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大师姐手握爽文剧本   作者:不问参商   简介:  一朝重生,太上葳蕤回到了数百年前,修真界人人闻之色变的妖尊,此时还只是镜明宗弟子眼中严苛冷淡,修为低微的大师姐。   数百年前,妖尊座下护法也不过是个未经风雨的懵懂少年,尚未家破人亡;   未来的仙门天才也只是名道途艰难的散修,不曾被人骗去一身道骨;   满手血腥的鬼修亦是娉婷少女,未曾遭逢剧变;   而太上葳蕤自己,也还不曾被人一箭射杀在天水阁上,转生为妖,亲友尽丧。   被迫砍号重练的太上葳蕤这辈子改拿爽文剧本,青云台上,她越阶败敌,令镜明宗弟子无不叹服;   云湖禁地中,她抬手画符,符成,连破十二重禁制,救出无数困于地宫的修士;   琼花玉露楼上,她以筑基修为斩杀金丹修士,战力入修真界地榜第一,名震东域;   随手修改的阵纹令门中弟子顿悟,而得她指点的少年剑法也得以臻至化境……   于是在不久后,太上葳蕤被未来的正邪两道大能强行抱住了大腿,被称为蛮荒之地的北域因此走出了无数修为不凡的大能,皆言为妖尊门下。   后来天地倾覆,北域之主踏水而行,力挽天倾。   那时世人才知,原来一统北域,声威煊赫的妖尊,就是当年被镜明宗除名的那位大师姐。   内容标签: 重生 打脸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太上葳蕤,燕愁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大师姐手握爽文剧本   立意:心存希望,迎接新生活   VIP强推奖章:   一朝重生,太上葳蕤回到了数百年前,修真界人人闻之色变的妖尊,此时还只是镜明宗弟子眼中严苛冷淡,不近人情的大师姐。重活一世,她得以弥补前世种种遗憾,以小孤山掌门之身,重临北域,成就至尊之位。及至后来天地倾覆,北域之主踏水而行,力挽天倾,于绝顶之上,俯瞰众生。作品情节独特,逻辑流畅,女主成长过程跌宕起伏,读来畅快淋漓。 第1章   镜明宗倾覆那日,东域下了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妖尊发兵东域,不过短短数月间,东域三州先后沦陷,唯有身为苍栖州第一大派的镜明宗还不曾匍匐在她脚下。   镜明宗以镜花岛为中心,其外九处岛屿环绕,相互拱卫。如今内外各处禁制尽数开启,退守此地的各派修士来往巡查,守卫可谓森严至极。   天边一片灰白之色,沉云蔼蔼,像是有一场风雨酝酿着将要到来。远处暗色的湖水翻涌,忽而凭空掀起数丈高的巨浪,万千妖族踏水而来,声势浩荡。   见此情景,镜明宗内众人都不由生出深刻畏惧。妖族来势汹汹,即便有镜明宗的禁制相护,他们又能在这千万妖族的围攻之下撑过几日?   城楼之上,被众人拥簇在最前方的青年姿容清绝,他着一身玄衣,肩头深灰色大氅上绣着振翅欲飞的鹤。   容玦低头,玄色衣角在高处寒风中猎猎作响,此刻,他的眼神不由带着几分沉凝。   天边骤然响起一声龙吟,众人不由循声看去,只见数条黑蛟拉着车辇自云后而出,车外垂下的薄纱如缥缈雾气,掩住了车中女子的相貌,叫人一时看不真切。   “妖尊……”容玦身后传来一声低呼,哪怕没有看清车中人的相貌,但有黑蛟驭车,已经足够让人猜出她的身份。   在车辇出现之时,下方湖面异变陡生。两根石柱骤然自湖底升起,其上雕刻着仰天咆哮的狰狞异兽,煞气惊人。   而在石柱之上,赫然锁禁着两名身形纤弱的白衣女子。   容玦在看清两人容颜的那一刻,不由瞳孔微缩。耳畔有风声呼啸,他紧抿着唇,将忍不住握成拳的右手藏进袖中。   “容家主……”身旁相识之人犹豫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在众多同情又怜悯的目光下,容玦面上不曾显露丝毫异色,藏进袖中的指尖却已经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泛白。这石柱上的人,一个是他的妹妹,另一个,则是他心中挚爱。   太上葳蕤并非这两者之一,把容玦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挂上石柱的,倒是她。   车辇落下,风扬起薄纱,天光之下,她面上蛇鳞闪动着冰冷暗芒。千万妖族齐齐躬身,无论修为高低,在她面前都表露出臣服之态。   妖尊,太上葳蕤——   容玦遥遥向天边望去,心中复杂难言。   他从没有想过,他们还会再见。   更不曾想到再见之时,会是如今这般局面。   太上葳蕤靠坐在车中,神情却只见一片漠然。她微微抬指,石柱周遭灵气凝成数道风刃,尽数落在毫无反抗之力的两名女修身上。两人闷哼一声,却是咬紧了牙关不曾呼痛。   鲜血染红了衣裙,又坠入湖中,引得恶蛟蠢蠢欲动。   若非忌惮太上葳蕤所在,他们早已控制不住心中垂涎,将这两名修为不俗的人族撕咬分食。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尽数化在湖中。   见了这一幕,便是容玦素来冷静自持,也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   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他又怎么可能目睹她们受此苦厄无动于衷。   他身旁中年男子心中暗道不妙,如今这石柱上锁禁的乃是容玦至亲之人,妖尊若是借她二人性命要挟解除镜明宗护卫禁制,谁知容玦会作何选择?   一旦失了禁制保护,他们这些人在妖尊面前岂不如猪羊一样任其宰割?   东域修士若有人能是太上葳蕤的对手,便不会节节败退。如今除了退避镜明宗内的数千修士外,东域各大势力已然尽数归顺妖尊。   “太上葳蕤,你以为容家主会受你威胁吗?!如他这般深明大义之人,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葬送无数同道性命!”中年男人上前一步,义正辞严道。   他这番话一出口,却是将容玦高高架了起来。   容玦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将话说得冠冕堂皇的中年男人,终究没说什么。他的目光移向湖上,双眸深沉,叫人难窥其中情绪。   所谓的名门正道中,却多是这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太上葳蕤勾了勾唇角,嘴边扬起一个不见什么温度的微笑。   “本尊要入镜明宗,何须这等手段。”她的声音落在风雪中,让人觉出相同的冰冷,“今日本尊来此,是念在旧日情谊,为容家主送一份厚礼。”   妖尊竟然与容氏家主相识?!   听了这句话,镜明宗内的人族修士俱是一惊,目光不由在容玦与太上葳蕤之间逡巡,带着几分惊疑不定。   容家主怎么会和妖尊相识?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不过太上葳蕤却无意为他们解惑,在一片冰冷的安静中,她再次开口:“听闻凡人若是国破,常有殉国一说。”   “如今镜明宗倾覆,总该也有几人宁死不屈,才好全了苍栖州第一宗门的气节才是。”太上葳蕤抬眸,眼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过今日故地重游,本尊也不好立时大开杀戒,便请容家主在这两人中,择一人为镜明宗殉葬吧。”   话音落下,容玦僵立在原地,脑中有一瞬空白。   他身旁众人面色难掩复杂,原来容家主与妖尊之间,竟是有旧仇。   见他久久不语,太上葳蕤笑了一声:“容家主若是选不出,不如本尊就将这两人都赏给黑蛟做血食可好?”   随着她话音落下,周围数条恶蛟俱都兴奋起来,讨好地向她摆动尾巴。这些黑蛟分明都有化神修为,但在太上葳蕤面前,却是十分驯服。   漫天风雪呼啸卷落,雪下得愈发急了,凛冽寒意顺着呼吸落入肺腑,让人彻骨生寒。   远处苍青色的山巅覆了皑皑白雪,雪光好像映明了南边晦暗不明的天色。   容玦看向被困在石柱上的两名女修,目光相对之时,心下也只余一片冰寒。   良久,他将目光移向太上葳蕤,碎雪落在她眉睫,那双眼中不见丝毫温度。   平日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容氏家主此时神情黯淡,他哑声道:“妖尊若有怒,玦愿一力承担,不必牵连他人。”   太上葳蕤听着这句话,嗤笑一声:“本尊却是不知,容家主原来这般有担当。”   她坐直身,目光终于落在了容玦身上。   “既是如此,便请容家主自废修为,镣铐加身,跪行出城请罪——”太上葳蕤脸上褪去笑意,显出彻骨冰寒,“如此,本尊或可饶她二人性命。”   不等容玦做出反应,他身旁的青年已然急道:“容家主,不可啊!”   容玦乃是如今镜明宗内修为最高之人,众人因此以他为首,若是容玦自废修为,他们便更没有可能抵挡住妖族大军。   “容家主,这分明是太上葳蕤的诡计,你万万不能落入她的陷阱!”   “不错,容兄如今当以大局为重,休要莽撞!”   一众人族修士围住容玦,七嘴八舌地劝道,一时倒是比容玦自己还更紧张他的安危。   城楼上混乱嘈杂,太上葳蕤的神思却有些游离,她抬起头,听见了落雪之声。   修真界强者为尊,这原是他们教给自己的道理。   只是他们应当没有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也会沦为弱者。   冰雪凛冽的气息落入肺腑,就在这一刻,眼前画面忽地破碎开,化为无穷无尽的黑暗。   大雨瓢泼而下,少女跪在殿外,重衣湿透。染血的衣袖在雨水冲刷下渐渐褪去痕迹,她垂着头,双目紧闭。   天地之间好像只余一片伶仃雨声,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的身形微微动了动。   太上葳蕤抬起头,大雨中,那双眼冰冷而锋锐。她的目光穿过雨幕,落在了前方日月殿三个字上。   抬起右手,素白皓腕纤细得好似一折就断,经脉中的灵力近乎枯竭。   这具身体,只有炼气七重的修为。   前一刻,她尚且身在妖族宫阙之中,不过闭目小憩片刻,再睁开眼,便是如今情境。   日月殿……   镜明宗掌教所居,便称日月殿。   不过在妖尊踏平东域之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镜明宗了。   即便是妖族大军兵临镜明宗那一日,太上葳蕤也未再入镜花岛内,而现在,她竟然跪在镜花岛中心的日月殿前。   昔年过往早已拂袖在记忆深处,那眼前一切,可是一场幻境?   脚步声响在雨中,太上葳蕤上方的一寸天地忽然被隔绝了风雨。少女撑着伞停在她身边,水红色的裙角被雨水洇出暗色痕迹。   “大师姐,此番小师妹受伤本就不该怪你,你实在不必这般……”少女轻声开口道,余光注意到太上葳蕤衣袖上残留的血迹,她微微一怔。   大师姐也受伤了?少女失神地想,所有人都在担心躺在日月殿中的泠竹,却没有人发现大师姐原来也受了伤。就连她自己,听了消息立刻赶来日月殿,也全是因为担心重伤的师妹泠竹。   “大师姐,你身上也有伤,还是先回去吧。”少女抿了抿唇,再次劝道。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她,数百年时光在这一刻回溯,眼前少女与记忆中的人重合在一起。   良久,太上葳蕤终于缓缓开口,叫出了少女的名字:“濮阳鸾。”   濮阳鸾有些怔愣,她与大师姐素日虽不算亲近,但她从来都是唤自己阿鸾,不曾这样冷淡地直呼其名。   在认出濮阳鸾之时,太上葳蕤也终于从那些已经腐朽的记忆中翻出了当年旧事。   七百年前,镜明宗,日月殿。   七百年前,修真界人人闻之色变的妖尊,尚且还是修为低微的镜明宗弟子。此时的镜明宗,也并非苍栖州第一大派。   镜明宗掌教门下有五名弟子,其中太上葳蕤为首,濮阳鸾行四。   这一年,太上葳蕤十六岁,修为停留在炼气七重,迟迟无法突破,而门中不少年纪比她小的亲传弟子都已经成功筑基。虽然修为低下,但因她是掌教首徒,镜明宗弟子还是要依礼唤她一声大师姐。   而太上葳蕤跪在日月殿外,是为请罪。   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小师妹泠竹,令她孤身前往云湖禁地以致重伤请罪。   没有照顾好泠竹,是她的罪过。   雨幕之中,濮阳鸾脸上带着不容错辨的忧色。   小师妹向来是师尊最疼爱的弟子,此番她意外受伤,师尊震怒,听当时在场的弟子说,他对师姐发了好大的火。   哪怕濮阳鸾向来与泠竹更为亲近,也觉得此事并非太上葳蕤的错,师尊这怒气实在来得无理。   师妹前往云湖禁地之事不曾告知过任何人,连大师姐也是在禁地阵法被触动后才发觉此事,立时便赶去相救——大师姐虽然修为不足,但她手中有代掌门令,这才破解了禁地阵法。   无论如何,泠竹师妹受伤之事也不该怪在大师姐身上。但弟子不可妄言师过,濮阳鸾哪怕不太赞同师尊所为,也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   她看着太上葳蕤,再次开口道:“师姐,师尊之前应当只是一时情急才会斥责于你,如今雨这样大,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小师妹重伤,师尊此时在殿内为她疗伤,大师姐就算跪在这里,只怕他一时也是无暇顾及的。   师姐身上还有伤,若是一直跪在雨里,之后难免大病一场。   太上葳蕤没有在意濮阳鸾的话,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眼神幽深。   她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哦,是愧疚自己不曾保护好师妹,有负师尊所托。   她从前总是觉得,自己受容氏大恩,当尽心相报,绝不可懈怠。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好笑。   她早就不欠容家什么了。   太上葳蕤站起身,淋湿的长发紧贴在后背,显出几分狼狈。   濮阳鸾不由被她的动作一惊:“大师姐……”   雨水从纸伞边缘滴落,又急又密地打在地面。 第2章   太上葳蕤的身量比之濮阳鸾更高些,此时她微垂下眼睫,漠然地看向为自己撑伞的少女,语气冷淡:“你说得不错。”   “啊?”濮阳鸾瞪大了眼睛,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大师姐这是肯听自己的劝了?   她抬头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那双眼平静得近乎漠然。   雨声中,太上葳蕤转过身,灵力撑起光幕,挡住了漫天风雨。   见此,原本想追上去的濮阳鸾就此停住了脚步。   少女的身形在雨中显得有些单薄,袖角血迹褪色,坠落在脚边,她看着这一幕,失神地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动作。   于伞下抬眼,天地之间只听得雨声连绵,不绝于耳。   大雨之中,远处楼阁的轮廓都显得有些朦胧。   这里是七百年前的镜明宗。   七百年前……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也该醒了。   太上葳蕤闭上眼,神识向外延伸而去,在她感知之中,雨水落下的速度渐缓。   灵力流转过经脉,无数雨水于这一刻汇聚在她身周,奔流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雨水向四周溅落,掀起数丈水浪,巨浪拍下,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在湖面留下一圈又一圈涟漪。   闻道阁中,少年少女凭栏而望,忽有一声巨响自远处传来,不由齐齐循声望去。灰白的天际下,只见水浪泼天,携不可挡之势而落。   “这么大的雨,竟还有师兄师姐在修行道法?”   “能有如此威势的,想必还是修为在金丹之上的师兄或师姐。”   议论声落在雨中,渐渐淡去。   收回手,太上葳蕤看向湖中,神色越显幽沉。   不论怎样精妙的幻境,也不可能改变她体内数百年苦修留下的痕迹,更不可能伪造天地法则。   这不是幻境。   她真的回到了七百年前——   太上葳蕤抬起头,雨水从重重乌云之间泄落,她唇边忍不住扬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意。   从前她也听过重生之说,只是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平白年轻了七百岁,这听起来倒是不错,但于太上葳蕤而言,却是数百年苦修一朝化为流水。   原本坐拥半个修真界的妖尊如今堪称两袖清风,纳戒中除了几块灵气稀少的下品灵石再找不出其他。太上葳蕤如今有的,不过是这具羸弱不堪的人类躯壳。   这真像是一场荒谬的笑话。   雨停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   太上葳蕤终于动了,她看向自己昔年在镜明宗的居处,抬步向前。   镜花岛是镜明宗掌门大殿所在,此处可见日月同升之异象,历来是掌教一脉所居之处。   太上葳蕤如今的师尊正是镜明宗掌教,身为他的大弟子,她自然也有资格居于镜花岛上。   推门而入,只见草木寥寥,唯有院墙边开得正盛的一墙紫藤萝为院内添了些许颜色。大雨之后,压得花枝坠下的紫色娇艳欲滴。   夜色渐深,房中没有点灯,月色从窗外洒落,太上葳蕤已经换了一身青衣,墨色长发披散开,脸上苍白得几乎不见一丝血色。   她坐在矮榻前,指尖抚过琴弦,神色晦暗不明。   铮——   将断开的琴弦收入袖中,太上葳蕤抬头看向窗外,只见弯月如钩,高悬天穹之上,一如从前,一如往后。   时光荏苒,唯有日月如旧。   左眼在此时感到一阵剧烈灼烫,她不自觉地收紧了手,面上却并未因剧痛而现出任何异色。   直到灼烫减弱,太上葳蕤才将手覆上左眼,眸色沉沉。若是记得不错,少年之时,她左眼并未出现过这样异状。   痛觉消失得太快,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以神识探查再三,也未曾发觉任何异样。   月影映在湖面,远望得见群山影影绰绰的轮廓,有风自湖面而来,拂动裙袂。   庭中月色如水,少女独立风中,身形纤弱,似山中精魅,将要随风而去。   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楼阁,太上葳蕤墨色的眼眸中是与外表全然不符的冰冷深沉。   良久,她终于抬步,径直向院外走去。   夜色中的镜花岛很是安静,偶或能听见几声沙沙虫鸣。   再往前,只见树下有黑影幢幢,借着朦胧月色,依稀能辨出是几道人形。   “赵师兄,这么做真的好吗?”黑暗中,身着镜明宗弟子服的瘦弱少年弱弱开口,“大师姐毕竟是掌教真人的弟子,若是追究起来,只怕我们都会被重重责罚……”   他身旁个头几乎一个能抵他两个的少年连连点头:“赵师兄,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   赵立瞪了他们一眼:“怕什么,就算追究起来,也都有本少爷担着。看在我爹的份儿上,掌教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镜明宗是苍栖州清溪郡最大的宗派,赵家则是清溪郡一大仙门世家,赵立的父亲正是当今赵家家主。作为赵家幼子,赵立自幼受到家中长辈偏爱,久而久之便养成个无法无天的纨绔性情。   而赵家家主每每想要管教这个儿子之时,都被自己溺爱赵立的母亲拖了后腿,思及赵家与镜明宗素有交情,他便索性将儿子送来这里管教。   不过现下看来,效果好像十分一般。   赵立布好阵法,催动手中隐匿符,树下便不见任何痕迹。   见此,他面上顿时显出得意之色,自己的陷阱做得真是天衣无缝,这回一定能叫那位大师姐好看!   赵立对太上葳蕤的不满,起因在前日值守之时,被她撞见了聚众喝酒赌斗。   依镜明宗宗门律令,宗内严禁赌博,众弟子更不可在值守之时饮酒。   此事被太上葳蕤告知执法堂,按照门规,赵立与当夜值守的弟子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例。   赵立倒不在乎那三个月的灵石丹药,但他触犯门规一事被全宗通报,自觉颜面尽失。   “这回我非要给她一个教训!”赵立愤愤道,他还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脸,“这点小事儿也要告去刑律堂,也不想想小爷是谁,不给她个教训,她还真以为自己代掌门中事务有什么了不起了!”   “的确没有什么了不起。”在他身后,太上葳蕤平静地接下话。   如今的镜明宗掌门,原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便是继承了掌教之位后,也常常云游在外。因着这般缘故,门中俗务便多由太上葳蕤代掌。   彼时太上葳蕤满心感激,自以为这是师尊信任,不可辜负,兢兢业业地代理掌门之责,督促宗内弟子修行。   但在镜明宗弟子眼中,这位大师姐修为低微,又严苛冷淡,实在令人厌烦。   “没错,她这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赵立应声道。   只是话刚说出口,他忽然觉得这道声音好像有些不对。   赵立抬起头,只见自己面前一胖一瘦两兄弟面上满是惊恐之色。   “大……大师姐!”身形瘦弱的少年结结巴巴地开口,身旁能当他两个的兄弟悄悄把自己往他身后藏了藏,完全没考虑过自己的体形。   这么晚了,大师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重要的是,刚刚他们做的事,她不会全都看到了吧?瘦弱少年瑟瑟发抖。   赵立在看见两人一脸见鬼的神情时,心中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   但不会这么倒霉吧……   他缓缓回过头,对上了太上葳蕤冷淡的目光。   赵立实在没想到,自己来镜明宗这么久难得干一回坏事,竟然还被抓了个正着,真是太背了!   他这还是头一遭被想捉弄的人抓个现行,顿时僵在原地,忘了动作。   太上葳蕤右手一拂,隐匿陷阱的符篆便应声破开。就算她如今修为只在炼气七重,要破解这样低阶的符篆,还是轻而易举。   “藤缚阵。”看了一眼阵纹,她脸上并未现出多少怒气。   妖尊修身养性了百年,自诩性情已经好了许多,倒是不至为此便要了他们性命。   赵立见她看着阵纹,自以为隐蔽地后退两步,在背后比出个手势。日日跟在他身后的两个跟班立时便领会他的意思,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没命地向外逃去。   太上葳蕤抬眸望向几人背影,微微挑了挑眉。   袖中琴弦疾射而出,寒芒划破夜色,不过瞬息便追上了跑路的三人。她指尖一勾,琴弦便将捆作一团的三人拽了回来。   赵立只觉腰上一紧,随后天旋地转,竟是重重摔回了原地。   低头看着将自己捆住的琴弦,他当即运转灵力,想挣脱束缚,谁知琴弦却因此收得更紧了。   这分明只是普通的天蚕丝,并非什么法器,怎么会挣脱不开?!   而且他已是炼气九重的修为,不可能被只有炼气七重的大师姐困住才是,赵立百思不得其解,但不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太上葳蕤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宗内不许私斗,你再过来,小心我不客气了!”赵立见她上前,嘴上还不肯服软,但身体倒很是诚实地向后缩了缩。   瘦弱少年脸上都闪过无语之色,赵师兄是不是忘了,现在任人宰割的明明是他们啊。   捆在他旁边的兄弟自以为低声地在赵立耳边道:“赵师兄,你这么说,会被打的。”   还没等赵立说什么,瘦弱少年撞了撞他的肩膀:“赵师兄,不如我们还是认个错吧……”   赵立瞪了一眼这没出息的两兄弟,就这么认错,他不要面子的吗?   嗯……大师姐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吧? 第3章   这张脸好像有几分熟悉,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立,太上葳蕤眼中不见任何感情。她脑海中浮光掠影一般掠过许多画面,一时却又有些看不真切。   许是日后东域倾覆之时,死在她手中的修士之一吧。   太上葳蕤垂下眉睫,心下生出几分厌倦。   而在她的目光下,赵立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毛骨悚然之感。   他噤了声,僵硬地看向太上葳蕤。   “这藤缚阵布得不错。”良久,太上葳蕤徐徐开口,语气平淡。   以赵立炼气九重的修为,能够顺利布下二阶的藤缚阵的确难得。   听了这句话,赵立忍不住挺了挺胸膛,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那当然,小爷可是天才!”   “既然如此,便不该浪费才是。”太上葳蕤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赵立脸上的得意顿时凝固了。   琴弦落回她手中,三个得了自由的少年一怔,随即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就在这时,树下的阵纹已然亮起,催化出无数藤条袭向三人。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赵立和他带来做帮手的胖瘦两兄弟便被树藤捆得严严实实,整齐地在树上倒吊成一排。   太上葳蕤看向被挂在树上的三人,抬起手,指尖微动。赵立只觉得头一歪,挂钟一样撞向身旁少年。   一时间三个人来回相撞,只觉得头晕眼花。   太上葳蕤勾起唇角,面上现出一点极淡的笑意。   她无意与赵立三人多纠缠,只是轻易放过他们,也并非妖尊的行事。   垂眸看了一眼地面阵法,太上葳蕤运转灵力,随手改动了其中两处阵纹。   见她转身,瘦弱少年连忙高呼道:“大师姐,别走啊!”   先把他们放下来再走也不迟。   可惜太上葳蕤已经不打算再理会他们,瘦弱少年眼睁睁看着太上葳蕤走远,只能丧气地低下头。   求人不如求己,赵立暗暗聚气,试图运转灵力破阵,这既然是他亲手布下的阵法,他自然能够破解。   但试了又试,下方阵法却仍旧完好如初。   怎么可能?!   直到体内灵力耗尽,只有头能动的赵立徒劳挣了挣,很是郁卒,要不是手脚都动弹不得,他一个火诀就能将这些树藤烧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靠体重压沉了树枝的少年问道:“赵师兄,你的修为不是比大师姐高吗?为什么刚刚还会被她抓回来?”   赵立涨红了脸:“那是我一时不察!”   没错,他只是不小心罢了!否则以他炼气九重的修为,怎么可能输给炼气七重的大师姐。   胖瘦两兄弟也反复试了,树下藤缚阵却始终完好无损。   “现在该怎么办?”   三人面面相觑。   “……等天亮了,应该就会有人来救我们……”赵立底气不足地回答道。   “可现在才子时啊!”瘦弱少年哭丧着脸,他们不会要在这里倒挂上一整夜吧。   “救命啊——”   次日天明之时,来寻太上葳蕤的濮阳鸾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倒挂在树上的三个倒霉蛋。   这三人也够心大,这样的姿势也能睡得直流口水。   濮阳鸾认出了捆得像只粽子的赵立,眼底不由隐隐浮起笑意。   而这时候,大张着嘴,睡得正香的赵立动了动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终于醒转过来。   “濮阳师姐?!”见了濮阳鸾,他简直像见到了救星,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惊喜道。   旁边一胖一瘦两兄弟也醒了过来,手脚在树藤里挣扎着,整个人都像秤砣一样晃动起来。   濮阳鸾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的阵纹,立时明白了这三个人为什么会被倒挂在树上:“这是藤缚阵?”   她未随镜明宗掌教修习音律,而善占星筮卜,于阵法一道也略有涉猎。   赵立连连点头:“是啊,师姐,你快将它破开吧。”   濮阳鸾却并不急着动作,她抱着手看向赵立,又问道:“此处为何会出现藤缚阵?”   “是我……”赵立飞快眨了眨眼,回道。“……是我昨夜刚学会这阵法,便想试上一试,谁想到把自己困住了……”   就算这个理由听起来很蠢,也总比捉弄大师姐不成被反杀要好得多。   只要他们打死不承认,半夜布阵虽然听起来奇怪,但也没有触犯任何一条门规。   濮阳鸾挑了挑眉,不知信是不信:“三更半夜,在大师姐院外布阵?”   赵立心虚地别开眼。   见他负隅顽抗,濮阳鸾笑了笑:“既然不想说实话,你们就在这树上多待上一会儿,就当醒醒脑子好了。”   她拂袖转身,被捆成粽子的赵立急了,要是濮阳鸾走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被救下来?   太上葳蕤住得偏僻,从昨夜到现在,也只有濮阳鸾往这里来而已。   没等赵立想好借口,濮阳鸾想起了什么,回身道:“赵立,你是不是记恨大师姐上回抓住了你值守喝酒的事,想用这藤缚阵捉弄她?”   前日赵立于值守时饮酒赌斗之事可是执法堂被通报全宗,令众弟子引以为戒,镜明宗内几乎无人不知此事,濮阳鸾当然也听说了。   “我没有!”赵立当即回道,话回得有多快,人就有多心虚。   濮阳鸾微恼,看来如今情形,分明是他们咎由自取。   只是……他们如此,是被大师姐发现了,才会自食其果?   她心中又暗暗奇怪,赵立分明有炼气九重的修为,竟然不是大师姐的对手,反被倒吊在这树上。   “濮阳师姐,我们知道错了,你就先把我们放下来吧。”瘦弱少年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讨好地笑着。   濮阳鸾想这三人被倒挂在树上一夜,应当也受到了足够的教训,便也不好坐视不理。   她拂手挥出一道灵力,藤缚阵阵纹闪动,明灭不定,却是并未被这一击破开。   濮阳鸾眼中不由闪过讶色,她如今虽不过十四岁,但已有筑基修为。藤缚阵不过是二阶阵法,布阵的赵立也只有炼气九重的修为,按理来说,方才她落下的那道灵力,足以破开藤缚阵才是。   她虽学过阵法,但只是略有涉猎,不曾深入,自然也没能发现眼前阵纹的异处。见此,濮阳鸾只以为是自己修为有限,随即将丹田灵力汇聚,尽全力落下一击。   几息之后,随着树下阵纹黯淡,困住赵立等人的树藤缓缓收了回去。   濮阳鸾收回手,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向院内走去。昨日师姐在日月殿前跪了那样久,她身上又有伤,不知现下情形如何?   泠竹伤势极重,濮阳鸾与她素来交好,在日月殿内陪了她整整一夜,直到泠竹身上高热褪去才松了口气。   而站在日月殿外,濮阳鸾不由想起昨日孤身离去的太上葳蕤,取了伤药来探望。   在她身后,赵立落在地上,摔了个五体投地。他爬起身,呸呸呸地拍掉一脸灰,很是狼狈。   余光看见被破解的藤缚阵,赵立神色郁闷,他好不容易布下的阵法,结果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树下阵纹黯淡,片刻后,赵立眼神一凝。   天下阵法流派众多,同样的阵法在不同修士手中用出往往都会有不同效果,布阵手法或也不尽相同。   但如藤缚阵这样的二阶阵法,随着修真界多年传承,早已有了为天下修士所共同认可的阵纹。   而这道赵立自己亲手布下的藤缚阵,其中竟然有两处被改动了。相比他自己绘出的阵纹,这两处灵力纹路竟然流畅得看不出丝毫凝滞之处,赵立甚至觉得,就算宗门之中金丹修为的师兄师姐画出的阵纹,也未必能做到如此。   是大师姐改动的?!   赵立终于想起了昨夜被自己忽略的景象。   怪不得他一直破解不了自己布下的阵法!重点跑歪了的赵立愤愤想道。   不过……这样的藤缚阵,威力好像更甚修改之前。   他看着阵纹,忍不住蹲下身来仔细研究。   只要将这两处阵纹做个小小改动,竟然就能让藤缚阵威力大增!怪不得刚刚连筑基修为的濮阳师姐一击都没能破开阵法。   赵立心中升起一种诡异的安慰感,这样一来,他不能破解阵法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儿了。   为了看清这两处被修改的阵纹,赵立干脆趴下.身,从纳戒中取出一枚留影石,小心将整个被修改后的阵法拓印下来。   “赵师兄,你在干嘛啊?”瘦弱少年好奇地蹲在他旁边,师兄现在的姿势,看上去实在不怎么雅观啊。“这不就是你画的藤缚阵吗?”   赵立拍了一把他的头:“你知道什么!”   就在这时,神情凝重的濮阳鸾快步从院内走出,她看着赵立三人,急急问道:“大师姐呢?!”   赵立回过头,理所当然地回道:“走了啊。”   “你看见了?”   赵立觉得她问的这话实在多余,不然他们是为什么会被倒挂在树上的?   濮阳鸾也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多余,她懊恼地敲了敲额头,又问道:“那你们可看到大师姐往何处去了?”   赵立指了指,濮阳鸾皱起眉,这分明是出岛的方向。   她看起来心事重重,没有再和赵立多说什么,转身向日月殿而去。   裙袂扬起,赵立无意中瞥见了她握在掌心的玉牌,那好像是代掌门令…… 第4章   午后的阳光微醺,一身青衣的少年躺在马背上,斗笠盖住了头脸,那匹上了年纪的驽马比人还要悠哉,沿着路缓缓向前。   灵力凝成的飞鸟自湖面经行,又掠过云端,终于追上驽马的脚步,停留在少年身畔,叫声清脆。   一人一马悠悠向前,似无所觉,那只灵鸟便不依不饶地跟在马背旁,徘徊不去。   鸟翅振动的声音太过扰人,少年拿开斗笠,露出一双清冷得几乎可称凉薄的眼。   太上葳蕤抬手捉住灵鸟,面上神色淡淡。墨色长发随手束起,她一身青衣虽是男子装束,却并不显违和,反而让人觉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捏住灵鸟的翅膀,神识探出,不过片刻她便感知到,这是自己那位师尊遣来询问她去向的。   他如今还有余暇关心自己往何处去,倒是难得。太上葳蕤勾起唇,面上笑意带着几分讥嘲。   外出历练,勿念。   她在灵鸟身上留下一道神念,随即挥手将其送归来处。   他们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话了。   于太上葳蕤而言,那些所谓的师徒情分,早在多年前便已消磨殆尽。   *   丹枫林乃是苍栖州一处历练之地,自云上向下望去,只见枫红如火,难见翠色。   此地之所以得名丹枫林,是因生有万株丹枫树。丹枫树从枝到叶皆为赤色,如烈焰灼灼,有种开至荼蘼的灿烂。褐色土地上散落三两片枫叶,每当有人踏过其上,便会发出沙沙轻响。   少年的衣角因为飞速奔逃而扬起,他穿行在密林之中,呼吸愈急,额上也渗出了细密汗水。   在他身后,一条长有七尺余的蟒蛇贴在地面,蛇身遍布暗色花纹,鳞片乌黑,速度越来越快。   陆云柯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这样倒霉,竟然被一条筑基修为的黑蟒盯上不放。他不过炼气六重的修为,自不是这条黑蟒的对手,遇上了当然只有逃命的份儿。   黑蟒天性不喜离开自己的巢穴太远,陆云柯以为只要自己逃得及时,它应当不会对自己穷追不舍。   可惜他的运气实在不大好,身后这条黑蟒锲而不舍,足足追了他几十里远。   难道它是饿了?脑海中冒出这样的念头,陆云柯翻身攀上前方一棵丹枫树,从纳戒中取了原本打算做干粮的肉干向蟒蛇扔去。   黑蟒闪身躲开,肉干落在地上。蛇身在地面划过,它好像被陆云柯的举动彻底激怒,吐着蛇信猛然咬向少年,口中獠牙泛着冰冷寒芒。   这一瞬间,陆云柯甚至感觉有腥气扑面而来。他浑身一寒,险险躲过这一咬,跳下树去。而黑蟒蛇身缠绕在树上,目光一直盯着他腰间。   陆云柯再次催动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连滚带爬地向前逃去。   不远处的一棵丹枫树上,青衣的少女随意地靠坐在树上,日光透过枝叶在她身上漏下光影,她唇色浅淡,低垂的眼睫掩去了彻骨寒凉。   浑浊酒液淌入喉中,太上葳蕤右手握着酒葫芦,漠然看着树下情形。连一条初入筑基的蟒蛇也对付不了,也敢孤身入丹枫林中,许是活够了,特意送上门为这林中妖兽作血食。   蛇尾甩动,近乎力竭的少年与黑蟒之间不过一步之遥。黑蟒的身躯卷住陆云柯,缓缓收紧,蟒蛇天性本就最喜绞杀猎物。   丹枫树上,太上葳蕤眼中始终只见一片漠然,全然没有出手救人的打算。   而下方,随着蟒蛇身躯收紧,少年的脸色逐渐涨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奋力挣扎着,终于成功催动经脉中最后一点灵力,取出了灵剑。   剑光亮起,直向黑蟒七寸落下,它嘶鸣一声,不得不放开了陆云柯。   太上葳蕤的左眼忽然传来与数日前相似的灼烫。   她抬起手,指尖掠过眼下,眸光微冷。   这场莫名其妙的重生,似乎还在她的身体内留下了别的痕迹。   陆云柯摔在地上,哑着嗓子咳嗽几声,终于喘过气来。他持剑起身,后退两步,心有余悸地看向黑蟒。   树梢枫叶飘落,一人一蛇对峙而立,气氛紧张。   陆云柯握着剑,紧紧盯着黑蟒,手中一面取出纳戒中的传送符。就在他要运转灵力催动符篆之时,一直紧盯着他的兽瞳缩成一条细线,长满冰冷鳞片的蛇尾抽了过来。   陆云柯只觉得眼前一黑,随着左手传来的剧痛,手中传送符已经飞了出去。   金色的符篆落在了黑蟒背后,陆云柯心下不由升起一股浓浓悔意。   若是能在遇见黑蟒的那一刻及时催动传送符,就不会落入如此险境。   但他不想父亲知道自己今日孤身前往丹枫林的事,是以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决断——这张符篆的传送点就设在陆云柯父亲的洞府内。   剑尖指向黑蟒,陆云柯深吸一口气,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脱身的办法。看来为今之计,只能殊死一搏了。   他抬手,灵剑在手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就在陆云柯出剑之时,太上葳蕤只觉左眼传来的灼烫更甚。   眼中所见逐渐扭曲变形,甚至褪去颜色,化为一片黑白。光影变幻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但在她眼中,少年身旁蓦然多出了一道金色虚影。   随着少年手中剑法变换,这道虚影也开始出剑,用出几乎完全相同的招式。   这是什么?   太上葳蕤皱起眉,她并不知,在这一刻,自己左眼瞳孔已经化作一片苍碧之色。   蛇尾横扫而过,少年侧身,险险躲开了这一击。   炼气六重的修士在筑基修为的黑蟒面前,自是不可能讨到任何好处。   若非陆云柯所用的剑法颇有几分精妙之处,他根本不可能在高出自己几个小境界的黑蟒手下撑过半刻。   少年的情形越发危急,太上葳蕤却仍旧无动于衷。她将目光移向黑蟒,只见布满花纹的蛇身上笼罩着一团黑雾——就在黑蟒七寸的位置,那是它的死穴。   这样说来……   便在这时,树下局势陡变。   陆云柯与黑蟒的境界相差太大,加上他在之前逃命的时候就耗尽了大半灵力,早已是强弩之末。随着黑蟒飞身向前,少年重重地撞在树上,手中长剑也不受控制地摔在了地上。   他感觉喉中涌上一股腥甜,好像体内五脏六腑都在这一撞中移了位。   少年身周的金色虚影也在这时消弭为无形,太上葳蕤不由轻挑了下眉头。   黑蟒逐渐向少年逼近,目光垂涎。   若是他死了,自己一时却不好寻到人来验证左眼的异状。   将酒葫芦收入纳戒,袖中琴弦缠住前方古树枝桠,太上葳蕤足尖一点,身体便如轻若无物的飘蓬般掠过树梢而去。   兔起鹊落,她出现在陆云柯身后的丹枫树上,琴弦再度疾射而出,缠绕在少年腰间,在黑蟒扑身而来的瞬间,拖拽着少年向后,躲过了蟒蛇毒牙。   见自己即将得手的猎物消失,黑蟒直起身躯,愤怒地向上方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吐了吐蛇信。   眼前人的修为尚在自己之下,竟敢抢夺自己的猎物?!   侥幸逃了一命的陆云柯抬起头,只见逆光之下,少女凭风而立,青色衣袂微微扬起,苍白的脸上几乎不见任何血色。   一瞬间,陆云柯几乎以为她是山中神女,踏光而来。 第5章   太上葳蕤居高临下地看着黑蟒,目光沉沉。   在这样的眼神下,黑蟒忍不住向后退了退,身为妖兽的直觉告诉它,眼前的人类很危险。   面对眼前修为分明低于自己的人类,黑蟒竟然忍不住生出退却之心。   但垂涎地看了一眼陆云柯,它脑中终究还是被兽性占据了上风,蛇身腾空而起,血口咬向少年的腰间。   太上葳蕤拂手,琴弦自陆云柯腰间收回,转而落向黑蟒七寸,寒光掠过,比之刀剑更加锋锐。   黑蟒险之又险地避过这一击,但琴弦接连落下,每一道都指向要害处,逼得它只能不断后退。蛇尾绕在一株丹枫树上,黑蟒忌惮地看向太上葳蕤,再不敢轻举妄动。   它打不过这个半路冒出来的人族,方才的交手,已经足够让生出灵智的蟒蛇确定这一点。竖瞳中闪过挣扎之色,在片刻的犹豫后,它终于还是选择松开蛇尾,飞快退去。   蛇性狡诈,既然明知打不过,当然是速速退去为上。   太上葳蕤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打算,她若有心要杀这条黑蟒,方才袭向黑蟒要害的琴弦便不会屡屡落空。   从树上落下,她看向狼狈躺在地上的少年,神情很是冷淡。而陆云柯也呆呆看着她,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这地上躺着很是舒服?”太上葳蕤低头看着他,语气微凉。   陆云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危机已经解除,他连忙爬起身,拱手向她一礼:“多谢道友相救!”   眼前少女瞧上去和他一般年纪,当然是唤一声道友更合适。   太上葳蕤漠然地扫他一眼,不曾答话,目光落在了少年腰间。   琴弦飞出,陆云柯挂在腰间的锦囊滑落,还不等落地,便被火舌吞噬,化为一片灰烬。   陆云柯看向她,神情有些茫然,他倒不曾因为太上葳蕤近乎可称无礼的举动生气,但他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他如此神情,太上葳蕤缓缓将琴弦绕在指尖:“带了蛇果前来丹枫林,你却是不怕死。”   还好遇见的只是一条筑基期的黑蟒,若是叫金丹以上境界的蟒蛇感知到,只怕这小子连骨头都留不下。   听完太上葳蕤的话,陆云柯一怔,下意识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蛇果虽无特殊效用,却是蟒蛇之属最喜欢的一种果实,怪不得那条黑蟒会对自己穷追不舍……   只是自己的锦囊分明放的是宗内长老炼制的驱兽粉,怎么会出现蛇果?陆云柯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他并不觉得这是有人故意陷害,此番孤身进入丹枫林,全是因为他一时意气同人打赌输了,难道还有人能未卜先知到这事儿?   陆云柯乃是松溪剑派弟子,他父亲正是松溪剑派如今的掌门。   身为掌门之子,陆云柯的天资却十分平常,就连前日与同为炼气六重的师弟比试,也输得颇为难看,叫人笑话。   既然是比试,总要有些彩头,于是他在比试之前便与人约定,谁若是输了,便入丹枫林取一株林中特有的火纹花。   火纹花虽然没有什么特殊效用,但因姿态妍丽,向来极受女修欢喜。陆云柯的师弟想借此讨好心仪的师妹,便以此作为比试赌注。   陆云柯的师弟也不过炼气六重的修为,没有胆子孤身前往丹枫林的,若要去一次,少不得得求前往丹枫林历练的师兄师姐帮忙,欠下一个人情。   正好陆云柯比试输了,便由他代劳,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陆云柯原可以与来这丹枫林历练的同门一道,但少年人脸皮薄,想到自己输给境界相同的师弟,心中很是不自在,一时脑热,便孤身前来了丹枫林。   火纹花在丹枫林中并不少见,就算是外围也很生长了不少,陆云柯本以为自己手中有一道高阶传送符,又特意佩了宗门特制的驱兽粉,应当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但就在他取了花准备离开的时候,遇见了那条黑蟒。   结束回忆,陆云柯捡回遗落在一旁的传送符,再次向太上葳蕤一拜:“多谢道友……”   如果不是这位道友援手,自己恐怕就死在黑蟒手中了。她年纪分明与自己相若,却能轻易击退筑基期的黑蟒,实在厉害。   “不必急着道谢。我救你,自然有所求。”太上葳蕤淡淡道。   对于陆云柯为何会孤身出现在这里,腰间锦囊又是因何会出现蛇果,太上葳蕤并不关心,她只是恰好缺一个验证左眼异样的人罢了。   不等陆云柯说什么,太上葳蕤指尖微动,落在地上的灵剑便浮空而起。   陆云柯看着到了自己手边的灵剑,下意识握住,有几分茫然地看向她。   这是什么意思?   “将你方才使的剑法再用一遍。”太上葳蕤抬眸,冷声命令道。   陆云柯不由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救下他的道友为什么要自己再使一遍松溪剑法?他本不想用恶意揣度刚刚才救下自己的恩人,只是这要求委实有些奇怪了。   “听不懂?”见他呆站在原地不动,太上葳蕤语气愈冷。   陆云柯浑身一抖,连忙摇头,乖得像只鹌鹑。   他手腕翻转挑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正是松溪剑法的起手式。   刚刚应该是自己想得太多了,陆云柯暗道,以松溪剑法之妙,绝非旁人只看一遍便能偷学到手的。若只是看一看就能学会,松溪剑法便不可能是宗门镇派的法诀,他也不会花了这么久才学到第三重。   便是再用一遍也没什么。   陆云柯心中曲折念头,太上葳蕤却是不知的。   就在陆云柯用出松溪剑法时,她左眼之中再次传来一阵灼烫,瞳色苍翠。   金色虚影再次出现在陆云柯身旁,而他全无所察觉。   太上葳蕤也可以确定,这虚影的存在,全囿于她的左眼。   随着陆云柯动作,金色虚影显得越发凝实,白色气流自虚影中浮现,游走不断。这些气流与陆云柯体内灵力走向相似,在细微处又有几处不同。   一声猛兽的咆哮自丹枫林深处传来,惊飞无数鸟雀。陆云柯不由停住动作,向密林深处看去,这好像是元婴期妖兽的威压……   太上葳蕤也顺着兽吼看向密林深处,眸色微深。   “我听说丹枫林中有两只元婴期妖兽,可能是他们在缠斗,道友,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陆云柯急急道。   眼前少女就算能打得过筑基期的黑蟒,也不可能是元婴妖兽的对手。便是陆云柯的父亲,如今也不过元婴修为,面对丹枫林中这两只妖兽,尚需小心应对。   太上葳蕤却没有动,这于她而言,或许正是个好机会。   她此行前来丹枫林,为的是取一株七品赤阳花——七百年前,自是无人知晓这丹枫林中竟然生了一株七品灵植。   修真界灵植分为九品,一品最次,九品最佳。七品灵植已经是修真界可遇不可求的灵物。   数年后,正是这株生在丹枫林里的赤阳花,救了太上葳蕤一命。   她来丹枫林已有数日,大略探明整个丹枫林地形,她要的那株赤阳花如今正生长在一只元婴期赤狐的洞府附近,因为周遭有隔绝神识感知的绝灵石存在,所以一直没有被林中妖兽察觉。   太上葳蕤如今不过炼气七重的修为,绝无可能在元婴期的妖兽手下全身而退,便只能停留在丹枫林外围,寻找合适的时机。   而现在,她等的时机大约已经来了。   太上葳蕤无意多说,转身向密林深处行去。   “道友,那里很危险!”陆云柯见此,急忙道。   那可是两只元婴妖兽在打斗!   “不想死,就离开这里。”太上葳蕤回头,冷声警告了他一句。   “道友……”陆云柯看着她的背影,迟疑地叫了一声,犹豫片刻,终究没有跟上去。   这位救下他的道友,行事实在莫测得很,他暗暗叹了口气。不过她既然敢入密林,应该是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吧?   飞快穿行在丹枫林中,太上葳蕤收敛气息,耳畔风声呼啸,她好像化作了一道青色的影子。   一路行来,林中有数道境界不一的妖兽气息涌动,暗潮迭起。两只元婴境界妖兽的争斗,引得林中为数不多的金丹妖兽也都蠢蠢欲动。   随着深入密林之中,元婴期妖兽的威压越来越重,太上葳蕤的动作也因为高出己身境界太多的威压而有些滞后。   藏匿于密林枝叶之中,她屏住呼吸,远远望去,只见皮毛火红的狐狸与熊罴缠斗在一处,灵力碰撞,有山崩地裂之势,周围已然化作一片狼藉。   数只分属两个阵营的金丹妖兽停留在十丈之外,彼此虎视眈眈,但又不敢上前。两只元婴妖兽的战斗,若是不小心被波及,哪怕它们有金丹修为,也是当即重伤的下场。   太上葳蕤几乎在片刻间就做出了决断,她不曾多留,飞身向赤狐洞府而去。   赤狐与熊罴的修为都在元婴初期,实力不分上下,一时应当很难分出胜负。而为全心应对熊罴,这只赤狐当是没有余暇顾及别的事情,此时去取赤阳花,正是最好的时机。   既是重来一次,那株赤阳花就未必会如当初一般,直到数年后才被她发现。而太上葳蕤从来不喜欢赌所谓的运气。   谁也不知道林中两只元婴妖兽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厮杀,她必须要快。 第6章   山洞中潮湿阴暗,有水从山壁滴落,响声在狭长的暗洞中回荡。   太上葳蕤顺着记忆中向前走去,山洞尽头,已然长成的赤阳花花瓣剔透如玉石,在黑暗中散发着莹润光芒。周遭山壁都是有能隔绝神识感知的绝灵石形成,这大约也是七品赤阳花为何至今没有被丹枫林妖兽发觉的原因。   矮身将赤阳花连着根系与土壤挖出,太上葳蕤将其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灵玉盒中,神识顺势扫过空空如也的纳戒。   余光注意到生长在赤阳花一旁伴生的灵草,太上葳蕤沉默一瞬,还是将这些灵草尽数收入纳戒之中。   她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穷回七百年前的一天。   山洞内水滴滴落的声响断了一瞬,身后骤然有劲风破空,利爪袭向太上葳蕤要害。她神色一凛,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躲开这忽如其来的攻击。   琴弦穿透山壁,她借力而起,冷冷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赤红幼狐。   这只幼狐不过筑基修为,一身皮毛火红,与正在同熊罴交手的赤狐拥有相同血脉,正是那只元婴期赤狐的幼兽。   它是怎么出现在洞中的?太上葳蕤眸色幽沉,修为倒退,她的感知竟然也变差了吗,竟然完全没有察觉这只幼狐的靠近。   还是说……   幼狐向太上葳蕤呲了呲牙,又向她扑了过来。   她飞身退后,手中丝弦破空,昏暗的山洞中顿时亮起一道寒芒,幼狐连忙躲闪,但几道丝弦已经封住了它的退路。   兽瞳微缩,停在半空的幼狐周遭灵气波动,不过瞬间,便出现在数尺之外。   它竟然已经觉醒了天赋能力——   琴弦循着灵力波动的痕迹追上了幼狐,鲜血滚落在地,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幼狐躺在地上哀哀叫了一声,元婴期妖兽的灵力在山洞中炸开,太上葳蕤被灵力的余波掀翻,重重撞在山壁之上,气血翻腾。   那只元婴期的赤狐,在幼狐身上留下了一道生死之际会被激发的护身法力。   太上葳蕤没有再对幼狐出手,从纳戒中取出了镜明宗弟子令。   就在这一刻,元婴妖兽的威压铺天盖地涌入狭小的山洞中,一道灵力径直落向太上葳蕤。   在她不能将幼狐一击必杀之时,就注定会被这只元婴妖兽察觉。   弟子令亮起淡淡灵光,在赤狐的攻击落下之时护住了太上葳蕤。   镜明宗亲传弟子的弟子令,足以抵挡元婴大能的一击。   在弟子令黯淡下来的同时,太上葳蕤手中传送符篆亮起,赤狐看见这一幕,咆哮一声,越感愤怒。   区区炼气境界的人类,难道还想从它手下全身而退?!   利爪隔空挥下,在太上葳蕤的身形将要消失之前落在她右肩上,传送符篆也在这样的力量下化为飞灰。   灵光明灭不定,太上葳蕤抬手,强行补全传送所需的灵力。鲜血浸透青衣,她的身影停滞一瞬,还是消失在丹枫林中。   赤狐发出一声怒吼,看了眼重伤在地的幼狐,终究没有追上去。   灵气形成的旋涡出现在丹枫林外,太上葳蕤摔落在地。鲜血染红了草叶,她面色苍白,却还是抬手引动灵力,画下隐匿气息的阵法。   夜色沉沉,天幕上弯月如钩,树梢枝头偶或会传来一声蝉鸣。   树下,昏迷了半日的太上葳蕤在月色中睁开眼,撕开衣襟,右肩伤口已是血肉模糊,与衣物粘连在一起,瞧上去很是可怖。   她神情不变,将手中药粉倒在伤口上。   剧痛侵袭,太上葳蕤微微阖眸,忍过那股无法忽视的痛苦。   额上满是冷汗,她睁开眼,眸中却不见太多情绪。   太上葳蕤撕下袖口简单地包扎过肩上伤口,继续向外行去。   此处不过距丹枫林数十里,还不够安全。   夜色愈发浓稠,孤月高悬,冰冷寒气也就是在这时缓缓从灵力耗尽的筋脉之中蔓延开,太上葳蕤脚步不由一顿。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感受到这般像要将血液都冰冻的彻骨寒意。   算来,幽冥寒毒本不该在今日发作。   大约是因今日灵力耗损过度,才会引得体内潜伏多年的幽冥寒毒提前发作。   寒意从五脏六腑涌向四肢,太上葳蕤的面色越显苍白,指尖冰寒得像是要覆上一层冰霜。   漆黑的天穹下,白日火红的丹枫林也只剩一片黝黑,轻薄的月光洒下,嶙峋的枝丫在夜色中伸展,像是精怪的爪牙。   灌木林后传来响动,像是风刮过枝头留下的窸窣声响。太上葳蕤停下脚步,一双眼深不见底。   不过转瞬,她的身形便出现在灌木后,肩上重伤似乎丝毫不影响她的动作,冰冷琴弦悬在来人颈上,她只需轻轻抬指,就可以收割掉一条性命。   月光下,细若无物的琴弦泛着冰冷的光芒,陆云柯僵立在原地,丝毫不敢动作。   他只怕自己一动,脑袋就搬了家。   “道友……”看着太上葳蕤纤长苍白的手指,陆云柯不由吞了吞口水,她要是没拿稳,只怕当场就会发生一桩血案……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即便认出了陆云柯,太上葳蕤也没有立刻松开手。   她早已警告过陆云柯离开,他为什么还在此处逗留?   这让太上葳蕤不得不怀疑陆云柯的来路与目的。   “我……不太识得丹枫林的路,所以黄昏的时候才走出来……”在她冷冽的目光下,陆云柯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他好不容易走出了丹枫林,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想停下来歇口气。刚吃完一块干粮,耳边就听见脚步声了。陆云柯以为是同样来丹枫林历练的修士,正想上前看一看,就被太上葳蕤的琴弦架住了脖子。   太上葳蕤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上去倒是生了一副不识路的模样。   她终于收回了手,将有些颤抖的指尖藏入袖中。   退后一步靠在树上,太上葳蕤垂下眸,似乎呼吸之间都带着森然寒气。   好冷啊……   “道友?”陆云柯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异状,“你没事吧?”   太上葳蕤没有回答,她实在很累。   “道友,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纳戒里有丹药……”陆云柯注意到她肩上被血染红的青衣,小心问道。   “你很爱多管闲事?”太上葳蕤抬眼,瞳色如墨,脸色却苍白得几乎透明。   陆云柯讪讪一笑:“道友之前救我一命,我还不曾报答,如今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太上葳蕤觑他一眼,她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蠢话了。   如今她修为低微,又有伤在身,既然有人自愿送上门来做苦力,她便也没有拒绝之理。   “蹲下。”   “啊?”陆云柯呆呆地看着她,满脸莫名。   直到太上葳蕤不耐烦地投来一瞥,他背后一凉,赶紧蹲下身去——陆云柯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这个看上去同他年纪相若的少女有种不自觉的敬畏。   趴在少年不算宽厚的背上,太上葳蕤示意他背起自己。   陆云柯站起身的时候,只觉得背后像是多了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怎么会这么冷?难道这位道友是不小心中了寒毒不成?   陆云柯不敢问,他只小心翼翼道:“道友,现在该去哪里?”   太上葳蕤的意识已经陷入混沌,她闭上眼,气息微弱,陆云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一个答案。   她昏过去了?   现在该如何是好?没得到太上葳蕤的回答,陆云柯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回宗门。   但他好像没有听说过,门中诸位长老有谁擅于解毒的……不过前日他在后山发现一眼暖泉,应当可以暂时缓解这位道友的症状。   陆云柯取出白日没有用掉的那张传送符,当即以灵力催动,一道灵光闪过,两人便在顷刻间消失在原地。   落在松溪剑派掌门大殿中,陆云柯站稳身形,望了望四周,不见有人。这个时候,父亲应该正在静室中修行才是,他顿时松了口气。   陆云柯背着太上葳蕤,偷偷摸摸地往后山而去。   山间雾气缭绕,竹林之中盈着一汪泉水,水色澄明,其中隐隐有热气升腾。   松溪峰后山有的原只是普通山泉,但几日前有一处泉水不知为何突然升温,变作一汪暖泉,也只有常常在松溪峰后山消磨时间的陆云柯发现了此事。   太上葳蕤双目紧闭,似乎陷入了昏睡之中,她眼睫上竟然也覆了浅浅冰霜,陆云柯放下她时,几乎感受不到她的鼻息。   他半蹲下身,小心地将背后的少女放入泉水中。   肩上粗糙包扎过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陆云柯手足无措:“道友,你怎么样?”   太上葳蕤靠在暖泉边,大半的身体都浸在水中,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   她看起来伤得很重。   “我这就去请门中长老来为你看伤。”陆云柯道,转身就要离开。   “不必。”就在这时,太上葳蕤忽然开口。   她阖着眼,说话时有寒气落在空中,转瞬便氤氲消散。 第7章   太上葳蕤冷声止住了陆云柯的脚步,若是幽冥寒毒能轻易治好,便不会留在她体内近十年。   寻常医修来诊治,只会以为她天生体质虚寒,看不出其他殊异之处。   片刻后,她再次开口,语气淡淡:“帮我取一壶酒来。”   “酒?”陆云柯不由重复了一遍,脸上难掩惊讶。   酒怎么能解寒毒?但见太上葳蕤已不打算理会他,陆云柯只好把多余的话又咽了下去,起身为她取酒。   在陆云柯的身影走远后,竹林之中再次恢复了幽静,夜风暗拂,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温热的泉水中游走着丝丝缕缕的灵气,几乎蔓延至太上葳蕤全身的寒意终于有所消解,她服下三枚回灵丹,药力随即涌入经脉,丹田中逐渐生出几分灵力。   许久之后,太上葳蕤解开右肩包扎伤口的布料,将大半身体都浸在水中,缓缓褪下染血的外裳。肩上赤狐留下的伤口与衣料粘连在一起,随着她的动作,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渗血,她咬着牙,迅速撕下了这块布料。   强行忍过那一阵让人目眩的剧痛,太上葳蕤将灵丹捏碎敷在肩上,鲜血很快就得以止住。   包扎好伤口,她脱力一般靠在泉水边,微微阖眸。   骤然回到数百年前,她终究是错估了自己身体的状况。或许是摆脱了幽冥寒毒太久,才叫她忘了那些年为其跗骨噬髓的痛苦。   以往数年间,都是太上葳蕤已有化神境界的师尊亲自出手,才能助她压制寒毒,免受冰寒之苦。   少女在月色下垂眸,眼睫上冰霜颤动,侧脸隐没在黑暗中,显出几分凉薄。   不知过了多久,泉边竹叶摇曳,风穿过竹林,发出簌簌声响。泉水中心忽而生出旋涡,一道黑影自泉眼中破水而出。   就在泉水生出异动的刹那,似乎陷入沉睡的太上葳蕤凛然抬眸,手中数道琴弦齐齐飞出,径直袭向来人要害。   灵力耗尽的少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暖泉中的人,直到琴弦破空而来,他才意识到这一点,心中不由为之一惊。   他飞身躲过一道又一道琴弦,眸中随之升起讶色,出手的人修为不高,但招招直逼要害,不见任何多余的动作。   琴弦席卷而来,织就一张罗网,少年的身形穿行其中,如游龙过影,飘然如仙。   太上葳蕤屈指,琴弦便在空中陡然回转,缠住了少年手腕。她手中用力,少年一时不妨,便从泉水上方摔落下来。   水花四溅,少年站稳身形,衣衫已然湿了大半。   而太上葳蕤全然没有停手的打算,琴弦来势汹汹,少年此时灵力耗尽,又不好还击,只能一味躲闪。   便在这时,太上葳蕤欺身上前,身法堪称诡异,受伤的右肩好像完全不影响她的动作。   琴弦在月色下泛着冰冷寒芒,从几个刁钻的角度再袭向少年。   少年躲过琴弦,太上葳蕤的手已经带着凌厉掌风到了面前,他抬手招架,两人在短短时间内便过了数招。   暖泉水汽升腾,彼此的面目都有些模糊,少年反身擒住太上葳蕤手腕,掌心传来一阵彻骨冰寒。   他不由一怔,这是……   太上葳蕤眸色微冷,借着他的手旋身而起,足尖踏过他的右肩,顺利挣脱桎梏。错身而过之时,她的余光瞥见少年侧脸,心下竟生出一股久违的熟悉感。   两人身形交错,最后落在暖泉两侧。   少年摸了摸鼻尖,有些尴尬,自己好像在无意中当了一回登徒子。   他隔着朦胧水雾,试图向太上葳蕤解释:“道友,实在误会,我并非有意窥探……”   话说到一半,少年又顿住了,他今夜为何会在这口泉眼中,却是不好轻易告知旁人的。   太上葳蕤眸色冷冽,血液从肩上滑落,细密疼痛让人恢复了几分清醒。   如今她还不是坐拥北域的妖尊,自然也不必时时防备刺杀。   四溅的水花平静下来,雾气散去,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少年脸上,这一刻,她终于完全看清了少年容貌。   她的呼吸忽地一滞。   “燕愁余……”这三个字实在很轻,轻得只有太上葳蕤自己听清了。   太上葳蕤从未想过,他会这样早出现在她面前。他们第一次相见,本该是在数年之后。   七百年后的飞霜君燕愁余,此时原来也不过是个略显稚嫩的少年人而已。   少年眉目疏朗,月色之下,他揽下一身微光,如玉山巍巍,楚天高阔。   太上葳蕤从没有这样清醒地意识到,她真的回到了七百年前。   良久,她收回目光,垂眸掩去眼底所有情绪,鸦羽一样的长发垂落,更显得肤色如雪。   “你走吧。”太上葳蕤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将琴弦一圈圈地绕在指尖,语气冷漠,就像根本不识得燕愁余。   她态度变得太快,燕愁余愣在原地,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还不走,是当真想做个登徒子?”见他没有动作,太上葳蕤的声音更低了几分。   燕愁余回过神来,心中歉然。不过当下境况实在不好多言,便拱手向她一礼,身形随即消失在竹林之中。   在他身后,太上葳蕤睁开眼,眸中深不见底。直到燕愁余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盯着暖泉水面出神。   七百年后,太上葳蕤是北域妖尊,率军踏破东域后,她便成了世人不敢轻易提及的存在。   世人畏惧她,又妄想杀了她,以代其位。   而燕愁余是天下第一剑修,飞霜剑出,剑气纵横,光寒十四州。世人眼中,飞霜君和光同尘,涤妖荡魔,堪为天下修士之表率。   这样的燕愁余,与身为妖尊的太上葳蕤,分明不该有任何交集。   无人知晓,很多年前,在太上葳蕤还不是妖尊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过燕愁余。   于太上葳蕤而言,那是她所经数十载黑暗之中,难得的一点光明。   燕愁余……   夜色中,藏书楼内点燃的那盏灯显得分外明亮,少年抬步走入其中,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头发灰白的老者坐在矮桌后打着瞌睡。   他佝偻着腰,面上满是岁月的痕迹,身周好像笼着浓浓暮气。   “回来了?”听到脚步声,老人掀起眼皮,那双眼浑浊无神,有气无力地看向燕愁余,“今夜倒是迟了一刻。”   燕愁余闻言笑了笑:“只是遇上些意外,并无大碍。”   他这样说,老者便没有多问,转而道:“镇压地火的禁制做得如何?”   “今夜已经将禁制尽数布置好,之后再不必每夜做贼一般往后山去。”燕愁余回道,他说着掀袍坐在老者对面。   他原不打算在松溪剑派多留,却不想会在附近发现一缕凶煞至极的地火,若放任其生长,将来或会酿成大祸。   恰好松溪峰后山地下有一条水脉,将地火镇压其下,经数年之后便能将其凶煞之气尽数祛除。   燕愁余虽然已有金丹修为,但要布下镇压地火的禁制还是略有些勉强,便只好分作数次完成。   “那你打算何时离开?”老者又问。   燕愁余笑道:“余叔这是想赶我走了?”   老者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松溪剑派这样的小地方,不值得你多留。”   “那余叔又为何要一直留在这里?”燕愁余反问道。   老者花白的乱发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很是黯淡,他平静道:“我如今大仇已报,却还有一份恩情不曾还。”   修为足以比肩松溪剑派掌门的元婴修士之所以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回报当年那一份恩情。   少年看着他古井无波的眼神,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自从手刃仇人之后,余叔好像便一夜之间老朽,他离了中域,甘心在这小小的松溪剑派做个默默无闻的守书人。   以元婴修士的寿命算,余叔分明还未至暮年,却已失了向前的决心。   少年心中复杂难言,但也说不出太多劝慰之言,摇了摇头,他抬手伸向堆在墙角的酒坛。   见此,老者伸手一拦:“我这儿统共也不过这几坛好酒,你难道是想全祸害了去?”   “我难得来一次,余叔怎能吝啬几坛酒?”少年躲过他的动作,抓住酒坛往自己怀中一带。   老者哂笑道:“我竟不知小燕你何时成了个酒鬼,修道之人,怎可贪念杯中之物。”   少年挑了挑眉头:“余叔多虑了,我修的可不是那克己复礼,自省己身的道。”   说话间,两人手上已经过了足有数十招,动作快得几乎只能叫人看见残影。   最后,少年手腕翻转,酒坛在空中转了一圈,被他用左手接住。   不等老者阻止,他已经揭开酒封饮了一口,抬眼看向老者,眉目间满是少年意气。   老者失笑,将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收进宽大的袍袖中。   *   次日,松溪峰掌门大殿。   陆云柯踏入殿内时,心中颇有几分惴惴,不知父亲今日唤他来是为何事?   身为松溪剑派掌门,陆云柯的父亲一向忙碌,父子俩平日相处的时间实在不多,寻常时候他也不会轻易叫陆云柯前来。   难道父亲知道了自己昨日孤身前往丹枫林的事?不不不,他那样忙,应该没有功夫关心自己去了哪里才是,陆云柯自我安慰道。   正在这时,一只茶盏隔空向他飞来。   陆云柯一惊,反射性地一低头。   白瓷的茶盏碎在他脚边,茶水四溅,陆云柯一阵后怕,要是落在身上,可就破相了。   他心有余悸地抬起头,对上父亲面无表情的脸。   糟了……   “跪下!”   大殿上方,眉目端肃的中年人沉声喝道。   他正是陆云柯的父亲,松溪剑派如今的掌门,陆佑之。 第8章   陆云柯看了眼脚边的碎瓷片,默默向左侧挪了两步,这才跪下.身去。   见他如此,陆佑之当即被气笑了。   “如今你倒是知道怕了,那昨日如何有胆子孤身前往丹枫林?!”他厉声道,“不过炼气六重便敢闯丹枫林,等你筑基,是不是要往那剑冢一探!”   苍栖剑冢乃是一处秘境,唯有金丹境界以上的修士才有实力前往其中取剑。   陆云柯有些丧气地低下头,完了,父亲竟然还是发现了。   他并不知道,陆佑之昨日得知他离开宗门,可能是孤身前往丹枫林后,也立刻赶去。   陆佑之在丹枫林中找了儿子一夜,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心中忧急交加,直到黎明回到宗门,才发现掌门大殿中传送符遗留的灵气痕迹。   陆云柯竟然已经回来了?!   陆佑之是在昨日黄昏发现陆云柯离开了松溪峰,问过门中弟子,他方知陆云柯竟然孤身去了丹枫林。   而陆佑之离开不久,陆云柯便借传送符回了松溪峰,父子俩恰好错过。   整夜都在为儿子担心的陆佑之得知陆云柯平安之后,不由勃然大怒。   “比试输给同境界的师弟也就罢了,还如此不知轻重,把自己的性命当儿戏!”陆佑之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你行事之前,可曾想过父母?!”   陆云柯的头恨不得能低到地里,如今回忆起来,他也觉自己鲁莽,如果不是恰好有位道友出手相救,自己只怕就要陨落在了丹枫林中。   只是他在父亲面前向来讷言,除了低头听训外,也不敢再说什么。   陆佑之并不知他心中所想,此时见他垂头不言,像是在消极抵抗,越发感到震怒:“你这般行事,如何对得起你早逝的母亲?!”   陆佑之与道侣师出同门,鹣鲽情深,但生下陆云柯后不久,她便在一场秘境之行中陨落。   陆云柯是被父亲一手养大,只是身为掌门,陆佑之事务繁忙,加之他性情端肃,日常与独子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两人之间少有温情之时。   而随着陆云柯年纪渐大,父子两人更是越发相对无言。   听陆佑之提及母亲,陆云柯眼中闪过痛色,到了这时候,他心中终于生出最真切的悔意。   “父亲……我知道错了……”   陆佑之眉心刻痕更深,沉默片刻,他冷声令陆云柯回去闭门思过,无自己允准,不可再离山门。   陆云柯讷讷应声,起身垂头丧气地向外走去。出了殿门,没过多远,他就迎面遇上了人。   来人看上去比陆云柯年纪略大些许,生得很是寻常,一身气质是与年纪不符的沉稳,正是松溪剑派掌门陆佑之的首徒宋括。   见了陆云柯,宋括温声开口:“师弟。”   陆云柯不自在地向他一礼:“宋师兄……”   才被父亲训斥过,就遇上了他最得意的大弟子,陆云柯心中自然是有几分别扭的。   宋括虽然只比陆云柯年长一岁,但前不久已经突破了炼气九重,两年以内,有望筑基。   而陆云柯如今才不过炼气六重,资质相比宋括实在逊色太多。   “师弟,听说昨日你孤身一人去了丹枫林?”宋括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这事儿连宋师兄也知道了?陆云柯面上讪讪。   宋括不由叹了口气:“师弟,你怎么能如此不顾惜自己的安危,师尊唯有你一个儿子,若是你出事了,他该如何伤心啊。”   陆云柯有些难堪,他低下头,没有回答。   宋括还想说什么,一身鹅黄衣裙的少女自远处行来,她神情清冷,如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陆师兄。”停在陆云柯面前,少女轻声唤道,随后又向宋括点了点头,“宋师兄。”   “青凝师妹。”两人齐声回道。   陆云柯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异样之感,他侧头,只见宋括看向青凝的目光甚为专注,神情温柔。   陆云柯不由握紧了拳。   青凝是陆佑之带回门中的孤女,七岁之时被检测出天灵根,被松溪剑派修为最高的大长老收为首徒。   如今她不过十五岁,修为却已能与比自己大上两岁的宋括比肩。   “师妹,你今日怎么来得比平时早了些?”宋括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到陆云柯的异样,含笑看向青凝,温声问道。   少女淡淡回道:“师尊今日闭关,无暇指点我修行。”   宋括点了点头:“原是如此,大长老如今已是元婴后期,或许假以时日,便能突破至元婴巅峰了。”   两人并肩而立,看上去极是般配,陆云柯微微有些失神。片刻后,他垂下眸,掩去眼中黯色。   青凝被陆佑之捡回来时,陆云柯也不过三岁,两个孩子一道在松溪峰上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之后,青凝被大长老收为弟子,便离开了松溪峰。   作为修士,自当专注修行,陆云柯与青凝的天资相差太多,修行进境也完全不同,加之大长老对青凝寄予厚望,时时督促,两人的联系便越来越少。及至如今,陆云柯只能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与自己一道长大的少女。   她是大长老的首徒,是松溪剑派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弟子,与他这个天资平庸,只挂着一个名头的掌门之子,是全然不同的。   “师弟,我与青凝师妹约好了去练剑,师弟若有空,不如与我们同行?”宋括想起什么,向陆云柯问道。   他和青凝是松溪剑派众弟子之中修为最高的两人,常在一处练剑切磋也不奇怪。   陆云柯闻言,脸上扬起一个勉强的笑:“不必了,宋师兄,父亲令我闭门思过,我就先回去了。”   话音落下,不等宋括再说什么,陆云柯已经匆匆向自己的居处走去。   宋括嘴边的笑意不着痕迹地深了些许,他转头看向青凝道:“看来云柯有旁的事,师妹,我们走吧,恰好师尊之前指点了我一招新的剑式,还请师妹指教一二。”   青凝这才回过神,她收回看向陆云柯背影的目光,沉默地点了点头。   而回到自己院中的陆云柯只觉一股难言的憋闷,他拔出自己的灵剑,泄愤一般地使出松溪剑法。   “你手里拿的是剑,还是烧火棍?”树上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陆云柯身形一僵,他抬起头,太上葳蕤屈身坐在树枝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握着酒葫芦,神情懒懒。   陆云柯这才想起,如今自己的弟子居中,并不只他一人。   因那口暖泉之故,太上葳蕤便打算在松溪剑派多留几日,陆云柯的弟子居自然也暂时让给她这个恩人住。   “道友……”意识到自己方才无能狂怒的情形全被她看在眼中,陆云柯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想收起剑,太上葳蕤却想起了一件事。   “将你修习的剑法,再用一次。”她低头,话中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啊?”陆云柯不太明白,这位道友为什么老想看他用松溪剑法?   太上葳蕤指尖覆上左眼,再次感到隐隐灼烫。见陆云柯呆站着不动,她眸光流转,眼底带上几分不耐:“听不懂吗?”   见她不悦,陆云柯也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一凛,当即就站直身,反手挽出剑花。   这是松溪剑法的起手式。   他心底涌起淡淡的忧伤,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狗腿了?   随着陆云柯的动作,金色虚影再次出现在他身旁,太上葳蕤左眼灼烫加剧,瞳孔逐渐染上碧色。   金色虚影中现出灵力脉络,莹白色的气流在周身经脉中往复流转。   这是……灵力运行的轨迹?   太上葳蕤一怔,若是知道灵力在经脉中如何运转,便能轻易复刻相应的功法。   而相比陆云柯,她眼中出现的那道金色虚影,用出的剑法威力显然更甚。   在陆云柯收剑回身之际,太上葳蕤缓缓开口:“将右手向上一寸。”   陆云柯闻言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动作。   太上葳蕤见他如此,语气更显冷淡:“用不好剑,连话也听不懂?”   陆云柯全不敢反驳,乖乖将手上抬一寸,是这样?   “继续。”   听到这两个字,陆云柯不由松了口气,他定了定神,继续将手中剑法使了下去。   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陆云柯身上,眸中碧色翻涌,几道灰色光点出现他身周。   只要向这几处出手,便能轻易破解陆云柯的剑法。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金色虚影,口中又道:“屈身向下,灵力过涌泉穴。”   陆云柯的动作又顿了顿,随即才矮下身,动作有些趔趄,因着太上葳蕤的话,他几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使剑了。   足足用了一刻有余,陆云柯才将松溪剑法的前三重都使了出来,他心中不由长出了口气,总算是结束了。   “记住了吗?”太上葳蕤自高而下地看着他。   “啊?”陆云柯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表情茫然。   太上葳蕤冷淡地向他投去一瞥,陆云柯后知后觉到她的意思,所以这位道友是在指点自己的剑法啊……   可她并非松溪剑派弟子,怎么会知道松溪剑法该怎样使?况且,她的年纪看上去也并不大,实在不像什么前辈高人……   陆云柯心中怀疑,嘴上却完全没有胆子将这些怀疑说出口。   “好像……记住了一些……”他老实答道。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头:“再将剑法用一遍。”   在她颇具压力的眼神下,陆云柯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出剑。   方才他手忙脚乱,能记住的实在有限,有些地方改了,有些地方却没变,使出的剑法颇有些四不像。   见他动作笨拙,太上葳蕤也终于失了耐心,随手摘下叶片,挥手扔出,击在他疏漏之处。   陆云柯瑟缩一下,总算及时纠正了手中动作。   如此,才使出一道起手式,他便出了一身汗。   灌注了灵力的叶片击在陆云柯身上各处,滋味儿实在不好受,他不敢再懈怠,认真记起太上葳蕤指正之处。   要改掉自己平时用剑的习惯并不容易,何况陆云柯修为有限,体内灵力不过只够支撑施展一遍前三重松溪剑法。   在太上葳蕤颇具压迫力的目光下,他不敢休息片刻,只能拼命运转心法,补充已经耗尽的灵力。   谁来救救他……   如此,花了足足三个时辰,陆云柯才将第一重松溪剑法练得顺畅。   少年额上满是薄汗,神情专注,身周灵气徐徐为他引动,随着他挥剑向前,剑锋挟裹着灵气而去。   就在一声轰然响动后,远处高有数丈的松树应声而倒,烟尘四起,周遭灵气被撕扯着形成旋涡,久久不能平息。   看着这一幕,陆云柯微微瞪大了眼。   这是他用出的剑法?!   陆云柯不可置信地看向手中长剑,又抬头望向前方狼藉,实在不敢相信。炼气六重的自己,竟然能做到如此!   就算是炼气九重的宋师兄,也不能做到如此。   事实就在眼前,在短暂的惊诧之后,陆云柯心下不由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   不过随口指点就能让自己的剑法突飞猛进,这位在丹枫林救下他的道友,究竟是什么境界?   哪怕陆云柯的父亲已有元婴境界,也做不到如此。   难道说,眼前看上去不过十六七的少女,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老前辈? 第9章   陆云柯抬起手,经脉内灵力涌动,他陡然发现,自己方才施展剑法所耗的灵力,只需原来的七成!   七成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了不得,但节省下来的灵力完全能让陆云柯比往日再多出一剑。炼气境界的比试,多出的那一剑,可能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自己一定是遇到了前辈高人!陆云柯激动莫名,听说许多大能都喜欢以少年形貌行走天下,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有幸遇上。   许是见自己颇有悟性,她才会加以指点,陆云柯这般想着,忍不住傻笑起来。   太上葳蕤看着傻笑的陆云柯,微微挑眉,却是没说什么。   兴奋过后,陆云柯向树上望去:“道友……”   不不不,他连忙俯身向树上的少女一礼,改口道:“多谢老前辈指点!”   为表尊敬,陆云柯改了称呼,不止叫前辈,还特意在前面加了一个老字。   正在喝酒的太上葳蕤呛得连连咳嗽,老前辈这个称呼,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善地看了一眼陆云柯,她冷声道:“闭嘴。”   “为……为什么啊……”陆云柯弱弱开口。   太上葳蕤挥手,袖中琴弦疾射而出,追得陆云柯在院中抱头鼠窜。   “前辈,我错了!”   收回目光,她看向万里无云的晴空,双眸深不见底。到了现在,她已大约可以肯定自己左眼有着什么样的用处。   只是在前世,她左眼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异变。   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和她骤然回到七百年前有关?   太上葳蕤再次梳理七百多年来的记忆,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与自己重回七百年前有关的部分。   这一切,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陆云柯不知她心中所想,他力竭躺在树下,看着手中灵剑,再次傻笑起来。   太上葳蕤垂眸看着树下的少年,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是……朱厌……   不,他怎么会是朱厌?   她唇边勾起一个不带什么感情的笑意,再喝了一口酒,将这样的想法抛之脑后。   歇了片刻,陆云柯还想请太上葳蕤再指点他第二重松溪剑法,她却没有答应。   “再练上一个时辰,你便可以在榻上躺上三日了。”太上葳蕤淡淡道。   陆云柯不敢不将她的话当回事,便也歇下了练剑的想法,拿出一条柔软的天丝锦,小心翼翼地擦拭起自己的灵剑。   他手中是一柄二阶上品的灵剑,价值上千灵石,对于寻常剑修而言,这样一把剑,足够用到筑基之后——看上去是如此。   太上葳蕤看着他的动作,良久,缓缓开口:“你该换一把剑了。”   或许是看在陆云柯与朱厌几分许相似之处,她难得多说了一句。   而听到这句话,陆云柯下意识看向自己手中灵剑,有些不明所以。   前辈为什么要他换一把剑?陆云柯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手中灵剑,实在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抬头望向太上葳蕤,迟疑道:“前辈为什么这么说?”   这把剑是宋括在去年赠他的生辰礼,所耗不菲,陆云柯一直都相当珍惜,是以听到自己该换一把剑时,很是错愕。   “这是把残次品。”太上葳蕤微微侧过头,“铸剑的修士原本想炼一柄三阶剑器,可惜失败了。”   那又如何?陆云柯还是不明白。   “既是铸炼失败的残次品,哪怕瞧上去同寻常法器无异,终究也只是残次品罢了。”太上葳蕤觑他一眼,语气冷淡。   她并不擅炼器,若非今日陆云柯在自己面前反复用出剑招,灵力数次催动长剑,太上葳蕤也未必会发现这一点。   “你用它,注定事倍功半。”   陆云柯驱使这把剑,需要耗费比寻常二阶上品灵剑更多的灵力。以他炼气六重的修为,又没有多余灵力可以浪费。   事倍功半……   陆云柯忽然有些明白,自己前日与同境界的师弟比试时为什么会输得那样惨了。   这剑,是宋师兄赠他的,想来他也是被人骗了,才会买下这样的残次品。   陆云柯完全没有多心。   山中传来几声清脆鸟鸣,日头偏移,宋括踏入掌门大殿之时,已是夕阳西下。   他恭敬地坐在上首的陆佑之一拜:“弟子见过师尊。”   见他前来,陆佑之严肃的面色略松,向他点了点头。   抬手示意宋括坐下,陆佑之口中道:“再过数月便是擢仙试,括儿,你准备得如何?”   擢仙试乃是苍栖州的盛事,由稳坐苍栖州第一宗门千年的天水阁主持,每十年召开一次,唯有年纪不过三十的修士可参加。   若能在擢仙试中脱颖而出,不仅奖励丰厚,更能扬名天下。   但上一次擢仙试前,松溪剑派的精英弟子在历练中受伤,以致无人得过初试,叫宗门上下大大失了颜面。   如今擢仙试再开,陆佑之当然希望一雪前耻。   宋括温声笑道:“师尊放心,弟子此次绝不会堕了松溪剑派的威名,叫您失望。”   陆佑之点了点头,括儿向来沉着冷静,最是让他放心,不像云柯……   想到陆云柯,他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我已与众位长老商议过,决定提前在门内举行一次大比,择出前十者,由众长老亲自指点之后再前往镜明宗参与初试。”陆佑之摒去杂思,说起正事。“此事便交由你领众位师弟主持,如何?”   镜明宗的实力在清溪郡当属第一,是以郡中初试多年来都在镜明宗举行。   听他这样说,宋括心中一动,众位长老各有所长,平日能得他们指点的,唯有拜在其门下的弟子。   他立时起身,向陆佑之俯首一礼:“弟子定不负师尊期望!”   陆佑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很是欣慰:“括儿,如今你与青凝都已入炼气九重,此次门中大比,你二人定在前十之列。希望经过众位长老指点,你们能在初试之中拔得头筹。”   宋括恭敬答是,心中也笃定自己会是这十个人之一,以他炼气九重的修为,门中众弟子中,也唯有大长老最看重的弟子青凝能与他一战。   说罢擢仙试,师徒两人又谈起门中俗务。   宋括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对了,师尊,我今日在殿外遇见师弟,您为何要禁足于他?”   陆佑之听他提及此事,仍旧余怒未消:“他不过炼气六重的境界,竟然就敢孤身前往丹枫林,实在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如何对得起他九泉之下的母亲!”   以陆云柯的修为,就算遇上一只筑基妖兽,都可能会丢了性命。   深吸一口气,陆佑之压下怒气,哑声道:“罢了,是我近日事忙,无暇顾及他,才叫他做出这等不知轻重的事。如今罚他闭门思过,希望他能好好反省自己错在何处。”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宋括,叹道:“倘若云柯有你一半持重,我便能放心了。”   世事无常,他或许能庇护这个儿子一时,却不可能护他一世。道途漫漫,多是一人独行啊。   宋括劝道:“云柯年幼,师尊不必对他太过苛责,想来他已经知错了。”   陆佑之摇了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见他无意多说,宋括便也只好停住话头。   殿外金乌西垂,染红了天际云霞,宋括走出掌门大殿,仰头望着夕阳的余晖,嘴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良久,他转身,向膳房的方向走去。   松溪剑派许多弟子的修为都只在炼气,尚还不能辟谷,宗内自然有为这些弟子准备饭食的地方——松溪剑派还没有财大气粗到能为所有弟子都备上辟谷丹。   见宋括前来,膳房众人纷纷向他行礼问候。作为掌门最倚重的弟子,门中上至长老下至杂役,没有人不识得宋括。   他也笑着向众人点头示意,态度温和,很是平易近人。   向掌勺的大厨要了一盒糕点,膀大腰圆的胖厨子看着他笑道:“宋师兄这是又要给云柯带吃的去?”   他在松溪剑派干了许多年,自然知道宋括并不爱甜食。   喜欢吃甜食的,是陆云柯。   宋括叹了口气:“他今日又惹了师尊不悦,被罚闭门思过,我身为师兄,当然去看看他。”   “宋师兄待云柯师兄可真好!”一旁的杂役闻言,顿时感慨道。“不过掌门为何要罚云柯师兄闭门思过?”   “他此番与人斗气,孤身前往丹枫林,险些出了意外,师尊如何能不生气?”宋括说着,摇了摇头,像是很不赞同陆云柯所为。   膳房烟熏火燎,他无意在此多留,提着食盒便离开。   见他走远,膳房中有杂役低声道:“云柯师兄竟然孤身去了丹枫林?”   “他不过炼气六重的修为,胆子可真大,丹枫林里可有两只元婴妖兽!”   “不过他去丹枫林做什么?”   “我听说,好像是和人赌斗输了……”   “没错,还是输给了和他一样境界的师弟,亏他是掌门独子,修为却这样低微,真是丢尽了掌门的脸。”   “如今掌门知道了这件事,那与陆云柯赌斗的师弟岂不是会被责罚?”   “掌门一向公允,应当不会因为此事迁怒他人吧……”   “何况是陆云柯自己赌斗输了,如何怪得了别人?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无用。”   另一边,宋括提着食盒,很快便到了陆云柯弟子居门前。   他并不急着敲门,而是抬头打量着这处小院,眼神略深。   松溪主峰乃是宗内灵气最强之处,寻常弟子是没有资格住在这里的,而陆云柯因为是掌门独子,哪怕天资平庸,也能长居此处。   良久,宋括收回目光,上前敲响了竹门。   片刻后,陆云柯打开门,见了宋括,有些讶然道:“宋师兄,你怎么来了?”   “师弟挡在门口,难道是不欢迎我来?”宋括含笑反问。   陆云柯连忙让开身:“怎么会……宋师兄,请进。”   他将宋括迎到石桌旁,两人都坐了下来。   “我听说师尊令你闭门思过,怕你心中难受,便取了些糕点来与你。”宋括打开食盒,露出其中精美的点心。“师弟,此番的确是你太过莽撞,不怪师尊生怒。”   “即便是我,如今也是不敢孤身前去丹枫林的。”   陆云柯低下头,怏怏地应了一声。   “你不要埋怨师尊,他也是怕你出事才会如此震怒。”宋括又劝道,“他事务繁忙,你我本该为他分忧,如何还能叫他如此担心。”   陆云柯情绪更加低落,能为父亲分忧的,也只有宋师兄而已。   至于他自己,能不闯祸便不错了。   父亲见了宋师兄,总是很开心,不像对他,父子两人相对,竟是无话可说。   宋括像是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思,又道:“对了,师弟,今日师尊寻我,道是要提前在门中举行一场大比,择出前往镜明宗参加擢仙试初试的弟子。我想你在禁足,未必知道此事,恰好提前与你说一声。”   门中大比?陆云柯眼神微动。若是他能在大比中取得一个好名次,父亲应该会高兴吧?   得太上葳蕤指点之后,陆云柯倒是前所未有地对自己有了点儿信心。   宋括点到为止,没有就此事多说,随即又向陆云柯关心起一些日常琐事,很是体贴周全。   直到孤月高悬之时,他才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陆云柯坐在石桌旁,久久不能回神。   “你看了这样久,这点心上莫不是长出了花来?”树上传来太上葳蕤漫不经心的话。   陆云柯抬起头,眸中不由现出几分惊讶之色:“前辈,你原来一直在这里?!”   就连炼气九重的宋括也完全没有发觉,就在自己头上的枝叶中,还藏了一个人,将他和陆云柯的一席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所用灵剑,就是他相赠?”太上葳蕤忽然道。   陆云柯瞪大了眼睛:“前辈,你怎么知道的?!”   难道这位前辈其实还善卜算不成?   太上葳蕤轻嗤一声,方才宋括看似关心的话里,分明暗藏机锋,也只有陆云柯这样心大的傻白甜,才会对此毫无所觉。   他故意提及门中大比,就是想引陆云柯参加。若是没有太上葳葳蕤指点,拿着一柄残次品的陆云柯,能胜得过几人?结果大概就是连连败北。   宋括此举,就是想让陆云柯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脸面。   太上葳蕤轻易便想清楚内情,却没有多说什么。就算宋括可能不怀好意,但于陆云柯而言,他比起自己这个才认识不过两日的人也亲近太多,她何必白费口舌。   何况,在她指点之后,宋括若能如愿,才是笑话。   太上葳蕤飞身而起,树上枝叶晃动,陆云柯眼前便没了她的身影。   “怎么走了……”他挠了挠头,这位前辈说话怎么老是只说一半,实在让人费解。   不过他向来心宽,也没有多想,将桌上糕点吃了一大半,这才小心收起来。 第10章   第二日一早,陆云柯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摸进松溪剑派的藏书楼。   “你偷偷摸摸地打算干什么?”一道苍老的声音响在他背后。   陆云柯被吓了一跳,他脚下一滑,后背就撞上了书架,放在上面的书卷与玉简散落一地。   手中握着的剑摔在远处,被埋在一堆书卷与玉简中的陆云柯爬起身来,吃痛地揉着头。   “余爷爷。”见头发灰白的老者上前,陆云柯顾不得其他,手忙脚乱地向他躬身行礼。   “你来藏书楼作甚?”老者又问。   陆云柯老实答道:“我来寻一卷身法心诀。”   太上葳蕤之前随口一提,他如今当用合适的身法配合松溪剑法,陆云柯就放在了心上。   他天资平庸,连一门松溪剑法也没学明白,更不敢好高骛远,同时学上几道法诀。不过现在得太上葳蕤指点,一切又不同了。   门派大比在即,陆云柯一心想提高自己的实力。   “既是寻身法心诀,又何须偷偷摸摸。”余老听他这样说,脸上仍旧是一片令人生畏的肃然。   陆云柯讪讪解释:“父亲让我闭门思过,要是被他知道我偷跑出来,一定又要被骂了。”   余老冷哼一声:“孤身入丹枫林,你本就该骂。”   陆云柯不敢回嘴,谁让他有错在先。   从他有记忆起,余老便守在这藏书楼中,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陆云柯向来将余老当做长辈尊敬。   余老教训他两句,又道:“你要寻什么身法?”   “……只要能与松溪剑法配合?”陆云柯不太确定地回道,他其实也没有想清楚自己该选什么身法,又没有胆子去问太上葳蕤。   余老听罢,目光逡巡而过,随即负手向右靠墙的那一排书架走去。他径直在书架上取下一枚玉简,回身掷向陆云柯怀中。   作为松溪剑派藏书楼的守书人,余老在此看守多年,整个松溪剑派大约都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这里所藏的功法典籍。   “穿风步?”陆云柯将神识探入玉简之中,喃喃道。   两人对话的声音终于吵醒了靠在墙角小憩的少年,熹微日光透过木窗落在他侧脸上,光影中,空中微尘跃动。   少年左手握着一卷游记,眼眸微阖,姿态很是安然。   燕愁余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目光投向落在自己脚边的灵剑。   片刻后,他眼神一凝,随手放下书卷,将长剑拿起。   燕愁余将灵力探入玄青色的剑身,原本黯淡的长剑亮起灵光,明灭不定。神识通过灵力引导,一寸寸探知过灵剑结构——他猜得果然不错,这柄剑乃是铸炼失败的残次品。   若非当日二师父教他炼器时,找来不少残次品让他辨别,燕愁余今日也不会这般轻易肯定这把剑是残次品。   而区别与其他铸炼失败的灵器,眼前这把灵剑看上去竟如一柄二阶上品灵剑。   燕愁余握着剑起身,穿过了书架。   陆云柯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去,少年唇边噙着些微笑意向他看来。   这是谁?   陆云柯自幼在松溪剑派长大,门中弟子自然没有几人是他不认识的,面前少年显然不是松溪剑派的弟子。   他为何会在藏书楼中?   “他是我家中小辈,外出游历,途经松溪剑派,我便留他住几日。”余老开口道出燕愁余的身份。“他入藏书楼之事,我已求得掌门同意。”   原是如此,陆云柯拱手道:“在下陆云柯,见过道友。”   燕愁余握着剑鞘抬手:“这是你的剑?”   见陆云柯点头,他笑了笑,只道:“为何要用一柄残次品?这对你的修行并无益处。”   余老闻言,不由皱起了眉,脸上神色更显沉肃。他的目光落在燕愁余手中长剑上,这竟然是一柄残次品?   他没有怀疑燕愁余的判断,在炼器一道上的造诣,不止他,天下大多修士应当都比不上还是个少年人的燕愁余。   陆云柯有些赧然:“我还没有攒够灵石换一柄剑……”   他虽然是掌门之子,但作为掌门的陆佑之从来不打算给自己的儿子什么超出寻常弟子的优待,陆云柯每月都和众师兄弟一样,以内门弟子的身份从宗门领取灵石丹药供于修行。   燕愁余看着他,眼神若有所思,而后忽然道:“你若信得过我,便将这柄灵剑交由我修复如何?”   虽然修复这柄残次品,比直接炼制玄阶法器更麻烦,不过燕愁余难得遇到这样炼制失败却没有崩解的残次品,也想试上一试。   “啊?!”   *   陆云柯正在练剑,但他手中握的却不是灵剑,而是树枝。   用树枝比起他原来使剑,难度更大。   要想完整地用出一式松溪剑法,陆云柯就必须控制自己的灵力不要损伤树枝。否则在灵力冲击下,手中树枝立时就会化为齑粉。   他现在练的,是经太上葳蕤指点后的松溪剑法第三式。   因为松溪峰后山的暖泉,太上葳蕤在此留了已有三日,作为交换,她便顺手指点陆云柯几式剑法。   日光偏斜,躺在树上的太上葳蕤睁开眼,神情淡淡。   她看了一眼下方一遍又一遍练着剑的陆云柯,天资虽然寻常,却还算勤勉。   收回目光,少女纤弱的身形在瞬息之间消失在小院之中。   院墙边枝叶婆娑,像是有风拂过。   松溪峰后山很是安静,燕愁余取出长剑,随手将凡铁铸就的剑鞘化去,一团铁水便浮在他身周。   玄青色的剑身灵光黯淡,铸剑的炼器师大约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否则不会一味堆砌材料,炼成一柄残次品。   灵剑以青金石为主体,青金石锋锐,但往往含大量杂质,炼制之前需炼器师以灵火灼烧祛除。   说来也巧,燕愁余如今镇压在松溪峰后山的地火正是与青金石相合的南明离火,几乎能将青金石中的杂质完全祛除。   正是想到这一点,他才会提出为陆云柯修复灵剑。   要将铸炼失败的残次品修复为原来的品阶,比直接铸炼三阶法器更加艰难,若非正好有南明离火,燕愁余也没有把握能将长剑修复。   抬手引动灵力,在燕愁余脚下,一道又一道阵纹接连亮起,正是他用来镇压地火的禁制。而他所站的地方,正是禁制中心。   一道赤红的火焰在他面前亮起,燕愁余将灵剑投入其中,就地坐了下来。   要重铸灵剑,便要先将剑身中所含杂质祛除。   玄青色的长剑被火舌吞噬,火焰中隐隐带着几缕黑色煞气。火焰跳动着,似乎想挣脱束缚,却始终突破不了燕愁余布下的禁制。   云外传来三两声鸟雀啁啾,不闻人声,燕愁余忽而开口,打破了山中平静。   “道友看了这样久,不知有何指教?”   足尖轻点,太上葳蕤落在枝头,身若飞絮。   她并不觉得意外,若是燕愁余不能察觉她的存在,她便要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飞霜君了。   倒是燕愁余见了她,面上闪过惊色。他没想到,自己和太上葳蕤,这么快就会见上第二次。   太上葳蕤却未感受到他的复杂心情,她自上而下望去,轻易认出了陆云柯的佩剑,怪不得他这两日来只用树枝练剑。   看着熊熊燃烧的南明离火,太上葳蕤眼神幽深。她认识朱厌时,他便是为南明离火寄生,容貌尽毁,时时受烈焰煎熬之苦。   太上葳蕤想起了陆云柯,这世上,当真有那么多巧合吗?   飞身而起,她的目光与燕愁余交错而过,随后消失在山中。   见她离开,燕愁余摸了摸鼻尖,自言自语道:“其实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谁知道竟然真的有人。 第11章   金乌西沉,燕愁余来的时候,陆云柯正在练剑。   少年手中握着一截树枝,神情认真,动作如行云流水,便是燕愁余,一时竟也没有从招式中看出破绽。   他挑了挑眉,立在墙头,一时不急着跳下去。   燕愁余听说过松溪剑法之名,当年松溪剑派祖师便是凭着一手松溪剑法得以开宗立派,传承至今。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炼气六重的少年手中看到近乎没有破绽的松溪剑法。   从余老口中,燕愁余也知道了陆云柯的身份,他是松溪剑派现任掌门之子,即便在偏居一隅的松溪剑派之中,他的资质也算不得出众。   但陆云柯现在用出的剑法,却实在叫人惊叹。   不过炼气六重的少年,竟然能用出这样的剑法,如何不叫人惊叹。   直到陆云柯收起回身,燕愁余才从墙头跳下来,陆云柯见是他,不免有些惊讶:“道友,你怎么来了?”   燕愁余从纳戒中取出已经重铸的灵剑,对他笑道:“我是来将它物归原主的。”   陆云柯看着燕愁余手中灵剑,下意识道:“这么快吗?!”   从他将灵剑交给这位道友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三日吧。   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不太合适,陆云柯又连忙道:“道友,我不是在怀疑你……”   燕愁余当然不会同他计较这样的小事,抬手将灵剑递给陆云柯:“你且看看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陆云柯从他手中接过长剑,只见玄青色的剑身一扫往日黯淡,在天光下光华流转,叫人几乎移不开眼。   “这……这是三阶灵剑?!”陆云柯仔细端详灵剑片刻,忽然惊慌失措道。   他全然没想到,燕愁余交还给他的,竟然是三阶下品的灵剑。他本以为,自己的灵剑能修复为寻常二阶法器,哪怕是二阶中品,也已经不错。   但燕愁余交到他手中的,却是一柄三阶灵剑!   这可是三阶灵剑!   陆云柯依依不舍地从灵剑上收回目光,忍痛伸出手,对燕愁余道:“我原来有的,只是一把残次品,不值什么,是道友你将它修复为三阶下品的灵剑,不该给我才是。”   二阶灵剑价值数百至千余灵石不等,而三阶灵剑往往要数千灵石,陆云柯长到这么大,纳戒里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两三百灵石,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巨款。   虽然燕愁余是余老的子侄,陆云柯也没有打算理所当然地将这把三阶灵剑据为己有,他出不起三阶灵剑的价钱,就算不舍,还是决定将这柄剑还给燕愁余。   燕愁余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眼中现出几分意外,随即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不妨告诉我,你的剑法是同谁学的。”   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陆云柯当即回道:“我是同父亲学的松溪剑法,不过这两日,有赖一位前辈指点,才有所进益。”   “是你门中长辈?”   “不,是我在丹枫林中遇见的一位前辈。”陆云柯如实答道。   竟然并非松溪剑派的弟子……   燕愁余眼底划过一抹深思,他看向陆云柯:“那这样一来,我们便两清了。”   陆云柯涨红了脸,连忙摆手:“不不不,这怎么行……”   一句话如何能换一柄三阶灵剑。   “我已有本命剑,此剑于我并无作用,在你手中,它才有出鞘的机会。”   闻言,陆云柯终于不再推拒,他接过灵剑,拱手对燕愁余道:“道友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这把灵剑!”   在陆云柯收下灵剑后,燕愁余才又道:“不知道友可否为我引见那位指点你剑法的前辈?”   身为剑修,他当然对能让陆云柯的剑法在短短几日内便突飞猛进的人十分好奇。   ——只是当燕愁余见到太上葳蕤飞身落入院中时,不免露出些微惊色。他没想到,他们这么快便会见上第三面。   眼前不过炼气修为的少女,竟然就是陆云柯口中的前辈,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还是说,因为少女修为远胜过自己,才叫他不能探明她真正的境界?   在燕愁余抬头之时,太上葳蕤也垂下眸来,四目相对,他看着那双冷清的眼睛,心中生出几分异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风拂过庭中,日光从树叶间隙中投下一地碎金。   “你为何会在这里。”太上葳蕤落在他面前,冷声开口,打破了一片沉寂。   “我只是好奇,道友可是剑修?”燕愁余回道。   剑修?   太上葳蕤忽地笑了笑,一瞬间,便如山巅冰雪初融,泉水汩汩。数道琴弦破空而出,燕愁余飞身退后,身形穿过琴弦织就的密网,落回原地。   这些琴弦中的灵力,不过在炼气境界罢了,他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不过燕愁余也立刻明白了太上葳蕤的意思,她显然不用剑。   而陆云柯见她动手,连忙上前:“前辈,这位道友只是仰慕于您,想见您一面,您别动手!”   仰慕……   燕愁余摸了摸鼻尖,欲言又止,毕竟陆云柯说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错。   “闭嘴!”和他一样无语的太上葳蕤冷声开口。   相处了数日,陆云柯也算对太上葳蕤的性情有几分了解,在她开口之时,他便预感到不妙,转身想跑,却被琴弦缠住了腰间。   太上葳蕤指尖一勾,陆云柯便摔在地上,五体投地。   夕阳下,倒立在墙角的陆云柯艰难求饶:“前辈,我真的知道错了……”   看着这一幕,燕愁余勾了勾嘴角。   太上葳蕤缓缓将琴弦收回指间,转头看向身后少年。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燕愁余连忙干咳两声,掩住这点笑意。   “你还在这里作甚?”太上葳蕤挑了挑眉,语气冷淡道。   燕愁余却不急着离开,他看向面前少女:“道友,这应当是我们见的第三面吧。”   不,应该是第四面,太上葳蕤不经意地想着。   “在下燕愁余,请教道友名姓。”燕愁余抬手行礼,姿态磊落。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他是飞霜君,燕愁余。   太上葳蕤深深地看他一眼,良久,终于开口:“太上。”   “我叫,太上葳蕤。”   燕愁余一怔,太上……分明是中域皇族之姓!   可她若是中域皇族子弟,他绝不会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该走了。”太上葳蕤再次开口,却是下了逐客令。   她不打算与燕愁余多说什么,因为他们本就殊途。飞霜君和光同尘,而妖尊注定行走在暗夜之中。   燕愁余压下心中疑虑,飞身落在墙头,他想起什么,回过身,手中便多了个小巧的木匣。   “前日多有冒犯,这是赔礼,望道友原谅。”   说罢,燕愁余的身形消失在院中。   琴弦卷住木匣,太上葳蕤抬手,木匣便落入她手中。   他口中所言,是指前日夜中之事。   燕愁余在离开前才将木匣交给太上葳蕤,便是不想她拒绝。   指尖微动,木匣便缓缓开启,灵光流转,其中放着一卷墨色丝弦。   飞霜君燕愁余除了是天下第一剑修,更是修真界最好的炼器师之一。   这卷丝弦乃元婴境界的云霞蛛母所吐蛛丝所制,水火不侵,锋锐更胜刀剑。   青丝绕……   太上葳蕤看着匣内刻下的三个字,沉默片刻,将之收入纳戒。   被迫倒立的陆云柯在心中默默落泪,为什么受伤的只有他……   几日之后,便是松溪剑派门派大比。   陆云柯匆匆忙忙地穿过演武场,糟了糟了,他差点忘了今日就是门中大比报名的日子。   “陆师兄?”身着松溪剑派弟子服的少年少女见了他,纷纷问候。   陆云柯向他们点了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飞快地穿行向前。   “我好像好几日都没有见陆师兄来演武场了?”少年有些奇怪。   “你还不知道?前日他孤身去丹枫林,被掌教罚了闭门思过。”他身旁有人嬉笑道。   大比报名人山人海,费陆云柯了好一番功夫,才顺利挤进人群。   他艰难地将手拍在桌上:“我要报名大比!”   负责大比的内门弟子抬起头,挑了挑眉:“陆师弟?”   “这不是陆师兄吗?”旁边也有人认出了陆云柯,低声道,“他也想参加这次大比?”   “我听说前日这位陆师弟与同样炼气六重的师弟交手都输了,怎么还敢参加这次大比?若是连第一轮比试都过不了,岂不是白白辱没了内门弟子的声名。”   “如果掌门不是他爹,以他的资质,怎么可能做得了内门弟子。”   “可惜掌门堂堂元婴大能,却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   ……   无数嘲讽而轻蔑的目光落在陆云柯身上,众人低声议论的话语接连钻进了他耳中,他握紧了手中灵剑,紧紧抿住唇角。   自从陆云柯停留在炼气六重境界无法突破,成为内门弟子中修为垫底的存在后,这些嘲讽贬低的话,他已经听得太多。   前日他输给相同境界的师弟,更是加剧了这些嘲讽与偏见。不过如今自己得前辈指点,又有了称手的灵剑,绝不会再如之前一般。   陆云柯看向自己面前的内门弟子,沉声道:“松溪峰弟子陆云柯,报名此次大比!” 第12章   负责登记名姓的少年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陆云柯:“陆师弟当真要参加此次大比?”   见陆云柯点头,他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轻慢道:“陆师弟,你可要想好了,此次大比许多同门都会前来观战,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输了,丢的可不止是你自己的脸。”   这话说得实在不好听,陆云柯就是再好的脾气也不由变了脸色:“多谢师兄关心,这次大比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他对面的少年想,区区炼气六重,就算再怎么全力以赴,恐怕也过不了第一轮比试。   照他说,陆云柯但凡有些自知之明,就不该来报名大比。   笔墨就在手边,少年却迟迟不愿意记下陆云柯的名字。   “陆师弟,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吧。”他又道,“比试中刀剑无眼,要是伤了你就不好了。”   “若是谁一时不小心,伤了掌教大人的宝贝儿子,保不准又要被教训了。”少年拖长了声音,语气是十足的阴阳怪气。   陆云柯虽然没听出少年的言外之意,但少年如此说话,还牵连他的父亲,他心中也不免生出怒气。就在他想发作之时,宋括自远处走来,他皱着眉头道:“你们在说什么?”   见了他,方才对陆云柯态度恶劣的内门弟子立时闭上了嘴,也不用宋括说什么便讪讪拿起笔,将陆云柯的名字记下。   宋括这才收回目光,他看向陆云柯,语气温和:“师弟,听闻你近日潜心修炼,进益定然不小,正好借此番门中大比让师尊对你刮目相看。”   周围投来意味不一的目光,陆云柯说不出话来,只好硬着头皮向宋括点了点头。   他们为什么这样看自己,难道他又做错了什么?可是这几日他明明都在闭门思过,只去过一次藏书楼啊。   陆云柯一头雾水地往回走。   “云柯!”身形高大的青年迎面走来,身材高大,脸上神情不怒自威。见了陆云柯,他神色越发严肃。   “吴师兄!”陆云柯露出惊喜之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位吴师兄,乃是大长老的独子,如今已年过三十,距离结丹只差一步之遥。大长老与陆云柯的父亲乃是师兄弟,陆云柯便也与吴师兄异常亲厚,而他比陆云柯大了十余岁,可以说,陆云柯是被他看着长大的。   “前日你可是赌斗输给了门中师弟?”久别重逢,吴师兄脸上却不见笑意,沉声问道。   陆云柯垮下了脸,怎么连吴师兄也知道这件事了:“是,不过……”   吴师兄打断他的话,冷声道:“输了便输了,你为何要叫执事堂弟子为难那位师弟,叫他丢了丹房弟子的差使!”   宗门每月下发的灵石丹药有限,许多出身平常的弟子便会在门中寻些杂事做,以换取灵石。而丹房正是松溪剑派最好的去处之一,虽然灵石有限,但在这里做事的弟子,能够以低价买下品相不够好的丹药。   门中上下都知道,陆云柯前日赌斗输给了这个丹房师弟,结果没过几日他就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赶出丹房——而陆云柯偏偏就是掌门之子,门中弟子便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陆云柯输了赌斗,心中嫉恨,故意为难这位师弟。   吴师兄一回门中便听说这些风言风语,问清此事后,立即来寻陆云柯。   陆云柯恍悟,怪不得今日各位同门对他的态度这样奇怪。   “吴师兄,我没有!”陆云柯急急道,“赌斗输了,是我本事不济,怎么能怪师弟!”   他一脸真诚,吴师兄沉默下来,以云柯的性情,这的确不像他会做的事。那这件事,难道只是门中有人刻意讨好,才会将那位师弟赶出丹房?   还是说,有人……   思索片刻,吴师兄对陆云柯道:“后日大比开始,你便……”   两日后,松溪剑派大比便如期而至。   一早,便有许多身着月白色弟子服的弟子结伴向演武场来。作为清溪郡一大势力,松溪剑派门下弟子有近万人之多,不过既然是为擢仙试做准备,参加大比的弟子年纪便不能过三十。   因此第一轮比试共有千余弟子,要经七日斗法,才能选出前十。   就算不能参加大比的弟子,也不愿错过这番热闹,何况观察同门弟子,也能对自己的修行加以反省思悟。   “是陆师兄……”   “他怎么过来了……”   “真是脸皮厚,赌斗输了,便以势压人!”少年冷哼一声,眼神不屑。   他身旁的少女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多说。   几人不管心中作何想,见了陆云柯,还是抬手行礼道:“见过陆师兄。”   周围人的目光都忍不住看向了这一处,那不是前日因为赢了赌斗被赶出丹房的师弟吗?陆云柯这是干什么,难道觉得这样还不够?、   若真是如此,那他的气量未免也太小了!   陆云柯看向神情晦暗的少年,停在他面前,将怀中玉牌递给他。   少年一怔,抬头看向陆云柯:“陆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丹房弟子的令牌,”陆云柯解释道,“师弟,这本就是你的。”   “赌斗输了是我本事不济,绝没有理由记恨师弟,还请师弟不要误会。”陆云柯真诚道。   说罢,他躬身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欢喜地对握着玉牌的少年道:“师兄,太好了,你可以回丹房了!看来之前都是一场误会!”   少年脸上晦暗之色散去,点了点头,心中感激。之前自己被赶出丹房,应该不是陆师兄做的,否则今日他怎么会亲自将丹房弟子的令牌还给自己。   “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赶了师兄走,被大家瞧不起,这才来做好人的……”方才看陆云柯很是不顺眼的少年再度开口。   少女皱着眉:“你怎么总是将人向坏处想?”   少年撇了撇嘴,不再说什么。   而周围许多人心中讪讪,他们好像也是误会了陆云柯的人,他们中大多是普通弟子,自然也更能共情因为赢了陆云柯后被打压的丹房弟子。   也有人觉得陆云柯这是在惺惺作态,之前将人赶出丹房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宋括远远看着这一幕,面上笑意不由淡去一瞬。他毕竟年纪有限,还没有修炼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吴师兄就在他身边,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随即如常地收回目光。   同样看到了事情始末的太上葳蕤坐在演武场上那棵有几百年树龄的松树上,微微挑眉。茂密枝叶遮蔽住她的身影,青色衣袂垂落,丝毫不显突兀。   四周都是松溪剑派的弟子,却没有一个人能发现她的存在。   随着日上中天,一众松溪剑派的弟子齐聚此处,人声嘈杂。   悬挂在高台上的铜钟发出一声闷响,场中不由为之一静,几道剑光就在此时自天边飞掠而过,落在高台上方。   “掌门到了!”   “今日来了好多长老,几位不理俗务的太上长老竟然也出关了……”   “听说只要能在大比中夺了前十,就能得掌门和众位长老亲自指点修行!”   ……   下方响起兴奋的议论声,陆云柯脸上也隐隐露出激动之色。   陆佑之正在宣读大比的规则,太上葳蕤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陆佑之身旁的人,缓缓收紧了手。   中年男人发根灰白,相貌威严,神情也是一片严肃,正是陆佑之的师兄,松溪剑派大长老。   太上葳蕤认得他。   她当然认得他。   他是朱厌失去了意识,只剩一缕神魂,也要杀的人。 第13章   太上葳蕤认识朱厌时,她刚刚转生为妖,下半身化为蛇尾,脸上覆满幽紫鳞片,半人半蛇,看上去狰狞可怖。   而朱厌为南明离火寄生,容貌尽毁,时时受烈焰焚身之苦,不得解脱。   太上葳蕤并不喜欢他,那时候她大约是恨着所有人的,好在,朱厌也不喜欢她。   北域荒芜,弱肉强食,太上葳蕤与朱厌修为有限,两个人即便相看两相厌,也必须相互扶持才能活下去。   后来,太上葳蕤觉得,其实做妖也不错。她做人时不曾拥有过真心相待的人,当妖时却有了。   她只想活下去,作为自己活下去,哪怕当一只妖也无所谓。   可世上之事,从来都不会如人所愿。   那日,镜明宗联手东域各大宗门,征讨北域,往日在北域横行无忌的大妖,一个接一个死在这些正道修士手中。   夜色浓稠,血腥味飘出很远,好像连天幕上高悬的弯月,也被染成血红。   有人提着剑,一步步向她逼近。   蛇尾被长戟穿透,死死钉在地面,远处厮杀声不绝于耳,那些人族修士的面孔在她眼前扭曲,熟悉的,陌生的,都化作北域凛冽的寒风,叫她连血液也冰冷下来。   不,她如今是蛇妖,血本就是冷的,太上葳蕤忽又想起。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   原来这世上,弱者注定为人鱼肉,哪怕只是一时安宁,也不可得。   眼前忽然被火光照亮,那一片灼热的火光中,有人高声对她说:“走!”   一道人形没入火光之中,在他身后,赤色的土地上燃起无边烈焰。   “走啊!”   他的声音消散在火焰中,太上葳蕤嘶吼一声,断开长尾,向外逃去。   她回过头,平日总是与她互相看不上的朱厌没入火焰之中,连神魂一起,一点点湮灭。   他燃烧神魂,唤醒寄生于自己体内的南明离火,为的不过是在这一次屠杀中,为太上葳蕤求一条生路。   望着那片赤红火焰,太上葳蕤脑中只剩一片无声的空白。直到很多年后,她都还将那一夜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   数日之后,东域众修士终于离开已经沦为死地的荒原。他们当然不会留在这里,北域乃是荒芜之地,灵气稀薄,煞气却终年不散,于修炼毫无益处。   太上葳蕤回到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战场,只见尸骸遍野,白骨千里。她一寸寸地找过去,终于在焦土中,发现一抹朱厌残留神魂。   神魂破碎至此,便是连转世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捧着那抹残魂,跪在荒野之中,哭声在风中回荡,天地之间一片沉寂。   东域修士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只修为低微,只能从他们手中断尾而逃的蛇妖,有朝一日会成为率军踏破东域,让他们只能匍匐以迎的妖尊。   后来,太上葳蕤以天火炼制傀儡,将那抹残留的神魂置于其中,他便成了妖尊座下只知杀戮的护法朱厌。   她用了无数办法温养这抹神魂,但一年,十年,百年过去,傀儡始终只是一具傀儡。   直到很多年后,妖尊发兵东域,只剩一缕神魂的朱厌在见到白发苍苍的老者时,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这是他第一次不经太上葳蕤命令要杀一个人。   哪怕他只剩下一抹残魂,也要杀了他。   而七百年前的老者,就是如今正站在陆佑之身旁的人。   太上葳蕤将手覆在眼上,到了这一刻,她终于可以肯定,自己在丹枫林随手救下的陆云柯,就是后来的朱厌。   他竟然真的是朱厌……   七百年前,所有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她还是镜明宗弟子,而朱厌也没有被南明离火寄生,沦落北域。   演武场上方,陆佑之讲清规则,又鼓励众弟子几句,便不再多言。他抬手落下一道灵力,铜钟发出沉重铮鸣,三声钟响之后,松溪剑派门内大比便正式开始了。   演武场早已搭起数十个比武台,负责比试秩序的执法弟子高声念着号牌,陆佑之和众长老转身准备离开。   大比要持续七日,他们当然不可能一直在场,不过每日都会有几位长老在此看顾弟子,以免在比试中发生什么意外,造成无法恢复的伤势。   形容威严的大长老抬头扫过四周,眼神幽深。演武场喧闹无比,无数道气息混杂在一起,让他一时无法确定窥探的目光来自何方。   “师兄,请。”陆佑之开口,打断了大长老的思绪。   大长老看向他,点了点头,众人一道向外走去。   “下一场,一百七十三号原武,对战九百四十六号陆云柯——”比武台上的执法弟子高声唤道。   陆云柯连忙看向自己手中号牌,竟然这么快就轮到他了?他第一场要对战的,竟然是原武师弟……   陆云柯深吸一口气,握着剑走向比武台。   肤色黝黑的少年着一身月白色的弟子服,身形挺拔,背着一把剑刃宽厚的重剑,闻言也跳上了比武台。   “陆师兄,请多指教。”他解下背后灵剑,向陆云柯一礼。   少年虽然唤陆云柯一声师兄,修为却比陆云柯高出了一个小境界。   陆云柯回以一礼,缓缓拔出了手中长剑。在握住剑的那一刻,他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一切喧哗在他耳边淡去,陆云柯眼中,只剩下要与他比试的少年。   随着执法弟子令下,原武执剑而起。沉重的宽剑在他手中好像轻若无物,随着他的动作,带起一阵劲风。   若是叫这一剑落在身上,陆云柯只怕当场就要被打趴下。   他脚下步伐变幻,侧身躲过这一击,手腕翻转,剑尖寒芒破空,逼退了原武。   这是陆云柯已经练过无数次的松溪剑法起手式。   原武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反手又劈下一剑,陆云柯连忙出剑相挡,剑身相撞,发出金石碰撞之声。   经脉灵力流转,陆云柯手中用力,逼退了原武。他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不过一段时日不见,陆师兄的剑法竟然已经纯熟至此,原武脸上难掩惊讶。   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输,无论如何,他比陆师兄高出的一整个小境界,并非轻易就能弥补。   此时,陆云柯转守为攻,手中用出第一重松溪剑法,攻向原武,不过片刻,两人已经交手数招,让人只觉目不暇接。   “陆师兄原来这么厉害吗……”围观这场比试的少年喃喃道。   他身旁众人也是一脸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   众所周知,陆云柯前些日子才输给和他一样境界的师弟,而且是大败。而今日与他比试的原武足有炼气七重的修为,在比试开始之前,他们都以为大约只需一时半刻,这场比试就能结束。   可现在,陆云柯看上去竟然和比自己修为更高的原武势均力敌。   松溪剑派的弟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比武台上,两道身影不断碰撞在一处,周遭灵气为剑锋搅动,一片混乱。   就连在演武场中巡视的几位长老也不由被这场比试吸引了目光。他们的修为都在金丹之上,炼气弟子的比试再精妙,也难得能叫他们感兴趣。此时看着陆云柯的剑法,几位长老眼中都现出几分兴味。   以他们的境界,竟然都很难从剑法中找出破绽来……   陆云柯并不知道这场比试引来多少人的关注,在数次交锋之后,他终于找到了用出松溪剑法第三重的时机,剑光亮起,锋芒毕露。   曜日当空,那道剑锋便如白虹贯日,携不可挡之势向前落下。   没有人比直面这道剑光的原武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但他已经身在比武台边缘,若是掉下去,便算输了。   他退无可退,只能举剑迎了上去。   两股灵力碰撞在一起,随即轰然炸开,掀起无边气浪,叫人一时看不清比武台上的情形。   镌刻在地面的防护阵法亮起,叫灵力的余波不至于波及台下之人!   待风烟散去,只见原武执剑半跪在地,颇有几分狼狈。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原地的陆云柯,哑声道:“我输了。”   他体内灵力已经耗尽,这一场,是他输了。   见原武开口认输,执法弟子便也随之宣布:“本场,松溪峰弟子陆云柯胜——”   “竟然真的是陆师兄赢了……”   “陆师兄的剑法实在厉害,我觉得原师兄输得不冤。”   “前日我见陆师兄与人比试,剑法分明没有今日这般威势,怎么短短数日之间,就进步了这么多?”   下方传来嘈杂的议论声,陆云柯怔怔地看向自己手中玄青色的灵剑,他真的赢了?   他真的赢了炼气七重的原师弟!   在这一刻,陆云柯感觉一直横亘在自己心上的枷锁骤然一松。天地灵气蜂拥一般涌向他体内,丹田源源不断地聚起灵气,化为灵力游走过经脉,一遍又一遍冲刷洗炼他的身体。   “陆师兄这是要进阶了?!”有人惊呼道。   陆云柯盘腿坐下,牵引灵气入体。他已经在炼气六重停留了一年有余,今日赢得比试之后,终于得以突破! 第14章   谁也没有想到,陆云柯竟会在今日比试之后,突破至炼气七重。   见证了这场比试的几位长老拈须而叹,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欣慰。陆云柯是在他们跟前长大的孩子,虽然天资平庸,但心性纯良,如今见他修为有所进益,自是十分高兴。   其中一位长老抬手,为敛息聚气的陆云柯撑起一道护盾,以免被人打扰,破坏进阶。   见此,执法弟子便也不急着进行下一场比试。   许久之后,周遭涌动的天地灵气被陆云柯尽数纳入体内,随着时间推移,他身上的气息也逐渐平复下来,稳稳攀升至炼气七重。   陆云柯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面上难掩兴奋。   他终于突破了!   站起身向执法弟子一礼,陆云柯没有多说什么,赶紧跳下比武台。自己在比武台上突破,却是耽误了下一场比试的进行。   周围一众松溪剑派的弟子自发为他让开一条路,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落在他身上,情绪各异。   往日被他们瞧不起的陆云柯,今日却能用出这般出神入化的松溪剑法赢得比试,如何不叫人惊讶。   修真界自来强者为尊,当陆云柯用实力证明了自己,往日那些嘲讽与偏见便不攻自破。   但那些曾经在明里暗里嘲笑过他修为低微的人,此时不免心情复杂。   而见陆云柯走近,原武越过众人上前一步,抬手向他一礼,口中道:“敢问师兄,你的剑法为何能进步如此之快?”   话说出口,他又有些后悔,自己这么问是不是有些冒昧。   陆云柯倒没觉得有什么,只道:“是一位老前辈指点了我。”   老前辈?人群中响起一阵嘈杂议论声,都很好奇陆云柯口中的老前辈是谁。   身后一位长老听他所言,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哪位太上长老出手指点?”   “能指点人将松溪剑法练至毫无破绽的,也就只有门中几位太上长老吧。”   “不错,就算掌门,也未必能做到如此。”他身旁的白发长老也点头赞同。   这番话并未刻意回避身旁众弟子,因而听到这些议论的人不在少数。   “怪不得短短时日之内,陆师弟的剑法就有了如此进境,原来是得了门中太上长老的悉心指点。”有人歆羡不已。   “他的运气真是好,生来就是掌门之子,哪怕天资平庸,也能得太上长老另眼相待,指点剑法。”   “你若是嫉妒,不如也去几位太上长老面前露露脸,看他愿不愿意指点你?”   “算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呢,据说太上长老们的脾气可一个比一个古怪。”   “今日亲眼见到陆师兄用的松溪剑法,实在叫人惊叹,就算是宋师兄,只怕也比不上……宋、宋师兄?!”   说得正热闹的少年少女齐齐噤声,少年看着突然从一旁出现的宋括,连忙解释道:“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不如陆师弟……”   宋括笑了,面上温和之色不改,似乎全不在意少年刚才的话:“云柯近日潜心修行,剑法的确进益许多,我却是忙于俗务,有些疏忽了。”   他说得好像很是真诚,如果不是掩在袖中的手已经暴出了青筋,大约会更可信几分。   而在几名少年少女走远后,宋括的神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握紧了拳,在无人之处,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嫉恨。   陆云柯,你的运气怎么能这样好?   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生来就是掌门之子,自己却要经重重考验才能入松溪剑派,更要费无数心力,才能成为掌门首徒,得到门中众人认可。他明明生来天资平平,连个寻常内门弟子都不如,却还能被门中太上长老看中,指点剑法。   为什么前日连带了有蛇果的锦囊入丹枫林,他也能毫发无损?!   不——   他怎么比得上自己。   宋括想,他是师尊最看重的弟子,资质比陆云柯高出太多,陆云柯怎么可能比得上他?   他要让整个松溪剑派的人看看,只有他宋括,才是松溪剑派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弟子,能够光耀松溪剑派的弟子!   陆云柯全然不知宋括心中所想,他正一脸兴奋地跨进院门,停在太上葳蕤平日常待的那棵树下,一抬头,果然发现了她的身影。   “前辈,我赢了!”陆云柯高声道,“不仅赢了比试,我今日还突破到了炼气七重!”   而他今日能赢,多亏前辈这些日子的指点,陆云柯当然迫不及待地想和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逆光中,太上葳蕤垂眸看着傻笑的少年,他身上好像蒙着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是朱厌啊……   如今还未经风雨,心思赤诚的朱厌。   她跳下树,第一次认真端详着眼前的少年。   “你叫什么。”与陆云柯相识数日,这也是太上葳蕤第一次问起他的名字。   从前她不在乎他是谁,便也没有兴趣过问他的名字。   陆云柯足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躬身郑重回道:“回前辈,晚辈陆云柯,乃松溪剑派弟子。”   前辈这么说,是认可了自己?她是不是想收自己当弟子?陆云柯美滋滋地想道。   “太上葳蕤。”少女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记好了,我叫太上葳蕤。”   “是……”陆云柯有些茫然地应道,虽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不敢多问。   见太上葳蕤只是看着自己,却不说话,陆云柯紧张地站直了身,情况好像和他想的有点儿不一样啊……   前辈为什么这么看着他,他,他好像没做错什么吧?陆云柯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随着太上葳蕤上前一步,他只觉得腿一软,竟然直接跪了下去。   陆云柯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腿,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怂。   他为自己随风逝去的节操默哀一瞬,抬头扬起一个讨好的笑:“前辈,我错了,您老人家的身体要紧,千万不要生气啊……”   不管怎么样,先认错总是对的。   而陆云柯的话一出口,太上葳蕤的繁杂心绪忽然尽数化作冷漠。   半刻之后,顶着快一人高的巨石面壁思过的陆云柯扎着马步,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又做错了什么惹前辈生气?   想来想去还是不太明白,陆云柯掂了掂巨石的分量,换了个姿势。炼气七重之后,自己的力气果然也变大了不少。   不过顶着石头扎马步,还是好累啊……   一只传信的灵鸟自墙头飞落,叽喳叫了两声,陆云柯空出一只手接住灵鸟,片刻后不由变了脸色。   “前辈,不好了!”陆云柯转头对太上葳蕤嚷嚷道。   “我没有什么不好,”太上葳蕤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不过要是将石头放下,你就该不好了。”   陆云柯浑身一抖,连忙正回了姿势,口中继续道:“前辈,之后的比试,我居然和宋师兄分在同一个比武台!”   “那岂不是我再赢几次,就可能和宋师兄对上?!”   “对上便对上。怎么,你还舍不得对他动手?”太上葳蕤反问。   “当然不是。”陆云柯神情越发沮丧,“我本想着,今日突破了炼气七重,若是努努力,说不准就能参加最后一日的终比。”   这样,他终于能叫父亲以他为傲一次。   但现在看来,只怕是不可能了,毕竟他怎么能胜得了宋师兄。   “为何不行。”太上葳蕤自上而下看着他,微微勾起唇角。   陆云柯惊讶地看向她。   而以太上葳蕤的眼界,如何猜不出此事乃是有人故意为之。   宋括既然想将陆云柯当踏脚石,太上葳蕤便不介意借此机会,让他好好清醒一二。 第15章   木桶中的热水冒着腾腾热气,太上葳蕤微微动了动指尖,放在她手边的各色灵植便落入水中。   陆云柯看得一阵肉痛,这可是他如今的全部身家啊。   他从小到大,也不过就攒了三百灵石左右的零花钱,如今为了买这些炼体的灵药,眨眼就花了个精光。   偏偏太上葳蕤现在比他还穷,自然帮不了他什么。   随着火势渐大,热水逐渐变了颜色。   “进去。”太上葳蕤看了一眼陆云柯,冷声道。   陆云柯咽了咽口水:“要不要再等等?”   就这样下去,确定不是要煮了他?   太上葳蕤无意与他废话,挥手弹出琴弦,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扔进了木桶中。   “烫烫烫!”他鬼哭狼嚎,却被一道灵力禁锢住身体,没在水中,动弹不得。   身为掌门之子,陆云柯自幼便用无数灵药淬炼过身体,寻常淬体之法对他已经效用不大。   不得不说,他的资质实在平庸得有些过分,若非从小便经数次淬体,修行也甚为勤勉,陆云柯想在这个年纪突破炼气七重也很艰难。   太上葳蕤如今拿出的淬体之法与东域惯常所用不同,乃是妖族用于淬炼身体的秘法。   陆云柯前日才突破炼气七重,短短几日之间不可能再行突破,那么要想胜过炼气九重的宋括,最好的方法便是锤炼身体。   “平心静气,运转心法。”太上葳蕤再次开口。   陆云柯不敢怠慢,盘腿坐在水中,按着她的话运转心法,让药力在经脉中流转。   身体传来一阵近乎撕裂的剧痛,他咬着牙,强行将药力纳入体内,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本场,松溪峰弟子,陆云柯胜——”   “此战,松溪峰陆云柯胜——”   “松溪峰弟子陆云柯胜——”   ……   陆云柯收回剑,向对面的少年抬手一礼,心下难免生出不真实的感觉。   他又赢了?   前些日子,他因为输给自己相同境界的师弟为人所笑,而现在,他连胜五场比试,其中甚至还有境界高过自己的同门。   陆云柯知道,这一切多赖太上葳蕤的指点。   前辈可真是厉害啊!也不知她是什么境界……   “我原以为陆师兄之前能赢了原武师兄,只是运气好罢了,没想到后来几场比试,他也一场未输。”围观比试的少年见此,不由感叹道。   “我几乎看不出陆师弟的破绽,能将松溪剑法练到如此地步,这几位师弟输给他,不冤。”他身旁年纪较长的弟子点评道。   少年又想到什么:“既然陆师兄又赢了,那下一场比试……岂不是该轮到他和宋括了?!”   他说着,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师兄,你说,陆师兄要是和宋括对上,有没有可能赢?”   少年口中的师兄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宋括如今已有炼气九重的境界,晋升筑基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哪怕陆师弟的剑法已经有了长足进步,也无法弥补两个小境界的差距。”   少年有些失望:“若是陆师兄能赢了那宋括,可就好玩儿了!”   青年敲了敲他的头:“师尊让你来观摩比试,可不是为了好玩儿。”   太上葳蕤坐在树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就在比武台下,宋括看着再次获胜的陆云柯,嘴边挂着温和笑意,像是很为这个师弟高兴。   以他的修为,这三日间的比试自然也是全胜。这就意味着,明日,他和陆云柯势必有一场比试。   第二日一早,松溪剑派的演武场上便挤满了人,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陆云柯竟然在比试中连连获胜,今日更是要和宗门年轻一辈中修为最高的宋括比试,让人如何不好奇。   一个是掌门之子,一个是掌门的得意弟子,这样的比试可不常见。   就算这是一场已经知道结果的比试——所有人都知道,陆云柯一定是输的那个,但也不妨碍他们凑凑热闹。   陆云柯来的时候,看着场中比前几日多了几倍的人,有些目瞪口呆。   “怎……怎么这么多人……”   “陆师兄来了……”见他前来,众人忽然都看了过来。   陆云柯顶着无数道灼热视线,颇有几分惴惴不安地向前走去。   “没想到陆师兄竟然要和宋师兄一战,也不知道他今天能在宋师兄手下撑过几招?”   “放心吧,哪怕看在掌门的份上,宋师兄也不会让他输得太难看的。”   “说不定陆师兄能赢呢?”   “开什么玩笑,宋师兄可有炼气九重的修为!”   陆云柯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其实也觉得自己赢不了,但要是直接认输,也太没有骨气了。   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愣着做什么?”   “吴师兄?!”陆云柯转头,看清来人,有些惊喜。“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看你的比试。”吴师兄素来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温和神色。   他看出陆云柯很是紧张,只道:“云柯,今日与宋括一战,只需全力以赴,无论结果如何,都无需介怀。”   炼气七重的陆云柯,输给炼气九重的宋括,不丢人。   听他这么说,陆云柯也不由轻松些许,他点头道:“师兄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比武台上传来执法弟子的声音,陆云柯深吸一口气,穿过了人群。   看着宋括一步步走上比试台,他握紧了手中灵剑,有些紧张。   “师弟,请——”宋括站在他对面,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剑锋凛然而至,陆云柯飞身退后,也拔出了手中灵剑。   宋括手中所用也是松溪剑法,两道相似的灵力碰撞在一起,显然他的灵力更凝实几分。   经过太上葳蕤指点的穿风步更加纯熟,陆云柯险险躲过那道落向要害的剑光,心有余悸。   宋括没有给他留下喘息之机,步步紧逼,但都被陆云柯顺利躲开。   太上葳蕤的琴弦可比宋括的剑来得更凶险许多,他经几日苦练,身法已不可同日而语。   只闪躲是没有用的,陆云柯反手出剑,两把灵剑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铮鸣。   宋括只觉手中一麻,陆云柯的力气竟然比他还要大上许多。   就在这时,陆云柯手中用力,将他震开,而宋括退后两步,干脆借势转身,又再次出剑。   这是松溪剑法第二重……   陆云柯想起太上葳蕤同他说过的话。   ‘好好看看,他用的松溪剑法,与你有什么不同。’   不同……   宋括的剑法如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他和陆云柯的松溪剑法都是陆佑之亲传,但宋括比之陆云柯学得快得多。   前辈说的不同,是指什么?   陆云柯同样以松溪剑法应对,剑锋相接,在宋括面前,他并不落于下风。   他怎么还有余力?宋括不明白,陆云柯不过刚刚突破炼气七重,境界不稳,所以他开手便来势汹汹,为的就是快速消耗掉陆云柯的灵力。   陆云柯不知他所想,在长剑破空而来之际,他终于发现了太上葳蕤口中所说的不同。   他悍然出剑,玄青色的剑身上亮起灵光,直直刺向宋括右肩下三寸的位置。   怎么可能……   宋括怔愣地看向停在自己心口前的剑,只觉得无比荒唐。   他怎么输给陆云柯这个废物!   执法弟子看着这一幕,也是震惊不已。陆云柯的剑只需一向前,便能叫宋括当场重伤甚至殒命,这场比试显然是他赢了。   陆云柯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赢了,他有些无措地收回剑:“师兄……”   宋括脸上再不见丝毫笑意,他握紧了剑,只觉得陆云柯此时的惊讶无比刺眼。   他脑中一热,竟然再次出剑。   场中一片哗然,宋括这是要做什么?!   “住手!”执法弟子连忙喝道,但已经太晚了。   长剑横空斩下,剑尖在陆云柯眼中一点点放大,瞬息之间,他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能执剑相挡。   铮——   剧烈碰撞之下,宋括手中灵剑竟然从中折断,他握着断剑,反手落向陆云柯背后。   陆云柯侧身躲过,来不及想太多,一脚踢向宋括手腕,他手中断剑摔落在地,而陆云柯借势起身,手肘重重击在宋括颈侧。   随着陆云柯落地,宋括也重重摔在地面,扬起一地沙尘,很是狼狈。   平日自恃风度的宋括,如今就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他抬眼看着面前毫发无伤的陆云柯,几乎要咬碎一口牙。   怎么可能!   不可能!   陆云柯手中的剑不过是柄残次品,怎么可能折断自己手中灵剑!他手中握着的,分明就是自己所赠的那把残次品!   他又何时有了这样好的身手!   宋括心中一阵不平,他有炼气九重的修为,为何还会输给陆云柯。   看着形容凄惨的宋括,陆云柯不免有几分愧疚,他并非故意如此,只是这几日被前辈亲手指点,稍有不慎便会鼻青脸肿,早已形成了习惯。   “师兄,你没事吧?”   “好!”   偏偏这时候,比武台下方却忽然响起一阵掌声,陆云柯方才的反击干脆利落,让人忍不住拍手叫好。   宋括只觉得五内俱焚,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第16章   宋括看起来实在很凄惨,不过这时候却很难有人能同情他:“这场比试胜负已分,宋师兄再动手,岂不就是偷袭……”   他明知自己已经输了还要动手,被打成这样,那就是咎由自取了。   “我看他就是输不起!”少年抱着手,神情流露出几分不屑,“这宋括,分明就是个气量狭小的小人。”   “你怎么说话的,宋师兄一向友爱同门,我们修行上遇到什么问题,他也从来不吝指点……”平素与宋括交好的人忍不住开口为他辩驳。   宋括身为掌门弟子,平素会帮陆佑之处理不少门派俗务,因此,松溪剑派中有不少人都得过宋括好处,此时自然都开口为他说话。   “没错,宋师兄不是那样的人,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   “真是好笑,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陆师弟出手,还能有什么误会?这不是输不起是什么?”   “还是说,你们眼睛都瞎了,所以才肯看不见他做了什么?”   “你——”   “炼气九重的修为,却输给刚刚突破炼气七重的陆师兄,看来宋师兄的实力名不符实啊。”   “胜败本是常事,输了便输了,但方才宋括的剑直逼陆师弟要害,若非他反应及时,只怕非死即伤。”   “或许宋师兄只是一时求胜心切,才会鲁莽出手,也不必太过苛责吧。”   输给一向不如自己的师弟,恐怕谁也不能轻易接受这个结果。   “他受掌教大恩,却对陆师弟下此重手,我看不是鲁莽,而是本性流露?”   “平日见他对陆师弟关怀备至,眼下看来,也未必全数真心。”   宋括趴在地上,比武台下的议论声接连落入他耳中,他缓缓收紧了手,眼神阴沉。他往日费心费力营造的周全处事,温和大度的形象,今日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打破了。   往后就算他做得再好,也无法弥补今日之事。   宋括咬紧了牙,陆云柯怎么可能胜了自己,他不过才突破炼气七重罢了!   难道太上长老的指点,如此有用?那他为什么看上了陆云柯这个废物!宋括只觉满腔愤懑无法言说。   比武台上的执法弟子此时心中一阵后怕,好在陆师弟反应及时,若是他在赢了比试后被伤,就是自己这个执法弟子的过失了。   皱眉看了宋括一眼,执法弟子高声宣布道 :“此战,松溪峰弟子陆云柯胜!”   听到这句话,陆云柯下意识看向宋括,他趴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难堪。   在他低头之时,宋括也抬起头来。   那一瞬,陆云柯在这个向来对自己照顾关心的师兄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恰如一盆凉水对他当头浇下。   他刻意想忽略的事,已经无法回避。刚才,宋师兄其实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吧……   若非这几日,前辈亲自指点他身法,换作之前的自己,应该根本不可能躲开。   陆云柯怔愣在原地,换作平时,他早就去扶宋括起身了,但现在,他脚下却像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而因为陆云柯丢了这样大的脸,宋括心中只剩怨恨这一种情绪,只是到了这时,他什么也不能再做。   宋括的目光扫过周围一众门派弟子,不知在想什么,他踉跄着站起身,跳下比武台。   推开围观的松溪剑派弟子,宋括什么也没有说,狼狈地离开了演武场。   陆云柯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再也没有比试取胜的喜悦,只剩一片难言的复杂。   不远处,见证这场比试的几位长老彼此对视一眼,不由叹息一声。   在他们眼中,宋括往日行事周全沉稳,友爱同门,完全担得起掌门首徒这一称号,只是今日之事,却让这几位长老看见了宋括刻意隐藏的阴暗面。   站在他们旁边的吴师兄见陆云柯没有受伤,当即松了口气。刚才宋括动手的时候,他和众位长老立即想阻止,好在陆云柯反应及时,自己便化解了这场危机。   看着宋括离开的背影,吴师兄脸上神情越发严肃,他向几位长老一礼,转身向掌门大殿而去。   在听完吴师兄一席话后,陆佑之失手将茶盏落在桌上,几滴茶水飞溅而出,正如他的心情。   他实在不愿相信,拜入门下多年,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宋括会做出那样的事。   当日他愿意收宋括为徒,不仅是因为其天资出众,宋括再出众也比不得大长老门下的青凝,而青凝乃是陆佑之捡回来的孩子,若是他想收徒,青凝绝不会拒绝。   陆佑之之所以选择宋括,是因为那时刚入松溪剑派的他对陆云柯够好。   这是陆佑之身为父亲的一点私心。   却没想到……   “是我平日太注重弟子修行进境,却忘了磨砺他的心性。”陆佑之长叹一声,自省道。   宋括自来对陆云柯很是照顾,身为掌门弟子,待一众师弟师妹也很是友爱,陆佑之实在不愿将他往最坏的方向揣测。   他是宗内年轻弟子中的翘楚,却在比试中输给了云柯,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修真界师徒便如父子,虽然宋括做错了事,但还没有到因此要将他逐出师门的程度——毕竟,陆云柯没有受伤。   陆佑之随即命殿外杂役弟子传令宋括,让他从今日起在静室苦修三月,以思己过。   这就意味着,宋括不仅错过了门中大比,无法得到众位长老的指点,更是失去了在几月后前往镜明宗参与擢仙试初试的可能。   而在静室苦修的宋括,自然也无暇再执掌门中部分事务,他汲汲以求的权力也在一夕尽失。   经此之事,陆佑之不免对宋括有些失望,他寄予厚望的弟子,竟然如此没有气量。而想到陆云柯竟然能在大比中连胜数场,他心中又倍感欣慰,看来丹枫林之事后,云柯的确潜心修行,有了很大进益。   鸟雀掠过云端,羽翅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松溪峰后山中,水汽升腾而上,太上葳蕤将大半身体浸在水里,随着她手中动作,水面亮起一道又一道金色灵光,组成繁复阵纹。   随着她手中落下的最后一笔,水面终于完整的阵纹,灵光灿烂。阵纹缓缓浮在空中,将太上葳蕤笼罩其中。   那道阵纹缓缓缩小,最后烙印在她后背,随即敛去所有光华。   太上葳蕤睁开眼,借南明离火之力,应当足够将她体内的幽冥寒毒压制近两年。一身灵力耗尽,她的脸色不免有几分苍白。   抬步走出暖泉,太上葳蕤再引灵气入体,身上衣物便在瞬间干了个彻底。   等她回到陆云柯的弟子居时,看到的就是坐在门外,一脸魂不守舍的少年。   “输了?”太上葳蕤淡淡问道。   “前辈!”陆云柯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向她一礼,“没有……我赢了……”   “既是赢了比试,怎么还这副表情。”太上葳蕤又道。   陆云柯心思烦乱,却又不知道能同谁说,见了她,终于有了个倾诉的对象,便将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相识多年,对他很是关心照顾的师兄,竟然对他起了杀心,陆云柯当然觉得迷茫又委屈,这不过是一场比试而已……   陆云柯竟然在这场比试中发现了宋括的不怀好意,太上葳蕤挑了挑眉,这倒是省了她许多口舌。   “你若心中有惑,便去查一查,当日你入丹枫林所配香囊,究竟是被谁动了手脚。”   “前辈的意思是,那不是意外?!”陆云柯惊得站起身来。   太上葳蕤觑他一眼:“蛇果与驱兽用的灵植全无相似之处,该是何等意外,才会将其混淆?”   “那么……蛇果之事,也与宋师兄有关?!”陆云柯艰难地说道,难得聪明了一次。   陆云柯不敢相信,在丹枫林中,若非前辈出手相救,他可能就当场殒命了。   难道宋师兄早在那时候,就对他生了杀意……想到这里,陆云柯面色惨白。   还没等他想明白,太上葳蕤隔空扔了三道符篆与他:“危急之时,此符可抵金丹修士一击。”   她如今修为有限,花了数日,也不过勉强画出了这三张符篆。   修真界强者为尊,她有自己的事要办,不可能一直待在陆云柯身边。不过一旦陆云柯动用符篆,她自然会感应到。   陆云柯手忙脚乱地接过符篆:“前辈,你这是……”   “我该走了。”太上葳蕤看向他,语气与往日无异。   陆云柯也知道她不可能一直在身边指点自己,但骤然听说这个消息,还是不免感到失落。   “有缘自会再见。”太上葳蕤的神色难得软下些许,“日后好好修行,不可懈怠。”   “是,我一定不辜负前辈您老人家的期望!”陆云柯难得听她这样说话,顿时振奋道。   太上葳蕤的眼神再次化为一片冷漠,不管是将来还是现在,他这张嘴生得都有些多余。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少女躺在马背上,斗笠盖住了头脸。她身.下的毛色雪白的灵驹不耐地打了个响鼻,很想将背上不讲道理的人修甩下去,但想想自己又打不过她,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被胖揍一顿。   太上葳蕤穷得厉害,为了省些灵石,便顺路在丹枫林中抓了只灵驹做苦力。   林木间树叶翕动,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树后冲了出来,躺在一人一马前。   灵驹瞪大了眼,连忙住蹄。它险险将前蹄停在空中,又倒退了两步,以示清白。   太上葳蕤拿开斗笠,坐直了身,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微微挑了挑眉。   筑基中期的修为,还跑出来碰瓷?   少年一边叫疼,一边偷偷觑着太上葳蕤的反应,口中道:“道友,你的马踢伤了我,是不是该……意思意思?” 第17章   太上葳蕤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遇上这样光明正大碰瓷的。   看着躺在地上叫疼的少年,她勾了勾唇角,屈指在灵驹背上敲了敲,神骏的白马一声嘶鸣,撒开蹄子冲了上去。   楼玄明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连忙翻身一滚,险险躲过马蹄。   臭老头不是说山下的女修都温柔善良吗,怎么他遇上的这位如此凶残?少年摔在草丛里,吃了一嘴草叶,他抬起头,连连呸了几声。   太上葳蕤驾着马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看你的身手倒是很灵活,却是瞧不出哪里受了伤。”   楼玄明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碰瓷就遇上了硬茬子,他灰头土脸地站起身,长叹了口气,这年头,想骗点儿灵石还真不容易。   不过他也没有死心,从纳戒中摸出挂了白布的竹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六个大字:天下第一神算。   天下第一,口气倒是很大,不过这字过了几百年,竟然都没有长进。太上葳蕤看向面前一身灰褐布衣的少年,眼底现出几分戏谑笑意。   “道友,算命吗?”楼玄明见她看向自己,自以为潇洒地扒拉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我很灵的!”   太上葳蕤笑了一声,取出一袋灵石,向他扔了过去,随即策马而去。   “道友,你不算一卦?”楼玄明接住灵石,看着她的背影,扯着嗓子问道。   “不必了,你已经算过了。”太上葳蕤没有回头。   “算过了?”楼玄明挠了挠头,“这姑娘说话怎么比我还像个神棍,我这不是还没开始算吗?”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楼玄明一向心大,他喜滋滋地将灵石收了起来。如今有了灵石终于可以去吃顿好的了,他真是吃够了被自己烤焦的山鸡。   就算已经辟谷,楼玄明也不打算委屈自己的舌头。   ‘悠悠太上,民之厥初(注一),你该姓太上才是,至于名字,要是我算得不错,你母亲为你取的名字,叫葳蕤。’   许多年后,瞎了眼的男人扯了块白布在城门口摆摊,他晒着太阳,对披风下的女子说道。   那一日后,这世上就只有太上葳蕤。   日光之下,太上葳蕤轻轻笑了起来。   晨雾如轻纱一般笼在湖上,三两轻舟泊在水面,柳枝低垂,天际高阔。   许多人前后向此处来,其中有毫无修为的凡人,亦有刚踏入修仙之途的散修。   今日乃是镜明宗每三年一次大开山门收徒的大事,无论身份如何都可前往一试,若是能验出灵根,便可修道成仙,对于寻常凡人而言,家中能出一名修士,便足以光耀家门了。   而要入镜明宗,必须渡千尺湖泊,筑基以下的修士,都没有足够的灵力浮空而过,因此湖中常年都有镜明宗的杂役送人渡水。   就在此时,一队护卫忽然上前,围住了渡口,不允任何人踏上竹筏。   人群中响起一阵喧哗,容色艳丽的少女缓缓带着一个青年护卫上前,神情高傲。   “仙子这是何意啊?”带着一对儿女前来的村妇脸上挂了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向她问道。   少女不善地看了她一眼,只道:“你们这群人里有个小贼偷了本姑娘的玉佩,在本姑娘找到玉佩之前,你们谁也不许走!”   话音落下,掀起一片更激烈的议论声。   “怎么能这样……”   “我可没偷什么玉佩!”   “镜明宗的入门试就要开始了,若是去迟了可怎么是好……”   “就算你丢了玉佩,也没有资格拦在这里不让我们走!”   “快让开!”   被挡在渡口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但他们之中大都是凡人,毫无修为,虽然心中气愤,但面对这些有筑基修为的护卫,也不敢做什么。   太上葳蕤就是在这片嘈杂之中,牵着灵驹穿过众人,径直向湖边走去。少女脸色苍白,神情很是冷淡,哪怕她生得极好,也没有人敢将目光长久在她身上驻留。   一名蓝衣的护卫拦在她面前:“站住……”   太上葳蕤指尖微动,一道灵力落向这名护卫,他一时不妨,只得后退两步,这才稳住身形。   停在负责载人渡水的镜明宗杂役面前:“渡水。”   身无修为,只能看着少女将人都拦下的杂役连忙点头。   少女见此,气恼道:“还不快将她拦下!”   筑基初期的护卫认了真,体内灵力流转,向太上葳蕤右肩抓去。   她侧身躲开,袖中琴弦破空而出,直逼向护卫要害,他动作一顿,不得不向后退去。   少女跺了跺脚,指使周围一众护卫道:“给我拦住她,没找到玉佩,谁都不许走!”   灵驹向扑过来的几名护卫幸灾乐祸地打了个响鼻,就这样的修为,还敢出来献丑。它一溜儿小跑上了竹筏,满眼都是看好戏的兴奋。   数条琴弦分别挡住扑上来的护卫,太上葳蕤指尖一勾,琴弦反转,恰好缠住来人手腕,灵力运转,这些来势汹汹的护卫便被尽数逼退。   一直守在少女身边没有说话的青年眼神微动,这些护卫大都有筑基的修为,竟都不是她的对手……   少女见数名护卫都奈何不得太上葳蕤,不由看向身旁青年:“独孤叔叔,你快帮我拦下她!”   说不定她就是偷自己玉佩的小贼!   青年摇了摇头:“小姐,以大欺小可不是什么好事。”   为一块普普通通的玉佩闹得这样大,实在不必。   少女见他不肯动作,愤愤转身,手中掐诀。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如今只差一步便能筑基,法术也很是娴熟。   原本平静的湖面忽然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面貌有些模糊的水龙从湖下一跃而出,咆哮着冲向太上葳蕤。   她神情淡淡,不疾不徐地在虚空中画出一道符篆。在水龙撞来之时,符文亮起金色灵光,咆哮着的水龙便在她面前破碎开,化为无数水滴。   水滴静止在空中,太上葳蕤微微动了动指尖,水滴落下,不偏不倚地浇了少女一头一脸。   少女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叫起来,她还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可是云家家主,你竟然敢这样对我!”云柔柔指着太上葳蕤,跋扈的神情配上落汤鸡一样的造型,不免让人发笑。   周围人群中传来窃笑声,云柔柔瞪着眼睛看过去,碍于云家的声势,原本在偷笑的人赶紧收敛了表情。   云家乃是清溪郡一大仙门世家,而云柔柔作为云家家主的独女,自幼受尽宠爱,性情高傲。   连被她称作独孤叔叔的青年眼中也不由浮起几许笑意,难得见这丫头在旁人身上吃了这么大亏。   不等云柔柔再做什么,听说了此处动静的镜明宗执法弟子已经赶来。身着白衣的少年少女自云中御剑而来,为首的少年落下地,神情冷峻:“镜明宗所在,不可擅自打斗!”   云柔柔鼓了鼓嘴:“我只是想找我丢了的玉佩!”   少年皱了皱眉头,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太上葳蕤。   在与她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少年一怔,随即抬手行礼道:“见过大师姐!”   大师姐?!   与他一同前来的众镜明宗弟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看清太上葳蕤的容貌时,顿时为之一惊。   竟然真的是大师姐!   镜明宗内长幼有序,哪怕太上葳蕤修为有限,但她身为掌教首徒,众人便要依礼唤她一声大师姐。   “我等见过大师姐!”随少年而来的镜明宗弟子齐齐躬身,震声道。 第18章   见一众镜明宗弟子都向身形羸弱的少女微微躬身行礼,周围众人都是一脸惊讶。   云柔柔也不可置信地看向太上葳蕤,她竟然会是镜明宗弟子,还是什么大师姐?!   如果她真是镜明宗的大师姐……云柔柔不由有些心虚,云家虽是仙门世家,但在镜明面前还是要礼让三分。   云柔柔刚才所为堪称无礼,若太上葳蕤只是个散修还罢了,但她竟被镜明宗弟子称一句大师姐,之前发生的事便不可轻易算了。   少年抬步走到太上葳蕤身边,感受到周遭灵力碰撞留下的痕迹,微微皱眉,口中问道:“师姐,怎么回事?”   他白衣束发,一双眼睛甚是冷清,手上有常年握剑形成的薄茧。   越重霄,镜明宗掌教门下三弟子,天赋卓绝,十二岁筑基,如今十五岁,已有筑基后期的修为。他性情冷淡,虽然师出同门,但与太上葳蕤的关系也很是平常。   太上葳蕤抬步走上竹筏,屈指敲了敲看热闹的灵驹,灵驹讨好地在她身边蹭了蹭。   见她如此反应,越重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毕竟他从未得太上葳蕤以如此冷淡的态度相对。   见此,云柔柔不由松了口气,这样一来,父亲应该不会知道,她也不会被骂了。   镜明宗的执法弟子面面相觑,大师姐如此,这事情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远远看到此处有人动手,却不知道回宗的大师姐也被卷入其中。   “我就是来找丢了的玉佩,你们镜明宗也不想让个小偷拜入门中吧!”云柔柔叉着腰,语气蛮横。   越重霄神情冷淡,云柔柔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人升起好感:“我镜明宗的事,还轮不到阁下来置喙。”   “你——”云柔柔竖起眉,“你怎么说话的,知道我爹是谁吗!”   “我爹可是云家家主,堂堂华阳真人!”   果真是天真娇纵的大小姐,三句话不离父亲。一行镜明宗弟子,心中都暗自嗤笑。   还是一直护在云柔柔身后的青年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再说下去。   青年上前一步,含笑道:“是我家小姐丢了玉佩,眼见贼人混入人群中,这才差护卫将这里围住,只怕放了贼人离开,不想冒犯了贵宗大师姐。”   他又抱拳对太上葳蕤道:“方才是云氏无礼,还请道友见谅。”   抬眸看了他一眼,太上葳蕤看向身旁驾船的杂役:“渡水吧。”   竹筏推开水面,微风徐来,月白色的裙袂拂动,她鸦青色的长发散在风中,脸上从始至终都不见什么表情。   青年看着远去的竹筏,眼神微深,这位镜明宗大师姐,倒是很有些意思。   越重霄沉默不言,他身旁少年只好替他开口:“阁下如此说,的确情有可原,只是镜明宗所在,不容他人放肆。但方才云道友说得也有道理,我镜明宗不能收品行低劣之人入门下,诸位师弟中正有善卜筮之道的弟子,可以助云道友找那偷了玉佩的贼人。”   流水从高处坠落,水珠飞溅,其中赤金鲤鱼游弋,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光彩。日月殿为水所环,是镜明宗掌教日常处理事务与休憩之处。   濮阳鸾来的时候,身为镜明宗掌教的容洵,正在抚琴。   琴音铮铮,如山中清泉流响,又如环佩玲琅,声声动人。   濮阳鸾没有说话,径直坐在他对面,直到琴曲奏罢,她才提起茶壶,为容洵倒了一杯色泽清亮的灵茶。   “如何?”容洵不急着喝茶,对自己的弟子笑道。   他生就一副光风霁月的好相貌,眉目疏朗,又添三分侠气。   “师尊的琴自然是极好的。”濮阳鸾回道,她不善音律,也只能夸一句极好了。   容洵也不在意,饮了一口茶,笑问:“你平日很少这个时候来日月殿,可是有什么事?”   濮阳鸾这才道:“师尊,大师姐回来了是吗?”   容洵动作一顿,显然有些意外:“她回来了?”   濮阳鸾迟疑道:“师尊不知么?我听执法弟子说,他们都见大师姐渡水回岛……”   依常理而言,太上葳蕤回岛之后,理应第一时间来拜见身为师尊的容洵。   容洵放下手中茶盏:“看来,她心中仍然有怨。”   他心中有些复杂。   数日前,他因五弟子泠竹擅闯云湖禁地重伤之事,迁怒了代行掌门事务的太上葳蕤,说出的话不免有些伤人。   他连夜为泠竹疗伤,却无暇顾及太上葳蕤在日月殿外跪了几个时辰请罪。   待到泠竹转危为安,他终于想起太上葳蕤,却见濮阳鸾握着代掌门令,匆匆而来。   容洵很有些措手不及,他实在没想到太上葳蕤会因此交还代掌门令,甚至离开了镜明宗。   叹了口气,他起身走到窗边,有些说不清当下心情。   容洵是上一代镜明宗掌门的亲传弟子,他闲云野鹤惯了,就算做了镜明宗掌教,也未曾改了性情,一年中倒有大半时间都不在宗门。   恰好他当上掌门不久,太上葳蕤便拜入他门下,容洵便将许多事情都交给她处置。   而当年的太上葳蕤认为,这是师尊信任,不可辜负,是以兢兢业业担起了这份责任。   甚少为宗门俗务烦扰的容洵,在太上葳蕤离开之后,便被镜明宗的各种俗务占据了所有时间,不说抚琴品茶,连打个盹的功夫也不剩。   没了太上葳蕤代为打理俗务,容洵才意识到,这镜明宗掌门做起来实在没有那般轻松。   宗门俗务千头万绪,纷杂繁琐,容洵又是个散漫的性子,那几日过得真是苦不堪言。   但一时之间,他又找不出第二人来助自己打理门派俗务。对于修士而言,潜心修行才是最要紧的事,如何愿意浪费时间在这些无益于修行上的事。   不过容洵出自清溪郡仙门大家容氏,他去信族中,令其遣几名长于俗务的管事前来,总算得以解脱。   之后,对于替自己掌管宗门俗务近四年的太上葳蕤,容洵心情难免复杂。从前他觉得这些不过是随手就能解决的小事,如今才体会到这些小事中的不易。   自己那日一时情急,话说得的确有些过分,容洵本以为太上葳蕤能理解,毕竟泠竹……   如今太上葳蕤回了镜明宗,却并未前来拜见容洵,可想心中还未释怀……   濮阳鸾低下头,有些出神,这些日子,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场大雨。   容洵回过身,对濮阳鸾道:“既然回来了,你便代我去看看少虞吧。”   七百年前,太上葳蕤还是镜明宗大师姐,那时她也不叫太上葳蕤,她叫,容少虞。   容洵的容。   “是……”   “听说大师姐回来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说?”   “就是今天,云家的小姐来拜见掌教,不想丢了玉佩,便拦着不让湖边的人渡水,执法弟子听到动静赶去,谁想正好看见了大师姐。”   带着一胖一瘦两兄弟往前走的赵立动了动耳朵,大师姐回来了?   “好好的,她出去游历做什么?不过炼气七重的修为,有什么可历练的。”   “不是说,上回就是因为大师姐,泠竹师姐才会在云湖禁地受伤,她离开镜明宗,是不是因为心虚……”   赵立听到这里,挑了挑眉头。   他上前按住正在说话的少年肩膀:“我怎么听说,是泠竹师姐自己私自闯了云湖禁地,大师姐是为了救她才进去的?”   往日赵立当然不会管这些闲话,但现在又不一样了,自己受了大师姐的好处,当然不能看着她被污蔑。   跟在他身边的胖瘦两兄弟也帮腔道:“对啊,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这怎么能怪大师姐!”   “赵师兄……”正说话的人讪讪地看着赵立,不敢反驳,毕竟,赵立在众弟子中还是颇有些名声的。   恶名的名。   “赵师兄说得是,是我们说错话了。”   “大师姐真的回来了?”赵立也懒得与他们废话,直接问道。   其中一人点了点头:“与我同住一个院舍的师弟今日正跟着越师兄巡逻,亲眼看见了。”   “真的回来了……”赵立摸着下巴,喃喃道。   他挥了挥手:“行了,你们走吧。”   看见赵立走远,说话的几个外门弟子才道:“赵师兄什么时候这么维护大师姐了?”   “他不是最讨厌大师姐吗?”   见赵立换了个方向,瘦弱少年连忙跟上他的脚步:“赵师兄,不是说去用饭吗?”   “容少虞……不,大师姐回来了,我当然要立刻去拜访她。”   赵立想,他上次仔细研究了从大师姐院外拓印下的藤缚阵阵纹后,竟然得以顿悟。他能感受到,顿悟之后,突破筑基的桎梏竟然松动了。   或许不用多久,自己就能晋升筑基。   要是容少虞……不,大师姐肯指点自己一二……   赵立笑了起来,正吃着桂花糕的小胖子慢吞吞地说:“赵师兄,你笑得好像偷了鸡的黄鼠狼。”   赵立头上蹦出青筋,一把拍在他头上:“会不会说话啊!”   他这样威武雄壮,哪里像黄鼠狼! 第19章   紫藤从树上垂落,风过时掀起一重又一重涟漪。   太上葳蕤坐在廊下,双眸微阖,随着她手中动作,天地灵气不断从四周涌来,尽数被她纳入体内,反复冲刷着经脉。   潜伏在暗处的寒毒蠢蠢欲动,却又被她亲手镌刻在体内的阵法压制。   幽冥寒毒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能与中毒之人共生。一旦寒毒入体,随着修为增长,体内寒毒也会加剧。哪怕是化神大能,也无法靠自身修为将幽冥寒毒化解。   寒毒侵袭经脉,令灵力阻滞不通,每每运转功法,丹田之中也会传来彻骨寒意。这也是太上葳蕤之前停留在炼气七重无法突破的原因,如今借南明离火将寒毒暂且压制,灵气进入她经脉时,便不会再受阻滞。   院中灵气越发浓郁,紫藤树下的灵驹惬意地甩了甩鬃毛。   太上葳蕤站起身,抬步向外走去,随着她一步步向前,她身上的气息也在逐渐攀升,炼气八重,炼气九重……   湖光水色相映,远望可见青山黛影。此时还未至正午,镜花岛上不见多少弟子来往,阳光洒落,枝上有鸟雀啾鸣之声。   如今已是深春,再过上几日,便要入夏。   源源不断的天地灵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停留在太上葳蕤身周,浓郁得几乎要化作实质。   “奇怪,我怎么觉得灵气变少了?”正在练剑的少年停住动作,一脸茫然。   “你也感觉到了?”   少女开口,周围众人连连点头。   察觉到天地灵气的异常,这些正在修炼的外门弟子难忍好奇,相互对视一眼,便心照不宣地向灵气波动的地方行去。   反正监督他们修行的师兄也不在,就算偷偷懒也没人会知道。   正在竹桥上的濮阳鸾也感知到了天地灵气的异常,这是哪位同门要筑基了?她抬步向湖边走去。   风从湖面而来,太上葳蕤临风而立,素白衣袂猎猎作响,身周被浓郁得要化作实质的天地灵气环绕。   “这不是大师姐吗?!”曾经见过太上葳蕤的少女失声叫道。   “是大师姐要筑基了?!”少年看了她一眼,“不是说大师姐只有炼气七重的修为吗?”   怎么可能才不过两月,就要筑基了!   “你没看错吧?”少年拿手在少女眼前晃了晃。   少女没好气地拍开了他的手:“我眼神好着呢!这分明就是大师姐,不可能有错。”   “难道大师姐是外出历练时有了什么奇遇,所以这么快就能突破筑基?”   “听说大师姐都困在炼气七重一年多了,没想到一突破就要筑基,她应该是掌门五个弟子里,最后一个筑基的吧?”   “我听人说,大师姐是因为姓容,所以才能被掌教收为弟子的……”   ……   一群少年少女七嘴八舌,堪比三百只鸭子。好在他们还有些分寸,离了太上葳蕤很有一段距离,以免打扰她筑基。   少女见濮阳鸾从一旁走来,连忙道:“濮阳师姐!”   她身边其他外门弟子也参差不齐地唤着濮阳师姐四个字。   濮阳鸾向他们点了点头,将目光湖边,面上虽然不显,但心中却极是惊讶,师姐在炼气七重困了一年有余,没想到在此次历练之后就要筑基了。   不知师姐是有了怎样的奇遇,濮阳鸾心中好奇,但此时显然不是好奇的时候,她手中掐诀,在四周撑起一道防护,以免叫人打扰太上葳蕤进阶。   湖边灵气浓郁得几乎要化为实质,就站在附近的镜明宗外门弟子都忍不住抬起头来,能感知到源源不断的灵气还在向此处汇聚而来。   一众外门弟子脸上都不由现出惊叹之情,他们之前也见过其他师兄师姐筑基,但都比不上今日的场面。   宗内许多人都说,这位大师姐天资平庸,若非和掌教一样姓容,绝不可能拜入他门下。   但眼前这一切又该怎么解释?   湖水为灵气引动,涌动着在太上葳蕤身周,经脉中的灵力流转全身,她缓缓闭上眼,呼吸与天地融为一体。   她的心法与水相合,于湖海之畔筑基,自然最有助益。   赤金色的霞光照亮了天际,恍惚间,云中好像传来了龙啸凤鸣。   霞光洒落在太上葳蕤身上,眼睫好像染上了一重金芒。她睁开眼,素白衣袂翻飞,像要随风而去。   一时间,镜花岛及其外九处岛屿上的所有人都将天边异象看得清清楚楚。   “是哪位师兄师姐筑基了?”   “云霞万里,这异象,竟然比泠竹师妹筑基之时声势更大……”   “泠竹师妹可是我镜明宗年轻一代天赋最出众的弟子,有谁能与她相提并论!”   太上葳蕤收回手,一团湖水在她掌心翻滚,随即化为无形。   濮阳鸾上前一步,语气真诚:“师姐,恭喜你筑基!”   她身边的少年少女也连忙向太上葳蕤一拜:“恭贺大师姐筑基!”   太上葳蕤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掠而过,随即看向濮阳鸾:“多谢。”   “师姐不必客气。”濮阳鸾当然知道她谢的是什么,摇了摇头。   自己为师姐护法,本是理所应当。   一众外门弟子难掩好奇地看着太上葳蕤,他们实在很想知道,大师姐怎么能在短短两月间就从炼气七重晋升到筑基,但又不敢贸然上前。   太上葳蕤也不曾多看他们一眼,抬步回转,濮阳鸾见此,连忙跟了上去。   “师姐……”跟在她身后,濮阳鸾犹豫地唤了一声。   太上葳蕤没有回头:“何事。”   若是无事,濮阳鸾也不会跟上来了。   “是……是师尊让我来看一看师姐……”濮阳鸾小心地措着辞,“师姐出行数月,师尊心中也甚为担心,如今你回来了,不如先去拜见师尊如何?”   师姐主动拜见,正好给了师尊台阶下,此前种种便可以就这样过去。师徒之间,何必如此僵持不下。   听了她的话,太上葳蕤表情不变,只淡淡道:“不如何。”   濮阳鸾一哽,她完全没想到太上葳蕤会这样说,师姐她现在说话,真是叫人无言以对。   “他叫你来看看,如今既然看了,便回去吧。”不等濮阳鸾再说什么,太上葳蕤又道。   濮阳鸾有些无奈:“师姐……”   她跟在太上葳蕤身后,还是不肯放弃,口中劝道:“师姐,师尊现在正在日月殿中,你便陪我一起去可好?”   “不好。”太上葳蕤的语气越发冷淡。   见她如此,濮阳鸾不由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师姐一定是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她一时很是为难,小师妹私入云湖禁地一事,师尊确有不对,但天下实在少有师尊向弟子低头的道理。   “师姐……”   太上葳蕤踏上竹桥,见她还想说什么,自桥上回头,眼神平静:“你该回去了。”   濮阳鸾站在桥下,一抬头,便对上那双凉薄得不见任何感情的眼,于是所有的话就这样哽在了喉中。   “师姐,你是还在为师尊上次的话生气吗?”濮阳鸾忍不住问道,眉目间带着三分天真。   “不。”太上葳蕤对上她的目光,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所有的失望,都不在一时一事上,是一次又一次,由无数件大事小事堆积起来的。   太上葳蕤也曾以为,虽然容洵收她为徒并非出自本意,但他终归是她的师父,能将她与其他弟子一视同仁。   如今想来,那时她真是太天真了。   濮阳鸾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怔怔地望着太上葳蕤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师姐好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第20章   七品紫灵芝,九千下品灵石;   五品菩提草,三千七百下品灵石;   四品苦荆花,一千五百下品灵石;   ……   七宝阁乃是镜明宗售法器丹药灵植等宝物之处,只见无数宝物被中空的琉璃球护住,浮在空中,隐隐可见其上光华流转。   太上葳蕤一样样看过去,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很好,这些灵植,没有一样是她现在买得起的。   七百年后的妖尊全不将这些最高不过五品的灵花灵草放在眼中,但现在,这些灵植也是她只能远观,不可近的了。   不知名灵种,二十灵石。   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小盏中的数十粒灵种,左眼眼底忽然传来一阵灼烫。   她微微皱眉,这些种子是……   看着手中掌门令上三十七的数字,她没有犹豫,径直在琉璃外一划。   左右这样少的灵石,也没有什么别的用。   灵光亮起,小盏外的琉璃化为齑粉散去,太上葳蕤抬手,那盏种子便落在了她手中。   神识探过,却完全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太上葳蕤从前可不曾学过辨药炼药。   她便随手收起种子,转身向七宝阁外走去。   看来现在,要想法子赚些灵石才是正经。   风吹过竹林,湖面波光粼粼,小院中的紫藤萝被灵气滋养得甚好,烟紫色的花朵从院墙上垂落,开得灿烂荼靡。   拱月般的洞门上方刻了辟萝榭三字,笔画遒劲,带着三分飒然侠气。   太上葳蕤抬头,若是她没有记错,这三个字,还是当年容洵亲手所书。   彼时她对这个师尊,满心敬仰,对容氏,亦是感激涕零。   “啊啊啊——”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从院内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瘦弱少年一边逃命,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赵师兄,老虎的屁.股不能摸,马屁.股也一样啊!”   “我怎么知道这只长得这么衰的马竟然有筑基修为啊!”赵立哽咽道。   听到他这么说的灵驹刨了刨蹄子,追得更紧了。   于是太上葳蕤一转头,便看见赵立带着自己两个跟班抱头鼠窜,身后正追着一只眼神轻蔑的灵驹。   被太上葳蕤抓来做苦力的这只灵驹,虽然在面对她时怂了点儿,却是实打实的筑基境界。还在炼气境界的赵立三人,自然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见了太上葳蕤,赵立如获救星,连忙躲在她身后,而对他们穷追猛打的灵驹也猛地止住了蹄子,若无其事地转了个身。   “大师姐,你可总算回来了!”赵立心有余悸地看着灵驹的背影,随后一脸讨好地对太上葳蕤道。   太上葳蕤微微挑了挑眉:“你来干什么。”   闻言,赵立义正言辞道:“我是来向大师姐道歉的,我不该冒犯师姐。”   他说着,拍了一把身边还不知道该做什么的两兄弟:“宋文宋武,还不快给大师姐赔礼道歉!”   宋文宋武茫然地看着他,赵立挤眉弄眼地示意,生得瘦弱的宋文终于反应过来,按着弟弟的头,和赵立一起向太上葳蕤躬身行了个大礼。   