩下的是实在考不上的,但高考生每一年都有,就有人建议不如把这个补习班一直办下去,还能挣钱呢。   小野跟着去上了一会儿课,回来说难度还不如八一中学老师讲的,干脆就不去了。   安然也没打算让她在阳城久待,收拾收拾行李,就准备回书城去了。只是临到出发前,发现老宋居然不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野和文篮出去找了两圈也没找到人。   ***   老宋到底去了哪里呢?   他好容易回来一趟,肯定是要去拜访一下以前的老领导,阳二钢胡光墉老书记的。老书记已经退休两年了,现在每天种花养狗,买买菜做做饭,日子过得很清闲,老宋也没久坐,聊了会儿送了点东西就出来了。   老书记家现在住的离市拖拉机厂不远,他想起独臂书记,顺带也想去看一眼……当然,东西送完了,他也想不到再买一份。   心里想着最近的工作,回去以后要给同事们安排一下,四月份他还得出国一趟,因为部委说他和小艾有谈判经验,让他们继续去,再赚一笔外汇。   说实在的,他对钱没兴趣,但石油却是很有的,咱们国家现在穷追猛赶搞建设最缺的就是石油,这次去的还是上次的国家,因为他们还想买点别的,部委的意思是钱不钱的先放一边,关键是让他再换点低价石油回来。   这一去,加上上一次卖的“设备”的维修保养,就得两个月,被杨宝生和邢小林的事搞怕了,老宋现在是真的不敢轻易离开研究所。   他不在,就有妖魔鬼怪出来搞事情。   想着,忽然就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个人,直接一把抱他腿上。   老宋这人有洁癖,养孩子也没治好他的洁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未经同意触碰到他。但低头一看,是个头发黄黄的小女孩,才一米五不到的样子,眼睛小小的,还有点肿,脸色蜡黄蜡黄的……像个小乞丐。   他也不可能一脚踹开。   “放开我。”他冷声说。   小姑娘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破破烂烂的秋衣,哭着说:“叔叔救救我,救命。”   老宋一愣,“怎么回事?”   正巧从胡同里冲出来一男一女,恶狠狠叫嚣着“臭丫头敢跑,抓到你老子揍死你!”   “他们是人贩子,他们拐卖我,叔叔救救我。”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着比小野也就小个一两岁左右,但因为是营养不良的瘦弱,老宋肉眼估计她真实年龄应该跟小野差不多。   “我们怎么会是人贩子呢,我们是你爹妈啊丫头。”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想来拽女孩。   女孩害怕极了,躲到宋致远身后,“不是,你们是人贩子,叔叔救救我,别信他们的话。”   对于一个有女儿的老父亲来说,宋致远就是再心如铁石,也不可能真的不管,把她护在身后,朝着那一男一女说:“我会带她去派出所,是不是亲生父母一查便知……”   话未说完,男女骂骂咧咧着走了。   “谢谢叔叔,叔叔你真好!”小姑娘想跪下磕头,老宋躲开了,“你们家是哪里的,赶紧回去吧。”   说着就想调头走人。   小姑娘一愣,正常情况不是应该把她送回家吗?就这么任由她一个小女孩在人贩子刚走没多远的地方,让她自己回去?这个人他到底有没有心啊?   宋致远心里还想着工作的事,说真的对别人家的孩子不感兴趣,哪怕是再怎么弱小无助可怜,在他心目中都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要么回家,要么报警。”他指指不到五十米的派出所大门。   小姑娘挤出两滴眼泪,“叔叔我怕,怕坏人又出现,你送我回家可以吗?”   宋致远脸色很不好看,“你看我像警察?”说着他就大声喊那边的人,“石公安,这里有个被拐的小孩你管不管?”   正好这几天石万磊也回来过春节,他来派出所办点事,一听是被拐的,大案啊,赶紧一声吼,所里的兄弟们乌拉拉冲出来,将小姑娘团团围住,吓得不远处那俩“人贩子”差点尿,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姑娘你别怕,你告诉我们人贩子在哪里?”   “拐你的人啥样?咱们一定能抓到!”   “我都多长时间没遇到人贩子了,今儿这指标算我的,你们谁也别跟我抢。”   “我的,是我先出来的,你别跟我抢。”   ……   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小姑娘被围在一群热心肠的大老爷们中间,出是出不去,走也走不开,眼看着老宋已经毫不留恋的头也不回的走了,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筹谋了多长时间才找到今天这个机会,这么冷的天她穿这个小破衣服守了大半天,都快冻成冰棍了她容易吗她?   然而,尽管她怎么呼唤“叔叔”,宋致远就像个聋子,走得不疾不徐,更不会回头。   最后,眼见着机会被这些多管闲事的公安给破坏了,她只能苦着脸说自己害怕,不抓人贩子了,她只想马上回家。   “怎么能不抓呢?他们说不定还会去拐别人啊。”   “就是……”坏人是你说不抓就不抓的吗?抓坏人可是我们的天职。   宋虹晓眼里露出厌恶的神色,这些警察实在是太讨厌了,要他们多管闲事!   石万磊等众人还觉着奇怪呢,这小姑娘咋,不像让公安抓到坏人呢?估计是真吓坏了。   不过,他肯定是不会放过那俩人的,别以为他没看见,那一男一女刚才就一直猫在胡同转角处,他这么多年老公安了,别的本事没有,但认人记人是不会错的,那两个人不需要几天他一定能找到。这么多年了,当年小石榴失踪那几年的痛苦到现在仍然历历在目,父母找不到孩子,失去孩子的痛苦,他尝过就行了,不能再让被人经历那样的折磨。   凡是拐卖孩子的,一个也跑不了。   且说宋致远,去拜访了一会儿独臂书记,才想起这么一耽搁已经到约定好的出发时间了,赶紧就往大院跑,果然在门口遇到脸色难看的妻子和急得跺脚的闺女,还纳闷呢,他不就出去一趟,这么着急?   安然本来这几年脾气已经好了很多,今儿却是真着急的,“别啰嗦,赶紧上车。”   “怎么?”   最着急的时候最怕遇到啥人?就是宋致远这样的,不知道着急不说,慢腾腾不说,他还怪你急啥,安然直接一个大白眼飞过去:“厂里有事,我得赶紧回去。”   “什么事?”   安然不说话,小野接口道:“纺织厂着火了。”急死了人了,他们家老宋这臭脾气,难怪小安要生气呢。   火灾,尤其是堆满棉麻等纺织材料的厂子着火,那简直是灭顶之灾,难怪妻子着急,他咽了口唾沫,想说一说路上被一小女孩拦住耽搁了时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们车子从大马路上呼啸而过,谁也没看见身后十米远的胡同口猫着个瘦巴巴,蜡黄黄的小女孩,正阴狠狠地盯着车子。   ***   到书城市,安然也没来得及先回家卸行李,她只是把几人放在通往603的马路边,“小野带姥姥回家,给姥姥收拾房间,别让姥姥劳累,知道吗?”   “知道知道,妈你快去吧。”小野其实也着急,孩子知道妈妈最在意什么。妈妈的工作是她的骄傲,工作出错她比谁都着急。   平时要一刻钟的距离,安然只开了十分钟不到,东风纺织厂上空浓烟滚滚,周围的居民都站在门口指指点点。   “哎哟这是咋啦?”   “火灾吧,我刚做着饭呢闻见东西烧焦的味儿,还以为是锅糊了。”   “不对,我好像听人说是爆炸,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浓烟呢?”   “你听见爆炸了?”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猜测到底出了啥事,有的胆子大,直接上门口询问保卫科的人,幸好安然治下严厉,一直强调的是内部事情内部解决,任何事情不得擅自外传,尤其是这种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更加不能乱说,引起社会恐慌。   安然的车子直接给开到着火的地方去,当然现在已经灭了,毕竟打电话给她都是一个多小时以前的事了,厂里所有工人和家属区所有老人孩子妇女都出动了,水桶洗脸盆水壶湿毛巾啥的,都在往火苗上扑打,也幸好发现得及时。   安然冷着脸问:“怎么回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别看安厂长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很好相处,其实那眼里的精光是藏不住的,一看就是厉害角色。毕竟现在还在正月里,出门走亲戚的,回老家过节的,都还没回来,几个副厂长也不在,杨靖往年没回去,今年因为老家侄儿结婚,一家子都回去了,目前厂里留守的最大的领导就是王先进这车间主任。   只见他犹豫一下,上前道:“是仓库起火,烧了半个库房的棉花。”   火势一灭,空气里弥漫着棉花燃烧不充分产生的黑烟,怪熏人,安然一呼吸,喉咙里钻进去的都是粉尘,她轻轻咳了几声,“先把各个车间设备暂停,找几个青壮年进去看看火星子灭完没。”   大家为了来救火,好多车间生产线上都只留一两个人守着,开着设备确实是不安全。   浓烟倒是少了很多,应该没有再继续燃烧了。   大家一听厂长安排,立马就有十几个工人往身上淋了两桶水,湿哒哒带着湿毛巾就往里面去。初春的水很凉,可工人们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冷颤都没打就往里头冲,“大家别走太深,互相看着点儿。”   “其他人都别愣着,赶紧把旁边库房的东西撤走,注意安全。”   安然其实也想进去看看,虽然大家都说火灭了,但难保还有火星子,不亲眼看一下她不放心。可王先进拽着她,“别啊小安,你要进去出个啥事咱们没了主心骨可咋整?”   其实经过这几年的磨合,谁都知道只有安厂长能给大家带来更高的效益,更高的收入,更好的福利,其他任何人来当厂长都是不行的。虽然俩人之间有过不愉快,但这种时候他还是能分清轻重缓急的。   安然嫌他拉拉扯扯难看,“行行行你放开,我不进去了。”   她把管库房的人叫过来,“怎么回事?”   “我们好好上着班,外头说下雪了我就出来看看,没想到一转眼的工夫里头就烧起来了。”   安然让他把谁告诉他下雪的,谁叫他出来看雪的,以及当时库房里有哪些人,当时附近有哪些人,谁说看见谁,听谁说的,必须一个二个顺藤摸瓜找出来。尤其是趁着现在事情还热乎,一旦过了现在,一来记忆模糊了,二来嘛,也怕串供。   幸好浓烟一起,就有家属区的人看见,大家过来得早,所以看见哪几个人在哪里都能说得很清楚,后门正好有几个年轻人在谈论春节的事,互相可以作证,证明大家都是在那儿的。   安然问了一圈,逻辑链是能够闭环的,好像也问不出什么来,正好工人们也出来说,“火星子已经灭完了。”   安然让他们点一点,进去的十五个人有没有所有人都出来,确保里头没人后,安然让人把门窗打开,让把里头没烧到的棉花抢救出来,再接了大流量的工业用水进去又灭了一遍,一直等到浓烟没了,才让人进去打扫。   最后盘点货品,发现成品倒是没损失,毕竟他们的成品历来供不应求,主要是接下来半个月用量的上好棉花被烧尽了,抢救出来的也被烟熏黑了,清洗不知道要费多大劲。工人们唉声叹气,这损失可不小,这年代棉花紧张,尤其是现在天还冷,外头多少人为了过冬都在四处找着买棉花呢,多少人一个冬天都盖不上一床新棉花被子,他们倒好,一把火烧了十几吨。   安然生气,十分生气。   但这事目前查不出头绪,她就只能让其他人先回去,让今儿库房值守和前后门附近出现过的工人都先到办公室一趟,刚走到办公室门口,让张卫东报警找的公安就来到了。   剩下的事安然也没精力管,损失这十几吨棉花,看来挂落是必须要吃的,工业厅的领导平时看着跟她亲,跟她好,但在这种大是大非上也不会好说话,她能做的就是立正挨打,尽快写个报告上去,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一直忙到天黑,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天滴水未进,安然看留下也没什么用,就开车回家了。   “然然要吃宵夜吗?妈给你煮。”老太太关心的迎上来。   安然实在是累极了,又累又饿又渴,“妈帮我下一碗面条,多加点油辣子。”   她则赶紧把脏衣服换下来洗个热水澡,洗出来也没力气再洗衣服,热乎乎的有肉有汤有菜的面条就摆在桌上,看着就十分有食欲。   小野听说妈妈回来了,屁颠屁颠跑上楼:“厂里怎么样了妈妈?”   安然喝了一口鸡蛋汤,看她跑得满头大汗,“怎么又出汗了,你哥呢?”   “去明朝哥家玩儿了,妈厂里怎么样了?火灭了吗?”   安然点点头,也不好跟她说太多,“你啊,别操心了,赶紧帮你姥干活……哎呀妈,天冷,放着我自己来。”   包淑英已经顺手把她换下来的衣服给洗上了,内衣内裤也一并洗了,安然其实很不自在,哪怕是坐月子的时候,她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帮忙洗贴身衣裤。   “没事儿,我不冷,你们这儿的水比阳城的暖和。”   小野主动过去帮忙,祖孙俩一个洗,一个漂,配合还挺默契。   不知道是面汤太暖了还是怎么着,安然觉着自己整个人都舒服极了。这就是她爱的人,想要守护一辈子的人,真好。   第二天一早,安然带着报告去厅里负荆请罪,但她还是低估了自己在领导们心目中的地位,大家虽然也责怪了她,但因为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并未给她严重处分,也没撤职,只是说处罚等火灾原因调查清楚再说,现在还需要她在厂里主持大局。   走出单位的那一瞬间,安然长长的舒了口气,这种时候无论是不是她的直接原因,只要是当着厂长一天,厂里出任何安全事故都是要找她的,听说市玻璃厂发生爆炸导致两名工人死亡,从书记到厂长副厂长车间主任全被撤职了。   她安然,现在不仅是安然,宋致远的妻子,包文篮和安文野的妈妈,还是整个东风纺织厂的第一责任人。   想着,正准备上车,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安然以为是哪个熟人,她现在最怕遇到的就是熟人,因为这事不小,系统内都传遍了,可事件原因还没调查出来,面对同仁们的打听,她也不好说什么,说谎以后不好相见,说真话?她自己都不知道真话是啥!   正在犹豫着是回神打招呼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门发动车子的时候,一把弱弱的熟悉的声音传来:“阿……阿姨,请问您是安然阿姨吗?”   安然心头一痛,一开始是针戳一般的刺痛,慢慢的那刺痛就变成热辣辣的痛,仿佛能看见一个很大的尚未痊愈的伤口被人撕开,鲜血混着脓液一起往外流,再撒上盐巴……但她很快镇定下来。   所有痛只在一瞬间,她回头,脸上很平淡,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女孩,温声道:“我是,你是谁家孩子啊?你认识我吗?”   女孩小小的脸蜡黄蜡黄的,黄中泛青,还带着一层淡淡的茸毛,活脱脱一个猕猴桃。也不知道上辈子自己看着这张猕猴桃脸是怎么说服自己这是亲生女儿的?可看着她眼里蓄满的泪水,晶莹剔透,流出来很快就把脸上的青黄冲出两条路来,安然内心还是抑制不住的涌出心疼来。   女孩一把扑进她怀里,“妈,妈妈……”   安然身子一僵,这把声音叫她“妈妈”叫了二十几年,每一个日日夜夜,从咿呀学语到伶牙俐齿,再到跟她争锋相对,到最后阴恻恻告诉她真相……都是这把声音。   “小朋友你认错人了吧?”安然把她推开,眼神上下打量她,又难掩嫌弃,这跟她上辈子的人设是相符的,那时候她就是个有钱而泼辣的寡妇,戒备心强是第一位的。   果然,宋虹晓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她不记得她!这个“安然”没有她的机缘,她还是以前那个安然,唯一的区别是这辈子没错换她和安文野。   当然,她也知道,这个安然之所以没跟上辈子一样离婚,独自抚养孩子,并成为一名女商人,最大的变数就是没有错换人生,而是换错了那个公安的孩子,让刘美芬一失足成千古恨。   于是,下一秒,她就脸色一变,怯怯懦懦地说:“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对不起阿姨……呜呜,我想我妈妈了。”   安然虽然还是戒备,但脸上已经软和了,适当的流露出同情,这也很符合她上辈子的人设,对外是个泼辣女强人,可其实本质很善良,也很容易心软,看个电视剧都要用一卷纸,不过她都是偷偷躲着哭的,只有“女儿”宋虹晓知道。   “小姑娘你怎么了?想你妈妈就回家去吧,别在这里哭。”   “我妈妈……妈妈……呜呜……”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有多强的控制力呢?虽然极力忍耐,但还是带着孩童那种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   安然心里烦得要死,但面上却是一派同情,忙拍着她后背说:“小姑娘别哭了,阿姨也有一个闺女,比你大一点,阿姨要是有一天不在了的话,不希望她像你一样哭得伤心,你知道吗?你妈妈在天上也会伤心的。”   宋虹晓,哦不,现在的刘雨花,姓宋都是对老宋的侮辱,刘雨花肩膀颤了颤,有点僵硬地说:“我妈妈没去世,是……”   安然忙不好意思地说:“哦哦,对不住,是阿姨说错话了,那你想妈妈就快回家吧,你妈妈一定会开心的。”   “不……我妈妈不会开心,她只会觉着我是个累赘,我害了她……”   她哭哭啼啼的,已经招来很多人侧目,安然怎么说也是个爱面子的人,有点不耐烦地说:“行吧,有什么事你上车说但不能再哭了,好吗?”   刘雨花答应,梨花带雨。   安然心说:自己亲生的小野就是不一样,有啥说啥,都是好好说,不会这么哭哭啼啼半天说不到重点,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教育方式,怎么教出来的孩子却完全是两个性子呢?   上了车,安然也没开走车子,依然停在工业厅大院里一进门的地方,但递过去几张卫生纸,“擦擦吧,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阿姨我叫刘雨花,今年十二岁半,到七月里就十三岁了。”   安然一愣,很意外,“这倒是跟我闺女一样大,她也是七月的生日,但你这身高……我还以为才十岁出头呢。”   刘雨花咬咬牙齿,心里恨得要死,心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这都是我的!安文野现在过的所有好日子,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裙子,爸爸妈妈的疼爱,哥哥的宠爱,好朋友的关爱,这一切的一切,都应该是她的!当初要不是母亲没本事把她换出去,现在过好日子的就是她,是她啊!   不过,这也不是个省油灯,心里恨得呐喊,面上却带着哭腔说:“我妈妈七年前的冬天被坏人重伤,下半身瘫痪了,我们一起租住在阳城市一个小房子里,我每天帮妈妈端屎端尿,给她刷牙擦身子,还……我一点儿也不苦,我就怕我妈妈坚持不到我上大学报答她的那一天。”   任是谁听了这几句话也得掉两滴眼泪,可安然没眼泪啊,为了掩饰她只能侧身抹了抹眼角,“看不出来还是个好孩子,我们也是阳城人,还是老乡呢,那你爸爸呢?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照顾你妈妈呢?”   “我爸爸……我刚出生没多久,他就跟我妈妈离婚了,重新娶了一个女人,他们家人把我从我妈妈身边抢走,那个冬天……我还记得他们家人从妈妈怀里抢走我,妈妈哭着跪下求他们的场景……”   哟哟哟,你听听,可真会编故事呢,而且是怎么煽情怎么来的,安然心说,也不枉她上辈子只要有空就陪着她,给她讲故事,启发她的想象力……跟小野一模一样的教育方法。   可是,培养出来的孩子却天差地别,一个是不择手段的谎话精,一个是空间想象力爆棚的数学小天才。   安然告诉自己停止将她们做对比,这是对小野的侮辱。“那你跟着你爸爸生活,他有没有另娶他人?”   “娶了。”刘雨花深吸一口气讲起自己这几年的经历来,跟前面的添油加醋不一样,这一次她是本色出演,说的全是事实。   所有苦难,都是她亲身体会过的。   当年刘美芬因为偷孩子被抓后,她被父亲和奶奶不情不愿的接回家,奶奶是个重男轻女的老虔婆,爸爸是个耳根子软的妈宝男,家暴男,其实她是带着记忆重生的,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可为了生存下去,为了骗一口奶喝,她必须忍着恶心给他们卖笑脸,卖萌,让他们看见她的价值。   因为她在回那个小山村的路上,听见上辈子那个哭着跟她相认的“父亲”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回去先不要进村,不要让村里人知道,要把她扔进山里喂狼。如果村里人问起来,就说是出生就死在医院了,身上不能给她留下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当时她就吓傻了,这还是上辈子那个说爱她,找不到她经常以泪洗面的好父亲吗?   而奶奶居然也没有任何不忍,他们说丫头没有任何用处,养着还废口粮,养大也是赔钱货。   于是,重生的她第一件事就是得学会卖萌卖笑,那个时候的她多漂亮啊,粉白的,糯米团子似的小姑娘,几乎不怎么哭,很喜欢笑,但别人都逗不笑,只有奶奶和爸爸一逗她就笑。   孩子纯真的笑打动了他们,使她的命运改变了,她不仅没被扔进山里喂狼,还被爸爸奶奶当成了小福星,能有幸跟智障哥哥一起每个星期吃半个鸡蛋,至于安文野从小喝的母乳她没尝过什么味道,安文野一直喝到两三岁的高档奶粉麦乳精和钙奶饼干,安文野聪明的世界各地参加比赛的经历,拜入大师门下,交上那么多有钱有势的好朋友,她连做梦都在想。   想得都发疯了!   可是,刘家什么也没有,只有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和永远吃不饱的肚子。安文野越长越漂亮,从刚出生时的皱巴巴的小猴子变成了年画娃娃,宋致远为了不让她受冻打破原则换了大房子,她却越长越难看,从玉团子长成了小苦瓜瓤子,奶奶和爸爸越是看她越不顺眼,一个月也吃不上半个鸡蛋。   她们的人生,彻底错换了。 第126章 三更合一   这样的日子还不是最难熬的, 最难熬的是,她爸爸很快娶了新老婆,真正的苦日子才算降临到她头上。   平心而论, 继母不是很坏的人, 但也不是好人, 她看自己这个苦瓜瓤子就像在看一只可以随意捏死的蚂蚁蚊子,捏死都会脏了手的那种, 她不把自己的讨好看在眼里,也不会特意饿她虐待她,真正饿她虐待她的是父亲和奶奶。   为了给怀孕的继母省下口粮,他们克扣了她为数不多的口粮, 每到饭点就找借口把她赶出家门, 她像一条哈巴狗似的趴在门口, 透过门缝,看着智障哥哥和继母吃鸡蛋, 吃白大馒头, 喝鸡汤鸽子汤, 吃完还把鸡骨头喂狗……等她回去的时候家里啥也没有了,桌上厨房里干干净净, 就连看家狗的狗盆里也是干干净净的。   继母也曾给她留过吃的,但她觉着这个女人是故意装模作样,她是不会记她情的。不仅不记她情, 还十分厌恶她, 把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全赖她身上,每天睡前想的都是怎么搞死她,搞不死她也要搞死她最在意的人。   但她没想到的是,等继母生下儿子, 有了自己的孩子,连这点曾经看不上的微不足道的好也没了,她在那个家里就是一个连狗也不如的存在。   她不是没想过逃走,逃到城里找上辈子给她过上好日子的“妈妈”。她相信,那个“妈妈”表面泼辣强悍,其实是一个心地十分善良,甚至软弱的女人,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她犯错后只需要哭一鼻子,低声下气求一求,说一说自己因为出身在单亲家庭,没有爸爸,在她忙着做生意的时候默默受过多少委屈……这样,出于深深的愧疚,她就能帮自己摆平一切困扰。   作为“母女”,她一直知道那个“妈妈”的软肋,就是因为对她缺少陪伴,所以愧疚,所以不断的想办法弥补她。   可笑的是,安然永远不会知道,她刘雨花现在已经想通了,压根不需要什么陪伴,钱才是最重要的!吃饱肚子不受人欺负,有进口药吃,有特效针打,给她续着命才是最大的刚需!   说实在的,上辈子她一直觉着自己不幸,妈妈只知道挣钱不爱她,爸爸没见过几面,就是自己也身体虚弱,大病小病不断,可现在经历过刘家的生活,她才发现上辈子的刘雨花能过成那样,已经算打不死的小强了。她现在别说没钱花,过不上那种挥金如土的好日子,就是自己那一身老病,也没药吃,没针打。   病得都下不了床了,依然要被刘家人逼迫着去打猪草干农活,照顾智障哥哥的起居。   刘家人之所以愿意留她一口气在,单纯就是为了照顾智障哥哥。   她想逃走,那是不可能的,无数次,她都逃到村口了,又被刘家人抓回来,甚至都逃到镇上汽车站,依然被他们抓回去,每次回去就是一顿毒打。   上辈子看电影,里面说的被拐的女孩怎么也逃不走,她当时还吐槽这演员和导演是智障,怎么可能会有逃不脱的事呢?   现在,她亲身体会到了。   她断断续续的逃跑,一直持续到五岁那年,五岁的时候,看着她身体越来越不行,刘家人怕她真死掉这么多年就白养活了,想办法赶紧给她订一门娃娃亲。   对方也是个七八岁的病歪歪的男孩,是阳城市区的人,家里人舍不得他白来世间走一遭,想要他死后能“结婚”,所以商议好,到时候她刘雨花生是那家人,死是那家魂,就是死了也要给他配阴婚。   后来,幸运的是那个男孩比她先死,她的身体只是越来越虚,家里人觉着再不给她治疗,她怕是活不过半年,刘家骂骂咧咧给她抓了几副草药来,喝了以后身体好了一点点,没死。   并不是对她动了恻隐之心,而是担心现在死了给那个男孩配阴婚不划算,等以后长大了重新结一次,还能给智障哥哥换个媳妇儿回来,这才是他们养着她的终极目的……就像上辈子安文野经历过的一样,只要她还有子宫,就一定会有买卖价值。   幸运的是,经过那一病,家里人也放松警惕,觉着她一个只剩半条命的孩子估计跑不了了。   那天夜里,她趁着家人外出喝酒,带上干粮一路顺着崇山峻岭跑,也不敢走大路,就在山里走走停停跑跑,一直跑了一个多月才到达有人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就是阳城市区。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是1978年冬天,她顺着为数不多的线索找到自己“母亲”刘美芬的时候,刘美芬已经是个瘫子了,娘家不要,婆家不认,只能在城里收容站艰难求生。幸好,她虽然瘫痪了,但社会没有抛弃她,不仅在收容站有了一间五六平米的避风港,还掌握了一门讨生活的手艺——织毛衣。   一天从早到晚的织毛衣,一个月也饿不死,在收容站的伙食之外,她还能自己攒下几块钱,毕竟行动不方便出不了门,钱也没处花。   刘雨花找到她,小乞丐似的哭着跪下叫“妈妈”的时候,着实吓坏了,也惊喜坏了刘美芬,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被白香桃那贱人给毁了,谁知道居然还有个女儿愿意认她,虽然没有任何母女情分,但这是她过上好日子的唯一希望,是她能够让自己老有所依不至于流离失所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这样,母女互相把对方当成自己过上好日子的最后一根稻草,互相利用,互相取暖,生活了好几年。   这几年期间,她们一直赖在收容所不愿走,靠着刘美芬一双手织毛衣,以及刘雨花上辈子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商机,也赚了点小钱。   可是,这点小钱不足以让刘雨花过上自己想要的好日子,她私底下已经打听过,也知道安然现在过得有多幸福,她和安文野被错换的人生,差距简直大到难以想象,不做点什么,不把这一切从安文野手里夺回来,她不甘心。   她跟安文野的仇,是两辈子的。   想要把安文野打回原形,当然是从破坏她的家庭,让她无所依仗开始。   刘雨花一直觉着,她们俩的人生之所以天差地别,都是因为原生家庭的不一样,要是没了当所长的爸爸和当厂长的妈妈,她安文野什么也不是。她不是想要报恩,想要好好爱她妈妈吗,那她就让她安文野一无所有,万劫不复!   前期的接近她的哥哥,她的好朋友,到近期将触角伸向她的爸爸妈妈,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慢慢的一步步夺走原本属于她的东西,那才叫真正的报复。   安然全程听着刘雨花的哭诉,哭诉她妈妈有多惨,她自己又有多惨,她长这么大还没正经上过一天学,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穿过一件好衣裳,还被拐卖过,差点回不了家……真是要多惨就有多惨啊。   安然眼泪都快下来了,孩子你真傻,你现在经历的这些,其实上辈子小野也经历过哟。她红着眼圈说,“小姑娘别说了,你妈妈在哪儿,我去看看她吧?”   刘雨花赶紧拒绝:“不用的,阿姨,我只是看到您就想到了我的妈妈,我跟您说是因为我觉得您是个好人,妈妈教过我,不能利用好人的好心,不能占你们便宜。”这些话确实是上辈子的安然教她的。   “你妈妈把你教育得真好,这样吧,阿姨单位还有事,就暂时先回去了,这点钱你拿着,拿去给你和你妈妈买点吃的,买几件新衣服,好不好?”说着,安然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   “阿姨,我……我真的可以要吗?”一百块耶,她上辈子做了那么多年小公主,从来想不到自己会有为了一百块钱感激涕零的一天。   “乖,快拿着,你妈妈要是责怪你,你就说是自己捡的,好不好?”   刘雨花感激涕零,一定要留一个阿姨的电话,以后等她有条件了一定会报答她。   安然一开始当然是不愿的,说什么不用她报答,她只需要好好照顾妈妈,好好学习,将来有个好前途,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是对她最大的报答……当然,最后肯定是“盛情难却”留下了电话。   反正,她不留,刘雨花也会想办法弄到,还显得不符合她的个性,引起刘雨花的怀疑。   这一次,她倒是要看看她刘雨花能玩出什么花样。   看着她欢天喜地下车,离开了工业厅大院,安然也开着车子回到单位,杨靖老秦和老孔等人都回来了,估摸着是听说库房起火的事儿,一个个在老家也待不住,“厂长,厅里怎么说?”   作为第一责任人,安厂长肯定难辞其咎。   “暂时先不提处罚的事儿,厅里说让咱们先把事情查清楚,尽快恢复正常生产秩序,事情过去再说。”保生产是第一要务,倒不是说要包庇她。   大家全都松口气,开始商量怎么查起火原因,一般冬天有雨雪,空气湿冷,没有春秋干燥,自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定是有起火源头的。可大家都不是专业的,想要搞清楚确实挺难,安然看大家从其他地方赶回来,路上累了一天,“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上班再说。”   出了单位门,安然虽然心里担心刘雨花要玩什么花招,但她现在焦头烂额,也没时间管那么多了,一家老小得吃饭啊。顺道去菜市场买点豆芽生菜和青笋木耳,再买一条大鱼,晚上准备吃酸菜鱼。   趁着家里还有半坛子水酸菜,年前老太太腌的,昨天回来顺路带来的——因为她俩宝贝外孙就喜欢这口。   草鱼很肥,片薄,腌制上,再把青笋切条,木耳豆芽洗干净,用油辣子葱姜蒜炝炒一个底料,炒上酸菜和酸菜汤,再把鱼片和各种配菜下去,这一锅酸辣可口的鱼肉就出锅了。   一家子能吃出一身汗来,趁着这几天母亲在,安然吃完饭啥也不用干,能专心致志搞自己的工作,或是看会儿书,或是琢磨一下火灾的事,倒是几年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文篮寒暑假短,过完元宵节就准备回学校了,所以老太太得抽空给他缝制两双鞋垫,织件毛衣,小野也要给他准备点带回学校看的书,再加上隔壁李忘忧和石榴,听说也要给这个飞行员哥哥准备礼物……虽然都是些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动物,像什么半截松鼠尾巴啊,一只没有牙齿的小鳄鱼啊,当然还得有黑花的闺女。   是的,在即将达到十一岁高龄的时候,黑花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小黄有一天走出603大院,再也没有回来,它却自个儿叼回了三只黑乎乎的狗崽崽,一看就是跟黑花一模一样的崽崽:肥嘟嘟圆溜溜的小身子,无论毛色还是骨骼发育都很像小时候的黑花,所以大家都当成它的孩子关爱了。   小野家已经有黑花,不打算再养别的狗了,李忘忧和石榴就一人认领了一只,还剩一只先寄养在兰花嫂家,现在兰花嫂老两口忙着做生意,这只小狗崽就快无家可归了。   她们打算把狗送给文篮哥哥,让他带去京市养,也能当个伴儿。   包文篮:“……”   不过,这倒是提醒安然了,“文篮你到京市别忘了去看看你和妹妹的房子,看看租户怎么样,要是有毁坏的地方找俩泥瓦匠修补一下。”老房子一定要好好维护,不然只会越来越破,而且破得很快,这些房子要是能放到四十年后,那都快成文物了。   虽然韩启明家时不时会帮忙去看一下,有人租房子也会带去看一下,但自家主人不去说不过去。   想到这儿,安然把给韩启明家的礼物又加重两分,这不仅是小野的大师兄,还一句怨言也没有的帮他们照顾房子呢。   ***   元宵节一过,送走儿子,闺女也升入高二下期,作为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也就是最后四个多月,哪怕是天才,安然也不敢放松,每天按时接送她上下课和晚自习,一日三餐老太太换着花样的做,就是生怕关键时刻掉链子。   没办法,说养娃理论的时候安然当然是义正言辞,说什么做一个放手不管,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妈妈,可真到了关键时候,她是做不到的。   平时不管就不管吧,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高考呢?管过了这次,以后再春暖花开呗。   “部委里的文件已经下来了,最迟下个礼拜,我就要再次出国一趟。”老宋仰靠在床头上,说。   安然“嗯”一声,心里一直在琢磨,刘雨花到底想干啥。这段时间她已经调查清楚了,知道她这几年的经历跟她自己描述的差不多,确实是住小房子,没上学,照顾瘫痪的母亲。可安然奇怪的是,这样的条件,她是怎么从阳城跟到书城来的呢?别的时候不来,偏偏是她厂里发生火灾,正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们前脚刚到家,她后脚就来了,有这么多巧合吗?   当然,更重要的是,按照刘雨花和刘美芬目前的经济状况,让一个十三岁不满的女孩四处走动,现实吗?   第一关,单来回路费这一条,她们就不一定有这经济条件。   这是安然最想不通的点,虽然现在不是每一个地方都需要介绍信,可钱却是必不可少的,她花费这么多钱来一趟书城,却只是来找自己确认一下自己是否重生?这有点说不通。   不像刘雨花。   一定是有什么环节被自己漏了。   “怎么?还担心火灾的事吗?”宋致远搂着她,“既然厅里让你们先各司其职,你们就不用担心。”要处分早处分了。   “不是火灾,是我最近遇到个怪人。”安然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他说实话,“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做好思想准备。   老宋一愣,下意识就正襟危坐,妻子不是那种无事故弄玄虚的人,她这样的语气,说明事情不小。   “宋虹晓,也就是刘雨花,她跟我一样重生了。”   “她,重生?”   “对。”   老宋有点蒙,“你是说,她跟你一样,拥有了上辈子的经历和记忆,对吗?”   “对。”安然看着天花板,想到刘雨花煞费苦心编造的那么多谎言,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骗取她的同情吗?不,这个疯批不可能就这么简单。   “她现在还找上了你?”   “嗯。”安然把那天见面的情形说了一下,谁知听着听着,老宋的眉头越皱越紧,到最后居然说,“这个女孩我见过。”   “我们从阳城回来那天,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让你们等了那么久吗,其实就是去市拖拉机厂的路上被她拦住……”老宋记性很好,虽然并未把那天的事放心上,但不妨碍他能记住,而且是不差一分一毫。   安然跟他确认了长相和身形,可以确定,这就是刘雨花。   只不过,可惜的是,刘雨花失算了。她当时应该是想要跟老宋来点深层次接触的,毕竟在她心目中,这个便宜爸爸就是人傻有钱有技术的典型代表,说不定她忽悠几次就能把老宋给忽悠得对她挺有好感……可是,她失算了。   她没想到,老宋是那种心里一旦想着工作,就万事不过心的家伙,而且是非常不喜欢妻女之外其他人触碰的家伙,他没当场把人掀翻就已经是给小孩面子了,还想跟他有接触?还想讨好他?只能说老宋上辈子那么多钱和一套房子白给她了,她连这个“爸爸”的脾气都压根一点不了解。   想到这点,安然又有点想笑,这么多年她在感情的事上无条件信任老宋,看来是没错的。他心里就只有她和闺女,这是百分之一千万可以肯定的事儿,“你傻啊,她是想获得你的好感,什么狗屁人贩子,估计就是演的一场戏,像电视剧里演的英雄救美一样,懂?”   英雄救美?老宋浑身鸡皮疙瘩,“可别。”   安然笑他,“瞧你那点出息,上辈子她骗走你一套海城的房子,这一次我肯定不会让她好过,你只管放心的出国去,家里有我。”   话说,那可不是一套普通的房子,不是单位分的职工房,而是他因为重大表现突出,国家有政策可以将科技成果转化为经济效益,他从中得到的合法的技术分红,趁着当时房价还没彻底上涨,他自己买的。是一套地段很好的洋房,倒不是说他有啥投资头脑,他就是觉着能买个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房子就行,当时还给她来过电话,说万一以后宋虹晓愿意去海城上学的话,就让她去住。   后来房子升值得很快,到十九世纪末,已经升到千万级别,到五十年后那都是以亿为单位的。   可惜那么值钱的东西,就被宋虹晓以找到但母亲死亡,企业破产,主人要求天价费用给骗走了,他对自己的“孩子”是无条件信任的。   安然想想就恨不得提溜他耳朵,“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傻呢,但凡把干工作的头脑留两分在这些事上,你最后也不至于惨死。”   老宋脸色难看,倒不是自己唯一的财产被骗,而是想到了这个女孩忘恩负义,居然把养育了她二十五年的母亲气死,就这份狠劲,就觉得妻子对付起来应该很棘手——“国外我不去了。”   “去啊,干啥不去,你留在国内能给我干啥?玩心眼你不如十三岁的小野,干家务你不如五六十岁的咱妈,你留下来就是添堵,懂?”这次谈判要是能成,那可是为国家发展争取好几年能源红利期的,对这个社会的贡献比跟一个小白眼狼的丫头片子玩心眼大多了!   她安然,从来都不是没他就治不了极品,没他就干不了活的人,相反她还要让他对国家的贡献发挥到最大……为国家,榨干他的剩余价值也值得。   老宋没有反驳的余地,也没有机会,第三天就被一个电话叫到京市去了,同行的还有小艾,那估计就是去做出发前准备的。   ***   而安然这边也有了好消息,三月中旬的一天,她正在办公室坐着处理文件,忽然卫东进来说:“厂长,公安局来人了。”   安然心头一动,“赶紧请他们进来,泡茶。”   这次来的是负责火灾原因调查的同志,带来的也确实是好消息——“火灾原因已初步查明,是由烟头引发的,有人将未熄灭的烟头投在棉花上,又故意将后门关紧,以至于在门外的人没看见火情。”   不然,好几个青工在后门附近聊天,按理来说不可能没看见火情,要一直到后面全厂人都出动了才发现,延误了最佳灭火时机。   杨公安是严厉安的得力助手,跟安然也见过两面,他喝口茶,温声道:“而且,扔烟头的人也招认了,就是王大力。”   专业的事就要专业的人干,公安来做审讯,比安然这个门外行强多了,就是再铁的嘴,也有办法撬开。   安然有点耳熟这名字,她好像在哪儿听过。   “就是那几名后门聊天的青工之一。”   安然一愣,“所以,他自己扔了烟头,又回头去跟其他人聊天,面不改色?”   “对。”   安然实在是纳闷极了,这说明是故意纵火,可这个工人安然只是在发春节福利的额名单上见过名字,平时压根没有过任何实际接触,她怎么就对厂子有这么大的恶意呢?   厂子遭殃,作为工人的他,也有损失不是?到时候厂子原材料被毁,生产不出产品,发不出工资,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安然实在是费解,“他有没有交代动机?”   “说倒是说了,这就是我们来找安厂长的原因,他说是他老婆跟你有过节,可据我们了解,她妻子跟你没有任何实际接触……”   安然想了想,“他家属叫什么名字?”   “杨荔枝。”   安然心头一动,“她以前是不是阳城市市医院的护士?”   “是,去年辞职后,跟着王大力来省城工作,你怎么知道?”   不用想,安然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毕竟这可是上辈子直接偷换孩子的医院护士,她也是死后才知道,杨荔枝和刘美芬是一直对外宣称的远房表姐妹,但因为没有任何实际的血缘上的关系,所以警察没有查出来。当时俩人的母亲嫁给同一个瘸子,俩人都未育,后来因为新政府成立,瘸子死了,她们就各自嫁人了,除非知道那一段历史的人,否则谁也不会知道这个渊源。   十三年前,她差点就把小野跟刘雨花交换了,还是安然警惕,没让她们得逞,要真让她们偷换成功,安然想要再找到孩子,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时,安然忙着脱离狼窝虎穴,拖着剖腹产一天的身体愣是逃回了小海燕,一直没机会收拾这个直接造成孩子悲剧的坏女人,后来这几年她又一直忙着工作和照管孩子,她也没有再出现在自己视线内蹦跶,所以安然也就没想起收拾她。   没想到啊,自己没收拾她,她倒是主动蹦跶进来了,这叫啥好呢?真是老寿星吃耗子药——找死啊。   安然笑笑,“那行,谢谢你啊杨公安,那她有没有交代为什么要怂恿王大力纵火呢?”相信她不会傻傻的说自己当初想偷孩子未果的事儿。   “倒是没有细说,只说跟你有过节,严副厅长觉着有点不对劲,说你们应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所以让咱们来了解一下,您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会不会是无妄之灾?”   严厉安现在已经是省厅副厅长了,刚四十岁,以后将如何前途无量,这是安然想象不到的,当然,即使他已经身居高位,可依然没有忘记自己这个朋友,安然打心眼里感激他。要是没有这么个把自己放心上的朋友,普通人的话人家把王大力一抓就完事儿了,哪里会想到来找自己核实呢?   “谢谢你们,我目前没有接触到什么人。”她肯定不会说刘雨花,刘雨花和杨荔枝同时出现在书城,还同时给她添堵,安然自然知道,这二人是联手了,联手来对付自己这个受害者,真是好大的脸,好不知死活呢。   其实这段日子她一直找人监视着刘雨花的行踪。   可惜的是,暂时没发现刘雨花有做任何违法犯罪的事,她又是未成年身份,自己暂时没办法送她进去吃牢饭,只能先等抓到她的把柄……可杨荔枝嘛?那就简单多了。   想着,安然就送走了杨公安,他们是跟着其他去别的地方办案的同事来的,顺风车只搭到这里,也没骑自行车,总不能让人走路回单位吧?只需要安然一个眼神,张卫东就明白她的意思,“我正好去市区办事儿,杨公安咱们一道吧。”   一个小时后,张卫东送人回来,把门关上,“厂长,人我已经送到了,顺便去报社取了秦副的杂志样刊。”   送人是主要的,但不能让对方知道他们主要目的是送人,所以谎称顺路取杂志。   小伙子还挺会做事儿,关键是足够了解安然,知道安然的想法,能跟上她的思路,你就说吧,这样的助手安然能不喜欢?   她满意地点点头,接过杂志看了看,这是一本诗歌月刊,刊登了很多全新的现代诗歌,秦京河的文艺创作之路就是从诗歌开始的,很快他会发现现代诗歌难以满足他的创作热情,以后就会往小说创作上发展。   他的第一部 长篇小说,已经在酝酿之中了。   想当年,孔南风因为几篇文章就被下放,连家人也受牵连,现在,各种形式各种风格的文艺作品纷纷如雨后春笋涌现,不仅文字性质的作品,就是语言表演类的,譬如话剧、舞台剧、影视作品,也都慢慢出现在老百姓眼前,就是在内容上,也不仅是歌颂时代之作,更多广为流传的反倒是文革反思作品,俗称的伤痕文学。   安然之所以知道这个伤痕文学,主要是家有高中生,安文野小姑娘最近很着迷,同学之间会交换小说看,而作为班上有名的款姐,安文野手里的小说是最多的,她哥以前手里就有厚厚一摞,更何况她现在又陆陆续续买了好多本最新最流行的。   本来,安然是不反对看小说的,毕竟需要放松不是?与其让她整天盯着电脑和红白机琢磨,安然更乐意她看小说,毕竟那是有助于提高文笔,从而提高语文成绩的。可她一个星期就看完一本,安然就不赞成了,怀疑她是不是上课偷看,或者晚上躲在房间里、被窝里偷看,那样可是很伤眼睛的。   结果人小野告诉她,她就是每天课间看点,晚上回家看点,一个礼拜也能看二三百业……因为啊,她安文野可是有一目十行特技的,头脑反应快,阅读速度也快,一目十行收入脑海中,过段时间问她她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你就说吧,这厉害不厉害?   反正,安然是无话可说了。   她爱看就爱看吧,各种古今中外世界名著她都已经看完了,看点流行小说,相当于后世的疼痛文学、网络小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别熬坏了眼睛,安然就没意见。   想着,安然翻开这本诗歌期刊,大体上扫了一遍目录页,找到秦京河写那首《雨人》,用词虽然一点也不华丽,但修辞手法运用到位,文字极其简洁,对安然来说倒是很有阅读吸引力,她看得津津有味。   “厂长,那个杨荔枝,要不我去查一查?”卫东等了一会儿,见她只顾着看诗,有点着急了。   安然淡淡一笑,“不用,不着急,最多再等几天,她就会露出马脚。”   卫东平时还是很能跟上她的思路的,可今天却有点拿不准,“你的意思是,她会主动来找茬吗?”然后咱们关门放狗一举拿下吗?   “不是,她将没时间来找我。”她现在正忙着搞小说创作呢。   卫东还是不太懂,感觉今天的厂长说话总是怪怪的,但他知道一名好的助手应该怎么做,于是什么也不问了。   且说安然回家,发现小野已经回来了,比平时去新华书店要早归半小时,“你不是说今儿要去书店买书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在买书这件事上,安然从来不吝啬,都是有求必应,这家里目前为止最多的就是一家子的书。   书太多,放电视机的写字台已经放不下了,安然干脆让老宋把写字台搬走,在墙上搭了个书架,电视机就放在搭出来的台面上,既简洁,又能最大限度的摆放书籍,引得研究所很多家庭也纷纷效仿。   此时,最爱买书的安文野却摊手,“我跟同学借到了,就不打算买了。”   安然歪着脑袋一看,顿时就精神一振。她看的不是别的书,而是一本名叫“手术刀”的作者写的《女菩萨》。   “我觉得有点怪怪的,不是很喜欢,就没买。”小野意兴阑珊,随便翻了翻这本书说,想不通为啥同学们这么喜欢。   得益于这几年繁荣的文学艺术环境,全国各地都兴起了写作班、小说培训班,顾名思义就是教人写小说,搞文学创作的,能学到东西,写出有价值的东西确实是好事儿,杨荔枝绝对是其中一个,甚至可以算是佼佼者。   她上辈子也跟着对象来书城定居,而且还自己靠着写作挣到了不少钱和地位,成为阳城市小有名气的女作家。她写的伤痕文学作品《女菩萨》非常有名气,讲述的是一名妇产科女医生,年轻时候被打为右、派,下放到乡下地方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后来因为被大队部书记和队长强奸,为了掩盖丑闻自己忍痛悄悄打胎,差点丢了性命,之后性情大变,回城后借着自己作为妇产科大夫的便利,干起了吃人的买卖。   因为她总觉着自己打胎伤了身子,当年能从鬼门关挺过来,单纯是因为自己把打掉的已经成型的胎儿自己吃掉,所以才大补了元气,后来见到别人不要的做人流的孩子,有缺陷引产的孩子,以及计划生育期间不得已引产的……都成了她的致富手段。   不知道靠什么途径,她认识了一班子坚信这种东西能大补元气,美容养颜的变态,并且为他们在医院里寻找各种死婴,作了不少孽。   可在世人眼中,她还是一个救苦救难,挽救无数孕产妇性命的妇产科优秀大夫,谁也不知道在她手里,一旦大小只能保一个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的保大,本来这也是符合医学伦理要求的,无可指摘。   问题是,她不仅保大,她还得去小,很多明明可以同时救活的情况,她也是主动放弃抢救新生儿……而被放弃的新生儿,就成了她的赚得盆满钵满的工具。   一面是产妇得救,家属对她的感恩戴德,另一面是靠着婴儿挣的盆满钵满,腰缠万贯,正因为这种正反两面,完全截然相反的表现,再配上很有争议性的“女菩萨”三个字,成为当年非常热门的一部小说。   