三人中气十足地喊道:“大师姐,我们错了!”   这错,自然是错在前日不该想用藤缚阵捉弄太上葳蕤——虽然最后被收拾的是他们自己。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太上葳蕤淡淡看了赵立一眼,没有兴趣与他废话,抬步向院中走去。   赵立连忙直起身:“大师姐,你别走啊!”   他追在太上葳蕤身边:“师姐,你看我都这么诚恳地向你道歉了,你能不能指点指点我的阵法啊?”   “你上次修改的藤缚阵真是太厉害了,师姐,你还会不会别的阵法啊?”   这么主动地承认错误了,原来是有所求。   “师姐……”   “师姐……”   “师姐……”   赵立不厌其烦地在太上葳蕤耳边絮叨着,完全没有闭嘴的打算。   他废话这样多,只怕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何况太上葳蕤的脾气向来都不大好。她停下脚步,拂手一挥,毫无防备的赵立就飞了出去。   晕头转向的他砸在胖瘦两兄弟身上,太上葳蕤顺手将这两人也扔了出去。   赵立站起身,立刻又要进门,但刚走到门口就被一道灵力震得倒退几步。   宋武随手拿出一块云片糕:“赵师兄,大师姐好像不想看见你啊。”   赵立挽起袖子,纵身一跃就上了墙头,他可不会轻易放弃:“大师姐!”   太上葳蕤看着从墙上探出头的少年,指尖一动,赵立便挥舞着双手,仰头栽了下去。   “我不会放弃的!”赵立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攀上墙头。   ……   当太上葳蕤不知多少次看到灰头土脸地在墙头傻笑的赵立时,不由感到一阵头疼。   她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引动灵力在其中刻下一道阵法。   那块石头砸在赵立头上,太上葳蕤语气冷淡:“学会了这道阵法再来。”   赵立将神识探入石头中,果然在其中看见了镌刻下的阵纹。   好……好复杂……   赵立晕头转向地收回神识,这是什么阵法,怎么阵纹好像比藤缚阵多了不止一倍?   不过大师姐这是答应指点他了?赵立美滋滋地收起石头,隔着墙对太上葳蕤俯身一礼:“师姐放心,我一定好好钻研!”   “赵师兄,你为什么一定要大师姐指点你阵法啊?”宋文不太明白,“赵长老也会阵法,他的修为可比大师姐高多了。”   赵立啧了一声:“你们知道什么。”   大师姐只是修改了两道阵纹就叫阵法威力大增,连维持阵法需要的灵力也减少了许多,这可是连他的叔祖赵长老也做不到的事儿。   在赵立三人离开后,辟萝榭中终于安静下来,太上葳蕤闭上眼,就在这时,院外又传来一道声音:“容少虞!”   她睁开眼,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但趴在院里的灵驹却不由打了个哆嗦,悄悄往角落里挪了挪。   来人约二十上下,着一身烟紫色裙裳,容色清丽,看向太上葳蕤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审视。   女子腰间挂着一个刻着容字的令牌,不过她并不姓容——她只是容氏家奴而已。   当日容洵的小弟子泠竹拜入他门下时年纪尚小,于是容氏少主容玦便将在自己身边侍奉的奴婢司檀送来镜明宗照顾她。   容洵与容玦的父亲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容玦之母则是容洵师姐,因而镜明宗与容氏的关系极为密切,容玦则要唤容洵一声叔父。   司檀扫过太上葳蕤一身素白的弟子服,眼中情绪不明,片刻后,她才冷声开口:“少主要见你。”   言下之意,就是要太上葳蕤立即起身,前去拜见容玦。   容玦幼时父母双亡,因而与自己的叔父很是亲近,时常都会来镜明宗小住。   在她话音落下后,太上葳蕤却淡淡道:“我不想见他。”   司檀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太上葳蕤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你如今,竟是连人话也听不懂了?”   “你——”司檀不由恼道,面上浮起一层薄红,“容少虞,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少主也是她不想见便不见的!   太上葳蕤眼神冷漠,她如今不过十六岁,身量还未长成,比之司檀矮了些许。但司檀在她这般眼神下,竟平白生出几分被仰视的感觉。   “你又是用什么身份同我说话?”太上葳蕤上前一步,反问,“容氏家奴?”   而随着她上前,司檀心中升起一股莫名惧意,她忍不住退了一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司檀满心羞恼,自己竟然会害怕容少虞!   司檀恼羞成怒道:“容少虞,你原本也不过是少主身边的剑侍罢了,若非是少主施恩,你怎么可能拜入镜明宗,还成了掌教首徒!”   “你别忘了,若不是少主将你捡回容家,你早如何能有今日!”   十六年前,年幼的容玦乘车辇出行,于雪地中捡回了一个没有名姓的弃婴,他为其取名,少虞。   容少虞作为容玦剑侍长大,六岁那年,容玦将她送到镜明宗,令其拜入掌教门下,从此她便成了镜明宗弟子口中的大师姐。   宗内常有流言说,大师姐容少虞是因容氏旁支的身份才得以拜入镜明宗,却少有人知道,容少虞原本只是容氏剑侍罢了。   司檀便是为数不多清楚此事的人,所以在她眼中,是容玦给了容少虞一条命,也是因为他,容少虞才能拜入镜明宗,成为名门弟子。   这样的大恩,非结草衔环不能报。   太上葳蕤垂眸,嘴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这一切究竟是恩情,还是一场谋算呢?   当日容玦对她说,她体内幽冥寒毒爆发,唯有化神境界以上的修士能帮她缓解寒毒发作时的痛苦,于是亲自求得初任镜明宗掌教的叔父容洵同意,收她为弟子。   彼时还是容少虞的太上葳蕤不过六岁,奴仆命如草芥,容玦却为她周全筹谋,她如何能不感激。   世人都说,容氏少主算无遗策,这话当真是一点不错。 第21章   “容少虞,你现在的一切不过是少主施恩,如今他要见你,你竟然敢拒绝?!”司檀一字一句,很是义正辞严。   只是她看着太上葳蕤时,眼底带着几分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妒意。同样是奴仆,凭什么她就能拜入化神大能门下?她到底有哪一点值得少主另眼相待?   明明……是自己陪在少主身边的时间更久!   若是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绝不会如容少虞这般忘恩负义……   司檀的眼睫颤了颤,艰难地将这样的念头压下,抬头冷声对太上葳蕤道:“随我去见少主!”   说着,伸手向太上葳蕤抓来。   既然她如此不识抬举,就别怪自己客气了!   作为曾经在容玦身边侍奉的婢女,司檀的天资当然不算差,有容氏资源栽培,她在一年前便得以筑基。   司檀招式凌厉,全然没有留手的打算,转瞬之间,她的手便要落在太上葳蕤肩上。   劲风扑面而来,太上葳蕤却没有动,她微一弹指,立时便有一道灵力刁钻地击向司檀右手穴位。   司檀瞳孔微缩,猝不及防之间,根本来不及躲闪。右手骤然转来一阵酸麻,她的身形被迫止住去势,踉跄一下才得以站稳。   “你竟然筑基了?!”司檀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太上葳蕤。   她不是只有炼气七重的修为吗,何时筑基了?宗门近日引动筑基异象的,只有一人……   司檀眼中惊色更甚,不,不可能!   容少虞筑基,怎么可能引动那般异象,她明明是个没用的废物!   司檀咬了咬牙,再次飞身而上。   太上葳蕤站在廊下,眼神微冷。她抬起手,周遭天地灵气便争先恐后地向她掌心汇聚而来,拂袖一挥,强大的灵力席卷而出,紫色的藤萝花在枝头晃动着,摇摇欲坠。   司檀重重地摔在洞门外,体内气血翻腾,许久没能缓过气来。   她灰头土脸地站起身,一抬头,便远远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心下一寒,升起莫可名状的恐惧。   被扔出门外的下场,足够叫司檀长些教训,不再贸然动手。原地待了片刻,她终于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泠竹的居处为垂星楼,就在日月殿外不远,司檀回来时,容玦正与明眸善睐的少女相对而坐,微笑着听她说近些时日发生的各种琐事。   “少主。”司檀躬身向容玦一礼。   见她孤身一人回来,泠竹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疑惑,她有些奇怪地道:“大师姐呢?”   大师姐前日不是已经回了宗门吗?   司檀低着头:“她不愿来。”   这个答案让泠竹更是茫然:“为什么啊?每次容师兄来,大师姐不是都很高兴吗?”   司檀没有回答,容玦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你与人动手了?”   她心中一紧,连忙道:“是容少虞言语无状,说什么她不想见少主,婢子才会……”   容玦打断她的话:“少虞如今是叔父的弟子,她想做什么,不容你来置喙。”   司檀满腹委屈,自己分明是为了少主,但在容玦面前,她却不敢反驳,只能低头认错。   “容师兄,司檀姐姐也不是故意的,你就别教训她了。”泠竹抓着他的衣角撒娇道,司檀陪着她在镜明宗长大,情分自然不同寻常。   泠竹今年不过十五岁,脸上带着几分天真的稚气,便是做错了什么,也叫人不忍苛责。   容玦便没有再说什么,只对司檀道:“你退下吧。”   泠竹又看向他:“容师兄,大师姐不肯出门,难道是受伤了?”   她眼中带着几分真切的关心。   容玦对她笑了笑,神情温和:“也未必是受伤,许是才回来,有些乏了。一会儿我代你去看看她便是。”   司檀站在垂星楼,有些出神地看着远处,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她才回过神来。   “少主。”她连忙俯身行礼。   容玦负手而立,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气度雍容。   “你今日见少虞,有什么不同。”   司檀没有抬头,只低声回道:“禀少主,容少虞已经筑基了。”   筑基——   容玦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异色一闪而过,他不曾再问司檀什么,转开话题:“好好照顾泠竹。”   司檀屈身应是,素色衣袂自她眼中一闪而过。   容玦到辟萝榭时,太上葳蕤正坐在花架下,上方开得绚烂的紫藤萝垂落,衬得她脸色越显苍白。   身中幽冥寒毒,即便是在炎炎夏日,太上葳蕤的指尖也能让人觉出几分凉意,日光下,她的肤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在容玦踏入辟萝榭那一刻,太上葳蕤就已经睁开了眼。   时隔七百余年,她再次见到了少年时的容玦。   他不久就要及冠,清隽出尘的相貌,再着一身白衣,便更显得温润如玉。   不知为何,太上葳蕤在这一刻,忽然又想起了镜明宗倾覆那日,那场下了很久的大雪。   “少虞。”容玦停在她面前,含笑唤道。   太上葳蕤抬头看向他,却没有说话,眼中只是一片冷淡到极致的漠然。   长发以玉簪挽起,容玦的身形看上去有些羸弱,脸上带着浅淡笑意,那双眼无论看谁,都好似十分深情。   他如今也不过筑基境界,但太上葳蕤知道,若非刻意压制自身修为,容玦早已结丹。   至于为何要压制境界,自然是因为让隐在背后的仇人对他,对容氏放下戒心。   日光从花架漏下,落在太上葳蕤身上,她眉眼淡漠,好像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薄雪。   以容玦心性,在看见太上葳蕤的第一眼,便知道她与往日的异常。   算来与上次一别,也不过数月而已。那么是什么缘故,才能叫一个人的性情在短短时日内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还未恭喜你筑基,”容玦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笑意微深,“看来你此行历练,颇有所获。”   “我于此时筑基,本该多谢容少主才是。”太上葳蕤也勾起了唇角,但她眼中却不见笑意。   从前的容少虞,不曾这般对容玦说话,更不会冷冷地唤他一声容少主。   容玦笑意一顿,显然听出了太上葳蕤的言外之意。   “十年前,有一对夫妻在清溪郡外为玄阴刺客截杀,不幸双双殒命,唯有他们拼死护着的女儿逃过一劫。”太上葳蕤站起身,口中缓缓道。   而在此时,容玦脸上笑意也不由淡了下来。   十年前,容玦父母携幼女归家,途中为玄阴刺客截杀。待容氏族人赶到之时,夫妻二人已然陨落,唯有年方不过五岁的幼女容瑾尚存一息。   这本不是太上葳蕤该知道的事,容玦父母在修真界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容氏在清溪郡算庞然大物,但放在苍栖州,放在偌大东域,又算不得什么了。   十年之后,除了至亲好友,天下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发生过的这桩旧事。   “我此行出游,听说玄阴向来以幽冥寒毒控制刺客,而十年前,容家恰好发生过一场与玄阴有关的截杀。”太上葳蕤轻笑一声,“容少主,这世上的巧合,实在很多啊。”   更巧合的是,她中的,恰恰也是幽冥寒毒。   容玦曾说,这幽冥寒毒自出生起便潜伏于她体内,无人察觉,不想在她引气入体后陡然发作,无法祛除。   那时候的容少虞,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身无修为之人若中幽冥寒毒,无人护住心脉,三日之内便会因寒毒发作暴毙。   目光相撞,太上葳蕤在容玦面前,丝毫不落下风。 第22章   容玦眼中并未现出什么意外之色,虽然他的确很意外。   玄阴乃是东域最大的刺客组织,行事隐秘,容玦能知幽冥寒毒之事,也是因为自己的亲妹妹曾经身中寒毒。   修真界中,知道幽冥寒毒的,除了玄阴之人,其他的大约都死在了他们手中。   整个容家,也只有容玦和他身为容家家主的祖父知道幽冥寒毒与玄阴有关。就连容洵,也只以为幽冥寒毒是太上葳蕤生来所带的一种古怪寒毒。   不得不说,容瑾的运气实在很好。大约是因为天资尚可,玄阴刺客不曾杀她,反而在她体内种下幽冥寒毒,想借此驭使她。容氏祖父带着族人及时赶到,虽不曾救了容玦父母性命,但抢回了尚存一息的容瑾。   只是身中幽冥寒毒之人,若无解药,便注定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天赋为寒毒蚕食,日渐沦为废人,最后连经脉与血肉也化作寒冰。   容玦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的妹妹沦落到如此下场。只是幽冥寒毒若能轻易化解,便不会成为玄阴控制刺客的秘药。   他和祖父翻遍典籍,终于找到了一种能引渡容瑾体内幽冥寒毒的秘术。   而想施展秘术,就必须有能为容瑾引渡寒毒的容器。   容少虞生来便是无垢之体,体内没有任何杂质,若无意外,未来修道之路必定是一片坦途。而拥有无垢之体的人,正是为容瑾引渡寒毒最好的容器。   大约天意便是如此。   彼时容少虞不过六岁,要让她无知无觉地作为容器,实在很简单。   她昏睡了整整三日,醒来时浑身为冰寒所侵,连呼出的气息间也带着几分寒意。   或许是因她为无垢之体,即便幽冥寒毒入体,也得以留下了一条命,只是每月都会受寒毒发作之苦。   引渡寒毒之事,除了容玦和他的祖父,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包括容瑾。   不久,容玦带着容少虞去了镜明宗,请自己的叔父,镜明宗掌教容洵,收原本不过是他身边剑侍的容少虞为弟子。   唯有化神境界的容洵,才能以灵力助寒毒发作时的容少虞减轻痛苦。   从容少虞拜入容洵门下那一刻起,在世人眼中,她便欠了容氏大恩。她原不过是容氏奴仆,只因容玦相求,她便成了镜明宗大师姐,偏偏她还是个修为低下的废物,如何能叫人不眼红。   连容少虞自己都觉得,容氏对她有大恩,于是在容玦面前,她从来都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少主。   只是当日容玦留下她,并非因为愧疚与不忍,那只是另一场谋算罢了。   这世上最高明的计谋,不是威逼利诱,而是以情相挟。   容玦当年未满十岁,便已经懂了这个道理。   风吹过庭中,树上枝叶发出窸窣声响,这一刻,辟萝榭中静得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少虞是从何处得知?”容玦脸上笑意不改,温声问道。   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无妨。他无论做什么,都会事先考虑好最坏的结果,如今,也不过是废掉了一枚闲棋而已。   “容少主不妨猜一猜。”太上葳蕤眼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她站起身,与容玦相对而立。   “这世上之事,只要做过,就不可能毫无痕迹。”她自容玦身旁走过,语气凉薄。“还望容少主管好手下的人,不要总摆出一副容氏于我有大恩的嘴脸。”   “实在令人作呕。”   自始至终,他们之间,都不过是场玩弄人心的算计罢了。   容玦的心情霎时间有些复杂,眼前所见的少女,与他所识得的容少虞,简直像是两个人。   她如今倒是不复以往天真了。   容玦仰头看向那一墙紫藤萝,眼神晦暗不明,她究竟是如何知道了当年旧事?除了这些,她又还知道什么?   就算过了十年,容玦也还清楚得记得那场发生在清溪郡外的刺杀。   倒在血泊中的父母,脸色苍白,身体渐渐覆上冰霜的幼妹,还有无能为力的自己。   十年了,杀死他父母的凶手仍旧还是声名煊赫的一方大能,受人敬仰。   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唯有仇人的血,才能祭奠他九泉之下枉死的父母。   日光之下,容玦脸上再不见任何笑意,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辟萝榭在镜花岛的位置本就偏僻,平日来往的人从来不多,太上葳蕤本以为自己能得数日清静,不想第二日一早,濮阳鸾便上门来了。   她进了院中,四下一望,却不见有太上葳蕤身影。   “师姐?”濮阳鸾微微扬声唤道,却没有得到回应。   她探出神识,隐隐感知到太上葳蕤的位置,便绕过楼阁,向临水的另一侧走去。   深春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目,少女躺在山石上,黑发迤逦而下,她微阖着眼,像是睡了过去。   垂落的长发掩住了她半张脸,纤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素白的裙袂在山石上散开,开出一朵花。   湖中流水浮空而起,化作花鸟,走兽,甚至雕梁画栋的楼阁。   濮阳鸾不由止住了脚步,她怔怔地看着湖面异状,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好厉害……   她自己是全然做不到将灵力运用到如此精细的。   听见脚步声,太上葳蕤睁开眼,墨色双眸深不见底。在她睁开眼的瞬间,化作楼阁的流水瞬息溃散,尽数散落湖中。   “你来干什么。”她坐起身,语气冷淡。   太上葳蕤并不记得自己当年和濮阳鸾有多么熟识。   听到她的话,濮阳鸾才回过神来,想起了正事:“师姐,你如今已经筑基,为何不去弟子堂更改记录?”   “门中弟子筑基后,都可在七宝阁中择一件价值在一千下品灵石以下的宝物,师姐难道忘了吗?”   太上葳蕤的确是忘了,于她而言,这些都是发生在七百年前的事,她怎么可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一千下品灵石,连她看上的那株四品灵花也买不下。   见太上葳蕤兴趣缺缺,濮阳鸾不由道:“师姐若是没有想要的东西,换一枚能增加结丹几率的凝液丹也好啊。”   她要突破金丹,又何须外力相助,太上葳蕤脸上不见什么表情。   濮阳鸾见她不为所动,只好转开话题:“师姐,你还没有上玄光塔吧?这个月马上要结束,你已经筑基,该再上一次玄光塔才是。”   玄光塔乃是镜明宗检验门中弟子实力之处,共有四十九重,以当月门中弟子所至最高一重作为结果,越上一重,所获奖励也就越多。   从前的太上葳蕤,最高也不过闯过第六重。   “因为擢仙试将近,师尊为鼓励门中弟子,特意加重了奖赏,若是能过二十九重,就能比平日多得两株三品凝神草,能过三十五重……”   凝神草?   太上葳蕤眼神微动。   以凝神草为主,只需再添几味寻常草药,便可炼出一炉能祛除修士体内杂质的三转却邪丹。   天下丹药分为九转,一转最低,而九转品级最高。   这是太上葳蕤做了妖尊之后,手下炼丹师献上的药方之一。   七百年前,能祛除体内杂质的丹药极少,品级最低也是五转,而品级越高的丹药,炼药所需灵植的品级也就越高,这样一枚丹药往往要数千灵石才能得。   相比之下,三转却邪丹的效用或许低上几分,但以凝神草为主药,所费不多。而有祛除杂质之用,一枚却邪丹要卖上数百灵石并不难。   而太上葳蕤如今,恰恰缺的就是灵石。   “走吧。”太上葳蕤站起身,向外走去。   濮阳鸾赶紧跟上她的脚步,师姐怎么突然改了主意?她方才看上去分明兴趣缺缺。 第23章   扶余岛在镜花岛南面,除玄光塔外,也是云湖禁地所在。   碧波万顷,有微风自湖面徐徐而来,扬起素白裙袂。   一条竹筏渡水向镜花岛而来,正在豆蔻年华的少女被反绑住双手,坐在竹筏上,动弹不得。即使一身粗布褐衣,也难掩她娇美的容貌,少女双眸含泪,望着眼前身着锦衣华服的少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恐惧与厌恶。   濮阳烈正和几个追随他的外门弟子玩笑,谈及少女,语气中带了几分得意。   镜明宗内甚是无趣,好在此番出岛,总算不是一无所获。   他觑了一眼少女,一脸不屑:“你死活不肯侍奉本少爷,如今还不是落在了我手上。”   少女别开眼,不愿看他。   濮阳烈心中不爽,躬身捏住少女的下巴,一脸不怀好意:“你那个叔父已经把你卖给我了,以后你的生死,便都由本少爷说了算。你若是叫本少爷不高兴,便只有将你卖入乐坊了。”   听他如此说,少女瑟缩一下,脸上惧意更甚。   濮阳烈见她露出这般凄切的神情,心中十分满意,他松开手,示意渡水的杂役快些动作。   头发花白的镜明宗杂役怜悯地看了少女一眼,却不敢多说一句,只能埋头划水。他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如何敢与这些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作对。   袖中落下一支发簪,少女低下头,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悄悄动作,借此解开了手脚上的绳结。   趁没有人注意时,她猛地跳入水中,拼命向那条从对面驶来的竹筏游去。   濮阳烈没想到她能挣脱束缚,看着水中那道纤弱的背影,不由大怒。   真是不识抬举!   他冷哼一声,挥手落下一道灵力,追着少女的背影而去。   炽烈如火的灵力自上方落下,对面竹筏上的濮阳鸾忍不住皱起眉,她低头看了一眼水中毫无所觉的少女,双手掐诀,轻易将其化解。   灵力碰撞的余波溅射开,少女似有所觉地抬起头,看见这一幕,眸中惊惧更甚。   “请仙长救救我……”她带着几分哭音,对方才出手救下自己的濮阳鸾求道。   眼前的少女看上去还不如自己大,大半的身体都浸在水中,浑身湿透,很是可怜。   濮阳鸾心中不忍,连忙将她从水中救了起来。   一旁,太上葳蕤冷眼看着一切,不曾有任何动作。   就在濮阳鸾话音落下之时,濮阳烈的竹筏也近前来。   见了濮阳鸾,他嗤笑一声,颐指气使道:“濮阳鸾,还不快将本少爷重金买来的婢子交出来!”   濮阳鸾低头,少女抓住她的袖角,哽咽道:“仙长,前日我父亲意外身故,叔父借此霸占了家中产业,还擅自将我卖作奴婢,还请仙长救救我!”   “濮阳烈,你买她花了多少钱,我给你便是。”濮阳鸾也不客气地直呼他的姓名,冷声道。   她一向看不惯濮阳烈的作为。   濮阳烈却笑了一声,随即变色道:“本少爷看上去像缺灵石的人吗?我要的是人!”   他非要好好教训一番这个不识抬举的无知凡人。   见濮阳鸾不动,濮阳烈有些不耐烦地道:“还不快将人交出来!濮阳鸾,别以为你现在做了那镜明宗掌教的二弟子,就有资格和本少爷作对!”   他言语之中,便是对化神境界的容洵也不见多少敬意。   “对本少爷不敬,你那对无用的父母,可不会有好日子过!”濮阳烈威胁道。   濮阳鸾冷冷地看向他,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但右手却紧握成拳,泄露了心底的不平静。   濮阳鸾与濮阳烈虽然同姓濮阳,身份却并不相同。   濮阳一族乃是东域赫赫有名的仙门世家,底蕴比之镜明宗还要更为深厚。濮阳烈的父母都是化神修士,祖父则是濮阳一族的家主。修士境界越高,孕育子嗣便越艰难,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自是百依百顺。   如此家世,无论濮阳烈做什么,身边都有一群人拍手叫好。   不过东域除了濮阳氏,还有无数势力不输于其的仙门世家,濮阳烈正是因为开罪了比之濮阳氏势力更大的家族,才会在年前被送来镜明宗避祸——镜明宗一位长老的道侣,正是出自濮阳氏。   而濮阳鸾的父亲只是濮阳氏旁支族人,修为平常,本就不受重视。后来他更是不顾族中长辈反对,娶了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   而出乎人意料的是,作为他们的女儿,濮阳鸾的资质竟然远胜过许多濮阳氏族人。   只是因为父母的关系,濮阳鸾并不受族中重视。   直到容洵受邀为濮阳氏家主贺寿,见了她,不忍明珠蒙尘,便将她带回镜明宗,做了自己第二个弟子。   濮阳烈见濮阳鸾沉默不语,勾了勾嘴角,飞身落在她身边,伸手就要向少女抓去。   “仙长……”少女含泪,无助地看向濮阳鸾。   她抬眸,伸手挡住了濮阳烈的动作。   濮阳烈没想到她真的会对自己出手,心中一惊,随即羞恼不已。   她竟然敢拦自己?!   濮阳烈眼中闪过戾色,手中招式骤然变得狠辣,向濮阳鸾步步紧逼而去,一招一式皆落向要害。   濮阳鸾飞身退后,足尖点过湖面,将他引离竹筏。   同为筑基境界,就算濮阳鸾最善卜筮,不常与人动手,但面对濮阳烈时,也并不落于下风。   灵力碰撞,湖水向四周飞溅,漾开一圈圈涟漪。   “你们都瞎了吗?!”濮阳烈见自己一时解决不了濮阳鸾,回头对自己几个跟班喝道,“还不快将那贱婢抓起来!”   他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了!濮阳烈眼中闪过阴戾之色。   正在另一张竹筏上的几名少年听了他吩咐,连忙跳向少女所在的竹筏。   濮阳烈完全没有将一旁的太上葳蕤放在眼中,几个跟随他的外门弟子也是如此。哪怕他们也不过炼气境界,但修为停留在炼气七重,久久无法突破的大师姐,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这么多人。   竹筏因为多了几个人晃动起来,划着竹筏的杂役艰难地稳住身形,竹筏在湖中打着转儿。数道灵力落下,少女咬了咬牙,跳进了湖中,及时躲过了落向自己的灵力。   但在她背后,就是太上葳蕤。   她站在原地,缓缓抬手,几道灵力便悬停在空中,瞬息之后,消弭于无形。   不过是去趟玄光塔,也能遇上这些麻烦,太上葳蕤冷冷看了一眼这些外门弟子,拂袖一挥,毫无防备的几个少年便被扔了出去,下饺子一样一个接一个跌入水中。   “去扶余岛。”太上葳蕤淡淡开口,竹筏上的杂役连连点头,心有余悸。   “没用的东西!”濮阳烈看着落汤鸡一样的小弟们,怒气更甚。   他们被人教训,打的不也是他的脸!濮阳烈脸色阴沉,他回身,手中长刀出鞘,从太上葳蕤背后袭来。   她既然要和濮阳鸾一起多管闲事,那他就成全她们!   “师姐小心!”濮阳鸾飞身想拦住濮阳烈,口中高声提醒太上葳蕤。   太上葳蕤侧身躲过这一刀,袖中琴弦破空而出,与刀刃交错而过,发出一声铮然闷响。   濮阳烈被灵力逼退,他停在竹筏尽头,一张脸涨得通红。   容少虞不是个炼气七重的废物吗?她什么时候筑基的?!   一击不成,濮阳烈并不打算放弃,他脚下用力,竹筏便倾斜而起,太上葳蕤旋身,素白的裙袂扬起,足尖恰好落在高高翘起的竹筏一端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濮阳烈,眼中并无多余情绪。   竹筏上无辜遭殃的杂役落入水中,好在他水性不错,连忙向远处游去,免得卷入这一场混战。   濮阳烈眼神阴沉,再次持刀劈来,却在半空被琴弦缠住刀刃。   用作琴弦的天蚕丝十分坚韧,在太上葳蕤灌注灵力之后,更非刀剑轻易能断。   她指尖用力,濮阳烈的身形便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长刀脱手,沉入水中,太上葳蕤收回琴弦,脚下倾斜的竹筏摔落在水面,她飞身站在竹筏上,轻若飘蓬。   濮阳鸾落在她身边,见此,不由松了口气。还好,师姐没有受伤。   跌进水里的濮阳烈尚且还有些茫然,他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输给了镜明宗掌教门下最没用的弟子。   他怎么会输?濮阳烈的神情狰狞得有些扭曲,他看向太上葳蕤:“容少虞,你不过是容玦身边一个奴婢,竟敢这样对我,是不想活了吗?!”   “容玦连身边的奴婢都管教不好吗!”   “在我濮阳家,这样不知轻重的奴婢,是要鞭三十,废去全身修为的!”   身为濮阳氏的人,濮阳烈自然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就如太上葳蕤的来历,来镜明宗之后,濮阳烈便从自己旁支的姑姑口中听说过。   濮阳鸾闻言,心中不由一紧,她转头看向太上葳蕤。明明不见有什么表情,濮阳鸾却不由心中一寒。   太上葳蕤抬手,指尖一动,正浮在水面上叫嚣的濮阳烈便整个人都淹在了水中。   嘴这般臭,是该好好洗一洗。 第24章   数息之后,压制住濮阳烈的灵力终于散去,他挣扎着从水中浮出头,忍不住吐出几口水,形容狼狈,嘴上却还叫嚣着:“容少虞,你这个贱婢……”   话还没说完,就又被按下了水,他不住地扑腾着,却怎么也无法脱困,直到灵力再次消散,才再次浮出水面。   不等他说什么,就又被按了下去。   如此反复数次,当濮阳烈再次浮出湖面时,终于闭上了嘴,不敢再轻易开口。   在这一刻,濮阳鸾眼中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崇拜,她看向太上葳蕤,师姐好厉害啊……   而濮阳烈的脸已经被水泡得发白,他死死盯着太上葳蕤,却是敢怒不敢言。   见他乖乖闭嘴,太上葳蕤收回了手,并不在意他近乎刻毒的目光。她做妖尊那些年,恨她的人何止一二,濮阳烈在其中实在不算什么。   濮阳鸾也不觉得多么害怕,濮阳烈在族中身份的确比她高,但这里是镜明宗。方才分明在濮阳烈出手在先,师尊绝不会责怪自己和师姐,而濮阳氏,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濮阳烈,就和镜明宗交恶。   毕竟整个濮阳家,也并非能由濮阳烈的父母一手遮天。   濮阳鸾将泡在水中的少女拉上竹筏,方才远远躲开的杂役也回到了竹筏上,敬畏地望向太上葳蕤。   “去扶余岛。”她冷声对杂役道。   杂役连忙向她俯身一礼,恭敬应是。   这一次,再没有不长眼的人敢拦下竹筏了。   看着他们走远,几个外门弟子手忙脚乱地救起水中有些脱力的濮阳烈,将他捞上来时所乘的那张竹筏。   濮阳烈抹了一把脸,不耐烦地推开围在身边献殷勤的少年。   方才他一次次被水淹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上来。   容少虞,你给本少爷等着!濮阳烈恨恨地锤了一把竹筏。   不过半刻之后,扶余岛已近在眼前,竹筏靠了岸,濮阳鸾对太上葳蕤抬手,有些歉意地说道:“师姐,我想将这位姑娘送出宗门,便不能陪你去玄光塔。”   她留在镜明宗,难保不会再被濮阳烈盯上。   太上葳蕤冷淡地向她的方向投来淡淡一瞥,少女躲在濮阳鸾身后,有些怯怯地垂着头。   “仙长,我能不能留在你身边啊?”在太上葳蕤离开后,少女鼓起勇气道,“我愿意为奴为婢报答仙长!”   濮阳鸾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奴婢,何况做别人奴婢,又岂是什么好事。”   少女垂泪道:“小女知道,可如今父亲身亡,叔父将我卖了一次,若是回去了,说不准还会被卖第二次。”   这话也有道理,濮阳鸾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吧,我将你送去容师兄身边可好?只是他出身仙门世家,身边规矩难免多一些。”   “婢子愿意!”少女连忙道,眼中异芒一闪而过。   太上葳蕤自是识得这个被濮阳烈带来镜明宗的少女。未来容玦心心念念的挚爱,原是在这时候到了镜明宗。   不过她自然不是什么全无修为的凡人女子。   擢仙试将近,镜明宗倒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太上葳蕤本不欲理会此事,偏偏濮阳烈和他随行的少年先动了手,妖尊可从来不是会吃亏的性子。   扶余岛上有不少镜明宗弟子来往,月末之时,想再登一次玄光塔,突破自己之前记录的弟子不在少数。   而太上葳蕤的到来,显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是大师姐……”有人低声道。   “她什么时候回来了?不是听说她交还了代掌门令,外出游历了吗?”   “仿佛就是前两日回来的。”   “你们怕什么,如今她没了代掌门令,往后便再也管教不了咱们了。”   “我怎么听说,前日小师妹误入云湖禁地,就是大师姐的疏忽,掌教这才收回了她手中的代掌门令。”   “那不是小师妹自己擅闯禁地吗……”   ……   在太上葳蕤出现后,周遭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她神情却不见变化,径直向玄光塔走去。   “大师姐也是来登玄光塔的?”少女惊讶道。   “她从前试过那么多次,连十三重都过不了,怎么还要来丢脸。”她身旁少年撇了撇嘴,很是不以为然。   镜明宗玄光塔共有四十九重,第一至十九重大约是炼气期弟子的水准,第二十至三十九重为筑基境界弟子力所能及的范围,至于四十重以上,则要金丹以上境界的弟子才能登上。   一旦登上玄光塔第四十九重,便证明实力已经足以出师,从此便可脱离镜明宗弟子身份,成为门中长老。当然,若是不愿留在门中,镜明宗也不会勉强。   作为传承数千年的宗门,镜明宗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从前太上葳蕤因体内幽冥寒毒之故,修为停滞在炼气七重。她先后数次登玄光塔,却始终无法突破第十三重。   而就连镜明宗炼气六重的弟子,也有几人能登上第十三重玄光塔,这样比起来,太上葳蕤这个大师姐,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自然无人知道,太上葳蕤时时受幽冥寒毒所扰,一旦过度使用灵力,寒毒便会发作。   “掌教门下五位弟子,商白鲤商师兄虽然年纪大一点,但如今距结丹不过一步之遥;越师兄和濮阳师姐一个年纪,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筑基,之后不久,年纪最小的泠竹师妹也筑基了。唯有这位大师姐,花了两年时间才从炼气六重突破到炼气七重,之后修为就再无寸进。真不知道掌教看中了她什么,愿意收下这样天资平庸的弟子。”说话的少年语气中难免带上几分酸意。   “大师姐很久没来过玄光塔了,也不知道今日能登上玄光塔第几重?”   “从前她每次都停在第十三重,这次若能过第十四重,便已是不错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响起,许多道目光暗中打量着太上葳蕤,颇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在来自各方的视线下,太上葳蕤停在玄光塔前,神情冷淡,全然不在意周遭嘈杂的议论声。 第25章   取出镜明宗弟子令, 太上葳蕤催动体内灵力,只见玄光塔前一道白色灵光闪过,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眼前忽然化作一片墨色, 在短暂的黑暗之后,四周渐次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芒,太上葳蕤站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下,一切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这是一处幻境,玄光塔四十九重,乃是镜明宗为了检验弟子实力而特意设置的四十九重幻境。   漫天星光汇聚, 一头妖狼缓缓出现在太上葳蕤面前,它长啸一声,獠牙狰狞。   杀了这头炼气二重的妖狼, 便是玄光塔第一重的试炼。   太上葳蕤不打算浪费时间门, 琴弦破空而去,在妖狼作势扑来之时便洞穿了它的要害。   停在半空的狼躯化为齑粉消失,周遭空间门有一瞬扭曲,不过几息之后,太上葳蕤便消失在这片星空下。   玄光塔外立有一块高大的黑色石碑,金色的字体在石碑上跳动,碑上显示的, 正是进入玄光塔的弟子所在。   而代表太上葳蕤的名字,是容少虞。   众目睽睽之下,这三个字在第一重停留几息后, 随即出现在了第二重。   石碑旁围了不少着一身素白镜明宗弟子服的少年少女, 他们实在好奇,太上葳蕤是不是真的筑基了,今日又能登上玄光塔第几重。   “动了动了!”眼见石碑上的名字发生变化, 少年杂咋咋乎乎地叫道。   “大师姐不是才刚进去吗?怎么这么快就到了第二重?”   “第一重面对的不过是只炼气二重的妖狼,本就很好解决……”   话还没说完,代表太上葳蕤的名字,已经飞快跳到了第三重。   说话的少年见此,又道:“第二重也不算什么,就算刚入门不久的新弟子,也多有能上玄光塔第二重的。等到了第五重,面对可是十只炼气二重的妖兽,一头妖狼和狼群的战力是全然不能同日而语的,我看再怎么也要花上一刻有余……”   话音刚落,石碑上金色的名字暗了暗,随即飞快地向上闪现。   第四重,第五重,第六重……   围在石碑周围的少年少女,都不由为之瞠目结舌。   “怎、怎么会这样?!这玄光塔一定是坏了吧?!”少年有些结巴地道,简直有些怀疑人生。   “若是坏了,怎么只有大师姐的名字在飞快上升,其他人却没出现这般情况?”少女反问。“这样看来,大师姐只怕是真的筑基了。”   “就算筑基了,能过前几重的确是应该,可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就算是身为剑修的越师兄,也没有这样的登塔速度吧?”   修真界中,同样的境界下,往往是剑修战力更强。譬如师出同门的濮阳鸾和越重霄,哪怕境界相同,若要比试,濮阳鸾是很难胜过越重霄的。   石碑上,容少虞三个字还在向上移动,竟然完全没有慢下来的趋势。   少年:“她难道是刚进幻境,就将妖兽一击必杀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   “快看,到第十四重了!”   “从前大师姐最高也不过到了玄光塔第十三重,这次总算有所突破了。也不知道这次她能登上第几重?”   “若是她这次外出历练,突破到了炼气八重,说不定能登上第十六重。”   就在一片议论声中,容少虞三个字从第十五重上一掠而过,越过第十六重,随之到了第十七重,第十八重……   围观的镜明宗弟子再也说不出话来,齐齐傻了眼,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炼气九重的修为,根本不可能登上第十八重!”少女失声惊道。   “难道短短两月间门,大师姐竟然接连突破了两重小境界?!”   这怎么可能呢!大师姐若有这样的天资,又怎么会被困在了炼气七重一年有余无法突破。   玄光塔幻境中,无数碎冰密集落下,太上葳蕤飞身退后,数道琴弦交织,炼气九重的白狐哀哀叫了一声,身形消散在星空中。   如今她虽只有筑基前期的修为,但有过往七百年的记忆,她对灵力的操控却是连化神修士也比不上的。   星空再次变幻,这一次,足足过了数息,筑基期的妖虎咆哮一声,回荡在无垠的夜色下。   利爪带起一阵劲风,妖虎身周卷着风刃,试探着向太上葳蕤扑来。   玄光塔外,一众镜明宗弟子看着出现在第二十重上的名字,一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敛住鼻息看着石碑,不用多久,容少虞三字,越过所有进入玄光塔的弟子,到了第二十一重上——   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四周不由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声浪。   “大师姐已经过了第二十重!”   “第二十重不是有一只筑基妖兽吗?!她怎么可能杀得了筑基妖兽!”   “难道她已经筑基了不成?!”   玄光塔乃是镜明宗祖师所建,后又经历代掌门长老改进,虽是幻境,但其中妖兽的实力与现世并无区别。   “这才不过两月,她怎么可能筑基!”   “那大师姐现在究竟是什么境界?我还没有见过有炼气弟子能登上玄光塔第二十一重的。”   “如此说来,前两日引动筑基异象的,果真就是大师姐……”   “什么?!”   一时间门,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说话的少年身上。   说话的外门弟子见众人都看过来,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是几位师弟师妹告诉我的,说他们亲眼看见大师姐筑基,当时濮阳师姐也在,正是她为大师姐护的法……”   他原本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那日宗内云霞漫天,我还道是哪位师兄师姐筑基了,原来竟是大师姐吗?!”   这几日中,镜明宗内也不过就出现了一次筑基的异象。   “这怎么可能?!大师姐离开宗门前,我还见过她,她分明只有炼气七重的修为!”有人反驳道,“她怎么可能在短短两月之间门,就接连突破三重小境界,直接筑基!”   在场大多数人同他也是一样的想法,只用两月时间门,就从炼气七重突破到筑基,未免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只是若非如此,大师姐又怎么可能登上玄光塔第二十重……   众人心思矛盾。   就在他们说话间门,石碑上的名字再次换了位置,不过一时三刻之间门,便停在了第二十九重上。   “第二十九重,一向只有筑基后期的师兄师姐能闯过吧……”少女喃喃道,“就算是泠竹师妹,上次来也没能闯过第二十九重。”   泠竹已经晋升筑基中期许久,但距筑基后期,终究还是有一线之差。   到了现在,再也没有人会怀疑太上葳蕤是否筑基了。   若非筑基,她怎么可能做到如此。   “不是说大师姐资质平平吗……她怎么这么快就能突破三重小境界筑基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就算是越师兄,当初从炼气七重到筑基,也花了快两年的时间门吧……”   而太上葳蕤离开镜明宗前后,也不过两月罢了。   “许是厚积薄发吧。”少女喃喃道。   就在众人都以为她该出来了时,金色的名字却还在移动。   玄光塔中,太上葳蕤神情冷漠,数十头筑基期的妖狼缓缓向她围剿而来。   她眼中不见任何情绪,身法诡异莫名,琴弦所过,轻易便收割掉几头妖狼的性命。   玄光塔二十重后,幻境便显得越发真实。鲜血溅在太上葳蕤素白的裙袂上,鸦青色的长发垂下,半掩住脸庞,她于群狼中起舞,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丽。   天下最好的刺客,莫过于此。   妖狼一只接一只倒下,太上葳蕤站在群狼之中,双眸深不见底。她缓缓收回琴弦,琴弦绕在指尖,那双手苍白而纤弱,却拥有近乎可怖的力量。   幻境忽然变得扭曲,片刻之后,竟是将太上葳蕤强行送了出去。   围在石碑旁的一种镜明宗弟子,看着停在第三十九重的名字,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镜明宗内,少有弟子能在筑基时登上第三十九重玄光塔,多是到了半步金丹之时,才能顺利过了第三十八重。   半步金丹的修士,晋升金丹,已是迟早的事。   “大师姐,不是才晋升筑基么……”良久,才有人开口。   刚刚筑基,就能做到如此,实在不是厚积薄发就能解释的。   大约没有人会想到,太上葳蕤连第三十九重都已经过了,若非玄光塔强行将她送出,如今她该在第四十重上。   一道白光闪过,太上葳蕤落在地面,身上还带着未曾完全散去的杀意,让人望而生畏。   “大师姐!”   “大师姐出来了!”   众人望过去,眼中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敬畏。   不过两月之间门,往常被他们瞧不起的大师姐竟然就得以筑基,甚至还闯过了玄光塔第三十九重!   现在他们叫这一声大师姐,却是心服口服。   一众镜明宗弟子远远见太上葳蕤走来,不由自主地为她让开一条路。   天边掠过一道剑光,一身玄衣的执法堂弟子从天而降,高声道:“容少虞何在?!”   听了他的话,众人将目光投向后方的太上葳蕤,发生了什么事?   太上葳蕤抬眸看向神情冷峻的执法弟子,没有说话。   “掌教有令,请大师姐速往日月殿。”执法弟子抬手一礼,“请大师姐跟我来。”   太上葳蕤淡淡道:“我知道了。”   她从执法弟子身边走过,素白裙袂扬起,不染纤尘,那双眼凉薄得不见任何感情。   “师姐,我御剑带你去日月殿,会快上许多……”执法弟子不由皱起眉,炼气境界的灵力,是不足以浮空从扶余岛去镜花岛的。   “大师姐已经筑基了。”他身后的少女忍不住开口道。   执法弟子一惊,面上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既是掌教传唤,作为他的弟子,太上葳蕤理应立刻前去日月殿,不可让师尊久候。   但她却如来时一样,不疾不徐地离了玄光塔,坐上了湖边竹筏。   “不知仙长要往何处去?”老叟向她俯身一礼,恭敬道。   镜明宗这些送人渡水的杂役,多是无法修炼,毫无修为的凡人。   “去镜花岛。”太上葳蕤不疾不徐地开口,丝毫不急着赶去日月殿。   她已经大约猜到容洵让她去日月殿的原因。   濮阳烈在她手中吃了那样大的亏,以他的性情,大约是迫不及待地去告状了。   若她记得不错,濮阳氏有一旁支之女,正好与镜明宗元婴长老结为道侣,长居镜明宗。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镜明宗和濮阳氏才有了联系。   竹筏漾开水波,徐徐向镜花岛而去。等太上葳蕤到日月殿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在她走入大殿时,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她身上。   容洵端坐在大殿上方,容玦与他生得很像,不过比之容玦,容洵身上更多几分侠气。正是因为如此,他不像一派掌门,更不像化神大能,反而像行走在天下间门的游侠。   此时他摆出一副严肃神情,在外人看来,倒是颇有几分掌门的威严。   容洵不过百余岁,却已有化神修为,这样的资质,就算在整个东域,也属难得。所以镜明宗上一代掌门在陨落前,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这个最小的弟子。   这是太上葳蕤回到七百年前之后,见容洵的第一面。   而在重生前,太上葳蕤见容洵的最后一面,是在镜明宗倾覆之前。   妖尊发兵东域,不过数日之间门,苍栖州便有数郡沦陷。彼时,镜明宗已经取代天水阁,成为苍栖州第一宗门,作为镜明宗掌教的容洵自是义无反顾地率人族修士抵抗妖族。   师徒二人时隔多年再见,一个已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北域妖尊,一个则要领东域修士抗击妖尊。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少虞!’容洵站在城头,远远看着车辇之中被蛇鳞掩去一半面容的女子,失声呼道。   他认出了她。   可容洵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曾经的弟子,镜明宗名不副实的大师姐容少虞,再次踏足东域时,已经成了万妖俯首的妖尊。   不过早在很多年前,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容少虞了。   车辇后的太上葳蕤冷淡地向他投向一瞥,蛇瞳中只见一片森冷的漠然。   ‘攻城。’   冰冷的两个字散落风中,随后,千万妖族争先恐后地扑向高大的城墙。   这一战,东域一败涂地。   容洵为掩护剩余的东域修士撤退,为妖族所俘。   ‘少虞,你还活着……’他被押在太上葳蕤面前,眼中却带着几分希冀。   太上葳蕤俯视着他,面上蛇鳞在天光下泛着冰冷寒芒。   ‘容少虞已经死了。’她开口,声音低沉喑哑,‘你亲眼,看着她死的。’   在听到这句话后,容洵好像在一瞬间门苍老了许多,他颓丧地低下了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是啊,他曾经,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不过一瞬的恍惚,太上葳蕤的思绪再次回到日月殿中,目光掠过容洵身边的泠竹,眼神微冷。   泠竹如今不过十五岁,脸上稚气未散,比起濮阳鸾的温柔,她身上更多了几分被保护得太好而有的天真烂漫。   她是容洵最看重的小弟子,即便私闯禁地重伤,容洵怪的,依旧是身为大师姐的太上葳蕤不曾看护好她。   在容洵下首,姓季的元婴长老相貌清隽,眼中隐隐带着几分无奈,在他身旁,自然就是其出身濮阳氏的道侣濮阳文英和濮阳烈。   看着太上葳蕤走进殿中,濮阳烈眼神阴狠。   “容掌门,你这位弟子,真是好大的架子,让我们这一殿的人等了她足足半个时辰!”濮阳文英阴阳怪气地开口。   她坐在这儿半个时辰,盏中的茶都快凉了。   容洵挑了挑眉,没有说话,他对濮阳家的人,向来好感欠奉。就说今日吧,气势汹汹地来了他这日月殿,却不说有什么事,一定要等少虞来。   这反客为主的姿态,怕是忘了这里是镜明宗,而非濮阳家。   他如此反应,濮阳文英脸色便显得更难看了,还是泠竹开口劝道:“大师姐许是有事耽搁了,还请濮阳姑姑消消气。”   濮阳文英冷哼一声,太上葳蕤却不在意她的脸色,一语未发,径直在她对面坐下。   濮阳文英见她如此动作,不由大怒,厉声道:“难道镜明宗没有教过你礼数吗?长辈在此,你不曾行礼问候,倒是自顾自地坐下!”   太上葳蕤抬眸,嘴角微微挑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怎么,濮阳氏的规矩,是要跪着说话?”   “我生来父母双亡,没有什么长辈,你若是想做晚辈,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二。”   泠竹不由笑出了声,见濮阳文英看过来,她连忙低下头,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放肆!”濮阳文英被太上葳蕤一番话气得脸都青了,她脑中一热,当即站起身来,挥手向太上葳蕤落下一道灵力,想教训她一二。   这一刻,容洵的神情不由冷了下来,他拂袖一挥,便轻易化解了这道灵力。   “濮阳夫人,这里是镜明宗,不是濮阳家!”容洵冷声警告,“你在本尊的日月殿中,对本尊的弟子动手,是什么意思?”   他甚少自称本尊,如今这样说,显然是真的怒了。   在化神期的威压下,不过金丹的濮阳文英眼中闪过一丝惧意。   还是季长老站起身,向容洵一揖:“文英性子急,还请掌门见谅。”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濮阳文英有些悻悻地坐了回去,算是揭过了此事。   容洵也没有耐性再与她浪费时间门:“如今少虞也来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濮阳文英闻言,有找回了几分底气:“我此行来,是为向容掌门讨个公道!”   “你的好弟子容少虞,今日竟然敢对我侄儿动手,还险些伤了他!烈儿可是我兄长的独子,若是他出了什么事,她容少虞可担得起责任!”   濮阳文英和濮阳烈的父亲并非亲兄妹,但同出一族,称一句兄长也不算错。她这样说道,语气中带着明晃晃的威胁。   容洵听完,挑眉看向濮阳烈:“濮阳公子不是已有筑基后期的修为吗?少虞前日才刚刚突破筑基,怎么会伤了他。”   太上葳蕤筑基之事,他当然是从濮阳鸾那里得知的。容洵拉不下脸来对弟子道歉,只能从濮阳鸾口中知道太上葳蕤的动向。   濮阳烈不免有些难堪,在动手之前,他全然没有想过自己会说给镜明宗这个最没用的大师姐。   “自然还有那个濮阳鸾!”不过转念,濮阳烈便找到了借口,濮阳鸾竟然敢管他的闲事,也该受些教训!   濮阳文英听罢,柳眉倒竖:“容掌门养的好弟子,在欺负人时倒是齐心得很!”   她说话这样不客气,容洵却笑了笑,缓缓道:“多谢濮阳夫人夸奖,本尊门下弟子,理当如此。”   她哪里是在夸他们!濮阳文英被他这话气得呼吸一滞。   “容洵,依照镜明宗门规,无故伤人,该鞭二十,禁闭水牢三日!”她开门见山道,余光冷冷地觑向太上葳蕤。   容洵的神情不由冷了下来:“这不过是你们的一面之词罢了。”   “今日目睹此事的不止一人,你尽管传唤他们来问便是!”濮阳文英应声道。   容洵沉默下来,若是少虞和阿鸾当真无故伤人,即使他是镜明宗掌门,在濮阳文英面前,也很难袒护她们。   他不免有些为难。   以濮阳烈的身份,容洵不可能强行施法窥探他的记忆,那么今日发生过什么,能作为佐证的,便是旁观者所述。   “容洵,今日之事,你必须要给我濮阳家一个交代!”见他不言,濮阳文英带着几分得意道,“否则濮阳家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容掌门若是下不了手,不如由我来代劳!”濮阳烈开口,眼中闪烁着阴狠的光芒,一张原本还算端正的脸,看上去令人厌恶。   他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濮阳烈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在他对面,太上葳蕤缓缓收回手。   殿中众人谁都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手,一时来不及阻拦,濮阳烈便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巴掌,左脸顿时高高肿起。   显然,太上葳蕤丝毫没有留手。   打得好!容洵在心里暗暗叫好,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你——”濮阳文英瞪着太上葳蕤,气得胸.口起伏,却说不话来。   她转头看向容洵:“你可看到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都敢对烈儿动手!”   容洵偏袒道:“少虞脾气急,不过是一个巴掌而已,堂堂濮阳氏的公子,还会计较这种小事吗?”   濮阳文英气结:“容洵,你当真不惜得罪我濮阳氏,也要包庇自己的弟子?!”   “我师姐不曾做错事,又何谈包庇!”少女清脆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   容玦常来镜明宗,住的都是当年他母亲的弟子居。花田中,他坐在案几前,身旁红泥小炉中滚着沸水,他抬手,斟水煮茶,姿态风流。   “容师兄。”濮阳鸾带着容貌娇美的少女走入花田,俯身向他一礼。   容玦没有起身,他看了一眼濮阳鸾身后低着头,显得有些怯懦的少女,含笑道:“阿鸾行如此大礼,可是有事要求我?”   濮阳鸾起身,微赧道:“果然瞒不过容师兄。”   容玦笑了一声,示意她坐下:“不急,先尝尝我刚煮的茶。”   濮阳鸾蹲身跪坐在他对面,捧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抬眸笑道:“师兄的茶果真是极好。”   容玦失笑:“每一回,你都是这般说的。”   濮阳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确分辨不出什么茶水的好坏。   见她眉宇间门隐隐带着焦色,容玦放下茶盏道:“阿鸾急着来寻我,所求是为何事?”   濮阳鸾见他提起话头,连忙将今日发生的事尽数告知于他。在听到太上葳蕤轻易将濮阳烈按进水中教训时,容玦微垂下眸,掩去眼中暗色。   将事情原委道来,濮阳鸾顿了顿,正想着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容玦已然开口:“阿鸾所求之事,便是因为这位姑娘吧。”   濮阳鸾点了点头:“赵月姑娘父母双亡,如今无处可去,偏偏濮阳烈……我想请容师兄,将她带回容氏。”   容玦看着弱质纤纤的少女,叹了一声:“若她随我前去容氏,岂非只能做个奴婢,如此……”   不等他将话说完,赵月已经跪了下来,向他重重叩首:“阿月如今无处可去,请仙长收留,便是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见她如此,容玦笑了笑,似是完全不曾察觉她身上的异常,温声应了下来。   濮阳鸾松了口气,自己贸然将赵月领来,实在冒昧,好在容师兄并不计较,还不吝出手相助。   解决了这桩心事,她神情轻松了许多。   正在这时,头发灰白的老仆远远走来,上前对容玦恭敬一礼:“老奴见过少主。”   他少年时为容玦祖父所救,从此做了容家管事,到如今已经有几十年。两月前,因为太上葳蕤离开,容玦应容洵所求,让他前来镜明宗,代容洵处理门中俗务。   老仆视容玦为主,听闻他来了镜明宗,特意前来拜见。   容玦连忙起身扶住他,又请老仆坐下,关心起他在镜明宗的近况。   说话间门,老仆便提起方才濮阳文英与道侣一起,带着濮阳烈,气势汹汹地往日月殿去了。   濮阳鸾当即变了脸色。   “糟了!”她站起身来,“濮阳烈一定是因为今日的事去找大师姐的麻烦了!”   濮阳鸾匆匆向容玦拜别,随即飞身而起,向日月殿的方向赶去。   “这是怎么了?”老仆有些不解。   “大约是惹了些麻烦。”容玦看了一眼赵月,忽而道:“我也当去日月殿一趟,便请赵姑娘在此稍候。”   赵月连忙躬身,姿态乖顺:“是,少主叫我阿月便好。”   “好,”容玦笑意微深,“阿月。”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那双眼看着人时,总会让人觉得很是深情。   赵月微微有些耳热,心道,这个容家少主,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   容玦不知她心中所想,起身与老仆一道离开。   却说濮阳鸾刚到日月殿外,便听见殿内濮阳文英咄咄逼人,她快步走上台阶,口中高声道:“我师姐不曾做错事,又何谈包庇!”   见她前来,濮阳文英冷下脸来,质问道:“你与烈儿同出于濮阳氏,你怎么敢帮着一个容氏奴仆出身的婢子对他动手!”   “濮阳夫人,我师姐什么出身,尚且不该你来置喙!”一向温柔的濮阳鸾忽而冷下脸来,竟然震住了濮阳文英,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今日之事,并非师姐故意伤人,是濮阳烈对师姐出手,她才会反击!”濮阳鸾说着,取出一颗留影珠。   濮阳烈见此,不由瞳孔微缩。   一道灵光闪过,濮阳烈挥刀劈向太上葳蕤的画面,便现在整个日月殿中。   留影珠中所现,足以证明是濮阳烈先动的手。他自背后出刀,众人都能看出,若非太上葳蕤反应及时,这一刀只怕会让她当场重伤。   她竟然用了留影珠!濮阳烈恶狠狠地望着濮阳鸾,恨不得生吞了他。   濮阳鸾不仅用了留影珠,还有意将今日发生过的事停在太上葳蕤水淹濮阳烈之前,越发显得他恶人先告状。   看着这一幕,太上葳蕤收回了袖中的留影珠,看来是用不上了。   容洵沉下脸,不善地看向濮阳文英和濮阳烈:“如今看来,该是本尊向你濮阳家要个说法才是!”   “在我镜明宗内,你竟敢对我的弟子挥刀,真当我镜明宗无人不成!”   话音落下,属于化神修士的威压席卷向濮阳烈,他不过筑基修为,如何扛得住这般威压,腿上一软,便直直跪在了太上葳蕤面前。   抬头对上太上葳蕤居高临下的目光,濮阳烈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他想起身,但在容洵的威压下,他根本动弹不得。   濮阳文英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成了不占理的一方。濮阳烈跑来要她为他做主时,可不曾说过是他先对太上葳蕤动的手。   就算濮阳家势大,但镜明宗也不差,何况濮阳烈是在镜明宗的地盘,对镜明宗掌教的弟子下杀手。   天下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一直没有说话的季长老心中叹了一声,起身向容洵赔罪:“掌门息怒,是我和文英不察,误会了少虞,此事原该由烈儿向她赔罪才是。”   “还不快向容师姐赔罪!”他说罢,厉声对濮阳烈道。   跪在地上起不来的濮阳烈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就急转直下了,明明今日是太上葳蕤将他按在地上摩擦,最后要道歉居然还是自己。   “烈儿,赔罪吧。”濮阳文英低声道。   瞬间门,濮阳烈觉得自己被全天下背叛了。   见他咬牙不说话,濮阳文英暗中与他传音:“烈儿,家主的气还没有消,若是你再招惹了镜明宗,只怕你阿爹阿娘也保不住你了。”   濮阳烈心中一寒。   他上回开罪了濮阳氏惹不起的人,祖父当场就要废了他,若是再得罪了镜明宗,只怕阿爹阿娘也劝不住祖父。   哪怕心中万般不甘,濮阳烈也只能低下头:“我错了。”   “若是不想认错,那便算了。”见他声若蚊蝇,容洵淡淡道。   方才理直气壮要教训少虞时,倒是中气十足。   感受到身周越来越重的威压,濮阳烈只得道:“容师姐,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动手!”   他这样丢脸,濮阳文英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她起身想走,容洵却道:“不过他一句话,就能弥补本尊弟子今日所受的惊吓?”   季长老苦笑道:“是,此番冒犯了少虞和阿鸾,濮阳家自该奉上一份赔礼。”   虽然濮阳烈被赶来了镜明宗,但有一对化神修为的父母,他自然不缺灵石法器。   容洵这才满意,收回了威压。   濮阳烈站起身,今日吃了这样大的哑巴亏,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偏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憋着一股气离开殿内。   季长老和濮阳文英对视一眼,向容洵一礼,也退了出去。   到了日月殿前的容玦看着两人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   殿内,心情一派轻松的容洵看向太上葳蕤:“少虞,看来你此番历练颇有所获,实力大有长进啊。”   若非有留影珠为证,容洵绝不敢相信太上葳蕤能轻松吊打筑基后期的濮阳鸾。   淡淡觑了他一眼,太上葳蕤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门早没有什么可说了。   她这般反应,空气中不由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尴尬,容洵心中暗暗犯起了嘀咕,难道过了这么久,她还没有消气……   泠竹不曾察觉到有些微妙的气氛,兴奋地对太上葳蕤道:“大师姐,你好厉害啊!”   濮阳烈可是有筑基后期的修为了,竟然全然不是大师姐的对手。   她并不知道,因她入云湖禁地之事,太上葳蕤不仅被容洵训斥,还在雨中跪了几个时辰请罪。   镜明宗的小师妹,从来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考虑其他,自然会有人为她妥当善后。   “什么好厉害?”   容玦含笑走入殿内,见了他,泠竹双眼一亮:“容师兄!”   她欢喜道:“是大师姐啊,她今日好好教训了濮阳烈一番,看他以后还敢在镜明宗耍威风!”   容玦便也看向太上葳蕤,面上笑意始终如初,就像当日辟萝榭中的交锋不曾存在。   他温声道:“是啊,少虞可真厉害。”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轻,话里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意味深长。   太上葳蕤没有看他一眼,站起身,径自向殿外走去。   这殿中,实在没有几人是她想看见的。   “站住!”容玦身后的老仆深深皱起了眉头,神情严肃。   他教训道:“少主在此,你怎敢如此态度!”   当日太上葳蕤尚在容氏族中时,管教她和一众剑侍的,便是容玦身边这位老仆。   因为此事,从前太上葳蕤每次往容氏去时,见了他,都很是尊敬。   如今见她这般态度,老仆忍不住开口教训。   就算太上葳蕤如今已经是容洵门下弟子,但在老仆心中,她仍然是容氏的奴婢,该对容玦俯首帖耳。   其实不止老仆,还有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甚至,在前世,连太上葳蕤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真是可笑啊。   容玦以她为容器引渡容瑾体内寒毒,寒毒侵袭之下,她注定沦为一个废物。而他助她拜入容洵门下,寒毒发作之时,便有容洵以灵力化解她的痛苦。   那时的容少虞,竟然对他满心感激。   于是她做了容氏一世的奴婢,直到死——   “容少主连自己的奴仆,都管教不好了吗?”太上葳蕤没有理会老仆,抬眸看向容玦。   “我上次说过,别再让你的人总摆出一副容氏于我有大恩的表情。”她偏了偏头,唇边勾起一抹讽笑,“实在令人作呕。”   这句话落下,日月殿中忽地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容玦和太上葳蕤身上,不明白她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从前不会这样说话,更不会对容玦这样说话。   容洵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浓烈的不安,他站起身:“少虞,你到底在说什么!”   太上葳蕤转过身,面上不见任何情绪:“容掌门以为,我身上寒毒,是从何而来?”   她体内寒毒,不是生来便有吗?!容洵不明白。   “十年前,玄阴截杀,原本身中寒毒的不是我。”太上葳蕤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该是容掌门另一位至亲之人。”   在场众人中,唯有濮阳鸾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玄阴截杀,什么寒毒?   太上葳蕤缓缓勾起一抹笑:“不知容掌门可知,在你容氏数万典籍之中,有一引渡之法。”   “只需以人为容器,便可将寒毒转移,令你至亲之人无虞。”   话音落下,容洵的身体像是受到重击一般,踉跄着后退一步,脑中一片空白。   而在他身旁的泠竹,脸色也忽而变得惨白。   “如今,你可觉得,我还欠容氏什么。”太上葳蕤平静道。 第26章   日月殿只剩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静得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开口打破僵局。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容洵, 唇角微微挑起。   所谓的师徒, 同门, 真像一场笑话。   这里有容少虞曾经真心相待的师尊,师妹, 还有恩人。那时她不知, 自己其实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被放弃的棋子,注定逃不开为人摆布的命运。   ‘如今叔父晋升洞虚, 天水阁长老名义上收阿瑾为徒, 实则是以此来试探我容氏。’   ‘少虞,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可愿, 代阿瑾前往天水阁为质……’   苍栖州第一大宗门天水阁, 彼时尚且是容氏根本无法抗衡的存在。   容洵晋升洞虚时不过百余岁,这在整个东域也属少见, 天水阁不得不加以重视。   令容瑾为天水阁弟子, 既是示好,更是警告。   苍栖州第一宗门,只能是天水阁。倘若容洵有不驯之意, 那么他能不能继续做镜明宗掌教, 便是个未知数了。   倘若容氏真心对天水阁顺服,那入阁中为弟子, 对容瑾而言, 本该是件大好事。   只是容玦早已从蛛丝马迹中寻得当年旧事的一点阴影,十年前,令玄阴刺客截杀容玦父母的, 正是天水阁中人。   那么要容瑾入天水阁背后,是否又有仇人的手笔?   有这样的疑虑,容玦又怎么可能同意妹妹远赴天水阁。   他终有一日要上天水阁为父母报仇,到时身在天水阁中的容瑾,必定会成为威胁他和容洵的筹码。   但若是拒绝了天水阁的示好,大约不出几日,天水阁便会在暗中对容洵动手。   到了这时,容玦当年无意中布下的一子闲棋,竟然成了破局的关键。   当年身中幽冥寒毒的,本该是他的妹妹容瑾,而如今,身中幽冥寒毒的,为何又不是他妹妹?   在父母身亡后,为了保护容瑾,容玦早已安排她换了身份,换了名字。就算在容氏侍奉多年的老仆,也并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又长得如何模样。   李代桃僵,容玦要舍出去的,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于是欠了容氏大恩的容少虞,不必容玦多说,便答应代容瑾前去天水阁。   那一日,镜明宗众弟子才知,天资平庸的大师姐原是容家少主的妹妹,怪不得以她的资质,也可以拜入掌教门下。   如今大师姐要前去天水阁,成为苍栖州第一宗门的弟子,实在令人艳羡。   没有人知道,容少虞只是容瑾的替身。   她离开的时候,作为师尊的容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阻止。容少虞欠了容氏大恩,她理应要还。   无论在容玦还是容洵心中,容瑾才是更重要的一方。   在需要抉择的时候,不重要的一方,便是可以舍弃的存在。   而今重活一世,太上葳蕤实在没有心情与他们虚与委蛇。   那简直是在浪费她的时间。   不曾知晓其中内情的濮阳鸾,自然不可能明白太上葳蕤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她看着容洵难看的脸色,转头又见太上葳蕤面上意味不明的笑意,一颗心忽然惶惶地沉了下去。   见容洵久久说不出话来,太上葳蕤也无意再多说什么。   她转身离开,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将她拦下。   只是错身而过之时,容玦低声道:“你当真是少虞?”   “否则呢?”太上葳蕤没有回头,“你不是已经试探过我的神魂与身体是否契合么。”   是啊,容玦眼神微暗,既然她的神魂与身体契合,便不可能是被旁人夺舍了。   短短时间内性情大改,修为也飞快进益,实在叫他好奇,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太上葳蕤走出日月殿,容洵终于冷声开口:“玦儿,随我来。”   容玦很少见他脸色这般难看,心中倒也不奇怪,叔父本就是如此性情。   他抬步,随容洵一道进入内殿,泠竹不由担心地瞧着他,容玦却向她安抚一笑。   内殿之中,容洵反身看向长身玉立的青年,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怒意:“少虞所言可是当真,幽冥寒毒当真是由阿瑾引渡到她身上的?!”   容玦面色不改,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否认的必要,淡然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能这么做?!”容洵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高声质问道。   太上葳蕤寒毒发作之时,都需容洵出手,以灵力助她缓解,容洵自然知道寒毒发作之时是怎样的痛苦。   容洵一直以为,容玦将太上葳蕤带回容家,是一恩;自己收她为徒,为她缓解寒毒,也是一恩。   她受容氏如此大恩,那代理门中俗务,照顾泠竹,本都是她该做的事。   可直到今日,他才知道,事实根本不是如此!   “我为什么不能?”容玦抬头看着他,脸上褪去笑意,显出几分凉薄。“若她不受此苦,难道要阿瑾来受吗?”   “阿瑾是我唯一的妹妹,父母不在,自该由我这个兄长照顾。我当然不会看着她受寒毒所扰,沦为废人。而少虞天生无垢之体,是引渡寒毒最好的容器,她和阿瑾之间,我自然只能选择阿瑾。”   “叔父觉得,我可是该让阿瑾受这般苦楚?”   容洵呼吸一窒,一时竟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艰涩:“若寒毒是为了阿瑾,那你为何要骗少虞,寒毒是她生来所带?”   “若是她知,心中难免生出怨恨,那不如不知。”容玦回道,全然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何况——”容玦轻轻笑了笑,“如今她不是知道了么。”   这一刻,容洵在他眼中看到了令人心惊的冷漠。   容玦往日总是一副温和神情,在容洵眼中,他处事周全,待人至诚,实在找不出什么不足之处。   而如今,容洵终于看到了他甚少展露在外的一面。   “她替阿瑾引渡寒毒,叔父收她为徒,让她做了镜明宗弟子,把这当做一场交易也未尝不可。”容玦见他神情,又道。   “容玦!”容洵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在诡辩!”   “你分明知道,若少虞是无垢之体,就算她想拜入天水阁,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而如今她……”   容洵想起之前日日勤修不缀,还是无法突破炼气七重的太上葳蕤,几乎有些说不下去。   “你这样做,分明是断送了她的道途,于我辈修士而言,与死又有何异!”   若是他早知此事,绝不会……   他又有什么资格怪少虞没有照顾好泠竹?思及前日之事,容洵心中愧疚更甚。   容玦抬起头:“可她还活着。”   “如今她还活着,更做了镜明宗的大师姐!”   “倘若我没有将她带回容氏,她或许早就死在了那个雪天。这是她欠我的,也是她欠容氏的。”   容洵震怒道:“你救过她,难道从此她的生死便都由你决定?这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容玦不闪不避地对上他的目光:“这就是我的道理。”   她为容氏奴仆,生杀予夺,自然都该由他说了算。   目光相接,容洵终于知道,容玦如今所言皆出自本心,这正是他心中真正所想。   他立在原地,看着容玦,哑声道:“兄长温和仁厚,你为何与他半分不肖?”   容玦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他就是太过温和仁厚,才会死在别人手中!”   听到这句话时,容洵如梦初醒。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一直错看了容玦。   或许早在父母横死那一日,容玦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容洵口中如父亲一般温和仁厚的人。   容洵有些无力地转过身:“少虞如今十六岁,十六年相处,你对她竟无丝毫歉疚么?”   他利用了少虞,却还让世人都以为,是少虞欠了容氏大恩。   即便是一株草木,相处十六年,也不该全无感情。   “叔父当知,为大事者,不可妇人之仁。”容玦回道。   容洵再无话可说,见他如此,容玦俯身一礼:“叔父若是无事,玦便先告退了。”   ——   微风习习,一张竹筏推开水面,缓缓向镜明宗行来,湖边杨花被吹落枝头,浮在水面,随水而去。   远远便能看到岛上楼阁相连,水天一色,宛如世外桃源。   少年站在竹筏上,身姿挺拔,那双桃花眼生在他脸上,便是含笑看人,也丝毫不显轻佻。   竹筏很快靠了岸,燕愁余走上镜花岛,寻了看守在此处执法弟子说明来意,不多时,便被带到了容洵面前。   方才和容玦一番对峙的容洵脸色并不好看,他接过燕愁余手中的信笺,展开阅毕,面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当年容洵尚且不是镜明宗掌门,行走天下,结识无数至交好友,松溪剑派的守书人余老便是其一。   “原来小燕你是老余的后辈。既然来了,不如在我镜明宗多留几日,恰好再过几日,宗内云湖禁地再开,小燕也可往其中一探。”容洵笑道。   燕愁余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他来镜明宗,本就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云湖禁地,看一看镜花岛日月同升的异象。   镜明宗待客之处原本不在镜花岛,但余老与容洵关系极好,他便也将燕愁余当小辈看,特地嘱咐执法弟子,在镜花岛中寻一暂居之处。   但一路看过去,燕愁余却只道再看一看。   执法弟子不由道:“道友难道对方才几处弟子居都不满意?”   燕愁余笑了笑:“我想寻一僻静之处,以免搅扰了门中弟子。”   有人天生喜静,执法弟子表示理解。   说话间,不远处一片烂漫的紫色映入眼中。 第27章   “那是何处?”燕愁余望着那片开得正盛的紫藤萝, 开口问道。   执法弟子有些抱歉地看向他:“道友见谅,辟萝榭乃是我宗大师姐所居之处,还请你另择一处。”   燕愁余看向辟萝榭旁被竹林掩映的红瓦小院:“那处又如何?”   “那间小院却不曾有人住下, 道友若想暂住此处,自然可以。”执法弟子点了点头, 心中实在不明白掌门这位故交晚辈,为何要选这样偏僻的地方住下。   镜花岛中心的灵气从来都是最浓郁的, 如今掌门有命, 岛上各处弟子居任这位道友挑选,他偏偏要挑最差的地方住下,真是个怪人。   不过执法弟子与燕愁余也并不熟识, 便也不曾出口相劝。   树上鸟雀啁鸣两声, 振翅掠过碧蓝的天际, 山花烂漫,容玦独自拾级而上,眸中是化不开的墨色。   花田之中, 赵月见他回来, 连忙躬身行礼:“少主。”   在看到她的一瞬, 容玦脸上便又挂上了平日惯有的笑意, 像一张揭不下的面具。   他温声令赵月起身:“我尚且还要在镜明宗待上数日, 不过阿鸾既然将你交给我,我便不会让你再落入濮阳烈手中,你且安心便是。”   赵月再次屈身, 面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少主大恩, 奴婢感激不尽。”   容玦含笑向花田旁的小楼走去,在他身后,赵月努努嘴, 天下男人果然都一个样儿,只要露出一副柔软模样,就能让他们失了防备。   而容玦在迈入门的那一刻,看似无意地扫过门侧,眼中笑意继而更深。   看来这位赵月姑娘,果然不是什么全无修为的凡人女子。   只是不知,她苦心谋划着到自己身边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风拂过,月光下的湖水泛起粼粼波光。   ‘身中幽冥寒毒而不死,倒是有些意思。’须发皆白的枯瘦老人笑了一声,他穿了一身黑袍,声音嘶哑古怪,听得人不寒而栗。   老人端详着殿中少女,像是打量着一件合了心意的摆设,良久,回头对坐在上首的天水阁之主道:‘便请阁主让这容氏女,入我门下吧。’   ‘以你的体质,做个药人正是合适。’   昏暗无光的密室中,少女强行被灌下一碗深褐色的药汁。老者带着几名身着天水阁弟子服的男女站在她身旁,静等着毒性发作。   太上葳蕤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五脏六腑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烈刺痛,她恨不得自己能昏过去,但意识却始终无比清醒。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呼一声痛。   太上葳蕤清楚,若是她痛哭哀嚎,正看着自己的这些人不会生出同情之意,反而会因她的痛苦生出快意。   天水阁药修,和他门下弟子,都是一群连人性都失了的疯子。   既是如此,太上葳蕤便不会让自己的痛苦,成了他们取乐的笑话。   ……   ‘容玦,你妹妹在我手中,如今她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水阁长老如今形容狼狈,手中挟持着太上葳蕤,气急败坏道。   ‘若是你现在离开,我还能留她一命!’   以容玦为首,苍栖州众多修士将天水阁围得密不透风,为的便是覆灭天水阁中做下无数恶事的长老门人。   而太上葳蕤,成了他们唯一能逃脱的筹码。   天下都知,容玦最重视这个妹妹,在她入天水阁后,常常送去丹药灵物。只是多次向天水阁主请见,都不曾再见到容瑾。   世人自然不知,身处天水阁中的,根本不是容瑾。   时隔数年,天水阁上,太上葳蕤与容洵四目相对,她的要害落在别人手中,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容玦远远望着这一幕,双目幽深。   当着东域一众修士的面,他挽起长弓,以灵力化箭。   赤金色的箭支破空,带起一阵凛冽劲风,那支箭不偏不倚,直直落在太上葳蕤心口上。   容洵的手实在很稳,只需一箭,便断了她的心脉。   天水阁长老惊怒地松开手,天色如洗,太上葳蕤的身体便在无数目光中,缓缓倒了下去。   在这一刻,她的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眼前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太上葳蕤忍不住想,她这一生,原来会这样短。   辟萝榭中,太上葳蕤睁开眼,嘴角流下一丝血线。   她漠然地将嘴角血迹拭去,修行进境过快,不免会生了心魔。   抬头望向虚空,太上葳蕤眸中如古井一般,深不见底。   后来呢?   后来她转生为妖,于七百年后,再临镜明宗。   ‘……便请容家主自废修为,镣铐加身,跪行出城请罪——’   ‘如此,本尊或可饶她二人性命。’   那日妖尊高坐于车辇中,目光与城楼上的容玦遥遥相对,神情似笑非笑。   太上葳蕤实在很好奇,容玦会怎么选。   城楼上一片嘈杂,不知过了多久,容玦抬手握住了一把长弓,几息之后,灵力形成的长箭便破空而出。   就如当年一般。   那支箭落在赵月心口,她神情凄婉,远远望着容玦,眼中落下两行泪来。   太上葳蕤丝毫不觉意外,她太清楚容玦是怎样的人。   就算所谓的挚爱,到了必要之时,于他而言,也并非不可牺牲的。   太上葳蕤抬手,一缕灵力落在赵月身上,护住了她的心脉。   若是她轻易就死了,一切岂不是太无趣了,太上葳蕤勾起唇角。真是让人遗憾,今日之后,生死相许的挚爱便注定要陌路了。   镜明宗外无数的禁制破开,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向前,太上葳蕤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眼底只是一片漠然。   从这一刻起,东域各大势力便要尽数匍匐在妖尊脚下了。   夜色中忽然传来幽幽箫声,太上葳蕤从回忆中惊醒,辟萝榭偏僻,向来少人来往。   她起身,循声而去,只见少年盘腿坐在墙头,手中执箫。月光落在他身上,姿容出尘,几如谪仙降世。   燕愁余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垂眸看来,眼中现出几分讶色。   “葳蕤姑娘?”他停住动作,显然很是意外会在这里再次与太上葳蕤相遇。   算来,这已是他们见的第三面了。   太上葳蕤一向不喜欢被人俯视,足尖轻点,素白的裙袂翻飞,她落在了辟萝榭的院墙上,低头审视着燕愁余:“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镜明宗为一位长辈送信,听说云湖禁地将开,便在此暂留几日,想去其中一探。”燕愁余寥寥几句话便解释清楚原委,他看着太上葳蕤,又道,“葳蕤姑娘原是镜明宗弟子?”   按白日那位镜明宗弟子所言,这开了一墙紫藤萝的水榭,分明是镜明宗大师姐所居。   夤夜在此,葳蕤姑娘便是镜明宗大师姐?那她又为何会出现在松溪剑派?   闻言,太上葳蕤只冷淡道:“如今还是。”   言下之意,以后还会不会是,便不一定了。   太上葳蕤并不知道前世这时候,燕愁余是否也来过镜明宗。   那时她因泠竹私闯云湖禁地受伤一事,在日月殿外跪了一夜,只为请罪。大雨滂沱,在雨中跪上一夜,正好诱发了她体内寒毒。   容洵将她抱回辟萝榭时,她浑身已经发起高热,寒毒反复,最后缠绵病榻三月之久才得以好转。   便恰好错过了几日之后,每半年才会开启的云湖禁地之事。   夜色浓稠,两人相对,太上葳蕤看着燕愁余,却没有说话。   燕愁余从来没有被人这般打量过,莫名生出了一种自己好像没穿衣服的错觉,他尴尬地摸了摸鼻梁。   好在太上葳蕤终于收回了目光,她坐下身,淡淡对少年道:“再吹一曲吧。”   或许是月色太美,星夜之下,燕愁余竟从她冷淡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温柔。   “葳蕤姑娘想听什么曲子?”他不曾拒绝,看着她含笑问道。   “随你。”太上葳蕤没有看他,抬眸望着夜空中高悬的孤月,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有些透明。   燕愁余将长萧放在唇边,夜色寂静,他的神情平和又温柔。   辟萝榭处于镜花岛最北,一侧临水,远处映出山峦黛影。萧声随着湖水飞远,这一刻,太上葳蕤心下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平静。   燕愁余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容少虞曾经被欺骗,利用,甚至舍弃,唯有燕愁余,是她那段为人的岁月中难得的一点光亮。   但太上葳蕤并不打算同他做朋友,她注定要行走在黑夜中,而他会是天下人人称颂的飞霜君。 第28章   两日后, 终于鼓起勇气前来的泠竹好不容易走到辟萝榭外,又停住了脚步。   她着一身素白的镜明宗弟子服, 发间门一只莹润的白玉簪光华流转, 却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灵器。   泠竹大约是五年前被容洵带回镜明宗的。   容洵说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可若真的是无人庇护,又怎么会生得一派天真无忧的性情。   站在院门外,泠竹踌躇了许久, 还是没想好见了太上葳蕤该说些什么。   在她犹豫之时, 脚步声响起, 泠竹抬头, 只见太上葳蕤抬步走来。她心中一惊,险些跳起来。   “大师姐!”泠竹回过神后,连忙抬手行礼。   “你来干什么。”太上葳蕤却并无与她寒暄的意思,语气极为冷淡。   泠竹心底不由浮起一点委屈, 从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话。   身为镜明宗小师妹, 泠竹是掌教容洵最宠爱的弟子,加之她天赋上佳,年纪又小, 于是门中上下都很是喜欢这个小师姐,她还未曾遭过这般冷眼。   抬头望着太上葳蕤, 泠竹深吸了一口气:“师姐,我是代……代容师兄来向你道歉的!”   “对不起……”   她说着,向太上葳蕤躬身深揖。   垂眸看着她这般动作,太上葳蕤挑起唇角:“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道歉?”   “是镜明宗掌教的弟子, 还是——”   “容玦的妹妹?”   听到她这句话,泠竹愣在了原地,怔然地抬头, 对上太上葳蕤满是讽意的目光,脑中一片空白。   大师姐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上一世的容少虞,自然是不知此事的。   容瑾是容玦父母为天水阁长老时所生,容瑾五岁时,夫妻二人带她归家途中,便为玄阴刺客截杀,从此父母子女,阴阳两隔。是以作为容氏剑侍的容少虞,也不曾见过她。   几年后,容玦为自己的妹妹换了身份,名字,而后无父无母的孤儿泠竹,便被容洵带回镜明宗,做了他的第五个弟子。   容洵怎么能不宠爱泠竹呢?那可是他早逝长兄的女儿。   “师姐,我不知道哥哥他为了我……”泠竹垂下眸,低声道,“我今日来,是想代他向你道歉,请你,请你原谅他好不好?”   少女抬起头,眸中带着几分希冀:“我和叔父一定会补偿你的,师姐,请你不要怪我哥哥……”   她与容玦,倒真是兄妹情深。   太上葳蕤看着面前一脸天真的泠竹,眼中讽意更甚。   便是失了父母,她也有兄长和叔父庇护,无论发生什么,自然有人将她护得好好的。   所以她才会始终一片天真,可以理直气壮地在太上葳蕤面前说出原谅这两个字,太上葳蕤冰冷地审视着泠竹,眼中是一片化不开的墨色。   上一世,容少虞死在二十七岁那一年,她做了容玦一世的棋子,做了容瑾半世的替身,而后被容玦亲手射杀在天水阁上。   什么都不知道的泠竹,有什么资格在代她受难的太上葳蕤面前说原谅?   “你知道幽冥寒毒发作之时的感觉么?”太上葳蕤上前一步,四目相对,她嘴边噙着冰冷笑意。   “全身的血液都化作一片冰寒,哪怕是在盛夏,身体中的寒意也无法褪去。”   “身中幽冥寒毒之人,经脉为寒毒侵蚀,便是识海丹田也无法幸免,便是侥幸不死,注定要一日日看着自己沦为废物。”   随着太上葳蕤上前,泠竹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两步。   她心下一片惶然,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那大师姐迟迟不能突破炼气七重……难道正是因寒毒之故?而这寒毒之苦,原该是自己承受的,泠竹说不出话来。   容玦和容洵将她护得太好,正因为如此,泠竹无法对太上葳蕤所承受的一切无动于衷。   她会愧疚,更觉得心虚。   “如今,只凭你一句话,我便要原谅容玦?”太上葳蕤逼视着她,“容瑾,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泠竹难堪地咬了咬唇,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太上葳蕤不需要他们所谓的补偿,她欠他们的,自会还,而他们欠她的,她也会一一还报。   不因容玦所为迁怒于泠竹,已是太上葳蕤最后的仁慈。   但前提在于,泠竹不要再来她面前,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   “对不起……”过了许久,泠竹才低声喃喃道,除了这三个字,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那便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太上葳蕤冷冷道,对她这般可怜姿态不为所动。   泠竹似是被她这般态度伤到了,强忍住眼中泪水,沉默着转身。   “看了这样久,可是听够了。”在泠竹离开后,太上葳蕤立于原地,冷声开口。   燕愁余从院墙后探出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我本是想向葳蕤姑娘问个路。”   谁想正好听到了这一番对峙。   太上葳蕤觑他一眼,没说什么,抬步向辟萝榭外走去。   燕愁余跳上墙头,不过几息之间门,便落在了太上葳蕤身边:“葳蕤姑娘,不知若想见日月同升的异象,该往何处去才好。”   “镜花岛西面高处,等日升月落之时,自然可见。”   燕愁余笑了笑,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多谢姑娘。不知葳蕤姑娘现在要往何处去?”   “青云台。”   “青云台是何处?”   “镜明宗弟子月末比试之处。”   每月玄光塔奖励结算之后,也是在青云台上发放。太上葳蕤此行前去,自是为了拿那两株凝神草。   “不知此处,非镜明宗门下弟子可能去得?”   “可。”太上葳蕤神色仍旧淡淡。   “那我随葳蕤姑娘一起去凑个热闹如何?”   太上葳蕤终于转头看向他:“燕愁余,你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多了么。”   “你我走在一处,若我不多说些,岂非太冷清了。”燕愁余回道,却是在说太上葳蕤的话太少。   太上葳蕤收回目光,没有与他辩驳。   “葳蕤姑娘既是镜明宗弟子,可知宗内何处景致最好?”   “不知。”   “那姑娘可曾看过日月同升之异象……”   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到的时候,青云台左右已是人头攒动,嬉笑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正与门中师弟师妹说话的濮阳鸾远远见太上葳蕤来了,同少年少女们道一声抱歉,便向太上葳蕤走来:“师姐……”   因濮阳烈之事,太上葳蕤在濮阳鸾心中却是全不一样了。   而见了她,太上葳蕤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不曾多言。   濮阳鸾很想知道昨日日月殿中她说的一席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太上葳蕤冷淡的神情,终究是没能问出口。   目光落在她身旁的燕愁余身上,濮阳鸾迟疑道:“道友是?”   “在下燕愁余,为家中长辈向贵宗掌教送一封信,在岛上暂留几日。”燕愁余向她一礼。   濮阳鸾连忙回礼。   随着下方镜明宗弟子渐渐聚齐,镜明宗执法长老走上青云台,以灵力传音道:“月初又至,上月我镜明宗弟子又多三人能过玄光塔二十九重,实为好事。众弟子日后应更勤勉修炼,不可懈怠,堕了镜明宗声名!”   “我等谨遵长老教诲!”下方镜明宗弟子躬身行礼,齐声应道。   在一片声浪之中,不见任何动作的太上葳蕤实在显得有些突兀,燕愁余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   “接下来若有想与同门比试较量的弟子,尽可上青云台来。既是同门比试,便要点到为止,不可蓄意伤人!”执法长老又道。   随着他话音落下,有人飞身登上青云台,少年手握长刀,向太上葳蕤看来。   “镜明宗弟子阳鸿,请战大师姐——”他开口,声音传遍了青云台上下。   说完这句话,阳鸿在心内暗叹一声。   大师姐不过炼气七重的修为,自己却有筑基后期的境界,如此请战,实在小人。   但他原是濮阳家奴仆,因随濮阳文英来到镜明宗,得她的道侣季长老青眼,拜入他门下成为了镜明宗弟子。   阳鸿自认受濮阳家大恩,因此濮阳烈要他在青云台比试中请战太上葳蕤,他也终究没有拒绝,只是不知大师姐如何得罪了濮阳少爷。   “阳师兄马上就要半步金丹了吧,他请战大师姐,这不是恃强凌弱吗?”少女皱眉道。   阳鸿这样自己苦修得来的境界,可与靠丹药筑基提升境界的濮阳烈不可同日而语。   “你没听说么?”   “什么?”少女回道,“我当然听说大师姐已经筑基了,可她刚刚筑基,又怎么能和马上就要晋升半步金丹的阳师兄相比?”   “前日,大师姐登了玄光塔。”   “大师姐登了玄光塔?她突破了几重?可过了二十?”   “她登上了三十九重。”   “什么?!”少女一脸不可置信,“我没听错吧?你们真的不是在耍我?!”   “若不是我和众位同门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可大师姐的确登上了第三十九重玄光塔。”   他如今回想起当日玄光塔外石碑的动静,还觉得心有余悸。   镜明宗内能登上三十九重玄光塔的,无一不是修为在半步金丹以上的弟子。这就意味着,哪怕太上葳蕤才筑基,但却有半步金丹的实力。   青云台下有些骚乱,阳鸿只以为是有人看不惯他恃强凌弱,出言嘲讽,自然不愿意仔细去听。   “阳师兄不会不知道大师姐登玄光塔的事吧?”   “他好像昨日才出关,可能真是没有听说……”   “这样的话……”   阳师兄岂不是要被大师姐揍了? 第29章   在神色各异的镜明宗弟子注视下, 太上葳蕤缓缓走上青云台。   她只是来取玄光塔的奖励,不想这样也会遇上找麻烦的人。   一旁早就知道玄光塔之事的执法长老忍不住赞赏地看了一眼阳鸿,我辈修士, 正是要迎难而上才是。   见太上葳蕤上前, 阳鸿有些赧然,他持刀一礼:“大师姐, 冒犯了。还请师姐先出手, 阳鸿愿让师姐三招。”   而他这句话一出口,惊得青云台下鸦雀无声。   看得出来, 阳师兄是真的不知道前日玄光塔发生了什么事,否则绝不会说出这话来。   让她三招?太上葳蕤觉得有些新鲜,自她做了妖尊之后, 还是有人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要让她三招。   她淡淡看了阳鸿一眼, 指尖微动, 袖中琴弦便直向阳鸿飞去。   那道琴弦在天光下泛着锐利的寒芒, 不过瞬息便到了阳鸿面前, 他心中一凛,凭着直觉闪躲, 终于在琴弦落下前险险避开。   细长琴弦紧贴着少年的脖颈而过, 看得人心惊。   若是太上葳蕤有意下杀手,他早已当场授首。   阳鸿并不知刚才自己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时, 琴弦已然回转, 缠绕向阳鸿执刀的右手。   “大师姐不是随掌教学琴吗?她现在用的是什么?”   “我看着,怎么像是用作琴弦的天蚕丝……”   数道琴弦交织,逼得阳鸿只能向后退去, 眼看要落下青云台,他只能拔刀出鞘,刀刃挡住琴弦,发出一阵刺耳的铮鸣声。   阳鸿半跪在青云台边缘,刀刃上缠绕住琴弦,他全身灵力流转,才不至让长刀脱手。   自己说让大师姐三招,没想到现在不过一招,便被逼得出了刀。   灵力相撞,阳鸿心中惊愕不已,他抬头望着太上葳蕤,大师姐竟然筑基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请战大师姐定是十成十的胜算,如今看来,却是有些托大了。   “还不出刀?”太上葳蕤冷声道。   阳鸿知道,这三招,自己是断然不能让了。   他运转功法,全身灵力汇聚于手中,猛然向太上葳蕤斩来。   琴弦回旋着,猛然束缚住了少年手脚,她五指微屈,阳鸿便重重摔了出去。   他倒在地上,看着自己身周的琴弦,用作琴弦的天蚕丝虽然坚韧,但——   一簇火焰落在琴弦之上,瞬间便将其吞噬殆尽。   身上束缚尽去,阳鸿握着刀,起身向太上葳蕤斩来。   太上葳蕤没有动,刀气席卷而来的一瞬,鸦青色的丝弦从她手中而出。   台下燕愁余一眼认出,那是他所赠的青丝绕。   而青云台上,太上葳蕤已经无意与阳鸿浪费时间。   阳鸿躲开仿佛连绵不绝的青丝绕,心下忽地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在刀气将要落下之时,太上葳蕤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一道冰冷的气息出现在阳鸿身后,青丝绕横在他颈间。   此番情形下,只需太上葳蕤指尖一动,他便会丢了性命。   阳鸿长出了口气:“我输了。”   连大师姐是如何出手都没有看清,他输得心服口服。   “好快啊……”   “你们方才可曾看清大师姐是怎么出手的吗?”   “没有……实在太快了……大师姐这用的是什么身法,我怎么从未见过?”   在阳鸿认输之际,下方镜明宗弟子中响起了一阵嘈杂议论声。   “师姐好厉害……”濮阳鸾喃喃道,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向往。   但在她旁边的燕愁余,眼神却微微沉了下去。   执法长老见胜负已定,扬声对下方镜明宗弟子道:“可还有人想上青云台?”   看着太上葳蕤,众人连连摇头。   不了不了,连接近半步金丹修为的阳师兄都输了,他们就更不是对手了。现在上去,可不是自己找揍吗。   见此,执法长老便也不多说,令人将上月玄光塔的奖励都拿了上来。   他亲自取了其中一个玉匣交给太上葳蕤,温声问她:“我见你身法进步许多,虽是好事,但也不要忘了正途,该好好研习琴曲才是。”   太上葳蕤原随容洵学琴,修音律之道。   可惜早在几百年前,她就已经断了自己的本命琴。   “多谢长老关心。”太上葳蕤接过玉匣,不曾多说什么,径直走下青云台。   周遭镜明宗弟子望着她,目光难掩敬佩,但见她神情淡淡,又不敢上前。   太上葳蕤没有理会这些欲言又止的目光,错身从燕愁余身旁走过。   他忽然开口:“葳蕤姑娘方才的身法,让我有些眼熟。”   太上葳蕤停下脚步,冷淡地看向他。   燕愁余笑了笑,以灵力传音道:“你方才在青云台上用的身法,竟与我之前交手过的玄阴刺客颇有相似之处。”   东域最大的刺客组织玄阴,行事向来诡秘,成立数十年,也无人知道玄阴所在何处,更不知玄阴之主是何人。   燕愁余不明白,身为镜明宗大师姐,太上葳蕤怎么会和玄阴刺客扯上关系?   太上葳蕤抬眸看向他,面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那又如何?”   燕愁余说得不错,太上葳蕤一身诡秘身法,本就出自玄阴。   她曾是玄阴最好的刺客之一。   燕愁余一时无话,两人间的气氛忽然有些凝滞。   濮阳鸾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姐?”   太上葳蕤对上燕愁余有些复杂的目光,语气中不带半分感情:“少管闲事的人,活得最长。”   说罢,转身离开,濮阳鸾连忙跟了上去。   燕愁余看着她的背影,只能摸了摸鼻尖,这位葳蕤姑娘,真是他见过最不好说话的姑娘。   天边由暗转明,晨光落下的一瞬,圆月落在湖面,朝阳徐徐升起。   燕愁余孤身坐在高楼之上,独自欣赏着日月同升的异象。   日升月落,草叶上有晨露滴落,天地昼夜转换,万物在静寂中缓缓复苏。   在这般景象前,人不免显得渺小。   直到湖面月影淡去,天地都沐浴在一片晨光中,燕愁余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飞身落下高楼。   再次看到那一片开得正盛的紫藤萝,他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晨光初霁,太上葳蕤坐在廊下,衣角沾了朝露,她微阖着眼,一遍遍运转体内心法。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骤然回到七百年前,但七百年前,一切都还不曾发生,那些她珍重的人,因她而死的人,都还好好活着。   而不想让悲剧重演,便必须拥有足够掀翻棋盘的实力。   濮阳鸾踏着晨光走入辟萝榭,远远便雀跃地唤了一声:“师姐!”   自濮阳烈的事后,她对太上葳蕤不由亲近了许多。   当年还在濮阳家的时候,作为旁支的濮阳鸾没有少被这些主家的少爷小姐欺负,而在太上葳蕤面前,濮阳烈却毫无还手之力。   太上葳蕤坐在紫藤萝的花架下,见又是她,神情冷淡:“若是很闲,便去修炼。”   “师姐忘了,我修卜筮一道,和剑修符修不同,并不需要日日苦修。”濮阳鸾完全不在意她的冷淡,坐在了太上葳蕤身边。   太上葳蕤微微皱眉,向一旁退了退,她并不喜与人太亲近。但她一退,濮阳鸾又靠了过来。   默然收回目光,太上葳蕤决定眼不见心不烦。   “师姐,云湖禁地将开,这回你去不去啊?”濮阳鸾见她闭目假寐,开口问道。   “去。”   濮阳鸾正要说什么,辟萝榭外远远传来一道声音:“大师姐,我做到了!”   她转头看过去,只见赵立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头发大呼小叫地走了进来,眼下挂了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看上去就像大半个月都没睡上一觉。   不过……濮阳鸾看着赵立身周涌动的灵力,面上难掩惊讶,他筑基了?!   “师姐,我把你给的阵法复刻出来了!”见了太上葳蕤,赵立双眼一亮,口中高声道。   这些时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眠不休,都是为了钻研大师姐给的阵法。   那道阵法与赵立从前所见的阵法都完全不同,甚至很多阵纹看上去都是违背常理。他一度怀疑这个阵法能不能画得出来,大师姐不会在耍他吧?   不过他最后还是决定相信太上葳蕤一次,不眠不休几个日夜,赵立终于复刻出了石头上的阵纹。   也是在这时候,赵立发现自己竟然筑基了!   灵力耗尽的他倒头就睡,等天明醒来,顾不得其他就赶了过来。   一道阵法就能让自己筑基,这样的大腿,一定要抱好了。   看见太上葳蕤,赵立心中一阵难言的激动,顿时就要飞扑而来。   濮阳鸾连忙起身,挡在他面前:“你干什么?!”   被她一拦,赵立强行止住去势,一时脚下不稳,就重重摔在了濮阳鸾面前。   但他完全不在意自己此时的狼狈,抬起头,讨好地看着太上葳蕤:“大师姐,我已经把你给的阵法学会了,现在你可以继续教我阵法了吗?”   他说着,将镌刻了阵纹的石头递了出去,此时黯淡的阵纹已经被尽数点亮,灵光莹莹,叫这块普通的石头也多了几分光彩。   太上葳蕤将灵力注入石中,随手扔在了地上,赵立正想阻止,却见阵纹亮起,在那块寻常石头上,缓缓长出了一枝绿芽。   枝叶舒展,那块石头上,竟然生出了一株莹白花朵。   太上葳蕤微微挑眉,她没想到,赵立在阵法上竟是颇有天赋。   而赵立怔怔看着那株灵花,久久不能回神,能凭空生出有生命的草木,就他所知,分明要四阶以上的阵法才能做到。   他忽地扑上前抱住了太上葳蕤的腿:“师姐,你收我为徒吧!” 第30章   云柔柔小心地将一支步摇簪在发间, 对镜照了照,很是满意。   她今日穿得这般好看,不愁不能惊艳到阳师兄!   少女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房内, 对门外青年道:“独孤叔叔,我们走吧!”   “今日可是云湖禁地开放之日, 阳师兄一定会去的,这回便不用我制造偶遇了。”她脸上扬起一抹天真笑意,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心上人,这笑中又带着几分甜蜜。   自从阳师兄出关后, 自己已经故意和他偶遇了不下十次。再这么干, 阳师兄一定会知道她是故意的。   “你们不用跟着了, 有独孤叔叔陪我便是。”云柔柔随口对跟随自己来镜明宗的一众护卫道。   如今她可是身在镜明宗内,如何会有危险。   显然这些护卫也作此想, 拱手应是。   独孤月陪着云柔柔向外走去,一张普通得让人记不住的脸上带着看似温和的笑意道:“小姐看起来很是喜欢那个濮阳氏的家奴。”   云柔柔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鼓着嘴说:“独孤叔叔, 你别这样说阳师兄,他如今已经是季长老的弟子了。”   “好吧, ”独孤月挑了挑眉, “他生得平平,修为也不过是过得去, 小姐看上了他哪一点?”   他一个马奴, 如何能与我独孤家的女儿相配!   独孤月耳边忽地响起了老人熟悉的呵斥声, 他心底不由泛起淡淡杀意。   云柔柔笑得眉眼弯弯:“阳师兄上次游历救了我啊。他并不知我的身份, 只以为我是个散修,还是尽心保护我。”   “围在我身边的人,对我好只是因为我姓云, 我父亲是华阳真人,可阳师兄不是。”   独孤月略微落后她一步,听着这番话,眼神微深。   “独孤叔叔……”   话还没说完,云柔柔闭上了眼,向后倒去。   独孤月揽住少女的肩膀,元婴期的威压溢散,他神色间已是一片不加掩饰的冷酷。   指尖从少女纤细的脖颈拂过,他杀了那么多人,实在不少这一个。   手停在半空,独孤月终究是没有下杀手。   “就算看在你与她有几分相像的份上……”他喃喃道。   云湖禁地本是数千年前所建的一座地宫,其中藏有无数功法心诀,灵药法器,但地宫内外设有一重又一重禁制,若无对应的秘钥,就算是化神修士也不能轻易进入。   当年镜明宗掌门正是因为在水下发现了这处地宫,这才将宗门设立此处。   数千年后,沧海桑田,地宫中禁制也已经松动,每月将会开启一次,修为在筑基以上,未及元婴者便可入其中。若是在地宫不曾开启的时候进入云湖禁地,必然被其中禁制所阻。   就如之前泠竹擅闯云湖禁地,倘若不是容洵来得及时,她只会死在云湖禁地无数禁制之下。   这么多年来,镜明宗也不是没有元婴境界以上的修士妄图进入云湖禁地,但每每为禁制所伤,就算强行进了,不用多时便重伤而出。   于是镜明宗便把此处当做门中弟子历练之处,而凡在云湖禁地所得灵物,需交与宗门一半。   非镜明宗弟子想入其中,便要获掌门允准——这也是镜明宗赚取灵石的法子之一。   马上便要到禁地开启的时辰,众多修士立于湖畔,除了身着白衣的镜明宗弟子外,更有不少仙门世家子弟和无门无派的散修。   太上葳蕤与濮阳鸾站在人群之中,并不算显眼,但泠竹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两人。   她的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又扫过她身边的濮阳鸾,不由黯淡一瞬。   阿鸾她以前,明明都是同自己更要好的……   为什么她现在总是跟在大师姐身边?泠竹心中止不住地冒出几分酸涩之意。   偏偏就在这时,旁边有人开口道:“那不是赵立吗?他跟在大师姐身边干嘛?”   只见赵立带着两个跟班,谄媚地凑到太上葳蕤身边,殷切地为她打着扇子:“师姐,站了这样久,要不我给您准备一张软榻,您躺一会儿?”   虽然师姐没有答应收自己为徒,但就像他爹说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他舔得够卖力,师姐一定会被他感动的。   一旁的濮阳鸾抽了抽嘴角,自己真是低估了赵立的脸皮啊。   “赵师兄不是因为上次被大师姐抓住了值夜喝酒很讨厌她么?还放话要好好教训大师姐一番,怎么现在……”   赵立一向纨绔,众人还是头一回见他对一个人这般殷勤讨好。   “以大师姐现在的修为,应该是她教训赵立吧。”   “看来赵师兄被教训得不轻啊……”   否则怎么会这么讨好大师姐。   一旁少年忍不住感叹道:“大师姐实在厉害,我还从没见过有谁能在筑基期就登上玄光塔第十九重的。”   “没错,就算是掌教门下天资最好的泠竹师妹,筑基到现在,也不过上了二十九重罢了。”   ……   泠竹听到周围传来的嘈杂议论声,心中更觉酸涩。   她从来都是胜过大师姐的,不管是修为,还是在叔父和师兄师姐心中的地位。   整个镜明宗里,大家也更愿意同她来往,而不是严苛无趣的大师姐。   怎么突然之间,大师姐的修为就突飞猛进,甚至一举登上了玄光塔十九重,如今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她身上。   习惯了作为人群中心的泠竹,难免觉得失落。   而注意到她神情低落,一旁少女连忙关心道:“泠竹师妹,你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隐隐在嫉妒太上葳蕤的泠竹,自然不可能将心中纠结的事告诉旁人。   湖面缓缓出现一道巨大漩涡,周遭灵气被撕扯着,变得有些混乱。   “云湖禁地要开了!”   浮在上方的容洵与众长老一起抬手结印,灵力加快了漩涡形成的速度,在漩涡中心,有一处空洞形成。   身上佩了云湖禁地通行令的修士像下饺子一样,争先恐后地落向漩涡中。   混在众多修士中,双瞳幽深的云柔柔也丝毫不显突兀地通过了那道漩涡。   濮阳鸾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片刻后,双脚终于落在了实处。   四周昏暗无光,她手中掐诀,一簇火焰升了起来,亮在她身侧。   幽暗的地宫中很是安静,大约因为地宫禁制,这里并没有被湖水淹没。   她和大师姐明明是一道进来的,没想到到了地宫中竟然分开了。   濮阳鸾小心向前,她已经来过这里不止一次,自然知道其中危险,绝不能大意。   “阿鸾?”黑暗深处传来泠竹的声音。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起,泠竹快步走到了濮阳鸾身边,有些欣喜地道:“真的是你,太好了!”   在这地宫中,结伴而行总比孤身一人来得安全。   濮阳鸾对她点点头,两人便一道向外走去,在拐角之后,出现了一道密室。   像这种密室,在云湖禁地的地宫中不计其数,只要能破解,便可取得其中所藏灵物。   濮阳鸾凑上前,看着镌刻在密室上的阵法,有些头疼:“若是大师姐在就好了……”   她实在看不懂这些阵法,比起破解阵法,强行破门而入耗费的灵力显然更多。   大师姐,又是大师姐!泠竹咬住了唇。   她沉默片刻才道:“大师姐会阵法吗?”   自己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濮阳鸾点了点头,泠竹心内生出一阵异样,叔父,不,师尊对阵法也不精通,那会是谁教了大师姐阵法?   “我觉得大师姐和从前……真是完全不一样了……”她喃喃道。   濮阳鸾叹了一声:“你也听到了大师姐在日月殿中所说的话,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妹妹,容师兄所为也实在太过分了些……”   “大师姐身中寒毒,道途被毁,却还对容家感激至深,换了我,骤然得知真相,也无法释怀的。”   若非大师姐亲口所言,容师兄也没有反驳,她真不敢相信这件事,濮阳鸾想。   “可容师兄也是为了他妹妹……”泠竹忍不住道。   濮阳鸾看着她,有些疑惑:“可我认识大师姐,却不认识容师兄的妹妹啊。”   泠竹呼吸一窒,一时无话可说。   她心中有些惶然,若是阿鸾知道自己的身份,会不会讨厌自己?   在濮阳鸾琢磨如何破开密室阵法时,地宫另一侧,燕愁余循着脑海中反复响起的声音,飞身向地宫最深处而去。   昏暗无光的甬道内,云柔柔娇小的身形也在飞快前行,所过之处甚至留下一道残影。   高台之上放置着一团光华莹莹的雾气,少女幽深的双瞳中现出垂涎之意,她腾空落下,五指抓向高台之上的雾气。   就在她要得手之时,一道炽烈火焰落下,她不得不侧身躲开。   燕愁余落在高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你终于来了。”   “血屠,独孤月。”   玄阴刺客榜第十七,血屠独孤月。   身形娇小的少女脸上扬起一抹邪肆笑意,与那张还尚存几分天真稚气的脸庞生出了一种割裂感。她动了动脖颈,黑色雾气缭绕全身,在燕愁余面前恢复了本来面目。   青年脸上爬满了诡异莫名的黑色刺青,一身血气冲天,似乎隐隐能听到有冤魂在他身周哭嚎。   “小子,你找爷爷我干什么?”看着前方少年,卸去伪装的独孤月冰冷地笑着,元婴期的威压倾泻而下。   燕愁余脊背仍旧挺直,他对上独孤月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来,寻仇——”   独孤月笑了起来,区区金丹,也敢在他面前谈寻仇两个字。   “本尊与你有什么仇?”独孤月并不急着动手,反而问道,“是杀了你的父母亲人,还是屠了你亲友宗门?还是动了你的道侣?”   他说着,又笑道:“错了,看你这毛都没长齐的样子,也不像有道侣的人。”   燕愁余不曾因为独孤月的话生出怒意,他勾起唇角道:“我是来为清溪郡太云山下刘家村一百六十四口,向你寻仇。”   他脸上笑着,眼中却已经没了笑意。   独孤月挑了挑眉头,前些时日,他似乎真的顺手屠了一个凡人村落补充血气。   “一群蝼蚁而已,你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他们中有人出价,要买你的性命。 ”燕愁余缓缓道。   “买我的性命?”独孤月来了些兴趣,难道那日他屠村之时还出了漏网之鱼?   “本尊的命,值什么价?”   “不多不少,恰好——。”燕愁余话音落下,高台之下亮起繁复阵纹,他眼中映出幽幽灵光,面上再不见任何笑意。“一碗糖水。” 第31章   燕愁余来清溪郡, 是为了探望离开中域多年的余老。途经太云山下时,坐在老榆树下的老妇人分了他一碗糖水。   她的女儿刚刚生下孩子,她备了糖水去探望女儿。   对于这些以耕织为生的农户来说, 糖水已经是极难得的补品。   因为太上葳蕤的出现,又帮陆云柯重新铸炼灵剑,燕愁余比计划的更晚几日离开松溪剑派。   在他再经太云山时, 原本该升起缕缕炊烟的村落为血煞之气笼罩, 风吹过旷野,似乎有冤魂在上空哭嚎,久久不愿离去。   太云山下刘家村一百六十四口,尽数横死, 无一幸免。   玄机楼号称知天下事, 燕愁余亲上玄机楼, 问清了当日屠村的凶手。   玄阴刺客榜第三十七, 血屠,独孤月。   刘家村一百六十四口俱为凡人, 当然不会惹下什么仇怨, 让人请动玄阴刺客动手。他们的死,只是因为独孤月为人追杀,于是便随手杀了这些凡人补充血气。   为当日那一碗糖水, 燕愁余要取独孤月的性命,祭奠那些枉死的村人。   而独孤月为人追杀的原因, 是因他于秘境中取得云湖禁地地宫的秘钥。   独孤月既然得了秘钥,哪怕身上有伤, 也会立即前来云湖禁地。夜长梦多,一旦秘钥在他手中的消息传开后,他就未必还能保住秘钥。   于是燕愁余请余老写了一封信, 光明正大地进了镜明宗。   地宫之中,繁复阵纹亮起,灵力交织成一片密网向独孤月落下,他冷哼一声,轻松破开交织的灵力。   即便他受了伤,也不是区区金丹能杀的。   独孤月脸上扬起轻蔑笑意:“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修士,总是喜欢多管闲事,也不曾想一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替人出头。”   他纵身向燕愁余袭来,背后阵纹变化,化出数条锁链,将独孤月锁禁在空中。   燕愁余抬手,握住了一柄通体纯黑的木剑,剑光凛冽,直直向独孤月而来。   独孤月见此,不由大笑起来,“拿着一柄木剑,你也想杀人?”   身周黑雾涌动,他体内灵力流转,强行震碎了锁链。   与此同时,燕愁余提剑而起,两道身形相撞,独孤月体内气血翻涌,被连连逼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形。   那柄平平无奇的黑色木剑,竟然有千斤之重,但它在燕愁余手中,便像寻常长剑一样轻灵。   地面阵法变幻,在木剑连绵不绝的攻势下,独孤月竟然被金丹期的燕愁余逼得连连后退。   前不久,他为了抢夺云湖禁地的地宫秘钥身受重伤,即便吸食数百凡人的血气,也未能将伤势完全恢复。所以今日面对燕愁余,元婴期的独孤月一时之间竟然显出颓势。   燕愁余也是算到此事,才会在地宫中等着独孤月。在独孤月全盛之时,他根本不可能以金丹修为击杀一个元婴修士。   独孤月不欲与燕愁余多加纠缠,他躲过剑气,手中向高台上的白雾抓去。   这团雾气乃是一位洞虚大能的精魂,对于魔修而言,乃是绝佳的大补之物。若是独孤月将其吸收,不仅一身伤势能恢复,便是修为境界也能再上一重。   刚入地宫之时,燕愁余便感受到了这道精魂的存在,他不曾犹豫,比独孤月更快到了这里。   地宫中禁制重重,独孤月虽有秘钥,一路前来却还是要靠自己破解禁制。而燕愁余对于各种禁制的了解当然比他深得多,到得也比独孤月更早几分。   眼见独孤月要取那团精魂,燕愁余自然不会让他如愿,一脚踏在他肩上,强行将他从上方逼落。   黑色煞气如蛇一样咬向白色精魂,燕愁余出剑,精魂浮空,独孤月正要伸手抢夺,却被一只纤弱白皙的手抢先接住。   太上葳蕤不知何时出现了这间宫室中,她身形诡谲,侧身躲过独孤月的煞气,落在了高台上。   燕愁余眼神微深,他翻身落地,与独孤月相对而立,三人便成对峙之态。   在踏入地宫的那一刻,太上葳蕤脑海中便听到了那道自地宫深处传来的神念,催促着她向前走。   她循着上一世的记忆,先找到了自己需要的菩提根,而后才动身向地宫深处来。   出现在她识海中的神念,正是精魂主人残存的最后一缕神识。   若是再没有人发现,这缕神识便要消散了。   想来之前泠竹擅闯云湖禁地,便是受了神识蛊惑。   “把它交出来,本尊还可以饶你一命!”独孤月看向太上葳蕤,厉声道。   太上葳蕤向来不喜被人威胁,何况将这团精魂给了独孤月,她和燕愁余才是当真死路一条。   她运转灵力,想将精魂毁去,却不想那团精魂竟在她手中缓缓消散,而后化作缕缕雾气,尽数涌入太上葳蕤左眼。   太上葳蕤垂下眸,神色微冷。看来她的左眼里,的确多了什么东西。   “你是魔修?!”独孤月惊疑不定,这精魂分明只有魔修才能吸收!   太上葳蕤一身灵气清正,全然不见与魔修有什么关联。独孤月脸色阴晴不定,随后他再不理会燕愁余,径直向太上葳蕤扑来。   如今精魂进入她体内,还不曾炼化,只要自己吞了她的气血,想来也是一样。   青丝绕缠住高台一侧石雕的神兽像,太上葳蕤手中用力,错身躲开来势汹汹的独孤月。   她如今不过筑基,疯了才会与元婴期的独孤月硬碰硬。   燕愁余及时赶到,在独孤月再次出手前挡在了她面前,剑光穿透煞气,尽数斩向独孤月。   太上葳蕤在一旁为他掠阵,哪怕她如今修为有限,很难伤到身为元婴修士的独孤月,但以她的身法,足够令独孤月分心。   燕愁余手中木剑虽然厚重,却不够锋锐,那不是后来他扬名天下所用的飞霜剑。太上葳蕤皱了皱眉,若是燕愁余换一把剑,与独孤月动手会容易许多。   一个金丹期,一个筑基期的小辈,居然妄想杀了他!独孤月神色阴沉,不再顾忌自己身上伤势,任体内灵力疯狂运转,黑红交杂的煞气便在此时蔓延开来。   燕愁余神情有些凝重,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少年脸侧在这一刻生出几片玄黑鳞片,燕愁余挥剑而去的瞬间,双目化作竖瞳。   独孤月毫不犹豫抬手出掌,对上凛冽剑光,两股庞大的灵力相撞,掀起一重又一重余波。   燕愁余倒飞而去,直到撞上地宫石墙,才止住去势。他呕出一口血,再次执剑而起。   独孤月的情形看上去并不比他好,一道七寸长的剑痕落横跨他身前,红得有些发黑的鲜血滴落在地,在安静的地宫中,让人听得很是分明。   “原来你有龙族血脉,怪不得身体如此强横。”   重逾千斤的木剑在燕愁余手中,也如小孩玩物一般。   “不过这样就想杀本尊,还太早了些!”独孤月一步步向燕愁余走来,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黑色刺青似乎也因为这样的恶意流动起来,看上去分外诡异。   “是吗?”燕愁余笑了一声,面上黑鳞再多生出几片,他眼中并无惧意。   太上葳蕤借青丝绕悬停在石墙上,她吸收着周遭天地灵气恢复体内消耗的灵力,眼神沉凝。   左眼在这一刻再次传来灼烫之感,太上葳蕤意识到什么,将目光投向独孤月,却一时看不穿他的破绽。   毕竟,独孤月有元婴期的修为。   太上葳蕤将体内恢复的灵力尽数注入左眼,不可知的存在疯狂吞噬着这些灵力,瞳孔化为一片翠色。   独孤月动了,也就在是这时,她高声开口,对燕愁余道:“攻他左肩下三寸!”   而随着这句话出口,太上葳蕤左眼中传来一阵剧痛,她缓缓流下一行血泪,看上去颇为可怖。   燕愁余也动了,玄黑色的剑身灵光流转,那双竖瞳化作血红一片,他用尽体内所有灵力,再次出剑。   灵力扬起风烟,周遭灵气被撕扯着,只见一片混乱。燕愁余体内气血翻腾,再次喷出一口鲜血,神色中显出几分委顿。   玄黑长剑将独孤月钉在石墙之上,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贯穿了身体的木剑,嘶声道:“不可能……”   他怎么会输……   暴烈的灵力在独孤月体内肆虐,新伤旧伤累积,他的气息逐渐微弱,连动一动手指也费力。   而燕愁余也在这一刻闭上眼,耗尽了气力的身体向后倒下。   只是还不等他摔在地上,少年的身体忽然化作一条细长小蛇,不过比起寻常黑蛇,他头上更多了两只角。 第32章   落在地面的黑蛇, 长不过九寸,尾巴尖上还缺了两块鳞片,头上两只赤红龙角莹润如玉。   化出妖身的燕愁余眨巴了一下黑豆眼, 有些晕乎乎的, 好香啊……   为看穿独孤月要害, 太上葳蕤被抽干了全身灵力,她摔落在地面, 一时没有动作。   黑色小蛇游弋着来到她身边, 直起身躯, 伸出舌头, 一点点舔舐着她面上血迹。   好甜……燕愁余觉得脑中是一片喝醉酒的微醺, 耗尽灵力的身体中传来一股暖流,方才与独孤月交手产生的伤势好像也在逐渐好转。   太上葳蕤感受着脸上传来的温热触感, 深吸了一口气, 扒下陶醉的小黑蛇,扔了出去。   燕愁余伤口上的鲜血滴落, 恰好落入她左眼中,那片碧色再现,其中似有万物生灭。   脑子里一片混沌的燕愁余被远远扔了出去, 但下一刻, 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倒飞了回去, 贴在太上葳蕤手边, 撒娇似地蹭了蹭。   她将手覆上右眼, 燕愁余的异样,显然也和自己的左眼有关。   看了一眼被钉在石墙上的独孤月,太上葳蕤仍存戒备,但如今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更何况再做别的。   没有管在自己手边像醉酒一样扭来扭去的小黑蛇,太上葳蕤运转心法,四周天地灵气飞快涌入她体内。   独孤月的呼吸已然十分微弱,他艰难地动了动头,望向漆黑无光的地宫密室,心中不甘至极,难道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   他经历过无数险境,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成为修真界无数人畏惧的存在,现在就要死在这云湖禁地中吗?   堂堂血屠,竟然死在一个金丹和一个筑基期小辈手里,他岂不是成了修真界的笑话!   即便他要死,这两人也该为他陪葬才是!   独孤月催动自己自己体内最后一点灵力,布满黑色刺青的脸上再次扬起诡异笑容。   这点灵力甚至不足以施展一个火诀,但足够催动他藏在血肉中的地宫秘钥。云湖禁地的秘钥,被独孤月藏在右手手臂的血肉中。   独孤月得到秘钥的时日不算长,虽然不曾完全摸清秘钥作用,但也探明这把秘钥除了能让人随意进出地宫外,更能将地宫禁制打开。   既然他要死了,他们便留在这里陪他吧!   脚下一阵地动山摇,墙面上隐隐浮现出道道阵纹,灵光闪过,瞬息之间便有一场箭雨倾泻而下。   太上葳蕤没有躲,她如今也没有足够的灵力闪躲,何况这只是第一波箭雨罢了。   咬破指尖,她以指尖一点鲜血缓缓绘下符文,已经准备好强行扛住这一阵箭雨。   “师姐,小心!”就在这时候,和泠竹一起到达地宫深处的濮阳鸾看到这一幕,失声道。   宫室中有打斗的痕迹,太上葳蕤脸色较之平常更加苍白,濮阳鸾当然觉出了她体内灵力已经耗尽。   不曾想太多,她运转灵力,周身撑起光盾,在箭雨落下之时挡在了太上葳蕤面前。   只是以她的境界,想让自己躲过箭雨不算难,偏偏要强行以光盾抵御,便是硬碰硬的蠢办法。   何况进入地宫这样久,濮阳鸾也消耗了不少灵力。   直到这一波箭雨结束,光盾消散,她终于松了口气,额上渗出细密冷汗。   濮阳鸾回头看向太上葳蕤,关心道:“师姐,你没事吧?”   就像当日从濮阳烈手中救出赵月一般,只要她有余力,便不会对旁人的险境置之不理,何况太上葳蕤是她熟识之人。   但一切看在泠竹眼中,又多几分不同的意味。   阿鸾和大师姐,何时有了这样亲密的关系?   太上葳蕤没有想到濮阳鸾会这么做,她垂眸,敛去有些复杂的眼神,手中画符的动作不停。   “阿鸾!”泠竹站在远处,神情带着几分忧虑。   她正要说什么,余光却注意到石墙上阵纹变幻,这是……   泠竹面色一变,下意识向外退去。   “把你的灵石给我。”太上葳蕤冷声道。   濮阳鸾闻言没有犹豫,当即取出自己纳戒中所有灵石。不知为何,太上葳蕤冷淡的语气,让她忍不住生出一种堪称盲目的信任。   一块块灵石化为齑粉,太上葳蕤加快了手中绘制符文的速度。   眼看着地宫禁制将要再次启动,泠竹高声道:“阿鸾快过来!”   别管什么大师姐了!   濮阳鸾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也没想过将太上葳蕤独自留在这里。若是泠竹师妹和自己联手,应该能将大师姐一起带出去。   “小竹,我将大师姐抱起来,你暂且阻一阻禁制!”濮阳鸾请求道。   泠竹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抿了抿唇,开口道:“阿鸾,这地宫禁制无端变动,我们两人逃出去都很难,若是再加上大师姐,只怕三个人都要死在这里。”   濮阳鸾神情一怔,她怎么也没想到泠竹会这么说。   泠竹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但此时还没有到生死之境,濮阳鸾是绝不可能就这样放弃太上葳蕤的。   小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濮阳鸾心中一阵莫名的难过,她没有再说什么,蹲身想抱起太上葳蕤,便在此时,太上葳蕤以鲜血写就的符文落下最后一笔。   符文成形,瞬息间没入地面,与燕愁余绘出的阵纹相互呼应,石墙上的阵纹已然再次亮起,在禁制将要运转之时,被强行遏制住。   青丝绕破空而出,从独孤月右手中取出带血的地宫秘钥,太上葳蕤按住濮阳鸾右肩,飞身离开。   化作小黑蛇的燕愁余缠在她手腕上,还醉着她的血。   泠竹没想到事情会如此,看着太上葳蕤的背影,很有些难堪。   咬了咬唇,她起身跟了上去,向地宫出口去。   宫室中燃起熊熊烈焰,大火之中,残余最后一点意识的独孤月抬起头,恍惚间,看到一道多年不见的身影。   “阿月,是你来接我了吗……”他喃喃道。   “我……好想你……”   太傅独孤家的小姐喜欢上了家中卑微马奴,非他不嫁。独孤太傅大怒,以马奴性命为要挟,逼她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少年郎。   毁了容貌,断了双腿的马奴被扔出太傅府,奄奄一息。   他靠双手拖着身体爬向走远的花轿,在雪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马奴没有死,他堕入魔道,成了玄阴麾下刺客。   只是当他再回来时,他所爱的姑娘早已郁郁而终。   哪怕他屠尽独孤家上下,他爱的人,还是不会回来了。   面上黑色的煞气褪去,露出一张疤痕斑驳的脸。   独孤月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拥住自己多年不见的爱人。   但在指尖触到前,少女的幻影便已消失,独孤月的神情因此变得癫狂而扭曲:“阿月!”   “阿月——”   他唤着心上人的名字,鲜血从心口不断涌出,直到身躯湮灭在熊熊火焰中。   整个地宫的禁制都被触动,想要离开这里便多了无数阻碍。   濮阳鸾的灵石飞快消耗,有太上葳蕤在,要躲开这些禁制并非难事。   泠竹险险躲开一道飞来的火焰,脖颈上继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还是被火焰灼伤了。   看着前方太上葳蕤和濮阳鸾的背影,她心中不禁一阵委屈。   从今往后,她和阿鸾大约再也不能同以前一般亲近了。   就在泠竹分神的瞬间,一簇火焰溅落在她脸上,面上一阵刺痛,她失声尖叫起来。   濮阳鸾只回头看了她一眼,便被太上葳蕤按着肩膀带走。   泠竹手中掐出水诀,却没能扑灭火焰,这居然是灵火。   太上葳蕤的身影已经走远,她只能忍着面上灼痛,飞身跟上。   众多进入地宫的修士齐齐向外逃去,太上葳蕤随手破开路上禁制,带着濮阳鸾向前,见此,众人不约而同地跟在了她身后。   “那是谁?居然只看了一眼,就能破解地宫中的禁制!”   要知道这地宫中的禁制,许多都是他们不曾见识过的高阶阵法。   “好像是镜明宗的大师姐……”   “真是太厉害了,这位大师姐在阵法一道上的造诣一定非凡!”   濮阳鸾抬眼看着太上葳蕤左眼滚落的血泪,眸中现出几分担心。   一刻钟后,太上葳蕤身后跟着一群尾巴终于到了地宫出口。   此处已经聚集了数百修士,各色灵力闪过,却始终不能破开出口处的禁制,众人脸上都现出焦灼神情。   “这里有十二重禁制,环环相扣,必须将其一击破开,才能解开禁制!”   “这怎么可能呢?怕是要元婴修士才能做到如此……”   “方才我们一齐动手,竟然都不能破开这些禁制,现在该如何是好?!”   “掌教和众位长老一定发现了云湖禁地的异常,他们会来救我们的……”   “地宫禁制启动,只怕掌教他们还没有来,我们就没了性命!”   周围气氛低沉,破不开禁制,难道他们就要困死在这地宫中了?   赵立见了太上葳蕤,连忙迎上来:“大师姐,你没事吧?!”   “死不了。”太上葳蕤冷声道。   她抬头看了一眼十二重相连的禁制,向赵立伸出手:“灵石。”   大师姐要灵石干什么?赵立有些不明所以,只是看着半张脸都是血迹的太上葳蕤,他实在没有胆子开口问,乖乖从纳戒中倒出灵石。   源源不断的灵石从纳戒中倒出,很快便堆了一人高,灵光闪得人有些眼花。   好、好多灵石,濮阳鸾有些呆滞,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灵石……   濮阳鸾虽然出自濮阳氏,但父亲修为有限,母亲又只是个凡人,家中自然不可能有多少灵石。   而赵立的父亲乃是赵家家主,不仅修为不低,赚灵石的本事也少有人能及。作为赵家家主的幼子,再有一个溺爱自己的祖母,赵立从来就没缺过灵石用。   周围众人也看了过来,这是在干什么?难道临死之前还想数一数自己有多少财产?   太上葳蕤没有向人解释的兴趣,她将左手放在这堆灵石上,随着体内灵力运转,立时便有无数灵石化为齑粉。   巨量灵力冲击着经脉,随着太上葳蕤抬起右手,一道威势惊人的力量在空中酝酿。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太上葳蕤身上,她是在破解禁制。   看着飞速减少的灵石,有几名少年少女上前,也从纳戒中取出灵石。若是不能活着出去,就算有再多的灵石又有什么用。   在无数灵石碎裂之后,赤金色的灵力冲天而起,撞向穹顶上的禁制。   刺耳的碎裂声响起,石墙上出现不堪重负的裂纹,一路蔓延向上。   十二重禁制一齐破碎,太上葳蕤收回手,素白裙袂在风中扬起,多余的灵力溢散开,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尽数落下。   她站在那里,这一刻,没有人能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第33章   云湖禁地上方, 容洵与一众镜明宗长老也察觉到了湖底地宫的异动,相互对视一眼,神情都有几分凝重。   “地宫外围的禁制怎么都被触发了?!”   “禁地这是要提前关闭了?这才过了不到一日……”   往年云湖禁地开放都在三至五日间, 如今却开放还不到一日就要关闭。   “地宫禁制尽数开启,就算我等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能从其中逃出, 只怕此番进入其中的弟子是凶多吉少了。”白发白须的长老叹了一声, 眼中满是忧色。   他的弟子这次也进了云湖禁地,没想到遇上这般意外。   随着禁制启动,湖面的旋涡也在渐渐变小, 这意味着云湖禁地将被强行关闭。   若是漩涡消失, 那么进入禁地的修士就要被困在其中了。   不必多言,湖边元婴境界以上的修士齐齐出手, 以灵力强行延迟了禁地关闭的速度。   正当有仙门世家的修士打算入湖中寻找自己族中小辈时, 巨大的漩涡波动, 进入地宫的修士一个接一个自湖下回归, 身上虽然都显出几分狼狈,但不见有重伤之人。   水波溅起,濮阳鸾和赵立一左一右扶着太上葳蕤落在湖岸上。   容洵余光看见她脸上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呼吸一滞。云湖禁地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少虞为何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下一刻, 镜明宗弟子带着脸被灼伤的泠竹自地宫而出, 容洵顿时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太上葳蕤。   容玦也快步上前, 他从纳戒中取出疗伤丹药,径直喂给了泠竹:“身上可还有什么伤处?”   泠竹靠在他怀中, 哽咽着问道:“哥……容师兄,我的脸,我的脸不会有事吧?”   容玦温声安慰道:“只是被灵火灼伤, 敷上玉容膏便好了。”   司檀见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女这般形容,看向一旁的太上葳蕤和濮阳鸾:“同为掌教弟子,你们怎么忍心眼见小竹受伤也不管!”   濮阳鸾看了泠竹一眼,没有说话。   泠竹知道,她们从此再也不可能如从前那般要好了。   赵立见此,上前一步,叉着腰道:“你谁啊,敢这么对我家大师姐说话!”   “要是没有大师姐,她早就死在地宫了!”   “是啊,多亏了大师姐,我们才能从云湖禁地中脱困,否则也没人能出得来。”一旁的镜明宗弟子忍不住开口道。   “你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敢胡乱指责大师姐?”   四周众人都看了过来,司檀被这些目光逼得退了一步。   阻止云湖禁地关闭的阻力越来越大,随着一声闷响,容洵和一众镜明宗长老被猛地逼退几步。   他还来不及调息气血,便飞身落在泠竹身边,关切道:“小竹,你怎么样?”   一众镜明宗弟子看在眼里,果然,泠竹师妹一向是掌教最看重的弟子。   泠竹抬头望了一眼太上葳蕤,泪盈于睫,却没有说什么。   容洵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对上太上葳蕤冷淡的眼神,一时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从地宫中侥幸逃生的少年少女沐浴在天光下,脸上都不由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这时候,缓过神来的镜明宗弟子远远向太上葳蕤所在的方向躬身行礼:“多谢大师姐救命之恩!”   见此,无论身份如何,修为高低,从地宫逃得性命的人俱都抬手向太上葳蕤一礼:“多谢师姐救命之恩!”   ——   燕愁余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中域,沂蒙山上有终年不化的冰雪,呼吸之间形成一团氤氲白雾,煮在锅子里的滚水沸腾着,带来雪山中难得的稀薄暖意。   辟萝榭内,太上葳蕤看着扒着自己的手睡得口水横流的小黑蛇,面无表情地扔了出去。   她脸上的血迹已经清洗过,染血的白衣换下,此时着一身月白色深衣。   到现在,她体内经脉仍旧隐隐作痛,丹田中更是空空如也。   强行将无数灵石转化为自身灵力,若非太上葳蕤早已改修功法,她的经脉大约已经因为承受过量的灵力被撑裂。   倒飞出去的燕愁余还是没有醒,但在离开太上葳蕤约三丈远时,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又飞了回来。   蛇尾缠上太上葳蕤纤细的手腕,睡得人事不省的小黑蛇没皮没脸地蹭了蹭。   看来之前发生的,都不是意外。   看着完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黑蛇,太上葳蕤眯了眯眼,指尖一动,便将燕愁余倒挂在花架上。   有风拂过,缺了两块鳞片的蛇尾晃荡着,很是显眼——这效果大约与没穿裤子差不了多少。   燕愁余在风中打了个喷嚏,终于悠悠醒转。   蛇尾下意识卷住花架,他倒悬着看着在自己眼里忽然大了十多倍的太上葳蕤,忽然觉得很没安全感,不由向后缩了缩。   “醒了。”太上葳蕤瞥了他一眼,语气冷淡道。   燕愁余低头看了看变回原形的自己,好吧,如今情形倒是比自己打算的好了许多。虽然变回了妖身,暂时恢复不了人形,能动用的灵力也微乎其微,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葳蕤姑娘,云湖禁地中,多谢你出手相助。”   之前因为她的身法与玄阴刺客相似,自己心中还生出过怀疑,燕愁余不免觉得抱歉。   他下意识想向太上葳蕤行礼,却忘了自己现在压根没有手。   蛇尾一扬,他就从花架上摔了下来。   太上葳蕤将犯蠢的小黑蛇拎了起来:“你身上的封印是如何来的?”   九重封印交叠,压制了燕愁余体内龙族血脉。这意味着,他一旦动用血脉力量,便会被封印反噬。   燕愁余如今情形,便是为封印反噬的结果。   “是我几位师傅布下。”燕愁余甩了甩尾巴,避开了太上葳蕤的目光。   太上葳蕤将他扔在石桌上:“这样的封印禁制,不知你是他们的弟子,还是将你当做罪人。”   她眼中带着几分讥嘲,燕愁余没有说话,他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太上葳蕤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为了萍水相逢的凡人,便不惜被自身封印反噬也要杀独孤月,两辈子加起来,太上葳蕤也只见过一个燕愁余这样蠢。   但若不是他这样蠢,上一世也不会出手相助太上葳蕤。   向太上葳蕤道了别,燕愁余跳下石桌,准备找个地方睡上半月。   他此番只突破第一重封印便杀了独孤月,还多亏了葳蕤姑娘。若是破开三重封印,便不只是恢复不了人形这么简单了。   太上葳蕤看着他的动作,并不打算提醒什么。   三丈之后,燕愁余动作一滞,随即再次倒飞回来。   他晕头转向地直起身:“怎么回事……”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我也想知道。”   燕愁余不信邪地再试了试,结果无一例外是回到了太上葳蕤手边。   小黑蛇脸上现出深思神色,会出现这般情况,好像只有一种可能……   他沿着太上葳蕤的手爬上她颈间,微凉的鳞片滑过皮肤,让人觉出几分异样。   太上葳蕤眼神微冷,燕愁余却浑然不觉。他伸着头嗅了嗅,脸上随即便现出了天崩地裂的表情。   为什么会这样?!   不等他缓过来,被一条小蛇占了便宜的太上葳蕤已经黑着脸将他扔了出去。   再次被强制送回太上葳蕤身边的燕愁余平躺在石桌上,一脸入土为安的安详。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睡了一觉醒来,就被人契约了?还是主仆契约?   分明是自己现在的修为更高不是吗?这契约也太流氓了!   太上葳蕤抬手,平躺装死的燕愁余便被迫浮了起来,四目相对,她屈指敲了敲桌面,冷淡道:“怎么回事。”   “你听说过灵魂契约吗?”燕愁余长叹了口气,开口道。“这大概就是我现在离开不了的原因。”   “葳蕤姑娘可知道,我们怎么会突然契约了?”燕愁余百思不得其解,以太上葳蕤现在的修为,这样的灵魂契约,根本不是她能施展出的。   “不知。”太上葳蕤顿了顿,又道,“如何解除。”   燕愁余躺下装死,如果可以,他也想知道。契约无法解除,他连离开太上葳蕤身边也不能。   “你什么时候能恢复人形。”太上葳蕤问道。   “大约半月余吧。”燕愁余用蛇尾挠了挠头,不太确定。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辟萝榭不养闲人,蛇也不行——”   燕愁余弱弱地打断她:“可我是龙……”   他拿蛇尾指了指那双红玉一样的小角,强调自己的身份。   太上葳蕤面无表情地摸了摸那双角:“龙也不行。”   燕愁余也不是没见过被修士契约的妖兽,譬如御兽宗宗主养的那只孔雀,非醴泉不饮,非练实不食,简直把自己当凤凰了。   他好歹是堂堂龙族,怎么待遇还不如一头孔雀?!   但在太上葳蕤,他不知为何气势就莫名矮了一头,卑微开口道:“那我该做什么?”   见她的目光从头打量到尾,燕愁余只觉得少了鳞片的地方发凉。   “鳞片不行!”他努力藏起自己的尾巴,再薅下去他就秃了。   这两片龙鳞,是前日燕愁余为了向玄机楼买消息拔下来的,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长出来。   看在燕愁余曾经救过自己的份上,虽然龙鳞龙血值不少灵石,太上葳蕤也不可能让他卖身。   忽然想到什么,她看向面前小黑蛇:“你会炼丹吧。”   虽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她正打算去哪里抓个炼丹师做苦力,燕愁余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燕愁余低头看了看自己不过几尺长的蛇身,茫然地抬起头,她是认真的吗? 第34章   “师姐, 师姐!”   床榻上,太上葳蕤睁开眼,脸上虽然不见什么表情, 浑身却散发着让人忍不住想退避三舍的气场。   昨日云湖禁地发生突变,容洵与一众镜明宗长老自然要盘问进入地宫的弟子所见所闻, 调查地宫外围的禁制在沉寂多年后,为何突然运转。   因太上葳蕤身上有伤,容洵简单问过几句, 便让她去寻门中医修诊治。   不过她一身血迹看上去可怖,伤势却并不严重,只是灵力消耗过度,又强行纳入大量灵气进入经脉,经脉不由隐隐作痛。   赵立和濮阳鸾扶着她回了辟萝榭, 以太上葳蕤当时情形,便不宜再运转心法修炼, 便难得什么也不做, 安静睡了一夜。   眼中还带着几分朦胧睡意的太上葳蕤抬眸,只见睡前打着地铺的燕愁余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床榻, 他趴在太上葳蕤脸侧, 肚皮一起一伏, 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院中传来的叫声一直不停,太上葳蕤深吸了口气, 起身推门。   见她终于出现,赵立兴奋地摆着手:“大师姐,你终于醒啦!”   “你很闲吗?”太上葳蕤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尽力克制住将人扔出去的冲动。   睡得迷迷糊糊的燕愁余被迫飞了出来,挂在了太上葳蕤肩上。   这时候, 赵立就是再傻也察觉出了她的不爽,在太上葳蕤冷淡的眼神下,讪讪地往一旁的高树躲了躲:“师姐,你还没休息好啊?”   “你最好是真的有事。”太上葳蕤并不打算与他废话,直接道。   赵立连忙答道:“有,当然有正事。这不是擢仙试要开始了吗,我爹昨晚也带着人到了宗门。他听说在云湖禁地中,全靠师姐救了我,特意准备一份谢礼,要我给师姐送来。”   赵立说着,掏出了一枚纳戒。   赵家豪富,身为赵家家主的赵父出手当然相当大方。   这枚纳戒中,足有一万下品灵石。   赵父原本打算送上三千灵石做谢仪,但赵立吃里扒外的儿子死缠烂打,硬生生拔高到了一万灵石。   赵立喜滋滋地对太上葳蕤提及此事,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对。   被他聒噪的声音吵醒的燕愁余睁开眼,恰好听到了这番话,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同情了赵父一秒。   太上葳蕤没有接他手中纳戒:“我破禁制,是为自己离开,不是为救旁人。”   就算她现在的确缺灵石,也无意收不该自己得的东西。   太上葳蕤一向不喜欠人人情。   赵立却不觉得这有什么:“正是因为师姐你破了地宫禁制,我们才能出来啊,若是没有师姐出手,说不定我就要困死在地宫中了。”   “何况我爹最不缺的,就是灵石,师姐不必替他省钱。”   “再说师姐之前指点我阵法,助我筑基,我都还没有报答过师姐。”   赵立心中自然也怀着自己的小心思,看在自己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师姐说不定就愿意再指点指点他阵法了。   太上葳蕤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改变主意。   不过身无分文,的确是个问题。   “我有一桩交易同你做。”良久,她看着赵立,微微勾起了唇角。   “交易?”赵立听着这句话,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   七宝阁中,趴在太上葳蕤肩上的燕愁余望着浮在空中的各种灵物,差点没流下口水来。   龙族有个铁胃,所以食谱广泛,这些灵气充沛的法宝灵植对他来说,都是大补之物。   变回原形的燕愁余,不免被龙族本性所控制,垂涎起七宝阁中灵物。   太上葳蕤筑基之后,按照镜明宗的规矩,可以在七宝阁取价值一千灵石以下的灵物。这一千灵石不够太上葳蕤所需灵物,但勉强能买下一尊不算好,也不算太差的丹鼎。这便是她今日前来七宝阁的原因。   收好丹鼎,太上葳蕤看了一眼盯着灵花流口水的燕愁余,指尖按着他的头转了向。   燕愁余于是便眼巴巴地看向她,怎么说他也是她的契约灵兽……   可惜太上葳蕤并不为他所动,冷酷地向外走去。   相比前日,镜明宗内人来人往,更加热闹了几分,其中许多都并非镜明宗弟子。   擢仙试将近,清溪郡所有宗派、世家,甚至无门无派的散修,都向镜明宗赶来。赵立的父亲便是在昨夜带着赵家子弟前来的。   湖中水榭内,衣着锦绣的少年少女正聚在一处说笑。   周遭种了一片莲花,菡萏微露,风拂过时枝叶摇曳,很是窈窕。   见此,余紫嫣指着远处唯一一朵盛开的粉白莲花道:“正好此处生了一片莲花,便以此为赌注如何?”   “谁若是能摘下那朵莲花,便是今日第一人。”   她说着,毫不犹豫地取了发间一支步摇放在石桌上。步摇上好像蒙着一层淡淡灵光,坠下的几颗珍珠亦是熠熠生光,这是一件用作防御的灵宝。   “若只是比较身法,岂不是有些无趣?”一旁少女反问。   她话音落下,几个并不长于身法的人也同时应是。   余紫嫣挑了挑眉,笑容明艳:“我可没有说只是比较身法。若是不善身法,大可以用自己的法子阻下要摘花的人。”   这倒是有些意思,她如此解释,众人都来了兴趣,各自取了一件灵物作为彩头放在桌上。不用多久,桌上便多了一堆光华流转的法宝灵植。   这些少年少女出自仙门世家,手边是从来不缺灵物。   擢仙试还有几日开始,镜明宗内又无什么玩乐之处,一群闲得没事做的少年人凑在一处,怎么也要想些法子打发时间。   这些灵物对他们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但第一人的名头却很让人动心。   在定下赌约,余紫嫣振身而起,率先出了水榭。   在她身后,立刻有几名少年少女跟上。   湖面上,一名少年追上余紫嫣,探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拦下。余紫嫣反身,抬手出掌,少年急忙躲开,两人踩在莲叶上,就此缠斗起来。   就在这短短几息之间,有人越过他们,直向莲花奔去。   余紫嫣与少年对视一眼,便也停了手,齐齐向前赶去。她足尖挑起几片莲叶,莲叶破空而出,轻易就将前方并无防备的几人击落水中。   她正要上前,便在这时,一条绸带缠住余紫嫣的脚腕,少女手中用力,两人霎时调换了位置。   “余姐姐,我就先走了!”少女狡黠一笑,飞身向前。   余紫嫣倒退几步在莲叶上稳住身形,也不觉生气,起身追了上前。   她可不会输!   落在最后的少年知道自己身法不佳,也不打算放弃,体内灵力运转,重重向湖面拍去。   水花四溅,躲得及时的余紫嫣等人只是沾湿了衣角,而没料到如此的少年少女则摔在水中,成了一只只落汤鸡。   动手的少年得意地笑了笑,瞬间便越过数人上前。   就算当不了第一人,也不能落在最后。   湖面上方无数灵力交错碰撞,叫人眼花缭乱。   余紫嫣躲开几道乱飞的灵力,足尖踩在花梗之上,借力一跃,手中便向那朵莲花摘去。   不远处的少女见此,脸上露出一点急色,手中掐诀,瞬间在余紫嫣身周掀起了重重水幕,逼得她向后退去。   那朵莲花在泼洒下的水珠中摇曳着,濯清涟而不显妖媚。   向此处而来的竹筏为湖上混乱的灵气破坏了平衡,一侧向下倾倒,老叟竭力控制着将要翻倒的竹筏,额间见汗。   竹筏在原地打着转,一时竟是走不了了。   站在竹筏上的太上葳蕤面无表情地抬手,挡住了泼洒下的湖水。   见竹筏不再晃动,老叟顿时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少年被人逼退,后仰着向竹筏上倒了过来。他本打算落在竹筏上,   但太上葳蕤微微抬指,少年便砸进了竹筏旁的湖水中。   他从湖下探出头,神情有些茫然,刚刚不是应该能落在船上吗?   望着前方混乱场面,老叟不由有些为难:“仙长,不如我们先退开……”   这是回镜花岛必经的湖道,但如今这情形,却是不好渡水了。   正在相斗的少年少女却无暇顾及出现在此处的竹筏,见老叟和太上葳蕤好像并不曾被影响,便没有结束的打算。   一名少女从水下起身,随着她一拂手,莲花的花梗折断,眼看着那抹粉白要落在她手中,余紫嫣翻身,踢飞了坠落的莲花。   粉白色的莲花从空中飞掠而过,吸引了众多少年少女的目光,花将要落下的地方,却是向太上葳蕤所在的那张竹筏。   瞬息之间,便有数道气息向太上葳蕤近身而来。   好像每次出门,她总会遇上点儿麻烦。   太上葳蕤神色不变,她抬手在虚空画符,看见这一幕,落在众人身后的余紫嫣硬生生停住了去势,落在一片莲叶上。   除了她以外,其他人中也有认出了太上葳蕤画下的符文,但他们冲得太前,就算想躲也躲不了了。   符文落下最后一笔,随着一道耀目灵光闪过,向竹筏扑来的少年少女尽数倒飞而出,下饺子一样一个接一个落了水。   余紫嫣心有余悸,她抬眸向太上葳蕤看去,目光相对之时,太上葳蕤眼中竟出现几分怔然之色。   昔日妖尊座下两名护法,一名朱厌,一名紫魑。   太上葳蕤不曾想到,她会在镜明宗内,再见鬼修紫魑。   落在水中的少年少女抬头,便见那朵粉白莲花便在这时坠入了她怀中,少女着一身素白色的镜明宗弟子服,衣袂飘然,仿若自天外而来。 第35章   “她是谁?”   “看这一身白衣, 应当是镜明宗弟子。”   “以灵力在虚空画符,便是有金丹修为也未必能做到,她既然还是镜明宗弟子,怎么也不可能有元婴境界吧。”   “虚空画符, 只怕余姐姐现在都还做不到呢!”   “镜明宗何时在符道上出了这么一位天才, 怎么完全没有听说过?”   水里湿漉漉的少年少女交头接耳, 一时竟也不急着上来。   太上葳蕤低头看着手中莲花,随即便将这朵含了些微灵气的莲花放在燕愁余嘴边。   这也太……   小黑蛇瞟了太上葳蕤一眼, 实在没有胆子不识好歹,他蛇口大张,委委屈屈地将这朵莲花吞了下去。   “走吧。”太上葳蕤对老叟淡淡道,并无同余紫嫣叙旧的意思。   如今她们并不相识,就算在将来,太上葳蕤也与余紫嫣关系寻常。   余紫嫣是她手中一把好用的刀, 但和朱厌不同的是,这把刀随时有噬主的可能。   在今日见到余紫嫣前,太上葳蕤并不知道,她原是清溪郡仙门世家子弟。   她也不知道未来半疯半癫的鬼修紫魑, 曾是这般意气风发, 笑容明艳。   余紫嫣望着太上葳蕤的背影, 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之意。   短短几息之间便能于虚空画符,她在符道上的造诣一定不低。   “你们可知道她是谁?”余紫嫣开口问道。   这是她第一次来镜明宗,对镜明宗众人并不熟识。   “看着有些眼熟啊……”有少年喃喃道。   “对了!”余紫嫣身边的少女开口道, “她不就是镜明宗的大师姐吗!”   “对, 听说前日云湖禁地出了意外,便是这位大师姐一符连破十二重禁制,救了大家!”   余紫嫣有些可惜, 早知她也该提前几日来镜明宗,见识见识那连破十二重禁制的符文。   “你认识她吗?”竹筏缓缓向前,燕愁余忽然开口问道。他一直待在太上葳蕤肩上,自然觉出了她在看见余紫嫣瞬间的眼神变化。   “将来该认识的人。”太上葳蕤负手道,一袭白衣飘然,有霜雪之姿。   这话说得十分古怪,燕愁余抬头看向她,却没有把这句话当作玩笑,眼中划过一抹深思。   回到辟萝榭时,赵立带着自己两个跟班已经等在院里。   见了太上葳蕤,他连忙迎上来:“师姐,你回来了!”   宋文悄悄对弟弟道:“赵师兄以前说我们狗腿,看他现在的样子,分明才是真正的狗腿。”   赵立当然没有听到这句话,否则非要动手教训他一顿,叫他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注意到太上葳蕤肩上的小黑蛇,赵立有些奇道:“师姐,这是什么东西啊?”   “蛇。”太上葳蕤淡淡回道。   燕愁余没有反驳,如果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他是龙,如今镜花岛上鱼龙混杂,不说他自己,和他强行契约了的太上葳蕤,都会有一场大麻烦。   毕竟龙鳞龙血,都是至宝。   寻常女修都喜欢毛茸茸的灵宠,师姐果然是与众不同,偏偏喜欢滑溜溜的蛇,赵立暗道。   虽然燕愁余比寻常蛇类多了一双角,他也没有生出怀疑。毕竟修真界生得千奇百怪的妖兽太多,多了一双角的燕愁余看起来实在不算多么特殊。   而燕愁余身上的封印除了压制血脉力量,同样也掩盖了属于龙族的气息。   “这蛇怎么还秃了尾巴?”赵立又道,这还是条秃尾巴蛇呢。   在他话音落下时,燕愁余已经一尾巴抽在他脸上。   赵立捂着脸,看了一眼太上葳蕤,终究没敢动手。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一条小黑蛇一般见识!   赵立憋气地移开目光,对太上葳蕤道:“师姐,你要的药材我已经全都买齐了。”   他挥手,示意身后的宋文宋武从纳戒中将上百种草药尽数取了出来。   赵立看着堆成小山的药材,这可是他将镜明宗内药铺全部扫荡了一遍的结果。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姐,这些药材可大多都不含什么灵气,这能炼出什么丹药?”   大师姐要他买来的这些药材里,不过只有三两样属于灵植罢了。赵立虽然不会炼丹,但对此也略有了解,就算是品级最低的一转丹药,好像也用不上这些没有灵气的花草。   修真界丹药分为一至九转,丹成之时,丹药表面会出现相应转数的丹纹,丹纹越多,证明丹药品级越高。   太上葳蕤没有解释,她一向不喜欢解释什么,只道:“三日后来取丹。”   赵立见她如此,也就没有胆子再问下去,他也说不清自己看见大师姐怎么比看见自家老爹还听话。   反正大师姐那么厉害,做事一定有她的道理。   说完了丹药的事,赵立也丝毫不急着走,他讨好地凑到太上葳蕤身边:“师姐,你看我都把你上次给我的阵法参透了,不如你就再指点我一二……”   赵立正准备再接再厉吹捧几句时,辟萝榭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请问镜明宗大师姐可在?”   “谁啊?”被打断了话的赵立有些不爽,高声回道。   见院中有人,少年便不再顾及,抬步踏入辟萝榭中,远远见了太上葳蕤,面上一喜:“清溪吴氏,特来为云湖禁地之事谢过镜明宗大师姐。”   说着,他郑重地向太上葳蕤躬身行礼。   “此次吴氏有七名弟子入云湖禁地,多亏师姐出手相助,才叫我等不至陨落其中。族中长辈知道此事后,令我备下薄礼,还请师姐笑纳。”   如赵氏,吴氏这般的仙门世家,做事向来周全,既然受了太上葳蕤的恩,便不能不加以回报,否则难免让人议论忘恩负义。   “不必。”太上葳蕤淡淡道,并不打算收下所谓薄礼,“我破禁制,并不为救你们。”   说完这句话,她无意与少年寒暄推让,径直向屋内去。   少年现出些微急色,他正想追上去,却被赵立拦下:“我家大师姐向来性情淡泊,不慕名利,自然不会收你的谢礼。”   赵立心道,师姐连自己的谢礼都没有收,何况别人的。   “可……”少年还想说什么,赵立搭住他的肩膀,强行带着他向外走去。   “师姐一向喜静,不喜欢旁人来此,你若是真心感谢师姐,就不要再扰她清静了。”赵立一脸苦口婆心。   “可你不是也在这儿吗……”   “我是旁人吗?”赵立瞪大了眼,怒道。   送走登门道谢的少年,赵立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向主厅折返而去。   太上葳蕤坐在主位上,抬手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心念一动,茶水便在灵力作用下升腾起朦胧热气。   她的侧脸映在氤氲茶香中,显出几分别样清冷。   “大师姐,我已经将吴氏的人送走了。不过因为云湖禁地之事,这两日只怕还会有不少人前来辟萝榭向你道谢。”赵立试探道。   太上葳蕤放下茶水,抬眸向他看去,脸上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欲如何?”   赵立义正辞严道:“身为师弟,我理所当然要为师姐分忧啊!”   “不过——”赵立干咳一声,厚着脸皮道,“同这么些人打交道,实在有些费脑子,师姐是不是也该同我意思意思?”   太上葳蕤丝毫也不觉意外,她随手抛出一枚玉简,赵立慌忙抬手接住,神识扫过其中,面上立时现出激动神色。   他对太上葳蕤一礼,满脸止不住的笑容:“大师姐放心,有我赵立在,一定帮你拦住那些人,绝不叫他们叨扰师姐!”   说罢,哼着小曲儿走出门去。   抱上师姐的大腿,真是他做得到现在为止做得最划算的买卖。   太上葳蕤也起身,穿过回廊便到了辟萝榭临水的一侧。   湖面辽阔,远远能望见远处青山黛影,水天相接之处,有层云舒卷。日光投下,水面像是浮起粼粼碎金。   太上葳蕤挥手取出在七宝阁买下的丹鼎,将抄录下丹方的玉简放在一旁:“这是丹方。”   燕愁余跳下她的肩膀,蛇尾按着玉简探出神识,几息之间便已经将两个丹方阅毕。   他眼中不由露出一点讶色,这玉简中的两道丹方,竟是他从未见过的。   一道是最寻常的一转回灵丹,这是修真界用的最多的灵丹之一,用于恢复灵力。但太上葳蕤所给的丹方,又与平常回灵丹的丹方不同。   寻常回灵丹以三种灵草炼制,而燕愁余现在看到的丹方,只需以一种灵草为主,十余种寻常药材为辅,便可炼制回灵丹。   燕愁余初看觉得惊讶,但细细琢磨后,又觉得十分巧妙,并非无稽之谈。   而第二道名却邪丹的丹方,却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不过三转丹药,却能祛除修士体内杂质的,所费除了两株凝神草,其余也皆是不含灵气的花草。   他之前所见有相同效用的,是四转丹药,一枚便要数百上千灵石。   燕愁余立即便明白了其中有多大利润。   他实在很好奇,这两道丹方究竟出自谁人之手,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做人总要有些分寸。   太上葳蕤神识扫过纳戒中的赤阳花与菩提根,如今化解她体内幽冥寒毒所需灵物,便还差沁火玉藤,朱雀骨和鲲鹏血。   她垂眸,忽然忆起一些旧事。   海水翻腾,掀起万丈狂澜,有人踏浪而行,持剑斩下兴风作浪的鲲鹏头颅。   目光看向正用蛇尾卷着玉简看得认真的小黑蛇,太上葳蕤忽地笑了。   那一瞬,仿佛是枝上薄雪在熹微日光下缓缓融解。 第36章   “余姐姐!”一身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走进余紫嫣在镜明宗暂居之处, 娇声唤道。   余紫嫣跪坐在桌案前,左手执笔,正在习字。   在符道上有所造诣的, 往往都写了一手好字。就如余紫嫣, 她的字端庄雍容, 让人看来只觉赏心悦目。   少女凑到她身边, 看了眼桌案上的字,口中念道:“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姐姐的字真是越来越好了。”   余紫嫣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缓缓搁下笔:“你不是要将我们昨日打赌的彩头去送与那位镜明宗大师姐吗, 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少女闻言撇了撇嘴, 似有些不高兴:“我连门都没能进得去呢, 有几个镜明宗弟子拦在门外,说什么他家师姐喜静,有什么事同他说便是,真是好大的架子。”   “去拜访那位大师姐的人可真不少, 我看着都是清溪郡有名有姓的势力,都吃了闭门羹,便是如此也没有生气,她哪来那么大面子?”   余紫嫣笑了笑:“前日云湖禁地提前关闭, 地宫禁制尽数开启,若非镜明宗大师姐强行纳入无数灵石之灵气越阶画符,破开重重相扣的十一重禁制, 清溪郡无数宗门和世家子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出得了云湖禁地。他们自然要上门感谢。”   少女露出恍然的神情:“原是如此。不过余姐姐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你不是迟来几日,根本没有去云湖禁地吗?”   余紫嫣冲她眨了眨眼:“当然是特地向人打听过了。”   “姐姐打听她作甚?”   “她不过才筑基,便能借灵石之力越阶画出破妄符, 如此天赋,实在是我平生所见第一人。”余紫嫣叹道,祖父常说她在符道上天赋异禀,但她如今虽然筑基,却没有把握能做到如此。   “什么是破妄符?”少女不太明白,她学的并非是符道。   “破妄符能解天下存在的大部分禁制,乃是高阶符篆,画符时若稍有不慎,哪怕只错了一笔,都会毁了符文。”   而低阶符文哪怕错上几笔,也能成符。   “那镜明宗大师姐和余姐姐你比谁更厉害啊?”少女捧着脸,忍不住问道,余姐姐可是她见过符道天赋最高的人了。   余紫嫣偏了偏头,脸上浮起两个梨涡:“还未比过,自是不知道的。”   两日后,余紫嫣捧着一个匣子来了辟萝榭前。   听见脚步声,正在数灵石的赵立头也不抬道:“师姐清修,不收礼,不见外人,我会代为转达谢意。”   余紫嫣笑道:“我既不是来送礼,也不是向你师姐道谢的。”   那难道是来找茬的?赵立抬起头,眼中映入少女含笑的脸庞。   他没看两眼就移开了目光,看着余紫嫣的衣袖,赵立眼睛骤然一亮,这可是上好的天丝锦,潜在客户啊!   他脸上立马带了热情的笑:“不知道友姓甚名谁,寻我家师姐又有何事?”   “清溪余氏,余紫嫣。”   清溪余氏的名声,赵立也是听说过的,听闻这一代余氏少主是个符道天才,原来就是眼前少女?   “清溪赵氏,赵立,见过余道友。”赵立抬手一礼。   余紫嫣也抬手回礼,她方才已经见数人被赵立拦下,心中也清楚自己大约不会是个例外,于是举起了手中木匣。   “劳烦赵道友帮我将此匣交给贵宗大师姐。”   赵立看着她手中木匣,不由满头问号,这不还是来送礼的吗?   “我家师姐不收礼。”他再次强调了一遍。   “并非礼物。”余紫嫣解释道,“这匣中放的,乃是一道剑符。”   见赵立好奇地想打开,她连忙阻止:“剑符锋锐,还请道友千万小心。”   “听说前日贵宗大师姐以破妄符连破云湖禁地十一重禁地,我想以此符向贵宗大师姐请教,也请道友转告她,这是剑符,开启时需小心。”   这么多天,赵立还是第一次遇见来送符的。既然她说是请教,又不是为了道谢来送礼,应当可以收下吧。   赵立收起了木匣:“道友放心,我一定会交给大师姐的。”   见余紫嫣这就想离开,他连忙上前两步将她拦下,口中道:“道友留步,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余紫嫣面上现出些微疑惑。   “余道友,我这是见与你有缘,才想给你看样好东西。”赵立冲她挤挤眼。   一旁的宋武对瘦弱的兄长道:“赵师兄怎么见了谁都说有缘啊?”   赵立摸出个小巧的白瓷瓶,一打开,便有淡淡药香晕散在空中。   他随即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这却邪丹的好处:“……不仅如此,这却邪丹一枚只要五百下品灵石,比起其他祛除修士体内杂质的灵丹便宜得不止一点半点儿啊。”   还未辟谷的修士需食五谷,时日一长,体内便会生出杂质污垢。而筑基后的修士虽然辟谷,但平日还是会服食丹药,体内便容易堆积丹毒。   却邪丹的作用,便是洗涤身体,化解修士体内残存的杂质毒素。   余紫嫣看着却邪丹上的三道丹纹,她还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三转丹药能祛除修士体内杂质的。   不过想到自己还要靠赵立转送剑符,余紫嫣还是意思意思地买了一枚。   “道友有需要再来啊!”赵立在她身后挥着手道。   又卖出了一枚却邪丹的他喜滋滋地收好灵石,自己和师姐可是三七分账。   那日在云湖禁地中,为了帮大师姐破除禁制,他身上的灵石用了七七八八。趁此机会,得好好存点儿私房钱。   赵立对却邪丹还是很有信心的,他自己昨日亲自用了一枚,绝对值得了五百灵石。   虽然今日肯买却邪丹的人不多,不过等买了的修士回去一试,便知道这丹药的好处,到时不愁没有回头客。   黄昏之时,燕愁余有气无力地爬回主厅,姿态萎靡,这几天炼药炼得他真是头都大了。   过了几日时间门,燕愁余的活动范围便不再局限于太上葳蕤身周三丈之内,只要不是在百丈开外,便不会再被强行送回。   念在他这几日的确辛苦,太上葳蕤亲手泡了一壶灵茶,算作是慰劳他。   灵茶的香气氤氲而上,太上葳蕤执壶倒了一盏茶,燕愁余陶醉地闻着茶香,就在这时,赵立大步踏入主厅。   见了茶水,他眼前一亮:“师姐怎么知道我渴了?”   说着,赵立上前,端起那盏茶一饮而尽。   歇在桌上的燕愁余瞬间门暴起,一尾巴扇过去,赵立猝不及防,口中茶水尽数喷了出来。   混乱之间门,太上葳蕤出现在桌案另一侧,避过了飞溅的茶水。   她再倒了一盏茶,燕愁余盘住茶盏,高傲地看了赵立一眼,这才啜饮起茶水来。   赵立不由抽了抽嘴角,他这是被一条蛇鄙视了吗?   冷静,冷静,他男子汉大丈夫,没必要和一条蛇一般见识。   “你来做什么。”太上葳蕤放下茶壶,冷淡问道。   赵立连忙取出余紫嫣要自己转交的木匣,将她的话如实向太上葳蕤复述,而后问道:“师姐若不想接这木匣,我便给她送回去。”   太上葳蕤示意他放下,赵立看了一眼木匣,有些好奇道:“大师姐,你要打开它吗?”   不知道这剑符有着什么样的威力,值得那位余道友再三嘱咐自己不要打开。好歹自己也筑基了,实力虽然比不上大师姐,但也没有太弱吧。   太上葳蕤看了一眼木匣,随手将其打开。   一道灵光忽然在屋内亮起,四周灵气涌动,突兀起了一阵风。   凛然剑光陡然亮起,带着一往无前的锋锐。   在看到剑光的这一刻,赵立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天地灵气流动的速度好像也因为这道剑光的出现减缓了,在这般压迫感下,他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动弹不得。   盘住茶盏的燕愁余抬起头,看着太上葳蕤准备怎么解决。   长发在风中扬起,即便剑光将要落下,太上葳蕤脸上仍旧不见什么表情。体内灵气流转,在剑光完全成形之前,她抬手,隔空画下了几笔。   耳畔风声突然停了,在短暂的静止后,剑符爆发的光芒就这样缓缓黯了下去。   结束了?赵立怔愣地站在原地。   那道威势无比的剑光,竟然在落下之前,就因太上葳蕤看似随意的动作消弭于无形。   大师姐真是太厉害了!   燕愁余眼中也现出几分惊艳,太上葳蕤看似随意的每一笔,都落在这张剑符的破绽所在。她所为看似简单,但若非在符道上有极深造诣,绝对做不到如此。 第37章   眼见着剑光消散, 赵立终于长出了口气。到了这时候,他不由十分庆幸自己没有不听余紫嫣的话,擅自打开她装了剑符的木匣。   一旦打开木匣, 他绝不可能凭自己之力挡下这道剑光, 余家的符道天才果然名副其实。   而自己……果然很弱……   这一刻,赵立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他内心默默泪流。   “同样是筑基, 人和人的差别怎么这么大?”赵立嘟囔道。   他回过头看着太上葳蕤, 虽然余紫嫣很厉害,但大师姐就更厉害了。锋锐如此的剑符,她也能随手化解,自己这个大腿真没抱错!   那张写了剑符的宣纸灵光黯淡,木匣彻底打开, 赵立险些被灵光闪瞎了眼, 他看到匣中许多灵物,不由张大了嘴:“原来还是来送礼的啊!”   只是这送礼的法子也太别出心裁了。   太上葳蕤没有理会他, 拿起匣中短笺, 落款正是余紫嫣。她只用寥寥几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前日赌约, 又为扰了太上葳蕤道歉, 最后言道既然莲花落入太上葳蕤手中,那么用作彩头的灵物便都该归她。   “大师姐,她写了什么啊?”赵立探头探脑地问,满脸掩饰不住的好奇。   这也没有什么值得保密的,太上葳蕤随手将短笺递给他, 目光随意扫过匣中灵物,脸上神情并不见有什么变化。   “可有笔墨。”片刻后,太上葳蕤开口对赵立道。   “笔墨?大师姐, 你是要给那位余道友回信?”赵立挠了挠头,他可没有随身带着笔墨纸砚的习惯。   不过这也好办,赵立立刻高声叫来自己两个跟班,让他们去准备笔墨。   见太上葳蕤并没有收起木匣的意思,赵立有些奇怪:“大师姐,你不是赢了他们的比试,这些灵物理应归你才是……”   为什么不收下?   太上葳蕤没有回答,她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微微抿下一口,漫不经心的动作却让人怎么移不开目光。   赵立唠唠叨叨地说着后,不过一时三刻,宋文宋武便赶了回来。   宋文手一挥,桌上便现出一个紫檀木的笔架:“大师姐,这里有狼毫,羊毫,紫毫,兼毫……不知道师姐惯用哪一种?”   说着,取出一方澄泥砚并十数种墨,几十种质地不同的宣纸。   卷住茶盏的燕愁余眼中划过无语之色。   而赵立看着这一幕,赞赏地看了一眼宋文,宋文回以一个得意的眼神,赵师兄要讨好大师姐,他们当然不能拖他后腿。   太上葳蕤取了一支狼毫笔,见此,赵立立马上前,殷勤道:“师姐,你想用什么墨?我来帮你磨墨!”   淡淡墨香散开,太上葳蕤执笔蘸饱墨汁,在余紫嫣写出剑符的宣纸上,挥笔绘下符文。   画符当用符笔朱砂绘在符纸之上,余紫嫣的剑符绘在普通宣纸上,威力却丝毫不见减少,寻常修习符道的筑基修士,绝做不到如此。   太上葳蕤没有符笔朱砂,对于曾经修为已至化境的妖尊而言,以灵力为墨,便无处不能成符。   不过以她如今境界,尚需借助笔墨宣纸为载体,才能将符文存留下来。   落在宣纸上的墨迹隐隐闪过金光,赵立看着太上葳蕤一笔笔绘出符文,竟觉得双眼变得有些刺痛。   而比他修为更低一些的宋文宋武兄弟,原本也在看向这处,但此时已经偏过头,不敢直视太上葳蕤写下的符文。   随着符文渐渐完成,赵立只觉自己双目的刺痛越来越甚,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   唯有燕愁余还能直视那张宣纸上将要成形的符文。   厅内天地灵气疯狂地向符文中涌来,黑色墨迹在灵气加持之下,竟然缓缓转为鎏金色。   随着太上葳蕤最后一笔落下,纸上符文得以完全成形,灵光流动,与余紫嫣所绘一般,同为剑符。   比之余紫嫣的剑符,太上葳蕤所绘符文更加流畅,让人看来觉得酣畅淋漓。   而看着这道符文,燕愁余从中觉出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意。   这实在不像一个未经风雨的少女能写出的符文。   太上葳蕤将宣纸放入木匣,随着木匣合拢,厅内聚拢的天地灵气终于缓缓散去,赵立和宋文宋武也终于能移回目光。   随手搁下狼毫,太上葳蕤指尖一动,狼毫笔便回到了笔架上。   将木匣向前一推,太上葳蕤淡淡对赵立道:“将这匣子送去给她。”   赵立连忙点头,看着合上的木匣,心中忍不住再次感慨,大师姐真是太厉害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宋文宋武忽然纳头就拜:“大师姐,求你收我们为徒!”   怪不得赵师兄天天往大师姐这里跑,原来大师姐这么厉害。   “以后只要大师姐有吩咐,我们绝不怠慢,您让我们往西,我们绝不往东,您让我们撵狗,我们绝不赶鸡!”宋文信誓旦旦道。   “对!”笨嘴拙舌的宋武附和道。   赵立不可置信看着这两个人,还把不把他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   他冷哼一声,脸上随即堆起笑,凑了上去:“大师姐,你看我怎么样?”   ——   赵立是第二日去寻余紫嫣的,因着昨日天色已晚,左右此事也不急,他便没有立时上门。   赵立来的时候,余紫嫣正在习字。   她在符道上的天赋上佳,却从未因此懈怠。   听了门外侍女传报赵立前来拜见,她丝毫不觉意外,温声道:“请他进来吧。”   赵立进了门,只见书房中布置得很是雅致,墙上简单挂了几卷书画,角落里有着一株色如红玉的珊瑚树,书桌旁的瓷缸里也满是卷轴。   余紫嫣对住的地方没有太高要求,但一定要有能习字的书房,最好清幽些。   她拿开白玉做的镇纸,起身洗了笔,将其挂在笔架上,这才抬头对赵立笑道:“赵道友。”   赵立打量了一圈书房,没看出个所以然,墙上挂的字画他实在看不出什么好坏,不过那株珊瑚树倒是价值不菲。   抬手向余紫嫣回礼,赵立也不废话,取出怀中木匣,径直道:“我是奉大师姐之命,来向余道友回礼。”   余紫嫣含笑应了,赵立来了,她便知道,那位镜明宗大师姐破了自己的剑符。只是不知,她是如何破的剑符?   赵立将木匣放在桌上,口中道:“大师姐也有话转达,余道友要看她的符,最好不要让旁人在场——尤其是身无修为的凡人。”   不要让凡人在场?   余紫嫣若有所思,她取过木匣,感受到手中分量,笑意仍旧不改:“多谢赵道友走这一趟,我知道了。”   自觉已经将太上葳蕤的话尽数传达,赵立说完就想走。他是个纨绔,余紫嫣却是余家少主,还是符道天才,实在不是一路人。   余紫嫣叫住了他:“敢问赵道友,之前卖我的却邪丹可还有剩?”   她昨日是因不好拒绝,才会从赵立手上买下一枚却邪丹,并不相信赵立所说的好处,只当他是夸大其词。   不知根底的丹药,余紫嫣当然不敢随意服下,恰好陪她与余家子弟前来镜明宗参加擢仙试的三叔,正是炼丹师,便将这枚却邪丹交给他检验。   结果今日一早,三叔就来找她,这却邪丹的效用竟然和赵立说的一模一样!   这三转却邪丹的效用虽然比四转涤尘丹差了些许,但一枚四转涤尘丹至少也要卖上两千灵石,而却邪丹只需要五百灵石。   对于修士而言,若是有足够灵石,应当定期服下一枚化解体内丹毒杂质。   从余三叔口中知道此事后,余紫嫣便有些后悔自己没有相信赵立,昨日只买下了一枚却邪丹。   “现在我手上却是没有多余的,不过余道友若是真心想要,我便先帮你记下,等下一鼎却邪丹成丹,帮你留下。”见有生意上门,赵立立刻眉开眼笑地转身,口中回道。昨日他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过卖出三五枚,今天竟然有不少人主动问他。   余紫嫣点头应下,她想将赵立能得的却邪丹尽数定下,但察觉了却邪丹好处的人却不止她。在余紫嫣之前,同赵立预定的已经有数人。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余紫嫣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定下了十枚。   又做成一笔生意的赵立满意地离开,看来这一趟没有白跑。   在他离开后,余紫嫣低头看着桌上木匣,眼中兴味盎然,她实在迫不及待想见一见那位大师姐的符。   余紫嫣运转灵力,握笔在宣纸上写出化解剑符的符文,这才伸手打开木匣。   以她现在的修为,这是最合适的解法。   她绝不会想到,太上葳蕤只是随手几笔,就能破开符文。   就在木匣开启的瞬间,一道剑光乍然亮起。那道剑光斩下之时,余紫嫣写下的符文也缓缓亮起。   一道道流光飞起,缠绕向剑光,要将其消弭。   但出乎余紫嫣意料,那道剑光穿过流光,直直向她而来。   她瞳孔微缩,下意识退后一步,抬手祭起护体罡气。   剑光落下,余紫嫣周身护体罡气尽数消散,她被逼得连连后退,灵气掀起的重重余波掀飞了桌上宣纸,散落一地。   余紫嫣站稳身形,心有余悸地看向木匣中,那道覆盖了自己所书的符文黯了下去,杀伐之意却丝毫不减。   余紫嫣长出了一口气,轻叹一声,怪不得那位大师姐告知她不可有旁人在场。   在这道剑符面前,她能护住自己已经不错,再无余力护住旁人。   指尖抚过符文,余紫嫣神色微深,她总觉得,这道符文,那位大师姐还未尽全力。   无论如何,这一局,的确是她输了。 第38章   辟萝榭中, 赵立正数着这几日卖却邪丹得来的灵石。   太上葳蕤自玄光塔得来的那两株凝神草最多也不过炼上十枚却邪丹,赵立为此特意再寻来数十株,百余枚却邪丹卖出去, 即便减去灵植药材的消耗,也有了近五万灵石的进账。太上葳蕤和赵立三七分账,三万余灵石, 买下镜明宗七宝阁的沁火玉藤也是完全够了。   赵立一边数着灵石一边忍不住感慨:“怪不得炼丹师都这么有钱, 这简直就是暴利啊!”   没想到大师姐不仅在阵法符道的造诣出众,竟然还会炼丹。   他自然不知道,百余枚却邪丹,都是桌上这条小黑蛇耳朵功劳。   深藏功与名的燕愁余暗道,炼丹师的确是个有钱的职业, 但却邪丹能赚上这样大一笔, 还在于太上葳蕤给出的丹方。   这世上哪怕是炼制一转丹药,有时需要的都不止一种灵植,却邪丹效用不输四转涤尘丹, 却只需要以凝神草为主便可成丹, 堪称前所未有。   当然,别的炼丹师也都不像他这样厉害, 小黑蛇昂起脑袋, 很有些骄傲。   太上葳蕤神情不变, 手上却很诚实地摸了摸那对红玉小角。   小黑蛇欢快地甩着尾巴, 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赵立看得有些眼馋, 好像很好摸啊……   他蠢蠢欲动地想伸手,燕愁余睁开眼,扬起尾巴,警惕地看向他。   龙族的头可不是谁都能摸的。   赵立只好悻悻地收回手。   “师姐!”院外突然传来濮阳鸾的声音, 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急色。   擢仙试将至,濮阳鸾被容洵抓了壮丁,不得不帮忙迎接前来镜明宗的各路修士,已经数日没有空闲来辟萝榭。   或许是因为太上葳蕤在云湖禁地之中受了伤,又或是知道了幽冥寒毒的真相后心有愧疚,容洵并没有将如往日一般,将这些琐事尽数交给她来办。   “濮阳师姐,你怎么来了?”赵立也觉得奇怪。   濮阳鸾气喘吁吁,见她这般模样,赵立连忙给她倒了一壶茶,心中道,不是说天水阁来人了吗,怎么濮阳师姐还有空来大师姐这里?   还有几日擢仙试便要开始,天水阁派来镜明宗监察比试的人也已经到了。   为示尊敬,哪怕天水阁派来的数十修士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元婴境界,容洵与一众镜明宗长老还是亲自出岛相迎。   濮阳鸾一口将茶水饮尽,随后急急对太上葳蕤道:“师姐,那位天水阁来的游长老听说了之前云湖禁地的事,不知为何要见你。”   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在濮阳鸾看来,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近二十多年来,天水阁的声名在苍栖州越发令人畏惧。   修真界境界划分共有九重,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洞虚,渡劫,合道,大乘,大乘之后,便可飞升。   容洵天赋上佳,百岁左右突破化神,经五十年,如今距洞虚也不过一步之遥。以如此天赋,他想晋升渡劫,也不过是有五分可能罢了。   境界越高,想往上突破一个小境界,便是难上加难。   洞虚修士在东域都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渡劫修士。   天水阁阁主便是东域为数不多的渡劫修士,以他渡劫巅峰的修为,堪称苍栖州第一人。他于两百年前登上天水阁阁主之位,也是在他成为阁主之后,天水阁一跃成为了苍栖州第一宗门。   之后,天水阁行事越发放肆无忌,如今苍栖州宗派世家每年都要向其奉上无数灵宝朝贡,若有不从者,轻则修为尽丧,沦为废人,重则家破人亡,门下弟子、世家族人,无一幸存。   苍栖州众修士并非毫无怨怼,但天水阁阁主活着一日,他们便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濮阳鸾还记得,自己一位族兄在外见有修士强掠女子,出手相阻,伤了那修士。   谁知那人是天水阁中一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天水阁长老传讯,逼得族长不得不请出家法,重责族兄。之后族兄足足卧床三月,伤势才有所好转。   濮阳鸾不曾面见那位天水阁长老,也不清楚他见太上葳蕤想做什么,见有外门弟子要前去辟萝榭通传,她便主动代其应下此事。   “师姐……”濮阳鸾看向太上葳蕤,眼中是浓重忧色。   相比濮阳鸾的慌乱,太上葳蕤显得淡然许多。   “天水阁来的人叫什么。”她平静开口。   “好像叫游子方……”濮阳鸾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回道。   她不明白太上葳蕤问这话做什么。   太上葳蕤听罢,不疾不徐道:“昔日容玦父母曾在天水阁修行,游子方便是二人旧友。”   容玦父母当日也是因为擢仙试,才会前往天水阁,恰好结识了散修出身的游子方,交往颇深。即便夫妻两人陨落,每逢年节之时,游子方也会向容氏送来节礼。   濮阳鸾恍然,随即大松了口气,若是如此,便不必担心了。   大师姐是师尊弟子,便是看在容氏的份上,那位游长老想来都不会难为师姐,他应当只是出于好奇,才会想见一见大师姐。   太上葳蕤起身,她如今尚且还没有拒绝天水阁的实力。   赵立和濮阳鸾连忙也跟了上去,独留燕愁余在石桌上。   天水阁……他甩了甩尾巴,眼中划过深思。   ——   镜花岛上的一处竹林中,游子方正和容玦对弈。   他月白色的袍袖上用银线绣了天水阁的徽记,如水浪滔滔。   “玦儿,你这一手棋艺当真比你父亲强多了。”游子方感叹道,他生得一副温雅的儒生模样,手中折扇轻摇,说话间,将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   容玦看着棋盘,他思索片刻,才放下黑子,摇头道:“还是比不上游叔父。”   一旁围着数十长老弟子,都安静地瞧着黑白交错的棋盘。   两色棋子纠缠相斗,僵持不下,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容玦所执的黑子渐渐落于下风,他思索的时间便也渐长。   周围懂棋的人也露出深思神色,黑子被白子围剿,已有溃败之势。   容玦放下手中黑子,叹了一声:“叔父怎么也不肯让一让我这个晚辈,我实在是想不出,接下来该将棋子放在何处,才能破局。”   游子方摇了摇折扇,带着几分自衿道:“以你如今年纪,能与我对弈至今,已是很难得了。”   “大师姐来了!”   “大师姐?”   听到几名镜明宗弟子如此说,游子方也抬起头,只见太上葳蕤缓缓向此处而来,身后跟着赵立和濮阳鸾。   那一双眼很是清冷,像是有霜雪暗落。   容玦也抬起头,见了太上葳蕤,面上笑意不改:“少虞来了。”   就好像当日发生在日月殿中的对峙不曾存在。   游子方摇了摇折扇,原来这就是镜明宗的大师姐,容少虞。   他看向太上葳蕤,笑得如沐春风:“原来这就是洵兄的首徒,我叫你一声少虞应当不会冒犯吧?”   “少虞不如来帮玦儿看一看,可还有破局之法?”   “我不懂棋。”太上葳蕤没有动。   游子方便有些遗憾:“棋是君子之谋,最是能陶冶性情,该好好学一学才是。”   “你虽是容氏剑奴出身,但如今身份已经不同,便该有掌教弟子气度。”   此话一出,四周鸦雀无声,有几人甚至忍不住用惊讶的目光看向太上葳蕤。   镜明宗内,也并非所有弟子都知道她的出身,更多人还是以为,她是容氏旁支族人。   濮阳鸾忍不住皱了皱眉,一旁的赵立也暗道,这位天水阁的游长老,怎么比自己还不会说话?   太上葳蕤反而笑了笑,目光扫过棋局,淡淡道:“便是不懂棋,同样能破此局。”   游子方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道:“好,你且一试,若是你能破局,我便以一节九湘竹相赠!”   九湘竹是一种少见的灵物,便只是一节,也值数千灵石。   身为天水阁长老,游子方的身家自然很是丰厚,他取出玉匣,向前一推。   容玦也道:“既然叔父如此大方,我便出这枚玉蝉。”   见容玦取出那枚玉蝉,一直侍奉在他身后的赵月忍不住抬起头。   他竟然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场合拿出玉蝉?!赵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待在容玦身边,为的就是容玦从拍卖场上得来的这枚玉蝉。   游子方随即看向太上葳蕤,他实在很好奇,一个不懂棋的人,会如何破解这场残局。   太上葳蕤上前一步,顺手从容玦背后的护卫腰间抽出长刀,刀光亮起,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柄长刀已经落在棋盘上。   黑白色的棋子飞起,随即洒了一地。   游子方被她的动作惊得愣在当场,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身边几名天水阁弟子皱眉看着太上葳蕤,这镜明宗大师姐行事,真是……她怎么敢直接劈了棋盘?!   直到太上葳蕤抽起刀,随手送回刀鞘中,回过神的游子方看着她,脸上并不见怒意,反而抚掌大笑道:“好,不愧是镜明宗大师姐,这的确是破局最简单的法子!”   容玦也笑了起来:“叔父,今日这局棋,我可不算输。”   游子方笑叹一声,点了点头:“说得是,既是如此,今日便算平局吧。”   他拿起玉匣,看似随意地扔向太上葳蕤。   太上葳蕤抬手,稳稳接住了装了九湘竹的木匣。   游子方眼中欣赏不由更甚。   容玦示意赵月将玉蝉送上,在太上葳蕤取过玉蝉之时,赵月眼中抑制不住地生出几分不舍,但众目睽睽之下,什么也做不了。 第39章   夜色笼罩在镜花岛上, 湖水在暗处流动,月光溶溶,偶或有一声蝉鸣传来。   楼阁重重,巡守的值夜弟子行走在其中, 不时说笑几声。   一道黑影避过值守的镜明宗弟子, 沿路向前。   夜色中的紫藤萝仿佛蒙上一层柔光, 少女轻盈地落在院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只有几串紫藤因为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她闭上眼, 让神识扫过这处水榭,不用多久便感知到太上葳蕤所在。   一道轻烟从半敞的窗扉飘入房中,丝丝缕缕地蔓延开。   房中安静得只能听见轻柔的呼吸声,又过了片刻,少女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走入其中。   太上葳蕤躺在床榻上,双眸紧闭,窗外月光洒下,她的肤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带着一股易碎的美感。   临窗的竹篮中有条睡得四仰八叉的小黑蛇, 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冷然寒光。   往日跟在容玦身后侍奉的少女,总是一脸娇柔软弱,楚楚可怜。不过这时候,她神情中带着三分狡黠灵动, 眸光流转, 再不复之前娇弱。   少女伸手探向太上葳蕤手上纳戒, 眼看将要得手,她目光中不免带上几分紧张。   她费了这样大周折,今夜想要的东西终于能到手了。   就在她指尖将要触到纳戒时, 一只纤长苍白的手抬起,稳稳握住了赵月的手腕。   少女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道:“你没有被迷晕?!”   太上葳蕤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咬了咬唇,少女很有些气恼,她挣脱桎梏,向太上葳蕤攻来,招式狠辣,直逼向太上葳蕤的要害   既然偷不了,就只能明抢了!   太上葳蕤没有躲,她微微抬起指尖,房中阵纹便就此亮起。一道道流光照亮暗夜,赵月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困在了方寸之间。   这里竟然有阵法,难不成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来?!少女神情惊疑不定。   她抬头看了太上葳蕤一眼,运转全身灵力一击,试图强行破开阵法。灵力落在阵法上,阵纹闪动,下一刻,庞大的灵力便反弹了回来。   以她的修为,要强行破开太上葳蕤布下的阵法,还不够。   少女受了自己全力一击,喷出一口鲜血,再不敢轻举妄动。   太上葳蕤自床榻上坐起身,徐徐开口:“罗浮教圣女深夜来访,当真是稀客。”   那日濮阳鸾自濮阳烈手中救下的,不是什么柔弱无依,身世悲惨的凡人,她是罗浮教的圣女,闻人昭越。   听到太上葳蕤一语叫破自己的身份,闻人昭越瞳孔一缩,眸中有惊色闪过,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镜明宗大师姐,究竟是什么来路?   闻人昭越看向太上葳蕤的目光中,不由满是忌惮。   “知道我是谁,还不快放了我!我阿娘可是罗浮教之主,若是伤了我,管你是镜明宗大师姐还是谁,必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大的口气。”太上葳蕤勾了勾唇角,反问道,“天水阁阁主一日不死,罗浮教可敢光明正大出现在苍栖州?”   三百年前,罗浮教是苍栖州唯一能与天水阁抗衡的宗门,但在现任天水阁阁主上任后,罗浮教的声势便渐渐不如天水阁,最后甚至灰溜溜地被驱逐出了苍栖州。   虚张声势的闻人昭越闻言,话音顿时一滞,她竟然都知道……   正如太上葳蕤所言,只要天水阁阁主活着一日,罗浮教就没有资格光明正大地行走在苍栖州的土地上。   天水阁对于罗浮教的厌恶,甚至不亚于魔修。   “你想干什么?”闻人昭越梗着脖子道,“可是想将我交给天水阁领赏?”   太上葳蕤对罗浮教没有好感,但她与天水阁的恩怨更深,自然不会将闻人昭越交给天水阁。   自纳戒中取出自容玦处得来的那枚玉蝉,她看向闻人昭越:“你夤夜来辟萝榭,大约就是为了取这枚玉蝉。”   闻人昭越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没有说话。但她这般反应,就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这玉蝉有什么用。”太上葳蕤再次开口。   闻人昭越紧抿着唇不说话。   好在太上葳蕤也并不十分在意她要这玉蝉有什么用,抬手一拂,瞬间便有几道灵力破空而去,打在闻人昭越周身大穴上。   闻人昭越自然没能躲过,不过片刻,她便感觉到经脉中的灵力停止了流动,任她如何催动功法,丹田气海中也毫无反应。   她竟然封住了自己的灵力!   “你到底想干什么?!”闻人昭越越发气恼,修士失去灵力,和失了手脚有什么两样。   太上葳蕤全无与她多言的意思,指尖再动,闻人昭越便和困住她的阵法一起被,送到了院中。   她想走出阵法,但失了灵力,根本不可能突破阵法的屏障。   闻人昭越忍不住叫骂起来,声音惹得燕愁余从窗扉探出头,蛇尾动了动,他在太上葳蕤的阵法上多加了个隔音的阵纹。   终于安静了,小黑蛇满意地回身,躺回了竹篮中。   如今他的活动范围已经不止太上葳蕤身周三丈内,当然也失去了和她同床共枕的机会。   日升月落,天边暗色逐渐褪去,转换为一片白昼。   容玦正在下棋,窗外晨光霁明,投入屋内,他的身体一半落在光里,一半藏在黑暗之中。   没有挂着惯有的笑意,容玦跪坐在桌案前,整个人显得深沉许多。   棋盘上黑白纠缠,厮杀不休,黑子被逼入绝境,正是一盘残局。   倘若游子方在此,大约一眼就能看出,这正是昨日他和容玦没有下完的那局棋。   容玦手中摩挲着黑色棋子,良久,终于伸手将它放在了角落。   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子,却让棋盘上形势突变。   原本被围剿的黑色大龙怒吼一声,咆哮着冲出白色的束缚。   容玦嘴边缓缓勾起一抹浅笑,置之死地而后生……   太上葳蕤穿过花田,便到了容玦在镜明宗常住之处。赵立跟在她身后,肩上扛着个被破布塞住了嘴的少女,俨然像个强抢民女的恶霸。   见她上前,守在院外的护卫连忙抬手阻拦:“未得少主允准,任何人不可擅入!”   说话间,几个人的目光忍不住向她身后看去。   扛着闻人昭越的赵立,很难不让人投去目光。   闻人昭越神情恼恨,却因为被太上葳蕤封住了周身大穴,丝毫动弹不得。   容氏护卫见此情形,实在不明所以。   “不知大师姐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有人开口问道。   太上葳蕤冷淡道:“我要见容玦。”   容氏护卫连忙抬手一礼,口中回道:“请大师姐在此稍候,我这就去向少主通传……”   “不必。”不等他将话说完,太上葳蕤拂袖,挡在她面前的几名容氏护卫便被一道灵力逼退,踉跄几步才站稳身形。   太上葳蕤径直向院中走去,跟在她身后的赵立得意地看了一眼这些护卫,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架势。   “请大师姐止步!”容氏护卫急道。   起身想追,但太上葳蕤走过的地方,却逐渐亮起阵纹灵光,将他们尽数拦在了原地。   赵立张大了嘴,原来阵法还可以这么用?!   听到这处动静的老仆快步赶来,见到这一幕,怒声喝道:“容少虞,站住!”   “少主所在,岂容你如此放肆?!”   他身旁还带着数名身强力壮的容家家仆,此时一声令下,便齐齐将太上葳蕤围住。   抬手在虚空中画符,太上葳蕤神情不曾有变,在她动手之时,天地灵气蜂拥而来。符文成形,化作金色锁链,锁禁住来势汹汹的老仆周身经脉,他体内灵力一滞,便从空中摔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周围一众容氏家仆也被困在原地,一时挣脱不开束缚。   燕愁余从太上葳蕤衣袖中探出头,看着地面一重又一重阵纹,能将阵法用到如此地步,不浪费一丝一毫的灵力,实在不像筑基修士能做到的。   赵立肩上动弹不得的闻人昭越也暗自心惊,昨日她在自己面前显露的,竟然只是冰山一角。   亏她还以为玉蝉在这个镜明宗大师姐手中,比身边带着不少护卫的容玦更容易到手。   太上葳蕤穿过庭院,向容玦平日常待的静室走去。   “大师姐,我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啊?”赵立望着一院子被困住的护卫家仆,终于忍不住问道。   “寻衅。”太上葳蕤只冷声回了两个字。   赵立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这不就是来找事儿的吗,他喜欢!   太上葳蕤会收下玉蝉,是因左眼在见到玉蝉时再生灼烫。但收下玉蝉并不意味着,她便不计较容玦的算计。他既然敢出手算计,便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院中动静自然也被容玦察觉,他坐在棋盘前没有动,只是微微抬头,整张脸便落在光里。   就在这时,一道重物破空向他袭来。   太上葳蕤毫不怜香惜玉地将赵立肩上的闻人昭越扔了出去,容玦侧身,全然没有救人的打算,任由被封了灵力的闻人昭越自上而下地摔了下来。   闻人昭越一阵气血翻腾,她恶狠狠地看向容玦,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容玦全无愧色,并没有理会闻人昭越,好像之前数日待她的温和都是假象。他含笑望向太上葳蕤:“少虞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心中应该清楚。”太上葳蕤低头对上他的目光,嘴边也勾起一个不带什么感情的笑意。“昨日棋局,你拿出那枚玉蝉,是故意作饵。”   容玦没有否认:“那少虞可知,我钓的是什么鱼?”   太上葳蕤的目光投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闻人昭越身上,她正愤恨地望着两人,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容玦摸了摸下巴:“不错,钓的正是这条胖头鱼。” 第40章   容玦在镜明宗, 常做的事便是垂钓。   不过他垂钓的技术显然有限,每次能被他钓起来的,只有胖头鱼。   闻人昭越跟在他身边几日, 自然也知道这事,立时便明白容玦是在骂她蠢。   她在心中暗暗咬牙, 原来他早就看出自己是故意接近他身边的, 这些日子,分明是把她当猴耍!   “你钓的鱼是她, 试探的,是我。”太上葳蕤看向他, 再次开口。   她微微抬手, 一枚大小不过米粒的石珠隔空飞到了她手中, 灵光盈盈。   这石珠的效用,大约便如留影珠一般。   闻人昭越不可置信地看着从自己身上飞出的石珠,随即恨恨瞪向容玦,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将东西放在自己身上的?!   容玦当即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手,分毫没有被人看穿意图的恼怒:“少虞, 你如今怎么变得这样聪明了?”   将玉蝉给了太上葳蕤,便是借此逼闻人昭越动手。同样,也是想借她试探太上葳蕤。   短短几月间, 太上葳蕤的修为增长得太快, 性情也变得太多, 容玦与她相识十六年, 心思缜密,如何能不起疑。   但容洵知道他曾经对太上葳蕤做过什么后,始终心怀愧疚, 如果容玦亲自出手试探,大约会被他阻止,便只好兜了个圈子。   闻人昭越目光灼灼,恨不得在容玦身上烧出个洞,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的亏!   容玦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赵月姑娘,你向我下毒,我利用你一回,当是两清了。”   闻人昭越没想到他连这件事也发现了,一时有些心虚,她也没想害死他……   容玦那张温良的皮囊下,流的血却是冷的,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和事,在他眼中,大约都是可以利用之物。   好在太上葳蕤已经不是容少虞,不会再因为这一点而痛心,她随手捏碎手中石珠:“你想做什么,我没有兴趣。”   “不过,我实在很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给我找麻烦的人。”   话音落下,太上葳蕤甩袖,一股灵力掀翻棋盘,黑白色的棋子就此散落在空中,下一刻,尽数疾射向容玦。   容玦没有起身,他伸手接住棋盘,举重若轻一般,挟裹着棋子落在棋盘上。   太上葳蕤飞身而起,去势如雷霆万钧。容玦不得不起身后退,直到被逼到角落,他身形一转,向太上葳蕤右肩擒去。   “这不是镜明宗的身法。”容玦声音微沉。   他早已探过,太上葳蕤的身体和魂魄契合,并无夺舍之虞,那她如今的身法,用出的符阵,难道都是在这外出游历的几月间学会的?   要怎样的修为境界,才能让她在短短时间内有如此进步?   太上葳蕤抬手挡住容玦招式,借力而起,毫不留情地踢在他左膝。   容玦不受控制地半跪在地,他眼神微冷,运转心法,以灵力强行摆脱桎梏。   太上葳蕤躲开灵力的冲击,足尖卷住一旁纱幔,悬停在墙边。   在容玦向前之时,她也动了。   素白的裙袂翻飞,太上葳蕤眼中不见多余情绪,她踩在容玦肩上,脚下用力,随即旋身,再次踢在他背后。   容玦摔在地面,狼狈地滚了两圈,还未起身,太上葳蕤已经落在他面前。   近身而斗,容玦显然不是太上葳蕤的对手,她身法诡谲,容玦躲闪不及,后背撞上屋内桌案,杯盏跌落,发出清脆声响。   容玦躺在这片狼藉中,咳嗽两声,连脸上都出现了几处明显青肿。   太上葳蕤深谙,打人先打脸的道理。   而身为容家少主,容玦活了二十年,再没有什么时候比今日更狼狈。   “少虞如今全然不同,可是遇到了什么大能指点?”容玦躺在地上,开口问道。   倒不是他不想起身,只是太上葳蕤动手的地方很是刁钻,他一时是爬不起来了。   太上葳蕤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容玦这话,却是帮她找了一个好借口。   “你可以猜猜看。”太上葳蕤冷淡回道。   她没有兴趣同容玦不曾多说,转身向外行去。   赵立在方才打起来的时候就已经躲在了门外,见太上葳蕤出门,才小心地探出头向内瞧了瞧。   看着屋内一片狼藉和地上鼻青脸肿的容玦,长大了嘴,大师姐竟然把容家少主揍成了猪头?!   不愧是他看中的大腿,真是太厉害了!赵立毫无同情心,他理直气壮地想着,这容家少主挨打,一定是他有错在先。   老爹天天夸这容玦,他现在还不是被大师姐打得找不着北,赵立乐颠颠地跟上太上葳蕤。   屋内,闻人昭越费力地吐掉嘴里的破布,冷笑着看着容玦:“活该!”   容玦摸了摸青肿的脸,望着上方雕花的横梁,眼神有些悠远,第一次被打脸,这滋味儿还真有些新鲜。   “赵月姑娘,如今你当可以告知在下,你的身份了吧。”容玦没有生气,反而看向她笑问。   可惜顶着一张五彩斑斓的脸,便再看不出平日的温雅气度。   闻人昭越冷哼一声,不肯说话。   “姑娘若想全须全尾地走出镜明宗,还是说实话比较好。”容洵慢条斯理道。   ——   三日后,天边乌云蔽日,沉沉欲坠。   赵父正带着儿子,不紧不慢往回走去。   看着天色,赵立忍不住抱怨道:“老爹,这种天气还跑出来钓鱼,能钓上个什么啊。”   “逆子,要不是你磨磨蹭蹭的,我早就到了,一定能在变天前钓上几条鱼。”赵父理直气壮道。   赵立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今日我本来要去向大师姐请教阵法的,你非要拉我来钓鱼,白白浪费了我时间!”   赵父听了他的话,吹胡子瞪眼道:“要你陪我钓个鱼都不愿意,我生你这个逆子有什么用!”   赵立从小到大,早就被他骂习惯了,此时不痛不痒回答:“反正你又不止我一个儿子,十几个里总能有几个听话的,你何必非得和不听话的儿子多说。”   赵父一巴掌拍在赵立后脑,见他还想动手,赵立马上拔腿就跑,赵父立刻挺着发福的肚子追了上去。   一艘楼船停泊在湖边,赵立踏过竹桥,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随即目光一凝。   “濮阳师姐?”   赵立以为自己看错了,连忙揉了揉眼睛,真的是濮阳师姐!   他急了,快步上前,对着楼船上的人道:“你们是什么人,船上的人是我师姐,你们做了什么,还不快将人交出来!”   师姐的模样分明是昏迷了,他们干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谁这么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敢在镜明宗里掳走掌门弟子?!   楼船上的青年轻蔑地看了赵立一眼:“不该管的闲事,最好少管,否则小心丢了性命!”   赵立捋起袖子:“你还敢威胁我?”   他作势要爬上楼船,却被赶来的赵父拦下。   赵父恭敬向楼船上的几名青年拱手作礼:“犬子无状,还请天水阁使者念他年幼,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青年冷笑一声,没说什么,只是示意楼船扬帆。   “濮阳师姐还在船上!”赵立高声道,却被赵父死死拦住动作。   眼看楼船缓缓远去,赵立急了,他奋力挣扎着,但以他的修为,又如何比得上自己的父亲。   “爹,那是濮阳师姐!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濮阳师姐带走?!”赵立质问道。   赵父脸上再没有笑意,他看着儿子,厉声道:“难道你想赵家为了一个并无关系的镜明宗弟子,得罪天水阁?!”   “你可知道开罪天水阁是什么下场!”赵父声音愈高,随着一声惊雷,大雨滂沱而下。“短短一年间,只在清溪郡内便有十余方势力因开罪天水阁家破人亡!”   雨水淋下,赵父的神情异常严肃,近年来,天水阁对苍栖州各大宗派世家收的岁贡越来越高,门中弟子行事也越发无忌,凡有丝毫不从者,多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天水阁以各种借口蚕食各方势力,吃相也越发难看,但有天水阁阁主在,所有人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你是想让我赵家也步他们的后尘吗!”   惊雷阵阵,赵立的神情在雨中显得有些茫然。他今年还不满十六岁,还未经历过人世无情的风雨。   见他如此,赵父轻叹了一声:“濮阳鸾出身濮阳氏,又是镜明宗掌教弟子,我们现在去拜见容掌门,一切或许还有斡旋的余地。”   大雨倾盆,落在湖面,溅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有赤金色的锦鲤在水中游弋。   殿内气氛一片沉凝,濮阳烈抱着手,脸上满是阴谋得逞的畅快:“没错,是我伪造了濮阳氏的印章,将濮阳鸾送给了天水阁三十六公子做奴婢!”   天水阁阁主有几十个儿子,此次随游子方前来清溪郡的,便是他第三十六子桑庭。因嫌弃镜明宗内无趣,桑庭便留在了镜明宗外的云中城。   “你们不怕得罪天水阁,尽管去要人好了!”濮阳烈有恃无恐道,“不过她是以濮阳氏的名义送去的人,你们现在去要人,且不说三十六公子允不允,先考虑考虑濮阳家会不会被天水阁嫉恨!”   “容掌门要为了一个濮阳鸾,不惜得罪整个濮阳家吗?”   若是几十年前,要将濮阳鸾要回来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如今,天水阁是悬在苍栖州所有宗门世家头上的利刃。   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借口,这把利刃就会当头落下。   容洵拂袖一挥,濮阳烈便倒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他阴沉地看向容洵,却不敢再说什么挑衅的话。   容洵看向一旁的游子方,只见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实在没有本事左右三十六公子。”   听到他如此说,容洵有些颓然,他是镜明宗掌门,要顾的不止一个濮阳鸾,还有整个镜明宗。   他不能让悬在镜明宗头上的那把利刃落下。   赵立看着这一幕,心惶然地沉了下去,他们是什么意思,难道就不管濮阳师姐了吗?   “掌教,你快去救濮阳师姐啊!”赵立叫嚷道,满脸急色。   赵父将他往后一拉,无奈地对容洵一礼:“还请容掌门见谅……”   游子方又道:“容掌门先别急,你的弟子虽被送去三十六公子身边,但他并非暴虐之人,应当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并不建议容洵妄动,阁中长老对云湖禁地早有觊觎之意,若是找到借口,只怕会立时发难。   濮阳鸾身为镜明宗弟子,却沦为奴婢,的确屈辱,但只要性命无虞,未来也不是没有办法摆脱。   赵立不信他的话,为奴为婢难道是什么好事吗!他甩开父亲的手,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他要去找大师姐,大师姐一定有办法救濮阳师姐! 第41章   太上葳蕤撑着伞行走在雨中, 雨水从纸伞边缘滑落,坠在地上,又急又密。   她忽然想起, 几个月前, 回到七百年前的第一日,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   太上葳蕤跪在日月殿前,是濮阳鸾撑着伞,遮住了方寸间的风雨。   夜色浓稠,云中城各处大都门户禁闭, 只有寥寥几点星火还亮在黑暗中。   身为天水阁阁主之子,哪怕只是不太受重视的第三十六子,桑庭的排场也不小,他一人独占了城中最高的琼花玉露楼, 又叫来全城的歌女舞姬宴饮助兴,直到深夜。   身无修为的凡人女子都醉死过去,桑庭站起身,跨过一片狼藉的会客厅,向最高一层楼走去。   琼花玉露楼共有九重, 在第九重上,俯瞰而下,整个云中城的的景色都能尽收眼底。   桑庭此时却没有欣赏景色的兴趣,他推门而入,四处悬挂的夜明珠将房中照得一片明亮。   几名修士被阵法束缚着,惊恐地望了过来,口中呼喊着什么,但所有的声响都被困在阵法之中。濮阳鸾站在角落,神色是众人中最镇定的一个。   阴影中藏着一道影子, 太上葳蕤静静地看着桑庭走入房中,没有动作。   桑庭那张相貌平常的脸上突兀扬起一个笑,身上凭空多了几分阴郁。   抓来的这几个散修资质普通,倒是今天濮阳家送来的奴婢中,有个天资极不错的少女。   桑庭并不知道濮阳鸾的身份,不过便是知道,大约也不会在乎。   他一步步走近被困住的修士,体内功法运转,双目因此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带着浓浓煞气。   燕愁余微惊,这分明是魔修的功法!苍栖州第一宗门,天水阁阁主之子,修行的竟是吸收他人血气的魔修功法!   他的眼神沉了下来,如此一来,今日能救下濮阳鸾的方法,便是杀了桑庭。   若只是将她救离,暴露魔修身份的桑庭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但桑庭乃是金丹修士,燕愁余又变为妖身,动用不了多少灵力,筑基修为的太上葳蕤要怎么才能杀了桑庭?   太上葳蕤却并不觉得惊讶,天水阁阁主几十个儿子里,大约没有几人不是魔修。连他自己,都是用了邪门秘法才能晋升至渡劫后期。   桑庭随手抓出一名散修,五指成爪,自上而下落在散修头颅上。他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这一刻,潜伏在黑暗中的太上葳蕤终于动了,她眼中不见任何情绪,即便面对金丹修为的桑庭,动作也不见丝毫停滞。   她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玄阴最好的刺客起舞时,没有人能避开她的身法。   桑庭只觉得背后一寒,下意识地御起护体罡气,他收回手,侥幸逃了一命的散修倒在地上,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半途强行打断功法的桑庭体内气血翻腾,他脸色阴狠,五指带着凶煞之气反身抓去。   但就在这一刻,青丝绕已经割破了他的脖颈,桑庭的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怎……怎么可能……   她不过是个筑基修士而已!   温热的鲜血溅落在太上葳蕤脸上,腰间伤口染红了白衣,要杀桑庭,便不能躲他方才那一击。   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反手取出一把匕首,刀刃寒光闪过,桑庭金丹便彻底破碎,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倾倒下去。   在这短短几息之间,燕愁余已经破开了禁锢众人的阵法,濮阳鸾看着太上葳蕤,急急唤道:“师姐!”   师姐不该来的!   太上葳蕤抬手扔给她一枚留影珠,冷声道:“等楼下护卫离开,你便回镜明宗。”   这枚留影珠证明了桑庭乃是魔修,天水阁理亏在先,倘若不想与天下正道修士为敌,而镜明宗又有心护佑,那么濮阳鸾之事便可以揭过。   但杀了桑庭的太上葳蕤,必定会被天水阁暗中报复。燕愁余想,她那般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被迫绑在一处的这几日,燕愁余对于太上葳蕤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她对于任何事,看起来都理智得近乎漠然。但这一夜,他却从太上葳蕤身上,看到了另一面。   濮阳鸾看见了太上葳蕤腰间深可见骨的伤口,带着哭腔道:“师姐,你不该为我这么做……”   “闭嘴。”太上葳蕤冷淡地对她道,“回镜明宗,杀了濮阳烈。”   濮阳鸾不敢再多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拎起桑庭的尸体,从阑干上扔了下去。   随着一声轰然响动,桑庭的尸体砸在地面,楼中饮酒作乐的天水阁护卫动作一滞。   众人向窗外看去,大雨中,浑身染血的太上葳蕤站在桑庭旁,眉目好像也笼着一股淡淡煞气。   “公子!”有人失声惊呼。   太上葳蕤飞身而起,天水阁一众护卫不敢再迟疑,齐齐追了出去。   看着楼下响动,濮阳鸾嘱咐几个散修赶快离去,随即也向镜明宗的方向赶去。   她抹了一把眼泪,师姐为她做了这么多,她绝不能让师姐的苦心白费。   雨滴打在太上葳蕤身上,冲刷着白衣上的血迹,渐渐褪去颜色。   “值得么?”缠在她苍白手腕上的燕愁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太上葳蕤穿行在楼阁之间,语气冷淡:“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云湖禁地中,濮阳鸾曾经不顾自己的安危出手助她,如今太上葳蕤不过是还她这个人情。   身后天水阁的护卫紧追不舍,桑庭已死,他们唯有抓住太上葳蕤才能勉强将功补过。   燕愁余注意着她腰上伤口,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腕。   一声龙吟响彻夜空,尺余长的小黑蛇摇身一边,身躯骤然膨胀至数丈,咆哮着向追来的修士冲去。   虽然动用不了灵力,但龙族的身躯向来强横,就算杀不了他们,要缠住这些金丹境界的修士还是不难。   太上葳蕤望了一眼夜空下的黑龙,没有多言,运转灵力再次向前。   夜色中,太上葳蕤终于踏上了镜花岛,她从纳戒中取出两枚丹药,放入口中,功法运转,药力在经脉中流转,腰间伤口已经止住了血。   大雨滂沱,镜花岛上不见什么来往的弟子,太上葳蕤的唇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一双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日月殿中唯有濮阳鸾和容洵两人,见太上葳蕤来了,濮阳鸾欢喜地唤了一声,太好了,师姐回来了。   她上前小心地打量着太上葳蕤周身,看着染血的白衣道:“师姐,你哪里受伤了,我这里有丹药……你别担心,有师尊在,师姐一定会没事的。”   但容洵的神色中只见一片沉凝,他看着太上葳蕤,没有说话。   对上他的目光,太上葳蕤率先开口:“留影珠你应当已经看过了。”   容洵点了点头,面色却不见放松:“天水阁不会因此就放过你。”   就算有这枚留影珠,也只能作为谈判的砝码,如果真的将桑庭是魔修的事流传出去,天水阁必定会倾全力覆灭镜明宗。   “镜明宗撼动不了天水阁,今夜的事不会成为秘密,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天水阁都会要你的性命。”   这是天水阁的脸面。   濮阳鸾眼中满是泪水:“师尊,师姐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对,桑庭是我杀的,天水阁要杀便杀我好了!”   “阿鸾,够了!”容洵打断她不切实际的话,看向太上葳蕤,“少虞,你走吧。”   太上葳蕤丝毫不觉意外,从杀掉桑庭那一刻起,她便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她从纳戒中取出云湖禁地的秘钥:“你应该认得这是什么。”   容洵目光一凝,喃喃道:“这是云湖秘钥……”   少虞怎么会有云湖秘钥,难道之前云湖禁地发生的异动,便与此有关?   “我六岁入镜明宗,无论容玦出于什么缘故送我来此,我的确受了镜明宗十年庇护,享过门中资源。”太上葳蕤的语气很平静,“今日将云湖秘钥交给你,从此以后,我与镜明宗再无瓜葛。”   太上葳蕤拂手,那枚秘钥便飞向了容洵。   她转身,没有多看他一眼。   “少虞!”容洵握着那枚秘钥,目光中露出几分悲戚之色,“对不起……”   太上葳蕤没有回头,并不打算接受这个道歉。   难道凭他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可以将发生过的一切都抹杀?   他们的恩情已经两清,从此便只有怨仇要算。   玄机楼有载,龙雎十七年夏,东域镜明宗掌教首徒容少虞走火入魔,以筑基修为越阶斩杀天水阁三十六公子,实力入地榜第一。 第42章   镜明宗内, 游子方本在静室打坐,却忽然接到了传讯。   水镜在空中展开,披着黑袍的天水阁阁主看着他, 声音嘶哑低沉:“桑庭已死,速擒镜明宗容少虞问罪。”   在魂灯灭掉之时,远在千万里外的天水阁阁主便知道了儿子的死讯。   就算桑庭是他不怎么重视的儿子, 但在苍栖州内,敢如此行事, 便是狠狠在天水阁脸上扇了一巴掌。   太上葳蕤动手时不曾遮掩, 之后又故意现身引开天水阁护卫, 便是坐实了是她杀的桑庭。   游子方站起身, 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阁主是说,容洵那个弟子, 杀了三十六公子?!”   “可三十六公子已经结丹,那奴婢出身的容少虞不过筑基罢了。”   这修真界,何曾有筑基修士能杀了金丹的?!游子方活了一百多年,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   “你是在质疑本尊的话?”   黑袍掩住大半面容,天水阁阁主语气冷淡,并不在意太上葳蕤用什么法子杀了桑庭, 他的儿子太多,桑庭的死于他而言无关紧要。   但桑庭死了,丢了天水阁的颜面,才是他亲自现身, 吩咐游子方的缘故。   游子方立刻跪下身,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卑下无状,请阁主恕罪!”   天水阁阁主冷淡道:“如今先杀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镜明宗弟子,以儆效尤。若是镜明宗不识趣, 便先换个掌门吧。”   近日天水阁才找借口吞并了几个宗门世家,此时倒没有功夫对镜明宗下手。   游子方心中一寒,将濮阳鸾的事咽了回去。他不说出来,桑庭之事便可以容少虞的死暂时作结,看在早逝的容家兄长的份上,便不要再多搭上一个洵兄弟子的性命。   “卑下立刻动身,一定擒下容少虞问罪!”   这容少虞真是疯子,为了自己的师妹,竟敢刺杀桑庭公子?!   游子方随行的人不少,便没有住在镜花岛上,此时他起身,带着天水阁众人浩浩荡荡向镜花岛而去。   桑庭的护卫没能追上太上葳蕤,游子方思虑一二,觉得她应当会回镜明宗。   除了镜明宗,她还能去何处。   便是没有找到人,她身为镜明宗弟子,定然有一盏魂灯,以那盏魂灯为引,便可确定其所在。   游子方到日月殿时,只见殿前已经挤满了人,除了镜明宗长老弟子外,前来参加擢仙试的清溪郡各大势力来人同样也在此处。   雨声不绝于耳,纸伞盛开在空中,人头攒动,雨滴接连不断地打在伞面上。   “发生了什么事?”   “容掌门为何深夜请我等来这日月殿前?”   “云中城内好似生了什么变故……”   “似乎与天水阁有关。”   “我宗尚在云中城内的弟子传讯,城中似有黑龙出现……”   长夜未尽,日月殿前灯火通明,在游子方前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容洵提着一盏魂灯自日月殿中走出,濮阳鸾跟在他身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今夜,我门下逆徒容少虞走火入魔,行事狂悖,致使天水阁桑庭公子无辜枉死。自今日起,将容少虞自我镜明宗除名,从此她与镜明宗再无瓜葛!”容洵高声说罢,手中将魂灯重重摔了下去。   游子方正要阻止,那盏魂灯摔落在地,幽蓝的火焰跳动一下,瞬息灭去。   日月殿前一片沉寂,魂灯一灭,从此镜明宗与太上葳蕤再无干系。   雨声越来越急,濮阳烈撑着伞往回走,没想到濮阳鸾那小贱人运气这么好,才把她送到桑庭公子身边,他就死了。   不过这容少虞难道是为了濮阳鸾……   前方突然现出一道黑影,濮阳烈不由一惊,等他回过神定睛一看,随即吊儿郎当道:“是你啊。”   濮阳鸾站在雨中,任雨水打湿全身,一双眼在暗夜中,深不见底。   见了濮阳鸾,濮阳烈脸上丝毫不见心虚,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觉得她能把自己怎么样。   虽然同姓,但自己的父母可都是化神修士,濮阳鸾的父母一个修为低微,一个只是凡人,濮阳烈打心里觉得,她是低自己一等的。   所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命人制住濮阳鸾,将她送给桑庭为奴为婢。   “你来干什么?”濮阳烈的语气高高在上,他从不曾将濮阳鸾放在眼里。   “若是现在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道歉,本少爷可以勉强原谅你,免得你落得和你那个师姐一样的下场。”   “得罪了天水阁,她只怕连块儿骨头都剩不下了!”   濮阳烈说着,大笑了起来,当日被太上葳蕤一遍遍按下水里的气总算是出了。   濮阳鸾冷冷地看着他:“我来杀人。”   她缓缓抬起手,一道道灵力飞出,席卷向濮阳烈。   他转身想逃,周遭的环境忽然扭曲变形,雨声在这一刻消失,濮阳烈眼中的一切忽然变成了另一番光景。   “滚开!都给我滚开!”站在原地的濮阳烈挥着手,体内灵力胡乱地被他挥手击出,山石碎裂,在雨声中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濮阳烈想逃,却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在原地打着转。   濮阳鸾冷漠地看着他的恐惧,心中生不出怜悯。   师姐能为她杀了桑庭,那么她杀一个濮阳烈,又算得了什么。   若非是他,便不会有今日种种!   濮阳烈忽然抓起了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他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用力抓挠着脸,很快手上便沾满了自己的鲜血。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雨夜中,擅卜筮之人,从来都能造出最真实的幻境。   濮阳烈要在无尽的痛苦和恐惧中死去,才能偿还他所做的一切。   火舌舔.舐上身体,濮阳烈痛苦地嚎叫起来,他在地上翻滚着想熄灭火焰,却还是眼睁睁看着火舌吞噬了自己的身体。   大雨之中,濮阳烈的表情却因为火焰的灼烧扭曲不已。   一重又一重幻境叠加,他被困在其中,挣脱不得。   直到濮阳烈体内灵力耗尽,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时,浑身鲜血淋漓。   濮阳鸾一步步上前,半蹲在濮阳烈身边,闪电破空,照亮了雨夜,雷声中,她语气平静:“濮阳烈,你该死。”   倒在地上的少年喉咙中发出嗬嗬的气音,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濮阳烈从没有想到,自己最后会死在濮阳鸾手中。   在他眼中良善得几乎称得上愚蠢的濮阳鸾,竟然会杀了自己。   “我从不知道,濮阳家的三十三重光明境,你学得这般好。”   远处,濮阳文英披着大氅,缓缓走了前来。   三十三重光明境,是濮阳家最强大的幻术。   濮阳鸾站起身,冷漠地看着她。   濮阳文英对上她的目光:“走吧。”   “该死的人已经死了,往后,你还是镜明宗掌教的弟子。”   “修真路上从来不少意外,死他一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濮阳文英徐徐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濮阳鸾眼中戒备不减。   “从他将同族送给天水阁的时候,他就不配活着。”濮阳文英一字一句道。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破晓,才云收雨霁。   云中城往东,是妖兽聚居的十万大山。   山林深处,传送阵的灵光闪过,虚空撕裂,一道身影从中落了下来。   太上葳蕤滚落在山坡下,双目紧闭。她袖中的燕愁余被摔了出来,下意识地向太上葳蕤身边爬了两步,却没有醒。   昨夜他强行动用龙族力量,九重封印下,不仅恢复人形的时间门延长,现在连人话也说不出了。   太上葳蕤纳戒中玉蝉忽然出现在空中,白玉莹润,一道强烈的灵光在山林中突兀亮起。   下一刻,太上葳蕤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与她定下灵魂契约的燕愁余却留在了原地。   山风拂过,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仙风道骨的老者穿了一身道袍,缓缓向十万大山行来。   他在山坡下蹲身,捡起那条昏睡的黑色小蛇,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道:“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燕愁余微微睁开眼,二师傅……   小黑蛇叫了一声,便又昏睡了过去。   “唉,现在连人话都说不了,我就说孩子这么小,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出来闯荡。现在好了,看这伤得多重啊。”老道士长吁短叹。   “阁下是何人?来这十万大山所为何事?”游子方带着几名天水阁弟子行走在山林中,见了老道士,高声喝问。   老道士站起身,小心地将黑蛇收入袖中:“你们又是什么人,来此处作甚?”   游子方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天水阁弟子已经按捺不住了,在苍栖州,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天水阁的人说话。   “休要放肆,天水阁办事,还不快老实交代!”   老道士抓了抓自己凌乱的发髻:“老实?老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没遇上让我老实的人。”   话音落下,他拂袖,游子方和几个天水阁弟子便齐齐倒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游子方眼中闪过惧色,面前道袍被洗得发白的老道士,竟然是一位修为深不可测的大能。   “是我等冒犯,请前辈恕罪!”游子方爬起身,立刻便对老道士行了个毕恭毕敬的大礼。   老道士没理他,又是一挥手,游子方再次仰面摔在地上,他咳出一口血,却发现自己的修为被凭空打落了一个小境界,其他天水阁弟子也未能幸免。   老道士转身,不过迈出了两步,身形却已经出现在百丈开外,片刻便消失在了十万大山中。 第43章   空中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 身形纤弱的少女从高处坠落,仰面倒在漫漫黄沙之中。   天地间皆是黄沙漫漫,远远望不见尽头, 风刮过时,耸立在沙漠中的洞窟内传来阵阵回声。   太上葳蕤摔在黄沙中, 白衣沾了沙尘,长发散乱,形容颇有些狼狈。   她杀了桑庭之后, 随即便要躲避天水阁护卫, 无暇顾及伤势。之后又强行开启传送阵法, 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好在太上葳蕤所修功法特殊, 身体远比寻常修士强横,否则若是寻常修士受如此伤势, 就算留得一条命, 根基也必定因为重伤受损。   遍地黄沙中不见有任何活物来往, 只有风吹过洞窟的低沉声响永不停歇。昏迷中的太上葳蕤本能地运转体内功法, 但此处灵气极为稀薄, 伤势好转得也极慢。   在她昏睡之时,一道虚影从远处飘了过来, 口中还念着什么:“小孤山……小孤山……”   老者双目无神,从他脸上, 隐约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隽相貌, 只是表情呆滞,口中一直重复着三个字, 漫无目的地走在万里黄沙中。   在他腰部往下,竟是一片被虚化的透明,如同游魂一般。   许久, 老者停在太上葳蕤身边,无神的目光缓缓向下:“师兄……”   “师兄……”   他从袖中取出素白瓷瓶,一股脑儿地全喂给了太上葳蕤。   丹药入口,化作一阵阵暖流在经脉中游走,腰间深可见骨的伤口在灵力作用下,也开始逐渐好转。   老者见她没有醒,立时又取出几个瓷瓶,毫不吝惜地全倒进了太上葳蕤口中。   黄沙中顿时就多了十来个倒空了的白瓷瓶,老者摸了摸袖子,什么也没能掏出来。   他站在原地停留了许久,这才缓缓转身。   一口气服下上百颗丹药的太上葳蕤即使在昏迷中,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庞大的药力冲刷着她的经脉,在体内往复流转。   狂风吹过,卷起漫天沙尘,不知过了多久,被黄沙盖住半截身体的太上葳蕤终于醒转过来。   她爬起身,咳嗽两声,感受到经脉中充沛的灵力,有些奇怪。   是谁喂她服下的丹药?还一口气喂了上百颗之多。   这上百颗丹药服下,为了化解药力,太上葳蕤昏睡的时间因此又更长了。   她四处扫了一眼,并不见燕愁余的身影。   这是何处?太上葳蕤扫视四周,只见无边无际的黄沙,让人分辨不清方位。   即便是荒僻的北域,灵气也不至稀薄至此。她放出神识,向外延伸而去。   千里远外,竟是不见任何活物。   这里……像是一处意外撕裂的空间裂隙……   与天然生成的秘境空间不同,这样的裂隙随着时间流逝,其中灵气会渐渐变得稀薄,最后甚至彻底消失。   她设下的传送阵分明是去往十万大山,怎么可能落到空间裂隙中。   太上葳蕤以神识查探过纳戒,不多时便发现了其中已经黯淡下去的玉蝉。   她取出玉蝉,对着天光查看。   难道这处空间裂隙,便是作为罗浮教圣女的闻人昭越,想要玉蝉的原因?这里有什么值得她如此费心?   罗浮教虽然落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闻人昭越堂堂圣女,还不至落魄到把什么都当做宝贝的地步。   上一世,她也曾经到了容玦身边,但太上葳蕤彼时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曾见过这枚玉蝉,自然也不会知道它有什么用。   而这一世,容玦有意试探太上葳蕤,竟然将玉蝉交到了她手中。   不等她想清楚,荒漠中起了狂风,风声愈烈,席卷而来时,竟有摧枯拉朽之势。太上葳蕤收起玉蝉,转身向远处洞窟行去。   一块巨石立在深不见底的洞窟前,太上葳蕤抬手拂去其上沙尘,露出鸣沙窟三个字。   鸣沙窟……太上葳蕤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洞窟,还是步入其中。   这无边无际的荒漠之中,除了这洞窟,再不见其他,若想离开,以常理而言,出口当在洞窟之中。   灵力运转,火焰照亮了暗无光亮的洞窟,其中曲折回环,各处交连。   脚步声在甬道中回荡,安静得像是一处死地,太上葳蕤并未因此放松戒备,不疾不徐地向前行去。   前方分了三条岔路,太上葳蕤随意选了最右一道,才走了不过百步,忽有灵光突兀亮起。   她飞身想退,却已经来不及,眼前昏暗阴森的洞窟在刹那间化作血气浓重的地下牢狱。   浑身灵力都被锁禁,太上葳蕤靠在地牢角落,指尖是常年试毒所致的青紫。   无论怎样的剧毒,被她服下后都会为体内幽冥寒毒吞噬,但所受痛苦不会比旁人少受一分。   这样一来,太上葳蕤便称得上是最好的药人。   脚步声逼近,有人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拖了出去。   一碗深褐色的药汁被端了起来,药修枯瘦的手指掐住太上葳蕤的脸,要将药汁灌下。   比起太上葳蕤第一次在天水阁见他时,药修苍老枯朽了许多,几乎只剩一张皮还挂在身上。   他与人斗毒输了,被体内剧毒蚕食气血,一日虚弱过一日。   若是再制不出解药,他便要被这毒空耗而死。   药修也不是没试过将毒引渡到他人体内,但毒素盘踞在他丹田中,除非废去修为,否则不可能除清。   得他引毒而不死的,唯有太上葳蕤一人。   她是谁?   她是……容少虞……   不,不对。   容少虞早就死了,她的名字,是——   太上葳蕤抬起头,青丝绕破空而出,穿透了药修脖颈。   温热的鲜血溅落在她脸上,枯瘦老者倒了下去,像是截彻底失了气息的朽木,不可置信的眼神始终死死盯着太上葳蕤。   眼前景象与前世记忆重合在一处,太上葳蕤的眸中只见一片漠然。   在她出手的那一刻,窥探她记忆的幻境便破碎开。   上一世,太上葳蕤随容洵学琴,以一把破霄琴为本命法器。后来为了杀药修,她取下破霄琴弦,等了无数日夜,终于找到了杀他的机会。   只是那时候,她想杀人,远不如幻境这般容易得手。   在她杀了药修后,天水阁并未怪罪,因为药修本就快死了,而她,尚且有利用价值。太上葳蕤被送去了玄阴,和无数被抓来这里的少年少女一起,争夺一个活命的机缘。   她活了下来,也成了为玄阴控制的牵线傀儡。   太上葳蕤带着一身血煞之气向前走去,幻境重叠,却都在她脚下一一碎裂开。这样的幻境,只能困住她半刻,再多些许,她都白活了两世。   甬道尽头,忽然出现一座孤悬在裂谷上的石桥。   桥下深不见底,太上葳蕤不曾犹豫,抬步踏上石桥。便是在这一瞬,无形的灵压自四面八方袭来,逼得人将要弯下腰去。   她心中已经大约有了猜测,这所谓的鸣沙窟,像是一处试炼之地,之前幻境是在问心,而这座石桥,想是在考验弟子的身体强度。随着太上葳蕤一步步向前,身周所受的阻力也就越来越大。   太上葳蕤脸上神情未变,她挺直着腰背,不紧不慢地向前行去。   不过三百余丈的石桥,她花了足足两刻钟才能越过。   前方石门紧闭,微弱火焰燃起,照亮了上方‘九宫’二字。不知道这处机关,考验的又是什么。   在太上葳蕤上前之时,石门缓缓洞开,露出其中一片迷雾。   “入九宫迷阵者,以一个时辰为记,遍取阵中飞花。”   一道雄浑有力的声音响在迷阵中,太上葳蕤走入雾气的刹那,便有剑光破开迷雾,向她落下。   青丝绕缠住剑刃,她以灵力一震,长剑便化作齑粉,但危机远远没有结束,下一刻,无数道剑影铺天盖地而来。   太上葳蕤抬手,手中御使灵力在虚空中画下符文,符文亮起的瞬间,便将数道剑影消弭。   只是凭这一道符文,尚且不足以将所有剑影化解,于是一道又一道符文从她手中成形,在半空与剑影相撞,一齐消散。   在最后一道剑影消失的时候,一朵娇艳桃花飘飘摇摇,自空中坠落。   九宫分为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此为乾。   太上葳蕤向左侧行去,想要破这九宫阵,便要循序而去。   在踏入坎宫那一刻,无数道金色符文亮起,如锁链一般向她缠绕而来。   太上葳蕤抬指,将所有符文强行止在空中,她看着符文,并不急于破解。   这九宫阵中的符文与她从前所见颇有不同,倒是值得好好研究一二。   她将符文完整拓下,随即才出手破解,粉白色的桃花飘落,再度向左行去。   九宫之中,每一宫所面考验都不同,通过之时,便可得一朵桃花。   古琴之前并无人,但却传来阵阵琴音,如高山巍巍,又如山泉汩汩,明月相照。   但就是这样悦耳的琴声,掀起一重重音浪,锋锐更胜刀剑。   太上葳蕤从无数音刃之间穿行而过,在越近之时,以青丝绕缠绕住琴弦,手中用力,一切琴音便戛然而止。   一个时辰并不算长,时间只剩最后一刻,太上葳蕤站在兑宫之上,随后侧身向前,在她眼中,九宫迷阵的阵纹已经全然明晰。   截断阵纹要紧之处,周身迷雾迭起,掩藏着不可知的危险。太上葳蕤面上并无惧色,脚下未停,一步也不曾错,最后以全身灵力向迷阵中拍下。   随着一声脆响,阵中迷雾尽数散去,阵法也一点点崩碎,太上葳蕤站在阵中,突兀而起的风掀起染血的裙袂,她神情平静,安然站在原地。   在迷阵崩解之时,灵光汇聚,化作一朵殷红梅花。   原来九宫阵中,还藏着一朵花。   颜色灼灼的红梅落在太上葳蕤掌心,数百年间,进入这九宫迷阵的不止一人,但唯有太上葳蕤得到了阵中藏花。 第44章   九宫迷阵破去, 周遭雾气尽散,前方现出一间石室,太上葳蕤不觉意外, 缓缓向前走去。   石室四面都摆满了千年紫檀做的书架,上面放了许多玉简、法器及各色灵物, 只是皆为禁制所护,轻易不能取。   角落里的碑上刻了字,银钩铁画, 带着三分飒然侠气, 太上葳蕤停在碑前, 观摩过字, 才细看其所书内容。   九宫迷阵中所得飞花,可于此换得所需灵物。   原来九宫迷阵中取来的飞花, 是有此用。   布下这间石室的人, 的确大方。太上葳蕤随意地扫过书架上, 目光却不见停留。她化解幽冥寒毒所需的朱雀骨和鲲鹏血, 此处都没有。   那么其他的东西, 对她而言,也没有太大意义。   太上葳蕤很快就走到了石室尽头, 石壁挡在她面前,这次却不见有门打开。   她屈指敲了敲石壁, 声响沉闷, 背后应当没有暗室。   石窟占地广阔,不应在此处就到了尽头, 太上葳蕤的目光在四周逡巡,神识一寸寸扫过石室,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能设下九宫迷阵的人,不会不在石室中做些别的安排。   她绕过书架,又回到了石碑前,随手掷出掌心梅花,落在了碑上。   刺目灵光乍现,照亮了整间石室,太上葳蕤脚下亮起传送阵纹,她稳住身形,安然站在原地。转瞬,她眼前景象变换,消失在了石室中。   四周昏暗无光,太上葳蕤以灵力照亮宫室,抬头打量周围。她如今身处的宫室竟是以天心玉所铸,天心玉有凝神静气之效,以此来修筑宫室,实在称得上财大气粗。   上首置了一处桌案,其上放着一枚玉简。   确定此处并未禁制,太上葳蕤缓缓走上前,拿起了这枚玉简。   ‘天之将倾,我辈修士无坐视之理,小孤山上下两百三十七人赴难。此行无归,后人来此,凡过九宫迷阵者,可为我小孤山弟子。’   ‘若不愿,恳请阁下为我小孤山寻一人继承道统,门内所藏,尽可取用。’   太上葳蕤神情平静,她放回玉简,又拿起了桌案上的地图。   从图上可知,她刚刚所过,便是小孤山择取弟子的问心,炼体,入道三关。   能过问心一关,绝非自私阴邪之辈,这也是留下玉简之人敢将小孤山托付给来人的原因。   太上葳蕤垂眸,看来这座被风沙侵袭多年的洞窟,便是小孤山派曾经的山门所在。   凭方才布下的九宫迷阵,足以太上葳蕤看出,小孤山底蕴深厚,哪怕门下只有两百三十七名弟子,也不可小觑。   但若这里便是小孤山的山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空间裂隙中?看洞窟外部被风沙侵袭的痕迹,小孤山陷落此地,已有数百年之久。   是因为玉简中所称的天倾之事,才会陷落至此?   太上葳蕤从未听说过小孤山之名,她活了七百年,直到成为妖尊,也不曾有自称小孤山派的人出现在修真界。   或许在上一世,没有人进入石窟,整个小孤山,便永远为黄沙掩埋,消失在空间裂隙中。   将一道神识投入地图,地图上便亮起一点幽蓝灵光,太上葳蕤清楚地看清了自己所在,沿路往前,再向左,便是小孤山派的药庐。   她心念微动,转身行去。   大约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镌刻在路上的阵纹已经尽数黯淡,太上葳蕤一路走过,不曾发生任何异动。   当然也有可能是在落入空间裂隙的时候,这些禁制防护就已经被损坏。   石壁上破出巨大孔洞,漏入刺目天光,在药架上置放了许多灵花灵草。但因为时间太久,都已经干枯,其中灵气也流失得所剩无几。   其中许多太上葳蕤都不识得,唯一认得的几株,都是五品以上的灵植,让她也不由觉得可惜。   几座药鼎胡乱倒在一旁,其上蒙了厚厚的灰尘,周围还堆着很多瓶瓶罐罐。   太上葳蕤蹲身拿起一个泥罐,一阵尘灰飞舞,她微微皱起眉,抬手挥散。打开泥罐,她靠近嗅了嗅,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烈的狂暴之意。   这至少也是一只化神后期妖兽的心头血。对于炼丹师而言,化神后期妖兽的心头血弥足珍贵,在这药庐中,却被随意地封在泥罐中,扔在角落。   太上葳蕤封好泥罐放回原地,又察看起其他。   一道幽魂晃晃荡荡地飘入了药庐中,太上葳蕤感受到身后波动,青丝绕缠在指尖,起身看去。   神情呆滞的老者看着她,木然地开口唤道:“师兄……”   太上葳蕤看着他虚化的下半身,没有说话。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洞虚,渡劫,合道,大乘,能在陨落之后,保留下魂魄,至少也要合道修为以上的大能,才能做到这一点。眼前老者只剩一缕残魂,才会失去意识。   “师兄……”老者向她飘近一步,口中重复着这两个字。   太上葳蕤戒备地向后退了两步:“我并非阁下师兄。”   即便成为魂体,生前修为在合道以上的老人也不容小觑。   老者似乎没有感受到太上葳蕤的防备,他从袖中掏出几个白瓷瓶:“师兄……丹药……”   太上葳蕤看着熟悉的瓷瓶,忽然想起了先前黄沙中的事。喂她丹药的,原来就是眼前残魂?   神智不全,怪不得会一口气给她喂下上百颗丹药。   “多谢,不必了。”虽然老人可能听不懂,太上葳蕤还是回道。   眼前老者是什么人,和小孤山又是什么关系?   老人不知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飘上前打量了她,许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两人僵持在药庐中,一时安静下来,老者抬头看着上方孔洞漏出的日光,终于转过身,慢吞吞地不知向何处飘了去。   太上葳蕤皱了皱眉,还是没有跟上去,这药庐中有化神期妖兽的心头血,不知可能找到她所需的鲲鹏血。   前方药田中的灵植已经尽数枯死,品阶越高的灵植生长所需的灵气越多,而这方空间裂隙中的灵气如此稀薄,这些花草自然不可能活得了。   许多玉匣散落在地,厚厚的尘灰证明,已经多年没有人来过此处。   太上葳蕤随手捡起身边最近的玉匣打开,赤红灵光乍现,莹润如玉石的白骨静静躺在其中,她不由呼吸一滞。   朱雀骨……   只有凤族才有所藏的朱雀骨,这座属于小孤山派的药庐里,竟然也有。   她还没来得及收起玉匣,只剩一缕残魂的老人又飘了过来,他手中捧着一枚骨戒,抬手捧到太上葳蕤面前:“师兄……”   “阁下认错人了。”太上葳蕤只能再次强调道。   老人却好像完全听不懂她的话,捧着骨戒,想要为她戴上。   太上葳蕤出手阻止,但哪怕化作一缕残魂,老者的实力也非现在的太上葳蕤能匹敌的,被他强行戴上了骨戒。   被强买强卖的太上葳蕤实在有些无语,她能感知到,这骨戒不仅对修士没有害处,还能能蕴养神识。能温养神识的法器,在修真界中实在少之又少,这枚骨戒便是几十万灵石也未必能换。   但太上葳蕤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人情,自然也不会接受这枚价值数十万灵石的骨戒,正想拔下来,不想骨戒却牢牢禁锢在她左手食指上,怎么也取不下来。   她皱了皱眉,看向老者:“你和小孤山,到底是什么关系?”   听到小孤山三个字,老者缓缓抬起了头,与她目光相对:“小孤山……”   “小孤山是……”   老者眼中在此时恢复了片刻清明,这缕残魂好像受到了什么牵引,如离弦之箭飞离了药庐。   “随我来。”   太上葳蕤收起朱雀骨,飞快跟上老者的背影。   空旷的宫室中安放了二百三十七具冰棺,在太上葳蕤踏进这里的一刻,红烛骤然亮了起来,整座宫室灯火通明。   太上葳蕤的神识扫过冰棺,可以肯定其中空无一物。   老人盘坐在冰棺前,须发皆白,身体透着沉沉暮气。这副老朽的身躯,和方才残魂的面貌完全相同。   太上葳蕤眼神一凝,方才她见到的老人竟然还没有死,那为什么会有残魂离体?   他连身躯都还在,魂魄怎会衰弱至此。   正在这时,和残魂融合的老者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苍老的眼中,映出一片温和的清明。   “三百年了,不想还会有人来此。”不知名姓的老人看着太上葳蕤,缓缓开口,神情一片温和。   他还以为,自己等不到了。 第45章   老者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太上葳蕤, 心中不免感慨,天道果然还是眷顾小孤山派的。   他的躯壳将要衰亡,不用多久, 便会和众位师兄师姐一般,长眠于黄沙之中。若是无人前来, 那么小孤山的一切,也将永远掩埋于黄沙下。   太上葳蕤向他一礼:“太上葳蕤,见过前辈。”   老人点了点头:“小孤山萧玉虚, 见过小友。”   他果然是小孤山派的人, 太上葳蕤不觉意外。   她将左手抬起, 那枚骨戒便落在老人眼中:“此为前辈之物, 还请收回。”   萧玉虚也想起了自己的残魂做了什么,见到她指上骨戒, 却还是觉得惊讶。   他的残魂把眼前少女认作师兄, 故而将作为小孤山派掌门信物的骨戒交给了她, 但她竟然当真得到骨戒的承认, 戴上了骨戒……   这便是天意么?   “不知小友可有师承?”萧玉虚连忙问道。   太上葳蕤沉默一瞬:“如今已无。”   这世上早已没有镜明宗的容少虞, 她只是太上葳蕤罢了。   萧玉虚面上不由露出些微喜色:“那你可愿入我小孤山门下……”   太上葳蕤没有答应,她取出朱雀骨:“我既得恩惠, 会为小孤山寻继承道统之人。”   听她这样说,萧玉虚脸上不免露出遗憾神色。不过太上葳蕤不愿, 他便也没有勉强之意, 他从来不是会勉强别人的人。   “我代小孤山众位先辈,谢过小友。”萧玉虚艰难地向太上葳蕤微微躬身。“此骨戒, 便请道友暂为保管,”   只要道统能够传承,小孤山就没有覆灭。   “但我现在不能将它取下。”太上葳蕤垂眸看着骨戒, 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萧玉虚笑了笑:“我师兄第一次戴上骨戒也是如此,一日之后,才可取下。”   他说着,眼中闪过几分怀念神色。   太上葳蕤也只好暂时放弃取下骨戒的想法:“前辈可知,如何能离开此处。”   “不知小友是如何得入此地?”   太上葳蕤取出玉蝉,交到萧玉虚手中。   他将神识探入玉蝉,片刻后,交还至太上葳蕤手中。   “这处空间裂隙,因缘巧合生出了天地之心。”萧玉虚为她解释道,“如今你想离开此处,只需让玉蝉认主。”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如今他们所处的空间裂隙,其实就在玉蝉之中。   太上葳蕤在让玉蝉认主之后,便可自由出入其中,而这处空间裂隙,对她而言,便如同纳戒一般。   不过寻常纳戒,是无法存下活物的。   她端详着手中玉蝉,太上葳蕤也听说过天地之心,却没想到,自己意外从容玦手中得到的玉蝉,正是天地之心。   “这方裂隙已经开始崩解,若想令玉蝉认主,元婴修为即可。”萧玉虚又道。   但太上葳蕤如今才不过筑基。   “前辈不能令玉蝉认主?”她反问道。   萧玉虚缓缓摇头:“我如今魂魄有缺,不可能令天地之心认主。”   那就意味着她要离开这里,必须先修炼至元婴,这对她并非难事,但体内幽冥寒毒不解……   “小友是在担心体内寒毒么?”萧玉虚突然开口。   太上葳蕤回过神,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原来前辈通医理。”   萧玉虚点了点头:“我是炼丹师。”   若非如此,现在还活着的,不该是他。   当日,因他是整个小孤山派年纪最幼,又是最不善打斗的炼丹师,所以不管是师父师尊,还是师兄师姐,都护着他。   小孤山派二百三十七人,只活了他一个。   “小友若不弃,可否容我诊断一二。”   太上葳蕤将掌心向上,萧玉虚微微抬手,扶住她的脉。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道:“你身上寒毒,可是有人引渡而来?”   “是。”   萧玉虚叹了口气,神色中带着几分惋惜:“你原为无垢之体,道途本应一片平顺,偏偏中了这样阴诡的剧毒。”   “因无垢之体,你在寒毒入体多年后性命尚存,只是它潜伏你体内多年,已经生了无数变化,只怕原有的解药也无法轻易根除。”   太上葳蕤神情平静:“我知。”   萧玉虚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惋惜也无济于事,他思索起化解寒毒的丹方。   “当以朱雀骨为主,辅以两味火属灵药,再用菩提根调和药性……”萧玉虚沉吟着道,但只是如此,尚且还不足以将毒性完全拔除。   而听完他的话,太上葳蕤却突然开口:“鲲鹏血。”   鲲鹏血——   萧玉虚沉思几息,忍不住点了点头,没错,用鲲鹏血倒是极妙。   “小友原来也懂丹药?”   “不,这是我……一位朋友想出的丹方。”太上葳蕤垂下眸。   当日她斩杀桑庭,天水阁绝不会善罢甘休,镜明宗内外必定会被严加排查,十万大山也不例外。   而燕愁余灵力补不全,也无法恢复人形,不知会不会被天水阁抓住。   “这样的丹方,颇有我一位旧友的风范。”萧玉虚感慨一句,没有多说什么,看着太上葳蕤方才拿出的玉匣:“这是朱雀骨吧。”   “小孤山药庐之中,还藏有鲲鹏血并无数灵植,只是缺了一味菩提根。”   缺了菩提根,并非是因为它珍惜,反而是因为菩提根品阶相对较低,不曾被珍藏,经数百年,在药庐之中早已风化。   “菩提根我已经寻到。”太上葳蕤缓缓回答,她已经猜到萧玉虚的意思。   “既然如此,老朽可以为你炼这一枚祛毒的丹药。”萧玉虚看着她,笑意极是温和。   太上葳蕤却只道:“你虽有合道修为,但只剩一缕残魂,身体衰弱至此,再耗费心力炼丹,这具身躯应当也承受不住吧。”   她与萧玉虚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恰好进入小孤山派故地遇上,没有资格受他如此大恩。   萧玉虚的笑容仍旧温和:“我在此处已经苟延残喘数百年,再继续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小孤山的人都不在了,他独自一人活着,真是很没有意思。   如今有人能将小孤山道统传承,那他也可以放心离开了。   “你如今只是暂时压制住了寒毒,若不化解,晋升金丹之时,寒毒爆发,必定会伤了你的根基。”   “若不能晋升元婴,便不能令玉蝉认主,无法离开这里。”萧玉虚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   太上葳蕤沉默下来。   “唯有你能离开,小孤山派的道统才能传承下去。用我苟延残喘的力量,换你道途,难道不是一件极好的事吗?”萧玉虚的笑意始终温和如初。   “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未免有些蠢。”   萧玉虚失声笑了起来:“不错,这或许是真的有些蠢。”   “但我蠢得很开心。”   “不知小友可愿成全我这个蠢人?”   他这样说,太上葳蕤不由沉默了许久,才从纳戒中取出自己辛苦寻来的赤阳花,菩提根和沁火玉藤。   萧玉虚含笑望着她,就像看着与自己很是亲近的小辈。   药庐中几座药鼎是上品法器,虽有破损,但要炼一鼎丹还是足够。   在太上葳蕤看来,这几座药鼎并无什么区别,萧玉虚却不这么认为,让她全搬了来,仔细挑选一番。   “以我如今身体,需三日才能成丹。”萧玉虚摸着丹鼎,眼神怀念。   身为一个炼丹师,他却已经很多年都没能炼丹了。   “你若觉得无趣,可去藏书楼中一观。”萧玉虚含笑对太上葳蕤道。“门中供弟子修行所用的灵髓池不知可有损坏,如今此方天地灵气稀薄,于灵髓池中修行,进境能更快。”   太上葳蕤沉默地点了点头,良久,俯身对萧玉虚郑重一礼。   小孤山派的藏书极多,其中许多甚至是传自上古的典籍,若有宗门能得这一楼的书,轻易便可跻身东域一流宗门。   从这样藏书来看,小孤山更强于独霸一州之地的天水阁。   那么天倾之难是什么,才会叫小孤山派的山门落入空间裂隙中,门中弟子也尽皆殒身,只剩一个萧玉虚。   萧玉虚不打算告诉太上葳蕤其中详尽,她便也没有多嘴去问。   三天时间转瞬即过,浓郁药香蔓延,太上葳蕤抬头望去,只见天边聚集起七彩云霞,云层之后,隐隐传来龙吟凤鸣之声。   六转以上丹药,成丹之时,都会生出天地异象。   太上葳蕤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向外走去。   红烛静默燃烧,她到的时候,一枚指肚大小的丹药浮在药鼎上方,其色灼灼。见她行来,萧玉虚拂手,将那枚丹药送到她面前。   太上葳蕤抬手接住丹药,抬起头,比起三日前,萧玉虚看起来又衰老了许多。见她看来,萧玉虚温和地对她笑了笑,来不及再说什么,眼中逐渐失去了神采。   他的头缓缓垂了下来。   就是这一刻,一缕残魂从老朽的躯壳内脱离,如风中残烛般摇曳着,将要消散。他握在手中的玉珏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萧玉虚将要消散的残魂被吸引着,缓缓进入了玉珏中。   这是……太上葳蕤上前捡起玉珏,神识探知之时,纤长眼睫飞快颤动一瞬。   玉珏之中,除了萧玉虚的残魂,还有数道游离的魂魄。人的魂魄若破碎至此,早应烟消云散。   她突然明白了,萧玉虚的魂魄残缺衰弱,是为了蕴养这些破碎得严重的游离魂魄。   这些碎裂的魂魄,大约属于赴天倾之难的小孤山门人吧。   小孤山两百三十七人,至今,全数陨落。   妥善收好玉珏,太上葳蕤再次向已经失去声息的萧玉虚俯身一礼。 第46章   萧玉虚的残魂落入玉珏之后, 整个鸣沙窟中便只剩下太上葳蕤一人。   小孤山的山门因变故落入这片荒芜得只见黄沙的裂隙中,许多禁制阵法都在空间乱流中损毁,修行试炼之处也因为灵力不足无法运转。   太上葳蕤在黄沙中所见鸣沙窟, 原是小孤山一处历练之地,但经数百年风沙侵袭, 早已化作寻常洞窟,所以她一路行来都没有遇上任何险境。   灵髓池中,她将赤红色的丹药服下, 闭目运转功法。   灼热的药力沿着经脉顺行, 少女纤弱的肩背上现出繁复阵纹, 这是太上葳蕤之前为了暂时压制幽冥寒毒所绘。   阵纹渐渐淡去, 苍白皮肤上沿着经脉现出淡淡红痕,她闭上眼, 催动药力游走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 灵髓池中乳白色的灵液颜色逐渐变淡, 无数灵气涌入太上葳蕤丹田之中, 随着功法运转化为灵力, 一遍遍游走过经脉,将其拓宽。   她前世修为已至化境, 如今化液成丹,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黄沙之上生出万里云霞, 五色灵光相映, 许多修士便是晋升元婴之时,也不见有这样浩荡的异象。可惜这方天地中再无第二人, 得见如此景象。   丹田内金丹渐渐成形,体内经络血肉也在灵力冲刷下生出变化,丹田气海拓展, 比起筑基之时,更大了十倍有余。   灵髓池中的灵液已经变为一片清澈,之后或需数月之久,才能恢复池中灵气。   太上葳蕤起身换上一身干净素衣,向藏书楼行去。   之前她看的一卷阵图,还不曾尽阅。   从书架上取下阵图,她的目光恰好瞥过一旁剑谱。   斩天剑。   这名字倒是很有气势,但让太上葳蕤目光停驻的,是因为这三个字,与石室石碑上刻下的字近乎相同。   她取下剑谱,抬手翻开一页,却被冲天剑光逼得后退两步。   太上葳蕤稳住身形,抬手画符,轻易便化去剑光。在剑光消散后,便能看清在书卷扉页上的三个字,萧无尘。   萧无尘——   遍地黄沙在被狂风卷起,吹过洞窟时,发出沉闷啸声,天地之间不见活物,只听见风声肆虐。   日月几何,江山未改,三年转瞬而过。   方禹州是东域三州之一,疆域广阔,最多凡人,其中七国并立,常有纷争。   晋国都城为绛京,城墙耸立,护城河水声淙淙,白日喧闹嘈杂不再,零星几盏灯火灭去,黑暗便笼罩在整座城池上。   黎明破晓时分,城门大开,护卫城门的都城卫士打着哈欠走了来,城外已经排起了长队。布衣短褐的乡民或挑着担,或牵着驴,带着瓜果禽肉,只等进城赶一场早市。   这些在绛京,可比在乡野之间,能卖出更高的价。   城西的破庙之中,三个年纪不一,浑身脏乱的孩童躺在角落,睡得口水横流。角落里,大约十五六的少年闭着眼靠在墙上。   如今已经是深春时分,便是睡在漏风的破庙里,也不必担心冷得无法入眠。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靠在角落的少年率先睁开眼,他一身布衣补丁摞着补丁,腿上的血迹已经干去。   他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手中杵着树枝借力,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行去。   破庙后有一口废弃的古井,其中井水已经浑浊,混着不少泥沙。若换了往日,少年绝不会碰,但以他现在情形,已经没有资格嫌弃什么了。   他低下头,水中映出一张阴郁的脸。   少年打了水,胡乱洗了一把脸,又捡了地上散落的树枝往回走,用衣带捆作一团往回走。   只是背着重物,几步路的距离,就已经让他右腿伤口隐隐作痛。少年额上渗出细汗,却不肯放下背上断枝,只咬着牙往前走。   便是瘸了腿,他也不能躺着做个让几个小孩子养活的废物。   “裴哥哥!”虎子走出庙门,看见这一幕,连忙上前接过了他背上树枝。   他虽然只有十二岁,身量却不比裴行昭瘦弱,出生农家,他的体力可比现在被人打断了一条腿的裴行昭好得多。   破庙里,一张脸脏兮兮的女童拿着脏污得不成样子的红绳,小心地为自己扎了个辫子。   二丫碰了碰自己自己头上的红绳,甜甜地笑了笑。   转头看见自己身边还在熟睡的小胖子,狠狠踹了他一脚:“狗蛋,起床了!”   流着口水的小胖子被她踹了一脚,也只是翻了个身,完全没有起来的打算。   还是裴行昭升起火,烤了昨日讨来的两个蒸饼,小胖子才闻着香味醒了过来。   他抹了一把嘴角口水,身上就要从火上拿了蒸饼,虎子狠狠拍了他一巴掌:“不许抢!”   狗蛋缩回了手,不敢再乱动。   两个蒸饼不过拳头大小,连一个少年人的肚子都填不饱,何况这里还有四个人。   不过没有人出口抱怨,这两个没有掺了石子麦麸的蒸饼,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味道极好的美食了。   “裴哥哥,我们今日去山上挖野菜,我和二丫,狗蛋出去就行。”珍惜地吃完手中蒸饼,虎子对裴行昭道。   他的腿伤没有好,当然爬不了山。   “我和你们一道去。”裴行昭低着头,将手中蒸饼又分了一半给他。   虎子不肯吃,却被他强行塞在嘴里。   将蒸饼咽了下去,虎子又道:“裴哥哥,大夫说了,你的伤要静养,要是乱动,以后会……”   “会变成瘸子的!”不过六七岁的二丫当即接话道。   虎子拉了拉她的手,二丫却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裴行昭沉默下来,他才十五岁,当然不想往后余生都只做个瘸子。若是再受伤,他们也没有银钱能再请大夫了。   吃了蒸饼垫垫肚子,虎子便带着二丫和狗蛋出了破庙往城外走,这个时节,山上应该还有不少野菜。   “虎子哥,我们为什么不去那家食铺,他们每日都有好多剩饭剩菜……”   还有肉呢!   狗蛋说着,吸了吸口水,前几天吃的鸡骨头,是他这么多天第一次吃上肉。   “不能去。”虎子抿了抿唇。   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垮了村子,二丫和狗蛋年纪小,贪玩儿去了山上,虎子听了自己阿娘吩咐去寻人,阴差阳错躲过了这一劫。   三个人相依为命,沿路乞讨,跟着其他灾民一起来了绛京。但亲人尽丧,他们在这绛京城中举目无亲,虎子只能带着两个小孩儿暂住在破庙里,以乞讨为生。   这绛京中,就算乞儿也是拉帮结派的,他们初来此地不懂,捡了食铺的剩饭剩菜,虎子被人拉进暗巷里打了一顿,为的便是此事。   被打这事儿他没有同裴行昭几人说,不想他们担心。   但之后,却是不敢再往食铺外等着,就连城西心善的富裕人家外,都是旁人的地盘。   二丫和狗蛋毕竟年幼,到了山上便撒开了欢儿,只有虎子一个人低头挖着野菜,心里发愁。   野菜越挖越少,他想去做工,却被人嫌弃年纪太小,不肯收。等到了冬天,他们连件棉衣都没有,该怎么办?   “玄女!”二丫的惊叫声忽然响起,“虎子哥哥,玄女姐姐来了!”   虎子被她的叫声惊了一跳,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无奈地一笑。   阿娘还在的时候,总是给他们讲玄女救苦救难的事,从此二丫见了生得好看的姐姐,都称玄女。   想起阿娘,虎子有些稚气的脸上也现出伤心神色。   “虎子哥,怎么玄女姐姐睡着不醒啊?”二丫有些奇怪道。   虎子一惊,顾不得手中野菜,起身向二丫身边跑去。   烂漫山花中,少女闭目躺在其中,一身白衣不染尘埃。鸦青色的长发垂落,纤长眼睫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肤色如雪,竟然找不出分毫瑕疵。   二丫捧着脸蹲在少女旁边,痴痴地看着她的脸:“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玄女姐姐……”   虎子也看得有些呆,他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   二丫伸出沾了泥的小爪子拉了拉少女的衣袖:“姐姐,你醒醒啊。”   见少女并无反应,虎子连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随即松了口气。   看来这位姐姐还活着。   “二丫,你把姐姐扶起来,我们先回去。”虎子蹲身准备把人背起来。   既然人还活着,那就一定要救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虎子娘常挂在嘴边念叨的话。   狗蛋也跑了过来,他嘴里咬着野果,含糊不清地问道:“虎子哥,我们四个人都吃不饱,你怎么还捡人回去?”   他这么说,是因为裴行昭也是虎子捡回去的。少年被人打断了腿扔在街口,大雨倾盆,他身上鲜血顺着雨水流下。缩在别人檐角下躲雨的虎子不忍,顶着大雨将人背回了破庙。   他的腿伤得不轻,而虎子三人身上连一枚钱也没有,还是当了裴行昭身上一身还算好的衣裳才请来了大夫。   他总不能光着,虎子四处找了,才寻来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布衣。   听狗蛋这么说话,虎子还没开口,二丫先嚷道:“姐姐这么好看,怎么能不救她!”   狗蛋撇了撇嘴,他才不关心好不好看,他只想吃饱肚子。   虎子将少女背了起来:“我娘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怎么样,先把人救回去。”   他不过十二岁,身量还未长成,背了一个人下山,不免有些艰难,狗蛋和二丫连忙在一旁伸手帮忙扶住了。   虎子背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山去,他背后的少女指尖动了动,缠在腕上的丝弦垂落些许。 第47章   进入小孤山故地的第三年, 太上葳蕤的修为突破至金丹巅峰。此处灵力日渐稀薄,若是要晋升元婴,或许需要再一个三年。   以金丹巅峰的修为, 她已经有七成把握足以令玉蝉认主。何况她身怀两世记忆,神识是异乎寻常的强大。   对于太上葳蕤而言, 在五成把握以上的事,都可以做。   身为天地之心,玉蝉有灵, 自然不会愿意莫名多一个主人。太上葳蕤想令其认主, 就必须将自己的神识烙印在这方天地之间, 夺取对空间裂隙的控制。   太上葳蕤记不清这场争夺持续了几个日夜, 当玉蝉的意识终于退却,让她在裂隙中留下自己的烙印时, 她已困倦至极。   萧玉虚以为, 太上葳蕤需在元婴之后才有可能令玉蝉认主, 但她尚在金丹, 就已经做到了。   身体坠落在山林之中, 太上葳蕤双眸微阖,沉沉睡去。   她大约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陷入沉睡的短短几个时辰间,竟然会被三个小乞儿, 背回了破庙。   “裴哥哥, 姐姐怎么还没醒啊。”二丫将野花编了花环戴在自己头上,配上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和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的衣裳, 不免有几分滑稽。   她凑到太上葳蕤身边,盯着她的脸,刚伸出手想摸一摸, 看着自己沾满了泥灰的爪子,又不好意思地收了起来。   一旁的裴行昭将过长的树枝折断,扔在一旁,口中冷淡回道:“她身上没有伤。”   “那为什么不醒呢?”二丫眨巴着眼睛,很是不解。   裴行昭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随即不再说话,二丫只能撅了噘嘴,捧着脸不说话了。   虎子从破庙后方走了来,手中拎着个装了水的破泥罐,见庙里只有裴行昭和二丫,不由奇怪道:“狗蛋哪儿去了?”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人了?   “狗蛋哥说野菜填不饱肚子,趁着天还没黑,再出去向人讨点儿剩饭。”二丫连忙回道。   虎子便将罐子挂在火上,沾了泥的野菜也不打算洗一洗,直接丢了进去。   把太上葳蕤背回来已经耗费了大半日功夫,今日他本打算就用野菜饱腹。   “虎子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破庙里安静片刻,二丫突然开口问道,“我想阿娘了,还有阿爹,大哥……”   她才五岁,自然还不理解数月前的那场洪水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那场洪水已经吞没了她所有的至亲,她已经没有家了。   “会回家的……”虎子笨拙地安慰着她,说出的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们哪里还有家呢?   三个从洪水中幸存下来的孩子并无亲缘,但一路相依为命来到绛京,已经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破庙的茅草顶破了个大洞,四面墙上也在漏风,抬头能看见金乌西沉,将天边云霞都染成赤金。   裴行昭沉默着,夕阳余晖落在他脸上,显出几分阴翳。他如今处境,尚且自身难保,如何能帮得上别人。   哪怕知道那场洪水事出有异,这偌大晋国,又有谁能为之主持公道?   虎子安慰着抽泣的二丫,裴行昭靠在墙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没有人注意到,躺在草堆里的太上葳蕤,已经睁开了双眼。   她运转功法,天地灵气疯狂涌入体内,在丹田中转化为灵力,游走过周身。   哪怕是在凡人聚居的地方,灵气也远比空间裂隙中浓郁。   体内灵力恢复,太上葳蕤才有余暇探知一直被握住自己右手中的玉蝉。   玉蝉便如连接空间裂隙的秘钥,令天地之心认主之后,太上葳蕤心念一动,便可进入相应的空间裂隙,也随时能感知到其中状况。   作为这一处空间裂隙的主人,太上葳蕤能将任何东西放入其中,也能将其中东西尽数取出,这里就像能存放活物的大型纳戒。   若是她愿意,也可以将跌入其中的小孤山故地取出,不过她现在灵力还不足以承担这样消耗。   “虎子哥,二丫,我带了好吃的回来!”当天色渐暗时,狗蛋兴高采烈地从庙外跑了进来,手上竟然拿着别人吃剩的半只烧鸡。   烧鸡!   二丫眼睛都直了,她口中不自觉地分泌出口水,就算从前在家时,逢年过节也难得能吃上一只烧鸡。   但虎子脸上却不见笑意,他愀然变色道:“这烧鸡是从哪儿来的?!”   “就在我们上回去的食铺啊,是食铺里的胖婶子给我的。”狗蛋傻笑着,完全没察觉他的紧张。   就在这时,有人一脚踹开破庙的门,本就不大结实的庙门摇摇欲坠。   虎子抬头,只见几个衣着破烂的乞儿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他心中顿时一紧。   为首的少年看着狗蛋手里那半只吃剩下的烧鸡,顿时冷笑道:“都警告过一次了,还敢抢我们的烧鸡!”   听他这么说,狗蛋连忙护住怀里烧鸡,高声道:“这是我们的!”   有人上前踹了狗蛋一脚,见他还要做什么,虎子赶忙上前一步护住傻了的狗蛋,二丫躲在背后,怯生生地看着几个来意不善的小乞儿。   少年趾高气昂道:“长安食铺乃是小爷的地盘,谁准你们在那儿讨饭了!”   怎么连讨饭还分地盘啊?狗蛋抱着那只烧鸡,往后缩了缩。   “给我打!”少年恶狠狠地说道,随着他话音落下,跟着他来的几个小乞儿都扑了上去。   见此,裴行昭勉强着支起身,想护住三个孩子。   但他伤了一条腿,被人一推,便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裴哥哥……”二丫害怕地唤了一句。   虎子将狗蛋和二丫抱进怀里,咬紧了牙关,但片刻后,预想中的拳头却没有落下。   他抬起头,只见几个小乞儿的动作定格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也有愤怒转为惊恐。   太上葳蕤已经坐起身,她将指尖微微向下一曲,这些来找茬的小乞儿便重重摔在了地上,连连叫疼。   领头的少年不信邪,爬起来冲向三人,刚挥出拳,动作便停在空中。   太上葳蕤拂手,少年便倒飞而出,撞倒了破庙的土墙,砸在庙外。   “有鬼啊!”看见这一幕,小乞儿们被吓破了胆子,鬼哭狼嚎地冲出破庙。   “虎子哥,真的有鬼吗?”二丫带着哭腔问道。   虎子也有些腿软,不会真的有鬼吧?   他强撑着说道:“就算有鬼,我们没做过坏事,他也不会害我们的……”   裴行昭自然不会如他们这般没出息,他的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带着几分尖锐的审视:“方才是你动的手?”   虎子白了一张脸:“裴哥哥,她是女鬼吗?”   裴行昭冷淡斥道:“不可无礼!”   他支起身,向太上葳蕤一礼:“裴行昭,见过仙长。不知仙长驾临,是为何事?”   裴行昭?   太上葳蕤觉得这名字意外地有些耳熟。   她费了些功夫才想起,未来南域上阳门声名鹊起的小师叔,正是唤作裴行昭。   一刀惊鬼神,裴行昭。   他天生道骨,因生于凡尘,无人指点,荒废天资,十五岁才踏上修炼之途。修行不久,又被人骗去一身道骨,侥幸为上阳门长老所救,前往南域。   此后裴行昭沉寂百年,直到百年之后,他孤身入魔窟之中,刀下妖魔辟易,从此成就一刀惊鬼神之名。   太上葳蕤没想到,重活一世,她会在破庙之中,见到还未踏入道途的裴行昭。   同一时间,绛京,武威将军府中,赴宴归来的武威将军徐冲解下发冠,一旁的管家递上清水,他净了手,开口问道:“这几日我出门,府中可有什么事?”   管家从他手中接过擦手的巾帕,恭谨回道:“回将军,前几日有个姓裴的少年上门,说当年与府中定下婚约……”   徐冲动作一顿,婚约?   裴……他拍了拍脑袋,想起了这桩旧事。   当年他父亲有个交好的同僚正是姓裴,裴家当时还未败落,门当户对,两家就这样定下了亲事。但后来,裴家因为进谏惹怒了晋王,被贬谪前往边地,就此败落。   过了十多年,徐冲都忘了这件事,没想到竟突然有裴家的人上门来。   “他人呢?”   “被夫人打出去了。”管家低头回道,“夫人只道他是一片胡言,令人打了几板子,扔出府外。”   “什么?!”徐冲惊道,“那少年手中可还有两家当年立下的婚书啊!”   “快,快去将人找回来!”   若是那裴家的少年将事情宣扬出去,他手中有婚书为证,武威将军府的脸可就丢尽了。 第48章   徐冲话音落下, 书房外,亲手端了醒酒汤来的徐夫人顿时大怒,她一把推开房门, 高声质问道:“你要将那裴家小儿找回来,难道是当真想把我们的女儿嫁给他?!”   徐冲连忙安抚道:“怎么会呢夫人, 是因那裴家小儿手中当年两家定亲的婚书,还有交换的信物。若不将这两样东西拿回来,让旁人知道了, 岂不是要笑话我们徐家出尔反尔。”   徐夫人也才想到这件事, 她只顾着将人赶出去, 却忘了还有婚书和信物。   “当务之急, 是将人找回来,裴家在绛京也不是没有知交故旧, 保不齐其中就有想看将军府笑话的。”徐冲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见裴家的小儿, 但形势如此, 眼下还是得将人找回来。   “我们先将这裴家小儿找回来,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是这裴……他叫什么来着?”   管家连忙道:“裴行昭。”   “是, 若这裴行昭还有些脑子,自然会乖乖退了这门亲事。”徐冲语气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   他若敢不答应, 武威将军府有的是法子整治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人。   徐夫人听他这么说, 觉得有理,正准备吩咐府中奴仆连夜去寻人, 却被他拦下。夤夜寻人,阵仗实在太大了些,徐裴两家的亲事, 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用徐冲说得太明白,在徐家待了几十年的老管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将军放心,天明之后,我立刻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去请那位裴家郎君。”   徐冲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第二日一早,城西的破庙里便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本来就不大结实的庙门时隔半日,又挨了一脚,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了下来。   太上葳蕤睁开眼,冷淡地看向闯进破庙中的徐家护卫。   见了她,脸黝黑的护卫顿时一愣,她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在这破败庙宇之中,便如神女化身。   “大哥,你愣着干什么?”   身后有人出声,才叫黑脸的青年回过神来,他扫了一眼破庙,目光落在裴行昭身上:“你就是裴行昭?”   庙中众人,只有裴行昭的年纪与他们要找的人相合。   看着他腰间佩刀,虎子三人眼中难掩惧意,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   裴行昭扶着墙角起身,已经猜到来人身份,冷淡道:“你们想干什么。”   “奉将军之命,请裴公子过府一叙!”青年说着,伸手向裴行昭抓来。   他嘴上说是请,手中动作却一点也不客气。   虎子虽然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从语气里也能觉出他的不怀好意,忍住惧意挡在裴行昭面前。   青年嗤笑一声,手落在虎子肩上,随手就要将人扔出去。   一道灵光闪过,飞出去的却不是虎子,而是高大的徐家护卫。   他砸在枯草堆里,溅起一地灰尘,呛得连连咳嗽。   “大哥,你没事吧?”其他徐家护卫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青年没有说话,他站起身,原本就黑的脸顿时看上去更黑了。   真是邪门了,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他还想动手,却被踏进破庙里的管家喝止住。   头发花白,已然显出老态的徐府管家上前,向太上葳蕤深施一礼:“府中护卫冒犯,还请仙长莫怪。”   他礼数很是周全,太上葳蕤抬眸,只是一眼,便看出眼前老者已然引气入体。   虽然他不过炼气修为,但在凡人聚居之地,已经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   少女容色出众,身形很是纤弱,徐府护卫实在不明白徐管家怎么会对她如此恭敬。   仙长……难道眼前少女也是修行仙术的人?   “你们来意为何。”太上葳蕤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并不大,徐管家却不敢轻忽一个字。   凭方才那道灵光,他便可以肯定,眼前少女的修为定然远胜自己,或许是来晋国行走的仙门子弟。   “回仙长,我等是武威将军徐家门下,因裴徐两家有姻亲之盟,如今裴家公子前来绛京,我等奉主人之令,请他去往将军府做客。”徐管家连忙解释道。   姻亲?太上葳蕤挑了挑眉,却没有深问的意思,她看向裴行昭:“你作何打算。”   裴行昭抿了抿唇,冷声道:“徐家有请,何敢不从。”   “不过,他们要同我一起去。”   他看向手足无措的虎子三人,对徐管家道。   如果不是虎子把他捡回破庙,又替他当了衣衫请来大夫,他未必还有命站在这里。   “他们既是裴小郎君的朋友,自该一道前往才是。”徐管家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态度很是有礼。   前几日,他令人将裴行昭打断了腿扔出武威将军府时,也是这样有礼的态度。   裴行昭神情更显阴郁。   徐管家并不在意他如何想自己,转头再看向太上葳蕤:“不知仙长可愿往将军府做客?”   “不必。”太上葳蕤站起身,鸦青长发垂落,唇色浅淡,眼中是几分漫不经心的凉薄。   她受小孤山派大恩,对于寻人继承道统之事,自然不能怠慢。裴行昭资质尚可,但如今心性如何,还需再看上一看。   不过她要做的不止这一件事,不可能时时跟在裴行昭身边。   裴行昭听她这般说,不觉得意外,他本就不打算借太上葳蕤的势,此时也不会为之失望。   “不过,我不希望他们在将军府出什么意外。”   徐管家心中一凛,躬身道:“仙长放心。”   这位仙长看上去和裴家郎君并不亲近,但却有意护他性命,也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   武威将军府正厅,徐冲夫妇坐在上首,等着裴行昭上门。   青衣的仆役快步走了进来,在徐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脸色随之骤变。   “怎么了?”徐夫人见他神情,连忙问道。   徐冲眉头紧皱,有些忧心忡忡道:“这门亲事,只怕生了变数……”   “什么?”徐夫人心中一紧,连忙问道,退婚的事可不能出什么意外。   “徐叔说,那裴行昭身边有位修为高深的仙长。”徐冲语气微沉,如此一来,他们就不能轻易用强。   徐夫人冷哼一声:“仙长又怎么了,元珍也有仙缘,如今进了白鹿书院修行仙法,将来也是人人敬重的仙长!”   “你可不能误了她的前程!”   徐冲点了点头,不错,白鹿书院的山长可是晋国国师,堂堂金丹大能,任凭裴行昭身边有什么仙长,又如何及得了国师大人。   裴家败落多年,而徐家却日渐鼎盛,如今他的女儿更是有了仙缘,但凡那裴家小儿有些自知之明,都该应下退婚之事。   片刻后,裴行昭跟在徐管家身后,一瘸一拐地踏入正厅,徐冲见此,准备好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这腿是怎么回事?   徐管家一心只考虑太上葳蕤的身份,却忘了把这件事提前告知徐冲。   “裴家裴行昭,见过二位。”裴行昭淡淡道,并没有躬身行礼的打算。   徐冲心中升起几分不妙的预感:“贤侄,你的腿这是……”   “前日上门拜访,不想贵府护卫将我当做无赖,打断了腿,扔了出去。”裴行昭不疾不徐道,话中带着不容错辨的讥讽之意。   他知道徐家不会想认这门亲事,裴行昭此行来,本也是为了退婚,拿回祖父当年与徐家交换的信物。   不想徐夫人听说他是与自己女儿有婚约的裴家子,连见都不愿意见上一面,就命人将他赶出去。   听了他的话,整个正厅突然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中。   徐夫人不想认这门亲事。   她当然不想认,自己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破落户。裴行昭上门之时孤身一人,连个奴仆都没有带,身上衣料也是富贵人家绝不会用的。   如此看来,裴家定然是彻底败落了。   这样的裴家,如何配得上她的女儿。   徐夫人打定了主意要赖掉这门亲事,干脆吩咐仆役,将这胡说八道的少年打几板子扔出去。   但她也没有想到,府中仆役见她不喜,下手极重,竟是打断了裴行昭的右腿,又将人丢在街口自生自灭。   看着裴行昭伤势颇重的右腿,徐冲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能在这时候提起退婚的事,描补道:“都是府中护卫放肆,贤侄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裴行昭不为所动,他又不是三岁小儿,当然不会为徐冲这般作态感动。   徐冲干咳一声,又对管家道:“快去请个大夫来,为裴小郎君看伤!”   退亲的事,只能容后再议了。 第49章   当孤月挂上枝头时, 整座绛京城都为夜色所笼罩,一盏又一盏灯火亮起,城中百姓结伴出游, 嬉笑玩乐,城中喧嚣热闹并不逊于白日。   人群中, 太上葳蕤着玄色披风,掩住大半张面容,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街上行人众多, 却无人向她投来一瞥。   以太上葳蕤如今修为, 只要她想, 周围这些身无修为的凡人便不可能注意到她的存在。   市井之间流传, 绛京之中有鬼市,到入夜时分, 鬼市便会大开。   不止绛京, 天下许多凡人聚居之处, 都开了鬼市, 用来交易各种见不得光的东西。   鬼市之中, 凡人修士混杂,三教九流俱有, 黑吃黑的事情从来不少。   太上葳蕤曾经做过许多年的玄阴刺客,自然对这无处不在的鬼市也知道不少。   绛京城西, 周遭无人来往, 很是冷清。昏暗的街口挂了一盏灯笼,当中青白的烛火摇曳, 显出几分阴森之意。   灯笼下,瞎了一只眼的老者揣着手,坐在门槛上昏昏欲睡。听见脚步声, 他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声音粗砺嘶哑:“古往人何在。”   “幽冥事已深(注一)。”太上葳蕤说着,手中扔出一块灵石。   鬼市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不知口令,便是找到了地方,也是不得其门而入。   原本昏昏欲睡的老者眼中闪过精芒,他接住灵石,起身行礼道:“原来是位道友,失敬失敬,请——”   他感知不到来人修为,如果不是她用了掩饰修为的法器,那便只能是眼前少女的境界,比自己更高。   老者让开身,太上葳蕤抬步走向门内,随着阵纹灵光亮起,她的身影顿时消失在夜色中。   耳畔忽然响起叫卖声,一盏盏青白灯笼照亮了夜色,沿路都摆了许多摊位,摊主除了修士外,还有许多妖族,其中不少因为修为不济,还是半人半妖的形态。   凡人大约是这鬼市中最少的,出现在此,身后必定跟着两三修士相护,否则一不小心,不仅丢了买卖的东西,还会丢了性命。   青白灯笼下,人族妖族来往不绝,其中许多都如太上葳蕤一般着一身玄色披风。   各处摊位上卖的东西也堪称千奇百怪,既有灵植丹药,法器符篆,也有奇形怪状的石头花草,还有不少缺灵石的妖族在卖自己羽毛、蛇蜕等。   太上葳蕤的脚步不曾停留,径直向尽头走去。   玄机楼号称知天下事,生意一向做得很广,即便这绛京鬼市之中,也不会少了它的存在。   不过比起别处,绛京鬼市中的玄机楼,看上去不免有些寒酸。   随手支起的摊位前挂了玄机楼三个字,青年坐在躺椅上,一把写了百晓生的折扇盖在他脸上,鼾声阵阵响起,很是清闲。   太上葳蕤坐在他面前,屈指敲了敲桌案。   青年似乎完全没听到这些声响,躺尸一样动也不动。   太上葳蕤当然没有耐心等他醒来,指尖微微向上,一阵狂风忽起,吹得青年连人带椅翻了过去。   他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狼狈地爬起身来:“谁啊?!”   青年一脸怒容地看向太上葳蕤,但目光刚落在她身上,面上立马挤出了殷勤的笑。   确认过眼神,是自己打不过的人。   将翻倒的竹椅扶了起来,他捡起地上折扇,自以为潇洒地摇了摇:“玄机楼知天下事,不知道友寻我,是想问什么?”   “问苍栖州近三年来,发生过的所有大事。”太上葳蕤直接道。   青年听她如此说,心中觉得很是奇怪。   既是苍栖州发生的大事,在这天下行走的人,怎么会没有听说过?还是说,眼前这位道友,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钻出来的不成?   虽然心中奇怪,但玄机楼的买卖能做到现在,靠的便是管好自己的嘴,青年没有多问,摇着折扇道:“承惠,一百下品灵石。”   太上葳蕤所问并非什么不可说的隐秘,价格自然也就不会太高。   在青年报了价后,太上葳蕤将一袋灵石扔在桌上,他含笑收了,随即取出一面铜镜,伸手在其中掏了许久,终于拿出了一枚玉简。   玉简上刻了一行小字,苍栖州,龙雎十七年至十九年。   太上葳蕤拿起玉简,将神识探入其中。   ……   龙雎十七年春末,东域镜明宗掌教首徒容少虞历练而归,两月之间,由炼气七重晋升筑基,登玄光塔第三十九重,比肩半步金丹。   越数日,镜明宗云湖禁地再开,突生变故,困众多修士于其中。是时,镜明宗大师姐容少虞以一符连破九重禁制,引动天地异象。   ……   夏,苍栖州擢仙试将启,容少虞走火入魔,以筑基修为越阶斩杀天水阁三十六公子桑庭,实力当入地榜第一。   因此事之故,镜明宗掌教亲碎其魂灯,逐出门下。   其后,容少虞没入十万大山,天水阁弟子遍寻,不得其踪。   ……   秋,罗山郡巨岩门不愿献出宗内禁地,开罪天水阁长老,以致宗门倾覆,门下弟子千余,不肯如天水阁为奴仆者,尽戮。   ……   龙雎十八年春,镜明宗因所献灵物有瑕为天水阁问罪,奉上三条灵石矿脉,终求得天水阁原谅。   初冬,镜明宗掌教容洵晋升洞虚,年仅百余。天水阁阁主令亲传弟子前往,以三条灵石矿脉相贺。其与容洵子侄容玦相谈甚欢,又将容玦亲妹容瑾收为弟子。   容瑾曾化名泠竹,原为容洵门下第五弟子,天资甚佳,改入天水阁,为阁主弟子门下。   ……   龙雎十九年秋,天水阁阁主十三子欲纳秋原郡陈家长女为妾,陈家不从,天水阁围陈家为猎场,以陈氏族人为猎物,以箭射杀。   至此,苍栖州内已有百余宗门世家为天水阁吞并,余者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许久,太上葳蕤放下玉简,微垂下眉眼。   这一次,没有了她这个替身,容玦终究还是选择了舍弃自己的妹妹。   太上葳蕤不觉得多么意外,他本就是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或许容瑾的确对他很重要,但到了需要的时候,同样也可以舍弃。   这天下间,除了自己的性命,应该没有什么是他不能舍弃的。   从玄机楼的记录中,也可以看出,天水阁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整个苍栖州都笼罩在血腥的阴影之中。   唯有太上葳蕤清楚知道,这样的疯狂,也就意味着,天水阁阁主已经走到了末路。   他渡劫巅峰的修为,并非靠自己苦修得来,也是因为如此,虽然他拥有了渡劫境界的实力,寿命却在几百年后,便要走到尽头。   堂堂天水阁阁主,掌有一州之地,受无数人顶礼膜拜,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愿意轻易去死。   为了活下去,他又还有什么做不出的事。   太上葳蕤没有再想下去,这份玉简中不曾出现陆云柯和松溪剑派,也就证明他现在仍然是安全的。   见她放下玉简,却没有起身,青年摇着写了百晓生三字的折扇,含笑问道:“道友可是还有什么想问的?”   沉默片刻,太上葳蕤才缓缓开口道:“我要问,中域天衍宗,燕愁余。”   青年的动作当即一顿,随即神色严肃道:“天衍宗的事,可不是谁都能问的——”   天衍宗乃是中域第一宗门,便是托大称一句天下第一宗门,也没有几人敢反驳。   要入天衍宗,必先登沂蒙山,但近几十年间,也不过寥寥三五人做到。又因天衍宗行事隐秘,门中弟子长居山中,甚少行走天下,世人对其知之甚少。   太上葳蕤拂手,桌上登时又多了一袋灵石,不过这一袋,全是上品灵石。   她当日和赵立合作卖却邪丹的灵石,剩下的也不过这些了。   虽然她已然令玉蝉认主,可以随时取用小孤山故地的各色灵物,但太上葳蕤并不打算擅自用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看着这些灵石,青年立马换上了笑,玄机楼的行事原则就是,只要灵石到位了,什么都好说。   “沂蒙山上的事,即便是玄机楼,也无法探听,道友若想问,便只能从他下山说起。”青年事先说明道。   太上葳蕤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青年清了清嗓子,随即才开口道:“天衍宗燕愁余,出身不详,年纪不详。三年前下沂蒙山游历天下,时为金丹修士。曾去松溪剑派,似与其藏书楼守书人有故交,停留数日。”   “离开松溪剑派后,上玄机楼,问及太云山脚下屠村惨案凶手,玄阴刺客榜三十七,血屠独孤月踪迹。”   “之后追随独孤月而去,至镜明宗,遇云湖禁地再开,两人皆入其中,行迹不明。因血屠独孤月曾得云湖禁地秘钥,当日地宫禁制暴动,或与此有关。”   青年合上折扇,在掌心敲了敲:“他的行踪,到这里就断开了。”   他说着,伸手要收起灵石。   太上葳蕤抬眸,微一拂手,正要拿灵石的青年便倒飞了出去,还在空中成功地翻滚了两圈,这才砸在了地上。   刚刚毫无防备也就算了,现在是怎么回事?   分明他自己也是金丹修士,怎么还能被人抬手就掀翻了,青年不由有些怀疑人生。   同样是金丹修士,人和人的差别原来这么大吗?   他爬起身,灰头土脸地坐回太上葳蕤面前:“玩笑,刚刚都是玩笑,道友可别再动手了!”   “不过要买燕愁余的行踪,道友还得再加些钱。”青年又展开了折扇,试图缓解方才飞出去的尴尬。   能坑一笔是一笔,就当是给他的精神损失费了。   太上葳蕤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她看起来很像冤大头吗? 第50章   见了太上葳蕤脸上神情, 青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刚刚着地的脸,要是再来一回,自己这张丰神俊朗的脸可就不一定还能保得住了。   意识到这一点, 青年立刻滑跪道:“相逢即是有缘,道友和我如此有缘, 我怎么还能与你斤斤计较。这少了的灵石,就当是我们交个朋友!”   折扇一展,挡住自己下半张脸, 青年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世人不知, 就在燕愁余在镜明宗失踪后不久, 天衍宗重阳子出现在十万大山中, 那可是渡劫修为的大能!”   “彼时,天水阁正于十万大山中搜寻那个杀了他们阁主第十六子的镜明宗弃徒容少虞, 不知重阳子身份, 竟敢对他出言不逊, 重阳子一挥手, 他们便被生生打落了一个小境界。”   他故作神秘道:“若是我猜得不错, 重阳子此行便是为了燕愁余。”   “燕愁余当日来玄机楼问及血屠行踪,当是怀了除魔之心。不过即便他出生天衍宗, 独孤月毕竟是元婴修士,哪怕为了抢夺云湖秘钥重伤未愈, 也不是好对付的。”   青年摇着扇子, 又道:“不过血屠独孤月入镜明宗云湖禁地后再未得出,已经在天下销声匿迹年, 许是已经陨落。”   独孤月的确已经陨落了,是燕愁余和太上葳蕤联手,将他斩杀在云湖禁地的地宫之中。   “说来他也是个可怜人。”他一脸唏嘘地向太上葳蕤八卦道, “他出身贫寒,七岁父母双亡,随后便被卖进了当时的齐国太傅独孤家,小小年纪就做了任人打骂的马奴。”   “后来,不知为何,独孤太傅的女儿独孤月看上了这个身份低微的马奴,想嫁他为妻。她的父亲当然不同意,以马奴性命相挟,要女儿嫁给了门当户对的郎君。”   “还是个马奴的血屠被毁了容貌,打断双腿,扔在了乱葬岗上。”   “独孤太傅大约万万没有想到,这身份低贱的马奴偏偏有一身好根骨,不但没有死,还被人带回玄阴之中踏入修行之路。数年之后,他再回齐国时已有金丹修为,屠尽独孤家上下,包括自己昔日的爱人,独孤月。”   前面的故事,太上葳蕤眼中都没有现出丝毫动容之色,直至听到青年最后一句话,她才抬眸,对上青年目光。   “既是如此,他死之前,又为何声声唤着这个名字。”   听到太上葳蕤如此说,青年眼神一凝,随即笑道:“因为他已经疯了啊。”   “独孤月嫁给了个一心倾慕她的郎君,虽然初时不愿,天长日久,终究还是接受了他,夫妻举案齐眉,甚至有了一双儿女。”   “那马奴九死一生,重回故地之时,却发现自己昔日的爱人与夫君举案齐眉,儿女双全。于是那一夜,他不仅杀了独孤家上下,也杀了独孤月。”   “恶人最初作恶的时候,总要为自己找个合适的借口。”青年点评道,笑眼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凉薄。“他告诉自己,独孤月因为所嫁非人郁郁而终,是独孤家害了她,他为自己的爱人报仇,是理所应当。”   太上葳蕤看着他,意味不明道:“你对独孤月的想法,竟也知道得十分清楚。”   青年一摇折扇,有意显摆着上边个大字,风骚道:“那是自然,我可是堂堂百晓生,天下就没有几件我不知道的事!”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她未来几百年间门,却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名号。   她点了点桌上灵石,冷淡道:“废话说完,便该轮到正事了。”   青年笑了笑,这才说起她问及的事情:“自重阳子出现在十万大山后一年有余,燕愁余都不曾出现在十四州中。直到一年多以后,他再次行走天下,已然晋升元婴真人。”   “偶然在南域见魔修掳掠凡人修行,将之斩于剑下,才知南域炽焰宗圈养凡人,门中上下皆修此邪术,燕愁余便持剑上了炽焰门。”   “飞霜剑出,一剑光寒十四州,炽焰门上下尽皆授首,即便是元婴后期的炽焰门门主,在这一剑下,也毫无还手之力。”   “炽焰门败亡,数万凡人因此得救,飞霜君之名,自此便传遍天下十四州。”   飞霜君……   太上葳蕤低垂下的眼眸中,现出些许怔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被披风掩住的面容不自觉地现出一点浅淡笑意。   见她站起身,青年不急着收起灵石,含笑问道:“依道友方才所言,血屠死前,声声唤着独孤月的名字,那如此说来,道友可是亲眼见得血屠之死?”   太上葳蕤对上他的目光,淡淡道:“你不是说自己无所不知么,又何须来问我。”   青年与她目光相对,脸上笑意不改:“我虽然是百晓生,总还是有几件不知道的事,譬如,一开始,我还不知道友的身份。”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太上葳蕤看着他,微微挑起唇角:“那我是谁。”   “血屠消失在镜明宗云湖禁地中,不久后,恰好镜明宗弃徒容少虞没入十万大山。”   “道友便是,地榜之首——”   太上葳蕤已经转身,此时,她回过头,眸色冷淡:“知道的越多,越要管好自己的嘴。”   “打着玄机楼的幌子做自己的生意,若是被发觉了,你就未必还能好好坐在这里了。”   青年的神情一愣,她是怎么知道的?   “容少虞已死,本尊,太上葳蕤。”说完这句话,太上葳蕤转身离开,没有多看青年一眼。   太上葳蕤?青年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鼓嘴吹起自己额前垂下的一缕长发。   真是有些意思。   他收了扇子,若有所思地在掌心敲了敲,随即摇了摇头,将折扇随手.插.在腰间门,美滋滋地数起了灵石。   不管怎么样,灵石赚到手才是正经。   将灵石小心收好,青年才慢吞吞地将被自己藏在桌下的玄机楼门人拖了出来。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找张椅子躺会儿,还能正好做笔生意。   “多谢多谢。”毫无诚意地向昏睡不醒的玄机楼门人道了谢,青年沿着鬼市向前行去,身形瞬息便融入夜色之中。   夜色深沉,鬼市还远远不到结束之时,不过太上葳蕤已经准备离开。   守门的老头见她出来,开口笑道:“鬼市半月一开,道友怎么不多逛上一会儿?”   太上葳蕤无意回应他的试探,直接道:“本尊途经此处,对你白月宗属地并无兴趣。”   白月宗是方禹州一大宗门,也是晋国背后的靠山。这看守鬼市的半瞎老人,正是白月宗门人。   老者肃容,对她躬身一礼:“是。此地乃凡人聚居之处,道友若有需要,不必自己动手,尽管前往绛京城中白鹿书院吩咐一声,白月宗一定竭力相助。”   玄色的披风扬起一角,太上葳蕤冷淡应了一声,走入了夜色中。   夤夜之时,城门上方的守卫昏昏欲睡,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   领头之人举起令牌,高声道:“太子殿下赈灾归来,还不快将打开城门迎接!”   夜里值守的禁卫立时清醒过来,看清令牌,连忙走下城楼,将紧闭的城门打开。   “臣等拜见太子!”一众披甲的禁卫在城门口半跪下身,齐齐向来人行礼。   晋国太子钟离烨在众多侍从护卫的拥簇下入城,他相貌并不算出众,但眉飞入鬓,身姿挺拔,尤其一身气度非凡。   微微向众人颔首示意,钟离烨带人走入城门。   “没想到太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北地洪灾肆虐,此番太子亲自前往赈灾,想来灾祸一定已经平息了。”   “希望如此,听说许多灾民流离失所,一路南上,甚至还有不少来了绛京。”   “担心什么,有国师大人在,这场洪水也不过区区小事罢了。”   “不错,太子能顺利赈灾,也多亏国师大人的祈福才是。”   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议论,钟离烨身边的侍从愤愤不平道:“殿下亲往受灾之地,夙兴夜寐,好不容易才将灾民都安顿好,这些看守城门的禁卫,竟然将您的功劳归在国师头上!”   不同于深信国师,大事小事都先问过国师才做决策的晋王,钟离烨对这位白月宗来的国师观感很是一般,是以他身边的侍从对深受晋国百姓拥戴的国师也没什么好声气。   “好了。”钟离烨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他眉目冷峻,五官隐隐透出坚毅之感。   侍从虽然满腹抱怨,但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止住了话头。   马蹄声响在夜中,一行人径直向晋国王宫行去。   才走出鬼市的太上葳蕤,转过街口,便遇上夤夜归来的钟离烨等人。   “这么晚了,是谁还在城中闲逛?”侍从皱眉道。   此时已至深夜,原本热闹的绛京城已经安静下来,灯火灭去,只剩月光温柔倾泻而下。   他戒备地握紧了腰间门佩剑:“殿下小心。”   这种时候突然有人出现,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有心人派来的刺客。   钟离烨勒紧缰绳,马蹄便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被披风掩住身形的少女,开口道:“姑娘夜中行路,不知是往何处去,我麾下护卫可护送姑娘一程。”   “不必。”太上葳蕤冷淡道,从骑在马上的钟离烨身边走过。   夜风拂过,兜帽垂下,掩住她上半张脸,只露出颜色浅淡的双唇。   就在错身而过的刹那,弓弦轻振,骤然之间门,无数箭支从上方破空而来。 第51章   浓稠夜色中, 突兀下起了一场箭雨。   寒芒割裂黑夜,尽数落向钟离烨一行。   他周围侍从护卫立刻拔出刀剑,将他护在最中, 挥舞着刀剑挡住密集的攻势。   太上葳蕤抬头看向这场箭雨,面上不见什么表情, 心情却着实算不上美妙。任谁被莫名其妙卷入一场麻烦之中,心情都不会太美妙的。   少女站在原地,明明没有任何动作, 箭支却尽数从她身侧错过, 不曾伤到她分毫。   钟离烨注意到这一幕, 目光不由为之一凝。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绛京城中?和这些刺杀自己的黑衣人, 又有没有关系?   在钟离烨看来,太上葳蕤出现得实在太过巧合了。   护卫侍从争相护在钟离烨面前, 一轮箭雨之后, 他带回京都的这队人马立时死伤不少。   钟离烨抬手砍断一支落向自己的利箭, 转头, 只见四周房顶后忽然跃出许多手握刀剑的黑衣人, 身上带着凛然杀气。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刺杀。   钟离烨甚至在这个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幕后主使刺杀的人是谁。   于京都之中刺杀一国太子, 整个晋国有胆子做这件事,又有能力做这件事的, 只有一人——当今晋王第三子, 钟离烨庶出的弟弟,公子钟离骁。   无数黑影欺近, 钟离烨神色沉凝,为了尽快赶回绛京,他此行轻车简从, 所带随从护卫不过三五十,而眼前刺客决计不下百人,其中数人甚至还是身怀修为的修士。   示意随从点燃引线,钟离烨拔出腰间佩刀,暗色的天幕下骤然炸开一朵焰火,惊醒了城中许多百姓。以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要等太子府随扈和京都禁卫赶到,至少也需一刻之久。   他收紧缰绳,反手砍向冲破重围而来的黑衣人,钟离烨身后护卫也都迎上刺客,短兵相接,发出铮鸣之声,灼热的鲜血洒落在地面,像是要点燃这个黑夜。   钟离烨身有灵根,但资质不佳,自幼修行,到如今也不过炼气四重的境界。不过钟离氏的族人中,身怀灵根的本来就在少数,譬如钟离骁,就无法修行。   即便钟离烨只有炼气四重的修为,也强过没有修为的凡人,以一敌十向来不在话下。面对众多刺客,他也完全不落下风。   就在钟离烨一行左右的太上葳蕤,显然也被刺客盯上了,她身形纤弱,看上去便是一群大男人里最好对付的。柿子要捡软的捏,不少黑衣刺客都奔她而来。   身后闪过刀锋凛冽的寒芒,太上葳蕤回身,作势砍来的刺客动作忽然顿住。她指尖微动,刺客便倒飞而出,接连带倒了身后好几人,才一齐摔在地面,刀剑也因此脱手。   钟离烨抬眼看去,只见夜风掀起玄色披风的一角,太上葳蕤孤身立于夜色之中,那双眼清冷又幽深。   修士……   几个黑衣人见了这一幕,相互对视一眼,只以为太上葳蕤乃是钟离烨身边的护卫,齐齐提刀向她而来,钟离烨周围的压力顿轻。   而所有的刺客在靠近太上葳蕤一丈之外时,便再也无法向前。空中灵气发出一声闷响,这些刺客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无人能近得她身。   钟离烨矮身躲开背后袭来的刀锋,翻身下马,反手收割掉偷袭刺客的性命,心中暗惊。   这几名刺客,分明都是已经引气入体的修士,境界也都在自己之上。整个绛京,身怀修为的修士人数都不算多,这场刺杀背后的人,当真是下了血本。   钟离烨眼中是深沉寒意,他乃过世的先王后所出,钟离骁比他小了三岁,是晋王如今最宠爱的侧妃陈夫人所出。   陈氏在晋国势力不小,与钟离烨的母族也足以分庭抗礼,随着钟离骁年纪渐长,兄弟二人的关系便越发紧张,毕竟,能当上晋王的,只有一人。   钟离烨身为先王后所出的嫡长子,生下来不久便被封为太子,为人忠直端肃,受到朝堂众臣与百姓的拥戴。但他与深受晋王信任的国师却关系寻常,甚至有些不对付。   晋王宠妃所出的钟离骁行事轻浮,称得上志大才疏。偏偏陈氏攀附上国师,陈夫人又深得晋王宠爱,久而久之,钟离骁便也生了原本不该有的心思,无论朝堂上下,都与身为太子的钟离烨争锋相对。   这么多年以来,钟离烨也受过不止一次刺杀,其中多是钟离骁和陈氏的手脚。   哪怕抓到了刺客审问出线索,也有晋王包庇,随便推出一个替罪羊来顶罪。这大约就是钟离骁和陈氏越来越肆无忌惮,竟敢在晋国都城中派人刺杀晋国太子的原因。   数名身有修为的刺客见势不妙,一齐运转灵力,重重向地面拍去,瞬息之间,地面现出繁复阵纹。   灵光流转,阵中起了突兀狂风,脚下土地缓缓化作流沙,身后传来一声惊呼,钟离烨回头,才看见侍从的马蹄已经陷入流沙之中,   周围已经升起一道光幕屏障,护卫挥刀砍下,刀刃却陷入屏障中,随即被反弹了回去。   太上葳蕤垂眸看了一眼脚下化为流沙的地面,披风下,足尖微微离地,浮在空中。   她抬起手,指尖引动灵气,在虚空绘下几笔。   随着她的动作,吞没钟离烨身边侍卫的流沙忽然停滞下来,一众黑衣刺客联手维持下的阵纹转瞬便崩解开。阵法破碎之时,这些刺客因受反噬,齐齐喷出一口鲜血,脱力地倒了下去。   钟离烨心中一震,他看着太上葳蕤纤弱的身形,或许这位出现在深夜里的少女,修为境界比他想象的更高,甚至,能与晋国国师比肩——   见此行准备的底牌被人破解,剩下的黑衣刺客见势不妙,立刻转身就逃。   手上挨了一刀鲜血淋漓的侍从还想追,却被钟离烨拦下:“去看看这里还有没有活口。”   他看着地上倒下的侍从护卫,心中沉重。   总要留几个活口,交给自己那位父王,哪怕又是草草了事,总能为这些因他牺牲的人讨得些好处。   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太子府私兵气喘吁吁地赶了来,为首的将领看见钟离烨站在血泊之中,心中顿时一紧。   他翻身下马,对钟离烨俯身下拜:“末将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钟离烨见他身上连甲胄都不曾穿戴,没说什么,只道:“无妨,在天明之前将此地收拾干净,不要惊扰百姓。”   “是!”   在太子府私兵赶到之后,负责绛京防护的禁军也赶来了,禁军首领额上满是细汗,同样也俯身向钟离烨请罪。   这一次,钟离烨没有说话,他上前一步,向太上葳蕤躬身施礼道:“钟离烨,多谢仙长救命之恩。”   倘若没有太上葳蕤,今日在众多身有修为的刺客围杀下,他便不一定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伤。   方才那些刺客,并不急于取自己的性命,而是率先将刀剑相加于他手足之上。   一个身有残疾的太子,还有没有资格做晋王,实在是个未知数。毕竟,他的父王,可是有不止一个儿子。   太上葳蕤从披风的兜帽下抬眸,火光下她的容貌有些模糊不清,语气很是冷淡:“我无意救你。”   若非黑衣刺客不识相地向她动手,太上葳蕤本来没有兴趣卷入这样的麻烦。   钟离烨笑了笑,染了血的脸上显出几分近乎冷酷的坚毅:“但因仙长,我如今才能好好站在这里。”   “仙长因我卷入刺杀,实在抱歉,若不弃,还请仙长前往我太子府暂歇。”   他这一番话,让前来援手的太子府私兵和禁军不由都看向太上葳蕤。   仙长?眼前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少女,原来竟是一位仙长吗?   太上葳蕤微微抬起头看向钟离烨,只从钟离烨的态度中,她便可以发觉,他请她前去太子府,绝非感激那般简单。   她轻笑一声,揭开头上兜帽,许多道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脸上,难掩惊艳。   “好。”太上葳蕤缓缓道,她要替小孤山派寻找能够继承道统的人,裴行昭可以说是摆在她面前的选择。   既然还要在绛京留上一段时日,堂堂太子府的条件,应当是比别处强上许多。   太上葳蕤一向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钟离烨回过神来,拱手道:“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本尊,太上葳蕤。”   玄色披风扬起,露出一点素白的裙袂,鲜血染红地面,身后孤月高悬,她站在风中,恍如谪仙。 第52章   次日, 徐元珍从绛京城外道观回来时,城门守备远比往日森严,远远可以望见手执长戟的禁卫在城内巡查, 气氛紧张。   城门口的百姓都被搜查盘问后才得以进城,徐元珍放下车帘, 心中隐隐觉得奇怪。   车夫拿出徐家的令牌,禁卫却没有轻易松口,冷声道:“太子殿下昨夜于城中遇刺, 绛京戒严, 无论谁家车马, 都要严查之后才可入城。”   太子回来了?徐元珍微有些讶然, 随即又为昨夜遇刺四个字皱起了眉头。   身旁侍女不知她心思,只恼道:“武威将军府的马车他们也敢拦, 难道将军府的人还会包庇刺杀太子的刺客不成!”   “好了。”徐元珍示意她住嘴, 随即亲手掀开车帘, 示意侍女扶着她下了马车, 对手执长戟的禁卫道, “请将军尽管搜查便是。”   见徐元珍并非胡搅蛮缠之人,禁卫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太子在京都遇刺,兹事体大, 王上下旨严查, 绝不可轻忽。   他拱手向徐元珍一礼:“不敢当姑娘一声将军。”   与左右一起搜查过马车,确定并无异常后, 禁卫放了徐家车马入城。   城中气氛严肃,堂堂太子在国都被刺杀,晋国朝堂上下都为之震动。   徐元珍心中沉重, 不知殿下情形如何,可曾有受伤。回到徐府,她洗去浮尘,换上一身便衣,刚想设法去太子府拜访,便见侍女急匆匆地从院外而来,神情焦急:“姑娘,大事不好了!”   徐元珍见她冒冒失失,也没有苛责,只问道:“出了什么事?”   侍女连忙将裴行昭的事一一告诉了她,徐元珍听完,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便是不想承认这门亲事,阿娘也不该任由下人打断了他的腿。”   “去拿一瓶我从书院带回的伤药,我要去见一见这位裴家郎君。”   听她这样说,侍女不由瞪大了眼睛:“姑娘难道真想应下这门亲事?!”   不然何必去给那裴家子送伤药,可裴家已经败落了,如今完全没资格与徐家相提并论,姑娘怎么能嫁给他呢?   徐元珍好笑地摇摇头:“自然不是。但他是因徐家而伤,我本应去探望他。”   “何况想解除这门亲事,由我们两人亲自谈一谈或许更合适。”   侍女恍然,随即又道:“若是他想攀上徐家,不愿退婚可怎么是好?”   徐元珍笑了笑:“他应当是个聪明人。”   若是个蠢人,她当然也有对付蠢人的法子。   裴行昭住在武威将军府待客之处,小院中假山嶙峋,细水环绕,春末之时,院中精心养护的花草生得繁茂,景色秀丽。   既然都将人请回来了,又还有所求,徐冲自然要将事情做得周全妥帖,不会刻意将人安排在偏僻角落。   徐元珍走入院门,嬉闹着跑过的二丫和狗蛋正好朝这个方向跑了来,手中还捏着块皱皱巴巴的糕点。   两人此时已经换了一身上好的锦衣,全身洗了个干净,已经不再像个乞儿,但举止还是同往日行乞时一般无二。   侍女连忙伸手拦在徐元珍面前,跑在前面的狗蛋没注意到有人来了,撞在她身上,手上糕点的碎屑尽数落在青色的裙摆上。   看着自己被污了的衣裙,侍女惊叫一声,一把推开了狗蛋,厉声叫骂道:“哪儿来的乞儿,敢在将军府中胡闹!”   她可听说了,那裴家郎君是被人从破庙里抬回来的,还非要带着三个乞丐来徐家,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两个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很有些惶然。   裴行昭听到动静,撑着拐杖走了出来,向徐元珍看了过来,眼中阴翳。   徐元珍也在此时抬头,两人目光相对,她唇边勾起一抹淡笑。   裴行昭让身边的虎子叫回做错了事的两小,冷淡对徐元珍道:“徐府千金上门,有何指教。”   徐元珍并不意外他猜出了自己的身份,见到裴行昭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是个聪明人,还是个能低得下头来的聪明人。   他的腿是因徐府护卫而伤,徐家摆明了不打算承认这场亲事,但他还是在徐家住下的,想来为的,就是治好自己的腿。   裴家的确是败落了啊。   徐元珍向裴行昭扬起一抹浅淡笑意,不曾因为他这般态度生出什么不悦,只是平静对他道:“我上门,是来与世兄谈谈裴徐两家的婚事。”   “你我二人的婚事。”   裴行昭沉默一瞬,让虎子带着两个小孩儿退下。   徐元珍示意侍女留在屋外,抬步大方走入其中,裴行昭看着她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在屋内坐定,徐元珍拿出一瓶治伤的灵药放在桌上,含笑道:“家仆无礼,伤了世兄,还请世兄见谅。这是白鹿书院的伤药,涂上之后,三五日间,世兄的腿应当就能痊愈。”   裴行昭没有接,他坐在徐元珍对面,冷淡道:“若非武威将军府门楣太高,我倒也用不上这份伤药。”   徐元珍笑容微滞,随后唇角再次上挑:“此事是阿娘思虑不周,还请世兄谅解她这一腔爱女之心。”   “毕竟这世上的父母,总是希望女儿能嫁得门当户对的良配。”   裴行昭听完她的话,不由冷笑一声:“那日我第一次登门,本就是想退亲。”   他与徐元珍素不相识,也无意高攀徐家的门楣,祖父临死前,要他来绛京,也不是想让徐家履行这门婚约。齐大非偶,他和徐元珍都不会是对方的良配。   裴行昭此来绛京,是为祖父遗命,想换回当年与徐家交换的裴氏信物。   但还没见到徐夫人的面,便被人打断了腿,扔了出去。   徐元珍微有些怔然,她没想到裴行昭会这么说。   如此,阿娘做的事,还真是弄巧成拙了。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什么用。   徐元珍开门见山道:“裴世兄有何求,只管直言便是。”   话说到这里,她也知道,裴行昭也是愿意退婚的。只是他断了一条腿,那徐家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裴行昭盯着她,良久,一字一句道:“我要一个白鹿书院入学试的名额。”   “若是没有灵根,是入不了白鹿书院的。”徐元珍皱眉道。   “我知道。”裴行昭淡淡回答。   对上他的目光,徐元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徐元珍站起身对他一礼:“还请世兄稍待几日,在白鹿书院入学试前,元珍会给你一个答复。”   入学试这两年间,都有太子亲自主持……   徐元珍对候在门外的侍女道:“让府中准备马车,我要去太子府一趟。”   徐元珍到太子府时,远远便望见了晋王三公子钟离骁的车辇,整个绛京中,也只有他的车辇是以纯金打造。   她命马夫停下,让钟离骁先行。   钟离骁最好颜色,徐元珍容貌生得端庄雍容,从前也被他以言语调戏过几次,多亏有太子解围。   徐元珍是太子的谋士,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城府谋略却胜过许多人。   她放下车帘,云鬓堆叠,容色馥郁如牡丹。   徐元珍不会嫁给裴行昭,因为,她要做晋国最尊贵的女子。   她要做晋国王后。   钟离骁全未察觉徐家的车驾,他带着老仆,一脸不耐地走入太子府中。钟离烨可真是命大,自己都把手下那么多修士派了出去,他竟然也没缺胳膊少腿。   太子府的仆从虽然很是看不惯这个三公子,但也不敢冒犯,只能带着他向待客的正厅走去。   穿过庭院,一方池塘近在眼前,翠色荷叶挨挨挤挤,其中有几朵粉白菡萏。   太上葳蕤坐在水中凉亭中,执笔在宣纸上绘下符文。   纸上隐隐闪过灵光,瞬息成符,恰好此时有空,正可准备些符文。之前她纳戒中剩下的灵石,都为了问燕愁余的消息用尽,如今又是两袖清风,之后需得寻个机会卖些符篆。   阳光洒落在太上葳蕤身上,发间闪着细碎光芒,她脸庞上仿佛镀了一层灿金。   钟离骁远远看着这一幕,眼睛顿时就直了,双腿不受控制地往凉亭走去。   “公子,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老仆连忙伸手拉住他,三公子这见了美色走不动道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这可是太子府中,不能胡闹啊!   钟离骁不耐烦地甩开了手,快步走到凉亭外,整了整衣冠,高声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啊!”   他可从来没在绛京见过她,难不成是钟离烨赈灾的时候从北地带回来的?看来他也是个假正经,亏平日还老在父王面前装出一副不近女色的样子。   见太上葳蕤看过来,钟离骁一撩头发,自以为潇洒道:“小娘子,跟着钟离烨那块木头有什么意思,跟我回去,什么珍馐美食,珠宝华服,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太上葳蕤面前这般说话。   她抬眸看向钟离骁,似笑非笑道:“本尊为何要跟着你。”   钟离骁只顾着垂涎地看着她,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自称,闻言高傲道:“我可是当今晋国三公子,钟离骁!”   “跟了本公子,你往后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太上葳蕤轻笑一声,引得钟离骁移不开眼,全然不曾察觉自己将要大祸临头。   徐元珍见了这一幕,忙对太子府的仆从道:“快去请太子来!”   话音刚落,钟离骁一头栽倒在水池中,挣扎着在水中扑腾起来。   徐元珍沉默一瞬,开口道:“还是快去请太子吧。”   不过要救的不是凉亭中的这位姑娘,而是三公子。 第53章   钟离骁记得, 自己分明好好站着, 怎么会突然栽倒在池水里?   “三公子!”见到他落入水中,随他一同前来的老仆惊道。   钟离骁双手奋力在水面扑腾着,试图向岸边游去,最简单的狗刨, 他还是会的。   只是扑腾了很久, 钟离骁发现自己还是在原地打转,抬头对上太上葳蕤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恼怒道:“是不是你干的!”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 不必说话,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钟离骁气急败坏道:“贱婢!还不快将本公子救起来, 别以为自己是钟离烨的人就可以肆无忌惮,惹恼了本公子, 只需我一句话,他就得把你交给我!到时候本公子想将你怎么样, 就怎么样!”   太上葳蕤居高临下地觑了他一眼, 屈指在桌上敲了敲,脸上不见怒容,反而勾起一抹浅笑。   就算被困在了池水中,这时候,钟离骁竟然还是忍不住直勾勾地看着她,眼中难掩垂涎。   太上葳蕤抬手, 一个响亮的巴掌隔空落在钟离骁脸上,打得他偏过头去。   钟离骁吐出一口鲜血,血水混着牙齿落在他掌心。   “你敢打我?!”钟离骁暴跳如雷道,只是缺了颗牙, 说话便不免有些含糊不清,“连我父王都没打过我,你敢打我!”   见他不敢相信自己被打了,太上葳蕤反手再赏了他一巴掌,钟离骁两边脸立时都红肿起来,看上去终于对称了。   老仆看见这一幕,不由神色一冷,运转灵力拍向池中,想破开太上葳蕤设下的禁制。   不想灵力落下,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   老仆下意识地看向太上葳蕤,眼中满是惊色。亭中少女看上去年纪不大,为何自己却破不了她的禁制?   他探出神识,试图确定太上葳蕤的境界,但下一刻神识便被反弹回来。   老仆接连后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体内气血翻腾,许久才平息下来。   这样的实力……难道她是筑基修士不成?!   太上葳蕤没有多看老仆一眼,指尖向上一挑,钟离骁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从池水中飞了起来。再一拂手,已经鼻青脸肿的他脸朝地砸了下去,浑身湿透,活像只落汤鸡。   吐出几口水,钟离骁恶狠狠地看向太上葳蕤,试图爬起身来:“你等着,敢这般羞辱本公子,等本公子令人废了你的修为,就将你赏给我的护卫,让你知道不敬本公子是什么下场!”   太上葳蕤的目光微冷,只需些微灵力,刚上岸的钟离骁便重重撞在凉亭梁柱上,他哀嚎一声,随即身体又不受控制地摔在山石上。   一时之间,在灵力作用下,竟然像个球一样在这处庭院中跌来撞去。   跟随他前来的老仆彻底变了脸色,这真是欺人太甚!   顾不得自己境界不足,他飞身向安坐在凉亭中的太上葳蕤扑去。只是身体还没靠近,便被一股不可违逆的灵力击飞,老仆狼狈地趴在地上,一时爬不起身来。   “晋国王宫之中高手如云,奉劝道友不要倚仗自己有些许修为,就横行无忌!”老仆抬起头,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警告道。   钟离骁一张脸已经青肿得不成样子,呜呜咽咽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太上葳蕤俯视着老仆,漫不经心道:“你错了,本尊有的,不止是一点修为。”   她抬手,灵力禁制笼罩住老仆扔来的几张符篆,烈焰形成的火龙咆哮着,倒飞向老仆。他大惊失色,拼命运转全身灵力,这才勉强挡住了这道火符。   只是花白的须发不免被火焰燎黑,衣衫上也被溅落的火星烧出几个孔洞。灵力的余波将他震飞,躺在了数丈之外。   看着这一幕,徐元珍眉头紧皱。   她不知太上葳蕤的身份,但如此行事,实在有些不妥。   就算钟离骁骄奢淫逸,但仍旧是王上最宠爱的儿子,若是在太子府中受了这般屈辱,徐元珍不关心太上葳蕤如何,却担心晋王会因此迁怒身为太子的钟离烨。   钟离烨身为兄长,就算钟离骁屡有冒犯,甚至有取代之心,但在晋王眼中,钟离烨都该容忍宽让自己的弟弟。   只是以自己如今身份,实在没有资格出面。   正在徐元珍心中暗急之时,钟离烨终于带着几名仆从向此处走来。   见了他,徐元珍面上不由露出几分喜色:“殿下,您快令凉亭中那位姑娘住手,三公子若在太子府中出了事,怕会有一场大麻烦。”   比起徐元珍的急切,钟离烨平静得有些过分。他看着被教训的钟离骁,只觉得郁结在心中的怒火,终于消解些许。   身为太子,必须宽仁谦让,友爱兄弟,所以他只能对钟离骁一忍再忍。   而今,他自己开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这个突兀出现在绛京的少女,有着并不输于当今晋国国师的修为。在这样一位大能面前,口出不逊的钟离骁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晋王便没有胆子因此迁怒钟离烨。   他那位父王啊,最是贪图享乐,胆小怕事。这么多年来,钟离烨对自己的父亲也足够了解。   他不仅没有出面为钟离骁求情,反而看向徐元珍,问起她的来意:“元珍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若非有要事,徐元珍向来不会来太子府上叨扰   徐元珍望了一眼凉亭的方向,虽然心中忧虑不减,却没有多说什么。她向钟离烨含笑道:“听闻殿下昨夜遭遇刺杀,元珍不免担心,如今见殿下平安无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钟离烨点了点头:“多谢你关心,因一位仙长出手,昨夜我不过受了些皮外伤。”   “仙长?”徐元珍不由看了一眼太上葳蕤,似有所悟。   她忽而莞尔,放下心来,对钟离烨说起另一件事:“我此番前来,其实还有另一件事。”   “我想向殿下问一问白鹿书院的入学试。”   钟离烨不免有些奇怪:“你已入白鹿书院修行,家中弟妹又年纪尚小,还不能入书院中,为何还要问这入学试?”   “前日徐家一位世兄前来绛京,他想入白鹿书院,但家中败落,只怕拿不到那一道参加入学试的白鹿令。”徐元珍掩去了裴行昭同自己的关系,含笑解释道。   在这绛京中,想要拿到那道能参加白鹿书院入学试的白鹿令,要么有权,要么有钱。   徐元珍来求钟离烨,是因往年白鹿书院入学试都是由他协助主理,因此钟离烨手中通常会有三五十道白鹿令。   “原是如此。”钟离烨道,“你为我数次献策,一道白鹿令又值什么。”   徐元珍仰头对他笑了笑,姿态始终端庄而大方。   见太上葳蕤终于停了手,钟离烨抬步上前。   无力阻止太上葳蕤的老仆见了他,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一面扶起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的钟离骁,一面质问道:“三公子乃是太子你的亲兄弟,却被你府中的人害得如此,太子是如何做的兄长?!”   他不知太上葳蕤身份,但在这太子府,想来不是奴婢护卫,便是食人俸禄的门客了。   钟离烨却没有回答,他停在钟离骁面前,一巴掌打在他肿胀得看不出原来面貌的脸上:“你平日行事无礼也就罢了,但这位仙长乃是孤的救命恩人,岂容你在她面前放肆!”   闻言,老仆骤然变了脸色,救命恩人?!   禁军中传来消息,昨夜钟离烨能死里逃生,是有一位修为高深的仙长出手相助。   那修为高深的仙长,竟然就是亭中看上去年纪尚小的纤弱少女?!   钟离骁挨了这一巴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钟离烨竟然敢打他!   他想还手,却被老仆死死按住。   忌惮地看向太上葳蕤,老仆知道,眼前少女的修为,定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上许多。   他躬身一礼:“方才是老奴冒犯,还请仙长原谅。”   太上葳蕤垂眸看着他,淡淡道:“本尊若是不原谅又如何。”   她无意多说什么,起身消失在原地。   老仆心中一紧,不免感到惶然。悬在头上的刀,最令人惶恐。   “太子,三公子年幼无知,冒犯了仙长,还请你在其中转圜一二才是。”老仆看向钟离烨,语气中却不见多少恭敬。   钟离烨冷声道:“仙长不愿与三弟一般见识,三弟却该好好自省,否则再有下一次,便未必会如今日这般运气好。”   老仆看着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几处好的钟离骁,这便是不与三公子一般见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口中道:“多谢太子提醒,老奴一定将这话转告夫人,令她严加管教三公子。”   见他扶着钟离骁想走,钟离烨缓缓开口道:“三弟惹怒仙长,难道连备一份薄礼请罪的礼数都忘了?”   钟离骁今日太子府一行,不仅挨了一顿毒打,还赔上了几万灵石。   在老仆带着钟离骁离开后,钟离烨孤身一人,去了太上葳蕤如今暂居之处。   “仙长。”他向石桌旁的太上葳蕤俯身一礼,态度恭敬。   太上葳蕤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钟离烨将一枚纳戒放在桌上:“这是三弟送给仙长的赔礼,区区三万灵石,还望仙长不弃。”   晋国之中有灵石矿脉数十,身为晋王最宠爱的儿子,钟离骁就算不能修行,也并不缺灵石。   太上葳蕤没有收,只道:“你此来,应当不是只为送上这些赔礼。”   钟离烨笑了笑:“我的确还有一桩交易要同仙长做。”   “我想请仙长杀一个人。”   “请仙长替我晋国北地枉死的三万余民众,杀大晋国师温松云!” 第54章   白鹿书院入学试开始的三日前, 太子府上的仆从便来了徐家。   徐夫人今日不曾出行,听闻太子府来人,连忙将人请来待客的花厅之中, 又吩咐侍女去请徐元珍来。   太子钟离烨和徐元珍同为白鹿书院学生, 一次钟离骁前往书院, 彼时徐元珍一身火红骑装,正在练习骑射。那时她也不过十二三岁, 钟离骁为美色所惑,竟然上前想动手动脚, 嘴上更是有些不干净。   钟离烨听说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三弟前来白鹿书院, 及时赶来,帮徐元珍解了围,还亲自将她送回了武威将军府,之后徐家与太子府也一直有所往来。   盏茶功夫, 徐元珍便赶来了花厅。   太子府的仆从将木匣亲自交给徐元珍,略寒暄几句, 便行礼告退。   “元珍, 太子这是送了什么来?”徐夫人忍不住问道,她打量着女儿, 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   徐元珍便在她面前打开了木匣,取出那枚可以参加白鹿书院入学试的白鹿令。   “这,这是白鹿令?”徐夫人有些惊讶,“太子为何要送一枚白鹿令来?”   徐元珍拿起白鹿令, 回道:“是我向殿下求的。”   “裴世兄伤了腿, 我想与他退婚,总应该给些补偿。”   徐夫人当即拧起了眉:“一枚白鹿令可值万金,那裴家小儿可真敢开口!”   因为裴行昭伤了腿, 徐冲夫妇商量过,待他伤愈才好再谈退婚的事,没想到徐元珍已经和裴行昭谈好了条件。   “只要他答应退了与我的亲事,这一枚白鹿令也不算什么。”   徐夫人闻言点了点头,气道:“等那裴家小儿将婚书和信物交出来,便立刻将他赶出去!”   徐元珍有些无奈,她安抚道:“阿娘,裴家和徐家怎么也是故交,你又何必如此?不过是收留他住个几日吧,阿娘不喜欢,不去理会他便是。”   徐夫人最疼爱这个长女,有她劝说,一时便放下了方才的想法。   看了一眼刻了太子府徽记的木匣,徐夫人又道:“珍儿,你阿爹之前有言,不必与太子府过于亲近,你可还记得?”   一枚白鹿令,实在价值不菲啊。   钟离烨做太子这些年,行事向来无可指摘之处,但他偏偏不喜晋国国师。   当今晋王,也是在国师温松云的扶持下才顺利承继王位,是以晋王多年以来,对温松云一向敬服。   与自己的父亲不同,钟离烨并不喜欢能这位能轻易左右国事的国师,几年前,晋王想为温松云加封国师,也被钟离烨再三劝诫阻止。   三公子钟离骁背后的陈家借此攀附上了温松云,就算他好色无能,有了国师支撑,也令许多朝臣偏向于他。   徐冲也是因此,不愿意卷入钟离烨兄弟两人的王位之争。   钟离烨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太子,一旦他登位,将来也会是个圣明君王。但钟离骁背后,可是自白月宗来的大能。   “比起一个傀儡,圣明的君主才能令人真心追随。”徐元珍垂下眸,掩住其中暗色。   拿到白鹿令后,她没有浪费时间,向徐夫人取了当年裴家的信物,去见了裴行昭。   火光燃起,那纸婚书被火舌.舔.舐着,化为黑色灰烬。   徐元珍不由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裴行昭,向他一礼道:“多谢世兄。”   裴行昭收好白鹿令和当年裴家的信物,冷淡道:“钱货两讫,不必谢我。”   徐元珍莞尔一笑,也不觉生气。   三日时间转瞬便过,天边将将破晓,位于绛京城东的白鹿书院便热闹起来。   无数达官显贵的车驾自街口而来,两旁还跟着不少侍奉的奴仆,彰显身份。其后,许多富商也驾车前来,只是碍于身份,并不如往日豪阔做派,低调地混在人群中。   随着日头高高挂起,周遭更是热闹,今日入学试,便是没有资格的百姓也可以进入书院中见证。   白露台以大理石铺就,此时被擦洗得十分干净。随着涌入书院的人越来越多,挂在檐角下的风铃晃动,发出叮铃响声。   白鹿书院的弟子维持着其中秩序,裴行昭混在人群中,盯着前方白露台,神色中带着几分阴郁。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灵根,但只有进入白鹿书院修行,自己才有可能为已逝的祖父报仇。   裴家当年因裴行昭祖父的进谏被流放,裴行昭的父母早亡,与祖父相依为命。不久前,因晋国大赦天下,裴家得以免罪,裴行昭的祖父便带着他,想回到绛京。   途经北地,那日天沉欲坠,裴行昭的祖父在河畔见到了被淹没在水中的一角阵纹。   他没有灵根不能修行,但见多识广,认出了这道引水的阵纹。   大雨磅礴而下,再这样下去,河水暴涨,对于北地百姓而言,便是一场滔天的祸事。   裴行昭的祖父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那道传送符,将他送离,而自己却留了下来,妄图破坏这道兴水的阵纹。   两日后,裴行昭在千里之外醒来,听到的便是因为数日大雨,北地洪水肆虐,三万余晋国百姓殒命,还有数万人因此流离失所,沦为难民。   裴行昭等了数日,也没有等来祖父,他便知道,自己往后,就是当真孤身一人了。   他动身,向晋国国都绛京而去。   裴行昭不知道是谁在北地布下了引水的阵纹,但无论是谁,都不会是身无修为的他能对付的。   祖父曾经向他提起过,绛京中有白鹿书院,是晋国最大的修行之地。   那么他只有进了白鹿书院,才有可能为祖父报仇。   裴行昭握紧了手中的白鹿令。   白露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隐约听见北地,水灾的字眼,裴行昭眼神动了动。   “北地水灾能这样快平息,真是多亏了太子。”   “若非有国师施法止住北地连绵数日的大雨,北地早成一片湖泽,又哪里轮得到太子去邀功。”   “这么多年,从未见北地有这般大雨,占星监竟然什么都没能算出来,真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   裴行昭低下头,北地的大雨,或许不是天灾,而是**。   能引动北地那样大雨的修士,会是如何修为?   在一片嘈杂人声中,数名白鹿书院的弟子簇拥着温松云前来,他面貌如同温雅青年,但年纪其实比当今晋王都要大上许多。   在温松云出现之时,周围顿时一静。   “我等拜见国师!”在场之人无论身份如何,此时都齐齐俯身,恭敬向他行礼。   温松云含笑向众人点头,神情温和,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向白露台行去。此时,跟随在他左右的白鹿书院弟子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太子何在?”一旁负责白鹿书院入学试的大臣面上露出急色,国师都到了,怎么还不见太子?   晋王贪图享乐,如白鹿书院入学试,早在几年前,便都交由太子钟离烨代为主持。   迟迟没有看见钟离烨人的大臣拿袖子随意擦了擦头上的汗,吩咐身旁仆从道:“快去看看,书院外可有太子府的车驾!”   太子行事一向周全,怎么今日迟迟不到?   话音刚落,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哗然之声,他抬头,只见远处有人抬着步辇向白露台而来。   轻薄白纱垂下,远处望去,辇中人的容貌显得有些模糊。   许多人脸上现出惊色,白鹿书院中的规矩便如晋王宫,除了当今晋王和国师温松云外,无人能在此处乘辇车代步。   随着步辇靠近,透过薄纱,隐约能看见少女身形。   更叫众人惊诧的是,身为当朝太子的钟离烨,此时竟然跟随在步辇旁。   “这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有依附于温松云的朝臣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当即怒道。   他快步上前,拦在步辇前,高声对钟离烨道:“太子,敢问这辇中可是我王!”   钟离烨并不意外有人出面发难,平静答道:“不是。”   朝臣闻言冷笑一声,当着在场众人道:“白鹿书院中,除我王和国师大人之外,无人可乘辇而行。如今国师当前,此人却安坐车辇之中,不曾下拜,当治冒犯之罪!”   薄纱被风吹起,露出太上葳蕤有些苍白的脸,她神情淡淡地看向了在场修为最高的人,温松云。   裴行昭神色一怔,是她……   他当然认出了,前日破庙中被虎子背回来的,正是现在坐在步辇上的少女。她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温松云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他竟然看不出这少女境界。   她是有法器遮掩,还是因为修为境界更胜自己?   温松云当然希望是前者。   目光在钟离烨身上一掠而过,他眼中意味不明。   “不知道友来此,未曾远迎,请道友见谅。”脸上勾起温和笑意,在无数道意味不一的目光下,温松云躬身,向太上葳蕤一礼。   因为他如此行事,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太上葳蕤身上,这少女是谁,不仅能让尊如太子的钟离烨在旁伴驾,还能让晋国地位尊崇如王上的国师如此恭敬以待?   “白月宗温松云,请教道友名姓。”   太上葳蕤没有回答,钟离烨示意太子府的仆役抬着步辇上前,围在白露台周围的人群见此,不自觉让出一条路来。而这一次,没有人再拦在步辇前。   不过片刻,步辇重重落在白露台上。   太上葳蕤居高临下地看向温松云,直到他觉得有些不耐时,终于缓缓开口:“本尊,小孤山派,太上葳蕤。” 第55章   小孤山派?   温松云肯定, 自己从前不曾听说过这个门派,想来只是个名声不显的小门派罢了。   太子带此女前来,意欲何为?   温松云当然知道, 钟离烨一向对自己颇有不满, 随着年纪渐长,这样的不满越发不加掩饰。   可惜钟离烨只是太子, 他的不满并不能撼动温松云的地位,这么多年来, 温松云始终是晋国地位尊崇的国师, 受万民敬仰。   如今太子带了一个不知深浅的女修来, 是想推一个人出来,动摇他国师的位置?   步辇上, 太上葳蕤居高临下, 温松云只能抬头看着她,心下很是不快。   他来晋国几十年, 见晋王也无须下拜, 反而是晋王见了他需要行礼。一国之主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整个晋国上下,无人敢对他不敬,而现在,太上葳蕤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温松云实在不喜欢这种被俯视的感觉, 但他尚不清楚太上葳蕤的修为境界,便不敢贸然做什么。   钟离烨上前向他一礼:“国师, 葳蕤仙长是我的救命恩人, 前日刺杀,多亏仙长,孤才能逃过一劫。”   “听闻白鹿书院今日遴选学子, 仙长前来一观,国师不会介意吧?”   温松云笑了笑,神色如常道:“仙长来此,是我白鹿书院的荣幸。”   “时候不早,入学试该开始了,还请太子上前主持。”他看向钟离烨,唇边始终噙着温和笑意。   钟离烨点头应是,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走上白露台,钟离烨站在中心,目光扫过四周,最后掠过温松云。   在他要开口之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太子殿下,小民有话要说!”   突兀传来的声音,引得在场之人齐齐寻找起来源。   骚.动之中,面目平凡的青年上前两步,向钟离烨重重跪了下去。   他一身粗布褐衣,满是老茧的双手颤抖着,从怀中取出血书捧在额前。   青年躬身叩首,声音中满是悲愤:“血书在此,请太子殿下为我北地枉死的万余民众,为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做主!”   听完这句话,周围的人无一不是面露惊色。   北地大雨以致洪水决堤,分明是天灾啊。   温松云眼神微深,此时发生的变故,是他的确没有想到的。   钟离烨负手而立,冷声问:“你有何冤情需孤做主?”   “敬告太子,北地大雨连绵七日,致河水决堤,并非天灾,而是**!”青年神情悲恸,一字一句道。   这句话出口,在场之人多露出不可置信之色,这怎么可能,难道还有操控天时不成?   淹没在人群中的裴行昭握紧了手,没错,北地的这场灾难,的确是**无疑!   他死死盯着跪在白露台下的青年,嘴角紧抿。   温松云不动声色,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掐诀,一道无形的灵力便陡然袭向捧着血书的青年。   知道太多的人,都活不长。   只是他的灵力还未来得及落下,便在空中消散。   温松云转头,对上太上葳蕤似笑非笑的脸,眼中现出几许阴翳。   看来今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几日前,绛京太子府中。   “请仙长替我晋国北地万余民众,杀大晋国师温松云!”钟离烨掀袍跪在太上葳蕤面前,震声道。   晋国国师温松云出身白月宗,为金丹修士。他来晋国至今七十余载,知天象卜吉凶,帮晋国避过不少劫难,因此深受当今晋王信任和市井百姓爱戴。   而现在,钟离烨却请求太上葳蕤,杀了这位德高望重的晋国国师。   见她不言,钟离烨解释道:“烨想杀温松云,并不为排除异己,而是因晋国北地洪灾,是由温松云而起!”   温松云为蕴养法器,在河道之中布下引水之阵,致北地数日大雨。   助他布下法阵的,正是几名白鹿书院弟子。法阵结成后,温松云当即杀了这几名弟子。却不想其中有人看出异处,提前留下血书,辗转交到家人手中。   绛京城中,听闻被洪水肆虐后的北地哀嚎遍野,官吏却无所作为,因此引发□□,钟离烨不愿坐视不理,向晋王请命,亲自前往北地赈灾。   贪图享乐的晋王实在不明白这个儿子在想什么,以北地如今情形,堂堂太子何必亲自前往涉险。   不过钟离烨再进言下,不肯放弃,他终于是烦不胜烦地答应了。   钟离烨带着人到了北地,夙兴夜寐,与北地几位能吏一起,终于平息下事态。而因此次北地之行,他得到了那封书有洪灾真相的血书。   派亲信四处搜寻,花了数日,钟离烨终于在几处河道内找到了没有被大雨完全抹去痕迹的阵法,这些便是证据。   但就算有血书,有证据,钟离烨也很难将温松云如何。   因为他是白月宗门人,更是金丹修为的大能。   将温松云所做之事告到晋王处没有任何用,钟离烨敢这么做,必定难逃一死,连晋王也保不住他。能审判温松云的,似乎只有晋国背后的白月宗。   但白月宗远在数万里外,平日联系都是靠温松云和绛京之中的门人。何况就算传信过去,钟离烨也不知他们会不会为了晋国百姓向温松云问罪。   太上葳蕤,是钟离烨遇见的唯一一个有实力杀死温松云的人。   但听完他的话,太上葳蕤只是冷淡地看着他:“我与晋国并无干系。”   钟离烨的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只是晋国枉死的百姓的确无辜,却并非因太上葳蕤之故而死,她没有责任杀温松云为他们报仇。   而钟离烨这么一说,不杀温松云,她便好像有了不是。   太上葳蕤一向不喜欢被别人利用。   钟离烨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合适,他连忙补救道:“我晋国有灵石矿脉数十,自温松云来后,每年开采所得,除献与白月宗的数百万,剩余有一半归于他。温松云若死,烨愿将此尽数奉于仙长。”   太上葳蕤没有说话。   她如今虽然缺灵石,但若是收了钟离烨的灵石,便意味着之后会和晋国有更多的牵扯。   见太上葳蕤不为所动,钟离烨只好又道:“只要能杀温松云,凡我所有,都可献给仙长!”   他将平日与朝臣博弈的法子用在太上葳蕤身上,显然并不奏效,她什么也不用说,便令钟离烨交出所有底牌。   太上葳蕤为自己斟了一盏茶,水声响在安静的屋内,钟离烨的心高高悬起。   轻啜一口茶,她终于开口:“温松云的性命,拿玉衡来换。”   玉衡是天然而生的灵物,能承载蕴养离体魂魄,令之不至消散。   以晋国之力,想寻一件玉衡,并非难事。   钟离烨也听说过玉衡,虽然他手中没有,但晋国国库之中,收有这件宝物。   他起身,再次郑重向太上葳蕤一礼:“在白鹿书院弟子试之前,我会将玉衡交给仙长。”   钟离烨要在白鹿书院弟子试上,揭露温松云所做之事,让晋国上下看清他的真面目。   这就是太上葳蕤今日会出现在白鹿书院的原因。   有太上葳蕤出手,温松云想暗中对青年动手便成了不可能的事。   他不过金丹中期的修为,又如何能与已经金丹巅峰的太上葳蕤抗衡。何况太上葳蕤早在筑基之时,便能越阶斩杀金丹期的桑庭。   白露台下,青年正将来龙去脉说与众人听,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那时小民才知,北地大雨连绵,原来是因为有人于河道之中绘下引水的阵法!”   青年字字泣血,他是北地生人,妻儿父母都在那场洪水之中殒命,村人也无一幸免。只有他,因为在外行商保住性命。   周围响起一阵哗然之声,倘若事实真如此人所言,未免也太过骇人听闻。北地水灾死的不是一人两人,而是万余人,更有数万百姓因此流离失所!   “致使北地洪水肆虐的罪魁祸首,就在此处!”青年说着,抬头看向温松云,眼中满是恨意。   众人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即忽地齐齐噤了声。   这可是国师!   “胡说八道,国师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当即便有人指着他骂道。   “没错,晋国这么多年来,多赖国师才能避过一次次大灾,我绝不信国师会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事!”   “你可知道污蔑国师是什么罪名?!”方才拦住步辇的朝臣上前一步,高声喝道。   周遭议论声再起,相信青年所言的人实在不多。   钟离烨并不心急,他看向温松云,开口道:“国师如何看?”   温松云对上他的目光,面上笑意不改,反问道:“难道太子信了这些污蔑之言?”   钟离烨的气势并不落于下风:“如今有人状告,即便国师清白,但什么也不做,难堵悠悠众口。不如请出当日白月宗赐下的问心镜,国师与此人在镜前一试便能证清白。”   这番话出口,温松云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凭一个凡人污蔑之言,便要本君照问心镜,实在荒谬!”   他陡然暴起,向青年飞身而来。   在温松云动手之际,太上葳蕤也动了。   她落在温松云面前,烟青色的裙袂飞舞,毫不费力便接下他这一掌。   随着太上葳蕤反手一拍,刺目灵光亮起,温松云被逼得倒飞而出。他跌下白露台,即便将一只手撑在地面也没能止住去势,直到退到数丈之外,才稳住身形。   他半跪在地,抬起头,只见白露台上,太上葳蕤负手落下,神情依旧淡淡。 第56章   又是她!   温松云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强烈的憎恶之色, 他抬头看着太上葳蕤,目光阴沉,看来她当真是要与自己作对了!   一旁, 众人看到温松云动手,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只怕自己被殃及池鱼, 国师可是能移山填海的仙人……   方才原本没有几人相信青年的话,但在钟离烨提出请问心境一试真假之时,温松云不但不肯答应,反而想出手伤人。   问心镜是当年晋国依附白月宗时, 白月宗赐下的法器之一,就算是化神修士, 在其面前,也会被窥探心迹。   因此想知道他们说的话是真是假, 只需在问心镜前一试便知。   在场之人都不是傻子,温松云如此行事,正坐实了心虚二字。   到了这时, 众人心中难免生出怀疑, 难道说, 北地发生的那场大灾, 当真是国师做的……   但就算有了怀疑,也没有一人敢站出来声讨什么。   温松云在晋国这些年, 有无数朝臣攀附他,若是他有事, 就意味着他们也将地位不稳。   对于这些人而言,北地枉死的百姓不算什么,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事。   而出身低微的百姓此时不由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国师是能呼风唤雨的仙人,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又能将他如何?   “国师自认清白,怎么不愿照过问心镜,反而要杀人灭口?”钟离烨一向不见什么表情的脸上扬起了一个笑,但笑意却不达眼底。“还是说,确如此人所言,此番我晋国北地水患,皆由国师你而起?!”   他上前一步,话音到了最后猛然拔高,让人有振聋发聩之感。   温松云缓缓站起身,目光从太上葳蕤身上移开,看向了钟离烨:“这横加污蔑的小人身份卑贱,他说的话有何可信!钟离烨,本君在这晋国七十余载,便是你的祖父尚且要对我恭恭敬敬,何曾轮到你来责问于我!”   “何况你晋国传承数百年,是因白月宗庇护,如今又是谁给你的权利,来问我的罪!”   温松云冷笑着,一步步上前。   钟离烨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退缩,高声道:“祖父敬你,父王敬你,朝臣敬你,百姓敬你,是因国师你于我晋国有功,免我晋国百姓风雨!但若是国师不能庇护百姓,还将晋国百姓当做草芥牺牲,他们又为什么要敬仰你!”   北地大雨连绵七日,晋王亲自求得温松云出手,所有人都以为,是温松云平息了雨势。但事实却是他在河道中绘下了引水的阵法,导致北地大雨。   这让钟离烨忍不住怀疑起往日温松云助晋人解决的灾祸,当真都是天灾,而非**吗?   “今日问你罪的,是供奉你的晋国百姓,还有为你所害的无数冤魂!”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人群忍不住传来叫好之声,即便温松云眼神阴冷,也无法阻止这样的浪潮。   “来人,请问心镜!”   钟离烨挥手,示意仆从将早已准备好的问心镜抬上白露台。   温松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今日一切,就连这来状告的黔首,分明也是钟离烨提前安排好的。   这是为他做的一个局!   早知如此,自己便该让晋王废了这个太子,而非容忍他这么多年。   温松云不动钟离烨,是觉得他动摇不了自己的地位,却没想到会有今日之事。   飞身而起,他这一次动手的对象,是那面被两人捧上白露台的问心镜。   烟青色的裙袂被风扬起,太上葳蕤随手在虚空写下几道符文,拂手一挥,赤金色的符文便向温松云缠绕而去,阻下他的脚步。   温松云不敢小觑这些看似随意的阵纹,运转全身灵力与符文之力相抗,灵力碰撞,发出一阵刺耳闷响。   目光与太上葳蕤相对,温松云神色阴沉,他伸手召出本命法器,一把通体赤红的巨大长斧握在手中,携雷霆万钧之势向太上葳蕤袭来。   既然她屡屡阻挠,就休怪自己不客气了!   长斧破空,太上葳蕤的身形瞬息之间便消失在原地,温松云一击落空,抬头看去,只见太上葳蕤出现在另一个方向,面上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   他握着巨斧扑将上去,玄黑丝弦破空而出,缠绕住斧刃,太上葳蕤手中用力,温松云被强大的灵力逼退,巨斧砸在白露台上,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在顷刻间便出现一道巨大裂痕。   人群中当即生出一阵骚.乱,他们之中大都只是身无修为的凡人,面对这样的力量,自然深觉惶然。   在众人想要四散奔逃之时,钟离烨以秘钥打开了白露台上的禁制。   如白露台这样紧要的地方,早在建造之时便已在周围布下重重禁制,而晋王也早就将控制白露台禁制的秘钥交给了钟离烨。   这也是他选择在此处揭露温松云的重要原因之一。   钟离烨吩咐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人,带着众人退至禁制防护外,灵力余波被禁制所挡,便不会波及这些朝臣百姓。   在短暂的混乱后,偌大白露台上便只剩下温松云和太上葳蕤两人。   巨斧沉重,即便是温松云已有金丹修为,动手之时也做不到迅疾如风。而太上葳蕤的身法恰恰最是诡谲莫名,让他的攻势尽数落了空。   躲开斧刃,太上葳蕤的足尖落在巨斧上,朦胧如纱雾的烟青袍袖扬起,恍然如仙。在温松云再次挥动巨斧之前,她已经轻身而起,青丝绕缠住巨斧,玄黑丝弦用力。   顺着温松云的手腕向上,刺向他要害。   温松云侧身躲开,灌注了灵力的丝弦回转,在他脖颈间留下一道血痕。感受到脖颈上传来的刺痛,温松云不免更觉愤怒。他握紧巨斧,想要斩断丝弦,但在太上葳蕤手中,他根本看不清丝弦所在,片刻之间,身上多添了数道伤痕。   巨斧引动风雷,白露台上亮起刺目灵光,叫一旁众人忍不住别开眼去。太上葳蕤收回丝弦,随着她运转体内灵力,风云汇聚在她身后,微微抬手,风云化作龙虎之形猛扑向前。   当灵光散去,原本光彩熠熠的赤红巨斧黯淡下来,温松云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巨斧脱手砸在地面。   地面一阵不稳,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那把斧头已经深深嵌在白露台上。   温松云手中汇聚灵力,但还未成形,太上葳蕤反身踢在他背后,他在白露台上滚了几圈,一身狼狈不堪。   在他还想动作之时,太上葳蕤落在他肩上,脚下用力,温松云双腿一软,沉重地跪下身去。   白露台上,晋国朝臣百姓看着这一幕,一时鸦雀无声。   他们敬仰如神佛的国师大人,如今正跪在白露台上。   温松云抬头,对上无数神色各异的脸,他做了这么多年晋国国师,如今却当着晋国上下的面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真是奇耻大辱!   但在此时,温松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是太上葳蕤的对手。   落在地面,太上葳蕤双目不带感情地看向温松云,对上这样的目光,温松云难掩慌乱,连忙求饶道:“道途不易,我愿认输,还请道友不要赶尽杀绝!”   他说着,竟然连连向太上葳蕤磕起头来。   见他如此,在场晋国众人心情复杂万分。   如今跪地求饶的,可是晋国的国师,是他们敬仰多年的存在。   温松云并不在意这些目光,膝行向前,看上去很是诚心。但就在太上葳蕤距他不过三步之远时,他忽然抬手,细密毒针便从袖中喷洒而出。   太上葳蕤脸上不见意外之色,她伸出手,一道阵纹在手中展开,下一刻,毒针倒飞而回,刺入温松云周身要穴。   这件暗器是温松云花费数万灵石求得,每根毒针上都镌刻有不同符文,一旦入体符文便会被引发,破坏体内经脉,轻则沦为废人,重则当即毙命。   温松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中毒针的会是自己。   随着经脉一寸寸爆裂开,他的皮肤也染上血色,温松云因为极致的痛苦哀嚎着,在地面翻滚起来。   毒针在经脉中游走,最后汇聚在丹田,金丹爆裂,温松云身上气息也在这一刻委顿下来。他倒在地上,长发散乱,神情癫狂。   “不,不——”   他苦修数百年,才得如今修为啊!   如今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钟离烨袖中一直紧握成拳的手终于放松下来,为今日之事,他已经尽力做了万全的安排。但在一切成定局之前,他始终悬着一颗心。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放心了,温松云已经成为了一个修为尽失的废人。   不等他开口说什么,自远处走来瞎了只眼的老人——正是当日守在鬼市外的白月宗门人。   钟离烨当然也认出了老者身份,心下当即一沉。   老者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温松云,随即收回目光,上前向太上葳蕤一礼:“道友,如今温长老已经修为全废,还请道友不要再下杀手。他所做之事,老朽自当禀明白月宗,查明之后加以惩处。”   温松云或许有错,但白月宗的人,只有白月宗能定罪。   钟离烨脸色冷了下来,事情到了如今地步,温松云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能安寝。   “如今唯有叫温松云认罪问斩,我晋国北地三万余冤魂才能安眠!”他震声道。   在钟离烨身后,众人以沉默的目光看向这位出身白月宗的老者,在这些凡人面前,他竟然忍不住生出敬畏之意,老者心中深觉两难。   就在这时候,裴行昭走出了人群。   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的时候,他扬起匕首,刺进了温松云的要害。 