可惜的是,杨荔枝本人并没有多少真才实学,写出这本小说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在文坛销声匿迹,等到安然想要找她求证当年孩子错换真相时,她也只是省医院一名普通的退休护士,没有人能跟她与多年前名噪一时的女作家联系在一起。而安然当时也没注意,就连私家侦探都没能查到。   安然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做阿飘的时候,可能是上天可怜她怨气太重,怨念冲撞得厉害,所以发了一回慈悲,让她听见杨荔枝两口子的争吵,从而知道她曾经是个女作家。至于她一直心心念念想看看活成什么样的刘美芬母女俩,上天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当然,安然不仅知道杨荔枝就是那个笔名叫“手术刀”的女作家,还严重怀疑她的小说其实有部分是来源于真实经历。   安文野和刘雨花当年的错换真相没能继续查下去,遇到前所未有的来自各界的压力,其实就是因为有几股不明势力的干扰和阻挠。安然也曾疑惑过,为什么一个简单的错换案子不能查下去,为什么很多当年的医护人员不愿意作证,真的是年代久远记不清了吗?可直到做了阿飘后,安然才发现,就在1983年的夏天,市医院还曾发生过一起婴儿失踪案。   好端端的婴儿,在产科出生以后忽然就失踪了,对外宣称的说法是孩子因为羊水窒息没抢救过来,当时产妇已经用力过度昏过去了,而产妇丈夫远在外地,也不知道事情真相,等他赶回来,妻子苏醒的时候才知道孩子已经死亡了……甚至,为了掩盖婴儿失踪的过失,所有参与手术的人员一致对外宣称婴儿死了被处理了。   那对夫妇本来也曾怀疑过,怎么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处理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也曾闹过,可终究不敢扰乱社会秩序,在第一次严打开始这一年,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医院越办越大,这对夫妇作为普通小老百姓,也只能继续忍气吞声,再加上已经生育了别的孩子,有了新的精神寄托,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安然跟他们不一样,她是一名有人脉,有资源,有社会影响力的企业家,她如果要刨根问底,不仅当年的错换真相会损坏医院名誉,就是八三年的这场失踪案也会被旧事重提,到时候受牵连的人就太广了,很多家庭的平静都会被打破,很多退休领导也会……所以,她没能查下去。   安然始终坚信,艺术来源于生活,杨荔枝能创作出那么匪夷所思的,角度骇人听闻,却又怪异的引人入胜的故事,应该是跟她的亲身经历有关。而更巧合的,真实事件发生在1983年夏天,她的中篇小说公开发表于1985年春末天,整整两年时间用来创作、修改、校对、出版倒是正好够,这真的是巧合吗?   想着,安然就拨通了严厉安的电话。既然已经起了怀疑,那就一起调查清楚吧,如果真有这么回事,那就该还那对夫妇以真相。   是时候送杨荔枝进去吃牢饭了,凡是欠她安然女士的,安然女士都会一个个,一笔笔,亲自讨回来。 第127章 三更合一   严厉安很意外, “还有这种事?你确定吗?”   安然当然不敢说自己很确定,“我看书中描写的情节过于怪诞和逼真,主要是这部小说在青少年里传播挺广, 我看了几页, 总觉着不妥当, 光想象恐怕不会这么真实,反正前年婴儿失踪的事至今也每个眉目, 不如……”   严厉安懂她的意思,国外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小说家写的情节过于真实,结果被读者举报, 警方一查作者还真就是连环杀人犯, 他书中写的情节就是他杀人的真实过程……人心隔肚皮, 要不是查出来,谁又能知道这个故事背后的创作者是人是鬼呢?   因为当年严斐差点被拐的经历, 严厉安对儿童失踪案历来是非常重视的, 知道杨荔枝就是那个“手术刀”, 立马让人去阳城市医院查前年的婴儿失踪案。   接下来几天,安然一面在单位处理火灾后遗症, 一面等着严厉安的消息。   不过,专业人士的办案能力就是不一样,才半个月, 严厉安那边就来消息了, 说是已经找到当年那对夫妻了解情况,确实有婴儿失踪这么一回事。   但医院一直否认“失踪”一说,坚称是婴儿窒息死亡后处理了,如果要论过错, 那就是当时处理得太匆忙,这里不合规——承认小错,不想让警方继续深入调查。   严厉安早已想到会是这种状况,所以他早早的让人把杨荔枝的档案给调走了,又秘密的大量走访出事前后两个月他们家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街道社区等基层组织,甚至是他们家孩子的老师同学……在进行了大量数据信息的综合分析后发现,在婴儿失踪案前半个月,他们家曾来过三个口音奇怪的亲戚,对外宣称是杨荔枝的远房表哥,是广东来的。   可公安调查过,杨荔枝压根没有什么远房表哥,她的母亲娘家人已经死绝了,父亲这边也没有任何(堂表)兄弟姐妹。   据街坊们所说,即使是广东来的,口音也不该是那样啊,长相倒是有点像,但最后他们走的时候拖了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听说在离开之前的头天晚上,还曾经买过很多花椒胡椒料酒之类除腥的东西,要是腌肉的话至少够腌个十来斤。可是调查那段时间的菜市场自由市场和街坊,都说他们没有一次性买过那么多肉。   毕竟大家都是熟人熟脸,卖肉的认识那附近所有居民。   查到这一步,再结合小说《活菩萨》里过分真实的情节,严厉安已经有了一个大胆而恶心的猜测。   他也没逮捕杨荔枝,只是以抓捕王大力还缺乏证据为由将他们家所有文字性的文件全部收走,找到她小说的原始稿件。幸好这人有个习惯,每一章节或者段落如果不是同一天创作的,她都习惯在右下角留一个时间,而对照婴儿“失踪”的时候,正好她的原始稿件写的就是女主角第一次尝试把死婴卖给别人做食物的时候,就连文章里男女主角的名字也跟现实那对夫妻只一字之差,他们哭着求女主角救孩子命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样的。   再找丈夫王大力确认,说那段时间她确实行为比较怪异,带回的“远房表哥”他没见过。   在公安的苦口婆心劝说下,他算是知道了,杨荔枝教唆他纵火烧仓库,一点好处没得到还喜提银手镯一副,牢饭十几年,而她很快就会跟他离婚,在外面带着他的房子儿子改嫁,这亏大发了啊!   要说这世上最了解杨荔枝所作所为的,非王大力莫属。据他交代,当时那三个“表哥”在家待了一个下午,临走的时候她交给他们一个箱子,他们给了她五百块钱。   当时他还以为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跟她大吵了一架,但事后证明并没有,她跟这几个人也不熟。   可严厉安觉着就是不熟才更奇怪,居然给五百块巨款?箱子里装的到底是啥宝贝,居然值五百块?   有这些证据,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她偷偷把婴儿尸体卖给了那几个怪人,但只要杨荔枝自己不认,没有抓到直接证据之前,都定不了她的罪,所以严厉安最近也挺焦头烂额的——要怎么才能找到那几个买婴儿尸体的买家?   根据王大力和孩子、街坊们的描述,那三个人不是华国人,应该是某个东南亚小国家的人,而那段时间在国内的东南亚人也不少,这时候外国人来华简单了很多,各部门也不可能全程随时关注着他们,他们在华国境内的行踪就很成问题,要怎么确定是哪些人那段时间正好在阳城市内呢?   安然也正在琢磨这个问题,既然严厉安来问,那很有可能就是真的难住了。想想五十年后的大数据时代多方便啊,所有交通工具都需实名登记认证通行,交管部门联动公安,只要拥有某个特定护照或者身份证的持有者被截取到,去到哪儿,干了啥一清二楚。   现在,这无异于大海捞针,难道要把所有东南亚国家的在华人员全排查一遍吗?工作量巨大不说,涉外案件你没有证据,人家完全能拒绝配合,搞不好还会演变成外交事件。   思来想去,无论怎么干,好像都不合适,要定杨荔枝的罪太难了。   可要是就这么放过她,安然也不同意,凭啥啊,凭啥干了这么多坏事的人还能领着国家的退休工资寿终正寝?这不公平,就是不为了报私仇,安然也不会同意!   “妈你别着急,办法是能想出来的,大不了我给你想一个呗。”安文野下晚自习回来,一面洗脚一面说。   她的脚白白的,细长细长的,骨肉均匀,指甲圆润光泽还有珍珠色的小月牙,十根脚趾就跟手指一样,显得很长,相对于年龄和身高,她的脚不算小。老太太曾说这闺女脚大,以后是走四方的料,但穿高跟鞋不好看,毕竟四十码的高跟鞋真的很大啊。   可安然不在意,又不是旧社会,女子要小脚才受欢迎,她的闺女,就怎么长怎么好看,才不需要哪个臭男人欢迎呢。   “妈你又发呆,是不是想我爸了啊?”小姑娘也不害臊,大大方方问。   老太太在旁边偷笑,“小丫头也不知道害臊。”   “我不害臊,爸爸爱妈妈,妈妈想爸爸,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倒是安然老脸一红,“边儿去,刚才你说啥想办法?”   小野用帕子把脚擦干净,“你们不是要找当时有哪些东南亚来的外国人在阳城吗?有个地方希望应该挺大。”   “哪儿?”安然着急,可小姑娘居然端起洗脚盆,“等我先把水倒了再说。”   水倒厕所里,清洗干净脚盆,又把卫生间地上的水拖干净,以免姥姥踩水上滑倒,把家里都收拾妥帖了,妈妈催了好几遍,她才慢悠悠说:“去火车站查呗。”   安然示意她继续说。   “查不到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但咱们可以来一个逆向思维反推,从结果到原因……你想啊妈,周围人都说那三个外国人提着三个大箱子,又没有开车,那肯定是要依靠交通工具才能离开阳城。”   安然点头。   “他们那样讲究的外国人,穿着考究,坐火车肯定也是坐卧铺的,而卧铺车厢买票是要出示证件的,他们只要出示过外国人在咱们国家的通行证,火车站肯定就有登记。”   是啊,安然眼睛一亮,这样的话只要知道那段时间后几个月内,有哪些外国人离开过阳城,还不简单?即使他们没有从阳城上车,而是搭乘客车到书城,那书城也是一样的,只要去火车站查到哪些人那段时间离开过就能把范围缩小很多。   毕竟,这时候虽然改开了,可跟几十年后比起来在一个省份的东南亚人还是不多,如果再查不到,那就只能说明这些人还没离开石兰省。   于是,安然本来想打个电话,但一想也好久没去看看高美兰了,就第二天抽空亲自去了一趟严家,把小野想的办法跟严厉安说了,他高兴得一拍巴掌,“这孩子真聪明!”   儿子虽然也不笨,可小斐终究是对语言的东西更感兴趣,在逻辑思维这一块跟小野的差距还是挺大的。   “老太太呢?”说完事,安然就想看看老太太,陪她聊会儿天。   “买菜去了,你要没事就等等?”   安然想到厂里还有事,“算了,我改天再来吧,你们忙,我走了啊文静。”   胡文静正在厨房手忙脚乱做饭呢,“等等你不跟咱们吃饭啦?”   “不吃了,我单位还有事,改天再聚。”   “真是大忙人,跟老严和你家老宋一样,劳碌命。”   ***   公安展开排查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很快,刘雨花那边也没啥进展和动静,安然觉着这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一转眼就到六月份,再有半个月,小野就要参加高考了。   “妈我明天不回家了啊,我要去同学家住。”   安然一愣,“哪个同学?”   “当然是好同学,你见过的,罗曼。”   安然想了想,那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也来过自己家住宿过,但这依然不能让安然放心,“没事儿别去人家里,或许人家不一定方便,你们要去哪儿只管去,差不多到点儿了我去接你,怎么样?”   小野撇撇嘴,“妈你真啰嗦,我们都快高中毕业了,就同学聚会一下,你怎么跟我爸一样啊,别的同学的家长都不去,就你跟我爸这不放心那不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一通说教之下,安然还真无法反对,因为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有很强的自理能力,很能闯荡,自己从小也是这么教育的,现在说啥都是在否定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好吧,那我什么时候去接你?”   “后天晚上下晚自习吧,中午我也不回家吃,让姥别做我的饭了。”小姑娘对能去同学家玩很开心,也很期待,早早的就提前收拾换洗衣物,书包里塞了吃的穿的用的,自然少不了还有两本小说。   第二天一大早,收好东西,安然又递过去两兜水果和瓜子花生,“带去给大家伙一起吃吧。”   小野高兴的甩着个高高的独马尾,毫不留恋的就出门了。   话说,自从上高中后,她就再也不愿扎两个小麻花辫了,听说同学里都不流行那种发型了,现在要么是齐耳短发,要么是高马尾,发型一换瞬间像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   罗曼小姑娘家,安然虽然没亲自去过,但以前开车经过的时候小野曾指给她看过,就她爸爸妈妈都是土生土长的书城人,住在清水河边上,那是很多年的老建筑了,听小野说那里一面临水,一面临街,破有种江南水乡的温柔之感。   不过也是,在这里,很多年后还建起一座影视城,很多古装剧都是在这儿取景拍摄的。   跟603正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去一趟也得一个多小时,安然打算送她,可人安文野不需要,自己搭公共汽车去了。   好吧,安然觉着,孩子越大越不听话是真的,只有刚出生那半年,不会爬不会跑的时候是最好掌控的,因为你不让她去的地方她就真去不了,父母可以对她的安全全程掌控……现在人家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了,动不动就说独立,说自主,说人权,你要多管两句人大道理一筐筐的比你还会讲,可要不操心,又不可能。   真是怀念那个吃喝拉撒都由她管的时候啊。   “她去就去呗,今儿他们仨都不在,咱们娘俩好好聊聊天。”包淑英倒是很看得开。   安然看向母亲,这才发现她黑眼圈有点重,“妈你昨晚没休息好吗?”   “嗯,我最近啊,老是梦见你姐,你估计不记得了。”   安然两辈子都对这个姐姐没印象,听母亲说过,自己只在很小的时候,大概一两岁的时候见过两次,那时候的姐姐已经是十岁出头的半大姑娘了。   “我现在看着小野,就觉着像她,那大眼睛,小嘴巴哒哒哒的,跟你姐这个年纪一模一样。”说着,老太太抹了抹眼泪,她英年早逝的大女儿啊,就这样丢下铁蛋和她,“也不知道现在投胎转世了没,去年中元节给她烧的纸钱够不够用……”那十年里是不允许搞这种封建迷信活动的,她在村里本就处境艰难,也不敢给烧纸。   安然虽然不相信这些封建迷信,但并不反对老人家去做点什么,反正就是求个心理安慰,表达一下思念之情,“那要不,妈你哪天给她烧点纸吧?”   但前提是得注意用火安全,603靠山,又有全国独一无二的研究所,这几天天干物燥,“妈你去烧的时候要注意火星子,最好是哪天叫上我一起,咱们提上一桶水备着。”   “这是,这是。”老太太想起纺织厂的火灾,又想起去年夏天差点被炸的研究所,“你一说,我都不敢去烧了,坏分子可真多,去年要不是小野听见他们说话,说不定就真被炸了,咱们小野这孩子运气还真好……”   “啥小野听见?”安然一愣,那段时间她在特区,家里发生的事谁也没跟她说,只回来的时候老宋提了一嘴,她也没细问,但姥姥却是知道的,因为小野和文篮叭叭叭跟她炫耀过几个孩子找出坏分子的事儿。   包淑英也不知道怎么然然还不知道,就给原封不动说了一遍,安然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妈你说小野听见一个一直咳嗽,身体很虚的女孩说话,对吗?”   “对啊,他们还找了挺久,没找到那女孩,至今这案子还没破,听说就是找不到接头的上线。”   安然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脑袋里一直解不通的谜团忽然间就有一种能连贯上的感觉。   一把小野也没听过的声音,心思这么歹毒,张口闭口就要炸死姓宋的,这得多大仇多大怨?最关键的是,严厉安出动整个书城市公安局的力量也没查出炸药来源,安然就怀疑,可能东西就不是书城市内,而是其它城市流入的。   但大家当时都没往阳城市考虑,再加上刘雨花这几年,真的是靠刘美芬织毛衣生活吗?作为一个过惯了大手大脚千金小姐生活的人,每天几毛几分,真的够她花用吗?   物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人力物力的使用,她在阳城市跟踪老宋,能那么精准的知道老宋什么时候会经过什么地点,又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书城,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出现,能到工业厅门口跟她来个“偶遇”……这些精准的踩点工作,都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单凭她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刘美芬是瘫子,能帮她的,会是什么人呢?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安然气得胸口起伏,鼻子里呼出来的不是气,是火焰!   刘雨花这小坏胚子,原来她只是以为她是小女孩的意难平,想要来自己手里讨点好处,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小看她了,她谋求的东西比她以为的大多了!   就像上辈子一样,她一直以为这个“女儿”就只是不想离开她,不想去过苦日子,自己还一直耐心安慰她,说即使错换了,她宋虹晓依然是安然的闺女,一辈子不会变,她一定会把她跟找回来的真女儿一视同仁……呵,人家谋求的不是她的爱,而是她全部的家业和性命!   安然不得不承认,她真的不够了解宋虹晓,她一直把她当作不学无术的女纨绔,可宋虹晓却是一心想要干大事的坏胚子!   安然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没教育好她,让她对这个社会和人生如此之仇恨,如此之反动,明明自己的教育方式跟小野一模一样,自己陪伴她们的时间其实都不多,上辈子忙着做生意,这辈子也没把事业落下,要说陪伴的话,最多是小野六,宋虹晓四,甚至因为养育了文篮,陪伴时间被分散一部分,安然对小野的陪伴其实跟宋虹晓是一样的。   怎么差别会如此之大?   上辈子,她曾无数次自责、自我反省、复盘,悔恨自己只顾着挣钱没好好陪伴她,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安然不敢多想,她不允许自己推卸责任,孩子犯错,就是父母失职,这是不争的事实。   “妈你先等一下,我出去一趟,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啊。”   老太太很诧异,“不是说不出去了嘛,咋又说风就是雨的,你们一个个都不在家,这家里啊,难怪总是冷锅冷灶……”   安然也来不及听了,她赶紧去找严厉安,因为她完全有理由怀疑,如果刘雨花真的跟境外势力勾结的话,他们家被监视的不仅是人,还有其它通讯工具,譬如电话机。   这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此时的严家正准备吃饭,难得一家老小都在,正在餐桌旁准备开饭,就连老太太高美兰也下楼来了。“小安,还没吃吧,赶紧坐过来。”   安然跟她打声招呼,主要是看她精神很好,不像春节时的萎靡,精气神都回来了,倒是很放心,听严斐说他们家过完年回来就把保姆给辞了。   老太太这个级别的干部,有个保姆啥的压根不是事儿。   可她要求,日常买菜做饭都由自己亲自出马,有保姆在总把她当小孩,这不能碰那不能做的,她不自在。   于是,儿子就做主把保姆辞了,将家务交给老太太料理。   其实大家都明白,主要是为了给她找点事做做,让她不那么消沉和郁闷,跟以前的郁郁寡欢比起来,她能主动提出给大家伙做饭,也是一种进步不是?   谁也不忍心拒绝。   一开始做得确实很难吃,她一辈子职业女性,年轻时候有婆婆,后来有儿媳妇和保姆,六七十岁再来学做饭其实挺难的,但她有种不服输的劲儿。一旦发现家人们不满意,就像一条政策制定出来以后有个试错的过程,一旦老百姓说不行,她立马就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没考虑充分,是不是哪个环节不对,举一反三,善于改正。   这样的性格在做饭这件小事上显得不合时宜的较真,但在老太太身上,无疑是开辟了新的战场。   她现在做得可起劲了,每天早早赶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菜肉蛋,回来一面给儿子一家三口热牛奶煮鸡蛋,一面看看当天的早报晨报,听会儿广播,做一会儿康复运动,看会儿书,看着差不多了再做中饭晚饭。   她给自己订了小目标,每个礼拜做一个技术成熟的菜,尽量争取一年之内学会大部分家常菜……所以,严家餐桌上经常出现的就是,一道菜连续吃一个礼拜,从难吃到能入口到最后能称得上好吃,然后又换别的菜,继续轮回。   哪怕是做菜这件小事,高美兰也严格要求自己,这大概就是她手底下培养出来的儿子和孙子以后都能大有可为的原因吧。   安然没坐,把严厉安叫到一边,把刘雨花是谁,刘雨花故意接近她和老宋的事说了。“为了少走点弯路,咱们可以把杨荔枝和刘雨花,以及去年的爆炸案并案调查,这三件事的幕后黑手,可能是同一伙人。”   “哦?”那个女孩很关键吗?   “我怀疑当时小野在后山听到的要挟袁晓莉炸研究所的女孩就是刘雨花,唯一特征是一直咳嗽……刘雨花很符合这个特征,你可以找袁晓莉和邢小林确认一下。”   这是最快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安然觉着自己以前真是把坏人想得太简单了,这一次她可以放心大胆的假设,假设这几件坏事都是刘雨花策划的。   虽然,动机目前还不是很清楚,但试一试,说不定就是一个突破点呢?   严厉安知道,这个小安同志不一般,而且总有些独特的消息渠道,如果她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   “行,我下午就过去让他们并案调查。”   “还有个事,严哥能不能找几个专业人士去帮我们家看看电话机,最近老有人说打不进电话来。”   “行。”严厉安打了个电话,“他们半小时后到你家。”   于是,安然谢绝了他们一家几口的热情挽留,先去单位转一圈,看也没啥事,就准备回家了。   ***   且说安文野这边,她在603门口上了公共汽车,一开始倒是幸运的得到了一个座位,可没坐多久,一路就有很多爷爷奶奶上来,她主动把自己的位子让出去。   “谢谢你啊,小姑娘。”   “奶奶不客气。”小野抓住扶手,在越来越拥挤的公交车上尽量缩小存在感,护住书包,防止碰撞到前后的人。   同时,还要分神护住脚边的两个装零食的网兜子,被挤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忽然,车子一个颠簸,估计是开进了一个拉煤车压出来的深坑里,她被颠得一个没站稳,直接往前冲……原本以为自己胸口要撞座椅靠背上,都做好经受疼痛的准备了。   最近她刚好进入生物课本里说的第一性征发育期,已经开始穿大女孩的小背心了,洗澡换衣服时不小心碰到都挺疼的,要是撞上去……她觉着估计会内伤。   然而,左手一凉,忽然被人拉了一把,她的身形得以稳住。   小野侧首,发现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孩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当心。”   女孩个子比她矮,很瘦,脸色看着也很不好,难怪她觉着奇怪呢,上车没多久就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但她没在意。毕竟就像妈妈说的,别人是因为喜欢,觉着她漂亮,才看她的。   原来,是这个女孩在看她。小野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谢谢你呀小妹妹。”   “小妹妹”脸一僵,但掩饰得很好,“不客气。”   小野是有点社联牛逼证的,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她都喜欢跟人家主动交谈,增进了解,所以要交朋友一点也不难。   一会儿的功夫,她就知道身边这个女孩名叫刘雨花,是阳城来的,生日跟自己居然也只相差一天,可惜的是因为家境贫寒一直没学上,但她很好学,经常会自学,知识很渊博,读过很多书,甚至连国外的事也能说出很多来,小野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博学多才的同龄人……主要是她身边的同龄人都实在是太不爱学习和看书了。   两个人很有话聊,从语数外到天文地理,再到未来第三次工业革命的设想和预测,都让小野找到一种知音的感觉,因为她一直坚信人类历史上一定会发生不同于蒸汽机和电气化时代的工业技术革命,说不定现在就正在发生着,而这次工业革命应该叫科技革命更贴切,应该是电子计算机和原子能为代表的伟大变革……这些话题,她只有跟老宋才能交流,其他同龄人都觉着她是掉书袋,故意卖弄一些高深莫测的东西。   被人明里暗里说过几次后,小姑娘就轻易不再提起这些事了,即使要聊,也只是跟严斐和房明朝聊,不过他俩的思路都不太能跟上她。   遇到这种既能理解她,跟上她的思路,还能提出有见地意见的,还是第一次!   安文野当即决定,要跟刘雨花交朋友。   两人一个有意接近,一个社交牛逼症,直到下车还不愿分开,而更巧的是,她俩居然是在同一个站下车,去的也都是罗家。   原来,刘雨花跟罗家也是认识的,跟罗曼有点渊源,这次的同学聚会他们就邀请了刘雨花,俩人同时进门,一个高高瘦瘦漂漂亮亮,一个猕猴桃似的又瘦又小,无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注意力都是集中在安文野身上。倒不是说少男少女们以貌取人,目光会被更出众的人吸引,这是天性。   刘雨花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从小到大,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和目光里长大,因为不漂亮,因为身材不突出,她永远像人群里的小丑……直到后来,安然挣到钱,成了阳城市首屈一指的富婆,作为富婆的独生女儿,她才享受到被人关注的滋味,是多么的美。   只需要她说不喜欢哪个漂亮女孩参加聚会,那个女孩就不会出现在她的聚会上,但凡她说不喜欢吃哪个东西,做菜的厨师就会被人打发走,甚至只需要她咳嗽一声,就有无数异性嘘寒问暖……到后来,咳嗽已经成为她吸引异性关心和注意的信号。   下意识的,她就咳了两声,并不是嗓子痒,她就是下意识的想要得到异性的关注,尤其是众人中央那个高瘦白净的男孩,她已经提前了解过,这就是安文野的小竹马,父亲当年是军区大领导,现在转业到地方,成了省城住建局一把手,这样的条件哪怕是上辈子她也很难遇到,更何况是卑如草芥的现在?   于是,她主动咳着走过去,用一把故作嘶哑的嗓音跟房明朝打招呼。   房明朝脾气一向很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接了她的话,还关心地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直到刘雨花坐在他让出来的位子上,喝上热水,房明朝才有时间跟小野打招呼,“怎么来这么晚,我还以为你已经到了。”   安文野掩饰住心头的震惊,也学着妈妈,天大的事,面上也是波澜不惊,“我写完作业才出来的,你们作业写完了吗?”   “物理和数学你都写完了?”这句话很快在人群里引起轰动,“安小野你得借我看看,带来没?”   “安小野你这脑袋瓜到底是咋长的,你知道数学老师怎么说这套卷子吗?人说了,‘你们写不出来也不怪你们,这是恢复高考以来最难的一套’……”有人捏着嗓子,学起了老师说话。   众人被引得轰然大笑,话题很快转到了小野身上,问她哪道题应该怎么写,这类题的考点是啥,高考会不会考到之类的,他们平时就喜欢问这个年级最小最聪明的同学。   因为年纪小,很多问题还懵懂,在女生群里也没有威胁力,很受欢迎,在男生群里那也是个可爱的小妹妹,所以安文野在整个学校可以算是人缘最好的学生了。   这种受欢迎,再次让刘雨花恨得牙痒痒,几乎是一瞬间的,看着窗外清幽的清水河,她心头忽然闪过一个恶念——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多久,她打算改变主意,不想再玩猫捉耗子的把戏,不想再一点一点慢慢的夺走安文野的爸妈家人和朋友了,她等不及了。   她是疯批,疯批就要有疯批的样子,此刻她只想要安文野死,死就完事儿了。   “安文野,要不咱们去外面河边玩吧?我听说清水河边能钓到虾子呢,你不是喜欢吃虾子吗?”她邀约小野。   其他人一听也很是心动,“好啊,一起去。”大家找鱼钩鱼线的,准备诱饵的,搬小板凳的,拿零食的,玩得不亦乐乎。   小野心头一动,面上笑嘻嘻:“好啊,诶花生呢?咱们用花生钓,肯定能钓到大鱼,今晚能吃大鱼哟。”   刘雨花心内鄙视:一天尽知道吃吃吃,待会儿送你去河里好好吃个够,吃一辈子。   小野忙着四处找花生,找到又要剥,还说要再准备一点生肉猪肝啥的,一时间十几个同学都忙碌起来,谁也没注意到,她已经悄咪咪溜出门了。   一直到半个小时后,大家所有准备工作就绪,坐到河边准备开钓。刘雨花看着清幽幽的河水,觉着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谋划真是浪费时间,她想要钝刀子割肉,可每一次都不成功。   想要主动接近讨好安文野的爸爸,结果那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完全不把弱小无助可怜的她当回事。   想要讨好安文野的妈妈,可那个女人铁石心肠,给了她一百块钱就再也不继续关照她了。   想要当安文野哥哥的女朋友,挑拨他们兄妹关系,可那个傻大个一听她要给他做小女朋友立马吓得腿软,再也不收她任何东西,也不跟她来往了。   这一家子,为什么就能这么油盐不进呢?白浪费这么长时间,早知道她就听那几个越国人的建议,直接一包炸药把他们全送上西天。   疯批刘雨花在心里设想了好几个方案,要怎么把今天的事设置成意外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安文野正带着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   她安文野今天,又要立大功啦! 第128章 三更合一   刘雨花正计划得美滋滋呢, 甚至连接下来要怎么离开,怎么脱身,以后借着安文野的死怎么跟房明朝拉近距离都想好了, 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外叫她:“刘雨花你出来一下可以吗?”   是罗曼, 她对这个娇滴滴的小市民的女儿其实没啥兴趣, 要不是为了今天,她才不会讨好她。   刘雨花自然更不想出去, 她只想等着安文野来,然后……但房明朝这人也是够热心:“刘雨花同学,罗曼叫你呢。”   讨厌的“刘雨花同学”,名字土里土气还一点也不亲切, 她真想原地改名, 哪怕是改成宋虹晓, 也比这个好听。可是,别人她可以不理睬, 但明朝不一样啊, 她可是很喜欢这个男生的, 儒雅,帅气, 大方,关键是家庭条件还很好。   于是,她开开心心地出去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 等待她的不是罗曼,而是几名便衣警察。   虽然穿着便衣,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来头不对。   她也算反应快, 转身就想跑,但严厉安为首的公安那都是办案经验相当丰富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围住,看在是小女孩的份上没拷她,“你是刘雨花吗?”   “是,怎么了?警察也不能乱抓人,你们要敢抓我,我就喊了啊。”   严厉安冷笑一声,“你要是想让你所有新认识的朋友都知道你是个间谍可疑分子,那就随便喊吧。”说着,有俩女警就直接一左一右架起她,扔车上去了。   在车上,她几乎是连蹬带踹,一会儿说自己呼吸困难,一会儿说自己肚子疼,让警察放她下去的,严厉安都快烦死了,回头警告:“别折腾了,有那力气留着去派出所说话吧。”   “那我到底是犯了什么法,你们总得给我个说法吧?这么不声不响就把我带走,你让我朋友怎么看我?人民公安就是这么办案的吗?如果冤枉了我,影响了我的声誉,你们负得起责任吗?即使是罪犯也有人格尊严的权利,我可以告你们。”   “哟呵,严副,这小丫头嘴巴还挺利索?”一道一道的,看不出来懂得还真不少。   严厉安回头,盯着她的眼睛,“别挣扎了,杨荔枝已经交代了。”   刘雨花一愣,心头一紧,但她继续色厉内荏:“杨荔枝是谁,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对了,即使是抓人也得告诉我,到底是谁举报的我?”   严厉安当然不可能说是小野,举报间谍是重大立功表现,得保护举报人。更何况小野还只是个孩子,就跟自己亲闺女似的,他不保护谁保护?   “你别管谁举报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荔枝不认识?没关系,那袁晓丽和邢小林呢?不会也不认识吧?”严厉安看着她闪烁的目光,以及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害怕,“要是这俩也不认识,那你自称的拐卖你的人贩子林建国和刘大梅总认识吧?”   刘雨花后背很快冒出冷汗,“你……你什么意思,我通通不认识,我就是个未成年,法律会保护我的。”   “法律保护你,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认识越国人黎文同的,以他为首的境外间谍分子已经归案,你还想狡辩吗?”   刘雨花脑门冒出一个个冷汗珠子,紧张得牙齿打颤,她知道间谍罪的下场,她比谁都知道。   严厉安一看她脸色,根据经验就知道她离交代不远了,就是具体能交代多少的问题,还得加把劲儿,因为跟穷凶极恶,杀人越货的犯罪分子比起来,这个小女孩其实还“嫩”。可有些事情,又做得很隐蔽,前后思虑非常周到,不像她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周到。   当然,无论真相是什么样,安然都暂时不可能知道,她只是觉着奇怪,闺女不是说好第二天星期一下晚自习才回来的吗,怎么周天下午就回来了,还把书包也背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跟同学闹不愉快啦?”   “可拉倒吧妈,在你心目中我就是只会跟人闹矛盾,不会做点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事是吧?”小野把书包一扔,大咧咧躺沙发上,细长的手脚伸展开,还放不下,“妈你等着吧,我给抓了个坏分子。”   安然来了兴趣,“谁啊?”   “哎呀你别问了,等过几天严伯伯审出来,我再告诉你。”   安然是谁啊,但凡有个事搞不清楚都睡不着觉的人,可怜巴巴挨过去抱着闺女胳膊摇晃:“不行安文野你必须告诉我,我这心里太好奇了,不知道我睡不好觉吃不下饭我还会日渐消瘦……”   安文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母女之间现在的相处越来越像朋友和姐妹了,妈妈生她生得早,现在看起来就是个大姐姐,俩人交流几乎是没有代沟的。“小安姐姐,想听是吧?那先帮我切一盘西瓜过来,还有酸梅汤,多加点冰糖,要冰镇的,懂?”   安然在她大长腿上拍了两下,“死孩子,一天就知道支使你妈。”不过,倒是屁颠屁颠去了。   吃上西瓜喝上酸梅汤,小野才慢悠悠地说:“妈你还记得去年咱们603差点被炸的事吗?”   安然点头。   “告诉你吧,我现在已经找到幕后主谋了哟。”   安然心头一动,“谁?”   “告诉你也没关系,一个叫刘雨花的女孩,跟我一样大,诶妈你怎么了?”   安然一口西瓜差点卡在喉咙里,“啥?刘雨花?你咋知道的?”   小姑娘自己轻咳两声,“我听出来的,就那把咳嗽声,我一下就能认出来,她还来主动跟我搭讪呢……”巴拉巴拉,神气兮兮把她怎么听出来咳嗽声,怎么不动声色想办法,又是怎么稳住她,然后火速出去找电话打给严奶奶,严奶奶怎么打电话叫回严伯伯的过程给说了。   安然直接目瞪狗呆,她一直知道小野智商高,很有谋算,但不知道她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在发现这么大一个秘密的时候居然可以一面不动声色稳住坏人,一面还能紧急求助外援……这份心智,安然觉着自己老说她幼稚,真是冤枉小姑娘了。   这不,小野得意洋洋的伸了伸大长腿,“妈你也没想到吧?你说她咋这么了解我呢,居然知道我爱吃虾,除了咱们家自己人,可没人知道啊,你说她打哪儿知道的?”   当时听见刘雨花说她爱吃虾,要去钓虾的话,小野脑海里就浮现妈妈常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用她最感兴趣的点吸引她去做一件很不符合常理的事,能是啥好事呢?   所以,她当机立断先敷衍着,稳住,但坚决不去水边,话说安文野长这么大啥事都会一点,不说精通吧,是都会一点的,就是还不会游泳,每个暑假妈妈都会抽空带她去青少年宫学游泳,哥哥教,爸爸教,就是没把她教会。   虽然不至于怕水,但小野知道自己的不足,对一切跟水有关的事都会敬而远之。   安然也想到这茬了,恨得牙痒痒,“她是故意骗你去水边,想要害你。”咱们一家四口的事,早让她查个底朝天了。   疯批刘雨花做得出来的,一个活不了多久的人,跟她讲道德,讲人之常情,无异于对牛弹琴,她现在就是嫉妒,单纯的嫉妒小野现在拥有的一切,既然夺不走,那就只能弄死她。   就像上辈子一样,她是真的爱刘美芬和家暴男这对第一次见面的“亲生父母”吗?   是真的想当勤劳顾家的小蜜蜂,偷偷把安然的家业全搬给他们吗?   不是的,她就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想便宜了认亲回来的小野,不想让她享受自己来不及享受的金山银山……所以宁愿拿出去喂狗,也不给安然和小野剩下。   别人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是彻底疯批,能多拉一个垫背是一个。   安然一把抱住小野,将她头按在自己怀里,忍住眼里的热泪。   闺女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她们的人生不一样了,她们终于安全了,终于能自由的享受自己努力挣来的成果了。   “妈你咋啦?你闺女聪明你不会是才知道吧?”小姑娘鬼灵精怪,不知道啥时候学得这么臭屁,这么阴阳怪气,她哥当年高考前一样欠揍。   “死孩子,就不能让你妈省点心。”安然闻着闺女头发上的清香,从这一刻开始,她觉着自己可以放手让闺女出去闯了,安文野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小猫猫了,她现在已经完全拥有成年人的智慧和勇气。   不过,孩子不经夸,尤其是包文篮安文野这种没吃过啥苦头的孩子。   安然的感动是真的,但着急也是真的,因为小野居然在要考试前三天,感!冒!了!   高考遇到感冒,这是啥概念?安然急得一夜不敢睡,就一直守在闺女床前,三十几度的天气也不敢开空调,怕凉风吹着她,更不容易好。   可高温怎么办呢?安然只能在房间里放一盆冰块,冰块一化就换新的,熬夜坐床边给她打扇子,掖被角,观察退烧情况。   安然历来清楚,要说降烧药,还是中药比西药对小野更有用,这孩子从小到大没生过几次病,全都是吃中药吃好的。包淑英比她还急,愣是把正在市区筹备医馆开业事宜的老伴儿给叫回来,给小野把脉,抓药,抓了她亲自守着炉子熬……反正无论怎样,就是不能影响高考。   谁说高考氛围只有四十年后紧张的?反正宋家这儿是去年紧张一次,今年又紧张一次。幸好没再生一个,不然连着来几年,安然自己都快内分泌失调了。   “然然你请个假,在家放心的休息一天,小野的饭和药,我中午坐公交给送去。”   “不用麻烦妈,你先做,做好我开车送去,顺便看看烧退没,不行还是把她接回家休息吧。”不是没试过西药退烧,可压根没用,喝中药夜里还能睡个好觉,吃西药以后夜里会反复,经常是一阵一阵的烧,小脸烧得通红,嘴唇都干焦起皮了,半夜醒来找水喝,一喝瞌睡就醒,好容易睡着,一会儿又要起床上厕所。   这么熬,谁耐得住啊?就是包文篮那牛犊子也不一定耐得住。   “你说咱们小野运气怎么这么不好呢?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偏偏发烧,我都担心她考场上发挥不好……”   安然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小野从小到大就没下过第一名,这次高考也是准备冲刺数学满分和理科状元的,市状元应该稳了,就是不知道省状元能不能稳住。安然倒是不在意这种虚名,但孩子卯足了劲,有多努力,她也是看在眼里的。   努力就该有收获,不然还有啥公平可言?   可理科那是很费脑子的,发着烧人都是迷糊的,怎么用脑子呢?   安然急得嘴都起泡了。   正巧,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差两个多月的宋致远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的,带着一大箱子的东西回来了,一进门连“妈”都来不及叫一声,只问妻子:“小野怎么样?烧退没?”   “没全退,吃了陈叔的药比昨天好多了,现在就只是一阵一阵的烧。”   老宋放下箱子,这才有时间跟丈母娘打个招呼,“一般都是几点钟发热?”   安然想了想,“据她自己说,白天是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左右,吃完晚饭后九点左右又烧一头,夜里倒是不烧了。”   老宋松口气,又喋喋不休道:“十点三点都正好是要在考场里专心答卷的时候,还有一天时间,咱们再把陈叔请来看看。”那么洁癖个人,居然也没洗手,没换衣服,直接拿起电话机给陈六福拨过去,十分礼貌地,低声下气地求人。   安然:“……”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去求人,人陈叔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果然,跟那头好说歹说一会儿,他回头,着急地说:“陈叔不在,要不我开车去,直接载小野过去找他。”   包淑英忍不住先笑了,“他在过来的路上,就快到了……你啊,赶紧洗手把衣服换了成不?待会儿小野回来看见,不知道要怎么嫌弃你。”   跟他们生活久了,老太太倒是没一开始局促了,还能跟女婿开个玩笑,估计是想到小姑娘皱着鼻子嫌弃他这个臭爸爸的场景,三个大人都笑了。   老宋刚洗完澡出来,隔壁的李忘忧就跑过来,“哎呀真是宋伯伯啊,他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呢,伯伯,我妈呢?”   老宋擦着头发,看着这个黄毛李忘忧,真是个小拽妹啊,“她机票是下个礼拜的。”   “那你咋不等等我妈,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呢?”小姑娘急得跺脚,“伯伯你一定是刚接到安阿姨的电话说小野姐姐生病,所以你就赶紧飞回来看你的心肝小宝贝了,对吗?”   老宋被个小姑娘打趣得不好意思,“没有。”   “不是吧不是吧,伯伯你咋还不承认呢?敢爱不敢认,真是……”   “就是,伯伯口是心非。”   “欧耶!口是心非的宋伯伯哟,谎话精宋伯伯哟……”李忘忧和石榴做着鬼脸,嗷嗷着跑了。   你就说吧,宋致远能喜欢她们?看见都烦。   这真的是看来看去就自家小野最可爱,最善解人意,简直就是体贴得不得了,说小棉袄都不足以形容。   不一会儿,妻子接回了他的小棉袄,看见爸爸自然是十分开心,几乎是一蹦一跳小青蛙似的扒拉爸爸身上,让他抱着才行。   别说安然和包淑英,就是老宋自己都脸红了,闺女这都是十三岁的大姑娘了啊,“乖,下去,我看看还烧不烧。”   小野是真想爸爸了啊,恋恋不舍跳下去,“爸你不是说要过几天才回来吗?”   宝贝闺女要高考,老宋是早就计划好要回来的,但因为工作还没完成,他不得不跟领队商量,当时不想让孩子失望,就没说一定能回来,现在回来倒是给她惊喜了。   因为心情好,小野的烧好像也退了,晚饭后居然神奇的没有再发,陈六福的药效果还是明显的,一直到十点半准备睡觉,她都没有再发起来。   本来刚回来,两口子肯定是小别胜新婚的,可在孩子高考面前,谁也没那个兴致,都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呢。   “老宋,你这次顺利吧?”   “小安,刘雨花怎么样?”   这两口子,要么谁也不说话,要么一说就是一起开口,异口同声。   安然笑着,抬手止住:“我先说。刘雨花已经被抓了,估摸着就这几天就能撂完了,但你绝对猜不到,是谁把她举报了的,在我正愁没证据举报她的时候。”   “谁?”   “你闺女。”   老宋眉毛一挑,“怎么说?”   待听完妻子绘声绘色的描述,老宋那张木头脸也露出笑容来,“小丫头真是……”足够细心,足够聪明,足够机智。   关键还做得密不透风,一点痕迹也不露,估计刘雨花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自己栽在谁手里。   但随即一想,同样的年纪,同样是小安教育出来的孩子,刘雨花是个反社会人格的疯批,小野却像一颗昂扬向上的小松,她聪明,她勇敢,她正义……人类所能发明和使用的所有褒义词,似乎都是她的量身定制。   安然看他像一只骄傲的公孔雀似的,就知道他在想啥,“噗嗤”一声乐了,“哎呀你烦不烦,腻不腻啊,老夸你闺女,明着夸,暗着夸,嘴上夸心里也夸。”   “那我该,夸夸你?”   安然踹他一脚,“边儿去,不稀罕。”   “对了,你还没说,这次出去怎么样,顺利不?”   “还算顺利。”   “什么叫‘还算’?”   原来,宋致远和李小艾这是第二次去骆驼国了,但因为那年的事还心有余悸,所以这这次谈判选的是第三方国家,就是一个中立的与两个国家甚至其它资本主义国家都没太大瓜葛的国家,公开进行。与上一次的悄无声息私底下进行不一样,因为这是公开的,还吸引了很多媒体的关注,几乎是全程有媒体直播。   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安全性,有些国家再不要脸,估计也不敢明目张胆当着全世界媒体的面弄死他们……这场火中取栗啊,不,应该叫虎口夺食。   上一次的“产品”维护,他们是提前进行的,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来才来到中立国进行新一轮谈判……当然,老宋说的那些专业术语,安然也听不懂,她就听出来一个——能源红利期延长了十年。   能到1995年,那又是一个新纪元了。   “等等,你说什么订单?”安然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他们居然还要你们研究所的东西,一口气二十架服役机型?”   “对。”宋致远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雄心勃勃地说:“这个大单子至少要五年才能完全交付。”但土豪国就是土豪国,居然一口气直接把全款付清了,当时小艾都被吓到了,赶紧让领队打电话回京市请示,二十架,能卖吗?   本来京市还有点犹豫来着,后来一看,北边的熊国种玉米都快种成空架子了,太平洋对岸的M国正跟它进行最后一搏,无暇顾及这边,咱们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一家独大的时候可就更难了。   一想,当机立断拍板,卖,但必须先付一半的款,还得说明,以后万一因为第三国的干预和施压无法正常全部交付的话,无论已交付多少,这一半的定金是不退的。   在祖祖辈辈与人为善、老实巴交的华国人看来,这属实有点“霸王条款”,不够厚道,对吧?   可人骆驼国不仅满口答应无论第三方国家怎么干预,这笔订单都算数,如果实在是因为抗衡不住而不得不妥协的话,那就全款不退,算他们骆驼国的。   “啥?全款?不退?”   “对。”老宋点点头。   