第57章   温松云修为尽废, 倒在地上已是垂死之态,哪怕裴行昭只是个不曾修行的少年,他此时也没有躲开的力气, 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刺入自己心脏。   鲜血染红深衣,温松云瞪着裴行昭:“你……”   但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口中便不断涌出暗色鲜血,鼻息也渐渐弱了下去。   温松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堂堂金丹真人,最后竟是死在一个毫无修为的少年手上。   徐元珍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脑中一片空白。   身为白鹿书院弟子,她此时心情实在复杂。更重要的是,今日一切, 钟离烨没有提前告诉她分毫。   他还是不够信任她?   在殿下心中, 她到底算什么呢?   徐元珍扯了扯嘴角, 无妨,今日之后,晋国便注定会是殿下的,这也意味着, 她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目光落在裴行昭身上,徐元珍看着少年背影, 眼中不见什么情绪。   裴行昭的动作出乎所有人意料, 老者不想自己只是一时失神, 场上便生了这般变故。   不说现在尚且还无确切的证据, 就算温松云真的有负晋国, 也自有白月宗来审判,何曾轮得到旁人来杀白月宗的门人。   如今温松云死在这里,白月宗的脸往哪里放!   上前两步, 确定温松云已经失去气息,老者不由大怒,他衣袖一甩,一道灵力便落向了半跪在地上的裴行昭。   裴行昭眼中阴翳不散,他知道自己身无修为,根本不可能躲开这道灵力,而灵力一旦落下,自己必定非死即伤。   但裴行昭并不后悔杀了温松云。   是温松云害死了他的祖父,只要能为祖父报仇,裴行昭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裴行昭父母早亡,他和祖父相依为命,熬过了北地苦寒,蒙得大赦回归绛京之时,北地的那场洪灾,夺走了他唯一亲人的性命。   可笑他之前还想进入白鹿书院修行,找到北地洪灾的罪魁祸首为祖父报仇!   若是真的入了白鹿书院,自己岂不是做了仇人的弟子!   裴行昭不会知道,在太上葳蕤没有出现的那一世,他正是以绝佳天赋通过白鹿书院入学试,甚至被温松云收为亲传弟子。   不知真相的裴行昭对自己的师父满心敬仰,甚至将自己的大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温松云。   于是没过多久,他便被温松云骗去了一身道骨,垂死之际,是南域上阳门一位云游至此的长老出手救了他。   但这位上阳门长老修为有限,令温松云负伤逃窜,从此销声匿迹。   直到百年后,裴行昭刀法大成,才搜寻出温松云踪迹,将其斩于刀下。   而这一世,因为太上葳蕤的出现,钟离烨设局揭露了温松云所为,裴行昭因此得知了仇人是谁,便不可能再被自己杀亲之人骗去一身道骨。   当灵力将要落在裴行昭身上时,太上葳蕤拂手,两道灵力相撞,随即在空中消散。   但灵力碰撞引起的余波却逼得老者连连后退,相比之下,太上葳蕤的身形立在原地,不曾动摇。   他站稳身形,怒气更甚,厉声道:“道友这是要为了一个凡人和我白月宗作对不成!”   “区区凡人,竟敢杀我白月宗长老,该当以命相抵!”   他如此说,太上葳蕤转头看向裴行昭:“你可愿入小孤山派门下。”   这便是太上葳蕤今日为何要小孤山派弟子自称的缘故,如此,才好名正言顺地为小孤山派收徒。   裴行昭的目光投向怒意不消的老者,在太上葳蕤面前跪身俯首:“弟子愿入小孤山派门下!”   裴行昭一向是个聪明人。   何况就刚才太上葳蕤吊打温松云的情形来看,她所出的小孤山派定是比白月宗更为强大。   其实这话也不算错,可惜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小孤山派,若不算太上葳蕤,已经连个活人也没有了。   有裴行昭这句话,太上葳蕤看向老者,似笑非笑道:“如此他是小孤山派的弟子,你当着本尊的面,对小孤山派的弟子动手,想是白月宗欲和小孤山派作对了。”   什么小孤山派,老者皱了皱眉,思虑再三,确定自己之前不曾听说过小孤山派这个名字。   难道这是个隐世不出的仙门大派?   因为太上葳蕤的修为,哪怕老者从前不曾听说过小孤山派,也不敢大意。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气道:“道友言重了,白月宗一向广结善缘,如何会无故与你小孤山派为敌。方才是老朽失言,还望道友不要介怀。”   顿了顿,老者又转开话锋:“只是温长老乃我白月宗门人,如今殒命在贵派弟子手中,无论如何,也该给我白月宗一个交代才是!”   裴行昭毕竟年纪不大,听他如此说,站起身来,脸色十分阴沉:“因温松云之故,晋国北地三万余百姓枉死,我祖父也死于这场洪灾之中,我杀他报仇,何错之有!”   瞎了一只眼的老者冷哼一声:“空口无凭,你可有什么证据!”   温松云已死,那么问心镜也就没有办法证明他做过什么,毕竟就算今日来状告的青年,也没有亲眼看见温松云做过什么。   只要没有最直接的证据,白月宗就可以抵死不认。   温松云所做之事实在骇人听闻,在白月宗庇护下的晋国竟有三万余凡人因白月宗长老而枉死,消息传出去,白月宗在修真界的声名大损。   老者和温松云同为白月宗派往晋国的使者,出了这样的事,哪怕他事先并不知情,也脱不了干系。   这就是他心中明知北地之事应当就是温松云所为,也要尽力为其辩驳的原因。   钟离烨神情沉重,如今又从何处找到能够有力指认温松云的证据?   不能将温松云定罪,他实在心有不甘。   温松云作为国师,受晋国百姓供奉许多年,晋国之内,甚至兴建了无数他的庙宇。唯有将他的恶行公诸于众,才不会令晋国百姓继续供奉敬仰他,将之视为神明。   “你想要证据?”太上葳蕤实在不耐与他废话,微微抬起指尖,温松云手边的纳戒便向她的方向飞了过来。   温松云已死,纳戒没了主人,只需太上葳蕤心念一动,灵光莹莹的法器便出现在半空之中。   她抬指在虚空中写下几道符文,天地灵气蜂拥而来,太上葳蕤鸦青色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符文终于成形,她拂手一挥,赤红符文落在法器之上,突兀便有黑色烟雾浮现在虚空之中。   这一刻,白露台上方的天空好像都阴沉了下来,黑色烟雾在法器周围形成一张又一张扭曲的人脸,伴随着一阵悲鸣哭嚎之声。   老者脸色当即一变,因果符……   他看向太上葳蕤,这少女竟然还是符修大能。   因果符能溯因果,见来处,但只能作用于灵物之上。   方才太上葳蕤听青年说起引水阵纹之时,大约便猜到了他是在借此炼器。温松云所修并非魔门功法,无须以凡人性命为祭。   白露台上灵光莹莹的法器,成形的代价是三万余晋国百姓的性命。   大雨瓢泼,无数村落城镇被淹没于洪水之中,身无修为的百姓徒劳地在水中挣扎着,却还是被一个浪头掩去身形,天空沉沉欲坠,一切仿佛人间地狱。   当日情形被回溯眼前,人群之中寂然无声。   方才温松云所为,只是捧出血书的青年几句话形容,三万余人听起来不过是个冰冷的数字,许多人都不曾为此动容。   但当亲眼看见发生过的劫难之时,便再无人能找到理由为温松云辩驳。   在洪灾中死去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些都是晋国的百姓。   “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太上葳蕤看向老者,语气里不带什么情绪。   晋国众人难掩仇恨的目光俱都投向老者,此时此刻,他们很难不做到迁怒。   老者默然片刻,最后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此事是我白月宗之过,老朽自会向宗内禀明情况。”他向太上葳蕤一礼,身形越发显得佝偻。   事已至此,已经再无斡旋的余地。   暮色掩映下,无数匹快马从绛京城出发,向晋国各地飞驰而去。   今日之后,温松云所做之事便会传遍晋国,天下再无大晋国师。   赤红巨斧被钟离烨留在了白露台上,他这么做,是为了警示所有人,包括自己。   他的确是个很适合做君王的人。   温松云死后,就算有晋王的偏袒和宠爱,好色无能的钟离骁也不可能再威胁到他的地位。   同样,因为温松云所做之事,白月宗势必要拿出些好处以安抚晋国,之后新来的使者,也不可能再如温松云一样受尽百姓敬仰,权势滔天,甚至地位高过晋王。   在城门关闭前,太上葳蕤和裴行昭骑着两匹马,一前一后离开了绛京。   虎子三个在洪水中沦为孤儿的孩子被裴行昭托付给钟离烨,他们既是晋国百姓,钟离烨便会庇护他们。   “师姐,我们要往何处去?”裴行昭回头望了一眼高大的绛京城,收回目光,开口问道。   他原本想叫太上葳蕤师尊,裴行昭以为今日白露台上,太上葳蕤已经将自己收为弟子。但之后,太上葳蕤却让他叫师姐。   升了辈分,裴行昭当然不会有意见。   “北域。”太上葳蕤回道。   如今有了继承道统的人,便该找个合适的地方当做小孤山派的山门。   而太上葳蕤最熟悉之地,当属北域。   裴行昭还不知道自己入的宗派,如今连个山门都还没有。 第58章   裴行昭身无修为, 这就意味着他的身体强度承受不了一般的阵法传送。同样,若是太上葳蕤御剑而行, 他的身体也承受不住高空中的罡风。   从晋国向东便是蓬莱郡, 修士云集,各大势力错综复杂,其中之一便是生意遍及整个修真界的云舟商会。   云舟商会在天下各大州郡仙城都设有乘云渡, 修士可在此乘云舟遍游天下。相比其他,云舟速度极快且足够安全,对于低阶修士和凡人而言,是最好的出行方式。   太上葳蕤打算去蓬莱郡乘云舟,因为这是她能想到最快带裴行昭前往北域, 而不会让他一不小心丢了性命的方式。   她向来不会照顾人,而没有修为的裴行昭, 大约比太上葳蕤从前身边刚孵出来的黑蛟更脆弱。   而黑蛟已经是太上葳蕤身边少有养活的活物。   天边云层厚重, 像是有一场大雨在酝酿。   骑马走了三天三夜的裴行昭脸色苍白,只觉得又累又困,但看着前方太上葳蕤的背影,他还是咬着牙没有出声。   但再往前不远, 裴行昭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倒去。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正在闭目养神的太上葳蕤睁开眼,回过头去, 对上白马无辜的眼神。   裴行昭栽倒在地上,双目紧闭, 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了过去。   太上葳蕤眼中难得闪过一丝茫然,她翻身下马,半蹲在少年身边, 灵力沿着他经脉游走一圈,不由松了口气,只是睡着了而已。   作为当前担起继承小孤山派道统重任的唯一对象,裴行昭绝不能有事。否则太上葳蕤很难轻易再找到这样资质绝佳,又肯入在修真界销声匿迹多年的小孤山派的弟子。   裴行昭如今身无修为,就算太上葳蕤在离开绛京之时给了他一瓶辟谷丹,他一路不用吃喝,但不代表裴行昭不会累。   何况,他前些时日一路颠沛流离从北地到的绛京城,之后又被武威将军府的护卫打断了腿,身体本就虚弱,如今连着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不合眼,身体自然有些吃不消了。   太上葳蕤一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以她的修为,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乃是常事。   四下无人,太上葳蕤忍不住皱了皱眉,她从前可没有替人养过弟子,还是这么弱的弟子。   不过她既然受了小孤山派和萧玉虚恩情,就算再怎么麻烦,也要为小孤山派找到能继承道统的人,使其山门重现于世间。   妖尊从来不欠别人人情。   太上葳蕤指尖向上,裴行昭的身体浮空而起,紧接着灵力便化作锁链将他捆在了马背上。   抬头看了看天色,她微一挥手,白马便乖乖跟在了她身后。   不用多久,便有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晋国重祀,晋国百姓为曾是国师的温松云建了无数庙宇供奉祭祀,随着温松云声势渐盛,这些神庙也就香火旺盛。   不过如今,温松云已经不再是晋国万人敬仰的国师,而是你害死北地三万余百姓的罪魁祸首。   三天,已经足够温松云所做之事在晋国国土之内传扬开。   于是这处竹林外为他建的庙宇也被摘下了牌匾,其中神像也被推倒。大约还有人觉得不解气,扔了几块石头,茅草堆的房顶破开大洞,此时有雨水不断滴落下来,庙宇内只见一片狼藉。   这处破败的庙宇中生了火,身形高大的猎户满脸络腮胡,头发蓬乱,叫人看不清容貌。   雨声细密,脚步声远远响了起来,容貌姣好的女子扶着青年走了进来。她容貌娇柔,有回风拂柳之姿,哪怕着一身荆钗布裙,也难掩风韵。   见庙中有人,女子歉意地向猎户笑了笑:“雨天不好行路,还望大哥容我们在此暂歇,等雨停了再上路。”   猎户没有看她,声音低沉粗粝:“这又不是我的庙,随你。”   女子感激地一笑,扶着青年坐在了火堆旁。   青年生得相貌堂堂,但脸上挂着痴傻的笑意,让人一眼便能看出他与常人有异。此时他握着女子的手,脸上傻笑不改,口中唤着:“柔柔,柔柔……”   女子取出袖中罗帕,温柔地为他擦了擦脸上灰尘,眸中满是爱意。   在两人刚坐下不久,身着锦衣澜袍的少年便带着一群护卫风风火火地进了庙里。   “这鬼天气,怎么突然下起雨来了。”少年抹了一把头发上的雨水,看向庙内,向几人笑了笑。“原来已经有人了,叨扰叨扰,我们生火烤个干粮。”   他生了一张很讨喜的娃娃脸,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带着几分天真稚气。   女子向他笑了笑,轻声细语道:“小郎君不必客气。”   猎户只是沉默地向火中扔了一截枯枝,没有说话。   少年招呼着护卫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干粮,捡了周围枯枝干草生了火,烤起了早已准备好的生肉。   要不是为了吃口热的,他在马车上也能躲雨,实在不必躲来这破庙里。   于是太上葳蕤到时,本就不算大的庙里已经挤满了人,见她前来,众人的目光瞬间全部汇聚于浮在空中的裴行昭身上。   有灵力护体,他身上倒是一滴雨水也没有沾上,就是浮在空中的姿势不太好看。   裴行昭睡得很香,毕竟他实在很累,也是因为如此,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姿势。   这大概是件好事。   太上葳蕤没有说话,也没有多看庙中众人一眼,径直坐在角落闭目养神,裴行昭也落了下来,躺在了干草上。   她打算等裴行昭醒了,先助他引气入体再上路。   否则就以裴行昭现在的凡胎.肉.体,太上葳蕤不得不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将人养没了。   娃娃脸的少年好奇地看了太上葳蕤一眼,闻到烤肉传来的香味,顿时顾不得其他,大快朵颐起来。   “雨真大啊。”许久,女子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沉寂。   猎户粗粝的声音随之响起:“听说燕国刚继位的新王,发动兵变之时,就是个雨夜。”   女子面上扬起个浅笑:“是么。”   青年靠在她肩上入睡,但睡得却不大安稳,眉头紧皱,像是陷进了噩梦之中。   女子安抚着他,动作温柔。   “听闻先前那位燕王刚登基时,原也是贤德英明的君王,可惜在妖妃宿柔入宫之后,便沉迷她美色不可自拔,为她大兴土木,空耗国力,以致国中怨愤四起。”   “最后,朝臣拥护他的亲弟,登上了燕王之位。”   “姑娘说,这人是不是蠢极,为了一个女子,弄丢了大好江山。”   女子垂眸,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神情,柔声答道:“是啊。”   一旁娃娃脸的少年有些不满地开口:“那燕王自己昏庸,怎么还能怪在一个弱女子身上!这治理燕国的又不是他的妃子!”   猎户将目光投向少年,乱发下的双眼显出异样的冰冷。   少年动作一顿,当即讪讪闭嘴。   猎户再看向女子,继续道:“后来,燕王宫大火,先燕王和妖妃宿柔,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恶有恶报,那不是件好事么?”女子面上笑意不改,她温柔地拍着青年的背,安抚着他。   “若是他们当真死了,自然是件大好事。”猎户回道。“可惜啊,该死的人,还没有死。”   女子这一次,没有再说什么。   也就是在这时候,猎户拔出了脚边砍刀,他站起身缓缓向女子走来。   娃娃脸的少年顿时惊怒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他刚想令侍卫上前阻止,便发现自己浑身无力。   “你下了毒?!”少年这才意识到什么。   猎户冷冷地笑了一声,踢了一脚火堆旁的枯枝:“上好的枯檀香,无色无味,一旦吸入体内,便是修士也会修为暂失,四肢无力。”   少年这才意识到江湖险恶,他试图运转灵力,果然连分毫灵力都动用不了。   他身旁几名护卫也动弹不得,软倒在地面。   猎户冷笑一声,再次看向女子:“宿柔,王上有令,让我带你回去。”   “只要你杀了身边这个傻子,王上还可以原谅你。”   女子低垂着眉眼,看着陷入沉睡的青年,轻声道:“想杀他,便要先杀我。”   猎户眼神一沉,真是麻烦。若非王上有令,不可伤及宿柔,他如今便可将两人一起结果在这里!   他不耐地扫过庙内,今日听到他和宿柔对话的人,都必须要死,就先将他们都杀了。   猎户提刀向太上葳蕤而去,这么多人中,只有这名女修他探知不清境界,就算她现在中了枯檀香的毒,但修为越高,枯檀香能维持的时间便越短。   为防意外,当先杀她。   闭目假寐的太上葳蕤睁开眼,目光微冷。 第59章   燕国如今刚登基的那位君上名齐, 萧齐。   宿柔是萧齐一手培养出的间谍,天生便有倾国倾城额容色, 在她十六岁时, 萧齐将她送到自己的兄长,先燕王萧如陵身边。   一母同出的两兄弟,兄长做了燕王,坐拥万里江山, 幼弟的一切却只能依靠兄长施恩, 心中难免会觉得不忿。   于是萧齐将自己所爱之人, 亲手送入了燕王宫中。   宿柔和萧齐曾经也有过海誓山盟, 因为如此,她才会心甘情愿去萧如陵身边,成为萧齐埋在燕王宫内的一枚棋子。   燕人都知, 自妖妃宿柔入宫后,萧如陵便独宠于她,为她荒废政事,空耗国库,一步步成了人人唾骂的昏君。   最后, 当萧齐发动宫变之时,王宫之中竟然已经没有几人愿意以死维护这位君王。   萧如陵失了民心。   大变那一夜, 萧如陵在自己常住的宫室中放了一把大火, 直到萧齐赶来, 才有夜雨淅沥而下, 宫室已然化作废墟。   所有人都以为,萧如陵已经死在了火中。   只有萧齐知道,他还没有死。   萧如陵只是疯了,而宿柔背叛了萧齐, 带着疯癫的男人,一路逃出了燕国。   身为间谍,宿柔爱上了一个自己不该爱的人。   只是起始于一场欺骗的爱情,结出的注定是苦果。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燕王宫燃起大火,宿柔选择背弃自己曾经的主上,冲进火中,带着萧如陵离开。   萧齐没有想到她会背叛自己。   已经登上王位的他,不可能放过作为先燕王的萧如陵。只要萧如陵活着一日,他的王位便有可能因此不稳。   或许是念在过往情分上,萧齐下令暗中追杀萧如陵的人不可伤及宿柔,反而要将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只要宿柔亲手杀了萧如陵,他便可以原谅她的背叛。   枯檀香乃是燕国王室秘药,哪怕是金丹修士,吸入迷香后也会浑身麻痹,一时无法动用灵力。   而庙中其貌不扬的猎户,有筑基后期的修为,向来被萧齐引为上宾。   燕王萧齐作如此安排,是因妖妃宿柔并非世人所知那般,是个身无修为的寻常女子。   她也是筑基修士,要将其顺利带回燕国,并非那么简单的事。   这便是猎户事先在破庙中燃起枯檀香的原因。   扫视庙中,猎户的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被蓬乱头发遮住的脸上扬起一丝残酷笑意。   这庙中的人,除了宿柔,都要死,谁让他们见了不该见的人,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既然如此,当先杀修为最高之人,至于其他人,就算解了枯檀香,也不足为惧。   宿柔看着猎户提刀向太上葳蕤走去,温柔地轻拍着青年后背,神色不见动容。   能做妖妃的女子,又怎么会轻易心软。   “你干什么?!”娃娃脸的少年顿觉不妙,高声道。   猎户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要怪,就怪你们不该进来。”   冰冷刀锋落下,少年浑身都动不了,只能不忍地闭上眼。   下一刻,玄黑丝弦缠住刀刃,太上葳蕤微微抬指,猎户手中长刀便脱手飞出。长刀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就连宿柔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惊色。   “你没有中毒?!”猎户惊道。   怎么可能?!   枯檀香无色无味,而天色已晚,他在庙中生火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一旦走入庙中,便会吸入枯檀香!   她怎么可能没有中毒?!   筑基后期的修为,在世俗王朝之中已属顶尖,或许就是因为从无败绩,才让他失却小心,以为用了枯檀香就是万无一失。   却不知道,论起刺杀,太上葳蕤的经验要比他强上不知多少。   曾经被天水阁长老当做药人的她,又怎么会没有察觉庙中的枯檀香。   原本她不打算多管闲事,却没想到猎户与女子说了几句话,反而提着刀向她而来。   太上葳蕤从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能吸引仇恨的体质。   心情不算太好的她不打算与猎户浪费时间,不等他再动手,丝弦已经破空而去。   猎户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脖颈间已经现出一道血痕,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少女,身体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就算是金丹修士,也不可能免疫枯檀香……   见到这一幕,少年不由大松了口气,太好了,这位姑娘没事就好。   他看了一眼猎户,心道,干什么不好非要当个杀手,这下好了,把自己的命都丢了。   宿柔敛去眸中惊色,抬起头,面上扬起一个温柔微笑:“多谢姑娘出手相救,我和夫君感激不尽。”   她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种让人怜惜的娇柔,目光相对,宿柔眼底隐隐闪过幽红的光。   左眼眼底传来一阵灼烫,太上葳蕤神情微冷,她拂手一挥,坐在火堆旁的宿柔便倒飞了出去。   少年见此,同身后护卫一起惊得张大了嘴。   这,这是怎么了?   宿柔的身体撞在庙墙上,手脚因为枯檀香动弹不得,最后跌坐在角落。   “如此稀薄的狐族血脉,难得你还能通魅惑之术。”太上葳蕤缓缓开口。   狐族多通魅惑之术,但宿柔体内的狐族血脉十分稀薄,能通魅惑之术实在难得。   而听到她这句话,宿柔笑得眉眼弯弯:“道友真是好眼力。”   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遇见不为自己魅惑,反而察觉她有狐族血脉的人。   连萧齐都不知道这件事。   萧齐以为萧如陵是因为宿柔那副绝色的皮囊神魂颠倒,却不知道宿柔能让萧如陵言听计从,靠的是魅惑之术。   若非因为魅惑之术,原本圣明仁德的萧如陵,又怎么会变得如此昏庸无道。   为了萧齐,宿柔令萧如陵渐渐失去了本性,直到最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萧如陵。   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宿柔垂下眼眸,掩去其中悲恸。   神情痴傻的萧如陵跌在地上,终于醒了过来,他身中枯檀香,倒在地上动不了,看着宿柔,焦急唤道:“柔柔……”   他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恐。   宿柔远远看着他,神情很是温柔:“别怕,我没事。”   见萧如陵平静些许,她才看向太上葳蕤:“方才是我冒犯,还请道友见谅。”   她语气很是诚恳,太上葳蕤却不为所动,冷淡道:“你动用魅惑之术,是想借我的手,杀了在场所有人。”   最后,再让她自戕。   娃娃脸少年听得浑身一寒,他不由看向宿柔,这位姐姐生得这么好看,心竟然这么狠的吗?   见太上葳蕤已经知道,宿柔便也没有对自己的行为多加矫饰:“我原是这样打算,可惜道友心性坚定,全不为我的术法动摇。”   今日失算的不止有猎户,还有宿柔。   在踏入庙中之前,她就已经知道其中的人自燕国来,要来杀她和萧如陵。   明知如此,宿柔还敢踏入其中,自然是因为魅惑之术。   她能以此祸国,杀人又算什么。   只是没想到,娃娃脸的少年带着护卫进了庙里,不多时,太上葳蕤和裴行昭也来了。   为了掩盖行踪,将这些人都杀了才最安全。   宿柔望着太上葳蕤,几缕长发散落下来,姿态楚楚可怜:“之前是我的错,不知道友想如何?”   哪怕在如此境况下,她还是能够冷静地与太上葳蕤谈着条件。   太上葳蕤没有说话,手中丝弦缠住猎户挂在腰间的瓷瓶,瓷瓶摔落在地,一股奇香蔓延开。   不过片刻之间,在场众人便觉得一身气力得以恢复。   “带着这具尸体离开。”太上葳蕤再次开口。   宿柔站起身,闻言沉默一瞬,向太上葳蕤蹲身一礼:“多谢道友。”   这一次道谢,倒是真心许多。   “我不杀你,不是为你。”太上葳蕤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她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但不打算杀掉一个还没有来得及降临这世上的生命。   宿柔一怔,她也没想到太上葳蕤会这么说,眼睫轻颤,最后喃喃道:“多谢……”   说罢,她让痴傻的青年上前,拖着猎户的尸体向外走去。   看着两人背影,娃娃脸的少年不由有些唏嘘。   今日的事还真是一波三折,还好自己没有丢了性命。   他和一众护卫起身,停在太上葳蕤面前,向她一礼:“晚辈谢一言,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他身后护卫也七嘴八舌地道谢。   “我没打算救你们。”太上葳蕤态度冷淡。   少年笑起来,一张娃娃脸看着很是讨喜:“无论如何,若是没有前辈,我们也不能逃过今日这一劫。”   顿了顿,少年又开口道:“前辈,天色已晚,我们可能在这庙中再歇一夜,明日再上路?”   “随你。”   见太上葳蕤已经闭上眼,少年很识趣地退到一旁,不再多说什么。   夜色逐渐浓稠,等裴行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乌云遮蔽月光,透过破庙上方大洞,能看见高垂在天幕上的星辰。   一时之间,他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余光瞥见睡得直流口水的谢一言和他身边护卫,裴行昭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些人是谁?   “醒了。”   太上葳蕤冷淡的声音响起,裴行昭连忙坐起身:“师姐。”   将玉蝉之中取出的一卷书扔给他,太上葳蕤没有为他解释的意思。   裴行昭伸手接住书卷,有些不明所以:“这是……”   “你修行用的功法。”太上葳蕤回道。   裴行昭引气入体之后,命应该会更硬一点,不必她时时担心人没了。 第60章   洞玄天地诀……   裴行昭看着手中古朴书卷, 心脏猛地跳动一下。   他真的要踏入修行之路了。   太上葳蕤交给裴行昭的是洞玄天地诀的第一卷 ,这是自小孤山派藏书楼取出的心法。在小孤山故地的那三年,除了修行之外, 她便在藏书楼中消磨时间。   三年时间, 已经足够她将这些藏书看了有三分之一。   是以天生道骨的裴行昭适合什么心法,太上葳蕤不必过多思虑也知。   修士修行, 多以心法入门作为道基。   修真界功法典籍分为一至九阶,五阶以上的功法在各大仙门之中也属上品,而六阶七阶的功法, 已经是许多仙门镇派之物。   当然,功法典籍品阶并非越高越好,因为品阶越高的功法, 通常对于修士的天资要求也就更高。而有部分功法对于修行之人的要求, 甚至称得上古怪。   若是资质不足而强行修炼,修行速度反而会被拖慢。   因此,作为道基的心法要选择最适合自身资质天赋的。   裴行昭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洞玄天地诀,正是一门七阶心法。   见太上葳蕤闭目打坐, 他没有胆子多问什么, 翻开书卷, 逐字逐句看了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 裴行昭好像陷入了一种玄妙之境, 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书卷上的文字仿佛化作实体涌入他脑中。   四面八方的天地灵气都被引动,先后涌入破庙之中,源源不断被他吸收。灵气进入体内, 冲刷着裴行昭的经脉,一遍遍涤去杂质,又汇入丹田之中,逐渐化作液态。   谢一言张着嘴睡得正香,庙中灵气越来越浓郁,他却只是翻了个身,完全没有察觉异常。   唯有在一旁守夜的护卫察觉到了灵气突然浓郁许多,诧异地抬头,看见了正在引气入体的裴行昭。   这些灵气是被他引动而来?   引气入体能有这般声势,天资定是上佳吧?   护卫忍不住又看向闭目假寐的太上葳蕤,她看上去年纪不大,修为却很是高深,昨日筑基后期的杀手,在她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他方才亲眼看着裴行昭从太上葳蕤手中接过心法法诀,这才不到不到半个时辰,竟然就已经成功引气入体了……   能够在两三日间引气入体,天资已是上佳。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裴行昭天生道骨,配合契合的心法,修行速度自是极快。随着时间推移,他身上的气息一重重攀升。   感知到裴行昭的境界变化,太上葳蕤心下还算满意,如今他不失道骨,修行速度便远胜寻常修士。而且有道骨在身,寻常修士突破时存在的境界壁垒,于裴行昭而言,也几近于无。   这样看来,或许不用多久,裴行昭便能担起小孤山派的道统。   第二日一大早,躺在五床锦被上的谢一言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   “这地上真是又冷又硬……”他打着哈欠,下意识抱怨了一句。   一旁护卫默默无语,就算这地上又冷又硬,也不妨碍公子你睡得香啊。   谢一言不知道他的腹诽,正准备找点干粮吃,余光注意到盘坐在地上的裴行昭,身形猛地一顿。   他转过头看着裴行昭,盯了两眼,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我没看错吧,他,他他他……突破炼气三重了?!”谢一言被吓得有些结巴了。   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问题,昨夜这少年还是个身上没有丝毫灵气波动的凡人吧?   其中负责守夜的护卫之一点头道:“没错,他昨夜才引气入体。”   花了一夜时间就到了炼气三重?!   谢一言闻言不由悲愤道:“我现在也只有炼气六重而已啊!”   他五岁开始修行,到现在十六岁,也不过炼气六重的修为而已。   大多数人的灵根都是在五岁之后成形,倘若七岁之时还无灵根,大约就注定无法修炼。   谢一言的天赋不算好,但也不算差,当初他从引气入体到炼气一重,花了整整三个月。   而现在,裴行昭竟然只花了一夜就到了炼气三重,亲眼看着这一幕,谢一言感觉受到了重击,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这时,苦修一夜的裴行昭也睁开眼,明明一夜不睡,他却不觉得疲惫,反而神清气爽。   之前被武威将军府仆役打断的腿就算伤愈,在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后也隐隐作痛,而现在,这样的痛觉完全消失了。   看着自己身体表面浮出的各种杂质污垢,裴行昭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太上葳蕤屈指落下一个避尘诀,他身上眨眼便干干净净,他起身向太上葳蕤一礼:“多谢师姐。”   太上葳蕤没有说什么,只是取出一枚玉简:“这些法诀,十日之内学会。”   裴行昭连忙抬手接住,回道:“是。”   他如今有了修为,便能探知玉简内容。   这枚玉简中记录的正是修真界最基础的数十种法诀,如避尘诀,水诀,火诀等。   按常理而言,太上葳蕤应该先教裴行昭如何控制灵力,但妖尊没收过弟子,更没养过师弟。   裴行昭也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困难模式的修行之路,他看向太上葳蕤的目光难掩崇敬。虽然嘴上不说,但在太上葳蕤废掉温松云后,她在裴行昭心中就已经地位超然。   师姐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师姐吩咐的事,一定要办到。   见他准备将玉简收入怀中,太上葳蕤终于也想起什么,取出一枚纳戒扔给裴行昭。   不过裴行昭拿着纳戒,不免有些茫然。   这是什么……   谢一言见到他的神情,连忙凑上来解释:“这是纳戒,你只要把自己的神识烙印下……”   话还没说完,裴行昭已经成功用神识标记下纳戒。   谢一言拍了拍他的肩膀,自来熟地道:“你学得还真快。”   裴行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多谢。”   谢一言看着他,心中纳罕道,就没见他脸上有过什么表情,难道他是面瘫不成?   裴行昭将玉简和书卷收入纳戒,除了这两件,他身上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   “可还要休息。”太上葳蕤再次开口。   裴行昭摇头,太上葳蕤便站起身:“走吧。”   见他们要离开,谢一言连忙招呼起自己的护卫:“走走走,快跟上!”   护卫不太明白:“公子不用饭了?”   谢一言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公子,这么多年来从来是一日三餐,一顿不落。   “路上吃。”谢一言回道,“江湖险恶,我们跟在这位前辈后边去蓬莱郡,万一遇上什么意外也好抱大腿啊!”   “公子怎么知道他们要去蓬莱郡?”刚睡醒的护卫问道。   谢一言跳起来敲了一把他的头:“你没看疆域图吗?从这条路过去,蓬莱郡可是必经之地!”   他此行前往蓬莱郡,是为探望远嫁到蓬莱郡澹台家的长姐。   除此之外,按谢一言父亲的意思,有意让他留在澹台家随自己那个年轻有为的姐夫修行。   太上葳蕤和裴行昭骑着马在前,谢一言带着谢家的车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方。   坐在马上,裴行昭一面赶路,一面加紧学习法诀。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蓬莱郡已经近在眼前。   身有修为的裴行昭途中只休息过一次,也没有再出现过累晕的情况。   前方便是蓬莱郡的内城,城墙巍峨,上方不时有数道灵光闪过,内外修士来往不绝。   城门外张贴了城内大致布局,太上葳蕤扫了一眼,记住了乘云渡的位置,但她第一处要去的,并非是乘云渡。   要乘云舟去北域,自然需要足够的灵石。   不管是钟离骁冒犯于她拿出的三万灵石,还是后来杀了温松云,他多年敛财所得,就算钟离烨有意给,太上葳蕤也没有收。   她无意参与晋国王位的争斗,便不会收下这些灵石,徒增因果。   当务之急,便是先赚够乘云舟的灵石。   除了能让裴行昭安全随她前往北域,乘云舟前往也是速度最快的方式。云舟商会的云舟,速度甚至堪比元婴修士全力御空而行。   街市上人来人往,两旁还有许多修士叫卖,热闹比之绛京丝毫不逊。   前方高楼雕梁画栋,檐角上挂着一串紫色风铃,风来时有叮铃之声。抬起头,只见上方挂着三个古体篆字,紫金坊。   交代裴行昭将自燕国带来的两匹白马卖了,太上葳蕤抬步走入紫金坊。   见她进门,立刻有杂役迎上前:“不知道友需要什么?这紫金坊中,无论您是要买法器符篆,还是想为自己的洞府开设机关禁制,我紫金坊都包您满意!”   坊中宽阔,有许多修士来往,随处可见身着紫衣的紫金坊杂役引着客人来往,介绍法器符篆等,面上俱都挂着殷切笑意。   “我有一千符篆要卖。”太上葳蕤开门见山道。   听清她来意,杂役脸上笑容不改:“不知道友要卖的是什么符?劳烦道友取出,让在下查验一二。”   太上葳蕤取出一张符篆,杂役伸手接过,低头端详符文。   但在看清符文之后,他不由皱了皱眉,随即看向太上葳蕤道:“敢问道友这是什么符?品阶为何?”   在这紫金坊干了许多年,形形色色的客人他都见过,各类符篆也少有他不识得的。   可是手中这张符篆,他之前竟然从未见过。   看这灵光,应该是三阶符篆,只是三阶符篆中,有何种符文是如此?   “三阶风雷符。”太上葳蕤回道。   杂役面上露出意外之色,风雷符不是四阶吗?何况符文也不是如此…… 第61章   风符和雷符是三阶符篆, 而风雷符兼具两种属性,要令其平衡,符文便定然会更加复杂, 绘制起来难度也就更大,属于四阶符篆。   三阶和四阶符篆的难度不同, 能卖出的灵石当然也不同。   紫金坊的杂役听到三阶风雷符几个字, 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但符篆上的灵光不会作伪,自己手中的确是一张三阶符篆。   他细细看了许久,实在认不出纸上符文, 迟疑片刻, 只能对太上葳蕤道:“道友见谅,在下才疏学浅, 一时判别不出这张符篆的价值,只怕还要请出我紫金坊中长老亲自验看才可。”   太上葳蕤淡淡嗯了一声,见她答应, 杂役立时便引着她向紫金坊内坊走去。   “孟长老, 您可有余暇代为验看一张符篆?”   虽然房门大敞开着,但紫衣的杂役还是在门前止步, 扬声开口。   老者灰白的头发蓬乱, 外袍上也不知沾染着什么污迹,一双手上也满是墨迹, 整个人看上去不修边幅。   听了杂役的话, 他很是不耐烦地放下手中发黑的符篆,张口想骂人,但想起自己毕竟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底气实在不怎么足。   拿了别人的灵石,也不好什么事儿也不干。   老者烦躁地抓了抓头, 粗声道:“进来!”   得了他允准,杂役才带着太上葳蕤步入其中。   见了老者,杂役俯身向他行礼,他挥了挥手,道:“别废话了,什么符篆,拿来我看看。”   肯定又是什么写废了但恰好成形,毫无效用的废符,他来这紫金坊这么多日,见到的多是如此。   杂役连忙将太上葳蕤拿出的那张符篆双手奉上,这位孟长老乃是主上花费重金请来的符道大师,他自然也要敬着的。   接过符篆,在看清其上符文之后,原本不以为意的老者目光忽然一凝。   他猛地站直了身,举起符篆,对着天光仔细端详起来。   “这世上竟然有我没有见过的符文?!”他此刻全然不在意自己身边还有两个大活人,踱着步,自言自语道,“符文怎么能这样画?”   “这不合理啊!”   偏偏就是这样不合常理的符文,竟然还能成形。   待他仔细看来,只觉这符篆上的符文圆融流畅,画符的人在符道上的造诣极高,便是比之自己也不差什么。   这画符的人不知年纪几何,学符多少年?   见老者只是看着符篆不说话,杂役忍不住开口道:“孟长老,这张符篆……”   老者却没理会他,不等他将话说完,便催动灵力,将符篆扔了出去。   房中风雷乍现,狂风刮得人有些站立不稳,天地灵气在上方汇聚,雷电之色隐现。   杂役见到这一幕,不由微微变色,他没想太多,身手矫健地跑出门外,顺手还将房门合上。   下一刻,狂风挟裹着雷电而下,将房中一切搅得混乱不堪。   太上葳蕤弹指,撑起透明光幕。   随着在一声闷响,只顾着观察符篆威力的老者一张脸连头发带长须都变为碳黑色。   他却并不在意自己现在是什么形容,背着手在房中踱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符文如这般绘制,就可平衡风雷之力,如此威力,在三阶符篆中当属翘楚!   何况方才他用出的那张符篆,符文只是写在寻常宣纸上,用的墨也并不含灵气,若是用了上好的符纸与符墨,威力应当还会更甚。   这张符篆上的符文,可比四阶的风雷符简化了许多。   “这符是谁画的?”浑然不觉自己有多狼狈,老者转身,急急向太上葳蕤问道。   见他靠近,太上葳蕤皱着眉向后退去。   “是你画的?”老者意识到什么,又问。   太上葳蕤冷淡回道:“是又如何。”   老者闻言,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可有门派,师承何人?”   相比于他的热切,太上葳蕤的态度就截然相反了:“你的问题太多了。”   老者一点也不见外地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告诉我,我不与旁人说便是……”   正在这时,听到屋内动静平息,方才及时躲出去的杂役才推门进来,赧然向太上葳蕤道:“在下修为浅薄,还望客人勿怪,勿怪。方才消耗的符篆,紫金坊会按价赔偿的。”   太上葳蕤懒得理会老者,看向他道:“紫金坊可收此符。”   “自然是收的。”杂役礼貌回道,就方才那番动静来看,这符文不仅没有问题,威力还极其出色。   “孟长老,不知您觉得这符价值几何?”   老者见太上葳蕤不肯回答自己的问题,没好气地看了杂役一眼,胡乱扒拉了一下自己的乱发,对太上葳蕤道:“你有多少?五百下品灵石一张,我全收了!”   寻常三阶符篆,紫金坊多是以两百下品灵石左右的价格收购,哪怕效用特殊,极难绘制的,也就是三百余下品灵石罢了。   现在,老者竟然开口要以五百灵石收购一张三阶符篆?!   就算这符威力出众,可五百下品灵石,已经能收一张四阶符篆了!   杂役一时有些为难:“孟长老,这样的价格,只怕坊中不能同意……”   老者白了他一眼,真是不识货:“这些从我的私账走。”   随即又问太上葳蕤:“你有多少?”   “一千。”   一千张风雷符,若按老者的定价,便是五十万下品灵石。   寻常修士画符,一日难成三五,要用上好的符纸符墨,耗损要过大半,加之平日需要修行,一千符篆,只怕两载有余也未必能画完。   因此一张三阶符篆两百灵石并不算多,毕竟天下难得有多少人,在太上葳蕤这般境界时,画符便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   听了太上葳蕤的话,老者丝毫不觉得一千之数有什么,口中道:“那我都收了。”   他如此说,太上葳蕤心中升起些许微妙之感,妖尊难得感受到一种被人炫富的滋味儿。   收了灵石,不等老者还想说什么,太上葳蕤已经抬步出了门。   杂役连忙跟上,为她引路,口中还殷勤道:“不知道友还有什么需要,无论什么灵宝法器,我们紫金坊可是应有尽有。”   才从老者手中得了五十万灵石的太上葳蕤,实在是一条大鱼。   “不必。”   见她如此说,杂役也不觉气馁,今日生意不成,还有来日。   “孟秋长老虽然性情古怪了些,但于符道上的造诣极深,若非我家主人亲自前往,以重金相请,他也是不会来的……”   太上葳蕤的脚步骤然顿住,她转头看向杂役:“他叫什么?”   “道友是问孟秋长老?”杂役有些奇怪,“孟秋长老姓名之意,正是秋日第一月。”   太上葳蕤垂眸,孟秋,梦丘,这两个名字之间门,可是有什么联系?   她没有多说什么,走出了紫金坊的大门。   等在紫金坊外的裴行昭见太上葳蕤出门,立刻上前一步。   “师姐……”   太上葳蕤没有说话,随手取出装了万余灵石的锦囊交给他。   紫金坊的锦囊也是空间门法器,只是不比纳戒,寻常都用来交易灵石。   杂役看着锦囊的眼神有些直,这里边儿可是上万灵石啊,他心中忍不住生出艳羡之意。   太上葳蕤一向不是吝啬之人,如今裴行昭入小孤山派中,又唤她一声师姐,她自不会让他短缺了灵石用。   前往北域的云舟两日后才会启程,太上葳蕤向来不会是委屈自己的人,手中既然有了灵石,她带着裴行昭进了这内城之中最好的江海阁。   江海阁中最好的天字居,住上一夜便需三千下品灵石。   但三千下品灵石自有三千下品灵石的道理,裴行昭一踏入房中,便感觉到其中浓郁得几乎能化作实质的灵气。   裴行昭不敢懈怠,当即盘坐下身,随着心法运转,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   他双目紧闭,灵气游走过经脉,被转化为灵力,汇聚于丹田,逐渐陷入顿悟之中。   夜色深沉,孤月挂在枝头,子夜时分,已是万籁俱寂。   窗外枝叶晃动,树桠在夜里张牙舞爪。一阵窸窣之声响起,有阴影从窗外跃入其中,粗重的鼻息声在屋内响起,但已经陷入顿悟之中的裴行昭却全然不知。   朦胧月色下,阴影一步步向房中少年靠近,淡淡腥气蔓延开,有人在黑暗中扬起狰狞微笑。   一墙之隔外,太上葳蕤缓缓睁开眼,眸色冷淡。   她站起身,不过瞬息之间门,便出现在裴行昭面前。   利爪带着腥风落下,一团血红雾气缭绕在来者身周,让人看不清面貌如何。太上葳蕤皱了皱眉,是妖族。   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妖尊,轻易便能辨出眼前是人是妖。   不过不论是人是妖,都不能伤了她为小孤山派寻来的传人。   灵力运转,太上葳蕤微一拂手,便将被血红雾气遮掩住的妖族逼退,一声咆哮响起,猩红雾气顷刻扩散开。   雾气浓稠,尽数向太上葳蕤涌来,其所过之处,房中无论何物都被腐蚀为一滩浊液,连以上好玉石铺就的地面都被腐蚀出几道坑洞。   太上葳蕤抬手在空中绘下一道符文,灵光亮起,符文穿透血雾,烙印在掩藏在雾气下的妖物身上。   不似人声的惨叫响起,猩红的雾气忽地变淡,隐隐现出其中人形。   惨绿色的汁液落在地上,太上葳蕤眼中现出淡淡厌恶神色。一道灵力缭绕在她右手之上,妖物将遮掩身形的雾气收拢,还想动手,江海阁外却忽然明火执仗,响起嘈杂人声。 第62章   在太上葳蕤和裴行昭入蓬莱郡内城之时, 谢一言和几名谢家的护卫也进了城。   谢一言长姐名唤谢思,与他相差了十余岁,八年前嫁来蓬莱郡, 此后山水迢迢,相隔万里,姐弟二人竟是再未见过。   不过修真界多的是传讯之法,想要联系并不难。   蓬莱郡有三大世家,内城便是在这三方势力联合下建成,多年以来, 城中事务均是由三家轮番主持。   澹台家便是蓬莱郡三大世家之一, 谢思嫁的, 正是如今澹台家的家主,澹台寒山。   澹台府大门紧闭,谢一言抬头望着高大的院墙,墙后有枝叶伸展出, 平白叫人觉得压抑。   这地方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压抑,谢一言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阿姐在这样的地方住上许多年, 岂不是闷得慌?   他示意护卫上前叫门,许久,随着一声沉重闷响, 澹台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谢一言已经有些不耐烦,但澹台府的仆役竟然比他还要不耐烦,口中道:“谁啊,不知来我澹台府拜谒要先递上拜帖吗?!”   整个蓬莱郡都知道,澹台府的门可不是谁都能进的,今日竟然有不知礼数的人直接来拍门!   谢家护卫看他装束, 分明只是个下仆,态度却如此傲慢,当即举刀:“放肆!我家公子乃是澹台家主母胞弟,来探望自家长姐,何须递上拜帖!”   听他如此说,这开门的奴仆神色变了变,随即脸上堆起了笑:“原来是谢家公子!不想公子今日前来,家主赴宴未归,真是怠慢了。”   谢一言脸上是难得的严肃神色,口中道:“姐夫不在无妨,先引我去看看我阿姐吧。”   仆役连连点头称是,让开身,迎着谢一言等人进了澹台府。   高墙深深,其中草木茂盛,谢一言顺着回廊走过,只觉眼前可称移步换景,让人目不暇接。   澹台府占地广阔,谢一言跟着澹台府的仆役走了一刻有余,竟然还没有到自家阿姐的居处。   又过了足有一刻,仆役抬手指向一处幽深庭院前:“谢小公子,此处便是主母所居。”   谢一言当即皱紧了眉头,一路行来,他对澹台府的布局已然有所了解,他冷声道:“我怎么不知,有哪家的主母是住在府中最偏僻之处的?”   仆役叫屈道:“谢小公子误会了,是主母自己想搬至此处,绝非家主的意思啊!”   谢一言看了一眼引路的仆役,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语气不似作伪。   算了,等见了阿姐,自然便知道是真是假了,谢一言忍下怒气,没有当即发作。   早已候在院外的侍女见谢一言上前,立时蹲身行礼:“公子……”   谢一言识得她,她是自幼跟随在谢思身边的侍女之一,后来随其嫁到澹台家。   他连忙将侍女扶起,忍不住问道:“我阿姐怎么样?”   “夫人正在屋中等着公子,公子请随我来。”   几名谢家护卫等在院中,唯有谢一言随着侍女向内室去。   “阿姐近来身体可好?这澹台府中,可有不顺遂之事?她身为主母,怎么偏要住在这么偏僻的院子里?”谢一言问道。   阿姐从前给家中传讯,总是说自己一切都好,谢一言也没有怀疑,直到今日亲自到了澹台府,他才觉得阿姐所言不尽如实。   “前日夫人身体的确有些不适,如今已无大碍。”侍女垂下眸,“至于这院子,夫人是嫌主院人多吵嚷,这才搬来此处。”   谢一言抿了抿唇,还想问什么,但转过回廊,已经到了宴客偏厅。   他看着厅中女子的身形,当即顾不得其他,快步跨入其中:“阿姐!”   女子抬起头,她着素衣,气质温婉如水,让人有春风化雨之感。   谢思生得不算好看,打扮起来也只算清秀,但一身气质却极少人能有。   多年不见,谢一言如同幼时一般扑进了长姐怀中。   跪坐着的谢思看着自己怀中少年,眼中无措一闪而过,几息之后才回抱住谢一言,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幼弟的背。   许久,谢一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起身:“阿姐还是和八年前一般……”   谢思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谢一言没有多想,又道:“阿姐,那澹台寒山对你好吗?这澹台府中,可有人为难你?”   “没有人为难我,你不必担心。”谢思的眼睫颤动,转开了目光。   她有些拙劣地转开话题:“这是膳房备下的莲子酥,你且尝尝。”   说着,自己也取了一块放入口中。   谢一言有些奇怪:“阿姐什么时候喜欢上莲子酥了?你从前总说莲子清苦,不喜其味……”   谢思垂下眸:“府中厨娘手艺极佳,这莲子酥并无苦味。”   谢一言尝了一口,点头道:“的确没有苦味。”   姐弟二人叙话一番,不久,侍女送上煎好的汤药,服侍她用了。谢思咳嗽两声,有些犯困。   谢一言见此,便退了出去。   “阿姐在喝什么汤药?”   侍女低头回道:“公子不必担心,都是些温补身体的补药。”   谢一言站在廊下,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心中隐隐浮起忧虑。   谢家原只是燕国边地一处商户,二十年前,机缘巧合救下了因族中内斗而流亡的澹台寒山和他母亲。   只是他母亲伤重,临死之前嘱托谢家照顾尚且年幼的澹台寒山,谢家祖父认为澹台寒山奇货可居,让谢思和他定下婚约。   后来澹台寒山的父亲当上家主,派人寻回儿子,而救了澹台寒山的谢家,自然也就少不了好处。   谢家众人也因此踏上修行之路,有了如今声势。   数年后,澹台寒山履行承诺,谢思顺利嫁入澹台家。   谢一言从前年幼,没有想过那么多,但如今身处澹台家时,却不由生出齐大非偶之感。   阿姐嫁给澹台寒山,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她给家中传讯向来都说自己极好,不曾提起一件不开心的事。可若非是遇到不遂意之事,又为何要搬离主院,到澹台府中最偏僻的角落?   侍女领着谢一言去了起居之处:“公子赶了这么多日的路,先去沐浴一二,夫人已经为你安排好饭食。”   谢一言对她笑了笑,眼底却还是有些沉重。   天色渐渐暗下去,夜色笼罩在府宅之上,月光洒落一地清辉。   澹台府中传来一阵异动,睡梦中的谢一言被惊醒,他匆匆起身出门,只见四处都亮起灯火,隐隐有喧闹之声传来。   等谢一言赶到府门外时,澹台府上百侍卫已经集结在此。   “发生什么事了?”谢一言正觉得茫然,就看见了白日为自己引路的仆役,走到他身旁道。   怎么这么大阵仗。   “玉书姑娘为妖物所伤,如今那妖物也受了伤逃窜,府中侍卫正是前去抓捕的。”仆役答道。“那妖物之前就害了不少修士,销声匿迹这么久,不想又出来害人,现在还犯到了我澹台家,正好借此机会将之斩杀。”   “玉书姑娘是谁?”谢一言好奇道。   仆役看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讪笑道:“她只是澹台家的故交之女,如今借住在府中而已。”   不过自从主母不曾管事后,府中杂事便都由玉书姑娘暂为代理。   夜色中,浑身火红,不见一根杂毛的灵驹迈开四蹄,澹台府的侍卫浩浩荡荡地向妖物逃窜的方向追去。   那妖物身上为玉书姑娘所伤,灵力一时不散,循着这道气息追寻,便可将之抓住。   这只妖物修为极高,澹台家不敢轻忽,派出的都是府中最精锐的侍卫。   马蹄声响起,一时三刻之间,便循迹到了江海阁外。   随着澹台府的侍卫叩门,江海阁内外便都亮了起来。   裴行昭所住的天字居内,被猩红雾气掩去形貌的妖物显然也听到了阁外动静,不敢再与太上葳蕤缠斗,挟裹着雾气向窗外逃去。   太上葳蕤看了一眼裴行昭,没有追上去。   也就在这时,澹台府的侍卫已经爬上楼来,隐隐感知到妖物残留的气息,在门外高喊道:“澹台府捉拿妖物,还请道友开门,让我等搜寻一二!”   “她已经逃了。”太上葳蕤淡淡开口,并无开门的打算。   为首的侍卫皱了皱眉,神情严肃,他高声道:“此妖祸乱城中,已有数人受害,如今屋内尚有妖物气息,若再不开门,恕我等冒犯!”   说罢,重重推开了房门。   他上前一步扫视房中,可以看见其中被腐蚀得一片狼藉,有绿色汁液残留在地面。   屋内唯有太上葳蕤和裴行昭两人,澹台府的侍卫首领打量一周,却并未放下心来。   玉书姑娘的灵力气息好像就残留在这房中,这妖物或许还在此处,他戒备地看向太上葳蕤和裴行昭,甚至可能寄生在两人身上。   裴行昭尚在顿悟之中,太上葳蕤冷声道:“看完了,就滚出去。”   侍卫首领抱拳道:“请让我等入内搜寻一二,探查两位道友可有被妖物寄生,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之后澹台府自会奉上丹药灵石,补偿这位道友。”   裴行昭正在顿悟,若是被他们探查打断,可能对修为有损,侍卫首领明知这一点,却并不觉得有什么。   在蓬莱郡中,澹台家的人向来都是能横着走的,这些许小事又算什么。   何况他们追捕妖物,也是为了这内城众多修士,这妖物之前已然杀了十数名修士,皆是天赋上佳之人。   太上葳蕤终于完全失去了耐心:“若是本尊不见谅,又如何。”   说了妖物已逃,他们大约是听不懂人话。 第63章   听了太上葳蕤的话, 站在房中的澹台府侍卫头领面露不悦。蓬莱郡中,听闻澹台府办事,向来少有人会不配合。   他态度强硬, 冷声道:“澹台府办事,还请道友配合。若是再加阻挠,我等不得不怀疑你是否和那妖物有所勾结!”   这妖物的气息还在房中,说不定就寄生在那少年身上。   上一次,追查的人便是不知这妖物还能寄生于修士身上,才会被他逃了。   他有他的道理, 但太上葳蕤断不会让他打断裴行昭的顿悟。   妖尊向来护短, 何况她平生不喜欢的事情里, 被威胁便算一件。   太上葳蕤没有多说,只是拂袖一挥,巨大力道袭来,侍卫首领立时变了脸色, 他运转心法尽力稳住身形,但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被逼退。   一步步退至门外, 侍卫首领不过金丹初期的境界, 自然不可能是太上葳蕤的对手。眼看着他的身体将要倒飞而出,还是澹台府的其他侍卫及时出手,才没有摔得眼冒金星。   在蓬莱郡中, 澹台家的人向来都是能横着走的,今日却被一个不知来处的少女逼退,一众侍卫都自觉被扫了面子。   眼前少女的修为显然比他们都高,只怕他们不是对手,但就这么认怂,岂不是太没面子了些。   但不等他们再做什么, 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住手。”   澹台府众侍卫回头,只见面容冷峻的男人带着一身风尘,缓缓走上前来。   “家主?!”侍卫首领惊道。   看清男人容貌,自澹台家而来的侍卫齐齐俯身行礼,口中道:“见过家主!”   眼前风尘仆仆的男人,正是澹台家的家主,澹台寒山。他披着玄色披风,鼻梁高挺,眉飞入鬓,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澹台寒山上前,众人连忙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澹台寒山停在门外,向太上葳蕤抬手一礼:“府中侍卫冒犯,还请道友原谅。”   太上葳蕤没有说话,对于他这一礼也未曾避让,澹台府的侍卫眼中都隐隐现出不满之色,但碍于澹台寒山在,不敢随意开口。   正在顿悟之中的裴行昭终于睁开眼,也就是这一刻,他身上气息缓缓攀升,由炼气三重,晋升为炼气七重。   他站起身,看着一片狼藉的天字居,微觉茫然。   再看向堵在门外的众多侍卫,裴行昭皱着眉头走到太上葳蕤身边,戒备地看着澹台府众人:“师姐。”   澹台寒山看了一眼裴行昭,再次开口道:“因之前妖物有寄生修士的情形,府中侍卫才定要入放在搜寻,不曾顾及还有道友在顿悟之中,是澹台府之过。”   侍卫首领走到他身边,似乎想为自己辩驳一二:“家主,这妖物销声匿迹数日,今夜出现还伤了玉书姑娘,好在玉书姑娘也伤了他,我们才顺利追踪至此。若是就这样叫他跑了,之后还不知要害多少人!”   在澹台府的侍卫眼中,能抓住这为祸蓬莱郡的妖物,打断一个不知来路的少年顿悟又算什么,何况他也说了会给出补偿。   澹台寒山平静道:“妖物已经不在此处。”   “可玉书姑娘的灵力分明还残留在这儿……”侍卫首领心中一突。   玉书姑娘所修功法特殊,在妖物逃走后,是她告知了自己如何追寻身上残留她灵力的妖物,现在他分明还能感知到妖物的存在。   “你们如此大张旗鼓来,妖物如何不会察觉。”澹台寒山乃是元婴修士,神识比之这些护卫强上许多。   他一挥手,横梁上几滴绿色汁液掉落,消散在空中。侍卫首领脸色一变,有些懊恼,竟然被那只妖物骗过了!   他以为自己怎么也是金丹修士,感知不会有错,那妖物应该是同之前传闻一般,寄生于修士体内。   “家主,那接下来该往何处搜寻?”侍卫首领低头请示。   澹台寒山语气中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先回去。”   这只妖物最善掩藏,之前数次害人都顺利逃脱,如今已失踪迹,便是澹台寒山也很难找到他所在。   侍卫首领不敢违逆:“是……”   他正准备领众人退去,澹台寒山又道:“先向这位道友致歉。”   侍卫首领微微涨红了脸,抬手向太上葳蕤一礼,躬身道:“方才冒犯,还请道友见谅!”   太上葳蕤看了澹台寒山一眼,拂手合上了门。   吃了个闭门羹的侍卫首领很有些尴尬。   见澹台寒山亲至,江海阁的主人上前拜见,两人寒暄几句,澹台寒山道:“今日是澹台家冒犯,这天字居中两位客人在江海阁中花费,包括这间屋中损坏,皆由澹台氏承担。”   江海阁的主人生得一副心宽体胖的身形,闻言笑着应是。   只要有人出灵石,他并不介意出灵石的是谁。   澹台家的人来得声势浩大,走时却很是低调。   有了澹台寒山的话,江海阁主人敲开房门,不提其中损坏之事,只道房中损毁严重,请裴行昭再换一处起居。   在澹台府众人离开后,一切归于平静,江海阁中灯火暗了下去。   裴行昭却没有睡,取出太上葳蕤给他玉简,探入神识。   师姐要他十日学会这些法诀,如今他才学了不到一半。   就算裴行昭对修真界种种并不熟悉,也知道自己十六岁才开始修行,已经比旁人晚上太多,不可懈怠。   第二日一早,江海阁的仆役便奉上灵食,裴行昭一口咬下,便能感受到其中精纯灵气,灵食中的灵气吸收起来,比自己运转心法吸收天地灵气更容易许多。   用过灵食,裴行昭径直向太上葳蕤的居处而去,远远就见头发蓬乱,一身不修边幅,甚至称得上邋遢的老者停在太上葳蕤门前。   裴行昭忍不住皱起眉:“你是谁?”   昨日他没有进紫金坊,自然不识得老者。   老者扒拉了一下乱发,没有回答,而是高声道:“小女娃,你卖给我的符篆,我也画出来了,你快开门!”   这话引得下方厅堂中的人也看过来,太上葳蕤当然不会听不见,房门大开,她跪坐在桌案前,冷淡地看着老者。   老者完全不介意她的冷淡,不见外地坐在了太上葳蕤对面,还主动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润喉。   喝完茶,他一抹嘴,将符篆放在桌案上,得意道:“看见了吗,你这符篆,我花了一夜就知道该怎么画了!”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微有些意外。   她拿起那张符篆,其上符文,与自己之前卖给老者的三阶风雷符相同。   太上葳蕤所绘风雷符,与如今修真界通行数千年,沿用至今的符文有很大不同。   在风雷符中,有三处是如今修真界还没有出现的符文纹路,其中一处,是太上葳蕤自己所创   这么短的时间内,只靠已经成形的符篆研究,就能将她所绘三阶风雷符完全复刻出来,的确很厉害。   老者又开口道:“你这张符可真有些意思,我一直觉得现在的符文太繁琐了,轻易入不了门,若是能将符文简化,才有更多人能入符道。”   “之前我一直在想怎么能简化,不过一直没成功。”   “不想你这风雷符中,竟然有三处我从来没见过的符文纹路,我可终于知道该怎么简化了!”   老者说着,献宝一样取出符篆,太上葳蕤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张火符。   但与寻常火符相比,这张火符是利用了一种新的符文纹路成形,相比之前的火符符文,简化了许多。   这样的简化意味着绘符的难度降低,消耗灵力也就更少,甚至浪费的符纸符墨也会因此减少。   很多年后,太上葳蕤见过这样的火符,后来天下用的,都是这样的火符。   简化后的火符难度降低,但威力却没有减小。   但让太上葳蕤真正陷入沉默的,是这张火符中出现的新的符文纹路,与她风雷符中那三处,并不相同。   这道新的符文纹路是孟秋自己钻研出的?   几百年后,修真界中出现数十种新的符文纹路,令无数符篆得以简化,符道因此得以大兴。   火符中纹路便是其中一种。但创造出这些符文纹路的修士,分明叫张风眠。   “你当真叫孟秋?”她忽然开口问道。   老者捋着胡子的手一顿,险些拔下一根来:“你认识我?!”   太上葳蕤指尖引动灵力在桌上写下梦丘两个字,抬头看着他。   老者不自在地摸了摸胡子:“行走江湖嘛,总要有点戒心,哪能什么都老老实实地告诉别人。不过看在你帮我简化了符文的份上,我叫什么倒是可以告诉你。”   他如太上葳蕤一样,引动灵力在桌案上写出喻梦丘三个字。   “不过小女娃,这事儿你知道就行,别往外说啊。”他又道。   小女娃?   太上葳蕤微微勾起唇角,指尖一弹,灵光便落在老者身上。须发灰白的老者还没反应过来,就变成了长相无辜的青年。   青年生得文弱,眼角下撇,叫人一看便觉得无辜可怜。   喻梦丘摸着自己光滑的脸,大惊失色:“你这人怎么能这样,我这么完美的伪装,你说破就破了。”   谁也不会想到,方才不修边幅的老者,和眼前弱不禁风的青年竟然是一个人。这是喻梦丘在吃过不少长相的亏后,想出的法子。   要是不长得老成一点儿,谁信他是个符修大能啊。   喻梦丘,太上葳蕤看着眼前青年,心情有些复杂。   当年她得入符道,是因在秘境中无意得到的一本手札。   手札的主人,在末页留下梦丘两个字。 第64章   “多亏了你这张风雷符, 我终于知道自己之前简化符文为什么没成功。”喻梦丘道,“我修改了不下百次火符符文,谁想还是画一张炸一张, 直到看到这张风雷符的符文我才明白,既然想简化符文,就不能完全沿用之前已有的符文纹路。”   喻梦丘得意地拿起那张火符,这可是他独创的以前从未有过的一处符文纹路。   “之前我阿娘一直说我这是在作无用功,没想到这天下还是有人和我英雄所见略同!”   此时的喻梦丘还不知道,他的想法为天下符道带来了什么。   在他之前, 大多数符修都想着如何绘出更高阶的符文, 因为符文品阶越高, 便意味着威力越大。   没有人想过去去改变低阶符文,于他们而言,如此简单的符文,随手就能画就, 何必再费心去研究。   太上葳蕤当下心情不免有些复杂,若无意外, 她能入符道, 皆是因眼前人。   “你可识得一个叫张风眠的人。”她开口问道。   还在喋喋不休的喻梦丘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你认识我师兄?!你不会是我娘派来抓我回去的吧?!”   他向后缩了缩,一副打算随时跑路的姿态。   师兄?太上葳蕤看着长得实在不怎么聪明的喻梦丘,便也觉得前世之事不算意外。   那时世人皆以为, 绘出百余种全新的符文纹路,令符道大兴的,是白月宗张风眠。   也是在他之后,修真界不再囿于陈旧的符文,天下符修在他绘出的符文纹路上,演变出更多新的符文。   “你是白月宗弟子?”太上葳蕤看向正戒备地望着自己的喻梦丘。   “也不算, 虽然我娘是白月宗掌门,但她又没有正式将我收入门下……”喻梦丘老老实实回道。   太上葳蕤闻言,屈指敲了敲桌案,抬头看着青年,唇边徐徐勾起一抹笑。   她这一笑却叫喻梦丘浑身发寒,他抖了抖,莫名生出不大妙的预感,再次向后缩了缩。   “既然你不是白月宗弟子,可愿入小孤山派?”   小孤山派?这是哪里的什么门派,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喻梦丘想了又想,这东域之中,好像没有这个门派?   何况就算他现在离家出走,也没有理由入别的门派……   喻梦丘正想回绝,太上葳蕤引动灵力,抬手在半空中画下一道符文。   喻梦丘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看着金光熠熠的符文,目光发直。   若无符纸为载体,空中符文很快便会消散,喻梦丘顾不得其他,连忙取出一张符纸,手中掐诀将符文拓印下来。   太上葳蕤随即又在半空绘出两道符文,看着这三张自己从未见过的符文,喻梦丘气沉丹田:“小孤山派是吧,我入!”   在喻梦丘自愿卖身之际,澹台府中,昨夜被吵醒了的谢一言才刚起。   用过侍女送来的朝食,他便打算出门。   见谢一言手中拿着尺规,随他一起来了澹台府的护卫笑道:“公子这是要去看这院子布局构造?”   谢一言大方地点了点头,反正现在他爹不在,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作为谢家难得有修行天赋的子弟,谢一言对修炼不感兴趣,反而喜欢建屋筑桥和那些在旁人看来是奇淫技巧的匠人活计。   因为这一点,谢一言的父亲对他可谓是恨铁不成钢,难道堂堂谢家子,竟想去做个匠人不成?   但不管被教训了多少次,谢一言还是没有改掉自己的喜好,谢父无法,干脆把他打包送来了澹台府。   谢一言和谢思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他从小最听这个姐姐的话,谢父见自己管教不了他,便只好将他交给谢思。   沿着谢思住的院落走了两圈,谢一言对于其中布局构造立刻便了熟于心。   他叼着笔,爬上一处假山,登高望远,动笔画了起来。   日头偏移,一名青衣侍女自院外而来,身后还带着几个高大仆妇,手中还各自捧着几个木匣。   见了她,正在院中洒扫的几名婢女连忙俯身作礼,青衣侍女乃是家主澹台寒山身边的侍女,身份自是与旁人不同。   谢思的贴身侍女匆匆出门相迎,引着她进了房中。   内室中,谢思躺在床榻上,床帏垂下,只隐隐透出她的身形。   青衣侍女恭谨地向她下拜,温声道:“不知近些时日,夫人身体可有好转?家主昨夜归家,本想前来探望,但又怕扰了夫人休息,是以今日才遣我前来问候。”   “无事。”床帏后传来谢思平静得近乎冷淡的声音,“让他不必来,我不想见他。”   青衣侍女低下头,神情不见有异:“是。”   “若是话说完了,便走吧。”她话音刚落,谢思就下了逐客令。   青衣侍女连忙道:“家主此番出门,带回几件补身的灵物,特地吩咐我送来夫人处,其中有……”   “知道了。”谢思打断了她的话,声音还是平静得不见丝毫波澜。   “还有一事,家主听闻夫人幼弟昨日来了府中,家中未曾设席相待,实在失礼,想请公子前去一叙。”   “带她去寻……我弟弟。”谢思说到一半,竟是顿了一顿才道。   见她全然没有起身相见的打算,青衣侍女只好屈身再行了一礼,向外走去。   来时家主交代,要她看一看夫人如今身体如何,不想自己连面都没能见上。不过听夫人声音,并无病弱之感,想来身体已无大碍。   在院中逛了一圈,两人才在一处假山上找到了谢一言,青衣侍女拱手行礼道:“奴婢见过谢家公子。”   “听闻昨日公子来了府中,家主连夜赶了回来,如今正在书房。他遣我来此,除了探望夫人,也想请公子前去一见。”   “姐婿已经回来了?”谢一言有些惊讶,听到要见澹台寒山时,心中暗暗有些不情愿。   澹台寒山寄居谢家之时,谢一言还没有出生,直到数年后,澹台寒山上门迎娶谢思之时,他才见过一面。   在谢一言看来,澹台寒山神情冷峻严酷,见了自己,上来就问修行如何,读了什么书,从此在谢一言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不过他来了澹台府,又怎么可能不去见身为澹台家家主,同时也是自己姐婿的澹台寒山,这点礼数,谢一言还是懂的。   哪怕心中不怎么情愿,他还是乖乖跟上了青衣侍女的脚步。   “这妖物也真是胆大包天,敢在我澹台家作祟!”正院中,几个正在侍弄花草的女婢正在说话。   “听闻昨夜玉书姑娘可是被妖物所伤,受了不轻的伤,府中侍卫也追了出去,竟然还是没有抓到这妖物。”少女剪下一截枝条,说着,叹了一声。   她身旁年纪更小些的婢女道:“怕什么,如今家主回来了,若是那妖物再敢出现,定然叫他有来无回!”   “没错,家主可是元婴大能,区区妖物,哪里是他的对手!”   “可惜家主偏偏娶了一个不管是长相还是修为,都不怎么出众的夫人。”有婢女感慨道,“咱们这位夫人,到现在都还没能筑基,蓬莱城哪家的主母,资质会这样差。”   修真界实力为尊,谢思的修为实在太低,澹台府中许多人因此到如今也不敬服她。   “若不是谢家恃恩以报,家主又怎么会娶这样的女子?我看家主心中欢喜的,也是玉书姑娘。她受了伤,家主一回来急着去探望。而那位夫人搬到偏院这么久,也不见家主问过。”   “我听说夫人是自己主动要搬去偏院……”   “她还算有自知之明,如今玉书姑娘来了,她主动退位让贤,本是应该。”少女哼了一声,“玉书姑娘是澹台家的远亲,从小与家主一起长大,她的父母也是为了保护家主母子而死。”   剪着花枝的婢女抿了抿唇,开口道:“夫人理事时待我等也很好,虽然玉书姑娘救了你弟弟,你也不必为她这样非议夫人。”   少女听她如此说,冷笑道:“我说的哪句话不对?府中老人说了,当年分明就是谢家想攀附澹台家,才会将女儿嫁过来,拆散了玉书姑娘和家主。她在失望之下,随一个散修远走。”   玉书是前些时日被澹台寒山带回的澹台府,同她来的,还有一个不过三岁的稚子,是她与那个散修的儿子。   “如今夫人退居偏院,府中杂事都交由玉书姑娘打理,我想用不了多久,玉书姑娘就是我们的新主母。”   少女放下手中花枝,看着她道:“夫人不曾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般想她,未免有些过分。”   “那夫人是给了你什么好处,才叫你这样为她说话?家主又不喜欢她,死皮赖脸地嫁了过来,拆散了家主和玉书姑娘!”   谢一言孤身站在院墙后,将婢女们拌嘴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一张脸黑沉如墨,快步向主院书房而去。   青衣侍女回来时,看到的便是他含怒向书房走去的背影。   “谢公子?!”她只觉一头雾水,自己不过是和玉书姑娘派来的侍女说了几句话,谢公子这是怎么了?   青衣侍女追了上去,而守在书房外的下仆见谢一言冲上前来,连忙伸手将人拦住。   “这是夫□□弟,不可伤了他!”青衣侍女忙道。   他们便只是伸手架住了谢一言。   “让我进去!”   澹台氏的家仆将他死死拦在门外:“无家主允准,不可擅入书房!”   谢一言被他们架住了身体,挣扎着飞起一脚,重重将房门踹了开。 第65章   谢一言在门外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书房内的澹台寒山乃是元婴修士,自然不会毫无所觉。   随着谢一言伸脚踹开房门,他站起身, 看着仆役动作,冷声道:“放开他。”   有澹台寒山发话,澹台府的仆役连忙收回手。   重获自由的谢一言却没有感激澹台寒山的意思,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对准他的脸,抬手就是一拳。   这一拳显然不能给有元婴修为的澹台寒山带来什么伤害, 倒是谢一言自己抱着手痛呼起来, 场面顿时多了几分好笑。   澹台寒山皱眉看着他, 冷声道:“一言,你在干什么。”   早在许多日前,谢父就已经传讯告诉了澹台寒山,谢一言将要前来蓬莱郡。   揉着自己吃痛的手, 谢一言脸上怒气未消:“你对不起我阿姐,我揍你是理所当然!”   澹台寒山忍不住皱起了眉, 神情越显冷峻:“我有何处对不起夫人?”   “那所谓的玉书姑娘是怎么一回事?”谢一言质问道, 亏他之前还觉得澹台寒山虽然冷了点儿,但为人还是不错,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对阿姐!   阿姐总是说自己在澹台家过得很好, 现在看来,分明是不想让他们担心,说了谎。   “玉书父母当年是为护我和阿娘而死,如今她因受道侣连累为人追杀,澹台家理应庇护于她。”澹台寒山神情间不见什么变化,平静地解释道。   在澹台寒山与谢思大婚之后, 在澹台府长大的胡玉书选择同一个散修结为道侣,从此离开了蓬莱郡。   十余年不见,澹台寒山数月前第一次接到胡玉书传信,请他出手相救自己母子。   她的道侣在秘境中与人抢夺秘宝重伤而亡,胡玉书自己也受了伤,偏偏二人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这般境况下,她只能选择向澹台寒山求助。   谢一言并不相信他这番说辞:“连你府中婢女都知道你和她有旧情,你还在狡辩!既然你有心悦之人,当初为什么还要娶我姐姐?!”   “你既然娶了我姐姐,便要对她一心一意!”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几乎有些破音。   澹台寒山沉默瞬息,开口道:“无论你信是不信,我不曾有愧对她之处。”   谢一言没有说话,他顶着有些泛红的眼圈,狠狠地瞪了澹台寒山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他又打不过澹台寒山,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在谢一言离开后,澹台寒山沉声对一旁屏气敛息的青衣侍女道:“将府中仆婢尽数召集起来。”   他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散播流言。   青衣侍女俯身应是,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色。   谢一言不知道澹台寒山打算做什么,他怀着满腔愤懑和替谢思的委屈回到了她如今起居的偏院。   “阿姐——”刚进院中,谢一言便高声唤道。   房中,正吃着莲子酥的谢思动作一顿,赶紧将剩下的半盘点心都藏了起来。   “我不认得他……”她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完这句话,谢思便闭上眼。再睁开时,她微垂下眼眸,侧脸映在光里,分外温柔。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让人觉得明明是同一具身体,但已经是另一个人。   谢一言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侍女阻拦,就进了房中。谢思令身边侍女无事都不要来扰她,是以这周围都不见有人。   “阿言。”谢思转过头来,温声唤道。   谢一言不知为何,心中升起几分异样,他昨日已经见过谢思,可他觉得,眼前的阿姐,分明与昨日不同。   这才是他的阿姐。   他来到谢思身边,跪坐下身,像幼时一般将头放在她双腿上:“阿姐……”   谢思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了?可是有谁欺负你?”   “没人欺负我。”谢一言闷声道,“可是有人欺负你,阿姐。”   谢思动作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她心里其实已经知道答案。   “澹台寒山对你不好,阿姐,你与他和离,我们回家吧!”   谢思没有说话,她沉默很久才道:“父亲不会同意的。”   谢一言知道,她说得不错。在谢父心中,与澹台家的关系,大约比谢思这个女儿重要得多。靠着澹台家,谢家才有今日,他又怎么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儿,开罪澹台寒山。   “他这么喜欢澹台家的权势,何不自己嫁进来!”   “傻话。”谢思温柔笑道,“只是,我已经离不开这里了。”   谢一言听她这样说,只以为她是舍不得澹台寒山:“阿姐,你还是很喜欢澹台寒山么?”   他用还是,是因为谢思出嫁前,分明是很高兴的。   若不是嫁给喜欢的人,又怎么会真心高兴呢?   那么即便到了现在,她还是很喜欢么?   谢思没有回答,她抬头望着窗外,目光悠远。   房中安静下来,许久也没有人说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海阁中,裴行昭正闭目修行,一遍遍运转心法。   昨夜那只袭击裴行昭的妖物,是一只元婴修为的吞月花妖。   吞月花靠寄生而活,能吞噬修士修为,甚至能将修士所具天赋据为己有。传说修行到极致,甚至可以吞月,故得此名。   譬如裴行昭身怀道骨,吞月花妖将其吞噬之后,便可生出天生道骨。   但以寄生为生的妖物,并不善争斗,这也是吞月花昨夜轻易被太上葳蕤逼退的原因。   太上葳蕤做了许多年妖尊,即便吞月花刻意以血雾遮掩,出手之时也幻化为利爪,她要认出,也并非难事。   吞月花生性贪婪残忍,身怀道骨,如今修为却不过炼气的裴行昭,在吞月花眼中,大约就是到了嘴边的肥肉。   倘若她猜得不错,今夜,吞月花还会向裴行昭动手。   半开的窗扉中飘进了丝丝缕缕的翠色,窗外枝叶繁茂,藤丝落在地面,毫不起眼。   片刻后,这缕藤丝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缓缓向前爬去。   闭目修行的裴行昭好像全无所觉,藤丝缓缓从背后爬上他的身体,最后停在心脏所在,在瞬息之间膨胀开。   一只纤长苍白的手抓住了一寸粗的花藤,太上葳蕤微一用力,花藤便被迫变回了纤细藤丝。   这是吞月花本体的一部分,有这缕藤丝在,她想找到本体,便不是难事。   喻梦丘好奇地凑上前:“原来在这城中作祟的,是只吞月花妖啊。”   裴行昭也起身,看着在太上葳蕤手中像在挣扎的藤丝,微微皱了皱眉。   见太上葳蕤起身要离开,他连忙道:“我也去!”   吞月花极为稀少,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活的吞月花妖。   太上葳蕤却没答应,冷淡道:“留在这里,看好你自己,和他。”   她说着,看了一眼裴行昭。   “不如带上他一起去?”喻梦丘试图提议。   但太上葳蕤显然不打算采纳他的提议,推门而出,留下一脸遗憾的喻梦丘。   藤丝浮在空中,与吞月花本体的气息相呼应,太上葳蕤从窗口跳下,夜色中,化作一道影子。   澹台府中林木茂盛,天还不是很晚,是以各处灯火都未尽数灭去。圆月被乌云遮蔽了一角,月光朦胧,像是为楼阁披上一层薄纱。   太上葳蕤落在院墙上,就在这一刻,藤丝化为齑粉落下。   看来吞月花已经发现了。   再怎么也是元婴修士,若是再无所觉,未免对不起自己如此境界——哪怕她的修为,其实大都是吞噬其他修士所得。   虽然藤丝已经被毁,但到了此处,也足以太上葳蕤确定,吞月花的本体就在澹台府中。   她落在澹台府的大门前,拂袖一挥。   大门发出一声巨响,躺椅上打着瞌睡的下仆猛地惊醒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这是有闹事的来了?!   府门的巨响,令澹台府中值夜的侍卫也惊了一惊,随即先后向门外赶来。   看着一众身有修为的侍卫赶来,有他们下令,仆役才敢将大门打开。   数名侍卫走出门外,严阵以待。但扫视四下,府门外却不见有人。   这是……   为首的侍卫没有放松,反而高声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来我澹台府有何贵干?”   太上葳蕤收回手,落下最后一笔,阵法瞬息成形,随即消失在地面。   打草惊蛇之后,便是瓮中捉鳖。   她从阴影之中,缓缓走出。   “我要入你澹台府,捉一只妖。”   在众多严阵以待的澹台府侍卫面前,太上葳蕤徐徐开口,夜风扬起素白裙袂,她像披着一身月光而来。 第66章   “玉书姑娘——”   女子着月白衣裙, 从草木之后聘聘婷婷而来。她容貌姣好,尤其是那双翦水秋瞳,眸光流转之间门, 显出十分的楚楚可怜。   见她前来,澹台府主院的仆婢们连忙拱手行礼,举止之间门,俨然已经将她当做半个主人看待。   几个月前,身为主母的谢思搬去偏院,玉书便主动接下了澹台府中部分俗务。她少时在此长大, 也学过不少管事的本事, 这些俗务处理起来自然驾轻就熟。   玉书笑着向众人颔首, 姿态大方。   看着她的背影,有人忍不住感叹道:“玉书姑娘不仅生得好看,待人也是极好的。”   “听说她已经有筑基后期的修为,许是不用多久, 就能结丹了。”   “这样的品貌,就算是做澹台府的主母也是足够的……”   玉书当然听得见这些议论, 修士五识远比常人强大, 而她有筑基后期的修为,能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唇边笑意微深。   少女拉了拉说话的人:“别胡说,家主今日召集府中所有仆役, 可是亲口说了,夫人才是府中主母。”   说着,少女压低了声音:“家主和玉书姑娘有情的传闻,正是府中几位经年的老仆传出来的,如今他们都还在内室中不曾出来……”   “家主这么做,岂不是证明他和玉书姑娘从前其实是没有私情的?”   “我就说家主不会是那样的人。今日他亲自下令惩戒了那些对夫人口出不逊的仆婢, 往后想来不会再有什么流言蜚语。”   玉书不想再听下去,她加快了脚步,继续向主院内走去。虽然面上神情不变,但袖中的手忍不住握成拳。   他今日召集府中仆婢,果真是为了这件事。   玉书不觉得太意外,她和澹台寒山有没有旧情,没有人比她心中更清楚了。只是他一向不在意内宅小事,如今居然为了谢思亲自整顿府中下人。   玉书在这澹台府中虽然称得上耳目灵通,不过澹台寒山住的主院,向来比别处规矩更森严些,她一时还不知谢一言在主院书房中闹的事。   “家主,玉书姑娘求见。”青衣侍女走入内室,当中气氛压抑,她的举止也不由小心许多,停在澹台寒山身旁,低声对他道。   澹台寒山语气有些冷:“请她在门外暂候。”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平日更冷峻,青衣侍女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应了一声,退出门去。   在澹台寒山面前跪了十余人,其中不少都是头发灰白上了年纪的老人,低着头,噤若寒蝉。   “诸位在我澹台府多年,于府中颇有助益。”目光扫过面前众人,澹台寒山缓缓开口,语气不算严苛,却让他们忍不住瑟缩一下。   “对于当年旧事,诸位心中想来最清楚真相如何,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事,原不该在你们口中出现。”   有关澹台寒山和玉书关系的流言,源头便在跪于此处的人中。   “澹台府中不需多嘴多舌的人,念在诸位在府中多年,之前种种,我不作追究。但自今日起,便请诸位离开澹台家。”澹台寒山冷声开口,他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此番也不打算姑息府中渐起的谣言。   身为家主,他在修行之外还要管理澹台氏众多产业,少有余暇,若非谢一言这一闹,澹台寒山也不知府中关于他和玉书关系的流言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夫人是因流言之事搬往偏院?澹台寒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皱起眉,神情更显严肃。   下方跪着的仆婢连忙开口认错,但澹台寒山显然不会轻易为人动摇自己的决定。   玉书站在门外,远远能望见内室中跪的人,悬起了心。   不,她又不曾指使他们做过什么。   不过是落了几滴眼泪,诉了自己近些年的不易,这些自诩是她父母旧友的人,就迫不及待地要为她鸣不平。   她有什么错?   明明……她才是更配得上他的人。   玉书垂下眸,在澹台寒山眼中,她还比不上那个修为低微的谢氏女吗?他应该知道这样做,会令自己在澹台府中地位尴尬,却还是为了一些流言惩治为自己说话的人。   就在她恍惚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下意识看过去,这是府门方向……   玉书忍不住皱起眉,澹台氏乃是蓬莱郡三大世家之一,是谁敢如此放肆?   屋中的澹台寒山显然也听到这一声巨响,元婴修士的神识探出,不过瞬息,府门外的一切便尽在他感知之中。   “我要入你澹台府,捉一只妖。”   澹台府大门外,听了太上葳蕤的话,几名侍卫对视一眼,觉得有些好笑。   其中一人开口道:“姑娘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澹台府若有妖物,那这蓬莱郡中可就找不出几处太平的地方了!”   “快走快走,澹台府可不是你想进就进的地方。”   澹台府的侍卫作势想要驱赶,而其中有昨夜前去江海阁的侍卫,认出了太上葳蕤:“等等……”   他刚想说什么,澹台寒山的声音已经响起:“请这位道友进来。”   一众侍卫回望向主院,哪怕澹台寒山不在眼前,也齐齐躬身一礼:“是!”   有了身为家主的澹台寒山下令,哪怕他们不知太上葳蕤身份,此时也侧身让开。   无视各色意味不一的目光,太上葳蕤抬步踏入了澹台府中。   就在这一刻,澹台寒山也出现在她面前。   “不知道友口中的妖,身在何处。”他看着太上葳蕤,神情冷峻。   若是府中没有妖物,那她以如此放肆无礼的方式敲响澹台府的大门,便要付出代价。   太上葳蕤抬眼望去,夜色中的楼阁只见深浅不一的阴影,四周感知不到丝毫妖气。   将灵力灌注在左眼之中,她目中所见忽然扭曲变形,又得以重构。   在小孤山故地的三年,也足够太上葳蕤琢磨出自己左眼的一些特殊用处。   她的神识延伸开来,身有元婴修为的澹台寒山自然感知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出手阻止。   他一向很沉得住气。   丝丝缕缕的妖气上浮,缭绕在院落之上,转瞬又散去。   太上葳蕤飞身而起,快得只能让人看见那抹素白裙袂的残影。   澹台寒山随即跟了上去,留下一堆侍卫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偏院中,谢一言正拿着节青竹小心打磨,太上葳蕤落在院墙上,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看向夜色中的卧房。   谢一言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痒,他空出手抹了一把,一抬眼,就看见了月光下的少女,当即惨叫一声,险些被吓得背过气去。   鬼啊!谢一言双眼发直。   太上葳蕤落下地面,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你啊前辈。”   不过前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没等他问出口,紧随太上葳蕤而来的澹台寒山也到了。   见了他,谢一言脸色大变,目光中带着隐隐敌意:“你来这里干什么?!我阿姐不想见你!”   澹台寒山嘴角紧抿,没有同他说话,只看向太上葳蕤:“妖物在何处。”   他其实隐隐有了猜测,但澹台寒山难得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看向灭了灯火的卧房,太上葳蕤淡淡道:“那处住的是谁。”   “是我阿姐啊。”谢一言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下意识回道。   澹台寒山垂下眼,让人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   谢一言看着他的神情,回想起刚才发生的几句对话,终于意识到什么。   “我阿姐怎么会是妖物!你们在胡说什么!”谢一言高声道,他的阿姐怎么可能会是妖物!   澹台寒山没有回答,他手中掐诀,谢一言扑上来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那道法诀已经落向谢思房中。   一股妖气在院中蔓延开,谢一言顾不得其他,快步向房中跑去,神情是掩饰不住的惶惑不安。   月光的映照下,谢思滚下床榻,神情痛苦,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阿姐……”谢一言唤了一句,他想上前扶起谢思,却被她重重推开。   那双总是很温柔的眼睛化为冰冷的竖瞳,谢一言对上这双眼,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   这是他的阿姐吗?   还是,幻化为他阿姐的妖物?   澹台寒山刚才用的,就是令妖族显形的法诀。   院外响起脚步声,澹台府的侍卫也赶了过来,一同来的,还有眼神幽深的玉书。   此处如今是身为澹台府主母的谢思所居,府中侍卫不敢擅入,但玉书却没有这个顾忌,快步踏入其中。   月光落在她脸上,显出几分鬼魅。   “寒山哥哥,发生了什么事?”玉书快步走到澹台寒山身边,神情只见一片关切。   谢思头顶长出一对狐耳,双手也缓缓化为利爪,她半撑起身,戒备地看向面前四人,竖瞳中满是警惕。   “妖物!”玉书神色一凛,体内灵力运转,一道白虹飞掠而去。   灵力落在谢思心口处,她喷出一口血,一只白狐从她体内摔出,在地上翻滚两圈,竟是被这一击伤得不轻,敌视地看着出手的玉书。   谢思恢复了人形,这具躯体竟然并非是狐妖幻化出的。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不见丝毫血色。   白狐缓缓向谢思身边爬去,哀哀叫了两声,眼中满是悲切。   玉书忽然开口:“之前在城中作祟的,想来就是这只妖狐!”   说话间门,她再次运转灵力。   太上葳蕤微微抬手,空中那道袭向白狐要害的灵力便消弭于无形。 第67章   “你干什么?!”玉书没想到自己的灵力会被人拦下, 她看向太上葳蕤,惊怒道,“这只妖物为祸蓬莱郡, 不知害了多少人,实在该死!   “你出手拦我,难道是与这妖物有所勾结不成?!”   谢一言无暇顾及她想做什么,上前扶起谢思:“阿姐, 阿姐!”   看着气息微弱的谢思,他语气中带着深切惶恐。   澹台寒山的目光落在女子苍白的面容上,相比谢一言溢于言表的紧张,他的神情未免显得过于冷静。   手中取出一枚玉匣, 澹台寒山灵力运转, 玉匣浮空而去,停在谢一言手边。   随着玉匣缓缓打开,一股药香弥散开,其中青色丹药上有五转丹纹,此时正散发着莹润光芒。   谢一言冷冷地看向他,澹台寒山并不在意他目光中的敌视,开口道:“服下这枚丹药, 应当能令你阿姐伤势好转。”   这是五转丹药……   就算谢一言很是厌恶澹台寒山,但为了谢思, 他还是抬手接住了玉匣。   他将丹药小心放入谢思口中, 丹药入口, 化作磅礴药力在她经脉中流转。   太上葳蕤看向义正辞严的玉书,嘴边挑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你如何就知,这只白狐便是为祸蓬莱郡的妖物。”   玉书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她下颌微扬:“之前这妖物伤我, 我如何会不识得它的形貌!”   随着她话音落下,澹台寒山也看了过来,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名状的冷意:“这只白狐的修为,太低了。”   附身谢思的这只白狐,修为大约只在筑基之间,而之前蓬莱郡为妖物所害之人中,不乏有金丹修士。   他的眼神像是能看透人心,方才振振有词的玉书在这样的目光下,逃避似的转开头:“或许是有人伤了它,才让它境界跌落如此。”   太上葳蕤轻笑一声,语气淡淡:“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听了这句话,她眼神阴沉,激动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怀疑我与那残杀蓬莱郡数名修士的妖物有关?!”   她指着谢思,失却了平日的端庄,声音有些尖利:“被狐妖附身的她,才该是罪魁祸首!”   谢一言抬起头,怒声道:“我阿姐不会害人!”   玉书冷笑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可惜太上葳蕤已经无心听她废话,拂手一挥,月白色的袍袖坠落,露出一截皓白手腕。   在她的腕上,是纠缠交错的赤红藤丝,   玉书慌乱地想遮住自己身上异状,但显然已经来不及。   不等她想逃,澹台寒山已然出手,灵力凝结成玄黑锁链,将玉书困缚在原地。   “你是何时为那只妖物役使。”澹台寒山脸上只见一片冷然的暗色,他亲自将玉书带回澹台府,却不曾发现她身上有异。   蓬莱郡的祸事,有他失察之过。   如今从她腕上藤丝可以看出,真正为祸的,应当是草木之属。   玉书用力挣了挣,但她不过筑基修为,又如何能够摆脱澹台寒山亲手设下的桎梏。   微垂下眼眸,她泪盈于睫,很是惹人怜惜:“寒山哥哥,对不起……”   “并非是我故意想瞒着你,但那花妖在我身上刻下烙印,若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腕上藤丝好像骤然活了过来,赤色藤蔓在她肌肤之下一寸寸蔓延开,缠绕着收紧。   玉书随即惨叫出声,她神情痛苦,不过瞬息,赤红藤蔓已经蔓延到她脖颈之间。   “寒山哥哥,救我,寒山哥哥!”她看向澹台寒山,目光中满是惊恐与哀求。“我知道错了,我不想死……”   见澹台寒山没有动作,她高声道:“我阿爹阿娘,是为了保护你才会死的,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你面前丢了性命么?!”   澹台寒山默然一瞬,终于出手,以灵力强行压制住玉书体内属于花妖的力量。赤红藤蔓得以止住延伸的趋势,却并未就此消散。   他看着玉书身上藤蔓,已然辨认出这是什么。   “吞月花。”澹台寒山缓缓道。   玉书连连点头:“是,寒山哥哥,你快帮我除掉她在我身上留下的禁制……”   澹台寒山没有动,夜色中,天边突兀亮起一道灵光。   有人在破解太上葳蕤于澹台府外布下的阵法。   澹台府西南侧,双目无神的稚童才上前两步,就被灵光逼了回去。他摔在地上,脸上却不见有任何表情,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试过两次,幼童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呲了呲牙,面上露出类似于愤怒的表情。   太上葳蕤落在他身后,幼童感觉到什么,回过身,看清她的容貌,身后伸出数条藤蔓,向阵法撞了去。   澹台寒山也到了,他看着不过三岁的幼童,神色微沉。   他当然识得这个孩子是谁。当日,是他亲自将玉书和这个孩子接回澹台府的。   吞月花的本体种在这个不过三岁的孩子体内,以他血肉精魄为食滋养自身,气息融为一体,若非主动暴露,很难有人能察觉其存在。   在吞月花的撞击下,原本隐没的阵纹缓缓浮了起来,灵光明灭一瞬,却是没有被破开。   澹台寒山也不会给它逃脱的机会,灵弓落在手中,天地灵气汇聚,凝结成一支幽蓝长箭。   长箭离弦,携不可挡之势落向幼童心脏。   这一刻,在他心脏处缓缓开出一朵巨大的莹白花朵。   幽蓝箭支落在花苞之上,四周天地灵气被搅得一片混乱。花苞上的灵光散去,其中有青红两色的藤蔓缠绕着幻化出人形,女子身形窈窕,只是一张脸半青半红,看上去有些可怖。   这便是吞月花妖的真容。   吞月花尖啸一声,无数藤蔓生出,尽数席卷向澹台寒山和太上葳蕤。   太上葳蕤飞身而起,穿行在铺天盖地的藤蔓之间,身法诡谲莫名。   澹台寒山慢了一瞬,青色藤蔓缠绕在他手腕上,不过瞬息,他便感受到体内灵力急速流失。   灵力凝结为利刃,斩断手腕藤蔓,他起身退后,手中三箭齐发,将吞月花逼退,不得不收束藤蔓抵挡。   就在此间隙之中,青丝绕切割开无数花藤,太上葳蕤的身形借力上前,却不是向着那株开在幼童心脏上的莹白花朵。   见此吞月花脸上现出慌乱之色,以寄生为生的吞月花,原本就不善战斗,这也是她明明有不输于澹台寒山的境界,见了太上葳蕤,还是一味想逃的原因。   吞月花的人形消散,化作无数藤蔓,无数淡黄小花盛开在其中,吞月花的本体,在这些淡黄花朵之中。   左眼生出一片碧色,太上葳蕤神情平静,青丝绕斩断无数扑向前来的青红两色花藤,在她眼中,一朵淡黄小花现出血光。   她没有丝毫犹豫,墨黑色的丝弦交织着落下。   澹台寒山挽起灵弓,幽蓝长箭在旁为其掠阵,逼得花藤应接不暇。   青丝绕穿透淡黄色的花朵,不似人声的咆哮声响起,原本肆虐的藤蔓缓缓收了回去。   那朵巨大的莹白花朵灵光黯淡,缓缓淡去,最后消失在天地之间。   澹台寒山见此,蹲在已经失去声息的幼童身旁,拨开衣襟,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神沉了下来。   一簇火焰亮起,太上葳蕤拂手,随风飘远的藤丝便落入火中,化作齑粉。   若让藤丝逃脱,吞月花便仍有再生的可能。   偏院之中,玉书看着自己身上逐渐消失的赤红花藤,咬住了唇,那只吞月花妖死了。   见澹台寒山抬步走来,她立刻现出一脸欣喜:“寒山哥哥,你没事吧?方才发生了什么?那只吞月花妖可是死了?”   澹台寒山没有说话,见他如此,玉书眼睫颤动:“之前隐瞒于你,是因吞月花胁迫,我见她害人,心中也并不好受,但……”   她哽咽着,眸中目光盈盈,很是可怜。   澹台寒山却并不为之所动,他脸上只见一片沉凝,看着面前看似柔弱的女子,冷声开口:“当真如此?”   “自然是!”玉书急急道。   “那吞月花,是谁种在你幼子体内?”澹台寒山冷声问道。   他知道了……   玉书心虚地别开眼,竟是不敢与他对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审视着她的太上葳蕤挥出一道灵力,下一刻,玉书腕上竟然被逼出了一道藤丝。   太上葳蕤拂手毁去藤丝,看来她猜得不错。   澹台寒山也没想到吞月花竟会狡诈如此,还在玉书体内留了一道能令自己复生的藤丝。   他看着玉书,笃定道:“这株吞月花,是你亲手种下的。”   “不,不是!”   “那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这么做!”   澹台寒山负手而立:“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幼童失去了声息的身体出现在房中,身为他的母亲,玉书却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在幼童心口上,暗红色的符文已经黯淡下来。   “若非是你以心头血绘下符文,那株身受重伤,化为花种的吞月花,又怎么能种在你幼子体内。”   在亲眼见到证据之前,澹台寒山也不敢相信,玉书会做出这般丧心病狂之事。   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玉书神情间现出惶然。   “澹台寒山,我阿爹阿娘是为了你和你的母亲,为了澹台家而死的,你若是对我动手,于心可安?!”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高声道。   “你的父母,是澹台家忠仆,但你种下吞月花,令其为祸蓬莱,理应为之付出代价。”这一次,澹台寒山不曾为她的话动摇。   他抬起手,玉书躲无可躲,丹田在瞬息之间便破碎开。   “不——”   她尖叫一声,却无法阻止自己浑身灵力尽数溃散。 第68章   玄黑锁链解开, 玉书跌坐在地,丹田被毁的痛苦让她在地面蜷缩成一团, 额上满是冷汗。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她抬眼看着澹台寒山, 嘶声道,“澹台寒山,你这样做, 可对得起我的父母,我可是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和他母亲,自己怎么会父母俱丧, 孤苦无依!   “以自己亲子的神魂滋养吞月花,蓬莱郡数十修士因此死于非命,你理应为此付出代价!”澹台寒山冷声道。“九泉之下, 若你父母有所怨忿, 自有我一人承担。”   听完他的话, 玉书笑了起来, 原本娇美的脸庞因为痛苦和怨恨变得扭曲不已, 看上去十分可怖;“这天下男子, 果然都是负心薄幸之辈, 他如是, 你也如是!”   澹台寒山皱起眉:“你我虽相识多年, 却无旧情。”   玉书曾在澹台府多年, 但两人之间并无任何私情。他一心修行, 不过偶或见上一面, 何谈对她负心薄幸。   但于玉书而言,他对其他女子不假辞色,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但自己有所求时, 他却难得会拒绝。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对澹台寒山总是不同的,澹台府和澹台寒山对玉书的优容,滋生了她的野心。   玉书一直以为,若是他要娶妻,能做澹台氏主母的,唯有自己。   但不久之后,谢家遣人上门,她才知道,澹台寒山和谢思竟然早有婚约。   那个容貌不如她,修为不如她,几乎可说完全比不上她的女子,做了澹台氏的主母。   直到这时,玉书才知,自己从前俱是自作多情。   恰好当时为澹台氏门客的散修向她示好,玉书负气应下,与他一起离开了澹台府。   而在最初几年间,那散修的确待她极好,两人甚至育有一子。可惜人心易变,他得到了出身仙门世家的女子垂青,很快便将玉书抛诸脑后,想将她弃于不顾。   玉书在察觉此事后,将吞月花的花种,亲手种在了自己幼子体内。   这枚吞月花的花种,是她在秘境意外所得。吞月花原本已有元婴境界,因受重伤化为一枚花种。   以神魂为食,吞月花恢复了部分力量,玉书将负心于自己的男人,骗作吞月花的血食。   而后,她带着被吞月花寄生的儿子,跟随澹台寒山,回到了澹台府。   这一次,她要取谢思而代之。   玉书大笑着,将自己做过的事一一说来,事到如今,她已经穷途末路,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我做不了澹台氏的主母,那她也别想做!”玉书看向谢思,神色在嫉恨中又夹杂着几分得意,“她已经被吞月花吸取一身气血,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无需多久,便会油尽灯枯!”   “是你害了我阿姐!”   谢一言站起身,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这是他第一次有了想将一个人碎尸万段的冲动。   “若不是他,我也没有机会这么做!”玉书的目光落在澹台寒山身上,面上笑意更深,“澹台寒山,你记住,是你害死了她,若不是你将我带回澹台府,她也不会死!”   她神情中带了几分癫狂,既然她不好过,他便也不要想好过!   澹台寒山面上蒙上一层暗色,若是自己没有将玉书带回,便不会有这一场祸事发生。   “你说得不对。”女子细弱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谢思睫羽颤动,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阿姐……”谢一言蹲下身,扶着她半支起身,颤声唤了一句。   澹台寒山也看了过去,目光落在谢思脸上,不曾开口,只是嘴角紧抿。白狐偎在她身旁,见她醒来,哀哀叫了两声。   谢思看着趴在地上修为尽失的玉书,缓缓道:“从始至终,做错事的人,是你。”   “你父母于澹台府有恩,他救你,本是应当。你心存不轨,又何曾是旁人之过。”   “谢思!”玉书看着她,讽笑道,“都快要死了,何必再装出这副温柔良善的模样!”   “如果不是你抢走了澹台府主母的位置,我怎么会沦落到如今地步!”   到了这一刻,她还在指责别人,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谢思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谢一言感受到怀中的身体发凉,他有些不安地搂紧了自己的姐姐。   “阿言。”谢思抬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别害怕。”   谢一言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阿姐,你没事吧……”   谢思对他笑了笑,又看向虚弱的白狐,低声道:“这些时日,多谢你了。”   白狐摇了摇头,发出细弱叫声。   澹台寒山远远看着她,许久,轻声道:“抱歉。”   谢思神情温和如初,她抬眼望着澹台寒山,唇色苍白:“你又不曾做错什么,不必抱歉。”   四目相对,澹台寒山看着自己的夫人,成婚十年有余,他甚少这样安静地看着她。   能在如今年纪修得元婴境界,证明在天资之外,澹台寒山修行也远比寻常修士勤勉。   除了履行澹台氏家主的责任,剩下时间中,他不是在闭关修行,就是出游历练。   他原本不想娶谢思,做他的夫人不会是件好事,但谢家坚持嫁女。为守当年母亲的诺言,哪怕族中长老大力反对,澹台寒山还是给了谢思澹台府主母的位置。   但除此之外,他再也给不了谢思别的什么。   谢思曾经思慕过还是少年的澹台寒山,是以嫁给他,本是欢喜的。   来到澹台家之后,她才知澹台寒山一心向道,无意情爱。谢思也曾为此神伤过,但最终还是收起自己多余的感情,做一个合格的澹台家主母。   只是玉书的出现,澹台府中的种种流言,让谢思以为,玉书和澹台寒山当真有情,只是因为和当日谢家的约定不得不娶了自己。   谢思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她大病一场,搬去了偏院。   不是谢思不想离开澹台府,只是她一时无处可去。   她的父亲一心攀附澹台氏,绝不会允许她和澹台寒山和离,更不会让她回谢家。   天地之大,她竟有无处容身之感。   随着玉书接管澹台府俗务,短短几月间,一众仆婢甚至因此开始慢待作为主母的谢思。   一日,有藤丝飘落房中,没入她体内。   附身谢思的白狐曾为修士擒下,要剥下皮毛炼器,因她拿出灵石,才换了它自由。她原不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不想白狐一路跟随,随她回到澹台府中。   彼时谢思一身灵力为吞月花所噬,生机将要耗尽,唯有白狐察觉。   但它境界不足,即便耗尽一身灵力,也救不了谢思。生死之际,白狐以吸取修士气血的法子附身谢思体内,以此反哺她,保住了谢思仅剩的一点生机。   谢思的意识陷入沉眠之中,直到谢一言前来,才苏醒片刻。   白狐灵智有限,不敢叫旁人发觉自己附身谢思身躯,是以龟缩在这处小院中,半步也不曾踏出。   发觉谢思没有死,玉书觉得很是意外,但察觉附身于谢思的白狐时,她没有再动手。   用这只白狐,替吞月花扛下罪名,不是更高么?   今夜见谢思现出狐形,玉书便知吞月花踪迹有所败露,故意出手将白狐逼出谢思体内。   “抱歉。”澹台寒山不知道自己除了这两个字还能说什么。   现在,即便服下那颗五转丹药,谢思的生机还是在缓缓消散。   谢思很清楚自己当下情形,但她面上却并未现出怨怼。   澹台寒山娶她,是为履行先母的承诺,是因谢家一心攀附。而在自己嫁给他后,他也给了自己澹台府主母应有的尊荣。   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阿言,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谢思看着自己的弟弟,神情温柔,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很累,浑身沉重得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阿姐……”   感受到谢思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谢一言彻底慌了,他看向澹台寒山:“你救救我阿姐,你救救她啊!”   澹台寒山没有说话,若是他有办法,便不会站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谢一言看见了太上葳蕤,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重重跪在她面前:“前辈,求求您,救救我阿姐,只要能救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要用我的命来换,我也愿意!”他说着,俯身叩首,一遍又一遍,额头上很快便变得红肿一片,鲜血染红了地面。“求您救救我阿姐!”   阿娘已经不在了,阿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阿姐的命。   太上葳蕤漠然地看着他的举动,没有说话。   就在谢一言心生绝望之际,虚弱的白狐走了上前,立起身,在太上葳蕤面前合拢前爪作揖一拜。   ‘求仙长救救夫人,我愿用我的妖丹来换。’女童稚嫩的声音响在太上葳蕤耳中,对于修为只在筑基的白狐而言,它最珍贵的,也不过自己体内那颗妖丹。   太上葳蕤没想到自己不曾转生为妖,也能听懂这只还未炼化横骨的白狐在说什么。   “失了妖丹,你数年苦修便会化为乌有,沦为寻常走兽,寿尽之前,未必还有再入道途的机会。”她冷声道。   谢一言抬起头,惊讶地看向白狐。   白狐在太上葳蕤面前俯下身,轻轻叫了两声。   它愿意。   如果没有夫人,它早就没命了。   妖的心思,有时比之于人,要简单太多。   “我可以救她。”太上葳蕤看着白狐,淡淡道。“只要你不会后悔。” 第69章   玄铁所制的囚车自江海阁下驶过, 路旁挤满了人,议论声不绝于耳, 周遭投向囚车中女子的目光难掩厌恶与鄙弃。   “就是她用自己亲儿子的神魂滋养吞月花, 令花妖在蓬莱郡作祟,害死了不少无辜之人!”   “连亲儿子也不放过,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母亲?!”   “听说澹台家的夫人都险些遭了她毒手……”   因为此事, 蓬莱郡中百姓惶惶不安,只怕自己就是下一个死于非命的人。   而今抓住了幕后黑手,吞月花妖也已除,众人自是连声叫好。   玉书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就在一日前,她还在蓬莱郡三大世家之一的澹台家做客,任谁见了,都要称一句玉书姑娘。   而现在, 她不仅一身修为尽失, 还被禁锢于囚车中游街示众, 受尽唾骂。   澹台寒山没有杀玉书,只是废了她修为, 便是要将其罪行昭告郡中,当着一众百姓的面,将其处决。   江海阁上, 喻梦丘倚着阑干,轻啧一声:“没想到蓬莱郡为祸的妖物, 是因这样一个貌美的姑娘所起,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他手中欢快地撸着狐尾,白狐不堪其扰, 挣扎着想跑,可惜喻梦丘有金丹修为,它如何能逃脱。   太上葳蕤从门内走出,停在他身旁:“紫金坊之事可处置好了?”   喻梦丘手一松,得到自由的白狐纵身一跃,踏着阑干远离了他,向太上葳蕤嘤嘤叫了两声。   既然喻梦丘答应了要入小孤山派,自然要随太上葳蕤一起离开,不可能再留在紫金坊。   “我办事怎么会有问题。”喻梦丘扬了扬眉,脸上显出一点得意,“像我这样的符道大师,和紫金坊签的可不是卖身契,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喻梦丘修为只在金丹,但在符道上的造诣少有人能及,不过他研究简化符文之事,看在旁人眼中,颇有些不务正业。   “师姐,你从何处带回的这只狐狸,我怎么看它妖丹像是缺了一半?”方才撸了那么久狐狸,他当然不会什么也没察觉。   妖兽踏入修行之后,体内将会形成妖丹,若失妖丹,一身修为便会尽数散去,其重要并不输于自身性命。   而眼前这只白狐,喻梦丘方才顺手用神识扫过,体内妖丹竟然缺了一半。   缺了一半妖丹还能修为不散,他活了这么多年也只见过这一只。   “它用自己一半妖丹,救了一个人。”太上葳蕤平静回道,脸上不见什么表情。   谢思浑身气血为吞月花所噬,就算整个蓬莱郡中,大约也找不到一个医修能治这样的伤势。太上葳蕤剖开白狐内丹,将其中一半置于谢思体内,让她转化为了半妖,才救下她一命。   当日太上葳蕤被容玦一箭射杀在天水阁上,便是因为一枚妖丹,才得以转生为妖,拥有另一条命。   只是白狐缺了一半内丹,自此以后便注定道途艰难。   澹台寒山欲奉上重礼酬谢,太上葳蕤没有收。她愿意救谢思,不是因为这位澹台家家主,而是为那只甘愿献出妖丹的白狐。   在她离开澹台家时,这只白狐跟了上来。   在白狐不太聪明的脑子里,如今它欠谢思的恩情还了,却还没有还太上葳蕤救下谢思的恩情。   它要跟,太上葳蕤便也随它。   “救了什么人?怎么救的?”喻梦丘好奇不减,“难道是将妖丹放进那人体内?可如此一来,那人算是人,还是妖?”   太上葳蕤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的话太多了。”   话音落下,裴行昭自回廊后走来,恭谨地向太上葳蕤一礼:“师姐。”   太上葳蕤见他来了,挥手将白狐送入他怀中。白狐没有挣扎,相比快把它撸秃了的喻梦丘,白狐显然更喜欢裴行昭一些。   “走吧。”太上葳蕤开口。   “去哪里?”   喻梦丘忍不住又问,太上葳蕤却没有回答,看着裴行昭已经抱着白狐跟上,他也连忙跟了上去。   囚车已经走远,人群中的唾骂之声却还没有散去。   谢一言看着这一幕,只觉憋在心头的一口气终于散了。虽然他还是很讨厌澹台寒山,但不得不说,这件事他干得很漂亮。   阿姐险些就被玉书害死,如今下场,是她咎由自取!   谢思看着远去的囚车,温声对他道:“我们走吧。”   “阿姐,我们现在回家吗?”   谢一言口中的家,自然指的是谢家。   如今谢思已经和澹台寒山没有关系了。   她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澹台寒山和离。   她前半生都不得自由,为了谢家,为了自己父亲的期望,她只能困居于内宅之中,做个华贵温婉摆设,见那方寸天地间的日升月落。   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后,谢思终于能放下了。   谢家也好,澹台寒山也好,她都可以放下了。   对于谢思提出的和离,澹台寒山在沉默一瞬后便应下了。他心中对于谢思有愧,如此简单的请求,自然不会不应。   缘深情浅,终是难得眷侣。   “父亲现在大约是不愿见到我的。”谢思笑了笑,她对自己的父亲还是足够了解的。   若是知道她主动与澹台寒山和离,父亲只怕立刻就会亲自将她送回澹台家,向澹台寒山请罪。   谢一言知道她说得没错,神色有些茫然:“那我们如今该去哪里好?”   “方禹州这般大,从前我都不曾去过几处,如今想四处走一走。”谢思望向碧蓝无垠的天际,日光落在她脸上,现出很久都不曾出现过的真切笑意。   高楼之上,澹台寒山负手而立,青衣侍女从他身后走来,俯身一礼:“家主,夫人和谢家公子,已经离开蓬莱郡了。”   澹台寒山望着高空飞过的云舟,淡淡嗯了一声。   此去山高水远,但愿故人平安。   在谢家姐弟离开蓬莱郡时,太上葳蕤也带着裴行昭,喻梦丘,还有白狐踏上前往北域的云舟。   云舟能日行数万里,从蓬莱郡到北域,也不过需两三日罢了。   裴行昭倚着船舷向下望去,云舟穿行过云雾之间,下方城池湖海逐渐变小,来往行人渺小如蝼蚁。   蹲在他肩上的白狐不自觉地张开了嘴,活像是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狐狸。裴行昭面上神情虽然没有表现得如它这般明显,但眼中还是控制不住地泄露出了一点惊叹之色。   神色萎靡的喻梦丘身上贴了好几张符,就连脸上也一左一右贴着两张,可惜还是没能改变自己晕船的状况。   喻梦丘晕一切在高处的工具,包括云舟和飞剑。   “还有多久能到北域?”晕船晕得不知今夕何夕的他苦逼地看向太上葳蕤,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上了贼船。   “两日。”闭目修行的太上葳蕤没有睁眼,淡淡吐出两个字。   喻梦丘哀叹一声,重重向后仰倒。   他们所乘的这艘云舟足有百里长,其上行客过千,太上葳蕤一行在其中并不显眼。随着距北域越来越近,云舟上的人也渐渐减少。   北域荒僻混乱,各大妖族势力林立,魔修横行,前往此处的人族正道修士向来不多。   长百里有余的云舟落在夜游城中的乘云渡内,这是云舟商会在北域的三大据点中,地处最深的的一处。   若是想再深入北域,便只能自行前往。   喻梦丘扶着墙走出乘云渡,双腿还在隐隐发软,要是这云舟再不停,他真的觉得自己要折寿了。   见他如此,太上葳蕤看了一眼天色,开口道:“今夜便在城中暂歇一日。”   喻梦丘眼含热泪地看向她:“师姐,你真好。”   看来她也不是那么魔鬼嘛。   虽然喻梦丘的年纪比太上葳蕤大上许多,但这声师姐叫得是越来越顺口了。   不过太上葳蕤在城中暂歇,并非只为他。现下已是黄昏,入夜之后,北域大荒之中妖兽横行,危机四伏。如今已经身处北域,倒不必急于一夜。   衣衫褴褛的乞儿蹲在街口,见有人前来,端着破碗上前。他一只手还是灰狼的利爪,形貌可怖。   妖族想完全化为人形,并不容易。   裴行昭犹豫片刻,还是取出了灵石。   当日若不是沦为乞儿的虎子将他背回破庙,他早就丢了性命,何谈如今踏入修行之路。   就在他躬身之时,乞儿脸上扬起诡异笑容,利爪破空而来。   裴行昭全未想到这般变故,他修行不过数日,如何会是狼妖的对手。   太上葳蕤拂手,一道气浪挥出,狼妖还没来得及近裴行昭的身,便被扔了出去。   他摔在地上,挣扎着爬起身,知道自己不敌,飞身逃窜而去。   裴行昭站在原地,有些羞惭:“师姐,对不起,我……”   “这里是北域。”太上葳蕤淡淡道,“大荒弱肉强食,在拥有足够的实力前,多余的善心只会让你丢了性命。”   “是。”裴行昭应声道。   同一时间,燕愁余很是懊恼地穿行在荒野之中。   五师傅让他解开北荒枯冢外的封印,没告诉过他,被封印的这位前辈已经失了神智啊。   多亏他眼疾手快,在这位前辈身上留下了一道追踪符,这才没跟丢了人。   洞虚境界的大能,偏偏还神智混乱,若是放任不管,只怕会生出大麻烦。   五师父当真是一如既往地不靠谱!   玄黑城墙屹立在夕阳的余晖下,城门外的巨石刻了三个银钩铁画的赤红大字,夜游城。   燕愁余感知着渐远的气息,在夕阳落下最后一道余晖之前,踏入了夜游城。 第70章   第二日一早, 太上葳蕤孤身走出了暂歇一夜的客舍。   她所熟悉的是多年之后的北域,但如北域这般混乱之地,诸多势力互相征伐吞并, 即便是几年之间, 势力分布都多有不同。   因此要在疆域广阔的北域大荒行走,有张符合实际情形的地图极为重要。   太上葳蕤现在要找的, 就是记载了北域各大势力分布及地形的疆域图。   她才踏出门,便有贼眉鼠眼的少年凑上来, 口中道:“道友这是头一回来北域吧?我这儿有好东西你要不要?”   太上葳蕤看向他, 微微挑了挑眉:“什么好东西。”   “北域地图!”少年震声道,“要在北域行走, 可少不了一张地图,看你我有缘,这张地图,我只卖你五百灵石!”   “你当真有北域地图?”太上葳蕤勾起唇角, 脸上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笑意。   少年连连点头, 从怀中掏出了古旧的羊皮纸卷:“没错,货真价实的北域地图,只要五百灵石,童叟无欺!”   他拍着胸.脯, 努力做出一脸真诚的神情,可惜那张贼眉鼠眼的脸实在很难让人产生信服之意。   太上葳蕤看了少年一眼, 竟然真从纳戒中取出装了五百灵石的锦囊, 少年立时看直了眼。   她将锦囊扔了过去,少年连忙伸手接住,打开看了看数目,喜笑颜开地将羊皮纸卷交给了太上葳蕤。   刚来北域的新人就是好骗, 这一大早就做成了一笔生意。   “银货两讫,我可走了啊!”少年笑得眼不见牙。   太上葳蕤展开地图,扫了一眼,随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地图,只绘了北域几大城池的位置。”   糟了!少年心道不好,脚底抹油,这就想开溜。   但太上葳蕤只是微微抬指,他便觉得脚下好像有千斤重,再也迈不动一步。   这……这看来不是什么好宰的肥羊啊……   少年手中掐诀,祭起法器,一道灵光自月弧般的法器上闪过,他的身形瞬间出现在数十丈开外。   太上葳蕤没有动,她抬起手,指尖微收,法器上的灵光便骤然黯淡了下来。   拂袖收回手,少年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倒飞了回来。   他哭丧着脸看着太上葳蕤,这回可真是看走眼了。   周围有几只妖族见到这一幕,嘲笑道:“贼耗子,这回你可踢到铁板了啊!”   听语气,少年和这几只妖分明是相识的,不过他们却完全没有上前相助的打算。   少年恶狠狠地瞪了几个看笑话的妖一眼,随即看向太上葳蕤,贼眉鼠眼的脸上挤出谄媚的笑:“道友,你看,这的确是北域地图,我也没骗你不是……”   太上葳蕤无意与他废话,将那张羊皮纸卷放回他手中:“带我去见有北域地图的人。”   这夜游城中消息最灵通的,莫过于少年这样的小妖。   只是听她如此说,少年别开目光,口中干笑道:“道友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啊?”   见他还在嘴硬,太上葳蕤微一拂手,月弧形的法器上立刻多出了一道裂痕。   少年看着这一幕,不由呼吸一滞,他捧着自己的法器,满眼都是心痛。   这可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的逃命法器啊!   毕竟在北域做生意,不管怎么样,逃命的速度要够快。   他的法器啊!   “现在想起来了吗?”太上葳蕤似笑非笑地再问。   少年连忙抱紧了自己的法器,强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道友随我来便是。”   巨石雕刻的胡萝卜立在大门前,其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赌坊两字,见此,太上葳蕤忍不住挑了挑眉。   少年低头哈腰道:“道友,这里就是我们涂老大的住处,想要北域地图,得他答应才成。”   他就不进去了,他要是进去,才赚来这五百灵石就不一定还保得住了。   说完,他扶着墙就开溜。   太上葳蕤抬步迈入赌坊,只见其中很是随意地放了几张赌桌,形貌各异的小妖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脸生无可恋。   最上首,皮毛雪白,足有一人高的肥兔子一脚踏在长凳上,挥舞着胡萝卜,口吐人言:“真是没用,都起来,再和大爷赌一把!”   一只小妖欲哭无泪道:“涂老大,我们的灵石可都输光了!何况您的赌术那么高,谁能比得过您啊!”   肥兔子正要说话,察觉到什么,向门口看了过来。   “小女娘?”他看着太上葳蕤,明明外表看上去是只软萌的兔子,说起话来却是一副大哥口吻。“你来赌什么?”   这里是赌坊,来的人自然是赌些什么的。   “不赌什么。”太上葳蕤走到赌桌前,立在涂老大对面,“我要一张北域地图。”   “北域地图?”涂老大拿着胡萝卜挠了挠头,这地图他倒是有,不过北域的地图向来价值不菲,却不是谁都能轻易拿到的。   “想要地图是吧?和我赌一把。”涂老大道,“赢了,地图就归你。”   他还没赌尽兴,这些小妖就一个个哭着喊着说不行了。   涂老大说着,推过来一个骰盅。   这骰盅是以禁灵材料所制,以防有人用灵力作弊。   兔爪摇了摇自己面前的骰盅,涂老大再次开口:“小女娘,你比大还是比小?”   “随你。”太上葳蕤坐下身,淡淡道。   “那就比大。”   涂老大说着,一只爪抱起骰盅,花里胡哨地摇了起来。   而太上葳蕤只是按住骰盅,看似随意地晃了晃。   此时赌坊中一众小妖都爬了起来,围在赌桌旁,见此,都不由摇了摇头。这小女娘一看就不会玩骰子,和涂老大比,她是输定了。   片刻后,涂老大率先揭开骰盅,其中三枚骰子都是六点向上,兔子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看向太上葳蕤:“如何?”   太上葳蕤神情不见有什么波动,她随手打开骰盅,三个骰子中,除了两个六点之外,其中一枚骰子竟然裂成两半,算来正好比涂老大多了一点。   这——   涂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手边骰子,拿白胖的爪子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当真没有看错。   “这骰子可是天外玄铁所制,你竟然把它裂成两半?!”涂老大匪夷所思盯着太上葳蕤上下打量,“你真的是人族,不是什么上古异兽?!”   这骰盅禁灵,眼前小女娘竟是仅仅靠着力气,将天外玄铁制成的骰子裂成两半,而这骰盅却没有任何损伤,要做到这一点,对力量的操控也要极细微才行。   妖族身体向来比人类强横,肥兔子也自认做不到如此,何况自己还是元婴修士,修为并不比她低。   这小女娘当真不是上古异兽?   “地图。”太上葳蕤冷声道,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意思。   愿赌服输,涂老大自认是个极有赌品的人,自然不会不认账。   收好地图,太上葳蕤走出赌坊,才转过街口,她的脚步忽地一顿。   她眸色微深,在原地停了瞬息,转身向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行去。   巷口阴森,周遭来往的人族和妖族越来越少,显出有些诡异的平静。太上葳蕤脚步未停,风扬起她素白裙袂,神情间带着几分肃杀。   一道劲风自背后袭来,太上葳蕤及时侧身,躲开这一击,眼中也多了些微沉凝。   洞虚修士……   她转过身,青年头发蓬乱,一身青衣不知穿了多久,同破布也没有太大区别了。   他双目无神,见一击不中,再次向太上葳蕤抓来。   “你是谁……”青年口中发出嘶哑声音,那双无神的眼睛盯着太上葳蕤,让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那你又是谁。”太上葳蕤险险躲开他的手,他问她是谁,她还更想知道,他是谁,为何要莫名其妙地对她出手!   “你是谁……”青年好像全未听到她的话,重复着自己的问题。   他出手越来越快,金丹巅峰和洞虚中期的实力差距太大,即便太上葳蕤身法堪称诡谲,还是被他逼到了死角。   “你是谁……”青年再次问道,声音越来越高。   他的拳头携雷霆之势落下,这一次,太上葳蕤没能躲开,右肩传来一阵剧痛。体内气血翻腾,她脸上神情却无变化,青丝绕从诡异的角度射出,玄黑丝弦交织着,落向青年要害。   他抬手抓住丝弦,掌心出现一道细小刻痕,一滴血落下,一股强大的气息蔓延开。   身为洞虚修士,就算只是一滴血,也蕴含有惊人的力量。   太上葳蕤收紧丝弦,借力踏上墙头。   “能伤我……”青年终于吐出了别的话,“不错……”   他双指并拢,向前斩下,立时便有一道剑意横空而出。   太上葳蕤手中画符,符文在虚空成形,随着灵光闪动,与这道剑意相撞。   两道力量的撞击掀起一重重气浪,她唇角溢出一丝鲜血,神情沉凝。   见太上葳蕤接下这道剑意,青年心念一动,三道剑意齐出,声势骇人。   要接下这三道剑意绝非易事,何况太上葳蕤一身灵力此时已经消耗一半有余。   体内心法运转,周遭天地灵气悉数向她涌来,脚下阵纹逐渐成形,这一刻,太上葳蕤的眼睛很冷。   她手中出现了一滴水,那滴水晶莹剔透,好像能看到翻滚水波,一股让人心惊的威能蕴含其中。   太上葳蕤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她所修心法,乃是混沌玄经,因幽冥寒毒之故,太上葳蕤体质与水相合,是以她最精通的,是水法。   瞬息之间,水滴化为一条水龙,咆哮着卷向三道剑意。   水龙与剑意纠缠,耀目白光亮起,灵力耗尽的太上葳蕤被灵力碰撞的余波掀飞。   水龙散去,无数水滴倾泻而下,如一场细雨。   青年眼神一沉,飞身退去。   太上葳蕤的身形消失在原地,她向口中塞了几枚丹药,速度丝毫不曾减缓。   青年出现在她身后,再次隔空抓来。   龙尾缠绕在太上葳蕤腰间,随着一声龙吟,燕愁余携着她避开青年抓来的手。   黑龙一身龙鳞在日光下熠熠发光,太上葳蕤失神一瞬,注意到他三年前被拔掉的鳞片,已经完全长好。   如今却不是秃尾巴龙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太上葳蕤开口,脸上神情不见有异。   “我奉师父之命,来助他一位故人破开封印。”燕愁余卷着她向城外而去,“不想这位前辈神智混沌,丢下我便走了。”   太上葳蕤意识到什么:“你口中这位前辈,可是洞虚境界的剑修。”   燕愁余没敢说话,他诡异的沉默证实了太上葳蕤的猜想,今日追着她打的青年,就是这条秃尾巴龙干的好事! 第71章   太上葳蕤身周的气压有些低, 燕愁余大约知道为什么,他也没想到,自己将大荒枯冢中的前辈放出来, 会给太上葳蕤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回头看了一眼追在尾巴后的青年,燕愁余深感棘手。他已经化为原形, 龙族身体强横,同等境界下,寻常人修、妖族远远不及, 但追在他身后的青年,乃是洞虚境界的大能。   如今他穷追不舍, 燕愁余自是摆脱不了。   他苦中作乐道:“之前几日都是我追着这位前辈跑, 没想到现在也能让他追在我身后试试。”   太上葳蕤皱眉看着越来越近的青年,冷声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是何来历?”   她和燕愁余一个金丹,一个元婴, 纵是有百般手段,也不可能在一个洞虚修士手上讨得好处。   既然打不过,便只能想些别的主意。   燕愁余听了她的话, 有些意外, 但他知道太上葳蕤行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因,如此危急之时,应当不会问些无关的问题。   至于这位前辈的来历……   ‘你替我去北域大荒枯冢, 见一个故人。’数日前, 女子倚刀坐在雪崖之上, 手中握着个酒葫芦, 姿态散漫。   她的容貌生得实在不算多么出众,但眉目间暗藏锋锐,目光落处, 仿佛有凛冽刀锋亮起。   ‘北域?五师父在北域竟也有故人?’水镜中,燕愁余脸上现出讶色。   ‘你师父我从前交游广阔,天下多的是朋友。”女子毫不在意形象地对他翻了个白眼,又喝了口酒。   抬头望着雪山,天地之间只见一片空茫,良久,她才再次开口:“大荒枯冢之中,封印有一人,若你见冢中煞气已散,便将封印破解。’   ‘这么多年过去,这封印的力量被煞气消磨,以你如今修为,当是能够破解了。’   ‘师父的故人,如何会被封印在蛮荒之地?’燕愁余觉得奇怪,被封印在大荒枯冢之中,其中又有煞气,岂不是意味着……   女子瞪着他:‘臭小子,话怎么这么多,你去是不去?!’   ‘去,当然去。’燕愁余无奈道,‘不过劳烦师父将故人身份告知,到时解了封印,才好取信于他。’   女子沉默片刻,别过头,轻声道:‘他叫叶不孤,出身,小孤山派。’   小孤山派?燕愁余不由皱眉,这么多年来送上天衍宗的拜帖之中,他从未见过其中有小孤山派这一仙门。   只是不等他再问,水镜上灵光闪过,消失在半空。   燕愁余没想到,自己到了北域大荒枯冢,辛辛苦苦破解了封印,师父这位故人当即破空而出,不见了人影。   要不是自己手疾眼快下了一道追踪符,只怕就此失了这位前辈的踪迹。   小孤山派,叶不孤——   听到这个名字,太上葳蕤不由一怔,她忽然有些明白了青年为何会追着她问你是谁。   她令通往小孤山故地的玉蝉认主,身上或许也沾染了其中气息,以洞虚修士的神识强度,察觉到这一点也不奇怪。   太上葳蕤示意燕愁余停下,他不由有些讶然:“你认识那位前辈?”   “不。”太上葳蕤自纳戒中取出代表小孤山掌门的骨戒,“但我欠小孤山派人情。”   黑龙向下飞去,将要落地之时,燕愁余化为人形搂住她的腰,稳稳落地。   不过眨眼之间,叶不孤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太上葳蕤抬起手,在她掌心,骨戒散发着莹润灵光。   叶不孤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无神的双眼看着骨戒,下一刻,竟然向着太上葳蕤跪了下来,重重叩首:“师尊!”   太上葳蕤和燕愁余俱是一惊。   两人对视一眼,太上葳蕤道:“你如今可能联系上这位五师父?”   “五师父未必会接我传讯,不过传讯给二师父,应当能帮忙找到她。”燕愁余回道。   见叶不孤还跪着,他无奈道:“葳蕤,还是先让叶前辈起来吧。”   毕竟是洞虚境界的前辈,就这么跪着也不是事儿。   被叶不孤误认为师尊的太上葳蕤心情也有些复杂,随着她开口,叶不孤终于起身,恭敬地立在她身旁。   看得出,叶不孤对他这位师尊,很是敬仰。   太上葳蕤想起了萧玉虚,想起了小孤山故地之中那二百三十七具空空如也的冰棺。   小孤山二百三十七人赴难,除萧玉虚外,皆是尸骨无存,连神魂也被撕裂,那身为小孤山派弟子,叶不孤又怎么会活着?   依燕愁余所言,叶不孤被封印在大荒枯冢,会是谁干的?又是为什么?   另一边,燕愁余已经顺利联系上了他口中的二师父,天衍宗重阳子。   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出现在水镜中,他一身道袍洗得发白,身后是白雪皑皑。   看着另一边的燕愁余,重阳子神色很是温和:“小余儿怎么传讯来了,可是山下有人欺负你?”   小余儿?太上葳蕤听到这个称呼,忍不住看了燕愁余一眼,微微挑了挑眉。   见她这般神色,燕愁余只觉面上无光,无奈地对重阳子道:“二师父,我已经成年了,能不能别再提这个名字。”   “龙族三百岁成年,你现在已经有三百岁了?”太上葳蕤闻言,古怪地看向燕愁余。   他干咳一声:“龙族的幼年期的确比较长。”   燕愁余身上有九重封印,刚破壳时,几乎同寻常蛇类没有任何分别,全靠七个师父还算尽心,才没有冻死在终年风雪不停的沂蒙雪山上。   快成年之时,燕愁余身上封印才因为体内力量松动,得以引气入体,踏上修行之路。   只是金丹之后,他的境界便因为封印的存在停滞不前,直到意外与太上葳蕤契约之后,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封印渐渐松动,不久便顺利突破元婴。   而在三年前,因为燕愁余身上封印松动一事,七个师父态度不一,最后大打了一场,才终于达成共识,决定顺其自然。   此时,重阳子看向太上葳蕤,又看了看燕愁余,不由露出欣慰的目光:“我家小余儿终于开窍了,我还怕你在雪山待了几百年,要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样孤寡终生呢。”   听他这么说,燕愁余不由扶额,深感头痛:“二师父,你不要误会,我和葳蕤不是你想的那样……”   重阳子立刻吹胡子瞪眼道:“难道生得这般好看的姑娘你都看不上?”   “自然不是……”燕愁余下意识回道,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这么说很有些问题,他连忙看向太上葳蕤,“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看上你……不,也不是没看上你……”   太上葳蕤见他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前世识得的飞霜君温和沉稳,   “二师兄,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女子拎着酒葫芦从一旁走了来,她背后负刀,看了一眼水镜道,“小余儿,我交代的事办得如何?”   “五师父。”燕愁余见她来,立刻松了口气,连忙说起正事,“前日我去大荒枯冢之时,察觉封印之中煞气已散,便将封印破解。但叶前辈神智混沌,不等我拜见,便孤身离去。”   重阳子听了这句话,脸上神色一肃,他看向女子:“如是,你让他去大荒枯冢将叶不孤放出?”   应如是只道:“当日萧师兄有言,百年之后,若是他煞气散尽,便可重回世间。”   重阳子神情严肃,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应如是的表情有些冷,她看着燕愁余:“他如今在何处?”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叶不孤。   太上葳蕤与燕愁余对视一眼,让开身,露出一旁的叶不孤。   目光落在衣衫褴褛的青年身上,应如是脸上有一掠而过的怔忪。   四目相对,叶不孤眼中好像恢复了一瞬清明,他喃喃道:“如是……”   只是说完这两个字,他忽然抱住头,痛苦地嘶吼一声,灵力四溢,连空中传讯的水镜也有些不稳。   “念清心诀!”应如是冷声开口,见他这般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痛色。   随着两道清心诀落下,叶不孤终于平静下来,他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双目紧闭。   太上葳蕤抬头看向水镜中的女子,开口道:“敢问前辈,叶不孤与小孤山派,究竟是什么关系?”   应如是抬眸看向她:“你是以什么身份问这句话?”   太上葳蕤抬起手,掌心骨戒便落入了重阳子与应如是眼中。   这是……   原本盘坐在地的重阳子站起身,他神色郑重:“不知姑娘手中骨戒,是自何而来?”   他们自是识得这枚骨戒,但小孤山派掌门骨戒,怎么会落在眼前少女手中?   三百多年前,小孤山派便从世间销声匿迹,没想到今日,作为小孤山掌门信物的骨戒竟重现人间。   对于此事,太上葳蕤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天衍宗显然与小孤山派有旧,或许从他们口中,还能知道当年天倾之难具体情形。   “……我受小孤山派大恩,自该为其寻找道统之人。”不过寥寥几句话,她便将其中由来说了明白。   沉默了许久,重阳子长叹一声:“天道有灵,终是为小孤山留下一线生机。”   “那么叶不孤,可是小孤山弟子?”太上葳蕤又道。   倘若叶不孤是小孤山派的人,这枚骨戒便该交给他,有洞虚修士在,此后重建小孤山山门也会容易许多。   应如是看了一眼昏迷过去的叶不孤,缓缓开口:“叶不孤曾经的确是小孤山弟子。”   “他的师尊,是小孤山派大师兄,萧无尘。”   “只是后来,他成了小孤山弃徒。” 第72章   萧无尘?燕愁余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但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何处见过。   而太上葳蕤忽然想起,她在小孤山故地的藏书楼中,见过这个名字。   那本斩天剑谱上留下的名字, 正是萧无尘,就算太上葳蕤并非剑修,也能看出其剑法之精妙。   但太上葳蕤前世数百年,却不曾从谁口中得知这个名字。   “小孤山派自上古传承, 隐世多年,门下弟子少有行走天下。而五百多年前,出世问心的,正是小孤山一脉大师兄, 萧无尘。”   太上葳蕤问的是叶不孤, 应如是却先提起了萧无尘。   数万年前,人族还非天道气运所钟,上古异兽横行, 生来就有移山填海之力,人族羸弱, 只能于夹缝中求生。   直到各族爆发大战,洪荒破碎, 无数大能仙神湮灭其中。此战之后, 天下幸存生灵寥寥无几, 人族崛起,直到如今。因此能自上古传承至今的门派少之又少,而小孤山派正是其一。   “萧无尘天生剑心,一手斩天剑在他手中可称出神入化,当日他至中域,醉卧摘星楼上, 一剑斩下天幕,星辰倾泻,落入他手。”   提起旧事,她眼中显出几分伤怀。   燕愁余从来没有听她这样赞一个人,世人都道天衍宗应如是应长老刀法通神,但他知道,应如是总说从来只说自己的刀法寻常,不过胜在勤勉。   而现在,她却说萧无尘的剑法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比大师父更厉害?”   应如是闻言轻笑一声:“萧无尘扬名天下的时候,你大师父还只是个筑基期的小菜鸟罢了。”   她也一样。   当时能入天衍宗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天才,可这些人,在萧无尘面前都黯然失色。   应如是当年的天赋实在不算好,她是靠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勤修不缀才得以拜入天衍宗。   只是有时,天资上的差异终究难以弥补,应如是难免也会生出灰心之意。   在她茫然之时,是萧无尘点醒了她。   后来应如是握着自己的刀,坚定地走到如今。   “彼时能与醉斩星河萧无尘相提并论的,唯有太上一族帝女,太上霄云。”应如是轻声道。   太上霄云的名字,太上葳蕤和燕愁余都曾听说过。   三百多年前,时年不过两百余岁的太上霄云飞升,她是修真界数万年以来,年纪最小的飞升修士。   能与太上霄云齐名,萧无尘的天资与修为,当世少有人能及。但最后,他却和众小孤山弟子一起,默默无闻地陨落在天倾之难中。   那场覆灭小孤山派的大灾,整个修真界无人知晓。   太上葳蕤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五师父,萧前辈既然能与霄云帝女齐名,为何当今世上,却不曾流传他的名姓?”燕愁余忍不住道。   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在三百年后,天下竟不曾再流传他的名姓。   应如是沉默一瞬,才道:“自然是因为,有人不想天下修士记住他。”   这句话实在古怪,但她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何况三百多年过去,世人总是健忘,有人还会一直将三百年前的人物挂在嘴边?”   无论萧无尘生时如何惊才绝艳,记得他的人大都已经死了。   应如是不打算再多言,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叶不孤,是萧无尘行走天下时救下的孤儿。”   叶不孤是魔修之子,彼时天下仙门征讨北域魔教,一众魔修授首,叶不孤的父亲也在其中。   就算当时他还年幼,这些所谓的正道修士也不打算放过,斩草除根,才能避免将来可能发生的报复。   是萧无尘拦下了他们。   对于正邪之分,他并不是很在意。   出身如何并非叶不孤自己能够选择,何况他当时还未踏上道途,身无修为,更没有害过人。   后来,萧无尘收叶不孤为徒,对他而言,萧无尘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至亲。   叶不孤的父亲境界低微,在魔教中也没有什么地位,叶不孤是他掳掠来的女子所生,在魔教陷落前,稍有不顺,他便会对叶不孤拳打脚踢。   直到萧无尘出现,叶不孤灰暗一片的人生才散去浓雾。   数年后,叶不孤修为已至金丹,剑法得萧无尘真传,独自闯荡修真界,逐渐有了些声名,应如是也是在这时结识了他。   虽然所修不同,但两人相互讨教修行,最终成了知己。   不久,应如是回到天衍宗闭关三年,三年之后,她再下山,叶不孤却已是声名狼藉。   世人言他本性难改,步其父后尘,沦入魔道,甚至屠戮了一城身无修为的百姓。   应如是自然不信,她循迹前去北域寻找叶不孤,途中遇见了同样去寻找弟子的萧无尘。   萧无尘赶到之时,叶不孤正为天下正道仙门围攻,一身血煞之气冲天,让人望而生畏。   那一身血煞之气,证明他手上的确沾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萧无尘及时拿出证据,叶不孤是为人陷害,被控制心智,才会陷入幻境,将无辜凡人当做妖魔斩杀。   但哪怕叶不孤是为人控制,大祸也已然酿成。   为了给众多仙门修士一个交代,萧无尘于是当着他们的面,废去叶不孤一身修为,将其封印在北域大荒枯冢之中。   他告诉应如是,在此处封印之下,叶不孤重修功法,五百年后,或能彻底祛除血煞之气,当他体内血煞之气尽散之时,封印便有可能松动。   不过应如是没有想到,虽然北域灵气稀薄,叶不孤还是在这五百年间恢复修为,甚至突破至洞虚,祛除一身血煞之气。她同样也没有想到,经五百年孤独与黑暗,回到这世间,会是一个走火入魔,浑浑噩噩的叶不孤。   听她说完,太上葳蕤和燕愁余都沉默下来,一时无人开口。   最后,还是重阳子看向太上葳蕤,开口道:“往事已矣,如今故人再见,实为幸事。”   “还未请教小友名姓。”   “太上葳蕤。”   “太上?!”重阳子眼中掠过惊色:“你是太上皇族的人?”   太上葳蕤皱了皱眉,对他口中太上皇族并无好感:“无关,我如今名字,是个神棍算出来的。”   当年妖尊一统北域,中域太上一族闻听消息,只以为她是流落在外的旁支血脉,派人上门,只道她愿意率千万妖族归顺太上皇朝,便将她的名姓记入玉碟,封个公主。   来的人说起此事,一脸高高在上,好像这是什么恩赐。   那时候大约是太上葳蕤做妖尊的第一百多年吧,已经许久没有人在她面前作出这般姿态——这样做的人,或者妖,早都去转世投胎了。   她废去了所谓中域来使的修为,将他扔回了中域。   太上葳蕤对中域皇朝没有任何兴趣,她只是不想再用容少虞这个名字,才会随便找了个神棍为自己算了个名字。   燕愁余也道:“二师父,葳蕤从前曾为东域镜明宗弟子,幼时在清溪郡容家长大,与太上皇族并无任何关系。”   重阳子拈须,面上现出深思之色。   应如是笑了一声:“二师兄,别想太多,思虑太过会脱发的。”   重阳子拈须的动作一顿,看向她,眼中有几分无奈。   太上葳蕤尚有疑惑未解,她看向重阳子:“三百多年前,致使小孤山满门陨落的大灾,究竟是什么?”   萧无尘在玉简之中记载的天倾之难,是因何而起?   只从应如是口中,便可知萧无尘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而小孤山派底蕴深厚远胜镜明宗,或能与天衍宗一较高下。那要是何等灾难,才会令门中弟子尽数陨落,连山门也落入空间裂隙之中?   重阳子苦笑道:“我不知道。”   “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死了。”应如是喝了一口酒,语气有些自嘲,“从那场大灾中活下来的,只有我们这些当时还不过金丹元婴修为的菜鸟。”   “那是天外之事,唯有合道境界之上的修士才能去往天外之境。”   “我只知道,那一日之后,小孤山满门陨落,而天衍宗,除了我们几个没用的家伙,所有的师兄师姐,掌门长老,也都陨落了。”   “甚至那一日,天下亦有不少境界在合道,大乘修为的修士陨落。”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洞虚,渡劫,合道,大乘,是当今修真界对于境界的划分,修士得大乘修为之后,便可飞升,前往另一界。   只是修真界有史载至今数万年,得以飞升的人寥寥无几。   这样修为的大能,已经少有会在天下行走,大都闭关修行,以求突破,早日飞升。   后辈子弟不敢搅扰,未能及时察觉,而就算发现此事,也都严守秘密。   若是叫外人知晓族中大能陨落,必定会引来觊觎。   所以那场大灾,除了亲历的天衍宗等人,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天衍宗未曾避世,招收弟子的条件虽然一贯严苛,但鼎盛之时,也有千余弟子。但自三百年前起,沂蒙雪山上禁制尽数开启,再无外人可入其中。   除了燕愁余,天衍宗便只剩他七个师父。   “如今小孤山传承再现,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天意。”重阳子笑了笑,眼中难掩沧桑。   他说着,向太上葳蕤一礼。   “愁余,你随葳蕤小友一道,我天衍宗与小孤山派有旧,如今小孤山派再立山门,你也当尽一份心。”   “是。”燕愁余抬手一礼,口中应下。   “多谢小友,令小孤山再现。”   太上葳蕤没有说话,她俯身,回了重阳子一礼。 第73章   太上葳蕤离开夜游城时, 身边又多了两个人。   “师姐,你是从哪儿骗来的堂堂洞虚大能啊?”喻梦丘悄悄向太上葳蕤传音道。   他这句师姐却是越来越顺口了。虽然喻梦丘年纪比太上葳蕤大上许多, 但修真界一向以实力为尊, 喻梦丘觉得自己叫声师姐也不冤。   看着紧跟在太上葳蕤身边,以弟子礼相待的叶不孤,他心情十分复杂。   一个洞虚大能, 几乎能在东域三州中横着走了。   作为白月宗掌门,喻梦丘的母亲也不过洞虚境界,整个白月宗,修为境界在洞虚以上的,一只手都数得清, 都是闭门宗内, 不理世事的太上长老。   现在,太上葳蕤身边竟然出现了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洞虚大能。   “他是小孤山派弟子。”   喻梦丘恍然, 原来如此。   不过师姐到底是什么身份,才能让一位洞虚大能跟在身边?难道她是小孤山派掌门的私生女不成?   不过这样的猜测, 他也只能暗自想想, 绝不敢说出来。   从夜游城向北, 便是平襄领, 过平襄领再往前, 就到了无妄海。   遮天蔽地的迷雾笼罩在海水上方,四周潮湿阴冷,裴行昭皱了皱眉,微有些不适应。   无妄海在北域深处,此处灵气已经几近稀薄于无。   喻梦丘看着眼前似乎无边无际的海水,忍不住开口:“小孤山派的山门难道是建在海下?”   就算是金丹修士,在水中待上三五日便是极限了, 若是山门建在海下,以后日子就不好过。   喻梦丘也知北域荒芜,但此地灵气未免也太过稀薄,在这里修行,岂不是事倍功半?   “不是。”太上葳蕤简短回道。   只是听到喻梦丘的问题,燕愁余忍不住摸了摸鼻尖,如今小孤山派的山门故地尚在空间裂隙之中,此方天地间可没有小孤山的山门。   世人不知,无妄海尽头是连绵峰峦,是妖尊上辈子的老巢。   不过上一世,太上葳蕤是在几十年后到的这里,那时无妄海为魔修献祭,已经沦为一片死地,不像如今海中还有许多妖族海兽。   因无妄海灵气稀薄几近于无,北域各大势力对其都无兴趣,直到太上葳蕤为人追杀,没入无妄海,终于发现了在尽头的昆墟山。   几百年后,无妄海就成了北域中讳莫如深的存在。   太上葳蕤如今修为有限,无妄海上终年不散的雾气,能帮她免去许多麻烦事。   “你打算渡海?”燕愁余忍不住问道。   太上葳蕤点了点头:“无妄海尽头有山,称昆墟。”   喻梦丘拿着地图:“可这地图上没画无妄海后有什么仙山啊?”   他说着,将地图拿到裴行昭眼前,以证自己没有胡说。   裴行昭抱着白狐,平静道:“师姐说的一定没错。”   白狐嘤嘤叫了两声,表示赞同。   喻梦丘闻言,语重心长地对他道:“小裴,做人要有主见,不能盲从。”   “听师姐的话,不算盲从。”裴行昭语气坚定,丝毫不为所动。   喻梦丘顿时觉得清醒的自己真是寂寞如雪。   “这无妄海中有只大妖,想渡海,只怕要经过他允准。”身为龙族,燕愁余对于妖族的感知一向很敏锐。   北域大妖往往划地而治,因此他们想过无妄海,只怕要先得到如今作为此地主人的大妖允准才可。   “洞虚初期,能杀。”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叶不孤忽然开口,看向无妄海深处,   脱离大荒枯冢的封印后,他的神智比起一开始,已经有所好转,但仍然只认太上葳蕤如今正戴在手上的骨戒。   有骨戒便是师尊,没骨戒便要问你是谁。   为了避免发生再和洞虚修士单挑的情形,太上葳蕤选择戴好骨戒。   她没打算采纳叶不孤的建议,毕竟这北域之中,也不是没有洞虚境界以上的修士,若是将事情闹得太大,对重建小孤山没有任何好处。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水母从海水里悄悄探出头来,浑身剔透萤蓝,很是好看。海中许多生物都长得奇形怪状,这只水母的颜值绝对能在无妄海中排上前列。   两条萤蓝的透明触须飞快自背后袭来,在深海之中,美丽往往也意味着危险。   “小心!”燕愁余话音落下,与太上葳蕤一左一右制住了水母触须。   青丝绕落在触须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水母吃痛着缩回触手,见偷袭不成,立刻就向海水中逃去。   太上葳蕤自不会让他轻易跑了,指尖引动灵力在空中画符,一道灵光闪过,足有一人长的水母飘到了众人面前。   喻梦丘心有余悸,他刚才竟然全然没有察觉到危险。   同样是金丹,差别怎么这样大?喻梦丘不由有些怀疑人生。   “不要吃我,我有毒的!”见几道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水母用八条触须抱住自己,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   “不吃你可以。”燕愁余开口道,“帮我们带个路。”   “带什么路啊?”听说不吃自己,水母当即松了口气。   “我们要见如今无妄海中的主人。”   太上葳蕤没有打断燕愁余的话,见一见无妄海的主人,显然是有必要的。   除了渡海,之后他们在昆墟山上重建小孤山山门,若不想动手,最后也先知会过这只无妄海中的大妖。   在没有遇到叶不孤之前,太上葳蕤便已经考虑过当下无妄海各种情形,若其中有大妖盘踞,她也能以利动之。   如今有叶不孤在,便更简单了。   若是不答应,就打到他答应。   深海之中,半梦半醒的巨鲸打了个喷嚏。   海底百丈以下已是漆黑一片,只偶尔有几只脑袋上自带灯笼的鮟鱇鱼游过,带来几点光亮。   深海之中不觉得有什么,但若是能看清,大多数人都会被它的形貌丑到。   毕竟海底黑暗,什么也看不清,长在此处的生灵不免便生得有些随便。   而巨鲸一个喷嚏,海底随即掀起巨浪,冲得鱼虾晕头转向,几条鮟鱇鱼也被水卷走。   周遭很是安静,巨鲸却忽然睁开了眼,数百丈长的身躯横亘于海中,若是离得太近,几乎不能将整条鲸身完全收入眼底。   “人族,你们来无妄海想做什么?!”他低沉的声音响彻海底,惊得无妄海中许多海族横冲直撞,躲藏起来。   太上葳蕤抬头,眼前是一只深渊巨鲸,背上一片黑色。在他尾部,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其中隐隐有剑气肆虐。出手伤了这只巨鲸的人,至少有渡劫修为,才使他的伤口历经数年还未愈合。   上辈子,她见过这只巨鲸,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死去多时,只剩下一具森然白骨。   “无意冒犯前辈,我等来此,只是想渡过无妄海。”见太上葳蕤不言,燕愁余主动开口道。   体内九重封印叠加,就算是站在巨鲸面前,他也不曾察觉到燕愁余原形是龙。   这次入海,只有两人来了。   毕竟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至少不会被一锅端了。   “无妄海不欢迎人族!”巨鲸闷声道,虽然没有动手,但眼中难掩对人族的厌恶。   “无妄海灵气稀薄,这些年来,其中能开灵智的妖族,应该越来越少了。”太上葳蕤不疾不徐地开口。“就算开了智,修行也极为艰难,空耗岁月。”   在海边偷袭他们那只水母,已是无妄海中难得开了灵智,修炼至金丹修为的海妖。   “你想说什么?!”深渊巨鲸的目光投向了眼前身形纤弱的少女。   太上葳蕤唇边微微挑起了些微弧度:“我想同你做一笔交易。” 第74章   北域大妖划地而治, 麾下自然不会少了为自己摇旗呐喊的小妖。   越强的大妖,便能在北域占据更大的地盘,愿意归附于他的妖族也就越多。   对于追随自己的妖族, 这些大妖多有视之为蝼蚁草芥者, 全不在意这些修为低下的卑下性命。   但太上葳蕤眼前这条深渊巨鲸却不属于其中之一。   上一世,有逃过几十年后那场魔修血祭的无妄海小妖入妖尊麾下, 提起过当年旧事。   身有洞虚修为的深渊巨鲸,虽不是一众开启血祭的魔修对手, 但想逃离无妄海,保住自己一条性命,也并非难事。   只是他没有逃。   为了帮无妄海更多海族脱困,这只深渊巨鲸与魔修以命相搏, 才使无妄海修为不济的妖族没有尽数死于血祭之中。   但作为代价, 巨鲸力竭而亡。   听了太上葳蕤的话, 巨鲸语气中戒备之意不减:“吾与你们没有什么交易可做!”   他不相信太上葳蕤。   当日若不是南域青莲门移山填海,占据海族领地, 他怎么会被迫来到无妄海。巨鲸尾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剑痕,正是当日青莲门太上长老出手留下的。   海域被填, 无数海族失了栖息之所, 甚至其中不少还被青莲门捉回圈养,巨鲸一气之下斩杀负责捉妖的几名青莲门长老,而后为青莲门追杀, 直到逃至北域。   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没有离开无妄海的原因。   听他如此说,太上葳蕤脸上并未露出急色, 她淡淡道:“那你可知,这无妄海中妖兽,修行之所以愈加艰难, 是因体内魔气淤积。”   魔气淤积体内,修行之路自然艰难。   巨鲸盯着她,惊怒之际,洞虚境界的威压不受控制地倾袭而下:“你说什么?!”   燕愁余下意识出手,身为龙族,就算巨鲸修为远高于他,由于血脉压制,也不会惧怕巨鲸威压。   太上葳蕤看了一眼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缓缓将右手收回袖中。   无妄海中魔气与灵气早已融为一体,这就意味着,只要吸收灵气,就不可能摆脱魔气。   巨鲸身有洞虚后期的修为,吸收灵气之时能够过滤这些魔气。加之他为了养伤,来到无妄海这些年,多在沉眠,只以为此处海族修行艰难是因北域灵气稀薄,却不曾察觉此事。   此时听太上葳蕤所言,他将神识探过躲在自己身后的水母,穿透经脉血肉,深入至妖丹之中。   对于妖族而言,就算是至亲也不可令其轻易探知自身妖丹。   不过为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引路的这只水母少年算是巨鲸养大的,得他指点才能有金丹修为,是以也没有太过抗拒。   在妖丹内部,巨鲸终于发现了盘踞其中丝丝缕缕的魔气。   这竟是真的……   “这魔气究竟从何而来?”巨鲸收回神识,沉声道。   妖丹太过重要,就算是他,也没有把握能祛除其中魔气。   “无妄海下三千丈,封印有一具上古魔族遗留的躯壳,百年前,封印破损,魔气泄露,生成海上迷雾。”   巨鲸沉默一瞬,随后才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自己在此几十年,都不曾知晓这些事。   “这与你无关。”太上葳蕤冷淡道。   上辈子她花了不少功夫,才补全无妄海中封印。如今小孤山派要在昆墟重立山门,势必要先补全无妄海中的封印。   不过不是现在。   以金丹修为前往海底,她大约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巨鲸没有介意她的态度:“你所言,之后我会前往海底查探。”   他并未轻易相信太上葳蕤的话。   “无妄海乃荒僻之地,你们来此作何?”   相比最初,巨鲸的态度已经和缓许多。   太上葳蕤负手看着他:“本尊要在无妄海尽头的昆墟之中,立下山门。”   “昆墟?”巨鲸想起了无妄海尽头连绵不绝的峰峦,万里山林后,便是西洲之地。   那处何时叫做昆墟了?   其实如今是没有昆墟的,昆墟这个称呼,是太上葳蕤一统北域之后,才逐渐流传开的。   因昆墟隔绝了无妄海的魔气,西洲丰饶繁华,与此处截然不同。   “北域向来是妖族聚居之处,何况此地如此荒僻,在此建立山门,可收不了多少弟子。”巨鲸听完,思及她方才所言,好心提醒道。   “这与你无关。”   巨鲸眸中掠过深思之色,无妄海边多了一处人族山门,对妖族未必会是好事。   太上葳蕤没有说话,指尖微微向上一勾,一枚丹药出现在她掌心。   燕愁余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己当年炼的却邪丹。   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太上葳蕤的用意。   难道却邪丹不仅能祛除修士体内杂质,还能化解魔气?   ——燕愁余猜得不错,却邪丹本就是为解决无妄海魔气而提出的丹药。   太上葳蕤拂手,那枚却邪丹飞向了巨鲸。   “这是什么?”他开口问道。   “你尽可试试。”   巨鲸凝神看着却邪丹,丹纹清晰,药香氤氲,这丹药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他心念一动,令水母服下了丹药。   却邪丹入口,化作一道暖流游走全身。   萤蓝的触手胡乱挥舞着,看得出这水母少年很是痛苦,巨鲸神情沉重,但并未做什么。   他能感知到,那股药力正游走过他体内,化解了体内杂质,最后汇聚向妖丹   过了三刻有余,萤蓝水母口中喷出墨黑色的毒血,巨鲸及时出手,将带着魔气的血液湮灭。   他的神识再探,妖丹中的魔气竟然已经散去三分有一。   巨鲸一怔,竟然这般有效……   太上葳蕤再次开口:“却邪丹只需一味凝神草作为主药,其余几味皆可用不含灵气的花草。”   北域偏僻荒芜,品阶越高的灵植,生长所需灵气越多,是以太上葳蕤身边的炼丹师才会费尽心思,琢磨出了以不含灵气的花草代替灵植的法子。   随着她这句话落下,巨鲸终于心动了。   无妄海化神以下修为的妖族,体内应或多或少都沾染上魔气,众妖尊巨鲸为主,若有消解魔气之法,他当然不会无动于衷。   “以却邪丹丹方交换,此后无妄海妖族,不可侵扰我山门,不可伤我门下一人。”太上葳蕤淡淡道。   “好。”巨鲸虽有些意外,回过神来,便很快应下。   这个要求于他而言并不难,甚至有些过于简单了。   但太上葳蕤如此,也是为还了前世巨鲸那具白骨对她的庇护之恩。   墨黑色的背脊推开海面,太上葳蕤与燕愁余等人坐在鲸背之上,眼前迷雾重重,就算修士五识灵敏,在雾气之中,也看不清百丈外的情形。   有巨鲸带路,渡过无妄海这一路不曾生出什么变故。   群山迭起,其中最高一处   喻梦丘抬眼望着前方,奇怪道:“师姐,咱们小孤山派是在何处啊?”   太上葳蕤看向覆着青绿的山巅:“已经到了。”   喻梦丘满脸莫名:“这上面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山门呢?长老呢?弟子呢?   “建好山门,自然都会有。”说罢,她向前走去。   喻梦丘大张开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重、重建山门?!”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现在小孤山派就只有……”喻梦丘数了数,一一三四,白狐不算,出身天衍宗的燕愁余不算,“四个人?!”   裴行昭抱着白狐,安慰道:“有师姐在,什么都会有的。”   喻梦丘表示心很累,不太想说话。   他这分明是上了贼船啊!   回头望着见不到边际的无妄海,送他们来到昆墟的巨鲸已经离开,喻梦丘长叹了口气,跟上众人的脚步。 第75章   昆墟山最高峰上, 喻梦丘站在崖边,被迎面而来的山风吹了个透心凉。   回头看去,山巅除了林木之外不见任何活物, 果真是要从零开始啊……   相比喻梦丘的不淡定,裴行昭放下白狐,示意它自己去觅食,神情平静,好像并不担心自己晚上连个睡的地儿也没有。   喻梦丘哀叹一声, 还是老老实实地画符, 开始清理四周疯长的林木和杂草。   裴行昭不会画符,不过一些简单的法诀已经用得得心应手。火诀烧去杂草, 他体内灵力有限,时不时便要停下恢复。   喻梦丘看了他一眼:“小裴,你应当不久便要突破筑基了?”   “师姐说,让我在炼气之时积蓄灵力,不必急于突破。”裴行昭嗯了一声, 口中回道, 并未停下手中动作。   喻梦丘并不知道, 不到一个月前, 裴行昭还只是个未曾引气入体的凡人罢了, 如今未满一月, 距筑基竟已不过一步之遥。   一旁, 太上葳蕤将绘有当日小孤山派山门情形的玉简交给燕愁余, 这正是萧无尘在暗室之中留下的。   纳戒中,她无意间看到了一袋灵种。   这是……   太上葳蕤想起来,这是当日在镜明宗七宝阁中,她用自己弟子令中最后一点灵石买下的。   能令她左眼觉出灼烫的灵物, 除了能打开空间裂隙的玉蝉,便是这袋灵种。   不过太上葳蕤对灵植没有什么研究,便也顺手将灵种扔给了燕愁余。   “这是什么?”他有些奇怪。   “不知道。”太上葳蕤随口道。   她的确不知道。   燕愁余笑了笑,将灵种收了起来,之后有余暇再研究一二。   “这处便是小孤山弟子所居?”他将神识探入玉简,玉简之中记载了小孤山派建筑结构,连各处的禁制阵纹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玉蝉认主之后,此处空间裂隙对于太上葳蕤而言就如一枚能容纳活物的巨大纳戒,如果她愿意,甚至能将小孤山派故地取出。   不过以她如今境界,取出整个小孤山派故地并不现实,但只取出部分还是能做到的。   燕愁余本想将弟子居先取出,先解决了住的地方,不想小孤山山门内处处都以阵纹相连,轻易不能破坏。   若是强行取出弟子居,必然会将其中许多禁制破坏,未免有些可惜。   好在太上葳蕤早有准备,她取出一叠筑仙纸,这是修真界修筑楼阁殿宇常用之物。只需将建筑以神识绘在筑仙纸上,准备好足数的材料,以灵力灌注,便能令之化作真实。   “有玉简在,在筑仙卷上绘好弟子居一事,交给你了。”太上葳蕤将这叠筑仙纸放到他怀中,转身便要离开。   以神识绘出屋室并非易事,燕愁余从前也没干过,见她要走,捉住她的手腕:“那你呢?”   太上葳蕤看了一眼他握住自己的手,燕愁余意识到什么,连忙收回手,摸了摸鼻尖。   “自然去寻修筑弟子居所需材料。”   理由很正当,燕愁余不得不接受了自己要独自解决筑仙卷的现实。   以寻常木石修筑山门,太上葳蕤自是看不上的。   不过当初她之所以决定将玄幽宫建在昆墟,原因之一便是在昆墟下,有一条天心玉的矿脉。   天心玉有蓄存灵气之效,更能令修士静心凝神,一尺见方便要数千甚至上万灵石,用天心玉来修筑山门,简直称得上奢侈。   不用太久,她便根据前世记忆,找到了天心玉矿脉所在。   有叶不孤这个洞虚境界的大能在,要取出山体之内的天心玉也并非难事。   他并指为剑,灵力游走过全身每一处经脉,山林之间稀薄的天地灵气尽数向他手中涌来。   这一刻,他手中剑势似有撼天动地之威。   这便是斩天剑吗?太上葳蕤抬头看着这一幕,有些出神。   剑锋落下,随着一声巨响,山石崩塌,林木倾倒,在山体之中,现出一点光芒莹润的玉色。   如今的昆墟山上,除了太上葳蕤一行人外,不曾有什么活物,并未引起混乱。   不过数千里外,有不少无妄海中的妖族都听到声响,忍不住从海面探出头,向重重迷雾后的山峦看去。   “怎么回事,哪儿来的雷声?”一只受了惊吓的海龟匆忙缩进龟壳。   “难道是谁进阶被雷劈了?”带鱼躲在珊瑚后吐着泡泡,猜测道。   蚌精小心打开蚌壳,窥探着周围,发出稚嫩童声:“这么大动静,是不是海中有妖谁要突破化神了?”   听她这样说,远处游过来的鱿鱼道:“怎么可能,就无妄海这点儿灵气,都多久没人突破了。”   蚌精叹了口气,知道他说得不错。   见没有其他动静,海龟特终于探出头来:“我表哥的三大爷的兄弟一家,正准备搬离无妄海呢,他家刚出生的小孙子天赋很是不错,要是留在无妄海,可就没什么前途了。”   “这么多年,但凡有些天赋的妖,谁还愿意留在无妄海啊。”   “不过离了无妄海,遇到的大妖可不会像鲸王大人这般。海蛇那一家子不就是投靠了三千里外那只鲲鹏么,没过多久,就因为没交齐献给鲲鹏的贡品,被一口吞了。”   若非是这样,无妄海灵气稀薄至此,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海族留在这里。   “要是无妄海的灵气能像东域那样浓郁就好了,我也不会现在还不能筑基。”蚌精忧伤道。   “若是这里灵气充沛,哪里还轮得到我们来住。鲸王大人不也是因为被那些人族占了原有的领地,才不得不到无妄海来的吗。”   说到这里,几只妖族又不由齐齐叹了声气。   “听说昨日鲸王大人载了几个人族渡海,我怎么觉得刚才的声响,是从那边山上传来的?”   “鲸王大人不是最讨厌人族了吗,他怎么会载人族渡海?”   鱿鱼扬了扬触手,语气坚决:“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   “人族来也不关咱们的事儿,若是他们敢在无妄海放肆,鲸王大人会教训他们的。”蚌精细声细气道。“不过昨日大人还派了妖出海,不知这回他们能不能换来筑基丹……”   “筑基丹的价格可不低啊。”   “我养了十年的珍珠快成了,应该能换来一枚……”   天边现出薄暮之色,随着叶不孤将灵力灌注入筑仙卷中,一旁堆积如山的天心玉和乌檀木飞快消失。   昆墟灵气稀薄,论理无法生出乌檀木这样品阶较高的灵树。   这些乌檀木还多亏了燕愁余的贡献。   乌檀木沉重坚韧,燕愁余一贯所用木剑便是乌檀木所制,用木剑,是令他不可轻易伤人。   不过再怎么坚韧,在他手中也极易损毁,毕竟龙族的身体实在太过强横。   虽然他身上有九重封印,致使吸收灵气的速度受限,修为境界如今也不过元婴,但身体的强度甚至能与洞虚修士媲美。   因为这个缘故,燕愁余纳戒中囤积了天衍宗所有的乌檀木,尤其在他三年前与太上葳蕤一别,回到沂蒙山后,得了一柄飞霜,便再也不用乌檀木了。   随着灵力的作用,筑仙卷上的屋室一点点褪去黯淡,当整幅画卷亮起之时,叶不孤拂手,燕愁余绘出的弟子居也落在了山巅之上。   他第一次用筑仙卷,便也没有将屋室绘制得太过复杂。   不过也足够让裴行昭感到惊叹,毕竟他在晋国生活十余载,从未见过这般修屋筑房的法子。   喻梦丘松了口气,太好了,今晚不用幕天席地了。   “以后这里就是小孤山了!”他振奋道。   重建小孤山派的事,如今便算是正式踏出了第一步。   不过只是筑起屋室自然还不够,太上葳蕤和燕愁余联手,在四周绘下聚灵阵的阵纹。以昆墟如今情形,若是不用聚灵阵,修行起来便是事倍功半。   将几枚上品灵石嵌入阵法之中,屋室中灵气骤然浓郁起来。   深夜,幽幽萧声溶入夜色,燕愁余孤身盘坐在崖边,风过之时,袍袖翻飞。太上葳蕤自他身后走来,静静听着萧声,没有说话。   一曲罢,燕愁余抬头看向她:“可是吵醒你了?”   太上葳蕤坐在他身边:“深夜鸣萧,看来你白日还不够累。”   燕愁余闻言,摸了摸鼻尖,连忙转开话题:“今日你给我的这袋灵种,我看过,并未看出是什么。”   “不过其中生机未散,我将其种在崖边,等过些时日长出,或许能看出是什么。”   “好。”太上葳蕤只回了一个字。   她没有看燕愁余,抬头望着天边孤月,月光洒落在她脸上,现出几分不自知的寂寥。   燕愁余觉得,自己从没有看懂过她。   她身上实在有太多秘密。   “我似乎没有见过你鼓琴。”过了许久,燕愁余忽然开口。   镜明宗掌教擅音律,东域之人有言,春雷琴响,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容少虞从前,随他学琴。   “已经不会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燕愁余,眼神很是平静:“琴为心音,而今我心中无所可诉。”   “再吹一曲吧。”   “你想听什么?”燕愁余开口,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萧声再次响起,在夜色中随风飘远。   叶不孤远远看着这一幕,没有上前。   虽然神智还未恢复,他的直觉却告诉自己最好不要上前。   他倚着树,抬头望着夜空,双目仍是一片无神,脑中却难得有了一点清明。   很多很多年前,他好像就遇见过这般情景。   崖边没有了人,一切归于平静,无妄海上的迷雾静默流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有绿芽从土壤之下伸展开来,星星点点的灵光从叶片上飞出,散落在空中。 第76章   “这是最后一张筑仙卷。”燕愁余开口, 将绘了宫室的筑仙卷交给太上葳蕤。   太上葳蕤当日拿出了三十余张筑仙卷,除去损耗后,也并不够复刻小孤山派上主要建筑。   就如弟子居,燕愁余第一次所绘只是部分, 因为如今小孤山派弟子较少, 暂时便不用考虑扩建的问题, 浪费筑仙卷。   而像明光殿, 燕愁余用了五张筑仙卷, 才将宫室绘制完全。   明光殿是小孤山派掌门所居,想复刻小孤山故地的防护阵法, 明光殿便是阵眼。   这套大阵传自上古, 极为精妙, 太上葳蕤不打算放弃。   “筑仙卷耗尽, 还有几处不曾建好,只我们几人, 速度未免太慢。”燕愁余道,“何况不管是明光殿还是药庐等地, 梁柱之处往往要刻下符文, 避免风雨侵蚀。”   他说着,看了一眼正在给弟子居梁柱刻符文的喻梦丘, 微有些同情:“总不能只让他一人动手。”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一些最低阶的符文,由喻梦丘动手, 实在有些浪费。而且这样大的工作量,喻梦丘一个人,还不知道要画到什么时候。   “你想让无妄海中的妖族来做这些杂事?”不用燕愁余说出口,太上葳蕤已然理解到了他的意思。   燕愁余点头:“我手中还有一些灵石, 应当勉强够用。”   三年前他第一次下山,没做好准备,以至于为了在玄机楼买个消息还拔了两片龙鳞,尾巴秃了很久。   从此燕愁余再也不敢视灵石于无物,他在炼器炼丹上天赋远胜寻常修士,这两年积攒下来的身家着实不少。   “何况也不能总让叶前辈挖矿啊。”燕愁余摸了摸鼻尖。   有作为小孤山派掌门信物的骨戒在,叶不孤一直将太上葳蕤当做师尊相待,但挖了十余日的矿,他身上的气压是越来越低了。   喻梦丘从柱后探出头:“我这里还有几百万灵石,你快找些人,不,妖来……”   他是白月宗掌门之子,在符道上的造诣又极为深厚,身家自然不菲。只要不让他重复画这些低阶符文,花些灵石又算什么。   “小孤山派故地之中有极品灵源,可与你们换。”太上葳蕤道。   极品灵源乃是上品灵石精华所聚,一小块便足够换十余万下品灵石。灵源中所蕴含的灵气更为精纯,用来换修真界流通最广的下品灵石,并不划算。   在太上葳蕤被卷入空间裂隙的第二年,她在小孤山派故地未曾损毁的灵库中,发现了堆积如山的极品灵源。   因此小孤山派非但一点也不穷,反而有钱得惊人。   喻梦丘乐了:“那这笔买卖还真是挺划算。”   在小孤山派初见雏形之时,无妄海中,巨鲸的背脊拨开水面,不过瞬息,便游过千里。   靠近昆墟,海面上的迷雾逐渐变浅,远远可见青山在天际留下黛影。   巨鲸停在海边,不过十余日,山巅之处竟然多出了许多建筑,让他觉得有些意外,这些人族的速度实在很快。   他们当真打算在这无妄海尽头建立山门?   即便建好了山门,又哪里来的弟子?这里只有妖族,但整个修真界,少有人族仙门会收妖族入门。   得知人族前来无妄海尽头,海边比之平常多了不少妖族,悄悄窥探着山巅上的动静。   此时见巨鲸前来,这些妖族纷纷退开,口中道:“鲸王大人!”   巨鲸没有与他们多说,长啸一声,向山巅之上传音。   “鲸王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是发现了人族来,要将他们赶走?大人最讨厌人族了。”   “不是鲸王大人亲自将他们送来这里的么?”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巨鲸没有在意,他心中沉重,无暇多顾。   就在一众妖族七嘴八舌议论之际,太上葳蕤和燕愁余一道自昆墟之上浮空而来。   足尖落地,太上葳蕤看着巨鲸:“想来,鲸王已经看过封印了。”   “是。”巨鲸语气沉重,亲眼见到海底封印后,他便无法再心存侥幸。“的确如你所言。”   在无妄海下三千丈,封印着一具属于魔族的躯壳。   即便已经死去数万年,仍然不曾腐朽,魔气散落海中,与灵气融为一体,令生存于此的海族体内都为魔气所污染。   这道上古封印有隐匿气息之效,或许是当日封印魔族之人不愿他被人发现,破坏封印,是以即便以巨鲸修为,也没有察觉。   他实在奇怪,太上葳蕤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如今封印因为岁月流逝而松动,若不及时修复封印,魔气便会源源不断没入无妄海中,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你既然清楚此处封印,那可知道如何能将封印修复?”巨鲸语气中带着几分忧色。   当年他重伤逃至无妄海,得此处生灵照料才得以恢复元气,是以哪怕魔气对洞虚境界的巨鲸并无影响,他也想修复封印。   连洪荒破碎都没有毁去的魔族之躯,自也不是他们现在能够令之湮灭的,最可行的方法,大约还是修复封印。   “知道。”太上葳蕤负手而立,有风从海面来,掀起素白裙袂。“你可会阵法?”   巨鲸迟疑一瞬,赧然道:“妖族大都修行自己的天赋神通。”   所以会阵法、符文、丹药等的妖修一向较少。   这样一来,能修复封印的便只有太上葳蕤和燕愁余两个人。   太上葳蕤对巨鲸道:“三月之后,你再来此。”   就算有燕愁余的帮助,也要至少突破元婴,她才有把握修复破损的封印。   巨鲸应了一声,庞大的身躯开始缓缓没入海面之下。见他要离开,跟着来看热闹的小妖们也纷纷要跑路。   在无妄海妖族中流传的故事里,人族常常是大反派的存在,还会把他们这些小妖用一百零八种法子煎炸煮烤。   没离开过无妄海的小妖们,对外界的了解大都靠口口相传,有些事传着传着就变了样。   “等等!”却是燕愁余开口,拦住了他。   已经沉下一半身体的巨鲸看向面前少年:“你有何事?”   燕愁余看着躲在他身后,悄悄看过来的一众小妖,含笑道:“不知道鲸王麾下诸位,可有意来小孤山做工?”   此话一出,不止一众海族,连巨鲸眼中都现出几分茫然。   “小孤山派初立,诸事繁杂,实在需要襄助。”燕愁余解释道。   如今小孤山上,实在是缺些劳力。   海族有了修为,倒不必时时离不开水,无妄海中这么多海族,怎么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听到这里,小妖们互相对视一眼,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连巨鲸也是第一次听说雇妖打工的。   “有灵石。”   燕愁余又补充了一句,顿时不少小妖的眼睛都亮了。   先前为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带过路的水母少年立刻冒了出来,伸出三条触须:“三十灵石一天!”   