本来这全套成熟的技术,全世界就没几个国家拥有,价格摆在这儿,其他国家的也能买,骆驼国不差钱,卖多少都能接受,不能接受的是昂撒人德行,合同上定的是一个价,结果中途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骆驼国为了保证产品正常交货,只能咬牙不断答应他们的加价要求。   这就罢了,好容易磕磕碰碰赶着戴德赖交付了,以后的维修保养又是一大笔……跟谁缺那点钱似的,人家缺的是享受服务的过程。   于是,咱们自己卖一样的价,甚至更低的价,但全程兢兢业业不出幺蛾子,按时甚至提前交付,维保服务做得好,几乎是随叫随到,这能不受欢迎?   在技术上没有压倒性优势的时候,就要搞好服务——这是小安教育的。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交易,这不就来一个更大的了吗?最重要的是,这次订单额太大,京市十分重视,将所有工作交给603来负责,而作为603心脏的研究所,京市打算给他们改名,不叫研究所了。   “那叫啥?”   “研究院。”   安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真改名研究院了?那你岂不就是院长?”   “嗯。”老宋一向对行政事务不感兴趣,“关键是咱们整个团队能继续扩充,招兵买马,还要提高科研人员待遇,从订单款项里拿一部分来给研究院自行支配。”   研究院是具备独立法人资格的,能进行科学实验的企业性质的,可以理解为是一个中央直管的大型企业,但研究所嘛,那就是设置在603厂下面的一个分支机构而已,能达到省管级别已经算是不错了……安然想通这一环,直接就在老宋额头上亲了一口。   “行啊老宋,你这是凭一己之力把咱们研究所提升了一个级别啊。”   宋致远虽然被她亲得不好意思,但还没有飘飘然,只见他坐直了身子,义正言辞地说:“不能这么说,不是我一己之力,能取得现在的成果是所有603人集体努力的结果。”   研究所总是被它最底层的百姓保护得很好,谁都知道半山腰上那几栋钢筋水泥房子是603的心脏,每天都有几十双眼睛盯着,谁要是想靠近,都得得到兰花嫂为首的一堆七大姑八大姨的允许。   他们虽然没直接参与研究,但他们对研究所的守护,对科研成果的爱护,都是研究所能撤所设院的群众基础所在。   “行行行,我这是夸张的修辞手法,夸一下还把你能的,上纲上线。”   安然白他一眼,真是老古板,不过,话说回来,四十出头的帅惨了的研究院院长,满世界也找不到几个,对吧?   看在一张脸还能看的份上,安然很快原谅了他,俩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渐渐有点心不在焉。   “睡了吗?”老宋试探着问。   “没,咋?你可别想,正来例假呢。”安然揉了揉小肚子,她现在相信老人们说的了,她可能真的当年月子没做好,以前小姑娘时候明明不痛经的,这几年居然开始痛经了,大夏天的小肚子一片冰凉。   黑夜里,老宋顿了顿,把手伸过去,轻轻覆盖到她小肚子上,“想吃红糖鸡蛋吗?”   他的手很大,很暖,也远比一般男人的好看,修长,骨节分明,要不是知道他的职业,安然会误以为这是一双钢琴家的手。   “想。”   老宋一骨碌爬起来,帮忙把被角掖好,趿着鞋子先去闺女房门口看一眼。毕竟孩子大了,他这老父亲也不好再进去,看没蹬被子就放心,也没开客厅的灯,先摸进厨房,把炉子盖儿揭开,支上小锅,加水,红糖,水开打鸡蛋……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   这么多年调教下来,简单的下面条煮鸡蛋他都信手拈来,等差不多好了就去把妻子叫起来,摆上热乎乎的红糖蛋,小声说:“快吃吧,吃了好睡觉,明天不行就请假吧。”   “嗯,正好,你回来我也能松口气,我得好好的睡个懒觉,一直睡到大中午,你们谁也别叫我。”说着,安然呼啦啦夹开一个鸡蛋,白白的边,里头蛋黄还有点溏心,她就爱这种,能一口气吃下好几个呢。   甜食也是老宋的本命,平时麻辣的安然喂到嘴边他都不吃,现在不需要喂,他自己就着妻子的筷子,也吃了好几口,这溏心蛋是真的鲜啊。   “妈你们吃啥?”忽然,两口子正偷偷摸摸吃得愉快,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吓得安然筷子都差点掉了,“安文野你怎么起了?”   小野垫着脚看她碗里的蛋,嗅了嗅鼻子,噘着嘴说:“好啊,你俩背着我偷吃好东西……”说着自己就要去拿勺子,分一杯羹。   “你就用我的筷子吧,省得待会儿又洗碗又洗勺的。”   小野皱着鼻子嘴巴,“你的筷子老宋吃过了,才不要吃你们嘴巴子。”   宋致远:“……”   安然:“……”   这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欠揍来着?以前那个要跟爸爸妈妈吃一碗的小可爱是消失了吗?那个说永永远远一百年不嫌弃爸爸妈妈嘴巴子的小猫猫不是你吗?   于是,一碗溏心蛋,变成了一家三口的宵夜,安然最终就只轮着喝两口汤,心说这馋嘴闺女可快点上大学去吧,省得这家里就没她不知道的事儿,你藏个好吃的要被她狗鼻子翻出来,夜里吃个老公煮的爱心蛋也要被迫跟她分享,真是……黑花也没她这么馋,这么不知趣的,哼!   正想着,脚边传来“呜呜”声,低头一看,黑夜里一双狗眼发出绿光,正摇着尾巴盯着呢。   安然:“……”为什么家里的人和狗都那么馋。   小野蹲下身子,rua 了 rua 狗头,“你不能吃高糖高蛋白了哦,要好好养生了,知道吗?”   黑花舔舌:我现在是一只养生狗了吗?   小野到下个月满十三周岁,黑花也就十一岁了,一般这个年纪的狗都是老狗了,不是这儿出问题就是那儿有毛病。黑花也不例外,因为安然一家子疼它宠它,让它从小就有大骨头啃,有剩菜剩饭吃,经常是跟着人吃盐巴味精酱油这些调料,现在肝肾功能不太好,骨头也不太行了。   现在有条件了,都是人吃一锅,再单独给它做一锅没油没盐易消化的,养生餐没味道,可把它馋坏了,整天一到饭点就撵不走,一定要窝在曾经最宠它的小主人脚边……可是,那种偷偷扔肉给它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第二天一早,安然一看,小野精神好了很多,用水银体温计量了量,体温居然正常了,小脸也不红了,开心得啥似的,“赶紧上学去。”   “老妈你真是一点也不爱我,我们昨天就毕业了,课桌都给收空了,还上什么学哟……”   安然一拍脑门,可不是嘛,孩子都是她去接的,结果忘了这茬,“行行行,你妈不爱你,就你爸爱你行了吧?那咱们家小姑奶奶今儿要干啥,你说,咱们任凭差遣。”   小野唉声叹气,“可别,我就想赶紧考完,早考完早解脱,到时候我就能回阳城玩一个暑假了,对不对?”   老宋第一个答应,“行,随你爱怎么玩怎么玩。”他现在也有点“烦”这闺女了,说她可爱吧,没小时候可爱了,说她狡猾吧,又还有点憨憨的,反正就是每天斗智斗勇,还爱当电灯泡,嫌弃这嫌弃那的。   远香近臭,说不定回老家几天,她又变成那个乖兮兮的小猫猫了呢?   安然女士:老宋你想的真美。   一家子嘻嘻哈哈,正准备吃一顿十点半的迟来的早饭,严厉安就带着严斐来了。“这么早就吃中饭?”   “哪有,起晚了,才吃早饭呢,小野给伯伯和小斐拿碗筷。”   严厉安洗洗手顺势坐下,严斐小野一见面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跟进厨房里,嘀嘀咕咕的。   严厉安这才小声说:“那个刘雨花,真他妈怪。”   “怎么说?”老宋有点急切地问。   “你看她像个小孩子吧,做的那些事又骇人听闻,匪夷所思,你们知道吗,她居然跟专门针对咱们国家的越国间谍组织合作,出卖了很多机密。”他顿了顿,喝了一口小米粥,“你们猜,那年老宋去骆驼国的事是谁泄露的?”   “不是杨宝生吗?”安然和宋致远异口同声说。   严厉安点头又摇头,“是,杨宝生也泄露了,但他卖的是M国人,可你们就不奇怪当时怎么连越国人也积极投入搜救,恨不得把印度洋翻个底朝天吗?按理来说他们没有这个技术搜救,可跳得却是这么欢……”   “你是说,他们知道老宋去骆驼国的事情,并且知道很多机密都在老宋身上?”所以打着捡漏的主意,希望能第一时间搜救到谈判团,哪怕是机毁人亡,说不定也还能捡点啥,要是万一运气好,碰到还有活着的,那就是撞大运了。   毕竟,眼睁睁看着咱们国家赚外汇,他们也眼红不是?北方的熊国日渐式微,M帝准备给它致命一击的时候,两个大国无暇顾及其他地方,所以它也开始跳了!   安然恍然大悟,当年知道老宋出国的不止杨宝生,还有邢小林,他把消息传递给刘雨花,刘雨花再把消息卖给越国人,作为投名状,她彻底成为那个集团在国内一名表现优异的线人。   “只不过,幸运的是,邢小林这么多年都不是技术人员,能接触到的内容不是什么高级别机密,越国人拿着这点机密也做不了啥。”严厉安说到这这儿,忽然看见一盘卤肉,这是安然家昨晚吃剩的,现在正好热一下就稀饭,想到什么,他直接一个恶心,差点给吐出来了。   宋致远不明所以,安然赶紧把肉给撤了,公安办案可真是受罪啊。   一会儿,严厉安才回过神来,用一杯清水漱了口,“我这真是……别提了,那几个越国人,为首的叫黎文同,真够恶心的,当年市医院失踪的婴儿,就是杨荔枝卖给他们的,确实是死婴,但没有经过家属同意就私自处理,也是违法犯罪行为。”   而且性质恶劣,不知道谁把消息走漏出去,现在阳城市传得满城风雨,都说市医院有个会吃人肉的护士。   她这行为,败坏了整个医院,乃至整个医疗行业的名声和风气,牢底坐穿是必须的。   至于刘雨花,安然还是把她想得太简单了,一开始以为她只是简单的心理不平衡,怕真千金回家后她这假千金处境艰难,后来发现她其实是想要她的命,她的家业。现在好,直接就是个反社会人格的疯批,为了达到她反社会的目的,能直接跟境外间谍势力合作,这几年里输送了不知多少国家机密出去。   “目前有充足证据的是这些,不知道除了邢小林和袁晓莉还有没有别的人被她收买,还在继续调查中,不过离水落石出应该是不远了。”严厉安看了看宋致远,又说,“老宋这次出国,其实也是她把消息卖给越国人,这个女孩的心理,真的有问题,已经扭曲到一定程度了。”   “哪个女孩呀?”小插话精从厨房出来问。   大人们都避而不谈,怕吓到他们,“怎么,小斐又跟小野争辩什么?”一看就是刚争得脸红脖子粗,没注意听大人说话。   真是一对小冤家哟,有本事三天不见就想,也有本事一见面就要争个高下。   安然心说刘雨花还把房明朝当成小野的小竹马,明明眼前这个才是,好吗? 第129章 三更合一(修改)   1985年7月7号, 十三周岁还差半个月的安文野,正式走进高考考场,成为一名高考生。   陈六福的药是真的有用, 这才喝了两副, 已经完全退烧了, 吃饭也一顿比一顿香,只是安然不敢给她吃太多, 怕万一脾胃还弱暴饮暴食下去坏肚子,都是提着饭菜到学校门口等她。   不过,为了缓解压力,她还是去单位晃悠一圈, 不然整天就想着高考高考, 人都得神经衰弱了。   每当老宋笑她瞎紧张的时候, 安然都无比庆幸自己只有两个孩子,但凡再多一个, 她都得搞出神经衰弱来。   自从查出火灾是王大力人为故意纵火之后, 厅里商量了一下, 看她这几个月表现很好,在稳住正常生产秩序的同时还能极力挽回损失, 也不好再给严厉处罚,只说按理来说即使是过年也该留领导班子的人留守,他们这样所有人都回老家的工作态度实属麻痹大意, 就给了全体班子一个警告处分。   处分期间是半年不得升迁或者调任, 不得参与评优评先,另外再扣除三个月奖金,所有人心服口服。   当然,安然对工人, 也得处罚,虽然谁也想不到王大力进去仓库一趟居然就是为了丢一根烟头,谁也阻止不了他的作死,可集体就是集体,集体有损失,每一个个体都有责任。   就是要让所有人看见这种后果,以后做事的时候才能三思而后行。   班子相对来说家庭条件要好些,少领三个月奖金克服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普通工人却不一样,他们家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喝,没了奖金光靠那点死工资是不行的。安然就在想,要怎么既少扣奖金又能最大限度的警示教育到工人呢?这是个难题。   她打算把难题丢给秦京河和孔南风,杨靖就算了,有名的“心慈手软”,得罪人的事干不来。   结果安然却没在单位找到他俩,一问钱文韬才知道,说是俩人上个礼拜请了假,去庐山旅游去了。   哦,江西啊,自从《庐山之恋》火爆全国之后,华国的老百姓耳朵里渐渐多了“旅游”两个字,经常是同事相约、爱人相约、家庭结伴出行,在海城京市等大城市还兴起了旅游结婚,这俩人还真是趣味相投。   安然这才想起,他们是跟她说过的,但最近她忙着担心小野的病和高考,倒把这事给忘了。   “他们咋去的?”   “别提了,刚开始说是要坐飞机到京市去玩两天,再从京市坐火车到庐山,谁知道今年……大家都不敢坐飞机了。”   这一年,仿佛是航空飞行史上最黑暗的一年,印度航空、达美航空、日本航空等多家知名航空公司接连发生坠机事件,七八个月时间就有一千多人死于空难,想一想老宋跟小艾能平安归来,安然真是心有余悸,他们所有的幸运都用来坐飞机了。   “也是,那坐火车是有点慢,估计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你看看他们手上还有啥要紧工作没做的,你和张秘书商量着处理一下。”   钱文韬眼睛一亮,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厂长心里他跟张秘书是一样的……心腹?   “好嘞,厂长您要不先休息一下?”   安然看看时间,估摸着再有一个小时,小野就要出考场了,她得开车回家去接老太太和老宋才行。正想着,忽然张卫东在门口说:“厂长,大门口有个女同志,说要找您,她说是你朋友,阳城来的。”   安然一愣,如果是阳城来的朋友,张卫东不可能不认识啊,“她说叫啥名字没?”   “张怡。”   安然一愣,这名字有些年头了,她要想一想才能把人跟名字对上号,“你让她进来吧。”   这么多年,安然其实已经快把这个人忘了,听说当年因为儿子的事两口子闹得不死不休,男人恨她不守妇道,婚前就与人通奸,她说男人是个无赖软蛋软饭硬吃,要让他把这么多年吃的吐出来……当时两家子是又打又闹,热闹过好一段时间。   后来男人被她送进监狱后,她又跟外面怀孕的小三分家产打官司,谁也不让谁,儿子死后她忽然觉着分到什么都没意义了,简直变了个人,班也不上了,啥也不干了,就整天抱着儿子的旧衣服又唱又跳。   曾经是一个多么温柔,多么大方,多么有气质的女人啊,安然看着她那个样子,动了为数不多的一点恻隐之心,没把她送进监狱,这样疯疯癫癫的人,监狱还不一定收呢。就让她在外头有家人照料一下,至少不会饿死吧。   安然是个记仇的人,张怡怂恿教坏孩子,还伙同宋虹晓一起谋夺自己家业的事,她不可能忘记。只是,她也不想再看见她,没痛打落水狗已经是给小野积福了。   正想着,门口就进来一个清瘦的女人,脸色蜡黄,皱纹和斑点就像鹌鹑蛋的外壳,安然一时没办法跟记忆里那个白净气质女人对起来。   张怡苦笑一下,“你应该不认识我了吧?安主任,哦不,现在应该是安厂长。”原本的自信与淡定也没了,整个人下意识缩着肩膀,给人一种怯懦的感觉。   安然不知道接啥,她没落井下石,但也不想跟这个女人再有一丁点接触。   “放心,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张怡语气虽然还凶巴巴的,但也没多说别的,“我来,是想当面感谢你女儿一下,了却我的心愿,可以吗?”   安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用,她一个小孩子,也当不起你的感谢。”   “她可真是个好孩子啊,当年头上的疤好点没?头发长出来没?”   安然有点不耐烦,“你到底要说啥,直接点吧。”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给人当保姆,看不起我儿子是个病秧子,看不起我的丈夫出轨,还幸灾乐祸我失去孩子……”   安然看着她逐渐赤红的双眼,心生警惕,“我从头到尾就没有看不起你,相反,我曾经很佩服你。”你在我的公司里,是人人称赞的助理,帮我把一切打点得妥妥当当,让我每天回家有热饭吃,有热汤喝,还总是对我嘘寒问暖,充当一个好姐妹,好朋友的角色。   就因为你太好了,我把你当成自己唯一的好朋友,你知道了我那么多的秘密,拿着我的信任,却教坏我的孩子,还谋夺了我一辈子引以为傲的事业……   虽然想起这些还是会难受,但安然现在淡定多了,张怡她确实是手下留情的,作为她那么多年对自己陪伴的报答吧。   她一切遭遇都是咎由自取,安然没有推波助澜,也没有暗设圈套,只是把真相告诉她而已。   无论真心与否,毕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好朋友,张怡看着安然,也有点动容,“那时候的你,佩服我什么呢?”   安然不想多聊,“不提也罢,回家去好好养病吧。”   见她始终不说,“我就当面跟她说两句话,怎么,还怕我吃了她不成?”张怡的脸有点扭曲,可能是这几年一直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表情管理已经完全失控了。   安然不知道她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是彻底恢复神智还是一会儿疯一会儿清醒,给张卫东使个眼色,把人送走。   下午,张卫东调查到张怡的情况了,小声跟她汇报:“听说是去年,忽然疯病就好了,能对答,能上班,现在还准备出家。”   “出家?”安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两个字,以及是啥意思。   卫东也有点哭笑不得地说:“他们邻居说,去年她说是去一个亲戚家,半路遇到那家人孩子,回来忽然就清醒了,一直说自己作孽太多,以后要好好赎罪,这样下辈子就能跟儿子重逢,赎完罪她就打算去出家……”   安然有点明白了,这是想通了善恶因果?这辈子受苦受难,所以打算下辈子再来一次吗?不过,她为什么就这么肯定人可以再来一次?在佛家的说法里,下一世还不一定是轮到畜生道还是人呢。   “她去了哪个亲戚家?”   卫东有点难以启齿的感觉,吞吞吐吐。   “咋,还怕我接受不了啊,你说吧,我都受着。”   卫东犹豫一下,有点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厂长你听说过……配……配阴婚吗?”   安然一愣,也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石兰人讲究个“面子”,尤其是很多年纪一把也没老婆的,或者小小年纪夭折的,活着没媳妇儿,死了家里人也会想着给配一个,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死尸比活人“便宜”。   尤其是到了男多女少,人口流出非常严重的时候,这种陋习更加受到了很多农村老光棍的追捧。有的村子或者宗族甚至认为一旦家族里出现一个未婚的人(魂),整个家族的运势和风水都会受影响,有时甚至出现举全村之力给死了的老光棍小孩子配阴婚的事。   说封建余孽都不足以形容,毕竟这不是单纯的封建思想,而是缺少对生命的敬畏。   石兰省作为重男轻女大省,一直到很多年后都还存在这种陋习,四十年后甚至达到丧心病狂的程度,任何一个有点文化的人都会觉着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这他妈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嘛,张怡的儿子,据说就是死之前,她婆家一家子给找了个体弱多病的小姑娘,说是等死后就给配婚……张怡不知怎么回事那天想跑到那家人家里去,路上看见那个小姑娘,一看就把自己疯病给看好了。”卫东是又恶心,又有点不解。   安然却知道,这哪是什么看好了啊,估计是受刺激了,说不定以前的疯傻就不是真疯,只是自己逃避现实,不愿接受儿子死亡的一种方式,将自我内心封闭起来,混沌度日。忽然某一天受到某种强烈刺激,就戳破了她的蜗牛壳子,不得不面对这个世界罢了。   安然说不上同情,但也不会落井下石,不打算再过问张怡的事。小野上午的语文考得还不错,出考场的时候小姑娘斗志昂扬,吃完爱心餐不算,还闹着要喝汽水,老宋惯她,给买了一瓶,她有点担心会不会坏肚子,毕竟感冒还没彻底好。   “那户人家厂长也知道。”张卫东又幽幽的来了一句,“就是上次你让我调查的那个刘雨花。”   安然一愣,“你的意思是,答应给张怡儿子配阴婚的是刘雨花?”   “对。”   安然怔了怔,忽然想起严厉安说过,据刘雨花交代(诉苦),刘家人不把她当人看,一直非打即骂,还担心她早死,捞不到好处,把她早早的配了阴婚巴拉巴拉,反正就是她的犯罪都是情有可原。   当时安然以为是她为了脱罪瞎编的,此时一想,还真有可能。   为了钱,刘家人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事,以前觉着刘美芬坏,可刘美芬不能再作恶的时候,邪恶的事依然在发生。   如果刘雨花现在被这样迫害,那上辈子的小野是不是也……这样一算,小野受的磨难更多,她不弄死刘家人都不姓安了。   安然追出去,结果没追上张怡,她已经坐上公共汽车走了。至此,安然更加坚信她前几年是通过装疯卖傻逃避现实,不然一个脱离现实社会多年的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熟练的乘坐交通工具?   更何况,她还能一个人找上刘家去,那没点真能耐安然是不信的。   所谓的受到刺激而清醒,估计也是遇到刘雨花跟她嘚瑟自己重生的事,给了她希望,以为只要还完罪孽下辈子就能再来一次,再跟她的儿子相见。   安然作为一个“享受”到重生“福利”的人,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说如果真有来世,希望她能真的有个好归宿,改邪归正,小军也能健健康康的。   ***   下午考的数学是小野的强项,一出考场就蹦跶过来,跳起来想要搂安然的脖子,“妈你就不问问我考得咋样?”   安然心说这还用问吗,肯定是满分呗,要不是的话肯定就不是这个表情了。“行了,别骄傲啊,明天还有呢,晚上想吃啥?”   小野总是突发奇想,“涮羊肉可以吗?”   安然抬头看天,“三十度啊小妞,你能吃得下去?感冒也没好全乎,等几天吧。”   小野扁扁嘴,又去缠老宋,撒娇卖萌乞讨,就是要吃羊肉。平时几乎是有求必应的老宋,今天也破天荒的拒绝,不行就是不行。   最后她又去求姥姥,姥姥也不敢答应啊,又被她磨得没办法,“然然你看孩子这么想吃,不如就……”   “妈你别上当,她就是故意撒娇的。”平时可不这样嗲声嗲气说话。   小丫头鬼灵精怪,学坏了。   老太太不赞成然然的话,更心疼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啊,“那要不,姥姥给你烙羊肉馅儿饼吃,怎么样?”   小野一下就高兴了,搂着她故意说:“哎呀我就知道这世界上就姥姥最爱我,老宋和小安啊,就是嘴上不爱,心里也不爱,我就是个多余的哟……”   安然白她一眼,臭丫头,油嘴滑舌,阴阳怪气,长本事了,屁都不想给你吃。   但路过菜市场,她还是下去买了两斤瘦羊肉,半斤韭菜,一个洋葱,又去干料摊子上称了二两胡椒粉,羊肉馅儿饼这几样是必不可少的,当然如果把韭菜换成香菜的话会更香,只是老宋不爱吃香菜。   回家,母女俩聊着闲天,一个剁羊肉,一个切韭菜和洋葱,厨房还显得拥挤起来,面发好,把韭菜碎和洋葱碎跟羊肉拌一起,打俩鸡蛋,加上胡椒粉和盐巴,饼皮做好,一包,放锅边烙上。   小野中途跑进来好几次,就眼巴巴看着那馅饼一个个贴在锅边上,流口水啊。   这几天生病全吃清淡的,她能不馋吗?   饼子还没出锅,包文篮的电话又准时打来了,问妹妹考得怎么样,他们在家吃啥,有没有好好奖励妹妹。   小野把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里拿着两块馅儿饼,吃得满嘴流油,“哥我们吃羊肉馅儿饼哟,表皮金黄焦香,馅儿又鲜又香,简直能让我吞下舌头,一口气吃了三个……”   文篮被她馋得直咽口水。   “哥你等一下,我去拿第四个哟。”   手刚伸过去,就被老宋把烙饼筐子端走了。   于是,电话粥就变成兄妹俩对父母的花式吐槽。   今年因为多家航空公司出问题,他们的课业一下繁重起来,已经结束地面教学,准备开始学习空中领航和航空气象、仪表程序,任务非常重,说是暑假只放一个礼拜,他不打算回来了,就等着妹妹去呢。   他跟其他人一样坚信,妹妹肯定能考上燕京大学数学系。   当然,未来的燕大数学系高材生现在还是只小病猫,因为不知道不忌嘴会不会导致发烧反复,这一夜,安然给她量了两次体温,几乎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三个大人将她送进考场,这才各司其职,上班的上班,做饭的做饭。因为上次的火灾,有些棉花怎么清洗也洗不干净,使用化学染料处理之后倒是看不出来了,也不影响棉织物属性,但不知道是谁传出去,说东风纺织厂的棉花是黑心棉,不保暖不说还有毒,一传十十传百,有几个本来快成的单子都给黄了。   下午,安然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去库房看看,成品已经有好几吨积压了,要是再卖不出去,一到书城的雨季,阴雨连绵,就会有霉变的风险。   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呢?   底下工人想得挺简单,说反正是布,卖了就行啊,大不了便宜点卖,总之换成钱就能给大家发工资。   是的,因为现在单子少了很多,这厂里奖金也肉眼可见的少了,虽然跟其它厂子比起来还是不错的,但在拿惯了高工资的东纺人眼里,这收入骤减啊。   不仅工人着急,安然其实也着急,但她知道再急也不在这三天两天的,得先等小野高考完,她才能甩开膀子干。   果然,今天也不例外,一到仓库,管库房的老李就上来叨叨叨,拐着弯的问她找到销路没,这么多纺织品堆在仓库里是东纺从未出现过的情景,既得防火又得防潮,还得防虫蛀,搞不好损失可就大了。   老李是个好老头,很负责任的老工人,以前一直在精梳车间,后来安然允许大家申请调岗,把身体条件、视力条件和文化程度不合适的工人换到简单的岗位,工资虽然低了,但厂里放心,工人也乐意。   “老李叔你别急,就多放几天,坏不了。”   老李咂吧咂吧嘴,欲言又止。   安然知道他要说啥,工人操心的是有没有奖金发,可她还得担心供需关系的改变造成的价格跳水。   谁都知道只要把价格降到足够低就能处理出去,可这样大批量的超低价产品涌入市场,是会造成同类产品价格波动的,而且是大幅度波动,这个夏天正是全国物价普涨的时候,忽然出现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状况可是很棘手的。   国企的存在不仅仅是创造经济价值,还有稳定物价的社会责任。   所以,到底要怎么处理,她还没想好。   “厂长,有人找。”卫东来到仓库门口,显得挺着急。   安然赶紧出去,“这次又是谁?”   “严副,说是有急事。”   严厉安在她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茶几上的水一口没喝,显然也是等得着急了,“小安你可来了,有个事还得麻烦你。”   安然示意卫东先出去,这才正色问:“是不是刘雨花的事?”   “正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她嘴里还有东西没吐出来,咱们也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效果,现在的情况是,她提出要求,交代可以,但必须你去见她一面,她有话要对你说。”   严厉安以商量的语气说,“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也不是一定要去,反正现在可以确定的犯罪事实也足够让她判无期了,只是有些事情,上头还是想弄清楚……”   到底她还跟哪些势力有勾连,到底出卖了多少秘密,她收买的线人到底还有哪些,这些事必须一次性调查清楚,连根拔除。   安然了然,“那行,现在就去吗?”   严厉安一喜,但也怕她其实不想去,是碍于他的面子才这么说,“小安咱们这关系多的不说,你不用勉强的。”   安然笑了,“我不勉强,走吧。”   她也想看看刘雨花到底还有什么要说的,顺便还想问问,她安然还有哪里对不起她?让她上辈子搞死不说,这辈子好不容易她自己重生了,不是想着把身体养好,做一个健康的快乐的正常人,而是变本加厉的反社会。   为了方便她们说话,严厉安给她们安排一间单独的小房间,刘雨花坐在一把小板凳上,双手放在身前,一张猕猴桃脸更黄更青了,浓重的黑眼圈十分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连续熬了一个礼拜……可安然来的路上已经问过严厉安,这段时间她可是睡得很香的。   安然一下就猜到——她的肾病又严重了。   肾不好的人,即使睡得再好,也很容易生黑眼圈,眼睑水肿,泡肿无神,上辈子安然一直花重金给她买进口药,做血液透析,很少有这么严重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双泡肿的眼睛,安然心情有点复杂,这也曾是自己费劲心力,掏心掏肺养大的孩子啊,她咳一声她就紧张,要是哪天看见黑眼圈严重她能紧张得一整天都提心吊胆……跟现在的小野一样,她们哪怕一点点不舒服,当妈的都会放在心上。   “来了,你让他们都出去,不然我什么也不会说。”刘雨花看着严厉安,沙哑地说。   严厉安看了安然一眼,见她颔首,这才把人撤走,但也没走远,守在门外,一旦室内发生什么能保证第一时间进来。这时候还没有监控普及,但门和墙上都有玻璃,外面可以看见里面。   安然坐到刘雨花对面,想开口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安然?”刘雨花的声音像从一把老旧的行将就木的二胡,她的病情一旦加重就会这样。   安然沉默。   “告诉你吧,我是你的女儿,上辈子我是你呵护在心口长大的女儿,我的真名叫宋虹晓,跟宋致远一个宋,你知道吗?”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安然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的都是事实,可对于害死了自己的凶手,安然也没什么好圣母的。   当然,刘雨花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她自己弹了弹指甲,“你似乎不意外?”   “看来还是我低估了你,你也跟我一样是重生的,对不对?早在十三年前你就重生了,所以逆天改命,我说的对不对?”   安然依然不说话。   “因为你重生了,所以刘美芬没把我换给你,让安文野偷走我的人生;因为你的重生,你没跟宋致远离婚,还找到了你的母亲和外甥,同时当上村干部,工会干事,女工处主任,再到现在的国营大厂厂长……因为你的重生,你拯救了石万磊一家,救下了李小艾,宋致远也没有犯错,一路高升……嗯,让我数数,你改变了多少人的性命呢?十个,还是二十个?三十个?”   十三岁的女孩,眼里露出的是与年龄严重不符的阴狠与疯狂。   “你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可是你为什么要改变我的呢?就不能放过我吗?不要聪明,不要美貌,我就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想要爸爸的疼爱,想要一个爱我入骨髓的妈妈,想要一个无条件护着我的哥哥,想要一群有权有势的优秀的好朋友,我有什么错呢?”   刘雨花的眼睛一瞬间变得猩红,“你说过的,任何人都有憧憬美好生活的权利和自由,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唯独我不行?我不配吗?”   “我为什么不配?你告诉我!”她声嘶力竭地吼着。   严厉安想要进来,安然冲他摇头,幸好外头基本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是能看见她疯狂的表情。   安然叹口气,盯着她的眼睛,“你配,你跟小野一样,本该配得上这时间所有的美好,哪怕上辈子发现你不是亲生的,我也没想过要剥夺你拥有的美好,从没想过。”曾经,我的肾都为你准备好了,可以把命给你。   一个母亲对你最好最纯粹的爱,你都拥有了,可是你还是不满足,不知道珍惜。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她?为什么要把她接回来?”   安然哽咽,“因为她也是我的女儿,她在代你受罪。”那些磨难,本不该我的小野承受。   不过,心软那是对小野,对着这个疯批,安然非常平静,平静得甚至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难道你以为,为了保住你的既得利益就要眼睁睁看着我的亲生孩子受苦?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小野的妈妈。”   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这种无视比怒骂更让刘雨花受不了,“可你是我的妈妈!”刘雨花几乎是在尖叫,像一个争宠的小孩。   可是,安然没办法把她当小孩看了,小孩做不出毁了她的事业,气死她,骗得老宋倾家荡产,还想要淹死小野的事。   这是恶,纯粹的恶,不是任性。   “刘雨花,我都不想叫你宋虹晓,因为这是对老宋的侮辱,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能成为我的女儿,那是刘美芬错换了你们,是错的,不该出现的事,你知道吗?”   刘雨花冷笑,“说来说去,你就是看不上我呗,觉着我没你的亲生女儿漂亮,没她聪明,还没她健康。”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顺着她青黄的脸颊滚落,“可是,我也不想的啊,我也想要安文野那样健康的身体,想要淋雨不怕感冒,想要玩水不怕发烧,想要吃遍学校门口的‘脏东西’……可是,上天给我这个机会了吗?”   她低着头,耸动着肩膀,先是呜呜咽咽的哭,哭着哭着又笑,声音嘶哑得像一把古老的生锈的铁锯,哭得人心里毛毛的。   安然静静地看着,已经懒得再说一个字了。   无论说什么,她都会往小野身上引,压根不会想想自己曾对她的付出。   安然看向门外的严厉安,不耐烦已经藏不住了,只想速战速决,她的小野还等着她接呢:“我希望你能迷途知返,好好把自己知道的、干过的坏事都交代清楚,只要好好表现,以后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至于是二十年后还是三十年后,就看你命有没有那么长了。   “重新做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下病危的人吗?如果那也算人,我愿意跟安文野交换哦。”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来,让安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像她小时候第一次撒谎跟自己要钱去买橡皮时候,也是这样的笑。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重生吗?或者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恨她吗?”   安然心头一动,“为什么?”   谁知刘雨花却是吐舌一笑,像个真正的十三岁的古灵精怪的女孩一样,俏皮地说:“嘿嘿,我不告诉你,我可以把我所有做过的事都交代,可我就是不告诉你这个。”   安然心里一直毛毛的,一方面是刘雨花的疯批,一方面也是她发现,刘雨花好像是在算着时间,等时间?因为她的眼睛时不时总是看向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下午四点过十三分,距离小野出考场还有十七分钟。   按理来说,上辈子她一直做阿飘,世间万物哪里都能看见,就是一直看不见她们,她曾经抓心挠肝想知道她们的结局,不知道小野有没有顺利生下孩子,她说生了孩子以后会去找她的……不知道宋虹晓是怎么死的,病死还是寿终正寝?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拿着她那么多钱,想要活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要是能好好活下去的话,按理来说不应该还这么恨她,这么恨小野啊。   安然心里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但下一秒,刘雨花忽然说,“妈妈,我想再叫你一声妈妈,你能再叫我一声‘晓晓’吗?像每一次医生下病危我被推进抢救室的时候,你握着我的手说,‘晓晓别怕,妈妈在’……这一次你也陪着我,可以吗?”   安然不知道她耍什么花样,但对小野的担心已经盖过任何情绪,她准备开门出去,只是回头冷冷地说:“你要我陪着你,那谁陪我的小野?”上辈子她被羞辱,被折磨,无数次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时候,谁来陪着她。   对不起,就是死,我也要让你孤独的死,因为你不配。   “好,那你就等着后悔吧,我在底下等你……们。”原本还哭得惨兮兮的刘雨花,嘴角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淡到诡异,安然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你现在跟我说还来得及。”   刘雨花看了看挂钟,“来不及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无论安然怎么叫她,她也充耳不闻,甚至脚跷二郎腿,哼唱起歌谣来:“你出大剪刀,我把拳举起,巴掌伸出来,大家比一比……”   这是安然小时候教她唱的顺口溜,没有什么现成的调子,就怎么顺口怎么来,小野关于石头剪刀布的最原始的概念就是从这首歌谣开始的。   两个人,她都教过。   就这样吧,她只想马上见到小野,一定要见到她。   严厉安跟她说了什么,安然也没注意听,只是机械的上车,发动车子,严厉安看她状态不对,不敢让她开,换自己过去,可开了一段,她就焦急地问几点了。   “四点过十七。”   “还有十三分钟,快点,能不能开快点?”   可这里离八一学校本年就远,哪怕平时正常速度也要开二十分钟。   “几点了?”   “四点二十五。”   “再快点,小野就快出来了。”   严厉安心里也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到底怎么了小安,能跟我说一说吗?你跟刘雨花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安然不说话,她脑海里一直回旋着刘雨花那句“来不及”了,她在下面等她们,无疑说的是小野和她,这个刘雨花到底在玩什么花样!疯批一定不会就这么偃旗息鼓的,她嘴角的疯狂不像是装出来的。   “二十九了,但……前面好像出车祸了,有个骑自行车的被拖拉机撞了,正在处理,预计要一刻钟……”严厉安话未说完,就看见安然迅速打开车门,徒步狂奔。   安然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必须跑快点再跑快点,这是最重要的一次了,最后一次了,今天考完小野就是个大姑娘,可以走进她喜欢的大学,钻研她喜欢的数学……穿过十字路口,再跑一段八百米长的马路就是八一学校门口,交卷铃已经打了,小野走出来应该要三分钟左右。   安然觉着,自己一定可以跑到的。   可是,路上不下心撞在一辆自行车上,她跌跌撞撞跑了几步,骑车的人想来扶她,她眼睛只看着学校门口。   那里,小野出来了,环顾一圈没看见熟悉的车子,嘟嘟嘴,正准备自己背着书包走到马路对面,忽然一辆拖拉机冲出来,直直的奔着小姑娘而去……   安然目眦尽裂,嘴里喊出“小野”两个字,眼前就像放电影时出现的慢镜头一样,拖拉机的每一个齿轮,每一缕柴油烟都分解得一清二楚。小野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呼唤,想要转头看她,可是拖拉机就这么压过来了……   安然眼前一黑,只听见拖拉机紧急刹车,人群里传来惊呼,有人高喊“出车祸了让一让”。她像忽然失明了一般,只看见模糊的人影慢动作回放,就是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身高,她想找小野,想去把她抱起来,她现在一定很疼吧……这个小姑娘从小最怕疼,却最勇敢,总是能咬牙忍住,可是这次肯定忍不住的。   那得多疼啊,她的宝。   ……   “小安你怎么了?”严厉安扶起她,看向不远处学校门的车祸,“你别在路上站着,先去一边休息,我们要先把那个女同志送医院,她为了救小野受伤了。”   “救小野?”安然原本忽然看不见的眼睛又亮了,“我的小野呢?她在哪儿?”   “你放心,她没事,正忙着抢救那个女同志。”   躺在地上的,是一个脸色蜡黄,一脸斑点的女人,上午她还说想亲自对小野说一声谢谢……是张怡。 第130章 三更合一   张怡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安然来不及想, 她使劲揉揉眼,在人群里搜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正忙着脱下自己的衣服,紧紧压在张怡头上, “阿姨别怕, 医生马上就来了, 我们送你去医院。”   “阿姨不用怕哦,流血不多, 到时候只会给你缝两针就好啦,打了麻药一点也不痛,你别怕。”像一个有主见的小大人,说着大人安慰孩子的话。   安然眼热, 此刻的她, 对张怡只有感激, 她救了自己的孩子。   她忽然就有点理解上午她说的,她只想对小野亲自说一声谢谢, 当年在阳城走得匆忙, 还没来得及告诉这个小姑娘, 谢谢她救了小军,谢谢她那么勇敢。   救命之恩, 当一辈子铭记。   想到罪魁祸首,安然咬牙咬得腮帮子都酸了,这压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有什么仇什么怨那是跟她安然的事, 为什么总要把矛头指向小野?   安然杀了刘雨花的心都有, 她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跟她扯上关系,这辈子还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而这个疯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前一刻对你笑颜如花乖巧可爱, 下一刻就能对你爱的人痛下杀手。   这样的疯批,一点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安然把她跟小野相提并论。她深呼吸几口,才把恶心压下去,医生来得很快,把张怡放担架上抬走了,严厉安把肇事司机逮住,带回公安局了,安然就紧紧牵着小野的手,母女俩谁也没说话,慢慢的顺着马路,一路走到最近的区医院。   安然给张怡交了钱,就一直坐在凳子上,现场流了很多血,不知道会不会有问题。   想一想,如果她没有打听到小野今天高考,没有来考场外等她跟她亲口说谢谢,没有及时推开小野,用自己的肉身挡住拖拉机……那现在在里头抢救的就是小野,甚至连抢救的机会也没有。   “妈,我看着这个阿姨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小野感觉妈妈的手冰凉冰凉的,出了很多冷汗,还自己掏出小手帕帮她擦了擦。   “嗯,这位阿姨名叫张怡,以前在阳城的时候去过咱们家,她儿子叫吕小军,你们还一起玩过。”   “原来如此,我说难怪呢,那小军哥呢,在哪儿上学?”   安然顿了顿,“听说是在阳城,但张阿姨很不想提起小军,待会儿她要是醒了你别主动提这茬。”   该怎么让小姑娘知道,她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救下的男孩,早已不在人世很多年了呢?   幸好,小野很是善解人意,以为是她跟小军闹矛盾了,点点头,还说道:“再大的矛盾也该放一边,先来看看张阿姨吧。”   安然随便敷衍过去,一会儿医生出来,说是检查过了,头皮挫裂伤所以出血有点多,所幸没啥内伤,就是腿骨骨折,做完手术要修养两个月。   安然松口气,“没事,大夫你们就只管医治,该手术手术,该用好药用好药,钱不够我去交。”   一会儿,胡文静和严斐也来了,他们听严厉安说小野出车祸的事,第一时间赶来,“小野没事吧?没被吓到吧?”   “没,阿姨我好着呢。”小野动动胳膊踢踢腿,就差原地跳一套广播体操了。   严斐这才跟她小声聊起天来,当然,除了关心她有没有受惊吓,还得问问高考考得怎么样,都考了些什么,虽然他今年才上初二,但并不妨碍他能听懂。   而小野呢,跟同班同学还没这么有话聊,不喜欢大家总把她当小妹妹呵护,可对着比自己小的严斐,她就莫名有种“大人”的优越感,两个人嘀嘀咕咕聊到一块儿去了。   胡文静这两年受港台明星和流行趋势的影响,已经开始“下狠心”减肥了,每天只吃一点点米饭和小半碗菜,饭后还要跳绳跑步,不过终究是好日子过惯了的,经常一曝十寒,到现在一点没瘦。   她现在就羡慕安然的身材,“小安你快告诉我,你都是怎么保持的?我这喝口水都会胖,咋整啊?”   “喝蜂蜜水和加糖咖啡,能不胖嘛,咱们年纪在这儿,新陈代谢慢,吃进去消耗不掉就成了肥肉……”   “得得得,你咋跟老严一个调调,都怪我的嘴呗?可要让我不吃我宁愿胖死。”她气呼呼的嘟着嘴说。   快四十的人了,莫名还有点可爱。   安然笑不出来,这就是生活幸福无忧无虑的人才能保持住啊,严厉安事业越来越成功,对她的爱也与日俱增,虽然直男嘛,也不会说啥花言巧语,但爱是藏不住的。   看看严斐的进退有度,自信大方就知道,这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   张怡手术结束推回病房,安然真心诚意跟她说了“谢谢”,她也是爱答不理的,只是甩出一个冷脸:“欠你女儿的,我还清了,我身上没有罪孽了。”   说着说着又是因果轮回这一套,安然也懒得听,把钱给她交够,又联系她家里人来照顾,给了误工费营养费,就先回家了,以后抽空来看看就是。   说难听的,非要计算的话,当年小野在医院缝针张怡可没露面,更没给过一分钱,出点营养品啥的。   把小野送回家,安然说是出去一趟,结果来的却是看守所。严厉安接到她电话很奇怪,“你怎么又来了?”   “我能再见她一面吗?”   严厉安正愁刘雨花啥也不愿交代,她要吃啥喝啥见谁都给安排了,啥都满足了,结果到现在还是不愿交代。“你当心,我觉着这个女孩已经到崩溃的边缘了。”   她崩溃?她有什么脸崩溃?安然咬咬牙,“你放心,我说几句话就走。”   还是跟白天一样,严厉安给她们安排在白天那间屋子里见面。不过,跟白天的气定神闲不一样,刘雨花看见安然的一瞬间有点错愕。   “你怎么来了?”   安然坐她对面,“按照你的计划,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或者疯了,你找的车子不仅要撞死小野,还要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对吗?”   刘雨花有一瞬间的慌乱,因为她知道,安然能心平气和跟她这么说话意味着什么……她的计划落空了。   “告诉你吧,小野好好的,此刻正在家里吃着涮羊肉哼着歌,和她的小伙伴们计划着假期该怎么度过。”安然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无忧无虑的等着录取通知书,这就是一个人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了吧?   “你呢,正在蹲坐牢底,不知道判下来没,死刑不一定,但无期跑不了了吧?”安然笑眯眯看着她,以最温和的态度说出最冷酷无情的话。   明明她在笑,可刘雨花却无端端打了个冷颤。她从来不否认自己疯批,可有时候安然比她更疯批,上辈子她曾亲眼看见她把一个妄图占便宜的老色批打到住进ICU,就用啤酒瓶子狠狠地敲他脑袋,敲到血糊住他的眼睛,有白色的液体流出来……后来听说,把人敲到颅骨骨折了。   当然,安然不会打她,她只是低声说:“刘雨花,你知道你接下来的命运吗?你一定在提心吊胆等着宣判吧?你也想死个痛快吧?直接一枪毙了死得还挺有尊严,挺体面的,对不对?”   刘雨花心头一松,对她来说,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她在意的人或事,要么还她自由继续跟安文野死磕到底,要么一枪毙掉,于她所差不多,而唯有尊严和体面,是她还在意的东西。   “你还记得吗,上辈子在医院里透析那么多次,看着自己鲜红的血液流进透明管子里,在冰冷的机器和你身体里流动交换的时候,你怎么求我的吗?你求我帮你安乐死。”   “医生把你推进抢救室的时候,你求医生给你安乐死,说你的妈妈有钱,只要能让你安乐死,她给多少钱都愿意。”   “晓晓,你可真是个自尊心强的小孩啊,你说你不愿自己游走在死亡线上,看着曾经的朋友在操场上奔跑打闹,不愿让她们知道你控制不住自己大小便,挂着尿袋便袋,偶尔忘记换的时候糊满整个裤子……因为那毫无尊严。”   “你宁愿死在最漂亮的时候,你说你的灵堂照片一定要挑最漂亮那张,要洗成彩色的,你一定要火化,火化时候要穿最漂亮的裙子,化最精致的妆容,还让我把你的骨灰撒到大海里……你还记得吗?”   刘雨花泪如雨下,怎么可能不记得呢?每当痛到极致,痛得生不如死的时候,她要求安乐死,给她有尊严的,体面的死去,这也是她现在最想要的死法。   “可是晓晓啊,你说我怎么会同意你这么体面的死去呢?”安然脸色淡淡的,甚至还有点笑意,就像以前每一次坐在病床边握着手安慰她一样,“你想要被枪毙,可是我会让你死不了的。”   “偷盗罪、间谍罪、爆炸罪、反革命破坏罪、故意杀人罪,虽然都是重罪,可我会想办法证明你精神有问题,还是未成年,一定会争取让你判个无期,一辈子在里面劳动改造和思想学习,在小野上大学的时候,结婚的时候,生孩子的时候,当数学家的时候,我都会给你写信,寄照片,让你看看她有多幸福。”   刘雨花“啊”一声抱头,“你闭嘴!我不允许!她上辈子已经弄死我了,她凭什么还能幸福?该幸福的应该是我!”   安然心头一动,循循善诱:“她怎么杀了你的?”   被刺激得快发疯的刘雨花,已经忘记了昨天说的到死也不会告诉安然真相,她像忽然丢了魂似的,喃喃自语。   “她,她找玄机法师,她磕头,磕烂了头,她疯了,她求玄机法师让你投胎,别让你做孤魂野鬼,她甚至还用自己的命为你换来一个重生的机会……可是,她为什么最后还要带我一起跳崖呢?她的贱命为什么要拉上我呢,我明明已经找到合适的肾源,马上就能重获新生……为什么她一定要来找你呢?啊啊!”   安然心头大痛,玄机法师就是当年刘美芬和宋虹晓找的“高人”,让她做了二十多年孤魂野鬼的妖道!   原来小野一直知道她投不了胎,知道她怨气重,一个没上过几年学的孩子,所知道的唯一能求人的方式就是磕头,磕烂了额头,豁出命也要让她投胎……安然心痛得无法呼吸。   这样的孩子,面对有权有势有肾源,马上就能获得新生的宋虹晓,要怎么才能为她报仇呢?当然是带着她一起死,为了推她下悬崖,她自己也坠入悬崖。   小野这是什么样的爱?刘雨花就是什么样的恨。   所有想不通的节点忽然就全串上了,安然“呼——”地出了一口气。   痛到极致,反倒麻木了,安然居然笑起来,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别急,还有哦,等你在里面病发,痛不欲生的时候,没有尿袋便袋,没有二十四小时陪护,没有止疼针,你会痛到大小便失禁,囚服会变成臭烘烘的黄色,没有人愿意靠近你五米之内。”   “我让你闭嘴,不许再说了!”刘雨花吼叫起来,像一只疯狗。   “我为什么不说,我还没说完呢,到时候监狱肯定会尽全力抢救你的生命……死不了,只能周而复始的循环这种没有尊严的日子,活得不如一,条,狗。”   刘雨花痛苦地咬住嘴唇,咬得冒出血珠子,却丝毫不知,这种毫无尊严的日子她体会过,如果重来一次,她宁愿死。   “你以为死了就行了吗?”安然弹了弹指甲,“我会联系你亲生父亲和奶奶,花钱让他们把你干枯丑陋的遗体带回家,你说,他们会花钱把你火化撒进大海里呢,还是……再配一次阴婚呢?”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非常小声,有种坟地里冒出来的阴冷潮湿,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刘雨花,彻底破防了。   重生回来,她一次又一次逃跑,一次又一次失败,做噩梦都是被刘家人配阴婚,配了一家又一家。一想到自己尸体换来的钱会变成智障哥哥的老婆本,变成餐桌上的大鱼大肉,变成全家老小的新衣服……   刘雨花疯了。   黄色的液体顺着裤腿流下,室内顿时散发一股尿骚气。安然起身,弹了弹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敲敲门。   她出去,严厉安关上门,想问什么,又无从开口。   安然的神色很平淡,就跟每一天上下班一样,无悲无喜。是她刘雨花逼的,她一次又一次想要弄死她全家,一次又一次脚踏她的底线,小野是她最后的底线。   但凡张怡没去学校门口,但凡她反应慢了一秒,但凡司机没有大惊之下踩住刹车,现在躺在太平间的就是小野,就是她的命。   小野曾经为了换她投胎的机会,为了给她报仇,付出了生命,她有什么理由同情这个恶魔呢?   “放心吧,不用管她,顶多三天之内,不为别的,就为了求个死刑,她一定会招供招得无比清楚。”安然对严厉安说,然后开着车回家了。   这一夜,谁也不知道安然去了哪里,接下来两天,她也按时上下班,脸色如常,家里谁也没发觉她哪里不对劲。   因为出了车祸,本来应该放飞自我的小野,也没能好好玩儿,当天回家先睡一觉,睡到姥姥把饭做好送到床头才不情不愿爬起来,吃完继续睡。   一连睡了两天,安然张了张嘴,想说两句,老太太给她使眼色,“算了,你没看孩子多累嘛?就让她睡几天也没事儿。”   好吧,安然忍住,走进去给她量了两次体温,都正常,也就不管了,从今儿开始她安然就是不用管孩子的女人了,她的小野完全有能力保护好自己。   老宋这几天忙着规划研究院选址的事,这次只要他们说要多大的地,要哪儿的地,也不需要603出面协调,省里会给办下来的。为了以后几十年的发展,老宋是绞尽脑汁,列出好几个备选项,正跟手底下的人琢磨到底该选哪儿呢。   当天去医院看过闺女没事以后,他连晚饭也没回来吃,是安然给送去研究所的,自然也没发现妻子的不对劲。   骤然知道真相,安然整个人竖起了防御机制,像被一层坚硬的看不见的外壳包裹住一般,表面风轻云淡风和日丽,可内心却仿佛追问自己:上一世种善因积善德才能获得重进轮回道的机会,可她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想,自己上辈子就是一个普通的商人,没有任何特别造福于民的行为,也没有救过谁的命,相反她不信佛不吃斋还嗜肉如命,这种洗牌重来的机会,理应不会轮到她。   为什么刘雨花对小野深深的怨恨,已经超越了对她安然的恨?   这些疑点她以前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想想呢?如果没有那个傻孩子,站在山顶背着光朝她挥手说会来找她的傻孩子,没有哭求,没有磕烂额头,没有豁出性命,她安然配重来一次吗?   一想到那个画面,她就想哭,安然心里像被一团棉花糖包裹住一样,又暖又软,还觉着不真实,受过那么多磨难的孩子,从来没有享受过人类善意的孩子,她的爱,怎么能这么深沉呢?   安然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想要赶紧回到家看看她的小棉袄,她的小恩人。   结果,人小棉袄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露在被子外,长长的骨肉均匀的四肢抱着被子团成一团,开着空调倒是不怕热了……无忧无虑,健康快乐,这是小姑娘该得的人生。   养了十三年,事实证明,这压根不是她安然救赎了小野,而是小野在对他们进行救赎……他们该是多大多好的福气,才能遇到这么好的孩子?   安然眼泪哗哗的,她都不知道怎么爱这个闺女了,因为怎么爱,都比不上她对他们的爱。   “妈你咋啦?”小野不知啥时候醒了,看着她的眼睛,“我爸又气你啦?”   她摇头晃脑,一副很懂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就是根木头,犯不着跟他生气,他心里老爱你啦,可爱你哟,比我还爱你。”   安然心更软了,再爱,也没你爱我那么多啊宝贝。   小野爬起来,抱抱她,拍拍她,“行啦小安姐姐,你最美最厉害,我最爱你。”   “油腔滑调。”哽咽,喉咙发酸。   小野很无辜地说:“我没胡说,我肯定是上辈子就很爱你,不然怎么能在天上的时候就能把你从这么多人里挑出来当我的妈妈呢?”   这句话,彻底把安然整破防了,是啊,她是怎样爱她,才能换她重生,给她一个健康幸福的人生。   安然像个孩子一样,抱着闺女嚎啕大哭,“宝贝……”   “我的宝贝……”   她现在是既遗憾小野不记得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有多爱她,又庆幸,还好她不记得,不然背负着那么多痛苦和不幸,她怎么能幸福的生活这么多年呢?   小野被她吓到了,抱着她又哄又拍,越发笃定就是老宋惹她世界第一好的妈妈伤心了,“妈你不许哭,我帮你报仇。”   于是,几天不怎么回家的老宋就发现,闺女对他怎么……横眉冷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当然,小野现在也是真的忙,没空跟老宋扯皮,她得忙着补觉,忙着补偿自己的胃,忙着去看张怡,还得忙着跟严斐明朝石榴李忘忧等一群好朋友到处疯跑,下过雨后上山捡蘑菇,天晴就去野炊,天热就去水边钓鱼钓虾,天阴就在家里给花棚里的红玫瑰分盆……短短半个月,人就晒黑了一圈。   当然,快乐的小妞如何快乐那是后话。就说安然大哭过一场后,故作平静变成真的平静,上下班,送送饭,回来路上,遇到大家伙都在院里乘凉,也跟着过去坐了会儿。   她这几年工作忙,随时进出都是风风火火的,难得跟家属们坐一起聊会儿天,大家知道她跟黄厂长是一个类型的人,所以也不怵她,一个个七嘴八舌都问她小野考得怎么样,最近工作忙啥,有没有听老宋说研究院选址会定在哪儿……之类的。   安然能回答的就一五一十说,不能说的就敷衍打哈哈,反正知道大家没啥坏心,也就是好奇一下而已。   不过,家属院历来一片祥和,也没啥大事,说来说去就那些鸡毛蒜皮,谁家的儿女怎么着了,谁家两口子打架了,谁家老太太和儿媳妇干仗了,谁家又疑似多发点奖金了……反正,这些都是小野爱听的,安然却不怎么爱,她只在年轻那几年想要搞好基层工作的时候关注过。   安然正听得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包淑英在楼上喊:“小野她妈,电话找。”   “严公安打来的。”老太太小声说。   安然大概能想到他打电话来要说什么。   果然,电话里严厉安说:“开拖拉机撞人是刘雨花指使的,司机已经交代,刘雨花也承认了,她还把自己这几年来的罪行也交代得清清楚楚,还有好几桩是我们没想到的,也不敢想的,原来她帮黎文同发展的线人已经遍布各行各业,如果她不主动交代,我们就是查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查到……嗯……还有……”   严厉安犹豫一下,“但有个事情要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   “刘雨花交代这么多,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想让我们对她执行死刑。”   安然一点也不意外,她现在追求的就是有尊严的体面的死去。可惜,法律怎么会允许呢?法律是准绳,不会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该怎么判还是会怎么判。   ***   可能是心里撑着的气忽然没了,像一只忽然被放掉空气的气球,安然整个人懒洋洋的,先是睡不着,后来好容易睡着了又做梦。   梦里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隐约觉得自己是在一垄光秃秃的田埂上赤脚行走,头顶的太阳红通通,火辣辣,脚下能感觉到田埂被太阳晒烫的灼热感……走着走着,整个人倒过来,犹如镜面一样,她能看见自己的脚在上方,头朝下。   就这么迷迷糊糊一会儿烫,一会儿热,一会儿又上下颠倒的难受,她明白自己是在做梦,想要醒来可就是醒不过来,像被封印住一般,一直熬到天亮,宋致远起床,她才挣破那层桎梏。   “老宋!”   宋致远正在扣皮带,“怎么了?”   “老宋!”   宋致远赶紧不扣了,把眼镜戴上,走到床边摸了摸她脑门,“发烧了?”   “嗯。”   于是,宋致远也不去单位了,先给东纺挂个电话,告诉厂办一声,给妻子请个假,他就留家里给找药,倒开水,量体温……前几天怎么伺候闺女的,现在也怎么伺候妻子。   包淑英一早跟人身上挖野菜捡蘑菇去了,等她十点半到家,发现家人都没去上班,还觉着奇怪呢。   “怎么今儿你们都休息呐?”   “小安发烧了。”   包淑英已经习惯这个女婿的态度,话很少很没人情味儿,但每个月总会问她买菜钱还有吗,自己想吃啥就买不用管他们三口吃不吃,天阴下雨有事没事总拉全家去下馆子。老太太看女婿,这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满意。   安然坐在床上,像个坐月子女人似的,穿着冬天的棉衣,头上戴着帽子,总感觉还是有风吹进骨头缝里。   不过,等一碗姜汤下肚,她就觉着热了,想起床走动走动,老宋和小野、姥姥都都不让。“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对自己身体有把握。”   “把握个啥哟,妈你就好好休息两天吧,每天那么累,要我说你们就该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   安然轻笑,“就你知道,你爸你妈不知道啊,这家里这厂里能离人吗?”   小野嘟着嘴,“妈你就是劳碌命,我以后可不像你。”   得了吧,哪个小女孩小时候会想成为自己母亲那样的女人,哪个又想嫁给自己父亲那样的男人呢?可是,大多数最后还是复刻她们的路而已。   安然不以为然,“你嘴硬,我倒要看看以后你像不像我。”   小野像个孩子似的吐吐舌头,“妈我可以回阳城去玩了吗?或者去旅游,可以吗?”   安然看向丈夫,“你想去哪儿旅游?”   “我都跟严斐和枣儿姐姐约好了我们要去庐山,看看周筠和耿桦谈恋爱的地方。”这是《庐山之恋》的主角。   老宋一听,居然有严斐,当即摇头,“不行,跟谁去不好要跟严斐去。”他们一家子都想打你主意。   看吧,虽然闺女才十三岁,对方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小伙子,可老宋已经“居安思危”防范于未然了,“你想去,过几天我跟你妈带你去。”   小野不愿啊,跟谁去都行,就是不想跟老古板的爸爸妈妈去,她现在急于享受自己成年独立的乐趣,要是走哪儿父母还跟着,那她跟真正的十三岁小孩还有啥区别呢?   安然自然理解她这种小算盘,这几年小姑娘表现得确实像个成熟稳重有勇气的大人,“我想想。”   “别想了妈,你不放心我,还不放心严奶奶吗?”   “你严奶奶也要去?”   “对哒。”老太太做饭已经成为她挑战自我的乐趣了,可儿子忙啊,一天也不一定能在家吃一顿饭,她辛辛苦苦做一桌,反倒是胖乎乎的儿媳妇大快朵颐,吃干抹净还“嫌弃”老太太把她养胖了,闹着要减肥。   她那个无语,干脆就想出去旅旅游,正好小斐也要去,她就当个大家长,看着几个孩子点。   至此,安然就没啥不放心的了,曾经的高省长亲自带他们出门旅游,安然就是不信自家闺女,也不可能不信高省长不是?   倒是老宋还在那儿磨磨蹭蹭不痛快,安然直接把他叫到房间里,“你想啥呢,你闺女才几岁,别因为大人之间这点小心思破坏了孩子之间纯洁的友谊,他们本来坦坦荡荡没啥的,你愣是在这儿七想八想,说不定没有的都被你想出来了。”   大人坦坦荡荡的,不反对他们交朋友,要是十年后还能真成,那就是缘分,要是一直没跨越朋友的界限,那也不错,说明俩人确实不合适。   当然,安然从来不给闺女设限,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可文可野,可静可动,随她去吧,做父母的只需要在她身后远远地看着,在她摔倒的时候第一时间扶起她就行。   这话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安然也不想再跟老宋重复,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让他自己想。   宋致远一想也是,闺女他还信不过吗?会被那小子花言巧语哄骗吗?从小到大什么样的弹衣炮弹没见过呢?   于是,填报完志愿,几个孩子就跟着老太太下江西去了,包淑英也终于能抽出时间去老伴儿医馆看看,帮点忙,家里一时只剩老宋和安然,真正的清净,在屋里说话都快听见回声那种。   幸好,用小野的话说,俩人都是“工作狂魔”,平时基本不着家,倒不觉着家里冷清。   到了7月18号,小野生日这一天,他们早早的守在电话机旁,收到了来自京市和江西的电话,往年这时候都是一家子其乐融融坐一起吃蛋糕的,这一年小寿星不在,蛋糕也免了,两个“孤寡老人”简单的吃一碗面条,问问俩孩子在外面的情况,就算过生日了。   宋致远的失落肉眼可见,安然笑着打趣:“老宋你得适应这种生活,以后他们都出去了,这就是常态。”   宋致远叹口气,摘下眼镜,“真希望时间慢点。”   安然又何尝不是呢?   正感慨着,忽然电话又响了,老宋一听严厉安的声音,心里就不痛快,一张脸臭得不行。   “严斐他爸。”都不叫老严了,可见怨念有多深。   安然憋着笑,把电话接过去。心想莫非是小野他们在江西遇到什么困难了?那孩子擅长报喜不报忧,刚在电话里开心得嘎嘎笑,把她哥羡慕得嗷嗷叫,实际真有那么开心吗?   两辈子没旅过游的安然,其实挺好奇的。   “严哥,是不是小野他们怎么了?”   严厉安一愣,“没事,不是小野,是……”欲言又止。   他轻咳一声,“是这样的,小安,有个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书城劳改农场今天去参与炸山开坝工程,然后白天参加劳动改造时候,刘雨花她,趁着管教不注意,谁也拉不住她,自己跑到引燃的炸药旁,被……”炸得尸骨无存。   也算良心发现,她转交给管教一封遗书,白纸黑字亲笔写下是她想自杀,不是管教不力,也不是其他人员操作不当误伤,她是自己想死的,而且必须是一种不能留下尸体的死法。   “如果你想看一眼的话,我可以……”其实也没留下什么东西,看也看不了。   但作为好朋友,严厉安敏锐的知道,小安和刘雨花之间一定不像明面上的毫无关系,她们之间应该有种不同寻常的关系。出于对好友的保护,两次她们单独谈话的时候他都只留自己一人在门外,两次出来以后,他都避而不问。   有些事情,小安不一定想要人知道,哪怕是再好的朋友。   安然叹口气,“不需要了。”   从此以后,尘归尘土归土。 第131章 三更合一   这一夜, 安然和老宋促膝长谈,关于小野,关于刘雨花, 以及她们的前世今生。   两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眼睛红了一夜, 安文野,让爸爸妈妈怎么爱你才好?怎么报答你才够呢?   不, 相对于孩子能全心全意倾尽所有给的爱,父母能回馈的少之又少,甚至老宋特后悔,她小时候怎么没多回来陪陪她呢?   “老宋, 你说, 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因为血脉相依, 骨肉相连而产生的,而子女对父母呢?”   这是个宋致远无法回答的问题, 需要他们用一生去探索和追寻。   ***   “厂长还不舒服吗?要不再休息两天?”钱文韬关心地问。   消沉了一天, 安然还是准时来上班了。她摸了摸脸颊, 估计是脸色不好,双眼浮肿吧, 虽然说刘雨花死得彻彻底底,但还是让安然有种说不出的荒诞和空虚之感,总觉着做什么都不得劲。   那种感觉, 不是吃不下饭, 只是觉着一样的饭菜却没以前香了。也不是失眠,只是睡觉没以前那么香了,轻微一点响动也会醒,有时候老宋熬夜加班, 直到他都睡下,她依然睡不着。   “没事,秦副和孔副回来没?”   “已经回来了,您看需要开例会吗?”前两天因为主心骨不在,例会就没开。   安然看了看表,“你去挨个通知一声,九点半小会议室开会。”   几天没来,办公室还是一样整洁干净,张卫东有她的钥匙,估计是时不时来打扫的。安然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有点失神,不知道这种不得劲的状态要多久才能恢复过来,用小野的话说她是个事业上会拼命的人,找不回状态真的很苦恼,甚至有点沮丧。   明知道这种状态不对,可就是提不起劲,对于风风火火的安然女士来说,是挺沮丧的,好像自己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一样。   一会儿,卫东来叫她,安然拿上笔记本下楼,小会议室在一楼,往日里能坐十几个人。大家看见她来上班都很关心,问是不是身体还没好,或者没休息好,脸色确实有点差,整个人还恹恹的。   安然笑笑,“长话短说,咱们今天主要是叫大家来一起商量一下,仓库里的成品怎么办。”   刚才还言笑晏晏的所有人,沉默了。   孔南风轻咳一声,率先说:“目前咱们仓库里已经有快十二吨的布料了,要是再不处理,雨季一来难度更大。”   “要不就像工人们说的,给拿出去卖了吧?”杨靖说。   “不行,不能卖,那是扰乱市场秩序。”   “对了厂长,是不是让车间先停一下,先把现在积压的处理掉?”不然一头处理不出去,一头还在继续产出,那不是会越积越多,以后积重难返吗?   安然摇头,“不用停。”   “不用停……的意思,厂长已经有眉目了吗?”   安然皱着眉头点点头,“不知道算不算眉目,就是希望大家能一起坐下商量一下。”   其实,她的想法是提前一步进入下一个阶段——服装制造。本来,按照事先计划,她是想先等厂子规模化运营到一定程度,完全能打包转移的时候再考虑服装上马,但现在所有事情堆在一起,纵火导致成品积压,工人情绪低迷,厂里反对之声不小,这是意料之外的催化剂……既然已经被架着脖子走到这一步了,那就硬着头皮上吧。   安然是这么想的,“既然知道咱们的布料别人买去做啥,那干嘛还让被人赚咱们的钱,干脆一步到位,咱们自己做服装吧。”   众人大惊,“啥?”   自己做服装?东风纺织厂是纺织厂啊,又不是服装厂。   一般来说,纺织厂机械化程度高,只需要开动机器就行了,可服装厂那是需要手工,需要审美,需要打版和裁剪的啊,这步子会不会跨得太大?   都知道安厂长不走寻常路,敢为人先,可这么大的步子……不会扯着那啥吗?   在座的只有安然一个女同志,大家都不好说啥,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把眼神投向供认的跟厂长关系最好的卫东。   小伙子摸了摸后脑勺,这种领导班子的会议,他一个秘书也不好插嘴啊。   安然把所有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大家想一想,这十二吨成品,如果处理不掉的话,不仅造成成本积压,对后续的单子也会有影响,万一后面有人说咱们以次充好,将卖不掉的黑心棉转手卖给他们怎么办?难道每一个单子每一次交货咱们都得自证清白吗?”   况且还有竞争对手在横插一脚,她怀疑火灾后之所以被退货,很有可能就是竞争对手发力造成的。   “现在关起门来咱们聊两句闲,大家知道咱们东纺目前的竞争对手有哪些吗?”   杨靖接口道:“这整个系统,只要是搞纺织的,都是吧。”   “不止,系统内的是公家的,还有外面私人的,咱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这些兄弟单位看了,市场的大门一开,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市场经济的竞争者。”安然翻着笔记本,念了几个名字出来,这都是近两年来在乡镇企业管理局备过案的纺织厂,规模大小不一,有的是小作坊,有的也是拥有几十人的小中型厂子了。   但无一例外,都是正规的,合法的。   “而且,大家知道私营厂的优势是什么吗?”   孔南风说:“他们比咱们更自由,更能迅速地嗅到市场的变化,做出适应市场的调整。”   “对,这才是最可怕的,举个例子,大象和猴子,哪个体量大?哪个更灵活?旋转跳跃谁更快?”   这下,所有人都听懂了,小厂灵活多变,市场需要什么就能生产什么,可国营大厂不是说干就能干的,想要调个头或许需要几年。   况且,客户的心理也很好揣摩:国营厂又怎么样呢,在放开采购的年代,采购经理们看着这么多琳琅满目的选择,考虑的可不是体量的问题,而是哪个的成本最低,能产生的利润最大……这,就是竞争力。   “如果不改变,咱们丧失了竞争力,十年后,二十年后,工人会迎来下岗潮,东风纺织厂也会查无此人(厂)。”安然非常严肃地说。   虽然病了一场,但谈起工作,她的精气神立马就起来了,整个人神采奕奕,“反正咱们厂子有现成的打版间,不如再添两个裁床和针车,自己做服装吧。”   这可是她的老本行,要做什么,怎么做,该置办哪些设备,她一清二楚。   可底下的人不知道啊,服装厂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忽然说干就干,虽然厂长打的鸡血很热很浓,可是还是有点脱离实际啊,最简单的,也是最实际的一个问题——“谁来教咱们的工人?”   东风纺织厂刚建立起来的时候,可是由几个兄弟单位手把手教出来的,几乎是动用了现成的整个系统的力量来搀扶,可现在不比几年前,现在下海经商的人多如牛毛,谁都想办个厂子当个乡镇企业家,谁都想挣钱,没有人会再这么傻乎乎的把自己吃饭的手艺传授出去,培养自己的竞争对手。   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可是,安然却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师父我有现成的。”   散会后,安然先回办公室泡一缸茶水,像个老干部似的抱着暖暖手,喝上两口,然后才抽出时间看看报纸,有要批复的文件看一下,基本就是给各项开支拨款。   对于每一笔钱,安然都力图做到来龙去脉清清楚楚,用到实处,也幸好手底下的人还是很靠谱的,财务过一道,孔南风过一道,最终才会来到她手里。   “厂长?”秦京河站在门口,看着她。   这两年秦京河跟老宋愈发像了,随着年纪渐长,脸上的胶原蛋白“流失殆尽”,只剩一个脸盆架子还在,倒是更显得骨相完美,几乎是雕塑的一般精致。   他们这种好看跟西方人的异域风情又不太一样,就是很正统的华国人帅哥,五官深邃有度,鼻子眼睛无一不刚刚好,绝对不会显得过分深邃或者过分突出,都是那种看上去就很像华国人的感觉,甚至双眼皮也双得非常标准之含蓄。   “进来吧老秦,怎么了?”   “大家伙心里都没底,让我来问问你说的现成的师父是指……”张卫东知道圆滑,可秦京河是真的很老实,脑子不会转弯也不会多想一道的那种,大概也就只有这种敏感的一根筋才能兼具文人的豪爽和婉约,多愁善感。   安然笑笑,避而不谈,“你的小说怎么样,出版了吗?还没的话我认识个朋友,在报社工作,就是专门研究你们文学艺术这一块的,改天我引荐你们认识一下?”   文人不光自己写文章写得好就行,这个时代曝光渠道有限,不像后世,除了纸媒、电视广播之外还有各种网络渠道,五花八门的论坛和app,这里你要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你的文学作品,还得认识人。   而安然经常出去开会,接触的人多,各行各业都有,去年在特区也认识了几个搞文学艺术这一块的专家,想要走出版的话倒是不难。   上辈子秦京河的诗歌是怎么出版的呢?单纯是安然掏钱砸出来的,那时候谁也不认识,为了出诗集确实是走过不少弯路,花了不少冤枉钱。   谁知秦京河居然笑了笑,“已经在校稿了,应该很快就能出版。”   “啊?”安然没忍住自己的错愕,主要吧,这人他就是很直很不会转弯那种,居然能找到关系?   “是……老孔帮我找的。”   安然了然,这样那就说得过去了,孔南风啊,在书城市还是有点人脉的,而且平日里为人也比较圆滑,进退有度,基本不会干得罪人的事。   “你俩可真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安然的打趣,让秦京河有点很不自在的笑了笑,她还以为是自己这么打趣两个大男人不妥当,也就笑笑,揭过不提,转而说起自己现成的“老师”,“我知道大家都很好奇,但得等几天,到时候大家就知道了。”   秦京河也知道小安有时候有点高深莫测,再问肯定是问不出来了,“那行,没事你先忙着。”   安然拿出自己的电话本,翻到“宋明远”这个名字,后面写着一串地址,他倒是留有电话号码,但目前国内打国际长途非常麻烦,尤其是作为一个国营大厂的厂长,要经过各种审批手续,去电话局话务大厅打才行……她要找的“老师”就是这个人。   当然,介于他跟老宋的关系微妙,安然觉着尊重老宋就该跟他说一声,如果他不愿她跟宋明远有接触,她就只能另想他法。   毕竟自己的枕边人自己知道,老宋这人轴起来还是挺轴的,他对自己原生家庭的感情有点说不清道不明,说奇怪吧又在情理之中。   晚上回到家,两口子也懒得做啥吃的,继续吃面,不过今天因为胃口不好,安然就做了简单的番茄白菜豆腐三鲜面,再加两勺小野最爱的虾酱,红红绿绿很有食欲。   小野不在家,他们几乎不开空调,一碗面下去热得满头大汗,但胃口倒是一下就开了,老宋吃了一碗不过瘾,看锅里没了还有点意犹未尽,安然指指灶台底下的柜子里,“那里还有。”要吃自己煮。   谁知他摸了半天没摸出面条,却是摸出一个金黄色的南瓜来。   安然:“……”   老宋提溜着南瓜,腆着脸说:“小安你看南瓜是不是那谁送的?”   安然不出声。   “就是那谁啊,小野叫她伯娘的……”   其实是糖妞家送的,鸭蛋媳妇儿上个月来省医院住院,听说是胎位不太好,然后她本人还有个什么病,发生难产的风险很高,婆家也不怕花钱,一问省医院看得最好,立马就请了辆面包车给送省城来了,鸭蛋妈跟着来照顾,给安然家送了很多土特产。   都是些自家种的瓜啊豆的,日照时间充足,很甜,味道很正,小野最喜欢吃炸南瓜饼了。对甜食糯食的喜爱,小野是完全遗传自老宋的,他也是看见甜的就有点挪不动脚。   此时,看着金黄的椭长椭长的大南瓜,他有点咽口水,“小安,咱们家里还有清油吧?粉子面也还有吧?”   粉子面是石兰人的土话,学名其实就是糯米面,安然笑,“行啊,要吃可以,但我得跟你商量个事。”   老宋已经去找刀子准备削南瓜皮了,“行,你有什么丧人辱格的不平等条约,说。”   安然掐他精瘦的腰上一把,“边儿去,咱们厂现在想做服装,但没师父带,你大哥宋明远不是干这个的嘛,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愿不愿接受我们的人去学,给他交学费,怎么样?”   老宋削南瓜皮的手一顿,“你确定要找他?”   在商言商,宋明远确实是个成功的商人,港城的服装厂和书城的服装厂隔着几十个广东省呢,怎么说也不存在利益竞争,不说他们兄弟之间的私交,单从一个商人的角度来说也是稳赚不赔的事,他答应的概率应该不低。   安然想到这,很肯定地说:“确定,就看你愿不愿意我去求他。”   老宋皱了皱鼻子,就跟他闺女似的,“我没什么不愿意,他总体来说不是个坏人。”   “是不是坏人不好说,你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时间有几年?那时候三观都还没形成呢,什么算坏什么算好,现在已经多少年没见了,可别急着下定论。”   老宋有点不屑,“我相信自己眼光。”   好吧,安然也不想当杠精,他说是就是吧,反正她现在是要做生意,不是交朋友,宋明远是好人或者坏人,又有多大影响呢?   “对了,别打电话,最好是写信。”宋致远想了想,又说。   “为啥?有区别吗?”   老宋摇头,看着刀下的南瓜,不愿多说。   南瓜饼其实很简单,比绿豆饼简单多了,因为是没馅儿的,只需要把南瓜蒸熟捣碎揉进面里,再加点白糖,搓城圆饼状,清油一炸就金黄焦香,甜丝丝的,刚出锅老宋就一个人吃了三个。   他们只用了三分之一的南瓜,还剩下大半打算留着小野回来炸给她吃,这也是她爱吃的。   这段日子不在家,两口子念了多少遍“小野”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不,老宋吃了五个小饼,就不舍得吃了,说是万一小野明天就回来呢?这可是她最爱吃的南瓜饼。   安然觉着,老宋真的老了,居然有种像老年人记挂孩子的既视感了。   “安阿姨你们家是不是吃南瓜饼了呀?我妈让我来闻闻。”石榴站在门口,大声问。   老宋不动声色把厨房门挡住,“没吃。”   “我不信,我都闻见了,我妈说准是南瓜饼,没馅儿那种。”没去旅游成的石榴嗅了嗅鼻子,总觉着宋叔叔有点小气,一点也不像她爸,她爸可是做了啥好吃的都会给邻居们分享呢。   话说,石万磊自从调到书城市来,所在的区公安分局离603不远,每天早中晚只要他有时间都是他做饭,萧若玲彻底成了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奶奶,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拎着个小皮包,踩着高跟鞋来回于家属区和研究所之间。一开始大院里的妇女们少不了要说几句,这个萧研究员漂亮是漂亮,就是有点冷若冰霜,又有点那啥,大家都不喜欢她。   可后来一看,人除了冷傲一点,风情也只是对着自家男人才那样,对别的男人看都不带看的,好像也不是啥大问题?况且人家里是海城的,有钱人,自身又有本事,打扮一下又怎么了?大院里偷摸学着她打扮的人多的是,大家都自以为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安然给石榴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妈是个懒鬼,咱们不给她吃,你偷偷吃了再回去,乖啊。”   油津津甜丝丝的南瓜饼实在是太好吃了,表皮酥脆,内里软糯,她一张嘴咬掉半个,眯着眼睛说:“我待会儿跟我爸说,让他学着点儿。”   “哎呀阿姨和叔叔躲着吃好吃的!”二十岁的大姑娘姜丽娟,现在神志越来越清醒,不仅憨气没了,还得到李忘忧真传。   仿佛头顶上长着两根天线,总是能接收到别人不想让她听见的消息,这一嗓子嗷得,房平西和李小艾都过来了,都用一副“你看着办吧石榴都有我也得有”的眼神看着安然。   于是,本来是两口子做来改善伙食的,被左邻右舍给瓜分个一干二净,老宋气得鼻子都歪了。   安然憋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看时间才八点半不到,看着电话机无语。“老宋,哪天让电话局的来看看,能不能安有拨号键那种?”   跟全国大部分座机一样,安然家的电话机还没有拨号键,都是手摇式的,得先打到电话局,分机拨出去才行,国际长途太麻烦了,最有效的联络方式还是——写信!   老宋在厨房里洗碗刷锅收拾灶台,“不用电话局,我给你改装。”   安然在书桌上铺开两张报纸,拿出信签纸开始写信。主要内容就是说明自己现在厂子的转型困难,直截了当提出能不能选派几名工人去他的厂里学技术,她会按照市价给他交学费,如果他不介意的话,能直接派几名老师傅过来手把手教授就更好了,安然愿意提供食宿和额外的学费……毕竟,比起自己的工人过去,对方工人过来无论是效率手续还是经济上,都更划算。   当然,不敢保证他一定会同意,安然还得双管齐下寻找别的出路。她去年在经济特区学习的时候认识了几个这一领域的翘楚,她也打了几个电话过去寒暄,先把关系维护着,万一宋明远那边不同意的话,她就打算在国内自寻出路。   做着两手打算,厂里的机器肯定也不能停,不仅不停,她还要让生产线加大产能,把所有能用的人手和机器都用上,一天二十四小时轰隆隆地响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厂子订单火爆得不得了呢!   可真实情况只有东纺的人清楚,老工人们愁得不行,这家里这么多张嘴巴等着吃饭,厂里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发奖金了,安厂长以前干啥都行,他们都支持,毕竟是切实提高大家收入的举措,可这一次……有人开始有意见了。   这不,安然正在办公室写计划,筹备服装厂的事,门就被敲响了。   “卫东?怎么了?”   张卫东一张脸有点着急,“他们,精梳车间有几个工人罢工。”   罢工?安然一愣,“怎么说?”   事情是这样的,眼看着仓库就快堆不下了,雨季也来了,管仓库的工人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天要往厂办跑好几次,都是来打探消息的,原本以为既然卖不出去,怎么也是要先停产,然后赶紧找销路,能处理多少是多少的,怎么安厂长不仅不停产,还加大产量,另外也不多安排几个推销员出去,反倒把所有人手集中到生产上来……你就说吧,谁不着急啊?   工人们的焦虑是会传染的,尤其是老工人,在他们多年的工作经验看来,这种顾头不顾尾的盲目扩张行为,实在是风险太高,高到他们都觉着这厂子要被搞废了。   而年轻工人们,倒是没有这种焦虑,因为他们的目标已经瞄准了厂子外的乡镇企业家们,私营业主们。眼看着那些曾经考不上大学的吃不饱饭的农民和城市无业游民们,纷纷摇身一变背上人造革皮包,穿上全新的西装皮鞋,成为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再一看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工人身份,除了给自己带来每个月百来块的工资,和偶尔逢年过节的一点米面粮油,日子依然是苦巴巴的熬着。   任何一个年代,工人的生活水平都只是处于饿不死,但也吃不好的水平,他们舍不得进饭店,舍不得买新潮的衣服皮鞋,舍不得烫头发,舍不得……因为没钱。   以前的私营业主那是投机倒把,是要坐牢的,可现在呢?那是国家都发红头文件承认他们身份合法,鼓励大家学习的对象,年轻人们蠢蠢欲动了。   东风纺织厂因为福利还不错,暂时看不出来,可别的单位,已经陆续有人辞去铁饭碗,下海经商了。   眼看着下海的一年盖新房,一年又买摩托车的,东纺这些发不出奖金还要不停劳动的工人坐不住了。   “这个月到今天已经有三个青工辞职了。”张卫东有点焦虑地说。   安然知道名字,这都是平时在厂里就思想很活跃的“积极分子”,他们辞职安然一点也不意外。她语重心长地说,“别着急,这是趋势,明年下海经商的人只会更多,咱们拦不住的。”   “可是……”他犹豫一下,“外头都在传,因为厂长要搞服装厂,把工人都吓跑了,一纺和二纺都在看咱们热闹呢。”   虽然是兄弟单位,可现在企业拥有更多大自主权后,竞争关系也越来越明显,“看对手的笑话”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以前安然跟着高省长大刀阔斧搞改革,一会儿产研结合,一会儿职工大学,一会儿新招工人的,哪一个点子都要被大会表扬,她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同志代表整个行业去到处去作报告,同行谁不酸啊?   现在终于败走麦城了,对手没落井下石,只是笑话几句,安然觉着完全能接受。   卫东虽然能干,但终究是还年轻,“你啊,咱们走自己的路,他们爱说就说,哪一天要是没人说咱们了,那说明咱们东纺就彻底玩完了。”   卫东咧嘴一乐,“是,厂长。”   “走,看看去。”   所谓的“罢工”,倒是没有安然想象中的严重,就是工人们在那儿站着,不开机器,不干活,但也没抽烟打牌吹大牛,安然定的工作纪律就是这样的,只要大家还愿意遵守她的纪律,那说明就是还愿意听她的话。   “同志们,大家这么站着也不是事儿,要是有什么意见,只管跟我去办公室,今儿的活就先停两个小时,咱们把这事好好的聊聊,有啥意见和建议大家只管提。”   她积威不浅,大家谁也不敢真跟着去。   安然又笑了,“放心,我安然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大家有什么意见直接说,我会让人记录下来,不会特意记你们名字,更不会时事后为难和克扣工资。”现在要紧的是搞清楚为什么罢工,知道大家的诉求,然后尽快解决好,把问题的火苗扼杀在内部摇篮里。   有些问题捂是捂不住的,万一哪天闹出去,上头可不会再那么好说话,吃挂落的还是安然。   于是,三四十名工人浩浩荡荡来到会议室,安然让大家坐下,又叫人给他们泡茶水,自己找来一个话筒,开始一一询问大家的诉求是什么,而张卫东和钱文韬就负责记录。   工人们的诉求很简单,也很统一,一个是发奖金,一个是给厂子找出路。   老工人们也不怕得罪领导,细数东纺这几年来的发展历程,从建厂到招工到培训上岗,再到一次又一次的技术革新,成为整个系统乃至石兰省有名的国营厂子,不可否认这有很大部分都是安厂长的功劳,但现在时代变了,年轻人的心快留不住了,他们还是希望厂子能赶紧想办法把仓库里那些积压的成品卖掉再搞生产。   安然知道,老工人跟青工不一样,他们没有多少文化,一辈子干这个,出去下海经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是能留住,也必须留住的中坚力量。   这些人,才是真正热爱厂子,想要东纺越来越好的人。   所以,她迅速让人把孔南风叫来,“我知道大家的心意,我代所有工友感谢大家为咱们共同的未来而操心。”她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才直起来。   刚才还闹哄哄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没错的工人们,都不说话了,人心都是肉长的。   安然见孔南风来了,说:“下面请孔副厂长给咱们介绍一下目前厂里的财政情况,怎么样?”   目前,厂里的财政也不容乐观,因为订单骤然减少,而原材料的购入却不断持续的,只出不进的状态下,账上已经没有多少流动资金了,满打满算也就五万现金存款,为了保障大家接下来两个月的生产秩序,谁也不敢发奖金。   “奖金是跟咱们厂的效益挂钩的,没有大的订单我相信大家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现在物价上涨得厉害,我也知道大家各有各的难处,只希望大家互相体谅一下,等咱们熬过这个难关,以后奖金我会按全年十二个月平均的80%补给大家,差三个月补三个月,差半年咱们补半年,大家觉着怎么样?”   因为她经常下车间,跟工人接触也多,说实在的她说话比以前没退休的罗书记还管用,好使。   有人想了想,“那厂长,能不能给发个文件,全厂说明?”   “行,厂办发文件可以,但是因为你们今儿带了个不太好的头,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车间也会有样学样,到时候我不可能每次都承诺,每次都要出来解释……大家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比较好呢?”   这就是把皮球踢过去,我给你们承诺可以,给你们奖金也可以,但你们犯错就得付出代价,要是大家尝到了闹一闹就有糖吃的甜头,以后不就成了按闹分配了吗?那还需要劳动吗?把“按劳分配”四个大字至于何地?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还是很愧疚的。   毕竟,财务状况在这儿摆着,孔副厂长不至于说谎,厂长跟他们说这么多就是信任他们才给他们交个底儿,这种被大领导信任的感觉让他们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和责任感,作为东纺人的自豪。   于是,有人说:“厂长,咱们保证,绝对不会把今天罢工,哦不,停工休息两个小时的事说出去,谁要是说出去,咱们整个精梳车间三四十号大老爷们就第一个不同意,大家同不同意?”   “同意!谁要是罢工闹事,咱们第一个教他们做人,大家同不同意?”   “我同意!”   “我们同意!”   安然倒不是真要他们帮着干啥,就是要他们表个态,有他们的表态,自己发文的时候就能顺着这个态度,把丑话说在前头,让秦京河把补发奖金这事的前提条件说得一清二楚: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和单位规章制度,不得无辜旷工、闹事,不得违反劳动纪律,破坏劳动秩序,否则奖金一分不补。   这种条件只对真正的勤恳的老实人管用,至于那些思想活跃的积极分子,反正既然留不住,那安然也就不费力八斤了,爱走就走,下一个更香。   众人一走,张卫东对她由衷的竖起大拇指,“厂长原来是这个意思!”高啊,搞半天原来是一箭双雕,既能安抚人心,维持生产秩序,又能就着这个坡把待不住的,心野了的人筛出去,到时候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   当然,安然耐心很好,她不急,哪怕是账上只有五千块,甚至负资产她都不急,现在积压得越多,说不定到时候还赚得越多呢?   更重要的是,小野几个孩子游玩一圈后,几乎把整个江西福建都给玩遍了,终于顶着一张张黑梭梭的小脸回来了。   这一次石榴没去成,只李忘忧跟他们去,也就一个月没见,安然居然有点分不清李忘忧和安文野……远远看去俩姑娘一样高一样长手长脚,还一样的黑。   老宋看着自己那一龇牙,可真白的闺女,心疼坏了都,“这是天天去烤紫外线吗?”   “那不叫紫外线,叫风光,严奶奶带咱们去了好多地方,从庐山到武夷山,从鄱阳湖到泉州港,从赣派骑楼到土楼,再从……“嘚吧嘚吧,十三岁的小野终于第一次真正走出去,看到祖国大好河山了,果然整个人气质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说不上哪儿明显的变化,以前她的知识来自书本和大人的只言片语,可现在她开始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这片土地,开始用自己的眼睛穿越山河湖海。   小野,将超越他们,成为比她的父母更优秀更有趣的人,毋庸置疑。 第132章 三更合一   这一晚, 宋家的晚饭是前所未有的丰盛,什么南瓜饼小酥肉都只能算小点心,还有一盆小野说的大螃蟹和大虾, 不是他们带回来的, 他们坐火车压根来不及, 而是老宋老早提前几天就跟自由市场卖水产的老板说好的,让他一定要给留着, 多花钱无所谓。   书城市作为石兰省省会,终于在改革开放六年之后,开起了第一家水产品商店,价格昂贵到令人咋舌。   作为暴发户万元户和各种乡镇企业家们都很少光顾的地方, 老宋却跑了好几次。   结果呢, 小野也没吃多少, 反倒抱着南瓜饼和麻辣豆腐大快朵颐,对于这些昂贵的来之不易的海鲜, 她并不怎么买账。   “怎么不吃了呢?”老宋有点惴惴不安, 好像他就没一次能成功讨好闺女的。   “我们在福建吃得比这个新鲜, 严奶奶带我们去吃的都是渔民刚从海里捞上来的……这么多天我什么都不想,就想我妈这麻辣豆腐和手撕柠檬鸡, 做梦都是回家吃这个。”小野辣得呼啦呼啦的,但她从小就不怕辣,越吃越过瘾那种。   老宋:“……”好像又被妻子说对了。   以致于他自己也没吃下多少, 被闺女一说, 还真觉着不够新鲜。   安然没正经旅游过,对外面的世界,无论是山山水水还是人文风俗都很感兴趣,硬要让小野给她讲讲, 母女俩一个爱听,一个爱讲,压根没注意到老宋的失落。   等到都吃完了,他把锅碗瓢盆洗刷干净出来一看,人母女俩还没结束,不仅叽里咕噜,更过分的是居然俩人躺沙发上叽里咕噜,小安枕在小野腿上,小野给她按摩着太阳穴,小安给小野嘴里喂着零食。   宋多余:“……”感觉我是这个家里多余的。   不过,小野可是端水大师,“爸快过来,我给你试试,严奶奶教我的手法,保管比小时候的舒服。”   于是,画面就变成闺女给老父亲老母亲按摩,一会儿问这个舒服吗,一会儿问那个有没有很美,就这么幸福的生活,谁不想芳龄永继千秋万代过下去呢?   不过,一个电话还是打断了他们小家的美好,“妈,宋明远伯伯。”小野捂着话筒小声说。   两个大人都顿了顿,还是安然推了推老宋,“你先跟他说两句呗。”   老宋的手有点点抖,身体也是绷直的。   小野和妈妈对视一眼,对着电话说:“宋伯伯,我爸想跟您说两句。”   老宋接住被强行塞过来的电话,凑到耳旁,从他一直咽口水的举动可以看出来,是真紧张啊,毕竟自从六岁那年宋明远出国后,他们第一次听见彼此的声音。   这个人跟别的宋家人不一样,他是唯一一个给过老宋温暖和关怀的家人,是他苦难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美好。   几年前那次是靠写信,电话没有文字带来的缓冲,将近四十年了,终于能听见彼此的声音,老宋平时心理素质再好,那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小野悄悄握了握爸爸的手,给他一点力量,还用嘴型说:“加油哦爸爸!”   母女俩进卧室去收拾规整带回来的东西,其实主要是给他一点空间,怕他尴尬,万一情到浓处伤心落泪或者喜极而泣怎么办?老宋可是很要面子的。   小野倒是很贴心,出去一个多月,给他们带了满满两大包东西回来,吃的喝的玩的都有,听说隔壁李忘忧,啥样儿去的啥样儿回,除了花掉大几千块,真是“两袖清风”“空空如也”,房平西和李小艾看着安然都快羡慕死了。   “我闺女可真懂事,爸妈不缺东西,以后去玩就单纯的玩儿,带东西多累啊?”   “我不累,严奶奶的包都是我给她背的。”   “那小斐呢?”   “他遇到俩跟咱们同路的外国人,聊天呢。”男孩子嘛,尤其是对现在刚开放没几年的华国人来说,老外那是很新鲜的,更何况小斐还是学外语的,那就更喜欢了。   “明朝哥也很喜欢跟他们聊天,我们就跟严奶奶一路。”对于高美兰那样位置上下来的老太太来说,见过大风大浪,倒是不怎么感兴趣,她更喜欢看看山川湖海和自己国家的人文风情。   安然那颗想出去看看的心啊,真是按捺不住了,她决定,今晚必须好好跟老宋聊聊,今年必须出去一趟,不一定要去多远的地方,但一定要出去走走,她觉着自己这么多年真是虚度青春,等老了腿脚不好的时候就是有再多时间,欣赏到的美景也不一样了。   