这只萤蓝水母有金丹中期的修为,在东域,三十灵石只能找个筑基修士,没想到在无妄海,金丹修士也只值这个价。   灵气稀薄的同时,意味着资源也极为匮乏,整个无妄海中能卖得上价的灵物都不多。就算巨鲸从不要求这些小妖向自己供奉什么,他们手边也很难攒下灵石。   偶尔想换些丹药灵石,还得自给自足。比如蚌精就是靠着自己蕴养出的珍珠,才能换到需要的丹药。虽然这些珍珠带有些微灵气,却并无太多效用,不过北域中也不缺只追求颜值,不在意效果的修士。   不过众妖也不敢轻易答应,忍不住都看向巨鲸,看他怎么说。   巨鲸沉吟片刻,开口道:“可。”   他虽已经派人出海搜集炼制却邪丹的灵植,但炼制丹药却非一日之功。何况受魔气侵染的妖族数量众多,即便是巨鲸,也负担不起如此之巨的丹药消耗。   若要他们自己承担,无妄海许多妖族,穷得连枚筑基丹都买不起。   如今燕愁余给了无妄海妖族一个赚取灵石的机会,却是正好。   太上葳蕤看向萤蓝的水母:“你会什么。”   “我会抓鱼!八只手都能,海里没有几只妖比我抓鱼还快!”水母少年骄傲地挥舞着自己的触手。   燕愁余嘴角微抽:“还会别的吗?”   水母眼中现出几分委屈:“会抓鱼还不够吗?”   “去挖天心玉矿同意么?”燕愁余只好道,“每挖得一钧天心玉,可取十中之一(注一)。”   八只手,速度应当很快。   萤蓝水母数着触手,有些算不明白了。   “这山中竟有天心玉矿?”巨鲸有些惊讶。   无妄海如此荒芜,不想这山中还能出现天心玉矿脉。   看了一眼面前两人,他也没有生出争夺的想法,毕竟就算自己身上没有伤,也未必是小孤山那名剑修的对手。   十中取一,已是极优厚的条件,比起三十灵石不知多出凡几。   “我想要灵石,不想要天心玉。”水母少年低声道。   “天心玉自然可以在小孤山派中换得灵石。”燕愁余回道。“按修真界市价来换。”   听完这话,水母少年才高兴起来。   特意来看热闹的白鹭收起双翅落在海边,虽然炼化了横骨,可惜天生一副破锣嗓子:“小爷会飞!”   “运输天心玉和木料还需要妖,你觉得如何?”燕愁余提醒道,“按重量和距离计。”   白鹭矜持地点了点头。   此时在海边的妖族都围了上来,不过问起会干什么,绝大多数只会同水母少年一样捕食猎物。   燕愁余心道,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无妄海众妖的文化水平。 第77章   对于这些没怎么离开过无妄海的小妖而言, 赚取灵石的途经很是有限,因此燕愁余开出的灵石实在令人心动。   只是他们心中对于人族还是心存戒备, 听说人族最是奸猾狡诈, 不能轻易相信。   有妖不肯相信,自然也有妖不愿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一直躲在巨鲸身后的云纹龟忍不住挤开众妖,游到燕愁余面前:“我, 我也能载东西!”   燕愁余忍不住提醒道:“运输天心玉和木料按重量和距离计,若是太慢, 赚不了多少灵石。”   就他所知, 龟族因为天赋问题, 在水中速度不慢, 但在地面,就……   云纹龟向他展示了一下自己厚重的龟壳,自豪道:“我们云纹龟一族向来最能负重, 元婴之后,甚至能扛起一座小山!”   虽然他现在只有筑基,但背起几百钧的重物还是不成问题。   云纹龟想, 慢就慢点儿, 速度不行还能以负重取胜,他运一次能抵那只鸟运个十次。   燕愁余便点了点头,记下了云纹龟的名字   一个小蚌壳顺着海浪漂了上前, 细着嗓音, 怯怯道:“我认识一些灵植……”   蚌妖虽然没有筑基,但开智较早,已经炼化了横骨,能口吐人言。   这也算难得了,但燕愁余看着不过自己两手大的蚌壳, 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小孤山派需要妖在山中辨识灵植,但你如此……”   数万里山林,就算灵气稀薄,经数年,也能生长出品阶较低的灵植。既然昆墟之中有,正好利用起来,加以培植,供炼丹所需。   难得有只能辨识灵植的妖,却是个只有炼气修为,不能化形的蚌妖,她要如何在山林中行走?   方才自称小爷的白鹭操.着一口破锣嗓子道:“我有个妹妹,虽然刚刚引气入体,但飞得可快了,你要是愿意,分她一点儿灵石,她就帮你代步。”   小蚌妖连忙答应下来。   行吧,这也算个办法,燕愁余的神识在玉简中又添上两个名字。   如今在海边的妖族实在不少,但其中大多都只能做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体力活儿,愿意去小孤山派的众妖之中,竟然只有蚌妖是识得一些灵植的。   最后确定随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前往小孤山的妖族不过几十余,其中修为最高的便是金丹境界的萤蓝水母。   水母少年在族中排行十七,所以名字就很简单粗暴地叫做水十七。   整个无妄海,修为有金丹还肯留在这里的妖族不过百余,而元婴期境界以上的妖族更是不过数十。   毕竟无妄海灵气稀薄至此,境界越高,留在这里,突破的可能就越小。   一路来到小孤山,看着眼前雕栏玉砌的楼阁,一直生活在海中的妖族难掩好奇,恨不得能上手摸一摸。   “招到了不少妖族啊?”喻梦丘见两人回来,连忙上前,“可有会画符的?”   他实在需要有人为自己分担工作,当然,妖也可以。   燕愁余同情地看了喻梦丘一眼:“没有。”   “这么多妖族,就没有一个会画符的?!”喻梦丘望过去,不可置信道。   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确定了眼前几十只妖族没有通符道的,他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燕愁余见他这副天崩地裂的神情,眼中不由现出几分笑意,转过头,只见太上葳蕤也微微勾了勾唇角。   见燕愁余看过来,太上葳蕤脸上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目光相对,燕愁余笑意更深,却没有说什么。   他叫来裴行昭,将记录众妖名姓和分派何处,每日灵石几何的玉简交给他:“小裴,之后这些妖族就交给你了。”   算起来,到了昆墟这些时日,刚踏入道途不久,什么都不会的裴行昭是最清闲的。对此,喻梦丘很是羡慕,他第一次觉得只用修炼原来是如此幸福的事。   不过现在看来,裴行昭终究也没能逃得过被压榨的命运。   见他带着一众妖族离开,喻梦丘想起一件事:“小裴如今还没有筑基,你们就不怕那些妖族里有人起了别的心思,对他动手?”   燕愁余笑了笑:“放心吧,前日葳蕤便让我为小裴炼制了一件护身法器,即便是元婴境界的妖族当面,也能扛下其全力一击。”   若是这些妖族敢生不该有的心思,便是无妄海那只巨鲸,也保不住他们的命。   “回去画符。”见喻梦丘还站在原地不动,太上葳蕤开口道。   喻梦丘心中浮起淡淡忧伤,他就是想小小偷个懒而已。   只是这话,他实在没有胆子同太上葳蕤说,只好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向藏书楼走去。奇怪,明明自己的年纪比她还大了不少,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对她言听计从,连句反抗的话都不敢说?   喻梦丘从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怂的人。   燕愁余同太上葳蕤一道向明光殿走去:“之后一段时日,见来此的妖族拿到灵石,无妄海中应当还会有更多妖族前来。”   此时无妄海妖族尚且心存戒备,肯来小孤山的自是少数,但灵石动妖心,燕愁余对此还是很有把握的。   “只是如今无妄海中懂符阵丹药之道的妖太少,若想快些建成小孤山派,还是要教出几只能做事的妖。”   这无妄海中,如今也只找得到妖了。   在太上葳蕤一行人来此之前,昆墟掩于无妄海迷雾之后,竟是不见有什么活物,不仅飞禽走兽,也虫豸之声也不闻。   就像一片死地一般。   太上葳蕤微微皱起眉,当年她在昆墟之上立下玄幽宫时,修为已有渡劫。亲手斩杀一只大妖后,妖尊之名在北域传开,自有无数妖族来投,建起玄幽宫也无需她费一点儿心。   如今从头建立一个宗门,才知竟是如此麻烦。   对于燕愁余方才的建议,她没有反对:“每日半个时辰,你授丹道,喻梦丘授符道,我授阵法,三日一换。”   “不过只有前三日任这些妖族随意来听,之后想听,都需十灵石入场。”   不管是人是妖,太轻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会珍惜。   太上葳蕤要收的灵石,也多是象征意义,毕竟若不是在这里,换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花十枚灵石便听到道法。   前方就是药庐,太上葳蕤将早已准备好的玉简递给燕愁余:“这是修补无妄海底封印的阵纹,你趁这几日看一看。”   她和巨鲸约定,三月之后便要去修复无妄海下的封印,三月时间门虽然够她突破元婴,但要修复封印,还要燕愁余相助。无妄海那只深渊巨鲸修的是天赋神通,对于阵法一窍不通,是指望不上的。   “别忘了顺手炼制些妖族所需的低阶丹药。”   燕愁余接过玉简,见她就要离开,叹了一声:“葳蕤,用完就扔,未免有些薄情了。”   幸好他这三百多年将七个师父的本事都学了一些,否则还真应付不了眼下情况。   “本尊向来如此。”太上葳蕤没有回头,淡淡道。   燕愁余叹了一声,故作姿态道:“薄情也罢,只不要始乱终弃就好。”   太上葳蕤回过头,似笑非笑看向他:“飞霜君若想自荐枕席,本尊身边尚有一夫人位空缺。”   燕愁余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不由染上一层薄红。   太上葳蕤弯了弯唇角,眼中现出几许真切笑意。   “记得阵纹要在三个月内学会。”   说罢,她向明光殿行去。   燕愁余失笑。   望着她的背影,少年唇角不自觉地上挑,脸上薄红淡去,他收起玉简,走入了药庐之中。   金乌西沉之时,水十七依依不舍地从天心玉矿脉中走出:“再给我半个时辰,我还能多挖十斤天心玉。”   他身后是几只生得有些奇形怪状的妖族,相比之下,神情有些垂头丧气。   天心玉的硬度,即便是金石也完全比之不上,哪怕是金丹修为的水十七,用了半日,也只挖出了不到百斤。   辛苦半日只挖出三五十斤天心玉的妖族,觉得自己今日一定是赚不了多少灵石了。   裴行昭脸上不见什么表情,确定过重量,对自己面前的萤蓝水母道:“九十七斤,天心玉市价每钧一千五百下品灵石,价值四千八百五十下品灵石,你今日所得计四百八十五枚下品灵石,可有异议?”   裴行昭的祖父曾为晋国名臣,就算举家被流放,有祖父教导,裴行昭最基础的数算还是没有问题的。   在他说话时,水十七将八只触手都用上了还是没算明白,不过听到四百八十五枚灵石的时候,便再也顾不得其他。   四百八十五?!这么多!   水十七接过装了灵石的锦袋,在短暂的呆滞之后,八只触手都欢喜地狂舞了起来,周围众妖也都用羡慕的眼神看了过去。   这些妖族干得还算卖力,其中最少,也赚了有两百灵石左右。   抱着灵石,水十七一路飘过了小孤山,整只水母都因为兴奋现出淡淡绯色,几只触手浮在空中,很是荡漾。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当圆月高悬于夜幕之上时,山林之中一片恬然静寂。   太上葳蕤走下藏书楼,月色洒落,披在她肩上,有种朦胧而圣洁的美。   山风扬起裙袂,山巅之上的阵纹已经有了雏形,在极品灵源的作用下,四周灵气比起之前浓郁了许多。   她已经在晋升元婴的边缘,大约在这一两日间门便能突破,神识延展过山巅,这一刻,绘在各处的繁复阵纹都现在太上葳蕤眼前,只需心念一动,便能触动禁制。   就在这时,星星点点的光芒出现她的感知中。   太上葳蕤抬眸,那里是—— 第78章   山崖边, 燕愁余掐诀施了个小**术,细密水滴洒落,地面嫩绿草叶沐浴着雨露, 更显出几分精神。   燕愁余见她前来, 忽然想起白日的对话, 摸了摸鼻尖:“你怎么来了?”   太上葳蕤挑眉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崖边草叶:“这是你之前种下的灵种?”   “不错。”燕愁余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么快便长了出来。”   在灵气稀薄的昆墟,灵种的生长速度这样快,实在让他觉得有些惊讶。   “你也辨识不出这是何物?”太上葳蕤开口问道。   燕愁余负手而立:“这确实是一种我至今不曾见过的灵草。”   不曾见过,自然也就不知其效用为何。   而崖上长出的这些灵草, 看上去竟是与寻常野草没有什么区别, 若非其中有微弱的灵气波动,实在很难让人分得清。   太上葳蕤蹲身摘下一枚草叶,方才她感受的灵光,分明是从此处而来, 和这些不知为何的灵草,有什么关系?   她盯着手中草叶, 似有些出神, 许久,忽然开口:“祝余草。”   燕愁余看向她:“祝余草?”   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 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 (注一)   “你识得这些灵草?”祝余草生在上古, 在洪荒破碎之后,已经没有出现过,是以燕愁余不曾识得。   太上葳蕤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我本不该识得的。”   在她现在所拥有的记忆中,原本是没有出现过祝余草的,那她为什么会认得祝余草?   到了这一刻,太上葳蕤终于意识到,她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她究竟为什么会回到七百年前?   无数纷乱的画面从太上葳蕤眼前飞掠而过,手中草叶滑落,她闭上了眼。   “葳蕤!”燕愁余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太上葳蕤很久没有想起前世那些事了。   画舫行在水面,船上柔曼的轻纱垂下,如同天青色的烟雾。   丝竹之声自画舫之中传来,宛转悠扬,如昆山玉碎,凤鸣不止。   几名舞姬身姿柔媚,旋身之时绯红的衣袂扬起一个弧度,像是天边云霞。   下方坐着数名修为不一的修士,生得肥头大耳的中年修士居于正中,手里握着酒盏,一张脸笑起来看似十分无害。   不远处,青年跪坐在桌案前,姿态随性。他拿起酒壶,那只手骨节分明,清澈酒液倾倒在盏中,青年握住酒盏,自斟自饮。   他着一身白衣,似有霜雪之色,哪怕唇边噙着浅淡笑意,也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   “飞霜君觉得今日歌舞如何?”有人看向青年。   燕愁余笑了笑:“自是极好。不过——”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比不上这集日月精华所酿的玉露酒。”   他举起手中酒盏,一双桃花眼带着几分笑意,让人不由生出一种极是温柔的错觉。   周围几名女修都忍不住投来几许目光,修士洗筋伐髓之后,相貌大都不会太差,不过如燕愁余这般容色,还是难得。   可惜这位飞霜君不愿与她们亲近,只好趁如今多看上两眼。   乐声愈急,舞姬的动作也越来越快,翻飞的裙袂用金线绣了馥郁牡丹,在上方泄落的天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彩。   便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女子飞身而下,绯红舞裙碎裂,露出一身玄衣。墨色丝弦破空,她半张脸上覆着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如寒夜星辰般的眼,清冷漠然。   乐声停了,数名乐师舞姬脸上现出惊慌之色,画舫之中顿时乱作一团。   瞬息之间,女子已经到了肥头大耳的中年修士面前,他脸上没了笑意,掌心一拍桌案,庞大的身形丝毫不显笨重,飞身向后退去。   丝弦交织在空中,尽数落向中年修士的要害,他侧身躲闪,随即伸手抓住丝弦,用力一拽。   女子踏过他的右肩,借力躲开,收回了丝弦。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丝弦缠绕着卷住中年修士的脖颈,在灵力作用下坚韧无比。   一切发生得太快,一旁修士只觉眼花缭乱,根本来不及出手。   中年修士一张脸涨红,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狠意,擒住女子左肩,手中用力。   他毕竟是化神修士,全力之下,女子肩上传来一阵剧痛,她眼中却不见任何波动,指尖微动,另一条丝弦径直刺向中年修士丹田之处。   一道灵力自半空袭来,竟是直接断开丝弦,女子抬头,对上燕愁余噙着浅淡笑意的眼神。   中年修士捂着血流不止的脖颈,嘶声道:“飞霜君,快帮我擒下这刺客!”   他飞快退开,望向女子的眼中满是忌惮,方才只差分毫,他就要丢了性命。   “保护主上!”周围护卫终于反应过来,将中年修士团团护住,其余人齐齐扑向女子。   刺杀的最好时机已经错过,女子没有犹疑,收回丝弦,躲过无数道来自不同方向的灵力,身形诡谲。   中年修士开启画舫上的禁制,女子运转全身灵力,强行破开禁制,阵纹碎裂,她唇边流下一丝血线,从窗中跳出,消失在江水之中。   “追!”   夜色降临,天边无星无月,江水静默流动,水面下有暗潮汹涌。   山洞中,女子包扎好肩上伤口,玄铁面具下的神情晦暗不明。   身为玄阴最好的刺客,每次刺杀之前,她都会做好完全的准备。但这一次,她并不知道今日阻止自己的人是谁,   回忆起青年含笑的神情,女子眼神微冷,真是个麻烦。   山洞中燃起火堆,火焰晃动,女子忽然冷声开口:“出来吧。”   听到这句话,燕愁余摸了摸鼻尖,自暗处走了出来。   他对自己隐匿气息的本事原是有几分信心的,不想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女子站起身,丝弦缠绕在指尖,冷冷地看向来人。   不过瞬间,几道丝弦席卷而来,燕愁余身形缥缈,穿行过交织的丝弦之间,显得游刃有余。   “姑娘为何要杀西门家主?”他含笑问道,“他虽然唯利是图,但到现在,还不曾做过十恶不赦,需以死谢罪的恶事。”   “刺客杀人,何曾需要理由。”女子冷声回道。   “刺客杀人,终有一日,也会被别人所杀。”燕愁余叹了一声。   女子冷笑一声:“想杀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燕愁余握住来势汹汹的墨色丝弦,太上葳蕤借力而起,身形鬼魅,指尖如玉,径直刺向他的心口。   在她的指尖落下之前,燕愁余握住了纤弱手腕,神色微凝。   女子想要挣扎,被他制住另一只手,一时之间,像是落入了他怀中。   “天乾燃血蛊。”燕愁余沉声开口,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识到如此阴毒的蛊。“你是玄阴刺客。”   据传,东域最大的刺客组织玄阴之中,就有一道天乾燃血蛊。   女子挣脱他的束缚,丝弦穿透岩壁,她借力而起。便在这时,燕愁余揽住她的腰,女子再次出手袭来,他抬手接住,两人瞬息之间就过了数十招。   燕愁余的手自她脸侧掠过,玄铁的面具一松,坠落在地,露出一张苍白得不见什么血色的脸。   她生得很好,朗如明月,其色窈窈,只是那双眼睛很冷,像是山巅终年不化的寒雪。   燕愁余有一瞬的怔然,太上葳蕤收起丝弦,悬停在岩壁之上。   燕愁余抬头看着她:“你可知道,天乾燃血蛊虽然能让你的修行没有桎梏,但却是以燃烧寿命为代价,你如今有化神修为,但寿命却只剩十余载。”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她冷声回道。   玄阴一向是以幽冥寒毒控制手下刺客,但幽冥寒毒在她体内十余载,早已发生了异变。或许她该觉得荣幸,整个玄阴唯一一道天乾燃血蛊,竟然种在了她体内。   被种下蛊虫之后,她所行一切便受蛊母操控,稍有不从,便有万虫噬心之痛。   等她寿命将近之时,蛊虫便会钻入她脑中,将这具身体彻底变为傀儡。   燕愁余没有再动手,他看着女子,温声道:“倘若种下天乾燃血蛊非你所愿,我可帮你驱除蛊毒。”   驱除蛊毒?   女子冷淡地看向他:“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说自己能解天乾燃血蛊。”   “燕愁余。”青年看着她,含笑道。   一剑霜寒十四州,他是天衍宗门下,飞霜君燕愁余。   那是太上葳蕤和燕愁余的初见,当然,那时候她还不叫太上葳蕤,玄阴刺客没有名字。   “那我该如何称呼姑娘?”   “少虞。”   她从前有个名字,叫少虞。   “少虞姑娘。”他含笑看着她,温声开口。   她满手血腥,以为自己必定要堕入地狱,此生不得解脱,却有人要拉她离开泥沼。   “为什么要帮我?”   “许是因为,我一向喜欢多管闲事。”   要解天乾燃血蛊并不容易,绝非一日两日的事,在太上葳蕤迟迟不归玄阴之时,玄阴中的母蛊被催动了。   赤红的血线蔓延全身,连脸上也不能幸免,剧痛侵袭,太上葳蕤强忍住剧痛,额上汗水滑落,打湿了眼睫。   燕愁余抱住她,右手握住她的手腕,随着灵力传输,缓解全身膨胀的经脉。   但灵力缓解不了万虫噬心的痛苦,她脸上神情因为痛苦而扭曲。   燕愁余将手放在太上葳蕤嘴边,她狠狠咬了下去,骨节分明的手上多了一道齿痕。   天乾燃血蛊发作了一夜,直到天光霁明之时,才恢复了平静。   太上葳蕤看着朝阳一点点从云层后升起,轻声道:“天亮了。”   燕愁余抬头望向天边,晨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神情很是温柔:“天总会亮的。” 第79章   太上葳蕤代替容瑾至天水阁为质后, 才知道了幽冥寒毒的真相。她视之为恩人的容玦,于她,原来只有利用。   天水阁地牢中暗无天日的七年, 她只能透过墙上一小方窗口, 窥得一点天光。花了七年,太上葳蕤终于找到机会, 杀了将自己作为药人的药修。   她原以为, 天水阁会因此杀了自己,但再次醒来之时, 却已身在玄阴。   东域最大的刺客组织,原来本就自天水阁而出。   太上葳蕤被扔进了兽笼之中, 这是成为玄阴刺客的第一关。   她想活下来,太上葳蕤从妖狼体内挖出妖丹,沾了鲜血的脸一片漠然。   通过玄阴刺客的最后一重试炼后, 彼时的玄阴之主, 为太上葳蕤种下了天乾燃血蛊。   “你什么都好,可惜一身经脉都被幽冥寒毒坏了, 要做最好的刺客, 唯有用这道天乾燃血蛊。”   “就算是玄阴之中,经数百年, 也只培育出这一只蛊虫, 你可不要令本座失望。”   她没有选择。   从选择代替容瑾来到天水阁后,她就没有任何选择了。   太上葳蕤成了玄阴最好的刺客, 却也只是旁人手中傀儡。   为鲜血侵染的岁月,转瞬已过数十年。   刺杀西门家家主对那时已经有化神修为的太上葳蕤而言,本不算难,却不想那艘画舫上, 有出自天衍宗门下的飞霜君,燕愁余。   他说,他可以为她解蛊。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太上葳蕤都愿意赌,因为她不想一生都做别人掌中傀儡。   她想——   报仇。   要解天乾燃血蛊不易,燕愁余带太上葳蕤走过了许多地方,每十日,她身上蛊毒便会发作,受万虫噬心之苦。   那时她姿态实在狼狈得很,燕愁余眼中却不见有多余情绪,她美也好,丑也好,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他实在是太上葳蕤平生所见,最奇怪的人。   要解天乾燃血蛊并非易事,少有人会为萍水相逢的人出手,但燕愁余却这么做了,他救太上葳蕤,不因其他缘由,只因她所行并非自愿。   他不喜眼见杀戮,任何于他面前落难之人,力所能及之际,他都不吝援手,不负天衍宗仙门正道之名。   跟在燕愁余身边三月余,太上葳蕤冷眼见他救过许多人,有满怀感激的,也有得了恩情,反而生了恶意,横刀相向的。   无论何种情形,燕愁余始终能淡然处之,不曾生出怨怼。   花了三月有余,燕愁余化解了太上葳蕤体内幽冥寒毒,解开天乾燃血蛊。   而后,两人一东一南,就此别过。   那是太上葳蕤前世作为人的岁月里,难得的一点光明,此后余生,都不曾忘怀。   但与燕愁余分开的月余后,天水阁长老寻来。   彼时天水阁于苍栖州倒行逆施,仙门世家怨声载道,镜明宗与罗浮教联手起事,联合各大势力,要推翻天水阁。   眼见事态不好,天水阁中有人想起了入此为质的太上葳蕤,听说容玦最疼爱自己的妹妹,或许她能作为一枚棋子牵制容玦。   在天乾燃血蛊解开后,因其所得的修为尽数散去,太上葳蕤自然不会是天水阁长老的对手,被他带回了天水阁,投入水牢之中。   牢中不见日月,太上葳蕤不记得过了多久,一道轻笑声在她耳边响起。   几道锁链穿透蛇尾,女子半人半蛇,尾部尚有鲜血涌出,散在水中。   冰凉的五指抚上太上葳蕤的脸,她的眼睫颤动,昏迷之中,隐约注意到紫鳞的蛇尾。   一枚染着血腥味的妖丹被人塞进了她口中,化作一阵冷流,落入太上葳蕤腹中。   “你得我妖丹,便要记得,杀天水阁桑南淮祭我亡魂。”   天水阁的阁主,便叫桑南淮。   蛇妖的身体被锁链牵引着,没入水面下。   又过了许多日,有人将太上葳蕤带出水牢,以镜明宗为首的众多苍栖州仙门世家围攻天水阁,天水阁陷落大半,只剩最中心的天上京。   楼阁浮空而建,幸存的天水阁弟子尽数退至此处。   须发皆白的天水阁长老掐住太上葳蕤的脖颈,对下方赶来的容玦道:“容玦,你放我等离开,我就将你妹妹还给你!”   太上葳蕤垂眸看去,容玦的目光也在此时投了过来,眸色平静。   他当然不必慌,她又并非他的妹妹。   灵弓出现在手中,容玦挽弓,天地灵气汇聚,化作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利箭穿透太上葳蕤的心脏,化作齑粉消散于空中,她抬头望向天际,缓缓伸出了手。   自由……只差一点,她就自由了……   天水阁长老气怒地将她扔开,这一刻,下方修士腾空而起,无数灵光亮起,围剿剩余的天水阁弟子。   四周沦为战场,被天水阁拘禁的妖兽突破禁制逃出,一切更显混乱。   没有人注意到,在太上葳蕤的身体彻底失去气息那一刻,她体内那枚妖丹亮起,灵光闪过,双腿在瞬息之间化作蛇尾,脸上也生出幽紫色的蛇鳞。   一只神智混乱的蛇妖带着她趁乱离开了天水阁。   蛇妖叫绿娘,在被天水阁弟子围捕之时,她刚出世的女儿丢了性命,于是她便疯了。   浑浑噩噩的绿娘将太上葳蕤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带着她一路向北域而去,最后托庇于北域万妖教门下,做了外门杂役。   朱厌便是绿娘在万妖教外捡回来的,他身上为南明离火反噬,时时受烈焰焚身之苦。   之后数年,三者相依为命,万妖教内等级森严,三个不起眼的杂役虽也偶尔会遇上欺压之事,但好在性命无虞。   就在太上葳蕤终于学会做一只妖时,万妖教教主意外抓回了罗浮教圣女闻人昭越和镜明宗掌教弟子泠竹。   不过短短几日间,镜明宗联合东域各大门派征讨北域。此行除了要救回闻人昭越和泠竹外,更是想以此为由抢夺在万妖教附近发现的那条灵脉。   所谓的正道修士在万妖教大开杀戒,凡妖族所属,皆戮于剑下。偏偏太上葳蕤转生为妖后不得不从头修行,人族与妖族的经脉有异,她修行速度实在不快,彼时不过筑基修为。   绿娘为了护住太上葳蕤和朱厌,化为原形,张开獠牙咆哮着迎向修为境界远胜于自己的人族,飞剑钉入蛇身七寸,她没有害过人,却还是死在了人族手上。   后来朱厌也为了让她脱身,将神魂献祭给南明离火,焚尽残躯,直到东域修士离开万妖教,太上葳蕤才敢回到这里,但眼前所见,只剩一片焦土。   这世上,弱者没有资格护持所珍视的东西。   太上葳蕤掩埋了绿娘尸骨,带着朱厌的那点残魂,走入北域大荒深处。   此后数百年,她踏着荆棘与白骨,走上了北域至尊之位。   太上葳蕤于昆墟立下玄幽宫,妖尊之名在天下传开,北域妖族,皆尊之为主。   而北域一统之后,妖尊挥兵,千万妖族浩浩荡荡向东域而去。   短短三月,东域三州城池接连告破,各大仙门世家匍匐在妖尊脚下,最后,只剩下作为苍栖州第一大派的镜明宗还未告降。   太上葳蕤将罗浮教陷落之时落在自己手中的闻人昭越和泠竹挂上石柱,她很好奇,这一次,容玦会怎么选。   “少虞,之前种种,是容氏之过,还请你便不要迁怒……”一身修为尽废的容洵低声劝道。   他为断后落于妖族之手,太上葳蕤没有杀他,只是死,有什么意思。   她废去容洵一身修为,将昔日高高在上的镜明宗掌教留在身边为以琴乐人的琴师。   她既然活着,他们自也不必死。该是好好尝一尝,生之艰难。   太上葳蕤轻笑一声:“什么叫迁怒?本尊所向,当以东域,为我妖族疆域。”   “容洵,好好看一看,你口中仙门同道,在本尊踏破镜明宗后,可能做到宁死不屈。”   千万妖族踏水而行,兵临镜明宗外,容玦站在城楼之上,黑蛟拉着车辇自云后而出,到了这一刻,退居镜明宗内的众多东域修士面上只见一片惶然。   灵气凝成的利箭穿透闻人昭越心口,太上葳蕤弯了弯唇角,原来所谓挚爱,也不过如此。   指尖微勾,一道灵力护住了闻人昭越心窍,比起让她就此陨落,太上葳蕤更喜欢让亲密无间的爱人反目成仇的戏码。   镜明宗外无数的禁制破开,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向前,妖尊高坐云上,眼中只是一片漠然。   不计其数的妖族涌入镜明宗内,像是洪流一般席卷向东域修士。   “妖尊有令,降者不杀!”   在万千妖族面前,有修士扔下法器,双膝重重砸在地面:“我愿降!”   “我也愿降,求妖尊饶命,求妖尊饶我性命!”   镜明宗沦陷,也不过在数刻之间。   杀人诛心,蛇尾化作双腿,太上葳蕤一步步向被押在日月殿前的容玦走去,但她要的,不只是诛心。   “我送的这份大礼,容家主可还欢喜?”太上葳蕤垂眸看着被迫跪在自己的男人,笑意幽深。   容玦抬起头,脸上竟还缓缓扬起笑意,当日谋算之时,他的确没有想到还会有今日。   但既然磕头求饶已经无用,那便不用折损风度,白叫人看一场笑话。   “妖尊有恨,尽可报于我身。”容玦含笑道,“当日引渡幽冥寒毒于你身是我,挟恩令你前往天水阁为质是我,一箭将你射杀在天水阁上的,仍是我。如今,很该将这条命还你。”   太上葳蕤未曾因他这番话动容,神情淡淡:“死太简单了。容家主,该好好活着才是。”   幽紫色的灵力钻入容玦经脉,不过片刻,他身上气息骤然委顿下来。他既然不肯自废修为,太上葳蕤便只好自己亲自动手。   浑身经脉寸寸断绝,容玦吐出一口鲜血,缓缓看向太上葳蕤,眼神幽深。他发上一寸寸染上雪白,面容也缓缓老去,不过片刻,面容清隽的青年便化作枯朽老人。   一身修为尽散,容玦便只有凡人寿数,于凡人而言,他已到耄耋之年。   容玦方才那番话,本就是刻意想激怒太上葳蕤,让她杀了自己。毕竟以他性情,做不到自己动手了结性命,便想借太上葳蕤之手。   可惜,太上葳蕤要他好好活着。   他若是这么简单地死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太上葳蕤微微躬下身:“日后,你便该学着如何做一个废人了。”   往后,光风霁月的容玦公子,便只是个身无修为的垂暮老人。   “本尊身边有不少丹师,其中之一最擅延寿丹,容家主放心,往后岁月,你定当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逆光之下,她散开的长发被风扬起,面上鳞片闪着幽冷光芒。 第80章   东域沦陷之后, 整个修真界都陷入了一片紧张气氛中,谁也不知,妖尊之后可还有再向外征讨的打算。   中域, 南域, 西洲各大势力纷纷遣使前来,明里暗里地探听妖尊下一步的动向。   太上葳蕤将大言不惭要她‘认祖归宗’的太上皇族扔回中域,带着座下护法回到了昆墟玄幽宫。   所有的记忆就终止于此, 太上葳蕤只记得自己在玄幽宫内阖眼, 再醒来之时, 便回到了七百多年前,跪在日月殿前。   她当真是在镜明宗倾覆之后, 没有任何缘由, 就回到了十六岁时?   还是说, 之后还发生过什么,只是她不记得了。   眼前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星星点点的灵光亮起,太上葳蕤看见了自己,前世的自己。   她下半身是幽紫色的蛇尾, 脸侧覆着鳞片, 目光冰冷而幽深。   太上葳蕤见她向自己伸出手,草叶浮在空中,散发着温和光芒, 缓缓飘来。   祝余草……   食之不饥,能生灵气,自上古传下来的草木异种。太上葳蕤接住祝余草,再抬头, 半身蛇尾的自己向黑暗中行去。   她忘记的记忆究竟是什么?那或许正是自己为何会突然回到七百年前的原因。   周围一切再次陷入黑暗,她的意识也归于混沌。   日光从窗外照进房中,床榻上,少女的眼睫颤动一瞬,宛如蝶翼。   太上葳蕤睁开眼,刺目的光亮让她忍不住垂下了眸。   转头看去,少年趴在桌案上,一只手枕在头下,睡得正熟。   他好像很累。   太上葳蕤起身,缓缓走到桌案前。她低头看着燕愁余,日光洒落在他侧脸,恍惚之间,眼前少年与日后的飞霜君重合在一处。   燕愁余似乎察觉到什么,直起身,双眼恰好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   他望进她眼中,不由有一瞬怔然。   房中很是安静,微尘在空气中浮动,连心跳声也被暴露。   “我睡了多久。”太上葳蕤开口,打破了周遭这一片沉寂。   “十日。”燕愁余哑声回道,目光落在她脸上,眼中带着几分不可名状的情绪。   自那夜太上葳蕤在崖边昏迷,到今日,已经有足足十日。   见燕愁余抱着太上葳蕤回来,叶不孤等人都变了脸色。   好在燕愁余诊治之后,确定她无事,既没有中毒,身上也未曾有伤,只是陷入沉眠。   但是他没有想到,之后数日,太上葳蕤都不曾有醒转的迹象。   在太上葳蕤昏迷这几日,原本由她来做的事情便都落在了燕愁余身上,毕竟如今在小孤山的几人里,会阵法的除了太上葳蕤,便只有他了。   加上前日两人商量好为妖族授丹道符阵之事也不能拖延,又要炼丹,燕愁余这几日几乎一个人在当两个人在用。   他不放心太上葳蕤情形,是以每夜都在她房中桌案上暂歇,几人中只有燕愁余懂医术丹药,由他看护太上葳蕤自是最合适。   “你感觉如何?”燕愁余顿了顿,问道。   “无妨。”太上葳蕤语气淡淡,“只是梦见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   燕愁余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几许寂色,她如今也不过十九岁,如此说话,未免有些奇怪。   太上葳蕤身周好像缭绕着重重迷雾,让人看不清,也轻易靠近不了。   他微有些失神,而太上葳蕤看着桌案上那株祝余草,拿在手中:“山海经中载,祝余草食之不饥,但身为上古草木,生自洪荒破碎之前,于日月光华下,祝余草自身亦能生出灵气。”   哪怕一株祝余草中能生出的灵气极为有限,但若是有千株万株,所产生的灵气便能积少成多。   听完这番话,燕愁余下意识地看向她手中祝余草,脸上现出无法掩饰的惊色,若是如此,岂不是……   无妄海与昆墟之所以会成为荒僻之地,便是因为灵气稀薄,不足以支撑修炼,倘若祝余草当真能吸收日月精华产生灵气,修真界格局必定会因此生出大变。   “葳蕤,你能肯定?”燕愁余忍不住问。   祝余草虽然能生出灵气,但每株所能产生的实在有限,很难让人察觉,若非认出祝余草,太上葳蕤也未必能确定这一点。   她自草叶上取下几枚青绿色的灵种:“祝余草破土而出只需十余日,种下上千株,自然便知道答案了。”   燕愁余从她手中接过灵种,点头应下。   太上葳蕤抬步向屋外走去,在她迈出房门之际,燕愁余望着她的背影,徐徐开口:“我很担心你。”   我很担心你。   太上葳蕤脚下一顿,她没有回头,燕愁余也就看不清她此刻神情。   “好。”   太上葳蕤只留下这一个字,素白裙袂飞掠而过,消失在门边。   留在原地的燕愁余一时有些茫然,这个好字,到底算是什么意思?   裴行昭抱着白狐快步自弟子居外走来,见了太上葳蕤,一向有些阴郁的脸上也露出明显的喜色:“师姐,你醒了?!可还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再休息两日。”   白狐也向太上葳蕤摇了摇尾巴。   她微微颔首,看着裴行昭问道:“出了何事?”   他行色匆匆而来,显然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今日天心玉矿中少了两只小妖。”裴行昭皱眉道,“我问过其余妖族,他们都说不知为何不来。”   两只小妖没有来,或许是不想来,但裴行昭却觉得没有那般简单。   “这两只小妖已经接连十余日前来小孤山,昨日在矿中也不见任何异常,今日忽然消失,我觉得……”裴行昭犹豫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可能是被海中妖族打劫了灵石。”   当日在晋国,裴行昭一路颠沛才到绛京,之后又沦落至破庙中,见识过太多恃强凌弱之事。   晋国之中尚且还有律法约束,而无妄海中,却是没有任何规则束缚的。   经过数日相处,裴行昭心中也清楚,这些无妄海的小妖手中大都没有纳戒,修为又极为有限,叼着一袋灵石入水,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勾引妖来抢。   燕愁余也走出了弟子居,听完他的猜测,不由皱起了眉。   小孤山如今正需要妖族人手,若是前脚在此辛苦得了灵石,后脚就被妖将灵石尽数抢去,甚至丢了性命,那无妄海中还有多少妖族敢来此处?   是以,这桩事,他们必须管。   除了要将无妄海中劫取灵石的妖族擒下,杀鸡儆猴外,将灵石直接交给修为不高的妖族的确容易出事。   “之后便如仙门弟子一般,将灵石数目记在令符之中,神识烙印其上后,旁人便不可取用。”燕愁余道。   太上葳蕤自然也没有意见,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便在今夜,将事情解决了。”太上葳蕤淡淡道,脸上不见多少表情,说话的语气却不由让人一寒。   黄昏之时,小孤山上,八只触手着地,水十七一点点地向外挪去,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被掏空。   本来以为自己有八只手,画起阵纹来一定很快,但水十七着实没想到,阵法原来这般难。   丹药,符文,阵法,水十七选了阵法,见他这副萎靡不振的神情,白鹭迈着步靠近,用破锣嗓子哈哈大笑:“小爷就说,学那什么乱七八糟的阵法有啥用,不如省下灵石,还能多买两颗灵丹。”   水十七不想和这只见识短浅的妖多说,一只体形更纤瘦的白鹭振翅停了下来,她收起双翅,仔细看才知背上还有一只蚌壳。   水十七看向小蚌妖:“珠珠,你的丹药学得怎么样?”   “燕尊者已经教了我们如何辨识灵植药性,之后便该学炼丹了。”小蚌妖珠珠细声细气道,“不过趁这些时日,我要赶紧攒灵石买下筑基丹,否则现在的灵力太弱了。”   “你们可真傻,辛辛苦苦赚来的灵石就这么浪费了。”破锣嗓子又开口了。   小蚌妖珠珠看向他:“不会啊,只要学会炼丹,我就可以进药庐,到时每日都有三百灵石。”   破锣嗓子晃了晃头:“谁知道这要花多久才能学会,何况你也未必能学会。”   蚌壳微微变红了些,小蚌妖珠珠坚定道:“我一定会努力学会炼丹的!”   眼见破锣嗓子还要多话,水十七抬起一根触手卷住他的鸟喙。   世界终于安静了。   就在这时,侧面走出一道人影,挡在几只妖族面前。   “燕尊者?”水十七有些奇怪道。   这是回无妄海的路,燕尊者怎么会来?看着走到燕愁余身后的太上葳蕤,他只觉得被青丝绕割伤过的触手在隐隐作痛。   燕愁余向几只妖点了点头,含笑道:“今日来,是有一桩事请各位相助。” 第81章   金乌西沉, 落日的余晖下,无妄海的海水静默流动着。   一只小蚌妖拖着一大袋灵石,缓缓没入海中。   暗处, 正静静窥探着此处的几双眼睛看着这一幕,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垂涎之色。   小蚌妖游得不是很快, 若是她能化形的话, 大约谁都能看见她脸上惴惴不安的神情。   这样真的能行吗……   就在她犹疑之时,四周海水忽然化作一片墨黑色。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形, 小蚌妖一把将灵石装进自己的蚌壳,死死合上,当即装起了死。   作为一只蚌妖,她的肉少壳又硬,加之无妄海中未开灵智的海兽众多, 所以珠珠在无妄海这几十年, 很少有被捕食的经历。   乌黑的海水中, 几只体形堪比成年男人的大墨鱼挥舞着触手, 卷向小蚌妖。   “把灵石交出来!”为首的墨鱼通体乌黑, 身上有着一圈又一圈赤红色环纹, 见此,冷声道。   “不、不行!”小蚌妖珠珠有些结巴道, 她心里当然是觉得害怕的, 但语气却很坚定, 将蚌壳闭得密不透风。   赤环墨鱼伸出两只触手, 拼命用力, 憋得脸通红也没见蚌壳打开,他一时有些恼怒,干脆卷着蚌壳拼命晃了起来。   小蚌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原本用力闭紧的蚌壳也不由出现一道缝隙。   就在她要坚持不住时,一道人影出现在了几只修为在筑基和金丹之间的墨鱼面前。   “原来是几只乌贼。”燕愁余若有所思道,他微微拂手,赤环墨鱼卷住小蚌妖的触手当即被斩断,跟在他身旁的水十七连忙出手,将晕乎乎的小蚌妖抓了回来。   身为打劫惯犯,几只墨鱼立刻就认识到他们打不过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族,既然打不过,当然要跑路。   只是刚刚转身,还没游出多远,便遇上已经等在此处的太上葳蕤。   又是人族,他们难道是一伙儿的?   几只墨鱼调转方向想逃,太上葳蕤指尖微挑,无妄海的海水化作一条条锁链,将打劫未遂的墨鱼捆了个结结实实。   挥舞着触手拼命挣扎,赤环墨鱼叫嚣道:“知道我们是谁吗?!敢动我们,往后整个无妄海都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   这些墨鱼敢打劫,当然是因为背后有人。   无妄海中有只元婴期的墨鱼,是此处难得的炼丹师,因为这个缘故,就算修为比其更高的妖族,在他面前也会礼让三分。   这几只墨鱼与他算是同族,为首的赤环墨鱼更是他的直系血脉,向来叫他一声老祖宗。   太上葳蕤没有耐心听他们说的废话,微微抬指,乱舞的触手便相互打成了结,如此一来,这些墨鱼便是连动也动不了了。   同燕愁余一起向此处游来的水十七自然也听到了他们的叫嚣,不由同情地看了一眼被捆成一团的墨鱼们。   “如何处置他们?”燕愁余停在太上葳蕤身边,开口问道。   水十七有些遗憾地看着几只墨鱼:“可惜墨鱼的触须烤起来味道不怎么样,要是换成鱿鱼就好了。”   听了他这句话,几只墨鱼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你们敢这么做,我家老祖宗不会放过你们的!”赤环墨鱼高声道,只是在被捆成麻花的时候说出来,未免有些底气不足。   “他家老祖宗是谁?”   水十七连忙向太上葳蕤解释,态度殷切,看得墨鱼投来一抹鄙视的目光。   对一个人族这么低声下气,真是丢了他们无妄海妖族的脸面!   “带回去挂上几天。”太上葳蕤似笑非笑地看向赤环墨鱼,没想到今日还会有意外收获,“我等着他来。”   燕愁余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只能炼丹的妖,正是小孤山如今缺的人手。   若是那只墨鱼敢来,只怕是有来无回了。   拎着几只墨鱼回到小孤山,燕愁余封住他们一身灵力,将之整整齐齐地挂在小孤山外那棵有千年树龄的梧桐树上。   若是赵立在此处,大约对这般情景记忆犹新。   于是第二日一早,前来小孤山务工的小妖们,一眼就看见了几只被挂在树上风干的墨鱼。   树上还贴了张告示,将他们是因何被挂在这里的事情始末解释得很是清楚。   迎着各色异样的目光,赤环墨鱼觉得自己无妄海一霸的脸这回可真是丢大了。   “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被放下去?”   赤环墨鱼眼中燃着火焰:“老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到时候一定叫这些人族后悔自己做了什么!   数日之后,一只体形庞大,通体赤红的乌贼正向无妄海尽头游去,与他一个方向的,还有许多来自无妄海各处的妖族。   萤蓝色的触手在海水中游动,水母的速度堪如离弦之箭,瞬息便出现在数丈之外。   “十三姐,你等等我啊!”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十三姐,叫盈盈姐!”水盈盈放缓了速度,回头看着比自己小了一圈的妹妹,怒声道。   “好的,十三姐。”水二十九还像从前一样,慢吞吞地回答道。   水盈盈被她气得翻了个白眼,转过头,不想再说话。   “十三姐,你这么快,我要跟不上了。”水二十九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姐姐,语速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水盈盈嫌弃道:“二十九,你都筑基了,怎么还像从前一样,干什么都这么慢。”   水二十九一点儿也不急:“十七哥说了,人族还要收不少妖挖矿,我们不用急啊。”   “挖矿有什么意思。”水盈盈冷哼一声。   “不挖矿怎么会有灵石呢?”水二十九不太明白。   水盈盈没有回答她,心道,人族有那么多灵石,都抢过来不是更快么。   没用多久,两只水母便到了无妄海尽头。   远远望着山巅上的楼阁,水二十九眼中现出惊叹之色,真好看啊……   水盈盈伸出一只触手拍在她头上:“走了!”   水二十九只好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跟着她向小孤山行去。   在两只水母上岸后不久,巨大的赤红墨鱼也从水下冒了出来,他化作一身黑衣的老人,看着小孤山派山门,忍不住发出一声冷哼。   几个人族,竟然敢在无妄海放肆,还捉了他的子孙,今日他非要叫这些人族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不可!   太上葳蕤并不知道自己要钓的鱼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盘坐在山崖边,运转心法,周遭天地灵气蜂拥而来,争先恐后地涌入她体内,化作一缕缕灵力,游走过全身经脉。   将数十块极品灵源埋在小孤山下阵法的几个节点上,便能暂时令此处灵气暂时恢复为正常水平。   感知到此处灵气要比无妄海中浓郁得多,有些小妖恨不得时时刻刻留在这里,多蹭一蹭免费的灵气。   燕愁余候在一旁为太上葳蕤护法,金丹晋升元婴要受六九雷劫,更有可能会为心魔缠身,任何人都难以从旁相助。   天边聚集起沉沉乌云,太上葳蕤微阖着眸,神情平静。   随着劫云成形,一道沉闷的雷声响起,紫蓝色的雷电从天而降,带着凌厉威势扑向太上葳蕤。   她身周护体灵光亮起,与天雷撞在一处,掀起一重重风浪,崖边成片的祝余草在风中摇曳。   僵持了数息,这道来势汹汹的天雷才为灵光所消弭,化为无形。   燕愁余看得出,太上葳蕤所受的第一道劫雷,甚至比许多修士晋升元婴所受的最后一道劫雷更强。   实力越强的修士,晋升之时遇到的雷劫便会越强,度过雷劫得到好处自然也会更多。但雷劫越强,陨落于其中的可能也就越高。   燕愁余的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眉头微皱,心中竟是比他自己晋升元婴之时还要紧张几分。   碗口大的雷电倾泻而下,如巨蟒张开獠牙,咆哮着俯冲而来。   太上葳蕤身周亮起繁复阵纹,在天雷将要落下之际,阵纹旋转着引动天地灵气。两股力量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在二十七道天雷落下之后,劫云停息了片刻,却并不能叫人放松,这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下一刻,天雷落下的速度越来越快,七道雷电先后向太上葳蕤劈下,她抬指引动灵气,在虚空中绘下一道又一道符文。   符文相连,在虚空中形成一道巨大的灵符,强行挡住了这七道蕴含着惊人威势的天雷。   短暂的间隔后,劫云中再次降下天雷,有撼天动地之威,太上葳蕤的神色平静如初,任灵气涌入体内,在丹田之中化为源源不断的灵力。   当六九天劫的最后一道天雷落下之时,见太上葳蕤轻易化解,燕愁余悬起的心中终于放下了。   他抬起头,却见上方劫云并无消散的迹象,雷电在云中亮起,似在酝酿着什么。   燕愁余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金丹修士晋升元婴,都是度六九雷劫,为何葳蕤所经雷劫,在六九之后,还尚未结束?!   太上葳蕤望着天边,嘴角紧抿,并未现出惧色。   这道迟迟未下的天雷,比之前太上葳蕤所受的数十道天雷,威势更强。   崖上突兀起了风,太上葳蕤缓缓抬起手,催动心法,灵力游走过全身,原本平静的无妄海中也骤然起了波澜。   汹涌海水自下而起,在空中缓缓化作一条苍龙,连身上鳞片都清晰可数。   苍龙咆哮着冲上云霄,在这个时候,酝酿许久的那道劫雷终于也从云中呼啸着落下。   雷电与苍龙纠缠着撕咬,庞大的力量相互抵消,在劫云散去,苍龙也散去龙形,化作无数水滴倾落而下。   雨水落在身上,此时身在小孤山内的一众妖族心中忽然多出些许明悟。   有小妖立时盘坐下身,陷入了顿悟之中。   当灿金色的光芒洒落在太上葳蕤身上时,她的气息逐渐攀升而上,鸦青色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一枚银白印记出现在她额前,为她添了几许圣洁之意。   那是……属于太上皇族一脉的……霜纹坠……   太上一族传自上古,额前霜纹坠乃是血脉象征,只是到了如今,随着血脉日渐稀薄,族中能现出霜纹坠的后辈已经越来越少。   葳蕤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在燕愁余怔忡之际,太上葳蕤睁开双眸,对上了他的目光。   这一瞬,燕愁余忽然笑了起来。   无论她与太上皇族有什么关系,其实都不重要,只要她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太上葳蕤就好。   燕愁余看着太上葳蕤起身,向自己走来,他便也笑着迎上她。   当两人回到小孤山时,受灵雨沐浴的妖族已经从顿悟中醒来。   见太上葳蕤前来,一众妖族齐齐向她躬身行礼,震声道:“我等拜谢尊者!” 第82章   灵雨洒落山间, 墨横舟抬头,苍老的脸上神色阴沉,是谁突破了元婴?难道是那些从无妄海外来的人族?   就算突破元婴又如何, 一个刚刚突破的元婴初期,怎么能同他这个元婴后期相比!   小孤山的事已经在无妄海中传开,墨横舟当然也有所耳闻,鲸王令他炼制的却邪丹, 似乎就是从这些人族手中得来的丹方。   不过这些人族竟然如此放肆,连他的子孙也敢动, 此番他非要给他们一些教训不可。   墨横舟冷哼一声, 一挥袖, 姿态傲然地向小孤山行去。   周围有不少小妖来往,月余前原本有些崎岖的山道已经被踏得平坦,墨横舟化为人形, 这些小妖便都没有认出身份, 见他这般姿态, 不由暗暗投来异样的目光。   好好一只妖,干嘛要变成人形?而且脖子这么仰着, 不觉得酸么?对于大多数妖族而言, 人形并不符合他们的审美。   而墨横舟曾经离开无妄海学习丹道,不在水中时,便多化作人形。   没有察觉到这些小妖的腹诽,墨横舟一路上了小孤山, 远远便看见几只触手被打成结的墨鱼被挂在梧桐树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人族当真是放肆!   赤环墨鱼并没有感知到自己的老祖宗已经到了,他挂在树上, 一身灵力都被封住,感觉自己快被晒成墨鱼干了。   一道灵力隔空飞来,几只墨鱼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得七荤八素。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赤环墨鱼抬起头,看着来人,不由眼含热泪:“老祖宗,你终于来救我了!”   墨横舟伸手一招,将他抓了过来,满眼嫌弃道:“真是没出息,连个人族都打不过,丢光了老祖我的脸!”   赤环墨鱼嚅嗫道:“可是那些人族真的很厉害……”   幸好他见势不对,暗中传讯给了老祖,否则真的要在树上挂上许多日,风干成墨鱼干了。   他自然不知道,这道传讯本就是太上葳蕤和燕愁余有意让他传出的。   “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厉害!”墨横舟看着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冷哼一声道。   要真是有本事,怎么会来无妄海这般灵气稀薄的地方。   他说罢,以灵力传音,声音顿时传遍整个小孤山:“区区人族,敢动老祖我的子孙,还不快滚出来赔罪?!”   元婴境界的威压四散,一时间,身在小孤山上的妖族都被他的威压震慑,下意识找地方躲了起来,却压根没有打算逃,一双双眼睛偷偷向这个方向看来。   有热闹怎么能不瞧。   不远处,水盈盈和水一十九刚刚与水十七碰上面。   “十七,我有个好主意你要不要听!”水盈盈一见水十七,语气激动道。   水十七拿触手挠了挠头,迟疑道:“十三姐……”   从小到大,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水盈盈气恼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十三姐。”   “好的,十三姐。”水十七下意识回道。   水盈盈被他气得整只水母都有变红的趋势,为什么家里这些弟弟妹妹一个比一个傻!   不等她再说什么,便听墨横舟怒喝一声,响彻山间。   “这不是墨家那位老祖吗?他怎么来小孤山了,难道也是来挖矿的?”水一十九认出了妖,慢吞吞地说道。   这句话惹得水十七和水盈盈一脸无语,水一十九却全然不觉自己说错了什么。   伸出触手卷住两个看起来智商不太够的弟弟妹妹,水盈盈钻进灌木丛中。没想到今日墨家老祖也来了,正好,趁他和这些人族对上,自己说不定就能浑水摸鱼……   身为妖族,为人族挖矿算怎么回事,   另一边,太上葳蕤和燕愁余方从崖边回来,便听到了墨横舟这一声怒喝,他们想钓的鱼,竟是自己迫不及待地送上门来了。   小孤山山门内的叶不孤也听到了这一声挑衅,他皱了皱眉,刚想动手,却及时被喻梦丘拦下。   这些时日以来,他的神智已经清醒些许,对于常在身边的喻梦丘、裴行昭等人也有几分印象,此时见喻梦丘拦自己,叶不孤也没有动手,只是冷然地看向他。   被洞虚大能这般看着,哪怕叶不孤没有动手的打算,喻梦丘也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是师姐吩咐的,不关我的事!”   叶不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知有没有听懂,良久才转过头,却是闭目养神,没有再动作。   太上葳蕤和燕愁余钓无妄海这只墨鱼,是为了让他做苦力,叶不孤不仅是洞虚大能,修的还是最锋锐的剑道,若是他出手,最后恐怕就只剩烤墨鱼吃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太上葳蕤这般妖孽,还在金丹之时便能强行扛住叶不孤的剑意。   见太上葳蕤和燕愁余走来,墨横舟一拂袖,脖子仰得更高了。   “人族,现在赔罪,老祖我还能饶你们一命,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他摆出一副高傲姿态,只是手中拎着只赤环墨鱼,平白添了几分好笑。   太上葳蕤淡淡道:“你要如何不客气。”   这话听在墨横舟耳中,分明是在向自己挑衅,他冷哼一声,身周化出巨大的触手,飞快向太上葳蕤袭来。   巨大的腕足从地面划过,地面花草倒伏,变成一片狼藉。   燕愁余没说话,含笑看着墨横舟的动作,没想到这只元婴期的妖修不仅自己主动跳了坑,还主动往坑里填下些土。   太上葳蕤侧身躲开,衣袂落在风中,猎猎作响。   足尖踩过卷来的触手,她的身形不过瞬息便出现在墨横舟近前,晋升元婴之后,太上葳蕤的速度便更快了。   就算墨横舟有元婴后期的修为,此时也只见到一道影子从自己眼前掠过。   这人族不是刚刚才晋升元婴吗?   还不等墨横舟做出反应,太上葳蕤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他身后。墨横舟只觉背后一寒,随即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被他手中拎着的赤环墨鱼摔了出去,趴在地上的墨横舟一张老脸不由涨得通红。   下一刻,须发皆白的老人原地化作一只巨大的赤红墨鱼,挥舞着触手卷了过来。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躲开一条又一条触手,随着她的动作,不过片刻之后,赤红墨鱼那数十只触手便缠成一团,他翻滚着,直到撞上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才停了下来。   墨横舟有些晕头转向地摊在树下,太上葳蕤抬手引动灵力,空中现出一道符文,她拂手一挥,符文落向了墨横舟,隐没在他体内。   在符文作用下,墨横舟的身形不由渐渐缩小,很快便恢复了寻常墨鱼大小。   见燕愁余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墨横舟色厉内荏道:“你,你想干什么?!”   燕愁余看着他,嘴边笑意不改:“老祖放心,小孤山派一向以理服人,自不会做些强盗行径。”   “不过老祖方才在我小孤山派内动手,伤了不少草木灵果。”   “十株天心花,三十三株芝兰叶草,三枚白灵参果……总计价值五十七万三千七百一十一枚下品灵石,凑个整数,交齐五十七万灵石,我们自然会放你走。”   赤红色的墨鱼立刻瞪大了眼,他转头向四周看去,地面果然有残破的花草灵果,这些都是上品灵植?   “胡说八道!”身为炼丹师,墨横舟不会连这点眼力都没有,“这分明就是寻常草木!”   燕愁余并不在意他在想什么,慢条斯理道:“小孤山的草木,一切由我小孤山说了算。”   “还有老祖这位晚辈,劫掠在我小孤山挖矿的小妖,影响甚为恶劣,便算一妖一万灵石,交了灵石,诸位便可以离开了。”   赤环墨鱼登时叫屈道:“我们这几日加起来也不过才抢了三五千灵石!”   燕愁余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道:“若是你能打得过我们,自然什么也不用给。”   赤环墨鱼立时闭上了嘴。   “你们放我走,我这就回无妄海取灵石。”墨横舟开口道。   燕愁余笑了笑:“在还清债务之前,几位暂时不能离开小孤山。”   墨横舟显然不打算老老实实还灵石,在他说话之际,赤红色的墨鱼当即蹿了出去,不过数十丈,他身体上闪过符文灵光,有太上葳蕤方才绘的那张符,墨横舟是离不开小孤山的。   赤红色的墨鱼好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身体顿时倒飞了回去。   燕愁余看着他,面上笑意不改。   墨横舟只能灰头土脸地恢复人形:“我纳戒中只有一十万灵石。”   “无妨。”燕愁余回道,“听闻老祖擅炼丹,在小孤山炼上几百炉丹药,想来应是足够抵债了。”   到了这时,墨横舟也意识到,自己分明是中了圈套。   “我不炼丹又如何!”他不由怒道。   “那挖两年的天心玉矿,想来也差不多了。”燕愁余从善如流。   墨横舟顿时一噎,他堂堂元婴老祖,怎么能去挖矿!   “若是老祖都不愿意,便只好将你挂在这树上,为一众妖族做个警示。”燕愁余负手而立,语气轻松。   墨横舟脸都绿了,但谁让他打不过呢,比起挖矿和挂树上,显然还是炼丹好上一些。   见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带着墨横舟离开,水十七不由感叹道:“太上师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他看向水盈盈:“十三姐,你刚才说什么好生意啊?”   水盈盈看着太上葳蕤的背影,咽了咽口水:“不,没什么,在小孤山挖矿每日能得多少灵石?”   打劫有风险,还是老老实实挖矿吧。 第83章   隔着水镜, 重阳子看清太上葳蕤额前银白印记,神情忽然沉凝下来。   “这的确是太上一族血脉的象征,霜纹坠。”他喃喃道,不知想到什么, 眼中现出几分难言的怅惘。   而听完他的话, 太上葳蕤微垂下眸, 面上不见什么表情,让人难以窥见她心中想法。   沉默片刻, 重阳子才再次开口:“如今的中域帝王正是风流滥情之人, 以你的年纪, 或许正是他的血脉。”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他,淡淡道:“想来, 太上一族与天衍宗当是不睦。”   否则他提起太上一族时, 不会是这般神情语气。   重阳子怔愣一瞬, 随即苦笑道:“你猜得不错。”   当年太上一族于中域建立王朝,传承至今,整个中域都奉其为主,唯有天衍宗底蕴深厚, 地位超然。   就算是太上皇族中人见了天衍宗弟子,也要礼让三分。   “太上皇族声势愈盛, 天衍宗却无意对其俯首称臣, 他们自是日渐不满。但天衍宗又岂是他们轻易能对付的, 彼时太上皇族派来族中精锐征讨, 还未上得沂蒙雪山,便被我宗当时的掌门一掌逼退,修为尽废,不敢再生他念。”重阳子说到此处, 眼中现出些许傲然之色。   “五百多年前,因霄云帝女入天衍宗为弟子,太上皇族与天衍宗的关系原本有所缓和。但后来霄云帝女飞升,登上帝位的便是太上皇族另一支血脉。”   “你也知,三百多年发生了一场浩劫。”太上葳蕤既然已知小孤山之事,重阳子便也无须多加隐瞒。“不仅小孤山派覆灭,天衍宗同样也因此事受了重创,为免被人察觉宗内情形,我等只能将山中禁制尽数打开,以隔绝窥探。”   彼时重阳子等人修为尚且有限,也唯有以此禁制才能阻止窥探之人。此后三百余年间,天下再无外人能登上沂蒙,重阳子等人尽其所能教导燕愁余,希望他能传承天衍宗道统。   可以说,天衍宗闭宗至今,其中一大原因便是为了防备太上皇族。是以重阳子最初得知太上葳蕤名姓之时,神情间不免露出几分异色。   “前辈放心,我并不打算与太上皇族有什么牵扯。”在重阳子默然不语之时,太上葳蕤再次开口。“还请前辈告知,如何将霜纹坠隐藏。”   倘若她当真只有十九岁,大约会对自己所谓的身世感些兴趣,可惜太上葳蕤不是。   见她无意与太上皇族有任何牵扯,重阳子心中也不由松了口气。   太上葳蕤如今与小孤山派的牵扯如此之深,倘若为太上皇族所用,天衍宗的处境便会变得有些艰难。   世人尚且不知,在三百多年前那场大灾后,天衍宗弟子凋零,只剩寥寥数人。一旦这个秘密揭破,那么无数势力将会闻风而动,妄图瓜分蚕食天衍宗。   因此在听太上葳蕤如此说后,重阳子放下心来,他自认看人的眼光不算差。   如何隐藏霜纹坠并非绝密之事,他略知一二,当即便详尽讲来。   “此法虽能助你掩盖霜纹坠,但因此印是太上一族力量象征,倘若你消耗灵力太过,霜纹坠便无法掩饰。”说罢,重阳子又告诫道。   太上葳蕤颔首,她运转重阳子方才所授法诀,随着几道灵光涌入额前,银白的霜纹坠缓缓隐去。   “今日多谢前辈指点。”她抬手,向重阳子一礼。   重阳子笑了笑:“凭小友与小孤山派的关系,这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   他看了一眼太上葳蕤手上作为小孤山派掌门信物的骨戒,忍不住问:“只是小友当真无意继承小孤山派么?”   如此天资与心性,即便是太上一族的人,重阳子也希望她能够继承小孤山派。   太上葳蕤垂眸,没有回答,只道:“我会让小孤山派,再现人间。”   听她如此说,重阳子虽然遗憾,但也没有再多言,向燕愁余问起另一件事:“叶师兄近日可还好?”   “二师父放心,前辈神智已然清醒几分,有好转的迹象。”燕愁余答道。   重阳子捋须叹道:“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若是你五师父知道这个消息,想是会很高兴的。”   这句话似乎有些奇怪,只是不等燕愁余开口相问,重阳子已经转开话题,事无巨细地关心起他近日在昆墟之中的情形。   燕愁余一一答了,说话间提及小孤山重建情形,重阳子颇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们只花了两月余,就已经做到如此地步,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   话说到这里,燕愁余取出了祝余草,说明了来历。   上古所生的祝余草?   重阳子讶异地看了一眼太上葳蕤,能得到上古所生的灵草,实在可称是气运所钟。   洪荒破碎之前的草木,自是与如今不同,上古之时诸多草木,都有吸收日月精华转化为灵气之效,如此才足以支撑彼时天地各族修行。   但大战之后,洪荒破碎,天地倾覆,无数强大的存在都湮灭其中,随着时间流逝,上古草木也渐渐失了踪迹,世间灵气便多靠天地自然而生。   祝余草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此方天地有了新的可能?   燕愁余又道:“我已将祝余草的灵种飞剑送回沂蒙,祝余草长成不难,届时也请七师父看看可有大量培植的方法。”   天衍宗如今的七长老,乃是渡劫修为的炼丹师。   关于祝余草之事,他早已同太上葳蕤商议过。   重阳子点头应下,师徒二人再说了两句,重阳子出手挥灭了水镜。   是夜,星河灿然,数只妖族蹲在小孤山的山门外,运转功法,星光垂落,丝丝缕缕的灵气涌入众妖体内。   就算不能入山门,随着祝余草长成,小孤山上的灵气浓郁也胜过无妄海中,因而这些妖族到了夜中也不肯离去。   太上葳蕤走上藏书楼时,燕愁余正将一本丹谱放回书架上。   小孤山派向来不是敝帚自珍的作风,无论身份修为如何,未行恶事者,皆可入藏书楼中一观。   以天衍宗和小孤山派的关系,燕愁余自是足够入这藏书楼的。   “你可看过斩天剑。”太上葳蕤忽然开口。   燕愁余回头看向她:“葳蕤是说,小孤山派萧无尘萧前辈所用斩天剑?”   斩天剑的剑谱,原来也在这藏书楼中?   太上葳蕤点头,循着记忆,指出那卷斩天剑所在。   燕愁余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向右行去,抬手握住了斩天剑剑谱。   就在这时,太上葳蕤从他身后靠近一步,浅淡清冽的气息落入鼻息间,燕愁余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鼓噪着,表露出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心绪。   他近乎有些慌乱地将剑谱取出,一幅卷轴因为他的动作从书架上摔落。   燕愁余旋身想接住,但画卷已经在空中展开,一瞬间,忽然有无数落花倾泻而下。   粉白色的桃花纷纷扬扬,燕愁余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太上葳蕤,动作不由得一滞,画卷便落在了地面。   在落花之中,两人目光相对,竟是平添了几分缠绵悱恻的意味。   良久,太上葳蕤蹲身捡起画卷,只见画中女子姿容清绝,眉心有一点银白印记,显出霜雪之姿。   燕愁余终于回过神来,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目光:“听闻修真界常有修士用这样的法子向心仪之人表明心意,不想小孤山派的藏书楼中,也藏着这样一幅画卷。”   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画中女子额间印记上,微微皱了皱眉:“她是谁?”   燕愁余看向画卷,随即叫破了女子身份:“这是霄云帝女的画像……”   虽然太上霄云已经飞升,但她是当时太上皇族明帝唯一的女儿,在她飞升之后,明帝将旁支血脉的族人记在她名下为子,才将帝位传袭。   因此如今太上皇朝的主人,在太上霄云面前,尚且要执晚辈之礼。   太上一族每年祭祀先辈,太上霄云也在其中,燕愁余曾代表天衍宗去参加祭祀之仪,因而也见过太上霄云的画像。   这就是那位已然飞升的霄云帝女?   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画卷右下角的印鉴上,那是三个古体的篆字——萧无尘。   醉斩星河萧无尘,帝女霄云,他们是什么关系?   燕愁余迟疑道:“落花卷向来是用来表明心意的,萧前辈绘这张画卷,难道……是为向帝女表明心意?”   萧无尘和太上霄云之间,原来还有这般关系?   “你说得不错。”   燕愁余转头看去,竟是叶不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师尊不善书画,毕生入他画中者,唯有帝女一人。”   叶不孤抬手,太上葳蕤手中的画卷便飞落在他手中,目光落在画卷上,叶不孤的神色中带着几分难解的怅然。   “这卷画,竟然会在这里……”   这一刻,他好像恢复了应有的神智。   太上葳蕤想起了小孤山故地之中那两百七十六具冰棺,其中一具便是属于萧无尘,而太上霄云已然飞升。   便是相爱,上穷碧落下黄泉,也难能相见了。   叶不孤小心将画卷收起,燕愁余抬头看了一眼太上葳蕤,目光忽而一滞,他忽然觉得,太上葳蕤的容貌,与当今中域那位帝王并无什么相似之处,反而同已经飞升的霄云帝女有几分神似……   将画卷放回书架上,叶不孤的神色忽然又化作一片木然,他看向太上葳蕤,恭谨开口:“师尊。”   燕愁余无奈地笑了笑,看来叶前辈想完全恢复,还需不少时日。 第84章   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到无妄海时, 巨鲸已经等在海边。   对于修复无妄海中的魔族封印,他的心情比之太上葳蕤更加迫切, 魔气散落海中, 势必会影响整片海中妖族的修行。   “吾只能带你们前去魔族封印所在,但要修复封印,吾便无能为力了。”深渊巨鲸开口道, 他对阵法一窍不通,否则大可自己动手修复。   “无妨。”太上葳蕤开口道,语气平静。   被封印在无妄海底的魔族神魂早已消散,仅剩一具没有知觉的躯壳,因而虽有魔气溢散, 但想要修复这处封印并不算危险。   只是此处镇压魔族的封印传自上古,繁复甚至远胜如今修真界的高阶阵法,就算太上葳蕤如今已有元婴修为, 也没有足够的灵力与神识独自修复封印。   若她能晋升化神, 或许便能做到, 但从元婴突破至化神,至少也需一年以上, 巨鲸大约是不愿等的。   魔气扩散, 影响最严重的是无妄海,但时间愈长,昆墟也会受其影响,早日解决也好。   巨鲸缓缓沉下海底, 往海水深处行去, 越往下,海中光线便越来越暗。不过对于修士而言,即便眼中不可见, 凭借神识也足够感知清楚海中景象。   无妄海下三千丈不见有什么海族来往,周围幽深一片,从四面八方施加来的压力越发明显,若是金丹以下的妖族到此,只怕用不了多久,身体便会因为这样的挤压爆裂。   随着巨鲸向前,一道旋涡缓缓现在太上葳蕤面前。   在此处,已经能够明显感受到自封印中溢出的魔气,丝丝缕缕的魔气从旋涡里泄露,而后没入海水之中。   前世若不是太上葳蕤手下有妖族闲得发慌,立誓要游遍整个无妄海,意外发现海底三千丈处缺了一角的封印,她也很难找到无妄海令妖族难以修行的根源。   旋涡之中,一道又一道阵纹叠加,形成赤金色的牢笼。巨大的魔族尸骨被困在这道囚笼之中,金色符文化作锁链,将这具躯壳禁锢在其中。   即便已经失去声息,这具属于上古魔族的躯壳中还是传来令人心惊的威压,太上葳蕤抬头看去,上方阵法不断运转,现出无数变化,在这变化中,能窥见有一角阵法的纹路黯淡下来,魔气便当是由此泄露。   燕愁余看着半蹲在地上,头颅深深垂下的魔族,不知为何,停在了原地。   “燕愁余?”太上葳蕤回头看着少年。   燕愁余回过神来,他移开目光,看向太上葳蕤,如往日一般向她笑了笑:“我来控制阵法。”   若没有人控制阵法,在变化之中,就算是太上葳蕤也不可能修补好其中损毁的一处阵纹。   燕愁余停在阵眼之处,抬手运转全身灵力,身周阵纹随即一寸寸亮起,在几息之后,形成牢笼的阵纹忽然停下了变化。   太上葳蕤没有浪费时间,她引动灵力,填补起上方黯淡处的阵纹,神情专注。   随着时间流逝,燕愁余体内灵力渐渐消耗,他无暇分神,自然也就没有发觉越来越多的魔气向他身周汇聚而来。   肉眼无法看清的魔气似乎欢呼雀跃一般,先后涌入少年体内。   在他身后,魔族体内飘出一缕暗色异芒。   燕愁余和太上葳蕤此时专心于这处封印,无暇他顾,全然没有察觉此事。   源源不断的魔气融入少年体内,转化为另一种力量,补充了被消耗的灵力,那缕也随着魔气一同,为燕愁余所吸收。   黯淡的阵纹渐渐亮起,一滴汗珠从太上葳蕤眼睫上滚落,她眼中只能见得那处阵纹,再无其他。   这是最后一道阵纹……   随着暗芒入体,九重繁复的封印现在燕愁余身上,如同诡异的图腾,随着一声脆响,他心口那一重封印竟是被强行破开。   双目染上赤色,就在这一刻,燕愁余化为原形,随着一声长啸,黑龙咆哮着冲出旋涡之中。   没有燕愁余控制阵纹,赤金色的封印随即便要缓缓变化起来,太上葳蕤不曾料到会有这般变故,她必须要在破损的阵纹变化之前将其修补好,否则今日之事便是前功尽弃!   她一面绘下阵纹,一面高声对守在旋涡外的巨鲸道:“拦住他!”   在太上葳蕤话音落下之时,一条黑龙自旋涡而出,双目之中是一片赤红之色,玄黑色的鳞片上泛着冰冷寒芒,在他身周,似乎有悲吼号哭之声紧随左右。   这是龙族?!   无妄海怎么会出现了龙族?   巨鲸心中虽是惊疑不定,但也没有犹豫,庞大的身躯迎向化为原形的燕愁余,黑龙与巨鲸相撞,海底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身有洞虚修为的巨鲸竟然被燕愁余逼得后退,龙族的威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让他本能地生出臣服之念。   巨鲸压制住自己的本能,以灵力搅动海水,拦住燕愁余去路。   龙尾轻易拍散了卷来的海水,黑龙口中喷出血色煞气,挟裹着海水扑向巨鲸。巨鲸的身体在沾染上血红煞气的瞬间,便被腐蚀出白骨,因为剧痛而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以灵力强行驱散伤口上附着的煞气。   深渊巨鲸的身体向来强横,自己又是洞虚境界的妖修,竟然被这股血色煞气轻易腐蚀了身体!   察觉自己并非是黑龙对手,巨鲸心中忍不住生出退意。   便在这时,旋涡之内,在封印变化前一瞬,太上葳蕤终于修补好最后一道阵纹。整座大阵缓缓亮起,飞快变幻,来时那处旋涡也因此开始消弭。   能封印上古魔族的大阵,本不该有任何缺陷。   太上葳蕤飞身而起,在旋涡消散之前脱离了这道赤金色的牢笼。   封印外,在逼退巨鲸,黑龙无心恋战,腾身要向海面而去。   “燕愁余!”看着这一幕,太上葳蕤高声道。   黑龙的动作忽然停了一瞬,他回过身,那双眼只见赤红血色,冰冷得没有任何感情。   在他的龙鳞上,赤红的封印纹路蔓延,太上葳蕤只需一眼便知,他身上九重封印,如今已然破开了第一重。   九重封印交叠,威力也并非简单叠加,如今破了一重,便意味着封印威力大减。   看着身周缭绕着魔气的黑龙,太上葳蕤眼中现出几分沉凝,她或许已经明白,燕愁余的师父,为何要在他身上镌刻九重封印。   这九重封印,封的原是他体内魔气——这天下,原只有魔族能身存魔气。   上古魔族,原该在洪荒破碎之时便湮灭其中!   天衍宗门下,一剑霜寒十四州,和光同尘的飞霜君燕愁余,如今却如上古魔族再世。   黑龙看了她一眼,没有动手,随即回过了头。   见他要离开,太上葳蕤逼出体内最后的灵力,化作锁链缠绕向黑龙。   黑龙轻易挣脱灵力形成的锁链,似乎是被激怒了,飞身向太上葳蕤撞来。   青丝绕划破掌心,鲜血涌出,太上葳蕤抬手,掌心以血凝符。在黑龙撞来之时,她掌心那道血符亮起,化作无数灵光笼住黑龙,他咆哮着,却无法挣脱。   太上葳蕤指尖点在黑龙眉心,催动神魂契约,挣扎的黑龙身形一寸寸变小,血红双目缓缓阖上,最后落入她掌心。   当日还在镜明宗时,太上葳蕤和燕愁余曾在云湖地宫之中无意定下了神魂契约,不想会在今日起了作用。   不过尺余的小黑龙静静躺在太上葳蕤手中,那双红玉般的小角光泽莹润,他抱住了自己的尾巴,再不见之前暴戾。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昏睡中的燕愁余下意识蹭了蹭她掌心,很是温驯。 第85章   浑身灵力耗尽, 太上葳蕤的身体因为力竭向后仰倒,巨鲸及时来到她身边:“你可还好?”   究竟发生了什么?随她一道进入封印的少年失了踪影,反而是这条黑龙自旋涡之中而出, 难道那少年竟是龙族不成……   虽然心中颇多疑虑, 但巨鲸并未出言询问,他与这些人族交情不深, 即便自己开口相问,也未必能得到答案。   “送我们回去。”太上葳蕤唇色苍白,冷声开口。   海水冰寒刺骨,她的身体也在缓缓失去温度。原本修复镇压魔族的封印就已经将太上葳蕤体内灵力几乎耗尽,方才又强行催动契约,令化为原形的燕愁余暂时沉睡,此刻她只觉一身经脉在隐隐作痛。   巨鲸沉声应了一句, 尾鳍微动, 海水卷住太上葳蕤, 带着她一路向外行去。   少女跌在沙滩上, 指尖被海水泡得发白,太上葳蕤轻阖着眸,气息微弱。   在她腕上, 化作原形的燕愁余衔着自己的尾巴,像是睡得正香。   巨鲸见太上葳蕤这般情形, 吹出一口气, 海水托在太上葳蕤身下, 如云雾一般升腾,将她送上小孤山山门所在。   海水消散,太上葳蕤抬眸,目光落在喻梦丘身上。   见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喻梦丘蹑手蹑脚地想溜走,自己好不容易偷个懒,竟然就被师姐抓了个正着。   “师姐,我这就去……”见她看着自己,喻梦丘立马认错。   话还没说完,太上葳蕤的身体已经倒了下去。   “师姐?!”喻梦丘终于意识到不对,及时出手将人扶住。   师姐今日不是要同燕师兄一道去无妄海底修补魔族封印么,怎么现在只有她一人回来?   喻梦丘看着她衣袖上点点血迹,心中一紧,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不成?!   想到这里,他连忙抱起太上葳蕤,一路大呼小叫道:“叶前辈,不好了,你快来看看!”   ——   明光殿内,太上葳蕤躺在床榻上,叶不孤站在一旁,神色严肃。   “叶前辈,师姐没事吧?”裴行昭见他这般神情,心中越发担心,忍不住开口询问。   “灵力损耗过度,未受重伤。”叶不孤冷声回答。   喻梦丘松了口气:“前辈你这副神情,我还以为师姐有什么不好了。”   叶不孤神色仍旧一派沉凝,看着太上葳蕤,不知在想什么。   裴行昭也放下心来,终于发现好像少了一个人:“燕师兄怎么不在?”   “他在这里。”叶不孤沉声道,他伸手一抓,绕在太上葳蕤腕间的小黑龙便不受控制地向他飞了来。   喻梦丘意识到什么,只觉匪夷所思:“这条蛇是燕师兄?!”   随着他话音落下,被叶不孤抓在手中的燕愁余醒转,赤红眼瞳带着浓重暴虐之意。   叶不孤心神一凛,及时松开了手。   黑龙的身躯猛然变大,龙尾一甩便击垮了殿墙,飞身向外而去。   “真、真的是龙!”喻梦丘惊得险些合不拢嘴。“燕师兄原来不是人啊!”   裴行昭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叶不孤看着黑龙,眼神冰冷,挥手落下三道剑意。锋锐剑意破空而去,却只在玄黑鳞片留下几道深深的刻痕,未能破开防御。   在第一重封印破碎之后,即便是洞虚境界的叶不孤,轻易也无法伤到燕愁余。   “让开。”叶不孤神色似乎已经恢复了清明,见燕愁余要离开,他冷声对喻梦丘二人道,手中灵力汇聚,已不打算留手。   这条龙身上,有不详的气息,不能让他离开。   喻梦丘觉得有些不妙:“这条龙既然是燕师兄,或许有什么误会……”   何况这明光殿才建好不久,他们就打算这么全拆了吗?   叶不孤面上神情不见什么变化,只冷声对他道:“让开。”   剑意散开无边威势,喻梦丘心里有点慌,不会来真的吧?这番情形下,他只能掏出一沓符篆点亮,护在裴行昭和太上葳蕤面前。   混乱之中,床榻上的太上葳蕤终于醒来,眼见叶不孤手中剑意将要出手,她点亮了明光殿中阵纹。   无边灵光亮起,将黑龙缚在其中,阵纹旋转,强行消弭掉叶不孤全力一击落下的剑意。   黑龙咆哮一声,在阵纹中挣扎着,叶不孤见一击落空,冷眼看向太上葳蕤:“他聚魔气恶念而生,为极恶之身。”   “那又如何。”太上葳蕤站起身,平静道。   “因恶念而生,他必将为祸天地,不当存于此世!”叶不孤见她不为所动,不由厉声喝道。   太上葳蕤一步步走到被束缚住的燕愁余面前,纳戒中无数灵石化为齑粉,她以血在龙首前绘下符文。   巨大的龙身不受控制地缩小,眼见阵纹黯淡,燕愁余挣扎着飞身向外而去,但不过离开太上葳蕤身周十丈左右,他的身体就被迫倒飞了回来,便如当日初契约之时。   摔在太上葳蕤手中,小黑龙赤红双瞳之中不由闪过几许茫然,他张口咆哮,还未来得及吐出血色雾气,太上葳蕤已经将沾了血的指尖放入他口中。   好,好甜啊……   燕愁余的身体晃了晃,闭上双眼,再次倒了下去。   太上葳蕤看向叶不孤:“即便他是,你又有什么资格杀他。”   她赤足立在殿内,裙袂扬起,语气中带着几分冰冷。   就算因恶念而生又如何,一剑霜寒十四州,天下之间,论及善,又有几人比得上飞霜君。   叶不孤的脸色实在有些不好看,这一刻他是清醒的,未曾将太上葳蕤误认为师尊。   “若有朝一日他为祸天下,你可担得起如此罪孽!”叶不孤冷声质问道。   “他不会。”太上葳蕤一字一句对他道。   洞虚境界的威压向她压下,太上葳蕤脊背挺直,不曾退上一步。   一旁的喻梦丘忍不住开口道:“叶前辈,燕师兄现在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您要动手也不该是现在啊!”   叶不孤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忽然渐渐混沌。眼前是一片尸山血海,无数失去声息的凡人倒在地面,城中燃起大火,照亮了沉寂的夜色。   低下头,他看见自己双手上满是血腥,是他做的……   这些无辜之人,尽数死在了他手中……   “魔修之子,果然难改本性,竟屠杀了一城百姓!”   “叶不孤罪该万死,我等当取他首级,方能祭奠亡魂。”   “当日若非萧无尘执意留下他的性命,如何会有今日之祸!”   ……   不,不是的,他并不想如此……   无数道声音响在耳边,叶不孤抱住了头,扬天怒吼一声,身周掀起无形的气浪,喻梦丘和裴行昭被逼得退了数丈,才勉强稳住身形。   叶不孤抬头看着太上葳蕤,忽然重重跪下身来,颓然地垂下头颅:“师尊……”   弟子有负师尊教导,弟子,该死……   该死的人,是他……   太上葳蕤抹去嘴边血痕,指尖抚过蜷缩在自己手中的燕愁余,她会护着他。   ——   数日之后,青年从云纹龟背上跳下,望着崖上山门,忍不住感慨道:“怎么会有人想不开来这种地方建立山门啊!”   灵气稀薄至此,在此处修行,岂不是事倍功半。   不过无妄海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作为堂堂修真界百晓生,他怎么能一无所知,于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实地考察一二。   跟在几只无妄海妖族身后,青年顺利地到了小孤山所在,看着眼前忙成一片的无妄海妖族,他摸着下巴:“看来这地方也不是没有好处啊,起码人力,不,妖力成本就别的地方低了很多。”   踏进山门,青年凑到一只正在给楼阁镌刻符文的章鱼身边——喻梦丘这些时日的努力没有白费,至少一些最简单的符文已经可以交给在阵法上入门的妖族完成。   青年看着她八只触手齐用,觉得这场面很是有意思,向章鱼笑道:“这位道友,不知你在这里干每日能得多少灵石啊?”   章鱼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嫌弃地向旁边挪了挪,没有理会。   青年还想再说什么,就在附近的喻梦丘察觉到有陌生气息,立刻赶了来。   感知不到修为……喻梦丘眼中现出几分戒备,随即高声道:“把他擒下!”   见众妖看过来,却没有动作,立即又补充道:“擒下这人,每只妖有五百灵石!”   听到灵石两个字,周围众妖立即眼冒绿光,争先恐后地向青年扑来。   不过一刻钟后,青年便灰头土脸地被绑在明光殿中,衣衫破烂,像是刚遭遇了一场洗劫。   这些无妄海的妖族,真是太没有素质了!   青年无语凝噎,这真是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一天。   太上葳蕤从内室走出,一只小黑龙缠在她腕间,赤红双瞳不善地望向青年。尝试过许多次,确定自己离开不了太上葳蕤身边,燕愁余便也只好暂时接受现实。   看清青年相貌之后,太上葳蕤不由微微挑了挑眉。   喻梦丘邀功一般对她道:“师姐,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在小孤山中鬼鬼祟祟,我当即就把人抓了起来。”   青年立时震声向他反驳道:“哪有鬼鬼祟祟,我分明是光明正大走进来了的!”   说罢,他又看向太上葳蕤,原本要说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这家伙和师姐认识?喻梦丘暗道不好,难道他抓错人了?   “都不是第一次见了,看在上回我便宜卖你消息的份上,不如先将这绳子解开再说话?”青年回过神,连忙向她讨好地笑了笑。   太上葳蕤坐在上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来无妄海想做什么。”   青年嘿嘿笑了一声:“我堂堂百晓生,阁下在无妄海开宗立派,我怎么能一无所知,这不是亲自来考察了吗。”   太上葳蕤脸上不见什么表情,不知有没有信他的话。   “这个理由,不够。”她语气淡淡。   青年长叹一声,无奈道:“好吧,我有一个消息,应当能让道友你满意。”   “不久之前,有个少年去了东域苍栖州。他这一行,要去濮阳家,为昔年旧事,挑战濮阳家禁术,三十三重光明境。”   太上葳蕤神色微凝。   她知道这件事,只是并不知这件事,发生在此时。   前世,她和濮阳鸾的关系并不算亲密,那时她为玄阴所制,尚且自顾不暇,对于濮阳鸾的事,并不知其中详尽。   她只记得,濮阳鸾死在一个叫楼玄明的人手中。   楼玄明向濮阳家下了战书,濮阳家派出应战的人,便是濮阳鸾。   那一役,濮阳家胜了,但代价,是濮阳鸾的性命。 第86章   药庐之中, 太上葳蕤取出玉衡,将灵力灌注其中。   这是当日在晋国之时,钟离烨请她出手的代价。   玉衡能蕴养神魂, 小孤山故地之中,萧玉虚为了替太上葳蕤炼制化解幽冥寒毒的解药, 肉身崩解。   身为合道修为的大能,即使肉身崩碎, 萧玉虚的神魂也不会消散, 但他为了蕴养当日小孤山派牺牲之人留下的破碎残魂, 令其不至完全消散,神魂已经不全。   好在太上葳蕤及时将他残缺的神魂收入玉珏, 又寻来玉衡温养。   此时在她灵力催动下,栖息在玉衡中的萧玉虚缓缓醒来, 神魂隐隐有了几分凝实之感。   其他小孤山门人的魂魄破碎太过, 玉衡已是无用。萧玉虚消耗自身温养这些破碎神魂, 是为他们不至就此完全消散在天地间,有转世的可能。   尺余长的黑龙缠在太上葳蕤腕间,见到这道神魂, 眼中不自觉地现出垂涎之意, 若是能吃下神魂, 他的力量一定能大增。   他猛地张开口,向萧玉虚咬去, 谁知刚一动,便被太上葳蕤按住了嘴。   燕愁余挣扎着,像是很不满,但有魂契在,他根本挣脱不了太上葳蕤。   萧玉虚看向太上葳蕤手中黑龙, 原本温和的目光不由一凝,却没有说什么。   他负手对太上葳蕤含笑道:“小友。”   太上葳蕤抬手向他一礼:“萧前辈。”   萧玉虚颔首,抬头打量着药庐,若有所思道:“如今,已是不在空间裂隙中。”   太上葳蕤点头:“此处为小孤山山门。”   听完这句话,萧玉虚眼中忍不住现出些微惊诧之色,太上葳蕤当日曾向他承诺会重建小孤山山门,但他实在没想到,等自己再清醒之时,小孤山的山门已经重建了大半。   他神识一扫,便已对周围情形了然于胸。   时隔三百多年,小孤山终于再现世间,即便萧玉虚生时已经活了不少年岁,见此情形,也不由生出几分百感交集的滋味。   “我代小孤山诸位先长,师兄师姐,谢过小友。”萧玉虚躬身,郑重地向太上葳蕤拜下一礼。   太上葳蕤侧身避让,淡淡道:“我与前辈有言在先,如今不过是在履行诺言,前辈不必如此。”   萧玉虚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化为原形的燕愁余身上,温声问道:“不知这只玄龙,小友是自何处得来?”   太上葳蕤垂眸看着自己手中只剩本能的燕愁余,声音泠泠:“他原是天衍宗弟子,我与他是因意外结下契约。”   听她提及天衍宗,萧玉虚一怔,随即才道:“的确也只有天衍宗,才能布下这九重封印。”   “前辈可是知道他的来历?”太上葳蕤抬头看着他。   萧玉虚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他体内有能吞噬万物的混沌气息,这样的生灵,本不应生在世间。”   洪荒破碎之后,无数上古大能,便是在混沌之中湮灭。   燕愁余身上九重交叠的封印禁锢了他的力量,同时也以另一种方式在保护他,隐去他身上气息。   “他既然生在世间,便自有道理。”太上葳蕤指尖落在那对赤红如玉的角上,语气淡淡。“我不允许,有人用这样可笑的理由,要他湮灭。”   “他对你很重要?”萧玉虚开口问道。   “是。”太上葳蕤并讳言这一点,在她身为人的很长一段岁月,在孤寂甚至绝望中,是燕愁余向她伸出了手。“前辈可知,他如今为何会失去神智。”   萧玉虚看着她手中眼神凶狠的黑龙,徐徐开口:“他自混沌而生,注定生而强大,但有大能在他出世之前封印了这股力量。如今第一重封印破碎,混沌之力泄露,等他习惯于这股力量之时,大约就能恢复意识。”   有萧玉虚的话,太上葳蕤得以放下心来,但她此番唤醒萧玉虚,并非只为燕愁余之事。   她要暂时离开小孤山。   濮阳鸾将有性命之虞,太上葳蕤无法坐视不理,此行她也打算前往松溪剑派,重活一世,她绝不可能再让陆云柯重蹈覆辙。   叶不孤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还是跟在她身边更好,何况此行前往濮阳家,想将濮阳鸾带走,或许还要经一场恶战。   加上当日斩杀桑庭一事,若她为天水阁发现踪迹,大约会迎来无穷无尽的追杀。   太上葳蕤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晋升元婴之后,便能在苍栖州来去自如,还是带上洞虚修为的叶不孤更安全。   “没想到你这样在意你从前那位师妹。”青年抱着手站在一旁,对正在绘制阵纹的太上葳蕤道。   “三年前,你也是为了她,才杀了天水阁桑庭吧。”   东域传言,镜明宗大师姐容少虞是因走火入魔误杀了天水阁阁主之子,知道其中内情之人寥寥,青年竟也是其中之一。   太上葳蕤没有看他,语气冷淡:“知道的太多,又管不住嘴的人,往往活不长。”   脖颈间感到一阵莫名寒意,青年讪讪地退了一步,这位葳蕤姑娘的脾气可真是不怎么好啊。   据说斩杀桑庭之时,她还不过筑基修为,不过短短三年之间,竟然就已晋升元婴,也不知现在实力到了何等地步,不过再怎么厉害,应当也不是化神修士的对手,否则也太逆天了。   太上葳蕤脚下阵纹渐渐成形,这是一道传送阵。   传送的地方越远,所需的阵纹便越加繁复,譬如一道能稳定从北域直接传送到东域的传送阵,可能需要数位在符道上颇有造诣的大能联手花上十余日功夫,才能顺利成形。   若是修为不足,身体不够强横,通过高阶传送阵时,不死也要丢半条命,这也是传送阵在当今修真界用得并不广泛的缘故。   太上葳蕤如今所绘的这道传送阵,只能传送到不夜城外。   至不夜城乘云舟,比自行御剑前往东域要快上许多。   “师姐,你何时归来?”裴行昭抱着白狐站在一旁,忍不住问道。   “三五月间。”太上葳蕤淡淡回道。   白狐有几分不舍地向她叫了一声,就在这时,绕在太上葳蕤腕上的黑龙猛地直起身,赤红双瞳盯着白狐,像是打量着怎样才好下口,吓得它回头扎进了裴行昭怀中,不住发抖。   太上葳蕤将颇有几分洋洋得意的黑龙塞进了自己袖中,对裴行昭道:“你将要筑基,筑基之后便当择所修之道,不明之处,尽可向萧前辈请教。”   前世裴行昭是以刀法扬名,但太上葳蕤并不打算因此就替他做出决定。   大道独行,想走得更远,唯有遵从本心。   “是。”裴行昭凛然道。   喻梦丘拍了拍裴行昭的肩膀,对太上葳蕤笑道:“师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裴的!”   他终于自由了!   想到自己最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悲惨生活,喻梦丘真是忍不住想抹一把辛酸泪。   当日还在紫金坊时,作为被坊主请来的大能,他想如何便如何,过得那叫一个快活。   太上葳蕤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看向萧玉虚:“山门之事,便多劳前辈费心。”   萧玉虚神情温和:“这本是我分内之事。”   看着一旁眼神木然的叶不孤,他叹了一声道:“不孤如今心魔未消,还望小友能照顾一二。”   叶不孤如今情形是因心魔所致,就算是萧玉虚,也无法替他驱除心魔。   有萧玉虚在,太上葳蕤便不必担心她离开这些时日,小孤山会发生什么变故。   她带着叶不孤踏入传送阵中,脚下灵光亮起。   是夜,从夜游城飞往东域的云舟自天际行过,朦胧月色投下,高空之中唯有风声呼啸。   太上葳蕤盘坐在云舟静室之中,闭目运转心法,磅礴灵气向她身周汇聚,先后为她吸收。   一旁双目紧闭的黑龙沐浴在灵气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缓缓睁开猩红双瞳,眼中现出垂涎之意。   好香啊……   于他而言,这样的香味与萧玉虚的神魂全然不同,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着,叫嚣着吃掉眼前的人。   黑龙的身体缓缓变大,从地面蜿蜒而过,向太上葳蕤游来。   不过短短一日间,她绘出的血符便失效了吗?太上葳蕤睁开眼,目光带着几分戒备。   龙身从她腰间缠绕而过,冰冷而坚硬的鳞片隔着轻薄的衣裙蹭过,皮肤好像传来一种古怪的战栗,太上葳蕤眸中有一瞬怔然。   龙首停在她脖颈间,轻轻舔.舐着那寸细腻如白玉的雪色,像是对待来之不易的珍宝,不敢一口吞下。   这个时候,太上葳蕤心中升起的第一道念头,竟然是幸好燕愁余失去神智这几日没有乱吃过什么脏东西。   玄黑的龙身将她缠得更紧,鳞片下传来无法忽视的热意,毫无意识的燕愁余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缓解自己体内燥热。   随着他的动作,太上葳蕤也意识到什么,神色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古怪。   她虽然没有没有养过龙,但养过蛟,两者习性亦有相同之处。   龙族三百岁成年,成年之后就会……   太上葳蕤冷着脸,看在他如今神智不清的份上,为他念了一段清心诀。   只是这道清心诀对于现在的燕愁余而言,好像没什么效果。黑龙的鼻息落在她脸上,气息交融,屋内顿时多了几分暧昧。   燕愁余微微用力,将她压在身下,浑身散发着想要交尾的欲.望。   抿了抿唇,太上葳蕤没有挣扎,平静地抬手。   灵光闪过,符文成形,毫无防备的黑龙尾巴一僵,倒在了她身上。 第87章   苍栖州数十仙郡之中, 曲梁郡疆域在前十之列,而濮阳家便是曲梁郡一大势力。   濮阳家于千年前迁移至此,因其家主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大能传承, 一路修至洞虚修士,自此濮阳家声势渐盛, 经数百年,已经成为曲梁郡中庞然大物。   到如今, 濮阳氏族中子弟过万人,关系盘根错节, 即便出自一族,其中也不少龃龉。   濮阳鸾的父亲出自濮阳氏旁支,少失怙恃, 加之他天赋只算得上尚可,在族中并不受重视。   年少时虽然不免受几个嫡支子弟欺凌,但好在除此之外,并未再有更大波折。经数十年苦修后,他终于得以进阶金丹,在族中任了一名管事。   因他性情隐忍,处事又极为周全, 受到了父亲这一脉长辈青眼,。   几年后,他外出历练时受伤,为凡人女子所救,相处一段时日,两人逐渐生出情愫。之后他更是不顾族中长辈反对,拒绝与仙门女子联姻,执意取了这个不能修行的凡人女子。   此事之后, 原本看好他的长辈心中失望,将扶持他的资源尽数收回。   濮阳鸾的父亲从不曾为这件事感到后悔,夫妻一人琴瑟和鸣,如神仙眷侣。   父亲天资寻常,母亲是个无法修炼的凡人,依常理而言,作为他们的女儿,濮阳鸾的天资注定不会太高。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的资质,在同辈之中,竟是胜过许多人。这样的天资,若无意外,将来一定能晋升元婴,甚至有望化神。   虽然她的资质算得上佳,但还没有惊才绝艳到让族中倾尽全力培养。何况濮阳氏如今族人众多,已有尾大不掉之势,十分混乱。   濮阳鸾曾在族中比试胜过嫡支少年,不想几日后便被人暗中扔下水,那时她年纪尚小,险些溺死在水中。   即便如此,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嫡支敷衍一般送来几枚疗伤丹药,便算作交代。   此事之后,濮阳鸾的修为逐渐在族中泯然众人。她知道,这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直到身为镜明宗掌教的容洵受邀前往濮阳氏,见了濮阳鸾,不忍明珠蒙尘,遂将她收为弟子,带回清溪郡。   每岁将近,濮阳一族子弟都将赶回曲梁郡祭祖,濮阳鸾自也不会例外。   就在濮阳氏族人齐聚之时,一个骑着驴的少年走入了曲梁郡。   楼玄明自幼被神神叨叨的师父捡回山中,多亏他命硬,才顺利地在半疯癫的老头儿手中活了下来,也没缺胳膊少腿。   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老头儿强行让楼玄明拜了师父,教会他修行,在楼玄明十六岁这年,老头儿翻脸无情,将他赶下山来。   当然,临别之时,老头儿还有个交代,要他金丹之后,前往苍栖州曲梁郡,上濮阳氏,破所谓的三十三重光明境。   楼玄明不知道老头儿与濮阳家有什么恩怨,不过自己既然受他教养之恩,便不能连这么简单一件事儿也不去办。   月色为乌云遮蔽,那夜一道飞书落向濮阳家,灵光亮起,竟是在夜幕上盛放出无数烟火。   一夜之间,城中之人都知有个叫楼玄明的修士,要在十日之后,向濮阳氏请教族中予以立身的禁术,三十三重光明境。   濮阳家没用多久,就在城中寻到楼玄明踪迹,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金丹修士,竟也敢妄言挑战他濮阳家的三十三重光明境,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濮阳家众人不曾在意楼玄明,想来随便一名旁支族人,便足以应付楼玄明,好好教训他一番。   楼玄明向濮阳家请教三十三重光明境,双方自然以幻境之术作比,为示公平,境界也不能相差太过。   不想同为金丹境界,濮阳氏少年所用的三十三重光明境,在楼玄明面前不曾撑过一刻,随即他便完全沉沦于楼玄明布下的幻境之中,叫濮阳家猝不及防。   为正名,之后濮阳氏嫡支一脉的少年人先后与楼玄明比试,却都败在他手中,濮阳家深觉面上无光。   只是此事如今已然传遍曲梁郡,关注之人不在少数,为了家族名声,濮阳氏便不能以大欺小,派出族中修为境界远胜楼玄明的长辈与他比试。   毕竟这些所谓的仙门世家,有时活的就是一张面子。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派人暗中杀了楼玄明。   如今已是连输八场,等着看濮阳氏笑话的人不少,若是再输下去,足以证明濮阳家少年一辈无能,所谓的三十三重光明境,也就成了笑话。   如今濮阳氏家主有个女儿,名唤濮阳若。   濮阳若堪称族中少年一辈天资最出众的人,如今已是元婴修士,自幼修行三十三重光明境,造诣颇深,便是族中长辈,也多有不及。   所有人都认为,若是濮阳若能出手,楼玄明定然不是对手。但濮阳若年纪比楼玄明大上不少,境界也高上许多,就算赢了,传出去可能也为人诟病胜之不武。   因而对于此事,濮阳氏族内也争论不休。   又过七日,楼玄明大摇大摆地进了濮阳家的大门,只是在演武场上等他的,不是身为濮阳家少主的濮阳若。   楼玄明面上不由现出几分意外,听说濮阳家少主已经有元婴修为,可眼前少女,分明同自己一样,只有金丹修为罢了。   “你是谁?不是说濮阳家少主要同我比试么?”楼玄明开口,脸上带着几许懒散的笑意,像是对今日的比试并不上心。   濮阳鸾对上他的目光,神情平静:“胜过我,才有资格与若姐比试。”   相比三年前,她的眉目间多了些许冷然之意,少女的身量比之从前也高了寸许,鸦青色的长发垂下,举手投足之间,竟然隐隐有太上葳蕤的影子。   三年前那场变故,在惊雷之后,还无声无息地改变了许多事。   听完濮阳鸾的话,楼玄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是再多打一场罢了。   濮阳家这些人,像是未经风雨的娇花,就算再精妙的幻术,他们用来,也是处处破绽。   楼玄明下山这三四年间,走过山河湖海,不止一次在生死之间磨砺,否则也没有胆子来濮阳氏下战书。   濮阳鸾抬起手,指尖微勾,一点灵光亮起。   演武场上方,濮阳家家主看着对峙的两人,神情微有些凝重:“濮阳鸾如今不过金丹修为,她当真能胜这楼玄明?”   他身旁的人披着玄黑色斗篷,将头脸尽数遮住,只有几缕灰白的发丝落在肩上。黑袍下的老妪开口,声音苍老嘶哑,露出的双手枯瘦得只剩骨头:“能胜楼玄明的,只有她。”   “长老的意思是,就算若儿,竟也不是他的对手么?”濮阳家家主语带怀疑。   老妪冷笑一声:“你是在怀疑我算错了吗?”   濮阳家家主连忙低头,向她请罪:“晚辈失言,请老祖见谅!”   这位老祖,乃是濮阳氏中年纪最长,占星之术最强的存在,就算他身为家主,也要对她执晚辈礼,恭敬以待。   “何况,若是她不死,往后整个濮阳家都要因她而倾覆。”黑袍老妪说着,怪笑两声,“让她死在这里,不是最好吗。”   濮阳家家主的目光再次落向下方,眼神微深。   是啊,若当真如此,她死在这里,倒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进入苍栖州境内,云舟速度渐缓,向下方乘云渡落下。   剑光掠过天际,以叶不孤的修为,不过一时三刻,便足够从乘云渡到濮阳府外。   府门紧闭,濮阳家内外设有多重禁制,让人无法轻易窥探其中情形。   不等太上葳蕤做什么,叶不孤已然抬手,并指向前落下,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濮阳家的大门就这般破碎开。   太上葳蕤沉默一瞬,如此也好,不必浪费时间。   她带着叶不孤迈入府中,负责看守大门的仆役吓得腿肚子发软,躲在廊柱后,连问一声的胆子也没有。   就在这时,濮阳家众多族人已经察觉到此处动静,数道灵光闪过,上方传来众多怒喝声:“何方宵小,竟敢在我濮阳家放肆!”   太上葳蕤拂手,数张符篆飞出,其上灵光隐现,与数十不同的灵力撞在一处,她素色的裙袂在风浪中扬起,神色冷淡,不见丝毫惧色。   濮阳家的人转瞬已经到了眼前,修为多在金丹与元婴之间。化神境界及以上的修士多在闭关修行,以求更进一步的突破,非族中危急之时,少有露面。   就算是以濮阳氏的势力,族中化神修士也不过十余人,洞虚修士三人,其中一位年逾七百,修为在洞虚中期,另外两人却是靠灵物堆积而上的境界,突破的可能极小。   此时来拦太上葳蕤的,修为最高也不过元婴后期。   叶不孤没有出手,这般境界的修士,还不值得他出手。   太上葳蕤没有理会濮阳家的人,神识扫过,瞬息便已经知道濮阳鸾所在。   见她不言,濮阳氏众人面上现出恼怒之色,随即齐齐出手,要将她留下。   太上葳蕤径直向演武场走去,各色灵力奔袭而至,在将要落下之时,她身周现出繁复阵纹。   阵纹亮起,轻易便消弭了无数攻势。   宽大的袍袖中,黑龙紧紧缠在她腕上,睡得正沉,太上葳蕤之前绘下的符文足以让他睡上两日有余。   太上葳蕤抬步向前,在她身后,叶不孤略后一步跟随,两人行在偌大府宅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看得一众濮阳氏族人脸色发青。 第88章   这么多人一齐出手, 竟然都没能拦得下这少女脚步,濮阳家一众族人只觉脸面丢尽。但心中又不由庆幸,好在此处没有外人,这样丢尽脸面的事情不至传开。   “阁下如此, 难道是想与我濮阳家为敌不成!”脸色阴沉的中年人闪身拦在太上葳蕤面前, 冷声开口道。   “为敌?”太上葳蕤看着眼前之人, 语气淡淡,“濮阳家还不值这两个字。”   整个东域,都没有资格在妖尊面前提这两个字。   中年修士脸色大变, 眼中现出被冒犯的盛怒之色。他在濮阳氏族中身份不低, 随着濮阳家声势渐盛,这曲梁郡中人大都要对他礼让有加。   而面前少女语气如此轻忽地提及濮阳家, 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几人敢这般放肆!   “站住!”中年修士话音落下, 手中结印。“此番本君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狂妄的小辈, 叫你知道什么是规矩!”   一道巨大的阵纹在太上葳蕤脚下展开, 无数灵光交织,像是囚笼, 要将她困在原地。   濮阳家的府宅之中, 自然不会少了众多禁制。   只是于太上葳蕤而言,这些禁制, 却是困不住她的。   天地灵气汇聚手中, 她随手在阵纹上改动两笔, 周遭灵光忽然一闪,随之渐渐黯淡下来。   中年修士还未反应过来,太上葳蕤再次改动阵纹,无数流光汇聚, 如一道洪流,向他而来。   毫无防备的中年修士被这股力量掀飞,一路扫过山石草木,最后重重撞在院墙之上,才终于跌落在地。   眼见这一幕,周围濮阳氏众人敬畏地看着身形纤弱的少女,竟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方才大言不惭的中年修士艰难地爬起身,捂着心口,咳出一口血来,却是不敢再动手,只忌惮地看着太上葳蕤。   同为元婴修士,自己竟全然不是她的对手。   但就这样退却,方才言行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就在他觉得骑虎难下之时,一道温和女声响起,如莺啼叶下,婉转圆润。   “不知贵客前来,濮阳家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她生得很美,每个见过濮阳若的人都觉得,她的人便如她的声音一样令人惊艳。只是这种美如同烟雾,让人看不分明。   濮阳若抬手向太上葳蕤一礼,嘴边噙着笑:“濮阳家濮阳若,见过二位。敢问贵客来此,所为何事?”   此处生了这样大的动静,就算是身在演武场中的濮阳家家主也察觉到了。   不过楼玄明和濮阳鸾的这场比试,令曲梁郡不少势力前来,想亲眼看一看,连续胜了濮阳家八场比试的楼玄明,今日会如何。   当然,其中少不了许多想看濮阳家笑话的人。   若是今日再输,濮阳家闻名修真界的三十三重光明境,便要跌落神坛了。   就算是察觉到太上葳蕤前来,濮阳家家主也并不打算亲自前来,只让濮阳若前来解决事端。   濮阳家家主对自己的女儿很是放心,如今濮阳家诸多事务,都有濮阳若参与决策。   “寻人。”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濮阳若脸上,不见什么温度。   她前世应当没有见过濮阳若,甚至在妖尊发兵东域之前,濮阳家就消失在了曲梁郡。   “寻何人?”濮阳若面上笑意不改,她眉眼依稀看来,与濮阳鸾有几分相似之处。   “濮阳鸾。”   太上葳蕤从她身旁走过,濮阳若侧头看去,眼中笑意微不可查地淡了些许。   “不知道友与阿鸾,是什么关系。”   太上葳蕤没有回头:“你的问题太多了。”   濮阳若甚少遇到对自己说话这般不客气的人,一时也有些失语,不知说什么才好。   濮阳家众人围簇在濮阳若身边:“少主,难道是镜明宗的人……”   此事发生得突然,镜明宗不该知道才是。   濮阳若抬手止住众人的话,脸上始终带着浅淡笑意:“今日与楼玄明比试,是阿鸾自己应下的,怪不得旁人。”   “难道就任他们在我濮阳家随意来去吗?”有人不忿道。   濮阳若看着叶不孤的背影,良久,只道:“一位洞虚大能,濮阳府任他来去本是应当。”   既然拦不住,那便不用拦。   如今老祖正在演武场中,洞虚境界的大能,自然只有同为洞虚大能的老祖能对付。   演武场已被幻境笼罩,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围观众人中有心志不坚者便也不由陷入一片莫须有的幻象中。   濮阳家家主平静地坐在上首,以他的实力,轻易便能看穿眼前幻境,自然不会被蛊惑。   “她从前原是在藏拙。”濮阳家家主叹了一声,似有些惋惜,“在三十三重光明境上能有如此早造诣,几可与金丹之时的阿若比肩了。”   若是能早些知晓,悉心培养,将来或许是濮阳家一大臂助。不过今日能赢楼玄明,舍了她也不算什么。   黑袍老妪冷笑一声,却是没说什么。   幻境之中,忽有脚步声响起,自远而近,在虚幻的夜色中听来很是突兀。   濮阳家家主接到濮阳若传讯,皱了皱眉,洞虚大能……   镜明宗洞虚大能,除了身为掌门的容洵之外,不过还有一位女长老。倘若现在来的并非镜明宗之人,那又还有谁,会因濮阳鸾来此?   在无尽黑暗之中,太上葳蕤抬手,不过片刻,虚空成符。刺目的灵光亮起,强行撕碎了这片虚幻的夜色。   在那片光明之中,太上葳蕤抬步向前,众人齐齐看去,眼神中带上几分惊艳之色。   “道友在我濮阳家如此行事,似有些过分了。”老妪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全然不在意太上葳蕤,黑袍下的目光紧紧盯住叶不孤。   叶不孤没有理会她,跟在太上葳蕤身旁,他着一身青衣,显出几分落拓之色。   老妪见他无视自己,不由冷哼一声,看向太上葳蕤,语气阴冷:“面见长辈,却不知礼数,实在放肆!”   说罢,竟是当即出手,向太上葳蕤抓来。   手中有了筹码,才能好好谈条件。   叶不孤的动作比她更快,在那只干瘦如枯骨的手落下之前,他拂手一挥,剑意斩去。   一道锋锐无匹的剑意破空而来,迅疾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老妪瞳孔微缩,急忙将手收回,却还是慢了一瞬,整只手掌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滚下,溅落在地面,其中竟然蕴含着可怖的灵力。   周围不由传来一声惊呼,原来濮阳家家主身边这位着黑袍的老妪,竟然就是濮阳家三位洞虚大能之一,方才他们全无所觉。   老妪的目光阴冷如毒蛇,她已是洞虚后期的修为,竟还是轻易为此人剑意所伤。   “何曾轮到你来教训她。”叶不孤的神情仍是一片木然,他缓缓收回手,哪怕只着一身青衣,在场也再无一人敢小觑于他。   濮阳家家主心中一紧,看向老妪,低声道:“老祖……”   黑袍老妪运转灵力,手上鲜血止住,但伤口却未能愈合,锋锐的剑意在伤口之中肆虐。   披风下,她的神色很是阴沉,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本尊要带濮阳鸾走。”太上葳蕤看向濮阳家家主,“你可要拦。”   濮阳家家主站起身,沉声道:“濮阳鸾乃是我濮阳氏族人,道友如此说话,却是毫无道理。”   此处乃是濮阳家,容不得旁人在此肆意妄为,今日这场比试,无论如何也要有个了结!   “你濮阳家的道理规矩,与本尊何干。”太上葳蕤勾了勾唇角,面上扬起带着几分讥嘲的笑意。 第89章   这话一出口,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哗然,各色议论声不绝于耳。这么多年来,曲梁郡中敢站在濮阳家的地盘上, 同濮阳家家主这般说话的人, 还从未有过。   意味各异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濮阳家家主的方向, 在场想看濮阳家笑话的人, 实在不少。   而演武场中的一众濮阳氏族人面上都露出义愤之色,这少女是谁,未免也太狂妄了,这里可是濮阳家!   在太上葳蕤之后踏入演武场的濮阳若也听见了这一番对话,脸上并不见有什么表情, 叫人分辨不清她的喜怒。   “大言不惭!”濮阳若身旁少女怒声, “就算她身边有一名洞虚大能又如何,我濮阳家足有三位洞虚老祖坐镇,她难道真以为凭借一位洞虚大能,就能在此肆意妄为不成!”   她周围众人纷纷应和, 没错, 濮阳家何须惧这来历不明的少女!   濮阳家家主虽然也被太上葳蕤的话气得不轻,但养气功夫远胜过族中小辈,倒是不曾显露什么怒色, 他沉声开口:“想在濮阳家带走我族族人, 也要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话音落下,四周禁制亮起, 两道身影出现在演武场一东一西,身上都传来令人心惊的威势。   这是两名洞虚境界的大能。   下一瞬,这两名濮阳家的洞虚修士和黑袍老妪一道向叶不孤袭来。   叶不孤站在原地,散落的鬓发被风吹起, 他抬头,原本木然的脸上难得现出几分轻蔑神色:“以灵物堆积出的洞虚,也敢在本君面前动手。”   除了黑袍老妪外,其余两人都是靠无数灵物强行晋升洞虚的,当日为了度雷劫,更是不知消耗了多少防护法器。   这样的洞虚,在叶不孤看来,便如土鸡瓦狗一般。   他的神智似乎清醒了几分,对太上葳蕤道:“这里交给我便是。”   太上葳蕤清楚叶不孤的实力,并不担心,应了一声,转身向幻境深处行去。   如今濮阳鸾和楼玄明都陷在幻境之中,想将人带走,便要先破开幻境。   面对三名洞虚修士,叶不孤神情平静,他身后现出数柄剑影,在剑影出现之时,一股让人战栗的剑意席卷开来。   “他真的只是洞虚修士么?”面对这样的剑意,有人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深深敬畏。   ——   楼玄明生在曲梁郡,父亲是个身形高大,沉默寡言的屠户,母亲是个不识得什么字的寻常女子。   虽然没有什么见识,夫妻一人还是选择倾尽家财,找遍了关系,将楼玄明送去了最好的书院。   和书院中非富即贵的大族子弟比起来,楼玄明未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会来书院的,多是不受族中重视,无法修行的寻常人。   修行——   据说修行者如仙人一般,能飞天遁地,移山填海,楼玄明偶尔也会做梦,想想若是自己能成为修行者会如何。   不过梦始终只是梦,如他这样的寻常的凡人,又怎么能踏上仙途。   今日是个好天气,楼玄明躺在树上,日光漏过树荫落在他身上,他口中叼着根草叶,姿态很是悠闲。   “楼小明,你又在偷懒!”少女站在树下,即便一身粗布裙裳,也难掩她颜色。   楼玄明睁开眼,嘻嘻笑道:“阿鸾,你从清溪郡回来了?可有给我带什么好吃的?”   阿鸾是楼玄明邻家的妹妹,两人称得上青梅竹马。   少女仰头看着他,轻哼一声:“你每日惦记的,也就只有吃了。”   “人生在世,也不过吃喝一字罢了。”楼玄明拖长声音感叹。   阿鸾无奈地看他一眼,口中道:“我在清溪郡中带了些桃花酿和白玉糯米糕回来。”   楼玄明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听说清溪郡的桃花酿最是清冽醇香,阿鸾你果然知我!”   他说着,跳下树来。   天色已晚,少女坐在屋中,手中穿针引线,在巾帕上绣出一只振翅欲飞的鸿雁。   太上葳蕤停在少女面前,过了几息,她才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   在看清太上葳蕤容貌的时候,阿鸾眼中有一瞬怔然,她喃喃道:“你是……”   自己从前分明没有见过眼前人,为什么会觉得她这样熟悉?   太上葳蕤平静开口:“濮阳鸾,你该醒了。”   她叫阿鸾,濮阳鸾……是谁?   濮阳……鸾……   这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想蒙蔽楼玄明的五识,濮阳鸾首先要骗过自己。   在这场幻境中,濮阳鸾给了楼玄明家人、朋友,还有,青梅竹马的姑娘。   他想破局,就要舍弃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斩灭这些幻象——他必须亲手,杀死所爱之人。   倘若做不到,便只能永远沉沦在幻境之中。   前世,为了破除幻境,楼玄明毁去双目,亲手杀死了这场幻境之中自己所爱之人,包括青梅竹马的阿鸾。   阿鸾一死,濮阳鸾也就不复存在。   在濮阳鸾倒下之时,楼玄明也清醒过来,心中却无丝毫欢欣。   亲人朋友是假,阿鸾却是真。   楼玄明知道,自己输了,即便脱离三十三重光明境,他仍然对濮阳鸾有情。在濮阳鸾死去这一刻,他骤生心魔。   濮阳家以濮阳鸾的性命,换来这一场胜利,也彻底废了楼玄明。   濮阳鸾是谁?   濮阳鸾……是……   是——我!   当记起这一点时,粗布裙裳的少女眼神一凝,只见一片澄明。   濮阳鸾的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低声唤了一句:“师姐……”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意。   自镜明宗一别,已是三年有余。   濮阳鸾常常自责,若非因为自己,师姐也不会惹上天水阁,为其追杀,还要自逐出镜明宗。   她更没有想到,与太上葳蕤再见,会是此时此地。   “我当日救你,不是让你把自己的性命压在一场比试上。”太上葳蕤冷冷开口,濮阳鸾的作为,在她看来实在是愚不可及。   濮阳鸾垂下头:“师姐,对不起,但我必须这么做……”   唯有如此,才能得到族中珍藏的紫露仙灵芝,治好重病的阿娘。   太上葳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   骗局?濮阳鸾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心上为莫名的恐惧攫取。哪怕只是猜测,也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早在你回到濮阳家之前,你的父母,就已经不在了。”   濮阳鸾的母亲只是寻常凡人,无法修行,随着濮阳鸾长大,她年近四十,容颜不再,而濮阳鸾的父亲年纪比她大上许多,却还是青年模样,夫妻一人走在一处,竟像是母子。   她心中自卑,在濮阳鸾的父亲外出巡视府中产业之时,为旁支族人所惑,买下了一枚据说能助她生出灵根的丹药。   修真界的确有助人生出灵根之法,但绝不是青年手中一枚不知来路的丹药能办到的。   服下这枚丹药,她当即便陷入昏迷,等濮阳鸾的父亲回来时,只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提剑要杀了哄骗自己夫人的青年,但青年父兄为濮阳府嫡支族人,修为已至化神,轻易便将他拦下。   事情闹到了濮阳家家主面前,但他并不在意一个凡人女子的生死,只要求青年父兄取出灵石补偿。无法为亡妻讨回公道,濮阳鸾的父亲在义愤之下,血溅当场。   在他死之时,黑袍老妪窥见了所谓的命运。   从前并不为族中重视的濮阳鸾,成了未来将会倾覆濮阳一族的人。   而楼玄明的出现,也是命运。   为了让濮阳鸾心甘情愿地迎战楼玄明,濮阳家编造出她母亲病重,与其父外出求医的谎言。   当从太上葳蕤口中得知真相之时,濮阳鸾的身形僵滞在原地。她脸上只剩一片近乎荒芜的空白,在她失神之际,周围幻境开始一寸寸消解。   演武场上,楼玄明猛地睁开双眼,心中尚且残留着属于另一个自己的情绪。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三十三重光明境么……   真实得全然不像幻境,实在有些可怕。   他看向濮阳鸾,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终止了幻境,而濮阳鸾此时已经无暇理会他。   演武场上一片狼藉,楼玄明挠了挠头,这又是怎么回事?   濮阳家两名洞虚修士护在黑袍老妪面前,身上多出了大大小小数十道伤口,方才交手,三名洞虚修士联合,在叶不孤面前竟也落于下风。   这濮阳家的洞虚大能,未免也太没用了些……周遭有人窃窃私语,传到濮阳家家主耳中,让他恼怒万分,却不能发作。   这两人究竟是从何而来?!   濮阳鸾抬头看向濮阳家家主,高声质问道:“敢问家主,我父母何在!”   在她问出这句话时,濮阳家家主不由神色微沉,今日之事,终究还是生了变数。   不等他开口说什么,濮阳若上前一步,向濮阳鸾走来:“阿鸾。”   看着她,濮阳鸾的语气微松:“若姐,我的父母如今究竟在何处?”   濮阳鸾幼时落水,险些溺死,是濮阳若将她救了起来。在濮阳家之时,濮阳若待她也极好,濮阳鸾一向将她视作自己的阿姐。   濮阳若没有回答,她停在濮阳鸾面前,轻叹了一声:“阿鸾……”   太上葳蕤审视着走上前来的女子,神情冷淡。   就在刹那之间,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落在濮阳若手中,直刺向前。   濮阳鸾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瞳孔微微放大,忘了动作。   太上葳蕤拂袖,濮阳若腕上一痛,那把匕首便摔落在地。不等她反应过来,太上葳蕤指尖微收,濮阳若的身体便被扔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第90章   濮阳若跌在地上, 体内气血翻涌,同为元婴修士,面前突然出现在濮阳家的少女竟随手一击便能逼退自己。   如此实力, 不知出身何门何派。   她还未来得及起身, 太上葳蕤出手封住她身周几处大穴, 濮阳若一时灵力全失,动弹不得。   濮阳若微微有些后悔,她见叶不孤一人应付族中三位洞虚大能,应当无暇顾及此处, 才悍然出手, 不想竟轻易被这小境界比自己低了一重的少女制住。   濮阳家家主见了这一幕,手中一紧,神色阴沉。   阿若竟然失手了。   “为什么……”濮阳鸾看着濮阳若,喃喃问道。   她一直将她视作自己的亲姐姐, 在整个濮阳家,除了自己的父母,濮阳鸾最亲近的就是她。   濮阳若脸上不曾现出愧疚之色,她笑了笑:“父亲有烦扰之事, 我自当为他分忧。”   濮阳鸾握紧了手,对上濮阳若脸上笑意, 心中漫上彻骨寒意。   她不再看濮阳若, 转头望着濮阳家家主:“濮阳家主,我的问题, 你可想好了如何作答?!”   她的语气很不客气, 濮阳家家主脸色难看,冷声喝道:“濮阳鸾,长辈面前, 你如此言行,可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濮阳鸾,颇为威严。   濮阳鸾第一次直视他的目光,眼中不见丝毫惧色:“家主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你是不能回答,还是不敢回答?!”   她的父母到底在哪里?   还是真如师姐所言,他们已经……   濮阳鸾对濮阳家本就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到了此时此刻,更是自心底升起难以言喻的怨怼。   “放肆!”黑袍老妪伸手向她抓来,枯瘦的五指成爪,带起一阵劲风。   太上葳蕤抬手画符,金色的符文成形,迎上枯瘦的手掌,瞬间化作粉碎,但也成功让老妪的动作慢了一瞬。   此时叶不孤已然赶到,他止住老妪攻势,随手将人扔了出去。   濮阳家另外两名洞虚修士及时出手,接住了老妪。   到了此时,濮阳鸾又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心中最糟糕的猜测已然成真。   “老祖如此,是急着杀人灭口吗?”眼泪滑落脸颊,濮阳鸾轻笑一声,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讥嘲。   如今正在演武场中的濮阳氏族人,不乏有与濮阳鸾父母交好之人,但濮阳鸾回到族中这些时日,许是畏惧家主威严,许是畏惧害死她母亲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人肯告知她父母已死的真相。   因为害死阿娘的濮阳武,父亲与如今濮阳家家主,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甚至阿爹的祖父,都坐视他横死!濮阳鸾的目光落在精神矍铄的老人身上,缓缓握紧了拳。   “敢问家主,我父亲做错了什么,又是因何而死?!”濮阳鸾高声质问道。   濮阳家家主冷哼一声:“他神志不清,竟要残杀族人,被当场击毙本是应当!”   “神志不清?”濮阳鸾实在觉得好笑,“家主不会不知道,我阿爹要杀濮阳武,是因他害我阿娘丢了性命!”   她说完这句话,在场濮阳氏族人不由用异样的目光看向叫濮阳武的青年,他不由畏缩地向后躲了躲。   “我阿娘因濮阳武而死,家主可有惩治他?”濮阳鸾厉声再问。   “你没有,濮阳武如今还好好站在这里,而你还纵容他的父兄杀了我阿爹!”她流着泪,一字一句道,“濮阳武不用受任何责罚,因为他是你亲弟的儿子,哪怕他不学无术,庸碌无为,在你们眼中,也比我阿爹身份贵重得多!”   平日总是被掩藏在光鲜亮丽下的阴私,骤然暴露在人前,濮阳氏众人不免都觉得面上无光。   “而你不惜编造我父母外出求医的谎言,骗我参加今日这场比试!身为濮阳氏的家主,如此徇私包庇,行事卑劣,枉为一族之主!”   濮阳家家主何曾这样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骂过,感受到周遭投来种种异样的视线,他心中恼怒异常。   此事原算不得什么,但被濮阳鸾于大庭广众下揭露出来,必定引起诸多非议。   “不是说濮阳家主为人刚正吗?如此偏私自己亲弟的血脉,濮阳氏其他族人没有意见?”   “不过是在自吹自擂罢了,你还当真信了。”   “如此逼迫一个小辈,他也不觉得羞惭……”   各色各样的议论声落入耳中,濮阳家家主脸色冷凝,若非有叶不孤在场,他早已对濮阳鸾动手,取了她性命。   勉强理清了事情始末的楼玄明看着濮阳家家主,纳罕道:“没想到濮阳家不仅实力不济,人品也实在不如何啊。”   太上葳蕤看了他一眼,她已经认出了楼玄明。   将来为她算命的那个瞎子,如今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前世,楼玄明穷尽一生也未能走出濮阳鸾的幻境,瞎了双眼的他四处流浪,偶尔摆摊算命,赚几枚灵石。   太上葳蕤遇见他时,是在朱厌和绿娘死后。   ‘悠悠太上,民之厥初,你该姓太上才是,至于名字,要是我算得不错,你母亲为你取的名字,叫葳蕤。’   后来,这世上便只有太上葳蕤了。   楼玄明自然不知前世之事,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只觉有些眼熟。   他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了,他刚下山的时候穷得浑身上下也找不出一块灵石,那时候给了自己一袋灵石的不就是眼前少女么。   如此算来,也是旧识了。   濮阳鸾看向地上动弹不得的濮阳若,脸上已经不见有什么表情,只有眼泪无声坠落。   灵力卷住濮阳若,下一瞬,濮阳鸾的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阿鸾,当日若非我,你大约是没有机会站在这里的。”濮阳若轻声道,生死之间,她却很是坦然,丝毫不见慌乱。“如今,你可是要杀了我?”   “我自然记得。”濮阳鸾平静道,“所以我不会要若姐的命。”   说罢,抬头看向濮阳家家主:“不知对家主而言,是你女儿的命重要,还是濮阳武的命重要?”   “若不想我杀了濮阳若,便将濮阳武交出来。”   在他们眼中,濮阳武的性命比她父亲贵重,那他比之濮阳若,又如何。   濮阳家家主神色现出一刹慌乱,濮阳若是他最得意的女儿,眼见她落在濮阳鸾手中,自是十分紧张。   “不行!”妇人拦在濮阳武面前,如临大敌。   她是濮阳武的母亲,当然护着自己的儿子。   黑袍老妪没有理会她,只嘶哑着声音道:“将濮阳武交给她!”   相貌有些猥琐的青年顿时慌了,急急道:“不要啊老祖,我也是您的子孙!”   “何况我濮阳家怎么能受她威胁,老祖快杀了她才是……”   老妪神色更差,若是她现在能杀得了濮阳鸾,还会任由她站在这里吗?   有她吩咐,濮阳家家主没有犹豫,微一拂袖,挡在濮阳武面前的妇人便摔在一旁,他飞身提着濮阳武上前:“放了阿若!”   濮阳鸾没有动,见此,濮阳家家主收回手,将濮阳武扔了过去。   摔在地上,濮阳武起身就想逃,濮阳鸾收回掐住濮阳若脖颈的手,灵力运转,刺目灵光亮起,瞬间便穿透了青年要害。   濮阳武的身体还保持着向前的姿态,鲜血渐渐染红心口衣襟,他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濮阳家家主及时出手,将濮阳若救回身边,他顺势想对濮阳鸾动手,叶不孤冷眼扫来,他心中一寒,连忙退去。   濮阳武倒在血泊之中,一旁妇人悲声号哭,看向濮阳鸾的目光中带着刻骨仇恨。   濮阳鸾面上只剩一片木然,她抬头看过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抬手一招,地上匕首落入手中。   目光最终落在濮阳若身上,濮阳鸾握紧匕首,刺进了自己心口。   “这一刀,还你当日救命之恩。”   “从今往后,我濮阳鸾与濮阳家恩断义绝,来日再见,不死不休!”   濮阳鸾抬头看着在场众人,鸦青色的长发散在风中,水红裙袂像是为鲜血染就。   她取出镜明宗掌门弟子令,随着手中用力,玉牌缓缓化作齑粉。   “濮阳鸾自逐出镜明宗,今日所行种种,与镜明宗无任何干系!”   与当日太上葳蕤不同,濮阳鸾脱离镜明宗,是不希望濮阳家因自己之事牵连镜明宗。   在天水阁的强压下,镜明宗本已过得不易,自己又怎么能再为其树敌。   她拔下匕首,染血的短匕摔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黑袍老妪闻言,冷笑道:“好,往后再遇,濮阳家绝不会轻饶你们!”   她阴冷的目光从濮阳鸾身上扫过,落向太上葳蕤。   “凭你,也敢威胁她!”叶不孤冷声道,小孤山派向来护短。   凛冽剑光亮起,像要撕裂天地,所过之处石破地裂。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这道剑光已然斩下黑袍老妪的右臂。   老妪惨叫一声,连连退后,自从晋升洞虚之后,她再未受过这样严重的伤。   “师姐,请你再帮我一个忙……”濮阳鸾轻声对太上葳蕤道,“请你帮我,将我父母的尸骨带走……”   太上葳蕤喂她服下一枚丹药,对楼玄明道:“照顾好她。”   什么?楼玄明一脸莫名地接住濮阳鸾。   不等他说什么,太上葳蕤看向濮阳家家主:“她父母尸骨何在。”   濮阳若含笑回道:“城外陵墓之中。”   太上葳蕤看了她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叶不孤护在她身后,见此,楼玄明也忙抱着濮阳鸾跟了上去。   见她走来,周围之人不自觉退了一步,目光难掩敬畏,濮阳家更是无一人敢出手阻拦。 第91章   床榻上, 濮阳鸾紧闭着双眼,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神情很是不安,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阿爹!阿娘!”她惊叫着坐起身来, 几滴泪从脸颊滑落,眼神中带着深深惊惧。   心口传来一阵刺痛,那是她亲手刺下的一刀。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并非只是自己的一场幻境。   为了与濮阳家义绝, 濮阳鸾对自己并不手软,即便她是金丹修士, 又及时服下丹药, 这样的伤势也要休养数日才能恢复。   清醒之后, 她呆坐在床榻上, 久久没有动作, 神色只见一片空白。   有父母宠爱, 濮阳鸾自幼并未经太多风雨, 后来到了镜明宗, 作为掌门弟子,她天资优越,性情又极好,在镜明宗内少有什么不顺心之事,性情中不免还残留着几分天真。   直到因为从濮阳烈手中救下伪装为凡人少女的闻人昭越, 为他记恨,送去桑庭身边,她才终于得以窥见这世上残酷真实的一角。   太上葳蕤为她夜赴琼花玉露楼,亲手杀了桑庭,而后为天水阁追杀, 自逐出镜明宗,没入十万大山。   那一夜后,濮阳鸾潜心修行,短短三年间,修为已经突破了金丹后期。   她以为自己已经有能力保护身边至亲之人,却没想到父母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双双殒命。   若是自己能够再强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若是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濮阳家便不敢这样对他们……   濮阳鸾双目之中渐渐失去了神光,都是她的错……   “你醒了?”推门而入的楼玄明手里端着汤药,见她已经坐起身,开口打破房中沉寂。   太上葳蕤和叶不孤都不会炼丹,至于会炼丹的燕愁余如今化为原形,神智混乱,如今还因为太上葳蕤符文陷入昏睡。   她知道几张调养身体的药方,至于熬药的人选,当然只有看上去最闲的楼玄明。   濮阳鸾低着头,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他。   楼玄明神情一凝,催动灵力念起清心诀。   片刻后,濮阳鸾终于回过神来,她缓缓转过头,沉默地看着眼前少年。   楼玄明将汤药递上前,没有提及她方才陷入心魔的事,口中只道:“你师姐让我熬的汤药,虽然闻起来不怎么样,但我可是依她所言控制的火候,想来效果应该还不错。”   师姐……   濮阳鸾的眼神动了动,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汤药入喉,她脸上神情却不见任何变化。   楼玄明看着她的动作,暗暗叹了一声,终究没说什么。   或许是因为三十三重光明境的影响,他明知自己与濮阳鸾相识不过一日,并无关系,却还是忍不住关心她。   服下汤药后,濮阳鸾心头涌上一股困意,再次沉沉睡去。   楼玄明候在门外,拿出一副龟甲抛着玩儿,顺手卜了卜濮阳家的命数。   龟甲落在他手中,他低头看去,大凶之兆?   看来濮阳家要倒霉了啊!楼玄明毫无同情心地挑了挑眉头,很是好奇他们会是怎样的倒霉法儿。   太上葳蕤同叶不孤走上楼来,见了她,楼玄明上前两步:“道友,我还欠你一卦,要不现在算算?”   他可不是那等只拿灵石不办事的人。   “我说过,你已经算了。”太上葳蕤淡淡回道。   楼玄明只觉一头雾水:“上回我好像没算过啊?”   他往前凑了凑,确定自己之前和太上葳蕤只见过一面。   就在这时,太上葳蕤腕上已经醒来的黑龙从她袖中探出身,猛地向楼玄明张开嘴。   太上葳蕤捏住黑龙大张的嘴,将他捉了回来,燕愁余不甘心地叫了一声,没有再动作。   自第一重封印解开之后,燕愁余的力量越来越强,短短几日间可比拟洞虚修士。   前世太上葳蕤与燕愁余相遇之时,他的修为已经远胜于她,太上葳蕤自然也未曾发觉他的原形和体内封印,她不知燕愁余身世,也不知他身上那股力量自何而来。   如今太上葳蕤已经无法强行束缚燕愁余行动,但或许是契约之故,他对太上葳蕤很是依赖,少有反抗。   楼玄明看着燕愁余,奇怪道:“道友这是养了条蛇做灵宠?”   黑龙向他咆哮一声,露出狰狞獠牙。   在燕愁余动手,不,动嘴之前,太上葳蕤及时将他塞进袖中,细长的龙身缠在她腕上,玄黑鳞片衬得皓腕如雪,显出一点不为人知的艳色。   燕愁余不满地拍打着龙尾,太上葳蕤看了一眼楼玄明,淡淡道:“是龙。”   听她这样说,黑龙终于满意了,那条尾巴也安静下来。   房中,濮阳鸾还在安睡,太上葳蕤将一枚纳戒放在她枕边。   她从城外陵墓之中,替濮阳鸾取来了父母遗骸。   重活一世,太上葳蕤得以改变很多事,但还有很多事,终究是重蹈覆辙。   燕愁余从她袖中爬了出来,缠绕上颈间,像是不满她的目光停驻在旁人身上,探身拦在她眼前。   太上葳蕤无言,前世今生,改变最大的应当就是这个人,或者说,这条龙。   走出房门,太上葳蕤对楼玄明道:“你同阿鸾乘云舟去北域无妄海,到时自有人会接应你们。”   楼玄明指着自己,显然有些意外:“我也去?”   “你觉得自己留在这里,能摆脱濮阳家的追杀?”太上葳蕤反问。   楼玄明想了想,留在这里,濮阳家的气量实在不如何,今日丢了这么大颜面,必定要拿自己泄愤,虽然不是没有逃脱的把握,但何必自找麻烦呢,先躲上一段时日再说其他。   他抬头应下,反正现在答应老头儿的事也办了,他去哪里也无妨。   楼玄明对上太上葳蕤目光,她脖颈上的黑龙向他示威一般,高傲地扬了扬尾巴。   这条蛇是在向他炫耀吗?楼玄明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二日,他与濮阳鸾光明正大地登上了云舟。   无论是何身份,登上云舟之后,便受云舟商会庇护,以濮阳家的势力,还没有资格拦下云舟商会的云舟。   因此就算濮阳家知道他们的去向,有叶不孤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登上云舟,不敢轻举妄动。   之后短短几日间,濮阳家成了曲梁郡的一大笑话。   别的也就罢了,濮阳氏族中三名洞虚大能练手,竟然都奈何不得那不知来处的剑修,任其来去,真是空有洞虚之名,如何不引人嘲讽。   流言四起,濮阳家颜面扫地,闭门谢客,行事低调了许多。   密室之中,失了一条手臂的黑袍老妪面色苍白,叶不孤的剑意锋锐无匹,就算她是洞虚大能,要想恢复伤势,也需炼化大量灵物,绝非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濮阳鸾没有死在与楼玄明的比试中,黑袍老妪的算计便落了空,她必须要重新窥探星盘,为濮阳家寻找一线生机。   地面刻画着繁复星盘,将这一方天地化为浩瀚星空。星辰每一刻都在变化,黑袍老妪跪坐在地面,运转灵力探知着每一处变化,额上的冷汗越来越密。   这……这是……   她睁开双目,眼中难掩惊惧之色,真正的劫难,并不在濮阳鸾身上……   黑袍老妪刚要起身,背后却骤然多了一道身形。   “老祖的观星之术,果然神妙无比。”一道难辨男女的古怪声音响起,言语间似乎带着几分奇特的韵律,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黑袍老妪的身体倒了下去,在窥探到真正的命运时,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地面上巨大的星盘渐渐黯淡,最后尽数湮灭。 第92章   三日后, 濮阳家的人已至镜明宗。   在得知其来意之后,容洵猛地站起身,宽大袍袖掀翻了桌案上的茶盏。   滚烫的茶水洒落一地, 他站在原地,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怒色:“此事错不在阿鸾, 濮阳家竟还敢传讯令镜明宗追杀阿鸾,未免欺人太甚!”   “濮阳家当真以为,我镜明宗是他门下走狗不成!”   容玦坐在他下方,神情冷静:“事已至此,难有转圜的余地。天水阁虎视眈眈,叔父此时不宜与濮阳家交恶。”   “我镜明宗连门下弟子都护不住,还如何立于苍栖州!”听他如此说,容洵厉声质问道。   当年在少虞之事后,他便发誓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   容玦眼中只见一片波澜不惊:“要成大事, 本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容洵对上他冰冷的目光, 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何滋味。   许久,容洵才沉着脸开口, 一字一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令镜明宗弟子追杀阿鸾!”   “既是如此, 濮阳家便交由我来应付吧。”容玦退了一步。   他起身, 向上方的容洵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正值冬岁, 容玦走出日月殿时, 有纷纷扬扬的碎雪飘落,他抬头,掌心飘落一片冰凉。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又是一年冬。   闯入濮阳家救了阿鸾的少女,除了她又还有谁?   容玦唇边噙着浅淡笑意,一别三年,看来她修为大有进益,身边竟还有洞虚大能护持左右。   闻人昭越从一旁走出,抱着手看向容玦:“你笑得可真是恶心。”   容玦脸上笑意不改,像是一张温柔的面具:“圣女这话,实在有些伤人啊。”   闻人昭越嗤笑一声:“你这般脸皮的人,要是能被几句话轻易伤到,才是有鬼。”   她抬头,只觉他脸上的笑令人厌烦。   “便是厌烦,圣女还是要忍一忍。”容玦从她身边走过,“毕竟,我们如今还有共同的敌人。”   “对了,如今有天水阁弟子前来清溪郡,圣女记得告诉你手下的人,隐匿好行迹。”   闻人昭越正色:“我自然知道。”   在镜明宗上下因为濮阳鸾的消息震动之时,太上葳蕤已经身在清溪郡中。   被风雨侵染得有些发白的酒旗在风中飘摇,酒肆之中传来嘈杂人声,作各种打扮的修士混迹其中,高声笑谈。他们之中大都是无门无派的散修,资质低微,侥幸踏入仙途。   太上葳蕤着一身素衣白裙,看上去与这处混乱脏污的酒肆实在格格不入。她走入酒肆之中,四周却无一人投来异样目光,仍旧抱着酒坛各自高谈阔论。   这些散修境界最高不过金丹,于太上葳蕤而言,要蒙蔽他们的感知并非什么难事。   她在角落坐下,立刻便有少年凑上前:“不知道友要什么酒?”   太上葳蕤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酒牌,淡淡道:“百草酿。”   少年的眼睛顿时亮了,百草酿可是酒肆中最贵的灵酒,没想到眼前这位道友穿得寻常,却是不差灵石。   散修没有宗门庇护,家财有限,少有舍得叫上一壶百草酿的。   少年飞快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将酒壶送了上来。有人开口招呼,他连忙放下酒壶,殷勤地凑上前去。   燕愁余从太上葳蕤袖中探身,落在桌上,闻着淡淡酒香,拿尾巴卷起了酒盏,回头向太上葳蕤示意。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提起酒壶,斟入盏中。   酒水有些浑浊,隐隐透出些微灵气。   燕愁余如今不过尺余长,一躬身,整个头都埋在了酒盏中。   下一刻,他猛地直起身,连连呸了几声,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天衍宗堪称中域第一大派,被玉泉佳酿养叼了胃口的燕愁余,又怎么喝得下粗糙酿制的低品灵酒。   看着燕愁余的狼狈模样,太上葳蕤嘴边挑起一抹浅淡弧度。   前世总是她在燕愁余面前狼狈不堪,而今他在她面前终于也全不复飞霜君威严。   “天水阁的弟子,怎么会突然来了清溪郡?”长相粗豪的中年男人长了满脸络腮胡,他小心地压低声音,对同桌的几名散修道,“他们不是一向觉得这里是穷乡僻壤,轻易不愿踏足的吗?”   近年来,天水阁行事越发肆无忌惮,苍栖州一众仙门世家略微不从,便有身死魂消,破家灭族之祸。天水阁以各种手段掳掠上百条灵石矿脉,埋于宗门内外,天水阁中灵气因此浓郁得几乎能化作实质,整个苍栖州少有地方能比得上。   “谁知道呢。”对面的年轻女子轻声答道,“不过听说他们一行直接去了松溪剑派,还将周围都封锁起来,轻易不允人进出。”   “如此行事,未免也太霸道了!”青年愤愤不平道,“原本我们就靠在丹枫林中猎取妖兽赚些灵石,如今连丹枫林都去不得了!”   女子连忙按住他的手:“噤声,天水阁耳目众多,你这般高声非议,难道是不想要自己的性命了吗?!”   青年悻悻闭嘴,但神色中还是难掩愤懑。   “我看天水阁如此行事,这松溪剑派周遭,只怕是出了什么至宝……”干枯老朽的老人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太上葳蕤屈指在桌面敲了敲,至宝……   前世之时,她尚被囚于天水阁暗室中,经数年才得以重见天日,并不知清溪郡这几年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酒肆正热闹之时,天边飞快掠过一道灵光。   灵光越来越近,向酒肆的方向坠下,有重物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酒肆中不由一静,众人齐齐投去目光,只见浑身染血的青年修士摔在地上,身旁是碎裂的法器残片。   虽然一众修士都好奇青年来历,却无一人开口。   最后,还是一脸络腮胡的中年修士率先起身上前,半蹲在青年身边,沉声问道:“道友,你可还好?”   看方向,他分明是从松溪剑派来的。   青年没有回答,他身上大大小小有不少伤口,血染重衣,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中年修士见他形容凄惨,取出一枚回灵丹。   “你从何处来,为何会这般狼狈?”   服下回灵丹,青年脸色稍好些许,断断续续道:“我与几位好友前日在丹枫林猎杀妖兽,不想有天水阁弟子前来,将丹枫林封锁,不允我们离开。”   “他们说……我们无视天水阁命令,没有及时退出……”青年说到这里,忍不住收紧了手,“丹枫林中没能离开的修士,都沦为天水阁弟子的猎物……”   “他们把我们这些没有背景的散修,当做妖兽一般猎杀!若非我从前得了一件飞遁的法器,也不可能逃得出来……”   听到这里,酒肆中众人悚然变色,只觉不寒而栗。   天水阁所为种种,他们都有所耳闻,但只是听说,如何比得上亲眼所见。更何况,丹枫林的变故,本也牵涉了他们。   天水阁如此残杀修士,与魔修有何分别?这样的念头在心中盘桓,却无一人真的敢将这话说出口。   太上葳蕤的神情不见变化,指尖放在燕愁余面前,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乖乖缩回了她袖中。   站起身,太上葳蕤将几枚灵石放在桌上,起身向外走去,在场修士不自觉地忽略了她的存在。   越靠近松溪剑派,四周身着玄色天水阁弟子服的修士便越来越多。   穿过丹枫林,向前不远便是松溪剑派,便是出了天水阁的变故,太上葳蕤也不打算变了计划。   她抬步,踏入已经沦为天水阁猎场的丹枫林。 第93章   即便已至冬日, 丹枫林中仍是枫红似火,寒气森然。利箭破空而过,带起劲风, 赤红叶片飘落,马蹄踏过枯枝,发出一声脆响。   相貌寻常的青年修士拼命向前逃窜, 但接连奔逃,体内灵力已经到了耗尽边缘,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那支利箭自身后穿透他的心脏, 青年的身体止住了去势,低下头, 脸上忍不住浮起恐惧之色, 这样的神色渐渐凝固,他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少女披着赤红披风, 兜帽拉起,挡住了大半张脸,她面上覆着银白面具,露出一双带着残酷笑意的眼。   “公子果真是百发百中,这散修逃了两日, 最后还是死在了公子手中!”   少女扬起嘴角, 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地的青年, 姿态高傲。   鲜血染红了青年心口,滴落在地面枫叶上,染上更深沉的红。   不远处, 还倒着数具年纪不一的尸体,有的甚至身着松溪剑派弟子服。   “一群废物。”少女轻蔑地笑了一声,将手中长弓随手扔给了随侍左右的护卫。“这丹枫林中那只赤狐的皮毛尚可, 可惜上回让她逃了,今日本公子要拿她的皮毛做身狐裘。”   天水阁众人前来丹枫林之时,赤狐便与他们交过手,见自己不敌,当即遁逃。少女一众护卫之中境界最高便在元婴修为,一时不妨,未能拦下赤狐。   少女不过筑基修为,言语之中并不将元婴期的赤狐放在眼中,这自是因为,作为天水阁阁主的女儿,桑云楚哪怕不得重视,手中也不会少称手的法器。   随着她话音落下,数十天水阁护卫齐齐应声,随即四散开,寻觅赤狐踪迹。   玄衣过处,丹枫林妖兽仓皇逃窜,先后躲藏起来。自天水阁弟子前来,此地妖兽不论修为如何,只要躲藏不及,便会被捉去剜了妖丹。   太上葳蕤孤身行在林中,此番前来松溪剑派,叶不孤没有随行。   濮阳家一事后,整个苍栖州都在暗中窥探叶不孤的动向,一位不知来处的洞虚大能,对苍栖州诸多势力都将有极大影响。   是以太上葳蕤暂时与叶不孤分开,孤身前往松溪剑派。   前方,一身玄衣的天水阁护卫踏马而来,见了她,脸上忽地露出一个兴奋笑容:“这里竟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作为刺客,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敛气息,太上葳蕤不出手时,境界不如她的修士,大约都会以为她只是有炼气修为罢了。   这丹枫林中,也常有炼气修士与人结伴前往历练。   不过天水阁封锁此地后,将一众修士作为猎物,原本结伴而行的队伍也都被迫分散奔逃,有人落单也是寻常。   天水阁护卫拉紧缰绳,竟是御马直直向太上葳蕤冲来,倘若她真的只有炼气修为,被赤焰马踩踏,大约当即便会丢了半条命。   可惜太上葳蕤不是。   马蹄高高地扬在半空,他脸上还未来得及扬起得意冷笑,便已经为丝弦穿透要害。   金丹破碎,天水阁护卫不可置信地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少女,喉咙中发出嗬嗬的气声,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身体跌落马下,丹枫树上有叶片安静凋零,落在他身上,掩住伤口。   赤焰马为她瞬间所爆发的气势所慑,慌乱地掉转身,向来时方向逃去。   太上葳蕤收回青丝绕,玄色的丝弦上滑落几滴鲜血,回到她指尖。   除了桑云楚一行人外,于丹枫林中狩猎的还有许多其他天水阁弟子。   少年手中抓着一只皮毛赤红的幼狐,它挣扎着,口中发出威胁的吼声,可惜太过稚嫩,毫无威慑之力。   “能觉醒天赋能力,看来这赤狐资质不错,勉强能做只赠人的灵宠。”   一旁年纪比他略小的少女笑道:“师兄这是想拿去讨好我们这位女公子的欢心?”   少年笑了一声道:“还是算了,只怕我讨不了她的欢心,反而被赏了两鞭子。”   就算自己的修为远胜桑云楚,他也绝没有胆子对阁主的女儿动手。   “松溪剑派的事,交给姚师兄便足够了,她一个筑基修士,跟来除了拖累,还能做什么。”少女忍不住抱怨道。“就是因为她在路上诸多要求,我们才会浪费了不短时日。”   “晚几日便晚几日,左右也还有些时间。谁叫松溪剑派的消息,是那个宋括率先向桑云楚告的密,无论如何也要算她一份功劳。”少年说着,随手拿出用于抓捕妖兽的牢笼,随手将幼狐扔了进去,看它在笼中挣扎,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   周围有数只被剜去妖丹,已无声息的妖兽,对这些少年少女而言,与觉醒天赋能力的幼狐不同,这些妖兽除了妖丹,再没有什么价值。   枫林深处,太上葳蕤缓缓向前,第一个察觉到她的少年转头看去,目光中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惊艳神色。   “我还以为这丹枫林的修士都已经被杀光了,不想还有个活的呢。”少女笑了起来,打量着太上葳蕤的眼神满是不怀好意。   少年回过神,也笑道:“她生得这样好,不该浪费了,不如废了修为献给姚师兄,他定然会很高兴。”   其余天水阁弟子纷纷称是,笑谈之间,竟是全然不将太上葳蕤当回事。   不堪入耳的话传来,太上葳蕤的神情并无变化,见她走上前,一名少年拔刀斩来,神情狠戾。   青丝绕破空而出,那柄长刀顿在空中,少年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丝弦绞杀。太上葳蕤从少年身旁走过,裙袂被风扬起。   事情发生得太快,眼见少年倒下,在场天水阁弟子皆是一脸愕然,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众人齐齐向太上葳蕤攻来。   少女冷喝一声:“敢伤天水阁的人,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太上葳蕤的脚步未曾停下,她徐徐向前,无数灵光还未至她面前便已经被消弭。玄黑的丝弦织就一片密网,轻易便收割掉挡在她面前的天水阁弟子性命。   “她是元婴修士!”少女失声叫道。   若是早知太上葳蕤是元婴修士,他们绝不敢轻易对她动手。方才,他们只以为这少女是个修为低微的小小散修。   意识到这一点,几名天水阁弟子停住动作,向不同方向仓惶奔逃。   丝弦先后而至,被穿透要害的身体一一从空中摔落,瞬间便没了声息。   太上葳蕤踏过地面堆积的丹枫叶,在众多妖兽尸身旁,多了数名身着玄衣的天水阁弟子。   指尖微动,困住幼狐的牢笼碎开,它用湿漉漉的双眼盯着太上葳蕤,不知是不是认出她来。   低低叫了两声,幼狐转头,向与太上葳蕤相反的方向跑去。   冬日寒风凛冽,赤红的披风烈烈如火,像是一朵红云飘摇而来。桑云楚收紧缰绳,看着树下一具熟悉的尸首,不由皱了皱眉。   两名护卫见此,连忙打马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认出树下尸首是谁,桑云楚不屑道:“死了?姚长安手下的人,果然废物,这丹枫林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那两头元婴妖兽罢了。”   便在这时,太上葳蕤自树后走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似从天外而来。   目光落在她脸上,桑云楚不自觉地握紧了马鞭,她眼中现出浓重厌色,随即指着太上葳蕤,恨声道:“给我杀了她,记得要在她脸上划上十刀八刀!”   两名天水阁护卫听令,不曾犹豫,当即向太上葳蕤飞身袭来。   桑云楚身边这两名护卫境界都为元婴初期,松溪剑派如今的掌门,修为也只在元婴罢了。加上天水阁的名头,本应该足以护得桑云楚平安无恙。   偏偏如今自丹枫林中走来的,是太上葳蕤。   眼见身边修为最高的两名护卫倒下,桑云楚脸上终于现出慌乱之色。   她驾马想逃,太上葳蕤拂手落下一道灵力,少女从马上坠落,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狼狈不堪。   银白面具落下,她连忙抓起覆上自己的脸,这才敢抬起头。   “你,你想干什么?”见太上葳蕤抬步向前,桑云楚紧张地看向她,再不复之前骄横跋扈,反而显出楚楚可怜的情态来。   “我父亲可是当今天水阁阁主,你若敢伤我,今后在这苍栖州便再无立足之地!”   “现在放了我,你还能留一条命在!”桑云楚色厉内荏道。   太上葳蕤一向不喜被人威胁,何况,她还是天水阁的人。   “本尊与天水阁的血仇,不差这一桩。”   见她不为所动,桑云楚咬紧了唇,腕间银铃已经亮起。她当然知道太上葳蕤不会放过自己,但方才说出那番话,本就是为拖延时间。   一道蕴含了庞大威势的灵力自银铃而出,太上葳蕤抬手,空中符文成形,挡住了这道灵力。   不等桑云楚再有动作,太上葳蕤拂手,她腕间银铃便断开,其上灵光也在符文作用下渐渐黯淡。   桑云楚身上还有不少法器,但太上葳蕤不打算给她再用出的机会。   少女还想说什么,脖颈间骤然多出一道血痕,她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轻易丢了性命。   天水阁弟子将丹枫林当做猎场,却不曾想到,自己也会沦为猎物。   纤细的身形向后倒下,银白面具脱落,少女的容貌暴露在空气中,在她侧脸上,生了几片灰色鱼鳞。   修士修为越高便越难孕育子嗣,天水阁阁主几十个子女,都非自然而生。   就如他的修为境界一般。   太上葳蕤蹲身拾起银白面具,缓缓覆在脸上。 第94章   急促的马蹄声响在丹枫林中, 赤焰马火红的皮毛几乎和枫叶融为一体,数十天水阁护卫在感知到濯玉铃的灵光后, 飞快向此处赶来。   披风在地面散开, 少女跌在树下,双目紧闭,气息略有些微弱。   她腕上银铃黯淡, 玄衣的天水阁护卫现出惊色:“公子的濯玉铃竟然已经用过,这丹枫林中如何有人能做到如此?那两只元婴妖兽不是早就为我等围攻,重伤逃遁而去?”   桑云楚腕上的濯玉铃乃是一件高阶灵器,发出的一击甚至能轻易击杀元婴初期的修士, 乃是她护身之物。   在少女不远处,正有一具天水阁弟子的尸首, 一名护卫飞身下马,蹲在他身边察看伤势。   “这样微小的伤口, 竟像是丝弦所致……只是一击便能致命,寻常修士断然做不到如此,当是刺客……”   衣装干练的女子将少女抱起, 神识扫过,松了一口气道:“还好,大约是因为濯玉铃之故, 公子未有重伤。”   若是桑云楚出了事, 他们这些人便也很难活得了。   “濯玉铃已用,此处却不见刺客尸首, 难道他已经逃遁了?”护卫皱着眉道,能在濯玉铃下逃得性命,伤了公子的刺客修为定在元婴以上。   女子看着他道:“无论如何,当下先离开丹枫林才是紧要之事, 虽然我们未必不是那刺客对手,但公子的安危最是紧要。”   周围数十护卫点头,见无人反对,女子抱起覆着面具的少女上马,众人飞快向丹枫林外行去。   她却不知,他们口中刺客,如今正在她身边。   桑云楚是天水阁阁主血脉,母亲也是人族,脸上却生来便覆了鱼鳞,因为这个缘故,她素日总以面具示人,就算是身边护卫,也无人见过她真容。   前世曾为玄阴刺客,对于如何短暂改换形貌,太上葳蕤也略知一二。   太上葳蕤与桑云楚的体形本就相差无几,加之她刻意模仿桑云楚的气息,这些护卫一时并未发觉异常。   当然,为了不令天水阁阁主察觉,她费了些功夫,才将桑云楚身上气机掩盖,令其魂灯不至立刻熄灭。   一行轻骑穿过丹枫林,很快便回到了松溪剑派所在。   近些时日,天水阁来人都暂歇此处。   陆云柯的父亲陆佑之不得不将掌门大殿让给姚长安和桑云楚,松溪峰上住的长老弟子也被尽数驱离。   天水阁行事向来霸道,松溪剑派众人却不敢反抗,有诸多前车之鉴在,倘若行差踏错一步,或许整个松溪剑派都不复存在。   松溪剑派修为最高的,不过是三名化神修为的太上长老,与天水阁对上,堪称以卵击石。   而今除了阁主外,天水阁还有六名渡劫修士,几可占苍栖州渡劫修士的半数,这便是其行事如此肆无忌惮的底气。   至于天水阁众人此行前来,的确是因松溪剑派东南处将要出世的至宝,而这个消息,也是松溪剑派的人上报天水阁。   以常理而言,若有门派发觉至宝将要出世,往往会将消息压下,避免引来诸多大能相争。   松溪剑派原也这样打算,却有人瞒过掌门和一众长老,将此事告知了天水阁。   将消息告诉桑云楚的人,正是松溪剑派掌门的亲传弟子,宋括。   三年前苍栖州举行的那场擢仙试,陆云柯和青凝过了在镜明宗的初试,而宋括因为之前败在陆云柯手中,表现不佳,未能通过。   虽是如此,他还是向自己的师尊,身为松溪剑派掌门的陆佑之请求,最终得以同陆云柯等人一道去了天水阁。   陆云柯已将松溪剑法前几式用得近乎化境,但在苍栖州众多修士中,他和青凝境界有限,终究没能过第二场试炼,但也得了些灵物。   宋括便是在那时意外攀附上了桑云楚。   他原本想求桑云楚允自己入天水阁,可惜身无筹码,桑云楚自然不会应,他谋算落空,只好先回了松溪剑派。   不想三年之后,松溪剑派地下忽然现出异样气息,似有至宝将要出世,宋括为掌门亲传弟子,也知此事,当即便传讯告知桑云楚。   没过多久,桑云楚便与天水阁众人来此,随即将四周封锁,轻易不允人出入。   女子抱着太上葳蕤上了松溪峰,迎面在掌门大殿外遇上了姚长安。   青年面容阴郁,一双眼看来之时,让人感觉像是被吐着信的毒蛇盯上,视线阴冷湿滑。   “女公子这是怎么了?”姚长安开口,带着几分讥嘲讽意,“莫不是被丹枫林中的妖兽吓晕了?”   桑云楚行事跋扈,当日姚长安初入天水阁,还未引气入体,恰好遇到她气怒,被无故牵连,挨了她几道鞭子。   后来姚长安拜入天水阁长老药修门下,药修在天水阁中颇有实权,作为他倚重的亲传弟子,姚长安在天水阁的地位,比起修为低微,不怎么受重视的桑云楚高上了许多。   但桑云楚毕竟还是阁主之女,姚长安不能对她动手,否则便是在打天水阁阁主的脸。   不过每次见了桑云楚,他便少不了会冷嘲热讽几句,将桑云楚气得脸色大变,偏偏如今姚长安已经不是她能随意鞭笞的对象。   女子屈身向他一礼,低头恭谨答道:“回尊者,丹枫林中似有刺客出没,女公子遇险,好在有濯玉铃相护才得平安。”   同为元婴修士,女子却对姚长安毕恭毕敬。   姚长安闻言不由皱起了眉,神色更显阴郁:“我早已令人封锁丹枫林,整个苍栖州,竟还有人敢违抗天水阁之令不成!”   女子没有说话,她初时也很意外有人敢在苍栖州之内对天水阁阁主的女儿动手,但事实如此。   姚长安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只见这数十人都是桑云楚身边护卫,却无依附于自己的那些天水阁弟子。   他当即变了脸色,厉声喝问道:“其他人呢!”   追随姚长安而来的天水阁弟子,修为多在筑基金丹之间,也在丹枫林中游猎,倘若桑云楚的护卫所言属实,他们便很是危险。   女子姿态不变:“或许还在丹枫林中。”   “你竟敢将他们弃之不顾?!”姚长安怒道。   “我等是公子护卫,自然以公子安危为先。”   姚长安冷冷地扫了女子一眼,拂袖而去,这些天水阁弟子既然追随于他,他便不能不管他们的生死,否则日后阁中还有几人愿意在他手下做事。   女子低眉为他让开路,在他走后,才抱着桑云楚回到掌门大殿之中。   不多时,松溪剑派擅长医术的长老便被强行请了来,诊过脉,确定桑云楚无事,只是灵力耗尽,需休养几时。   要催动濯玉铃,的确会消耗大量灵力。   房门合上,几名玄衣护卫退了出去,其中便只剩少女一人。   床榻上,太上葳蕤缓缓睁开眼,双眸沉静。   燕愁余从她袖中探出头,缓缓爬到枕边,太上葳蕤摸了摸他的尾巴尖,微勾起唇角。   没过多久,得知桑云楚身体不虞,宋括立即便赶来了掌门大殿。   “公子如今情况如何,可是受了伤?”宋括向守在门外的女子一礼,殷切问道。   如今他的前程,就全系于这位天水阁女公子身上。   宋括脸上带着几分谄媚笑意,相比三年前,他身上假意作出的温和不再,言行之间带着几分小人得志的模样。   女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低声下气的宋括没有什么好感,冷淡回道:“公子情形,如何容你窥探。”   宋括不敢反驳,连连点头道:“大人说得是。” 第95章   侧峰之上, 一众松溪剑派弟子正施展法术为天水阁之人濯洗衣物,神色都不怎么好看。   好歹他们也是踏入道途的修士,如今却如同天水阁的仆役一般, 心中如何能好受。   “真没想到宋师兄是这样的人, 竟然将宗门下将有至宝出世的消息告诉了天水阁!”   “如今你还叫他师兄!”少女闻言开口,满腹怨气道, “他如此行事, 如何还配让我们称一声师兄!”   有人自嘲道:“如今他攀附上天水阁阁主之女, 想来也不屑留在松溪剑派中了。”   “你莫不是羡慕?现在去讨好宋括应当还来得及。”少女嘲讽道。   这些时日来,也唯有讨好宋括的弟子不必做这些杂事。   “师姐, 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年讪讪笑了笑。   有人又道:“仗着有天水阁撑腰, 他如今当真是趾高气昂,连掌门和大长老都不放在眼中了!”   “陆师兄才不易,他剑法越发精进, 宋括怎么也比不上,心中早有嫉恨, 如今便借天水阁之势折辱于他!”   “这等欺师灭祖的小人,掌门当日就不该将他收为弟子!”   正说话间门, 有少年自远处行来, 他着一身松溪剑派弟子服, 肤色黝黑, 看上去很是寡言。   “宋师兄有令,让你们分了人手去处理膳房中的妖兽, 今晚暮食之时献于女公子。”   少女恼了:“他真当我们是下人不成?!既要献殷勤,何不自己动手!”   黝黑少年抿了抿唇,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这是宋师兄的吩咐……”   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宋括给天水阁当狗,你便给他当狗, 果真是一丘之貉!”   黝黑少年被她骂得脸色发红,说不出话来。   还是其中年纪最大的青年开口阻下她:“算了,师妹。”   他又看向少年,语气冷淡:“我会带人前去。”   有人解围,黝黑少年顿时松了口气,却没有离开,犹豫着开口:“宋师兄还说,让陆师兄……去……去为女公子奉菜……”   少女当即就脸色大变:“宋括他还要不要脸,掌门待他一向如亲子,如今他却这般折辱陆师兄,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黝黑少年被她的气势逼得退了一步,呐呐无言,他本就不善言辞。   一旁其他几名松溪剑派弟子也忍不住开口声讨:“之前你习松溪剑法,有困惑不解之处,皆是陆师兄尽心指教,如今你却来帮着宋括折辱陆师兄,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少年脸上露出愧色,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何况有天水阁在,跟随宋师兄才有前程。   陆云柯并不知道,因为自己,松溪剑派众弟子又与宋括的人起了冲突。他坐在屋内,脸上鞭伤还未好全,看上去有几分狰狞。   因宋括向自己传讯之故,桑云楚看他勉强还算顺眼。听宋括言道陆云柯对他多有欺辱,桑云楚也无意多加探究,当即令身边护卫押来陆云柯,挥鞭教训。   陆云柯如今修为已在半步金丹,当日桑云楚用的长鞭,是一件品阶不低的灵器,才会将他伤到如此。   有一鞭,甚至直直打在陆云柯脸上。   抬手为自己脸上涂上伤药,陆云柯垂下眸,眼中难掩沉重。   他的容貌比之三年前多了几分坚毅,已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   宋括对自己记恨甚深,对父亲也毫不念及师徒之情,如今引来天水阁,松溪剑派覆灭,不过在他们一念之间门而已。   陆云柯实在不知,自己能如何破局。   屋外,陆佑之负手而立,静默良久,还是没有进门。   “我早说过,你看人的眼光实在很差。”大长老走到他身边,沉声道。   陆佑之知道他说的是谁,令松溪剑派沦落到如此境地的,正是他的亲传弟子,宋括。   自三年前败在陆云柯手中,其后数次比试,宋括都未能再胜过他,性情越发偏激,陆佑之便也不如之前那般倚重他,对他言行多有训诫。   但宋括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反而认为陆佑之偏袒亲子,于自己多有苛责,师徒两人渐行渐远。   陆佑之没有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宋括,最后会选择背弃松溪剑派。   此时听大长老这般说,他叹了一声,没有反驳,只苦笑道:“师兄说得是,我竟不知,他心中对我,对整个松溪剑派,心怀如此恨意。”   这些年,陆佑之对宋括不可谓不好,如今宋括所为,实在叫他寒心。   “如今宋括攀附上天水阁女公子,倘若放任,松溪剑派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大长老眼神幽沉。   两人做了许多年师兄弟,陆佑之立时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师兄是想投效姚长安……”   任谁都能看出,桑云楚和姚长安并不对付。   “我观此人心机深沉,师兄如此,未免太过冒险。”陆佑之忍不住道。   “优柔寡断!”大长老看向他,冷声道,“能保住宗门,便是冒险又如何,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宋括肆意妄为,门中弟子任人欺辱么?!”   说罢,他拂袖而去,陆佑之看着大长老的背影,面上忧色难解。   ——   姚长安是寒着一张脸回到松溪峰上的。   他身旁随之前去的两名天水阁弟子噤若寒蝉,此时也无心开口说什么。丹枫林中景象仿佛还在眼前,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庆幸自己此番没有参加游猎。   今日进入丹枫林的,除了女公子一行,竟然再无活口!   封锁丹枫林之时,其中还有不少散修和前去历练的松溪剑派弟子。天水阁并未将这些人当回事,觉得此地无趣,甚至将修士当做未开神智的妖兽一般猎杀。   他们大约不曾想到,将丹枫林作为猎场的自己,也有成为他人猎物之时。   确定丹枫林中再无活口,姚长安令一众天水阁杂役收殓尸骨,含怒回了松溪剑派。   接连灌下两盏凉掉的灵茶,他才觉得心口怒意略散。   不多时,一旁侍女禀报松溪剑派大长老请见,姚长安阴郁的脸上终于明朗了些许。   看来这松溪剑派之中,也不全是蠢货。   “让他进来。”姚长安冷声吩咐。   大长老步入掌门大殿之内,看着上首青年,俯身行礼。   姚长安眼中更满意了几分,听完大长老来意,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来:“既要投效,总该有些诚意。”   自纳戒中取出一枚乌黑丹丸,他拂手一挥,那枚丹丸便浮在大长老面前。   姚长安没有解释这枚丹丸作用为何,但大长老心中清楚,服下这枚丹丸,日后定会为他所制,再不得自由。   只是——   能护住松溪剑派数百年基业,他一人生死又算什么。   大长老握住丹丸,正要服下之时,有人轻笑一声,开口道:“投效他,不如投效我。”   太上葳蕤着一身水红衣裙,女子护卫在她左右,两人缓缓自门外走出。   她口中发出的声音,与桑云楚一般无二。   姚长安的脸色阴了下来:“女公子修为不济,就该在床榻上好好躺着!”   她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太上葳蕤脸上覆着银白面具,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姚长安与她不算相熟,此时也未曾察觉有什么异样。   径直坐在上首另一方,太上葳蕤看向姚长安,语气也与桑云楚无甚差别:“就算修为不济,我父亲也是天水阁阁主,想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管!”   姚长安脸色阴了阴,若非她是阁主之女,自己早就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了!   太上葳蕤欣赏着他难看的脸色,眼神微深。   她与姚长安也算旧识了,毕竟他的师尊,正是药修。 第96章   在天水阁暗室不见光明的数年, 太上葳蕤服下过无数毒性未知,效用不一的汤药丹丸。她本是无垢之体,因而为容玦引渡幽冥寒毒也得不死, 幽冥寒毒毒性霸道, 之后太上葳蕤无论服下何等至毒,都会为其吞噬,增长自身。   一日日过去,她成了天水阁暗室之中活得最久的药人。   身为药修倚重的亲传弟子,姚长安制毒的本事颇得了他几分真传, 前世, 太上葳蕤与他见过不止一次。   姚长安制的毒虽不能令她丢了性命, 但药性发作的痛苦却分毫也不会少。   后来天水阁覆灭,姚长安也死在那一日,太上葳蕤便失了报仇的机会。   如今重活一世, 姚长安却因缘际会出现在她面前。   太上葳蕤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阴郁青年,微微挑起唇角,眼中却并不见什么笑意。   从天水阁一路来此,姚长安记恨着当年之事,对桑云楚言语刻薄。虽然桑云楚已经不记得自己曾鞭笞过姚长安, 但她一向心高气傲, 姚长安如此, 她自然也不会回以好脸色。   因此太上葳蕤当下举止, 在姚长安眼中也属正常。   她伸手一招, 那枚乌黑丹丸便从大长老手中飞来。   “服下这噬心蛊,往后他的生死就只在你一念之间,姚长安,你越过我行事, 想控制松溪剑派,难道是有意抢夺功劳吗?!”   姚长安的确是这样想的,此行他和桑云楚带来的人都有限,何况松溪剑派算是地头蛇,能得其臂助,他便可以在取宝之时,将桑云楚排挤在外。   此番同行而来的两位化神长老有言,松溪剑派东南处的异动,隐隐蕴含上古气息,如今虽还未现出真容,但无论掩埋的是宝物,还是一处洞府,都价值不菲。   这可是一件大功劳!   姚长安自是不想与桑云楚分这样一件大功劳,听闻宋括借她之势在松溪剑派横行无忌,连其掌门长老都奈何不得,姚长安便暗中推波助澜,静等着有人上门。   不想大长老人到了,假冒桑云楚的太上葳蕤也到了,姚长安不免有些计划落空的恼怒。   太上葳蕤坐在姚长安对面,缓缓收紧手,那枚乌黑丹丸便化作齑粉消散。   “松溪剑派之事是我报与父亲,如今你想抢功劳,也要先问过我同不同意!”她说着起身,解下腰间赤红长鞭,一鞭甩在殿内桌案上。   木质的桌案顿时四分五裂,茶具尽数落下,已经放凉的茶水洒出,姚长安猝不及防,被浇了一头一脸。   姚长安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看着自己已经湿了的衣襟,暴怒道:“桑云楚,你敢如此!”   太上葳蕤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我为何不敢。”   姚长安额上青筋暴跳,也顾不得她的身份,当即出手向她袭来。   太上葳蕤没有动,桑云楚只有筑基修为,当然不能是姚长安这个元婴修士的对手。   一直站在她身后,仿若影子般的女子挡在姚长安面前,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你敢拦我?!”姚长安眼中带着深深戾色。   女子神情平静:“我奉阁主之命护卫女公子,自是不容任何人伤了女公子。”   “大人如此,恕卑下冒犯。”   她的话听起来甚为恭敬,但拦住姚长安的动作却很是果决。   同为元婴境界,姚长安最善用毒,论及近身相斗,显然不如多年都为桑云楚护卫的女子。   被女子逼退,他接连退了几步才站稳身形,看着被女子护在身后的太上葳蕤,掌心现出惨绿雾气。   “姚长安,你敢对我用毒,是不想活了吗!”太上葳蕤的语气有些急,若是有人能看清她面具下的神情,便会知道,她脸上正是一派气定神闲。“今日我要是伤了,就算药修长老也保不住你!”   姚长安阴冷地看向她,终究还是被唤起了理智。收回惨绿雾气,他扫了一眼殿中的大长老,虽然心中恼怒难当,还是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拂袖而去。   太上葳蕤的目光从他背后收回,随即看向大长老,开口质问道:“宋括说松溪剑派已经投效于我,你却偷偷来见姚长安,可还将我放在眼中?!”   大长老躬身请罪,心知在面对桑云楚这样的人没有辩驳的必要。   太上葳蕤冷笑一声,对女子道:“将他关进松溪剑派水牢中!”   “女公子,松溪剑派并无这样的地方。”女子在她身后提醒道。   太上葳蕤有些不耐烦道:“那就将他找个地方关起来,打上三十杖,没有我令下,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女子低声应是,命人上前,将大长老押了下去。   大长老也不意外,今日既然被天水阁这位女公子发觉自己想向姚长安投诚,自是免不了被她责罚。   大长老被软禁一事很快便传到了松溪剑派弟子耳中,宗门之内人心惶惶,唯有宋括甚觉得意。   在天水阁面前,松溪剑派果然不值一提,当日他费尽心机结交那位女公子,果然是最正确的决定。   只要能讨得她欢心,往后松溪剑派,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宋括望着远处群山,脸上勾起自得的笑意。那位女公子的性情其实很好琢磨,最喜人奉承讨好,今夜借她之势,正可再教训陆云柯一番。   冬日昼短,天边现出薄暮之色,宋括再次行至掌门大殿前,恭敬地向殿外的天水阁护卫一礼:“松溪剑派已经备好了宴席,只等女公子上座。”   玄衣的天水阁护卫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令侍女前去通报。   桑云楚身边的护卫,对于宋括也是极看不上眼的。   不多时,侍女回转,口中道:“女公子说,稍后会至。”   宋括脸上露出一点得色,女公子果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今日他便要松溪剑派看看,这里到底是谁来做主!   陆云柯,如今就算你父亲是松溪剑派的掌门,也保不住你!宋括眼中现出刻毒神色,他并不打算立刻要陆云柯的命,而是要反复折辱陆云柯,将之踩在脚下。   不多时,一点绯红之色出现在宋括眼中。   他面上立即扬起殷切笑意,微躬着身上前行礼:“宋括见过女公子!”   宋括不是不知道许多人都在背后嘲讽他对桑云楚的卑躬屈膝,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得到切实的好处,不要脸也没什么。   太上葳蕤没有看他,只淡淡道:“带路吧。”   宋括脸上笑意不改,恭敬一礼:“是。”   今日之宴设在松溪峰会客的花厅,负责洒扫奉茶的,悉数都是与陆云柯亲厚的松溪剑派弟子,这些时日,宋括可谓是想尽了办法折腾他们。   厅内气氛有些沉凝,一众少年少女干着杂役的活儿,俱是默然不语。   他们本是松溪剑派之中被诸位长老寄予厚望的弟子,如今却如桑云楚仆婢一般,心中如何能好受。   宋括引着太上葳蕤踏入厅中,数道目光齐齐看来,他扫视厅中,见众人脸上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的神色,心中只觉无比畅快。   这些人从前都站在陆云柯身边讥嘲于他,如今便是他们的报应!   往后,陆云柯,整个松溪剑派,都注定要被他踩在脚下!   见一众松溪剑派弟子沉默地看来,宋括冷哼一声,口中道:“女公子前来,尔等还不见礼!”   厅中众人脸色都极不好看,但碍于天水阁的声势,此时也只能如宋括所言,齐齐抬手行礼:“见过女公子——”   宋括看向太上葳蕤,又换了一副嘴脸:“女公子,请,今夜我特意备了几道此地才有的灵食,不知合不合女公子口味。”   太上葳蕤没有回答,任他自顾自说得热闹,径直走向主位。   她全然没有理会周围还躬身行礼的松溪剑派弟子,这是桑云楚该有的反应。   身后,着玄衣的女子落后她一步,紧随上前,目光注视着太上葳蕤,不知在想什么。   见太上葳蕤坐下身,宋括立刻高声道:“还不快为女公子奉菜!”   随着他话音落下,陆云柯托着琉璃盏,一步步踏入厅中。   那道鞭痕横亘在他脸上,一时还未好转,看得出当日动手之人丝毫未有留情。   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宋括身上,眼神微沉。   显然,陆云柯如今情状,与宋括脱不了干系。她一向护短,陆云柯是前世为她而死的朱厌,宋括如此,当真是触怒了太上葳蕤。   宋括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陆云柯,见他如下仆一般捧着琉璃盏走入厅中,心中只觉扬眉吐气。   “女公子当面,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实在倒人胃口!”宋括冷哼一声。   陆云柯紧抿着嘴角,没有说话,宋括是有意折辱他,实在不必辩驳。   宋括见他神色不改,勾起唇角,又道:“你如此形容,还是跪着奉菜吧!”   听到这句话,陆云柯手中一紧,面色更冷。   宋括欣赏着他这副神情,笑道:“还不快跪下,不要污了女公子的眼!”   他要打断陆云柯的骨头,看那柄剑往后可还能锋锐如初!   就在宋括得意之时,太上葳蕤忽然开口:“他这张脸确实令人生厌,既然你生得不算丑,便由你来奉菜吧。”   宋括回头,眼中难掩愕然,什么……   太上葳蕤看着他,眼中带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怎么,你觉得我的身份,不配令你奉菜吗?”   “宋括不敢!”见太上葳蕤向自己发难,宋括连忙半跪下身请罪,讨好道,“女公子身份尊贵,能为您奉菜,乃是宋括荣幸!”   “既是如此,还愣着做什么。”太上葳蕤挑眉道。