不过,没一会儿,老宋倒是进来了,脸色有点轻松,又有点期待地说:“大哥说要来看我们。”虽然快四十年没见了,但整个宋家能让他喜欢的,或者给过他温情的也就是宋明远。   老宋现在的脾气正合包淑英所说,到了一定年纪就知道渴望亲情了,性格上的棱角也没以前尖锐了。   “他还说,他带了几名老师傅过来,到时候会跟你细谈合作的事。”   “合作?”安然不解,很明显这次是她求宋明远。   不过,人老宋已经屁颠屁颠进卫生间洗漱去了,压根没听见更没看见她的疑惑。   第二天一大早,安然早早地去办公室,早餐因为孩子回来了就不能再去吃鸡蛋灌饼,她煮一锅白粥,配上咸菜随便吃点,又给小野额外的煮了俩鸡蛋,总感觉出去这段时间瘦了不少,得补补。   结果刚坐到十点半,安文野就优哉游哉来了,小手一背,跟个老干部似的,“妈你有没听见喜鹊叫?”   安然看向窗外,“没,乌鸦倒是有,说吧啥事,是不是录取通知书到了?”   小野扁扁嘴,“真没劲,你什么都知道。”不过却甩出一张燕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安然虽然早已经知道肯定不会掉,但还是仔仔细细看了姓名、学校、专业以及落款盖章,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恭喜你啊安文野,这就是大学生啦。”   虽然说得很平淡,但她脸色舒展,眉眼含笑,有种温柔的像是被春天太阳照耀的感觉,这在泼辣的安厂长身上是从未有过的,小野立马就喜上眉梢,跳过来一把搂住她脖子,“妈你高兴不?”   “高兴。”真的高兴,她的闺女成为全国知名学府的数学系高材生了,这是她这辈子该得的,该享受的人生。   “那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很高兴呢?哎呀高兴就高兴,你还喜极而泣?”小野搂着她拍了拍,像个大人一样,“行了小安姐姐,我准备买东西去,你要没啥安排的我就自己买了哈?”   安然哪里放心让她自己一个人去置办入学行李呢?立即收起桌子上的笔记本,“走,我不干涉,我就去看着,有你忘记的提醒一下,成不?”   小野觉着怪怪的,“妈你跟我爸怎么了,最近对我这态度……是不是要酝酿什么大事啊?”以前可是动不动就没商量的暴君式的语气,最近还学会商量了?   安然肯定不会说刘雨花的事,她连提都不想提到这个名字,“快走吧,就你屁话多。”   小野高兴得蹦跶起来,“这才对嘛,这才是我的暴躁老妈。”   气得安然想打她,可又追不上。她穿着高跟鞋,裙子有点紧包臀,迈不开步子,只能看着她时不时回头挑衅的笑而无可奈何。   这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气的丫头啊!不过幸好她跟比她大几岁的孩子同班,人家叛逆的时候她还只会懵懂地旁观,等她到叛逆年纪的时候,思想已经成熟懂事了,过了那个危险期,母女之间倒是很少有火星撞地球的时候。   安然听说,最近李忘忧跟李小艾可是不怎么对付,就是因为母女俩吵架,悠悠才闹着要跟小野他们出去玩的。   小艾这人其实很温和,因为是搞科研的,说话比较内敛和谨慎,可她都跟安然聊过几次了,可见跟悠悠得多大矛盾。关键房平西是老好人,小艾那里要哄,悠悠这里也得罪不起,反倒成了家里最倒霉的“池鱼”。   聊着,母女俩很快来到百货商场,新生需要的铺盖被褥、洗脸毛巾牙刷漱口杯、暖水壶这些零碎而不好携带的东西,俩人都觉着没必要千里迢迢从书城带去,京市多的是卖的地方。   她们一商量,就只打算先买个皮箱,牢固一点,收纳物品也比较整洁些,像那种软壳的旅行包,好看是好看,就是没轮子和拉杆,携带不方便。   看了一圈,这两年人造革很火,颜色也越来越五花八门,不过都没看到港城电影里那种有轮子的,只能放弃。转而买了几件新衣服,两双新鞋,回家的时候恰巧路过杨靖家胡同口,他家小健也是跟小野同年高考,老远的看见安然车就在招手。   “安阿姨!”   安然把车子停下,“小健怎么在这儿,录取通知书收到了吗?”   “收到了安阿姨,海城工业大学。”小伙子因为这几年营养跟上了,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跟他那矮黑的父亲不怎么像,单位里大家都打趣杨副厂长家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   “不错啊你小子,你爸知道了吧?”难怪杨靖这两天春风得意,原来是儿子考上重点大学了。   平时再怎么谦虚老实的人,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小伙子嘿嘿笑笑,邀请他们上家里坐坐,安然婉拒了,嫂子太客气,每次去都得麻烦人各种招待,今儿空着手安然就不打算去了。   正准备走,小野忽然指着胡同里小声说:“妈你看,这不是……”   安然顺着看过去,两个男人走一起,这不奇怪,怪的是他俩十指紧握,虽然很快就放开了,但从背影不难看出还是她们认识的人——孔南风和秦京河。   这俩人衣服横竖换来换去就那几件,走路仪态和姿势是不会变的,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安然能认出,杨靖儿子自然也能,他回头一看,露出疑惑的表情……看来,他也是第一次看见。   这俩人可真够谨慎的。   安然其实心里早有猜想,这种事情后世还专门衍生出一种小说动漫和电视类型呢,她做阿飘的时候还见过真人呢,倒是不觉着奇怪……更何况,他俩这情况对安然来说也不突然,很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   上辈子秦京河对她十分守礼,两个人谈了大半年连手都没牵过,她还一直觉着他是谦谦君子,后来二十几年也没听说他跟谁处对象,自己出了事还豁出羽毛帮她……试问,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和尚一样的男人吗?   除非他喜欢的就不是女人。   再加上孔南风跟他一样,明明外形、工作、家境和性格都是非常不错的男人,四十出头还不结婚,关键是孔家那边也不催,这就奇怪了。   孔家也是有点社会地位有点关系的人家,这么大个儿子单身不可能不介绍对象,应该是孔南风已经跟家里摊牌,并彻底从家搬出来了。   对几个朋友,他一直说是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暂时在老秦这儿借住段时间,他买菜买双份,旅游两个人去,就是对抗秦家那家吸血鬼,他出力也已经超越了普通好朋友的程度。   联系平时孔南风的性格为人,他倒是比秦京河更从容和坦荡。   说实在的,因为看多了这个群体不好的事,安然对现实生活中的并不喜欢,但这俩人人品不错,没有骗婚没有伤害谁,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出去有啥不好的男女关系啥的,应该也没滥交,传播疾病啥的……她觉着还是尊重他们选择,当没看见吧。   就像有的人喜欢皮肤白的,有的喜欢个子高的,只要他不是硬要杠只有白的高的才是美,其他都是丑八怪,不强行把自己的审美加到别人头上,那就伤害不到谁。   况且,俩人都坚持到四十多岁了,估计以后也不会出去霍霍小姑娘,安然决定把这事烂肚子里。   至于小野,那也是个聪明孩子,大眼睛一转,“我什么也没看见。”   安然好笑,跟小健挥挥手,走了。   ***   她们刚回到大院门口,“小安厂长你们家小野可真牛啊!”   “考上燕京大学啦!”   “听说总分还是咱们石兰省状元,这小姑娘家家的居然是理科状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大众意识里女生理科就是赶不上男生。   “数学还是最高分,咱们省唯一一个满分呢!”   大家七嘴八舌夸起小野,安然有点糊涂了,虽然她闺女是厉害,可他们很低调,从来不往外吹这些,高考通知书也是今儿才寄到的,她都不知道总分和各单科排名,怎么大家就知道了?   “小安还不知道吧,你家宋所长说的,平时不声不吭一人,今儿可是高兴坏了。”   安然:喵喵喵??   老宋今年怎么回事,比她还像个女人。   这不,一路上楼,遇到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都是说“恭喜小野恭喜嫂子”,一副“你们瞒不住了宋所长已经告诉我们了”的神情,就连房平西也在门口说:“安然你这闺女可真是争气啊,理科总分最高,数学满分,要不是语文和英语欠缺点,这一次就能包揽所有科目的状元啊。”   安然深吸一口气,“你咋知道?”毕竟这种消息就连小野自己都不知道,她班主任也不一定知道。   房平西打量母女俩神色,“你们还不知道吗?老宋今早查的,查到就给咱们说了,大院里那么多人,谁没听见啊?不信你问她们。”   安然:喵喵喵??这还是那个谨慎低调的宋致远吗?崩人设了啊,这分明就是个资深的大院长舌妇!   她有理由怀疑,宋致远怕是提前进入男性更年期了。   不过,没一会儿,宋致远在众人“恭喜宋所长”的呼声里,优哉游哉地回到家,“都听说了吧?咱们小野这次稳定发挥……”   “得得得,宋致远你这人咋回事,以前是谁说要低调的?”安然想拧他耳朵,但当着闺女的面还是决定给他个面子。   “这不一样,我问过姚老了,他说咱们小野就化学上丢了两分,生物丢了三分,物理和化学满分,题目我看过,是有点难度,但也还在她能力范围内……”   安然一听也来了兴致,“姚老真这么说?你给他打电话还是自己去查的?”   两口子说着说着就快眉飞色舞了。   安文野:喵喵喵?爸爸妈妈这么口是心非的吗,嘴上说不看重成绩,结果还是成绩能让他们开心啊。   一会儿,吊儿郎当的房平西又靠到门框上来,“小野你看那是不是你们校长?”   安然一看,可不是陈校长和班主任嘛,以及另外几个不认识的领导样的人来了,她赶紧把家里简单的拾掇两下,拢了拢头发,帮小野抚了抚裙子,又整了整老宋的衣领,捋了捋他的头发,显得精神一点。   “安同志,宋同志,你们好,安文野在家吧?”   “在呢,陈校长你们看快进来坐吧。”   小野倒是很淡定,她规规矩矩给老师们倒水,加茶叶,沙发不够坐就搬来几个板凳,一副很乖巧的样子。   “这就是安文野同学吗?”一个不认识的戴眼镜的男人问,陈校长笑着点头,又介绍了一遍小野这几年以来的“战绩”,因为从五年级转学过来都是陈校长重点关注的天才儿童,所以对小野的情况她是非常清楚的,几乎达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大到这次高考各科成绩及丢分题目,小到这几年的期中期末考,她居然都知道。   安然心说,陈校长这也太上心了,说实在的连她都不记得了,主要是小野每次理科都基本是满分,就文科丢几分,而且每一个学期的差距都不大,她记不清啊。   趁着她进厨房切水果的时候,小野跟进来,小声说:“妈,那个戴眼镜的叔叔我见过。”   “哟,哪儿见的?是市教育局还是省教育厅的?”   “都不是,是在港城见的。”   安然手一顿,“你确定?”   小野想了想,似乎是从脑子里调记忆,“确定。”当年比赛的时候,他好像是上台跟一位评委老师说过话。   瞧瞧,安文野这记性,就这么一面之缘,只要她想,她就能记几年。   莫非是港城人?可普通话听着不烫嘴啊。安然擦了擦手,怎么港城的人,还是陈校长和区领导陪着来呢?   说明这次造访并不是私人行为,而是官方的,不然不可能出动区里的领导。   不过,她们在厨房是琢磨不出什么来的,干脆端着水果出去,“陈校长,杨区长你们快吃点水果,这天儿是一天比一天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雨。”   她开头,引着大家聊了几句最近天气,往年这时候已经进入雨季,一个月也没几天晴朗的。可今年却一反常态,至今还没出现阴雨连绵的时候。   因为宋致远是不会主动跟人找话的,他就是被人问一句,想答答一句,不想答只会冷着脸让人尴尬,不管怎么说,班主任和陈校长是对小野付出心血的老师,他们不应该让人家尴尬。   “小野的通知书我也是早上才知道,还没来得及感谢陈校长和班主任的教育有方,咱们孩子小,在学校这几年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安文野很省心,还会帮我管纪律呢。”班主任慈爱地看着小野,“通知书到了?”   陈校长轻咳一声,打断班主任的话,主动坐到安然对面,“安文野妈妈,我们今天呢,主要是陪这位王老师来的,他是港城大学负责内地招生的老师,你们家安文野的成绩港城大学那边听说了,很希望她能考虑一下,你看……”   说着,王老师双手递过一张名片,说话很矜持也很客气,“你好。”   安然心头一动,港城大学的?说实在的,在这个年代,华国刚开放几年的时候,港城那就是国外,还是发达国家,亚洲四小龙那样的存在,而不是四十年后那个跟大陆差距不怎么大优势也不怎么明显的港城,这时候的港城大学在世界排名都是相当靠前的。   不可否认,燕京大学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可跟港城大学还是有差距的,一个是区域性名校,一个是国际名校。   王老师口头上一面说着,一面给他们一家三口每人递了一份港城大学的介绍,“如果安文野同学愿意去我们学校的话,可以免试直接入学,学校还将提供一份全额奖学金,完全能cover大学四年期间所有的学费、书本费和住宿费开销。”   在港城那样的地方念书不比在国内,国内大学免费,每年还有补贴发放,像张卫东的弟弟每年还能倒给家里寄钱呢。可港城不一样,那是完全的西方资本主义教育制度,大学是彻底的精英教育,学费住宿费教材费都非常昂贵,更别说还有衣食住行各项开销,普通双职工在国内挣三年还不够小孩上一年学的。   倒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安然现在虽然没能如上辈子一样做生意成为小富婆,但供孩子去港城读大学的钱还是有的。   果然,因为不在意,所以就没有一般内陆考生听说时的那份惊喜,王老师加把劲,继续道:“我们还将承诺,如果安文野同学在我校继续升造硕士研究生的话,将继续免试入学,并提供全额奖学金,毕业后优先提供留校机会和优质工作机会。”   这就意味着,只要她还想继续在港城大学,那就是5—7年的一切费用都能靠奖学金全额度过,毕业还能得一个优质工作机会,这种好事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一般家庭到这份上不知道得多高兴了,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出国热热到啥程度,只要能出国,二十八岁的大姑娘愿意嫁给七八十岁的外国老头当继奶奶啊,只要是国外,月亮都是圆的。   更何况客观来说,港城大学的月亮本来就圆。   安然其实真对钱和工作机会不感兴趣,她的闺女不可能因为一份奖学金就委屈自己,她更想听听他们有哪一点能吸引小野的。   她尚且能克制住表情,老宋就没那么好耐性了,直接问:“打断一下,恕我直言,贵校的数学系应该不如麻省理工数学系吧?”既然如此,都是全奖,我闺女为什么不去麻省理工呢?   王老师一愣,“麻省理工也邀请你们了?动作真快。“随即一咬牙,下定决心说:“那这样吧,他们的条件是什么,我们可以再加一半。”   安然:喵喵喵?麻省理工的橄榄枝是几年前的,现在已经枯萎作废了吧?   不过,对于一个想抢优质生源的学校来说,港城大学的决心还是很强的,“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数学系虽然比不上麻省理工,但我们学校的金融是亚洲乃至世界都首屈一指的……”   “对不起,我家孩子不学金融。”这是安然说的。   以前她也问过小野,毕竟在四十年后谁不知道金融割韭菜厉害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盘几下买进卖出就是上千万的获利?可是,小野是真的对挣这么多钱没兴趣,这孩子的物质欲望天生就不强,以前没钱喜欢吃南瓜土豆和油渣,现在条件好了你问她想吃啥她还是这几样,更别说那些名牌啥的,她没概念,更不稀罕。   这样的女孩子,你非要因为知道金融挣钱就让她去学?安然脑袋没进水。   她觉着,这个王老师有点没搞清楚状况就来拉生源,显得不是很专业。   “那计算机呢?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两个月前,M国国防部的国防高等研究计划局,利用新半导体材料镓,制成了比现在的超级小型计算机运算速度快近100倍的微处理机……”   王老师话未说完,安文野就接嘴道:“镓芯片还没有指尖那么大对吗?芯片上真的有1万门电子线路,运算速度真能达到每秒1亿条指令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哪怕是天天跟闺女在一起的老宋和小安都傻眼了,这孩子怎么知道的?   其他人:“……”她说的啥?我是谁?我在哪里?   王老师一愣,他本来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打算,想着把能用的底牌都打出来试一试的,至于人家国防部的事他哪里知道哟?他就是个负责招生(抢生源)的中间人而已!   “我……大概是吧,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这个项目里唯一的一名港人参与者,就是我们学校计算机系的学生。”   小野有点失望,还以为会听到点专业知识呢,谁知道又是个半灌水。   可下一秒,王老师又说,“看来安文野同学很关注计算机领域的资讯,那我还可以告诉你,上个月M国五角大楼的电脑被攻击了,造成数据混乱的几名少年之一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据说还把匿名恐吓电话打到五角大楼指挥中心。”   能威胁到世界第一的强国的国防安全,这种事哪怕是违法犯罪,也是招生噱头。   这个时候还远没有“电脑黑客”一说,全世界只知道有几个少年干了件大事儿。   小野眼睛一亮,她喜欢数学,更喜欢把数学理论运用到具体的生活工作中去,而不是单纯的能考试,能拿满分就行。这种在应用数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新兴技术手段,也就是她一直预测的“第三次工业革命”……她一直跟老宋说,以后的战争绝对不是拼谁的人多,谁的战机能衔飞的导弹更多,而是能直接操纵所有战机、导弹、坦克等一切的那一行行指令。   在这一点上,老宋是赞成的,他们研究所现在就准备往这方面转型了。   一家三口下意识看向窗边的电脑,好几年了,已经旧了很多,速度慢了很多,父女俩甚至都拆开过好几次了,小野已经不满足于这台笨重的大家伙了。   安然对这些一窍不通,赶紧看向老宋,老宋想了想,对这群人说:“我们考虑一下给你电话。”   ***   这一晚,安然睡不着,不是失眠,是被父女俩吵得睡不着。他俩在客厅,一会儿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说着说着还争辩起来,她是又听不懂又生气,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   一会儿又是键盘噼里啪啦的,又快又响,一会儿又是螺丝刀咯吱咯吱跟只小老鼠掏地洞似的,你就说她烦不烦吧?   真是服了这俩,明早再琢磨不行吗?   不过,第二天一早,人安文野就很坚定地告诉她,她要去港城大学学计算机。   安然咽了口口水,说实在的,在她浅薄的认识里,计算机系就是相当于程序员,就是格子衬衫双肩包敲代码头秃……这种刻板印象下,她有点不乐意。   太苦,太枯燥了。   她一直以为的是,小野会安安静静上完数学系,硕士继续选修数学里的某一个二级学科,毕业进研究所之类的单位,而不是跟刻板印象联系在一起。   “谁说我不能学数学的?我可以修双学位啊妈妈。”小野摸了摸自己浓密的黑黝黝的头发,以及完美的发际线,“我不怕头秃。”   安然:“……”竟然无言以对。   老宋也来做说客,“双学位的事我问过海城的熟人了,确实可以同时修的,这两门学科本来就是千丝万缕……更何况,姚老现在去港城大学研究的也是数学与计算机,以后回京市也是要奠基这一块的。”   “什么,姚老去港城?”安然迷惑了,这说着说着怎么扯到老人家了。   这位老人家的数学成就在计算机等多门学科领域的奠基作用,这是四十年后公认的。但这几年身体不如以前,前不久还病了一场,她陪着小野去看过两次,医生说是心脏不太好,需要装支架,老人家不乐意。   “小野没告诉你吗,姚老上个月已经作为荣誉校长被聘请到港城大学去了,这是京市部委里同意并牵头的项目。”之所以能有这么大手臂的项目,那得从前年最高领导人接见港城各界精英人士那场大会说起。   按照当年签订的条约,港城将在十二年后回归祖国,今年四月英国女王签署将港城归还我国的法案,五月里《两国关于港城问题联合声明》宣告生效……回归工作已经进入接管前的过渡阶段。   两岸高层次人才互动互通已经是大势所趋,而年近八旬高龄的姚老,就是头羊。   宋致远原本计划的是,等姚老项目完成得差不多的时候,正好小野大学毕业能直接念他的研究生,在他开辟出来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现在,既然能有机会自己直接去开路,干嘛不去呢?   他的小野,天生就是要做开路人和领军者的。   对于小野来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姚老年纪太大了,依然为国家统一事业和以后的计算机发展打基础而四处奔走,她应该过去侍奉跟前才对,作为关门弟子,她受过的教诲是最多的,请保姆再好,她相信也不会有她好。   她不仅能照顾生活起居,还能当姚老的助手,很多保密资料她都能直接记在脑子里。   父女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劝说着,安然压根插不上嘴,“行吧,等我问问。”   虽然她不懂,但她知道有一个人肯定看得比她长远。   关于姚老去做名誉校长的事,小野还真没来得及告诉妈妈,她上个月不是在外面玩嘛,中途打电话问候师父的时候,老人家也只是顺口一提,还让她去了燕京大学以后好好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就跟韩启明大师兄商讨着来,虽然他不一定比小野懂多少。   而安然也不在意这个告没告诉自己的事,她一直拿着听筒,紧张得直搓手,一直到听见严厉安的声音才松口气,“严哥,婶子在吗?”   严厉安倒是不意外,别说小安这种上心的晚辈经常打电话关心老太太,就是现在省委那边也是经常上门和电话慰问着的,有些时候秘书还会来请教老太太,虽然她总是冷着脸说退休了要好好养老,可真正的为国为民的事,人真求上来了,她也不是说放下就能不管的,该协调的协调,该想办法的想办法,仿佛一部永不退休的编外永动机。   “在书房,我让小斐去叫。”他想了想,“上次你提醒我查的刘家人的事,我查了……”   虽然刘雨花是死了,但刘家人的罪行也不能原谅,尤其是刘父和老婆子,上辈子折磨小野的人里他们也是罪魁祸首,重男轻女,强迫未成年少女换亲,干涉婚姻自由……一项项,全都他妈恶心到家了。   而严厉安这一查不得了,还真查出来这母子俩,平时在村里偷鸡摸狗小事不断,还有帮忙给村里老光棍拐卖妇女牟利的,买卖婴儿传宗接代的,单这几项就是重罪,而且证据确凿必死无疑的。   那刘家老婆子,亏她还是一名退休乡村教师,以前教书育人,现在吃着国家退休工资,结果干的却是猪狗不如的事儿,被抓的时候哭天抢地说她什么都愿意交代配合,千万别断了她的退休工资,毕竟老妖婆可是有妈宝儿子和智障金孙要养的人啊。   断了退休工资,就是断了他们家男丁的生活来源。   当时严厉安就给气笑了,啥也别说了,该怎么从严从快就怎么从严从快,“昨天判决结果下来了,他俩都是死刑,下个礼拜执行。”   安然“哦”一声,难怪呢,他们是神智清楚的成年人,犯的又是重罪,公安为了解救那几个被拐的妇女婴儿都不知道费了多大劲,更别说还有恶劣到极点的社会影响,这几年人口流动性大大增加后,拐卖案件也是逐年增加的,不死刑几个杀鸡儆猴,多少村子还拿愚昧当淳朴呢。   最好是来个死刑现场观看,让各个村的人都去看看,犯这两个罪是怎么去见阎王的。   另外,顺着这俩王八蛋的藤摸到瓜,严厉安又查出一个特大人口拐卖团伙,立功可不小。所以他打心眼里感谢安然,他俩这朋友关系可真是越来越铁了。   一会儿,高美兰老太太下来,一听安然问她小野该怎么选择的时候也是别的先不说,先夸夸孩子,夸了有三分钟不重样吧,这才说了句——“给孩子自己决定吧,毕竟无论在哪儿上,科学是无国界的,科学家却是有祖国的。”   只要她的心在这片热土上,就是去到太平洋彼岸,去到南极北极,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说了,有姚老呢,姚老背后就是国家呢。   国家会守护好这个小小的国宝级科学家的。   于是,原本已经行李都采购了大半要去京市报到的安文野,只能赶紧给韩启明挂个电话,让他跟学校招生办的说明情况,把招生名额让出去,省得占着教学资源最后不去,这不是害了她下面的同学嘛,明明可以有名牌大学上的不是?   决定好了,安然就赶紧给她另外添添补补去港城的行囊,气候不一样,这要带的东西也不一样了,至于各种手续,多的是人给她鞍前马后帮忙,譬如老宋,譬如严厉安和石万磊,几天就给置办得妥妥帖帖。   1985年8月底,刚满十三岁一个月的安文野就跟姚老坐着专机去了港城,正式成为一名大学生啦! 第133章 三更合一   小野一走, 老太太跟着陈六福在医馆里忙事业,两个年龄加一起能有120的老头老太,把医馆打理得井井有条, 整天不是忙进货就是忙着培训新员工, 经常是几天也没时间来603看一眼。   从此以后, 这家里就真只剩安然和宋致远了,就连黑花, 似乎也知道小主人去了很远的地方,偷偷的,破例给它肉也不香了。   整天就趴在家门口看着远方,或者大院里晒晒太阳, 睡睡觉, 偶尔有生人的时候吼两声, 显示它这只英雄狗还在,大家不要害怕。   小野一走, 大院里的孩子们仿佛没了主心骨, 尤其是石榴和李忘忧, 做啥都没劲了,说是也要去港城跟小野一起上学, 可惜她俩一个还在小学五年级,一个还跟严斐一样上初三,明明是同一年开始读的书, 人小野已经是大学生了, 他们还没上高中……你就说吧,这心态,这对比,谁受得了啊?   据胡文静说, 严斐难过了好几天呢。   大人们都以为这就是小孩子之间正常的比较,觉着是同样的起点同样的年纪,忽然有人狠狠超越了他们,心里失落和一点轻微的自卑,调整一段时间就好了。   而严斐也确实是调整一段时间就好了,但好了后他忽然提出他的大学也要出去外面上,而且就要跟小野上同一所大学。   “我说好啊你要能考得上你就去,尽管去,反正我家小斐数学不好,但外语好啊,到时候说不定就真去了呢?”胡文静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着说,可能压根就没把儿子的想法当回事。   因为孩子教育她从来没操过心,所以对孩子每一个阶段能去什么学校她也不是很清楚,更不知道去这个学校的难度。   因为万事轮不着她操心,所以心态还跟少女时期一样,安然除了羡慕还是羡慕。这不就是她一直希望自家闺女能过上的躺赢人生吗?   “小安快告诉咱们亲闺女,让她脚步慢点,等等小斐,这差距不能拉太大。”   安然想起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景,暗自较劲的情景,还想起了那次刚搬来书城,小野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严斐弟弟长得高的时候,疯狂比身高垫脚尖走出芭蕾舞步,甚至每天吃很多胡萝卜喝三斤牛奶的情形来了……这俩,明显是在较劲呢。   “放心吧,不用等,小斐会奋起直追的,咱们先祝小斐早日成为大学生。”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孩子的事孩子自己想去,他们现在忙着聊天呢。   “对了,你邻居的大伯哥,就是京市来的,本来在军区工作那个叫啥房什么来着?”   “房平东吗,那年去了房管局,咋啦?”   胡文静小声说:“对对对,去年不是从房管局调到市委去了嘛,昨儿来找老太太帮忙,他想再进一步,可惜老太太也没办法帮他。”都退休了,怎么还来求人,这不是求人,是为难人,一来就说跟小安是好朋友,搞得老太太都不好意思直接拒绝。   不过,老太太是什么人呀?她自己一琢磨就知道,这应该不是小安很要好的朋友,不然小安不会允许他自己提着东西就上门的,估计交情是有过一点,但现在已经淡了。   所以,当胡文静说要打个电话给小安确认一下的时候,老太太不让她打,反正拒绝了就是,没必要搞得大张旗鼓,可胡文静终究是憋不住,要跟好友吐槽两句,“人倒是看着怪体面,就是……”做事有点投机了。   安然苦笑连连,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扯着虎皮当大旗的一天,“他那人就那样吧,你们别放心上,倒是他儿子还不错,叫房明朝,应该是去过你们家的,假期里跟小斐他们一起出去玩那个男孩子。”   胡文静这才高兴起来,“原来是明朝的爸爸啊,看不出来……”这父子俩差距有点大啊,不仅外貌,行事做派也大相径庭,“听说明朝上了京市政治学院?”   对于明朝的录取结果,安然也很意外。   实在是没看出来,一般上这个学校的或多或少都有点想往仕途发展的样子,可明朝平日里也没听说有这方面的抱负,倒是他爸估计有点……莫不是他爸让他选的志愿?   两个女人叹口气,终究是别人家的事,你管太多不好的,当年被张怡撺掇着做错事,安然能冲到房平东家里大闹一场,那是因为明朝还是个孩子,没办法给自己做主,没有正确的三观,可现在,他都成年人了,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就是天塌下来安然也不该再多管闲事。   你喜欢这个后生是一回事,但他家长拉胯,你也没办法。   不过,安然意外的是,看不出来房平东还有再进一步的想法,他的年纪比房平西大好几岁,现在已经四十三四了,如果进不了那就是真的进不了,政治生涯也是讲究个年龄限制的。   看来,他这次没成的话,一辈子就止步于市委常委了。安然对他感观有点复杂,说他不怎么样吧,但他偏能在所有人甚至亲生父亲都不看好的情况下逆风翻盘,前面三十几年他的成就是远超有亲生母亲保驾护航的房平西的。   可你要说他厉害吧,他又屡次在女人的事上栽跟头,眼神总是有问题。鳏夫找续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连续两次找的都不靠谱……刚要说他这人不行吧,他又没有抛弃毫无依仗和利用价值的陈静,还跟她和和美美……安然都不知道说他啥了。   就这样吧,反正老宋要跟他来往那是老宋的私交,她是不会再跟这种人来往了。   两个好友又聊了几句,挂掉电话,安然正准备做饭,门口进来个高挑美人,十分贴身的真丝衬衫扎进普通的有点洗白的牛仔裤里,脚蹬一双棕黄色小皮鞋,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就算不看脸,光看身材和打扮,那也是洋气至极的,要是再看脸,那就是个妥妥的大美人啊!   别的安然都不羡慕,就是那平坦紧实的小腹,以及恰到好处的腰臀曲线,四十岁的女人还能保持这样,真的除非是不生孩子。   安然已经是很注重保养,生孩子后恢复得非常好的女人了,可跟她站一起,也是不如的,用以后的网络词汇来说那就是一股“妈味”。   气质这个东西说不清楚,哪怕脸上没皱纹,皮肤再嫩,打扮再年轻,终究是被柴米油盐腌入味儿了,装不了少女。   她故作嫉妒地皱着鼻子,“萧大美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呐?”   萧若玲却没有往日的风情,也来不及跟她斗嘴,“你得帮我个忙。”   原来,姜丽娟这几年在这个有爱的环境熏陶下,居然彻底改掉了以前的“疯病”,不仅不再乱打乱骂,学会了说很多话,做很多事,现在心智一开,成了个正常人,甚至在安然看来是比常人还机灵一些的。   大姑娘很漂亮,水灵灵的大眼睛,白白的瓜子脸,黑黝黝的麻花辫,玲珑有致的身段,以前还“傻”着的时候就有好几个家里有儿子的老太太来问过。   不过当时石万磊和萧若玲都看不上那些人,普通工人而已,在他们这些走南闯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眼里,真的配不上自己“闺女”。   现在大家伙一看,那说话做派,为人处事,哪一样不是正常大姑娘?大院里想跟她处对象的男青年没十个也有八个,石榴上学后,萧若玲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家里,寻思着给找个工作,慢慢融入正常人的社会。   603,终究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   这就是安然虽然看不惯萧若玲,但依然能成为好朋友的原因,她总是嘴上嫌弃这嫌弃那,但到了石榴和丽娟的事上,她想的做的比人亲妈也不差。   “行,我看我们厂里能不能给她安排进去。”   目前东纺各个岗位都不缺人了,但这只是目前,用不了多久等她的计划上马,到时候肯定要照一批人的。而丽娟虽然没上过初高中,但以前的基础还在,萧若玲也经常教她,常用字都认识。   最关键的,她做得一手很好的缝纫手工活,这可是厂里接下来最需要的女工。   ***   “厂长,咱们仓库里已经有五十吨积压了,是不是……”孔南风很忧虑地说。   眼看着成品越来越多,账上的钱早就用光了,现在用的是从省信用社贷的二十万贷款。   用贷款生产卖不出去的东西,一想到每天只出不进还要支付那么多利息,他也坐不住了。   “厂长说的那位‘老师’到底啥时候来啊,工人听说会补奖金倒是不着急,可换咱们着急了。”杨靖搓搓手,焦灼得嘴里都起泡了。   安然神色淡定,“我知道大家着急,但时机还没成熟,这位老师一定会来,他来得越晚,咱们准备越充分,可谈判的筹码就越多。”   宋明远说来,也没给具体时间,只说是“过几天”,安然就以为怎么着也是五六天一个礼拜左右吧,谁知小野都去到海城一个多月了,他还没来。   可安然平时急躁,在这种事上却很沉得住气,宋明远是个纯粹的利己的商人,他这么久不来,不就是知道东纺的情况,想要再拖几天,拖得越久东纺越着急,一旦着急了,那心态就不稳了,到时候就只能由他牵着鼻子走吗?   别以为安然没想明白他跟老宋说“合作”是什么意思,那段时间忙着处理刘雨花,她无暇多想,现在越想越发现,这个宋明远就是只成精的老狐狸!为了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可以眼睁睁看着“弟媳妇”的厂子拖到负债累累。   老宋还说他是好人,真是有够天真的。   而安然一直不打电话也不写信去催,其实就是想看看谁先熬不住罢了。她安然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他想要利益最大化,她安然比他还想。   他以为自己厂里积压这么多布肯定会炸毛,可安然就偏不。   她不仅不炸毛,不着急,不停工,她还得继续加大产能,机器二十四小时不能停,“钱没了就再贷点,老孔你看改天能不能把你三姐夫请出来,咱们请他吃个饭?”   孔南风的三姐夫是省行的领导,管的就是企业贷款这一块。   孔南风大惊,“你还要继续贷款?”   “对,咱们这时候只能一鼓作气干下去,千万别泄气。”以后到底是吃肉喝汤还是不温不火,就看这一次了。   孔南风咽了口唾沫,“这次还要贷多少?”上次的二十万是抵押厂子部分资产贷的,这次不知道还能抵押啥,总不能把整个厂压上吧。   “看看能不能再贷二十万吧。”安然也知道没啥能抵押的了,所以想请老孔找找关系,能多一点是一点,如果他三姐夫那里也走不通的话,安然准备从自己手里垫点出来,十万块她凑一凑还是能凑出来的,只是这是国营厂,自己的钱放进去以后怕说不清……别好事没干成,还背了个坏名声。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她不希望真走到那一步。   再贷二!十!万!所有人紧张得不敢说话,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安然环视一圈,发现大家是不赞成,是担忧,是紧张,但都没有一口否决,她还是很感动的,看得出来大家本质上是很相信她的,这就是当年一起考进来值夜班喝小酒喝出来的交情啊!她安然何其有幸,能遇到这么优秀,又这么信任她的工作伙伴。   “我安然今儿就把话撂这儿,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厂子亏本的,如果亏了,我来赔。”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赔?那可是几十万啊,不是几百几千。   当然,安然一直很低调,他们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有多少资产和钱,他们理解的是——小安敢这么承诺,一定是百分百确定不会亏,一定能处理出去的。   她到底是哪来的信心呢?   这是所有人都忍不住想问的,明明每天上一样的班,吃一样的饭,怎么她脑袋瓜里就是那么多想法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算继续推老秦出来问,毕竟大家都知道小安对老秦比别人多一种亲情一样的东西在,谁会跟亲人生气呢?对吧?   忽然,会议室的门被拍响了,声音太突然,吓得众人一抖擞,张卫东皱着眉头开门,是门口保卫科的老刘。   老刘这才发现自己莽撞了,“对不住,打扰领导们了,是门口来人了,是不是要出事了?”   所有人都被他这摸头不着脑的几句弄愣了,“老刘你好好说话,别不吉利。”本来就欠这么多债了,人人如临大敌,可别再添乱了。   老刘这才咽了口唾沫,说:“大门口来了十几个穿黑西装戴镜的男人,一个个黑梭梭的,吓人得很呐。”   安然心头一动,忽然问:“哪儿口音?不是咱们石兰人吧?”   “他们说他们是港城来的,口音有点烫嘴。”   众人不解,东纺没有港城客户啊。   安然抚掌大笑,“唰”一下子起身,高声道:“这就是我给厂里找的老师,走,咱们迎接‘老师’去,张秘书找几个人把这里布置一下。”原本愁眉不展的人,一下子就眉开眼笑,跟饿了几天的人看见肉包子似的,走路脚下都带风呢。   宋明远这人,说他商人习性吧,又不全是,因为他不遵守商业规则,事先也没告诉一声,下飞机直接就奔到东风纺织厂来,杀个东纺猝不及防。   远远的,安然就看见一行十三个黑西装戴墨镜的男人,黑皮鞋红花领带,这不就是电影里演的高级古惑仔打扮吗?难怪保卫科不让他们进来,不知道还以为来闹事呢!   为首的正是宋明远,年近五十的老大哥,看起来很精神,跟一般这年纪的成功商人不一样,是一个很清瘦的中年人,背着手正在冲安然点头。   “宋厂长您好,请进请进,几位大师傅们辛苦了。”   宋明远也很给面子,跟她用别口普通话打招呼:“小安你好,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其他人一看:哟,很熟啊,莫非是安厂长去特区学习时候认识的?   “我给大家伙介绍一下,这位是港城明远服装厂的宋总,大企业家,在港城做服装外贸生意,专门出口欧美,他带来的这几位大师傅就是服装厂的骨干,我没说错吧?”安然笑着问,她可是很能屈能伸的,虽然上次见面对这个宋明远感观一般,但在商言商,这是她的原则。   果然,宋明远被她恭维得很舒服,“安厂长太谦虚,想必这几位就是你的得力干将?”   他主动伸出手,杨靖等几位副厂长依次跟他握手,自报家门。   有了这个愉快的开场,接下来安然就请他们先去会议室休息,不仅有茶水,还有好几样书城特色的小点心和水果,清洗干净,摆放整齐。坐了好几个小时飞机,一下飞机就往这边来的大师傅们听说叫吃,也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   两地口味相去甚远,对于不知道的小食品,张卫东和钱文韬就细心地,慢慢地给他们介绍,是书城市的什么特产,味道怎么样,怎么做的,什么历史由来……一来二去,不就跟他们有话聊了嘛?   而且这些大师傅以前都是两广过去讨生活的,祖籍还在华国境内,虽然大部分口音是不一样,但说慢点还是能听懂,沟通起来几乎无障碍。   看见大家伙眼里的满意,安然冲卫东悄悄竖大拇指,她只让准备茶水,他倒好,把点心水果都给准备上了,水果是临时叫人去买的,零食却是银花她们食品厂出品的,安然每年都会给厂里采购一点来备着,要么逢年过节联欢会时候用,要么招待客户用,反正花的都是小钱,挣来的利润却是谁也说不准……卫东真是个好秘书。   杨靖等人忙着给宋明远介绍厂子情况,好秘书过来问安然:“厂长,待会儿午饭……”   “去小厨房,让做三桌酒席,尽量清淡一点,但又要有书城风味,再让钱主任提几瓶茅台下去备着。”   论招待客户,安然是有经验的,也不看看她上辈子是干啥的,不过跟别的招待不一样,她是好吃好喝只要是不违背工作纪律她都愿意招待,但坚决不能出现女人,别的厂子喜欢把单位上最漂亮那几个女工或者播音室的小姑娘带着陪酒,可安然却坚决不搞这一套。   要聊业务,她手底下这几个副厂长谁的业务能力不强?   要论夹菜倒酒,张卫东和钱文韬哪个没眼色?   要说喝酒,有她这个“酒中女杰”在,哪个大老爷们敢跟她喝?小厨房里多的是烧刀子。   所以,安然跟客户谈生意的时候,还真不需要小姑娘,更不可能去什么地下舞厅歌厅的。   等厂子看回来,小厨房的饭菜也捯饬好了,一群人移步小厨房,顺便还能让他们看看东风纺织厂每天饭点的盛况:大食堂里人山人海,尤其是打荤菜那几个窗口,哪怕你是个身强体壮的男青工,进去之前饭缸是圆口的,出来就给你挤成椭圆形你信不?   这群工人,除了女工们他们不好意思挤人家,只要是个男的进去那就准备饭缸变形吧。   这不,宋明远直接咋舌:“这是有多少工人?只有一个食堂吗?”   “目前一共七百名左右,这个点来吃饭的怎么也得有三百人左右。”有的是还没杀到食堂,有的是歇班在家自个儿做,也有的是门口下馆子去了。   宋明远挑眉:“这么多?你们厂规模不小嘛。”   安然笑笑,当然不小,这可是石兰省整个系统内最大的,名副其实的大厂了,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大厂已经拿不出一分流动资金还倒欠一屁股债了。想到这个,安然也不跟他绕圈子,早一天达成自己的目的,就能早一天把钱挣到手,她现在可是等着资金的人,“是不小,怎么样宋先生有没有信心,合作一下?”   宋明远老狐狸的笑笑,“先吃饭,咱们的老师们也累了半天。”   “行,咱们边吃边聊,下午大家先休息一下,我让人给你们安排酒店。”   宋明远一点也不客气,答应了,看得出来他满世界做生意,这样的招待标准是家常便饭。   不过,等吃上正宗石兰省风味的饭菜时,他就维持不住镇定了,据宋致远所说,他大哥以前最爱面食,是一个无面食不欢的人,而石兰最出名的是啥?当然是面食呗!   不仅他吃得爽,大多数老师傅们都是爽的,就算有偶尔几个吃不惯的,也还有米饭和小米粥,这是小厨房特意准备的,吃得时候安然也识趣的不再提合作的事,只让大家伙给他们倒酒,不必喝得大醉,就微醺最好,这时候人的戒心是最低的,张卫东等人很快把他们底细打探清楚了。   这十二名老工人,有的是打版的,有的是裁缝,有的是做设计的,还有的则是直接资深老推销员,宋明远这一趟,相当于是搬了个小型的工厂过来,就连会计也带来了!   明摆着,他是有备而来,而且必须是准备大干一场的!   打探清楚,安然就大致心里有底了,这一次宋明远压根不是来谈什么“师父带徒弟”的生意,而是真正的合作:因为英国环保法案的通过,目前港城对工厂的环保要求相当高,一旦环保不达标而私自开工的话,需要付出数十倍于生产额的高额罚款,一罚一个破产。   资本主义吃人本性,暴露无遗啊。   倒不是说那边的环保要求多么严格,多么苛刻,所有厂子都做不到,而是光宋明远的服装厂做不到。   当时安然去参观的时候就发现,他的服装厂建在入海口附近,那里海运倒是方便,甚至走私的都有,可问题是距离居民区远,公共基础设施不发达,想要修建排水管道费用太高,只能把废水排进海里……而这,恰恰是法案所不允许的。   等把他们送到安排好的酒店,安然把所有人召集过来,把大家打探到的消息汇总,得出这样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是的,在宋明远眼里,这是资本主义吃人不吐骨头想让他破产,可在东纺,那就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这意味着,宋明远这次来,压根就不是传授知识给他们然后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是想直接把自己的服装在这边生产,而到底是把东纺发展成他的代工厂,还是怎么着,这里面的区别也很大。   安然眼睛发亮,里头像有两簇小火苗,“同志们,明年到底是吃肉还是吃糠,就看这几天了。”   众人都明白,撸起袖子,齐声说:“厂长放心,咱们豁出去了这次。”   按照齐心协力田忌赛马的原则,商量好对策,分配好任务,确定下重点“攻克”对象,安然就让大家先回各自办公室或者家里休息一会儿,晚饭时分再去书城饭店。她嘛,自然是要回家去的,得把这一身衣服换掉,再洗漱一下,虽然没喝多少,只是小酌怡情,但身上总是有股酒气的。   “你喝酒了?”老宋居然也在家,他皱着鼻子闻了闻,又用手扇了扇。   安然搂着他的腰,忍不住点了点他挺拔的犹如雕刻出来的鼻尖,这个鼻子小野跟他真像,只不过小野的鼻尖更翘一点,有种少女的俏皮和可爱。“就喝一点点,没醉。”   她心里有数呢。   老宋显然正在厨房洗刷刷,身上还围着围裙呢:“跟谁喝?”   “你大哥。”   “他来了?”别说,神情里还有点激动。   “来了,中午刚到的,先给安排到书城宾馆住下,晚上你跟我一起去,过去看看他。”   都没说诉衷肠啥的,安然可不会侥幸地觉着,如果兄弟俩诉衷肠诉得好,情到浓时说不定宋明远能放松警惕,或者手指缝多给东纺漏点出来,也是够厂子吃段时间的。   因为宋明远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这么多年没见弟弟的人,来到书城第一件事不是来看弟弟,而是先杀到厂里,他对他手底下那群骨干的上心程度都比对老宋强。   但安然不断安慰自己:或许这人是近乡情怯,没做好思想准备呢?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更不能给老宋泼凉水。   宋致远这才擦了擦手,“他……有没什么变化?”   “老了点,不过也快五十的人了,你们老宋家的人都没你经老。”除了有点白发和皱纹,现在走出去说是三十多岁也有人信。   说完,安然就迫不及待洗澡换衣服,睡觉去了,小酌之后再睡一觉,那是最舒服,最惬意的享受。   老宋洗刷好,把卫生搞完,进屋一看,妻子睡得呼呼的。因为刚换了睡衣,那白色的纯棉的小裙子有种若隐若现的风情,他难免就有点意动。自从他出国回来,先是忙着小野的病,忙着高考,给她选志愿,后来又是刘雨花的破事,再然后小野去港城了,刚去这一个月他们真是提心吊胆,每天一个电话的问着,现在好容易姚老也说了,没事,孩子好着呢……整整五个月没那啥了。   老夫老妻留下难以置信的泪水,说出去没人敢信啊!   不是他不想,他倒是想得很,可小安一会儿忙这个一会儿忙那个,整天脚不沾地的奔走,挨着枕头就睡,他在一旁看着帮不上忙,也不忍心再用这种事打扰她,对吧?   今天事情终于出现转机,安然也有点意思,两个人就把门一插,纵情了一把,舒服是舒服了,可能是许久不做这么高强度的运动,安然居然累得老腰酸痛,像扭到了似的,“哎呀呀老宋,扶我一把,疼。”   宋致远没来得及打扫战场,慢慢搀起她,“怎么,真扭到了?刚才那动作难度也不大啊,就是腿分……”   “滚。”安然一个枕头扔他脸上。   老宋嘿嘿一乐,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下次我幅度小点。”   安然白他一眼,让他揉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慢慢地坐起来,又去洗了个澡,“你怎么还不去洗漱?赶紧的,还得去接人呢。”   老宋懒洋洋的,把地上的卫生纸打扫干净,又把床单被罩拆下来,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屋里还是有味儿的。   不过,现在好的是,家里就两个成年人,就是放浪形骸一点也没关系,不怕尴尬。   这就是两个人的快乐生活,除了有时候会挂念俩孩子,其他时候真是方便太多了。单不用做饭这一条,安然就觉着自己身上被腌入味这股“妈味”都淡了很多。   老宋把衣柜打开翻了翻,翻出一件白底绿碎花的连衣裙,“穿这个?”   这是儿子买的,包文篮拿到第一笔奖学金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妈买了条新裙子,看质量是非常高档的,安然都没怎么舍得穿。不过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这是披荆斩棘的战袍。   换上战袍,果然是娇俏得不得了,就连老宋都要多看两眼,“就该这么穿。”包文篮的审美可真在线。   不过这孩子最近有点生气,他正在京市望眼欲穿等着妹妹去,好带妹妹看看他们的飞机呢,妈妈居然直到妹妹都到港城了才跟他说不去京市了,这真是……气得他一个礼拜不理妈妈。   妈妈太过分了,那可是他的妹妹,妈妈居然等妹妹去到那边了才说,哼!   