请牢记:百合小说网,网址手机版m.baihexs.com ,百合小说网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97章   厅内众多松溪剑派弟子见到宋括跪得如此轻易, 都觉得十分不齿。如此卑躬屈膝,在人前曲意逢迎的,居然曾是他们心中敬仰过的师兄。   这样的人, 怎么配做松溪剑派弟子!   宋括已经无心在意他们的看法,在太上葳蕤似笑非笑的目光下, 出了一身冷汗。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原是想折腾陆云柯, 但这番羞辱最后竟然落在了自己身上。   在宋括看来, 他送了桑云楚那么大一份功劳,勉强也算得上她半个心腹, 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无预兆地对自己发难。   这位女公子果然如传言一般性情恣睢, 喜怒无常!   就算心中恼怒, 在太上葳蕤面前,宋括也没有胆子说一个不字。他脸色很是难看,但还是起身,向陆云柯走去。   两人目光对上, 陆云柯神色平静,宋括却因此更觉羞恼, 只是不敢在太上葳蕤面前发作。   他接过陆云柯手中琉璃盏,迎着众多轻蔑的视线上前, 蹲下身,恭恭敬敬地将琉璃盏放在桌案上,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女公子请用。”   此时, 众多少年少女脸上满是幸灾乐祸之意,显然十分乐见这一幕,宋括想折辱陆师兄,如今却是自取其辱了!   一直候在太上葳蕤身旁的女子上前, 将琉璃盏揭开,浓重香味溢散,但仔细看来,只见其中只剩鱼骨。   宋括心道不好,方才为女公子的话乱了心神,竟然忘了这件事。   他背后冷汗涔涔,这本也是为陆云柯准备的陷阱,他却自己一脚踩进了其中。   不等他说什么,太上葳蕤已经做出了桑云楚应有的反应,她抬手一把掀翻桌案,怒声对宋括道:“你敢戏弄于我?!”   “女公子息怒,此事与我无关……”宋括慌忙辩白道。   可惜太上葳蕤并不打算听他解释,解下腰间长鞭,挥手就是一鞭。   鞭梢恰好落在宋括正脸,他只觉得鼻尖一酸,顿时面上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宋括如今的修为并不如陆云柯,太上葳蕤手中这道长鞭能令陆云柯伤及筋骨,宋括的情形便不可能比他更好。   长鞭如同灵蛇一般先后落在宋括身上,他摔在地上,形容狼狈,口中因为剧痛发出惨嚎。   当日陆云柯受桑云楚十余鞭,却是咬着牙未曾呼痛一声,叫桑云楚甚觉无趣,这才收了手。   同样身受鞭笞,宋括痛呼求饶,姿态狼狈可笑。   “若再有下次,你便自行去领死吧!”太上葳蕤随手收了长鞭,冷声道。   不再理会宋括,她抬步向外走去,没有多看宋括一眼。   陆云柯沉默地将目光投向她的背影,眼神深沉,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厅中松溪剑派弟子没有想那么多,看着宋括那副惨样,很是解气。   追随宋括的几名少年上前将他扶起,也不见之前耀武扬威的模样,灰溜溜地离开了花厅。   深夜,一道人影避过众多看守的天水阁门人耳目,来到狭小的静室之中。   屋内简陋,除了一张床榻别无所有,大长老盘坐在蒲团之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端肃。他手脚都为镣铐所缚,无法运转灵力,只能闭目养神。   “师兄,”陆佑之出现在他面前,见大长老如此情状,不由叹了一声,“天水阁中人皆为虎狼之心,难与之相谋。”   “形势如此,即便与虎谋皮,只要能保住松溪剑派不亡,又有何妨。”大长老睁开眼,并未有所动摇,“你也当知如今苍栖州内违逆天水阁是什么下场,比起所谓的声名与尊严,自然是宗门传承更为重要!”   “为此,便是牺牲几人性命又如何,若有必要,即使你我性命也不足惜!”大长老一字一句道,话中决心不容人错辨。   前世,没有太上葳蕤的出现,他的确是这样做的。   服下姚长安的噬心蛊后,为向他表明自己的决心,大长老选择亲手斩下了陆佑之头颅,取代其成为松溪剑派的掌门,独揽大权。   之后,松溪剑派便成为姚长安麾下势力,得以保全。   大长老并不甘心令松溪剑派始终为天水阁走狗,暗中向镜明宗示好,多次为其传递消息。   因而后来天水阁覆灭,镜明宗清算之时,松溪剑派未曾受到牵连。   前世发生过的事,陆佑之和大长老如今自然是不知的。此时,见大长老决心如此,陆佑之一时无言以对。   就在房中陷入一片沉寂之时,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在其中。   赤红披风加身,兜帽掩住大半头脸,只显出银白面具,这样的形容,陆佑之和大长老都不陌生。   桑云楚?!   这一刻,大长老与陆佑之均是脸色大变,她如何会在这里?!   更让两人觉得意外的是,桑云楚不过筑基修为,他们两个元婴修士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她是如何出现的。   燕愁余从她袖中探出头开,赤红双目看来,让人不觉浑身一寒。   “不必担心。”太上葳蕤恢复了自己原有的声音,缓缓将覆在脸上的面具揭下,“我并非是桑云楚。”   陆佑之脸上戒备之色未消,他不曾见过桑云楚真容,又如何知道太上葳蕤所言是真是假。   “若你不是桑云楚,又是谁?”大长老沉声反问,“桑云楚如今又在何处?”   他问及桑云楚,是因她一旦出事,松溪剑派定然会被天水阁迁怒。   “我是谁不重要。”太上葳蕤微微挑起嘴角,看着他道,“至于桑云楚,已经死在丹枫林中,不过她的魂灯,一时还不会熄。”   陆佑之意识到什么:“今日在丹枫林中杀了一众天水阁弟子的,是你?!”   就算姚长安有心封锁这个消息,但陆佑之身为松溪剑派掌门,在此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   丹枫林中赤狐和熊罴两只元婴妖兽能顺利逃脱天水阁追杀,也有陆佑之暗中相助的原因。   太上葳蕤没有否认:“我与天水阁有仇。”   “所以,而今我与你们,勉强能算作朋友。”   陆佑之皱了皱眉:“那道友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太上葳蕤原是因陆云柯而来,不过既然众多天水阁弟子门人在此,她当然不会什么也不做就离开。   “你们打算就在此处谈话?”太上葳蕤反问。   大长老看了太上葳蕤一眼,向陆佑之点了点头。   他心中清楚,太上葳蕤如此说,是不打算让他知道其中详尽。   毕竟,他现在还不能离开这处静室。   ——   陆佑之乃是松溪剑派掌门,自然知道一二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处。   不过半刻,后山密室之中,陆云柯看着太上葳蕤,惊道:“前辈?!”   虽然时隔三年,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太上葳蕤。   “今夜教训宋括的原来是前辈……”陆云柯恍然道,终于想明白‘桑云楚’为何会突然对宋括出手。   见陆佑之看着自己,陆云柯连忙解释道:“父亲,三年前就是得这位前辈指点,我的剑法才能突飞猛进。”   陆佑之一直以为陆云柯是受门中太上长老指点,不想竟是与眼前少女有关。   倘若三年前云柯就与她见过,那她所言可信的程度又多了几分。   “多谢道友指点云柯。”陆佑之向她一礼,问起了正事来,“只是不知,道友前来松溪剑派究竟所为何事?”   太上葳蕤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起另一件事:“天水阁前来松溪剑派,是为有至宝出世,如今情形如何?”   陆佑之犹豫一瞬,还是如实回道:“天水阁此行来了两名化神长老,如今正守在藏宝之地。”   “虽不知藏于地下是何,但隐隐有上古鸿蒙气息泄露。”   上古遗留之物,无论是什么,到了现在,都是能让无数大能出手抢夺的宝物。   太上葳蕤微微勾起了唇角,她不在意将天水阁引来的至宝是什么,如今,她想那是什么,那便是什么。   “天水阁来此,松溪剑派的结局,不是沦为其附庸,摇尾乞怜而活,便是如无数消失在苍栖州的仙门世家一般,弟子尽灭,传承断绝。”太上葳蕤看向陆佑之,将松溪剑派如今困局徐徐讲来。   陆佑之没有说话,他心中清楚,太上葳蕤说得一点不错。   倘若可以选择,这两条路,他哪一条都不想选。   “苍栖州对天水阁心怀怨怼者不计其数,但天水阁内有七名渡劫大能,门人弟子众多,想令其分崩离析,非数十年不可得。”   前世,容玦联合苍栖州大小势力,又有东域其余两州仙门世家援手,也用了近百年时间,才将天水阁逼入绝境,一举覆灭。   陆佑之心中沉重,如今的松溪剑派对上天水阁,便如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若你不想门下弟子为天水阁肆意践踏,为今之计,便是舍去山门,再图其他。”   松溪剑派于此立宗数百年,如今太上葳蕤却要他们舍去山门,陆佑之失神地站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艰涩:“就算此时离开,违逆于天水阁,松溪剑派势必会为之追杀,又如何能保住道统传承。”   太上葳蕤笑了笑:“我既然敢这样说,自然是有把握为你们解了后患。”   借松溪剑派,她正可向天水阁讨些许利息。   姚长安既然来了这里,就不必走了。   此番天水阁来的两个化神,于太上葳蕤而言也不算什么。她既然要谋算,便要令天水阁伤筋动骨。   太上葳蕤面上噙着淡淡笑意,她要的,是天水阁一个渡劫的命。 第98章   松溪剑派掌门大殿之中, 几名玄衣的天水阁护卫守在内室门外,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冷然。   一片安静之中,女子抬步上前, 见了她,天水阁护卫连忙俯身行礼,口中齐道:“见过统领!”   这名元婴后期的女子是桑云楚身边众多护卫中修为最高之人,也是护卫桑云楚时间门最长的人。   统领这么晚前来, 难道是因昨日丹枫林之事,还不放心女公子安全?   或许是因在丹枫林中受了惊吓, 女公子这两日闭门不出, 倒是省了他们许多事, 几名护卫心中暗道。   这些天水阁门人之所以这么尽心尽力地护着桑云楚, 并非因为她有什么值得他们忠心,而是因为, 他们不得不忠心于她。   天水阁挟制人的手段从来不少, 若是有人敢背叛,将受无穷无尽地的追杀, 最后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场。   推门而入,女子脸上不见有什么表情, 她的脚步轻得近乎无声。   内室一片漆黑, 夜里烛火尽灭,唯有朦胧月光自窗外倾泻落下, 让人隐约能窥见其中景象。   床榻上, 太上葳蕤安然入睡, 只是那张脸,分明就同桑云楚一般无二。   灰色鱼鳞生在那张清丽苍白的脸上,桑云楚自知事起, 便脸覆面具,非独处之时不摘,就算贴身的侍女也几乎不曾见过其真容。   女子无声无息地站在床榻前,仿若一道影子。   静立许久,她才转身,消失在房中。   不知过了多久,眼睫微颤,太上葳蕤缓缓睁开双眼,面上伪装也就此褪去。   这改易容貌的幻术,向来是玄阴刺客必修的一门术法,若非如此,又如何能轻易接近修为远胜于自己的刺杀对象。   在玄阴那些年,太上葳蕤不得不杀的,大都是修为境界在她之上的修士,每一次都可说是在以死相搏。   太上葳蕤对于自己被桑云楚身边护卫统领怀疑,并不意外。   今夜之事,虽能略微打消她的怀疑,但却不能彻底消除她的怀疑。   好在,太上葳蕤需要做桑云楚的时间门,也不过这两日罢了。   黑龙从锦被中钻了出来,在无旁人之处,燕愁余的身形大了许多,此时龙尾悄悄缠绕上太上葳蕤双腿,将头搁在她脖颈间门,很是亲密。   即便体内幽冥寒毒已经祛除,但太上葳蕤的体温却总是比寻常修士低了许多,如今冬日天寒,她倒也不介意让燕愁余做条暖脚的工具龙。   黑龙缠绕着身形纤弱的少女,太上葳蕤阖上眼,难得没有选择修行,在软榻上沉沉睡去。   松溪剑派周八百里之地都称松溪,此番有至宝现世之地便在松溪东南。   天边渐渐破晓,天水阁两名化神长老蹲守此处,花费数日布下的法阵已经成形,不必担心此处气息泄露。   当日到此,察觉有上古鸿蒙气息,天水阁众人俱是大喜,随即封锁松溪四周并丹枫林,而后两名化神长老齐齐出手,以大阵隔绝鸿蒙气息。   上古遗留下的至宝,即便是渡劫修士也无法视若寻常,若是消息泄露,就算天水阁是苍栖州第一大派,东域其他两州势力中也有不逊于天水阁者,势必会出手抢夺,届时这上古至宝归属于谁便是说不准的事了。   是以这几日间门,两名天水阁化神长老一直守在此处,只等至宝出世,立刻将其带走。   着水红衣裙的少女自远处行来,身后拥簇着众多玄衣护卫,排场甚大。   太上葳蕤抬手向两名化神长老一礼,算得上礼数周全:“见过两位长老。”   就算桑云楚是阁主之女,但以她筑基期的修为,是没有资格在两名化神长老面前放肆的。   就算她再骄傲跋扈,也不是个傻子。   见太上葳蕤前来,两名化神长老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压抑之色。   桑云楚觉得空守此处无趣,借口驱逐无关人等,带着人去丹枫林中游猎,不仅大举猎杀妖兽,更是将许多散修和于其中历练的松溪剑派修士当做猎物围杀,这数日间门全未踏足此处,怎么今日起意来了?   “这松溪剑派待着实在无趣,灵气又很是稀薄,不知至宝出世还需几日?”太上葳蕤语气中透着隐隐不耐。一名化神长老笼袖看向山谷之内,沉吟片刻道:“最迟便是明朝日暮之时,至宝便能出世。”   “那就好,这丹枫林中已经无甚妖兽修士,又出了刺客的事,还是尽快回阁中才好。”太上葳蕤抱怨道。   两名化神长老自然也知此事,但他们如今无暇分身,只能吩咐封锁松溪的弟子加紧盘查,又遣人搜寻丹枫林,寻常刺客踪影。   结果当然是毫无所获。   “女公子身份尊贵,而今刺客不明,便不要再去丹枫林中。”一名化神长老开口规劝,若是桑云楚出了什么事,他们回去也不好交代。   太上葳蕤叹了一声道:“好,那我还是先回松溪剑派,等至宝出世两位长老再通知我。”   她不过筑基修为,留在这里他们许是还要分心保护于她,两名长老完全不打算开口相留。   不多时,太上葳蕤领着众多护卫向松溪剑派的方向而去。   “女公子今日为何要来此处。”一直沉默着跟随在她身后的女子忽然开口,声音微有些低沉。   太上葳蕤没有答,她看着远处灰白的天际,山野之间门只听得马蹄声回荡。   许久,太上葳蕤轻笑一声,淡淡道:“我想来,便来了。”   “这两日,女公子行事却与之前似有不同。”女子的马不过只落后她一步,此时赶了上来,转头看着太上葳蕤,目光幽深。   另一边,姚长安阴沉着脸携人马离开松溪峰。   桑云楚又在搞什么鬼,前几日她只在丹枫林游猎玩乐,全然没有关心过至宝之事,今日怎么突然决意要去?   难道是至宝已经出世,他们有意将自己排挤在外?   他之前可是给那两位化神长老送上了不少灵石丹药,比起天资低劣,修为有限,只占了个阁主之女名头的桑云楚,自己显然更有前程。   阁主只是女儿,都有不下三十人。   姚长安脑中闪过许多纷杂念头,神色阴晴不定。   太上葳蕤这出乎意料的举止令他颇为不安,姚长安素来多疑,如此定要亲眼也去一遭,确定太上葳蕤做了什么,才能放下心来。   数骑玄衣跨过山野,马蹄声急促,相比御物而行,这些被天水阁驯化过的灵驹更为省力。   冬日的风有些急,吹在人脸上,仿若刀割。   就在风声凛冽之时,一道羽箭逆风而来,发出尖锐鸣啸。   姚长安目光一凝,电光石火之间门,他及时侧身,躲过了这支蕴含灵力的符箭。但他身后的人显然就没有这样幸运,被利箭刺穿心口要害,其上符文爆裂,他惨叫一声跌下马去。   怎么回事?!   姚长安心中惊怒交加,前日跟随他而来的一种师弟师妹死在丹枫林中,今日自己又被埋伏,这偌大苍栖州中,当真敢有人与天水阁作对?!   不等他反应过来,天边又有一支符箭破空而来。   比起之前,这一箭威势更甚,挟裹着巨量天地灵气而来,不过瞬息,便已经到了眼前。   姚长安的护身灵光在箭支袭来之时便瞬间门黯淡下来,他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着自己被符箭穿透的心口,仓皇取出丹药服下。   远处,水红色的裙袂在风中翻卷,太上葳蕤缓缓收回手,弓弦在天光下泛着冰冷寒芒,似还在为方才那一箭震颤着。 第99章   数名天水阁护卫紧随其后, 身为桑云楚身边护卫统领的女子与太上葳蕤并骑, 投来的目光有些冷。   “我想来,便来了。”   太上葳蕤说罢,看向女子,语气姿态已经与桑云楚全然两般。   女子本就对她有所怀疑, 此时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图穷匕见, 她袖中短匕落入手中,当即便向太上葳蕤丹田要害刺来, 口中喝问道:“女公子何在?!”   她这句话引得身后诸多天水阁护卫齐齐变色,统领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公子不是就在眼前么?!   玄黑色的丝弦破空而出, 轻易便收割掉这些全无防备的修士性命,几滴鲜血落在草叶上, 下一刻,数名神情凝固的天水阁护卫便从马上栽倒。   看到这一幕,女子神情冷然:“前日于丹枫林中屠戮天水阁弟子的,是你!”   太上葳蕤避开她手中短匕, 青丝绕收回指尖, 足尖踏过马背,轻身而起, 裙袂猎猎。   她很少着这样热烈的颜色,红裙黑发,垂眸看来时,多了几分让人无法直视的明艳。   “不错,但你知道得太迟了。”   太上葳蕤的身形与女子交错而过,黑与红交织,两股庞大的灵力相撞, 掀起重重风浪。   哪怕女子比她的修为更高出两个小境界,在太上葳蕤面前也未能占到任何便宜。   丝弦袭向要害,攻势如同潮水一般绵延不绝,女子被逼得连连躲闪,一时找不到突破之机。   太上葳蕤的身形出现在那抹玄色之后,旋身一掌,感受到脸侧掌风,女子侧身想躲,却还是慢了一步,被击在了心口。   她的身体从空中坠下,如同折翼的飞鸟,重重撞在山石之上。以元婴修士的身体强度而言,顿时就叫这块三丈高的山石四分五裂。   女子跌在地上,一时无力起身,玄色的衣裙洇上深红血迹,看上去很是狼狈。   这是她第一次受这样重的伤。   就算境界更高,自己也并非眼前少女的对手,意识到这一点,女子强撑着起身,向来路奔逃,她手中掐诀,欲向等待至宝出世的两名长老示警。   丝弦卷住她的手腕,女子动作一滞,手中灵光就此消散。   随着太上葳蕤收紧青丝绕,玄色的身影被迫倒飞而来,女子五指成爪向她抓来,想做最后的挣扎。   太上葳蕤神情平静,她没有动,反而扼住女子纤细的脖颈,从空中自上而下砸了下去。   地面现出一个深坑,女子艰难地抬起目光看向她,眸中情绪不明。不过几息之后,女子眼中神光彻底黯淡下来。   太上葳蕤神情平静如初,未曾因为眼前生死动容。   燕愁余从她怀中冒了出来,望着灵力还未散尽的躯壳,双目之中似乎现出垂涎之意。   将黑龙塞了回去,太上葳蕤冷淡道:“不是什么都能吃的。”   倘若燕愁余意识清醒,定是不愿自己如此。从前燕愁余助太上葳蕤挣脱泥沼,而今她便不会让他做出自己清醒之后会后悔的事。   见她这般态度,燕愁余只好委委屈屈地窝在她怀中,不再动弹。   她翻身上马,皮毛赤红的灵驹长啸一声,飞快向前奔去。   天边阴云密布,山野间的风呼啸着,像是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雨。   太上葳蕤赶到之时,姚长安一行人已经到了陆佑之与一众松溪剑派弟子埋伏的山道。不觉自己在松溪一地还会遇到什么危险,姚长安身边并未带上多少护卫,伏击成功的可能便又多了几分。   不过因陆佑之的箭法寻常,第一箭便未能将姚长安重伤。   与善用毒的姚长安交手,便不能叫他近身,是以先用长弓远袭为上策。   “将弓予我。”太上葳蕤停在陆佑之身边,开口道。   陆佑之也没有犹豫,从答应与太上葳蕤合谋之时,他和松溪剑派就只有相信她这一个选择。   太上葳蕤神情平静,她缓缓拉开弓弦,灵力凝成一支灿金色的长箭,在下一瞬破空而去。   这一箭自姚长安心口而过,他猛地喷出血来,慌忙服下丹药调息,几名护卫连忙赶上前,护在他身周。   解决了姚长安,其余人便简单许多。   有人尚且心存侥幸,高声道:“我等乃是天水阁门下,此时速速退去,今日之事还可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回答他的,只有绵绵不绝的箭支。   无数支羽箭疾射而来,其上镌刻的符文爆裂开,即便未能命中,也给姚长安一行人带来不小的麻烦。   这些人是有备而来!意识到这一点,姚长安示意众人向后退去,敌暗我明,此时实在不必恋战,不如先退回松溪剑派之中。   早于此地埋伏的陆佑之自然不会给他们脱身的机会,符箭耗尽之后,他悍然出手,手中剑光亮起,身后几名松溪剑派弟子毫不犹豫地跟上。   “你们?!”姚长安认出了陆佑之,惊怒更甚,“你们伤我,乃是与天水阁作对,松溪剑派是想从此就消失在苍栖州么!”   陆佑之没有说话,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已是多余了。   姚长安为太上葳蕤那一箭重伤,便是吞下了那枚品阶不低的丹药,也不过缓解了伤势,体内连灵力也无法汇聚。   他挥手散出无数毒雾,但无法动用灵力,这些毒雾威力实在有限。   松溪剑派的弟子越来越近,身周护卫及时发出天水阁的求救信号,但陆佑之埋伏在这里,自然早有准备,此地已经被松溪剑派镇派的一件防护法器笼罩。   姚长安只能仓皇奔逃,眼见护着自己的随侍之人一个个减少,他的心不由高高悬起。   天水阁乃是苍栖州最大的势力,作为天水阁亲传弟子,自己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若是今日能脱身,他定要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生不如死!   此次随陆佑之前来的,是他和大长老商议之后选出的数十最忠于门派的弟子,修为多在筑基与金丹之间。   因姚长安此行离开松溪峰带的人并不多,方才一番箭雨已经令他们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势,松溪剑派弟子虽然修为比不上,但三五人合作围攻,气势如虹,这些天水阁门人竟是节节败退。   挥手斩下玄衣人的头颅,青年神情坚毅。   桑云楚与天水阁弟子封锁丹枫林,被他们当做猎物的,有不少是在其中历练的松溪剑派弟子。   掌门亲自去求他们,却被一顿羞辱。   擅入丹枫林者,杀无赦!   因为这一道令,他们就连为师弟师妹收尸的机会都没有,在天水阁眼中,他们便与虫豸无异!   但松溪剑派,松溪剑派的弟子,不是天水阁可以肆意践踏的虫豸!今日,他们就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看着满目恨意,几乎悍不畏死的松溪剑派弟子,姚长安不由胆寒,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松溪剑派怎么敢违逆天水阁,他们都不想活了吗?   去路被几名女子封堵,姚长安想调转方向,身后,陆佑之已经带着弟子围了上前,慌乱之间,他从马上摔下,沾了一身泥灰。   在众多松溪剑派弟子身后,太上葳蕤缓缓上前,那抹红色在山野之中尤其显眼。   姚长安抬头看着她,脸上难掩愕然,随即大怒道:“桑云楚,同为天水阁弟子,你竟然与这些贱民勾结害我!”   “我死了,你回去如何向我师尊交代!”   “她不必回去交代。”太上葳蕤取下脸上银白面具,随手掷下,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姚长安,语气凉薄。“一个死人,何须交代什么。” 第100章   冬日朔风凛冽, 太上葳蕤高坐在赤焰马上,元婴修士的威压尽数泄露。   这时候,姚长安终于意识到什么:“你不是桑云楚?!”   桑云楚怎么可能有元婴修为!   她是谁, 什么时候代替了桑云楚的身份?姚长安冷汗涔涔, 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 惊惧不已。她方才话中意思……难道桑云楚已死?   姚长安心下一片凉意,桑云楚的生死他并不在意,但她死了,便意味着自己如今陷入了绝境。   知道了这么多,他们怎么会让自己活。   “我可以发下心魔大誓,绝不将你们所为说出去, 只要你们肯放过我,我还有百万灵石奉上!”惊惶过后,姚长安开口与太上葳蕤谈起条件。   “你一时还死不了。”太上葳蕤淡淡道。   姚长安是药修亲传弟子,必定如桑云楚一般, 点亮了一盏魂灯, 比起费心遮掩天机, 暂时留他一命显然更简单。   满目恨意的青年上前,手中长刀向下,刺穿了姚长安丹田。   他当即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因为痛苦在地上翻滚。   青年没有犹豫,断了他手脚经脉, 伤口鲜血涌出,染红地面。   太上葳蕤要他暂且活着,但怎样活着却无所谓。   将只剩下半条命的姚长安绑在马上,青年御马而行,跟随在太上葳蕤身后, 径直向松溪剑派行去,   身后燃起熊熊烈火,将此处发生过的所有痕迹都消弭一空。   松溪剑派之中,一行少年少女有序地自山道而下,眼见离松溪峰越来越远,周围也没有天水阁耳目,众人便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怨气。   “如今让我们进丹枫林,借口是围捕那两只元婴妖兽,焉知不是有意将我们引入其中,再以禁令为由,当做猎物!”少年怒声道,想到之前死在丹枫林的历练弟子,眼中又带着几分难掩惧意。“否则为何只令我们去,天水阁却无人前往。”   这番话显然说中了一行许多人的心情,谁能轻易将生死置之度外。   “也不止我们,他们跟随宋括,不也是如此么。”少女转头看去,山道上,众多松溪剑派弟子分作两队,泾渭分明。   自天水阁来之后,宋括因桑云楚之故,立刻得了意,松溪剑派许多长老弟子都受他羞辱,有违抗不从者,大都当场丢了性命。   许多弟子长老吓破了胆,随即选择转投宋括,逢迎于他。   但今日,除了看不惯宋括做派的弟子长老,那些追随于他的人也未能幸免,令其前往丹枫林参与围捕。   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松溪剑派的弟子已经很是有限。   松溪剑派传承数百年,到了现在,门下长老弟子加起来近万人。不过修行到了一定境界,一味闭门苦修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因此松溪剑派许多弟子长老都在外历练,其中就包括大长老的独子。   当天水阁的飞舟进了松溪境内,陆佑之便已经意识到了变故,素闻天水阁暴虐之名,他当即寻了借口将门中许多弟子遣出避祸。   只是松溪剑派也不能完全没了人在,否则可能会引得天水阁大怒。   在姚长安和桑云楚上了松溪峰后,又有不少松溪剑派修士死于他们手中,及至现在,整个松溪剑派不过还剩不到两千人,其中近一半都向宋括低了头,为虎作伥。   今日近千人下山,是因太上葳蕤令宋括在三日之内,找了丹枫林中那只元婴期的赤狐,剥下皮毛做一件大氅。   因刺客之事,她不愿让天水阁中人再往丹枫林中去,宋括便只能令松溪剑派修士出面。   三日之期像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才挨了太上葳蕤一顿鞭子的宋括不敢怠慢,只怕自己一个做不好,连性命也都丢了。   丹枫林广阔,想抓住隐匿踪迹的赤狐,必定需要不少人手,所以他不仅驱使陆云柯等人前去,连追随自己的松溪剑派长老与弟子也尽数前往丹枫林。   至于他自己,却是一定不会去的。   “就算跟随宋括又如何?现下还不是要如我们一般!”少女冷笑一声,目光轻蔑。   宋括止住她的话,带着人沿山道而下,向着一片枫红之处行去。   进入丹枫林后,诸多修士便四散开,各自搜寻赤狐踪迹。   陆云柯带着一队人行往丹枫林深处,但掩过耳目后,转身回返。如他这般做的,还有数十人。   “陆师兄,我们这是要做什么?”有人犹疑问道。   “回山门,让他们,血债血偿。”陆云柯神情冷静。   念在昔日同门情谊,今日丹枫林之行,是陆佑之向太上葳蕤为逢迎天水阁的长老弟子求来的一条生路。   陆云柯带着百余人,自松溪峰后山回到松溪剑派内,与早已等在此处的青凝等人汇合,率先将峰上值守的天水阁之人斩杀。   大长老也从静室之中脱困,守在门外的天水阁护卫在意外之中,被他轻易取了性命。他已有元婴巅峰的修为,若非因天水阁之势自愿戴上镣铐,这些护卫根本锁拿不住他。   那夜太上葳蕤出现在此时,便顺手为他解了封住灵力的镣铐。   松溪剑派三位化神长老也已出关,在他们面前,天水阁众人几无还手之力。   陆云柯和青凝联手杀了一名金丹修士,此时青衣染血,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两名少年押着一身鞭痕还未痊愈的宋括上前,看着血流成河的广场,宋括双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再无之前趾高气昂的姿态。   “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宋括喃喃道,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这可是天水阁来使,天水阁乃是苍栖州之主,万民拜服,你们敢杀天水阁的人!”   少年踹了他一脚,嗤笑道:“杀都杀了,还有什么敢不敢!”   手脚被缚的宋括被这一脚踹得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正起身看向陆云柯:“你们不能杀我!我是女公子的人,我对天水阁有大功!”   “若是杀了我,届时天水阁降罪下来,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陆云柯神情极是平静:“桑云楚都死了,你又算什么。”   女公子死了?!宋括像是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怎么可能……   “你们这么做,难道真想与天水阁为敌吗!”宋括犹自不敢相信。   陆云柯拭去剑身沾染的鲜血,脸上不见丝毫波澜:“你说得不错。”   “松溪剑派与天水阁的血仇,唯有血能偿还。”   在桑云楚肆意射杀丹枫林中弟子之时,天水阁和松溪剑派便有了无法抹去的血仇。   陆云柯提着剑,一步步向宋括走来。   宋括望着他那张平静的脸,忽然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恐惧:“不……”   “宋括,你少时失怙,拜入松溪剑派,为掌门亲传弟子,长老对你信重,众弟子视你为长兄。”陆云柯徐徐开口,弟子服上血迹已经干涸,眉目坚毅。   “而今,你负掌门所托,负师弟师妹信任,引天水阁来此肆虐,令松溪剑派门下枉死!”   陆云柯抬剑架在宋括脖颈:“宋括,今日,当以你头颅,祭奠松溪剑派门下枉死的无数冤魂!”   宋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他看见了陆云柯眼中毫不作伪的杀意。   他想杀了自己,他真的想杀了自己!   宋括面上现出惊惧之色:“不……”   “你不能杀我,陆云柯,我是你的师兄,我是你父亲的亲传弟子!”宋括胡乱叫嚷着,状若疯狂。   陆云柯神色未见动容:“是以今日,我便代父亲清理门户。”   宋括咆哮道:“是你们先负我,陆佑之收我为弟子,却不愿授我真传,否则陆云柯怎么能胜过我,是他不仁在先,便不能怪我不义!”   即便见识过宋括最丑恶的一面,此时见他这般,青凝心中还是忍不住升起一股悲凉意味。   宋师兄是什么时候变成如今模样?   脖颈间门传来一阵刺痛,宋括话音一顿,意识到自己的性命此时全在陆云柯一念之间门。   他的目光仓皇扫过四周,最后停在青凝身上。   “师妹,师妹救我!”宋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涕泗横流,高声呼喊道,“我知道错了,看在往日情分上,你让陆云柯饶过我这一遭,日后我一定痛改前非!”   他挣扎着起身,拼命叩首。   什么也没有活着重要。   “宋师兄。”青凝看着他,终于开口,“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师兄,就算你能痛改前非,那些已经丢了性命的师弟师妹,诸位长老同门,又当如何?”   宋括失魂落魄地停住了动作,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活命的可能。   宋括抬眼看着众人,状若恶鬼:“开罪了天水阁,今日我逃不了一死,来日你们也逃不了!”   “就算如此,你也看不到那一日了。”   陆云柯扬手,瞬间门鲜血四溅。   绯红之色自天边而来,太上葳蕤御马与陆佑之一行自松溪峰下而来。   松溪剑派之中天水阁众人已经被尽数清除,姚长安与桑云楚身边一众护卫也尽数陨落,如今需要谋算的,便是天水阁那两名化神长老。   松溪剑派三位化神长老来到太上葳蕤身边,就算修为比她高了一个大境界,也并无自视甚高的姿态。   山风鼓动水红衣裙,太上葳蕤负手而立:“将天水阁长老引至此处不难,但此时,他们还不能死。”   两名化神长老的魂灯齐齐熄灭,必定会引来天水阁注意,因此他们暂时不能死。   “小友放心,松溪剑派护山大阵打开,只要将他们诱来,其余便好办了。”   太上葳蕤颔首,随即抬手,一道求救的灵光骤然在松溪剑派之中亮起。   为桑云楚阁主之女的身份,他们便不能不来。 第101章   当松溪剑派上方的灵光升起之时, 正在松溪东南之处的两名化神长老脸色大变。   这是天水阁秘传的求救灵光,知道如何施展这般灵光的,此行唯有桑云楚和姚长安两人。   此时传来, 难道这两人中有人出了事?   两人对视一眼, 都看到了彼此目中的惊疑不定。   至宝固然重要,但姚长安和桑云楚在天水阁地位不凡, 一个是阁主之女, 一个乃是实权长老的亲传弟子,无论谁出了事,他们也不好交代。   罢了,此处乃是苍栖州境内, 想来暂离片刻,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有了决断,两名化神长老令一众玄衣护卫看守好此处, 飞身向松溪峰而去。   随着他二人消失在天际,地面阵纹亮了一瞬, 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阵法之中。   玄黑丝弦交缠而来, 锋锐更胜刀剑, 将空气切割开,不等这些修士发出示警之声,身体便已经软倒下去。   越过数具尸体,太上葳蕤抬步向阵眼行去,神情冷然。天水阁布下的这处阵法是为遮掩气息所用,反而方便了她许多。   指尖微抬,许多枚纳戒便尽数向她手中飞来。   失了主人,太上葳蕤轻易便将纳戒上的烙印破开,神识扫过, 这些纳戒之中灵石丹药不在少数。   也对,如今在天水阁门下,自不会缺了这些。   太上葳蕤收起灵石,至于丹药灵物等等,确定没有毒,便尽数投喂了自己袖中小龙。   燕愁余大张着嘴,毫不客气地将灵物尽数吞下,赤红双目中现出餍足神色。   如今他身上第一重封印已破,太上葳蕤大可以将他送回天衍宗,看看是否能修补封印,让他恢复往日一般,不会让人喊打喊杀。   但刻在燕愁余龙身上的九重封印,固然保护了他,同样也是对他的桎梏。   燕愁余如今有三百余岁,修为只在元婴,便有封印之故。也是因为封印,他每每动用原本属于自己的力量就会遭到反噬,轻则化为原形不能动用灵力,重则……   只是他又做错过什么,要受这样苦楚?   太上葳蕤并非那些自认为正道门下,前世又做过妖尊,自然不会觉得燕愁余生来不该存于此世。她没有联系重阳子,也不曾试图恢复燕愁余身上封印。   对于妖尊而言,所谓正邪黑白,都是无谓之言。   燕愁余并不知太上葳蕤心中想了什么,将灵物尽数吞下肚,他仍觉不够,讨好地蹭着太上葳蕤素白的手腕,显然想要更多。   可惜太上葳蕤并不为之所动,十分冷酷地将龙扒了下来,显然不打算纵容他。   见她盘坐下身运转功法,燕愁余只好委委屈屈地盘在一旁,身体自动吸收着周遭天地灵气。   此处至宝尚需几时才能出世,太上葳蕤还需等上一等。   这世上许多事都是欲速而不达,想让天水阁入瓮,便不能急。   太上葳蕤的耐心还算不错,为了报仇,她曾经等了许多年,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夜色渐渐深了,山谷中的灵气渐渐浓郁,其中隐隐有几缕带着道韵上古气息。   太上葳蕤睁开眼,埋藏在此处山谷之下的东西,在天水阁阵法的催化下,将要出世了。   耀目的灵光照亮了夜色,如果不是早已布下的防护法阵作用,大约整个松溪都会为这片灵光照亮。   素白裙袂在忽起的夜风之中翻卷,太上葳蕤孤身立在那片茫茫夜色之中,面上忽然扬起极轻微的弧度。   山谷内传来一声长长的龙吟,所有的灵气都因为这声龙吟忽而变得无比混乱,挟裹着风云向太上葳蕤扑来。   她抬起手,神情未变,狂暴的灵气便尽数消弭在她面前。   燕愁余似乎被这声龙吟激怒了,他咆哮一声,数十丈长的黑龙浮在太上葳蕤身后,每一片鳞都在夜色中闪着幽冷寒芒。   龙首在太上葳蕤身侧低下,她默然一瞬,飞身落在那对赤红龙角之间。   龙身腾跃,燕愁余带着太上葳蕤冲进灵气形成的风暴之中。   山谷中心,混乱的风烟遮蔽了人的视线,太上葳蕤的神识向下探去,看到一具巨大的白骨。   这是……   龙吟声再次响起,音浪带着无边威势袭来,燕愁余毫不畏惧地撞了上去,龙身向下,径直向谷中落去。   横亘在整座山谷之中的白骨出现在一人一龙眼前,即便已经死去数万年,只剩下一具骨骸,也透露着让人心惊的威压。   燕愁余落在地面,仰头向白骨长啸一声。   这是一具龙骨。   生在上古的应龙,哪怕只剩一具骨骸,残存的力量也足以堪比渡劫修士。   每一处龙骨之上,都有天然而生的法则,若能参悟透,便可得这只应龙的天赋神通。   龙骨上有数千法则,对于一些底蕴不足的仙门世家,得这一具龙骨,百年之间,或能成为东域之中举足轻重的势力。   便是对于天水阁而言,这具龙骨也是一件不容轻忽的至宝。   燕愁余没有想那么多,黑龙大张开嘴,龙骨之上无数天地法则感受到出自同源的召唤,竟然化作金色流光,先后向燕愁余涌来。   天地法则没入燕愁余体内,黑龙的身体为灵光笼罩,随着一声脆响,赤红色的封印现在体外,又现出一条裂痕。   九重封印第二重,破了。   在封印破碎的同时,黑龙缓缓生出四只趾爪,于天际盘旋,更显威势。   往日燕愁余缩小身形盘在太上葳蕤腕上,总让人误以为是条小蛇,正是因为少了这四只趾爪。   太上葳蕤抬头望着他的身影,心中清楚地认识到,如今就算自己与燕愁余结下契约,也无法以此压制于他。   而现在,他不过才破开前两重封印罢了。   这样的力量,的确让人心惊。   黑龙向下方扑来,太上葳蕤没有动,鸦青色的长发在突兀而起的一阵风中乱舞,她神情平静。   黑龙在她面前化作人形,少年玄衣墨发,一双眼睛赤红如琉璃。   燕愁余抬手,龙骨之中残存的力量尽数向他掌心涌来,凝结为一枚幽蓝色的明珠。   那颗闪着莹莹灵光的珠子被他递向太上葳蕤,赤红双目之中不见什么情绪,他垂首看着太上葳蕤,眼中只有她。   “燕愁余。”太上葳蕤唤了一声。   少年没有应,只是执着地将灵珠向她眼前再递了一递。   太上葳蕤从他手中接过那枚明珠,见此,燕愁余上前,将头靠在她肩上,如同原形时那般,在她脸侧轻轻蹭了蹭。   太上葳蕤望向燕愁余,只在他双眼中见到自己倒映出的影子。   温热的肌肤相贴,原形时这般做还不觉有什么,化作人形时,却是亲密得过分。   太上葳蕤脸上神色有一瞬失神,推开燕愁余,少年脸上现出些微委屈神色。   他刚刚送了珠子给她……   这般反应,足以让太上葳蕤确定他此时还没有恢复意识。   挥散复杂心绪,她神情恢复如常。   拿起手中那颗灵气所凝的明珠,时间不多,借应龙之力,计划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破晓时分,天边泛起淡淡白色,丹枫林中搜寻了一夜的松溪剑派弟子都不由现出疲色。   不眠不休如此之久,就算他们是修士也难免觉得疲惫。   只是搜寻至今还是一无所获,未能发现赤狐丝毫踪迹,因惧怕天水阁降罪,他们便不敢停歇。   这位天水阁女公子暴虐残忍,哪怕她修为不济,但因为她的身份,他们根本反抗不得。   他们当然不知,赤狐早已不在丹枫林中。   丹枫林中两只元婴妖兽,早在陆佑之暗中相助之下逃离。   就在此时,众人佩在腰间的弟子令亮了起来。   将灵光注入弟子令,陆佑之的声音自其中响起。   “天水阁长老有令,众弟子速回!”   速回?   发生了什么事,天水阁长老为何会令他们立即回到山门之中?   虽然满腹疑惑,但众弟子不敢怠慢,这些时日已经足够他们看清天水阁行事是如何生杀予夺。   中年长老沉声召集众人,向丹枫林外行去。   同一时间,丹枫林中上千松溪剑派弟子都得了陆佑之传讯,赶回门派。   将要行至松溪剑派山门下时,东南方忽然亮起一道耀目灵光,几乎能毁天灭地的力量扩散,让人见之色变。   “这是什么?!”少年停住了脚步,眼中现出深深惧色。   众人齐齐向东南方望去,关于至宝出世之事,松溪剑派知道的人隐隐有所耳闻,但至宝所在之处为何,却是不知。   此时见灵光亮起,立即便让人联想到至宝一事。   同一时间,松溪峰广场之上,数百灵位被供奉在前,这是数日以来,因天水阁而无辜丢了性命的弟子灵位。   天水阁两名化神长老和还留了一条性命的姚长安被人押着跪在众多灵位前,修为尽失,面上难掩惊惧之色。   这世上,不惧生死的人,终究是少数。   无数松溪剑派弟子侍立一旁,望着三人,神情冷然。   在东南处灵光亮起的瞬间,陆佑之拂手一挥,鲜血飞溅,三个人的身体便软倒在地。   一道比之方才威势更甚的灵光再次亮起,此番连松溪剑派的山门也在灵光之中。   地动山摇,距离松溪剑派山门一步之遥的几名弟子甚至被劲风掀飞,重重摔在地上。   这股力量,甚至令整个清溪郡都为之侧目。   天水阁中,几盏魂灯骤然熄灭,那道传讯也戛然而止。   “松溪有上古大能洞府现世,我等修为不足……”   网已经布好,只等着鱼儿入网。 第102章   在刺目灵光中, 松溪剑派的山门坍塌崩碎,花草林木在瞬息之间枯萎湮灭,原本恢弘的建筑在顷刻之间化作一片废墟。   在地动山摇之后, 山间草木不再,深褐色的泥土翻出, 周遭几十里都未能幸免。   “山门, 山门毁了!”少年看清松溪峰上情形,失声叫道。   远远便能听到惨叫声, 几名玄衣的天水阁修士御剑向外逃来,却还是在灵光中化为齑粉消散。   “发生了什么,那道灵光是怎么出现的?”   “不好,掌门和众位长老都还在松溪峰上!”   少女脸色大变:“师尊!”   说完,她祭起飞剑就要往山门之中去。   青年及时按住了她的肩膀, 斥道:“至宝出世, 这灵光不知还会不会再次爆发,你现在回到山门,是想自寻死路吗!”   “可师尊和掌门都还在山门之中啊!”少女眼中噙着泪,“尊长有难, 如何能坐视不理,何况师尊乃是金丹修士,她不会有事的,许只是受伤了!”   “师姐,你方才也看到了, 连天水阁的人都在灵光中化为齑粉,何况……”   那些天水阁的修士,也有金丹境界啊。   少女听不进这些劝阻,她是被人捡回松溪剑派的孤儿, 在山门之中长大,向来将自己的师尊视之为母。   青年神色沉凝,见她神情激动,也不再多说,指尖引动灵力点上她眉心。   少女只觉眼前一黑,身体顿时便软倒了下去,身后几名同门及时出手接住了她。   “师兄,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少年神色惶然,完全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做。   山门没了,他们该往何处去?   青年望着松溪峰上,眼中难掩痛色,沉默一瞬才开口道:“当务之急,是先寻个安稳的地方安顿下来,之后再论其他。”   方才那道灵光的威势大家都看见了,绝不是他们这般修为的修士能抵挡的。   有人犹豫着还想说什么,几名陪同弟子前去丹枫林的的外门长老赶到,沉声道:“事已至此,还是先离开为好,否则我松溪剑派当真要尽数湮灭此处。”   强忍住悲恸,几名长老清点了在场弟子——其中自然不包括与宋括一起投效天水阁,背叛松溪剑派的人。   竟是只有不过七百人众……   面容持重的女长老眼中不由浮起哀色,不久之前,松溪剑派的山门之中尚且有数千弟子。   “哭什么!”白发长老脊背挺直,语气肃然。“我们还活着,何况门中尚且有不少长老弟子在外游历,松溪剑派的道统,不会断绝。”   “遭此变故,尔等更当砥砺而行,待来日重振松溪剑派!”   在场许多低泣的弟子听他这般说,都强打起精神,向他一礼:“弟子谨遵长老令。”   灵光所过之处,生灵尽皆湮灭,宋师兄岂不是也陨落了?   那他们该怎么办?看着松溪剑派弟子将要离开,做了叛徒的众人中传来一阵骚动,昔日的同门显然不会愿意带自己一起走。   天水阁的人也都死光了,他们如今便如湖中浮萍,没有归处了。   “长老,带我们一起走吧!”有人忍不住祈求。   他身旁之人立刻应和道:“是啊长老,我们只是被宋括蒙蔽了,您给我们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这些为了利益好处选择追随宋括的弟子,此刻毫不犹豫地反口。   白发长老怒声道:“我松溪剑派竟出了你们这样没有骨气的弟子!”   “今日我不杀你们,已是念在同门之情,再敢纠缠,我便用你们的性命来祭奠枉死的弟子!”   他面上怒色毫不作伪,见此,这些首鼠两端的人不由后退一步,一时无人敢说话。   白发长老带着众人向西,绕过丹枫林而去。   青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化作废墟的山门,此去一别,许是经年难以再归。   作为在场寥寥知道真相的人,青年并不如其他师弟师妹那般难过,但将要分别之时,心中还是忍不住浮上了几分怅然。   陆佑之等人没有死,但他们必须让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才能瞒住天水阁的耳目。   所以知道这些事的,执行这些事的人,绝不能太多。   人越多,事情败露的可能便会越大。   而事情若是泄露,那么对于松溪剑派来说便是灭顶之灾,他们还没有资本承担天水阁的怒火。   日后,一艘巨大的灵舟自天边缓缓落下,风帆上绣着天书阁徽记,便是从下方望去,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尊主,已经到松溪剑派了。”容貌清丽的侍女停在门外,微微低下头,毕恭毕敬道。   门内,身形高大的中年壮汉睁开眼,霎时间像有刀锋破空,在这样的目光下,让人不由为之一凛。   天水阁七大渡劫之一石镇岳,十年前破洞虚入渡劫,最善刀法,身体强度比之同等修为的妖兽也毫不逊色。   在天水阁七名渡劫修士中,他的实力几乎能排上前之列。   第一自然是早已进阶渡劫后期的天水阁阁主。   一座上古大能的洞府,值得渡劫修士来走一遭。   石镇岳起身,气势如巍巍山峦,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随着他推门而出,侍女的头垂得越发低了。   “青云道的人退了么。”他沉声问道。   “禀尊主,青云道已退,此战门下有十七名元婴修士,百余金丹修士及千余筑基及以下修士陨落。”   此战陨落的人数,甚至比清溪郡一些小门派内的修士加起来还多。   石镇岳脸上不见有什么波澜,不过是些注定再无寸进和胆敢违逆天水阁的废物,死便死了,天水阁中最不缺的便是这些人。   船舷之上,见石镇岳走来,众多天水阁门人连忙半跪下身,拱手行礼道:“我等见过尊主!”   石镇岳反应淡淡,他的心情实在不算好,只是众人恭谨万分,让他一时没有借口发作,唯有冷着脸走下灵舟。   站在松溪峰一片废墟中,周围数里已经感知不到任何生灵的气息,石镇岳不由皱起眉:“上古混沌寂灭大阵?”   那两个化神期的蠢货不仅修为不济,连脑子也不够用么?   若是触动了这般阵法,此处沦为死地也不奇怪。   向东南方望去,石镇岳不打算浪费时间,身形瞬间便消失在松溪峰上。   跟随他来的许多天水阁门人看起来已经习惯,并未现出意外神色,其中数人留守灵舟,其他人都先后跟随石镇岳往东南方去。   还未进入山谷,便能感受到溢散的上古气息,石镇岳的脸色不由好了些许,将此地灵气纳入体内,原本隐隐作痛的经脉也舒缓许多。   果然,蕴含道韵的上古灵气能缓解他体内异化的痛苦,不枉他亲自来这里走上一遭。   不知这处洞府之中,可有更多上古灵物,石镇岳脸上现出些微急色。   走入山谷,一座洞窟坐落其中,其外镌刻了众多繁复符文,或许是因岁月之故,已经残破不堪,无法再有作用。   这是太上葳蕤从小孤山故地之中取出的一处残破洞府,既然是做戏,当然要做个全套,否则怎么能钓鱼上钩。   洞府外有一座已经损毁的大阵,石镇岳上前,果然是混沌寂灭大阵。这阵法经岁月侵蚀,本就不复威力,但就算如此,也不是区区化神能破解的。   那两个蠢货应该是引动了阵法残余的力量,才会当场陨落。   虽然死了些人,不过借此消耗了混沌寂灭大阵,也算死得其所。石镇岳丝毫不在意桑云楚等人的死,作为天水阁七大渡劫修士之一,他有资格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石镇岳对阵法只是略通,是以没有看出他脚下这座大阵,本来已经无法运转,是太上葳蕤亲手将之修复。   厚重的石门紧闭,石镇岳随手一掌拍出,在几声闷响之后,生了青苔的石门便随之碎裂开。抬步踏入这处洞府,他脸上戒备之色未减,上古修士的洞府,绝不可能那么简单。   在他踏入这处洞府之时,身在洞府中心的太上葳蕤便已经感知到了。   长逾百丈的龙骨横亘在中央,虽然其中灵力已经为燕愁余尽数收取,但龙骨上仍然有上古气息溢散。   每一寸骨骼上都刻上了符文,这也是太上葳蕤第一次如此奢侈,用一具上古应龙骨骼画符。   日不眠不休,终于令此处符文成形。   燕愁余将头枕在她腿上,把玩着太上葳蕤一缕垂下的鸦青发丝,神情似有些无聊。   破开第二重封印之后,他不仅能化为人形,也不再如之前那般一日有半日都在沉睡。   太上葳蕤并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之前燕愁余是原形时还好,只当他是条小蛇罢了。但他如今能化为人形,如此举止便太过亲昵。   可惜意识还未恢复的燕愁余,是讲不了道理的。   太上葳蕤纠正了数次未果,也只能随他去了。   洞府中第道气息渐渐靠近,石镇岳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龙骨,一时心神震荡,恍惚间,巨大的应龙似乎穿越时空,向他咆哮一声。   他立在原地,龙骨之中,燕愁余化作黑龙,腾跃而来。   石镇岳眼中恢复了清明,飞身向后退去,自己方才竟然被这具龙骨所惑。   对于他清醒得这样快,太上葳蕤并不觉得意外,这本就是她预料之中的的事。   猩红雾气从黑龙口中喷涌,带着浓浓死寂之意,彼时燕愁余不过刚刚破开第一重封印,无妄海中洞虚境界的深渊巨鲸也轻易为其腐蚀,沾染处骨肉不存。 第103章   石镇岳原本并未过分在意这猩红雾气, 直到身周沾染上时,才发觉自己的护身灵光竟然在雾气之中被飞快消融。   洞虚境界以下的修士,就算全力一击, 也无法破开他身周护体灵光。   他运转灵力,想将雾气化解,只是灵力虽将雾气隔绝,却完全不能令其消融,不过短短几息之间,接触血雾的左手就在瞬间被腐蚀得可见白骨。   这是什么……石镇岳心中暗惊,他活了几百年, 从未见过这样奇诡的雾气。   以渡劫修士的修为,寻常伤势,心念一动应当就能恢复, 如今自己左手不但没有恢复, 血雾残留在伤口中, 甚至还有扩散的趋势, 只能暂时抑制, 无法祛除。   这黑龙究竟是何来历?!   石镇岳飞身退后, 手中长刀出鞘, 冲天刀光在漆黑洞窟之中亮起,直直向黑龙劈来。   燕愁余险险躲开这一刀, 龙尾一甩,带着凌厉气势摔去。   石镇岳飞身向后,只觉一股劲风从鼻尖掠过,玄色龙尾落处,就算是应龙骨也碎裂开来。   石镇岳的目光越过黑龙,看向龙骨之中第三道气息。   一个元婴修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早在自己来之前她就已经到了其中?石镇岳心念一动,这条黑龙境界不明,真要打起来注定是一场恶战。倒是这元婴期的少女,应当与他同行,轻易可拿捏一二。   石镇岳没有犹豫,从燕愁余身侧掠过,直直向太上葳蕤抓来。   见他向自己袭来,太上葳蕤盘坐在原地,并无动作。   石镇岳脸上现出得意混杂着残忍的神色,让他先废了这小辈修为!   在他距太上葳蕤不过三丈之远时,地面阵纹亮起,这道法阵并不能伤人,但身处其中,石镇岳的身形停滞了一瞬。   就在这一刻,镌刻于龙骨上的符文尽数亮起,霎时,仿佛有万鬼嚎哭,叫嚣着扑来,让人不寒而栗。   无数蕴含着阴冷气息的锁链向石镇岳缠来,他挥刀劈断,凛冽锋芒继续向太上葳蕤落下。   刀锋落下之时,眼前幻影消散,太上葳蕤的身形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背后。   石镇岳神色微凝:“此乃玄阴身法,你与玄阴是什么关系?!”   他手中动作未停,持刀而来,看向太上葳蕤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审视,玄阴乃是自天水阁而出。   燕愁余已然回身而来,太上葳蕤落在他龙角之间,裙袂翻卷,神情冷静如初。   “没什么关系。”她语气淡淡,“若一定要算,便是有仇吧。”   苍栖州中,敢说与天水阁有仇的人,早都死绝了!   石镇岳闻言不由冷笑一声:“大言不惭!今日本尊便让你看看,冒犯天水阁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无数符文形成的锁链先后向他困缚而来,但在刀锋之下,灵力凝结的锁链瞬间碎裂,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但这处阵法,并非是为了困住他。   一龙一人在巨大的龙骨之内缠斗,天地灵气为刀锋搅动,燕愁余龙身之上多出了几道刀痕,染血的玄黑龙鳞落下,太上葳蕤紧抿着唇,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石镇岳的情形看上去比燕愁余凄惨许多,血雾缠身,加之龙族身体强横,他根本无法在燕愁余手下讨到便宜,几乎是在以伤换伤。   太上葳蕤看着石镇岳,十,九,八……三,二,一!   龙骨上的第一重符文忽然浮出,随即化为齑粉,显露出其下血色咒符。就在这一刻,石镇岳感受到数种力量在自己经脉中横冲直撞,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想逃离阵法所在。   燕愁余自然不会让他如愿,黑龙挡在面前,逼得石镇岳只能向后退去。   体内不同的力量反复冲撞,像是要破体而出,石镇岳的脸色在青紫之间变幻,很是痛苦。   太上葳蕤等的,便是镌刻在龙骨上,用以剥离血脉的菩提净血咒作用。   “你怎么会知道?”石镇岳忍着剧痛看向太上葳蕤,虽然不知龙骨上的符文为何,但作何用已经很是明显。“这是天水阁的不传之秘,你怎么会知道!”   “以妖丹助长自身修为,如此晋升渡劫,不过虚有其名。”太上葳蕤冷然道,“除了桑南淮外,你们不过都是残次品罢了。”   就如无法褪去脸上鱼鳞的桑云楚一般,他们都是桑南淮为了增进实力,作为实验的残次品罢了。   修士境界越高,要得子嗣便越艰难,但桑南淮却有数十儿女,有如桑云楚一般天赋寻常者,也有天资远胜寻常修士之人。   他们都是以桑南淮血脉,人为培育而出,借以完善妖丹增进修为的秘法。   有足够的妖丹,没有灵根的普通人也能成为修士,但以凡人的躯体,只能承受一次秘法灌顶,因而修为注定再无寸进。   桑云楚身边一众护卫,皆是如此。   石镇岳也是以此法才得以晋升渡劫,但在渡劫之后,他体内属于不同妖族的力量互相冲撞,无法化解。   “就算桑南淮得了一枚合道大妖的妖丹,修为晋升至渡劫巅峰,寿命却与元婴时无异。”   “若是不能突破合道,大约用不了几年,他便要陨落了吧。”   石镇岳瞳孔微缩,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整个天水阁上下,也不过寥寥几人知道这件事,眼前少女却轻易说出了天水阁最大的秘密,顿时令他惊骇万分。   今日,他必须将他们灭口!   “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活不长!”石镇岳持刀扑来,神情狰狞。   他强行压制住体内翻涌的力量,刀光亮起,山谷之中地动山摇,洞府石壁破损,碎石滚落,似乎随时都要倒塌。   洞府中心因为龙骨的支撑还算稳固,但石镇岳这一刀出手,几条巨大的龙骨被斩落,灿金色的符文闪烁一瞬,给了他喘息之机。   若是此时躲开,便会被他逃出符文所在,燕愁余于是没有躲,径直迎上这一道刀光。   龙身上多出深可见骨的伤痕,燕愁余好像全无所觉一般,向石镇岳扑了过去。   太上葳蕤将灵力汇聚在左眼之处,远远看向下方的石镇岳。   她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左眼的能力了。   眸中染上苍碧之色,在她眼中,石镇岳身上忽然多出了无数黑色虚影。   左眼传来剧烈的刺痛,太上葳蕤却没有选择移开目光,鲜血从眼中流出,一点黑色灵光终于亮起。   “攻他心口下两寸!”   黑龙在空中化为人形,如霜雪一样的剑锋出鞘,少年玄衣黑发,赤红双目之中不见多余情绪。   剑光一往无前,轻易穿透了石镇岳的防御,他的身体随着剑势倒飞而出,重重砸在龙骨之上。   喷出一口鲜血,石镇岳感受到灵力从体内缓缓流失,在菩提净血咒的作用下,不属于他的力量被强行剥离,境界已有些不稳。   而燕愁余这一剑正好落在他要害之处,在渡劫境界,修士已经少有要害之处,石镇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他们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看穿破绽。   龙骨上方骤然裂开一道狭长缝隙,一只枯瘦的手自其中伸出,周遭天地灵气被搅得一片混乱,隐隐形成旋涡。   渡劫后期的威压泄露,让整座洞府都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   太上葳蕤自然知道这只手自何而来,苍栖州唯一一位渡劫后期修士,天水阁阁主,桑南淮——   百万里外,天水阁中,在察觉到石镇岳濒死之时,桑南淮强行撕破虚空,悍然向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出手。   他的寿命将尽,但渡劫后期的实力却并不作伪。   奄奄一息的石镇岳面上露出喜色:“阁主!”   阁主亲自出手,他今日必定不会有事。   面对携磅礴力量而来的一掌,燕愁余没有犹豫,飞身迎了上去。   就在这一刻,太上葳蕤运转体内所有灵力,催动遍刻在龙骨上的符文。   血色符文亮起,随后自其上脱出,飞旋着缠绕在石镇岳身周。他感觉体内灵力在不断从伤口中泄露,此时已经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符文落入石镇岳体内,血色灵光照亮了漆黑的洞府,石镇岳发出一声惨嚎,数道本不属于他的力量从丹田之中飞出,消散于空中,他身上气息一重重跌落下来。   不,他是渡劫修士,他受了那么多苦楚才成为渡劫大能,怎么能就此毁于一旦?!石镇岳催动体内残余的一点灵力,想取出防护法器。   燕愁余挡住桑南淮,在他身后,太上葳蕤手中掐诀,防护法器还没来得及作用,石镇岳体内符文骤然炸开,汩汩鲜血不断流出,染红了深褐色的土地。 第104章   符咒将石镇岳的经脉尽数粉碎, 他却连一声惨叫也不能发出,只剩微弱的鼻息起伏。   他可是渡劫大能!   堂堂渡劫大能, 怎么能轻易陨落于此……   石镇岳大睁着双眼, 喉咙中发出徒劳的嗬嗬声,连抬起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阁主能救他的,他是渡劫修士,阁主定然不会轻易舍弃他……   黑龙与裂隙之中探出的那只手缠斗在一起, 龙血从伤口滴落, 染红地面, 龙身上深可见骨的伤痕越显狰狞。   燕愁余方才同石镇岳一番恶斗, 此时对上渡劫巅峰的桑南淮, 自然占不了便宜。   何况……太上葳蕤眸色微冷, 桑南淮如今已经隐隐触及了合道境界。   天水阁数年来在苍栖州搜刮灵物,肆意残杀修士, 的确让他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   不过在前世,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冲击合道境界失败之后, 桑南淮受到反噬, 修为大减。也是因此,给了镜明宗与一众苍栖州仙门世家推翻天水阁的可能。   但这一世,被太上葳蕤改变的事已经太多, 桑南淮能否成功冲击合道,结果也就成了未知数。   看了一眼伤痕累累的黑龙, 太上葳蕤撑起最后一点力气起身,拔出一根龙骨。   握住那根龙骨, 她一步步上前,停在石镇岳身旁,随即重重向下一刺。   神魂在龙骨入体的那一刻消弭, 石镇岳的神情永远凝固在脸上,这一刻,天水阁之内,原本明明如曜日的魂灯骤然熄灭。   “放肆!”一道低沉嘶哑的声音自撕裂的空间中传来,语气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怒。   桑南淮大约没想到,自己亲自出手,竟还是让石镇岳陨落于此。   洞府之中的天地灵气疯狂向他手中汇聚而来,这一掌蕴含的威势让人心惊。   “燕愁余!”脱力坐在原地的太上葳蕤高声唤了一句。   听到她的声音,燕愁余放弃了与桑南淮相抗,回身向她而来。   早已绘制在地面的法阵亮起,在那只手隔空拍下那一瞬,太上葳蕤和燕愁余的身影消失在洞府之中。   含怒的一掌拍下,本就在之前打斗之中摇摇欲坠的洞府终于不堪重负,倒塌为一片废墟。   守在洞府之外不敢妄动的天水阁门人被掌风掀飞,其中有修为不济之人,当即便口吐鲜血,失去了声息。   而后几日间,在松溪发生的种种传遍了苍栖州。   上古大能洞府现世,天水阁渡劫长老亲自前往,却在其中丢了性命,就算天水阁阁主桑南淮亲自出手,也未能救得了他。   失了一个渡劫修士,对于天水阁来说也算得上重创,苍栖州诸多仙门世家明面上不敢说什么,心中却极是幸灾乐祸。   酒楼之中,神情木然的布衣剑客携少年坐在楼上,坐在周围打扮各异的修士之中,并不显眼。   此处能将下方情形尽收眼底,诸多议论自然也都落入耳中。   “听说此番上古洞府现世,虽是在苍栖州内,但距天水阁所在毕竟有百万里,早有人秘密潜入其中,将至宝尽数收取。”有人开口笑道,此处已经不在苍栖州境内,众人自然不会畏之如鬼神,连提也不敢提上一句。   “当真?那可是一处上古大能的洞府,竟是什么也没剩下?”   “不错,据说洞府之中只剩一具失了灵性的残缺龙骨,天水阁这回不仅没占到便宜,还倒赔了个渡劫修士进去!”   “也不知谁的胆子这般大,敢在苍栖州与天水阁对上?”一脸络腮胡的壮汉唏嘘道,“能斩杀一名渡劫修士,想必修为境界也在渡劫之上。”   女子冷哼一声:“天水阁也不过是在苍栖州内横行霸道而已,在东域还称不得第一,更逞论整个修真界了。”   看着她身上绣了青云纹的白袍,许多修士都不敢接话,青云道的弟子啊……   青云道乃是东域三州方禹州的大宗,与苍栖州不同,方禹州势力并非一家独大,而是有五大仙门世家鼎立,青云道便是其中之一。   门中有一名合道修士,青云道自然不必惧怕天水阁。   因这名出身于青云道的女子在场,众修士便不敢再肆意评判,话题渐渐转开,谈起了旁的事情。   上方,陆云柯神色沉凝,如今天水阁暗中追杀前辈,也不知她情形如何。   前辈是为了松溪剑派才会如此开罪天水阁,偏偏整个松溪剑派而今都没有能力为她做些什么。   松溪剑派亲手参与围剿天书阁弟子的有约三百余人,在陆佑之等人的带领下,分散为十数队,各自隐遁。   三百余人一起行动,实在太过显眼。   关于陆佑之会带门下弟子去往何处,太上葳蕤并不曾过问,她并不打算让他们都前去小孤山。   松溪剑派自有传承,不可能改换门庭。   不过陆云柯是掌门之子,未曾正式行礼拜入其门下,当太上葳蕤提出要带他离开之时,陆佑之犹豫片刻便应下了。   以松溪剑派当下境况,陆云柯听从太上葳蕤的安排而去,或许会更安全。   太上葳蕤早早传讯,请叶不孤亲自护送陆云柯前往北域归墟。   “叶前辈,您当真不去寻前辈么?”陆云柯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叶不孤不紧不慢地吃着盘中菜肴,语气平静:“她说了,不必。”   可前辈毕竟不过才元婴境界,而天水阁可是有着七名渡劫修士的庞然大物——当然,现在已经只剩六人了。   陆云柯只好将满腹担心暂时压下。   西洲为龙凤二族所居之地,灵气浓郁更胜东域,其中龙族居于明镜天,凤族居于栖梧州。   此时,明镜天玄龙王城中正在举行一场祭奠。   玄龙一族三皇子苍黎坐在高台之上,神情之中透着几分百无聊赖。   他生了一副冶艳的好相貌,凤眼上挑,明艳竟是更胜许多女子。   每年的祭奠仪典实在无趣,偏偏如今母君出行,这差事就落在了他身上,容貌出众的三皇子心中暗道。   苍黎实在怀疑,自己那位好逸恶劳的母君,其实就是故意躲出去的。   偷偷觑了一眼旁边正襟危坐的大祭司,苍黎心中哀叹一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容貌如同青年的大祭司冷淡开口:“今日祭奠先祖,三皇子理当端正态度,不要失了玄龙一族的气度。”   苍黎不由暗自腹诽,玄龙一族的气度早就被他母君丢光了,如何还轮得到他来丢。   片刻后,神情清冷的大祭司再次开口:“三皇子,请上前为先辈诵读祭文。”   这祭文是大祭司自己亲手写的,他也很清楚玄龙一族之中就没有几条龙的文化水平能写出一篇不丢人的祭文,便不必多问了。   苍黎甩了甩袖子,一袭玄色长袍为他添了几分雍容,金线绣出的游龙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他负手走下高台,看上去还颇像一回事。   清了清喉咙,苍黎面向下方一众龙族,按照往年的流程走了一遍,随即朗声诵起祭文。   这活儿他也不是头一回干,可说是轻车熟路。   这篇祭文不算长,这也是大祭司考虑到玄龙的脑容量实在有限,再长可能要罢工了。   “在此祭告先祖……”祭文将尽,苍黎心中顿了顿,准备来个完美的结尾。   祭台上方忽然撕裂一道缝隙,引得众人尽皆看了过来。苍黎话音一顿,刚抬起头,就见少女从上方摔下,落在祭台之上。   苍黎站在原地,颇觉茫然,难道是因为他孤身太久,先祖特意为他送了位皇子妃来? 第105章   “是人族?”祭台下的龙族惊讶道, “人族怎么会出现这里?!”   “方才的灵光,好像是我龙族的本命遁术……”   虽然惊讶,一众龙族却没有现出多少警惕与戒备, 毕竟一个人族出现在玄龙王城之中, 怎么看也是人族比较危险。   大祭司的身形瞬息出现在祭台上,他神情清冷, 霜发如雪,着一身白袍,似天外谪仙。   见他上前, 议论声一时小了许多,大祭司在龙族地位特殊, 甚至堪比龙君。在场许多龙族都是这位大祭司看着长大, 向来对他敬畏有加, 不敢对其放肆。   因为龙族如今这位龙君太过不靠谱, 族中许多事更是都由这位大祭司来决断。   苍黎让开身,目光忍不住偷偷投向面前少女, 其中难掩好奇。   大祭司缓缓向祭台中心的少女走去,相距不过一步之遥时, 少女怀中小龙骤然睁开双眼。   燕愁余在众多视线下恢复身形, 赤红双目威胁一般看着面前的大祭司。   他身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有愈合之势, 其余较轻的痕迹更是已经完全恢复, 龙族的身体本就是修真界中一等一的强横。   “玄龙?!”   “这是哪家的小崽子, 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 这天下居然还有人敢这么欺负我龙族!”   “这双龙角……看起来应当是龙君一脉……”   “他身上气息, 好像与几位皇子皇女并不相同?”   “龙君向来风流,这不会是她的私生子吧……”   “以龙君的性情,的确很有可能。”   作为龙君的亲儿子, 苍黎也是这样想的,他喃喃道:“母君她不会又喝多了,所以将自己的龙蛋忘在外边儿吧?”   他会这么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想当年身为龙族三皇子的苍黎就是这样被龙君忘在荒郊野外,若不是大祭司足够靠谱,将他捡了回来,现在的苍黎就不只是孤身,而是要做孤儿了。   虽然苍黎将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没能逃过大祭司的耳朵,他淡淡开口:“龙君为龙族之首,三皇子慎言。”   苍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当做自己什么也没说过。   燕愁余用身体圈住昏迷中的太上葳蕤,向大祭司露出獠牙,发出一声咆哮。   听着燕愁余无意义的吼声,大祭司不由皱了皱眉,看龙鳞的密度,他应该有个三百岁了,怎么还不会说话?   抬手弹指,一道灵光落入黑龙眉心,不过片刻,燕愁余的身体晃了晃,还是软倒下来。   看到这一幕,苍黎不由感慨,大祭司的安神诀果然出神入化。从大皇子往下,包括苍黎在内,幼时缠着大祭司不肯睡觉的小龙,都受过这道安神诀。   但就算已经昏睡过去,燕愁余还是用龙身紧紧地圈住太上葳蕤,好像在保护自己的珍宝。   “去信与你母君,让她立刻回来。”大祭司淡淡吩咐道。   苍黎偷偷看了他一眼,大祭司分明也在怀疑,这条小龙是不是他母君的私生子。   “是。”他不敢怠慢,抬手向大祭司一礼,口中回道。   不曾多说什么,大祭司带着燕愁余和太上葳蕤消失在祭台上。   太上葳蕤自梦中清醒之时,已然是十日之后。   她从床榻上坐起身,望着殿内陌生的陈设,微微皱了皱眉。   摸上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太上葳蕤神色更沉,失去意识之前,她分明还同燕愁余在一起。   她早已预料到在石镇岳将要陨落之际,桑南淮必定有所感知,是以提前在洞府之中绘上传送法阵,这道传送法阵原本可以令他们回到北域之中。   只是不想桑南淮已经触及晋升合道的壁垒,此事不曾外传,算是一桩太上葳蕤意料之外的事。   虽然及时启动阵法,但传送阵还是被桑南淮的力量波及,太上葳蕤和燕愁余陷入空间乱流之中。危急之时,燕愁余本能催动遁术,从空间乱流之中脱身。   这是何处?燕愁余如今又在哪里?   太上葳蕤低头,她身上染血的衣裙已经换下,如今一袭月白裙裳,竟是以鲛绡所制。   赤足走下地面,太上葳蕤探出神识,自殿内延伸而去。   “姑娘醒了?”小侍女托着一碗汤药进门,见太上葳蕤醒来,弯了弯眉眼。   太上葳蕤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根底,她是一只筑基期的蚌妖。   “这是大祭司命人为您熬制的汤药。”侍女将捧起玉碗,抬手递向她。   碗中应当是治伤的灵药,太上葳蕤看了一眼,没有接,只对侍女道:“我要见他。”   小侍女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姑娘要见大祭司?我可以为您领路。”   大祭司吩咐了,若是这位姑娘醒来要见他,便将她带去周天殿。   “不过汤药……”若是不喝,岂不是浪费了。   太上葳蕤没有多说什么,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舌根发苦,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走吧。”   小侍女连忙为她带路,眼中带着几分敬佩之色,大祭司开的汤药向来最苦,就连龙君轻易也不愿意喝。   同一时间,周天殿中,化为原形的燕愁余正毫不客气地向大祭司袭来,动作带起一阵劲风。   白发青年轻易躲开他的动作,姿态游刃有余。   龙族大祭司乃是合道修为的大能,就算解开了第二重封印,燕愁余也并非他的对手。   至于燕愁余为何同他动手,原因也很简单,大祭司不允许他离开周天殿,而太上葳蕤偏偏也不在周天殿中。   不见太上葳蕤踪影的燕愁余不肯听大祭司吩咐,但数次逃离都被他随手抓了回来。   这次也不例外,大祭司拂袖一挥,袖袍卷着燕愁余扔进殿中灵泉中,他随手开启禁制,将他困在其中。   燕愁余拼命挣扎着,却无法脱身。   “姑娘伤势如何。”大祭司忽然开口。   太上葳蕤自他身后行来:“多谢前辈援手,已无大恙。”   若非大祭司相助,她的伤势不可能在短短十日之间好转大半。   以元婴修为在渡劫修士手中脱身,太上葳蕤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燕愁余见太上葳蕤前来,在灵泉中向她叫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意味。   见他身上最深的一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太上葳蕤微微放下心来,看向大祭司,抬手一礼:“不知前辈名姓。”   “龙族大祭司,司秦。”白衣雪发的青年平静回道。   龙族大祭司?   那这里,就应该是玄龙王城了。   前世妖尊也与龙族打过交道,只是那时的龙族大祭司并不叫司秦。   “这条玄龙如今已逾三百岁,意识却处于蒙昧之中,你可知为何。”   燕愁余如今所行,全然依据本能,与刚出生不久的龙族仿佛。   太上葳蕤没有回答,周天殿中骤然安静下来,气氛一时有些沉凝。   “与他身上那九重封印有关?”司秦再次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他体内除了龙族血脉外,亦有魔族血脉。”   洪荒破碎,神魔两族尽皆身陨,不过也有身怀部分魔族血脉者存活。   太上葳蕤想起了无妄海下那具被镇压数万年的魔族躯壳,其中泄露的魔气或许就是燕愁余身上第一重封印被破除的原因。   她不知道,与燕愁余一同封印魔气的决定,是对是错。   见太上葳蕤只顾着与司秦说话,燕愁余委屈万分,拼命用龙尾拍打着灵泉周围的禁制。   太上葳蕤从司秦身边走过,半蹲在灵泉边,以一缕灵力安抚住他。   神识扫过燕愁余周身,她沉默一瞬,冷声道:“你救我们,想做什么。”   “他是玄龙一族血脉,身为大祭司,理应庇佑。”司秦负手而立,长袍上绣有繁复星盘,不停变幻。   他没有再问关于燕愁余身上封印之事,只道:“你们伤势不轻,暂时留在玄龙宫中休养几日,待龙君归来。”   “龙君?”太上葳蕤看向他。   司秦的目光落在燕愁余身上:“他的血脉,与我族龙君同出一源。”   太上葳蕤忍不住挑了挑眉。   “换句话说,他可能是我族龙君遗落在外的私生子。”司秦收回目光。   “若我记得不错,如今的龙族之主,是位女君。”太上葳蕤有些意外。   这样也会有私生子?   司秦周身气氛冷了下来,这听起来的确很离谱,但实在很像龙君能做出来的事。   摊上这样一位君上,这么多年来,司秦一条龙得操两份心。   “大祭司,我母君说了,她两日后就回来,让你不必记挂——”苍黎自殿外走来,一边高声道。   “说了多少次,身为皇子,不可失了礼数。”司秦冷声教训道。   苍黎连忙低头听训,做出一副乖顺神情。   玄龙一族的皇子皇女都继承了自己母亲的优良品性,及时认错,坚决不改。   司秦收回目光,对太上葳蕤道:“便请二位在此再留几日,待龙君归来,确定血脉之事。”   对于这件事,太上葳蕤没有拒绝。   她和燕愁余斩杀了天水阁一名渡劫修士,如今玄阴刺客应当在各处搜寻他们的行踪,躲在玄龙王城之中,其实比回到北域更加安全。   苍黎的视线看了过去,望着在太上葳蕤手边撒娇的燕愁余,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才三百岁的小龙,竟然都已经有道侣了!   苍黎活了三千余岁,却孤寡至今,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他这张脸生得太好,并不符合龙族审美。   龙族女子向来喜爱身形高大,英气十足的男子。   在知道太上葳蕤和燕愁余结下魂契后,苍黎便一直处于羡慕嫉妒恨的状态中。   没错,在龙族,唯有道侣才会结下魂契。 第106章   周天殿外, 身形纤弱的女子带着几名婢女上前,她一身白衣胜雪,鬓发之间门的珠玉闪烁着莹莹灵光, 此番打扮宛如姑射神女。   只是将目光落在女子脸上时,绝大多数人都不免会生出一点遗憾情绪。   其中原因也很简单, 这张脸看起来, 实在太过寻常。   明明五官都生得还算好看,但放在一处,便失了颜色,让人很难也记不住这张脸。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女子身后几名侍女的容貌也是一个胜一个普通, 可以说将她们扔到人堆里,便很难再找出来。   “秋夕夫人。”守在殿外的几名护卫抬手行礼, 姿态恭敬。   女子矜持地点了点头, 携着几名婢女便要向殿内行去。   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青年护卫连忙将人拦住:“夫人, 此处乃大祭司所居, 未得允准,不可擅入……”   “放肆!”不等女子说话,她身后一名婢女便上前,厉声呵斥道,“我家夫人乃是大祭司的妹妹, 她来探望兄长,还要你允准不成!”   少女口气咄咄逼人,让青年护卫有些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他才来看守周天殿不久,第一次遇上秋夕。   另一名护卫出声为他解围:“夫人息怒,他才入周天殿不久, 见识短浅,这才冒犯了夫人,还请夫人宽宥。”   秋夕开口,柔声细语道:“无妨,我才回王城,实在想念兄长,便顾不得其他,径自来了。”   她又看向婢女,嗔道:“不知者无罪,又非什么大事,不必急怒。”   说罢,带着几名婢女,聘聘婷婷地向殿内行去。   “秋夕夫人的婢女实在泼辣,好在夫人性情温和,是个明理之人。”方才被婢女指着鼻子呵斥的护卫心有余悸道。   周围年长的几名护卫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还是太年轻,不懂什么叫透过现象看本质。   若非有秋夕夫人纵容,一个婢女,如何能这般放肆行事。   青年护卫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又道:“周天殿不是向来要得大祭司允准才能入其中吗?就连几位皇子公主前来也不例外,怎么秋夕夫人就能随意进出?”   身旁一人为他解惑道:“你也知道,秋夕夫人与大祭司乃是兄妹,自然不同于别人。”   “当年大祭司被生身父母所弃,若非秋夕夫人的父亲将他捡回抚养,又如何会有今日的大祭司?为此恩情,秋夕夫人所求,大祭司少有不应,何况只是自由出入周天殿。”   “往后再遇秋夕夫人来,你也不必阻拦。”   “原是如此,大祭司与秋夕夫人果然兄妹情深。”   兄妹情深?其余护卫面上神情一滞,这话虽不错,但……   算了,大祭司的家事,不是他们能置喙的。   周天殿内,玉石砌成一方灵泉,燕愁余将一只前爪搭在太上葳蕤面前,大半身体泡在灵泉中,龙尾在水中摆着,很是悠哉。   因他在石镇岳和桑南淮手下伤得不轻,太上葳蕤不免待他更纵容许多,若非她想借机谋算天水阁一个渡劫修士,燕愁余也不会如此。   “换爪。”太上葳蕤为他清理了一只前爪,开口道。   殿内灵泉有锻骨之效,玄龙一族在幼时都会泡上一月锻骨泉,洗炼根骨,能使身体强横更甚。   燕愁余幼时未能得锻骨泉洗炼,如今便在此补上了。   在锻骨泉中泡了几日,燕愁余身上生出了更为坚硬的黑鳞,而原有的部分鳞片将要脱落,背脊便忍不住磨蹭着筑成灵泉的玉璧。   左右在此无事,太上葳蕤便趁难得闲暇之时为燕愁余清理将要脱落的旧鳞。   乖顺地将头枕在她膝上,燕愁余的姿态不像龙,倒像是条被人挠着下巴的小狗。   脚步声响起,秋夕踏入殿中,扫视四下,却不见有人。   往日她踏入周天殿,早有侍女前来奉茶了。   她自然不知道,因燕愁余暂住此处,他又对除太上葳蕤之外的所有人都深怀戒备,大祭司便令一众侍女无事便不要入周天殿中。   无人迎接,她只好自行向内殿走去。   内殿之中,看着泡在灵泉中的黑龙,秋夕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玄鳞红角,这条黑龙与龙君有什么关系?   她才回到王城不久,还未听说太上葳蕤和燕愁余意外掉落祭台一事。   见太上葳蕤在为燕愁余打理鳞片,秋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声开口:“你可是周天殿中侍婢?我兄长如今何在?”   区区人族,能入玄龙宫,也只配做个侍女了。   秋夕的语气中不可抑止地流露出几分纡尊降贵,毕竟在她看来,以自己的身份,开口向一个侍女问话,对方理应感恩戴德才是。   太上葳蕤没有理会,示意燕愁余将趾爪放低。   见她如此反应,秋夕眼中微沉,自从兄长成为龙族大祭司后,就再没有谁敢轻易无视自己。   不用她发作,身后婢女立刻怒声喝问:“大胆,我家夫人向你问话,你竟敢视若无睹!”   燕愁余看了她一眼,赤红双目之中不带任何情绪,被这双眼睛盯上,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婢女忍不住退了一步,眼中不受控制地现出惧色。   她这般动作,让秋夕忍不住皱起了眉。   注意到这般神色,婢女强压下畏惧之色,又道:“秋夕夫人在此,你还不快起身回话!”   “你的话太多了。”太上葳蕤终于看向秋夕几人,缓缓开口道。   秋夕眼中现出些许掩饰不住的怒色,一个侍女,怎么敢在自己面前如此说话!她心中不虞,但自恃身份,觉得自己与一个侍女多言,实在有**份。   好在她不必亲自开口,自然有人为其张目:“你可知我家夫人是什么身份,惹怒了她,就算大祭司也保不住你!”   “她是谁,与我无关。”太上葳蕤站起身,目光有如霜雪。   秋夕柔声道:“兄长仁厚,向来不愿苛责仆婢,但你如此行事,实在失了周天殿的礼数,丢了他的脸面。”   “还好今日来的是我,换了别人,定不会饶了你。”   “先将她押下,听候兄长发落。”   话音落下,秋夕身后几名婢女当即出手袭向太上葳蕤。   燕愁余抬起头,他的意识尚未恢复,自然不懂秋夕在说什么,但见几名侍女向太上葳蕤动手,张口长啸一声。   啸声激起一重又一重无形的气浪,将几名侍女掀飞,秋夕也未能幸免,她撞在殿中石柱之上,摔落在地,头上珠玉散了不少在地面,鬓发散乱。   “夫人!”陪同她前来的几名婢女顿时变了脸色,连忙上前,将她搀扶起身。   秋夕站稳身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燕愁余道:“你是谁家小辈,敢如此对我!”   “就算是当今皇子,见了我也要叫一声夫人!”   太上葳蕤无心与她废话,五指向前一抓 ,殿中阵纹亮起,几处禁制先后发动,秋夕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股力量丢了出去。   知太上葳蕤在阵法符道上颇有造诣,司秦便告诉她周天殿中禁制任其钻研探究,无须多久,她便将这些禁制掌握了大半。   就算秋夕有化神修为,此时也无反抗余地。   她还未能反应过来,便已经大头朝下地趴在内殿外,竟是被直接扔了出来。   苍黎正好从殿外走入,眼见五体投地趴在自己面前的秋夕,忍笑不禁道:“夫人何必行此大礼?”   司秦令他照顾燕愁余,这几日苍黎入周天殿中都无须通传,此时来,是带人抓了不少银鱼,前来投喂。   没错,在苍黎心中,已经将燕愁余看作自己那位不靠谱母君的私生子。   那么作为兄长,照顾幼弟本是应当,不过好兄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对于龙族而言,银鱼实在是一等一的美味,苍黎费了不少劲才忍住偷吃的冲动。   此时听他这般说,秋夕顿时涨红了一张脸,她从来不曾这样丢人过。   几名婢女俯身向苍黎行过礼,这才将秋夕扶起。   艰难地爬起身,秋夕妆发散乱,脸上强挤出一个笑:“三皇子今日来周天殿,可是有什么事?”   苍黎笑了笑:“我没事也常往这周天殿来,只是夫人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才回了王城就来见大祭司,不是是有什么事?”   一番话说得秋夕脸色变幻,很有些难堪。   只是苍黎乃龙族皇子,轻易不是她能得罪的,秋夕深吸一口气,看向殿内的太上葳蕤,强行转开话题:“我怎么也是君上亲封的夫人,却被一个小小侍女如此羞辱,三皇子看在眼中,到了兄长面前,也应为我分辩。”   苍黎抬头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又看着灰头土脸,还不知自己头冠都歪了一半的秋夕,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因为大祭司的缘故,无论这位秋夕夫人如何行事,王城众人都要让其三分,全是为了大祭司颜面。   向来都是她将人气得无话可说,而今难得遇上了克星啊,苍黎心中满是幸灾乐祸。   “秋夕夫人,这位可不是什么侍女,而是大祭司的贵客。”苍黎拖长声音道,“夫人竟然能将客人当做侍女相待,也不怪她会生气。”   客人?   一个人族少女,凭什么能做龙族大祭司的贵客?秋夕看向太上葳蕤,神色中带上几分莫名意味,右手忍不住攥紧了衣袖。   苍黎含笑道:“葳蕤姑娘年纪小,如今还未过二十,夫人活了几千岁,大约也不会同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吧?”   几千岁,小姑娘——   秋夕心上被狠狠扎了两箭,看着苍黎这张笑脸,她只觉一阵心梗。 第107章   苍黎这番话出口, 秋夕强笑道:“三皇子说得是,我如何会同一个不知事的小姑娘计较。”   “只是我怎么也是长辈,今日来探望兄长, 却被她如此羞辱。”秋夕泫然欲泣,“想来她是瞧不起我身份低微, 龙族血脉稀薄,这才如此……”   苍黎忍不住皱了皱眉, 脸上笑意淡了些许:“夫人言重了, 你是母君亲封的夫人, 王城之中,并无人会做此想。”   同样的借口用得太多, 不免令人厌烦。   秋夕的父亲为龙族, 母亲却只是寻常凡人, 加之他父亲体内血脉也不纯,以致生下的女儿血脉更加稀薄,甚至无法化为龙形。   秋夕本就天资平庸,加之不曾刻苦修行, 活了四千多年, 如今也不过化神修为,好在龙族寿命天生长过人族许多,她如今也还剩几千年好活。   龙族崇尚武力, 当今龙君便是因为实力足够坐上了龙君之位。   但秋夕的性情却与大多数龙族大相径庭, 动辄眼中噙泪, 作出弱柳扶风之态,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她是如何柔若无依,为人欺辱而无力反抗。   她便是用眼泪, 用恩情,在她的父亲死后,一次次地从成为大祭司的司秦手中讨得好处,包括如今她有的夫人之位,苍黎眼神微深。   秋夕的夫人之位,是大祭司用自己的功劳换来的。   他本可以借此从族中换得参悟秘典的机会,借以进阶合道,但秋夕却跑到周天殿中哭诉自己被人看不上。   当日苍黎也在周天殿中,自然也知秋夕说过什么,她话里话外都在提及自己死去父亲对大祭司的恩情,之后,大祭司便请母君将她封为夫人。   自司秦成为大祭司,已经有三千余年,这么多年以来,秋夕一次又一次地向他提出不同的要求,全然不觉有什么不应该。   “我能得封夫人,都是兄长为我求来的,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拖累兄长,不愿见我……”秋夕垂下头,黯然道。“若是如此,往后,我便不再踏足玄龙宫便是。”   说着,一串泪珠已经从脸颊滑落。   这副模样,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苍黎如何欺负了她。   而听她这么说,苍黎更感头痛,倘若她不是大祭司的妹妹,她父亲又对大祭司有抚养之恩,自己又何必与她废话,直接将人扔出去便是。   但偏偏她是大祭司的妹妹,而苍黎可以说是大祭司养大的。   他深吸一口气,舒缓情绪,就当是为了大祭司,冷静,冷静。   “秋夕夫人,你多心了,没有谁不让你入玄龙宫!”苍黎耐着性子道。   秋夕却只是默默流泪,没有动作。   苍黎心知,她这是想让自己出面,让太上葳蕤为方才之事道歉。   但他对秋夕一向没有什么好感,而太上葳蕤可能是自己亲弟弟的道侣,谁亲谁疏不是很明显的事么,苍黎自认不傻,当然不会让秋夕如愿。   苍黎不说话,气氛便一时有些僵持,看了一场哭戏,耐心耗尽的太上葳蕤终于开口:“既然不踏足玄龙宫,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秋夕的眼泪一顿,看向太上葳蕤的目光明显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自己尚且还在落泪,她怎么能这样说?天下怎么能有这般铁石心肠的人!   太上葳蕤对上她的目光,丝毫不为所动,冷淡道:“可是要我送你一程。”   想到方才摔了个五体投地的自己,秋夕的神色瞬间僵硬起来,她咬着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往日只要她一哭,无论发生什么,便都是旁人的错,她只需等着他们开口宽慰便是。   苍黎勾了勾唇角,见秋夕看向自己,连忙收起偷笑,故作为难道:“葳蕤姑娘乃是大祭司的客人,实在轮不到我来管教啊。”   秋夕咬了咬唇:“周天殿乃是我兄长所居之处,如何轮得到你来发号施令。”   她手中掐诀:“今日我便代你父母管教你一二,盼你日后行事不要如此恣睢才好。”   这番话,实在说得大义凛然,好似自己动手全是为了太上葳蕤好。   苍黎皱了皱眉,虽然秋夕夫人的修为和年纪比起来实在不怎么样,但她终究还是化神修士,而葳蕤姑娘年纪尚幼,不过元婴境界,只怕讨不到便宜。   他当即出手,一指止住了秋夕动作,将要成形的灵光便有溃散之势。   “三皇子?!”秋夕变了脸色。   就在这一刻,太上葳蕤抬手,周天殿中禁制运转,秋夕再次被扔了出去。   苍黎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的手,干咳一声,这可就纯属意外了。   他以为太上葳蕤不是秋夕的对手,这才出手阻拦,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太上葳蕤便成功掌握了周天殿中各处禁制,这样一来,落于下风便成了秋夕。   秋夕的身体重重撞在殿内石柱上,太上葳蕤缓缓上前,指尖再动,秋夕还没来得及落下来,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再飞出去。   这一次,她飞出了周天殿,从玉阶上滚落,一时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见到这一幕,四下顿时雅雀无声。   周围护卫脸上都露出讶色,这么多年,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热闹。   发冠摔在地面,秋夕的长发完全散开,她爬起身,白衣染尘,再没有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矜傲。   “代本尊父母行事?”太上葳蕤停在殿门处,居高临下地看着秋夕,面上不见多余情绪。“你还没有资格。”   秋夕指着她,连声音也因为愤怒而颤抖着:“我乃是大祭司的妹妹,你竟敢这般对我!”   “你是龙君的妹妹又如何。”唇边扬起一抹弧度,太上葳蕤语气淡淡。   秋夕红了眼:“三皇子,你便这样看着她这般折辱于我么?”   “我的身份不值一提,但兄长乃是大祭司,今日之事,实在令他面上无光……”   苍黎没有说话,这位夫人未免将自己想得太重要了些。   “怎么这样热闹?”一道清朗女声传来,语气洒脱。   女子一身红衣,猎猎如火,负手自空中而下,姿态飒然。   这一刻,在场一众护卫当即抬手行礼,震声道:“臣等见过君上!”   她便是龙族当今君上,琼觞。   见了她,秋夕立刻泣声道:“君上,您要为我做主啊……”   琼觞挑了挑眉,五官英气明艳:“怎么了?难道玄龙宫中还有人能欺负了秋夕夫人不成?”   秋夕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垂泪,对比之下,她面前的太上葳蕤简直就是欺凌弱小的恶霸。   琼觞见状,却并未问罪太上葳蕤,而是长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秋夕啊,本君不是说过吗?长得不好看就别哭了,这一哭,就更不好看了。”   秋夕动作一顿,眼泪顿时流得更凶了。   从前她都是躲着琼觞走的,毕竟琼觞说起话来实在扎心,秋夕本就在意外貌,如何忍得了她说自己生得不好,哪怕这原是实话。   而听完琼觞的话,苍黎抬眼看向自己母君,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如果不是她修为够高,一定没法儿活不到现在。   当今龙君琼觞,修为境界堪称龙族第一,乃是合道巅峰的大能,整个修真界也少有敌手。   龙君平生最爱美人,风流多情,只是玄龙宫中的妻妾便有十数人,更别提未入宫中的露水情缘。   见秋夕只是哭着不说话,琼觞有些无趣地移开眼,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她顿时双眼一亮,快步上前,手中出现一株妍秀的龙角兰:“美人,你叫什么名字,可愿与本君同游?”   对于龙君来说,美人无关男女。   太上葳蕤冷淡地瞥了琼觞一眼,没有回答,她实在不曾想到,堂堂龙君,画风会如此清奇。   苍黎扶额,这么多年,母君果然还是死性不改,不过这可能是你儿子的道侣啊!   不等他说什么,燕愁余已经察觉到什么,当即从内殿冲了出来,粗壮的龙尾毫不客气地拍向琼觞。   “哪里来的小龙?”琼觞轻易躲开这一击,修长的手向前一握,便将燕愁余抓在了手中,化作一条尺余长的小龙。“怎么生得和本君还有些像?”   看着那对赤红如玉的龙角,琼觞不由有些意外。   拎着燕愁余甩了甩,她若有所思道:“才三百多岁啊……”   就算解开了两重封印,燕愁余也并非合道巅峰的琼觞对手,只能徒劳地在她手中挣扎,太上葳蕤皱了皱眉,伸手救出了燕愁余。   琼觞没有阻止,盯着她的脸,只觉赏心悦目。   燕愁余扬起龙身,想挡住琼觞视线,却被她向一旁按倒,只能发出愤怒的啸声。   仔细打量一番,琼觞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思及自己这次回来还有正事,口中道:“美人,等我忙完正事再来寻你啊。”   见琼觞向周天殿内走去,秋夕终于忍不住了:“君上!”   琼觞回过身,似有些惊讶:“秋夕夫人哭够了?”   “我于宫中受此辱,还请君上为我做主才是!”秋夕抬头,泪盈于睫,“否则今日之后,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这话说了许多年,她却还好好活着呢。苍黎隐晦地翻了个白眼,任谁将这些话听上成千上万遍,也很难再为此动容了。   琼觞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后郑重道:“不是同你说了么,你这哭起来实在不怎么好看啊。”   听完这番话,秋夕的眼泪不由落得更凶了,想起琼觞说的话,她不由羞愤地以袖掩面。   琼觞一头雾水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我说错什么了?” 第108章   苍黎一脸无语地看着自己的母君, 就因为你说的是实话,她才会这么伤心啊。如果刚才秋夕的眼泪还有伪装之嫌,那现在应该是真心实意了。   “秋夕夫人还要哭多久?”琼觞毫无自觉,开口问道, 她实在没有兴趣看人哭。   美人垂泪是风景, 但秋夕着实算不上美人。   “我知道君上不喜我, 今日原不该来这里讨人嫌……”秋夕哽咽着说道。   见她哭得这般伤心,琼觞有些迟疑道:“虽然本君的确不大喜欢你,不过这周天殿是大祭司的地盘,也轮不到我来管……”   秋夕捂着心口,好险没被气晕过去。   自己这么说,她不是应该来安慰自己吗?!   苍黎心想, 他母君虽然怜香惜玉, 但秋夕夫人显然不在这个范畴内。   场面不免有些尴尬, 周围众多护卫低下头,让人无法窥见脸上神色,秋夕脸色涨红, 只觉得他们都在嘲笑自己。   在一切变得更混乱之前, 周天殿内闭关的司秦终于出现了。   “兄长!”秋夕看着他, 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想起琼觞方才说的一番话, 她连忙擦了擦脸上眼泪。   “数日不见,大祭司真是越发仙姿佚貌了!”琼觞见司秦出现,暗道不妙,面上立刻扬起讨好的笑,吹捧道。   龙族能令琼觞敬畏的人不多,司秦便算一个。   毕竟若是惹恼了司秦, 所有的公文便要琼觞自己来批复,这和要她的命也差不了多少。   何况这回她为了躲懒偷跑,一回来又令司秦的妹妹哭得不能自抑,琼觞自然十分心虚。   司秦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对秋夕道:“什么时候哭够了,再进来。”   她喜欢被人看笑话,他却不想奉陪。   “兄长……”   秋夕见他这般说,眼泪便又要落下,可惜司秦已经转身,不准备再理会她。   见琼觞几人都随他入内,秋夕只能灰头土脸地爬起身跟了进去,眼中不□□露出几分委屈情绪。   兄长总是如此,她知道自己天资不如他,也不聪明,但他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为何他眼中总是看不见自己?   是阿爹将他捡回来养大,若非如此,他怎么能顺利成年,怎么能当上龙族人人敬仰的大祭司?   阿爹过世前,求他好好照顾自己,如今他竟是都忘了吗?   秋夕不知道,她为人所厌的并非出身与修为,而是自怨自艾的性情和挟恩以报,毫不知足的作为。   回到大殿之内,司秦没有废话,径直向秋夕道:“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秋夕强笑道:“离开王城一段时日,如今回来,我理应来探望兄长才是。”   司秦的神色只见一片冷然:“如今也算看过了。”   “兄长不想见我么?”秋夕眼中又噙了泪,似乎为他这句话很受伤。   不等司秦开口,她垂下头道:“我知道自己总是为兄长添麻烦,此番意外将兄长的客人认作侍女,原是我的错,但……”   “但她如何折辱于我,不仅三皇子,周天殿外护卫也都看在眼中,还请兄长为我做主。”   太上葳蕤的指尖点了点被自己抱在怀中的燕愁余,他讨好一般地在她手下蹭了蹭。   见她态度如此随意,秋夕越发觉得气不顺。   司秦沉默地看向太上葳蕤,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太上葳蕤漫不经心地看向秋夕:“我如何折辱于你?如此?”   说罢,灵气运转,周天殿内禁制亮起,完全没想到她会当着众人的面动手,秋夕猝不及防,又摔了出去。   琼觞看向太上葳蕤,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欣赏。   秋夕爬起身,形容更加狼狈,她噙着泪道:“兄长,你便眼睁睁地看着她欺辱于我么?”   司秦霜发如雪,即便是在与自己一同长大的秋夕面前,神色也是淡淡:“你活了四千多年,要同年纪不过一十的小辈计较?”   “可明明是她……”秋夕急了,她原本以为司秦一定会为自己做主,不想现下的情形却与自己预料的全然不同。   苍黎也道:“秋夕夫人,原就是你先误会了葳蕤姑娘的身份,她年纪小,冲动一些也不奇怪。”   “她方才还……”   话还没说完,又被苍黎打断了:“秋夕夫人这般年纪,实在应该大度几分。”   秋夕被他的话噎住了,对上太上葳蕤不见什么波澜的脸,她垂泪道:“阿爹,是我无用,什么也做不好……”   这话分明是说给司秦听的。   琼觞叹了一声:“她既然想爹,便送她去见便是。”   此言一出,殿内几人齐齐看向她,秋夕的眼泪也不由一滞。   琼觞迎着这样的目光,有些奇怪道:“秋夕夫人的父亲不就葬在城外吗?将她送去便是。”   原来是这样,苍黎松了口气。   琼觞向秋夕走去,看样子是打算亲自陪她走一遭。   秋夕这才想起自己今日来还有正事:“兄长……”   “既然惦念先父,多待些时日也无妨。”司秦只道。   秋夕连忙开口:“兄长,我有事相求!”   她犹豫一瞬才又道:“听闻兄长前日得了玄息灵液,不知兄长能否分我些许?”   “元琛自幼体弱,若是能得玄息灵液,一定能恢复了!”秋夕神情恳切,“兄长看在他父母双亡,身世可怜的份上,便予一滴也是好的。”   元琛是秋夕母亲的远亲,数年前带着信物寻来,秋夕便待他如至亲。在无数灵物堆砌下,元琛终于晋升金丹,不过他生来羸弱,注定道途有限,不依靠外力,很难突破元婴。   而玄息灵液是天地至宝,服下后即便是重伤濒死也能捡回一条命来,司秦前不久亲入秘境,身受重伤才取到十数滴。   苍黎被气笑了:“身世凄惨的人多得是,若是人人都要可怜,只怕大祭司忙不过来。”   秋夕看着他,眼眶还有些微红:“可元琛是我的亲人,我实在不愿他像阿爹一般离开我……”   她泫然若泣:“兄长,你就看在父亲的份上,帮帮元琛吧……”   司秦神色未变,但身周气压却明显低了许多。   这么多年来,秋夕便是以此为借口一次次向他索取自己所求。   琼觞皱了皱眉,她虽然觉得秋夕的话有些刺耳,但这毕竟是司秦的家事,就算她身为龙君,也无法代他做主。   殿内忽然沉寂下来,秋夕抬头看着司秦那张出尘如仙的面容,他的目光其实与往日并无太大差别,看向自己时总是这样冷淡,没有半分特殊。   但她的心也不知为何,忽地悬了起来。   没关系,兄长总会答应自己的,没有阿爹,就不会有今日的大祭司,秋夕暗暗安慰自己。无论她想要什么,兄长总会满足她,除了不喜欢她。   “你当真想要玄息灵液?”司秦终于开口,脸上已经不见什么温度。   “元琛近日病了一场,寻来医修也未能大好,若有玄息灵液,不仅身体能恢复,或许还能突破元婴……”秋夕顾左右而言其他。   司秦挥手,三滴灵光熠熠的液体浮在半空中,正是玄息灵液。   秋夕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多谢兄长,等元琛恢复了,我便带他来叩谢兄长……”   有了这三滴玄息灵液,元琛一定能恢复!   司秦打断了她的话:“收下这三滴玄息灵液,你父亲于我的恩情便就此了结。”   这是什么意思?秋夕怔然地看向他,面上血色尽数褪去。   “兄长……你在说什么?”   “我连父母也无,当不得你这声兄长。”司秦语气凉薄,四千年前,这场恩情便成了一桩交易。 第109章   秋夕如坠冰窟, 兄长怎么能这么说?   她是他的妹妹啊!   “你这样说,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阿爹?如果没有我阿爹, 你怎么能当上万人敬仰的大祭司?而今他不在了, 你便要毫不留情地将我丢弃吗?!”她含泪看着司秦,便如他负了她一般。“你就不怕天下人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吗!”   苍黎再也忍不住了,眉目因为愤怒越发显得艳丽:“够了!就算你父亲于大祭司曾有恩, 如今他也还尽了!”   “当年你父亲沉疴难解,大祭司不过两百岁, 比你大不了多少,是他不顾生死前往秘境之中为你父亲摘取灵药,才令他的寿命延续了几年!”   “白龙一族的大祭司一向是有能者居之, 大祭司能做大祭司, 是他经千年苦修而得, 不是你父亲给他的!”   秋夕有什么资格在司秦面前, 说他能做大祭司, 全赖她的父亲!   龙族两百岁根本还未成年,而不过两百岁的司秦便要前往险地用性命寻得灵药,秋夕这几千年间从他手中索求无数好处却还是不知足。   秋夕流着泪,还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若是没有阿爹, 兄长又如何能有长大的机会……”   “你说得不错。”司秦淡淡道, “所以你父亲在临死前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在成年之后与你结契,要么用八千万灵石偿还恩情。”   临死之际, 秋夕的父亲为了女儿,以恩情相挟,逼司秦发下心魔大誓,一旦违誓, 便要受心魔缠身,从此道途断绝。   那时司秦不过三百岁,修为不显,还未成为龙族大祭司。八千万灵石,或许是他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拿出的。   他用卑劣的方式,要司秦照顾秋夕一世,从那一刻起,恩情变作交易,司秦无法再将其视为父亲。   那只是秋夕一个人的父亲。   司秦从未将这件事告知旁人,包括秋夕,只是她每一次向他所求,都从那八千万灵石中来,而今这三滴玄息灵液拿出,他欠她父亲的恩情便已经了结。   连琼觞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她喃喃道:“八千万灵石,比本君的身价还高啊。”   她做龙君,一年也不过百万灵石而已。   太上葳蕤安抚燕愁余的动作也是一顿,八千万灵石,挟恩以报到如此,也是难得。   秋夕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仓惶地看向司秦:“怎么会,阿爹他不会这么做的,他不会……”   司秦并未对她的惶然有什么反应,他分明站在那里,但秋夕第一次觉得,他离自己这般远。   原来这些年,她向他求来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在消耗阿爹对他的恩情。   到了今日,恩情便已经消磨殆尽。   “兄长,我是你妹妹啊……”秋夕颤声唤了一句。   若是没有兄长,那她便什么都不是了。   “我不要玄息灵液了,兄长,都是我不好,你原谅我……”秋夕眼泪不断,比起方才,现下的眼泪分明真心许多。   可惜她的眼泪打动不了司秦,自来便是如此。   “恩情已了,这三滴玄息灵液,随你想不想要。”   司秦拂手,三滴玄息灵液落入琉璃瓶中,向秋夕飞去。   秋夕看着落在自己面前的琉璃瓶,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但在场几人都非善类,连宽慰一句也不曾。   两名周天殿侍女走入此处,向秋夕一礼:“秋夕夫人,大祭司尚有要事与龙君商议,还请您暂避此处。”   想要秋夕自己离开,显然是不太可能,两名侍女干脆利落地将她架起,将琉璃瓶放进她袖中,向殿外行去。   “兄长……”   见她还要说话,苍黎拂手,她便被禁了言,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看秋夕已经不顺眼许久,而今见司秦终于摆脱了她和所谓恩情,心中实在痛快。   往后总算不必见到她再出现在这玄龙宫中,苍黎决定回去挖两坛好酒庆祝一番。   秋夕被带走后,殿内顿时清静许多,琼觞看向司秦,开口问起正事:“你令阿黎急召我回来,是为何事?”   琼觞清楚,若非有重要的事,司秦不会这样做,是以她一接到传讯便立刻赶回玄龙王城。   司秦看向太上葳蕤怀中的燕愁余:“玄鳞红角,与君上乃是同出一脉。”   琼觞点头:“不错,这小龙仔细看,长得同本君还有几分像。”   苍黎用微妙的眼神看向她:“所以母君,小燕当真是你的私生子?”   “我也不太确定……”琼觞讪讪道,语气不太确定,“不过近千年来,我应该没有生下龙蛋吧……”   苍黎扶额:“什么叫应该?母君你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   “臭小子,你才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还敢说你母君的不是。”琼觞狠狠拍在苍黎肩上,将他痛得龇牙咧嘴。   司秦开口,终于将话转回正题:“是与不是,只需取血一验便知。”   巨大的黑龙趴伏在周天殿中,因为身形太过庞大,几乎动弹不得。   琼觞甩了甩尾巴:“这周天殿也太小了些,你们动作快些。”   太上葳蕤接过祭炼过的灵匕,在燕愁余前爪上轻轻一划,一滴赤红鲜血便浮在半空之中。   燕愁余没有挣扎,只是举着前爪上的伤口看向太上葳蕤,模样很是可怜。   要是不快一些,这样小的伤口就要愈合了,太上葳蕤将他的爪子按了下去。   司秦催动法诀,半空中那滴龙血落向琼觞心口鳞片,一瞬间,半空中血色光芒大盛,却没有出现代表亲缘关系的血索。   竟然不是,苍黎脸上满是惊讶之色,就算是司秦眼中也不由觉得意外,燕愁余竟然并非琼觞的私生子。   苍黎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这是弟弟呢。   琼觞化为原形,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没丢儿子:“看来本君没记错,我是清白的。”   清白?苍黎挑了挑眉,这两个字和他的母君实在有些搭不上边儿。   “不过血光出现,这条小龙的确出自红莲一脉,只是血缘已远。”   “玄鳞阁还供奉有我红莲一脉各位先辈陨落前留下的鳞片,再试上一试便知。”   诸多红莲一脉玄龙并不在王城之中,不如先去玄鳞阁找对祖宗,到时再将人召回验证。   “母君,你难得有靠谱一次的时候啊。”苍黎忍不住感慨。   琼觞不客气地拎着他的耳朵旋转了一圈。   ——   九重楼阙之中,每一处琉璃盏中都存放着玄黑色的鳞片,每一条玄龙陨落之后,龙族都会将其护心麟取下收藏于此。   代表母子亲缘的血索亮起,琼觞脸上现出些许讶色,放在此处的护心麟,可都是龙族生于洪荒前后的祖师。   她探身去看琉璃盏旁的文字,红莲一脉,莲蕖。   “这好像是……”琼觞仔细回忆了一下族谱,“祖母的祖母?”   她扳起手指算了算,好不容易才理清这段关系:“岂不是老祖都要叫一声姑母?!”   琼觞口中老祖,便是如今所存年纪最长,辈分最高的玄龙,于洪荒破碎不久后出世,已近三万岁。   她古怪地看向太上葳蕤怀中的燕愁余,这条小黑龙按辈分算来,竟然是老祖的弟弟。   琼觞试探性地叫了一句:“老祖?”   从看见血索出现的那一刻,苍黎已经僵在了原地,他原本以为燕愁余是自己的弟弟,没想到这是自己的祖宗……   本来以为这些时日自己是在投喂幼弟,没想到是在孝敬老祖……   在苍黎看过来时,还未恢复意识的燕愁余窝在太上葳蕤怀中向他呲了呲牙。   苍黎哭丧着脸道:“老祖好……” 第110章   认亲认出个老祖, 倒是司秦也未曾想到的事。   莲蕖早在洪荒破碎之时便已经陨落,这样算来,燕愁余应该是在她洪荒破碎之前所生, 但如今却不过三百余岁, 竟是三万年都未能破壳而出。   即便是年纪小, 也不耽误琼觞和苍黎要叫他一声老祖。   “等息颜老祖出关,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才是。”琼觞一向心大, 很快便接受了自己多了个三百岁的老祖。“族中小辈也理应来拜见老祖。”   息颜老祖便是玄龙一族如今年纪最长的长辈, 算来燕愁余该唤她一声阿姐, 如今她正在闭关, 有什么事也都要等到她出关再言。   苍黎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看来幼弟变祖宗一事, 对他的打击实在不小。   司秦点头,看向太上葳蕤和燕愁余:“也该为你们准备结契大典,好叫一切名正言顺。”   “不错, 结契可是我龙族一生的大事, 不可轻忽。没想到老祖不到三百岁就能找到道侣,真是比我那几个臭小子强多了。”琼觞感叹一声,目光忍不住往太上葳蕤脸上瞟去, 可惜生得这样好看的美人,自己往后也要唤一句老祖了。   结契, 道侣?   太上葳蕤不由皱了皱眉,琼觞的话已经足以让她意识到什么:“我和他并非道侣。”   这句话出口, 引得琼觞, 司秦,苍黎三人齐齐向她看来:“什么?!”   司秦脸上虽未露出太明显的异色,但话中还是能窥得几分不解之意:“既然并非道侣, 你们又为何要结契?”   想结成魂契,必须令两者神魂相交。   但太上葳蕤与燕愁余的情形却与此不同,当日在镜明宗云湖地宫之中,燕愁余的血落入她眼中,魂契一生,连燕愁余自己也不知解除之法。   司秦看着太上葳蕤左眼,琥珀色的眼瞳不见任何异样,他从未听说过只是血入眼中便会得成魂契。   心中清楚其中有异,他和琼觞,苍黎却并未在此时点明。   若不论亲缘,太上葳蕤和燕愁余与他们相识不过数日,不可能立刻便到推心置腹的地步。   琼觞带着几分遗憾开口:“原来是一场误会。自上古之时起,我龙族唯有与道侣神魂相交能结成魂契,从此两心相知,再不分离,却从未有过你们这般情形。”   再不分离?太上葳蕤忽然想起在离开云湖地宫之后几日,燕愁余根本无法离开她三丈之外一事。   这再不分离,分明是强制执行的。   “倘若魂契只是意外,我龙族也有解除之法,虽有些麻烦,如果葳蕤愿意,也可一用。”才相识不过半日,琼觞已经大方地唤太上葳蕤一声葳蕤了。   躺在太上葳蕤怀中的燕愁余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见她低头,亲密地在她脖颈蹭着,赤红双目之中已经不见最初的戾气。   “不必。”太上葳蕤沉默片刻,抬头道,“如今他意识尚未恢复,有魂契在,尚可牵制一一。”   她并不确定,在解开两重封印之后,燕愁余的情形会更好还是更坏,还是留下魂契为好。   琼觞的神情正经许多,她方才到周天殿前,顺手捉住了燕愁余,扫了一眼便知他身体无虞,三百余岁分明已经成年,但不知为何意识懵懂。   “他有魔族与龙族的血脉,但身上九重封印,却将血脉力量完全封印。”琼觞从太上葳蕤手中接过燕愁余,仔细探查过他的经脉,沉声道。   “魔族已然在世上绝迹,本君不知其详尽,但我龙族与人族修士不同,天生拥有血脉力量,所修功法均是增强血脉力量之术。”   “老祖自幼被封印力量,破壳之后如人族一般修行,未曾动用血脉之力。在封印破除之后,体内血脉力量释放,一时难以控制原为常事,但不知为何,他的意识竟也归于蒙昧之中。”   即便获得血脉力量,燕愁余也不该失去意识。   琼觞看着封印,又向太上葳蕤解释:“魔族生而强大,甚至是龙族所不能及,此时与洪荒之前不同,天下已经少有生灵能抵御魔气,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会有人将他封印。”   就如无妄海底那具死去多时的魔族躯壳,多年来魔气不绝,直到如今也无人可以将之湮灭,只能镇压封印。   燕愁余在她手中挣扎着,见自己不敌,猛地张开嘴,血色煞气从他口中飘出,散发着令人敬畏的力量,好在琼觞及时出手,将其消弭。   “如今两重封印已破,老祖力量得以恢复部分,只是,”琼觞神情肃然,“为防他为天下忌惮,往后还是轻易不要在人前显露魔气。”   太上葳蕤按住了他的嘴,将燕愁余接了过来,低声道:“我知。”   不过一两日间,玄龙宫便为燕愁余特意洒扫布置好了一处宫殿,他如今身份已明,当然有资格在宫中得一殿宇,否则一直住在周天殿中不免有些不像话。   乔迁之日,琼觞并自己几个儿女都到了,司秦闭关,是以未有相送。   一群龙看向燕愁余这位三百岁的老祖,目光中不乏好奇之色。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如苍黎一般,待燕愁余有纯粹善意。   太上葳蕤无视掉众多意味不一的视线,神情始终淡淡。   此后数日,玄龙王城之中都在议论燕愁余之事,十分好奇这位老祖的来历。飞霜殿闭门谢客,隔绝了无数暗中窥探的目光。   太上葳蕤不太会取名,便以燕愁余本命灵剑为此处殿宇命名。   各色灵物不断送来飞霜殿,这并非出自琼觞私库,而是玄龙一族血脉都可得的份例,欠了燕愁余三百多年的,都在如今补齐。   玄黑的龙身盘踞在灼热的深褐色药液中,剧痛袭来,燕愁余眼巴巴地看向不远处的太上葳蕤,她却闭目打坐,未曾向他投来一瞥。   与之前周天殿中的锻骨泉不同,燕愁余如今所泡的药液虽也是为打熬筋骨,但效用更甚,所受痛苦也更甚了。   想令身体强度更进一步,自然要忍过一些苦楚。   司秦在完成与秋夕父亲的诺言之后,了结心魔大誓,境界又有突破的迹象,如今已在周天殿中闭关。   其实念在幼时百年相伴,他也给过秋夕机会,倘若她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向司秦索求,毫不知足,那她现在就还是大祭司的妹妹。   苍黎身为龙君之子,长了三千多岁,也未用到八千万灵石之多。如今他被自己的母君委以重任,由他来教导燕愁余如何运用自己体内力量。   太上葳蕤打算在玄龙宫再留上一段时日,天水阁失了一名渡劫修士,桑南淮震怒,门中修士封锁苍栖州,各处风声鹤唳。而暗地里,玄阴刺客也尽数出动,只是暂且并无所获。   桑南淮自然不可能知道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已经在龙族所居的明镜天中,就算他知道了,天水阁的触角,还没有资格伸进龙族势力范围内。   太上葳蕤和天水阁有旧仇,但她并未向琼觞等人透露,也未曾生出要他们相助打压天水阁的想法。   她是一定要离开玄龙王城的,但届时燕愁余当如何,她还没有想好。   其实他留在玄龙宫,远比跟在她身边安全得多。   见太上葳蕤不理会自己,燕愁余只好恹恹地没入药液中,虽然周身传来灼热痛楚,他却并未在意。   夜色渐深,朦胧月光从前庭洒落殿中,映出轻轻翕动的树影,枝叶间残留着一点薄雪。   如今已是冬末,天气已经有转暖的迹象。   池内深褐色的灵液褪去颜色,药力已经耗尽,燕愁余抖了抖龙身,迫不及待地向太上葳蕤飞去。   他将身形控制在一丈左右长,缠上太上葳蕤纤细的腰肢,有些冰冷的鳞片隔着轻薄绡纱从肌肤上划过,和霜雪之色形成鲜明对比。   太上葳蕤闭目修行,好像并无所觉,修士入定之时,暂时会失去对外界的感知。   她一向小心,却愿意在燕愁余面前入定。   紧紧缠在太上葳蕤身上,燕愁余的龙尾愉悦地扬了起来,但欢喜不过片刻,犹觉不足。   不够……   他心中模糊升起这样的念头,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足够。   凝视着太上葳蕤的脸,燕愁余心上一重又一重的雾霾好像微微散去了些许,让他清明了几分。   她是谁?   她是很重要的人……   是他的……葳蕤……   黑龙化为人形,半蹲下身,抬起那双赤红的眼认真地看着太上葳蕤,久久不曾动作。   纤长的眼睫颤动,太上葳蕤睁开眼,对上了燕愁余的目光。   其实早在松溪之时,燕愁余得了上古应龙之力,就已经能够恢复人形。但对于他而言,好像还是原形更觉得舒服,是以很少变为人形。   两张脸离得很近,近得能感知到彼此的呼吸,太上葳蕤在少年眼中看见了自己。   那双眼里,只有她的影子。   她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葳……蕤……”燕愁余缓缓开口,声音因为许久未曾说话有些低沉。   太上葳蕤不由一怔,就在这时,燕愁余凑得更近了,他再唤了一声,这一次更熟练了许多:“葳蕤……”   鼻尖相碰,太上葳蕤终于回过神来,她并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下意识向后退去,却被燕愁余抬手拥住。   “葳蕤……”他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不容忽视的欢喜。   燕愁余最先记起的,是太上葳蕤的名字。   太上葳蕤抬起的手顿在了空中,她放下手,终于是默许了这个拥抱。 第111章   玄龙宫宫门前, 秋夕携着两名婢女站在此处,着一身白衣,茕茕孑立, 显出十分的寥落。   她难得不施粉黛,长发披散下来, 竟是未曾佩上任何珠玉。   冬日将近,但寒气还未散尽, 在凛冽冬风中,秋夕的脸色苍白得不见什么血色, 看上去很是可怜。   偶或有人进出宫门, 都不由用异样的目光看向主仆三人。   因为司秦的缘故,玄龙王城中认识秋夕的人实在不少,甚至族中许多盛典, 她都能在司秦手下安坐。   大祭司的妹妹, 怎么站在宫门外不进去?看这模样, 活像是谁给了她委屈受一般。   但以大祭司的身份,整个明镜天中, 有谁敢对他的妹妹不敬?   虽然两人不是亲兄妹, 但由于昔年养育之恩,他对秋夕夫人可说是无有不应。   “怎么回事啊?”好事的青年凑到值守的宫门护卫身边, 看向秋夕的目光难掩好奇。   好歹也是化神修士,还会惧怕这点寒风不成,脸色苍白成这样, 一看就是装的。   就是不知是装给谁看的,但除了大祭司,应该也不会有别人了。   护卫站得笔直,闻言眼风也没动, 口中却答道:“大祭司有令,如今他闭关修行,除殿内洒扫的侍女外,旁人不可擅入。”   “以前大祭司闭关可没有这么吩咐过,如今当真是厌了她?”   护卫依旧一脸正气凛然:“我只是个护卫,大祭司的事,如何清楚。”   青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挤了挤眼睛:“咱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听说前几日秋夕夫人还入宫来呢,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护卫没有看他,口中却未停:“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不过听我那个在周天殿外值守的表弟说,那天秋夕夫人同暂住在殿中的老祖起了冲突,被扔了出来。”   “还是大祭司出面,消弭了事端,不过再进殿没多久,她就又被周天殿的侍女强行拖了出来。”   扔出来?这可真是叫人意外。   青年摸着下巴:“是那位才过三百岁的老祖?君上传令,让各家小辈都来拜见。”   他就是因为此事入宫的。   “老祖厉害了,竟然能令大祭司醒悟,不再对这个妹妹予取予求,这可是大家都盼着的事儿。”青年摇着头感叹。   秋夕总是仗着自己修为低,作出一副旁人欺负了自己的模样,甚至一言不合就掉眼泪,宫中不少人都吃过她的闷亏。   “她站了多久?”   护卫目不斜视:“再过一会儿,应该就有三个时辰。”   “才三个时辰啊,这苦肉计也太没诚意了,也不肯跪一跪。”青年挑了挑眉,“当初为了让我老爹不计较我偷了他五千年佳酿的事儿,我可是亲自打断了自己的腿。”   听他这么说,护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要进宫还不快去,一直站这儿胡扯什么。”   青年伸了个懒腰,最后看了一眼秋夕:“也不知道这出苦肉计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既是没什么热闹,我先去拜见老祖了。”   说罢,转身踏入宫门。   “夫人,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三个时辰,秋夕不觉得有什么,但她身边两名境界低微的婢女却有些受不了了。   倘若她们修为足够,也不会在秋夕身边做个奉茶传话的侍女了。   两名小侍女穿得单薄,加上秋夕不允她们用灵力抵御寒风,此时唇色都有些发白了。   “不行。”秋夕盯着宫门深处,斩钉截铁道,“我要让兄长看到我的诚意,从前都是我不好,但往后我一定会改的。”   玄龙宫看似松散,但也不是谁都能从其中探听消息。尤其司秦态度明确,不再受制于秋夕父亲的恩情,未能在玄龙宫内培植出势力的秋夕对于其中情形如何,堪称是两眼一抹黑,更不知道司秦已然闭关。   天空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秋夕咬着唇,见宫门内始终没有出现她期待的那个身影,心中失望中又混杂着愤怒。   兄长怎么能这样对她?   司秦,你当真是忘恩负义!   两匹灵驹拉着马车向宫门靠近,其上虽装金饰玉,但并不落俗。   一只手掀起纱帘,指尖染了鲜红蔻丹,车中人的容貌掩在暗处,让人轻易不能窥见。   “秋夕夫人怎么傻站在这里,这样的天气,不如入宫饮一盏热茶。”女子曼妙的声音自车内传来,语气中带着明晃晃的戏谑。   秋夕被她一句话说得涨红了脸,如果她能踏入玄龙宫,此时就不必站在这里了。   从前她能自由出入玄龙宫与周天殿,都是司秦给她的特权,一旦司秦不再打算纵容她,秋夕便没有资格随意进入宫门。   “不必公主费心,我刚从宫内出来,不过在此略站一站,如今便要回府了!”秋夕梗着脖子道,全然不知自己肩上积雪已经泄露了真相。   车内女子轻笑一声:“那倒是我多心了,还想得空之时替夫人向大祭司求一求情。”   秋夕被人戳中了痛处,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仗着司秦的身份,她在玄龙宫横行无忌,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车中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秋夕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失了倚仗。没了司秦,她就什么也不是。   女子没有顾及秋夕的心情,再次开口:“听说前日夫人被人扔出了周天殿,我还担心你可有受伤,如今看来,身体倒是康健,站上几个时辰也没什么问题。”   秋夕脸色越发难看,她刚想说什么,女子却不想给她这个机会,马车再次动了起来,马蹄扬起地上积雪,扬了秋夕一身。   她想发作,但马车已经驶入宫门,只能强压住怒气,对身后婢女道:“回府!”   无论她心情如何,身后两名婢女倒是大松了一口气。   回到府中,秋夕含怒将正厅中摆放的花瓶尽数推倒,随即伏桌哭了起来。   “阿姐这是怎么了?”衣着华贵的青年从门外走入,见她在痛哭,不由皱了皱眉。   “元琛……”秋夕含泪抬起头,见是他,哽咽着唤了一声。“你已经将玄息灵液尽数吸收了?”   司徒元琛点头,还算俊朗的脸上扬起一抹笑意:“是,多谢阿姐,否则我的身体也没有办法恢复。”   秋夕将三滴玄息灵液尽数给了他。   “你陪在我身边这样久,三滴玄息灵液又算什么……”秋夕落泪不止,“兄长他为什么不想想这一点,这么多年,他一直不将我看在眼中,如今还为了三滴玄息灵液厌弃了我,再不许我入玄龙宫中。”   她哭得很是可怜,司徒元琛眼底闪过一丝厌弃,嘴上却还道:“伯父对大祭司有大恩,便是一时恼了阿姐,之后自然会想通的。”   秋夕听得心虚,她还不曾将自己父亲逼司秦立下心魔大誓之事告知旁人。   拉着司徒元琛哭诉了许久,秋夕终于收了眼泪:“你如今身体恢复,又突破了元婴境界,之后王城中举行比试,不要辜负了我一片苦心……”   ——   玄龙宫内,苍黎屏退上前禀报的侍女,微微挑了挑眉,秋夕果真还是不死心,连着几日都递了入宫的拜帖,甚至在宫门处苦等。   不过没有司秦开口,琼觞绝不会允她所求,可惜秋夕苦等的人已经闭关,她这出苦肉计注定不会有效果。   大祭司闭关的事,苍黎早已吩咐宫中,暂时不必让那位秋夕夫人知道了,让她多表表诚心,也算是为从前所得付出些代价。   苍黎微微勾起唇角,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不对,什么好龙。   走入飞霜殿,只见太上葳蕤同燕愁余相对而坐,他化为人形,一脸乖巧地望着她,太上葳蕤抬手,一匙匙将碗中青玉髓喂给他。   苍黎看得一阵羡慕,虽然之前太上葳蕤否认了她和燕愁余是道侣,但她现在对燕愁余的照顾,看起来同道侣也没有两样。   “看来我来得不是很凑巧啊。”苍黎刻意感慨。   嘴上这么说,脚下还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地踏入了殿中。   燕愁余转过头,赤色的眸子中带着几分不耐,他虽然恢复了些许意识,但除了太上葳蕤外,对其他人还是满怀敌意与戒备。   太上葳蕤看向苍黎,平静开口:“三殿下。”   苍黎对她笑了笑,一张脸艳若桃李,寻常女子都比之不上:“葳蕤姑娘,今日小燕老祖情形可有好转?”   燕愁余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见苍黎这一笑,顿时很不满太上葳蕤将目光放在了别人身上。   他探身挡在了太上葳蕤面前,眼中透着不自知的占有欲:“葳蕤……”   “小燕老祖会说话了?”苍黎难掩讶色。   “葳蕤……”燕愁余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看着太上葳蕤,再唤了一声。   听他重复着太上葳蕤的名字,苍黎失笑:“老祖如今难道还只会说这两个字?”   太上葳蕤淡淡道:“天下之事,向来不是一蹴而就。”   苍黎点头:“还多亏了葳蕤姑娘照顾小燕老祖,母君如今正与族人商议,要为老祖封什么尊位,最后还是决定等息颜老祖出关再决定。”   他说着,蹲身坐在桌案旁,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苍黎十分有自知之明,没有奢望让眼前这两位招待自己。   见燕愁余的动作,他心道,虽然现在还不是道侣,但也差不远了,为了老祖的终生幸福,他也该出一把力。   “明晚王城中举行灯会,难得的热闹,葳蕤姑娘不如带小燕老祖也去瞧一瞧?”   这灯会是龙族有情人相会的好时机,他这可是特意在为老祖创造机会。 第112章   盏盏明灯亮起, 将寒夜映成白昼。   王城之中人流如织,说笑之声不绝于耳,热闹不输凡世。   苍黎带着太上葳蕤和燕愁余自宫门而出, 如数家珍一般将城中各处景致说与他们听,看得出来,龙族三皇子,实在是吃喝玩乐的一把好手。   明镜天内多水域,众多海族归于龙族统率庇佑, 王城之中除龙族外, 也有不少其他海族子民, 皆化为人形来往。   无数花灯挂在道路两旁, 在灵力作用下,散发着温暖而不灼人的光芒, 不必担心熄灭。   “我已经同宫门口的侍卫打过招呼, 葳蕤姑娘和小燕老祖什么时候逛累了,直接回宫便是。”苍黎开口笑道,他既然将人带了出来,当然要考虑周全。“至于我,便不与二位同行,自去寻我的乐子了。”   他又不是嫌自己还不够今夜的花灯亮,自然不会同他们一起。   太上葳蕤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在她怀中,燕愁余的身形缩小为尺余长,似有些好奇地望着四周。   “小燕老祖不打算变回原形么?”苍黎看着他,心中无奈。   自己可是特地为他创造了机会,谁知老祖丝毫不会把握, 他这般形态,又要如何打动葳蕤姑娘?   燕愁余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太上葳蕤也未曾察觉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只平静道:“随他便是。”   她如此说,苍黎也不好再多言,只能长叹了一口气,遗憾燕愁余错过了这样的良辰美景。   罢了,他还是去寻那几个同样没有佳人相伴的损友喝酒吧。   在苍黎离开后,太上葳蕤耳边一时清静了许多。她沿着花灯一路向前,身侧无数妖族走过,脸上都带着轻松笑意。   红尘万丈,世间百态,人也好,妖也好,都不过是在努力地活着。置身于此,就算是太上葳蕤,原本绷紧的心弦也不由为之放松许多。   今夜灯市本就是为有情人相会所设,周遭人来人往,多是结伴而行,如太上葳蕤这般孤身还在少数。   自白石桥上拾级而下,她身后灯火通明,月白色的鲛绡在行走时仿佛有流光掠过。   幽暗的河水静默流淌,夜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只见绚烂烟火盛放在夜幕之上,无数灵光自高空坠落,宛若梦中。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这一幕,她的侧脸映在灯火之中,莫名多了几分世俗的烟火气。   在她怀中,燕愁余也正仰头望着天边烟火,久久未能回神。   三年前,他第一次下山,在中域帝都之中,看了人生第一场烟火。   一盏盏灯火亮起,燕愁余行走于其中,耳畔听着诸般笑闹之声,他便也笑着,穿过汹涌人潮,让身形没入那片灯火中。   自出生始,燕愁余久居沂蒙雪山,为天衍宗所遗七名弟子尽授其所学,及至三百四十七年后,初入红尘。   为无数怨念恶意笼罩的意识在这一刻,忽得些许清明,但下一刻,又再次被无穷无尽的雾气淹没。   不远处几名少年看着这个方向,不知在说些什么,最后,脸色一片通红的文弱少年被人联手推了出来,催促他赶快上前。   这位姑娘孤身游玩,如今正是好机会啊。   文弱少年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上前,停在太上葳蕤身侧,有些结巴地开口:“姑……姑娘好!”   闻言,太上葳蕤转过头,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见她看着自己,少年还不曾说什么,脸便已经红透了。   这位姑娘可真好看啊……   “姑娘也是孤身来游灯市吗?”他大着胆子问道,“若是可以,能不能与我同行?”   太上葳蕤没想到会有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上前寻自己同游,无意答应,只是还不等她开口拒绝,原本乖乖窝在她怀中的燕愁余忽然化作人形,赤红双目不带感情地看向少年。   少年后退一步,身体僵硬,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头凶兽盯上,连逃跑的力量也没有。   属于龙族的威压向四周席卷开,他不过是条血脉不纯的蛟龙,只能在燕愁余的威压下瑟瑟发抖,毫无还手之力,额上甚至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对龙角。   见此情形,与少年同来的几人都奔上前,但在浓重的威压下,别说为少年出头,能挺直脊背不跪下来已经是极限。   燕愁余握住太上葳蕤的手,缓缓开口:“葳蕤……我的……”   他指了指太上葳蕤,又指了指自己,虽然话说得还不是很清楚,但没有人敢不将他说的话当做一回事。   文弱少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他原本以为太上葳蕤怀中抱的只是妖宠,这才上前搭讪,没想到她已经有了相知相许的人。   看着燕愁余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太上葳蕤微微皱了皱眉。   青年自后方走来,恭敬向燕愁余一礼:“家中小辈冒犯,还请前辈勿怪,之后我定当好好管教于他!”   虽然燕愁余看上去只是少年模样,但天下向来是以实力为先,青年可以肯定自己并非他的对手,称一声前辈本是应当。   他暗中为文弱少年扛下大半燕愁余的威压,双腿都有些发软的少年松了口气,哭丧着脸唤了一声:“二哥……”   青年却一反常态,并未安慰他,而是冷声斥道:“还不快向前辈赔罪!”   文弱少年像被霜打的茄子,不敢违背他的话,只能乖乖赔罪。   燕愁余不语,太上葳蕤清楚,他就算能多说两个字,意识恢复得也有限,未必听得懂青年所言,也不知如何应对,于是越过他道:“无妨,些许小事而已。”   说罢,没有看燕愁余,向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行去。   看着她的背影,文弱少年目光中透着三分不舍,却实在没有胆子追上去。   燕愁余有些茫然,见太上葳蕤的身影渐渐远了,他连忙追了上去。   握住太上葳蕤的手,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赤色双眸在这一刻透出一股不自知的欢喜。   余光看着这一幕,太上葳蕤垂眸,心情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复杂。   前世,她和燕愁余是旧识,他也算她的恩人,只是所求不同,终究殊途,从太上葳蕤成为妖尊之后,他们便已经站在正邪两面。   太上葳蕤曾经想过,倘若她没有做容玦的棋子,没有成为玄阴刺客,不曾有那么多生死不能绝的血仇,未曾满心仇恨,或许她和燕愁余还能做一世知交。   她想过自己同燕愁余可以有许多种关系,却独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之前,太上葳蕤只将燕愁余对自己的独占欲归结于两人有魂契相连,待他恢复了意识大约就会归于正常,她并不喜欢自作多情。   但方才发生的事,如果还不能让太上葳蕤意识到什么,她未免就白活了那些年岁。   她从未想过,他们会有这样的关系。   太上葳蕤的心少有这样乱,倘若燕愁余不是燕愁余,她便无须这样烦恼。倘若他是旁人,他欢喜她也好,厌恶她也罢,都不重要。   但燕愁余不同。   太上葳蕤始终记得,当她身处泥淖,几近绝望的时候,他伸出的手。   那是她为人的前半生,唯一的一点微末光明。   前方有扮作花神的车队经过,太上葳蕤停住脚步。   “葳蕤……”   燕愁余唤了她一声,她却没有答   燕愁余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朵月白色海棠,他小心翼翼地为她簪在发间,带着几分讨好地看向她。   太上葳蕤有一瞬怔然,灯市如昼,车水马龙,她和燕愁余站在花灯下,一切恰好正是最好的时候。 第113章   “这位公子, 承惠,这株海棠五百枚灵石。”黑着脸的老头儿站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这朵玉府海棠可是他花了不少功夫才得来的, 眼前少年眼光倒是不错, 一拿就拿了个准。   不过这灵石都还没给呢, 要不是看在他穿得不差的份上, 自己就直接喊巡城的护卫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看燕愁余的样子不像缺灵石,老头儿这才没有立刻发作。   今日这般热闹, 为免意外,在玄龙王城内巡防的护卫比之平日也多了不止一倍,轻易没有人敢在此造次。   听完老头儿的话,太上葳蕤屈起指节敲了敲自己额前, 她方才还在想, 燕愁余手中海棠是从何而来,如今却是有了答案。   在她付清灵石后, 老头儿立刻转怒为喜, 他看着太上葳蕤,恭维道:“玉府海棠与姑娘实在相配, 也只有姑娘这般容貌, 在玉府海棠映衬下,才不会失了颜色。”   他作了个揖,喜滋滋地回身。   见燕愁余看着自己,太上葳蕤也不曾多说什么, 淡淡道:“走吧。”   燕愁余捉住她的手,神情认真:“好看……”   太上葳蕤对上他的目光:“你在说这朵海棠?”   “你好看。”燕愁余纠正道。   太上葳蕤微有些失神:“你想起了多少?”   燕愁余却只是认真地看着她,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他如今所言所行, 俱是本能。   太上葳蕤收回目光,心神已经平静许多,她转过身道:“这句话,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再说吧。”   乐坊二楼上,苍黎从半掩的窗扉看见两人并肩而行,顿时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看来他今夜还是没有做无用功。   宽大的袍袖垂下,他半屈着一条腿,姿态很是潇洒。   喝得满面酡红的青年扑将过来,手中还拎着酒壶:“来,喝!”   苍黎躲开他的手,嫌弃地将人一脚踹开,酒量这么差还敢灌他。   在地上打了个滚,青年就地坐起,拿着酒壶就往口中倒去:“嗯,怎么没了?”   见此,周围几人齐齐大笑起来,神情中都带着三分醉意。倒是苍黎,身边空了不少酒坛,眼神却还清明如初。   “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在不远处响起,原本有些醉了的青年顿时清醒过来,下意识向声音传来的声音看去。   这声音,好像正是从这处乐坊中传出来的。   苍黎神色一凛,扔下酒盏,一拂袖,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雅室之中,容颜不再的女子躺在地面,气息已然消散。   四周围了许多人,少女跌坐在角落,茶盏碎了一地,眸中含泪,很是可怜。方才那一声尖叫,正是她发出的。   整齐的步伐声响起,一队城防护卫接到消息,肃容向乐坊赶来。   王城上空,迷雾掩住月色,黑暗中像是酝酿了一场风暴。   枝叶探出院墙,树下置了一张石桌,秋夕孤身坐在庭中,抬头便能望见远处的明亮灯火。她阴沉着脸,侍奉在一旁的婢女敛声屏气,有战战兢兢之态。   司徒元琛回到院中时,看见的便是脸色极为难看的秋夕。   他微微怔然:“阿姐怎么在这里?”   秋夕的脸色很不好看:“你去了何处,怎么现在才回来?”   语气中隐隐透露着几分咄咄逼人的质问。   司徒元琛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厌恶之色,嘴上却还是安抚道:“听说阿姐今夜不愿出游,我便特意出门为阿姐买了一盏灯来。”   秋夕不想游灯市的原因很简单,她失了司秦庇护,连玄龙宫的宫门都进不去,自觉成了笑话,她如何还愿意出门。   “当真?”秋夕的语气软下许多。   司徒元琛自纳戒中取出一盏精巧的莲花灯,含笑递给了秋夕。   她抬手接过,这花灯虽然寻常,但心意难得。   见秋夕脸色好转,让周围婢女不由大松了口气。   “你心中果然还是念着我的。”秋夕看向司徒元琛,心中对那三滴玄息灵液的痛惜总算淡了些许。   若不是为他求玄息灵液,自己如何会失了兄长欢心。   “如今我也只有倚仗于你了。”她叹了一声,“多亏了那三滴玄息灵液,你如今身体大好,在前日比试中得了魁首,想来无须多久,修为便能比得过我了。”   这番感叹,显然是话中有话,秋夕在提醒司徒元琛,是自己求来玄息灵液,才救了他的道途。   司徒元琛当即一礼,郑重道:“若没有阿姐,我如何能有今日,阿姐的大恩,元琛终生不敢忘。”   秋夕勾了勾唇角,嘴上还道:“你我的关系,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快起来吧。”   在挟恩以报这件事上,她倒是得了自己父亲十足的真传。   司徒元琛站起身:“大祭司一向宽待阿姐,却因为我的事恼了阿姐,实在是我的过错,都已经过了十余日,他还是不愿见你吗?”   秋夕眸色一暗,倘若兄长还愿意见她,她又何必将希望寄托在司徒元琛身上。   能如司秦一般,从一无所有修行为合道大能,坐上龙族大祭司之位的,能有几人。   “若非为你求那玄息灵液,兄长也不至厌弃了我……”秋夕说着,竟是又落下泪来。   司徒元琛见她如此,暗中压下不耐,挥手示意一众婢女退下。   待周围只剩两人之时,他低声道:“若是阿姐愿意,其实我这儿有个法子,能叫大祭司回心转意。”   秋夕抬头看向他,眼中难掩讶然。   右手微微收紧,她脸上透露出一股不自知的渴盼:“如今兄长厌了我,又如何会有办法……”   司徒元琛笑了一声,打断她自怨自艾的话:“阿姐可听说过同心蛊?”   同心蛊?秋夕心下一动。   司徒元琛顿了顿,吊足了她的胃口,这才又道:“这是我无意在一本古籍中所得之法,只要大祭司服下同心蛊,从此便会视你为心中挚爱,届时阿姐再也不必担心他会厌弃于你。”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蛊惑意味。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蛊?”秋夕怔然道,“兄长可是合道境界的大能,毒也好,蛊也好,轻易不能对他作用,何况要是被发现,他岂不是会更厌恶我……”   “不会的。”司徒元琛似乎成竹在胸,“同心蛊融在水中,无论修为如何,都休想发现。只要阿姐能让大祭司喝下,从此你便是他心上之人。”   秋夕喃喃道:“当真……”   这同心蛊,真的能有如此效用,能叫兄长倾心于她?   这是秋夕从来不敢想的事。   兄长……   司秦在秋夕眼中,就如高悬于九天的明月,光辉昭昭,她如何能不为之动心。只是她心中清楚,司秦对她毫无男女之思,甚至自始至终,他眼中都看不见她。   而现在,她竟然有了能揽明月入怀的机会,秋夕又怎么可能不为此心动。   “你手中可有同心蛊?”秋夕不自觉地抓住了司徒元琛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司徒元琛笑了笑,并不意外她这个答案:“若是阿姐想要,虽然制这同心蛊颇为费事,我也当尽力一试。”   “好。”秋夕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司徒元琛,这样好的机会,她一定要一试。   许久,送走秋夕的司徒元琛才推开房门,黑暗之中,他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帕,他用力擦过手上被秋夕握过的地方,再不掩饰厌恶之色。   真是令人作呕!   随手扔下绢帕,灵火燃起,在落地之前便已化为灰烬。 第114章   新旧交替, 冬日已尽,琼觞带着一众龙族在玄龙宫中宴请明镜天各族之长。才出关不过几日的司秦也坐在她下手,霜发如雪, 神情冷淡。   他一向不喜这样的场合, 但身为大祭司,有些场合他理应出席。   琼觞也问过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可要前来, 太上葳蕤对此并无兴趣,而她不来,燕愁余自然也不会来。   有人不想来,有人却挤破了头想来。   秋夕花了不少灵石才挤进这场春宴,换了往日,她只需同周天殿的主事打声招呼,令他们给自己留个位置便是,何须费这样的周折。   从太上葳蕤将秋夕扔出周天殿到现在, 已经过了两月余。这么长的时间, 已然足够王城众人探听明白司秦对秋夕的态度变化。关于她父亲挟恩以报之事,苍黎也有意透露些许消息, 让该知道的人心里有个底。   念在昔年恩情, 司秦未曾将事情做绝, 将一切公诸于众。苍黎不好对他的命令视若无睹,只能暗暗放出风声。   没了司秦撑腰,不过化神修为的秋夕在明镜天权力汇聚之处,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她这一身修为还是由各种灵物堆砌而成,并非自身苦修, 动起手来不过能发挥个三五分。   如今见秋夕前来,各色意味不同的目光投来,其中不少都带着看笑话的意味。   她心中恼恨非常, 但想到此行目的,强压下心头怒气,默默落座。见此,对她性情还算熟悉的人都颇觉惊异。   殿中觥筹交错,角落处燃起清冽的梨花香,喝到兴起,众人也不再拘泥于礼数,纷纷上前向琼觞敬酒。   一向海量的龙君堪称来者不拒,琼觞干脆扔了酒盏,抱起酒坛豪饮,不过一时三刻,已经喝倒了数人。   相比之下,坐在她下首的司秦只用了桌案上两碟灵食,酒壶完全未动。在场众人都清楚他的性情,自然不会不识趣地来灌他。   秋夕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前,注意到她的动作,周围许多道视线或明或暗地落在了她身上。   “兄长。”秋夕停在司秦面前,俯身一礼,竟是难得的礼数周全。   司秦神情不变,冷淡地看着她,未曾有开口的打算。   见他待自己如此态度,秋夕心中深觉委屈,她脸上强行牵出一个笑,将手中满斟的酒一饮而尽,放下手时,眼眶竟然已经有些泛红。   “兄长,从前都是我不懂事,秋夕在此向你赔罪,希望兄长原谅我这一遭!”   话音落下,原本在高声笑谈的众人都止住了话头,齐齐向此处看来。   “我说过,当不起你这声兄长。”司秦眼中未曾因为秋夕的话生出丝毫波澜,他决定的事,从不会轻易再改。   见他如此反应,有人暗道,看来大祭司对秋夕夫人,的确是不复之前情谊了。   迎着众多别有意味的目光,秋夕只觉万分难堪,无论如何,父亲对他都有恩情,他们也曾经是相伴多年的至亲,他怎么忍心这样对自己?   “是……”秋夕低下头,黯然道,“大祭司……”   她这般模样透出十足的可怜,顿时便有不明就里的人开口为她鸣不平:“无论如何,秋夕夫人的父亲都对大祭司有大恩,就算她做错了什么,看在她父亲的份上,也不必太过苛刻吧。”   “是啊,秋夕夫人都已经道歉了,大祭司这么做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如此行事,岂不是忘恩负义?”   人总是更容易同情弱者,尤其在司秦的地位明显优于秋夕之时,不免让人生出恃强凌弱之感。   “诸位这般可怜秋夕夫人,怎么还站在这里,不如将她认作妹妹好了。”容貌妖娆的女子轻笑一声,徐徐开口道。“为那两百年的恩情,大祭司为秋夕收拾了四千多年的烂摊子,诸位说他忘恩负义,何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做到如此。”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被她点明这一点,方才开口的人都讪讪闭嘴,在女子看来之时,更是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   听司秦这般说,秋夕维持着勉强的笑意,口中道:“从前的事都是我不好……”   她说着,取过桌案上的酒壶,为司秦满斟一杯。   “这盏酒,只当我向兄……向大祭司赔罪。”秋夕又为自己斟上酒,又将其尽数饮尽。   “看在从前,请大祭司饮过此盏,”她噙着泪道,“前日亡父忌日,大祭司闭关,我不敢叨扰,而今就请以这盏酒祭奠我的亡父。”   盏中酒液清澈,散发着淡淡酒香,不见任何异常。   话说到如此,司秦若是再拒绝,便显得太过冷血。他取过酒盏,饮下秋夕亲手斟的这盏酒。   这一刻,秋夕心中为巨大欢欣所攫取。   元琛说过,十日之间,同心蛊便能发挥作用,届时兄长心里眼里,就只能看得见她一人了!   三日后,苍黎走进飞霜殿时,脸色实在不算好看。   他径直为自己倒了一盏茶,一口饮尽,终于叫心中的怒火暂时平静下来。   “王城中又有修士莫名枉死。”苍黎开口,让人立刻明了他为何心情不佳。“这已经是自灯会后发生的第八起,城中护卫竟是到现在也未能将人抓获!”   “其余七人与死在乐坊的女修一样,识海消散,竟好像全未出现过一般。”   修士眉心三寸之后便为识海,一旦踏入道途,随着修为增长,识海也会不断拓宽,神识逐渐变强。   就算只有炼气境界,修士体内识海也已生出,何况这些意外陨落的修士境界多在元婴之上,识海完全消失实在古怪至极。   “我从未听说过,天下间能有掠夺修士识海修行的方法。”苍黎眉头紧皱,他已经查过,这八名陨落的修士彼此间都并无关联,应当并非仇杀。   “葳蕤姑娘,母君令我主理此事,近些时日应当没有余暇陪小燕老祖修习术法。”他歉意一笑,“不过大祭司已然出关,近些时日,便请小燕老祖前去周天殿修行。”   苍黎交游广阔,王城众人无论身份如何,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这件事交给他来办最为合适。   太上葳蕤点头,这也并非什么大事。   说话间,燕愁余从庭中走来,衣袍兜了几枚青蓝色的灵果,献宝一般递给太上葳蕤。   太上葳蕤便也没有拂他的好意,取了一枚入口,神情平淡,让人看不出味道如何。   苍黎话中带着几分好奇:“味道如何?”   “不错。”太上葳蕤瞥了他一眼,指尖微动,一枚灵果便浮在他面前。   燕愁余的目光落在苍黎身上,眼神实在算不上友善。   苍黎并不怕他,太上葳蕤和燕愁余之中谁能做主,苍黎心中很是清楚,不客气地接过灵果。   下一刻,他的脸色忽然有些扭曲,接连呸了几声,这灵果可真是又苦又涩,压根还没熟吧!   眼见他已经吃了,太上葳蕤也不必再装什么,见燕愁余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神色如常地将手中灵果塞进了他口中。   燕愁余咬了一口,随即做出了与苍黎一般无二的反应。   苍黎拍桌狂笑,一扫心中郁气,燕愁余面无表情地将剩下的灵果都向他的方向推了推,他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了。   “赏你。”燕愁余开口,语气虽然不见什么起伏,但咬字已经很清楚,算是一大进步。   苍黎哭笑不得:“这就不必了吧……”   燕愁余盯着他,脸上全无表情,最终还是苍黎率先败下阵来,长叹一声,将一堆还未成熟的灵果尽数收了起来。   谁让他是晚辈呢。   “对了,母君让我顺道告知一声,息颜老祖在月底之前就能出关,还请二位再等上一等。”苍黎险些忘了这事儿。   太上葳蕤颔首,这些时日已经足够她与小孤山联系上,叶不孤已经带着陆云柯回到归墟,途中不是没有玄阴刺客出手,但在叶不孤手下,便是想逃得一条性命也很难。   小孤山诸多事宜有萧玉虚主理,一切都归于正轨,便是偶有风波,也被轻易镇压。   因此太上葳蕤并不急于回小孤山,能再陪燕愁余等上一段时日。   片刻后,三人起身,向玄龙宫东侧的周天殿行去。   侍女从殿内走出,俯身一礼道:“大祭司正在内殿之中,请随婢子来。”   苍黎没有与他们一道,转身向宫门而去,若是再有修士在王城中为人所害,龙族颜面何在。   另一边,太上葳蕤与燕愁余一道走入周天殿中,殿中灵气浓郁,并不见人来往,安静得过分。   司秦盘坐在殿内,地面阵纹亮起,浓郁的天地灵气尽数向他汇聚而来,一身威势可怖。   只差分毫,他便可以晋升合道。   磅礴灵气之中,太上葳蕤却觉出一丝异样,她垂眸看向司秦,就在这一瞬间,左眼眼底忽然传来一股久违的灼烫之感。   没有犹豫太久,她运转灵力汇聚左眼之中,瞳孔现出一片碧色,目光直直落在司秦身上。   司秦似有所觉,抬头看了过来。   太上葳蕤未曾移开目光,以她现在的修为,想看透司秦情形并非易事。左眼传来剧痛,太上葳蕤神情不改,只是将灵力源源不断注入左眼。   在她面前,司秦竟莫名生出一股被人看穿的感觉,他微微皱了皱眉,沉声开口:“葳蕤姑娘这是何意。”   太上葳蕤没有回答,她所有的心神都已经用于催动左眼瞳术。   在她眼中,司秦身体上现出一道又一道金色的纹路,眉心之中,一只几乎微不可见的飞虫栖息于他识海之内,还陷于沉眠。 第115章   “已经过了三日, 兄长为何还未召见我?”秋夕看向司徒元琛,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不耐。   她忍了这么多日,就是在等兄长接她入宫, 向她表明心意, 到时便可以看着如今嘲笑自己的人哭了!   司徒元琛为她倒了一盏茶,安抚道:“同心蛊作用还需几日, 阿姐不必心急,你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说到最后,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   秋夕接过茶盏, 却并无品茶的心情, 神情难掩焦躁。   “这同心蛊当真能有奇效?”她忍不住开口。   司徒元琛慢条斯理道:“阿姐难道是怀疑我?我受阿姐大恩,又如何会害你。”   “自然是信的……”秋夕只能道, 如今,她除了相信司徒元琛,也没有别的选择。   身着青衣的婢女快步行来,向秋夕恭敬一礼。   “如何?”秋夕迫不及待地问道, “周天殿有什么消息么?”   自司秦服下同心蛊后, 她便命人一直注意他的消息。   “回夫人, 不知为何,玄龙宫中竟然戒严,只听说大祭司再次闭关,便再没旁的消息传出……”   怎么会这样?!秋夕站起身, 神情惊疑不定。   她看向司徒元琛:“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元琛脸上并未现出什么意外之色,反而笑道:“听说城中接连有修士丧命,玄龙宫中加紧巡视也不奇怪。你只需再耐心等一等,十日之间,一定会有结果的。”   不过这个结果, 未必是她想要的。   安抚好秋夕,司徒元琛转身回房,眼中一片幽深之色。   这世上或许有同心蛊,却并不在他手中。   夜色深沉,一弯孤月高悬于枝头,溶溶月光洒落,莹白花朵在夜中静默盛放。   春日的风还带着几许寒意,黑色的影子从角落掠过,众多身着重甲的护卫由此经过,却无一人发觉异常。   周天殿外重重禁制尽数打开,防护森严,就算是洞虚甚至渡劫境界的修士,也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便得入其中。   黑影从禁制的缝隙中游弋而入,无声无息,如鬼魅一般。   周天殿深处,司秦端坐于殿中,脸色较之平常苍白许多。他眉心处竟然隐隐透着乌黑之色,有股浓厚的不详意味。   为了压制住眉心飞虫,司秦将全身为封印锁禁,令其蚕食神识的速度减缓。   双耳无法听到的啸声在殿内响起,司秦眉心黑色变深,原本被压制住的飞虫在他识海之中振翅,像是随时都要破体而出。   他的脸色越显苍白,地面阵法旋转,天地灵气涌入,两股力量撞击在一处,压制住那只在识海之中掀起风暴的飞虫。   黑色的影子汇聚在一处,纠缠着化为实体,司徒元琛负手站在司秦面前,这位龙族大祭司的神识,竟是比他预料的还要强大几分。   不过,他注定只能成为自己的养料。   司徒元琛抬起手,隔着虚空向前一抓。   但与他预料的不同,飞虫并未从司秦识海之中破体而出,反而是四周禁制亮起,将此方天地化作无法挣脱的囚笼。   灵光闪过的那一刻,司徒元琛已经意识到不对,他没有犹豫,反身便向殿外冲去。   太上葳蕤闪身出现在黑雾面前,手中阵纹展开,将其逼退。   数道阵纹接连展开,司徒元琛只能狼狈躲蹿,不过片刻,被一条玄黑色的龙尾拍了回去,他踉跄着倒退几步,阴狠地看向太上葳蕤和燕愁余。   交手数招,也足以让太上葳蕤确定,司徒元琛不过只有元婴境界。以这等修为算计龙族大祭司,他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看了一眼两人,司徒元琛毫不犹豫地司秦扑去,身周黑影凝为实质。今日既然来了,便不能无功而返。   这是什么?看着司徒元琛身周幢幢黑影,太上葳蕤不由皱起了眉,她落在地面,抬手拍向地面,司秦周遭亮起数道光柱,将他护在其中。   黑影击破光柱,那是一股与灵力全然不同的力量,在他距离司秦不过一步之遥时,燕愁余已经赶到,一声龙啸,将其逼退。   试探已经足够,合道巅峰的威压席卷在大殿之中,掀起重重气浪,琼觞一掌拍在司徒元琛后心。   黑影消散,他喷出一口血,身体直直坠在地上。   苍黎连忙开口:“母君,别打死了!”   琼觞落在地面,红衣飒然,有苍黎的话,她没有再动手,只是拂手废去司徒元琛的丹田。   “看来之前城中无故身亡的修士,正是他所为。”苍黎看着只剩一口气的司徒元琛,语气有些沉,这天下,竟然真有吞噬他人神识的功法。   司徒元琛来明镜天已经百年有余,期间并未见任何异常,究竟是他隐藏得太好,还是因为他近来才得了这诡异的功法?   “大祭司体内蛊虫如何能解?”苍黎冷声喝问道,比起其他,这才是最紧要的事。   太上葳蕤虽然察觉了司秦识海内的蛊虫,却不知如何能解,这一点,或许只有司徒元琛才知晓。   司徒元琛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几人,冷笑一声,显然不打算回答。   “嘴倒是挺硬。”琼觞挑了挑眉,半蹲下身,手中用力。   随着一声脆响,司徒元琛的右手扭曲了形状,口中不受控制地发出嘶吼之声,额上满是冷汗。   琼觞低头问道:“如今可想起了什么?”   司徒元琛看向她的目光中忍不住带上几分惧色,他嘶声道:“若是我死了,天下就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你若想救他,便先自废修为!”司徒元琛眼中闪烁着刻毒的光芒。   琼觞勾了勾唇角,眼中却不见丝毫笑意:“本君一向不喜欢被人威胁。”   说着,折断了司徒元琛左手。   瘫在地上的司徒元琛汗湿重衣,他咬牙道:“你当真不在乎龙族少一个大祭司?!”   一旁的苍黎不由握紧了手,他自幼蒙受司秦教导,不可能在这般情境下无动于衷。   司秦终于睁开双眼,即便谈及自己的生死,他也异常冷淡:“死一个大祭司,对于龙族,不算什么。”   琼觞看向他,沉默不言。   “大祭司!”苍黎心神动荡,忍不住开口。   就在这时,司徒元琛投在地面的影子模糊一瞬,忽然化作实体,分别卷向苍黎和琼觞。   他回过神来,飞身退后,及时躲开了这一击。   苍黎神色凝重,司徒元琛分明已经被他母君废去丹田,竟还可以驭使这股力量。   琼觞沉声开口道:“这是神识——”   就算是太上葳蕤,也不曾听说过将神识具化为实体驭使的修行功法。   司徒元琛张开嘴,口中发出无形的声浪,司秦额心的飞虫再次躁动起来,吞噬着他的识海。   “杀了他!”司秦强忍住识海中的剧痛,冷声道。   苍黎没有动手,若是杀了司徒元琛,大祭司怎么办?   琼觞回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见一片决然。她并指在前,灵力化作长剑,自司徒元琛身体要害穿过。   没有想到琼觞会这般果决,司徒元琛眼中残留着不甘之色,口中怒吼道:“你们这些蝼蚁!”   属于人族的躯壳在强烈的灵光中湮灭,一股莫可名状的力量四散开来,琼觞心中浮起不妙的预感,厉声道:“退开!”   她以灵力撑起护盾,将司秦和苍黎护在身后,不远处,燕愁余变回原形,龙尾卷住太上葳蕤,也向一旁退去。   也就在这一刻,玄龙宫上方聚起浓重的乌云,雷电在云中酝酿着,声势骇人。   风烟散去,虚幻的神魂凝成狰狞人形,额生独角,身后长尾长满倒刺,双眼只见一片纯黑之色。   “这是什么……”苍黎喃喃道。   琼觞抬头,上方劫云汇聚,她面上多了几分郑重,开口道:“我也不知,不过,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庞大的神魂力量向琼觞撞来,即便以她合道巅峰的修为,也被冲击得后退几步,气血翻腾。   她止住身体的去势,灵力散开,将众人尽数护住。司徒元琛不过元婴修为,但这道神魂的力量竟然能有琼觞匹敌之力。   “他的神魂如何会有这般力量?”苍黎神色凝重,“司徒元琛难道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   “不,”琼觞回道,“若是被夺舍,不可能毫无痕迹。”   “他体内住的,本就是只怪物!”   琼觞活了快万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生灵。   神魂之力横扫殿中,琼觞不再留手,庞大的力量冲击下,镌刻有符文阵法的大殿逐渐崩塌,烟尘四起,周遭几乎快化为废墟。   这一刻,太上葳蕤的左眼中好像有什么鼓噪起来,像是有什么叫嚣着,要她将眼前这道神魂摧毁。   昨日发现那只飞虫时,她体内也曾生出同样的冲动。   太上葳蕤双眼之中都燃起了碧色。   她终于知道,自己左眼之中所藏的是什么。   那是一块天地本源的碎片。   构建这方天地,铸就天道法则的本源碎片。   脱离躯壳的神魂似乎意识到什么,磅礴的力量向太上葳蕤所在的方向落下。   太上葳蕤没有躲。   “域外之族,不该存于此世。”   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好像带着此间天地的法则,言出法随。   云层中幽紫色的电光闪烁,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天边万丈雷电劈落,天地之间的劫雷咆哮而来,狰狞神魂如影遇光,开始寸寸消弭。   “不!”司徒元琛的神魂嘶吼着,却无法阻止自己在神光中湮灭,“你怎么会……”   天地本源,怎么会在一个人族体内!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在无边劫雷之中化为虚无。 第116章   当雷电倾泻而下时, 玄龙王城之外,一袭玄色深衣的青年负手立于山巅之上,神情肃然。   他身后背着一把剑。那是一把宽逾七寸的重剑, 剑鞘朴实无华,剑柄上挂了两个颜色古旧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有些低沉的响声。   玄龙宫内, 周天殿已经化作一片废墟。   无边雷霆之中,太上葳蕤孤身立在原地, 素白裙袂扬起,双目碧色还未褪去, 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神光。   烟尘散去,她的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 但只要见过方才那一幕, 绝无人敢将她当做寻常少女。   太上葳蕤的脸色有些苍白, 眉心银白印记显现,方才借用天地本源之力, 她浑身灵力都被瞬间抽空, 自然没有余力掩饰霜纹坠的存在。   燕愁余上前,赤红双目紧紧盯着太上葳蕤,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好像什么都已经说了。   “我没事。”太上葳蕤对他轻轻笑了笑, 带着几许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上方乌云未曾散去, 细密雨点先后落下, 像是要涤清这世上一切污秽与罪恶。   司秦盘坐在原地, 虽然罪魁祸首已经陨落,停留在他识海中的蛊虫却还存活着,不断吞噬他的神识。   周围压制蛊虫的阵法被破坏, 他的情形看上去实在不怎么好。   太上葳蕤自纳戒之中取出一枚丹药服下,丹田中生出丝丝缕缕的灵气,指尖隔空点在司秦眉心。   这一刻,蛊虫好像遇到天敌一般,振翅想要退入他的识海深处,却还是未能躲过,瞬息化作飞灰消散。   这是司徒元琛以神魂培育出的蛊虫,以吞噬神识为生,因蕴含域外之力,就算是修为已臻化境,也无法轻易察觉存在。   蛊虫原本没有什么攻击力,只要没有为其寄生,就算是刚踏入道途的修士,也能轻易毁去蛊虫。   但被寄生之后,即便以司秦修为,想解决,也十分棘手。   识海中的剧痛减退,司秦睁开眼,以他的修为,休养数日便可令受损的识海恢复。   “多谢。”他起身,向太上葳蕤一礼。   琼觞和苍黎也抬手一揖,若是作为大祭司的司秦出了什么事,对于龙族而言,堪称一大打击。   “葳蕤姑娘,你可是知道了司徒元琛的来历?”琼觞面上只见一片肃然。   雨点落在周天殿的废墟上,披挂整齐的玄龙宫护卫自远处而来,脚步声响在雨夜中,显出几分沉闷。   “有些话,不适合在此处说。”太上葳蕤转头看向她。   这话说得不错,琼觞点头,示意苍黎照顾好司秦,随后与太上葳蕤一同向飞霜殿行去。   燕愁余跟在太上葳蕤身旁,牵着她的袖角,寸步不离。   一刻钟后,飞霜殿内,侍女奉上热茶,低着头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微不可闻。   “若无意外,司徒元琛便是域外之族转生。”太上葳蕤没有废话,开门见山道。   身怀一块天地本源的碎片,她能感知到司徒元琛的神魂并不属于此方天地,活了两世,太上葳蕤对于域外之族也略有耳闻。   非此界生灵,必定会受天道排斥,而司徒元琛以神魂转生为人,才瞒过天道耳目。再世为人,便意味着一切重来,他应当是用什么办法保存了自己原来的记忆。   “此举倒是与修士转生重修颇为相似,但司徒元琛为何要将神魂投入此界?”琼觞的神情有些严肃,“他应当知道自己的神魂会受此界天道排斥。”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司徒元琛已死,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缘由。   司徒元琛的神魂湮灭,一切好像已经结束,但太上葳蕤心中隐隐升起怪异之感。   她屈指在桌面敲了敲,说起另一件事:“龙君可知,三百多年前,发生了一场大难。”   琼觞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眼中闪过些微讶色,她实在没想到,以太上葳蕤的年纪,会知道这件事。   “三百多年前,的确发生了一场大事。”琼觞缓缓开口,“但我知道的,也不过这么多。”   彼时,她因冲击合道巅峰闭关修行,接到传讯之时,因修行到了紧要关头,无暇赴约。直到出关之时,才知龙族有十数位修为在合道之上的族人都接此讯前去,不久后魂灯破碎,就此陨落。   十数位大能齐齐陨落,龙族必定会招致巨大动荡,琼觞及时封锁消息,知道此事的,除了她,便只有龙族老祖息颜。   “传讯于我的人,是昔日天衍宗大师兄,萧无尘。”   琼觞与萧无尘不打不相识,算是酒友。当年萧无尘游历至此处,他是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就算是一向高傲的龙族,也都为之折服,将他引为挚友者众。   太上葳蕤微有些出神,知晓天倾之难详情的人,果然已经尽数陨落。   “后来我再访小孤山,其山门所在,已经化为一片荒野。”   琼觞勾了勾唇角,眼神现出几分沧桑,这个时候,才让人觉得,她活过数千载岁月。   “你又是从何得知小孤山之事?”琼觞反问。   她坦诚以对,太上葳蕤便也没有刻意隐瞒,将小孤山种种告知,不过隐去了天衍宗相关。   “三百多年……小孤山再现世间,若是萧兄知晓,或可宽慰几分。”琼觞轻声道,她没有再问什么,包括方才太上葳蕤为何能引动劫雷。   司徒元琛还未来得及叫破天地本源的存在,便已经在劫雷下化为飞灰。琼觞和司秦,虽然没有感知到天地本源的存在,但也可以肯定太上葳蕤体内藏有至宝。   琼觞没有问,便已经表明了态度。   雨已经停了,天边破晓,琼觞迎着天光走去,红衣如火,英姿飒然。   她回到寝殿之时,司秦和苍黎已经等在此处,秋夕也被请来,神情惶然。   “君上,三殿下所言一切,我俱都不知啊!”她看着坐在主位的琼觞,口中辩解道。   元琛竟然就是杀死王城中数名修士的真凶……   这怎么可能?!   看着对自己冷淡如初的司秦,秋夕忍不住收紧了手,那么所谓的同心蛊,也是他在骗自己?   她心底生出一股被背叛的愤慨,自己待他还不够好么,他生来羸弱,若无自己给出的灵物,根本不可能有如今修为!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琼觞高坐在主位,神情中带着几分冷然:“秋夕,你相助司徒元琛谋害大祭司一事,可还有话辩解。”   “不——”秋夕高声道,拔高的嗓音十分刺耳,“我没有!”   “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兄长做出这样的事!”   “春宴之时,难道不是你将蛊虫放入大祭司酒盏之中?”苍黎见她不肯承认,秾丽的眉眼带着几许煞气。   被苍黎明白点出自己做过的事,秋夕失了声,她下意识别过头,掩住自己有些心虚的目光。   “就是因为这只蛊虫,大祭司险些丧命!”苍黎向前踏了一步,语气森寒。“你可知道,谋害大祭司在龙族是什么罪名!”   秋夕瑟缩一瞬,颤声开口道:“没有!我不曾想害兄长,我怎么会害兄长,那是同心蛊啊,那只是同心蛊而已啊!”   “同心蛊只是会让兄长心悦于我,我是一时被司徒元琛蛊惑,才会将蛊虫放入兄长酒盏之中……”   “我从未想过谋害兄长啊!”   在司秦的威压下,她将自己做过的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出来。   殿中有数名侍卫看守于此,听了她的话,都深觉不齿。   看着秋夕涕泗横流的狼狈形容,苍黎也可以确定,她说的话应当不假。   她并不想害司秦,只是被人当做了棋子利用。   苍黎脸色难看,从前他只觉得秋夕虚荣,不想她还如此愚蠢,因为她一己之私,险些害死了大祭司!   相比他,司秦神色看上去反而平静许多。   事情到此已经明了,琼觞看向司秦:“大祭司以为,当如何处置于她?”   秋夕并非主谋,若是司秦愿意,此事也可大事化小。   听了这句话,秋夕立刻跪下身去,俯身向司秦叩首:“兄长,我当真没有想过害你,我也是被司徒元琛骗了,你再原谅我这一次吧!”   司秦没有看她,只对琼觞道:“请君上按律令处置。”   “司秦!”秋夕听着他这句话,不可置信地叫道,“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忘恩负义……”   倘若不得司秦原谅,谋害龙族大祭司的罪过,不是她能承受的。   苍黎抬手,立刻便有两名侍卫上前,将秋夕左右押住。   她徒劳地挣扎着,声嘶力竭道:“我只是被司徒元琛蒙蔽了,司秦,你这样对我,对得起我阿爹吗!”   秋夕并不出众的面容因为恐惧和愤恨扭曲,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反而责怪司秦不肯偏私于她。   司秦已经表态,琼觞也不必犹豫,她冷声下令:“白龙一族族裔秋夕谋害大祭司,褫夺夫人封号,名下封地收归族中,废去全身修为,逐出王城,永不得归!”   周天殿成了一片废墟,秋夕名下封地,正好可以填补一二重建周天殿所需花费。   “不——”秋夕拼命摇着头,瑟缩着向后退去。   但她逃不了。   琼觞拂手,一道灵力落在她丹田之处,秋夕发出一声惨叫,身上的气息瞬息委顿下来。   她的目光扫过周遭,满是怨怼,但这样的怨怼,毫无意义。   “你们不过都是一群虚情假意的小人,若是老天有眼,将来一定会得报应的!”她咬着牙,泣声道。   “我等着那一日。”苍黎神色漠然,示意侍卫将人带出殿外,今日种种,不过是她咎由自取罢了。 第117章   飞霜殿内, 太上葳蕤与燕愁余相对而坐,周围禁制尽数开启,将内外隔绝。   手中掐诀,指尖灵光缓缓亮起, 太上葳蕤闭上眼, 意识化作一道流光, 径直向燕愁余眉心而去。   眉心识海所在, 一向是修士体内极紧要之处,不容人窥探。但燕愁余却对太上葳蕤全不设防,任由她进入自己识海之中。   而太上葳蕤这么做, 是因为她感知到了燕愁余体内沉睡的意识。   当意识到自己左眼中藏的是一块天地本源的碎片后, 太上葳蕤便知道自己从前只用其堪破弱点,实在有些浪费。   天地本源是构建一方世界的根基, 世间万物,是在天地本源的力量下衍化而成,就算是一块碎片,也蕴含无数法则与道韵,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宝。   所以太上葳蕤能借之堪破诸多生灵的弱点, 能让陆云柯用出毫无破绽的松溪剑法,也能加快劫雷形成,湮灭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魂。   也是借由天地本源之力, 太上葳蕤感知到了燕愁余识海深处正在沉睡的意识。   殿内寂然无声, 燕愁余闭上了眼, 神情沉静。   太上葳蕤的意识已经落入他识海深处, 这里好像一片沉寂的海,浪潮温柔地落在她的意识上,未曾对这个外来者表露出一丝敌意。   她没有停, 任意识飘飘浮浮,向更深处去。   四周满是浓稠的恶念和怨气,似乎没有边际,暗得不见一丝光亮。在太上葳蕤出现之时,恶念与怨气飘荡而来,她感受到了汹涌得能将人淹没的情绪。   在这里,什么也感知不到,无论是谁,也不能辨清位置,她只能循着自己的直觉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不同的存在出现在她的感知中。在恶念怨气之后,少年为锁链禁锢,身上现出一重又一重封印,而其中有两重封印已经损毁。   燕愁余垂着头,双目紧闭,像是睡了过去。   太上葳蕤的意识落在他面前,在幽深的虚空中,唯有她现出一点光明。   ‘燕愁余……’光点幻化为人形,太上葳蕤抬手,拥住了沉睡中的少年。   这一刻,燕愁余缓缓抬起了头。   ‘葳蕤……’   在他睁开双眼的瞬间,这片虚空寸寸坍塌,太上葳蕤的意识强行脱离,化作无数光点消散。   被禁锢于这具身体中的意识于迷蒙中清醒,两双眼重合在一处,飞霜殿中,化为原形的黑龙睁开双眼,眸中赤色还未完全褪去。   燕愁余刚刚醒来,便注意到了自己覆满玄黑鳞片的趾爪,他什么时候……   感受到身体中传来的力量,燕愁余终于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破开了两重封印。   身周传来淡淡冷香,燕愁余回过神,心中觉出几分异样。目光向前望去,只见龙身紧紧缠住端坐在身前的少女,动作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占有之意,就好像……她是自己的所有之物一般。   燕愁余像是这个念头一烫,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过去。   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这原是不该的,燕愁余想,他与葳蕤乃是君子之交,生出这样的念头实在不该。   但越是刻意忽略,方才的念头反而越鲜明。   他想将她藏起来,让旁人再不能觊觎于她,让她眼中只看着自己……   燕愁余从不知道,自己有一日,会生出这般狂悖荒谬的妄念。   燕愁余想收回龙尾,意识混沌时便罢了,如今清醒过来,实在不该如此逾矩。   只是身体却不如他希望的那般动作,龙尾动了动,缠得更紧了。   他分明已经清醒了,为何还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燕愁余有些茫然,太上葳蕤的脸忽然离他近了许多,她盘坐在原地,阖着双眸,鸦青色的长发垂落在肩头,更显得肤色胜雪。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雨夜,还有那个夜里,在琼花玉露楼上,太上葳蕤冷然而沉静的神色。   或许从那一刻起,便有什么已经不同了。   随重阳子回到天衍宗后,燕愁余清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问及太上葳蕤的行踪。以重阳子的修为境界,要算出她的情形并不难,知晓太上葳蕤平安,他终于放下心来。   及至燕愁余养好了伤,太上葳蕤仍然身处空间裂隙中,就算修为境界再高,没有那枚玉蝉牵引,也无法到达彼处。   燕愁余又下了山,他行过山川湖海,见过天下日升月落,无边盛景,他结识了许多人,多了不少朋友,但他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镜明宗内种种,想起与太上葳蕤相处的种种,想她如今情形如何。   他原以为,这是出自朋友的担心。   原来不是么?   或者说,是不止如此的……   到了这一刻,燕愁余如何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心中念着她,不止是作为朋友,更有……不为自所知的情愫。   明了这一点,燕愁余久久失神。   他的身体将太上葳蕤拥得更紧了,将头靠在她脖颈间,恍惚有耳鬓厮磨之态。   燕愁余心中万分挣扎,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这样做未免太……   但感受到衣裙下传来的温度,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因为能与太上葳蕤这般亲近,生出了几分可耻的欢喜。   一时之间,燕愁余的心情堪称煎熬。   纤长的眼睫颤动,太上葳蕤睁开双目,刹那间,似有万千星河入眸,让人心头为之一颤。   玄黑色的龙尾悄悄缠上她的手腕,得逞之后,欢快地摆了摆。   太上葳蕤对上那双还未褪去赤红的眼,也没有太过失望,燕愁余的意识只是沉睡,未曾受损,想来要令他醒转,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她醒了……   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半都挂在太上葳蕤身上,燕愁余很是心虚,他不会被扔出去吧……   太上葳蕤自然也察觉到这一点,但出乎燕愁余意料,她并未有太多反应。   太上葳蕤原本不喜与人亲近,只是燕愁余意识混沌,稍不注意,整条龙便缠了上来。而不管被扔出去多少次,只剩本能的燕愁余都会锲而不舍地回到她身边,久而久之,太上葳蕤也默许了他的行径。   见她如此,燕愁余很是惊讶,意识苏醒之后,他满脑子都是太上葳蕤,还无暇回忆这段时日以来,失去意识的自己都做了什么。   抬手摸了摸黑龙头上那对赤色的龙角,太上葳蕤垂下眸,从这个角度看来,竟让人觉出几分难得的温柔。   被摸住龙角的燕愁余只觉有什么在脑中轰得一声炸开,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龙尾欢快地摇晃着,颇类家犬,很是没有骨气。   往日被摸龙角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燕愁余已经恢复清醒的意识挣扎着想到,但身体却不理会他怎么想,反应十分诚实。   太上葳蕤拍了拍,龙身便乖顺地缩了回去,她站起身,轻易便将燕愁余整条龙抱了起来。   龙尾拖在地面,肚皮向上的燕愁余陷入沉思,如此是不是少了些气势?不过能待在她怀中,好像少些气势也不算什么……   玄龙宫内各处都设有汤池,龙族为海族之首,虽然常行云中,天性还是喜水的。   将黑龙扔进殿中那方汤池之中,太上葳蕤从纳戒中取出几株蕴含浓郁灵气的花草,不过片刻,将其炼化为一团灵液,没入水中。   见她站在水边,黑龙抬起身,又想缠过来,被太上葳蕤抬手按了下去。   燕愁余看着她,不知为何,心中便满是欢喜。   原来欢喜一个人,只需看着她,心中便满是欢喜了。 第118章   春日的阳光正好, 庭中树荫下,燕愁余趴在太上葳蕤膝上,龙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在地面,姿态悠闲。   太上葳蕤顺手用神识查探过他全身, 近些时日, 在龙族锻体之法作用下, 燕愁余身上部分旧鳞已经自然脱落, 新生的鳞片也已长齐,坚硬更甚,就算是渡劫修士, 如今当也轻易不能破开鳞片的防御。   若论身体强度,天下的确少有生灵能与龙族相比。   燕愁余身上,与石镇岳和桑南淮动手受的伤已经尽数恢复, 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如今也只剩一道浅浅白痕。   