而安然呢,真不是故意或者把这个好大儿给忘掉,而是自己决定好要尊重小野选择的时候就给他打电话了,可宿管阿姨找不到他,说是出去拉练了啥的。后来又打了好几次都是人不在,他现在已经到飞机上实操系统了,经常是跟着老师去沙漠里一去就十天半个月,等到真能联系上他本人的时候,小野不就去到学校了吗?   文篮与其说是跟妈妈生气,不如说是生自己的气,他觉着自己真没用,妹妹人生这么重要的时刻自己居然缺席,还事后很长时间才知道,不仅妈妈给他打过电话,就是小野去到港城也给他打过的……居然全都没接到。   现在还生着气呢,安然看着心爱的“战袍”,寻思晚上再给他打个电话看看,从牛角尖里出来没有。   这身材该有的都有,裙子长度刚到膝盖,露出一双白净匀称而修长的小腿,安然有点怕冷,外头再套一件米色风衣,看上去还真有两分成功女企业家的样子。老宋则是一身米白色的笔挺西装,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鞋,同样一件薄款风衣,头发胡子一拾掇干净,就是个十分洋气的成熟男人了。   安然连连点头,老宋就该多拾掇,本来多好看个人啊,整天在实验室里穿着工作服防护服,小野送他这套西装多少年了穿过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他们这一耽搁,出门的时候太阳都落山了,到达书城饭店门口,已经灯火通明。   快走到包厢门口,安然忽然想起自己的东西忘在车上了,老宋一听是那个从不离身的笔记本,“你先进去,我去拿。”   安然女士入场,原本喧闹的包间立马静了一静,宋明远起身,邀请她坐自己右手边,安然没直接坐过去,而是给老宋留了个空位。   “三弟呢?他没来吗?”   “回车上拿东西了,宋先生休息得怎么样?”   一边客套着,安然一边观察,就孔南风和秦京河还没到。自从那天看见他们的事后,安然也一直装不知道,估计杨靖家大儿子也没说出去,不然杨靖不可能一窍不通的样子,看来这孩子嘴巴倒是挺严的,看得出来教养不错。   今天白天秦京河没跟着去大门口,也没去小厨房吃饭,老孔说他最近胃不好,大家都很照顾他……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来?   说曹操曹操到,正想着,孔南风和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就走到包厢门口,宋明远顺着安然的目光看过去,顿时眼睛一亮,整个人都颤抖着,几乎是小跑着过去,一把将门口的男人抱个满怀,带着哭腔说:“三弟,三弟……”四十年了啊,终于再见了。   港城来的大师傅们,纷纷笑着打趣,说宋老板一路上就在念叨这个弟弟,因为历史原因让他们在阻隔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见面,场景实在是感人肺腑之类的。   只有东风纺织厂的几个领导面露尴尬,当然也不是很尴尬,毕竟这种错刚开始他们也犯过。   毕竟,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这个是老秦啊。   就是安然也傻眼了,这乌龙可闹得真是……当然,她倒是觉着正常,毕竟上一次见面是快四十年前了,当时他走的时候宋致远还只是个小孩,这么多年他能一眼认出“宋致远”的长相,也属实不易。   要是宋致远像宋家人,他能认出不奇怪,可明明不像,要认出来就需要从非常遥远的记忆里调了。   毕竟是好不容易才请来的大客户,甚至是“尊贵的客人”,秦京河又不好太猛烈地推他,倒是让身边的孔南风脸都黑了。   兄弟见面喜极而泣的画面,更让拿了笔记本刚走到饭店门口的老宋尴尬,安然三两步出去,挽住他胳膊,笑眯眯走过来,“宋先生你好,介绍一下,这是我丈夫宋致远。”   “宋致远?”宋明远一愣,看了看刚被他抱着哭的“三弟”,又看看正牌宋致远,脸色忽然就一白。   这下,安然觉着更意外了,一般正常人遇到这种状况应该是脸红,道歉才对,怎么会脸色一白呢?那不是羞赧,不是愧疚,而是惊恐!   秦京河身上有什么让他惊恐的?或者是这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一起,为什么会让他感到惊恐?   安然眯了眯眼,看来这事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   接下来的酒席,虽然都是味道相当不错的石兰风味,可宋家兄弟俩都吃得味同嚼蜡,宋明远脸色一直白着,像重感冒未愈,要不是心理素质的确足够好,安然得担心他会不会出冷汗了。至于宋致远,则是被一头冷水兜头泼下来的感觉,这么几天的紧张和期待,瞬间就没了。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觉着是自己苦难人生里为数不多美好的回忆,似乎别人并没有这样认为。   安然在这一刻,无比的心疼这个男人。   老宋虽然从一开始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这都是情有可原的,跟他的家庭和成长环境密不可分,最关键他态度好,愿意学,这就是安然愿意一次又一次被他气个半死的时候还能跟他过这么多年。而事实证明,只要给他机会,给他时间,他现在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了。   那些天赋异禀,生来就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安然只会觉着是天经地义,但在这么个情感匮乏的直男身上,那是不一样的。就像小野常说的,别人的爸爸的爱是有一百块给五十块,虽然给的是不少了,但还是不如她的爸爸,她的爸爸有十块给十块,有九块给九块,他就是能把自己的一切全给你那种爸爸。   她的男人,值得世间最好的爱。   安然女士不动声色地磨了磨后槽牙,谁要是让她男人伤心,不管是谁,这个人都得出点血才行。 第134章 三更合一   饭菜上桌, 安然跟自己左膀右臂说话的同时也没忘记照顾丈夫,一会儿让他喝点汤,一会儿给他夹点菜, 好歹让老宋心里舒坦一点。   老宋的口味还保留着南方人的特点, 尤其是海城特点, 凡是他喜欢吃的菜,宋明远也喜欢, 所以经常出现的状况就是兄弟俩同时把筷子伸进同一个盘子里,又火速的分开,仿佛筷子比他们还尴尬。   哪有什么阔别四十年的兄弟见面的亲热?   安然的心思并不在吃了啥,而是一直在琢磨, 宋明远到底在怕什么?按理来说他跟秦京河第一次见面, 没有私人恩怨才对。   那他怕的应该不是秦京河这个人, 而是秦京河那张脸?如果是脸的话,那就是相当于也是在怕宋致远的脸, 这又是为什么呢?或许老宋的身世有问题?就像萧若玲曾说过的, 宋家那样的歪瓜裂枣怎么可能生得出宋致远这样的人?   见她和宋明远都不说话, 杨靖几人对视一眼,端起酒杯说要敬宋明远, 于是趁着敬酒的时候,大家伙就聊到这十二位老师傅接下来是进厂还是依然住书城饭店?很明显就是要探探宋明远的意思。   而宋明远果然是彻头彻尾的商人,一聊到生意, 很容易就找回状态, 他侧首对宋致远说:“三弟眼光独到,找的家属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现在一个人支撑这么大个厂子很累吧?”   安然的人四处打听他,他自然也打听安然的情况, 知道东纺现在已经欠下二十万贷款了,在实力悬殊如此大的情况下,心里自觉还是挺有把握的。   宋致远的心前几天有多激动,现在就有多冷淡,他只是直男,并不代表他对情绪不敏感,一个人喜不喜欢自己,从进门到现在已经很能看出来了。难怪妻子中途回家的时候听他问起大哥怎么样,她表现很平淡,并且一再强调他们四十年没见了,人的变化会很大……原来,都是在给他打预防针。   到头来,最懂得顾及他感受的,不是父母兄长,而是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安同志。   见他不说话,甚至有点出神,宋明远轻咳一声,低声道:“三弟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当年我也是身不由己,父亲就是那样的人,你知道的他那样对你……”   “嗯?宋先生和我先生聊什么呢?”安然插话进来,她看见老宋的脸已经黑成锅底了。   这个宋明远不仅是个草包,还是个王八蛋,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你提你弟弟童年阴影你脑子不是进水就是进屎了!   他顿了顿,虽然喝了几十年洋墨水,但始终有传统的大男子主义作祟,觉着安然是外人,自己兄弟俩说家里的事,不能让“外人”听见,更何况是跟宋母不对付的儿媳妇,哪怕是为了维护他母亲的威严,他也不能再说:“没事,我们瞎聊的。”   宋致远更失望了,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已经在心里告诉自己:眼前这个谈笑风生前簇后拥的中年男人的确是宋明远,他身上有一种宋家其他人独有的气息,说不上是什么,但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感觉害怕。   这是宋明远,不是当年那个偷偷给他留馒头的大哥了。   这个发现让他很沮丧,只不过碍于妻子还要跟他谈正事,整个厂准备了这么久,欠下这么多贷款就只想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即使他心里再怎么不舒服,再怎么想立马转头就走……都只能忍下来。   而安然跟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说句难听的,他屁股才撅起来她就能知道他想拉什么样的屎,她安然女士是想发笔大财,是想来个扭转乾坤,可她更不能忍受自己的丈夫受这种委屈!   “对不住,忽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我们先走一步,大家慢吃。”起身,拉着宋致远就走。   如果是她,她能忍住恶心把这顿饭吃完,并且从宋明远身上咬下一口肉来,可还有老宋,老宋没有那么好的耐性,拉着他强颜欢笑不公平!安然还真就不干了!就不信这世上只有你宋明远能帮东纺,没有你我照样有后手。   于是,夫妻俩抬头挺胸,有礼有节的,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起身离开。   直到上了车子,安然一直紧紧握着宋致远的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光看手背挺漂亮,像弹钢琴的手,可掌心的粗糙,得她主动摸上去才知道。就像他这个人,表面看着是人人敬重主席接见省长看重的科学家,可真正内心里,其实一直住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六岁小男孩,当初被宋明远抛下后那个小男孩就一直住在他心里,一直挥之不去。   安然这人就是嘴巴硬,其实老宋什么人她比谁都清楚,可以说他现在之所以对人情如此冷淡,宋家当年的虐待功不可没。   是的,是虐待。   五六岁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还得给客人洗脚按摩推拿,给客人倒洗脚水没倒太远还被所谓的“父亲”飞踹,这不是虐待是啥?安然做过这么多份不同的工作,换过这么多个居住环境,哪怕是以重男轻女“著称”的小海燕村,也没有这么对孩子的,养只阿猫阿狗都不至于这样。   那么多孩子,唯独只对宋致远这样,问题是这还是一个天赋异禀,很有学习天赋,长相十分出众的孩子……安然想不通,这样的孩子不是更应该得到优待吗?   更想不通的是,明明他下面的弟弟妹妹都能得到正常的父母的爱,为什么唯独他优秀杰出的宋致远就是不能?   她一直以为,宋明远这次来书城,第一件事本应该是来看看这个分别了快四十年的弟弟,互诉衷肠的同时,他应该代替整个宋家给弟弟说声对不起,帮他解开这个心结。   毕竟,他宋明远是历经世事见过世面的成功商人了,而不是当年那个一言不发就走掉的孩子,他理应知道什么是是非,知道父母这样做是不对的,他既然能用长兄的身份劝导宋致远多孝顺父母,那他就应该发挥长兄的作用,为弟弟讨回公道。   可直到他们离开,宋明远什么都没说。   这换谁能不失望?老宋已经控制得很好了,如果是安然或者包文篮那样的暴脾气,早就当场给他妈掀翻桌子,妈的吃屁啊吃,吃屎去吧,老子不爽你宋明远就少来长兄如父那一套!   “我已经过了想要公道的年纪,我就是……”宋致远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他已经四十二岁了,不是十二岁,还能理直气壮纠结于公道不公道。   他是男人,男人就不该纠结于这些唧唧歪歪狗屁倒灶,他只是有点失望,仿佛自己记忆哪里出了错,明明自己一直珍藏在内心深处的美好,在别人看来或许已经不记得了。   安然用力握了握他冰凉的手,在心里说:放心吧老宋,这个公道你可以不要,但他们不能不给,我必须给你讨回来。   回到大院,宋致远说研究所还有事,今晚可能要加班,让安然先回去,她只说“早点回来”,其实知道是心里不平静,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罢了,她就装不知道吧。   上楼,黑花听见她的脚步声,立马摇着尾巴从李小艾家出来,“呜呜”两声,仿佛是在打招呼“你回来啦?”   安然摸摸它油光黑亮的狗头,自家没人在的时候,它也不会饿着,多的是蹭饭的地方。   “小安回来了,宋所长呢?”   “他想起还有点事,上研究所去了。”安然勉强笑笑,看见萧若玲也在,就给她使个眼色,让她跟自己来一趟。   这几家人的邻里关系十分和谐,每家都在别的地方买了房子,可谁也不愿搬出去,就觉着这里是他们的根,是他们共同的家。   萧若玲来到安家,自己拿起茶几上的橘子剥开,把经络剔得干干净净,才优雅地放进嘴里,“怎么,有事?”   安然把门关起来,又把窗帘拉上,“跟我说说宋家的事呗。”   萧若玲是地地道道的海城人,跟宋家不仅在一个区,以前还是一个弄堂的,在萧家买大房子搬走之前,他们上一辈人是很熟悉的邻居。   “哟,不是不想听宋家人的事吗?以前我给你讲你都让我滚,现在你倒是求我啊。”   安然真是急死了,都啥时候了还来这副大小姐脾气。   安然就是非常能屈能伸,这不,抱着她胳膊就求:“萧大小姐,你倒是快说说呗,你上次不是说宋家父母是歪瓜裂枣,怎么个歪法你快说说。”   宋父名叫宋学山,母亲叫隋懿,名字倒是一听就是文化人的名字,就是做的事也很文化人,在弄堂里是有名的老好人,热心肠,谁家要是点什么困难,谁家没米下锅了,孩子生病了,老人摔断腿了,他们都非常热心地帮助别人。那时候宋学山作为一个小业主,比一般街坊的日子要好过点,而隋懿因为在女校教书,也很受人敬重,是一对小有名气的伉俪。   “不过,宋学山我没接触过,但隋懿那个女人,老妖婆!”   安然不解,“咋,你们还有仇?”   “老宋没敢跟你这母老虎说吧,我以前差点就成他对象了,还是隋懿那老妖婆介绍的,但我妈没看上。”   安然憋笑,“那你可要失望了,我家老宋啊啥事都跟我说哟。”就是不说她也能盘问出来。   萧母看不上的不是宋致远,而是隋懿。据说她因为在旧社会识文断字,还是女校的老师,对萧母这样的商人之女很是看不上眼,总是横眉冷对,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半道上碰见都不拿正眼看人。   关键她要是对谁都这么清高也就罢了,可她对着街道领导,女校领导又是另外一副样子,客气谄媚得像一条哈巴狗,对着小商户之女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萧家曾经也是风光过的,谁愿意受她个穷酸鬼的脸色?   反正,萧母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假清高的女人,以前一个弄堂里住着没办法,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后来萧家搬走后,几乎就没联系了。忽然有一天,隋懿腆着脸上门来说亲,说是宋致远年纪大了,想给他找个对象,萧若玲挺合适的啥啥啥,萧母当时就没给好脸色。   “后来老妖婆居然有脸去找你家老宋的工厂领导,让一定要把我介绍给他,当时你家老宋还在乡下呢。”萧若玲冷哼一声,她虽然也属于冷美人那一挂,但至少不会用鼻孔看人,隋懿就属于又丑还又穷酸还偏要用鼻孔看人的,着实恶心。   故作清高,其实内里比谁都贪恋权势和金钱。   安然深表同意,她也看不惯隋懿那死妈样,跟谁欠她几百万似的,但她历来坚信不能以貌取人,不能因为长相就轻易否决一个人,“那你再给我讲讲他们家的事呗,你记忆里总不能全是他们家的坏,一点好也没有吧?”   萧若玲眯着眼想了想,“做好事吧,好像还真有一桩,不过,都是我爸妈说的,不一定保真,啊。”   “快说,我就爱听八卦,管它真不真。”   “那时候宋家因为曾在解放前几年收留过一对年轻夫妇,听说是在R军里当卧底,干地下工作的,当年躲在他们家躲过了追捕,解放后受到区里和街道的表扬,街道上才允许他们家继续当小业主,不然多少人都搞公私合营了。”   因为有过“红色”背景,所以街道上也网开一面。   但萧若玲有点不屑地说:“我看着是他们赌对了呗,他们收留人家的时候世界反法西斯同盟都成立一年多了,太平洋战场都出现转折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R军投降是早晚的事儿……那时候谁不想干点对政府投诚的事啊?人家那对夫妇据说是怀着孕的,如果不在他们家耽搁的话,早就上了港城的轮船,早早回瑞士了,人家又不是沽名钓誉的……”   安然一愣,打断道:“什么怀孕夫妻?”   “俩人是归国爱国华侨,他们祖父母辈一直定居在瑞士,当国内处于水深火热的时候毅然决然回国投身抗日救亡事业,卧底在敌方阵营里,提供了很多重要情报……一个是日军驻海城报社的记者,一个好像是专门研究核物理的大学老师,就说这样的人吧,也不是宋学山和隋懿能接触到的,对吧?”   既是华侨,有外国护照保驾护航,又是为当时日军自己的报社工作,再加上一个是大学教师一个是记者,多么体面的身份,一个洗脚的小业主怎么可能接触得到呢?这也是萧家看不惯宋家的原因,总觉着自从有了这层“红色”背景,一家子尾巴都能翘上天了。   作为一名华国人,安然不可能记错,日军投降是1945年,“那对夫妇在宋家避难的时候是哪一年?他们啥时候离开,离开的时候是大着肚子还是已经生下孩子了?”   “我妈说那年我二哥刚出生,是……1943年,不会错,我哥出生后没多久,我们家就搬走了。至于离开的时间,好像谁也没注意,等街坊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没有人看见,那也就是除了宋学山和隋懿,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孩子出生没,如果已经出生的话,孩子生在了哪里?有几个?为了逃命,他们会不会把孩子托付给别人?   不是安然阴谋论,是这样的事在那个年代就是合理的。有舍身为国的英雄,也有愿意把英雄的孩子视如己出养大的普通老百姓,因为一旦英雄父母被捕,R本人为了撬开他们的嘴,什么丧尽天良惨绝人寰的事干不出来呢?   把孩子托付给可信之人,既是父母的本能,也是为了在被严刑逼供的时候少一个把柄——大人可以慷慨赴死,却无法看着婴儿被残杀。   而宋致远的出生年份也是1943年,安然不得不多想,毕竟宋家对宋致远的态度,真的不像亲生父母该有的样子,这压根就是虐待。谁家父母会虐待自己亲生孩子呢?那么好看那么天赋异禀的孩子,有什么理由虐待呢?   所以,安然不得不怀疑,宋致远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如果没有这对夫妻的事,安然还真从来没怀疑过老宋的身世,可现在嘛……总觉着有点什么,尤其是宋明远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宋致远”的时候,不是普通人该有的好奇,不是震惊,而是害怕和惊恐,他到底是知道些什么?   萧若玲一走,安然就在想,要怎么讨这份公道,她拜托萧若玲给她父母打电话问一下,还记得那对抗日救亡工作者的名字吗,瑞士籍的华人,而好巧不巧的,宋明远和老二去前几年定居的地方也是瑞士。   安然曾经问过宋致远,他两个哥哥一开始去留学去的是港城,留学期间应该是没挣到多少钱,但后来去了瑞士以后忽然就摇身一变成为有名的华人富商,涉足的行业也越来越多……在那边没有受到点什么帮助,安然不信。   她就是白手起家的商人,她知道白手起家意味着什么样的艰苦和困难,尤其是两个语言不通的身材矮小的男人在异国他乡,想要凭借自己的能耐白手起家,几乎是不可能的。   安然完全有理由怀疑,宋明远兄弟二人的成功是不是跟当年他们父母帮助过的那对夫妇有关系。   所有线索一股脑冲出来,心里有个猜想呼之欲出,但安然硬生生给它按下去,她觉着在没有证据之前先不能想这些。   夜里睡得不是很安稳,宋致远回来她知道,“回来了?”   男人只是“嗯”一声,随便洗漱一下就欺身过来……这种时候,性可能是一种安慰,不是肉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慰藉,让他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人陪着他,还有人在意他,所以安然虽然没啥想法,但还是配合他了。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都有黑眼圈。没办法,昨晚折腾了两轮,一直到凌晨四点多,毕竟也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没黑眼圈是不可能的。   安然坐在妆台前擦雪花膏,从镜子里看着他,说:“今天中午我不回家吃了,你也别做了,食堂随便吃点吧。”这半年来她没时间都是他在做,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至少态度还行,值得鼓励。   “嗯。”   安然回头看了一眼,见他紧闭双眼,懒得动弹的样子,什么也没说,给他掖了掖被角就走了。   ***   厂里今天还挺热闹,安然刚到门口就发现,大家伙热火朝天的倒腾宿舍呢。   安然一头雾水,“老杨你们干啥呢?”   “那位港城的宋老板说,他愿意买下咱们积压的布料,所有。”   安然一愣,“六十吨?”   “对。”杨靖平时多沉稳个人啊,现在也藏不住的喜上眉梢,高兴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厂长你可太有先见之明了,他说他全要,咱们有多少他都要,而且是比市面上高5%的价格,咱们这一波能直接挣四十万,四十万啊……”   都高兴得语无伦次了他,“他说他的人已经等着了,先腾几间宿舍给他的班底,到时候会租用咱们的场地,把服装制造的活外包给咱们的工人。”   可安然一点也不高兴,甚至是生气,非常生气!   四十万除掉二十万贷款以及利息,也就是十几万而已。对,在以前的东风纺织厂来说,十几万的净利润已经算相当不错了,可安然想的不是这么点苍蝇腿啊,她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贷款生产这么多东西不是为了挣这点小钱!   抢了她准备挣大钱的原料不算,还想租他们场地,用他们的人,搞不好货款也要最后他回款了才能付清……合着就是用东纺的人,用东纺的地,赊着东纺的原材料,赚他宋明远自己的钱?   这他娘的,安然长这么大还没这么气过,当她安然是死的啊,杨靖几个老实人昨晚怎么被忽悠的她不管,这厂里没她点头答应,这事就做不成。   “都给我住手。”   杨靖一愣,“小安你说啥?”   安然按捺住不冲他发脾气,毕竟他也是为厂子出路发愁,没坏心没坏心,这么安慰几次之后才能心平气和地说:“我说住手,我不同意把咱们的布料卖给他。”   “为……为啥?”   “原因我待会儿说,让工人都停下,不能再给他搬了。”这么匆忙就要给他们腾地方建裁缝车间,想得美。   杨靖这人有个好处,那就是听安然的话,哪怕是他觉着毫无道理的话,也不会当着工人的面跟她杠,忙叫工人停下,“大家先去休息吧,待会儿会通知大家。”   他连忙追上安然的脚步来到办公室,把门一关才问:“小安这到底咋回事啊,你把他找来不就是为了处理咱们这些积压的成品吗?他昨晚也说了,到时候会有他的人教咱们,手把手把咱们教会,而……”   “而且不收学费对吗?”安然冷笑一声,这个宋明远还真是老狐狸啊,“不收学费,还承诺把咱们的工人教出师,到时候咱们就能独立开服装厂了对吗?”   杨靖脸色讪讪的,宋明远承诺的可不就是这样吗?   安然叹口气,“我知道你们也是为厂子的未来担心,但我真的不会让大家吃亏,你们一直在内地,没接触过他那样的商界老油条,同样的话术换个方式就是为咱们好,给咱们救火,可他宋明远就是一妥妥的资本家,他能安啥好心呢?”不是杨靖几人笨,只怪对手太狡猾。   “我就直说吧,我铆足了劲生产这么多布料出来,不是‘成品’,而是‘原材料’,我要用这些布做服装,直接卖服装,不是卖给国内老百姓,而是外国人。”   刚从隔壁过来的秦京河和孔南风也傻眼了,“卖给外国人?做出口?”   “对,我们一定要出口,这么多布都是我囤积来自己用的,不是给他宋明远做嫁衣的。”自己做出口准备挣上七位数的,他十几万就想撬走。   “可是……咱们……”   “我知道你们想说咱们没技术,没条件,但相信我,我把他请来,就是他能给我们提供一切我们没有的东西,技术、设备、资金和销路。”安然嘴角含笑,宋明远想大鱼吃小鱼玩资本割韭菜那一套,她安然就要做那条让他下不了嘴的“小鱼”。   “那他也不会拱手相让吧?”这么多好东西,可是实打实的钱啊,即使跟小安的爱人是亲兄弟,但这个大富豪也不是能给亲戚送钱的傻子吧。   “所以才需要咱们齐心协力,不被他的糖衣炮弹所迷惑,也不要被他的话术绕进去。”安然心说,这个时代的内地人,但凡是听说有港城人愿意让他们做加工厂,谁不高兴啊?可明明是付出最多的,无论人力财力还是环境的代价都是最大的,可到头来只拿到一点辛苦费,利润的大头还是在宋明远那样的人手里。   她安然这次要做的,就是让宋明远有来无回,想吃她?没门儿!   “大家把已经腾出来的地点撤销,让工人们不要停工,该干啥还是继续干,老孔你三姐夫那边怎么说?”   孔南风忙说今晚就有空,已经约好了。   安然当即答应,“行,那晚上老秦咱们三人一起去,老杨你在厂里盯着,无论宋明远找你说啥你都不能同意,只说‘等厂长回来过会民主决议’就行。”   众人忙答应,这小安一回来,虽然是批评了大家,但大家谁也不难为情,不生气,因为小安说的就是对的啊,小安身上这股子劲头就是她最吸引人,最有人格魅力的点啊!   当然,为了防止宋明远再出幺蛾子,安然把得力干将张卫东留下来,让他跟杨靖打个配合,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他也能随机应变。   因为是约了晚饭,安然也就不回家了,直接给研究所去个电话告诉老宋,自己不回家吃饭了,估计得八九点才能到家,让他晚饭自己解决。   而宋致远呢,今天在实验室头都是昏的,比熬一个通宵还昏,昏到他都不敢碰任何一台设备任何一张图纸,只是去新的选址基地看了看工程进度。京市那边已经给批下来了,以后包括现在这座山在内的方圆九千八百亩的地盘,从上上个月开始都是研究院的。   而且,因为骆驼国的款项已经打过来了,他们研究院的一切建筑成本全部到账,现在啥也不缺,就缺工人,赶紧把实验楼、办公楼、组装车间和试飞场地建造出来,他们就能搬迁了。但建筑不是一天两天搞得起来的,他现在就想趁着空闲先招兵买马。   近万亩的研究院,需要的人手至少要翻五倍。   自从杨宝生和邢小林的事情以后,对于招人,尤其是不熟悉的人,宋致远非常忧虑。   到底要怎么招,才能最大可能的少招到一些不合适的人呢?李小艾的意思是,直接去工业大学招相关专业毕业生,采取学校推荐的形式,他们去了经过几轮考核,合格以后再进来,然后先从边缘的基础的岗位做起,其他核心岗位还是由团队里的老人负责,等时机成熟再带徒弟。   这算是比较保险的方法,宋致远对这些人事培养的工作几乎可以说一窍不通,他请教过高美兰老太太,老太太说这个法子好,现在上大学有严格的政审,学校可以根据大学四年期间的思想政治表现和学习成绩来一份大名单,然后再根据笔试和面试筛掉一些不合适做科研的……这已经算是目前最保险的法子了。   既然老太太都说行,那宋致远就决定按这个来,正好现在是大四学期开学,他可以跟部委里说这事,让他们跟教育部的协调。   宋致远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心里受伤,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能阻止他干工作,忙乱了一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一看时间都九点半了。   “还没吃饭吧?”妻子已经回来了,正往脸上贴着些黄瓜片,不敢把嘴张太大,怕黄瓜片掉下来。   “嗯。”   安然看他神色疲惫,就让他休息,自己进厨房给下了碗面条,煮得软烂软烂的,再往里头加两勺红烧碎肉的臊子。   刚吃上,电话机就响了,安然赶紧跑过去,听筒里传来熟悉的闺女的声音,两口子的心情同时变得美妙起来。   小姑娘学习比在书城市还努力,每天按时早睡早起,据她自己说身高居然又长了一点,现在已经是快一米六八的人了。一间宿舍住两个人,但姚老为了方便跟她联络,给她申请了单人间,衣食住行一应俱全,甚至都能做饭呢!只不过可惜的是,她作为唯一一个不会做饭的安家军,看着锅碗瓢盆也犯难。   那边的饮食口味刚开始吃还行,这连续吃一个多月觉着特别淡,没有重油重盐重辣,每天都处于吃不饱的状态,她可怜兮兮说自己都瘦了。   老宋嘴里的红烧肉一瞬间就不香了,“那你就别在学校吃,多出去下馆子,钱不够我们给你寄,啊。”   小野嘻嘻笑,说这边的女生都喜欢瘦,瘦才漂亮,可把老宋心疼坏了,一个劲安慰说不要瘦,瘦不好看,在大陆这边就喜欢白白胖胖的,喜庆。   安然在一边憋笑,小坏丫头,蔫坏蔫坏呢,安然才不信她会是那种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孩子,她也没有一般女孩子在意自己的容貌和外形,所以压根就是逗老宋,还把他逗得团团转!   果然,没一会儿,小野又甩出一个重磅炸弹——“前天我走街上有星探搭讪我,想要让我去报名参加港城小姐选拔,以后能当大明星呢。”   老宋筷子都惊掉了,“猫猫,乖,听爸爸的,好好搞科研,演戏没意思。”   “你演过啊?”   老宋咽了口口水,不说话了。   安然一把抢过话筒,严肃地说:“安文野你爸说的没错,我们不同意你去当演员。”她不是老顽固,而是当阿飘的时候见过太多不好的事,闺女明明能靠科研实力吃饭,为什么一定要靠脸呢?   小野撅撅嘴,“行啦行啦我知道,真是一对老古董。”不过,是她最爱的老古董啦,话锋一转,“妈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安然今儿心情好,也愿意跟她说两句,这孩子是从小就很敏感很聪慧,自己的喜悦藏不住的——她今晚和孔南风的三姐夫会面十分愉悦。   对方一直对她早有耳闻,这次正式接触之前她就已经去他们单位做过报告了,所以现在一听说是这位女厂长想要贷款,他立马说能贷,不仅二十万,能直接一口气贷三十万,只要多添几件抵押项目就行。这次安然是铆足了劲,把握十足的,所以压根不怕,贷得越多越好,当即说好,明天就让人过去签合同。   这大概就是人格魅力吧,就连孔南风也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老古板的三姐夫,整个家族里最不好说话的三姐夫,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当然,大家都是磊落人,知道彼此的人品,也不会往别的方面想,这单纯就是意外惊喜,一个能把东纺推上新台阶的意外之喜啊!   安然因为一高兴,还喝了点小酒,整个人身心都舒畅,说话也是格外的温柔,温柔得小野都受不了了,“我挂了挂了,你俩腻歪去吧。”   顺着好心情,安然又给儿子打个电话,聊得大同小异,发现他的思想已经钻出牛角尖了,安然也就放心了。   接下来几天,安然一边等着海城萧家的消息,一边加大产量,鼓励工人加班加点,给发双倍的加班工资,仓库里的“原材料”堆得原来越多,所有人跟她一条心都不着急了,反倒是宋明远着急了。   他先是让人来找安然,约安然见面吃饭,安然都不亲自出面,让张卫东一律回应不得闲,忙。   后来他实在绷不住了,自己找上厂来,安然依然是那句——不得闲,她准备自己开服装厂,特区那边的技术支持已经找到了。   这下,宋明远慌了,他带着这么多人过来,可不是来旅游的,这安然说甩他们就甩了,这留下个烂摊子他怎么搞?灰溜溜回港城吗?职工还不得笑死,对手还不得让他“名扬四方”?到时候他就得沦为整个港城的笑话。   所以,在连续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他终于心急火燎的不得不带着礼物,走进603的大门,亲自拜访这位被他伤透心的“三弟”来了。   而安然也在他进门的十分钟前,收到一封来自海城的信。   是萧若玲的父母写来的,因为感激她给闺女介绍了石万磊那么好个女婿,老两口不仅亲自多方打听、走访已经搬迁到各处的老街坊老邻居们,众人一起回想起了那对瑞士籍夫妇的姓名等重要身份信息……还想办法去博物馆里找到一封当年报道这件事的报纸,以及区里街道各级当年对宋学山隋懿夫妇的表扬令。   最关键的,报纸上还刊登有那对夫妇的照片,女人温婉可人,男人英俊潇洒,自有一股浩然正气,让人心生好感。   而更让人震惊的是,男人女人的五官和气质组合在一起,这他娘的跟宋致远和秦京河就是一模一样啊! 第135章 三更合一   基因的力量是强大的, 这在小野身上得到了验证。   安然的美貌和急智,宋致远严密的逻辑思维和为科研而生的大脑,都完美的在小野身上得到了延续。   同理反推, 宋致远的聪明理智, 秦京河的多才敏感, 以及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的相貌,总得有个来源……反正不是宋家和秦家那样的歪瓜裂枣能提供的基因。   安然在心里可以确定, 宋致远和秦京河很有可能是一对双胞胎,而且他们俩都是这对夫妇的孩子。   男人名叫宋竹隐,旧报纸上的他剑眉星目,简直就是宋致远现在的模样, 只不过眉宇间比宋致远多了一股郁气, 那样的社会环境之下, 即使是大学老师,也会有种郁郁不得志, 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的无奈。   女人名叫林婉茹, 眉目如画, 气质文雅,第一眼看上去安然觉着莫名的熟悉, 具体要说宋致远和秦京河哪里像她吧,像得不明显,但仔细一看, 下巴耳垂和那种淡定从容的气质, 就是如出一辙。   很明显,单从气质这一块来说,宋致远更像宋竹隐,秦京河更像林婉茹。   照片拍摄于1940年, 二十岁的他们回到海城,刚下轮船的第一天,提着皮箱,一身洋装,心却是真真的华国心。明明有那么优渥的家庭条件,完全不必要为生计而发愁的一对伉俪,却毅然决然自愿加入抗日救亡行动中来,女方以记者的身份深入敌营获取各种信息,为这场全民族参与的战争立下不小的功劳。   夫妻二人都属于天才人物,青少年时期因父母去世,移民海外投奔祖父母,短短几年时间考上瑞士苏黎世大学的核物理和新闻专业,不到二十岁又大学毕业,成为当地人人传道的“东方天才”。   如果继续留在瑞士或者欧洲,他们一定会按部就班毫无意外地成为上流精英,绅士和淑女,四方游历,儿女环膝,轻松获得社会各界的尊重与敬仰。   可是,他们并没有选择这条坦途,而是为祖国的生灵涂炭而悲痛万分,感同身受,他们放弃了岁月静好,尚未来得及举办婚礼就匆匆飞往港城,又从港城转邮轮回到海城。   宋竹隐先生当年一到上海滩就声名鹊起,一方面是因为他玉树临风的出众外表,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工作——瑞士苏黎世大学的核物理专业高材生。   当时国民政府虽然还没意识到核物理的重要性,但也对他极尽招揽之能事,R本军方也对他极为友好和青睐,希望能将他招致麾下,就是M国军方,也因为他的专业才能而屡次派出大使游说……不过,他一直淡淡的,明面上对任何一方势力都不偏不倚,明哲保身。   当然,背地里,他是选择了正义之师的。   只是可惜,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学术研究成果转化为对国家有用的信息,妻子的身份暴露,他们就只能选择逃亡。   本来,他们完全可以离开海城,去往瑞士的,因为他们的家族已经为他们准备好接洽的商船和随从保护人员,但因为林婉茹怀有七个多月的身孕,当时肚子大得足月一般,一面是不敢长途颠沛流离,另一面也是想要先避过风头,等一段时间如果风声小了的话还能继续潜伏。   恰在此时,同样姓宋的一户市井人家,因为妻子在女校教书而认识了林婉茹,提出可以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的要求,夫妻俩一寻思就去了。   可惜后来孩子早产,他们藏匿在宋学山家的消息不胫而走,为了不连累恩人,他们只能匆忙逃走。   至于当时有没有带走早产的孩子,孩子到底生了一个还是双胞胎,那些老街坊们也说不清楚,因为没有人亲眼看见,只能凭感觉推测宋致远应该是宋竹隐和林婉茹的儿子……萧母费了很大力气,找到当年曾经见过宋竹隐的人证明,现在的宋致远很像他。   当然,这都只是间接证据,如果能有直接证据证明他的身世,该多好啊。   安然正想着,黑花凶巴巴叫起来,宋致远脸色淡漠地走进家门,宋明远紧随其后。   安然不动声色,把萧家寄来的所有东西收起来,“怎么回来这么早?”   宋致远瞥瞥身后的人,不言而喻。他今天本来正在看试飞场地的规划图纸,忽然保卫科的人说大门口有个自称是他哥哥的“宋先生”找他。   说实在的,他一点不想出去,近万亩的研究院,从新的在建的试飞场地到大门口,走路得半小时,车子被小安开走了,他不想走过去……不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萧若玲,愣是把她那辆全新的最拉风的摩托车借给他了,让他不去都不行。   此时,摩托车停在楼门口,还冒着热乎气呢。   这两口子的视而不见,让宋明远神色尴尬,但并未持续太久,他之所以还敢来,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已经打探清楚了,宋致远和秦京河是两个完全没有一丁点联系的人,并非他一开始以为的兄弟俩相认后请他吃鸿门宴,他们各有各的家庭父母,压根就不知道四十年前的事。   既然如此,他有信心,前面能隐瞒四十年,现在依然能隐瞒下一个四十年,所以他还真就坦荡荡地来了。   他直接问:“安厂长,我能跟你谈一谈吗?”   安然用下颌角看他,“谈什么?”   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真是让宋明远愤怒到了极点,他一连吃了这么久的闭门羹,好不容易自己腆着脸找上门来她还是这副模样,怎么说自己在港城也是叫得上名号的企业家,大老板,来到内地哪里不是夹道相迎?这个女人她算什么?不就是一个国营厂的厂长吗,他随随便便拔根汗毛都比她的腰粗。   可是,他不能发火,他的厂子已经快一个月无货可发了,人嘛,总是得向金钱低头的。   “谈一谈厂子合作的事怎么样?”   安然冷笑,“用我们东纺的人东纺的地东纺的原材料给你赚钱的事吗?对不起,我不感兴趣。”   宋明远一点也没有阴谋被戳破的难堪,甚至还笑起来:“你是致远的媳妇,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果对这样的方式不满意,我们可以谈嘛,做生意嘛,就是好商好量的事,对吗?”   呸!危及到你利益的时候开始说是一家人了?   安然忍着恶心,等的就是他自己来上钩,于是退一步说:“要商量,那也得拿出诚意才行。”   眼看着这就是松动了,宋明远忙说:“好,我的诚意就是,我能拿出高于市场价10%的收购价,你把你们所有的仓库库存打包给我,现钱,不赊账,怎么样?”   安然想了想,这样的话确实是又能多赚几万块了,但她现在是缺那几万块的人吗?她都欠债五十多万的人了,她还在意这点小钱吗?   安然脸上摆出不为所动的神色,宋明远更郁闷了,可他已经浪费了这么长时间,如果再没办法,这一趟不仅白跑,他的服装出口生意也要彻底玩完。“那15%怎么样?这已经是我能给到的最高价了,希望你别再试探我的底线。”   安然长这么大是被吓大的吗?当年在港城都没怕过他,更别说现在是在华国,在书城,在603!   只见她冷笑一声,“宋先生做事未免也太小家子气,威胁一个女流之辈倒是显得你很绅士呢。”   宋明远被她讽刺得脸一下红,一下白。   安然仿佛没看见他的难堪,心说:你这点尴尬算啥?你让我男人尴尬的时候我还没找你算账呢!现在只不过是先付点利息而已。   弹了弹指甲,“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底线呢?”   安然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悠悠地喝了半杯,才在他忽红忽白的脸色里说出一句:“我的底线是,原材料我不卖,我只卖成品,服装你要什么样的只管提要求,我给你出设计图纸和样品,不放心的话设计图纸你自己出,我们只负责生产,如果满意咱们就签合同,不满意随便你找谁谈。”   宋明远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揉了揉耳朵,“你,你说什么?”   他生怕安然冒出什么虎狼之词,先说一句,“我跟致远是兄弟,我知道你们在内地日子不好过,没有我们自由,如果不是因为思念弟弟,我也不可能跑这么远……”   安然信他个大头鬼,很想吐他一脸,但她历来就是最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傻子才会跟钱过不去。   于是,又把话重复了一遍,非常耐心,反正她不怕,债台已经高筑了,还会在意多拖几天吗?她拖得起,因为东风纺织厂本来就穷,本来就上不了“台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可明远服装厂不一样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晚小野在电话里说,广播里说港城的环保法案已经通过,将于下月,也就是十一月一号开始施行,满打满算也就是十四天时间了。   十四天后宋明远的厂子就必须彻底停工,不然资本主义的铁拳会罚得他倾家荡产,而先不说别的,他现在手里积压的没有完成的订单就有不少呢,到时候赔偿给客户的违约金就是一大笔。   宋明远的态度为什么转变如此之大,鬼才信他是对弟弟的爱是照顾自家人,真实原因不过是一开始不信英国政府那边真的能出台那么严苛的法案,一直抱着侥幸心理,所以当安然知道法案要出台的时候第一时间给他写信,告知自己难处,希望他能给自己的工人一个学习机会的时候,他是爱搭不理的。   当时,安然是真把他当老宋的大哥来对待的,所以毫不避讳说了自己的难处……谁成想这“难处”还让他拿捏上了!   他以为,自己没有求到她安然身上的一天。   所以,表面上答应要来看看宋致远,但他根本没想真来。   直到一天天的,资本主义的铁拳越来越近,法案真的要走到台前的时候,他急了,开始准备要借东纺的风赚自己的钱,带着一套班子过来的时候,安然已经不买账了。   他在赌安然债台高筑撑不了几天,而安然在赌法案正式出台,他彻底没了退路。   好嘛,两个赌徒碰一起了,明显安然这个女人的胆子和决心比他想象的更大,也比他狠,现在还敢继续贷款扩大生产规模,这是要死磕到底啊。   安然敢这么赌,其实是吃准了宋明远跟她是一类人——有钱不可能不赚。   所以,当宋明远黑着脸说“回去考虑一下”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其实已经乐开花了,宋明远会屈服的。   当然,宋明远冷着脸离开,全程没有跟宋致远说一句话,所谓的来“看弟弟”只不过是一个他接近安然,威胁安然的由头。   真是对这个“弟弟”连表面工作都不愿做了呢,安然觉着挺好的,越是给老宋希望,到时候真相揭穿的时候越是伤害他,就这么循序渐进的让他做好思想准备,也挺好的。   她还暂时不能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他,只是抱了抱他,“没事,做你的工作去吧。”   接下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宋致远明显感觉到,最近俩孩子打电话回家的频率也太高了吧?每天晚上九点半,不是小猫猫打就是小铁蛋打,以前他们都可爱跟小安唠嗑,最近倒是都喜欢跟他聊天了。   在感觉幸福的同时,他也没多想,毕竟人是会变的。以前他连油壶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人,现在不也能进厨房做饭了吗?或许是孩子们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之后,发现其实他也是个好爸爸?   看吧,咱们老宋的思想就是这么单纯。   单纯到安然都不忍心告诉他自己的怀疑。   不过,既然怀疑是双胞胎,安然可以从秦京河那里下手嘛。   “老秦,今儿把你叫来,是有个事想跟你聊聊。”   秦京河看她神色凝重,心里也没底,不会是知道他跟老孔的事了吧?这种事他觉着难以启齿,哪怕是身边这几个最好的朋友,他也是打算瞒一辈子的。   他从小到大没几个朋友,主要是没遇到过像这群人一样坦荡、磊落、热心的好人,他想好好的珍惜他们。   可这种事有几个正常人不恶心呢?他刚发现自己居然喜欢男人的时候也差点恶心吐了,他觉着自己是个变态,不配得到别人的爱……可是,孔南风给了他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爱。   他不敢让人知道他们之间那阴暗的变态的小秘密,不是怕失去工作,而是怕失去他们,他最好的朋友。   这么一想,顿时坐立难安,脸色苍白,“怎么,你说就是。”   安然知道他怕什么,愈发下定决心一辈子不会说出他们的秘密,直截了当问:“你有没有怀疑过,或许你跟我家老宋真的是一对双胞胎呢?”   秦京河一愣,“双胞胎?”   他十几年前第一次看见宋致远的时候也挺震惊的,世界上居然有跟自己如此相像的人存在,可他一直以为这是偶然,没往这方面想,毕竟自己是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啊。   “你是否想过,你现在的父母或许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秦京河又是一怔,不说话了。   这种怀疑他小时候就有过,毕竟他生来就比一般孩子敏感,可他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没有得到父母关注而产生的仇恨心理,努力把这种不恰当的猜测压下去。   可这几年孔南风搬来同住后,偶尔提过几次,一个人说可能是错觉,如果连足智多谋的小安也这么说,他心里也有点毛毛的。   安然看他脸色,知道自己猜对了,感谢孔南风,有他在,老秦这辈子不会再吃苦了。   有他在,谁也伤害不了老秦了。   她掏出那张旧报纸递过去,“你看看这两个人,我现在怀疑,你跟老宋是双胞胎兄弟,他们才是你俩的亲生父母。”   秦京河看着那两张脸,他不知道什么叫血脉相依血浓于水,他只知道看着宋竹隐和林婉茹的脸,他心头就无端端涌上一股暖流,那是一种人生找到来处的感觉。   他手有点发抖,眼眶也红了。   安然叹口气,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上辈子老宋直到死,也没人替他讨回公道,也没人告诉他,他的血肉之躯来自哪里……这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多大的侮辱?   人活着需要尊严,死了更需要尊严,稀里糊涂走一遭,连自己的身世都一无所知,这对一个为了国家奉献一生的人来说,公平吗?   这贼老天就是瞎了眼!   而秦京河,虽然直到自己重生前他都还活着,本来可以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利文学奖的华国人,最后因为替安然奔走而声誉尽毁,一直靠给人当枪手写小说度日,孤苦无依,连公开自己笔名的自由都没有,因为一旦公开,别人想到的就是他的“嫌贫爱富”,他与安然的“蛇鼠一窝”。   老天爷对这对兄弟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既然给了他们异于常人的天赋,为什么不能再给一点与之匹配的尊严和爱呢?   安然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我有一个建议,我想让你和老宋做一个DNA鉴定,你愿意吗?”   秦京河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考虑一下,明天告诉你,可以吗?”   只要是没直接拒绝,那就是有戏,安然很高兴,剩下的就是说服老宋了。   而这才是最难的。宋致远内心的六岁小男孩,肯定不会承认自己不是宋家的孩子,那是对自己四十多年人生的否定,他不会接受的。   果然,当天晚上她才一提,老宋就不理她了,留个后脑勺。   “喂,你就不好奇吗?为什么宋家人对你这么差,明明对其他孩子都很正常,到你这儿就不行了?”   “你就不好奇,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吗?”   “还有啊,报纸你也看过了,宋竹隐老先生和林婉茹老太太……你就不觉着有种莫名的熟悉吗?”   宋致远一个轱辘坐起来,咬牙切齿吼道:“我不想知道。”   安然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这压根不像他平时的作风啊,正要劝忽然看见他嘴巴撅着,“啪嗒”两声,有水珠打在被子上的声音,顿时心疼得都不知道说啥了。   一把抱住,这就是个小孩子啊,受了委屈又不知道找谁讨公道的小孩。   安然仿佛能看见六岁的小男孩低着头,在长满青苔的墙根角,看着宋家一大家子有说有笑有吃有喝,而自己只因为没做好一点点小事就被打一顿,被饿一天。一开始,他也委屈的,他想知道凭什么哥哥弟弟妹妹什么也不用做就能有好东西吃,哪怕做错事,爸爸妈妈也会抱着他们哄,可是他明明做对了却不会有奖励,做错了就是一顿打。   后来,因为委屈太多次了,永远得不到回应,得不到解释,他也不会委屈了。   他变得不在乎了。   不在乎别人能给他什么,也吝啬于将自己的情感分享给谁,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情感。   安然把自己想得眼泪哗哗流,要不是小野这个小天使,老宋这个毛病一辈子也治不好。   再次说明,这哪是他们救赎小野,明明是小野救赎他们,让他们知道人间值得,人间美好啊!   接下来就是安然作为妻子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坑蒙拐骗,让老宋不得不同意做亲缘关系鉴定。安然上辈子做过,现在虽然早了十年,大陆还没有这项技术,但港城肯定有,她给姚老挂个电话,问那边能不能联系上关系帮忙,不在乎价钱。   而港城大学最近正好请了一位英国的遗传学家来做名誉教授,这位教授在去年上半年刚好发明了DNA鉴定技术,作为还不是百分百确保万无一失的技术,有人愿意做,他可以免费帮忙,不收取任何费用,只是需要邮寄一点毛发和指甲过去,保险起见还邮寄了两份血样。   其实,走到这一步,哪怕没有科学手段的证明,安然已经可以肯定他们就是亲兄弟了。只是,她想的不仅是证实他们的亲缘关系,还想找到他们的父母,老宋上辈子直到死也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不公平。   关系怎么样另说,能找到,能让他找到自己的肉身来自何处,其实也是另一种程度的开解,让他跟那个六岁的支离破碎的小男孩和解。   所以,安然也在紧锣密鼓的,悄悄咪咪的找人,为了减小阻力,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就是最信任的张卫东,她也没露过一个字。   ***   转眼已到寒冬腊月,东风纺织厂仓库里的布料积压已经达到近八十吨,东纺人也从一开始的焦虑到现在没啥感觉了,反正雨季过完了,也没有霉坏一尺;反正上至副厂长,下至各个车间主任、小组长等人,已经全被安厂长洗脑了似的,不闹也不提了,该加班加班,反正有基本工资领着,饿不死。   也有坚持不住的,受不了没奖金的日子,出去下海了。   这一天,港城大老板宋明远,终于带着他的人,来到了东风纺织厂,找安然。   半个月可终于把他吊够了,安然觉着时机差不多了,过犹不及,所以当他说愿意接受安然的条件,只希望尽快开工的时候,这事就成了。   安然提出她的工人由他的老师傅培训,设备由他从港城搬过来,并且只能以原价的百分之十卖给她,而作为回报,安然承诺给他的服装是最低价。   至于有多低呢,那得等做出来才知道。   现在是他的订单已经接近交货日期,求着安然必须帮忙了,安然肯定不着急啊,他回港城运设备过来的时候,她就让工人先跟着老师傅学,而且把话撂这儿:以后是吃肉喝汤还是吃糠咽菜就看这次大家能学到多少真本事了,大家只管干,学得越多越好,以后有的是机会给大家发奖金。   安然在厂里历来推行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基本工资是根据工龄和岗位职级定的,可奖金却是干的越多拿的越多,所以经常出现的画面就是老师傅们想要休息一下都不行,工人们缠着他们学东西呢。   虽然不说,可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机会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不知道这场“教学”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所以现在能学一点是一点。   等宋明远带着他的设备来到的时候,基本的打版、针车、裁缝和熨烫,工人们都已经掌握了。   人类的主观能动性似乎是没有上限的,宋明远还记得,这么热火朝天不要命的干法,他还是十几年前才见过。那时候很多工人是内地偷渡过去的,没有合法身份,只能工,无论他开多么低的工资,哪怕吃的是猪食,他们都不不敢有意见。   那时候多好啊,内地过去的劳动力就跟不要钱不要命似的,源源不断的没日没夜的干活,他的服装生意就是那几年扩张出去的,现在……用工成本增加不说,环保成本也增加了,他只能把眼光投放到内地来。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找安然屈服,其实就是在寻求别的出路,他就不信这么大个书城市只有东纺能给他提供原料。   可他找了一圈,发现其它纺织厂要么纺织技术不行,棉布质量不如安然的,要么产量没她的大,最关键是没那么多现成的存货……更古怪的是,那些厂子一旦听说他曾经跟东纺谈过没成,大家看他的眼神就怪怪的,纷纷找借口拒绝跟他见面了。   他不知道的是,安然的狠辣和魅力在这儿摆着,有时候同行竞争者的眼睛才是最雪亮的,大家一看他连东纺这么好的质量都谈不拢,要么就是价格不合适,要么就是他人品有问题,再一听还得租场地和借工人给他,顿时露出跟安然一模一样的表情——大哥,你看我像傻子吗?   安然这段时间虽然表面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她让卫东找人跟着宋明远呢,他什么时候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一清二楚,知道他处处碰壁,还把主意打到了邻省和海城去,那成本就更大了,安然笃定他再找不着比自己合适的,倒是不怕他货比三家。   要说这段时间,宋明远最后悔的事是啥?   就是故意晾着安然那一个多月把自己给拖得退无所退,又跟安然赛着赌想要看谁先熬不过谁,结果把自己好好一个港商拖到现在这样任她宰割的地步……但凡其中任何一个环节他能及早抽身,也不至于这样啊。   所以,他为自己没能及时止损而走进安然的陷阱后悔不已的时候,他绝对想不到,还有一个更大的让他悔青肠子的事等着他呢!   目前他就每天上车间看打版情况和样品,发现这些工人比他想象中的学得还快,短短半个月时间就已经成熟的、流水线生产的制造出一件欧美风格的卫衣了。   他就是想找点茬也找不出来啊,只能捏着鼻子付钱。   是的,付钱。   安然这个“弟媳妇”居然冷酷无情到逼着他这个名义上的大伯哥先付款才生产,付多少生产多少,这样他想要成品出来再挑刺克扣货款也不可能了。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安然左手接过钱,右手让工人来领工资和奖金,领了钱签了字,大家才干活。   他也曾学着她,想要给工人画大饼哄着大家先干活,完事儿给奖金啥的,可大家都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对不起,东纺人就是吃大饼,也只吃安厂长画的。   战无不胜,在港城靠偷渡黑户开血汗工厂的宋明远发现,谁说的大陆没民主?大陆没自由?大陆劳动人民是一群只知道干活的老黄牛的?他原本气势汹汹意气风发带着自己的班底过来准备收割一拨的,结果发现自己才是被收割的那一个。   反观安然,这一个月真是春风得意。   虽然是临时被赶鸭子上阵的,但港城老师傅们被几个厂领导好吃好喝好话的供着,几乎是拿出看家本领的传授给东纺工人们,眼瞅着工人们手艺越来越成熟,即使没有老师傅们把关,他们生产的服装也能出师了。   这得益于安然一直狠抓生产质量,厂里出的纺织品远近闻名的好,几乎没有瑕疵品,制作出来的服装自然又好看质量又好,工人们自己都恨不得买两件回去穿呢。   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转,工人在八小时工作之余还抢着加六个小时的班,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已经从宋明远手里赚来二十万了!   当然,这还只是个开端,布料只用了冰山一角。   这么大笔钱,安然也不忙着还贷款,反正利息走着就是,到期先还利息,钱先给大家把承诺好的奖金发上,然后继续购置服装厂需要的几台大型双边缝纫机、粘衬机、锁眼机、锁边机和跑码机。   这些设备她上辈子买得太多了,知道什么样的好,说实在的宋明远带来那些在她眼里也就是比破铜烂铁好一丢丢而已。   要不是因为服装制造才刚起步,工人操作不熟练,资金有限的话,她早就购置了。   有了新设备,宋明远成功交付后,收到国外的订单越来越多,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替代东纺的厂子,只能继续给安然送钱呗。   这个女人,像是在他身边安插了奸细一般,把他的出口价和税率算得一清二楚,甚至连运费成本也摸得烂熟,知道什么样的服装种类出口到哪个国家能有多少利润,而她的要价就是比他的出口价低一点点,能保证让他有钱赚,但绝对赚得不多,这种被人卡脖子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也就是这一个多月,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啥也没干,就挣了几个辛苦钱(中介费)?安然的东风纺织厂却赚得盆满钵满?   一想到自己明明已经在死扛了,还是不知不觉掉进这个女人的陷阱,宋明远肺都快气炸了。   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被狠狠气了一顿后总感觉胸闷心悸,一开始忙着算钱给安然,直到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去医院一看,哎哟高血压极高危啊,再不住院就有生命危险那种。   于是,大忙人宋明远住进了医院,一通检查下来,除了极高危高血压外,还有糖尿病和高脂血症,也就是后世俗称的“三高”,再加心脏也不好,整个人都被吓得不敢动了。   要说这世上最怕死,最关心自己身体的什么人呢?就是有钱人。   尤其宋明远这样小市井里钻出来的有钱人,他总觉着自己小时候苦够了,现在好日子还没过够呢,怎么也得多活几年不是?这一着急,血压更高,脚下踉跄,就要站不稳了。   作为“弟媳妇“的安然,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的,“宋先生你这情况不太乐观啊,您看要不给您家属打个电话,让她们来看看你?”   宋明远娶的老婆是港城人,结婚几十年了,他老婆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当然,他也不止这一个老婆,二房三房那都是和平共处的……要说相信,只信他妈。   “给海城母亲打个电话吧。”   安然心里憋笑,要的就是他这招臭棋。   听说最出息的老大住院了,情况紧急有生命危险,隋懿和宋学山以及那几个弟弟妹妹们当即卷上包裹就往书城跑。关心大儿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嘛,当然是打个时间差,万一大儿真的不行了,坚决不能让他海城那三个老婆知道,他们必须把大儿的遗产拿到手,到时候自家留够了,给哪个老婆分多少,得由隋懿说了算。   当然,她不仅要抓住大儿的,还要继续抓住宋致远的,临行前还专门把电话打到宋致远家里,嘱咐小两口呀早早地去机场等着接她,恭迎大驾。   一路上,安然都在看着老宋笑,“你说,隋懿是不是忘了当年是怎么夹着尾巴离开书城的?”   老宋显得心神不宁,还很紧张,一会儿看后座的秦京河,一会儿等红绿灯的时候又扯了扯领带,整了整衣领。   后排的秦京河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不仅要整理仪容,他还得看看自己有没有比宋致远更精致,更好看。   毕竟,他们现在去接的,可是宋竹隐和林婉如两位老先生啊! 第136章 三更合一   看着对方比自己紧张, 两个四十出头的大男人忽然有种“我比他好点”的心理,一下就给不紧张了。   他们大眼瞪小眼,安然就和孔南风相视而笑。   这两个男人, 真的是, 多大的人了, 还小孩似的。   其实早在一个礼拜前,安然就收到港城寄回来的鉴定结果了, 不出所料,世界上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不可能是偶然,这压根就是双胞胎,而且是血型、身高、智力和易感疾病, 甚至基因都完全一模一样的同卵双胞胎。   一时半会儿安然还有点搞不清楚, 这个“基因一样”是什么意思, 明明俩人除了长相一致以外,性格、气质和擅长的领域, 甚至性取向都不一样, 怎么就……虽然疑惑, 但安然也不敢问,毕竟要是问出去, 那就相当于是告诉别人秦京河喜欢男人了。   这个秘密,她和小野会保守一辈子的。   至于宋致远,他才不会注意到为什么秦京河会带一个男人过来认亲呢。这一对平时还是很谨小慎微的, 除了那天胡同里如昙花一现般的十指紧扣, 从未在外面表现出过分的超越朋友的亲密。   帮他们找亲生父母,安然其实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了,因为萧家和老街坊们都说那对夫妇走得悄无声息,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况且没有海外关系,想要找两个移民多年的老人就是大海捞针,没头苍蝇乱撞。   如果按照当时年龄推算的话,他们今年应该是65周岁,但前提是他们还尚在人世。   疾病和意外谁也说不准,即使是发达国家的医疗水平,谁也不敢保证他们还健在。所以安然就只能拜托悠悠的外公帮忙想想办法,在她认识的人里,能有海外关系的也就是李老先生了。   李父也是出乎意料的上心,让自己那些在国外的亲朋好友发动起来,还真在德国找到林婉如女士了。他们虽然在国外生活了很多年,但圈子还是以华人居多,一个传一个,只要想找人,尤其是这种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华人,七弯八拐总有认识的。   老两口旅居德国,宋竹隐给一所大学做物理学教授,林婉茹则是成为职业小说家,每天养狗弄花的很是潇洒,但因为一直深居简出,想要找到他们还是花了点时间。等李父的人联系上林婉茹的时候,具体的也没说是因为什么事找他们,因为安然怀疑宋老二一直留在国外没回来,说不定就是在变相的监视他们。   所以,即使找到了他们,并且确定就是二老本人,李老的人也没泄露一个字,只是带了一句话——“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对于两个根植华国文化的人来说,这句诗的含义林婉茹十分清楚,当场就问找她的人是谁,那人又跟她重新约了一个避开宋老二的时间和地点,在一家咖啡厅详谈。   谈话只说在华国石兰省书城市有一对四十一岁的双胞胎找他们,不知他们是否愿意去见上一面,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林婉茹当场大惊,回去悄悄跟老伴儿一说,顿时心头就起了疑虑,于是又联系李老的人,想办法避开宋老二买了机票飞回来。   四个人都知道,这一面,将是改变他们命运的一次会面。哪怕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两口,走出闸口的时候也是心跳加速,手心出汗。   宋致远和秦京河一直站在出口那儿,因为个子高,又英俊,颇有种鹤立鸡群之感。当两位老人随着人流走出来的时候,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彼此。   六十五岁的宋竹隐非常清瘦,腰背挺直,哪怕头发全白,戴着金丝眼镜,脸上皱纹十分明显,嘴角紧抿着,但还是一个帅老头。   林婉茹看起来更温和也更年轻一些,皮肤保养得很好,虽然皱纹和斑块明显,但光泽度很好,也没有坑坑洼洼,佩戴全套的珍珠项链珍珠耳钉,还擦着口红……一看就是很体面很气质的老太太。   他们看着眼前这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样貌和气质的遗传就是最铁的证据,而就在八目相对的一瞬间,四口人心头都涌过了一股暖流,是惊喜,是意外,是释然。   四个人抱在一起,无声胜有声。   安然不得不在心里感慨:这天才的世界就是不一样啊,连阔别四十年的父(母)子相认场景也是如此的天才……她当年看见小野的时候可是控制不住情绪抱着嚎啕大哭的。   一直抱到侧目的旅客都走光了,安然和孔南风才上去,一人牵住一位老人,“宋先生,林女士,你们辛苦了。”   两位老人眼睛通红,看看她又看看两个儿子,不过很快就判断出来她应该是更像宋竹隐的那个“儿子”的伴侣。   宋致远和秦京河也是一样的双眼通红,幸好吉普车还算宽敞,安然开车,孔南风坐副驾,他们四口挤在后排。虽然一路上静悄悄的,只有林婉茹老太太擦眼泪的声音,可安然就是觉着,这样的会面,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心酸的父子(母子)重逢了吧。   上辈子,这四个人终其一生也没能聚到一起。   他们,本该是这世界上最亲密的血亲啊。两老孤苦无依的死去,宋致远躺在熊熊烈火里,孤独的死去,秦京河也将孤独的死去……任何人,都不应该孤独的离开这个世界。   安然别过脸,擦了擦眼泪。为了以防万一,她没有接他们进城,而是先在机场附近找了一家石万磊事先安排好的足够安全的旅馆,让一家四口坐定,她才开始从头说起。   “宋先生林女士你们好,我叫安然,是宋致远的妻子,就是你们身边戴眼镜这位男士。旁边的是秦京河,那是他的好朋友孔南风,很抱歉以这样仓促的方式跟你们会面。”   两位老人连连点头又摇头。   直到他们喝上热茶,安然才继续把自己是怎么发现宋老大不对劲,以及怎么怀疑他俩是双胞胎,又是怎么找人做DNA鉴定,怎么查到当年海城旧事全盘托出。   两位老人接过鉴定结果,随意瞟了一眼,这层血缘关系不需要任何科学或者文字的证明,他们知道,这就是他们已经“死掉”的亲生儿子。   林婉茹擦了擦泪水,“当年,我在隋懿家滑倒,意外引发早产,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三天后我们藏身的消息不胫而走,隋懿协助我们登上货轮,并承诺会帮我们照顾好两个儿子,等R军搜捕一过,我们再慢慢转回来接……你们。”   她看着两个儿子,热泪盈眶。   哪个母亲会舍得抛下自己的儿子呢?当时情况紧急,如果他们陪着孩子一起留下,四个人必死无疑。可如果光大人逃走的话,孩子还可以蒙混过去,要是大人不幸被捕,那他们死也不会说出孩子和涉密内容,如果侥幸逃脱,那以后还能有机会回来接孩子。   当时,虽然跟隋懿感情不算特别深厚,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了,甚至也想到了他们会不会因为敌人审讯而交出孩子,或者嫌生活压力过大而放弃孩子?为了确保这两种状况不会出现,宋竹隐还拿出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一块金表和所有准备跑路用的金条,拜托他们。   金表和金条先给隋懿,光这两项就够养几年孩子的,然后签下一份借条,如果几年后他们能活着回来找孩子,就按照借条上承诺的兑现他们二十万英镑。   如果不幸被捕,就让他们拿着借条联系瑞士的宋林两大家族,只要看到借条,又知道他们的死讯,祖父母一定会给他们兑现二十万英镑……时限是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能建立起一个全新的政权的时候。   他们在赌,赌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这个国家一定会越来越好,哪怕他们死了,国家也会好起来。   这样,如果隋懿是好人的话,哪怕不为了二十万英镑也会好好将英雄的孩子抚养长大。如果她只是为了钱的话,也会一直抚养孩子,直到建国,把钱拿到手。   每个孩子十万英镑的抚养费,已经是天价了,能给孩子带来足够优渥的生活,足够优良的教育了,为父母者为子女计,他们已经计划到这个程度了……依然算错了人心。   等他们多国辗转,三年后回到瑞士的时候,收到隋懿两年前寄来的信,说是他们刚走没一年,孩子就病死了,他们没有脸见他们,因为得的是传染病,政府不允许留下遗体,又久久联系不上他们,就把孩子烧了,只留下几件小衣服做遗物。   当时,宋竹隐和林婉茹就悲伤过度晕倒了,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搞清楚真相,孩子是因为什么疾病去世的,可当时正是两党内战时期,他们还在国民党抓捕名单上,音讯难通,一直等到海城解放,改天换日之后,两口子才有机会来到海城。   孩子的“遗物”保留得很好,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从小婴儿到一周岁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洗得干干净净,让人一看就能昏死过去。   宋家两个稍大的儿子,宋明远十四岁,老二十二岁,还能说出双胞胎弟弟在家里有多可爱,多招人喜欢,因为害怕人多眼杂,他们从来不敢把孩子抱出去,都是由两个哥哥藏在家里带的……所以要说感情深厚,就两个哥哥和双胞胎最深厚。   他们说双胞胎弟弟得传染病的时候是他们负责照顾的,他们看着弟弟们咽气的,弟弟们一定是去了天上成了星星,一定会保护好叔叔阿姨的。   十几岁的青少年哭得双眼通红,鼻涕一把泪一把,宋竹隐和林婉茹再次动容。   看到他们,林婉茹两口子仿佛能看到他们的儿子,要是能活下来也就比他们小七八岁,现在也是六岁的能活蹦乱跳的孩童了。   眼见着他们喜欢老大和老二,隋懿干脆跪下负荆请罪,说辜负了他们的嘱托,没脸见他们,让他们失去了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孩子还给他们。   同时,因为他们家成分不好,作为曾经的城市小业主,是这个新社会接受不了的资产阶级,以后怕会连累老大老二没有学上,希望宋林夫妇看在他们照顾双胞胎一场的份上,他们不要英镑不要感谢,只希望能带走老大老二,让他们出去哪怕是打黑工也行。   虽然,宋林夫妇不赞成他们把新社会描述成这样的存在,但也没办法拒绝,让青少年打黑工的事肯定干不出来的,只能出钱供他们在港城上学,并成家。   后来没几年,本就没什么真本事的兄弟俩在港城日子过不下去,又去瑞士向他们求助。看在他们曾经照顾过双胞胎,宋林主动提供启动资金,又请动家族里的长辈给他们介绍资源,传授成功经验,几乎是手把手教会他们做服装生意。   后来,老二留在瑞士继续照顾宋林夫妇,老大则回港做生意。   要不是杨荔枝丈夫的那场大火,安然不会被迫转型,就不会想到联系宋明远,他也不会来书城,不会见到本来已经“死了”四十年的秦京河,更不会被吓得魂飞魄散……这个秘密,也将随着老一辈人的逝去而消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林婉茹每说一句,安然就在心里冷笑一声,到最后她给老太太擦了擦眼泪,转头问宋致远:“老宋你说宋老大和老二出国前那次,你因为被宋学山踹了一顿,他教你躲出去,你就一直在外面躲了几天是吗?”   所有人屏住呼吸,原来宋致远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嗯。”翻垃圾喝雨水,等他躲到宋学山“气消”的时候,完美错过了亲生父母找来的时间,只知道“大哥”“二哥”抛下他出国留学了。   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聪明人,跟林婉茹的话一对,时间地点都能对上,这分明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什么双胞胎已死,什么社会要迫害他们小业主孩子没学上,什么认作义子,分明就是想要李代桃僵霸占宋林两个大家族的家产!   宋竹隐那边,到他父亲一直是三代单传,结果现在只剩他一根独苗。林婉茹的家族里也是一样,祖父母也只有她一个后代,等双方的祖父母一死,再等他俩一死,这强强联合的家庭就彻底绝后了。   这偌大的家业,两个家族积攒了百多年的家业,就落入宋老大和宋老二的手里。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别说安然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就差当场升天了,就是历来隐忍不问世事的宋家三个男人,也气得眼冒金星。   “欺人太甚!”宋竹隐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气得咳嗽起来,林婉茹赶紧给他顺背给他找药。   当年颠沛流离三年,一直飘在海上,伤了身子骨,后来回到瑞士又骤然听闻双胞胎病死的消息,两个人就彻底垮了,这么多年一直病病歪歪药不离身。   安然只觉心痛无比,这个世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隐藏的?还有多少坏人藏在深处?   幸好,孔南风很会照顾人,将二老安排妥当,又让老宋老秦上楼陪着,给他们一家四口留下足够的空间叙旧。   不,不是叙旧,是一步步的,慢慢的摸索着了解彼此。   安然则和孔南风低头,迅速地做好了另一番安排,作为双胞胎的伴侣,他们一定要为他们的爱人讨回公道。   ***   刚回到单位,安然办公桌上的电话乍然响起,卫东苦笑:“厂长,这电话已经响了十几次了。”   是她目前名义上的婆婆隋懿打来的。安然接起来,把听筒放得远远的,以免听见那把恶心至极的声音。   安然听她摆了十分钟的婆婆谱,在她累得口干舌燥的时候,终于说:“你们下飞机了吗?需要我派车去接吗?”   “这不废话?”   OK,安然给卫东做了个手势,他立马就出去办了。走了两步,他又回头,有点难为情地说:“厂长,那个宋……老板,也太……”   他都没脸说。   “没事,不怕他不要脸,就怕他还要脸。”   一会儿,安然给严厉安打个电话,收拾好东西,拿着笔记本,自己来到省医院心内科。   安然敲门,里头一阵兵荒马乱,一直等到里头没了声音,宋明远轻咳一声说“进来”,她才进去。   宋明远正躺在安然给他调配来的高干病房里,翘着二郎腿抬着本书,不过封面是倒的,一名护士正在给他整理床铺,脸色通红。   安然恍若未闻,“宋先生,您看您妻子和太太那边,是不是也需要通知一下,毕竟她们都与您有子女……”有的成年,有的还未成年,好大一群孩子呢。   “不用不用,只要我母亲来了就好。”   安然“哦”一声,行,那你就可劲作吧。她也不愿待病房,闻着里面这些乌七八糟的气味,嫌恶心,她走到医院门口,看看天,看看云,想想小天使安文野,心里就无比的舒坦。   终于,被蒙蔽了两辈子的宋致远和秦京河,在此刻找到了他们的父母,他们作为一个“人”的来处。   他心里那个六岁的小男孩会知道,他的爸爸妈妈不是不爱他,他们为这片土地这个国家奉献了自己的青春,他们当初留下他是迫不得已,是错付他人,后来他们曾经尽过最大努力回来找过他,这四十年里也在为没保护好他而自责、痛苦。   宋竹隐和林婉茹,是爱这两个孩子的,安然扪心自问,在那样的条件下,她不一定能有他们思虑得这么周全……只是可惜了,他们那样的家教,那样的光明磊落,又哪里算得到隋懿的贪婪呢?   今天她安然,就要给这四口人讨回一个公道。   正想着,熟悉的吉普车停下,卫东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车上就“哗啦啦”冲下来四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安然只认得其中的隋懿和宋清远,多年不见,她们倒是没多大变化,看穿着和打扮,倒是养尊处优啊……看来宋明远兄弟俩没少孝敬他们。   用着宋林两个家族的钱,真是贻孝大方啊。   生活过得好,隋懿越发趾高气扬,看着这个曾让她吃瘪的“乡下儿媳妇”,想怼又忌惮那年小安留给她的印象实在是太泼辣了:“老三呢?他怎么没来?”   安然按捺住想翻白眼的冲动,“你儿子没空。”   她要是太客气,隋懿还得怀疑呢,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这利欲熏心的一家子,病房还有两场好戏等着他们呢。   这不,安然带着这一大家子就浩浩荡荡直奔顶层的高干病房,离着一段,安然只用指指宋明远所在的病房门,他们就气冲冲过去。尤其是宋学山,他还要让儿子知道这世上他才是最关心儿子的,比老太婆还关心,那一年就是因为老太婆提出要李代桃僵的时候,还是他想办法去实施的,他们两口子,一个脑袋活,一个胆大心细执行力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没有他们的精密配合,宋家哪来今天的好日子?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要给儿子准备遗嘱的时候,他们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儿子身后的家业。这么多子女里就数老大最聪明,老二只是个跟屁虫,只知道跟在哥哥身后,让往东就往东,让往西就往西,失去了老大,他们不是失去一个儿子,而是失去了整个宋家最大的财富来源。   想想真是心痛啊,他们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家,活脱脱的社会最底层,最穷那几年只能去菜市场捡点最烂最臭的菜叶子回家熬稀粥,喝到满脸菜色喝馊了都舍不得倒掉……要不是隋懿见机行事认识了女校的校长,卖房子典当了两个家庭所有的家当才终于换来一个工作机会,又想办法给他开了一家澡堂子,他们一家子还不知道在哪里讨生活呢。   当然,要说命运的转折,那必须是隋懿认识一个去女校采访的林记者开始。那时候林记者多年轻啊,一身洋装戴个小礼帽,小羊皮靴子珍珠项链和很多他们见都没见过的首饰,那真是王母娘娘七仙女一样的人物啊。   隋懿在她面前简直就是丫鬟都不如啊,宋学山觉着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初见林记者的那一天,感觉皎洁的白月亮出来了,他的妻子被衬托成一只死鱼眼睛。   那个时候林记者刚怀孕,孕吐非常明显,隋懿借着过来人的身份经常给她带点市井小吃,酸酸的话梅啊,开胃的山楂啊,对于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来说,这种从未吃过的市井小吃仿佛给她打开了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而她报答隋懿的方式就是跟她做朋友,每次带啥给她都会回馈以价值数十数百倍的金钱或者小首饰,能让隋懿高兴得整晚整晚睡不着。   一个弄堂里最穷的人家出生的姑娘,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跟林记者那样的千金大小姐有接触,更没想到能跟她成为朋友。   可是,隋懿并不满足,越是接触得久了,深入了,她越是能发现她们之间的云泥之别,越是能体会这种跨越阶层的无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捡点从这个大小姐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东西,够她一家子边吃边寻出路了。   而出路就在夏天的某一天,大着肚子的林记者神色平静地告诉她,他们要走了,要回瑞士,以后有机会的话会来看他们,隋懿混了这么多年能一步步改变自己的命运,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她通过不动声色的试探知道这林记者怕是背着日本人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说什么家里长辈生病回去探病,保不准是被日本人追捕想要逃跑呢!   太平洋战场已经传来胜利的号角,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已经成立,日本投降还会远吗?她隋懿会让她走吗?   她忽然就灵机一动,如果自己能成为林记者的“救命恩人”的话,她或许就能彻底改变命运了,到时候林家和宋家还不得好好的感谢她?她“救下”的可不仅仅是林记者一个人,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那可是宋林两个大家族里唯一的继承人啊!   于是,本来可以趁早离开海城,彻底脱身的宋林二人,愣是被隋懿和宋学山设计留下了,错过了最佳离开时机……身份暴露后他们想走也走不了了,只能一直躲在隋懿家,躲到八个多月的时候早产生下孩子。   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偷偷夹带着就能带走,谁知道却是一对双胞胎,成功的几率就更低了。   就在宋林小两口纠结要怎么带着孩子回瑞士的时候,隋懿再次主动提出能帮他们暂时养育孩子,让他们大人先脱身要紧……当然,她打的主意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把宋林两家的继承人掌握在手里,以后不愁好日子过。   旧社会有一种特殊职业叫奶妈,好的优秀的奶妈能让小主人敬她爱她,唯她的命是从,甚至很多时候能左右未来继承人的决定,到时候亲爹亲妈是啥?有她这个从小含辛茹苦养大他们的奶妈重要吗?   一开始,她是打这样的主意,可没多久,小两口一走,她发现这两个孩子一点也不好带,不吃不喝夜夜啼哭还爱生病,不是自个儿孩子,她也不舍得花这么多钱在这两个小崽子身上。   家里生计本就艰难,现在无异于雪上加霜。   本来靠着宋竹隐给的金表和金条能过几年安生日子,谁知道赌狗男人不争气,没几下就把东西给输光了。   再加上宋林二人在海上漂泊一直联系不上,她开始担心这两口子不会是死在海上了吧?那样的话这俩崽子怎么办?她慌忙之下往瑞士写了好几封信,但因为忽略了时局的混乱,书信难通,但她却想不到这么多,她开始怀疑那个所谓的“宋林两大家族”是真实存在的吗?   以己度人,她平时就爱装清高,死要面子高高在上,会不会他们的身世全是林记者瞎编的?这世上哪个女人不虚荣呢?为了虚荣编造身世她隋懿又不是没干过。   如果真这样的话,这不是白养了吗?亏本买卖到底要不要做,她犹豫了。   哭哭哭,小破崽子,你们爹妈都成丧家之犬了还以为你们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吗?赌狗宋学山这时候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又被妻子天天在耳边念叨林记者是个假富家女,他们搞不好要赔本啥的……赌狗赌瘾一上来,干脆随便抱了一个哭得最凶的孩子出去,卖给一对也不认识的外地夫妇,换来几天赌本。   等隋懿知道的时候外地人已经走了,而剩下那个孩子除了哭还是哭,她也受不了了,弄死又没胆,只能先养只小猫小狗似的养着,寻思先等啥时候遇到个没儿子又有钱的冤大头给卖出去……谁知一直到孩子都快满周岁了也没遇到合适的冤大头,那就只能当多养个给他们养老送终的人。   当然,做戏得做全套,她还得多写几封信去瑞士,管他们能不能收到,告诉他们双胞胎病死了,她愧对他们之类的话,以防万一以后有一天他们真能回来,自己能撇干净。   可六年后,收到“噩耗”的宋林两口子,排除万难亲自过来问一问到底双胞胎是怎么死的时候,她又灵机一动,既然都说死了那就坚决不能让他们看见宋致远还活着,有那过好日子的机会为什么不优先照顾自己亲生孩子呢?   于是才有了宋致远六岁那一年的“留学”事件。   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当年那对买孩子的外乡人已经杳无音信,宋致远也慢慢长大,他们的老大老二也在港城和瑞士过上了好日子……可偏偏,老大居然要死了!这怎么能让他们不心痛?痛得都滴血了好吗?   此时,他们怀着沉重的心情,把门“哐当”一声推开,本以为看见的是儿子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样子,他们脑海里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方案,怎么能让他们打个时间差把遗嘱搞到手的时候……他们揉了揉眼睛。   病床上那白花花的两坨人形一样的肉是什么意思?   他们本该苟延残喘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儿子,怎么会趴在一个女人身上那样那样……   而宋明远在医院里躺了这么多天,又乖乖听医生的医嘱,不敢激动,更不敢碰女人……这让身边从来不缺女人,娶老婆都能娶三个的宋明远怎么受得了呢?尤其是今天的针水打进去以后,身体燥得都能爆炸的时候,自己撩拨了大半个月的小护士就在跟前,他这段时间已经以一副成功港商的形象给她画了很多大饼……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安然出去就忍不住来一发。   好死不死的,正到紧要关头的时候,亲爹妈弟弟妹妹都来了,看着他的大白屁股……你说吧,他能好得了?   在极度兴奋的千钧一发的时候,忽然被这么一吓,原本已经达到最高值的血压再也绷不住,随着剧烈的心跳“唰”一下,蹦到了嗓子眼。   然后,所有人就看见,宋明远的脸色红到要烧起来,两眼一翻,一口热血直接从嘴里喷出来。   “医生,医生,救命啊快救救我儿子,求求你了医生!”隋懿尖叫起来。   安然就站在一旁看戏,看着宋家所有人目眦尽裂,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顶梁柱摇钱树宋老大被推针水,被胸外按压,被新电除颤……隋懿顺着墙根跌坐,祈求上苍看在她吃了这么多苦的份上,能让老大醒过来。   就差一步了啊,等瑞士那两口子一死,万贯家财就是她的了啊,儿子只要撑着最后一口气,撑到在遗嘱上摁个手印,所有的一切就是她隋懿的了!   然而,上苍并没有听到她的祈求,宋明远本来就是极高危的高血压,这段时间一想到自己被安然摆了一大道,就上火,血压控制得十分不理想,随时有爆表的危险,好死不死又动了欲念,做那种事,极度兴奋加上极度恐惧,心脑血管哪里受得了哟?   脑血管直接就爆了,必须马上推进手术室,能不能抢救过来只能看运气了。   宋家一家子觉着他们的天塌了,他们的大哥这副模样很可能是抢救不过来了,这样的话遗嘱怎么办?哪怕早来一分钟,说不定也能把写好的遗嘱让他按个手印啊,“妈,现在怎么办?”宋清远哭着问。   隋懿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她可是隋懿,能从社会最底层爬到现如今老街坊们羡慕称赞的隋懿,她怎么能轻易认命?   “不怕,我们遗嘱在手,待会儿想办法冲过去,拉着老大的手按个手印,咱们悄悄的别让港城那三个女人知道,先把能搂的搂到手,到时候随便给她们剩点……就说是老大生意做亏了,就剩那么多了……啊痛,谁,谁打我?”   话未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个巴掌,甩得她眼冒金星,自从老大“出息”以后,她还没受过这种气!   “老娘打的就是你,老虔婆!”说话的是一个烫着卷发穿着高跟鞋的时髦女郎,一口普通话流利极了。   可是隋懿和宋清远知道,这不是内地人,这是宋明远的正房老婆,当年在港城娶的,隋懿一点也看不上的能说流利普通话的港女!   “反了天了这,还有敢打婆婆的儿媳妇,这世上还有王法吗?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隋懿想躺地上哭,可是宋明远的老婆一挥手,身后就涌来两个同样打扮的妖精一样的女人,她们身后还有三四个成年子女和五六个高矮不一的小萝卜头。   这,都是宋明远名正言顺的财产继承人啊。   大老婆抢过所谓的“遗嘱”看了一眼,冷笑道:“按照大英帝国的继承法,在没有可生效的遗嘱时,配偶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子女是第二继承人……你们,我一分也不会给,听清楚了吗老虔婆?”   “凭什么?我们是父母,父母是第三顺位继承人,应该享有百分之……”   宋明远老婆叉腰大笑,另外两房也是哈哈大笑,仿佛没有听过这么让人笑掉大牙的笑话。   “你们,你们什么意思?你们笑什么?”隋懿懵了,她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这几个妖精是不是想搞什么鬼,她算过了,据她所知的老大的家业现在至少是两百万级别的,既然拿不到独一份,抢不到先机,那就只能先保住父母那一份,那样即使老婆多孩子多,瓜分后不剩多少了,但也能拿到个二三十万吧?那可是英镑!   普通工人辛辛苦苦一个月也就百来块钱,二三十万英镑是啥概念?省着点也够他们过好几十年的,要是再扒着老二,把老大的所有生意和资源接手过来,二三十万英镑足够他们商业起飞了!   宋明远老婆们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老虔婆你不会是忘了早在三十五年前为了送你的好儿子出国留学,把他们过继给了你的远房亲戚了吧?那可是有法律文件证明的,你们两个老狗东西算哪门子的‘父母’?”   宋清远都顾不上哭了,瞪着眼睛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轰——”一声,两个老狗东西只觉天旋地转,他们的天不仅塌了,还砸出一个大洞,把他们自己给埋了。   安然冷笑:这只是第一拨而已,要埋还早呢。 第137章 三更合一   就在宋家人天旋地转, 如丧考妣的时候,他们的救星来了。   是的,至少在目前全盘皆翻的情况下, 失去理智的隋懿是把来人当做救星的。   这个优雅从容, 全套珍珠首饰的女人, 正是她当年极力讨好的富家千金林婉茹女士。   几十年不见了,她依然是那么漂亮, 那么迷人,该死的身上总是有股养尊处优的味道,让隋懿嫉妒得都快疯了。   可是,她还不能疯。只见她一把挽住林婉茹, 急得脸色通红欲哭无泪, “林记者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明远的母亲啊, 你们也是收到明远病危的消息赶回来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有林记者在,还稀罕争那二三十万英镑的遗产吗?   “林记者你可真是大好人, 明远他没看错人啊, 难怪他死前还让我们不要哭, 不要担心,你们一定会照顾好我们的, 我们的儿子在那边给你们养老,你们一定不会亏待我们的……对吗?”   林婉茹饶是修养再好,也被她的厚颜无耻气到心肌梗塞了。不过, 跟门口那个明艳大方的名叫“小安”的女人对视一眼, 她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鼓励,于是深吸一口气,换上担忧得都发抖的声音:“明……明远怎么样,还能抢救过来吧?会没事的, 对吧?”   她的语气十分焦急,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头发也有点微微的凌乱,很明显是跑着来的……不是心疼明远,又怎么可能这么紧张这么难过呢?确实比她这亲妈爱孩子啊。隋懿就像看见救命稻草,哭着说:“不行了,怕是抢救不过来了,怎么办啊林记者?”   自从接到电话到下飞机到目睹明远丑事再到明远抢救,一群女人孩子冒出来抢夺遗产……这一桩桩一件件连环机关枪似的把她打得措手不及,所以也顾不上伪装了,“林记者咱们明远生前把你当亲妈孝顺,我都一天没享过他的福,现在他人没了,他老婆孩子就开始不把我放眼里,打我骂我还一分遗产不分给我,我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她抱着林婉茹,嚎啕大哭。   林婉茹也哭啊,哭得撕心裂肺,呜呜咽咽,哭她两个苦命的儿子,哭这一家子狼心狗肺,如果不是一场火灾,他们一家四口将永远无缘相见,阴阳两隔。   她的痛哭不是隋懿那种扯着嗓子干嚎,是真的悲从中来,是压抑了四十年的痛苦啊,就连隋懿都被她的哭声给整愣了,心里震惊她居然对明远这么真情实感的同时,又有点挺能理解的。   毕竟,当年明远可是不上学也要在家照顾双胞胎的,弟弟死在他怀里一直是他抱着直到咽气的,看见明远就像看见自家儿子,林记者这种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小姐能不感动?就是因为感动,所以一直将老大老二视如己出,这份情是真的。   真到她都于心不忍,怎么能忍心告诉她,其实这一套煽情故事是他们收到他们要来海城的信之后两天内就编造好,经过无数遍万无一失的演练呢?   再漂亮又怎么样,再有钱又如何?还不是被她钱的团团转,姓宋和姓林的上百年都得为老大老二做嫁衣,想到这茬,隋懿终于露出两分真情,拍了拍林婉茹的背,“别哭了,别哭了,明远在天上看到你这么伤心,不知道得多难过。”   林婉茹身子僵硬,控制不好差点就没把她推出去。但她看到了安然眼里的鼓励,能不能给双胞胎儿子讨回公道就看今天了,于是忍住哭声,又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放心,明远在我心里就是亲儿子,只要有我在,这事就不能这么算。”   隋懿心头窃喜,好啊,有这个蠢女人在,她什么也不用说不用做,就看着她跟明远这几个妖精老婆斗法就是。   斗赢了她得利,斗输了她也不亏……于是,看着这群新鲜出炉的“孤儿寡母”愈发趾高气扬,哪里有死了儿子该有的模样。   林婉茹整理仪容,深吸一口气,板着脸,阴沉沉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媳妇”,刚要发作,大老婆翻个白眼,“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你!”林婉茹脸色铁青,“要是明远还活着,你算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东西我算他老婆,第一顺位继承人,你是哪一号人物?继承法上有你的名字吗?你连亲戚都算不上还把自己当根葱了你!”大老婆带头开喷,其他两个女人也跟着一人一口唾沫的呛,就连那一群成年未成年的孩子也毫不相让。   这哪是来争遗产,分明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打嘴仗啊。   林婉茹是名门闺秀,从来不缺体面,哪怕是老了当职业作家,也多的是捧着她恭维她的人,还真没受过这种气,一瞬间脸色又红又白还泛青。   于是,酝酿了一肚子苦口婆心劝慰话的林记者就露出苦笑,对着隋懿摇摇头,小声道:“这一家子无赖……就拿准了我不是明远的什么正经亲戚,名不正言不顺啊。”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真是个没用东西!白白让你养尊处优过这么多年好日子,连个小辈都拿捏不住!隋懿在心里骂了两句,嘴上却说:“你怎么不是正经亲戚,你是明远的义母,明远手底下的东西哪一样不是你帮着打拼出来的,这些东西你有处置的权利,想给谁就给谁不是天经地义吗?”   林婉茹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丧“子”之痛让她脸色惨白,仿佛多说几句话就达到了身体极限,“我没权利处置他的东西,真的……”   “呸!死不要脸的老狗东西,我男人的东西凭啥说是你给的!”大老婆急得跳脚,冷笑着问,“摸摸你头上的疤,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   隋懿下意识打个冷颤,这个林婉茹是个面人,双胞胎一死心如死灰,早已没了当年深入敌营当卧底那股勇气了,她要是不出手,这遗产还真要不回来。   她为什么要揪着遗产不放呢?但凡林婉茹和宋竹隐还有几个大子儿,她也能撬过来。可明远去年就说过,这老两口这几十年因为看透生死,也不在意身外之物,热衷公益事业,虽然身在瑞士,但每年都回国来给贫困山区献爱心,一捐就是几十上百万……听得隋懿捶胸顿足,这么多白花花的钱,捐山区干啥啊,捐给她不行吗?   林婉茹每年稿费和版税虽有十几万英镑,但他们物质生活简单,一分不剩全给捐出去了,老两口现在身上已经榨不出二两油了啊。   所以,隋懿比谁都清楚,能让她剩下几十年继续过好日子的就只有宋明远的遗产了。   