太上葳蕤抬手, 一道灵力落在伤痕上,将之消弭。   收回手, 她阖上双目,半张脸落入天光之下,风吹过庭中, 枝叶发出窸窣之声。   当日太上葳蕤曾受小孤山与萧玉虚恩情, 是以应下为小孤山寻找继承道统之人。虽然萧玉虚未曾要求, 在知晓小孤山种种后, 她还是选择助其重建山门。   太上葳蕤一生最不喜, 便是欠了别人。   而今这两件事都将要了结,她也可闭关修行。至少要在突破洞虚之后,她才有正面与天水阁相对的资格。   此时, 天水阁声势正盛,距离容玦率苍栖州诸多势力打出反旗,尚还有数十年。   太上葳蕤想着事,微凉的指尖抚过那对赤红如玉的龙角,燕愁余摇晃得正欢的尾巴一顿,浑身鳞片好像都因为这点凉意竖了起来。   体内升起一股奇怪的灼热,他脑中忽然变得空白,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是怎么回事?   燕愁余有些茫然,龙身传来的热意,就算是隔着鳞片也透出几分。   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唯有太上葳蕤指尖传来的些微凉意,能叫他平复几分。   太上葳蕤睁开眼,看着将头凑到自己手边,撒欢儿一样磨蹭的黑龙,微微挑了挑眉。   她只着一身素衣,方才在汤池边湿了鞋袜,随手褪下,此时赤足踩在地面,脚腕纤细得不堪一握。   玄黑色的龙尾缠上太上葳蕤的脚腕,冰冷的鳞片划过肌肤,燕愁余的身体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缠上了她,就像一条在守护自己珍宝的恶龙。   感受到燕愁余身上传来的热意,太上葳蕤想起了离开北域时的情形,龙族天性如此,倒也不奇怪。   她正要催动清心诀,燕愁余却突然变回了人形,他自身后紧抱住太上葳蕤,两个境界都在元婴之上的修士,竟然因为身形不稳,就这样从藤椅上滚落下来。   太上葳蕤仰躺在地,上方,燕愁余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护在她脑后,少年看着她,神情专注。   他缓缓低下头来,两个人的脸越来越近,太上葳蕤似有些怔然,竟是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呼吸间全是彼此的气息,燕愁余与太上葳蕤目光相对,这一刻,他什么都来不及想。   就在唇齿相交的前一瞬,微凉的指尖点在燕愁余颈间要穴,他对太上葳蕤全无防备,瞬间失去了意识,身体重重砸了下来。   微微侧过脸,太上葳蕤能感受到燕愁余的唇自她脸侧掠过,她的神情未曾有什么变化,但眼睫却不由飞快颤动一瞬。   有什么东西在下方抵住了自己,太上葳蕤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抬手掀翻了趴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龙性本.淫,这话倒是不错。太上葳蕤坐起身,指尖抚过面上被燕愁余无意吻上的地方,垂下了目光。   既然精力这般好,就在此处吹吹风好了。   她转身,向殿内行去。   等燕愁余醒来之时,已经是第一日午后,太上葳蕤也没有让他当真在庭中吹上一夜的凉风,不过往日与她同塌而眠的待遇显然就没有了。   巨大的黑龙盘在殿中,缓缓睁开眼,回忆起自己昨日做了什么,他恨不得立刻找块地方将自己埋了。   龙族百岁成年,他如今百一十四岁,在燕愁余记忆中,成年这一十四载,从未发生过昨日那般情形。   虽然那也算龙族正常的生理反应,但自己怎么能在葳蕤面前……   前脚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脚就在心上人面前如此行径,真的不会被当做好色下流之徒吗?   燕愁余觉得自己整个龙生都昏暗了,他翻了个身,肚皮向上,瘫在地面不动。   只是光顾着悲恸,他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盘坐在床榻上的太上葳蕤睁开眼,目光落在他身上:“醒了?”   听了她的话,黑龙立刻向她游了过来。   感受到身体不受控制地蹭进太上葳蕤怀中,燕愁余几乎有些自暴自弃了。   他果然是个好色之徒……   燕愁余不得不庆幸,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是控制不了身体。   以常理而言,意识无法控制身体之时,一切行动便应是出自本能,他的本能,竟是如此……   燕愁余并不知道,自己眼中赤色,已经渐渐褪去。   太上葳蕤显然比他更早发现这一点,对上那双已经恢复清明的眼睛,她抬手将巨大的龙首推开:“燕愁余,你恢复了?”   她这句话出口,燕愁余的身形立时一僵,原本欢快摇着的玄色龙尾也顿住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已经能够控制身体了。   看着缠住太上葳蕤的龙身,燕愁余心中一凉,四周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整个大殿之中,都静得落针可闻。   太上葳蕤看着黑龙眼中无措的神色,并不急于开口。   前世她所认识的飞霜君冷静持重,无论处于什么境地,都难见他变色;至于如今的燕愁余,虽还年少,隐隐也有了将来的影子,这般神色出现在他身上,实在是一大奇景。   片刻后,燕愁余终于回过神来,他飞快放开太上葳蕤,转身便向殿外冲了出去,飞得跌跌撞撞,难掩狼狈。   看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太上葳蕤唇边轻挑起一个弧度。   玄龙宫中,苍黎迎面撞上燕愁余,眼中闪过讶色:“小燕老祖,你这是在干什么?”   被他一拦,燕愁余终于冷静下来,停住了逃窜的动作。   怎么跟逃命一般?苍黎心中好笑,又奇怪他为什么会如此。   “没什么。”   苍黎没想到自己会得到答案,抬头对上燕愁余的双眼,他也意识到什么:“小燕老祖已经恢复了?可还识得我?”   燕愁余恢复人形,看着苍黎,记忆闪过,几息后,也记起了他的身份:“苍黎。”   这还是苍黎头回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一时竟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看来小燕老祖的确是恢复了,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苍黎打量着他,心中暗自感慨,小燕老祖的容貌果然也是极好,与葳蕤姑娘极为相配。   “怎么不见葳蕤姑娘?”苍黎有些奇怪地问道,小燕老祖好不容易恢复了,两人不是该好好互诉衷肠吗?   听他提起太上葳蕤,燕愁余想起方才的事,面上立即浮起绯色。   见他这番神情,苍黎戏谑道:“老祖是害羞了?灯会那日我都看到了,你都已经送了玉府海棠向葳蕤姑娘表明了心意,她也簪了你的花。”   如今龙族青年人多以玉府海棠定情,燕愁余可以说是歪打正着了。   有苍黎提醒,燕愁余也回忆起灯会那日的事,不止如此,失去意识之后经历的所有事,燕愁余都尽数记了起来,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对太上葳蕤毫无顾忌的亲昵与痴缠。   燕愁余呆在了原地,下一刻,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变成一片通红。 第119章   玄龙宫内, 身形长有百丈的黑龙无精打采地趴在湖边,湖水澄明如镜,数条锦鲤游弋其中, 金红色的尾鳍展开, 很是好看。   苍黎盘坐在他身旁,披着蓑衣斗笠,手中握着根鱼竿, 可惜那张脸生得太过违和, 全然不像是山野间的渔翁。   “小燕老祖,你当真不准备回飞霜殿?”他侧头看向燕愁余,语气关心中透着一丝八卦。   燕愁余不回飞霜殿,显然是想躲着太上葳蕤, 苍黎实在好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黑龙生无可恋地翻了个身, 没有回答。   他竟然在失去意识时,肆意轻薄葳蕤, 不知她心中会如何想自己……   想起昨日那一幕, 燕愁余简直无地自容。   他活了三百余年,从来没有昨日那般丢脸过,还是……在自己刚刚明白心意的姑娘面前……   虽然很想回到太上葳蕤身边, 这许多日来,他早就习惯了在她身旁入睡,但燕愁余不敢。   想想他都做过什么吧, 化作原形肆意亲近非礼,行事像是未开灵智的小龙,经过这些,自己在葳蕤眼中的形象一定全毁了!   而且这世上, 有哪个姑娘会喜欢一只贪吃,幼稚,还,还好色的龙……   燕愁余想到这里,整个人都自闭了。   回想过去种种,他在葳蕤面前的形象本就没有怎么高大过,现在更是碎成了飞灰。   看着燕愁余垂头丧气的神情,苍黎扬了扬眉头,猜测道:“难道你和葳蕤姑娘吵架了?”   燕愁余闷声否认道:“没有。”   不是么?   见他否认,苍黎神色中现出几分若有所思,那是怎么了?   小燕老祖恢复了意识,本是一件好事啊……   恢复意识?!苍黎突然意识到什么,小燕老祖的性情,似乎和他失去意识时大相径庭。   他从太上葳蕤口中也知道了,燕愁余乃是堪称天下第一的宗门,中域天衍宗的弟子,飞霜君在天下十四州也略有些薄名。   如此一来,苍黎也能明白燕愁余如今看起来生无可恋的缘由。   无论哪条龙,都不愿在心上人面前露出自己的拙处,想到燕愁余前些时日因为失去意识,在太上葳蕤面前很是没有形象,答案看起来便很明了了。   小燕老祖不行啊,苍黎心道,在心上人面前,最紧要的便是不要脸,更紧要的,是坚持不要脸。   他的确单身了三千多年,至今也没能找到道侣,但有一个桃花旺盛的母君,苍黎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自认理论经验还是极丰富的。   “小燕老祖,你难不成是不敢去见葳蕤姑娘?”苍黎向他挤了挤眼,语气很难不透露出一股幸灾乐祸的意味。   在燕愁余波澜不惊的目光下,苍黎识趣地收起脸上的笑,故作正经地干咳两声。   “虽然您失去意识的时候,行事不太……”他斟酌了下用词,谨慎道,“端庄,但只要葳蕤姑娘喜欢,便没有太大关系。”   想起自己做过什么,燕愁余忍不住将头埋了起来,无比庆幸自己现在化为了原形,隔着一层鳞片,没人能知道他的脸红成什么样。   “她既然簪了你送的玉府海棠,想来是喜欢的。”苍黎总结道。   “没有。”燕愁余暗暗用后爪挠了挠地,“她并不知道玉府海棠在龙族是什么意思。”   以玉府海棠定情是近些年才在玄龙王城之中盛行,在苍黎开口之前,连燕愁余也不知道这回事儿。   他居然误会了?!   苍黎有些意外,犹豫片刻,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所以两位现在,其实还没互通心意?”   燕愁余移开了目光,他既想知道太上葳蕤的心意,又怕知道她的心意。   他怕的,是她只将自己当做朋友。   燕愁余还记得太上葳蕤灯会那夜对他说过的话,只是不明白,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再说吧。’   这是拒绝,还是……   无论燕愁余多聪明,在这般境况下,也不由生出几分患得患失的心情。   水面现出了一道又一道波纹,一条金红色的锦鲤咬了钩,苍黎顾不得再与燕愁余说什么,赶紧抬起鱼竿。   将这尾吃得膘肥体壮的锦鲤扔在一旁的鱼篓中,待了小半日了,可算有只傻鱼上钩了!   苍黎有些得意,母君还说她养的这湖锦鲤很是机敏,看来也不过如此,可惜这锦鲤口感很是不佳,可以说是中看不中用,否则今晚便能蒸上一饱口福。   钓上了鱼,苍黎的心情极好,于是语重心长地提醒了一句:“小燕老祖,追道侣这种事,不能犹豫不决,否则很容易被人截胡的。”   葳蕤姑娘生得极好,性情也很得他母君的意,若是小燕老祖没抓住机会,说不准会被他母君撬了墙脚。   琼觞能有无数红颜蓝颜知己,讨人欢心的本事可是少有人能及。   在苍黎向燕愁余传授经验之时,城门外,一身玄色深衣的青年背着那把宽逾七寸的重剑走入了玄龙王城之中。   城内一片热闹,来来往往的妖族都化为人形,其中有些或许是因年纪不足,不能完全化形,漏出了原形的部分特征,除此之外,其他与凡俗人世好像并无不同。   青年自无数妖族身边走过,步伐始终保持着不疾不徐的节奏,剑柄上两枚铜铃相撞,发出沉闷响声。   他生得雍容,身上气度也非常人能有,一路行来,却不见任何妖族向他投来一瞥,像是全然不曾察觉到青年的存在。   玄龙王城占地广阔,整个明镜天都是龙族的疆域,便是将王城修得大些也无可厚非。   青年的脚步明明不快,但不过一时三刻之间,竟然已经到了玄龙宫外。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上方龙飞凤舞的字,面色端肃。   数息之后,宫门口的护卫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青年的存在,立时执戟相对,神情中透出凝重之色。   他们又不傻,自然知道眼前青年的修为深不可测,自身绝非对手,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叫他轻易闯入玄龙宫中。   收回目光,青年终于开口,其声如金石相接:“我寻,龙君。”   说罢,不等这些护卫再说什么,他已经抬步向宫门内走去,并不打算问过他们同不同意。   龙宫护卫围上前来,青年脚步未停,只要踏入他身周三丈之内,无论修为如何,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倒飞了出去。   附近巡守的宫城侍卫也被惊动,快步向此处而来,但当境界差距过多之时,便不是数量能轻易弥补。   “不知阁下来我玄龙宫,意欲何为?”琼觞的声音远远传来,响彻整座宫城。   这样大的动静,她又不是死了,怎么可能察觉不过。下一刻,一条黑龙破空而来,身形比之燕愁余还要庞大上许多。   黑龙落地,化为黑发红裙的女子,容貌明艳。看在青年未曾伤人的份上,琼觞便也不打算率先出手。   目光落在青年脸上,她默然一瞬,下意识问道:“不知道友尊姓大名,如今芳龄几何?”   “天衍宗,明若谷。”青年神情淡淡。   琼觞听说过这个名字,听说,他乃是天衍宗上一辈最出众的弟子。   没想到天衍宗的大长老,竟然生得这般好。   明若谷相貌雍容,神情端肃,或许身居天衍宗大长老之位,主理诸事的缘故,积威甚重。   琼觞看着气息内敛的明若谷,算来他如今应该不到四百岁,修为已经有合道之境,天资着实出众。   人族虽生来羸弱,但在修行一道,的确有得天独厚的长处。   而她龙族修行天赋神通,得血脉之力,尽管生来便有元婴之上的力量,但之后要再行突破,便要花上几十上百年不止。   “明长老来玄龙宫,不知是为何事?”琼觞笑了笑,明知故问道。   明若谷回道:“来寻我宗弟子。”   原来小燕老祖正是明若谷的弟子?琼觞恍然,她还不知,除了明若谷外,燕愁余还有六个师父。   等等,小燕老祖的师父……   那不就……   琼觞有些忧愁,虽然她向来不介意老龙吃嫩草,但这辈分未免也太高了些。   她暂时摒去杂思,对明若谷道:“明长老要见小燕老祖,自是应当,请随我我来便是。”   当师父的要见弟子,琼觞自没有资格拦,这本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   “老祖?”明若谷的目光终于落在琼觞身上。   琼觞点了点头:“小燕老祖乃是我龙族莲蕖老祖之子,连息颜老祖都要唤他一声幼弟,我等小辈,当然要称一声老祖。”   她令一众侍卫退下,明若谷来寻人,自然不会伤人。   带着他向飞霜殿行去,琼觞特意放缓了速度,含笑向明若谷说起什么,举止间分毫未失龙君的气度。她一旦正经起来,实在很像一回事。   可惜明若谷惜字如金,并不怎么答话。   飞霜殿内,太上葳蕤盘坐于软榻上,闭目修行,天地灵气涌入体内,又流转过经脉,汇聚于丹田之中。   两道强大的气息靠近,未曾加以掩饰,她睁开眼,身形眨眼间出现在殿门之处。   “太上葳蕤,见过前辈。”太上葳蕤抬手一礼,神情平静。   合道境界的明若谷,当然值得她这一礼。   “重阳曾言你与小孤山有旧,不必多礼。”明若谷缓缓开口,“愁余何在。”   太上葳蕤沉默一瞬,两人目光相接,她心中已然猜出了几分他的来意。   燕愁余身上两重封印已破,天衍宗若是一无所知,才是当真奇怪。 第120章   这么多年来, 燕愁余的血脉之力为九重封印禁锢,无论是龙族的力量,还是魔族的力量, 都被压制,一旦他动用便会产生反噬。   以他的出身, 修行人族功法,更是舍近求远。   如燕愁余所言, 他在成年之后才突破封印的桎梏,能将天地灵气纳入体内,其间三百载岁月, 堪称空耗。   他以人族功法修得的境界,如今只在元婴,而仅仅破开两重封印后所得的血脉之力,已有渡劫之力。   只是对于天衍宗而言, 或许并不希望燕愁余如此。   “明长老寻他,是为何事。”太上葳蕤难得问出了一句似乎不该她问的话。   明若谷看着面前少女,眼中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沉静, 他缓缓开口:“带他回去。”   “所为何事。”太上葳蕤又道。   她并不喜欢多管闲事,但燕愁余对她而言,一向不在闲事的范畴中。   明若谷默然一瞬,开口道:“他是天衍宗弟子。”   身为天衍宗弟子, 回归门派,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 天衍宗能对他生杀予夺。”太上葳蕤冷声道。   在合道修为,手握天衍宗大权的明若谷面前,她的气势丝毫不落于下风。   气氛有些沉凝,两人没有说话, 遥遥相望,竟有几分剑拔弩张之态。   最后,还是琼觞打破了这片沉寂,她笑道:“有什么话也不必急着站在这里说,还是进飞霜殿一叙吧。”   走入内殿,感知到燕愁余不在此处,琼觞心中不由有些奇怪,   她还不知,燕愁余因为恢复意识没脸见人躲了起来。   三人安坐,琼觞看着自己左右的太上葳蕤和明若谷,珠玉在侧,实在赏心悦目。   她亲手为两人斟了一盏茶,口中道:“有什么事好商量。”   “你将燕愁余带回,可是打算修复他身上封印?”太上葳蕤无意浪费时间,径直问道。   “封印已破,这天下已经没有人能将之恢复。”明若谷的语气仍是一派平静。   他这句话,足够太上葳蕤确定一件事,燕愁余身上的封印,并非出自他和天衍宗如今几位长老之手。   那么将燕愁余血脉力量封印的人,究竟是谁?   这些封印在当今修真界不曾流传过,太上葳蕤只在小孤山藏书楼一卷上古玉简中,看到了与其有几分相似的术法禁制。   “他身上封印,是在洪荒破碎前便已经布下。”太上葳蕤语气笃定。   明若谷没有反驳,已是默认了:“在如今的天地法则之下,无人可以重现上古封印。”   洪荒破碎之前,天地灵气充沛,神魔两族,上古异兽如龙,凤,麒麟等都生来强大,各据一方,争斗不绝,而人族羸弱,命如草芥,只能艰难求生。   直到神魔大战爆发,各族都被牵连其中,天地沦为一片修罗战场,随着愈演越烈的战火开始崩塌,世人将之称为,洪荒破碎。   洪荒破碎,天地崩塌,星河倒转,无数生灵湮灭其中,天下沦为一片死地。最后,强大如神魔两族,也尽数湮灭,身归混沌,幸存下来的生灵少之又少。   直到天地本源重构世界,各族才得以休养生息,经三万年,方有如今盛景。   在天道意志之下,此方世界得到一线生机,但许多法则因此便与洪荒之时再不相同,原有的部分术法甚至就此失却力量,再无作用。   太上葳蕤并未因为明若谷而放下心来:“你带他回天衍宗,是想如何?”   “将他从此囚于天衍宗内?”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有些冷。   那样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   明若谷的神情仍旧是一片平静:“若我说是,又如何。”   “不如何。”太上葳蕤笑了笑,“不过,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一个元婴修士,在合道期的大能面前如此说话,似乎有些太狂妄了。但太上葳蕤敢这么说,自然有这么说的底气。   明若谷勾了勾唇角,容色越显雍容,他看向琼觞道:“事涉天衍宗之秘,烦龙君暂避。”   在与正事无关时,琼觞一向不会拒绝美人所求,虽然她心中的确很好奇,但还是如明若谷所言步出内殿,只留两人在其中。   “你与他有魂契在身,可知他身上九重封印,禁锢的究竟是什么。”明若谷再次开口。   琼觞和司秦曾以为,燕愁余被封印,是因体内有魔族血脉,为人忌惮,太上葳蕤也曾有过如此猜测,但当她将意识投入燕愁余识海之中后,她才明白,或许并非如此。   这些封印是在压制他的血脉力量,也是为了在无尽怨念与恶意之中,护住燕愁余一点清明。   听了太上葳蕤的话,明若谷也未曾露出意外神色:“你猜得不错。”   “愁余是循天道之意,在洪荒战场上,聚无尽怨念与恶意而生。”他缓缓将燕愁余的身世道来。   无数强大的存在陨落之际产生的怨念、恶念与杀意汇聚成无尽杀煞气,诞生出一条代表不详与死亡的黑龙。   在洪荒破碎之前,有一女子携龙蛋前往天衍宗,其上九重封印交叠,在告知天衍宗始末后,飘然而去。   当从琼觞口中得知,燕愁余是莲蕖之子,他便知道,当年将燕愁余送去天衍宗的,正是她。能施展那般高深封印的,也只有当时作为龙族君上的莲蕖上尊。   她这么做,大约是因当时魔族与龙族已成水火之势,身怀魔族血脉的燕愁余留在龙族,并非什么好事。   为了避免他将来为祸世间,在黑龙脆弱之时将其扼杀是最简单的处置,但如此,岂不是将未有之罪归之于他。   天衍宗众太上长老争论之后,还是决定给燕愁余留下一丝生机,此事宗内掌门代代相传。   因为封印压制,燕愁余经三万载才得以出世,也是因为生母留下的封印,他的意识没有被无尽的怨念与恶意吞没,化作只知杀戮的恶龙。   彼时天衍宗遭逢大难,宗内只余七名弟子,对于刚出世的燕愁余,也未生出偏见,反而当做弟子,悉心教导。   明若谷是对燕愁余要求最严苛的人。   “如今两重封印已破,倘若他为煞气所影响,对天下生灵而言,便是一场大灾。”他看着太上葳蕤,一字一句道。   燕愁余的出生便是为了杀戮与毁灭,两重封印已破,往后,松动的封印已经很难制约他的力量。   如今他已能比肩渡劫大能,若是九重封印俱破,此世之中,只怕无人能阻止他。   “他不会。”太上葳蕤对上明若谷的目光,眼中不见任何犹疑。   天衍宗弟子,当扶危济困,行侠义事,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燕愁余从未违背,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都是如此。   他不曾愧对天衍宗弟子的名号。   “明长老是相信天命,还是相信自己亲手教导的弟子?”太上葳蕤冷声问道。   明若谷的神情有一瞬怔然,燕愁余若是见了,必定很是意外。   身为如今天衍宗之长,明若谷性情端肃,几个师弟师妹都很是敬畏他,在他面前轻易不敢多言,而太上葳蕤竟然能将他问得无言以对。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我想相信他。”   那是他教养出的弟子,看着他从懵懂小龙成长为温和知礼的少年。   但他相信不够。   “你不愿他被囚于天衍宗,那就让他证明。”   证明他不会为煞气所控,为祸世间。   ——   “大师父……”燕愁余化为人形,躬身一礼。   目光不经意一般从太上葳蕤身上掠过,见她看来,他连忙垂下头。   相比重阳子,燕愁余在明若谷这个大师父面前显然拘谨许多。   “走吧。”明若谷站起身,只说了两个字。   燕愁余不由一怔,走?   “你下山这些时日,也该回宗内了。”明若谷淡淡道,并未将他与太上葳蕤的约定言明。   燕愁余不由看向太上葳蕤,那……   手中握着茶盏,太上葳蕤没有看他,纤长的眼睫垂下,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随燕愁余一起回到飞霜殿的苍黎有些不明白情况,这是要劳燕分飞了吗?   “是……”燕愁余清楚明若谷令他回山的原因,封印已破,若非有葳蕤在,他已经酿成大祸。   或许回山之后,他会禁足许久,若是封印不能修复,只怕……   燕愁余原以为他与太上葳蕤还有许多时间,却不想离别来得这样快。   他心中清楚,为了控制体内煞气,自己必须离开,但对于刚刚明白了自己心意的少年来说,这样的选择实在很残酷。   “葳蕤……”燕愁余轻声道。   太上葳蕤抬头,安静地看着他。   燕愁余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少年的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脸上,眼中是不自知的情意,“我们……”   他犹豫了很久,终究只吐出两个字:“……再见。”   “好。”   他们还会再见的,太上葳蕤想,他们总会再见。   听她这么说,燕愁余失落地点头,转身向殿外行去,一步,两步,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一直在旁边当看客的苍黎暗觉不妙,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别啊……   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短短几息后,燕愁余还是停住了脚步。   “葳蕤!”燕愁余回过身,高声唤了一句。   他逆着光看来,太上葳蕤抬头看着他,琥珀色的瞳眸中映出了他的脸。   “我……我有话想对你说……”燕愁余专注地看着她,缓缓开口,神情是别样的认真。   这一刻,太上葳蕤的心不由漏跳了一拍。 第121章   太上葳蕤安静地看着他, 天光落入殿中,攀上她的裙袂,这一刻, 燕愁余无端想起了许多。   在松溪剑派,在镜明宗,在琼花玉露楼上, 在昆墟, 在无妄海, 还有, 在玄龙宫中。   他记得太上葳蕤越阶斩杀金丹修士的决然, 记得她安睡时沉静的侧颜,还记得小孤山山门中,无边剑势之下, 她挡在自己面前,看上去有些单薄的背影。   她说,他不会。   “我喜欢你——”燕愁余终于有勇气说出藏在心中的话。   若是此时不说, 他便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将这些话说出口。   “葳蕤, 我喜欢你。”他重复道,语气变得坚定而决然。   听到燕愁余这句话时, 太上葳蕤眼神有一瞬怔然。   在灯会那夜,燕愁余也曾对她道过一声欢喜, 但彼时他意识混沌, 一切所行不知是因为心中所思,还是是因两人之间无意结下的魂契。   不过自那一夜后, 太上葳蕤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和燕愁余的关系。   前世,太上葳蕤做了十多年的容少虞,便代容瑾前往天水阁为质, 此后数年,只能活在暗室之中,窥见一点从上方狭窄窗口漏出的天光。   及至杀了药修,她又沦为玄阴刺客,只能做他人手中傀儡,在生死间艰难求得一线生机。   但她又怎么甘心永远做他人手中刀。   太上葳蕤在等一个机会,在天乾燃血蛊耗尽她体内最后的力量前,她要玄阴之主,为自己陪葬。   她这一生,已经注定要在泥淖中沉没。   直到有人对她说,要帮她解开身上蛊毒。   不必她回报什么,没有多余目的,燕愁余要救她,只是因为她身不由己,所行并非自己所愿。   太上葳蕤并不喜欢什么仙门世家的弟子,自诩名门正派,满口仁义道德,所行却未必比狠绝霸道的天水阁更光明正大许多。   但燕愁余不同。   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耗费心神,辗转数月,这样的事,太上葳蕤是不会做的,这世上大约也没有几人会如此行事,而燕愁余偏偏就这样做了。   解去天乾燃血蛊,虽然修为消散,但也意味着,她自由了。   只差半步,她便能求得数十载以来未曾求得的东西,被射杀在天水阁上时,太上葳蕤忍不住想。   在为人那短短百载岁月之中,燕愁余是唯一落在她身上的光,这便注定了他对她是不同的。   往后数百年岁月,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再未见过,燕愁余大约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随手救下的女子,最终成了一统北域的妖尊。   妖尊恩仇必偿,但欠燕愁余的情,太上葳蕤上一世还没寻到机会还,毕竟,飞霜君实在不缺什么。   重活一世,太上葳蕤没想到自己会和燕愁余那么早便再遇,只是她并无与他深交的打算。   妖尊和飞霜君,注定身处光暗两面,做不了朋友。   松溪剑派一别,两人之后应当不会再见,不想,燕愁余为了一碗糖水,去往镜明宗。   从太上葳蕤重生那一刻,就注定许多事情都会因她改变。   云湖地宫内,燕愁余的血无意中滴落在太上葳蕤左眼上,在那块藏在她眼中的天地本源作用下,两人阴差阳错结下魂契,被绑在一处。   后来许多事情,便都与前世不同了。   太上葳蕤本就打算离开镜明宗,借濮阳鸾之事,恰好与镜明宗恩义两绝,落入空间裂隙,是她没有想到的意外。   受小孤山和萧玉虚的恩情,她不得不暂且改了计划,先偿此情,燕愁余也因此顺理成章地与她同行。   从去往北域开始,燕愁余便陪在太上葳蕤身边,久别重逢,彼此不见生疏,好像三年的时光,未曾分别。   太上葳蕤以为,他们应该称得上朋友了。   但也只是朋友而已。   燕愁余虽然有三百多岁,却未涉情爱,不曾察觉自己的心意。   这样下去,就算再在一处待上数年,两个人也仍旧只是朋友。   事情的转折大约始于,在无妄海底,魔气入体,令燕愁余冲破了第一重封印,失了意识。   若非太上葳蕤以魂契强行牵制,他为煞气控制,离了无妄海,不知会做出什么。   当燕愁余失去意识,只剩本能之时,便不会想着什么礼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在太上葳蕤面前显露出许多平日绝不会有的痴态,还有许多他清醒之时一定做不出的事。   灯会那夜,太上葳蕤终于意识到,她和燕愁余之间,原来还能有那样的可能。   而这种可能,她竟然并不讨厌。   燕愁余对她而言,本就是不同的,前世如此,今生,亦是如此。   飞霜殿中,太上葳蕤微垂下眼眸,难得有些失神。   “我也不知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或许是在琼花玉露楼上,或许是更早……”   只是那时他还不清楚,这并非只是朋友情意。   “如今我要回中域,这些话若是不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说……”燕愁余道,“葳蕤,谢谢……”   谢谢她,愿意听他将话说完。   燕愁余深深地看了太上葳蕤一眼,像是要借这一眼,将她刻在记忆中。   他不求更多,他的喜欢,只是自己的事,绝不该借此求葳蕤如何。   燕愁余想告诉太上葳蕤自己的心意,至于别的,他不敢奢求。   “葳蕤,再见。”燕愁余对她笑了笑,不再犹豫,转身向殿外走去。   “燕愁余。”   太上葳蕤在他背后缓缓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燕愁余回过身,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紧张。   她会说什么呢?是告诉他,他们不可能,让他死心吗?   “好。”太上葳蕤只答了这一个字。   好?燕愁余一时竟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他这般表现,看得一旁的苍黎暗暗为他着急,这么重要的时候,怎么成了只不开窍的呆头鹅!   燕愁余呐呐道:“你是说……我可以喜欢你了……”   苍黎扶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他怎么能这样迟钝。   太上葳蕤弯了弯唇角,脸上意外显露出些许温柔:“倘若我说不,你便不喜欢了吗?”   “不会……”燕愁余面上微红,他大约是做不到的。   “再说一次吧。”不等他再说什么,太上葳蕤再次开口。   什么?燕愁余有些懵,说什么?   好在他还没有真的傻到那般地步,他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认真道:“我喜欢你!”   太上葳蕤回望着他,含笑道:“好。”   这一次,她没有想太多,只是遵从了自己的心。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燕愁余怔怔地站在原地,完全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我想,我也有些喜欢你的。”太上葳蕤的声音不算大,但已足够让殿中几人听得清楚。   她并不讳于承认这一点。   燕愁余的瞳孔微微放大,殿中很是安静,天光洒落,微尘飘浮在空中,一切正是最好的时候。   “真的吗?”他轻声开口,像是害怕眼前一切,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有些话,说一次便够了。   太上葳蕤收回目光,手中握住茶盏:“你若是没有听清,便算了。”   “我听清了!”燕愁余连忙道,他快步行至太上葳蕤面前,半蹲下身,抬头望着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喜之色,“你也欢喜我的,对不对?”   他说着,握住了太上葳蕤的手,微凉的指尖落入燕愁余掌心,太上葳蕤能感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温热。   这些时日,已经足够她习惯他的温度。   少年眼中带着最纯粹的喜色,太上葳蕤不知为何,心中好像也随之生出了莫名的欢喜之意,这是她从前未曾体味过的情绪。   或许喜欢一个人,并非是一件坏事。   “是。”   得到这个答案,燕愁余怔愣一瞬,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抬头,亲在太上葳蕤唇上。   指尖微微蜷缩,燕愁余的气息侵袭了她所有感官,时间好像停滞下来,鼻息交融,这一次,太上葳蕤没有躲。   苍黎握着枚留影珠,笑得一脸满足,他今天果然没白来!   不远处,明若谷看着这一幕,原本冷清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温情。   他看着燕愁余长大,教他修行之道,为人之理,如师如父。也正因如此,明若谷不能令燕愁余为煞气所控,迷失了自己的意识。   燕愁余带着一脸傻笑离开了,殿中,太上葳蕤唇色绯红,苍白的脸上也因此多了几分血色。   她向苍黎伸出手。   “葳蕤姑娘这是何意?”苍黎明知故问道。   太上葳蕤拂手,他手中留影珠便落到了她掌心。   “你可以走了。”   苍黎倒也没生气,反正看了这么一场,自己一点也不亏:“这枚留影珠便送给姑娘做个纪念好了。”   说罢,向殿外行去。   低头看着掌心留影珠,太上葳蕤唇边扬起浅淡弧度,随即将其收入纳戒中。   深夜,燕愁余于山间回首,只见身后王城灯火通明,正是一片繁华盛景。   他心中所念之人,如今就在那座城中。   葳蕤说,她也喜欢自己,燕愁余只要想起这句话,心下便忍不住流露出欢喜之色。   只是他们现在,不得不分离。   才表白心意,便不得不与太上葳蕤分开,燕愁余心中自是不舍,但他也知,唯有控制住煞气,他才能与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明若谷见他遥遥望着王城之中,简直像尊望妻石,终于忍不住开口:“该走了。”   燕愁余只能收回目光,跟上他的脚步。   两道剑光划过夜幕,一前一后,向中域大地而去。   他会回到她身边。   不用多久,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 第122章   燕愁余随明若谷离开, 太上葳蕤就无意再于玄龙王城中多留。   明镜天西有洪水肆虐, 琼觞亲自前往平息水患,司秦闭关养伤,今日送太上葳蕤离开的,便只有苍黎了。   “葳蕤姑娘离了明镜天, 接下来有何打算?”城楼之上, 苍黎着一身玄色织金锦袍,含笑问道。   “回北域。”太上葳蕤着一身烟紫衣裙, 鲛绡轻薄如雾,令她身上更多了几分飘然之感。   苍黎了然, 他已经从琼觞口中得知,小孤山山门于昆墟重建。   “北域荒僻, 灵气稀薄,为何要选在此处?”   西洲与无妄海相隔浩浩荡荡数万里山岭, 翻过山岭, 便可至昆墟,只是这么多年以来, 从无妖族自明镜天向昆墟去。   原因无他,相比明镜天,北域之地灵气太过稀薄。   “以小孤山如今情形,若非如此, 天下何处容得其山门重建?”太上葳蕤反问。   苍黎叹了一声:“你说得不错。”   在其他地方, 小孤山一出现,大约就会被群起而攻, 被其瓜分。只有混乱如北域,又有无妄海为屏障,才能蛰伏而生。   他转开话题:“听母君说, 小孤山是因你才得以再现世间,你助其重建山门,为何不愿承袭其道统?”   这个问题,他已经好奇很久了。   小孤山可不是什么三流小宗门,而是自洪荒破碎之前传承至今,底蕴深厚,就算龙族也不敢小觑,得其道统,只要自己没有作死,未来必定能成为修真界一方大能。   “当日萧无尘来明镜天中,我曾亲眼见他剑法,可称天下第一人。”苍黎望着远方聚散浮云,眼神悠远。“若是将小孤山的道统放在我面前,我定然是没有决心舍弃的。”   “是么。”太上葳蕤很平静。   “所以你为什么不肯受?”苍黎转头看向她。   裙袂扬起,太上葳蕤语气淡淡:“承下小孤山的道统,便要担起应付的责任,而我对此,尚且没有兴趣。”   苍黎一怔,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若是换了旁人,能得到小孤山道统,大约只会欢喜不迭地接受,将之作为自己修行的资源,而不会想,承了道统,还有责任要担。   “以小孤山的境况,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无人会强求。”苍黎眉目艳丽的脸上多了几分认真。   在门中弟子尽数陨落,萧玉虚只剩残魂沉睡的情况下,就算得了传承,不愿耗费心力为之重建山门,于世人眼中,也无可厚非。   太上葳蕤神情未见什么变化:“便是如此,也不必。”   她欠了小孤山的情,便不会将其视作可利用之物。   何况——   “本尊,尚不需借人道统来成就自己。”   她说这句话时,唇角微微勾起,鸦青色的长发散在风中,让人觉出几分睥睨天下的意味。   苍黎笑了起来,他并不觉得太上葳蕤的话狂妄:“你说得不错,葳蕤姑娘又何须小孤山来成就自己!”   片刻后,他停住笑,看着太上葳蕤的侧脸,忽有几分感慨:“你和一个人很像。”   这句话说得有些突兀。   太上葳蕤终于收回目光,看向了他。   苍黎的袍袖被风吹鼓,他扬眉一笑,开口道:“萧无尘。”   “葳蕤,你同萧无尘,实在很像。”   三百多年前,青年负剑走入王城,在他剑下,即便龙族,也不敢直撄其锋。   苍黎敬佩的人不多,萧无尘便算其一。   这已经不是太上葳蕤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醉斩星河萧无尘,曾经惊才绝艳的人物,终究还是湮灭在岁月长河之中。   她难得地笑了笑:“可惜我不用剑。”   城楼上安静下来,战旗在风中翻卷,猎猎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太上葳蕤抬步向下走去,看着她的背影,苍黎开口,戏谑道:“葳蕤姑娘,他日你同小燕老祖成亲,别忘了告知一声,我与母君到时一定去讨杯水酒喝。”   “等到那一日,会的。”太上葳蕤没有回头,也没有为他这句话做出什么小女儿姿态。   欢喜一人,无需讳言。   太上葳蕤迎着光走去,嘴角微微上挑。   只剩苍黎一人站在原地,他抬头望着天边,自言自语道:“今日,果真是个好天气。”   龙族寿命太长,苍黎已经习惯了离别,但没关系,山高水长,总有再逢之日。   此番离开明镜天,太上葳蕤未能乘云舟而行。云舟商会的生意做得很大,却未能在明镜天中设下云舟渡,原因大概在于龙族并不喜欢同人族打交道。   花了月余,太上葳蕤才自西洲回到北域。   当她踏入北域之时,传讯的灵蝶从感知中掠空而过,其上附着熟悉的气息。   抬手拦下灵蝶,一道神念亮起,太上葳蕤看向夜游城,微微皱起了眉。   夕阳最后一缕光辉沉没,夜色笼罩在城池上方,整座夜游城好像在蛰伏在黑夜中的凶兽。   玄黑的披风笼住身形,兜帽遮掩了大半面容,太上葳蕤孤身行在城中,像是一道影子。   暗处传来厮杀之声,北域混乱无序,这样的事自来不少。   穿过阴暗的巷道,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探着,并不敢轻易动手。   客舍门口,一道身影不偏不倚地向太上葳蕤砸来。   她拂手,矮小猥琐的男人转了方向,像破麻袋一样摔在门外,形容狼狈。客舍打手追出来,又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   像北域这样的地方,想做生意,总要养上三五打手才能放心。   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三四的少女站在楼上,见了这一幕,立刻皱起了眉头,高声喝道:“住手!”   此言一出,引得周围修士齐齐向她看来,这是要管闲事?   褚灵没有在意这些目光,她快步走了下来,口中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做!”   身形高大的打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欠了酒钱……”   “那也不能动手,若是伤了人可如何是好!”褚灵责备道,“不过是几枚灵石罢了,你们难道还想杀人不成!”   周围传来窃笑声,能在北域说出这话的人,实在是世之罕有。   她以为北域是什么地方?   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上前,眉梢眼角自有一股风情,她手中执扇,曼声对少女道:“姑娘说得是,既是如此,你将他欠的灵石还上,我们自不会再为难他。”   她正是此地主人。   “多少灵石,你说便是。”褚灵不以为意。   中年女子比出三根手指,含笑道:“三千下品灵石。”   褚灵瞪大了眼,显然三千灵石,对她来说也并非小数目。但犹豫一瞬,她还是从纳戒中取出一只锦囊。   接过锦囊,感受到手中分量,女子满意地笑了,果然是刚来北域的小丫头,些许劣酒,怎么值得三千灵石,这小丫头竟然信了。   连财不露富这个道理都不懂,只怕出了这道门,便会被不少人盯上。   可惜自己如今改了行当,开门做生意,却是不好再分一杯羹。   女子脑中转过许多念头,面上却未显露,随手示意,客舍的打手便退了回来。   矮小猥琐的男人抱着头缩成一团,像是被打得起不来身,看上去很是凄惨。   褚灵责怪地看了一眼太上葳蕤:“方才你不救人便罢了,怎么还助纣为虐?”   在她看来,太上葳蕤理应将人救下,怎么反而将人扔了出去。   无视质问自己的少女,太上葳蕤径直走向执扇的女子。   “道友来此,是要吃酒,还是想歇上一夜?”女子含笑打量了太上葳蕤一番,却未能看出她的根底,笑着问道。   “都不是。”太上葳蕤淡淡道,“我来寻人。” 第123章   在太上葳蕤话音落下之后, 在场立刻有修士笑道:“十一娘,你什么时候又干起了山匪的买卖?”   女子嗔怪地看了过去:“我如今可是正经开着客舍呢。”   她以扇掩面,轻笑着看向太上葳蕤:“我这地方, 可不是为寻人而设, 道友只怕找错了地方,还是去别处问问吧。”   在太上葳蕤身后,褚灵见她全然无视了自己,不由微恼, 低声道:“真是冷血!”   北域果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偏偏阿爹一定要她来此,她不敢违逆。   褚灵停在形容猥琐的男人身旁, 关心道:“你没事吧?”   她本想将人扶起, 但看着他身上油污泥垢, 还是放弃了动作。   男人坐起身,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本就猥琐的面容看起来就更加不堪入目了, 他瑟缩着道:“多谢姑娘, 姑娘真是救苦救难的仙子……”   褚灵被他夸得有些脸红, 轻声道:“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你身上的伤如何?”   男人眼神闪烁,向内望了一眼, 故作痛苦道:“方才那道灵力好像伤了我的肺腑,如今疼得紧……”   他得罪不起十一娘, 不过这披着黑袍的女修好像是个生面孔, 说不定能骗上一笔灵石作赌资。   褚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高声对太上葳蕤道:“你可听到了?既是伤了人,你就该向这位先生赔礼才是!”   太上葳蕤终于回头, 目光冷淡地落在褚灵身上。   褚灵浑身一寒,忍不住想退后,但一想她分明是不占理的,又有了底气:“没错,你伤了人,理应……”   她话说到一半便再也出不了声,当即又惊又惧地看向太上葳蕤。   褚灵涨红了脸,随即双手掐诀,准备教训教训眼前这个无礼的人,全未考虑过,自己不过金丹修为,未必会是对手。   “阿灵!”楼上,少年厉声叫了一句,随即咳嗽起来,脸上浮起一片病态的潮红。   他的身形瞬息出现在褚灵身后,按住了她的肩:“不要胡闹。”   这看起来病弱的少年,拥有元婴境界的实力。   我没有……褚灵想解释,却说不出话来,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少年并不打算帮她解除禁言,躬身向太上葳蕤一礼:“舍妹无礼,请道友见谅。”   褚灵不能说话,面上流露出的神色很是不忿,明明是眼前这人的错,无礼的是她才对!   少年见她这般神情,弹指落下一道灵力,装作有伤的猥琐男人见势不妙,立即爬起身,没了踪影。   褚灵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被骗了?!   少年这才帮她解了禁言的法诀,咳嗽两声,他看向褚灵腰间门:“你的玉佩呢?”   褚灵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门,变了脸色,无措地对少年道:“表兄,阿爹给我的玉佩不见了……”   十一娘看着少年,抛去一个暧昧的眼神:“方才跑路那家伙,向来手脚不干净,若是不赶紧追,那玉佩便不知会落在谁手中了。”   褚灵立时追了出去,她帮了他,那个人却忘恩负义,实在太可恶了。   “多谢。”少年向十一娘抬手一礼,对于褚灵的行事显然很是无奈,但也只能追了出去。   “真是个有礼数的少年人,”摇着团扇,十一娘笑吟吟地转过头,看向太上葳蕤,“夜深了,道友可要在此借宿一晚?不过你要找的人,我却是不知的。”   青丝绕缠在指尖,太上葳蕤的语气越发冷淡:“你是想现在告诉我,还是我将这里夷为平地后,再慢慢说。”   裴行昭以灵蝶传讯,为太上葳蕤截获,其中只留事有不测四个字,至于发生了什么,他又身在何处,全无提及。   这道传讯,像是他提前准备好的。   太上葳蕤沿着灵蝶的气息,寻到这处客舍,若无意外,裴行昭如今定是不在此处,但从这里,应当能够寻到蛛丝马迹。   以裴行昭的修为,即便有事,萧玉虚也不会令他独自离开小孤山,因而裴行昭此行,应当不止他一人。   事发突然,太上葳蕤不打算浪费时间门,在北域,简单粗暴的手段,往往会更有用。   十一娘脸色微变,她虽然修为不高,但在夜游城也算一个人物,甚少这么直白地被人威胁过。   “狂妄!”不用她吩咐,几名金丹修为的打手便齐齐扑了上来。   太上葳蕤没有动,属于元婴修士的威压肆无忌惮地扫荡开,几人还未来得及近身,便就此倒飞而出,重重撞上屋墙。   眼前身形纤弱的少女,竟有元婴境界的实力!   太上葳蕤有意收敛气息,方才并无人察觉她的修为。   正坐在客舍楼下的修士不少,其中不乏有与十一娘相熟之人,但却并不打算出手相助,只是冷眼看着热闹。   “现在,可是想起了什么。”太上葳蕤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几名金丹修士已经爬起了身,却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戒备地看向太上葳蕤。   十一娘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忌惮,随即又笑了起来:“道友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想坏了夜游城的规矩?”   “北域的规矩,”太上葳蕤微微挑起嘴角,“向来是——”   “强者为尊。”   探究地看向她兜帽下的容颜,十一娘眸光流转,眼底情绪难以捉摸,但脸上已经勾起了恰到好处的笑意:“道友说得是。”   眼波潋滟,她轻摇着团扇,声音柔曼:“请随我来。”   有些话,实在不适合当着太多人的面说。   引着太上葳蕤向静室走去,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十一娘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   城主府中,草木在灵气的滋养下生得十分繁盛,假山嶙峋,沿着洞门上前,前方楼阁灯火通明。   内室中,裴行昭盘坐在软榻上,闭目打坐,只是他周身大穴被封,天地灵气根本无法进入经脉,丹田内也是一片空空如也。   喻梦丘泄气地倒了下去,他反复试了数次,想冲破被封的穴位,但显然毫无作用。   他恨恨地一捶桌案:“别让小爷知道是谁在暗算我!”   喻梦丘此番和裴行昭前来夜游城,是为了将小孤山囤积的天心玉及丹药等换做灵石灵草等。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刚同人谈好了生意,转头就被人敲了闷棍。   喻梦丘乃是元婴修士,这般修为,在夜游城中虽不说能横行无忌,但也少有人动得了他,不想意外着了别人的道,修为尽失,什么也做不了了。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中的招,只是一醒来,就和裴行昭一起被困在这处楼阁之中。   两人浑身要穴被封,动用不了分毫灵力,自然也破不开楼阁外的阵法禁制。   “我不想给那个见鬼的城主当小妾啊!”喻梦丘悲愤道,“听说她都快一千岁,都快能做我祖奶奶的祖奶奶了!”   这话虽然夸张了些,意思还是很到位的。   从侍奉在此处楼阁中的婢女口中得知,他和裴行昭是被人送来给夜游城城主为妾室时,喻梦丘脸都绿了。   除了喻梦丘和裴行昭外,这处楼阁之中还住了数十人,都是夜游城各方势力送给那位城主的貌美少年。   相比之下,裴行昭的反应就淡然许多,毕竟到了这般地步,再怎么着急也无济于事。   他在客舍之中留下了一道传讯的术法,昨夜未归,想来灵蝶已经向小孤山而去。   只是夜游城和小孤山相距甚远,三五日间门,灵蝶都未必能传到,若是意外为人拦截,就更麻烦了。   裴行昭睁开眼,望着漆黑的窗外,神色中带了几分沉重。 第124章   十一娘引着太上葳蕤向静室走去, 姿态妖娆,云鬓上簪了一支步摇,正随着她的动作轻摇。   看得出来, 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但岁月留下的痕迹并不损于她的美。   推开门, 十一娘回首向太上葳蕤妩媚一笑,抬手请她入内。   目光相对, 太上葳蕤未曾犹豫, 越过她走入房内。   十一娘嘴边笑意更深, 她跪坐在桌案前,放下团扇, 并不急着说正事,反而亲手为太上葳蕤斟了一盏茶, 动作赏心悦目。   将茶盏向太上葳蕤的方向推了推,她曼声道:“上好的灵露白毫,道友不妨试一试。”   “放心,这茶里,可没有毒。”   她说着, 冲太上葳蕤眨了眨眼。   茶香氤氲, 热气蒸腾而上, 少女的面目显得有些模糊, 太上葳蕤淡淡开口:“茶中的确没有毒, 只是喝了茶, 再闻了这房中的香, 大约便只能任你宰割了。”   十一娘脸色微变,她抬脚踹翻了面前桌案,兔起鹘落, 飞身向后退去。   太上葳蕤拂手,木质的桌案从中碎裂,砸在了两旁,原本置于其上的杯盏摔落成无数碎片,发出清脆响声。   十一娘手中灵力亮起,暗门洞开,她如同游鱼一般向其中跃去。   但太上葳蕤的动作比她预计的更快上许多,黑袍扬起,那道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不过瞬息便出现在她身旁。   玄黑色的丝弦横在女子颈间,其上泛着冰冷寒芒,只需分毫,便能割断她纤细的脖颈。   十一娘只能僵硬地停下了动作,目光瞥向一旁的太上葳蕤,干笑道:“道友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请你品茗,你却对我动手,未免有些过分了。”   这番话虽不算颠倒黑白,倒也相差不远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引动灵力。   这处静室中,自己可是请人重金布下了重重阵纹,想在这个地方对她动手,实在是做梦!   地面阵纹刚要亮起,一缕乌黑长发从半空掉落,十一娘呼吸一滞,指尖灵力消散。   “下一次,掉下来的,就不只是如此。”   太上葳蕤徐徐开口,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十一娘在北域摸爬滚打许多年,自然听得出,她说的话,并非只是威胁。   “道友不怕杀了我,就再也寻不到你要找的人?”虽然生死都在旁人掌控之中,十一娘也并未现出什么惶然神色,含笑问道。   太上葳蕤勾起唇角,眼中却不带什么笑意:“客舍外挂了盏梅花灯,既是买卖消息的地方,想来有什么人投宿,都有记载。”   所以无论十一娘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十一娘低头看着横在自己颈间的丝弦,太上葳蕤的手很稳。   沉默一瞬,她识趣地从纳戒之中取出玉简:“看来道友并非第一次来北域,竟是我走了眼。”   太上葳蕤无意与她多说什么,玉简浮在空中,她将神识探入,数日间投宿客舍的修士形容相貌皆现于眼前。   她很快便找到了关于裴行昭的记载,而与裴行昭同行的,正是喻梦丘。   以喻梦丘元婴修为的境界,加上他在符文一道上的造诣,在这夜游城中,就算打不过,要跑应是不难。而太上葳蕤截下的灵蝶,应是有人提前备下,而非临时传讯,这也符合裴行昭小心谨慎的性情。   那么他们失踪,最大的可能便是被人偷袭,骤然失了意识。   太上葳蕤指尖微微上挑,将两人相貌投映在半空中,她看向十一娘:“是谁动的手。”   不必察看,她也可以确定,他们现在已经不在客舍之中。   十一娘看了一眼,笑道:“这两位啊,白日出了门,也不知往何处去了,再没回来。”   “至于其他,我却是不知的,客舍的人这样多,他们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可没有人手一一盯着。”   “是么。”这话听起来颇有些道理,但太上葳蕤只是意味不明地吐出两个字。   她的语气不见什么起伏,十一娘的心却忍不住高高悬起。   眼前少女的年纪分明比自己小上许多,但在她面前,自己竟忍不住升起敬畏之心。   北域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   太上葳蕤再次开口:“但灵石,你们应该都有兴趣。”   之前萧玉虚对她提过,无妄海妖族来得太多,开采出的天心玉囤积,加之他随手炼出不少丹药,正好可以在北域换些灵石,以免坐吃山空。   能让裴行昭和喻梦丘前来夜游城的,大约只有这个原因。   而对他们出手的,绝不会是一方势力,而是夜游城中几处势力共同的意思。   如今正在太上葳蕤面前的十一娘,在夜游城中也算说得上话的人。   青丝绕在纤细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浅浅血痕,十一娘僵硬地笑笑:“道友果然聪明。”   话都说到如此,她也没有狡辩的余地:“在夜游城做生意,自然要遵守此地的规矩。”   她看了一眼太上葳蕤,笑道:“当然,若是有足够的实力,那他便是规矩。”   “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坏了夜游城的规矩,自然有人出手,给了他们一个小小的警告。”   是警告,也是试探。   在不清楚裴行昭和喻梦丘背后是谁时,夜游城诸多势力并不会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只是将人封了灵力送去城主府。   至于两人纳戒中灵物,自是被人瓜分一尽。   看着太上葳蕤冰冷的神色,十一娘讪讪笑了起来:“我可没有动手……”   “如今人就在城主府上,道友若是去得及时,他们应当清白还在。”   太上葳蕤缓缓收回青丝绕,十一娘指尖灵力抚过,脖颈上便恢复如初,她松了一口气,没想到那两个傻小子背后,竟还有这么个煞星在。   本以为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太上葳蕤也该离开,可惜一切并不如她所想。   玄黑色的丝弦绕在指尖,越发显出手如白玉,太上葳蕤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本尊有一笔交易要同你做。”   听了这句话,十一娘脸上的笑有些维持不住:“我能说不么?”   太上葳蕤想了想,回道:“大约是不能的。”   数刻后,太上葳蕤离开客舍,踏着夜色往城主府去。   “小裴,你说,师叔他们什么时候能发现我们被困住了?”喻梦丘扒在窗口,有气无力道。   裴行昭闭目打坐,语气平静道:“我也不知。”   他一遍遍尝试运转功法,这样看起来很像是在做无用功,但比起坐以待毙,还是应该尝试一二。   裴行昭能感受到一处穴位隐隐有所松动,或许再花上几日,就能冲破桎梏。   只是几日之间,可能的变数实在太多……   “谁?!”裴行昭猛然睁开眼,目光直直看向帷幔之后。   喻梦丘也起身,戒备地站在裴行昭身旁。   “我说过,在北域行事,当足够小心。”太上葳蕤缓缓自帷幔后走出,揭开黑色的兜帽,露出微有些苍白的脸。   这一刻,好像夜色都被照亮了。   “师姐?!”裴行昭和喻梦丘异口同声道,语气难掩激动。   “师姐,你怎么才来啊。”喻梦丘当即扑了过去,“你要是再不来,我和小裴就要清白不保了!”   太上葳蕤显然并不感动于他这样的热情,微微侧身,喻梦丘就扑了个空,身形一时不稳,摔了个结实。   裴行昭也站起身,神情虽然没有喻梦丘这般外露,但眼中还是带着不容错辨的喜色。   只是想到自己落到这般境地,实在有负师姐的教导,又不免觉得羞惭。   他低头道:“师姐,这次是我不够小心,以后不会了。”   “你如今不过十六,便是犯些错也无妨。”太上葳蕤开口。   她弹指,随手便帮两人解开了身上被封住的大穴。   感受到经脉中灵力,喻梦丘再不见方才有气无力的样子,他一把揽住裴行昭:“走,小裴,我们得好好教训一顿那个敢在背后暗算的小人!”   裴行昭没有动:“喻师兄,你可知道是谁动的手。”   喻梦丘被他问得一顿,自己好像,是不知道……   裴行昭也没有指望喻梦丘能靠谱,毕竟除了在符文一道,喻梦丘在别的事上都不太着调。   “师姐,动手的人,应当就是要与我们交易的人。”他看向太上葳蕤,说出自己的猜测。“如今纳戒落入他们手中,我和喻师兄理应将灵物都找回。”   这是他们的责任。   经过这件事,裴行昭也不由反省自己因为在小孤山这段时日,放松了戒备,这才会如此。   “随我来。”太上葳蕤对此只是淡淡道。   裴行昭向来最是信她,闻言毫不犹豫地跟上,喻梦丘也跟了上去,口中不由问道:“这是去哪儿?”   他本以为太上葳蕤不会说,却意外得到了答案。   “去见一个人。”   说完这几个字,太上葳蕤显然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随手破开禁制,她拾级而下。   喻梦丘有些茫然,难道师姐打算带着他们光明正大地走出去?这夜游城的城主可有洞虚境界,如今叶师兄又不在,他们是不是该低调一点?   裴行昭和喻梦丘已入小孤山,论理该叫叶不孤一声师兄。   见裴行昭已经全无犹豫地跟上,喻梦丘便将话吞了回去,反正有师姐在,不必想那么多。   楼阁之下,着一身鹅黄衣裙的婢女提了盏灯站在此处,像是在等什么人一般。   见太上葳蕤行来,她含笑屈膝,温声道:“贵客上门,我家主人请您前去一叙。”   能令城主府上婢女称一句主人的,也只有如今的夜游城城主,银霜。 第125章   “阿灵, 此处已并非京都,你不可再任性行事。”夜色中,顾少雍看向身旁少女道。   他脸色透着一股不正常的苍白, 间或咳嗽一声,神情微有些冷。   这一路来,褚灵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找麻烦。   褚灵缩在身形高大的青年身后瑟瑟发抖,方才若不是跟随顾少雍的死士来得及时, 她就死在这里了。   她抽噎一声,不敢如往常一样反驳,嚅嗫着应下。   夜间的风带着几分凉意,顾少雍咳得厉害了些, 许久才得以平复, 他将取回的玉佩交还褚灵, 随后道:“天将破晓, 不必回客舍,便先去城主府吧。”   他知道自己这位表妹被她父亲宠溺太过,性情天真, 却没想到,她这样会自找麻烦。   这里是北域,没有谁会因为褚家对她忍让纵容。   顾少雍原本打算休息一日再去城主府拜访, 如今却改了想法,北域混乱, 他没有把握一定能护住褚灵。为防意外,还是先将她送去自己生母身边, 有洞虚修士庇护,总能保她平安。   褚灵握着玉佩看向他:“表兄,你要带我去见我阿娘?”   对于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 她心中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期待。   真要算起来,褚灵的年纪比起顾少雍还要大上不少,但褚灵有一半妖族血脉,如今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三四的少女,唤顾少雍一声表兄也不违和。   “夜游城城主乃是洞虚大能,想是极了不起的女子。”顾少雍回道。   褚灵撇了撇嘴:“北域这样的地方,就算做了城主又如何。若非阿爹说她想我了,我才不会来。”   她语气中流露出些许高高在上的意味,相比中域,北域灵气稀薄,又荒僻混乱,实在不算什么好去处。   她如此说,顾少雍也没有争辩的意思。   他眼神微有些沉,到了如今,舅父竟然还不肯将实话告诉阿灵。   顾少雍带褚灵前来夜游城,并非因为她以为的理由,而是褚家生了如此大变,她的父亲费尽心力才将之送离,来求生母庇护。   若非曾经受褚灵父亲照顾,顾少雍也不愿此行带上这样一个累赘。   看着一无所知的褚灵,顾少雍心情有几分复杂。以他看来,褚灵父亲对她实在宠溺太过,谎言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褚灵总会知道,她的父亲已经陨落。   城主府外守卫森严,在顾少雍说明要见府中主人时,值守在此的妖族连眼皮也未动一下,不耐烦道:“想见城主的人多了去,如今还有好几百号人都在等着呢。”   面对这般态度,顾少雍不觉意外,他自纳戒中取出玉盒,温声道:“劳烦阁下通传一声,只道有中域故人前来,望城主不吝一见。”   有灵物开道,顾少雍倒是带着褚灵顺利地进了城主府中。   另一边,听了侍女通传,容貌清丽的女子勾了勾唇,语气平淡:“让他们且等一等。”   她生得不算绝色,却自带一股娇弱的气质,让人忍不住生出呵护之心。   这看上去弱质纤纤的女子,正是夜游城的城主。   银霜出自银霜鸟一族,她天资算得上极差那一等,侥幸生出了灵智,踏入道途。但无论如何苦修,进境始终有限,花了百年才得以筑基。   这样的资质,想走得更远,必须要用灵物洗炼根骨,对于银霜而言,一切只分为可以利用和没有用的。   褚灵的父亲便是值得利用的人之一,褚家乃是中域大族,身为褚家子弟,他向来不缺灵石。   银霜设计了一场英雄救美,委身于他,从中得了不少好处,顺利突破了元婴,而后毫无留恋地离开。   至于两人的女儿,出生时气息微弱,银霜本以为她活不了,不想褚灵父亲用尽办法,保住了女儿性命。   于银霜而言,这不过是各取所需,但褚灵父亲却对她一往情深,对她生下的女儿也是百般宠溺。   数百年过去,银霜已经成为洞虚大能,身为一城之主,身边想讨好她的男子不计其数,当年中域之事,只是一段回忆罢了。   此时听到自己的女儿前来,她心中也未曾生出什么波澜,修行之人,本就亲缘淡薄。   褚家遭逢大变的消息,即便身在北域,银霜也已经得知,看在那点血缘的份上,她不介意给褚灵一处栖身之地。   示意侍女退下,银霜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太上葳蕤,含笑道:“这笔生意,的确能谈上一谈。”   在银霜与太上葳蕤交易时,等在花厅的褚灵已经失了耐心,她都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究竟还要多久?!”褚灵看着候在一旁的侍女,语气很是不悦。   原本对于母女重逢的期待,都随着等待一点点消散。   是阿爹说她很想自己,自己才会来的,褚灵心中满腹委屈,如今自己来了,她却这样对自己,实在太过分了!   “主人尚在待客,请姑娘稍候一二。”侍女脸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姿态恭谨。   褚灵站起身:“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客人,比她的亲生女儿还重要!”   说着,推开侍女,快步冲了出去。   顾少雍咳嗽着,坐在原地未曾动作,这既然是褚灵母女之间的事,他不打算插手。   倒是侍女没想到褚灵会这么做,连忙跟了上去。   而碍于她的身份,侍女不敢动手,只能低声劝说。   褚灵自然不会听,行至宴客的偏殿外,就被护卫执戟拦住。   “城主所在,未得传召不可擅入!”   褚灵恼道:“我是她的女儿,不是外人!”   她想见自己的阿娘,难道还要通传吗!   “未得城主传召,谁也不能入内。”护卫开口,语气冷硬。   褚灵想硬闯,但以她的修为,又怎么可能是这些护卫的对手。   拒绝了前去花厅等候,站在殿外的喻梦丘看着这一幕,眼中显出几分兴味,这是怎么回事?   裴行昭站在他身旁,并未向褚灵投去目光。   就在褚灵与殿前护卫争执时,有侍女引着太上葳蕤自殿内走出,她惊道:“是你?!”   想到不久前发生过的事,再看自己被人拦在殿外的模样,褚灵脸上立刻浮起羞恼之色。   在她看来,虽然偷自己玉佩的不是什么好人,但太上葳蕤当时随手将人扔开的举动实在过分,她说得本也没错。   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眼前少女,才迟迟不见自己,褚灵只觉得被人抢走了宠爱,不由委屈更甚。   “她算什么贵客,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无礼下民……”   修士五识敏锐,哪怕褚灵说的话声音并不大,也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裴行昭听了她这句话,冷冷地看了过来:“你在指摘我师姐?”   他的目光锋锐如刀,褚灵被吓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下一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羞恼更甚:“我又没有说错,你们不都是北域下民,无礼之至!”   的确有许多人都瞧不起荒僻的北域,但会站在北域这么说话的,实在不多。   听了这话,喻梦丘脸上笑意更甚,他看着褚灵道:“恕我没能看出,阁下这样的贵人又如何礼数周全?”   褚灵顿时涨红了脸。   裴行昭的语气很冷:“向我师姐赔礼。”   褚灵不肯,但一股不知自何而来的力量压在她背后,迫使她向太上葳蕤弯下腰去。   怎么会这样……   鹅黄衣裙的侍女向太上葳蕤屈身一礼:“主人说,是她管教不周,还请几位见谅。”   以洞虚修士的感知,银霜不可能对殿外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她的母亲竟然帮着外人,褚灵意识到迫使自己躬身赔礼的人是谁,忍不住红了眼,她又没有说错什么……   阿爹便不会这样,他从来都站在她这一边。   感觉到身后力量消失,褚灵负气转身,黄衣侍女抬手,立时便有几名侍女走上前,将她强行带了下去。   裴行昭收回目光,停在太上葳蕤身旁:“师姐。”   他虽然有几分好奇她在殿内同夜游城城主谈了什么,但很有分寸地没有开口。   喻梦丘就没有想那么多了,径直问道:“师姐,你们方才都在说什么?”   “谈了笔生意。”太上葳蕤淡淡道。   以小孤山如今境况,有个与外界交易的地方还是必要的,为此让出几分好处也不算什么。   “那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寻衅。”   得了这两个字,裴行昭与喻梦丘眼中都不由闪过一瞬茫然。   太上葳蕤并无为他们解释的意思,抬步向府外行去。   敢动她的人,自然不能这般轻易算了。 第126章   日上中天, 十一娘到的时候,席上已经坐满。   北域乃是妖族聚居之地, 是以席间人族不过只有两三人, 其余多是化为人形的妖族,也有不喜欢人形,保持原形于此的, 比如握着根胡萝卜的涂老大。   今日能赴宴的,俱是夜游城中一方势力的人物,十一娘在这儿混了几十年,得益于她的左右逢源,今日的人来得还算齐全。   “十一娘来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 顿时有数十道目光齐齐看了过来, 十一娘脸上带着盈盈笑意,缓缓走上前来。   “十一娘, 今日你请我们来想做什么, 难道终于想通了,要将城西的地盘让出来。”形容粗犷的大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身姿柔媚的十一娘,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下流意味。   一身劲装, 脸上有道狭长刀痕的女子看不惯他的举止, 开口道:“十一娘,干脆我们联手做了罗老三, 挖了他那双不知往哪儿看的招子!”   生了一脸络腮胡的罗老三从十一娘身上移开目光, 阴森森地觑了劲装女子一眼,她并不畏惧, 冷冷看了回去,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其余妖族只等着看热闹,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 全然不打算劝架。   十一娘摇着手中团扇,面上带着妩媚笑意:“打打杀杀多不好,我今日请诸位来,乃是受人所托。”   这话引得许多妖族心生狐疑,什么人能说动十一娘,让她大费周章地将他们都请了来?   “这般大张旗鼓,想做什么?”劲装女子挑起了眉头。   面容普通的青年有些不屑:“藏头露尾,不知所谓,让我们都等在这里,他倒是好大的派头!”   十一娘以扇掩面,轻笑道:“这话却是不对,她早已在此处。”   她说着,轻轻在掌心一击,最上首的帷帐被人拉开,珠帘阻碍了视线,让少女的面目看起来有些模糊。   太上葳蕤坐在珠帘后,裴行昭站在她身旁,神色冷峻,面对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凛然不惧。   “一个小丫头?”有人嗤笑道,“十一娘,你在耍我们么?!”   “我看她是老眼昏花了,竟然带个小丫头来糊弄我们。”罗老三毫不客气道,看向太上葳蕤的眼神中满是轻蔑。   神色阴沉的中年人嘲讽道:“十一娘,看来你年纪大了,眼光也不行了。”   十一娘早习惯了他们说话的口气,此时只是含笑不语,退到一旁,准备看戏。   众妖之中,唯有涂老大看着太上葳蕤,隐隐觉得熟悉。   对了,这不就是那个上古异兽吗!   能生生裂开天外玄铁的人族,涂老大这辈子也没遇上几个,而太上葳蕤那时还不过是金丹修士罢了。   此时她气息内敛,涂老大竟一时感知不到她的修为境界如何,难道这人族用了什么隐匿气息的法诀?   还是说,她的境界已经不低于自己?   境界更高的修士有意收敛气息,修为低者便很难察觉其境界如何。   就在众妖七嘴八舌嘲讽之时,元婴期的威压席卷开,场中忽地为之一静,在场修为最高也不过元婴修士,夜游城化神境界的大能不多,也不是十一娘能请得来的。   在这般威压下,众妖噤了声,运转灵力暗自对抗。   涂老大默默抱紧了胡萝卜,不过短短几月,她就突破了元婴,这样的修行速度,未免有些可怕。   在席间安静下来后,太上葳蕤才缓缓开口,直入正题:“前日,小孤山弟子入夜游城,受诸位照顾,封了灵力送去城主府上,本尊今日,特来谢过。”   她的语气很平静,众妖背后却忍不住为之一寒,今日这分明是鸿门宴啊。   罗老三冷笑一声:“好大的排场,你真以为,这夜游城能容你一个人族为所欲为?!”   话音落下,右手抬起,空中幻化出利爪,隔空向太上葳蕤拍下。   对裴行昭两人动手的就有他,得了不少好处的罗老三显然不准备吐出来。   在场所有人和妖都看着这一幕,倘若太上葳蕤显露出一点弱势,他们便会群起而攻之。   太上葳蕤清楚这一点,她没有动,一道耀目的灵力闪过,携雷霆万钧之势落下。利爪的幻影消散,罗老三的身形被直接掀飞出去,所过之处众妖避让,全不打算出手相助。   夜游城众多势力本就明争暗斗不断,偶尔联合也是因为有利可图,在此时此地,当然不会有人相助于他。   罗老三爬起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脚步有些虚浮,他忌惮地看着太上葳蕤,不敢再轻举妄动。   同为元婴修士,太上葳蕤的实力显然远胜于她。   北域向来实力为尊,在清楚自己不是太上葳蕤对手之后,他立时便安静下来。   太上葳蕤不留余力的一击,足以令罗老三重伤,也足以震慑住在场众妖,令他们不敢再轻忽小孤山。   虽然不知小孤山是个什么地方,但从少女的实力来看,并非是好招惹的存在。   “现在,诸位应该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了。”十一娘轻摇团扇,语气柔曼。“这事儿是谁干的,不如主动将人交出来。”   听完这句话,面容阴柔的青年站起身,对太上葳蕤冷笑一声:“想动本尊的人,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他不打算再留,拂袖而去,就在这时,地面有繁复阵纹亮起,阻下了他的脚步。   青年脚下重重顿地,强行以灵力破开阵纹,五指成爪,抬手向太上葳蕤抓来。太上葳蕤指尖微动,两道灵力撞在一处,掀起一重又一重气浪。   众妖早已退开,若非这处楼阁刻有防护禁制,此时早已在灵力碰撞下崩塌成废墟。   楼阁后的湖水忽然起了波澜,太上葳蕤手中掐诀,下一瞬,水龙自窗外俯冲而来。   重重阵纹相连,将青年困在当中,水龙袭来,他只能运转灵力强行相抗。   龙形散去,化作无数水滴,像落了一场雨。   每一滴雨落在身上,都会令青年身上多出一道伤口,逼得他狼狈躲闪,太上葳蕤的身形就是在这一刻骤然出现他面前。   飞身而下,她扼住青年脖颈,重重将人摔在地上。   眼见地面陷下一道深坑,十一娘暗自肉痛,要将此处恢复如初,可要花上不少灵石。   青年倒在深坑中,一时动弹不得,情况看上去很是凄惨。   众多妖族心神微凛,眼前少女的实力,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如今,诸位还有什么异议。”太上葳蕤缓缓站起身,平静道。   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第127章   “还有谁对小孤山弟子动了手, 便自己站出来吧。”十一娘上前一步,曼声笑道,心情与席间大多数妖族截然相反。   只要这煞星针对的不是自己, 看她教训人, 倒很有些意思。   阴柔青年的情形着实令众妖心惊,许久, 才有妖族沉声对太上葳蕤道:“一个元婴,还不够资格在夜游城横行无忌!”   她未免太猖狂了些!   “横行无忌谈不上,对付你们, 大约是够了。”太上葳蕤收回手,似笑非笑道。   听了这句话, 在场妖族面上不由都现出恼怒神色,他们在夜游城中也算一方人物,向来都是欺压别人的份,如今竟然被人当面威胁, 如何能不恼怒。   劲装女子深深看了太上葳蕤一眼, 身形向后,立时往窗外逃去。   她并没有命人对裴行昭和喻梦丘动手, 逃跑的原因是不愿为人所制。   地面巨大的阵纹亮起,恍如囚笼一般, 女子撞在阵纹边缘,被阻了下来。   “十一娘,你帮着一个外人来对付我们?”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十一娘闻言, 只是轻笑了一声, 丝毫不觉得愧疚:“你们又并非我的内人,如何来的外人?”   “再说,我十一娘做事向来是利为先。”   能令十一娘如此尽心尽力地行事的, 自然不止威胁,更有利益驱使。   威逼利诱,这个词说得一点不错。   懒洋洋地倚着桌案,十一娘曼声道:“诸位,这阵法你们当是破不了的,不如主动站出来赔罪。”   如夜游城这样的地方,最难有的便是秘密,之前无人将小孤山当回事,动了裴行昭和喻梦丘的妖族是谁,在夜游城中就更不是秘密了。   动手的妖,除了罗老和方才面容阴柔的青年外,还有只妖族,如今都在此处,为了将他们都请来,十一娘还花了不小的心思。   膀大腰圆的妇人站起身,粗声道:“小孤山丢的灵物我们会尽数奉还,看在我家阁主的份上,交个朋友,此事可否就这样算了。”   她口中的阁主,正是夜游城一位化神大能。   “小孤山,不需要同你们做朋友。”太上葳蕤的目光扫过面前众妖,语气平静得不见丝毫波澜。   狂妄,听到她这句话的妖族,只能升起这一个念头。   这世上,能如此狂妄的,要么是彻头彻尾的蠢货,要么有所倚仗,太上葳蕤看上去实在不像前者。   “欺人太甚!”瘦猴一样的男人拍案而起,对周围妖族道,“我们一起上,还怕打不过一个人族吗!”   话说得很有气势,可惜并没有任何妖如他所说出手,事实上,连他自己也没有动,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十一娘全然不觉得意外,她轻笑一声:“可考虑好了?”   最开始说话的妇人上前一步,壮硕的身形看上去很有压迫感,她沉着脸运转灵力,五把短匕现在空中。   刀刃没入体内,鲜血横流,她闷哼一声,忍住剧痛向太上葳蕤一拜。   见此,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无需多言,也取五把短匕刺入身体要害,不动用灵力护体,就算是元婴修士,也必定重伤。   强者为尊,这就是北域不变的规矩。   如果不是太上葳蕤强过他们,对于劫掠小孤山灵物,他们不会有丝毫悔意。   中年男子心中只庆幸,当日自己担心裴行昭和喻梦丘背后势力,因此只将人封住灵力,没有下死手,否则今日便不一定能留得性命在。   还剩一只妖。   太上葳蕤没有说话,视线随即落在瘦得像只猴子的男人身上。   他浑身一寒,只觉自己好像被一头凶兽盯上。   “我,我海沙帮帮主可是化神大能,你敢动我,不怕他找你算账么!”瘦猴高声道,并不知自己的语气是如何色厉内荏。   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他的腿有些发软。   “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本尊亲自来。”太上葳蕤无心与他多说。   四下安静,瘦猴猛地向外窜去,只觉得用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   玄黑的丝弦破空,随着一声惨叫,他已经倒了下来。全身经脉碎裂的滋味儿显然不是谁都能忍受,瘦小的男人翻滚着,形容凄惨。   “你等着,我海沙帮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他看向太上葳蕤,眼中满是怨毒。   十一娘用团扇半掩住脸,神色凉薄,并未升起什么同情之心。   死在这瘦猴手中,情状比他现在更凄惨的修士不知凡几,弱肉强食,如今他弱,便要认命。   目光扫过周围,她缓缓开口:“现在,也该算一算小孤山失了的灵物当如何计较。”   壮硕妇人已经服下丹药,止住了伤口处喷涌出的鲜血。   她看向太上葳蕤,沉声道:“是我等冒犯了小孤山,所取灵物自当双倍奉还。”   太上葳蕤没有说话,十一娘代她开口:“葳蕤姑娘大度,这些灵物,只需以市价折算,往后小孤山在夜游城做生意,仍要与诸位往来。”   在场妖族都不是蠢货,自然都明白了十一娘的言外之意。   看来日后,小孤山在夜游城便都由十一娘代为行事。   十一娘是个聪明人,以金丹修为能在妖族众多的北域混得风生水起,这一点毋庸置疑。   她今日所行,显然已经投向小孤山,这门派他们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值得她如此?难道这小孤山背后,并不止有化神修士?   其实十一娘也不知道,太上葳蕤与她谈交易的时候并未告知小孤山情形,但她还是决定应下。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少女值得自己赌上一赌。   未等一众妖族思虑明白,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小小元婴,也敢放肆!”   经脉尽断的瘦猴面上露出喜色:“帮主,快救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化神修士的威压已经倾泻而下,暴烈的灵力从上方拍了下来,笼罩整个楼阁的阵法寸寸碎裂。   在灵力落下那一瞬,太上葳蕤已经飞身退去。   骤起的风浪掀起鸦青色的发丝,她的神情平静如初,未见任何意外。   来得比她预计的,更晚了几分。   太上葳蕤令十一娘大张旗鼓地将众多妖族聚在此处,就注定不用多久便会被他们背后的化神大能察觉。   让她躲开了这一击,动手的化神修士显然有些不悦,蕴含无边威势的一掌再次拍下,令人心惊。   裴行昭早在方才就已经退远,这种时候,他帮不上太上葳蕤,只能令自己不要成为她的拖累。   楼阁在这般灵力下摇摇欲坠,最后终于不堪重负,垮塌成一片废墟。   十一娘心中暗叹,看来也不必整修了,直接重建便是。   楼中众多妖族及时逃遁,但还是有不少被波及,受了不轻的伤。很显然,动手的妖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死活,至于修为被废的瘦猴,如今埋在废墟中,已是生死不知。   “敢对我海沙帮不敬,看来你家长辈没有教过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身形佝偻的老者浮在空中,看着太上葳蕤,神情阴冷。“今日,我便代他们好好指点你一一。”   话音落下,他身后缓缓凝结成一柄巨大刀刃。   即便太上葳蕤已经有元婴巅峰的修为,也不可能与化神大能正面相抗。   修为越高,一个小境界的差距可能都是天壤之别,何况是一个大境界。   在刀影将要成形之际,有耀目灵光自天边而来,携不可挡之势,轻易便将刀影粉碎。   “她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众妖循声看去,叶不孤着一身青衣,他并指挥下,一道剑意呼啸着攻向老者,因为速度太快,破空时发出尖锐鸣啸。   老者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剑意穿透,身体从上方坠落,重重砸进废墟之中。   叶不孤落地,护在太上葳蕤面前,冷眼看着老者,神情漠然。   今日喻梦丘不在,正是因为他已经回小孤山搬救兵了。   洞虚修士……   众妖倒吸一口冷气,这小孤山背后,竟是有一名洞虚修士!   整个夜游城,加上作为城主的银霜,也不过名洞虚。   十一娘按捺下讶色,微微勾起唇角,看来这一回,她又赌对了。   有洞虚大能在,今日之后,绝无任何势力敢小觑小孤山。   ——   海面雾气缭绕,入眼只见灰蒙蒙一片,一道灵光从天边掠过,无妄海尽头,雾气已逐渐变得稀薄,远远能望见小孤山山门所在。   濮阳鸾一早便等在山巅上,在她身旁,陆云柯虽然如往日一般练着剑,却有些神思不属。   “也不知叶前辈和前辈什么时候回来……”他喃喃道。   不一会儿,喻梦丘竟带着一众妖族,浩浩荡荡地赶了过来。   “喻师兄,你这是要做什么?”濮阳鸾有些不解道。   无论年纪还是修为,喻梦丘都在她之上,哪怕他不怎么靠谱,濮阳鸾还是唤他一声师兄。   喻梦丘得意道:“师姐离开这么久,如今要回小孤山,自然得有些排场。”   他看向一众妖族:“看好了啊,等会儿师姐一到,你们就准备好放焰火,法诀我已经教过了,都记好。”   众妖七嘴八舌地应下,十分积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这样积极,功劳全在于喻梦丘大方地允诺了每只妖百灵石。   濮阳鸾眼尖地发现和自己一道来小孤山的楼玄明也混在其中,丝毫不觉得为这百灵石折腰有什么不好。   身形还有些虚幻的萧玉虚温和地笑着,也没有阻止他们胡闹的打算。   陆云柯犹疑道:“这难道是小孤山的传统?”   濮阳鸾抽了抽嘴角:“不,他只是找个借口偷懒而已。”   虽然认识喻梦丘不算久,濮阳鸾对这位师兄的性情也有了几分了解。   不过,师姐真的会喜欢这样的热闹么?   注意到天边灵光,濮阳鸾再顾不得其他,只盯着灵光落下。   叶不孤携裴行昭御剑而行,在他身旁,太上葳蕤乘风而来,素白裙袂在猎猎作响,恍然如仙。   “师姐!”濮阳鸾激动道,快步迎了上去。   陆云柯面上也忍不住现出喜色,太好了,前辈没事就好。   喻梦丘赶紧抬手示意,灵光闪动,各色焰火便渐次盛开在天幕上。   太上葳蕤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恭迎大师姐回山!”喻梦丘高声道。   “恭迎大师姐回山——”   周围妖族也卖力喊道,这一刻,不只为了那百灵石,也为她给了他们在道途上更进一步的可能。   在许多道声音中,太上葳蕤不由有些失神。   在这世上,有个地方在等她回来,有人在为她归来欢喜,这对妖尊来说,实在是种难得的体验。   她看着面前几人,目光掠过他们,看向已经建成的小孤山山门,唇边扬起了浅淡弧度。 第128章   无妄海的妖族普遍修为境界不怎么高, 因此有妖不小心用错了法诀,失手点燃山巅草木看起来也并非什么太奇怪的事儿。   生活在海中的生灵,大约没有谁会喜欢火焰, 众妖立时都推推嚷嚷地向四周挤去, 场面一时变得有些混乱。   好在一旁的萧玉虚及时出手,随手落下灵力, 有蔓延之势的火焰便随之消弭,终于止住了混乱。   对于这番混乱,濮阳鸾丝毫也不觉得意外。喻梦丘的性情, 来小孤山这些时日她已经见识了,今日出些意外真是再正常不过, 若是什么都顺利,才叫人觉得意外。   不过,她想起太上葳蕤方才一闪而过的温柔,又觉得喻梦丘这次胡闹, 也不算太坏的事儿。   淡蓝色的水母飘上前, 水十七和喻梦丘交涉起酬劳,还有两只个头看起来更小了几分的水母跟在他左右, 是他族中姐妹。   说实话,过了这么久, 只要他们不开口说话,喻梦丘还是不能分不清谁是谁,不过他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   濮阳鸾陪着太上葳蕤向小孤山山门行去, 一路说起这些时日发生的琐事。   至于其他人, 已经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太上葳蕤并不喜欢被一群人拥簇着。   她离开小孤山也不过短短几月,这里发生的变化却是不小。   按照昔日小孤山的布局, 楼阁水榭都已经重建,在她离开时,喻梦丘已经教会不少无妄海妖族基础符文,花了数月,各处已经镌刻上应有符文,保证不会发生被灵力一轰就塌房的事。   萧玉虚苏醒后亲自出手,完善了笼罩在整座山门上的大阵。   在山门建成后,叶不孤等人也不必都挤在一处,各自挑了自己独居的院落。   沿路走来,路边随处可见祝余草,因为这个缘故,如今小孤山上的灵气已经浓郁许多,哪怕仍然比不上东域,但与之前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在萧玉虚的指示下,小孤山还发布了在昆墟各处种下祝余草的任务,为了灵石,无妄海妖族很是积极。不过整个昆墟数十万里,想完全改善,绝非数年之功。   作为无妄海之主的深渊巨鲸也想试试祝余草能不能在无妄海下生长,结果当然是不能。   但随着小孤山上的灵气日渐浓郁,无妄海的情形也得到了一定改善。海底封印被太上葳蕤修复后,魔气不再泄露,笼罩在海面上方的灰色雾气也散去些许。   裴行昭数次带着妖向山林深处探索,发现昆墟有不少走兽飞禽,但其中少有开启灵智,喻梦丘对于没能找到更多劳力表示遗憾。   不过想想这般情况也不奇怪,毕竟在此之前,昆墟的灵气稀薄得几近于无。   “……这是弟子居最中心的院落,我们都觉得应该留给师姐。”濮阳鸾上前为太上葳蕤推开了院门。   她微微仰头,看着太上葳蕤,面上流露出真切的欢喜:“欢迎回来,师姐。”   太上葳蕤从没有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今生一切,已然完全与前世不同。   她早已拥有改变所谓命运的力量。   回到小孤山的第一夜,太上葳蕤得以安眠至天明。   第二日,喻梦丘一早就带着人来,看着他身旁青年,太上葳蕤不由微挑起眉:“你还没离开。”   曾经卖了燕愁余的消息给太上葳蕤的青年嘿嘿一笑:“我觉得这里挺有意思,打算多留一段时日。”   喻梦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师姐,长陵说的灵网很有意思,但只有符文不足以完成灵网,或许得与阵法结合……”   他口中长陵,正是身旁青年,当日还是他亲手将人擒了下来。不过也多亏他,太上葳蕤才能知道濮阳鸾的消息,及时赶往苍栖州。   看来这些时日,两人已经混得相当熟悉了。   “灵网?”太上葳蕤重复着这两个字,“这是什么?”   青年主动道:“就是……能让修士以神识相互交流的媒介?修士只要将神识接入,就能在网上留言,交流修炼心得,还能用来发布交易任务……”   他颠三倒四说了许多,太上葳蕤勉强明白了他的意思,修真界不乏远程传讯之法,如他口中将令所有修士共同交流的灵网,却是还未有过。   听起来有些意思,太上葳蕤从喻梦丘手中接过两枚玉玦。这是他近些时日研究出的半成品,接入神识后虽然能勉强做到与对方交流,但时不时就会断开,而且只要超过两个人接入玉玦,符文便会损毁。   喻梦丘试过数十种不同符文,都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便想到将符阵结合,他识得最长于阵法的显然是太上葳蕤,即便是合道境界的萧玉虚,作为丹修,在阵法上不过略有涉猎。   偏偏太上葳蕤当时已经离开小孤山,喻梦丘只能暂时将此事搁置。   神识扫过玉玦中繁复符文,太上葳蕤心中隐隐有了修改的方向。   “怎么样?”长陵忍不住问。   谁能理解他穿进修真界后,没网没电没wifi的痛苦。   “或可一试。”太上葳蕤淡淡道,并不能体会他此刻迫切的心情。   虽然应下喻梦丘关于灵网之事,但太上葳蕤并不急于此,午后,她在药田中找到了萧玉虚。   在重建药庐之后,裴行昭领着妖开辟了药田,昆墟大约最不缺的就是土地,不过想培育灵植,几乎不含灵气的土壤显然做不到。   花费一枚极品灵源,才令这不过百里的药田能源源不断被灵气滋养,维持高阶灵植所需。   如今种在药田中的,都是小孤山故地之中保存下的高阶灵种,只有萧玉虚自己出手养护。   相比当日初见之时,他的神魂在玉衡蕴养下已经凝实了许多,意识也得以清明,不会再做出喂昏迷的人上百颗丹药的事。   就算失了躯壳,曾为合道大能的萧玉虚也有堪比洞虚的实力。   察觉到太上葳蕤前来,萧玉虚回过神,温和地对她笑了笑:“小友。”   太上葳蕤向他一礼,就算不论修为,萧玉虚也是值得她尊敬的人。   小孤山上下,俱是如此。   目光越过大片大片的药田,落在远处楼阁上,萧玉虚嘴边始终噙着温和笑意,他没想到自己在彻底陨落之前,还能得见小孤山再现世间。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眼前少女。   萧玉虚原本只求太上葳蕤能助小孤山寻到继承道统的人,但她做的却比他所求多了太多。   “小友寻我,可有什么要事?”   太上葳蕤抬头望着眼前老者,徐徐开口:“小孤山既然已经建成,那么门中弟子,也该回到这里了。”   萧玉虚怔愣一瞬,才意识到她所言,是掩埋在黄沙之下的那两百三十七具冰棺。   在赴天倾之难前,身为大师兄的萧无尘便心存死志,准备好这两百三十七具冰棺。   其实棺中什么也没有,小孤山弟子除萧玉虚外,皆已化作尘埃,只剩几缕破碎神魂,连转世也做不到。   是萧玉虚不惜消耗自己的神魂之力,也要维持这些破碎的神魂不至消散,否则堂堂合道大能,也不会在三百年间就衰弱至此。   他并非妄想要将他们复活,只是希望神魂恢复些许后,能有转世轮回的可能。   “多谢……”萧玉虚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能见小孤山传承下去,众位先长定会十分高兴。   他想,自己这么多年来,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帮了那个落入时空裂缝的少女。   “这本是我应该做的。”太上葳蕤只是道,“或许世人不知他们做了什么,但日后,小孤山弟子会记得自己的师门做过什么。” 第129章   在小孤山建成后, 裴行昭和喻梦丘也当正式拜入门下。   师门传承在修真界是极重要的一件事,不可轻忽,就算小孤山如今只有萧玉虚一位长辈, 也不该省了入门的流程。   就此事, 太上葳蕤召集如今在山门中的几人谈了谈。   到了这时,他们才知道, 太上葳蕤并非是小孤山弟子。   喻梦丘有些怀疑人生,他果然还是上了贼船吧……不仅山门要从头建,现在连师姐也不是师姐了。   裴行昭沉默片刻, 开口问道:“那我以后还能将师姐当做师姐么?”   太上葳蕤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看着被自己带来此处的少年, 她还记得自己曾数次担心,会失手将还未踏入道途的裴行昭养没了。   “自然。”她答道。   得到这个答案,裴行昭好像就这样放心了,没有再问其他。   喻梦丘觉得, 小裴这样反应, 衬得自己好像特别大惊小怪啊。   见太上葳蕤的目光看向自己,陆云柯下意识挺直了背, 犹豫道:“前,前辈……”   “你可想入小孤山。”太上葳蕤直截了当地问道。   陆云柯讷讷道:“可我是松溪剑派弟子……”   虽然松溪剑派如今暂时没了, 但他还是松溪剑派的弟子。   “你还有十日考虑,”太上葳蕤不觉得意外,淡淡道, “与你父亲商议之后, 再告诉我答案。”   濮阳鸾望着太上葳蕤,面上现出犹豫之色,她虽然也与镜明宗断绝关系, 但情形同太上葳蕤又不太一样。   她如此,是不愿因自己牵连镜明宗,在濮阳鸾心中,对自己待了十多年的地方,还是心怀眷念。   就算三年前,镜明宗放弃了她,濮阳鸾还是不能轻易与之划清界限。   但师姐救了她……   像是看出了濮阳鸾的想法,太上葳蕤开口道:“你不该因我选择小孤山。”   濮阳鸾入小孤山门下,应当是她自己想如此,而不是为了太上葳蕤。   “我救你,并非因想令你入小孤山。”   濮阳鸾鼻尖微酸:“师姐……”   她的师姐,当真是这天底下最好不过的人。   不得不说,濮阳鸾对太上葳蕤的滤镜实在有些厚。   感知到自己的院落中有异样灵光闪过,熟悉的气息让太上葳蕤眼睫微颤,她和燕愁余,已经有近一月未见。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她起身便要离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中带着几分急切。   楼玄明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么不问我?”   不是他吹,在修真界,他这样的天资不说百年难得一见,也非寻常人能及。同样发出这个疑问的,还有自称百晓生的长陵。   “随你们。”太上葳蕤平静道,她还没有闲到连他们也要管上一管。   今日她原本只叫了濮阳鸾几人,楼玄明和长陵属于不请自来凑热闹的。   真是区别对待啊,看着她的背影,楼玄明叹了一声。   太上葳蕤的感知没有错,燕愁余的信到了,随信而来的还有几枚玉简。   明若谷带着燕愁余日夜兼程前往中域,回到沂蒙山后,他终于得了余暇写信。   天衍宗有一处心魔幻境,是炼心所用,明若谷要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出这处幻境。   燕愁余知道,上一个成功走出幻境的人,花了九个月。她是当时天下最惊才绝艳的女子,太上一族帝女,太上霄云。   信中将从明镜天离开后的种种一一道来,厚达数十页,这大约是太上葳蕤两辈子加起来收到的最长一封书信。   她第一次知道燕愁余的话这样多,不过这可能也是因为,进入心魔幻境之后,燕愁余便无法与太上葳蕤联络,便只能在这时多说一点。   他怀煞气而生,如今破除两重封印,没有迷失心智已是不易,想通过心魔幻境,意味着比寻常修士更难。   ‘……二师父不同意我入幻境,同大师父打了一场,输得极惨。大师父重剑久未出鞘,威势更甚。他说得不错,如果不能压制煞气,会伤及无辜之人,那我的确没有资格离开沂蒙山,令天衍宗蒙羞。   代我向小孤山诸位问好,我在玉简中刻录了宗门几本关于符文与阵法的古籍,随信寄来,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太上葳蕤的神识扫过玉简,目光忽而一凝。五枚玉简中,的确有四枚都是与符文阵法相关,但还有一枚,却空无一物。   拿起玉简,指尖传来微凉之意,她将灵力注入其中,少年的声音忽然响在她耳边。   “葳蕤,我很想你……”   这是燕愁余没有付诸于纸笔的话,他的声音有些低,带着被自己强行压制,却又无法掩饰的情意。   太上葳蕤怔在原地,玉简中的话一遍遍重复着,在她心底激起一重重涟漪。   那时她从前未曾体味过的情绪,是……思念……   她也在想他。   三日后,小孤山明光殿内,叶不孤亲手将自己刻下的灵位一个个供奉在莲花灯前。   那两百三十七具冰棺,遵照萧玉虚的意思,葬在山门向阳的位置,立下衣冠冢。   在萧无尘的灵位前,叶不孤重重跪下身,向前叩首。   萧无尘于他,如师如父。   如果可以选择,叶不孤宁愿与小孤山弟子一道赴死,也不愿独活。   自萧玉虚的神魂苏醒之后,虽然力量不复从前,但合道境界的大能即便只剩神魂也不容小觑,炼制六阶以下的丹药对他而言都并非难事。   服下萧玉虚的丹药后,叶不孤走火入魔的情形已经有所好转,就算未能完全康复,至少,他不会再看着太上葳蕤唤一声师尊。   裴行昭,喻梦丘,陆云柯,濮阳鸾,楼玄明和长陵,此时都站在太上葳蕤身旁,神情郑重。   无论是谁,在听说小孤山覆灭的缘由后,都很难不升起敬佩之心。   今日也算是几人的入门仪式。   小孤山传承至今,共有十三脉,喻梦丘自然入符道一脉。他是白月宗掌门之子,并未正式记入白月宗门下,想入小孤山尽可随自己的意。   而裴行昭在思虑之后还是决定学刀,入刀修一脉。   陆云柯在与自己的父亲传讯之后,思虑许久,终于决定拜入小孤山门下为弟子。唯有如此,他才能走得更远,不必像从前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珍视的人受伤。   濮阳鸾也做出了选择。这几日她想了很多,最后,在对镜明宗的感情和未来道途中,选择了后者。她实在不愿意再发生之前的事,只有变得更强,她才不必总靠师姐来救,不必连累旁人。   楼玄明这些时日都泡在小孤山藏书楼中,心中不免震惊其底蕴深厚。但不少秘法宗卷,还需是小孤山弟子才可查看,他毕竟还有个师父,就算老头儿有些不靠谱,自己也不好辜负他这么多年教导,轻易改换门庭。   纠结之后,楼玄明决定让自己的师父拜入小孤山。   反正老头儿是个散修,没有师门,自己这么做总算对得起他了,楼玄明觉得这主意实在堪称绝妙。   萧玉虚性情和善,对此也没有反对之意,事情便顺利定了下来。   至于长陵,他还等着太上葳蕤完善灵网,自然不愿意离开,加上他和喻梦丘称得上臭味相投,对于拜入小孤山一事倒没有什么犹豫。   不过他的天资堪称寻常,在最擅长的便是打听消息,处理俗务,小孤山十三脉都没有合适他的地方,最后便跟在萧玉虚身边学习。   无论如何,这些因太上葳蕤来到这里的少年人,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堪称简陋的仪式中,几人郑重念出小孤山入门誓,今日之后,他们便是小孤山弟子。   此时还没有人知道,未来从北域,从小孤山,会走出多少声名煊赫的大能。 第130章   太上葳蕤自院中走出, 她着素衣,眸中像是含了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霜雪,让人轻易不敢接近。   径直向明光殿行去, 有三五化为人形的妖族从远处匆匆跑来, 口中还道:“完了完了,今日是楼师兄授课, 要是误了时间,他可不会像喻师兄那么好说话!”   走上近前,几只妖族才认出了太上葳蕤, 连忙行礼,齐声道:“见过大师姐。”   小孤山上下都知, 太上葳蕤并非是小孤山弟子,但小孤山上下也都知,他们都要唤她一声大师姐。   太上葳蕤淡淡应了一声,脚步未停。   直到她走远, 几只妖族松了口气, 大师姐的气势实在让妖心惊,在她面前, 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铜钟声在远处响起,这意味着早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快快快!没时间了!”反应过来的少年一把拉住身旁的妖, 飞奔向前。   如今小孤山重建,太上葳蕤已经将掌门骨戒交还萧玉虚,他自认半残之躯, 无法任掌门之位, 只待濮阳鸾几人长成,从中择一人托付。   其实若是可以选择,萧玉虚还是希望太上葳蕤愿意继承小孤山掌门的位置, 只是这世上许多事是强求不得的,萧玉虚也并非会强求他人的性情。因此两个月前,他将门中管理之权暂时交予长陵。   考虑到小孤山如今大猫小猫两三只的情况,长陵决定还是先收些弟子是正经。   从前小孤山收徒可谓是万里挑一,若非天资绝伦或有大毅力者,轻易不可入其中。直到举宗赴难,门中也不过只有两百三十七人罢了。   而以如今情形,山门中要干什么都需要人手,小孤山对弟子的要求显然不能太高。   在确定小孤山对妖族没有什么歧视后,长陵松了口气,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要从何处拐来人。   小孤山入门试前,他还特地安排了数只妖族前往周围如夜游城等地,宣扬小孤山收徒之事,着重介绍了入门后的好处。   可惜如今北域并无多少人知小孤山之名,大都只将其看作三流宗门,少有妖愿意渡过茫茫无妄海前来。   最后小孤山只能差中取优,选出百余外门弟子。   考上外门并不意味着万事无忧,长陵表示,门中每月都会安排一场考试,连续三次不合格者便要黜落,优者则可入内门。   这个消息一出,原本为考入山门欢欣鼓舞的妖族一片哀声。为了不被黜落,众多妖族一改之前的散漫,竟是越发勤奋了起来。   此时正是早课时间,太上葳蕤一路行来,不见有小孤山弟子在周围闲逛。   走入明光殿,长陵正在奋笔疾书,见了她,也只抬头唤了一声大师姐,手中并未停下动作。   藏书楼的书卷还需重新整理造册,门中还需建上几处历练之地,不知道从哪里能骗来几个炼器的大能……   为什么自己上辈子是社畜,这辈子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命运?长陵百思不得其解。   “师姐,灵网研究得如何了?”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太上葳蕤取出几枚玉玦,她今日来本就是为此事:“试上三五日,若没有出问题,便不用再改。”   接过玉玦,长陵险些喜极而泣,他居然能过上有网的日子了。   写了众人名姓的名牌挂在一旁,太上葳蕤目光扫过 ,几道名牌中只剩喻梦丘的还暗着。   如今喻梦丘等人是弟子,也兼任教导之责,能拿两份俸禄。在喻梦丘数次早课迟到后,长陵请人炼制了这些名牌,不过现在看来,效果好像有限。   桌上滴漏落下,长陵看了一眼,没错,签到的时间要过了。   既然他又迟到了,大笔一挥,长陵毫不客气地扣了喻梦丘的月俸。   就在落笔这一刻,喻梦丘以五体投地的姿势从殿外扑了进来,他手中灵力亮起,落在自己的名牌上,可惜错过了时间,黯淡的名牌便不可能亮起来。   摔在地上的喻梦丘毫无形象地哀嚎一声,他爬起身,果然在桌上看到了罚俸的记录。   “只差了三息,三息!”喻梦丘看着长陵,强调道,“你就不能当做没看到吗!”   “我又不是瞎了,怎么会没看到。”长陵回道。   喻梦丘咬牙:“你还是不是兄弟!”   “我这叫铁面无私,你自己迟到怎么能怪我。”长陵理直气壮地回怼。   喻梦丘扑了上去,下一刻,两人厮打在一处,在不动用灵力的情况下,打了个有来有回。   太上葳蕤脸上不见任何表情,转身离去。   “师姐,我最近想出了一种新的符文纹路,等我打完了就去寻你!”喻梦丘在她身后高声道。   离开明光殿,向右便是药庐。   到药庐的时候,容貌清秀的小姑娘正在收拾草药,见了太上葳蕤,她怯怯地笑了笑:“师姐。”   小蚌妖珠珠是萧玉虚最近收的学徒,她天资可以算得上差那一等,却很是刻苦,是无妄海众妖中最早学会人族文字的妖。   勤能补拙,又因小孤山如今对于丹药的需求更大,她才有了跟在萧玉虚身边学习的机会。   一旁对萧玉虚执弟子礼的老者见了太上葳蕤,几不可见地向后挪了挪,曾经被她吊打的阴影仍旧鲜明如初。   没错,他就是那只上小孤山找场子,反而被巨额赔偿扣押下炼丹的墨鱼。   墨横舟一开始当然很是不忿,觉得小孤山实在无耻之尤,但碍于打不过太上葳蕤,只能被迫留下。   不过自萧玉虚苏醒后,跟在一位合道大能的神魂身边,墨横舟才意识到自己从前炼丹的手法有多粗糙。   就算只是旁观萧玉虚炼丹,他也受益匪浅,原本的不甘不愿就成了心甘情愿。   不过在面对太上葳蕤时,墨横舟心中还是怀着三分惧意。如果不是萧玉虚正在炼丹,他现在应该就默默躲开了。   太上葳蕤并不在意墨横舟如何想,她将玉简交给萧玉虚,这是前世她为妖尊时,麾下丹修琢磨出的数张丹方。   萧玉虚的神识扫过玉简,对太上葳蕤温和地笑了笑,谢过她后,并未多问这些丹方来处。   他活了这些年,不会连分寸二字都不知。   出关半月,太上葳蕤自觉境界稳固,打算再次闭关,是以在闭关前将丹方送来。   半月之前,她已经成功突破了化神。   不到二十岁的化神,就算是萧玉虚,也不免在心中生出几分感慨,小孤山中,做到如此的也不过大师兄一人。   何况太上葳蕤还有十年都为幽冥寒毒所扰,修为难以精进。   想到故人,萧玉虚眼神微暗,摒去杂思,他取出一瓶丹药,对太上葳蕤道:“劳烦小友跑一趟,不孤此时应该在山巅练剑,珠珠境界不足,若是靠近,只怕会为剑气所伤。”   这是他为叶不孤炼制的丹药,用以压制心魔。   太上葳蕤没有拒绝,这本是一件小事。   去山巅的路早已铺上青石,拾级而上,远远便能感受到剑光冲天而起,威势慑人。   叶不孤一身青衣,长眉入鬓,那双墨色的眼很是深沉,让人一眼望不见底。在恢复神智后,他好像总是背负着什么,眉间沉郁之色不散。   小孤山二百三十七人赴难,叶不孤却并不在这两百三十七人之列。   他虽是萧无尘的弟子,但当日为人所害,神智丧失时屠戮一城百姓,萧无尘保下他一条命,封印在大荒枯冢,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不得不将他自门中除名。   萧玉虚提过将他的名字重新写在小孤山弟子名册中,却被叶不孤拒绝了。   或许在他心中,还是不能释怀自己当年的杀戮。   “叶师兄真厉害!”一旁少女拼命拍着手,捧场道。   她生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很是惹人怜惜,但手中却拿了柄沉重的宽剑。   太上葳蕤识得她,水盈盈有金丹修为,天资很是不错,但在小孤山入门试中只做了外门弟子,其原因在于,她到现在还不能将字认全。   水盈盈想做剑修,因为她的资质足够,如今随叶不孤修行。   叶不孤负手而立,目光冷淡:“你们一起出手。”   裴行昭缓缓拔出刀,陆云柯也召唤出自己的本命灵剑,但两人并没有立刻动手,只是谨慎地观察着。   和他们不同,水盈盈没有想那么多,握着剑道:“叶师兄,请指教!”   她手中宽剑带着凌厉风声而来,叶不孤侧身躲过,指尖一弹,少女的身形便倒飞而去,带着剑一起摔在地上,灰头土脸。   很显然,叶不孤并不会怜香惜玉。   裴行昭和陆云柯也动了,两人一左一右,飞身向叶不孤袭来。   但即便叶不孤并未动用灵力,只以剑招应对,他们也并非对手。   将两人逼退,跌在地上的水盈盈已经爬起身,再次向叶不孤劈来。   相比裴行昭和陆云柯,身为妖族的水盈盈战斗时多靠本能,因为身体强横,她甚至不惜以伤换伤。   只是面对叶不孤,这都是徒劳,两人一妖在叶不孤面前完全落于下风。   不过就算处于劣势,他们也不打算认输,反而一次次迎了上去。   太上葳蕤没有上前,只是静静看着这场比试。   早课结束之时,数名弟子自楼中蜂拥而出,原本安静的小孤山骤然热闹起来,像是活了过来。   将丹药交给叶不孤,太上葳蕤回身向山门走去,风扬起她素白的裙袂,见她走来,一众小孤山弟子纷纷开口问候。   “大师姐!”   “见过大师姐——”   “大师姐好!”   濮阳鸾自身后赶了上来,含笑同太上葳蕤说着什么,两人并肩向前行去。   楼玄明倚在树上,看见这一幕,弯了弯唇角。他抬头,日光漏过树叶的间隙投下,初夏的阳光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时间好像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第131章   入夜, 鼻青脸肿的少女艰难地爬上小楼,好在四周无人,不曾吓到谁。   水盈盈推开门, 像一道游魂般飘了进去, 她化为原形,莹蓝色的水母将自己扔进房中那方灵泉之中, 发出一声喟叹。   四周悬了几盏明亮符灯,正在研究阵石的水十七抬起头,见她如此, 已经不觉得奇怪。自从水盈盈跟随叶不孤学剑后,没有哪日不带点儿伤回来。   只是看到她这般理直气壮, 水十七还是不免觉得无语:“十三姐,你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房间。”   蹭着他的灵泉,水盈盈感觉整只水母都舒展开了,抽空纠正道:“不要叫我十三姐!”   她可没有灵石买下这样一方灵泉。   而相比自己的姐姐, 水十七堪称身家丰厚。   拥有八只触手的水母在绘制阵法上颇有优势, 作为唯一一个得到了太上葳蕤指点的妖族,水十七如今已经可以轻易布下四阶阵法。   只是为小孤山各处布置阵法, 就足以让他挣下丰厚身家。   将灵力注入阵石,存于其中的阵法瞬间投射在地面, 阵纹亮起,闪动着熠熠灵光。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推开, 水十七连忙道:“小心!”   萤蓝水母抬起触手, 随手将地面阵法破解,从空中飘了上前。   在阵法被破解时,阵石也随之碎裂, 水十七见此,忍不住感叹道:“二十九,你应该随我一同学阵法才是!”   他看得出,水二十九的灵力是正好落在了这道阵法的薄弱之处,这才轻易将其破解。   她只是陪自己一起听过几次阵法课,就能做到如此,证明她在阵法上极有天赋。   听了这句话,泡在灵泉中的水盈盈立刻表示反对:“阵法有什么好,剑修才是最厉害的!”   “再厉害也赚不了灵石,你买剑的灵石都是我出的!”水十七翻了个白眼,“还是阵修好!”   水盈盈用触手拍着灵泉:“剑修好!”   “阵修!”   “剑修!”   看着争执起来的兄姐,水二十九打了个哈欠,像是没睡醒一般,慢吞吞地说道:“我还没有想好。”   已经掐起来的水盈盈和水十七不知有没有听见她这句话。   第二日,泡了一夜灵泉的水盈盈化为人形,脸上不见任何青紫,妖族的身体本就强横,这就意味着,她十分抗揍。   走下小楼,水盈盈不情愿地向远方水榭走去。为什么妖一定要学人族的文字,她是剑修,会用剑不就好了么?   可惜她不愿意也没有用,不想被黜落外门,就得乖乖去上早课。   “盈盈姑娘。”脸色苍白,看上去有身体有些羸弱的少年向水盈盈点头示意,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笑意。   虽然顾少雍成为小孤山外门弟子不过两个月,但水盈盈和他已经算是熟人了,原因很简单,他是个医修。   自从跟随叶不孤学剑以来,水盈盈,裴行昭和陆云柯免不了会受伤,前往药庐的次数也比往日多了许多。医修可以说是小孤山如今最稀有的修士,出手为他们诊治的多是顾少雍,于是短短两月间便混熟了。   “你也去上早课?”水盈盈冲他点点头,有气无力道。   “上月通过考核后,已不必去了。”顾少雍温和道,“我的网玦不知为何出了些问题,正要去寻喻师兄。”   顾少雍不解符文阵法之道,网玦以繁复符文和阵法形成,出了问题,自然只能去寻喻梦丘解决。   前日长陵在小孤山中大力推行网玦之时,众弟子颇觉不解,这能有什么用?   但过了几日,清楚网玦用法后,他们便觉出了许多好处。   在灵网上交流修行经验,发布悬赏任务,比起之前效率高出太多。更重要的是,灵石可等值换作网玦中的灵石点,如此一来,小孤山弟子便不必每月都去明光殿大排长队领取月俸,也不必随身带着许多灵石交易。   水盈盈羡慕道:“真好……”   对上顾少雍有些微妙的眼神,水盈盈连忙解释道:“我是说早课。”   她长叹一声:“你快去吧,我去上早课了……”   说着,垂头丧气地往前走去,顾少雍看着她的背影,勾了勾唇角,向另一个方向离开。   烟岚云岫,轩榭之中,几道灿金色的符文纹路浮在半空,喻梦丘正向太上葳蕤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因为他在符文上有了些新想法,太上葳蕤便推迟了几日闭关。   见她在此,门外的顾少雍不由脚步一顿,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太上葳蕤。   他没有可以收敛气息,喻梦丘已经止住话头看了过来:“顾师弟?”   顾少雍躬身,礼数周全道:“弟子见过喻师兄。”   随即又转向太上葳蕤:“见过大师姐。”   小孤山大师姐,偏偏是个没有拜入小孤山的少女,听起来实在很有意思。   太上葳蕤认出了眼前少年,她的记性不算差,何况与顾少雍上一次见,不过是两月前的事。   “你如今是小孤山弟子?”她着一身素衣,神情淡淡,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顾少雍直起身,面上始终带着温和笑意:“回大师姐,我如今的确是小孤山弟子。”   小孤山如今在北域默默无闻,特意自夜游城而来,只为入小孤山,似乎有些不合情理。   顾少雍回道:“我有位表妹,乃是夜游城城主的女儿,因此才知,小孤山上竟然有一位能炼出七阶丹药大能。”   裴行昭和喻梦丘当日带去夜游城交易的灵物中,的确有一枚七阶丹药,如今在夜游城城主银霜手中。   “我修医道,萧师叔不仅长于丹药,在医术上的造诣也是非凡,是以我才想拜入小孤山,不过学艺不精,只做了外门弟子。”   这番话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但顾少雍看不清太上葳蕤眼中情绪,更猜不出她对自己是什么态度。   见太上葳蕤不再说什么,喻梦丘接过话头道:“顾师弟来,可是有什么事?”   顾少雍点头,取出自己的网玦:“不知为何,我的网玦突然不能接入灵网了。”   如今小孤山中网玦数量有限,唯有门下弟子能分得一枚,若是坏了,顾少雍也没有把握能在短时间内再寻来一枚。   喻梦丘抬手,网玦隔空飞来,落入他掌心。   神识扫过网玦内无比繁复的符文,喻梦丘自言自语道:“好像没什么问题啊……”   挠了挠头,他直接将网玦交给了太上葳蕤:“师姐,你看看可是阵法出了什么问题。”   有事不解问师姐。   太上葳蕤垂下眸,网玦灵纹黯淡,她将灵力注入其中,片刻后,抬头看向顾少雍:“你之前接入了灵网多久?”   听到这个问题,顾少雍似有些尴尬,他干咳一声,别开目光道:“……三日。”   喻梦丘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网玦所用只是寻常灵玉,接连三日不停,自然会运转过载。”太上葳蕤语气淡淡。   随手在网玦中增加了两道符文,不过瞬息,网玦上的灵纹再次亮了起来。   顾少雍见网玦恢复,心中不由大松了口气。   太上葳蕤转头对喻梦丘道:“之后将门下弟子的接入灵网的时间限制在每日四个时辰。”   不……   如果不是理智尚存,顾少雍已经将这话脱口而出。   他很想阻止,每日只接上四个时辰的灵网怎么够用,这点时间,他连小孤山论坛里的八卦贴都看不完!   只是在太上葳蕤面前,顾少雍实在没有胆子开口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喻梦丘应下。   在这小孤山上,做主的果然是这位并非小孤山弟子的大师姐,他心中暗叹。   喻梦丘想,如今的网玦虽然还支撑不了时时运转,但每日八个时辰应该都不会是问题,不过太上葳蕤既然都说了,他当然不会反对。   想想最近确实有太多弟子沉迷于灵网,包括提出灵网设想的长陵,他又觉得这个决定很是英明。   说起长陵……   “自从接通灵网之后,门中任务便皆在其上发布,的确方便了许多。”喻梦丘随口道,“最近他还找上阿鸾和小楼,说想以幻术之法在灵网上设计个能以神识进入的幻境。”   顾少雍神色一动,听起来很有意思啊,看了一眼神色淡淡的太上葳蕤,他并没有多问,只向两人一礼,退了出去。   轩榭之外,顾少雍抬头望着山间烟岚,叹息道:“小孤山真是有意思啊。”   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意思。   将神识探入网玦之中,顾少雍在心中补充道,当然,最有意思的还是灵网。 第132章   两年后。   叶不孤从院落中走出, 他着一身白衣,袖角用银线绣出山峦烟岚,正是如今小孤山的弟子服。   神情冷峻地向前, 他眉间沉郁之色一如往日。   刚到药庐外, 便听到此起彼伏的痛呼之声从小楼中传来。   这两年间,药庐已经扩建了次, 只是医修一脉,人数都已经超过了当日整个小孤山的弟子。   靠窗的静室中,伤了腿的妖族少年哭丧着脸道:“顾师兄, 我觉得自己伤得不重,嗑上两颗丹药就行了, 不必劳你亲自动手。”   明明顾师兄和这位师妹看起来都很温柔,但他就是觉得自己好像砧板上的鱼肉。   顾少雍一如两年前那般羸弱,此时温和地对少年笑道:“丹药用得多了,最易堆积丹毒, 这样的外伤还是交给医修合适。”   他一个眼神, 身旁少女就飞快伸手将妖族少年按住。   “我看你经脉淤堵,理应疏通一二, 正好趁此处置了。”顾少雍又道,说罢, 不等少年拒绝,将灵力灌注入银针,刺入他身上要穴。   少年立时惨叫一声, 顾少雍安慰道:“这针法痛是痛了些, 但极有好处,忍一忍便好。”   他又转头对做自己助手的少女道:“看好下针的位置,下回你便可以自己动手试试。”   两年时间, 已经足够小孤山在北域有些声名,因此前往昆墟拜师的弟子也越来越多。   数百医修弟子,萧玉虚不可能一一指点,因而已有元婴修为,医术出众的顾少雍便担下了教导师弟师妹的责任,隐隐有成为医修一脉之主的趋势。   叶不孤无视掉耳边传来哀嚎,穿过回廊,只见庭中晒了各种药草,身着白衣的小孤山医修弟子穿梭其中,时不时争论上两句。   “月见草怎么能拿出来晒?!要是损了药性,回收的灵石只怕要少上一半……”   “这是一位有项目的师姐要求的,她正在研究月见草曝晒时间对药性的影响。”少女回道,“所以不管药性如何,她都会按定好的价钱收购。”   “听说最早入门的师兄师姐都是豪富。”另一人很是羡慕,“为什么我没能早些拜入小孤山,据说那时候要入门可比现在简单多了。”   ……   叶不孤抬步穿过回廊,周围却无人发觉,以他洞虚的修为,只需心念一动,便可蒙蔽这些修士的感知。   穿过洞门,清幽竹林之内,萧玉虚正在为一众丹修讲道,下方修士听得极是认真,其中除了身着白衣的小孤山弟子,还有不少来蹭课的妖族。   小孤山并不禁止非门中弟子前来听课,不过吃住需要自行解决,因为这个缘故,小孤山外围的院落尽数被租了出去,成为山门一大收入来源。   也是有了这些外来的妖族,才令小孤山有不断发展的人手。   萧玉虚落下最后一个字,自前方站起身,下方一众弟子也齐齐起身,向他一礼:“恭送老师——”   能得一位合道境界的大能授课,这是他们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萧玉虚点了点头,径直向竹林外行去。   等在此处的叶不孤向他一礼:“师叔。”   看着他,萧玉虚忍不住叹了一声:“上次炼的丹药,已经用尽?”   叶不孤能维持神智清醒,多是靠压制心魔的丹药。   嗯了一声,他双眼中墨色深沉,像是不起丝毫波澜的幽潭。   萧玉虚一时无言,沉默片刻才道:“不孤,你该知道,这些丹药治标不治本,想摆脱心魔,只能你自己来治。”   叶不孤没有说话,他一向是个很沉默的人,在大荒枯冢镇压几百年后,便越发如此了。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清醒之后,每每合眼,他都会想起那座染满鲜血的城,面对哭嚎,哀求和咒骂,他没有停,直到双手都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每一刻好像都有无数亡魂在他耳边怒吼,他为什么不去死,他该死,他该为他们偿命!   这是他的罪孽,终此一生也无法洗脱的罪孽。   “不孤,当日之事并非全为你的过错……”萧玉虚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口劝道。   叶不孤打断了他的话:“杀人的,是我。”   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死在他手上的,是无数手无寸铁,毫无修为的凡人。   萧玉虚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声叹息,没有再说下去。   从药庐中取了药,叶不孤穿过回廊,向藏书楼行去。   藏书楼中有不少修士,或坐或站,却没有一人发出刺耳声响,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   穿过最外围的书架,叶不孤停在禁制外,拂手挥出灵力,银白光芒亮起,现出一道洞门。   随着他迈入其中,禁制又在瞬息间恢复如初。   叶不孤很少来藏书楼,他只用剑,对于其他并无兴趣,这里关于剑法的心诀,他早在很多年前便已尽数翻阅过。   至于这一次来,是因裴行昭修为突破,叶不孤需要为他择一门合适的进阶刀法。   对于刀法,叶不孤便不如剑法那般了解,唯有亲自来一趟。   书架上镌刻有符文,在修为不足之时,便无法取出相应的功法玉简,这也是对门中弟子的保护。   许多功法心诀若是修为不足而强行参悟,极易走火入魔。   书架上的玉简散发着莹润灵光,不知为何,叶不孤忽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身侧。   记录了功法的玉简安静躺在其上,怎么看也不见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叶不孤没有动,就在这一刻,心中仿佛有道意识在告诉他,这只是他多心了。但这个念头的出现,本就是最大的谬误。   他并指,向书架落下一道锋锐剑意。   当剑意出现之时,隐藏于此的禁制被逼出,或许是因为时间消磨,力量已经削弱许多,在叶不孤的剑意下便如冰雪消融,缓缓散去。   清醒之后,叶不孤对于自身剑意的控制已臻化境,此时剑意破开禁制,却不曾损毁一旁玉简。   虚空好像撕裂了一道缝隙,看起来颇有分量的檀木匣突兀出现在半空之中,叶不孤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他伸出手,木匣便顺利落入他手中,神识扫过,其上未曾加诸什么封印。   叶不孤并未放下戒备,拂手,一道灵力揭开了木匣。   数封书函静静躺在其中,最上,‘小孤山萧无尘启’几个字如鸾漂凤泊,像要自纸上腾飞入云端。   叶不孤的手忽然有些颤抖,他认得这些字迹,这是太上霄云的字,她是萧无尘这一生,唯一挚爱的女子。   他忽然想起了许多过去,有萧无尘,有太上霄云,还有小孤山一众已经逝去的师门长辈。   叶不孤好像忽然被抽空了全身力气,倚靠在书架上才勉强站稳身形。   随着他手中一抖,分量不轻的檀木匣重重摔在地上,其中萧无尘与太上霄云来往的书信也散落一地。   木匣着地的闷响令叶不孤清醒了过来,他有些慌乱地蹲下身,想将书信捡起,目光却忽而一凝。   那是太上霄云的字迹。   ‘……入大乘数年,近日忽有所感,飞升之期或就在眼前。无尘,此事本不想告知于你,但仔细想想,如此对你未免不公平。分别之日一时情乱,不想会珠胎暗结,倘若没有算错,我腹中应当是个女儿。   她是我们的女儿。   我同父君说好,为她取名葳蕤,愿她如草木繁盛,不必如何惊才绝艳,能得一世安平便好……’   一滴泪落在因为岁月而有些泛黄的纸笺上,葳蕤,师尊和帝女的女儿,叫太上葳蕤…… 第133章   灵网, 小孤山论坛。   《惊!传闻中面瘫多年的裴师兄竟然会笑》   如题,今天早课裴师兄竟然提前走了,楼主居然还看到他笑了, 笑了!   我和我的小伙伴都要被吓哭了   1L:打卡   2L:卡   3L:蹲, 裴师兄又不是真的面瘫,会笑也不奇怪   4L:楼主新来的吧?   5L楼主:是啊, 两个月前刚入门,前几日好不容易在黑市上买了网玦,听说两年前入门的弟子能直接领, 羡慕.jpg   6L:黑市上的网玦都快翻了十倍的价吧?楼主真是有钱啊   7L:羡慕   8L:羡慕+1   ……   13L:羡慕+10086   14L:楼上破坏队形了   15L:卖萌打滚,楼主想只养宠物吗?已经考入小孤山外门, 皮毛顺滑,手感一流,就是吃得多   16L:堂堂小孤山弟子,有点骨气!楼主你看我怎么样?   17L:这年头, 妖族比人好混啊   18L:你们没发现歪楼了吗   19L:正楼, 我听说大师姐这两天就要出关了   20L:怪不得裴师兄都会笑了   21L:濮阳师姐最近心情也不错,昨天有师弟师妹失手炸了楼她都没生气, 只让他们赔上灵石   22L楼主:大师姐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   23L:你现在用的灵网就是大师姐和喻师兄设计的   24L:听说当年要是没有大师姐,就没有今天的小孤山, 濮阳师姐一代的亲传弟子都是因为她才来了这里,不过她并非小孤山弟子   25L:但我们都得叫她一声大师姐,小孤山戒律第一条:不可对大师姐不敬   ……   “顾师兄……”少年手忙脚乱地收起网玦, 向顾少雍行礼, 动作中透着十足的慌乱。   前方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无妄海,与小孤山接壤的海面雾气已经淡去,许多人族、妖族来往, 很是热闹。   顾少雍笑了笑,并未说什么,带着身后少女向前行去:“新来的弟子,多有沉迷灵网啊。”   少女忍不住道:“师兄,何止新来的弟子,虽然你来了小孤山两年,但最沉迷的就是你了。”   顾少雍屈指在少女额间一弹,面上笑意未改:“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了。”   干咳一声,他说起了正事:“此番我领众弟子前去无妄海中历练,医修一脉的事便都交由你了。”   为了不将弟子养废,小孤山每月都会安排门中弟子外出历练,就算是医修也不能例外。   何况有医修在,历练之时能减少许多伤亡。   听他这样说,少女抬手一礼,正色道:“是,师兄。”   众多小孤山弟子逐渐聚齐,数名医修都聚拢在顾少雍身边,在医修一脉中,他的威望当称同辈第一。   还需一刻才能启程,顾少雍拿出网玦,将神识探入其中。   见他如此,少女不由露出无奈之色:“师兄,你也太沉迷灵网了。”   顾少雍一心二用道:“进了无妄海,就不在灵网阵法范围内。”   这已经是数次扩张阵法的结果,最开始,灵网阵法只笼罩在小孤山山门之上,也就是说,一旦离开小孤山,就会断网。   顾少雍叹了口气,很是惆怅,进了无妄海就连接不了灵网,趁现在能上一会儿是一会儿。   每日连接灵网的时间不过四个时辰,完全不够用。   偏偏这是那位大师姐的要求,她在小孤山说一不二,自己旁敲侧击许多次,喻梦丘也不肯放宽连接灵网的时间。   网玦都已经发展到了第二代,就算一天十二个时辰运转,也不会再发生意外,将灵网限制在四个时辰,实在有些过分。   少女见他心无旁骛,很是无奈。   沉迷灵网的顾少雍不知看到了什么,挑了挑眉:“大师姐要出关了。”   “出关?”少女闻言,眼中现出讶色,“难道大师姐的修为又有所突破了?”   “若是再突破,便已经有化神后期的修为了……这样的天资,整个修真界只怕都少有人能及吧。”   顾少雍点头,似有些感慨:“二十一岁的化神修士,实在有些可怕。”   若是没有意外,不出十年,她应该就能突破洞虚。   入海历练的弟子已经到齐,顾少雍转过头,再次对少女道:“我离开之后,山门种种便尽数交由你了。”   少女笑了笑:“师兄放心,我虽比不上你,但跟在师兄身边这么久,也学会了不少。”   顾少雍便向她挥了挥手,抬步走去,很是潇洒。   ——   小孤山内,濮阳鸾一早便等在太上葳蕤所居院外。   感受到院中传来的浮动气息,她心中道,今日之内,师姐应当就可突破化神后期。   这就意味着,太上葳蕤将要出关了。   濮阳鸾上次见太上葳蕤已是半年前,是以今日她早早等在了这里。   同一时间,裴行昭背着一把刀,缓缓沿山路而上。   相比两年前,他已经褪去稚嫩,举手投足间很是沉稳可靠。   一只玉雪可爱的白狐从远处跑了来,向他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软软叫了两声。   这是太上葳蕤当日在澹台家救下的那只白狐,因为舍出一半妖丹救人,它难以修行,几乎与寻常走兽无异。   不过这也并非全为坏事,至少在小孤山上,它过得很是快活自在。   裴行昭神色软下一瞬,蹲身将一瓶丹药交给白狐,它欢快地在裴行昭脚边蹭了蹭,这才衔着丹药跑开。   直起身,他继续向前,太上葳蕤所居的小院已经近在眼前。   “濮阳师姐。”裴行昭向濮阳鸾抬手一礼。   他如今已有金丹修为,或许是因为刚晋阶不久,周身威压未能完全收敛,像是刀锋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濮阳鸾向他回以一礼,这两年间,她已经顺利突破元婴,气息圆融。   小孤山修幻术的弟子都知,濮阳师姐温柔和善,但最好不要违逆她说的话。   天边一道剑光闪过,陆云柯落在两人面前,险险稳住身形,看得出来,他是匆忙赶来。   “抱歉,我来晚了!”陆云柯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两人道,这本是他们约好的。   濮阳鸾对他温和地笑笑:“没事,尚且来得及。”   过了一刻有余,蓬头垢面的喻梦丘游魂一样飘了过来。   “喻师兄,你没事吧?”陆云柯小心问道。   喻梦丘这副样子,感觉已经在猝死的边缘。   “无妨。”喻梦丘有气无力道,任谁在三天三夜内不断绘下符文,脸色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如果不是因为太上葳蕤将要出关,喻梦丘也不会从自己的弟子居中出来。   “喻梦丘!”   长陵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喻梦丘精神一振,连忙向裴行昭身后躲去。   他的修为比长陵高出许多,但很多时候,修为高也没有用。   长陵把账单拍在喻梦丘脸上:“我不过是几日不在山门,你又带着人炸了一座楼!”   喻梦丘心虚地后退一步,这也不能全怪他啊,谁能想到改良后的符文效果这般好。   他接过账单,目光一扫,顿时惊道:“这次的灵石怎么比上次多了不止一倍!”   “因为你们正好毁了一株将要长成的七品灵草!”长陵冷笑道。   “七品灵草怎么会种在……”喻梦丘反应过来,“你故意的?!”   长陵挑了挑眉头:“等重建后,我会让人在周围多种上几株珍稀灵草。”   “算你狠——”喻梦丘向他做出一个不太文明的手势。   长陵稳占上风,便并不计较这点小事。   他又对濮阳鸾道:“濮阳师妹,上月游戏分成已经转给你和楼师弟,你记得查收。”   喻梦丘顿时有些哀怨:“为什么一个幻境比我辛辛苦苦画的符文赚得还多?”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弟子肯为了一个幻境大手大脚地花灵石。   长陵没有理会,只看向裴行昭和陆云柯:“裴师弟,陆师弟,如今山门内外有众多修士来往,还劳你们带执法殿弟子加强巡视。”   他拿出网玦接入神识,如今与小孤山来往贸易的势力众多,不少事都需要长陵亲自处置,他几乎没有能闲下来的时候。   相比其他地方,小孤山不管是丹药,还是符篆,都要便宜许多,但效用却未曾减弱。   这多亏了长陵大手笔地拨出灵石给各脉修士用作研究。   喻梦丘凑上前,厚着脸皮道:“下个月拨给符修一脉的灵石能不能再多一点儿?”   长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个月除了炸楼,什么成果都没有,你还敢问我要灵石!”   楼玄明被人吵醒,从树上探出头,语气中透着一股懒散意味:“诸位还真热闹。”   “楼师兄。”陆云柯向他一礼。   “我以为你不会来。”濮阳鸾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楼玄明笑了笑:“我不过是在这里小憩一会儿罢了。”   濮阳鸾移开了目光,两人间的氛围不知为何有些微妙。   天地灵气像是受到吸引一般,尽数落向院落之中。   濮阳鸾有些紧张:“师姐要突破了!”   修士境界越高,突破失败的可能便越大,哪怕濮阳鸾相信太上葳蕤,此时还是忍不住为之紧张。   天地灵气汇聚于一处,浓郁得几乎要化作实质,一阵空灵的声音响在小孤山内,这一刻,不管是人,还是妖,都停住了手中动作。   柔和霞光在天边亮起,沐浴其中,众多修士似有所悟。   就在这时,院中气息攀升,无形的威压激荡开,撕扯着四周灵气,化作一重重气浪。   地面阵纹亮起一瞬,随即恢复为平常,原本开启数重的禁制也得以关闭。   一道身影自院中走出,太上葳蕤着素白罗衣,那双眼中冰雪未散。她只需站在那里,便足够惊艳。 第134章   无妄海边, 水盈盈正领着一队身着白衣的小孤山弟子巡视,这算是剑修难得的一桩收入来源。   小孤山的丹修、医修不缺灵石,符修、阵修、器修自也不必说, 相比之下, 剑修和刀修的境况不免凄惨了许多。   水盈盈学了剑之后才知,剑修的确很酷炫, 但在小孤山上,这没法儿当灵石用。   为了给自己的宝贝本命剑换上新剑鞘,她不得不多接下些巡查护卫的任务。   见陆云柯迎面走来, 水盈盈招手唤了一句:“陆师兄!”   “你知道叶师兄这两日去哪里了?”   她觉得奇怪,这两日自己竟然没在山巅看见叶师兄。   之前两年, 叶不孤每日破晓之时都会在山巅练剑,风雨无阻。如今却突然改了习惯,不由得水盈盈不奇怪。   陆云柯向她点了点头,温和回道:“叶师兄这两日好像在藏书楼, 似乎在找什么法诀……”   藏书楼, 水盈盈立刻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两日都没有见到叶师兄了。自从半年前,水盈盈艰难地通过内门弟子试后, 她就再也没有去过藏书楼,叶不孤在那里, 她自然就见不到他。   正待她要说些什么时,无妄海重重迷雾后,一道刺目的灵光冲天而起。   在认出这道灵光时, 陆云柯变了脸色。   这是小孤山的求救灵光!   “难道是去海底历练的弟子出事了?”水盈盈喃喃道, 灵光分明是从无妄海底亮起的。   自小孤山在昆墟重建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有门中弟子点亮求救灵光。   陆云柯记得,这次前去历练的都是修为在金丹以上的弟子, 由名元婴修士带队,其中还有身为医修的顾少雍。   当日入门之时,或许是因身体不济,他只入了外门。不过彼时小孤山弟子不多,顾少雍展露出在医道上的天赋后,便顺利得到了来自萧玉虚的指点。   换作现在,小孤山只医道一脉弟子都有数百人,虽然都能听得萧玉虚授课,但一个外门弟子,已经不可能跟在他身边,得他亲自指点。   直到如今,顾少雍在医道一脉中威望渐盛,长陵等人也正在考虑要不要将他收为亲传,以继承医道一脉。   有他和两名元婴修士在,即便这次无妄海之行会有些凶险,应当也能护得一众弟子无恙。   点亮求救灵光意味着,他们遇到了生死之间的险境。   陆云柯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模糊而不详的预感,这样的预感让他的心不自觉地狂跳起来。   没有将这样的情绪显露在外,陆云柯冷静地对水盈盈道:“立刻将山门外的弟子召集,若有异动,不必顾及太多,先行回山。”   小孤山的护山大阵历时近一年才得以完成,就算合道大能前来,也不能轻易破开,只要回到山门之中,应当就安全了。   比起太上葳蕤初见他时,陆云柯已经成长了许多。   未曾经历山门覆灭,父亲惨死于自己面前,他便不必成为背负血海深仇的朱厌,也不会因此被自己敬重的大长老废去全身修为,最后为南明离火寄生,容貌尽毁,生不如死。   陆云柯不会再成为太上葳蕤识得的那个朱厌,但在她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此时,听陆云柯如此说,水盈盈干脆道:“师兄放心,交给我便是,他们若是不听,我便打到他们听!”   陆云柯难得没有劝她不要用暴力解决问题,他心念一动,唤出本命灵剑,化作一道流光向小孤山山门而去。   明光殿中,在看到求救灵光之时,小孤山几名亲传弟子已经聚齐,神情中不免都带着几分凝重。   “此次历练的海域,虽有元婴期的海兽,但我也特意安排了位元婴弟子随行,不该有什么意外啊……”长陵紧皱着眉。   裴行昭背着刀,神色很冷:“一定有化神境界以上的修士出手。”   要令上百金丹和名元婴陷入险境,至少要有化神以上境界的修士出手,在无妄海中,有这样实力的妖族不超过十指之数,但凭深渊巨鲸和小孤山的关系,又有洞虚修为的叶不孤在,他们如何敢对小孤山弟子出手?   在萧玉虚出手为深渊巨鲸治好他的旧伤后,无妄海和小孤山便一直保持着良好往来的关系。而今小孤山历练的弟子在无妄海出事,不免让人在意外中生出几分怀疑。   “应当是不是无妄海妖族。”濮阳鸾开口道。   更有可能是自无妄海外来的修士动的手。   小孤山弟子大都财力丰厚,这两年拦路打劫之事屡见不鲜,不过最后的结果都是被巡查弟子及时抓捕,扣下做了苦力。   求救灵光已现,如今最要紧的,是派人前去救援。   但谈起这件事,长陵却有些犹豫。   濮阳鸾敏锐地察觉这一点,抬头看向他:“长陵师兄,你在担心什么?”   这句话让在场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了长陵。   “我担心,历练弟子出事,只是个调虎离山的圈套。”长陵在犹豫之后,还是将自己的猜测道出。   若是如此,作为小孤山最强战力的叶不孤离开,或许正中旁人下怀。   在这个时候,小孤山当下存在的最大弊端也因此暴露。   除了萧玉虚、叶不孤外,门中竟然连一个化神修士也没有——要知道,太上葳蕤并非小孤山弟子。   萧玉虚曾有合道修为,但身为丹修,他的长处并不在与人相斗,尤其失了躯壳之后,他甚至不是叶不孤的对手。   一旦叶师兄离开……长陵心中沉重。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多虑,但仔细想来,又并非没有道理。   沉默片刻,陆云柯还是开口道:“就算如此,我们也不能不管遇险的弟子。”   不错,这些外出历练的弟子,都是小孤山未来的支柱。   “我去。”太上葳蕤自殿外行来,冷声开口。   “师姐?!”几人异口同声道。   太上葳蕤没有与他们多说,只看向长陵:“决定小孤山能否立足北域的时候,大约已经到了。”   长陵心下有些乱:“师姐,会不会只是场意外……”   “在北域,任何时候,都不应当抱有侥幸。”太上葳蕤的语气很平静,哪怕将要发生的事,决定了小孤山的存亡。   最初之时,昆墟灵气稀薄,小孤山在此处立下山门,并不值得北域众多势力留心。   太上葳蕤原以为,小孤山或许能有数年时间,但因为祝余草,昆墟灵气恢复,小孤山的兴盛也远比她预计的快上太多。   这里已经不是贫瘠荒僻之地,而成了一处令北域大妖觊觎的洞天福地。   所以她早就同长陵说过,小孤山未来势必和北域大妖一战,想在北域立足,这也是小孤山必须要面对的一战。   “一旦有变,开启护山大阵,不必顾忌其他。”太上葳蕤再次开口。   能够抵御合道大能的护山大阵,一旦开启,就要耗费巨量灵石,而且……开启之后,无论是谁,都不能再回到山门之中。   长陵沉默一瞬,随即抬手一礼:“是。”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太上葳蕤没有浪费时间,拂袖消失在明光殿中。   看向殿中留下的人,长陵深吸一口气:“自此刻始,小孤山正式进入战备状态,即刻召集门中弟子回山,加强巡防。”   “非小孤山弟子者尽数迁入青鳞阁,不得萧师叔手令,不允擅动!”   濮阳鸾等人抬手,沉声应是。   离开明光殿时,濮阳鸾面上已经失了平日惯有的笑意,她快步向藏书楼走去——如今叶不孤正在藏书楼上。   自从有了灵网之后,小孤山许多事宜都会通过网玦告知门下,比起以灵力传讯快上许多。   不过与沉迷灵网的一众小孤山弟子不同,叶不孤很少接入灵网,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情紧急,濮阳鸾亲自来藏书楼告知于他。   就在要踏入藏书楼之前,她似有所觉地转过头。   将神识延伸尽力延伸,在穿过迷雾后,濮阳鸾看见了自天边而来的数十艘飞舟。   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不等濮阳鸾看清更多,一道强大的气息逼退了她的神识,她睁开眼,喷出一口血来。   若非叶不孤及时从身后以灵力相护,她现在可能已经为这道气息重伤。   叶不孤这两日留在藏书楼,无暇其他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便找能验证血脉的秘术。   帝女与师尊的女儿叫太上葳蕤,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么?   但叶不孤所识得的太上葳蕤,年纪不过二十许,怎么会是他们的女儿?   就算如此,叶不孤心中还是不由升起一点微末希望。   萧无尘早已陨落,尸骨无存,这就意味着寻常血脉秘术没有用,他遗留在这世上的东西不多,那盏已经熄灭的魂灯便算其一。   小孤山弟子在拜入山门时,都会以一滴血点亮自己的魂灯。属于萧无尘的那盏魂灯,如今正被供奉在明光殿内。   叶不孤花了两日,翻阅无数书卷,终于找到一种能借以验明太上葳蕤和萧无尘关系的血脉秘术。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才走出藏书楼,就感受到了自迷雾后而来的强大气息,也因他及时动手,濮阳鸾才没有被重伤。   “叶师兄,敌袭……”濮阳鸾哑声道,尝到了自己喉中腥甜。   方才她看到的飞舟,绝不是商队。   在她话音落下之际,天边忽然多了一片巨大的阴影,飞舟上站了数不清的妖族,战旗上赤金色的鹏鸟振翅欲飞。   北域大妖金翅大鹏,渡劫期的大能。 第135章   在得了陆云柯交代后, 水盈盈没有耽误时间,立刻命与自己一道巡视的剑修各自御剑召集门中弟子。   虽然时常有些不靠谱,但水盈盈在众多剑修之中还是有些威望的, 最大的原因便是她能打且抗揍。   不过对于小孤山另外一些弟子而言, 水盈盈的话便不是那么管用了。   神情高傲的青年上下打量了水盈盈一眼,轻啧一声道:“水十三, 别以为你进了小孤山就有人撑腰,凭你,还没有资格使唤本公子!”   青年敢这么说, 的确有他的底气,毕竟他的祖父, 正是无妄海为数不多的化神妖修。   水十七是最早来小孤山务工的妖族之一,因为他的缘故,水盈盈和水二十九姐妹也在不久后来了小孤山,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 也最了解小孤山情形。   待到小孤山正式招收弟子时, 三只妖都参加了入门试,做了小孤山弟子。   而当时来参加入门试的, 除了如他们这般,便是听说成为小孤山弟子就能领上月例的妖族, 资质修为多是平常。如果不是长陵放宽了标准,他们连成为外门弟子的资格也没有。   就算是在无妄海中,稍有资质的妖族最初也不愿前来小孤山。北域妖族之中, 并未出现什么宗门大派, 修行之法多是一族相传,或追随修为更高的大妖得其赏赐。   许是因为天性,人修的宗门道统传承, 在妖族看来很是无稽。   但这两年来,小孤山声势愈盛,原本资质平平的妖族也在得到指点后进益明显,更不说小孤山弟子还能以内部价格买到各种丹药法器符篆等灵物。   当好处足够的时候,其他的问题便都不是问题了。   原本对小孤山不屑一顾的妖族,也禁不住诱惑,尽数赶来参加入门试,如今正与水盈盈说话的青年便是其一。   他叫沈严,如今初入元婴,在两月前拜入小孤山,成为外门弟子。   沈严心中甚为不忿,在他看来,以自己的修为和身份,能来参加这小孤山入门试已是纡尊降贵,最后竟然只做了一个外门弟子,这小孤山当真是不识趣!   至于他为什么只能做外门弟子,原因也简单,小孤山收徒,并不只看修为资质,也看重心性。   水盈盈早已识得沈严,不过双方并无太多交集,仗着自己有个化神修士做祖父,沈严一向瞧不起她这样出身寻常的妖族。   不想水盈盈在拜入小孤山后,厚积薄发,原本停滞不前的修为接连突破,竟有比过自己之势。   沈严心中自是嫉恨交加,见水盈盈下令召集弟子,他全然不打算听从。   周围追随他的妖族弟子也齐齐开口,起哄道:“对啊,你也不过就是个内门弟子,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灵网传讯,长陵师兄下令让我等回山!”水盈盈冷声道,她正色之时,多了几分寻常少有的肃然。   长陵只令弟子回山,并未交代其中缘故,若是现在就将可能的猜测公布,只会引得人心惶惶,并无太大作用。   听她提起长陵,沈严就更不当回事了,他嗤笑道:“一个刚入金丹的废物,你还真把他当师兄敬着了。”   “沈严,你是不是欠揍!”将本命剑握在手中,水盈盈寒声道。   小孤山曾有一处剑冢,存了门中弟子自各处搜寻而来和亲自锻造的法器,如今被太上葳蕤取出,存放于如今小孤山所建剑冢之中。   水盈盈手中灵剑,正是她自剑冢中取出,乃五阶法器,随着她修为愈高,蕴养本命灵剑,其品阶也会随之提升。   沈严垂涎地看了她的本命灵剑:“想动手,本公子奉陪!不过你若是输了,便要将你手里这把灵剑留下!”   水盈盈紧抿着唇,若是平时,她早已应下这个赌注,将沈严好好教训一顿,但现在……   作为剑修,水盈盈并无窥探命运的本事,却天生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在接到灵网上长陵的传讯时,直觉告诉她,必须立刻回山!   沈严也是元婴修士,与他动手,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   “小孤山弟子,愿遵长陵师兄号令者,皆随我来!”留下这句话,水盈盈无视了沈严,带着一众剑修弟子转身。   沈严抱着手,轻蔑地对她的背影一笑:“你也只有这点胆子了。”   觉得水盈盈是怕了自己才会如此,沈严眼中不由显露出几分得意。   周围有不少身着素白弟子服的妖族,但动身跟上水盈盈的不过十之一二。   虽然拜入了山门,但这些妖族对小孤山,对长陵等亲传弟子并无多少敬畏,愿意成为小孤山弟子,不过是因为如此有好处罢了。   负责弟子事宜的长陵当然知道这件事,但短短两年时间,他实在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一点。   于北域重立山门,小孤山便不能如以往那般只收下寥寥几名弟子悉心培养,因为仅凭叶不孤和萧玉虚,不可能让身怀至宝的小孤山在此立足。   金丹和元婴在洞虚修士面前不算什么,但如果有百个,千个呢?   拜入小孤山的固然有只求好处,不愿付出的那等弟子,但同样也有许多将小孤山视之为家园的弟子。   他们将是守护小孤山的主力之一。   长陵说服了萧玉虚,才会有小孤山在北域大开山门收徒之事。   从那时起,小孤山就走上了另一条路。   明光殿内,从监视各处的水镜看到迷雾中数艘飞舟,长陵不自觉地收紧了袖中的手。   渡劫大能,金翅大鹏。   穿到修真界二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如此险境。   哪怕做好了准备,长陵心中还是不由为之升起几分惧意。   若是萧玉虚未曾失了躯壳,有合道大能在,北域绝无任何势力敢轻易对小孤山如何,可惜,他如今只剩神魂在。   洞虚中期的叶不孤,对上渡劫大能,根本毫无胜算,那能拦住金翅大鹏的,唯有护山大阵。   他总不可能在此停留数年,北域之中并非只有一名渡劫大妖,离开自己的属地太久,难保不会被人趁机端了老巢。   只要守住小孤山,就有希望。   这两年来,在与众多势力的交易中,长陵早已为此储备了足够资源,坚持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只是他没想到,来的竟然会是渡劫大能。   小孤山竟能引来一位渡劫大妖亲自动手,长陵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他们是不是应该觉得荣幸?   这也算是一种肯定了。   他抬头,此刻,明光殿内展开数十面水镜,阵法运转,投映出小孤山内外各处情形。   原本在山门外的弟子已有许多在向小孤山内赶来,但也不乏沈严之流,不愿听从号令。直到迷雾中的飞舟越来越近,其上不曾掩饰的威压令人忍不住生出恐惧,原本不将长陵的命令当回事的弟子,尽数向山门中退了过来。   喻梦丘站在长陵身旁,神色很冷:“至多再过一刻,飞舟便会穿过迷雾到达无妄海畔。”   长陵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必须在飞舟到之前开启护山大阵,否则……   但看着水镜中尚且在仓皇奔逃的小孤山弟子,长陵神色沉沉,护山大阵一旦开启,便无人再能进入其中,那这些尚在山门外的弟子,会被金翅大鹏麾下如何?   明光殿内沉默下来,长陵和喻梦丘都没有再开口,殿中只听得两人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在飞舟逼近小孤山时,太上葳蕤已经到了无妄海底。   她没有带旁人,若是能救,她一人便已经足矣,若是不能救,便是再带上谁,也无济于事。   海下数十丈,已经没有日光能照入此处,伸手只见一片漆黑。好在修士许多时候并不需要以双目视物,只以神识便可感知万物。   随着靠近求救灵光出现之地,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自远处传来,缭绕在太上葳蕤的感知中。   巨大的珊瑚礁形状奇丽,这里安静得有些可怕。   再往前,几名身着素白弟子服的男女漂浮在海水中,已经没了气息,在他们身旁,还有不少被迫化为原形的小孤山弟子,俱已陨落。   沿着血腥气绕过珊瑚礁,气息尚存的青年倒在珊瑚礁下,腰上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他紧闭双目,像是陷入了昏迷之中。   太上葳蕤落在顾少雍面前,冷淡地看着他。   随着她指尖一道灵力落在顾少雍眉心,他终于悠悠转醒。   顾少雍睁开眼,声音嘶哑地唤了一句:“大师姐?”   他原就羸弱,此时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   “发生了什么。”太上葳蕤没有多说的意思,径直问道。   顾少雍似还有些混沌,失神片刻才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我们遇到了埋伏……”   埋伏他们一行的妖族,为首有化神修为,便是三个元婴修士加起来,也并非对手,只能且战且退。   “……是另外两位师妹拖住众多妖族,我才带着师弟师妹们逃脱。”   顾少雍是医修,并不擅争斗,这种情形下,自然会先让他离开。   “可惜我们还是被人追上,奋力抵抗中,许多师弟师妹都陨落妖族手中,我也到了强弩之末。两位元婴期的师妹终于赶来支援,我等被逼往此处,最后,是她二人以自爆元婴为代价,这才将那化神期的妖族重伤,让幸存的十数位师弟师妹离开……”   顾少雍身上大大小小有不少伤口,最为严重的就是腰上深可见骨的刀痕,这足以佐证他的确经历了一场大战。   元婴自爆的余波令他陷入昏迷,直到太上葳蕤寻来,他才得以转醒。   顾少雍恢复些许力气,自纳戒中取出一枚丹药,作为小孤山医修弟子第一人,他并不缺灵石,随身带了不少上品丹药。   服下丹药后,他原本几近枯竭的丹田立时恢复了部分灵气,腰上伤口也止住血迹。   顾少雍起身向太上葳蕤一礼,开口道:“大师姐,如今最要紧的,是找回之前幸存的弟子。”   “你说得不错。”太上葳蕤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面上神情不见任何变化。   她抬起手,海水翻滚着凝成一支羽箭,指尖微动,羽箭便疾射而出,发出一声尖锐鸣啸。   这支箭,竟是径直落向顾少雍的心口。   瞳孔微缩,顾少雍的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反应。   羽箭从他颈侧掠过,留下一道血痕,随即消散在海水中。   顾少雍捂住颈间伤口,不断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浮起潮红:“不知大师姐,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必要再伪装。 第136章   顾少雍没有逃, 他看向太上葳蕤,神色自若如常。   太上葳蕤眼中只见一片冷淡:“本尊何时信过你。”   这世上,她信的人从来不多, 还不曾轮得上顾少雍。   顾少雍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失笑道:“原是如此啊。”   “只是师姐就不怕误会了我,方才那一箭躲不过, 会要人命的。”   换作寻常人来,即便心中有所怀疑,应当也不会如此果决地出手才是。太上葳蕤那一箭, 的确叫顾少雍有些措手不及。   太上葳蕤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如今看来,并无误会。”   这话不知为何又引得顾少雍大笑起来, 他口中道:“大师姐,你当真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人!”   他方才还在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疏漏。   顾少雍自问,来小孤山这两年不曾做过任何多余的事, 安安心心地修习医术, 还研究出了数十种疑难杂症的解决方法。   若是在别的宗门,大约早被尊为长老, 但在小孤山,却连个真传弟子也没能混上。   顾少雍叹了一声, 忽然转开话题:“大师姐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不等太上葳蕤回答,他已经自顾自说道:“我欠了个人情, 这人情有些大, 便不好不还。恰好那位阁下想要小孤山,我又在此,便只能为他谋划一二。”   一开始, 顾少雍并不打算多做什么,可惜小孤山发展得太快,引来了不少大妖觊觎,他欠了人情那一位,也在其中。   “三名元婴,上百金丹弟子,这对如今的小孤山来说,定然不能轻易舍弃,虽然叶师兄没来,能令师姐你来,倒也没有白忙一场。”   除却叶不孤和萧玉虚,小孤山上修为最高的,便是化神境的太上葳蕤。   顾少雍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脸上始终带着些许笑意:“师姐不必担心,派来随我做局的人手有限,其中不过一个化神,已然死在两位师妹自爆之下,其余的,对师姐你应当是没有什么威胁的。”   这个时候,他还能坦然地叫上一句师妹,心态的确非常人能企及。   “你的话,够多了。”太上葳蕤终于开口。   在她话音落下之时,海中陡然亮起繁复阵纹。   顾少雍没有动,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点。   他在太上葳蕤欺身而上时,轻叹了一声:“看来,师姐知道我是在拖延时间啊。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总要为那些杂鱼争得一点跑路的时间,若是他们都死在大师姐手中,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   陨落一个化神,已经让他有些丢面子了。   “不过如今海面上已经为法器封禁,连洞虚修士都能困住,师姐应当赶不回小孤山了。”   这本是为叶不孤设的局。   指尖穿透顾少雍的心口,在这一瞬间,他的鲜血凝成无数利刃,由内向外将自己刺穿。   剧痛侵袭,让顾少雍不由变了脸色,血液散落在冰冷的海水中,他感受到刺骨寒意。   “原来死,这么痛苦啊……”他轻声喟叹道,眼中已经失了焦点。   周围阵纹开始飞速旋转着收拢,在他心口,太上葳蕤的指尖亮起了一道符文。   她任顾少雍说了那么多废话,就是在准备这道符文。   若是她猜得不错,顾少雍如此有恃无恐,是因眼前这具躯壳只是身外化身,便是毁了,也无损他真正的身体。   她虽不确定,但总要试上一试。   当符文成形之时,太上葳蕤便知道,她的猜测没有错。   数百万里之外,中域,顾家。   暗室之中,少年脸色骤变,他飞快在手中结印,护住自己的心脉。   与此同时,心口符文亮起,身外化身的伤势竟然牵连本体,心脏在瞬息间碎裂开,顾少雍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公子!”   随着这一声惊呼,立时便有两名洞虚大能上前,催动灵力为顾少雍疗伤。   “你的命,他日,本尊亲自来取。”无妄海中,太上葳蕤的话像是响在他耳边。   顾少雍抬起头,低声笑着,咳出几口血来:“这位大师姐,果真是很有意思。”   这样的伤势,即便用上无数天材地宝,也要休养上一年半载才能好全。   他那具身外化身,果然还是死在了她手中。   不过如此一来,总算将人情都还清了。   顾少雍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声,旁的便罢,最让他遗憾的,是自己往后再也用不了灵网了,日子不知会无趣多少。   小孤山原也很有意思,却偏偏要将山门立于北域,收妖族于门下。   妖族野性难驯,注定会反噬。   顾少雍抹去嘴角血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   小孤山内,一道灵光落在明光殿前,水十七落地稳住身形,抬手将自己的灵力注入殿外开启的防护禁制中。   在长陵允准之后,他才得以踏入明光殿,一只巴掌大的萤蓝水母蹲在他肩头,正是水二十九。   “长陵师兄,喻师兄,”水十七神情肃然,飞快道,“我已经检查过宗内护山大阵阵纹,安排长于阵法的师弟师妹镇守,如今只要点亮明光殿中枢纽,便可开启大阵。”   如今太上葳蕤不在,水十七便是小孤山最长于阵法的存在。   长陵和喻梦丘应了一声,神色不见放松。   “这是?”目光掠过水十七肩上,长陵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水十七答道:“她是我二十九妹,在阵法上也颇有造诣,方才随我一起查探护山大阵。”   不等长陵说什么,半空几块水镜忽然接连破碎开。   喻梦丘回过头,看清位置后,沉声道:“无妄海上探测情况的灵器都被毁了。”   “如今他们离小孤山不过三千丈,”长陵喃喃道,“以飞舟行进的速度,只需要数十息……”   水十七立刻对长陵道:“快取阵钥!”   看着其他水镜之中还未能回到山门的弟子,长陵的手沉重地有些抬不起来:“门中还有弟子未曾回到山门……”   一旦护山大阵开启,他们便真的回不来了。   长陵在这个世界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现在,他的选择或许决定了小孤山外众多弟子的生死。   喻梦丘也说不出话来,山门外的弟子中,不乏他识得的妖族,他们都要唤他一声师兄。   那不是一人两人,而是许多条性命……   “再不开启护山大阵,死的会是整个小孤山!”相比两人,水十七显得果决许多。   “整个北域,何时少了死亡,无论拜入哪方势力麾下,都有陨落的风险,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必须承担后果!”   不知有多少妖族,在拜入大妖麾下之后,只因一句话惹其不悦,便丢了性命。   水十七听说过金翅大鹏的名声,若是小孤山沦陷,那么凡其门下,就算侥幸不死,也会被打下神魂烙印,成为任人驱使的奴隶。   “我知道……”长陵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再看山门外奔逃的弟子。   他们没有选择。   自纳戒中取出阵钥,随着长陵以灵力催动,其上散发出刺目灵光,照亮了整座明光殿。   布满整座大殿的阵纹亮起,缓缓开始旋转。   喻梦丘也终于动手,与长陵一道将灵力注入阵钥之中。   这枚阵钥刻录了喻梦丘等六名亲传弟子的气息,至少需要其中两人联手,才能解开阵钥禁制,驱使护山大阵,这正是喻梦丘与长陵一起留在明光殿的原因。   阵钥浮在半空之中,将护山大阵投射在下方。   喻梦丘脸上再不见一丝笑意:“十七,接下来都交给你了。”   他心中清楚,当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时,就已经将尚且在山门外的无数弟子当做弃子。   水十七沉默点头,上前一步,以灵力催动阵钥,准备开启护山大阵。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一刻,萤蓝色的触手刺入了他心口。   水十七动作一顿,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水二十九已经恢复了原有的体形,她的另外两只触手同时穿透了长陵和喻梦丘的身体。   “十七哥,你睡上一会儿吧。”水二十九收回触手,平静道。   以她的毒性,他一时是死不了的。   水十七还来不及说什么,体内毒素已经发作,他的神情凝固在脸上,只能任身体无力摔落在地。   水十七伸出一只触手准备改动阵纹,却被仍在运转的阵纹逼退。   太上葳蕤布下的阵法,并非谁都能轻易改动。   水二十九眯了眯眼,几只触手齐出,强行破开这股抵御的力量,引动灵力改写起阵纹。   殿中两人一妖都在毫无防备下中了她体内自带的毒素,如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篡改护山大阵。   若是护山大阵失了作用,小孤山便真的危险了……喻梦丘唇色青紫,靠着一股心力自纳戒中取出符篆,扔向水二十九。   轻易化解亮起的符文,水二十九随意抬起一条触手拍出,喻梦丘的身体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天心玉所筑的殿墙上,暂时失了声息。   与此同时,她修改阵纹的动作一刻不停。   就在一处阵纹被水二十九成功截断时,锋锐剑光在她背后亮起,卷起无边灵气,有人持剑向她斩来。   萤蓝的水母不得不停下动作,飞快向后退去,几只触手齐出,挡住剑锋。当混乱的灵气终于在殿内平息下时,出现在水二十九面前的,是一张她极为熟悉的脸。   白衣上染了尘灰,水盈盈的模样有些狼狈,她持剑指向自己的妹妹,咬紧牙关问道:“二十九,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137章   “十三姐。”看着自己面前执剑相向的水盈盈, 水二十九如往日一般唤了声,似乎并不觉得当下情形与寻常有什么分别。   不过她的到来,的确让水二十九觉得意外。   为了给小孤山弟子争取回山时间, 萧玉虚和叶不孤亲自出手阻止飞舟行进, 对于明光殿内情形,一时应当顾及不了。   为了不惊动叶不孤和萧玉虚, 她只将毒素注入喻梦丘和长陵体内,并未杀了他们。身为亲传弟子,两人一旦陨落, 叶不孤和萧玉虚立刻便会察觉,水二十九必定当场殒命。   水盈盈一向是不喜欢水二十九叫自己十三姐的, 只是这个时候,她已经无暇纠正水二十九的称呼。   握着剑,她像是一张绷紧了弦的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萤蓝的水母偏了偏头,水二十九从容答道:“自然是知道的。”   她这样说, 让水盈盈握着剑的手再紧了紧。   二十九并非为人所控, 身不由己,她所行之事, 原是出自本心。这样的事实,让水盈盈脑中有一瞬空白。   她并非多愁善感的妖, 但此时心上骤然生出从前未曾体味过的酸楚,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数条萤蓝触手袭来, 水盈盈回过神, 险险躲开。她不敢再分神,纵身避过密集攻势,向水二十九逼近。   剑锋凛冽, 带起一重又一重浪潮,席卷而来。   水盈盈的剑锋锐,冰冷,一往无前。   在这样的剑下,水二十九不得不暂避锋芒。   错身而过时,她听到水盈盈再次开口:“小孤山不好吗?”   “很好。”水二十九躲开她的剑,徐徐答道,“所以我不是正在将它变作自己所有么。”   这是她帮金翅大鹏的条件。   “十三姐一开始不也是为了抢夺小孤山灵石而来?”水二十九问道,在元婴中期的水盈盈面前,她的动作显得游刃有余。“怎么如今反而帮起了小孤山?”   水盈盈只记得二十九与自己一道前来小孤山时,还未突破元婴,她是什么时候晋升的?   自己对这个妹妹的了解,或许实在太少。   水盈盈与她目光相对,震声道:“我现在是小孤山弟子!”   无妄海并非什么世外桃源,水盈盈的父母境界寻常,加之妖族亲缘淡薄,在水盈盈年纪稍大之时,便被赶出去自寻活路。   为了抢夺修行资源,水盈盈不择手段,因为只有变得更强,她才能活下去。没有谁教过她是非黑白,她所做一切,都只是本能而已。   在小孤山这两年,虽然学认字很无趣,虽然上早课很讨厌,但水盈盈还是喜欢这里。   萧师叔很好,师兄师姐很好,师弟师妹也很好。   小孤山,是值得她守护的地方。   “十三姐,你现在不像妖,反而像是人了。”水二十九淡淡道。   水盈盈看着她,一双眼亮得惊人:“什么是妖,什么是人?”   “难道妖族就应当自私残忍,以仇还恩吗?!”   手腕翻转,长剑在她手中挽出凌厉剑花,落向水二十九的剑式越来越急。   见水盈盈如此,水二十九眼中终于现出不耐之色,元婴后期的威压倾泻而下,触手封死了水盈盈的退路。   水盈盈摔了出去,剑刃在地面划过,发出刺耳声响,她半跪在地,终于止住去势。   元婴后期……   水盈盈捂着肩头,汩汩鲜血染红素白衣裙,她急促地喘.息着,很是狼狈。   水二十九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动手,再次破解起殿中阵纹。   小孤山的护山大阵并非毁去一处阵纹便能轻易破解,无数重阵法叠加,就算毁去其中一处,其余也能正常运转。   要想令其完全解体,必须破坏最核心的阵纹,而水二十九必须强行毁去外围近三千阵纹才能接近核心阵纹。   “住手!”水盈盈站起身,不顾肩头伤势,再次出手。   几只触手就在她扑来之时穿透了少女的身体,白衣几乎完全被鲜血染红,看起来有些可怖。   长剑从水盈盈手中飞出,却不是向水二十九而去,而是落向了大殿阵纹中心。   剑中灵力点亮阵法中心,被篡改的阵法再次旋转起来,无穷无尽的天地灵气向阵法中涌来。   水二十九还想做什么,但已经开启的阵法将她强行推了出去。   护山大阵,开启了。   这一刻,被几条触手钉在墙上的水盈盈,轻轻笑了起来。   “二十九,”她轻声道。“你输了。”   十三姐根本不通阵法,她怎么会知道如何开启护山大阵?   而且,她来得也太快了……   水二十九的目光落在因为毒性发作,动弹不得的水十七身上,很快便意识到什么,灵网!   在毒素发作那一刻,水十七成功以神识连接灵网,传讯于水盈盈。萧玉虚和叶不孤都少用灵网,水十七相熟的妖中,水盈盈修为最高。   有他指点,水盈盈才能破开明光殿外禁制,又顺利开启了护山大阵。   水二十九眼中现出汹涌怒色,两条触手骤然伸长,同时落向水盈盈和水十七的丹田。   这一次,她是真的想杀了他们。   一道灵力落下,水二十九的触手被斩断,叶不孤落在殿中,面上不见任何表情。   若是过了这么久,他还未察觉明光殿有异,便徒有这般修为。   水二十九清楚,在叶不孤出现之时,自己的谋划已经彻底落空,她没有犹豫,反身想逃。   叶不孤抬起手,缓缓将五指合拢,萤蓝水母便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回。   随手废去水二十九的修为,将她囚于灵力形成的牢笼之中,叶不孤以灵力为殿中两人一妖解了毒。   “你做得不错。”叶不孤看向水盈盈,缓缓道。   一身血衣的水盈盈向他笑了笑,眼中却好像有泪。   长陵坐起身,运转灵力调息,心中沉重。若非他轻信水二十九,让其进入明光殿,也不会发生这般变故。若是护山大阵被破,那么他们就只能撤离小孤山。   合格的领导者,不应如此,长陵尝到舌根一片苦涩。   他应该知道,自己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到整个小孤山。   喻梦丘咳出一口淤血:“护山大阵虽开,但有一处阵纹已经被她毁去……”   这就意味着,阵法有了缺口。   水十七看着阵纹,当即化为原形,八只触手同时动作:“我能修复,但需要时间!”   “需要多久?”   “至少……”水十七犹豫一瞬,“三刻。”   此时飞舟应当已经穿过迷雾,他们必须挡住金翅大鹏至少三刻。   叶不孤没有多言,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负手,消失在明光殿中。   同一时间,无妄海底。   “顾大人不是说,让我们赶紧撤退么……”黑暗的海水中,一只妖族忍不住开口道。   行在最前的元婴期青年冷哼一声:“区区人族,也配让我们称一句大人!”   “小孤山弟子真是一个胜一个身家丰厚,这里还有几只漏网之鱼,你们难道就想这么放过?”   此言一出,他身旁妖族无不为之心动,一时再不提撤离之事。   经过之前几场恶战,得以逃出妖族埋伏的小孤山弟子不过十数人,身上都带了或轻或重的伤势,不用多久便被追上。   看着周围众多身披甲胄的妖族,小孤山弟子脸上都不由显露出绝望之色。   自觉已经胜券在握的妖族青年扬起笑:“乖乖将纳戒交出来,我还能留你们一个全尸。”   众多妖族垂涎地看向被他们围在其中的小孤山弟子,只等青年一声令下,便要扑上前去。   面上稚气未脱的少年流露出恐惧之色:“师姐……”   女子将他护在身后,冷笑着对青年道:“想要纳戒,自己来取!”   只要他敢上前,她便将自己纳戒中剩下的数十法器尽数引爆,再加上自爆金丹的威力,应该能为众位师弟师妹争得一线脱逃的机会。   师兄师姐已然陨落,现在,该轮到她来保护师弟师妹了。   女子脸上一片决然。   青年显然没有将她当回事,抬起手示意。   丝弦振动的声音响在海水中,众多妖族还未来得及反应,青年脖颈间忽然多了一道伤口,鲜血弥散,他的神情永远停留在这一刹。   几乎是同一时间,数名身披甲胄的妖族也为青丝绕绞杀,在无声无息间便丢了性命。   太上葳蕤如同一道阴影般在水中现出身形,在看到她时,深陷绝望的小孤山弟子俱都现出喜色:“大师姐!”   是大师姐!   少女身形纤弱,眼中古井无波,不见多余情绪。周围妖族不敢相信,自己的同伴竟然这样轻易地死在她手中,连些许挣扎都未能有。   玄黑丝弦缠绕在太上葳蕤指尖,一滴鲜血落入海中,瞬间失了踪迹,就在这一刻,又有数名妖族倒下。   剩余妖族心上都为无尽恐惧攫取,再也升不起抵抗的念头,四散而逃。   太上葳蕤不打算放过他们,毕竟,他们之前也未曾放过小孤山弟子。   血债血偿,本是最简单的道理。   海水翻滚着缠绕住逃窜的妖族,太上葳蕤缓缓收紧手,他们的身体便由内而外炸开,甚至未能来得及留下一声惨叫。   看着这一幕,十数名劫后余生的小孤山弟子尽数说不出话来,只是短短几个呼吸间,这些追杀他们的妖族便尽数湮灭!   呆呆望向太上葳蕤,小孤山弟子眼中难掩崇敬,这是大师姐,这是他们的大师姐。   回身看着他们,太上葳蕤淡淡开口:“随我回山。”   回山——   他们可以回家了! 第138章   小孤山山门内, 裴行昭领着数十弟子,将怀着各种目的前来小孤山的妖族尽数请到踏云台。   不过他自觉是请,这些妖族心中只怕便不是作如此想。   踏云台在霜刃楼前, 是小孤山后来扩建所得, 乃门中弟子习剑练刀之处,很是开阔。此时这里挤满了化为人形的妖族, 人头攒动,场面有些混乱。   相比人形,许多妖族其实更喜欢自己的原形, 但在小孤山上,或许是入乡随俗, 便多以人形行动。   “为什么将我们困在此处?!”   “我等不过是来小孤山听课,不必听你们号令!”   “没错,再不放我离开,休怪我不客气了!”   嘈杂的声音响起, 一些性情急躁的妖族甚至忍不住动手推搡起守在旁边的小孤山弟子。   两方中, 不少妖族都是彼此相熟的,是以小孤山弟子并不愿意轻易动手。   被裴行昭请来踏云台的妖族心中都不免生出几分怒气, 此时见他们没有动手,胆子便大了许多, 有的四处张望着,似乎在找机会如何离开。   就在这时,踏云台周围阵法亮起, 靠近踏云台边界的妖族被一股力量逼退, 踉跄着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一声沉重的铜钟声响起,场上不由为之一静。   裴行昭背着刀从小孤山弟子身后走来,他脸上不见什么表情, 冷然的目光扫过前方一众妖族,开口道:“小孤山有变,为了诸位的平安,还请暂留于此。”   小孤山有变?他这句话当即引起踏云台上一阵骚动,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凤池圣君率军来攻打小孤山了!”挨挨挤挤的人群中不知自何处传来一道惊恐的声音。   圣君是妖族对渡劫期大妖的尊称,而金凤池是金翅大鹏为自己取的名字,北域之中,众妖都要尊称他一声凤池圣君。   此言一出,像是在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一枚石子,顿时激起数重波澜。   对这些境界最高不过元婴的妖族而言,渡劫期的大能,只需心念一动,或许便能令他们化为齑粉。   “完了,凤池圣君那样的大妖出手,小孤山一定会化作一片焦土……”   “我不想死啊,我和小孤山没有关系,快放我离开!”   “早知如此,不该为了学炼丹之法来了这里,若是被误认为小孤山弟子,只怕要丢了性命!”   ……   踏云台的情形有些失控,甚至有妖族已经动起手来,想强行将周围禁制破开。   “师兄,该怎么办才好?”少女踌躇着问道。   “我们怎么可能守得住,不如放了他们,各自逃命……”   一旁少年低声嘟囔道,在裴行昭冷然的目光看来之时,下意识噤声,缩了缩脖子。   他说的分明是实话,北域众妖有谁不知凤池圣君的威名。   “若想离开,尽管离开便是。”裴行昭语气淡淡。   踏云台上越发混乱,众多妖族因为畏惧向小孤山弟子围了过来。   “快解了禁制,放我们离开!”许多道不同的声音开口,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混在众多妖族中的男人生得獐头鼠目,那双眼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手中灵力亮起,眼看便要袭向前方小孤山弟子。   一旦他得手,踏云台上势必会有一场混战。   在这一刻,裴行昭抬手,背后长刀出鞘,鸣啸着落向众多妖族中。   几个呼吸之后,乌黑长刀穿透男人心口,他看着裴行昭,满眼都是不可置信,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原本吵嚷着的妖族变了脸色,踏云台上骤然安静下来,混乱也得以平息。   “伤我小孤山弟子,杀无赦。”裴行昭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算大,但足以让众妖听得清清楚楚。   男人手中残留的灵力表明,裴行昭并没有杀错妖。   “小孤山难道是将我们都囚于此处等死么!”有妖族开口指责道。   裴行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倘若你觉得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就算是小孤山弟子,也并不完全值得信任,何况这些出身来历俱是不明的妖族,谁也不知道,他们之中会不会有金翅大鹏派来的人。   裴行昭收回刀,神色冷冽如初,不知山外情形如何。   小孤山山门之处,萧玉虚运转法诀,以灵力强行阻滞天边飞舟的速度。   飞舟内的力量与之相撞,终是缓缓向前。   金翅大鹏乃是渡劫期大能,而萧玉虚虽然有合道境界,如今却只剩神魂,已是名不副实。   方才有叶不孤在还好,此时他赶去明光殿,情势就此一改。   见萧玉虚被逼退几步,蚌妖珠珠连忙伸手,想扶住他:“师叔!”   神魂好像因此黯淡了些许,萧玉虚苦笑着摇头:“无妨。”   就在这几息之间,天边船队已经完全穿过迷雾,停在小孤山上方不远。   看着飞舟上飘扬的战旗,此时正在山门口的众多弟子都不由现出畏惧之色。金翅大鹏乃是渡劫期的大妖,北域妖族无不知晓其名,而小孤山弟子中,大多都是北域妖族。   到了现在,这些境界修为有限,因而不曾感知到有飞舟前来的弟子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渡劫期的大妖,竟然亲自来攻打小孤山!   有些怯懦的妖族,此时已经忍不住瑟瑟发抖。   在飞舟到达之时,护山大阵的灵光也及时亮起,萧玉虚悬着的心落下,不由松了口气。   有护山大阵在,至少可以护得门中弟子平安。   叶不孤也在此时赶了回来,言简意赅地将明光殿中发生的事交代清楚。   要修复阵法的缺口,至少也需三刻。   萧玉虚抬起头,在这些飞舟之中,除了渡劫期的金翅大鹏,还有五道洞虚修士的气息,数十化神境界的妖族。   北域大小势力林立,而金翅大鹏在其中,当可居前五之列。即便只是守上一时三刻,又何谈容易。   上方突然传来声音,一时间,小孤山内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玉虚兄,不想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这话引得不少小孤山弟子悄悄看向萧玉虚,萧师叔竟然同凤池圣君是旧识?   萧玉虚抬头望着飞舟,含笑回道:“我也未曾想到,昔年在小孤山门下听道的小妖,如今已经成了北域圣君。”   昔年小孤山未曾覆灭之时,不过化神修为的金凤池曾在萧玉虚众位师叔师伯听道,以弟子礼相待。   而今岁月倥偬,数百年匆匆而过,却是改了许多事。   被他点明这一点,金凤池也没有否认,反而道:“看在本君曾在小孤山门下听道,若小孤山愿意归顺,只要玉虚兄自散神魂,本君便可以留你门下弟子一条性命。”   “凤池圣君想要小孤山,还请自己来取。”萧玉虚不为所动道。   金凤池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在他的示意下,三名洞虚修士自飞舟内现出身形,强大的威压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令人心惊。   他想试探萧玉虚的实力,但叶不孤已经飞身而起,青衣飒沓,踏上云端。   三名洞虚修士就此被他拦下去路,缠斗在一处。   与此同时,飞舟上又有数道身影扑下,境界在筑基至金丹之间的妖族以原形而来,形容多有狰狞之貌。   生了双翼的飞禽在天边逡巡,翎羽化作利箭,自上而下飞落,密集箭雨落在护山大阵上,被消弭于无形,唯有一处现出缺口。   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有妖族指挥着麾下向此处攻来。   “小孤山弟子,随我列阵!”陆云柯厉声道。   在他身后,上百剑修弟子各自站位,如平日修行那般运转灵力,剑阵成形,众弟子一齐出手,半空中形成无数锋锐剑影,呼啸而出。   受伤的妖族倒下,却没有阻挡身后同伴的脚步,从他们身上踏过,这些金鹏麾下的妖族浑身煞气,眼中闪烁着因为杀戮生出的异样光芒。   