无论什么办法,必须拿到遗产。而要拿回遗产最有力的办法就是证明宋明远留下的东西不是宋明远的,这样的话作为法定继承人的“孤儿寡母”们自然就拿不到了,到时候无论遗产到了谁手里最终都只是转个圈,又会回到她隋懿手里。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生物,别看隋懿老妖婆平时人五人六的用鼻孔看人,几个儿媳妇被她管得小鹌鹑似的,可明远这个港城老婆她却没办法动她分毫。因为人家在港城也不是平头百姓,平时也不靠宋家吃饭,更不可能在她跟前“尽孝”,她的手怎么也伸不到那边。   更何况吧,这大老婆的父亲以前还是开武馆的,从小练就一身好武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不仅宋明远被她打得怕怕的,就是隋懿也差点被她弄掉半条命。   文革前几年,对海外关系查得还不严的时候,宋明远带着老婆回来本来是想要给隋懿机会立立婆婆威的,谁知道这港城女人真不是省油灯。刚见面第一天隋懿也不说做饭,也不说下馆子,就在那儿跟儿子杵着叙旧,眼睛就瞟着儿媳妇,心道这该你表现的机会了。   谁知这港城女人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不说端茶递水伺候,人就大仰马叉的坐沙发上,该玩玩该吃吃,到饭点了问“妈你咋还不做饭是不欢迎我们回来吗?”   差点把隋懿鼻子都给气歪了,她奶奶的,这叫啥儿媳妇?有点做人媳妇儿的自觉吗?   摔碗摔盆的把饭做出来,结果港城女人不是嫌她盐巴重了就是菜不新鲜肉太肥,挑三拣四,把她当家里保姆还是怎么着?   隋懿一直忍到饭后,也不指望她洗碗了,悄悄把宋明远叫进房间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这儿媳妇不把她放眼里,自己命苦啊,千辛万苦把儿子送出国培养成人,这么多年没享过一天福,他今儿要是不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儿媳妇,以后她还怎么当婆婆?话未说完也不知道港城女人从哪里冒出来,直接一个大耳瓜子把她扇得晕头转向,没等她反应过来揪着她头发就往墙上撞。   骂骂咧咧着,问她是不是还要挑拨离间,问宋明远敢不敢碰她一个手指头,那脑瓜子撞得“砰砰”直响,眼冒金星,气血上逆……最终,宋明远都直接“噗通”跪下求她了,隋懿才没被撞死,那墙上都撞出一个血坑,还去医院缝了十几针呢,你敢信?   接下来这几十年,这伤疤每逢天阴下雨就疼得她翻来覆去的打滚,看了多少大夫就是看不好啊。可不是提醒她,这个悍妇到底有多泼辣,多狠毒吗?   反正,自那以后,面对儿媳妇的骂骂咧咧她是一个屁不敢放,虽然背地里没少干挑拨离间小两口的事儿,可给她十个胆也不敢正面刚了……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   就这么一顿打,她是把这个女人恨之入骨了啊,要说对林婉茹她是没多少恨的,因为没啥正面冲突,她只是单方面的嫉妒,可跟儿媳妇,那是敌人,天然的死敌,有她就不能有这个女人,想要眼睁睁看着明远的遗产被她霸占,那真比剜了她的心还难受。   所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暂时的,“谁说东西不是林记者的?你嫁给明远这么多年,明远还没告诉你吧,当年他能去港城留学,能在瑞士做生意全靠林记者的帮衬,他的学费生活费和启动资金全是林记者资助的,为了感谢林记者的大恩大德,他可是立下借条,这些东西都是要还的。”   所有人一惊,就连大老婆也傻眼了,“你说什么?”   环视一周,对自己放出这个炸弹的效果,隋懿很满意,就连安然也没想到,林婉茹说的她“有办法”原来是这么个办法。她不由得看向人群中心的老太太,腰背挺直,嘴角紧抿,即使故意把头发弄乱,依然是个认真严谨让人不容小觑的老太太。   此刻的林婉茹则是大惊失色,甚至有点难为情地说:“哎呀阿懿你别说了,那不算,我们不会要明远一分钱……那可是他的血汗钱啊。”似乎是想到宋明远挣钱血泪史,还抽泣两声。   隋懿十分热情地挽住她,“林记者这不是你们要不要的问题,是咱们明远活着的时候就说一定要把从你们手里得来的东西还给你们,这是明远的良心问题,他当年写的欠条怕弄丢,一直由我保管着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一定要收下,不能让明远死也死得不安生。”   “什么欠条,你们俩演什么双簧?”大老婆一脸警觉,总觉着大事不妙。   隋懿呀,可是得意坏了,她弹了弹衣服上压根不存在的灰,从怀里贴身掏出一个小手帕包,一层层打开,拿出一张泛黄的起毛边的纸。   也不敢在恶媳妇跟前晃,怕这不要脸的妖精一把抢过去撕吧撕吧吞进肚,环顾一周,在场的众人,也就只有最外围的安然是局外人,她不知道这些恩怨,也是个正经人……虽然有仇,但不得不承认。   “来,老三媳妇你识字,给这恶妇念念,上头写得什么。”   安然不辱使命,接过这张泛黄的纸,“本人宋明远、宋正远,自幼家境贫寒,幸得宋竹隐林婉茹贤伉俪厚爱,于公元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全额资助我二人赴港念书,七年间累计支付学费生活费共计十五万英镑整,此外尚有娶亲费用六万英镑,做生意本金和货源客源介绍折合钱财八十万英镑,另有多年来对我兄弟二人关爱有加,事无巨细,则愈发无可估量,衔草难报……今立此据,若我兄弟二人有一人死亡,则当于出殡之日前还清一百零一万英镑,除本金外,并按还款当年华国银行对应存款年限,支付欠款利息……若我二人不幸身死,则有我们儿子,我们儿子死,则还有孙……”   哎哟哟,可真是令人牙酸啊,子子孙孙无穷尽的认下这笔账,其诚心真是天地日月可鉴啊。   这张欠条的存在,其实也是安然没想到的。要说当初啊,兄弟俩因为没有经商头脑也没有人脉,即使宋竹隐和林婉茹把他们从初中一直供养到大学毕业,还给娶了媳妇,可没有一技之长又心心念念着宋林两大家族的巨额财产,他们硬是厚着脸皮跑到瑞士,哭着求着要做生意。   宋林二人是真感激他们当年对双胞胎的照顾,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还真是不在意那点钱的,家族里就是做这方面生意的,介绍点资源也就是张张嘴的事儿,倒是有点动摇了。   只不过两口子也不是真正的傻白甜,虽然不在意这点钱和资源,但并不意味着他们能给得心甘情愿,当时宋明远宋正远看出他们的不情愿,就自作聪明想出这么诚意十足的一招,不顾劝阻写下欠条,同时签字按手印,还在瑞士找了专业的公证机构作下见证。   当时,兄弟俩打的主意是,他们身强体壮,宋林二人又老又病,估计活不了几年了,等他们一死,这张欠条就不复存在了,因为他们是唯一的继承人,老人的债务和财产全由他们继承,到时候就变成自己欠自己钱了,这不就是个伪命题吗?   兄弟俩当时倒是把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把什么都算进去了,却没算到他们中有一个会比宋林早死……当然,也更没算到,本来只是作为投名状的东西,却被宋林保存下来呢?   所以,这欠条是一式两份的,一份由宋明远交给隋懿,一份则由宋林二人保管,只是宋林的兄弟俩以为以他们这样的高风亮节肯定不会特意保留……没想到,宋林保留的还没派上用场,隋懿就先自爆了。   在所有人呆若木鸡目瞪狗呆中,隋懿得意洋洋地说:“算算吧,本金一百零一万英镑,这么多年按照银行三十年大额存单利率算的话,本金利息加一起应该差不多就是两百万英镑吧?哎哟,瞧我,明远的家产正好够,还了债还剩几万块给你们母子几个吧?”   她活了一辈子,从没有今天这样开心过,既恶心了那几个港城女人,又不费吹灰之力撬来这么多家产,真是……高兴得她想仰天长啸,上天终究是没辜负她隋懿。   她们想赖账也没事,反正欠条是在瑞士公证过的,在国际社会上都有用,更别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港城,隋懿居高临下看着这群“孤儿寡母”:“怎么着,还不走是打算留这边过年吗?”   “我看你才是想留着过年。”   “谁?老三媳妇你跟谁说话呢?”隋懿两道眉毛都挑到发际线了,显示她十分生气这个不识好歹没眼色的儿媳妇,“把欠条还我。”   安然把手一背,“还你干啥,这欠条上签字画押的四名当事人里可没你的名字。”   “你什么意思?我老宋家的事关你个外人什么事?”   安然冷笑,事关我丈夫,就跟我有关,“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证人,宋明远宋正远欠宋竹隐林婉茹老人本息共计二百多万英镑,对不对?”   “对。”有几个男人说。   隋懿心头暗叫不妙,这几个男人从哪里冒出来的,这安然又是唱的哪一出。   “四个当事人还有三人在世,一式两份的欠条保存完好,所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对不对?”   “对。”   又是那几个陌生男人,隋懿和宋家人只觉哪里不对,也顾不上抢欠条了,“你们是什么人?这是高干病房你们凭什么进来?”她也奇怪,刚才吵成这样居然没有一个医生护士出来劝阻,为什么这几个生人能畅通无阻进来。   “凭我们是人民公安。”严厉安掏出自己的工作证,高声道,“我们接到当事人报警称,有人欠他们两百万英镑已经到了还款日期却不归还,无关人员还想阻挠家属履行还款义务,宋明远和宋正远的家属在哪儿?”   隋懿和宋学山刚想说他们就是家属,忽然想起他们现在已经跟儿子断绝关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个港城女人说她们是家属。   “我们这边收到举报,这本来不归公安管辖,但我们有义务进行调节,作为宋明远的家属你们是否愿意偿还欠款?”   “愿意,我们愿意足额偿还本息。”   “啥?!”隋懿本以为她们会拿出跟自己争钱的本事出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谁知她们居然乖得像鹌鹑?   “是的,我们愿意足额偿还,如果银行存款不够的话我们愿意用资产抵债,宋明远名下有固定资产十宗,其中房产六宗,实业公司两宗……”嘚吧嘚吧,把宋致远的遗产交代得一清二楚。   “不是……你们是……你们……”隋懿只觉腿一软,她好像知道了,哪里不对劲。   宋明远的大老婆一改方才的气势汹汹,居然冲着林婉茹温声叫了一声“阿姨”,还像个小姑娘似的过来搀扶着林记者,撒娇道:“哎呀阿姨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们好去接你啊。”真是的,林阿姨就是怕麻烦她,有什么事都不会给她添麻烦,但自己一旦遇到什么难事,她总是第一时间赶到并施以援手。   当年父亲从内地来到港城谋生,快饿死的时候还是林阿姨帮忙摆脱困境,还资助他开起了一家武馆。至于自己跟宋明远的婚姻嘛,则是她当年太傻太天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顾父亲和林阿姨宋叔叔的阻挠,愣是要嫁给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婚后他的忘恩负义和贪花好色暴露无遗,把自己身边最要好的两个好友全给睡了,还搞大了她们肚子,不得不委身于他做偏房……不过,在男人身上绝望,倒是使得她们感情更好了,反正早晚跟谁都是生孩子,既然怀上就生吧,生了有人养,她们依然是好朋友好姐妹。   狗男人是什么?里应外合拿到狗男人的钱,再把大家的孩子教育好,将来拥有健全的心理和一技之长,它不香吗?   三姐妹相处融洽,孩子们更是手足情深,兄友弟恭,爸爸是什么?能吃吗?能陪他们吗?能给他们传授知识吗?   宋明远自己在外面沾花惹草风流快活,却不知道家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隋懿傻眼了,不敢相信这个温顺得小猫咪一样的女人是刚才跳着脚骂自己“老狗东西”的儿媳妇,“你,你什么意思?”   大老婆对着她就是一副破口大骂:“我什么意思关你屁事,老狗东西有你插嘴的份?你他娘的就等着睡大街去吧。”   哪怕是再迟钝,再被气昏了头,隋懿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一瞬间,隋懿眼冒金花,天旋地转,心里有一个声音说——上当了!什么演双簧,林婉茹和这个妖精儿媳妇才是演双簧,刚才斗得有多狠,现在就有多亲热。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的欠条,你们……为什么,林记者,婉茹,为什么你要跟她合伙骗我?我哪里对不起你?”她眼泪都出来了,是真的没想到啊,本来以为是被自己骗得团团转的蠢女人,结果到头来却骗走了他们全家人的希望!这两百万英镑是他们的未来,他们东山再起的根基啊,她怎么就忍心呢?   隋懿哭着质问:“我当年帮助掩护你们,给你们养孩子,还把我自己的亲儿子送给你们养老,你们怎么能这么伤害我?婉茹,你还是我的好朋友你忘了吗?”   她企图用那虚假而飘忽的“友情”绑架林婉茹,让林婉茹心软愧疚,可是现在的林婉茹已经是一个经历丧子之痛、疾病缠身、生无可恋的老人啊,她又怎么会心软呢?   “我对你心软,谁对我的儿子心软?我的双胞胎儿子呢?他们……”   话未说完,隋懿赶紧反驳:“我也想好好把他们养大的啊,可他们得了传染病死了啊,我没日没夜的哭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我天天拜菩萨,可是没有钱,那个时候医疗条件又有限,我已经尽力了……呜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他们在我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政府不让我留下他们的遗体啊,那些小衣服还是我偷偷藏下来的……”   林婉茹没想到,都到这个份上了,她自己儿子死了,财产没了,她居然还不知悔改,还能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顿时更气了,咬牙切齿问:“那我问你,他们得的是什么病?”   “天花。”   “可你在四十年前这封信里说的可是副伤寒,你看。”林婉茹摇了摇那封报丧信。   四十年了,他们无数次拿出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仿佛摸着它就能听见双胞胎对爸爸妈妈的渴望和呼唤,就能看见他们临死前的挣扎,他们脆弱的小眼神……每看一次就是钻心的痛和悔恨。   四十年了,他们被隋懿制造的悲剧折磨四十年了。   “哦哦对,我记错了,是副伤寒。”隋懿眼珠子乱转,反应很快地说。   “你确定?”   “确定,我记得我还领到国是民政府发的火化通知书,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就是副伤寒。”   “可是,你信里写的明明是霍乱呀。”林婉茹把信打开,指着那两个字说。   隋懿脸一白,“你……你还诈我。”   林婉茹叹息一声,“只能说你连编个谎话都编得这么漏洞百出,如果我的孩子真死了,你怎么可能连他们死于什么疾病都说不清呢?是谎话说太多,自己都记不清是哪个版本了吧?”   隋懿还想做垂死挣扎,“死了就是死了,我可以确定死了,死于什么疾病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是吗?”门口进来一个戴着眼镜,高大英俊的男人,冷冷地看着她。   隋懿的脸色白得像卫生纸,她在心里暗骂老大死也死得不地道,怎么就要通知林婉茹回来呢,还好巧不巧让他们母子俩碰上了,现在怎么办?只能装死到底呗。   “致远,宋致远是我和宋学山的三儿子,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你们的儿子已经死了。”   安然甩出一份鉴定证书扔她脸上,“老狗东西看清楚,宋致远跟你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宋竹隐和林婉茹的儿子,看清楚了吗?”   这下,所有宋家人都傻眼了,这在宋家是属于谁都知道的秘密,可当这个公开的秘密摆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他们都不敢相信,明明隐瞒得这么好,明明已经安然无恙隐瞒了四十年了为什么还会……   “你们,还记得我吗?”忽然,就在宋家人心如擂鼓大气不敢喘的时候,忽然又从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个声音说。   众人抬头,大惊,“致远(三哥)?”   可宋致远明明在跟前啊,这个从门口进来的跟宋致远一模一样的男子,又是谁?   基因的力量是强大的,看着眼前这个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那五官,那气质,那神色……简直就是在照镜子,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宋致远有眼镜,而秦京河没戴眼镜,唯有这一点,能证明他们是两个不一样的人,而不是一面镜子的里外。   “我这俩在你们口里已经死掉四十年的双胞胎儿子,你们把他们一个卖给外地人,一个养在家里虐待,还需要我提醒你吗?”宋竹隐也进来了。   这三个几乎是一模一样只年纪不一样的男人站在一起,还有什么证据比这更有说服力呢?就是严厉安和张卫东等人也诧异不已,世界上真的有这么相像的父子吗?   是的,有的,老宋家的基因就是强大!   “公安同志,我宋竹隐和妻子林婉茹,作为两名为国家解放事业做过贡献,受过国家公开表扬和奖励的爱国华侨,我们现在必须向你们报警,一则四十年前有人拐卖我襁褓中的小儿子,将他卖给一对大横山区的秦姓夫妇,他们人就在外面,可以进行指认;二则,有人非法拘禁我的大儿子,并且对其进行了长达十年的身体虐待和精神折磨,这事你们管不管?如果不管的话我会告到省上,告到中央,哪里可以给我做主我告到哪里。”   严厉安等几名公安,立马站直身体,敬了个礼:“您二位放心,您二位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英雄,伤害英雄的孩子就是伤害我们十亿华国人的孩子……这样丧心病狂的坏人我们一个也不会放过,来啊,把这一家子带走。”   宋家人还没反应过来,自从父子三个站在一起他们脑袋里就只剩嗡嗡叫着的“完了”两个字,完了,全都完了。   好好的抢遗产大战怎么变成了认亲大会呢?他们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二百万遗产没了,他们想要东山再起的机会没了,想要做人上人被别人嫉妒恨的机会,全他妈通通没了!   不,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拐卖虐待英雄的孩子……怎,怎么办?听说去年抓到一批人贩子,集中进行了枪毙。   那还只是普通人贩子,他们拐卖虐待的可是英雄的孩子啊!   想到这种结局,宋学山和隋懿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像两只丑陋的癞、蛤、蟆,身下很快晕染出一滩黄色,带骚味的液体。   安然掏出手帕捂住鼻子,简直没眼看。刚才不还狂得要死吗?继续狂啊,别怂啊。   搀着林婉茹走开两步,“拜托严公安了,老人们身体不适,我们先回去休息。”   已经到这份上,人证物证俱全,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举证和逻辑链,其实没有什么疑点了,严厉安知道好友这句话的重量,“放心吧,一定会按照法律,从严从快。”   其他公安摩拳擦掌:这又是一桩送到派出所门口,眼皮子底下的功劳啊,不弄死这一家子,都对不起这两位老人!   走到门口,林婉茹忽然回头,又补充一句:“我怀疑,当年我的潜伏身份之所以暴露,也是隋懿和宋学山故意向外泄露的,我可以向上级申请重新调查当年的泄密事件吗?”   严厉安神色肃穆,红着眼说:“好,我一定向上级汇报,兹事体大,具体详情我会亲自去找您核实,若有打扰,还望您体谅。”   林婉茹笑了笑,“没事。”虽然六十五岁的老太太了,可那眉眼之间的温柔与美丽,那种高级知识分子的文雅气质,还是让所有人闪了眼,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性啊,美丽到能让人忽视她美丽的容貌。   几口人下楼,刚走到楼门口,一名十分熟悉的医生走过来,“咦……安厂长你们事情谈完了吗?病人……我们已经尽力了,但因为不听医嘱,过度刺激心脑血管,实在无力回天……你看医药费……”   “谢谢你啊王医生,医药费去找楼上的宋家人就行,趁公安还在,欠着多少你们赶紧要去。”   大夫不敢耽误,赶紧冲上楼,没办法啊,这恶意拖欠不给医药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更何况是没抢救回来的,家属一不做二不休一分钱不给也不是没有的情况,但这个名叫宋明远的病人经济条件不错,应该不至于赖账吧?   于是,经过半小时的推诿扯皮撒泼,宋学山和隋懿一家又多了一项恶意拖欠医药费的民事纠纷。至于宋明远的正牌妻子和两个偏房呢?哦,当知道死讯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离婚了。   当然,这一切都在安然和孔南风的意料之中,结果也是可以预见的,此刻的安然就只想带着他们赶紧回家去,回到603,刚才老宋兴致勃勃“吩咐”了:今儿是团圆日,要吃一顿饺子,而且是韭菜油渣馅儿的。   家里,走的时候什么样,今天回来还是什么样,两老身子骨不比他们,在医院折腾半天已经非常累了。宋致远忙着开空调,秦京河则上厨房给烧热水泡茶,两个四十岁的大男人眼睛还红着呢,但都有种小孩较劲似的殷勤,谁也不想落于人后。   两老把屋里打量一圈,林婉茹忽然走到电视机跟前,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相框,”这是……”两个大人两个孩子,“达令你来看,这个小女孩跟你也很像。”   宋竹隐赶紧凑过来,看见那个小姑娘的一瞬间,一直严肃的紧绷着的脸忽然就绽开一抹儒雅的笑,仿佛冰雪融化。   宋致远有点局促,又有点骄傲地说:“这是我和小安的闺女,名叫安文野。”   “安文野?是第一届亚洲杯竞赛的冠军安文野吗?”宋竹隐有点激动地问。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嘴角含笑,像心窝里的宝贝被人夸赞了一样自豪,“是。”   正巧,电话就响了,凡尔赛·玛丽苏·安文野还不知道,就两个月的时间,她忽然多了一对老凡尔赛爷爷奶奶哟! 第138章 三更合一   电话是安文野打回来的, “爸,我妈呢?”   就像她每天放学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妈呢”一样,宋致远笑得开心极了, 眼角那深深的笑纹能夹死苍蝇。   林婉茹和宋竹隐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好奇, 忙凑到电话机跟前,想听听到底是什么样的小人儿能让老大乐成这样。   “爸你最近有没按时回家吃饭呀?”超甜超会关心人的猫猫。   林婉茹&宋竹隐:嗯!小人儿的声音真甜!真好听!   “爸, 家里很冷吧?记得开空调哦,不要省,你的小野马上就能勤工俭学给你们挣钱花啦!”   林婉茹&宋竹隐:这么贴心的吗?不行不行,勤什么工俭什么学, 爷爷奶奶给, 随便花。   林婉茹是很直接很性情的, 直接给儿子手里塞了一张卡,“致远拿着, 给她多汇点钱。”   宋致远还没说话, 小野就在电话里问:“爸爸, 我们家里还有别人吗?”   老宋心头一暖,自己家里终于有了亲人的感觉实在是太幸福太棒了, “嗯,是你爷爷奶奶,我的爸爸妈妈。”其实还挺期待, 想看看她什么反应。   小野一愣, 老宋呼吸就屏住。   “爷爷奶奶?”   “对,我们是你的爷爷奶奶,小野你在哪个学校?我们去看你好不好?”老两口高兴得啥似的,那脸都笑烂了。   安文野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可以确定,他们不是那年来过书城的坏奶奶坏姑姑,爸爸有很好的爸爸妈妈了吗?那可真好呀!   于是,小姑娘很爽快,很清脆地叫道:“爷爷奶奶你们好,我是安文野,我马上放圣诞假就可以回家看你们啦。”你们不用大老远奔波啦。   这下,别说老两口开心得笑出花来,就是宋致远也有点迷瞪,他的闺女,居然这么快就接受忽然多出来的爷爷奶奶啦?   安文野当然接受啊,有啥不能接受的?反正她听声音爷爷奶奶是很好的人,不会害爸爸。   猫猫叉腰:她可是明天就要放假回家的小猫猫啦,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通通逃不过她安文野的火眼金睛哟。   宋家这三口的开心,安然刚到家就感受到了,她把一堆采买的东西放下,“咋这么高兴呢?”   宋致远清了清嗓子,“小猫猫要回来了。”   “嗯?”安然一愣,“小野?”自从长大她就叫不出猫猫了,太腻歪。   “对!她说他们要放圣诞假啦。”林婉茹才几天就受不了儿子那种吭吭嗤嗤不冷不热的温吞水了,也就是小安能受得了他,要换了别的女人说不定婚都给离了。   这么一想,看儿媳妇真是怎么看怎么舒服,怎么满意。她这么大把年纪,还没体会过给人当婆婆妈的感觉呢,还挺新奇,看看儿子高兴,看看儿媳妇也喜欢。看得出来小安把致远照顾得非常好,衣食住行周周到到,关键她自己的事业也是同龄女性中的佼佼者。   这样优秀的女性,还愿意照顾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致远,说实话哪怕是她对宋竹隐也做不到。   安然把跑了两个地方才买到的猪板油切小块,放锅里慢慢熬上,林婉茹就帮忙择韭菜了。   安然有点“受宠若惊”,她一直以为像老两口这种养尊处优不食人间烟火的老人是不会做饭的,更何况还是择韭菜,说实话那个味儿……好些人都受不了。   更别说她那一件一看就非常高档的阿尔巴斯小山羊绒的大衣,纯手工缝制双面羊绒,是非常经典的一款,安然以前也有过一件,但她可舍不得这么造,每次进门就要脱下来轻轻挂好,还请了阿姨专门打理呢……要让她穿来择韭菜,她估计会打人。   “妈你去坐着歇会儿,我来吧,我干惯了。”   林婉茹一愣,“你……你叫我什么?”   安然也是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叫妈了,主要是宋致远和秦京河都还没叫上爸爸妈妈呢,她这做人儿媳妇的会不会太主动了?   “我喜欢,你再叫声来听听,达令,小安叫我妈妈啦!”   宋竹隐一直在厨房门口溜达,其实早听见了,幽幽的看了儿子一眼。   “妈,爸,你们以前受苦了,我别的不会做,饭还会做点,你们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说。”   “真的吗?那我……我想吃红烧肉,正宗的红烧肉可以吗?”林婉茹这么多年在国外,其实做饭机会挺多的,老两口也不请保姆,衣食住行都是自己动手,可实在是天赋有限,多年就只学会老外那些生的、煎的、烤的,一切皆可黄油沙拉的,但内里其实还是一个华国胃,很喜欢吃这些偏甜口的华国菜。   “好,红烧肉咱晚上吃,现在先吃包子,可以吗?”   “可以可以。”于是,婆媳俩就开心地在厨房忙碌起来。   面是早上就和好的,准备吃庆功宴用的,油渣出锅,拌上韭菜鸡蛋,林婉茹很有尝试精神,虽然手不如安然巧,但做事很认真,学得有模有样,那包子一会儿就包出形状来了。   一会儿,一笼笼白胖胖,又鲜又嫩的大包子就出锅了,出去给老人置办洗漱用品的秦京河孔南风正好赶上,一进门就“哎哟”叫,“赶上好吃的了。”   早上忙着收拾隋懿一家子,老两口没细看,此时一看小儿子和孔南风之间的举动,难免就要往别的方面想。毕竟这种事情他们在国外也见得多,再加上林婉茹搞文学创作的嘛,她有一本很出名的小说男主角就是这种取向的,她一看就看出来了。   但老两口很开明,不仅一点没排斥,对孔南风也跟对安然似的,笑眯眯看着他,甚至不叫“小伙子”改叫“南风”了,称谓的改变意味着接纳和同意,秦京河眼眶立马就红了。   他这么多年一直不敢结婚也不敢回家,就是因为不敢让秦家人知道他的取向问题,可以想见,一旦知道他喜欢男人,而且也只喜欢男人,秦家所有人能把他搞得身败名裂,能让他痛不欲生。   可是,亲生的父母就是不一样,虽然他们对彼此都还说不上多么了解,可他们就是能无条件的开开心心的接受他的取向,他的伴侣,哪怕是当年孔家的父母,他第一次跟着孔南风回家“见家长”,而孔家父母在事先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前提下,看他依然不是那么友好。   仿佛他身上是不是少长了个男人的东西,或者多长了个女人的东西,上下打量他的眼神很让人难堪。但好在这几年下来,孔家人拗不过孔南风,也接受了他们住在一起并且不会结婚生儿育女的事实,虽然气归气,但至少不会上门无理取闹,更不会上单位让他们身败名裂。   他们的无视,其实已经算一种善意,秦京河从不敢奢望的善意。只是没想到,他的亲生父母,不是无视,是重视,是默许和接受,甚至隐隐还有种祝福的意味。   这不,林婉茹优雅地吃着大包子,问孔南风:“南风啊,你跟我家京河那边,房子大不大,方不方便我们过去借住几天?”   你瞧瞧你瞧瞧,这就是表示知道他俩同居了,还不介意跟他们这俩别人口中的“恶心玩意儿”住一个屋檐下!秦京河眼睛又红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点头。   安然看了宋致远一眼,果然这铁憨憨还一无所知呢,压根没听出来有啥不对劲的地方。   “哎呀妈你们别嫌我们这边房子小,就多在这边住几天呗,致远也想你们呐。”她笑着,半撒娇半商量地说,别以为她没看见宋致远的眉头有点点皱,当听说父母想去京河那边住的时候。   “好好好,我们也想住,是怕打扰你们。”宋竹隐说,不过,他更关心的明显是,“孩子什么时候回来?”   前几天小野就说要放假的事,但安然以为是放寒假,估摸是要一月份才会回来,谁知道这才十二月下旬呢,人家放的不是寒假,是圣诞假,还是连着华国人传统的春节一起放的。   “要不再打个电话问问?”还是宋竹隐。   安然好笑,还没说话呢,林婉茹就把电话拿起来了,循循善诱,“来,小安,快问问。”   从挂掉电话到现在也才两个小时啊,有这么好奇的吗?   不过,他们注定是要失望了,打过去的时候一直没人接,估计是孩子吃饭或者出门了,平时安然都是每晚九点左右打过去,那时候小野刚好从图书馆回来,帮助姚老做一些简单的课题入门工作,方便接电话。   秦京河买的东西还挺齐全,毛巾牙刷牙膏香皂内衣裤袜子手套,看不出来心还挺细。小野马上就回来了,两老就暂时先住文篮的房间。   当然,安然事先打电话跟儿子沟通过了,还以为他会多想,觉着在这家里没了归属感啥的,安然还一再强调不会住多久,以后他们会搬过去京河叔叔那边,那边房子大,客房也多,一定会在儿子回来之前打扫清洗干净啥的……结果,人家包文篮还挺开心呢。   用他的话说,妹妹多了两个疼爱她的爷爷奶奶,更值得他开心。   OK,这儿子是真越来越懂事了,出去上大学真的能改变一个人,以前那些臭屁毛病全没了。   “这小伙子是你们的……儿子?”林婉茹抚摸着全家福,有点好奇,因为这小伙子很明显谁都不像,不像小野能一眼就看出来基因的痕迹,再加上致远也一直没说,他们就奇怪也不方便问。   安然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儿子”,宋致远就主动说:“是的,是我们家儿子,他是小安的姐姐的孩子,叫我姨父,叫小安妈妈。”   这么复杂的称谓关系,老两口却一下就听明白了,“真是个帅小伙,在哪儿上大学呢?”   当听说是在空军指挥学院学战机驾驶,宋竹隐直接竖起大拇指,“不错,有志气,你们今晚能给他打个电话吗?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叫文篮是吧?”   老两口这情商,这智商,真是没谁了,难怪人能成功呢!   这一夜,对于宋家四口来说,是第一个团圆夜,说彻夜未眠亦不为过,一大家子围坐在文篮的大床上,也不知讲了多久,一开始安然还能强撑陪一会儿,过了十点钟就不行,瞌睡来了。   反正这一家四口肯定有很多体己话要讲,安然这做媳妇的干陪着也不像话,自己早早的睡了,等早上醒来一摸,身旁没人,铺盖也是凉的……而文篮房里,四口还在小声说着话呢。   隔了两辈子的重逢,是上天给他们迟来的公道。   ***   港城那边速度很快,说是要把欠债还给两老,宋明远的三个老婆就真还了,现金只能凑出五十英镑,但产业不少,随便抵押几项就能把钱凑齐,只是两老不忍他们女人孩子以后日子艰难,又以他们个人名义把大半赠与孤儿寡母了。   从小就在不缺钱的环境里长大,宋林二位老人对金钱是真不在意,二百万英镑还不如他们这么多年捐给贫困山区的三分之一呢,他们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至于拿回来想送给谁那就是他们的自由了。   至于宋正远,也就是宋家老二,他以为在瑞士不回来就安全了吗?宋林两家有那么多族亲在那边,只要打个招呼,当地警方就抓到他了,甚至还想办法联系上国内,直接送上飞机,国内的警察就在机场等着逮他就行。当年的事,就隋懿宋学山和宋明远宋正远四个人最清楚,明远死了,老婆子老头子自以为咬死不认就没事,却没想到老二是个“软骨头”的废物,半天时间就全撂了。   看吧,当年宋明远就说过二弟嘴巴不严,最好不要留在国内,放瑞士监视宋林是最好的,结果还真让他说中了。   安然知道这些,是她正在办公室为服装库存积压发愁的时候,严厉安来告诉她的,他最近忙宋家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刚升任省厅一把手的他,似乎也开始有白发了,跟老宋一样,正是一个男人最容易也最不容易往上走的年纪。   他捋了一把头发,“那宋正远真是个软蛋,三两下就全交代了,隋懿想抵赖也抵不过去,要判也能判,但我想再争取几天,从另外几个子女那里入手,尽量收集多的直接证据,来个……”一劳永逸,一步到位。   说实在的,他办了这么多年案,像这么耸人听闻丧心病狂的陈年旧案还是第一次,英雄的孩子受了那么多苦真的谁听了都不好受,算这两位老英雄寿与天齐命不该绝,要是他们没活到这时候,要是东风纺织厂没有起火……虽然没起火是好事,但对于宋家人来说,却是再也没有看见真相的时刻了。   安然上辈子也没听说这样的渊源,可以说,在这之前的大部分事情她上辈子都有经历过或者耳闻过,算是知道“先机”的,可能意外破解宋致远的身世,算是这辈子全新的收获吧。   这一收获,安然很满意,她的老宋以后也是有家人疼的人啦……嗯,这样她再骂他的时候就能更心安理得不是?   严厉安来了一趟就走,安然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会儿,就打算去车间看看积压的库存。老孔说是有不老少,她有段时间没去看了,这几天忙着给公公婆婆做饭收拾陪他们逛街熟悉书城市的大街小巷,还忙着给闺女收拾房间……就是典型的中年妇女一样,上有老下有小。   本来,如果按照这两个月的出货速度,他们是不用愁的,每天只管开足了机器使劲干就行,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利润滚进来,几乎可以说是日进斗金,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净赚二十万了,说出来系统内几乎没人敢信。   要知道,在生意没被火灾影响之前,哪怕东风纺织厂作为系统内销量最好的纺织厂,一个月也就是八万块左右的营业额,刨除各项开支成本后净利润最多也就万把块,足见这个时候的国企就是一部庞大沉重的老旧机器,表面风光而已。可现在,一个月营业额小三十万,净利润直接十万出头,这比其它五家纺织厂的总和还多!   因为太能挣钱了,安然都不敢跟其他人说,只财务和领导班子知道,说出去能把人吓坏呢!   有了利润,工人们的好日子就来了,安然一口气给大家补上拖欠的奖金,一口气给了加班工资,还一口气给大家伙买了很多劳保用品,保证能让每一个人享受充分的劳动保障,所以一路上都是工人们热情而尊敬的招呼声。   安然刚走到仓库正门,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个子高挑,身量丰满但很窈窕有致的女工,两个人都笑了。   “安阿姨你上仓库呐?”姜丽娟穿着一身最普通的天蓝色的工装,颜色沉闷,款式老旧,但耐不住身材好啊,就是活脱脱的衣架子。   就这样胡乱穿个工作装,依然是厂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听说才来两个月,已经被工人们私下里评选为“厂花”了,成为全厂最受欢迎的姑娘。   再加上大家伙都听说这是安厂长的侄女,人爸爸是区公安局局长,妈妈是高级工程师,就这份家世,一开始蠢蠢欲动的男工们都偃旗息鼓了。这得啥样的男人才敢追求这朵高岭之花啊?得多优秀的男同志才能入她家人的眼呢?想想大部分工人都只是普通家庭出身,别说当官的父母,全家老小还指着这点工资过活呢。   可只有安然知道,这朵“高岭之花”其实并不是冰美人,而是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也没怎么接触过生人,对很多世俗的规则不是很懂罢了。“是呢,丽娟你从哪儿来?”   “也是仓库,张秘书让我给他送饭,他肚子饿没时间去食堂打饭,我给他送俩大馒头。”   安然“噗嗤”一声乐了,傻姑娘啊,张秘书可是这厂里心眼子最活泛最有前途最帅气的小伙子,用你送饭?抢着给他送吃送喝的小姑娘都能从车间排到大门口了好吗?   不过,这是年轻人的事,安然也不多嘴,这俩要真能走到一处,那是缘分,要走不到,那也成好朋友,多个关心丽娟的人不好吗?反正她相信张卫东不是那种追求不成就反目成仇的男人。   正说着,卫东就从仓库出来了,“厂长吃过没?”   “吃了,你光吃馒头能吃饱不?”   卫东红了脸,看着姜丽娟跑远的背影,嘿嘿傻乐。   “走,看看去。”   安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真看见这么多小山一样的服装还是震惊了,“大概有多少?”   “目前库存一共有四种款式,一种是卫衣,有两万件库存,另外三种是女式连衣裙和男士衬衫牛仔裤,各有五千件左右。”   安然在心里过了一下,那就是还有四万五的存货,这只是数量,如果按每件二十块的单价计算,这怎么说也是九十万块啊……真不是小数目,仓库都快装不下了。   现在东风纺织厂分成两部分,前厂区做纺织,后厂区才是服装生产车间,因为前后区都有钱赚,所以大家彼此见面都非常客气,安然准备从两个区里各开辟出一块独立区域来做仓库用,机器不能停。   当然,经历过前几个月的事,大家现在对安厂长几乎是言听计从,那时候堆积了近百吨的纺织布,他们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厂长愣是一点不着急,后来果真就找到个大客户,要不是当时有先见之明储备下那么多布料,后来肯定也不会厚积薄发挣这么多钱不是?   所以,现在虽然也积压,但大家伙都不着急——厂长肯定有办法。   而安然呢,她确实有办法。   卫东一路跟着她,以为是要回办公室,谁知她居然又转回仓库,挑出一套衬衣牛仔裤递过来,“卫东试试去。”除了卫衣是当时出口欧洲,款式很大之外,其他都是准备开辟国内市场,照着华国人身材尺寸来的。   张卫东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对,就你。”   小伙子已经褪去当年的青涩和清瘦,现在长得又高又挺拔,虽然还有点偏瘦,但男人的硬朗在那儿摆着,关键是脸好看啊,皮肤比一般人白点,但不过分白,最关键是没啥斑点和疤痣,光这一点就能完胜很多同龄人,再加上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唇……十分典型的东方帅哥嘛。   果然,等他一穿出来,雪白的衬衫,阔腿的牛仔裤,怎么看怎么玉树临风。   安然教他把衬衣扎进裤腰,转个圈,嗯不错,显得腿特别长。   再教他把衬衫下摆打个结,又有种港台男明星的时尚……只要脸好看,就是披块破麻袋也是好看的。   卫东被她左一句“不错”右一句“好看”夸得都不好意思了,“厂长这咋让我穿呢,我家里还有衣服,我不缺。”   他以为是安然又要给员工发福利了,可安然才不是呢,“不用你天天穿,就暂时穿几天,成不?我给你另外算工资。”   “啥?穿衣服还有工资拿?”旁边守仓库的老李大叫一声,“我没听错吧?”   众人大笑,确实都听见了,一个个故意腆着脸嬉皮笑脸找厂长要工资。   “边儿去,没你们事,这模特可是高要求的,身高至少一米八吧,身材不能太瘦也不能太胖,脸也得拿得出手才行。”   众人“哎哟”一声把卫东抱起来就要扔,“听见没,厂长说你拿得出手呢!”   大家“嘿哟哎哟”叫着,把他往上抛了几下,仓库顿时热闹起来。   安然的办法是什么呢?那就是找模特做广告。   不过,这事不急,要付诸行动也很快,现在得先接闺女去。   小野下午四点半飞机落地,她说好要先回家去接上公婆和老宋,再去机场。谁知刚准备发动车子,卫东追上来说家里来电话,不用去接小野了,她已经自己回到家了。   安然:“……”我这俩孩子怎么一个赛一个的不讲信用呢!都说了她去接,两个都偏爱搞突然袭击!   不过,在回到家门口听见闺女声音的那一刻,所有的埋怨都没了,她的小野居然长这么高了?也就四个月没见吧,居然快有一米七了,可能是个子拔得太快,整个人看起来更瘦了。   心疼得安然在她身上摸了一圈,“怎么这么瘦,在学校没好好吃东西吗?”   “不是我不好好吃,是没我妈做得好吃,哎哟,这个靓女是谁呀?”   安然给她脸颊上扭了一把,“死孩子油嘴滑舌,跟爷爷奶奶打过招呼没?”   “打过了打过了,孩子好着呢。”林婉茹赶紧过来帮腔,儿媳妇力气不大,可耐不住孙女皮肤嫩啊,轻轻一下脸颊上就红了。   她心疼得很,“猫猫可懂礼貌啦,还给我们带了礼物呢,是吧?”   小野搂着奶奶,虽然才第一次见面,可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她们就是互相看对眼了,祖孙俩亲得不得了,“奶奶还说要带我去瑞士玩呢,对不对奶奶?”   “行行行,不跟你贫嘴了,待会儿你姥姥和陈爷爷来吃饭,跟你爸接他们去,啊。”   “得令!”小姑娘敬个礼,那挺拔的身姿,居然有点少女的雏形了,安然心里是酸酸涩涩的,当年那个兜在胸前的小婴儿,现在比她还高,自己都得仰着头看她了。   当然,小野从不会让妈妈失望,给安然买了一道很漂亮的女士手表,因为安然女士时间观念最强,以前那支表盘因为经常做家务都磨花了她还舍不得换呢。   爸爸的则是一支钢笔,爷爷一条围巾,奶奶一双手套一双加绒羊皮靴子,因为知道他们身体不好,怕冷。   每一样礼物都能送到大家的心坎上,怎么能不让人喜欢呢?才回来几天,爷爷奶奶就把宋致远和秦京河抛到脑后,整天去哪儿都带着她,游(吃)遍整个石兰省,后来直接上京市去了。   安然忙着给服装找出路的事,也没注意祖孙三人去了哪儿。采用模特宣传的方式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啊,她刚一提出来就获得了全体领导班子的通过,可她的模特不是站厂门口吆喝,她的模特是要上电视的!   “啥?上电视?上啥电视?”卫东傻眼了,他以为就是穿着出去拍几张宣传画,或者去人多的地方做一下推销而已,怎么就……   “对,就是咱们不仅拍照片,还要拍成视频,在电视台黄金时段播放,让所有看电视的人都知道咱们东风服装厂生产出这么一批漂亮衣服。”   “不是,那我一个人……我怵啊。”卫东虽然能力强,可终究是没做过这么“抛头露面”的事,上电视那可是大明星的专利啊,他自认就一普通人。   “谁说光你一个了,咱们会给你搭档一个全厂最漂亮的女孩子。”安然挤了挤眼睛。   卫东就知道是谁了,脸“唰”一红,不再犹豫:“好,上就上。”不就一电视台嘛,有啥大不了。   至于姜丽娟那边,安然早就问过小姑娘的意思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丽娟一听哪有不愿意的?就是萧若玲和石万磊有点犹豫,也耐不住她和石榴的软磨硬泡啊,反正就是拍个广告,让孩子见见世面,又不是出去当明星,是吧?   确定好人选,安然就让孔南风去找一支专门的团队过来,他二姐在省艺术团当副团长,认识的导演摄影编剧那是一串串,想要给编排一支时装广告还不简单?反正只要安然把要求一说,预算经费放给他们,就等着收成果就行了。   要不怎么说安然手底下能人多呢,这策划的有了,专业拍摄的有了,模特有了,就缺电视台的。而这时候广告播放还是比较新潮的宣传方式,还没成为主流,价格上来说是相当实惠的。   安然要找谁来牵电视台的线呢?她想了一圈,自己身边还真没有认识电视台这条线的,可她想到一个人——当初去经济特区一起培训的省立大学的朱校长,聊天的时候听他说自己闺女就是在省电视台工作,而且是当制片主任,以前专门由省里委派去日本学过的。   朱校长还没退休,幸好安然这几年一直没断了这层联系,逢年过节都会打个电话拜年啥的,平时去学校附近办事也会相约吃个饭,关系还是在的。一听说她这个“不情之请”,立马答应帮她问问闺女,大概率是能上的,毕竟只要是寓意不错的广告,能给台里赚来广告费,谁不愿呢?   安然的服装是青春靓丽英俊帅气的正经服装,又不是外头卖那些什么比基尼,老派人朱校长自然会帮忙出力。   等到把所有事情处理完,已经是一月中下旬,而宋致远的研究院就建得差不多了,只剩内部装修没完工,预计劳动节前后能搬进新的实验室,所以最近工作不算很忙。   自从爷爷奶奶带着小野到处玩去后,安然就很少在家做饭,都是老宋糊弄啥她就吃啥,忽然闲下来,她得犒劳一下自己,炒个红油翻翻的火锅底,正准备大快朵颐,老黑花欢快地摇着尾巴跑进来,“呜呜——”   “哎呀文静,严哥,快进来。”   宋致远现在对这两口子依然看不顺眼,特意轻咳一声,“我家小野不在。”你们来也没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   胡文静一头雾水:“知道啊,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老宋坐直了身子,不会是严斐那臭小子又跟屁虫跟到京市了吧?真是过分!   这两口子怎么教育孩子的,小野才十三岁半,他们还是人吗?   老宋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而胡文静是个听话不过脑子的,俩人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几乎是鸡同鸭讲,而他们那为他们的情商头疼了大半辈子的丈夫(妻子),则在火锅跟前忙着涮羊肉呢。   “判决结果下来了,当年小野奶奶身份暴露确实是隋懿匿名信揭发的,她说她就是想把老太太留下来,把她当恩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安然随便答应着,眼睛就看着锅里的毛肚,已经有十二秒钟了。“毙吗?”   “毙,两口子都毙,没收所有财产,老二十年,其余子女三至五年不等,宣读判决结果的时候,还跪着哭求别把他们房子没收,怕出狱没地方住……”严厉安也被这家人的脑回路逗笑了,知道你们现在没房子住,那以前小野爸爸被你们打得犹如丧家之犬,在垃圾堆里捡吃的时候呢?   你们失去的只是自由,房子和工作,小野爸爸失去的可是童年啊!是一辈子无法治愈的童年!   这么想着,安然就握住老宋的手,把刚下锅三十秒的毛肚火速夹出,蘸点调成甜口的麻酱,“老了就不好吃了。”   宋致远乖乖闭嘴,外头天寒地冻,屋里空调开着,火锅涮着,那薄如蝉翼的牛羊肉下锅,不超过十秒立马夹出,在蘸料里一滚……要多鲜有多鲜,要多嫩有多嫩。   毛肚脆生生的,鸭血嫩嫩的,还有一盆嫩绿的豌豆尖生菜和茼蒿……1986年的春天,再也不是以前那样为了一把绿韭菜能跟人干架的寒冬了。   吃饱喝足躺床上,两个中年人总得趁着老人孩子都不在的时候来个深层次交流不是?冬天嘛,运动一下更暖和。   只是,安然后悔了,老宋这王八蛋刚心疼他两秒钟他就蹬鼻子上脸了,要求她这样那样的……真是癞找青蛙,长得丑(不)玩得花啊。   “再过几年我就五十岁了,想要极致快乐也……”老宋叹口气,现在还不会累,但谁知道五十六十的时候会不会累得气喘吁吁呢?谁知道快乐会不会只剩个快呢?毕竟,房平东现在就时不时要抱怨这事呢。   安然乐得哈哈大笑,“活该!”   “对了,你不是问文静在哪儿看见你闺女去了京市吗?”   老宋顿时一警觉,“在哪儿?”   “你去看看桌上是啥。”   书桌上放着一份今天的报纸,标题是套红的领导人慰问宋竹隐林婉茹两位华裔老英雄,在几位老爷爷老奶奶跟前站着的亭亭玉立的姑娘,不是安文野是谁?   人不仅去了,还跟那位受人尊敬的老爷爷握过手,合过影,还被老爷爷夸了呢!你就说吧,安文野她牛不牛?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主要的故事线就完结啦,接下来儿女们的感情和事业,以及老宋和安然的幸福晚年生活,咱们番外见~不断更,陪老宋小安到老,陪小猫猫生个小小猫一直到完结~感谢在2021 112513:06:08~2021 112612:1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