踏着同族的尸首,妖族逼近了小孤山护山大阵的边缘,近身而战,厮杀之中,小孤山弟子也在不断倒下。   少女眼中噙着泪,施放法诀的动作不停,青绿灵光亮起,一名弟子要害处的伤口止住了血,立刻便有医修弟子催动灵力,将他带离。   抹了一把眼泪,珠珠白皙的脸上多了几道灰痕,看上去有些狼狈,她没有停,继续向前,自己多坚持一会儿,就能多救下一个同门。   顾少雍不在,小孤山众多医修、丹修便都由蚌妖珠珠号令。   “告诉药庐弟子,开放百草库,全力炼制玉华丹,不必顾忌!”   玉华丹是用作疗伤的丹药,尤可治外伤,品阶不高,如今药庐中大部分弟子都可以炼制。但也正因为如此,它的效用有限。   在如今境况下,服下一枚玉华丹,或许就能令重伤弟子得到一丝喘息之机。   前方,陆云柯带着众多弟子战在最前,浑身浴血,他已经分不清这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血。   或许是见久攻不下,天边指挥的化神妖修终于忍不住了,亲自向此处而来。   化神境的威压席卷而来,让众多弟子眼中忍不住现出恐惧之色,一击落下,原本结为剑阵的小孤山弟子倒飞而出,有的当即陷入昏迷。   陆云柯倒在地面,艰难地支起上半身就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如今不过金丹后期,对上化神修士还是太过勉强。   正当那化神期的妖族要再次动手之时,濮阳鸾的身影出现了在众弟子前方。   她勾起指尖,撑起三十三重光明境,妖族的动作不由为之一顿。   数息之间,已经足够珠珠带着医修将重伤的弟子尽数救回。   濮阳鸾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虽然妖族多炼体,而不重心境,越阶为化神修士制造幻境,也并非易为之事。   远处,楼玄明终于动了。   身周仿佛有万千星河流转,他的目光落在被濮阳鸾控制的化神妖修上,面上失却了所有情绪。   在楼玄明眼中,妖族为一道又一道丝线牵引着,那是他的命运,缓缓抬起手,楼玄明斩断了妖族身周所有命运。   他修的,是自己师父自己所创的玄微命术。   天下之间,大约只有楼玄明一人会,连他师父自己,都未能学会这道术法。   原本这道命术只是个半成品,除了给人算算命,看不出有别的用,很长一段一段时间中,楼玄明都在考虑自己要不要换一种功法。   直到他来了小孤山,阅遍众多秘法典籍,终于补全了这道命术。   老头儿,这才是真正的玄微命术,楼玄明勾起了唇角。   随着妖修倒下,他也喷出一口鲜血,神情委顿。   越阶断命,总要付出些代价。   濮阳鸾回头看着他,楼玄明强撑着笑笑:“还有三个,阿鸾姑娘可撑得住?”   向这里赶来的,还有三名化神修士。   没有濮阳鸾的三十三重光明境,楼玄明的玄微命术也不能轻易施展,想杀剩下三名化神修士,还需要两人配合。   濮阳鸾看得出,楼玄明为术法反噬,情形其实比自己更糟。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要你能撑得住。”   在杀了第三个化神期妖族后,楼玄明的身体向后倒了下去,鼻息微弱。医修将他背起,向药庐退去。   濮阳鸾已是强弩之末,她取出几枚丹药服下,并不打算离开。   接连三名化神修士莫名陨落,第四名化神止住了脚步,不敢再轻举妄动,给了她喘息之机。   似乎被小孤山弟子震慑,妖族的攻势为之一顿。   濮阳鸾苍白着脸看向天边,云端之上,四名洞虚修士缠斗在一处,声势浩大。   叶不孤身后现出数道剑意,随着他心念一动,先后向周围五名妖族呼啸而去,逼得他们向后退去。   他身上已经带了不少伤,染血的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神情异常冷静。   相比之下,三名妖族就不免有些恼怒,花了这样久还未拿下这个连本命剑都未出的剑修,实在丢脸。   他们自然不知道,叶不孤已经没有本命剑了。   他的本命剑,在屠戮一城无辜百姓后,被他自己亲手折断了。   始终在飞舟之内,未曾露面的金凤池冷哼一声,终于出手。   在这一刻,始终注意着他动向的萧玉虚也悍然迎上。   两股力量在高空相撞,搅乱周遭天地灵气,最终相互抵消。   金凤池神色有些沉,合道境界的萧玉虚,即便失去了躯壳,也让他为之忌惮,否则他也不会亲自来此。   他的实力究竟还剩下几分?金红色的灵光掠过,面容威仪的青年向萧玉虚冲来,眼神中带着几分阴鸷。   萧玉虚没有退,小孤山就在身后,他不能退。   在萧玉虚拦下金翅大鹏时,与三名洞虚妖修周旋的叶不孤明显落于下风。   缠斗之中,三只妖族都被引至无妄海上,海水之中,巨鲸鲸尾一摆,重重拍在妖族老妪身上。   叶不孤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灵力在手中化作长剑,在瞬息间刺穿了老妪要害,她只来得及惨叫一声,身体便沉重地向无妄海坠去。   “鲸王,你敢与本君作对!”金凤池震怒道。   他随手一掌隔空向深渊巨鲸拍来,萧玉虚闪身,手中灵力汇聚,强行接下了这一掌。   叶不孤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强行受了眼前虎妖一掌,以伤换伤,无数剑意穿透这头洞虚期的虎妖,但作为代价,他右肩又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爪伤,鲜血淋漓。   唯一剩下的妖族洞虚没有勇气再与叶不孤动手,本以为征战小孤山并非什么难事,不想在叶不孤手下,竟然陨落了两名洞虚大能。   他苦修多年才有今日,如何愿意死在这里,没有犹豫多久,这名妖族洞虚遁逃而去。   “凡小孤山弟子,不必恋战,尽数退回护山大阵中!”明光殿中,长陵以灵力传音,这句话立时传遍山门内外。   守在阵法缺口的濮阳鸾意识到什么,立刻下令让前方厮杀的弟子退回,抬手一道灵力逼退冲上来的妖族,她用最后的灵力撑起一道屏障,挡下妖族。   趁此机会,众多弟子没有犹豫,尽数向后退了回来。   几息后,此处破损的阵纹被修复,所有妖族被拦在大阵外,无数灵力和攻击落在阵法上,尽数化解。   到了这个时候,萧玉虚终于放下心来,他的身形溃散,化作无数光点飞回叶不孤手中玉衡之中。   为了拦住金凤池,他消耗了太多神魂之力,已经无法维持形体。   “原来你已经虚弱至此……”金凤池低声道。   看着小孤山上被修复的护山大阵,他冷嗤一声,化作一只赤金色的鹏鸟,翅羽展开之时,让人不由生出遮天蔽日的错觉。   仅仅是羽翼一扇,叶不孤的身体便飞了出去,若非深渊巨鲸及时将他接住,此时已经坠入海中。   赤金色的鹏鸟振翅,一次次拍击着小孤山的护山大阵,在这股力量下,几处阵纹好像有黯淡下的趋势。   几个受了轻伤的阵修爬起身,不断为阵法补充力量,修补出错的阵纹。   随金凤池而来,还未丢了性命的三名洞虚修士也在他的催促下一齐出手,轰击着护山大阵。   下方,无数妖族也铺天盖地般向小孤山涌来,哪怕他们境界并不高,无数灵力累积,也是一股极为可怕的力量。   萧玉虚力尽,叶不孤重伤,深渊巨鲸虽然答应了出手相助,却不可能在这般情形下直面渡劫大妖,一旦护山大阵被破,小孤山弟子便只能任人宰割。   濮阳鸾带着众多弟子,借用阵法向山门外的妖族反击。   “濮阳师姐,凤池圣君什么时候会退兵啊?”疲惫的符修少女轻声开口问道。   濮阳鸾也不知道,但他们必须守下去,因为若是不能守住,他们便没有家了。   金翅大鹏的翅羽不断拍击在阵法上,遮蔽了日光,让小孤山内像是昏暗了许多。   周遭灵气被搅得一片混乱,就算阵修弟子尽力修补,阵纹还是不免产生了裂痕。   叶不孤站起了身。   “叶道友,不如护着门中弟子先离开吧。”深渊巨鲸叹息一声道,此战金翅大鹏几乎倾尽全力,小孤山守不住也是应当。   叶不孤没有说话,他的情形实在不怎么好,左手已经折断,右肩的爪伤更是严重,就算服下高阶丹药,也只是好转些许。   远远望着小孤山的情形,他眼中只见一片墨色。   或许深渊巨鲸说得不错,但叶不孤不想这么做。   这处山门,是许多人,许多妖族的心血。   叶不孤想起了很多事,为了宗门发展算了   ‘你手中剑,是为何而出?’很多年前,有人这样问他。   是为了什么?   当自己的本命剑染上无辜者的鲜血时,叶不孤已经找不到答案了,他亲自折断了自己的剑,而后沉眠于大荒枯冢之中,浑噩数百年。   师尊,我知道了。   叶不孤的身体浮在空中,在他背后,隐隐有巨大的剑影浮现。   ‘不孤,真正的剑修,要有自己的剑。’   这一刻,叶不孤自己好像就是一把再锋锐不过的剑,他抬起手,并指落下。巨大的剑影向赤金色的鹏鸟斩下,金凤池根本躲避不及,随着他的一声嘶吼,金红羽翼为剑影斩断,向下落去。   怎么可能?!那不过是个洞虚境界的小辈罢了,怎么可能伤得了他?!   金凤池心中震怒,不知为何,这一剑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已经陨落,他终此一生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醉斩星河,萧无尘。   叶不孤并不知他的想法,在用出这一剑后,他的经脉寸寸断裂,身上的伤口再次涌出血,青衣上血痕斑驳。   师尊,这一次,我没有辜负您,没有辜负小孤山。   叶不孤闭上眼,任自己的身体向下落去。   被斩断左翼的金翅大鹏不顾伤势,愤怒地长啸一声,飞身冲向叶不孤,他要让这个人族神魂俱灭!   “叶师兄!”   这一刻,无数小孤山弟子高声呼道。   濮阳鸾心中隐隐有些绝望,若是被金翅大鹏追上,叶师兄必定当场陨落。如今,还有谁能从渡劫大妖手中救出人来?   小孤山所有弟子都看着这一幕,高高悬起了心。   无妄海中,原本平静的海水忽然翻滚起来,掀起无边狂澜。在波涛之中,九条水龙咆哮着跃出海面,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龙吟声响起,天光之下,龙身鳞片似乎都纤毫可见,带着无边威仪。   少女立于龙首之上,素白裙袂在风中扬起,宛如神降。   在看清她容貌的那一瞬,小孤山弟子面上都不由流露出喜色。   “是大师姐——”   “大师姐回来了!”   “叶师兄有救了!” 第139章   无妄海底, 顾少雍原是想设计叶不孤,不想来的是太上葳蕤。   他早已安排好以七阶法器泰岳钟封锁这处海域,将之化作囚笼。七阶法器, 就算洞虚修士也轻易破解不了, 原本这是为叶不孤准备的囚笼,但最后来的是太上葳蕤。   镌刻着铭文的铜钟笼罩在这片海域中, 黑暗的海水静默流动,一切声息都被困在其中,泄露不了分毫。   身上带伤的小孤山弟子尝试着攻击泰岳钟, 几只妖族齐齐出手,其上铭文却明亮如初, 很显然,以他们的修为根本无法破除这件法器。   “大师姐……”确定这件法器并非他们能破,十数名妖族只能看向太上葳蕤。   其实在今日之前,他们对这位大师姐本不算熟悉。在小孤山这两年, 太上葳蕤几乎都在闭关, 少有出行,一些刚来小孤山不久的弟子, 甚至连她生得如何模样都不知。   但修真界自来慕强,方才围剿他们的妖族在太上葳蕤面前,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便已经身首异处,这足以令这些幸存的小孤山弟子心悦诚服, 真心唤她一声大师姐。   抬头看着水域中的铜钟, 太上葳蕤将灵力灌注于左眼之中,瞳色转为青碧,法器在她眼中被寸寸拆解。   铭文环环相扣, 泰岳钟以陨星铜铸炼,坚不可摧,炼器的手法也足够高明,几乎寻不到什么破绽。   眸中碧色明灭,太上葳蕤感受到一阵刺痛,但她没有停。   时间缓缓过去,昏暗的海底不见天光,让人有些分不清究竟过去了多久。   太上葳蕤看见了泰岳钟最深处的那点星火,那就是泰岳钟如今主人留下的烙印,她将自己的神识尽数席卷去。   以太上葳蕤如今的修为,无法强行突破泰岳钟的防御,但若是抹去能烙印在其中的神识,便能令泰岳钟重新认主。   本源之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有天地本源的碎片在眼中,太上葳蕤可以看到许多旁人看不到的东西,包括深藏于泰岳钟内的神识烙印。   一滴血色从左眼滴落,太上葳蕤的神情没有变,神识如同浪潮一样先后卷向那缕烙印。   拥有泰岳钟的洞虚修士大约没想到,一个化神修士,竟然可以抹去他在这件法器上的烙印。   谁又能想到,在太上葳蕤左眼之中,藏了一块天地本源的碎片。   似乎察觉到异动,神识烙印明灭不定,泰岳钟的主人企图将之收回。   太上葳蕤的神识不计所有地冲击着这缕烙印,后者终于支撑不住,如风中烛火一般摇曳起来。太上葳蕤并未顾及识海中传来的隐痛,继续倾泻神识。   终于在泰岳钟被召回之前,那一点烛火终于灭了,随着清脆声响,洞虚修士的烙印被完全抹去,太上葳蕤的神识取而代之,在泰岳钟上刻下自己的烙印。   这一刻,原本在攻击小孤山护山大阵的一名洞虚修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他能感知到,泰岳钟与他的联系断开了!   是谁做的?!   那可是七阶的防御法器,就算同为洞虚境界的修士,也少有能破开泰岳钟!   识海中传来一阵剧痛,这是神识消耗过度的症状,太上葳蕤并未在面上现出分毫,笼罩着大片海域的泰岳钟飞速缩小,落在了太上葳蕤掌心。   不曾停留,她带着十数名小孤山弟子,向昆墟赶去。   无边剑光亮起,就算相隔重重迷雾,也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叶不孤的剑,太上葳蕤知道,但这又不是他从前用的剑。   叶不孤师承萧无尘,学的自然就是斩天剑,太上葳蕤曾看过剑谱,如今他用出这一剑,应是不在其中。   这是叶不孤,自己的剑。   赤金鹏鸟的左翼带着鲜血从高处坠落,像是燃起了血色的火,他发出一声痛呼,振翅向经脉尽断的叶不孤冲来。   “留在这里。”太上葳蕤留下这几个字,一条长有数百丈的水龙自海中腾跃而出,携着她飞速向前。   “大师姐,你小心啊!”知道这样境界的争斗,绝非他们能插手,小孤山弟子只能道。   海水翻腾着,发出声声咆哮,一条又一条龙形自她身后现出,极是威严。在渡劫期的大妖面前,太上葳蕤不再留手。   她和金翅大鹏离叶不孤的距离相差不远,望着向俯冲而来的金翅大鹏,太上葳蕤抬手,身周三条水龙腾身而起,交错着卷向上方失了一□□翼的金翅大鹏。   他羽翼一扇,轻易便将这三条缠住自己的水龙拍散,就在这瞬息间,太上葳蕤祭出泰岳钟,将叶不孤护在其中   沉闷的铜钟声响起,回荡在无边无际的海面,泰岳钟上出现了几道裂痕。   金翅大鹏麾下的洞虚修士看见这一幕,又想呕血了,那分明是他的法器!   一件七阶法器,就算对于洞虚大能而言,也极为珍贵,没想到此次出借镇压,竟是一去不复返,连神识烙印都被抹去。   太上葳蕤手中掐诀,无数水滴在空中汇聚,再次化作龙形,向金翅大鹏而去,他眼中闪过深深戾气,翅羽上有赤金流光闪过,摆脱水龙纠缠,不再管叶不孤,振翅扑向太上葳蕤。   一个化神期的小辈,也敢在他面前猖狂!   他的速度实在很快,金翅大鹏若是尽力施为,一日数百万里不在话下。   千钧一发之际,水龙及时护着太上葳蕤及时躲开,渡劫境界的灵力横扫而来,她体内气血翻腾。   金翅大鹏口中火焰落下,水龙被打散形态,太上葳蕤已近力竭,身体跌入海水之中。   她的意识在这一刻有些混沌,以化神对渡劫,任谁看来,都是在自寻死路。但叶不孤护过她不止一次,太上葳蕤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小孤山的底蕴,长陵稀奇古怪的想法,灵网的出现,都促成了小孤山以让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发展壮大,改良后的丹药、符篆等销往北域各地,无数灵石尽收小孤山之中。   与金翅大鹏这一战,比太上葳蕤想过的要更早。   她本不必管这些,小孤山如何,并非她的责任,便是她不做什么,也无人能指摘。   太上葳蕤欠小孤山的人情早已经还清了,但她还是选择了留在这里。   昆墟之上,无数妖族还在不断对护山大阵动手,最外围的阵纹已有溃散之势。小孤山弟子只能往后退去,范围减小后,阵法防御便更强。   以明光殿为中心周围数百丈内,只要灵石足够,就算渡劫修士也无法破坏,以小孤山中灵石储备,坚持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   只是这就意味着,他们将要放弃山门大半建筑。   失了左翼的金翅大鹏扑来,利爪闪着冰冷寒芒,化神修士在渡劫大能面前,还是太弱了。   但叶不孤已经斩去了他一翼,灼热鲜血洒落在海水中,每一滴都蕴含着庞大的灵力。   太上葳蕤还在元婴之时,就敢算计渡劫大能,如今,又何惧于此。   前世,金翅大鹏也不过是她手下败将而已。   太上葳蕤睁开眼,那双眼中,好像燃起了烈焰。   海水浸没了她的身体,在这一刻,她心中忽然多了几分明悟。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   昔日在玄龙王城中,为湮灭异域之魂,天道借太上葳蕤之身现世,言出法随。而这一次,在生死之间,太上葳蕤终于再窥得一分天地法则的真实。   她抬起头,苍碧之色缓缓染上她的瞳眸,在她脸上,已经不见任何表情,那是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   整片无妄海好像都沸腾起来,海水掀起狂澜,沾湿金翅大鹏的羽翼,风从高处而来,阻滞了他的速度,连天地灵气似乎都刻意在避开他,不肯为其所用。   水波翻卷,纠缠住赤金鹏鸟,在对上太上葳蕤双眼时,他心中骤然生出恐惧之意。   看着这一幕,深渊巨鲸心中惊骇莫名,这是法则之力……   一个人族,竟然在化神之时,就能领悟天地法则,借万物之力行事!   无妄海随着太上葳蕤的心意而动,纠缠着金翅大鹏,令他一时无法脱身。   “鲸王可愿与本尊再做一次交易。”太上葳蕤开口。   他可要为了一个人族,开罪渡劫期的大妖凤池圣君?   深渊巨鲸忍不住为此犹疑,他看着正在对峙的一人一妖,沉默许久:“阁下以何名义同我交易!”   水龙腾跃而上,太上葳蕤居于龙首,鸦青色的长发披散在风中,她沉声道:“北域妖尊,太上葳蕤。”   再世为人,妖尊之名,终究还是再现世间。   妖尊——   深渊巨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北域妖尊,昆墟一地不足,无妄海不够,唯有据整个北域为尊,才可称妖尊二字。   深渊巨鲸笑了起来,并不觉得太上葳蕤这话狂妄。   水波将叶不孤护在其中,他终于做了决定,向前方游弋而去。   巨大的鲸尾重重拍来,原本被水波纠缠着的金翅大鹏躲闪不及,从空中跌落,太上葳蕤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九条水龙再次成形,尽数向前袭去。   迷雾之下,无妄海中一片混乱,即便神识也无法探知清楚其中情形。   一声长唳传来,数条水龙先后穿透了金翅大鹏的身躯,鲜血自上方洒落,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金翅大鹏举起仅剩的右翼,终于被逼退,从海面逃窜而去。   太上葳蕤素白的衣裙上已经沾了无数血迹,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她立于龙首之上,对金翅大鹏麾下道:“尔等还不退去!” 第140章   看着金翅大鹏遁逃的背影, 他麾下的妖族大军,花了些时间才接受他重伤不敌,被人逼退的现实。   像是油锅中落入了一滴水, 飞舟上下起了阵阵骚乱, 他们效忠的圣君,竟然输给了一个人族?!   北域之中, 修为达到渡劫境界的大妖寥寥无几,金翅大鹏可说是一方霸主,如今竟然败在了这里?!   怎么会这样?圣君败了, 他们又该怎么办?   金翅大鹏麾下妖族军心动摇,已有溃散之势, 甚至已经有妖族在转身逃窜。   正在攻伐小孤山护山大阵的洞虚大妖冷眼看着这一幕,亲自出手,当场击杀了意图逃跑的妖族,才令事态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水龙自海面腾身而起, 携太上葳蕤向小孤山而来, 声势浩大。   无妄海中,深渊巨鲸宽阔的背脊隐隐露出海面, 洞虚境界的气息厚重如山岳。   随金翅大鹏来的共有五名洞虚期大妖,三名大妖出手与叶不孤缠斗, 其中两只妖族都陨落他手中,一只受伤逃离,已回到飞舟之中。   至于其他两只洞虚大妖, 一只一直留在飞舟内, 始终未曾露面,另一只则正指挥妖族攻山,太上葳蕤便是自他手中夺来了泰岳钟。   见太上葳蕤已至, 洞虚大妖望向她的目光中隐隐带着忌惮之色。   一个不过化神的人族……   北域不是没有人族,但会来如此荒僻混乱之地的,多是在外已无处安身。在此之前,从没有人族可以在北域据一地为尊,北域始终是妖族的天下。   而现在,一个人族,却敢称北地妖尊,实在狂妄!   九条水龙盘旋在太上葳蕤身周,威压与真正的龙族竟是相差无几,面对这般情形,洞虚大妖终究还是生出了退意。   领悟了天地法则,就算太上葳蕤只有化神修为,他也不敢轻视,何况无妄海中还有一头深渊巨鲸虎视眈眈。   征小孤山这一役,他们彻底输了。   不甘地看了一眼自己被强行抹去神识烙印的泰岳钟,洞虚大妖抬手示意,随即旋身退去。   撤退的号角响起,下方还在不断冲击着阵法的众多妖族先后停手,在混乱中向外退去。   无数妖族争先恐后地奔向飞舟,号角响起后,留给他们撤退的时间不过一刻有余,如果不能及时回到飞舟,就只有留在这里。   无论是金翅大鹏还是这只洞虚大妖,都不会在意这些修为境界不足的寻常妖族死活。   被留在这里,便是他们时运不济。   明光殿内,看着水镜中逐渐撤去的妖族,始终精神紧绷的长陵终于大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还是守住了!   “退兵了……”原就有伤在身的喻梦丘脱力般躺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直在控制阵法的水十七摊下身来,八只触手好像都有些抽搐。   长陵想起什么,取出网玦,将妖族退兵的消息上传。   这一刻,守在踏云台的裴行昭,还有受伤被送往灵医楼的陆云柯、水盈盈等弟子,都及时获知了这个消息。   “我们守住了!”   欢呼声在灵医楼中响起,此时还清醒着,伤势或轻或重的小孤山弟子脸上都现出了纯粹笑意,他们保住了山门,保住了这个家。   妖族中少有宗门传承,即便加入了小孤山,许多妖族也只把这当做效忠大妖一般,得了好处,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而经此一役,他们终于对小孤山生出了归属感。   与效忠大妖不同,小孤山不会将门下弟子当做可以随时牺牲的随扈,他们也不必担心因为上位者一时喜恶,就丢了性命。   因为无数弟子聚于此处,才有了小孤山。   在这里,修为如何,出身如何,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小孤山弟子!   天边飞舟调转方向,缓缓消失在迷雾之中,太上葳蕤终于收回目光,九条水龙消散。   她落在地面,染血的裙袂扬起,周围有无数妖族和小孤山弟子倒下,风声呼啸,像是一曲悲歌。   太上葳蕤孤身立在其中,身形茕茕。   在金翅大鹏麾下妖军退去后,水十七解开了护山大阵最外围的防御,一直注意着太上葳蕤的濮阳鸾立时向她赶来:“师姐——”   在太上葳蕤出现之时,濮阳鸾就相信,他们一定能守住小孤山,因为有师姐在。   只是以化神修为直面渡劫大妖,又如何是简单的事。   她看着太上葳蕤,眼中满是关切。   其实濮阳鸾此时的情形也算不上好,之前越阶为化神修士制造幻境耗尽了她所有灵力,就算及时服下丹药恢复,经脉中也隐隐有灵力消耗过度的刺痛之感。   在陆云柯和楼玄明深受重伤,被医修带离后,便一直都是她守在此处,临阵指挥。   一次次服下丹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好了又伤,伤了又好,白衣早已脏污得不成样子。   但即便如此,当危机解除之时,她顾不上自己如何,反而更紧张太上葳蕤的情形。   太上葳蕤没有说话,她的脸色苍白异常,至于其他,好像并无异样。   修为不比太上葳蕤,濮阳鸾根本无法以灵力查探出她如今情形。   低下头,濮阳鸾注意到她手上经络尽数透出血红之色,在白皙肌肤上显得有些可怖。   “师姐?!”濮阳鸾呼吸一滞。   自己担心得果然不错,大师姐如今不过化神,就算领悟了法则之力,在渡劫期的大妖面前,也不可能讨得了好。   太上葳蕤身受重伤,还刻意维持水龙不散,正是为了震慑还未离开的洞虚大妖,令其退兵。   一旦被看出她的弱势,金翅大鹏麾下绝不可能轻易离开。   “无妨。”太上葳蕤压下喉中腥甜,哑声道。“派人去救叶前辈和鲸王。”   为了帮她逼退金翅大鹏,深渊巨鲸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在这样情形下,如果再动起手,太上葳蕤和深渊巨鲸未必是这只洞虚大妖的对手。   这也是她为何不令小孤山弟子追击飞舟的原因。   萧玉虚的神魂因消耗过度陷入沉睡,叶不孤在斩下金翅大鹏一翼后经脉寸断,即便飞舟已经离开,太上葳蕤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显出弱势来。   谁也不知,小孤山山门之中,是否还有不怀好意者。   “师姐,你放心便是。”濮阳鸾轻声道。   她行事向来周全稳妥,太上葳蕤不必多言,指尖微动,身形便已经消失在原地,她必须尽快恢复伤势。   尽管心中担忧,但濮阳鸾还有许多事要做,她回身,冷声下令:“还有余力的弟子尽数上前!”   方才是她带人守住了阵法缺口,许多时候,濮阳鸾甚至不顾自己受伤,也要护住众弟子,如今众妖对她都很是信服。   安排了数名医修前去无妄海中救治深渊巨鲸和叶不孤,其余伤势不重的弟子则负责打扫战场,既要查探周围可还有幸存的同门,也要将金翅大鹏麾下遗留在此的妖族尽数擒获收押。   还有……寻回那些已经战死的小孤山弟子尸首。   就算有医修及时救治,此战之中,还是免不了有弟子牺牲。   在许多具身着小孤山弟子服的妖族被送回山门时,小孤山中一片肃穆。   无数幸存的弟子站在路旁,周围却很是安静,脸上神情都极为沉重。   他们或许与这些战死的弟子并不相熟,甚至曾有龃龉发生,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心中只存有一份感激。   药庐外,陆云柯随众多弟子一起,向这些尸首郑重躬身一礼。   他身上有数道包扎好的伤口,此时还未好全,这些不过是外伤,并不算严重。相比之下,楼玄明因为玄微命术反噬,如今还躺在灵医楼中,迟迟未醒。水盈盈险些死在自己妹妹手中,如今被裹成个大粽子,意识虽然清醒,却起不了身。   深渊巨鲸的伤势并不轻,就算是以身体强横闻名的深渊巨鲸一族,在渡劫大妖面前,也讨不了任何好处。   不过因为他的体形过大,小孤山弟子一开始着实有些为难,一只深渊巨鲸,就抵得上小孤山三分之一的山门。   还是濮阳鸾寻到了令其化为人形的法诀,才将他带回了小孤山,和叶不孤一道被安置在明光殿。相比之下,叶不孤的情形更严重许多,不仅经脉尽断,丹田也因那惊世一剑破碎,珠珠本是丹修,如今修为也不过金丹初期,对于这样的伤势一时只觉无能为力。   或许只能等萧玉虚醒来后,看看是否有恢复的方法。   大战之后,还有许多杂事需要处置,门中上下除了伤势极重的弟子,少有得闲者。并未受伤的裴行昭以及伤势较轻的长陵等人和妖,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但随着战死弟子的尸首被找回,长陵将如何安葬的问题先于其他做出讨论。   与人族不同,妖族其实并不讲求丧仪之事,在北域这样的地方,能得善终的妖族寥寥无几,生时已经足够艰难,死后如何他们并不在乎。   但长陵觉得,他们既是为小孤山而死,就不应该如微尘般就此消逝。   至少,往后岁月中,小孤山会记得,是这些或许修为境界并不高的弟子,用他们的性命,守住了这里。   玄机楼载,龙雎二十二年秋,北域大妖金翅大鹏率军攻小孤山,小孤山弟子死战不退。   当是时,无妄剑仙叶不孤为洞虚修士,以身为剑,斩下金翅大鹏左翼。妖尊太上悟得天地法则,与无妄海之主联手,逼退金翅大鹏,扬名北域。 第141章   大战后三日, 小孤山山门内已经得以恢复往日秩序。虽然灵医楼中还躺着许多伤号,但以修士的身体强度,哪怕只剩一口气, 只要救治及时,也能抢回一条命来。   不过医修一脉在这短短几日内经历了极大动荡。   经过两年经营, 在医修中, 顾少雍的声望几乎无人能及,因而在听说他与金翅大鹏暗中勾结, 害死诸位历练弟子后, 众多医修的第一反应便是不信。   顾师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入小孤山门下, 顾少雍可谓是尽心尽力,几乎没有任何错处, 许多医修都曾得他亲自教导,又怎么愿意相信他竟然为金翅大鹏谋算, 害死了上百小孤山弟子。   对于这一点, 太上葳蕤也有所预料。   若是处置不好, 门中弟子必定分裂,这大约也是顾少雍早已埋好的陷阱。   好在顾少雍那具身外化身她还留着, 加上两人对峙的留影珠, 足以证明他都做过什么。   真相面前, 众多医修惶然不安, 最后,是一直跟在顾少雍身边的少女站了出来, 暂时将事态平息。   灵医楼中伤者众多, 如今最重要的,是救治受伤的同门。   守山一战,固然有无数弟子选择坚守山门, 宁死不退,但也不乏早已怀有异心,意图趁乱劫掠小孤山者。不过门中守备还算森严,他们未曾得手,被尽数羁押起来,只等大战结束后处置。   对此,长陵等人的态度很一致,将之从小孤山除名,按行为轻重决定如何处罚。而坚守山门的弟子,则应得奖赏,小孤山并不缺灵石,长陵也不会在这一点上吝啬。   只是看着统计后的种种损失,他还是忍不住心中滴血。这一场大战下来,林林总总,小孤山耗去了不止千万灵石,近半年的贸易盈利都亏没了。   更重要的是,金翅大鹏遗留在昆墟的妖族一个比一个穷,根本不可能从他们身上收回什么灵石。   加上真正掀起这场大战的是金翅大鹏,而这些妖族不过是他的弃子,小孤山也做不到将之尽数屠戮。   因此除了部分穷凶极恶,嗜杀成性的妖族外,其他的就得以留下性命,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小孤山会就这样放了他们。   长陵折算了一下这些妖族对小孤山造成的损伤,根据修为实力分摊下来,每只妖族都欠了小孤山一笔巨债。   将他们身上烙下符文,什么时候还清了灵石,什么时候就可以离开。   明光殿中,长陵搁下笔,从书案前抬起头,长出了一口气。   今日的文卷已经尽数批阅完,他总算可以歇上一会儿,撑着书案站起,长陵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些僵硬。   还好自己如今是修士,身体比之从前不知好上多少,就算连续熬上三天三夜也不算事儿……   嗯……   长陵的思绪不由一顿,这好像并不是什么好事……   从无妄海底亮起求救灵光开始,直到如今,他都忙着安排弟子善后,统计大战损失,连半日都没能歇上。   虽然亲传弟子每月领的灵石数目可观,他统领门中杂务还领着另一份为数不少的灵石,但这工作强度实在有些离谱。   但更离谱的是,他居然还干得心甘情愿。   长陵心情复杂地走出明光殿,抬眼望去,山门之内已经恢复了往日热闹,虽然守山一战甚为惨烈,但小孤山终究还是做到了。   来往弟子多是行色匆匆,虽然大战已经结束,但在战后,还有千头万绪的事需要处置。无论如何悲恸,一切还是要向前,哪怕是为了不辜负已经牺牲的弟子,也应如此。   “听说裴师兄领着弟子,将那些被俘的妖族带走了?”   “不错,好像是将他们都拉去昆墟种祝余草。”   祝余草能吸收日月精华生出灵气,如今早已种遍小孤山上下,足以改善山门环境。但昆墟之地绵延有数十万里,花了足有两年,小孤山也不过在昆墟种下不到万里的祝余草。   恰好此番俘获了不少妖族,其中没有一技之长的,就被发配去种草了。   并非小孤山弟子的妖族叹了口气:“一年前发现的那条灵石矿脉枯竭了,直到现在,小孤山也没再探测出几条矿脉,想去挖矿赚些灵石也不行了。”   “北域本就荒芜,从前昆墟灵气稀薄得几乎没有,能孕育出灵脉已是不易,怎么可能多得了。”   “挖矿只能卖力气,看现在的形势,你不如去办个小孤山的旁听证明,无论符道丹道还是炼器,只要学会了,绝对少不了灵石。”   “旁听证明可要花上不少灵石。”头上顶着一对虎耳的妖族少年很是肉疼,“早知道之前小孤山招收弟子,我就应该报名。”   “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再等冬日另一场入门试。”他身旁身形高大的青年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小孤山才到北域两年,就已经成了连金翅大鹏也不能撼动的庞然大物。”   之前担心小孤山无法于北域立足,他们都未曾动过成为其门下弟子的念头,如今不免后悔。   长陵将他们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免得意,毕竟小孤山能越来越好,有他出的一份力。   往后,小孤山一定会成为北域,无论人还是妖,最向往之处。   信步向前,远远便能闻道丹药香气,当然,其中也不免有毁丹的糊臭。   “奇怪,怎么又炸炉了?”少年挠了挠头,有些不解。   “你没发现自己忘了加月见草吗?!”被炸炉的药渣扬了一脸的女子捡起他遗落在一角的灵草,咬牙切齿道。“给我滚去抄药典!”   “师姐,我错了……”   另一处,少女紧张地看着身旁青年:“师兄,你真的要在避毒丹中加一味七叶花?这可是有剧毒的灵花……”   “以毒攻毒,说不定会有奇效。只要这成了,我的项目经费就不用愁了!”   “可是上回你吃了自己炼的丹,脱光了跑去师姐们的院子,被挂起来示众,上上回,在灵医楼躺了半月,为了还债,只能去给师姐试药……”少女如数家珍道。   青年无语地看着她:“师妹,这些事你不用记得那么清楚。”   “相信我,这次一定能成功……”   话还没说完,远处忽然有人高声叫道:“要炸炉了,快跑!”   一瞬间,所有丹修训练有素地向外撤离,不过短短几息,随着一声巨响,原本修葺得很是雅致的药庐就此塌了一角。   劲风拂面,长陵站在原地,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他没记错的话,药庐内外都镌刻了防护的阵法和符文吧?炸个炉竟然还能连房都塌了!   重建的灵石他们自己出!长陵拂袖转身,选择眼不见为净。   沿着青石路向上,便是山巅,自山巅向下望去,能将小孤山山门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长陵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太上葳蕤。   “师姐,”长陵向太上葳蕤一礼,“你身上的伤如何?”   他虽然修为不高,但还没有傻到认为太上葳蕤与渡劫大妖正面相抗也能毫发无损。   “无妨。”太上葳蕤淡淡回道,她今日着一身烟青衣裙,朦胧如雾,又像是蔼蔼山岚。   长陵站在她身后一步,天地开阔,耳边能听得山风自草叶上过,下方,小孤山弟子熙熙攘攘,各自忙碌着,一切平和而安宁。   他不由轻声道:“真好啊。”   不止北域,天下十四州中,也寻不到第二个如小孤山一样的地方。   只有小孤山,会将藏有无数功法典籍的藏书楼开放,任非门中弟子在此听课学习,鼓励弟子各种古怪甚至匪夷所思的创造和想法。   人也好,妖也好,在这里都没有分别。   这就是长陵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小孤山的原因。   他回不去自己记忆中的地方,便想在这里,也留下一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痕迹。   沉默片刻,他再次开口:“北域大荒疆域有数百万里,只是叫得上名号的势力都有上百,师姐要称妖尊,并非易事。”   当日太上葳蕤对深渊巨鲸说的话,长陵尽数听到了。   他这话说得不错。   前世,太上葳蕤是踏着血与火登上的妖尊之位,杀戮,欺骗,背叛,从来如影随形。就算坐上了妖尊之位,身边也有无数妖族想取而代之,一旦她露出任何弱势,便会被群起而攻。   如今,妖尊之名已在小孤山守山一战中,传遍北域大荒。   “这世上向来没有多少易事。”太上葳蕤的语气很是平静。   她比谁都清楚,要做妖尊是如何艰难,但既然做出了选择,便不必犹疑不定。   长陵笑了起来,他说:“若是师姐做了妖尊,这北域的秩序,便当由师姐来定。”   那时,北域或许会有所不同吧?   如今北域征伐不断,若是能得一统,或许会是另一种局面,至少,不会再有那么多因贪念私心而起的攻伐。   “师姐有此宏愿,长陵便愿为师姐驱使。”   山巅的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长陵看着太上葳蕤,承诺道。   他一向不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尤其在知道自己天赋资质都很平庸的情况下,长陵想得最多的,是怎么好好地,舒舒服服地在这修真界活下去。   但此时,他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豪迈之气。   或许是濮阳鸾等人对太上葳蕤无条件的信任也影响了他,长陵竟不曾怀疑,太上葳蕤会失败。   又或许是在小孤山几近穷途末路,她自无妄海上踏水而来之时,小孤山便不会有人不信她了。 第142章   明光殿, 内殿。   老者盘坐在软榻上,身上透出一股不怒自威之感,灰白的头发枯干如草, 正是化作人形的深渊巨鲸。   “鲸王大人,您感觉如何?”珠珠站在一旁, 她生得只是清秀, 不算多么漂亮,却让人觉得见之可亲。   “已然恢复许多, 多谢。”他言简意赅地回道。   珠珠笑了起来, 嘴边现出两个小巧的梨涡:“这是我应该做的, 若无鲸王大人相助,小孤山也无法顺利度过这次危机。”   她说着, 为深渊巨鲸倒了一盏茶,双手奉上前。   深渊巨鲸甚少化作人形, 此时显出几分不自在, 但也未说什么, 接过热茶啜了一口。   不远处的桌案上,色泽剔透的玉衡散发着莹润光芒, 萧玉虚的神魂在与金翅大鹏一战中消耗太过, 如今只能留在玉衡中蕴养。   让珠珠更担心的是叶不孤的情况, 就算服下一枚七品丹药, 也只是令他的伤势不再恶化,却至今都没有醒转的迹象。   浑身经脉尽断, 丹田破碎, 这样的伤势,远不是金丹初期的珠珠能应对的。这期间萧玉虚醒了一次,查探过叶不孤的情况后, 一时也没有办法。   叶不孤斩下金翅大鹏左翼那一剑,几乎是拿自己的命换来的,如今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也沦为了废人。   就算是萧玉虚,也没有令他恢复修为的办法。   床榻上的人动了动指尖,发出极轻微的声响,珠珠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去,只见叶不孤缓缓睁开了双眼。   “叶师兄,你醒了?!”她惊喜道。   叶不孤动了动唇,像是在说什么。   葳蕤?这是大师姐的名字……   “叶师兄,你是想见大师姐?”珠珠问道。   叶不孤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珠珠虽不知他想做什么,但还是以网玦联系了太上葳蕤。   不止太上葳蕤,叶不孤醒来算是个好消息,她一一通知了小孤山几名亲传弟子。   是以等太上葳蕤和长陵从山巅赶到时,明光殿内已经来了数人。   “师姐。”   见了太上葳蕤,濮阳鸾、陆云柯、裴行昭及喻梦丘齐声一礼,为她让开了身。   楼玄明如今还在灵医楼中躺着,一时爬不起身来。   叶不孤坐在软榻上,失去灵力,他发间便不由染上了霜雪之色,不过那双眼未见混沌,反而很是清明。   “叶前辈寻我,可是有什么要事。”太上葳蕤抬手向他一礼。   若非有要紧的事,叶不孤应该也不会一醒来就要见她,不过太上葳蕤确实也不知,他寻自己到底有什么事。   叶不孤没有说话,他深深地看着太上葳蕤,像是想透过她,寻得一点别的痕迹。   他这般举动,让殿中众人都觉得有些古怪,叶师兄和大师姐认识也不止两年了吧,怎么表现得好像刚识得她一般?   不过也没有谁在此时贸然开口询问,内殿之中陷入一片寂然,许久,叶不孤终于开口:“葳蕤,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前辈请言。”太上葳蕤不是没有察觉叶不孤今日的古怪,但她并未主动问及。   以叶不孤的性情,他若是想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那便不会说。   并不急着说明自己的请求,叶不孤看向珠珠:“请帮我在外殿之中,取来师尊魂灯。”   萧无尘熄灭的魂灯,如今正被供奉在明光殿内。   珠珠全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还是应了一声,快步向外走去。   “叶师兄取他师尊的魂灯是想做什么?”喻梦丘低声向长陵问道。   长陵同样压低声音回道:“不知道。”   就在两人议论的功夫,珠珠已经将那盏已经黯淡许多年的魂灯取来。   “前几日,我于藏书楼中意外发现师尊与霄云帝女的往来书信,”叶不孤低头摩挲着魂灯,声音有些低沉,“这才知晓,师尊和帝女,原来有个女儿。”   叶不孤的师尊是谁,众人都清楚,小孤山举山赴难,萧无尘也就此陨落。   至于帝女是谁,在场众人便不是都清楚了。   长陵仔细回忆一二,迟疑道:“数百年间,能以帝女之名所称的,唯有三百多年前飞升的那位……”   “太上霄云。”裴行昭突然开口。   他踏入道途较晚,到了小孤山后,看了不少关于修真界的传闻史记,对于太上霄云的名字并不陌生。   而太上这个姓氏,让其他人都忍不住看向太上葳蕤。   这之间可是有什么关系?   叶不孤看着太上葳蕤,再次开口,有些沉重:“帝女为她取名葳蕤,是愿她一生如草木繁盛,不必如何惊才绝艳,能得一世安平便好……”   当他话音落下之时,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落在了太上葳蕤身上。   世上当真会有这般巧合的事么?   小孤山大师兄和太上一族霄云帝女的女儿,竟然正好与他们大师姐同名。   ‘悠悠太上,民之厥初,你该姓太上才是,至于名字,要是我算得不错,你母亲为你取的名字,叫葳蕤。’   太上葳蕤忽然想起了上一世,楼玄明为她算的这一卦。   那时她只是不想再用容少虞这个名字,无论楼玄明算出什么,她都不在意。   原来竟不是在胡说八道?   前世,在太上葳蕤还只是容氏剑奴时,见旁人父母双全,也曾生出过歆羡之情。   但这世上为各种原因被父母所弃之人,又何曾少了,她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这也不过是其中一件罢了。   后来年纪渐大,太上葳蕤便也清楚,亲缘之事,从来强求不来,对于自己的父母是谁,又为什么弃了她,再未生出探究之意。   现在,叶不孤竟是在怀疑,她是萧无尘和太上霄云的女儿。   恍惚一瞬,太上葳蕤看向叶不孤,语气仍是如常冷静:“倘若我没记错,霄云帝女在三百多年前便已经飞升。”   太上葳蕤如今不过三七之数,怎么想,也不该是这两人的女儿。   “也未必不可能,修真界有许多术法可以延迟人降生之时。”叶不孤看着她,目光中带了几分恳求。“我想试一试……”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想试一试。   萧无尘对叶不孤而言,如师如父,他有女儿在世,叶不孤无论如何也要寻到她。   沉默一瞬,太上葳蕤终于颔首。   对妖尊而言,父母何人早已不重要,但叶不孤多次助她,太上葳蕤不可能连他这样简单的请求都拒绝。   得了她允准,叶不孤取出玉简,玉简中记录的正是他花了几日才寻到的验证之术。   只是他此时灵力全失,无法施展这道术法,濮阳鸾意识到这一点,主动站上前,口中道:“叶师兄,让我来吧。”   无论是醉斩星河萧无尘,还是太上一族的霄云帝女,都曾是天下最惊才绝艳的人物,倘若师姐是他们的女儿……   想起镜明宗发生过的种种,濮阳鸾的心不由缓缓沉了下去。   如果师姐当时并非身无可依,容玦又如何敢那般算计师姐。   濮阳鸾敛去眸中悲色,神识扫过玉简,不过片刻,便已经将这道术法了熟于心。   她看向太上葳蕤,轻声道:“师姐,烦你取一滴指尖血。”   太上葳蕤抬起手,指尖微微向上,一滴蕴含着灵力的血液便徐徐浮在空中。   萧无尘的魂灯也在灵力作用下浮了起来,濮阳鸾手中结印,内殿之中现出刺目光芒。   在灵光之中,那滴指尖血飘飘荡荡地向魂灯而去,不过几息之间,原本黯淡的魂灯竟然再次亮了起来。   看着这一幕,所有人都静默以对,竟然真的……   “这是什么……”   这句话打破了殿内沉寂,萧玉虚不知何时自玉衡内而出,神魂已不再如往日那般凝实。   叶不孤终于回过神来,浮在半空的魂灯短暂地亮起几息后,又再次熄灭。   自己的怀疑竟是对的,葳蕤当真是师尊和帝女的女儿!   叶不孤心中骤然升起狂喜与悲恸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过了许久,他才哑声对萧玉虚道:“师叔,葳蕤是师尊的女儿!”   “她是师尊与帝女的女儿啊!”   萧玉虚尚且还未明白:“你说什么……”   “能令熄灭的魂灯再亮起的,唯有父母子女这样的至亲血脉。”叶不孤的声音有些嘶哑。   就算年纪不合,但方才亮起的魂灯已经足以证明,太上葳蕤正是萧无尘的女儿。   他取出那封信笺,此时,萧玉虚也顾不得窥探师兄信件合不合礼数,一目十行地看过去,随后呆立在原地。   大师兄和帝女有个女儿……   葳蕤……是大师兄的女儿…… 第143章   萧玉虚怔愣在原地, 许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着太上葳蕤, 喃喃道:“葳蕤……”   大师兄和帝女还有女儿在世,若是早知如此, 若是早知如此……   萧玉虚不由苦笑, 小孤山举山赴难,自己困于空间裂隙之中, 叶不孤被镇压在大荒枯冢之下, 便是知道, 又能做些什么。   他忽然想起,当日于小孤山故地初见之时, 太上葳蕤身中幽冥寒毒,受彻骨冰寒之苦。她原是无垢之体, 道途本该极为平顺, 却被寒毒毁了资质, 修为难以进益。   她在这世上孤身活了二十余年,其中甘苦, 他尽数不知, 可若是过得极好, 怎么会身中幽冥寒毒, 若非经了疾风骤雨,又怎么会养成如此果决, 疏淡的性情。   过去二十余载, 她是经历了什么?   这天下,可曾有人护她,将她当做至亲爱护?   他原该护着她的, 她是大师兄的女儿,小孤山理应护着她的!   萧玉虚心神动荡,就在这一刻,三百多年前的记忆突然闪现眼前。   于他而言,那是场永远也不想再记起的噩梦,这么久以来,萧玉虚从不曾刻意去回想当年一切,但现在,这些记忆碎片却不受控制地涌现。   在纷杂的记忆冲击下,萧玉虚的神魂竟有了溃散之势。   太上葳蕤微微皱了皱眉,及时运转灵力,助他稳定神魂。   萧玉虚毕竟曾是合道大能,不过短短几息之间,神智便得以恢复清明。   抬头看着太上葳蕤,他好像依稀窥得了当年萧无尘和太上霄云的风采。   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萧玉虚还是小孤山门下年纪最幼的弟子,因这个缘故,在天倾之难发生时,他与几位师兄师姐被留守在山门之中。   那一日,萧玉虚亲眼见到代表小孤山弟子的魂灯一盏一盏灭去。   这些前去天穹之上的小孤山长老弟子,修为都在合道及以上,随便哪一位,在这天下都是一方大能,却在短短数刻之内,尽皆陨落。   在天穹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时萧玉虚并不清楚,情况危急,萧无尘也无暇与他们仔细分说。   后来,萧无尘浴血而归,以秘法开启了小孤山故地中的禁制。整座山门升上天穹,萧玉虚这才看到了被撕裂的裂隙,属于此界之外的混沌气息泄露,天幕似乎沉沉欲坠。   若是任由裂隙扩大,这方世界便无法存继。   于是众多小孤山弟子和无数不知来历的合道、大乘修士前仆后继,向被撕裂的天穹深处而去。   血雨洒落,染红了萧玉虚的眼。   小孤山山门是上古所立,本身便是一道有弑神戮魔之力的禁制,萧无尘以小孤山为祭,终于补上了被撕裂的天穹。   而那一刻,萧玉虚看到了太上霄云,她抱住了重伤濒死的萧无尘,两个人的身体在天边亮起的第一缕晨曦中,逐渐化为虚无。   已经重伤的萧玉虚耗尽最后一点灵力,收集起那些残破的神魂,让他们不至魂飞魄散。   而后,小孤山故时山门便落入了空间裂隙之中,从此销声匿迹,若非太上葳蕤意外从容玦手中得了那枚玉蝉,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霄云帝女没有飞升……”萧玉虚喃喃道,那些混乱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横冲直撞,很是艰难才能将破碎的画面尽数理清。“她和大师兄,都已经殒身于天倾之难中……”   这句话出口,让内殿之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怎么会?!   “整个修真界不是都传说,霄云帝女早已飞升了么?”长陵很是吃惊。   “她的确飞升了,但在察觉天倾之时,又选择了留下。”萧玉虚面上现出深沉悲色。   太上霄云原本可以离开此方世界,最后却选择了留下,传讯萧无尘,召集此界大能,共赴此难。   “我没想到,那时候,帝女和大师兄已经有了女儿……”萧玉虚摇了摇头,语气苦涩。   当年发生的事,他已经可以猜出大概。   还未来得及生下太上葳蕤,太上霄云便已经陨落,或许这正是她如今不过二十一岁的缘故。   她的母亲,最后能为她做的,便是以仅存的灵力护住她的神念,还归世间,在灵力滋养下,或有一日,能凝结身躯。   三百余岁月过,那日大雪纷飞,于清溪郡一处莲池之中,幼小的女婴躺在覆了残雪的莲叶上,高声啼哭着,很是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刻有容氏族徽的马车经由此处过,闻得哭声,披着大氅的少年掀起车帘,随后温声道:“将她救上来吧。”   女婴被带回容氏,与奴仆一起长大,因她身怀灵根,得以在容氏少主容玦身边做了一名剑奴。   再后来,太上葳蕤便入了镜明宗,拜入容洵门下,做了镜明宗名不副实的大师姐。   萧玉虚看向太上葳蕤,声音有些哽咽:“葳蕤,不是他们想放弃你,只是为天下苍生,大师兄和帝女,别无选择。”   珠珠的眼眶有些发红,她别过头,擦了擦眼角,有些不好意思。   相比之下,身在其中的太上葳蕤未免有些太过平静。   若是太上葳蕤当真不过二十一岁,或许会如珠珠一样反应,但她不是。   不过此时,心中也难免复杂。   就算太上葳蕤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心中是如何情绪,她从未想过,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会是什么传说中了不得的人物。   “师姐……”濮阳鸾走到她身旁,轻声唤了句,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心。   一旁,不管是裴行昭,陆云柯,还是喻梦丘和长陵,都忍不住投来关切的目光。   太上葳蕤回过神,开口道:“无妨。”   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谁,哪怕他们已经不在,大约也算件好事。   凝视着自己面前少女,萧玉虚过了很久才开口:“葳蕤,你可能……唤我一声师叔……”   若是没有天倾之难,她或许会在中域长大,但时而应该也能在小孤山住上一段时日,唤自己一声师叔。   如果一切没有发生,那该多好啊……   萧玉虚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难言的愧疚,他在愧疚,自己没能替萧无尘照顾太上葳蕤。   “……师叔。”太上葳蕤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回应道。   她想,他实在不必感到愧疚,太上葳蕤并不认为自己所经一切是他的责任。若是一声师叔能令萧玉虚好过许多,太上葳蕤并不吝惜。   没有萧玉虚,她不可能轻易解了体内幽冥寒毒。   听到她的称呼,萧玉虚不由含泪笑了起来:“谢谢,葳蕤……”   “若是大师兄尚在,见了你,不知该多高兴。”   就算没有父母庇佑,她也好好地长大,长成如今足以令大师兄和帝女骄傲的样子。   可是最初之时,帝女为她取名葳蕤,便是希望她健康平安,而非能有多高的修为境界,做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天下父母,或许多是此心。   要经怎样的风雨,葳蕤才会是如今这般?   萧玉虚没有再想下去,他取出那枚作为小孤山掌门的骨戒:“或许它本就该属于你。”   “你想做的事,总需倚仗,小孤山能有今日,本就多亏有你,把它交到你手中,我很放心。”   在与金翅大鹏一战后,萧玉虚便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只是他神魂消耗过度,得以离开玉衡的时间有限,暂时没有寻到机会。   今日在此,恰好是个机会。   萧玉虚想将掌门骨戒交给太上葳蕤,并不是因为她是萧无尘的女儿,而是因她是太上葳蕤。   北域妖尊定然是一条遍布荆棘的路,若有小孤山资源,总会轻松几分。   他相信,太上葳蕤不会带小孤山走上一条绝路。   “太上葳蕤,你可愿拜入小孤山大师兄萧无尘门下?”萧玉虚看着太上葳蕤,肃容道。   萧无尘……   父亲……   太上葳蕤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蓦然生出几分莫可名状的感觉。   那是她的父亲啊……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向太上葳蕤,却无一人开口扰乱她的思绪。   这一次,太上葳蕤在沉默之后,终于接过了萧玉虚手中骨戒。   她其实早就将小孤山视作责任,又何必再犹豫。   “我小孤山总算是有名正言顺的大师姐了!”喻梦丘感叹道。   长陵也道:“这样一来师姐是不是能帮我分担点儿公务?”   裴行昭背着刀站在一旁,面上极难得现出一点笑意,濮阳鸾也弯起了唇角,最后,师姐还是她的师姐。   这一刻,看向太上葳蕤,陆云柯与众人齐声道:“我等见过大师姐!” 第144章   无数灿金色的符文形成一座牢笼, 在下方海水中,一只萤蓝水母正困于其中,体内不见丝毫灵力波动。   那日在明光殿中, 叶不孤已经将她的修为尽数废去。   化作人形的水盈盈站在牢笼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萤蓝水母似有所觉地抬起头, 见是她, 水二十九如同往日一般,懒洋洋地唤了声:“十三姐。”   水盈盈没有回应, 她沉默地望向前, 神情不复寻常轻松。   如果不是水二十九破坏了阵纹, 护山大阵也不会出现那道缺口,为了守住山门, 小孤山弟子死伤众多。   如今大战已经结束,金翅大鹏败退, 水二十九也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为了给那些战死的小孤山弟子一个交代, 水二十九必须死。   “我来见你最后一面。”水盈盈终于开口, 声音艰涩。“两日后,小孤山掌门继位, 祭山大典上, 此番于大战中背叛山门者, 都将戮首。”   她看着水二十九, 这是她的妹妹,曾经与她在无妄海相伴过无数岁月的妹妹。   妖族亲缘淡薄, 但水二十九从出生不久后便跟在水盈盈身边, 姐妹二人的关系,比起同水十七还要亲近许多。   对于她的话,水二十九好像并不意外, 也未曾因此生出什么畏惧。   “二十九,你的天资比起我和十七都要好上许多,如果没有背叛小孤山,一定……”水盈盈忍不住道,她真的不明白水二十九为什么要相助金翅大鹏。   “但那样太无趣了。”水二十九打断了她的话。   无论是水十七潜心钻研的阵法,还是水盈盈痴迷的剑法,对她而言,都太过容易,容易到有些无趣。   所以她帮金翅大鹏的原因很简单,只是觉得这样做不会再令她无趣。   至于她如何与金翅大鹏联系上,还要多亏了顾少雍。   从第一次见面起,水二十九就在顾少雍身上察觉了同类的气息,虽然一个是人,一个是妖,但他们才是同类。   甚至无需说一句话,一人一妖便对此心照不宣。   在小孤山这两年,水二十九与顾少雍并无太多交集,但当他以言语试探时,水二十九未经多少犹豫便答应了。   水盈盈发现,就算到这一刻,自己还是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懂她,水盈盈忽然有些难过,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她压下心内翻滚的情绪,从纳戒中取出一坛灵酒,低声道:“这是你最喜欢的醉仙酿。”   醉仙酿乃是上品灵酒,不仅味道甘醇,对修行也大有裨益,只一坛便要卖上几千灵石。水盈盈这次也是得了守山的赏赐,才有灵石买下这一小坛醉仙酿。   “二十九。”水盈盈唤了一声,而后沉默了许久。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于是许久之后,她只说了两个字:“再见。”   触手卷住酒坛,揭开酒封,一股醉人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水二十九抬头,看着水盈盈的背影,平静道:“十三姐,好好活下去。”   对于北域妖族而言,好好活下去,大概是最好的祝福。   水盈盈没有回头,她垂下眼眸,声音低得几不可见:“我会的。”   我会好好活下去,哪怕你不在了,我也会的。   中域,天衍宗。   山巅又刮起风雪,应如是手中握着酒坛,长刀横在膝上,随意坐在一块山石上,入目只见皑皑雪色。   天边亮起传讯灵光,她微微挑了挑眉,随手一招。   这世上会同她传讯的人已然不多,三五年也难见一回,今日倒是难得。   灵力凝成的古剑落在应如是手中,看清手中之物,她不由怔愣一瞬。这是她和叶不孤之间的传讯方式,自他被封印在大荒枯冢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   即便离了大荒枯冢,叶不孤的神智因心魔所乱,不曾认出她,只识得掌门骨戒,随太上葳蕤去了北域。   此后,应如是便不曾听说过他的消息。   直到明若谷带着燕愁余回山,她才获知了叶不孤的一些近况,知道他在好转,应如是便放下心来。   以灵力催动古剑,其上神念便尽数没入应如是识海。   与应如是原本以为的不同,这封传讯并非叶不孤所写,而是萧玉虚代为传达,毕竟,叶不孤已经修为尽失,体内没有丝毫灵力。   应如是的眼睫颤动一瞬,无论如何,他还活着,便是一件好事。   上一次,他未能与小孤山同死,而今能用剑守住小孤山,想来心中是欢喜的。   萧玉虚在传讯中说明了小孤山近况,与金翅大鹏一战虽然惨烈,好在他们还是守住了自己的山门。   不过萧玉虚此番特意传讯,并非只为告知天衍宗小孤山近况。   太上霄云乃是天衍宗弟子,太上葳蕤既是她和萧无尘的女儿,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将此事告知天衍宗。   应如是的动作顿住了,霄云师姐……   太上霄云之于天衍宗,或许正如萧无尘之于小孤山那般,当年,应如是的刀法也曾得太上霄云指点。   霄云师姐有个女儿……   她和萧师兄竟然有个女儿!   应如是的呼吸不由乱了一瞬,她握紧手中传讯古剑,长刀破空而出,她的足尖在山石一点,在风雪中向天衍宗行去。   宫室之内,巨大的水镜在空中展开,黑龙翻滚着,双目中赤红之色明灭不定,龙尾扫过林木,一时地动山塌,烟尘四起。   燕愁余挣扎着,想维持住一点清明,不要为煞气所控。   赤红之色将要占据双目,他御起灵力,在自己身上落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灼热龙血洒落,燕愁余嘶吼一声,压制住了体内煞气。   水镜外,重阳子看着这一幕,不由长叹一声。   小燕本就是自煞气而生,如今封印破除,煞气入体,他能保持清醒已是不易,想破这心魔幻境可称万分艰难。   重阳子神色沉凝,在他看来,明若谷对燕愁余未免太过苛刻。   “二师兄。”应如是拎着酒坛走入其中,看了一眼水镜,没有多说什么。   并非她不关心燕愁余,应如是很清楚,若是燕愁余不能自己破开心魔幻境,明若谷绝不会主动放他离开。   天衍宗不算燕愁余,如今不过七人,向来奉行谁的拳头大便听谁的,而明若谷这么多年来,一向都能压着他们打。   “大师兄何在?”见殿内只有重阳子一人,应如是有些奇怪,她没记错的话,大师兄一向都在此处。   “你寻大师兄干什么?”   应如是拿起酒坛,灼烫酒液入喉,她懒懒道:“有正事。”   有正事?重阳子看向应如是,觉得有些新鲜,她每日除了练刀就是喝酒,今日竟会有事寻上大师兄。   应如是嗯了一声:“小孤山来信,说寻到了霄云师姐的女儿。”   “你说什么?!”重阳子和从门外踏入的明若谷齐声道。   “霄云师姐还有个女儿?”重阳子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霄云师姐何时有了女儿,她不会是在骗他们吧?   应如是道:“是小孤山传来的消息,霄云师姐和小孤山大师兄有个女儿。”   小孤山不可能用这样的事玩笑,重阳子连忙道:“那她是谁?如今又在何处?”   “她如今正在小孤山中。”应如是缓缓道,“这个人,两位师兄也曾见过。”   “太上葳蕤——”   “她便是霄云师姐和小孤山萧师兄的女儿。”   两日后,小孤山山门东处。   那两百三十七具冰棺就葬在此处,墓碑上刻了名姓,每逢年节之时,长陵等人都会率众弟子在此祭拜。   如今,这里又多出了一块高大的无字碑,当年赴天倾之难的,除了小孤山,更有许多连萧玉虚也不知道名姓的大能,只能以无字碑相祭。   萧无尘的墓碑上多了太上霄云的名字,是太上葳蕤亲手刻下的字。   于守山之战陨落的小孤山弟子也得以葬入此处,数千小孤山弟子先后前来,看着一道道墓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从前未曾体味过的复杂之情。   在北域,修为境界不足的妖族多是跟随在大妖麾下,这才能混到足够的修行资源。但这也意味着,要为之卖命。   就像被飞舟遗落在小孤山的妖族一般,这些修为低微的小妖有如何下场,甚少有人在乎。   但在小孤山,无论修为如何,只要是为守护小孤山而陨落,都有资格葬入此处坟冢。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太上葳蕤带着一众亲传弟子缓缓自远处前来。   她抬手,向前方众多墓碑一礼。   场中一时都安静下来,随后,不必多言,众多小孤山弟子便如她一般,齐齐向长眠于地下的同门一礼,气氛逐渐变得低沉而肃穆。   也是在这一日,萧玉虚当着小孤山所有弟子的面,亲自为太上葳蕤戴上掌门骨戒。   自今日起,太上葳蕤便是小孤山掌门。   在场弟子中,并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当日山门生死存亡之际,她踏水而来,逼退金翅大鹏,这样的实力完全有资格成为小孤山掌门。   “小孤山门下第一百七十四代弟子萧玉虚,见过掌门。”   在众多目光中,萧玉虚抬手,以弟子礼向太上葳蕤一拜。   “小孤山门下第一百七十五代弟子叶不孤,见过掌门!”叶不孤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中却不由带着温和笑意。   随着他话音落下,濮阳鸾等人也先后向太上葳蕤行礼拜见,面上都带着真心笑意。   众多小孤山弟子也齐齐躬身行礼,口中齐声道:“我等见过掌门!”   声入云霄,久久不散。 第145章   天边还是一片晦暗, 拂晓之时,叶不孤着一身青衣,自山门内走过。   虽然修为尽失, 如今也无恢复之法,但叶不孤心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神色也不复从前沉郁。   自从离开大荒枯冢后, 他便时时为心魔缠绕不得解脱, 手中曾无意沾染的血腥, 是他无法洗脱的罪孽。   哪怕这些并非他本意所为,叶不孤也无法摆脱心中深沉的愧疚。   直到在小孤山面临倾覆之时,他终于用自己的剑, 守住了小孤山, 护住了无数门中弟子性命。   哪怕为此成为废人, 叶不孤也不曾有丝毫后悔。   这一次,他没有辜负师尊,也没有辜负自己。   缠绕在他多年的心魔终于得以平息, 叶不孤想,或许这对他而言, 已是最好的结局。   早课还未开始, 不过楼阁之间已经有不少小孤山弟子来往, 注意到叶不孤,众弟子纷纷抬手行礼道:“叶师兄。”   如今入小孤山门下的都是第一百七十五代弟子,理应唤叶不孤一声师兄。而太上葳蕤虽已经继任掌门,不过她同时也是萧无尘弟子,比起掌门,小孤山弟子更喜欢叫她一声大师姐。   叶不孤向这些弟子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向前行去。   尽管如今已经不能练剑, 叶不孤还是没有改了从前习惯,每日都会晨起前往山巅。   青石沿山势向上,对于失了修为的人,这条路未免有些太长。不过走了一半,叶不孤身上就已经出了薄汗,他的态度平和如初,一步步沿熟悉的石阶向上。   从山林而来的风带着几许凉意,叶不孤负手而立,看着远处天光破晓,渐渐褪去暗色。   当夜色彻底消失之时,一道灵光自天边掠过,他不由怔愣一瞬,直到应如是落在他面前,才反应过来。   “如是……”叶不孤喃喃道。   他知道前日萧玉虚已经向天衍宗去信,却不想她会来,还来得这样快。   面前女子着一身玄衣,她的相貌不算出众,一身气质锋锐如刀,几乎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应如是乃是如今天衍宗五长老,于沂蒙山中悟出风雪十三式,刀出风云变,同境界中,少有修士能接下她一刀。   叶不孤僵在原地,这是他离开大荒枯冢后,第一次在清醒之时再见应如是。   “叶兄。”应如是看着他,许久,微微勾起唇角。   数百年岁月倥偬,从前种种,已然物是人非,故人能得再见,已是最好的结果。   “不知你来小孤山,是为何事?”看着她脸上的笑,叶不孤有片刻失神,恍惚一阵才恢复如常,问起她的来意。   “我来见一见霄云师姐的女儿。”应如是开口道,“当年我多受师姐照拂,天衍宗上下皆是如此,如今她有女儿在世,我等自然不能不闻不问。”   为了此番下山的机会,天衍宗如今仅剩的几位长老为此又打了一架。   好在武力值最高的明若谷没有参与,应如是才能得了这个机会。   至于为什么只能有一人离开,原因也很简单:天衍宗的护山大阵需要六人坐镇开启。   是以这么多年来,应如是七人往往只会有一人离开沂蒙雪山。   听完这番话,叶不孤不由皱了皱眉:“天衍宗为何需要如此戒备小心?”   他被镇压在大荒枯冢多年,解封后就去了北域,神智难得清醒,并不了解如今中域形势。   应如是指尖动了动,不知为何,她又想喝酒了。   自太上霄云离开后,她的父君闭关寻求突破,将帝位传给族中子侄,也就是太上皇族上一位帝王,太上非玦。   因太上非玦对天衍宗虎视眈眈,天衍宗和太上皇族原本缓和的关系再次恶化,明若谷等人不得不小心防备。   若是令他们知道天衍宗诸位长老已经陨落,一定会立时发难。   又经百余年后,太上非玦传位自己的独子,虽然帝位易主,但对天衍宗的觊觎却没有变。   因着太上皇族当今这位帝王原是好色浪荡的性情,应如是第一次听闻太上葳蕤的名字时,还怀疑过她是他的女儿。   她终于忍不住从纳戒中取出酒坛,指尖摩挲着酒坛,应如是有些失神:“我以为霄云师姐已然飞升,没想到……”   看着她眉间哀色,叶不孤心中也传来一阵钝痛,他不善言辞,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最后,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记得你从前并不好酒。”   如今的她,看上去与叶不孤记忆中清冷内敛的女子相去甚大,举止之间尽显不羁。   “这么多年过去,人总是要变的。”应如是漫不经心地回答。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小孤山山门前,早课已经结束,无数弟子自楼阁之中先后涌出,四下顿时热闹起来,一片昂扬向上。   “小孤山如今看起来,很好。”应如是轻声感慨一句,目光中带着几分怀念之色。   叶不孤与她并肩而立,看着这般景象,眼神温和:“多亏了葳蕤,若是没有她,小孤山也不会有今日。”   听他提起太上葳蕤,应如是喃喃道:“当日霄云师姐和萧师兄为了追寻各自的道途,选择分离,我们都不知,他们竟还有个女儿。”   若是知道,无论如何艰难,天衍宗都会将她找回。   停在明光殿外,应如是裹足不前。   “怎么了?”叶不孤回头看向她。   “无妨。”应如是笑了笑,抬步踏入明光殿内。   此时,外殿之中,长陵正咬牙切齿地对太上葳蕤道:“师姐,符修一脉这个月已经炸了十三次楼,比丹修还离谱,下个月一定要削减拨给他们的灵石,山门的灵石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他这么愤怒,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喻梦丘最近一次炸符,殃及的池鱼中正好有他。   若非身上法衣质量过硬,长陵大概会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不过他虽然没有受太重的伤,身上法衣却坏得彻底,以致险些裸.奔。   “你这是公报私仇!”喻梦丘愤然道,“谁让你来得那么不巧,实验新符文炸符不是常事么!”   “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长陵捋起袖子,打算与喻梦丘好好分说分说。   下一刻,两人便在太上葳蕤面前掐了起来,扭打成一团。   喻梦丘很有分寸地没用灵力,长陵境界有限,若是他伤了,小孤山许多俗务可能就得喻梦丘自己来顶上。   于是两名修士便如世俗中的泼皮无赖一般,彼此拳脚相加,在地上滚了不知道多少圈。   看着这一幕,太上葳蕤神情淡淡,指尖点了点桌案,透着十足的危险意味。   “这儿还挺热闹的。”应如是踏进殿中,看见这一幕,忍不住挑了挑眉。   已经在地上扭打成一团的两人立马分开,站起身拍拍灰尘,恢复了一副正经模样,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尽量保持小孤山亲传弟子的气度。   长陵和喻梦丘并不知道,因为及时收手,他们有幸逃过了一场来自师姐的毒打。   应如是的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眼睫颤动一瞬,她开口:“葳蕤,你好。”   太上葳蕤知道她是谁,毕竟她们曾在水镜之中见过一面,不过比起那时,如今,她们之间或许多了一层关系。   太上霄云是应如是的师姐,也是太上葳蕤的生母,算起来,太上葳蕤理应唤应如是一句师叔。   请走无关人等,太上葳蕤带着应如是和叶不孤走入内殿之中。   指尖微挑,桌案上的茶壶便顺势浮起,倒了三盏热茶。   茶香氤氲,热气蒸腾而上,从应如是的角度看过去,太上葳蕤和太上霄云实在很像,让她不由有些恍惚。   片刻后,她才回过神,轻声道:“此行,我是代天衍宗前来。”   “之前许多年,我们都不知你的存在,未能照顾过你,实在抱歉。”   太上葳蕤对上她的目光,平静道:“这并非是你们的错。”   所以不必道歉。   太上葳蕤从不觉得,他们理应要庇护于她。   应如是并非喜欢伤春悲秋的人,见太上葳蕤如此态度,便也没有多说什么,转开话题道:“这次来,我还为你带来一个人的消息。”   太上葳蕤动作一顿,已经猜到她说的是谁。   应如是含笑道:“小燕那臭小子一向不聪明,不想却能得你倾心。”   听她这般说,叶不孤忍不住插话道:“如是,你说什么?”   应如是有些奇怪:“你不知道?”   太上葳蕤这时才想起,自己的确忘了告诉叶不孤等人自己同燕愁余的关系。 第146章   今日得应如是一番话, 叶不孤立时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燕愁余和太上葳蕤已经有了更进一步的关系。   或许是出于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的心情, 他周身不由散发着低气压:“如是,你是说,燕愁余和葳蕤……”   应如是点头:“应当是之前在明镜天的事了。”   她当然是从明若谷口中得知的, 重阳子从明若谷事无巨细地问清了燕愁余那段时日的经历, 应如是便也清楚得十分清楚。   叶不孤看向太上葳蕤, 想求证一二:“葳蕤……”   太上葳蕤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地方,平静答道:“我答应他了。”   “你真心欢喜他?”   “自是真心欢喜。”太上葳蕤理所当然道。   叶不孤便释然了,既是葳蕤喜欢, 那旁的就都不重要了。在得知太上葳蕤是自己师尊的女儿后, 他只希望她这一生都能遂心如意。   不过想起燕愁余, 叶不孤还是有些憋气,这小子的动作倒是快,自己只是与他们分开短短几月, 关系便突飞猛进了。   他有心想探听一二两人的关系进展到了何种地步,又担心太上葳蕤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   见叶不孤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应如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难得见他如此。   “小燕如今还在心魔幻境中, 你也知他情形,想突破实在不易,是以至今还未脱离。”应如是向太上葳蕤解释,“二师兄倒是想偷偷将他救出来,但大师兄看得太严,他便也没有办法。”   重阳子尝试数次,都以失败告终, 每次被明若谷发现,他都得被重剑砸得躺上十天半个月。   为了维护师兄形象,后半句话,应如是便没有说出来了。   她喝了一口茶,取出纳戒:“你是霄云师姐的女儿,师兄师姐他们虽未能亲自前来,却叮嘱我将见面礼转交与你。”   “还望你不要拒绝,”应如是看着太上葳蕤,眼中有着寻常难见的柔色,“师姐曾照拂我们许多,如今,也给我们一个回报的机会吧。”   太上葳蕤沉默了,她既然认下了萧无尘和小孤山,便没有理由将太上霄云出身的天衍宗拒之于千里之外。   接过纳戒,神识一扫,便能看到其中随意地堆着众多价值不菲的灵物,只随意拿出一件,或许都能在修真界惹出一阵风雨。   小孤山山门因天倾之难损毁,相比之下,天衍宗数万年的积累保存得极好,加之近三百多年弟子稀少,宗内灵物可称有增无减。   天衍宗七位长老身家丰厚,所以拿起见面礼来可谓是毫不手软,这纳戒中的灵物,几乎可抵得上修真界一个中型宗门的底蕴。   见太上葳蕤收下,应如是松了口气,若是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回去一定会被嘲讽的。   一口将灵茶饮尽,她又道:“这纳戒中还有些散碎玩意儿,是二师兄特意放进去的,说是什么小燕这几百年来的纪念之物,如今他有了托付终生的人,便送予你了。”   叶不孤听着怪怪的,这怎么像在嫁女儿……   太上葳蕤不怎么在意那些灵物,妖尊曾坐拥半个修真界,不至于因此就心神动荡,让她更感兴趣的,反而是那些关于燕愁余的东西。   她拿起一枚龙牙,挂着它的红绳已经有磨损的迹象。   “这是小燕二十七岁换下的第一颗牙,那时候二师兄见他始终只是条不能开智的小龙,便特意为他炼制一炉丹药补身,不想出了些差错,硌掉了小燕一颗牙。”   一身黑鳞的小龙嚎啕大哭,惹来了众多围观,最后以明若谷揍了不靠谱的重阳子一顿告终。   太上葳蕤看向一旁那片玄黑龙鳞:“这又是什么?”   “小燕从前最宝贝自己一身鳞片,后来身上蜕鳞,他以为自己要秃了,还大哭了一场,收集了自认为最好看的几片分给我们,至于这一片,好像是他说要送给自己未来道侣的,没想到二师兄真的帮他收起来了。”应如是有些意外。   她来了兴趣,拿过桌案上的竹风车:“这应该是大师兄亲手为小燕做的小玩意儿,沂蒙山上风雪猛烈,他还特意加持了不少禁制,结果只要催动,连元婴修士也能对付。”   燕愁余破壳而出的时候,正是天倾之难后不久,他的出现,让尚且沉浸于悲恸中的应如是等人有了可忙碌的事情。   一身黑鳞,叫声微弱的小龙,在之后许多年中,给了七人最大的慰藉。即便是对燕愁余要求最是严苛的明若谷,也为燕愁余做过许多玩具,更别提最宠他的重阳子。   后来燕愁余终于能引气入体,得以化形,自那时起,他便跟随明若谷学剑。   小小的孩子还没有明若谷的剑高,顶着风雪随他前往山中时,让人忍不住担心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被雪埋了。   在应如是口中,太上葳蕤见到了另一个燕愁余,沂蒙山上的那些年,他在自己七位师父的照顾下,得以无忧无虑地长大。   或许正因为他们,才会有光风霁月的飞霜君,才会有太上葳蕤识得的燕愁余。   太上葳蕤不知道,她的嘴边不知什么时候挂起了浅淡笑意,叶不孤见她如此,神色温和,人之一生,能有心意相通,两心相许的对象,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他的目光又看向应如是,在短短几瞬后,收回了目光。   是夜,太上葳蕤盘坐在床榻之上,闭目运转功法。   她的意识浮浮沉沉,不知何时,竟陷入了梦中。   黑暗中,黑龙盘作一团,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形容有些凄惨。   他身上的伤口,一些是被心魔幻境所伤,还有一些,是燕愁余为了不被煞气所控,自己动的手。   被困在幻境中两年有余,燕愁余心中也不免生出急躁情绪,他想尽快离开这里,去见太上葳蕤,只是愈是如此想,便愈难离开。   太上葳蕤看着眼前景象,有些意外,这是……   就在这时,黑龙好像看见了她,委屈道:“葳蕤……”   倘若真是在太上葳蕤面前,燕愁余是绝不会这样做的,但在梦境之中,就不必有那么多顾忌。   反正葳蕤也不知道,燕愁余如此想,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梦中见到太上葳蕤。   黑龙在她颈侧撒娇般地蹭着,龙尾欢快地摇晃着,透露着主人心情。   虽然是梦中,触感却是意外得真实,太上葳蕤有一瞬失神。   整条龙身都缠了来,她便就地坐下,抬手摸了摸温润如玉的龙角。   燕愁余的龙尾因为她的动作摇得更加欢快,他得寸进尺地缠得更紧,像是一条守护自己珍宝的恶龙。   “葳蕤,我好想你……”黑龙闷声道。   太上葳蕤收回手,轻声道:“我知道。”   这次的梦好像意外得真实,燕愁余眨了眨眼:“你……可有想我?”   “有。”   真是个好梦啊,燕愁余不由想道,他化作人形,半蹲在太上葳蕤面前,鼓起勇气亲了上去。   额上传来一阵温热触感,太上葳蕤不由一怔,随即又觉得好笑,他的胆子,大约也只有如此了。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少年,在她的目光下,燕愁余不由红了脸,自己老是想亲亲抱抱,是不是太不应该了。   修士应当清心寡欲,自持己心才是。   “我也很想你。”太上葳蕤轻声道,“燕愁余,你该离开幻境了。”   天衍宗,心魔幻境中,盘身入眠的黑龙骤然睁开了双眼,葳蕤……   对,葳蕤还在等他,他一定要尽快离开幻境。   巨大的黑龙腾身,飞向迷雾深处。 第147章   小孤山, 夜色浓稠,太上葳蕤睁开眼, 抬眸便能看见自窗外漏入的月光。   方才那一场梦……   她的指尖落在自己额上, 温热的触感好像还有所残留,想起燕愁余小心翼翼的动作,她的神色软了下来。   真傻……   不过, 她恰好喜欢。   只是这场梦境,来得似乎有些诡异, 太上葳蕤若有所思地在床榻上点了点。   到了她现在境界, 寻常已经无须以入眠来恢复精力,夜里多是运转功法入定。按常理而言,入定之时心神澄明,不会陷入梦境。   但这一次,她却在是在入定中进入了燕愁余的梦境。   太上葳蕤知道, 那不是她的梦,而是燕愁余的梦。   取出放在袖中的那枚鳞片,或许是因为燕愁余当时才出生不久, 鳞片的硬度全然无法与现在相比, 其上闪着淡淡灵光。   太上葳蕤忽然想起,她和燕愁余之间存有魂契,此番入梦, 是因为魂契作用?   或许这枚鳞片, 也是媒介。   虽然如此怀疑,她还是将鳞片收入袖中, 并未打算另存他处。   燕愁余……   就算知道总有一日会再见,思念也无法轻易为人所控制。   起身推门,太上葳蕤走入庭中, 温柔月色洒落身周,像是为她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玉盘挂在天幕之上,抬头望去,一道身影倚坐在高楼上,手中握着酒坛,对影独酌。   似乎注意到了太上葳蕤的视线,应如是低下头来,见是她,以灵力传音道:“月色正好,可要共饮一杯?”   太上葳蕤并不好酒,但她从前身中幽冥寒毒,很多时候,要借灵酒暂时驱除体内寒意,是以酒量很是不错。   或许是因为一时静不下心来,她没有拒绝应如是的邀请,飞身而起,衣袍翩然,轻巧地落在楼顶,没有发出任何多余声响。   应如是取出一坛酒,随手向太上葳蕤掷来。   伸手接住酒坛,太上葳蕤坐在她身旁,揭开酒封,缓缓喝了一口。   清冽酒液入喉,带来一阵灼烫之意,太上葳蕤脸上浮起淡淡绯色,让她原本冷然的神情多了几分生动。   两个人没有说话,夜风吹过,一切静谧而安然。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不知过了多久,应如是终于开口。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太上葳蕤顿了顿才道:“已经过去了。”   见她无意多说,应如是也没有强求,只道:“在你身后,除了小孤山,还有天衍宗。”   “我们的实力虽然远远比不得霄云师姐,但也不会让人轻易欺负了你去。”   太上葳蕤有些不习惯,沉默一瞬,开口道:“我知。”   应如是听了这两个字,转头看着少女,最后竟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太上葳蕤的身形僵在原地,她原本想躲,但应如是乃是渡劫修士,她没能避开也是应有之事。   两辈子加起来,似乎也没有人对她做出过这样动作。   应如是见她浑身僵硬的模样,勾了勾唇角,这才收回手,轻声道:“若是我们能早些知道你的存在就好了。”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应如是喝了口酒,提起另一件事:“需不需要我去宰了那只金翅大鹏?”   杀渡劫期的大妖,在她口中,好像和杀鸡一样简单,不过应如是的确有资格这样说。   当世之中,应如是可称渡劫之内第一人。   “他如今身负重伤,实力大减,想瓜分他治下势力的大妖,应当不少。”太上葳蕤回道,“比起小孤山,还是金翅大鹏的领地更惹人垂涎。”   北域的灵气已经较为稀薄,而昆墟更是北域之最,灵气稀薄几近于无,就算小孤山种下许多祝余草,好转的也不过是山门周围万里。   相比之下,金翅大鹏麾下无数灵脉玉矿更令人觊觎,在得知他重伤的消息后,北域最强的另外四大势力,如今应当正谋划着如何瓜分他的领地。   趁他病要他命,一向是北域的优良传统。   “金凤池欠小孤山的血债,我会亲自取。”太上葳蕤望着远方,声音微冷。   她的仇,更喜欢自己报。   听了这句话,应如是不由叹了一声:“有些地方,你实在和霄云师姐很像。”   “不好么?”太上葳蕤反问。   应如是对上她的目光,笑了起来:“不,很好,再好不过。”   拿着酒坛与太上葳蕤手中一撞,应如是大口大口地饮下烈酒,姿态洒脱。   “你应该知道,霄云师姐出自太上皇族吧?”片刻之后,她又道。   太上葳蕤颔首。   应如是继续道:“但你要记得,在有足够的实力自保前,不要让太上一族知道你是师姐和萧师兄的女儿。”   太上葳蕤静静地看向她,等她解释为什么要说上这样说。   “当日,若非师姐离开,继承太上一族帝位的,必定是她。”应如是眼神幽深。   “后来,所有人都以为她飞升了,帝位便被传给了太上非玦。他是当时太上一族中,除师姐之外,天资最高之人。”   说到这里,她挑了挑眉:“当年烈帝陛下传位太上非玦时有个条件。”   “——要他过继在师姐名下。”   太上霄云的父亲被世人称为烈帝,此生只得这一个独女,太上非玦和烈帝一脉的亲缘已远。   是以,当今太上一族的帝王,应该唤太上葳蕤一声姑姑。   “太上非玦有个弟弟,生得一副纨绔性情,自视甚高又心胸狭窄,最是记仇。当年萧师兄初入京都,曾折了他的面子,他便一直怀恨在心。”   “但萧师兄天纵之资,就算是他兄长太上非玦也比不上,任他用什么手段,都不过是自食其果。”   “直到后来,叶兄为历练行走天下……”   说到这里,应如是握紧了酒坛,语气中带着森然寒意。   不用她再多说,太上葳蕤已然猜到,当日令叶不孤丧失神智,屠了一城无辜百姓的,正是太上非玦的弟弟。   “比起他弟弟,太上非玦还算个人。”应如是冷冷道,“只是,一旦涉及这个弟弟的事,便顾不得是非黑白。”   在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做过什么后,太上非玦便帮他善后,将一切证据毁得干干净净。   为了替叶不孤讨一个公道,萧无尘执剑败退十数名太上一族长老,亲手废掉了太上非玦的弟弟。   若是真让这人死了,太上一族不免颜面扫地,是以烈帝才会出手保住了他一条命。毕竟萧无尘没有证据,若是有,烈帝不介意亲自结果了太上非玦这个不中用的弟弟。   “太上非玦如今境界,唯有明师兄能与之一战。”应如是冷声道,“若是被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会是件很麻烦的事。”   太上非玦的弟弟,因他寻来各种延寿的灵丹,虽然没了修为,如今却还好好活着。   若非天倾之难,应如是早在修为足够时,便已经出手将他宰了。   但为了天衍宗,她必须收敛自己的脾气。   “好。”太上葳蕤淡淡地回了一个字。“等境界足够之时,我会去中域一探。”   “我既是小孤山掌门,便没有令门中弟子任人欺辱的道理。”   听了她这句话,应如是笑了起来:“葳蕤,我果然很喜欢你。”   太上葳蕤清楚,如今最紧要的,便是提升境界。   不仅是因为太上一族之事,在叶不孤失了修为后,小孤山的高阶修士便只剩萧玉虚一人,而他只剩神魂,她必须尽快突破,才能震慑各方势力。   在处理门中俗务后,她再次闭关。   而应如是在小孤山留了近两个月,看在太上葳蕤的面子上,她不介意指点众多小孤山弟子一二。   除了刀法绝伦,应如是在炼器一道上也可称一句宗师,有她指点,小孤山炼器弟子的水平突飞猛进,裴行昭等刀修弟子也多有所获。   两月时间飞逝,在离开之前,应如是特意去见了濮阳鸾。   “我听说,葳蕤从前便是你的师姐。”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介意同我聊一聊么?”   濮阳鸾知道她的身份,此时已经猜到来意,失神一刹后,轻声道:“前辈,请。”   两人说话的时间不算长,从濮阳鸾的住处出来,应如是迎面遇上了叶不孤。   “你要走了?”   应如是点头:“离山这样久,也该回去了。”   叶不孤说不出挽留的话,最后只能道:“我送你吧。”   应如是没有拒绝,两人并肩向小孤山山门外行去。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大约会去东域走一遭。”应如是勾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叶不孤皱了皱眉:“你……”   应如是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说罢,不等叶不孤再问,她已经腾身而起,刀光划过长空,眨眼间便遁入迷雾之后。   叶不孤如今没了修为,自然也不可能追上去,只能轻叹一声。   罢了,以如是现在的境界,天下应当也没有几人能伤了她,她不去找别人的麻烦已是万幸。   叶不孤猜得一点不错,应如是正是打算去找人麻烦。   玄机楼中,玉简在她手中化作齑粉,消散在风中,站在她对面的青年几乎要撑不住笑了。   这枚玉简里记载的并非绝密,毁了也就毁了,但这位大能的气势实在令人害怕,青年只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和这枚玉简一个下场。   应如是想过,太上葳蕤过去二十余年的生活或许并不如意,但不曾想过会是如此不如意。   葳蕤喜欢自己报仇,但这也不妨碍自己去收些利息。   燕愁余没告诉过太上葳蕤,他这位五师父,向来最是护短。 第148章   应如是从玄机楼中, 买的正是关于镜明宗弃徒容少虞的消息。   濮阳鸾未曾有所隐瞒,她便也知道了,太上葳蕤最初还有个名字, 叫容少虞。   容少虞, 容氏剑奴, 镜明宗曾经的大师姐,以筑基之身斩杀天水阁阁主之子, 因而为镜明宗逐出门下,没入十万大山后不知所踪。   应如是拿起随手搁在一旁的刀,径直向外走去, 在她身后,玄机楼的青年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他抹了把额头,果然是满手的汗, 心中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自己怎么也是金丹修士,在这名女修面前竟然连大气也不敢出,真不知道她是何等修为。   离开玄机楼, 应如是径直向东域去。   以渡劫境界的实力,不过三五日时间,便足够她到清溪郡。   碧波万顷,萧瑟秋意中, 莲叶已经败了颜色, 茕茕而立。   应如是站在湖岸上,望着远处岛屿, 眼神微深。   撑着竹筏的老者向岸边靠了过来,对她笑道:“仙长可是要去镜明宗?不如乘我的竹筏,去镜花岛, 只需七块下品灵石即可。”   在湖中来往的竹筏,多是镜明宗门下杂役在驭使,除了镜明宗弟子外,若有非门中之人要乘竹筏,便需要花上几枚灵石。   “镜花岛?”应如是看向老者。   “是啊,今日可是我镜明宗掌教的寿辰,于镜花岛设宴,无论是何方修士,都可去讨一杯水酒。”   看来去镜花岛,便能寻见容洵。   应如是轻巧地落在竹筏上,开口道:“老丈请行。”   老者面上扬起笑,撑着竹筏转身,这便向水波后镜花岛行去。   “自前些时日起,这清溪郡大小仙门世家,先后均至,都是来为我宗掌门贺寿的。”老者一边渡水,一边又道。   他话中难免带上几分得意,自从身为镜明宗掌门的容洵突破洞虚后,镜明宗便有三名洞虚大能支撑,声势更甚。而以容洵的资质,有朝一日有望突破渡劫,为这一点,天水阁对镜明宗也不能如往日那般轻忽。   “仙长应当知道,我镜明宗掌教乃是洞虚大能,趁这次寿宴,他决意收二三弟子于门中,为这个缘故,无数修士都往我镜明宗来,只怕能得他青眼。”   应如是勾了勾唇角:“看来,做镜明宗掌教的弟子,竟是件再荣耀不过的事。”   老者并未听出她话中讽刺,点头道:“那是自然,能做洞虚大能弟子,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应如是没有说话,老者也没有在意,还自顾自地向她介绍着镜明宗各处:“……仙长若是第一次来,记得要去见一见我镜明宗日月同升的奇景,才不枉来这一遭。”   说话间,镜花岛越来越近,抬头便能望见岛上一片热闹。   “仙长若想赴宴,记得先寻接引弟子登记一二,说不定能得一席位。”老者好意提醒。   “我并非来赴宴。”应如是淡淡道。   老者显得有些意外,不为赴宴,那又是为什么?   “寻人。”应如是不疾不徐地回答,“我师姐的女儿,曾于此求道。”   “原是如此啊,镜明宗的底蕴的确不是寻常门派能比的。”老者笑皱了一张脸,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应如是来寻的是她师姐的女儿。“不知仙长的晚辈,拜在了哪位长老门下?”   竹筏已经靠了岸,应如是足尖轻点,玄色衣袂在风中扬起一个弧度,她没有回头,只是随手扔出一袋灵石,平静道:“我听说,她曾是镜明宗掌教容洵门下首徒。”   老者接住灵石,神情很是愕然,这些灵石可远远超过了渡船所需的船资……   在听清应如是的话后,他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灵石移开,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掌教首徒……不是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被逐出门中了么?!   镜花岛上人头攒动,许多镜明宗弟子来往不停,在为寿宴准备,此番清溪郡各大仙门世家都来了人,绝不能怠慢,否则便是丢了镜明宗的脸。   当然,镜花岛上如今有这样多人,除了为容洵贺寿,更有许多是因为容洵放出话来,想借此机会再收几名弟子入门下。   他名下本有五名亲传弟子,但太上葳蕤和濮阳鸾如今已同镜明宗脱离关系,而泠竹的真实身份是容玦亲妹容瑾,几年前已入天水阁为质,因此容洵门下便只剩二弟子商白羽和三弟子越重霄,未免有些冷清。   大约是这个缘故,他有意借寿宴之日,再收几名弟子。   赵立带着一胖一瘦两个少年,神情不爽地穿过热闹的人群。   相比五年前,他的身形高大了许多,修为也到了筑基后期。   若非用了特殊的术法或手段,修士的外貌也会随着年纪的增加成长、衰老,只是相比没有修为的凡人,这个过程会漫长许多。   太上葳蕤在晋升化神之后,拥有几千载的寿命,因此以她如今年纪,始终都是少女样貌。而筑基的寿命不过三百余,因此这五年间,赵立的身形相貌也就略有变化。   “大师姐走了,濮阳师姐也走了,如今也不知情形如何,掌门倒是想着要收新弟子。”赵立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子,语气不忿。   过了这些年,还是瘦猴一样儿的宋文小心翼翼道:“师兄,不能再叫大师姐了,上回被姓李的告诉天水阁的人,他们可是把你狠狠打了一顿。”   他们应该叫她,镜明宗弃徒容少虞。   天水阁如今可是安排了人驻扎镜明宗内,不独镜明宗,苍栖州内但凡实力深厚的仙门世家,都有来自天水阁的监察使看守。   想起之前当着众多镜明宗弟子的面,挨的那顿毒打,赵立不由恼羞成怒道:“要你多话!”   在招惹了天水阁的人后,镜明宗弟子大都绕着赵立走,只有宋文宋武兄弟还对他不离不弃。   “真是忘恩负义,当日若不是师姐,他们早死在云湖地宫了!”赵立愤愤道。   宋文怕他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有意转开话题:“师兄,今日掌教收徒,你要不要参加比试么?”   赵立的资质不错,在得太上葳蕤指点后,于阵法也有了长足进步,不是没有一争之力。   “做掌教弟子有什么好,看看大师姐和濮阳师姐,如今都不知道在哪里,都怪天水阁……”   宋文连忙捂住赵立的嘴,注意着左右有没有天水阁的人来往:“师兄,小心隔墙有耳!”   敢指摘天水阁的不是,若是被发现,就算赵立是赵家家主之子,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近几年来,天水阁行事越发肆无忌惮,苍栖州众多势力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赵立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停住话头,神色黯然。就算掌门如今是洞虚大能又如何?还不是连自己的弟子都没能护住。   他始终记得太上葳蕤对自己的指点和恩情,在太上葳蕤和濮阳鸾离开后,也只有他,偶尔会带着两个跟班去洒扫她们的院落。   说不定什么时候,两位师姐还会回来……   同一时间,守在镜花岛外围的接引弟子见应如是行来,向她一礼:“见过道友。”   目光打量着应如是,接引弟子又道:“不知道友名姓为何,自何处来?”   “你们不必知道。”应如是语气冷淡。   这话引得接引弟子皱了皱眉:“道友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脾气暴躁的青年粗声道:“今日乃是我宗掌教的寿宴,你如此,是想与我镜明宗作对不成!”   “你说得不错。”应如是看向他,“我今日,本就是来寻仇的。” 第149章   或许是考虑要收几名弟子入门下, 容洵的寿宴设在青云台,此处开阔,足以容下众多来贺寿的修士。   随着时间推移, 席中客人一一来齐。   赵立带着宋文宋武来时, 看见自己的父亲已经坐在席中, 他不得不上去打了个招呼。   赵父不免又教训了这个儿子几句,赵立低着头, 敷衍地应是,看得赵父一阵火起,但当下却不是打儿子的好时机, 只能挥手让他赶紧走,免得自己看着心烦。   赵立没有犹豫, 赶紧带着宋文宋武向镜明宗弟子的席位。   不多时,随着一声铜钟闷响, 时辰已至,身为镜明宗掌教容洵与天水阁监察使一道自殿中走出,向青云台行来。   天水阁安插在镜明宗的监察使对太上葳蕤而言, 或许算个熟人,他正是当年与阁主之子桑庭一同前来清溪的游子方。   因为桑庭死在太上葳蕤手中,游子方又没能抓到人,回到天水阁后, 颇受了一番排挤。后来听说镜明宗需要一位监察使, 他便主动请缨至此。   见二人前来,席间众多修士纷纷起身行礼, 口中道:“见过容掌门,见过游尊使。”   虽然游子方而今不过元婴修为,但他既是天水阁的人, 便只是个元婴,在座修士也要恭敬行礼。   游子方的席位就在容洵身旁,下首最前坐的正是天水阁门人,就算是镜明宗长老,也只能屈居其后。   在苍栖州,天水阁的修士,好像就是比旁人要高贵几分。   见容洵入座,主持宴席的弟子挥手示意,各大仙门世家送上的灵物都被捧了上来。   他刚要开口唱礼,一道凛冽刀光却忽然自天边落下,直向青云台而来。   这一刻,容洵脸色微变,他飞身而起,落在青云台中心,双手御起灵力。   刀光与灵力碰撞,他被迫向后退去,体内气血翻涌,直到退后数丈才险险稳住身形。   “不知阁下是何方大能,此行前来,所为何事——”容洵抬起头,沉声问道。   以刀光开路,显然不是来赴宴的。   青云台鸦雀无声,容洵似有所觉地投去目光,只见一道玄色的身影正自不远处行来,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应如是身上。   她是谁?   众多修士心中都升起此问,应如是气息内敛,叫人窥探不出其境界如何。   就方才那一刀看,这女修显然来者不善,不知她有什么样的底气,敢在镜明宗如此?   应如是握着刀,看向容洵,答出了他那两个问题:“本尊应如是。”   “此行来,寻仇。”   应如是?!   这个名字如同炸雷一般响在青云台上,掀起一片混乱,席间之人,听过这个名字的并绝在少数。   “刀……难道她是……”   “雪满弓刀应如是——”   “一百多年前,她于山中悟风雪十式,自此得入渡劫境,及至如今,已可称当世渡劫第一人!”   “难道她真的是应如是?”   “若她真是,来镜明宗是寻的什么仇,容掌门何时开罪了天衍宗?”   容洵的神色有些沉,他已有八分把握,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就是传说中的人,她的境界,分明在自己之上。   “敢问应前辈,我镜明宗有何人开罪于您?”容洵抬手一礼,恭谨问道。   以应如是的修为,他理应唤一声前辈的。   “你。”应如是拿起刀,玄黑的刀鞘全无赘饰,透着一股幽深冷意。   容洵怔在原地,她这是什么意思?   应如是不介意为他解释一二:“我师姐有个女儿,从前同容掌门还算相熟。”   “本尊还要谢过你清溪容氏,将流落在外的她收为家奴,留得一条性命。”她话中带着几分讥嘲,“也亏容掌门不弃,将她收作首徒,悉心教诲——”   最后几个字,她念得异常重。   而在这番话出口后,周围议论声骤起。   “容掌门的首徒……她说的,是那个已经没入十万大山的容少虞?!”   “镜明宗杀了天水阁公子的容少虞?”   “她竟然是天衍宗弟子的女儿……”   “这家奴何意?容掌门的首徒,怎么会是一个家奴?”   “听说容少虞本是被容家少主捡回的孤女,后来便养为剑奴,大约是因她忠心,才会被容掌门收为弟子。”   “如此,天衍宗该感激容家才是,又何来寻仇一说?无论如何,没有容家,容少虞也不能留下一条命来,就算后来被逐出师门,也怪不得镜明宗,谁让她杀了人……”   容洵瞳孔微微放大,他从不曾想过,太上葳蕤在这世上还有至亲长辈尚在。   坐在席中的容玦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随着年纪增长,他越发喜怒不形于色,让人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将诸多议论尽收耳中,应如是勾起唇角对容洵道:“容掌门,可是如在座之人所言,本尊应当好好谢谢你。”   她眼底却不见笑意。   容洵有些狼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容家和自己做过什么,他俯身一拜道:“少虞之事,全为我一人之过……”   应如是打断了他的话:“容掌门自谦了,容家那位少主功劳也是不小。若无他,我师姐的女儿又何须受幽冥寒毒之苦!”   这话又是怎么说?在场不知内情的修士都竖起了耳朵。   应如是的目光落在容玦身上,如同刀锋一样锐利:“昔日你幼妹为玄阴刺客所伤,身中幽冥寒毒,你将毒引至我师姐女儿体内,令她日夜受寒毒所苦,毁了道途,修为难有进境!”   许多人都不知幽冥寒毒是什么,但对修士而言,毁了道途无异于要人性命,不过容少虞是这位容家少主救回的,如此也让人不好说什么……   应如是盯着容玦,一字一句道:“你未曾将自己做过的事如数说出,反而欺瞒她,说这寒毒是她天生所有,为缓解寒毒发作,助她拜入你叔父门下,自此对你万般感激,将容氏上下视作恩人——”   “天下之间,能有如此玲珑心思的,实在少数。”   青云台上一片哗然,在应如是这番话后,诸多异样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容玦,如此行事,未免有些下作。   清溪容氏自诩诗书传家,风骨高洁,这容家少主却做出这样的事,当真讽刺。   有人偷偷觑向容洵,此事,容掌门可知道内情?   “你的妹妹是人,我师姐的女儿便不算人?”应如是逼问道,“因你在寒月将她捡回,她便理应为奴为婢,被你毁去道途还要感恩戴德?!”   渡劫境的威压倾泻而下,让在场修士不寒而栗。   太上葳蕤降生的那片湖泽,有太上霄云留下的灵力相护,即便容玦不将她带走,她也不会有事。   而以她无垢之体的资质,就算要入天衍宗为弟子也并非不可能。   但最后,太上葳蕤做了镜明宗名不副实的大师姐,还要为容洵为寒毒之苦感恩戴德,可她身上幽冥寒毒,本就是因容氏而来。   他们怎么敢如此?   “应前辈!”容洵开口道,“少虞之事,是我未曾管教好玦儿,前辈要怪罪,只管寻我便是!”   应如是轻笑一声,抬起刀:“容掌门说得是。”   话音落下,她的身形顿时消失在原地,破空声响起,容洵想躲,但已经来之不及。刀鞘重重拍在他心口,巨力袭来,即便以他洞虚修为,也无法稳住身形,只能狼狈地向后退去。   “敢问容掌门,”应如是在他耳边冷声道,“你既将我师侄收为首徒,可曾尽心教导?”   “因她曾为容氏家奴之故,你将门中俗务尽数交给她打理,云游在外,倒是逍遥得很。”   太上葳蕤曾为容玦身边的剑奴,自是从小就被教导如何打理俗务。   “你镜明宗内,可有长老会令自己门下年纪尚幼的弟子代理俗务?!”   对于修士而言,这本是修行的最佳时间。   从一开始,容洵就没有把太上葳蕤当做自己真正的弟子,他觉得,自己愿意看在容玦的份上,收一个资质不足的家奴为弟子,为她缓解体内寒毒,已是天大的恩情,她为自己分忧,本是应当。   被应如是点明这一点,容洵羞愧难忍,因为应如是说得丝毫不错,这么多年来,他实在亏欠了少虞。   他没有将她当做弟子,而是还将她视为容家家奴。   “你们将她当做摆布的棋子,倚仗的,不过是你们强过她。”应如是的眼神很冷,自始至终,她的刀都没有出鞘,“而今本尊强过你们,自然也有资格来讨一个说法。”   刀鞘击在他背后,容洵心神失守,竟是半跪在了地上,他撑在地面,喷出一口血来。   劲风扑面,刀鞘落在肩上,容洵支撑不住,彻底跪了下去。   在他面前,长刀回到应如是手中,她面上不见多余情绪。   容洵抬起头,惨笑道:“前辈说得不错,这是我欠少虞的……”   从知道了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愧疚,但除了愧疚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容洵既不能像容玦那般毫无悔意,又下不了决心为太上葳蕤讨一个公道,剩下的,不过是心中那片愧疚罢了。   “你根本不配做她的师父。”应如是冷声道。   师父,如师如父,在修真界,是堪比父母子女一般亲密的关系。   容洵根本没有资格,做太上葳蕤的师父。   见容洵不打算躲,应如是也并未手下留情,振袖一挥,容洵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撞倒了数张案几,杯盘落地,响声清脆。   他倒在地上,浑身狼藉,连爬起身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容洵这一生,大约也没有比现在更难堪过。 第150章   青云台上鸦雀无声, 在今日之前,没有人知道,太上葳蕤拜入容洵门下原来还有如此多的内情。   “原是如此, 我还道容掌门如何要收这样一个天资如此寻常的弟子……”有人似有所悟。   他身旁束发道袍的女修深觉惋惜:“若非是为容家少主的妹妹引渡寒毒, 以无垢之体的资质,便是想入天水阁也绰绰有余, 却是被这样毁了。容氏如此, 未免过分了些。”   若是她能遇上这般资质, 定是要好好培养, 将来定能成为门中支撑。   “既得了好处, 还叫别人反过来感激自己, 这样的手段, 可真是高明。”老者冷笑一声, 语气讽刺。“上回我同慕容家争抢灵脉,这容氏竟还有脸来做裁断。”   “我从前还觉得容氏少主是位君子,如今看来,却是错了。”   “谁能料到,昔日那位镜明宗大师姐, 生母竟是出自天衍宗的。”   容氏既然对太上葳蕤做出了那样的事,而今应如是以师叔的身份来讨个说法, 也是当有之理。   应如是不再看已无还手之力的容洵, 冷然的目光径直落向容玦。   太上葳蕤前半生所经种种,皆在容玦一念之间。倘若他能在将幽冥寒毒渡于太上葳蕤后, 把一切如实相告,应如是都不会如此愤怒。   他毁了太上葳蕤的道途,却还要她将他,将容氏当做恩人, 心思之深沉,令人心惊。   如若太上葳蕤没有发觉真相,那是不是她这一生都要因这份恩情为其驱使?   应如是不知,在不知道寒毒真相的前世,太上葳蕤为了所谓的恩情代容瑾入天水阁为质,最后死在容玦箭下。   见应如是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容玦仍旧坦然地坐在原地,并无动作。   他很清楚,以自己如今修为,在渡劫期的大能面前是不可能脱身的,既然如此,何必再做无用功。   “少虞之事,的确是玦之过,不知前辈打算如何?”容玦抬起头,温声问道。   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旧有着让人心惊的冷静。   应如是并未因容玦只是金丹修士便小觑于他,能有如此心性,哪怕修为不济,也绝非易与之辈。   “你觉得本尊想如何?”应如是反问。   容玦不卑不亢道:“少虞既是前辈师姐的女儿,前辈便是杀了我泄愤,也是应当。”   “还望前辈不要因我,迁怒于容氏其他人。”   他说着,竟是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应如是并不为之所动,指尖微动,便有天地灵气汇聚,化作一股气浪将他掀翻。   容玦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止住去势,如此一来,什么坦然气度都丢了个干干净净,应如是总算觉得顺了气。   长刀脱手,击在容玦手脚关节之处,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闷响,他用力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发出痛苦的哼声。   一旁重伤的容洵见此,艰难地爬起身:“前辈若有怨气,洵愿一力承担,还请看在玦儿彼时年幼无知,留他一条性命!”   他说着,躬下身,深深向应如是一拜。   容玦父母早亡,在容洵看来,自己身为叔父,便该如父亲一样照顾他。在如此情形下,容洵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住容玦。   听完这番话,容玦嘴角紧抿,没有说话。   “本尊不要他的命。”应如是握着刀,玄衣当风,眉目凌厉。“我师侄的仇,她要自己报,我便不好逆了她的心意。”   容洵听到这句话,不免松了口气,倘若应如是当真想要容玦的命,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能拦住他。   镜明宗内修为最高的,便是容洵和两名洞虚境界的太上长老,但他们三人加在一起,也未必会是应如是的对手。   应如是看向容玦,她现在的确不好杀了他,但若什么也不做,未免又叫她自己心中不痛快。   抬起手,随着她纤长的五指收起,容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飞来。   “我师姐意外过世,只留一点血脉在世,却为你所害,道途尽毁,时时受寒毒之苦。”   应如是说罢,按在容玦肩上的手微微用力,他的双腿便重重砸在了地上。   在灵力作用下,容玦面向中域,被迫俯身叩首。沉重的响声回荡在青云台上,不过三五下,他额上便现出了青紫痕迹,有鲜血缓缓渗出。   直到应如是压制他的灵力散去,容玦才得以直起上半身,在各色各样的视线下,他神情平静如常,但袖中的手却忍不住紧握成拳。   在清溪一地,容家的少主,还未曾受过这般屈辱。   “今日种种,便算作利息。”应如是冷声道,“真正的账,来日,她会亲自来与你清算。”   她不杀容玦,不废他修为,是要等太上葳蕤自己报仇。   容玦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缓缓扬起一个微笑,温声开口:“玦,谢过前辈不杀之恩。”   那双眼很是深沉,像是望不见底的深潭。   应如是并不在意他在想什么,又打算谋划什么,任容玦如何心思缜密,城府深沉,在修真界,还是以实力为尊。   在足够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算计不过是笑话罢了。   任凭魑魅魍魉,我自一刀破之。   应如是移开目光,看向游子方:“你是天水阁的人。”   游子方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向她俯身下拜:“回前辈,是。”   “当日追杀我师姐女儿的,便是你?”应如是又问。   游子方满头是汗,几乎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应前辈,是那容少虞杀了我阁主公子在先,便是我天水阁通缉于她,也是应当……”   不等他说完,应如是振袖,游子方便也倒飞了出去,过了足足数十丈远,才砸在地上。   他气血翻腾,竟是连肺腑都伤得不轻。   “你当真以为,天水阁的秘密无人知晓?”应如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然。“一个修行魔功,吸取他人修为晋升境界的东西,本就该杀!”   这句话不禁令游子方心惊肉跳,她是如何得知的?   “修行魔功?天水阁的公子竟然在修习魔功?!”   “难道当日容少虞并非走火入魔,而是撞破此事,反杀桑庭,才会被天水阁追杀?”   “若是桑庭修行魔功,那天水阁内可还有……”   席间响起嘈杂的议论声,异样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天水阁如今正在此处的门人,让他们深觉恼怒。   只是应如是在此,便没有谁敢再如往日那般霸道行事。   镜明宗弟子的席位中,赵立见天水阁众人如此,不由很是解气,如今大师姐背后,已然有个比天水阁更强的存在撑腰,便没有人能颠倒黑白,污蔑于她!   长刀出鞘,在天光下折射出凛冽寒芒,在看到这把刀时,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微微一紧。   她想做什么?   不过刀锋对准的并非游子方,应如是抬头,望向镜花岛中心那座宏伟殿宇。   镜明宗历代掌门居处,为日月殿。   手腕翻转,天地灵气逐渐缠绕在长刀之上,当她抬手劈下时,像是骤起了一场风雪。   在刀光亮起那一刻,所有人都忍不住为这样的力量战栗。   容洵注意到刀光落处,嘶声道:“不——”   日月殿中供奉有镜明宗历代祖师,是镜明宗最重要的地方之一,若是日月殿被毁,他还有何面目去见众位师门先辈!   容洵拼命运转灵力,想将这道刀光拦下,可惜他的动作还是太慢了。   渡劫和洞虚之间相差一个大境界,其中分别实在太大。   刀光挟裹着风雪,呼啸落下,日月殿外重重防护禁制被同一时刻被触发,但无论如何精妙的禁制,在这道刀光面前都如影遇光,只能寸寸消融。   不过几息时间,防护禁制完全破开,高悬在殿前的匾额就此碎裂开,从高处跌落。   容洵心神震荡,再次喷出一口血来,身形颓然地倒了下去。   今日,镜明宗是因他而声名受损,都是他的错……   “叔父!”容玦微微变色,顾不得周身传来的剧痛,狼狈地爬向他。   如今,容洵是容家立身之本,若是他有什么事,容玦的所有谋划都会成空。   “日月为明,你们,当不得这个字。”应如是收回刀,没有多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去。   接下来她要去的,是天水阁。   龙雎二十二年冬,天衍宗五长老应如是前往天水阁,以风雪十三式大败天水阁阁主桑南淮,令其撤下对原镜明宗首徒容少虞的通缉。   次月,桑南淮闭关,寻求突破。   二十四年,春,苍栖州内生民惶然不安,稍有不从天水阁者,便有灭门破家之祸,暗中怨忿滋生。   同年,曾与天水阁分庭抗礼的罗浮教于苍栖州再现踪迹,暗中收买人心。   二十五年,秋,太上一族向天衍宗发难,飞霜君燕愁余亲下沂蒙,以一剑之威败退数名渡劫修士,名震天下十四州。   北域之中,金翅大鹏因攻小孤山一战失左翼,重伤闭关,治下有数万里疆域为各大势力瓜分。   当其时,昆墟之中,小孤山大开山门,北域妖族争相前往,竟有数万之众。   二十六年夏,以清溪郡镜明宗为首的苍栖州数十仙门世家与罗浮教联手,反出天水阁麾下。天水阁震怒,遣门人镇压,大败而归。   不过数月,先后有上百仙门世家脱离天水阁辖制,天水阁不得不分兵镇压,苍栖州内战火四起,混乱不堪。   二十七年,冬,小孤山掌门太上葳蕤出关,是日,天现异象,为妖尊贺。   短短五年间,她已跻身为渡劫修士。 第151章   山峦上楼阁重重,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青松翠柏之中点缀有藤萝奇花,穿石绕岩, 生机勃勃。   五年时间已过,随着小孤山声势愈盛,有意拜入山门的人和妖也就越来越多, 今岁秋中的入门试中, 有近五千人和妖族通过考核,成为小孤山外门弟子。   关于外门和内门, 如今也有了另一条规矩。所有小孤山弟子都要先经外门学习至少月, 通过试炼才能入内门。   随着弟子飞速增加, 小孤山山门也因此扩大许多, 如丹道, 阵法,符道等数脉, 已经于其他峰峦之上再建楼阁。   如今的小孤山山门横跨数峰,占地近万里。   顶着对虎耳的少年走出外门弟子居, 他手中拿着一枚玉简,灵力灌注, 在半空投射出文字, 正是关于小孤山各脉的介绍。   “叶辰, 你想好了要去哪一脉了么?”少女从他身后走了来, 雪白的兔耳垂在两边, 很是可爱。   在小孤山,为了修行方便,大多数妖族都选择化为人形。但对于妖族而言,还是原形更舒服许多, 不少妖族会选择在化为人形时,将一些不太影响修行的特征保留,比如双耳和尾巴。   叶辰抓了抓自己毛茸茸的虎耳,纠结道:“还没有……”   “符文一道向来都是热门,宗门的符篆交易也越来越大;学阵法也不错,而且阵法一道的水师兄也是妖族;我觉得炼器也很有意思,不过炼器峰的峰主裴师兄,好像有些严格……”   “不如你来丹医峰好了,我家珠珠师姐最是温柔。”少女向他笑笑,她早已决定修习丹道。   叶辰挠挠头:“可是我在炼丹上实在没什么天赋,连灵草都分辨不全。”   让一只食肉的老虎分辨草药,实在有些太为难妖了。   也是,少女安慰道:“没事,反正现在还有日,择道的时间才会结束,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二。”   两人道过别,少女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去。   叶辰握着玉简,找出了山门地图。这外门弟子引导手册果真方便,不仅收录了门中地图,还有各种灵物市价几何,门中课程如何安排等等。   手册一出,减少了大量新弟子上当受骗之事——比如经过丹修反复实验,小孤山外需要上千灵石的丹药,如今只需百余灵石。许多初至小孤山的人和妖不知行情,被人翻倍灵石卖了丹药,还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在长陵等亲传弟子联手推出外门引导手册后,类似无辜被骗的人数终于得以骤降,大大减少了执法弟子的工作量。   目光扫过地图,叶辰估计了一下各峰距离,心道,先去炼器峰好了。   炼器峰上,远远便能见数道灵光亮起,这是灵器成形的异象。   叶辰往前,只见无数小孤山弟子来来往往,有不少身着法衣的炼器峰弟子摆了摊位,各式各样的灵器被随手放在地上,供人挑选。   这些二阶的法器,多是炼器峰弟子练手之作,在小孤山已经卖不上价了。一些非小孤山的修士,没有足够的灵石与炼器峰定下大宗交易,收了这些法器,离开小孤山后转手卖了,也能赚上一笔。   叶辰穿过人群,终于在楼阁前找到了接引外门弟子参观炼器峰的师兄师姐。   衣袖上绣了炼器峰的徽记,接了引导弟子任务的少女笑容可掬,对少年道:“师弟请随我来。”   “这里就是我峰弟子平日炼器所在,楼中藏有异火数百种,就算是丹医峰也比不上。”少女有些骄傲道。   无论是炼丹还是炼器,都少不了用火。   无数琉璃盏置于紫檀木架上,其上标了异火名字,无数颜色形态各异的火焰静静燃烧着,很是绚烂。   不同的异火炼器,会有不同效用。   这些灵火,随意拿出一种,都足以卖出上千万灵石。之前也不是没有弟子生出异心,想盗取一二,可惜藏于炼器峰的灵火都与此处阵法相连,据说是掌门亲手所设,不得身为峰主的裴师兄允准,谁也带不走。   放在外面,寻常修士终其一生都未必能见到这些灵火,但在小孤山,只要出得起灵石,便能引这些异火炼器。   少女又道:“外门弟子初入我炼器峰,都有次免费借用异火的机会,对于峰中法器,也能折价购买。”   虽然小孤山招收的外门弟子越来越多,但每年没能通过考核被劝退的也不少,而想要入内门,更是一年更胜一年难。   一脉想要兴盛,便需要更多更优秀的弟子,所以为了争夺弟子,各脉峰主可说是手段百出。   “走,我带你去观摩观摩师兄师姐们炼器。”   绕过回廊,嘈杂人声响起,一踏进殿内,或许是因灵火燃烧之故,温度陡然高了许多。   各种铁料,铜料被随意地堆在一角,旁边的木架上放了许多半成品。   “这殿中都以阵法隔断,就算炼器失败也不会伤到旁人 ,”少女解释道,“这还是在数次无辜弟子被波及的情况发生后,裴师兄亲自去求掌门师姐设计的。”   话音刚刚落下,随着一声闷响,不远处的青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灵器炸开的余波扑了他一身黑灰。   周围弟子看了一眼,像是见怪不怪地收回了目光,随即便有守在一旁的外门弟子上前,神色毫无波澜,训练有素地将人抬走。   “你知道,炼器嘛,总会有些风险的,不过这点儿伤,在丹医峰扎上两针就能活蹦乱跳了。”少女对叶辰一笑,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看过炼器峰,叶辰还想去符文和阵法两脉看看。距炼器峰最近的,便是阵法一脉的天玄峰。   天玄峰峰主正是水十七,早在五年前,他因为在与金翅大鹏一战中表现出众,晋升为亲传弟子,继承阵法一脉。   阵法的用途除了为亭台楼阁布置防护,还是构建灵网的基础,一向也很吃香。   叶辰来得正巧,天玄峰弟子正在维修升级峰上灵网阵法,若是没出意外,就可以向整个小孤山推广。   看着繁复阵纹,叶辰有些眼晕,灵网阵法乃是以上千五阶以上的阵法构成,他现在还只能勉强画出四阶阵法罢了。   能构建出灵网阵法的大师姐,实在太厉害了!   萤蓝水母自不远处飘了过来,叶辰曾听过他授课,此时连忙与周围弟子一道行礼道:“见过水师兄!”   据说水师兄可以同时用八只触手绘制阵纹,小孤山中,除了掌门,没有人能比他绘阵更快。可掌门明明是人族,只有两只手罢了。   叶辰虽然不曾见过太上葳蕤,但小孤山山门之中,处处都可见她的痕迹。   水十七低头看了一眼灵网阵法,正欲说些什么,忽见天边一道剑光闪过。   他顿时大惊失色,挥舞着八只触手想逃,可惜还是没能快过剑光,少女已经落地,死死抱住了他一条触手。   “放手——”水十七挣扎未果,咬牙切齿道。   水盈盈对他讨好一笑:“小十七……”   不用猜,水十七都知道她想说什么:“死心吧,你上回借我的灵石还没还清!”   “可是这次炼器峰的剑鞘限量十把,裴师兄亲自设计,还有叶师兄的签名!”水盈盈死死抓住水十七的触手,杜绝了他逃跑的可能。   水十七哼了一声:“一定是长陵给裴师兄出的主意,专坑你们这些脑子不好使的剑修!”   “限量十把,错过了就没了!”水盈盈并不介意他的话,强调道,“十七,我们可是亲姐弟——”   “亲姐弟也要明算账!”水十七拼命想从她手里拔出自己的触手,“你还欠我十万灵石呢!”   水盈盈楚楚可怜地看向他:“难道我们的姐弟之情,还不如值这些灵石?”   水十七完全不为所动,冷漠道:“给你一万灵石,你都能把我卖了!”   他用力向后退去,水盈盈也不肯松手,抱着他的触手,任凭身体都拖在了地上。   叶辰认得水盈盈,她也是亲传弟子之一,还是问剑峰的副峰主,不过他实在没想到,堂堂元婴修士,只差一步便能化神的问剑峰师姐,还有这样一面。   正在水十七和水盈盈姐弟俩角力之时,忽有一股令人战栗的力量自东处而来,天边现出柔和霞光,沐浴在其中,似有涉及天地法则的道韵散在灵气中。   这是……   两只妖一同向小孤山主峰看去,属于渡劫期的力量在一瞬间扩散,跨越昆墟,甚至延伸向无妄海的迷雾之中。   “大师姐真的突破了……”水十七喃喃道。   在突破洞虚之后,太上葳蕤继续闭了死关,不至渡劫不出。   水盈盈脸上现出笑意:“我就知道,大师姐一定能成功!”   霞光之中,似有氤氲紫气生出,远处峰峦上,陆云柯御剑而起,向主峰一拜:“恭贺大师姐晋升渡劫!”   “恭贺大师姐晋升渡劫!”   此刻,所有小孤山弟子都齐齐面向主峰,高声贺道,神情振奋。   没有人不清楚,一个渡劫境的掌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此之后,小孤山便真真正正地跻身成为北域最强大的势力之一!   同一时间,北域数名大能在同一时刻睁开双目,齐齐望向极北之处,此界之中,又多了一位渡劫大能!   他们心中清楚,在无妄海后,便是小孤山,短短五年,便由洞虚晋升渡劫,太上葳蕤的修为进境,远超他们想象。   妖尊太上葳蕤,从她晋升渡劫的这一刻,便意味着北域的天,终于要变了。 第152章   许久, 天边霞光才缓缓散去。   身在昆墟之地的无数修士自顿悟中清醒过来,随即便向小孤山主峰郑重俯身一礼。   与金翅大鹏一战中,或许是因左眼那块天地碎片的存在,太上葳蕤机缘巧合悟得天地法则。如今她晋升渡劫, 因此得以沟通天道, 令霞光之中也洒落几许蕴含天地法则的道韵。   自洪荒破碎之后, 原本灵气中含有的道韵便渐渐流失,是以如今修士想感悟天地法则, 比之洪荒之前艰难许多。   一些上古法器的残片, 出现在当今修真界也被视为至宝, 拍卖出天价, 原因就在于其上残留的上古道韵能助修士悟得天地法则。   而现在,因太上葳蕤晋升渡劫, 竟有道韵生出, 沐浴其中, 有不少修士因此感悟到一丝天地法则。   许久, 水盈盈睁开眼,她能感受到, 自己已经触及到冲击化神的那层壁障,或许不用多久, 便能成功晋阶。   她转头看向水十七,目光中带着几分期待:“今日师姐晋升渡劫,这大喜的日子,不如咱俩的账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水十七闻言,不由抽了抽嘴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欠了她灵石。   不过他早已经习惯自己这位十三姐的厚颜无耻, 冷酷道:“你休想。”   见水十七态度如此坚决,水盈盈只能遗憾地叹了口气,小十七现在也越来越不好骗了啊。   算了,反正只要自己突破化神,就能从门中领一大笔灵石,不仅能还上外债,还能多买两把新剑鞘。   凡小孤山弟子,只要修为境界提升,便能从门中领到相应境界的奖励,境界越高,能得到的资源便越丰厚。   其实小孤山亲传弟子的月例实在算得上丰厚,无奈水盈盈是只大手大脚的妖,沉迷于为自己的本命剑买无数花里胡哨的剑鞘,加上她除了练剑之外别无所长,一来二去,便沦落到要问自己的弟弟借灵石花。   眼见赖不了账,水盈盈便也不打算在天玄峰多留,她对阵法可没有什么兴趣。   就在这时,她动作忽地一顿,下意识看向了水十七。   水十七向她点头,口中道:“是大师姐传讯。”   太上葳蕤不过方才出关,就召令他们前去明光殿,定然是有正事。   水十七向峰中弟子交代两句,同水盈盈一道向主峰而去。   与此同时,主峰之上,濮阳鸾快步走向明光殿,她身上气息内敛,举止间比起从前多了几分威仪。   她如今是周易峰峰主,掌幻术,楼玄明为副峰主,掌断命之术。   “你也不必这样急吧?”楼玄明跟在她身后,姿态如闲庭信步,但也未曾落后太多。   “我不曾让你跟着我。”濮阳鸾没有回头,淡淡道。   楼玄明看着她的背影,哂然一笑,在她心中,果真是谁也比不过那位大师姐的。   不过若是没有大师姐,阿鸾不一定能从濮阳家的算计中脱身,而自己也没有把握一定能破掉她的三十三重光明境。   这天下,便是至亲之间,也未必能做到如此。   在楼玄明失神之际,濮阳鸾已经绕过回廊,他回过神,快行两步,跟了上去。   明光殿门外,陆云柯随叶不孤也到了,相比五年前,他并无太大变化,而一旁的叶不孤两鬓却已经染上霜色。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深深刻痕,失了灵力之后,即便服下各种丹药,叶不孤还是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   即便是萧玉虚,如今也还未想出办法助叶不孤恢复修为。好在叶不孤对此已经没有什么执念,他从不后悔自己用这身修为换来了小孤山安宁。   在失了修为之后,他原不愿接受问剑峰峰主一职,但陆云柯和裴行昭等亲传弟子再三相求,他才终于应下。   就算身无灵力,叶不孤在剑道上的感悟也少有人能及,也只有他做峰主,才能令众多剑修弟子心悦诚服,至于问剑峰的副峰主,便是陆云柯和水盈盈。   “叶师兄!”   濮阳鸾抬手一礼,在她身后而来的楼玄明也同样向叶不孤行礼问好。   叶不孤含笑颔首,眼神沉静。   陆云柯也向濮阳鸾两人问过礼,寒暄几句,便并肩向明光殿内走去。   萧玉虚已然到了,此时正在同长陵谈论门中丹药交易之事。与北域各大势力的丹药交易,一向是小孤山主要收入来源之一。   面容清秀的珠珠坐在一旁,她不善言辞,此时也只是沉默地坐着,三年前,萧玉虚已经将她收为亲传弟子。   另一边,化作人形的深渊巨鲸带着几名化神期的妖族坐在一处,没有贸然参与谈话。   在深渊巨鲸选择尊太上葳蕤之主后,原本想将自己在无妄海中的洞府献出,作为妖尊安身之处,在他看来,太上葳蕤既是妖尊,便该坐镇于无妄海才是。   此举自然遭到了以濮阳鸾为首的一众小孤山弟子强烈反对,这是他们的师姐,怎么能这样被一群妖抢走。   长陵表示,这无妄海现在要什么没什么,如今去了,岂不是委屈师姐。   深渊巨鲸当然也知道,无妄海在北域众多势力中实在算不得什么,要灵石没灵石,境界足够的妖族也寥寥无几。也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在看到小孤山的发展壮大后,生出奉太上葳蕤为主的念头。   在一番争执后,深渊巨鲸成功被长陵说服,和麾下数名化神期的妖族都在小孤山做了挂名长老。   因祝余草的繁盛,无妄海上的迷雾有消散之势,海中灵气也日渐恢复,出生于此的妖族也不必为了自己的道途前程被迫离开。更有无数的人族和妖族慕名而来,许多未能考入小孤山的,便入了无妄海麾下。   有小孤山为例,深渊巨鲸统领无妄海也不像之前那般随意。加上来自小孤山的暗中支持,如今无妄海也发展得颇具规模,海下筑起雄伟城池,来往妖族络绎不绝。   在太上葳蕤闭关这几年间,无妄海可以说脱贫致富,为她攒下了不少家底。   而在濮阳鸾等人走入明光殿后,不多时,水盈盈,水十七和裴行昭也先后到了。   人已到齐,内殿之中,太上葳蕤拂手,修改后的符文回路便落在喻梦丘手中。   他顶着一双发青的眼眶紧盯着手中符文,头发蓬乱得像鸡窝,身上法衣因为符文爆炸变得破破烂烂也没工夫打理。   仔细看过手中符文,喻梦丘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只需将这几处符文回路反着画,就能解决自己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他怎么早没想到呢!   为了改这道符,喻梦丘已经不眠不休十数日,一直未曾找到解决之法,好在这时太上葳蕤出了关。   见太上葳蕤向外走去,他连忙站起身跟了上去。   属于渡劫修士的气息接近,外殿众人一时停下话头,齐齐看了过去。   “见过掌门!”众人起身,异口同声道。   跟着太上葳蕤出来的喻梦丘身形一僵,连忙退到墙边,避过这一礼。   如今殿中的大多不是善茬儿,他要是敢受了这一礼,定然会被好好整治一番的。   直到太上葳蕤入座主位,喻梦丘才从墙边蹭着走了来。   看见他这番模样,长陵无情嘲笑道:“你晚上是去做贼了不成?”   喻梦丘冲他翻了个白眼,走上前将人挤开。   长陵也没生气,在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他如此胸怀广阔,自不会同他一般见识的。   从怀中取出数枚玉简分发给在座众人,长陵看向太上葳蕤,得了她示意,这才开口道:“此番师姐请大家来,是有几桩事关宗门的大事需要商议。” 第153章   长陵清了清嗓子, 以示郑重:“第一件,是关于灵网开放之事。”   “自从无妄城被灵网覆盖后,我这里收到了许多势力关于建设灵网的申请,关于此事, 正好趁此时问问大家的意见?”   无妄城当然就是近几年间建在无妄海底的城池, 如今已是十分热闹, 也是因为此处被灵网覆盖,购置网玦又没有身份限制,逐渐令灵网为北域妖族熟知。   水十七已然化作人形,此时坐在桌案旁道:“要构建完整的灵网阵法, 至少也需百余天玄峰弟子合作,虽然现在能抽调出足够的人手,不过想让他们自愿离开小孤山, 并不容易。”   离了小孤山便意味着没网, 而大部分小孤山弟子都沉迷灵网, 每天都在哭嚎四个时辰不够用。   因为这四个时辰乃是太上葳蕤要求,规矩一直沿用至今,许多弟子试图延长每日连接灵网的时间, 都被濮阳鸾等人联手镇压。   灵网的确便捷, 但也导致不少弟子心思驳杂,无法专注修行。   “他们出了多少灵石?”喻梦丘看向长陵, 他比较关心这一点。   长陵向他比出五根手指,喻梦丘的眼睛顿时亮了, 就连水十七也忍不住心动。   众人各抒己见, 倒是都没有反对,若是灵网能够普及,对小孤山也是件好事。   此事便就这样定下, 长陵便说起了第二件事:“这两年间,随着各脉自行立峰,门中弟子于峰上置业,因为各峰情形不同,地价也就有贵有贱。”   另立一峰需要的灵石资源不计其数,当日长陵为众人出了个主意,便是提前将峰上土地卖给门中弟子换得灵石。   “近日发现,有弟子伪造谣言,哄抬问剑峰地价,将囤积的地皮高价卖出,事情揭穿后,问剑峰地价大跌,严重影响了峰内收支平衡……”   水盈盈恍然大悟:“我就说把自己的院子挂上灵网,怎么比以前便宜了那么多。”   她一缺灵石,就会将自己的弟子居挂出去卖了,等什么时候有灵石再买回来。   反正对于水盈盈来说,睡哪儿都是睡。   长陵干咳一声:“执法殿虽然将造谣卖房的弟子抓了回来,但该如何处置他,门中还没有相关规定。”   他怎么也没想到,在修真界还能有这操作,真是商业鬼才。   虽然这人没有触犯小孤山门规,但问剑峰此番吃了大亏,若是不做处置,似也不大好。   濮阳鸾和楼玄明对视一眼,缄口不言,哄抬地价的,正是周易峰弟子。   “将他的灵网账号禁言三年。”太上葳蕤冷声开口。   喻梦丘连忙应是,管理灵网本是他的事,这次谣言也有他不察之过。   小孤山弟子,一人只能绑定一枚网玦,以神识烙印,根本无法作伪。这就意味着,接下来三年,这哄抬地价的弟子只能在灵网上当个哑巴了。   这大约不比让他真做个哑巴好到哪里去,如今小孤山中不管是交易还是交流修行心得,大都通过灵网。   “小孤山故地之中,有石壁记下数种功法,届时便将其安置于问剑峰上。”太上葳蕤又道。   以她如今修为,已经足以将空间裂隙之中的小孤山故地尽数取出。   如此,这件事也算了结了,至于之后,问剑峰会如何做,太上葳蕤便无意管。   “接下来便是最后一件事了。”长陵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看向太上葳蕤,这番话,乃是出自她授意。   “师姐已然晋升渡劫,那小孤山与金翅大鹏的仇,也该算上一算了。”   这句话落下,殿内气氛不由一肃。   当年守山一战何其惨烈,小孤山弟子坚守不退,伤亡惨重,只差一步,小孤山便要陷落。   在太上葳蕤晋升渡劫之后,便有与金翅大鹏正面一战之力。   沉默片刻,还是濮阳鸾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师姐不过刚晋升渡劫,而金翅大鹏早已有渡劫中期的修为,就算当年被叶师兄斩去左翼,经过五年休养生息,谁也不知他恢复得如何。”   金翅大鹏在重伤之后便蛰伏不出,小孤山有意打听其情况,但就算是玄机楼,也不知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濮阳鸾的目光暗含忧色:“这样,实在太危险了。”   她也想为当日陨落的弟子报仇,但她更在意太上葳蕤的安危。   濮阳鸾说得不错,裴行昭等人心中也有此忧。对于渡劫修士而言,一个小境界的差距都可能是云泥之别。   “我既然提出此议,自然有把握。”太上葳蕤徐徐开口,语气平静。   她不会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水盈盈听完这话,一拍桌案,右腿踏了上去,姿态豪迈:“我相信师姐!”   “师姐这么强,一定能砍了那只金翅大鹏!”   数道目光齐齐看了过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在这样的场合,好像有些不太合适,讪讪收回了腿。   萧玉虚温和地看着太上葳蕤:“既然你心中有所决断,尽管去做便是,小孤山绝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他从来都是相信她,若非如此,当日萧玉虚也不会决定将掌门骨戒交给太上葳蕤。   裴行昭抿了抿唇,开口道:“炼器峰这两年已经成功炼出飞舟,若是及时赶工,应当能够造出远征所需的飞舟……”   昆墟乃是北域极北之处,而金翅大鹏的领地在无妄海西南方向,其间相隔十余万里,必须以飞舟来往。   “不必。”太上葳蕤打断了他的话,“此行,我一人便足矣。”   “师姐,你要孤身一人去杀金翅大鹏?!”众人齐齐变色。   陆云柯皱起了眉,他原本也如裴行昭一样以为,这应当是整个小孤山的事。   “举山而攻,只会让金翅大鹏弃城逃窜。”太上葳蕤平静地解释。   对这些无妄海大妖而言,再没有比自己性命更要紧的事,而太上葳蕤这次,要的是金翅大鹏的命,那么她必须足够快,足够隐秘。   这五年间,叶不孤修为尽失的消息已经足够令有心人清楚,只剩神魂的萧玉虚不足以震慑众多大妖,所以太上葳蕤闭关之际,小孤山看似一片盛景,暗中却早已有风云翻涌。   她必须让北域所有势力都知道,小孤山已不是他们可觊觎的地方。   杀金翅大鹏,是为报仇,也是为立威。   “那师姐……”濮阳鸾意识到什么,“师姐一出关,就要……”   今日将他们召集于此,不仅是为议事,还是为了告别么?   濮阳鸾的心情有些沉重,虽然她现在已是化神修士,但还是没有资格参与渡劫境界的争斗。不是谁都能如太上葳蕤一般,以化神修为悟得天地法则,逼退金翅大鹏。   若是自己的修为能再高一点,或许就能帮得上师姐的忙,而不是只能看她只身犯险。   没有将这番话说出口,濮阳鸾抬手向太上葳蕤一礼,郑重道:“师姐离开后,我们会好好照看小孤山,绝不会令师姐失望。”   其余人也齐齐一礼:“请师姐放心!”   他们修为境界不足,不能随太上葳蕤而去,但至少可以做好力所能及之事,比如,保护好小孤山。   小孤山是他们的家,是师姐的家,他们会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深渊巨鲸神情严肃,眼中却忍不住现出几分激动之色,妖族慕强,太上葳蕤如此作为,在他们看来,才值得妖尊之名,值得他们奉之为主。   他与几名妖族起身,以妖族之礼向太上葳蕤半跪下身,震声道:“我等静待尊上得胜而归!” 第154章   长有百余丈的云舟停在地面, 数名身着墨绿衣袍的云舟商会护卫正于周围巡视,修为境界皆是不俗。   云舟商会的生意能做得这样大,连北域之中都有数处云舟渡,其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衣着各异的修士先后走入云舟渡, 目光中始终带着戒备之色。北域是最没有秩序的地方, 若是不够小心, 便很容易丢了性命。   太上葳蕤着一身玄黑色的披风,兜帽掩住了大半张脸,这般打扮,在人流之中, 并不显突兀。   她身上散发的气息便如寻常金丹修士一般,任谁也不能察觉出异常。   踏入自己的舱室,室内陈设简单, 除了床榻外, 便只剩一张案几。案几上放了一瓶梅枝, 红梅开得正好,让室内添了几分亮色。   太上葳蕤站在窗边,灰白天空开始飘起纷纷扬扬的细雪, 她伸出手, 掌心落下一点冰寒。   正值深冬,北域便多雨雪。   出关之时, 她便已传讯燕愁余,但一时还未收到回音。   太上葳蕤闭关后不久, 燕愁余便成功挣脱心魔幻境, 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未能见到太上葳蕤,哪怕是隔着水镜传讯。   而心魔幻境, 只是明若谷对燕愁余的第一个考验。   太上葳蕤闭关这五年,燕愁余奔波于五域十四州间,片刻也不得停歇。   他曾去东域除去为祸一方的妖物,也曾往西洲救下无数为魔修献祭的修士和凡人,于是修真界渐渐有了传言,飞霜现处,日月昭昭。   自出心魔幻境后,燕愁余给太上葳蕤写了不少信,多是些琐事,每月一次,绝不遗漏。因着太上葳蕤在闭关,濮阳鸾便帮她都收在院中。   说来,除了叶不孤机缘巧合从应如是口中得知太上葳蕤和燕愁余的关系,小孤山中竟无人清楚此事。毕竟以叶不孤的性情,并不会将此事四处宣扬,是以濮阳鸾也只以为燕愁余是自家师姐的挚友。   若是她知道,对燕愁余的态度只怕就不能这样平和了。   太上葳蕤出关后,自是看过了燕愁余的信,随他的信而来的,还有些来自五域十四州的小玩意儿。   有时是一朵生在乡野的小花,有时是三个铜钱买来的风车,还有时是他在河中捡来的石子,虽然没什么用,但胜在圆润剔透,很是可爱。   他想将自己行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都送予她。   在从前的妖尊看来,这或许是天下一等一没有意义之事,但现在,她却为这样没有意义的事心生欢喜。   为他藏在只言片语中的情意心生欢喜,为他对自己时时刻刻的惦念心生欢喜,为他的爱,欢喜不已。   她摩挲着腕上用红绳穿就的黑鳞,脸上神色软下些许。   指尖微动,窗扉便就此合上,太上葳蕤转身盘坐于床榻上运转功法,神思沉入冥想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神识感知到的一切忽然化作黑暗,她睁开眼,看着自己有些虚幻的指尖,只觉似曾相识,这里是……   “葳蕤!”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太上葳蕤转身,被人抱入怀中。   燕愁余将太上葳蕤紧紧拥入怀中,即便在梦中,她也能感受到自少年身上传来的暖意。   “我很久没能在梦里见到你了。”燕愁余将头放在她肩上,语气中带着些许委屈。   也只有在梦中,他才会毫无顾忌地露出这样一面。   太上葳蕤怔愣一瞬,抬起手回抱住少年,纤长眼睫垂下,让人看不清她眸中情绪。   的确是很久了,她闭了五年死关,近两千个日夜,他们都未能再见。   “近日南域有地火喷发,必须封印地下三千丈的火灵才能平息火势,以我如今修为,还需几日才能完成封印……火灵太盛,待了这些时日,我觉得自己都快被烤成龙干了……”燕愁余有些无精打采。   龙族天性喜水,虽然以他的修为足以不受火焰侵袭,但待在这样的地方,对燕愁余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好差事。   太上葳蕤便也明白,他为何会迟迟未回自己的传讯。地下火灵旺盛,大约影响了传讯术法,让他未能及时收到。   燕愁余抱了太上葳蕤许久,心中犹觉不足,他支支吾吾地开口:“葳蕤,我……我可不可以亲亲你……”   不等太上葳蕤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不对,这是在梦中……”   那就算他做了些逾矩的事,葳蕤也不会知道的吧?   就……就一次……   燕愁余将头一低,吻住了眼前少女。   高挺的鼻梁靠近,唇上多了温热触感,太上葳蕤看着燕愁余近在咫尺的脸,有些失神。   呼吸交融,黑暗中浮动着暧昧气息。   燕愁余面上浮上一层绯红,覆满黑鳞的龙尾悄悄从衣袍中探出,环在了太上葳蕤腰间。   不知何时,他抱着太上葳蕤压倒在地面,两人滚了几圈,衣袍纠缠在一处,耳鬓厮磨,亲密无比。   “葳蕤……”微微抬起头,燕愁余撑在太上葳蕤上方,长发垂落,他望着身下的少女,喃喃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出关?”   身在南域地下数日,他不仅没有收到太上葳蕤传讯,也不知外界消息,当然不清楚太上葳蕤已然顺利晋升渡劫。   太上葳蕤抬起手,指尖抚过他的面容:“很快就能再见了……”   对上她的目光,燕愁余想,他还想……   反正都有一次了,再来一次也没有关系吧?他低头再亲了上去,心中安慰自己道,反正是梦……   太上葳蕤没有避让,既然她和燕愁余互相表明了心意,便不会拒绝他亲近自己。   初时虽有些不习惯,她不曾与人这样亲近,但燕愁余欢喜,她便让自己慢慢习惯于他的亲近。   南域之中,地下三千丈尽是一片赤土,灼热火焰绵延,即便是元婴修士来此,也不过能在这烈焰之中坚持几个时辰。   正在打坐恢复灵气的燕愁余睁开眼,想起梦境之事,不由觉得脸红耳热,自己是因为太久不见葳蕤,竟然做了那样的梦……   倘若被她知道,一定会以为自己是登徒子,燕愁余心中庆幸,还好只是一场梦而已。   但这场梦实在太过真实,让他有些分不清真伪,燕愁余想起自己在梦中都做过什么,面上热意更甚。   他忍不住拿手捂住了脸。   许久,平复下心绪,他站起身,催动灵力,再次完善起周围禁锢地火的庞大阵法。   同一时间,太上葳蕤也自云舟上清醒过来,梦中黑龙鳞片的触感仿若真实,上一次入梦还可说意外,但发生第一次,便定然不是意外了。   当日在明镜天时,她未曾问过龙族魂契详细,如今看来,应当去信一封,问个究竟才是。   燕愁余……   太上葳蕤念着这个名字,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   思念不曾因为分别日久而变淡,反而如酒一般,愈显绵长。   她抬头望向窗外,只见云海翻腾,映出灿金晨光,夜色已过,正是破晓之时。   几个时辰后,这艘云舟终于落地,停在金玉阙内的乘云渡中。   金翅大鹏治下十余万土地称凤池领,当中有宏伟宫城,乃是金翅大鹏栖身之处,称金玉阙。   金玉阙防护严密,禁制强度甚至不逊于小孤山护山大阵。   太上葳蕤抬步走下云舟,一道若有实质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她抬眸看去,对上少年含笑的双眼。   不远处,少年着一身白衣,容貌清隽,似如玉君子。   见太上葳蕤看来,他面上笑意更深,向她抬手一揖,礼数周全。   太上葳蕤识得他,她当然识得他,前世若非他,在杀了身为天水阁长老的药修后,太上葳蕤便已经死了。   玄阴之主,天水阁阁主第四子,桑墨。   他的天资并非上佳,心性城府却难有人能及,在其父的支持下,一手开创玄阴,成为世人眼中诡秘莫测的玄阴之主。   当年,在太上葳蕤杀了药修后,是桑墨保下了她的命。   他救太上葳蕤,自然不是出于什么善心,桑墨只是觉得,她于绝境反杀的心性,适合做一名刺客。   他的眼光不错,太上葳蕤熬过玄阴试炼,站在了他面前。被桑墨喂下天乾燃血蛊后,以燃烧自己的寿命为代价,太上葳蕤的修为一日千里,从此成了他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   多年后,太上葳蕤遇上燕愁余,得以解开体内蛊毒,脱离玄阴。   此时以镜明宗为首的各大仙门世家积聚力量,反出天水阁,双方交战中天水阁节节败退,阁中长老遵从桑墨之意寻到太上葳蕤,想以其为质。   也是此时,桑墨领麾下退居北域,直至天水阁覆灭也未曾出手。   是以天水阁虽灭,玄阴力量却得以保存。   直至太上葳蕤转生为妖,于昆墟立下宫阙,横扫北域,玄阴也被妖尊麾下踏破,不过那时,桑墨已然陨落。   他们的账,还未曾清算。   不过此时并非动手的好时机,桑墨虽只有化神修为,但暗中护卫他的玄阴刺客不知凡几,何况此时正在金玉阙中,惊动了金翅大鹏,不知他会逃去何处。   她如今要杀的是金翅大鹏,至于桑墨和玄阴,尚在其后。   太上葳蕤收回目光,与桑墨错身而过,玄色披风的一角扬起,露出其下素白裙袂。   看着她的背影,桑墨脸上虽笑意未改,眼神却深了些许。   “公子,您在看什么?”身后青年见桑墨一直望着前方,有些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桑墨收回目光,并不打算与他多说什么。   她应当,不只是个金丹修士。 第155章   昏暗的密室中, 灯座上的烛火静静燃烧,室内显得有些压抑。   盘坐在软榻的金凤池睁开眼,衣袍下空荡荡的左手很是显眼。灵力流转过时, 伤口处隐隐传来剧痛, 金凤池能感知到,其中仍还有未曾消弭的剑意肆虐。   这正是金凤池的伤势为何至今也未能痊愈的原因, 叶不孤以毕生修为作为代价的一击,斩去了他的左翼,至今仍有剑意残留其中,让他无法恢复, 更不说再生出左翼。   金凤池本以为, 要攻小孤山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不想却在这一战中遭遇前所未有的惨败, 不仅身受重伤, 麾下还有无数妖族折损于昆墟。   伤口传来剧痛, 让金凤池更为暴躁, 他一挥手, 密室内的桌案当即便被掀翻, 撞在墙上四分五裂。   行至密室外的玄衣护卫听到如此动静,不由脚步一顿。   “你停在外面,是在等本君请你进来么?!”感知到他的动作,金凤池沉声开口。   玄衣护卫浑身一凛,连忙踏入密室之中, 在金凤池面前半跪下身:“卑下不敢!”   金凤池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压下心中暴虐杀意:“你来是为何事?”   “回圣君,暗部传信,小孤山掌门已于前日突破渡劫——”黑衣护卫低着头, 全然不敢直视金凤池。   话音落下,无形的威压横扫开,所有烛火都在这一瞬灭去,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人心惊。   不过五年而已!金凤池眼神阴冷,五年之间,接连突破洞虚、渡劫,这样的天资,实在称得上可怕二字,何况太上葳蕤还领悟了天地法则。   金凤池想起了萧无尘,那曾经是他心中无法逾越的高山,谁能想到,萧无尘陨落之后,如今还能有个已然渡劫的弟子!   “小孤山有何动向?”金凤池看向面前玄衣护卫,沉声问道。   “太上葳蕤并未出关,似还在稳固境界,小孤山一如往日,并无异动。”玄衣护卫恭敬答道。   看来他们尚且还有些自知之明,金凤池眼神幽深,小孤山若想来攻凤池领,必然要准备无数人手和资源,绝无可能瞒过他的耳目。   如今最紧要的,还是恢复实力!   北域妖族少有所谓忠心,金凤池麾下追随于他,大多是因为他足够强。但小孤山一战,金凤池身受重伤,不仅其他势力虎视眈眈,就算在内部也有妖族想取而代之。   金凤池座下两大护法,一为渡劫初期,一为洞虚巅峰,关系有如水火,一向不和。   但即便如此,倘若知道他伤势仍未好转,未必没有联手的可能。   他必须尽快恢复实力——   金凤池不会知道,他以为尚在小孤山内闭关的太上葳蕤,如今已然身在金玉阙中。   走出乘云渡,她并不急着做什么,反而先随意寻了一间客舍安置下来。   直到夜色降临,悬挂于楼阁外的明灯渐次亮起,街市上车水马龙,许多妖族都以原形来往,城中喧闹嘈杂。   太上葳蕤走出客舍,玄色披风笼住她的身形,袖中露出的指尖白皙如玉。她穿过众多挨挨挤挤的妖族,快步向前,像是早有目标。   夜色弥漫,楼阁上的琉璃瓦在灯火中映出莹莹碎光,翘角飞檐,雕栏玉砌,隐隐闻得丝竹之声自楼中传来。   匾额上刻了满庭芳三字,这里是金玉阙最负盛名的乐坊。众所周知,满庭芳背后的主人,正是凤池领主人,凤池圣君座下右护法,花月。   在太上葳蕤步入满庭芳之时,生得妩媚风流的女子迎上前,曼声道:“仙长前来,想听什么曲子?”   她暗中用目光将太上葳蕤打量一番,虽只是金丹修士,身上法衣品阶却是不凡,这少女出身应当不错,或许是只肥羊。   “只要给足了灵石,您要什么,这满庭芳都有。”女子说着,向太上葳蕤眨了眨眼,带着几分挑逗。   太上葳蕤自纳戒中取出一袋灵石,抛给女子,淡淡道:“雀衔枝。”   雀衔枝是一首琴曲,天下间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女子接住灵石,听到这三个字,神色不由一凛,随即又恢复如常。   她掂量一二手中灵石,含笑看向太上葳蕤:“仙长当知,这雀衔枝可不是谁都能听的。”   “能与不能,听过便知。”太上葳蕤对上她的目光,微微勾起了唇角。   女子沉默一瞬,招手唤来着青衣的侍女:“且带这位仙长去琴室稍候。”   长相普通得让人记不住的侍女木讷应是,领着太上葳蕤向楼上行去。   推开门,琴室内布置雅致,窗扉半开,天青色的纱幔如烟如雾。当中放了一张琴案,此时自是空无一物。   太上葳蕤坐在窗边,微微垂眸,便能将半城灯火尽收眼底。   存在感薄弱的青衣侍女执起茶壶,为她倒了一盏茶,随即退在一旁,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琴室之中很是安静,只有角落处的檀香缭绕向上。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大开,女子自门外走入,怀中抱着一把古琴,以薄纱掩面,露出的那双眼有摄人心魄之态。   将琴放在案几上,她抬眸看向太上葳蕤,柔声细语道:“仙长是想听雀衔枝?”   “不错。”太上葳蕤看了一眼那张琴,语气平静。   柔弱无骨般的十指落在琴弦上,随着女子指尖动作,如泣如诉的琴音便响在室中,盘旋而上,久久不绝。   琴音越来越急,在凄切中似乎带上了几分凛冽杀机,女子垂首,指尖动得越来越快,令人目不暇接。   能奏雀衔枝的琴师,世上也从来不多。   也就在此时,一重又一重幻象随着琴音生成,缠绕在太上葳蕤身周,魅惑人心的轻笑声响起,像是要将她拖拽进另一方世界。   盏中茶水因为琴音掀起波澜,太上葳蕤坐在原地,神色不见波动,像是未受幻境影响。   当最后一道琴音落下之时,无形的音波在静室之中溅射开,先后向太上葳蕤而来。   她终于动了。   指尖在茶盏上轻轻一敲,数滴温热的茶水溅出,与音波相撞,最终相互消弭于无形。   水滴从上方落下,太上葳蕤掷出茶盏,竟是将其分毫不落地接住。   盛满了茶水的杯盏向女子而去,她神色微凛,抬手接住茶盏。   可惜茶盏去势未尽,逼得她不得不站起身来。   右手紧紧握住茶盏,女子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几丈之外,她终于站稳身形。   能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眼前少女绝不可能只是个金丹!   随手放下茶盏,女子看向太上葳蕤,片刻后,缓缓取下了面上薄纱。   她的容貌暴露在空气中,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大多数人应该都会觉得失望。   因为在那张脸上,横亘着一条将其上下撕裂的狰狞疤痕,毁去了原本堪称绝色的面容。   为太上葳蕤奏了一曲雀衔枝的,正是凤池领右护法,花月。   昔日她还是寻常琴女时,最擅长的便是一曲雀衔枝。   是以有人来满庭芳听雀衔枝,便是为见花月。   知道这件事的,天下应当都没有几人,眼前少女是从何而知?   “阁下寻我,不知所为何事。”花月含笑看向太上葳蕤,语气中却带着几许冷意。   太上葳蕤取过另一只茶盏,为自己斟满茶水,徐徐饮了一口,才道:“我此行,是想送花月护法一份大礼。”   花月审视地看着她,轻笑道:“我与阁下非亲非故,只怕受不起这份大礼。”   “即便是与苏重阳有关?”太上葳蕤挑眉反问。   凤池领左护法苏重阳,渡劫初期的大妖,与花月明争暗斗已久。这样的局面本是金凤池乐见的,花月能以低于苏重阳的修为与他分庭抗礼,背后本就有他的支持。   如此,称为权衡。   不过金凤池自小孤山归来后,一直以闭关为由疗伤。无他弹压,在与苏重阳的争斗中,花月难免处于下风。   “你到底是谁?”花月沉下脸,冷声喝道。   原本安静待在角落的青衣侍女将目光投来,盯着太上葳蕤,只需花月一声令下,她便会动手。   太上葳蕤放下手中茶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相同的敌人。”   花月凝视着她,许久,蓦然笑了:“那便说说看,你要如何对付堂堂渡劫期的大妖。”   “苏重阳所修功法,命门在心口下一寸。”太上葳蕤似漫不经心一般,说出了这个秘密。   她做了几百年妖尊,总会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花月瞳孔微缩,沉默一瞬才道:“本尊为何要信你?”   “你该知道,苏重阳昔年曾有一青梅竹马的女子。”太上葳蕤不疾不徐道。   这是个极为俗套的故事,苏重阳资质虽佳,却无出身,以致修行进境一直有限。   他本已经与青梅竹马的女子结为道侣,却为了娶出身大族的女修,获得其家族助益,亲手了结自己的道侣。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过真心,苏重阳连自己修行的命门都曾告诉了她,可惜最后真心还是抵不过利益。   为了更进一步,他亲手杀了自己曾经的挚爱。   太上葳蕤抬眸望向花月,眼神微深:“苏重阳与他第一位道侣,有个女儿。”   苏重阳前去秘境历练时,还不知自己的道侣已经有了他的骨肉。他在秘境中救下世家之女,得其倾心,娶了她,往后便再不必担心修行资源。   也是他纠结不定之时,他的道侣将出生不久的女儿托付于友人,孤身前去寻他,最后死在了苏重阳手中。   花月似乎明白了什么——若是太上葳蕤所言非虚,这世上能知道苏重阳的命门,又与他有生死大仇的,或许只有他并不知其存在的女儿了。   她理所当然地猜测,眼前少女便是苏重阳的女儿。 第156章   “你想要什么?”再次打量了一番太上葳蕤, 花月开口道。   “自然是要他的命。”太上葳蕤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徐徐回答。   花月带着几分试探道:“你这是,想杀死自己的父亲?”   太上葳蕤没有否认, 反问道:“他难道不该死么?”   花月勾起唇,点了点头:“这样的负心人, 的确该死。”   鸟雀振翅从枝叶间掠过, 满庭芳灯火通明, 太上葳蕤自楼阁中走出, 身形没入人流之中。   夜色渐渐深了, 花月孤身坐在琴室, 指尖抚过琴弦, 眼神晦暗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纤弱的身影自窗外闪过,恭敬地跪在了她面前, 正是之前木讷无言的青衣侍女。   “属下无能,跟丢了人。”青衣侍女开口,声音粗砺像枯枝划过地面。   花月闻言,只是懒懒应了一声, 对于这一点并不觉得意外。   “无妨, 她若真让你跟上了,才是奇怪。”   青衣侍女低下头,神情仍是一片木讷,沉默片刻, 她忍不住开口:“主人真要与她合作?她的话……未必可信。”   “这有什么关系。”花月指尖绕住自己一缕长发,轻笑道。   面上那道狰狞的疤痕随着她的神情动了起来,越显可怕,让人不敢直视。若是没有这道疤痕, 她本该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美人。   “苏重阳那老东西最近太嚣张,手伸得越来越长,我要是再不做些什么,他还真当我怕了他。”   金凤池借闭关之名疗伤,便没有余暇放在花月和苏重阳的争斗上,相比之下,境界略逊苏重阳一筹的花月,面对他时不免有些吃亏。   “正好春蒐(音同搜)将至,该叫他吃个教训,也借此看看,这小辈所言是真是假。”   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注一)。每年开春之时,凤池领各处城主都要前往金玉阙,朝拜凤池领的主人,于此时,当行春蒐。   春蒐之时,金凤池将领麾下众妖前往金玉阙外的淮阴山,行猎山中。若他闭关,此事便会由花月和苏重阳代行。   这两年间,或许为了震慑众妖,金凤池都是亲自前往春蒐。   花月与太上葳蕤合作对付苏重阳的时间,就定在春蒐。   有金凤池在,就算谋划未能成功,苏重阳也不能拿她如何,花月勾起唇角,面上扬起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倘若苏重阳的命门真如那小辈所言,自己手中便有了那老东西的把柄。   花月并不打算要苏重阳的命,因为就算苏重阳当真死了,她也不可能独揽凤池领大权,届时金凤池必定再扶持一人与她对立,这便是上位者所谓的制衡。   所以,最好的结果不是他死,而是重伤他。   花月答应太上葳蕤要杀苏重阳的话,并不准备作数,但她也不会知,太上葳蕤真正想杀的,并非是苏重阳。   离开满庭芳,太上葳蕤摆脱身后跟踪之人,并不急着回到客舍。她停在河边,静默流淌的河水中倒映出点点灯火,如璀璨星河。   太上葳蕤知道苏重阳的命门,自然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女儿,不过,她识得苏重阳的女儿。   夜风吹鼓她玄色的披风,抬头望着高悬的明月,太上葳蕤眼神微深。   棋局已经布好,而今便要请那只鹏鸟入瓮。   转眼又是数日,深冬已过,枯枝上生出嫩芽,吐出一点新绿。   在金翅大鹏重伤后,凤池领治下被其他势力蚕食瓜分了数万里土地,不过便是如此,对凤池领也算不上伤筋动骨。   百余位城主都在初春之日带着各色灵物,率近卫入了金玉阙,只要他们还不打算公然背叛金凤池,那便不能轻易缺席。   金玉阙中一片繁华盛景,暗中却已是风雨欲来。   阴暗的巷道中,昏迷的瘦弱少年被人随手扔进浸透了暗色血迹的铁笼。看似繁华的盛景下,不知藏了多少阴暗与杀戮。   不用多久,数个装了人修和妖修的牢笼被送到一处地下洞窟。   昏暗的光线下,无数铁笼堆叠在四周,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困在铁笼中的妖兽咆哮着,却因为手脚上的镣铐无法脱身。   “洞虚期的妖兽?这可不容易搞到。”獐头鼠目的青年站在牢笼外,抬头打量着庞大的妖兽,感慨道。   另一道声音响起:“为了抓住他,我们可是伤了不少人手,这是圣君要用在春蒐上的。”   此处洞窟的妖兽和修士,都是为凤池领此次春蒐准备的,他们便是春蒐的猎物,在狩猎开始前,会被放入淮阴山中。   当然,为了不让他们伤到诸位贵人,就算放入淮阴山,也不会摘下他们手脚上抑制灵力的镣铐。   恐惧蔓延在阴冷潮湿的洞窟中,有人摇晃着囚笼:“我爹是化神大能,你放我出去,我给你们灵石便是!”   獐头鼠目的青年轻蔑地看着满眼恐惧的少年,隔着牢笼拍了拍他的脸:“看来是瞒着家里跑出来的小少爷?”   “到了这里还想走?”   他说着,一脚将少年踹翻。   “再吵,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少年因为疼痛蜷缩成一团,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十足的惊恐,青年像是很享受他对自己的敬畏,带着几分得色扫过周围。   角落里,太上葳蕤冷淡地看着一切。   她双手为镣铐所缚,身上气息与寻常金丹修士一般无二,在牢笼中,如此境界已算得中下等,未曾吸引到什么注意。   还有一日,她垂下眸,等着夜色降临。   第二日破晓,无数囚笼被运出洞窟,向淮阴山而去。   身着甲胄的卫士看守在囚笼两侧,沿路向前,不过半个时辰,被圈出的猎场已然近在眼前。   查验过身份,看守在猎场外围的铁甲护卫未曾多说什么便让开身,令这场狩猎中的猎物顺利进入围场。   猎场之中布有防护阵法,太上葳蕤微微抬起头,晨光落入眸中,那双眼深不见底。   与此同时,南域之中,燕愁余灰头土脸地自地下而出,此处火灵竟然生了神智,故意示弱,在禁制将要成形之时向他反击。   好在燕愁余并非寻常修士,龙族身体强横,倒是没怎么被火灵伤到,就是身上法衣损毁严重,看起来狼狈了些。   封印住地下肆虐的火灵,燕愁余又在此处刻下聚灵阵,在灵气滋养下,这片焦土或许不用多久便能恢复。   展开水镜,明若谷便出现在其中,燕愁余向他一礼:“大师父,火灵已然封印,我以聚灵阵绘在此处,应该能助其早日恢复生机。”   明若谷点头,正要说些什么,一道在此处盘旋多日的传讯灵光终于落下。   燕愁余感知到什么,抬手将灵光招来,感应到其上气息,顿时露出喜色,是葳蕤的传讯!   他顾不得明若谷还在,神识扫过,惊喜道:“大师父,葳蕤已经出关了,还突破了渡劫!”   其实明若谷方才正想与他说的,就是这个消息。   太上葳蕤给燕愁余的传讯中又道,她外出办事,不日将归。   为防传讯为人截获,便没有在其中将具体情形说明。   “大师父,葳蕤出关了……”燕愁余犹豫一瞬,飞快道,“我想先去见她之后会回宗的您别担心。”   说罢,不待明若谷回答,便切断了水镜通讯。   虽然自己答应大师父的考验还未完成,但……他和葳蕤已经许久未能见过,他实在很想她。   另一边,天衍宗内,明若谷看着骤然消失的水镜,一时失语,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燕愁余这里遭到如此待遇。 第157章   淮阴山行宫之中, 凤池领麾下众多城主已经先后到来。   主位左侧,神情威严的中年男子坐在此处,气势如渊, 令人望而生畏。   脚步声由远而近,花月带着青衣侍女自殿外迤逦而来, 红裙烈烈如火, 鬓发上簪了金玉, 温润生光。   目光落在她脸上, 在场妖族心中都不由生出几分可惜, 若是没有那道伤疤, 这本该是张堪称绝色的容颜。   不过这样的想法, 他们自是不敢当着花月的面说上一句,她的修为,远胜过在场众多妖族。   “你来得倒是早。”苏重阳带着几分讽意开口。   花月轻笑一声, 坐在他对面,开口道:“左护法谬赞,这本是应当的。”   话中满是机锋,在场妖族屏气敛息, 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殿中气氛有些凝滞, 直到片刻之后,金凤池带着几名近卫自外走入,才打破了这片沉寂。   “我等见过圣君——”   众妖起身,齐齐向他一礼, 无论心中是何想法,都作出十足恭敬的姿态。   苏重阳和花月也弯下腰去,余光看着金凤池似乎早已恢复的左臂,各怀心思。   在凤池领众多城主一一拜见金凤池之时, 为这场狩猎准备的猎物已经被人放出了囚笼。   手脚为镣铐所缚,无法动用灵力的修士和妖兽争先恐后地向山林深处奔去,若是能躲过猎杀,他们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混乱的人潮之中,太上葳蕤的身影被挟裹着,未曾引起任何注意。   半个时辰后,金凤池率领麾下众妖,驱使着坐骑,浩浩荡荡地向猎场中行去。   自山巅俯视下方,他挥手,一件散发着古朴气息的法器现在半空,灵光莹莹,让众妖忍不住呼吸一紧。   这竟然是一件能体悟天地法则的上古法器!   就算是洞虚修士,对此也很难不动心。   “此番春蒐,本君特命人寻来一只洞虚妖兽,谁若能猎得,这件法器便归于他——”   金凤池话音落下,跟随在身后的妖族都吼叫着助兴,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随着他右手向下一扬,身后众多妖族尽数冲了下去,看着这一幕,金凤池面上扬起略显满意的微笑。   众妖没入林中,只剩数名近卫还留在他左右,金凤池收回目光,带着近卫也向山林而去。   借此春蒐,恰好可将生了异心的部属除去,他已经忍得够久了。   马蹄声响起,惊飞了树上鸟雀,带起劲风。   花月带着人手拦在苏重阳一行面前,含笑道:“左护法,真是巧啊。”   淮阴山是金凤池行宫所在,他对于春蒐很是重视,就算是花月和苏重阳也插不了手,提前布下埋伏便成了不可能之事。   是以花月能动用的,只有自己带入猎场的一队妖族。   苏重阳见了她,目光扫过,眼底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即便圣君在此,你也没资格在本尊面前放肆!”   他一向是瞧不上花月,在金凤池重伤后,这种轻蔑便尤甚。   洞虚巅峰与渡劫初期看似只差一步,但花月用了近百年也未能突破这重壁垒,若无金凤池扶持,她原本不可能与苏重阳平起平坐。   花月倒是并未生怒,曼声道:“左护法的威势,果真令人敬畏。”   见她并不准备动作,苏重阳眼神微沉:“你想挡本尊的路?”   一语双关。   花月盈盈一笑,反问道:“若是又如何?”   “那只怕你没有这个本事。”苏重阳催动坐骑,携雷霆之势冲向了她。   他并未料到花月会选在春蒐之时发难,因修为境界不足,此前苏重阳命属下抢夺了花月手中数处资源,她都默然忍下,未见反击,却选在了此时出手。   苏重阳脑中转过许多念头,她是笃定圣君在此,会偏帮于她?   两骑将要相撞,花月的身形腾跃而起,如游龙一般攻向苏重阳,随她而来的众多妖族也在同一时间动了。   要对付苏重阳,花月带来的,自然是自己麾下最精锐的心腹,相比之下,如今跟在苏重阳身边的妖族便完全落于下风。   数名妖族齐齐结阵,将苏重阳困在其中。   同一时间,金凤池的近卫围上了一只妖族。   金凤池抬手,化为人形的妖族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即便他是洞虚大能,在金凤池面前,也注定毫无还手之力,   手脚徒劳在空中挣扎着,洞虚妖修艰难求饶:“求圣君……恕罪……”   眸中冰冷,金凤池的手缓缓收紧,灵力缠绕上这只洞虚境的妖族,随着一声脆响,他体内妖丹就此破碎开来。   身长数丈的苍鹰跌在地面,彻底失了声息。   金凤池驭使着坐骑,转身向密林更深处而去,草木深深,四周安静得出奇,这一刻,风似乎有瞬息的停滞。   山林中的灵气停止流动,坐骑不安地动了动四肢,金凤池低下头,只见忽有阵纹在地面亮起。   这分明是猎场中的防护阵法,原本无他下令,此处阵法不可能开启。   是开启了淮阴山的防护禁制?!   猎场内外一片哗然,俱都注意到阵法开启。发生了什么,难道竟有人敢在淮阴山刺杀圣君不成?!   原为防护的大阵,略作修改,便能化作困住阵中存在的囚笼,这世上能在短短时间内便成功修改这般大阵的修士少之又少,太上葳蕤恰好是其中之一。   林中突兀地起了风,无数道风刃凭空而生,呼啸着向金凤池一行而来。   众多近卫见此,高声道:“保护圣君!”   数骑将金凤池护在最中,齐齐御起灵力,与风刃相抗。他们跟随金凤池多年,乃是他的心腹,对他忠心耿耿。   只是他们的境界显然不足以抵御风刃,灵力消弭,风刃轻易割破他们的咽喉,瞬间鲜血纷飞。   天地法则——   没有对天地法则的领悟,不可能将风驭使到如此地步。   见几名近卫先后丢了性命,金凤池脸色一沉,他一拍坐骑,飞身而起,运起灵力强行将风刃化解。   两股力量相撞,余波散开,令周遭林木倒伏,发出轰然声响。   “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金凤池落在地面,高声喝道。   獠牙狰狞的妖兽自枝叶后步步靠近,原本束缚它的禁制已然消失,正是金凤池为春蒐准备的洞虚妖兽,一只穷奇。   虽然唤作穷奇,但这只妖兽其实不过有部分穷奇血脉,真正的凶兽穷奇,早已在洪荒破碎前尽数湮灭。   “是你——”金凤池看着骑在穷奇背部的太上葳蕤,咬牙道。   时至今日,他也还清楚地记得五年前无妄海中的一切。身为渡劫大妖,却被一个化神期的小辈逼退,实在是他这一生的耻辱。   不过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五年前的太上葳蕤了。   她原本该在小孤山中闭关稳固境界,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淮阴山,金凤池紧紧盯着太上葳蕤,心中忌惮。   自己竟然未曾察觉出任何异常!   到了如今,太上葳蕤终于不必再费心压制身上气息,属于渡劫修士的威压毫无顾忌地席卷而去,逼得金凤池身边近卫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眼中忍不住现出忌惮之色,他们之中修为最高也不过洞虚修士,在渡劫初期的太上葳蕤面前,自是完全被压制。   金凤池上前一步,渡劫中期的威压散开,终于叫这些近卫压力一松。   “你此行前来,想干什么?”抬头望着坐在穷奇上的太上葳蕤,他沉声开口,体内却已经暗中酝酿起灵力。   太上葳蕤居高临下地看着金凤池,语气淡淡:“来杀你——” 第158章   太上葳蕤的语气很是平静, 就像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金凤池忍不住冷笑起来:“不过刚入渡劫就敢放此狂言,你当真以为,自己领悟了天地法则就有资格在本君面前叫嚣?!”   在他看来, 自己在小孤山败退,是因先被萧玉虚消耗了半数灵力, 之后又被叶不孤斩去左翼,重伤之下, 才会被眼前小辈和那无妄海巨鲸逼退。   而今却并非当日情形,哪怕自己的伤势并未完全恢复,但一个刚入渡劫的小辈要杀他,也是天方夜谭!   金凤池拂袖, 磅礴灵力倾泻而出,尽数撞向太上葳蕤。   地面草叶不过沾染些许,便在灵力中化为灰烬消散,穷奇不安地动了动前爪,兽瞳中本能地现出畏惧之色。   太上葳蕤抬手, 两股灵力相撞, 掀起无边风浪, 鸦青色的长发在风中扬起,玄色披风下漏出素白裙袂。   山林中的天地灵气被撕扯得一片混乱, 这样大的动静, 猎场中众多妖族自然不会毫无所觉, 花月正与苏重阳缠斗在一起, 此时心中不由一紧。   苏重阳自然也感知到两道来自渡劫修士的威压, 他看着花月,冷声道:“你竟敢背叛圣君——”   花月眼神微沉,却没有解释。   到了现在, 解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她终于意识到,那日来见她的少女,并非想杀苏重阳,而是想借自己之手拖住他!   渡劫初期的苏重阳,算得上金凤池麾下最强的大妖,如果没有人拖住他,太上葳蕤便会面临对付两大渡劫修士的境况。   自己竟是被她利用了,花月心中无法抑制地生出怒气,这么多年来,还有人能这般利用于她!   若非自己急于对付苏重阳,或许也不会被其利用。   当日少女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要杀圣君?花月脑中转过许多念头,但一时难以想得分明。   事已至此,就算自己想停手,苏重阳定然也是不愿意的,她侧身躲过一道灵力,忽然变了方向,往猎场外退去。   猎场各处的凤池领妖族见此异动,并无前去相助的念头,反而心照不宣地向猎场外围退去,只有少数忠于金凤池的心腹向掀起风暴的中心赶去。   灵力相互消弭,太上葳蕤自穷奇身上落下,像是得了她的允准,穷奇猛然向护在金凤池周围的近卫扑去。   金凤池抬手向穷奇抓来,却被一缕风禁锢了动作。   太上葳蕤欺身向前,灵力凝成丝弦,破空而来。到了她如今修为,青丝绕便已经不合用了。   金凤池握紧右手,挣脱了腕上桎梏,侧身躲开她的攻势。   太上葳蕤的下一击来得太快,逼得金凤池步步后退,若论近身相斗,天下的确少有人能及得上她。   穷奇与玄衣近卫缠斗在一处,身负上古凶兽血脉,它的身体比起这些妖族还要强横上许多,便是以一敌多也并不落于下风。   任几道灵力落在身上,穷奇将獠牙刺入近卫肩头,撕咬着将他摔了出去。   无数丝弦织就一片密网,金凤池愤怒地嘶吼一声,化出原形,就算只剩右翼,也庞大得让人不由生出几可遮天蔽日的错觉。   也就是这一刻,他身上气息在瞬间门暴涨数倍。   赤金色的右翼带起一阵劲风,快得几乎要将空间门撕裂,轻易挣脱了这张罗网。   太上葳蕤躲开向自己要害袭来的利爪,金红翅羽飘落,被灵力挟裹着,化为无数利刃席卷而来。   无数羽刃落向太上葳蕤,她抬头,身体好像已经与此方天地融为一体。带着凛冽杀意而来的赤羽就这样停滞在半空中,随着她抬手,所有羽刃倒飞而回,尽数落向高空中的鹏鸟。   右翼扇动,金翅大鹏轻易便将这些来自于自身的无数羽刃化解,他俯身冲下,羽翼上好像燃起了熊熊火焰。   太上葳蕤没有犹豫,飞身退去,灵力如同锁链一般先后缠绕上金翅大鹏,拖延了他的去势。   巨大的翅翼拍下,身后那株需要数人合抱粗的大树拦腰而断,太上葳蕤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被掀飞。   无形的风在山林中汇聚,自身后将她接住,太上葳蕤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沉静如初。   金翅大鹏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她,阴沉的声音在山林中回荡:“刚入渡劫便想挑战本君,不自量力!”   虽然只相差一个小境界,但对于很多修士来说,这是终其一生也无法突破的壁垒。   风势忽然大了起来,太上葳蕤站在原地,抬手引动灵力,在虚空画符。   当金翅大鹏扑将下来时,无形的风也在此刻凝为实质,同他狠狠撞在一处。   巨大的鹏鸟被击飞出去,羽翼在灰褐色的土地上划过,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金翅大鹏庞大的身躯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无数草木因此被连根拔起倒伏在地面,整片山林仿佛都因此而震颤。   不等他振翅而起,太上葳蕤双手撑开阵纹,繁复得叫人看不清的纹路现在虚空,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手腕翻转,繁复阵纹当即飞向金翅大鹏。   鲜血从鹏鸟庞大的身躯上洒落,山林枝叶尽数染上了赤色,最后没入灰褐色的土地,像下了一场血雨。   一人一妖的距离越来越近,利爪划过,在太上葳蕤肩头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她神色不变,就在这一刻,灵力像是火焰一样燃在山林之中,透着幽冷的蓝色,太上葳蕤手中结印,灵力化作龙形尽数迎向金翅大鹏。   金翅大鹏仓促地改了方向,但还是太晚,他的身体倒飞而出,沿路撞倒了无数高大林木。   怎么可能?!她不过才刚刚突破渡劫,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实力!   金翅大鹏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在被火焰灼烧,即使妖族身体向来强横,受了这一击,也让他难以爬起身。   那双兽瞳中闪过人性化的恐惧与忌惮。   异动响起,几名赶来支援的凤池领城主自阴影中袭来,各自袭向太上葳蕤的要害。   穷奇正与金凤池的近卫缠斗,浑身浴血,已是自顾不暇。   肩头伤口似乎并未影响太上葳蕤的动作,她侧身躲开从不同角度袭来的妖族,灵力凝成的丝弦疾射而出,身形诡谲如鬼魅,不过瞬息便收割掉了几条性命。   在她被妖族缠上之时,金翅大鹏带伤振翅,向猎场外逃去。   他苦修多年才有如今境界,怎么能死在这里!金凤池眼神阴鸷,他并不打算与太上葳蕤死战,不过瞬息,身躯已经出现至百丈高空外。   见此,幸存的妖族也不再恋战,各自向不同方向逃去,穷奇顿时压力一轻。   太上葳蕤没有追,地面阵纹亮起,灿金灵光笼罩在整片密林上。   金翅大鹏被拦在猎场之中,飞身撞向灵光,伤口处再次有鲜血洒落,其中蕴含着渡劫修士的庞大灵力。   但这是太上葳蕤提前为他准备好的囚笼,自然不会让他轻易挣脱。   金翅大鹏此时才明白,太上葳蕤篡改了猎场的禁制,原本用作防护的阵法,反而成了自己的囚笼!   他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愤怒,这个人族,难道真以为她能杀了自己么?!   太上葳蕤的身形消失在原地,下一瞬,闪现在高空之上。   衣袍猎猎作响,玄色披风残破不堪,早已被血浸透,有她自己的,也有属于妖族的。   飞身踩在金翅大鹏背部,太上葳蕤脚下用力,仿佛有千钧之力自上方落下,金翅大鹏的身体不堪重负地从高空下坠,摔在地面,溅起无数尘土。   血液渗入灰褐色的泥土,他已是遍体鳞伤。   地面亮起繁复阵纹,天地灵气汇聚为无数灿金锁链向金翅大鹏缠绕而来,他愤怒地嘶吼一声,拼尽全力挣扎,却还是被困在这方寸之间门。   太上葳蕤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灵力灌注入左眼,碧色浸透瞳眸,金翅大鹏的身体在她眼中渐渐生出变化。   羽翼之下,每一寸经络骨骼都现在她感知之中。就在这时,锁链破碎,金翅大鹏将她从身体上甩了下来,数片赤羽落下,尽数疾射向太上葳蕤。   她却没有选择避开,迎着赤羽向前,破损的披风从肩上滑落,便见其下素色的衣裙也为鲜血染红。   一枚赤羽从脸侧划过,留下细长血痕,几滴鲜血坠落,太上葳蕤的目光透过皮毛,看向更深处。   风在她身周汇聚,化作无形的助力,躲过金翅大鹏的攻势,袭向鸟颈之处。   指尖在掌心一划,无数鲜血从伤口泄落,浮在半空中,太上葳蕤的眼神很冷,鲜血在她手中汇聚成长剑,在终于靠近金翅大鹏之时,尽全力刺.进了他颈间门。   潜藏于此的妖丹在接触到血剑之际裂开了一道缝隙,下一刻,裂隙扩大,延伸出无数细小缝隙。   终于,这枚妖丹像是不堪重负一般破碎开来,化作无数碎片。   “不——”金翅大鹏的身体因为痛苦翻滚着,全身灵力耗尽的太上葳蕤也摔落在地,裙角沾了泥土。   “你到底是谁?!”他嘶声怒吼道,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妖丹在何处!   “本尊,太上葳蕤。”太上葳蕤缓缓自地上站起身,她现在的境况实在说不上好,鲜血染红了白衣,身上大大小小有数处伤口,尤以肩上伤势最甚。   金翅大鹏忌惮地看向她,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几许惧意。   太上葳蕤一步步向他走来,目光冷然,她一字一句道:“今日,本尊代昔日小孤山战死的千余弟子,来向你索命。” 第159章   “真是可笑……”金翅大鹏咳出暗红鲜血, 断断续续地说,盯着太上葳蕤的双眼中满是憎恶,“不过是一群蝼蚁罢了……为了一群蝼蚁来杀我, 真是可笑!”   于金翅大鹏而言,无论是小孤山战死的弟子, 还是麾下追随自己的妖族,都不过是不值得放在眼中的蝼蚁罢了。   是以在听到太上葳蕤提起小孤山战死弟子时, 他只觉得可笑。   金翅大鹏嘶哑着声音道:“人族果真虚伪,如你我这等修为,移山填海不过也只需心念一动,化神以下, 皆如蝼蚁一般!这世上,何曾有人会在意蝼蚁的性命!”   “就算他们是蝼蚁,也轮不到你伤他们性命。”太上葳蕤的语气很平静,面上有血迹蜿蜒而下,更显出眉眼冷峻。   染血的白衣不知为何让人觉出几分料峭寒意, 即便是品阶极高的法衣, 在渡劫大妖的利爪下也已经破损得无法复原。   掌心鲜血一滴滴坠落, 太上葳蕤毁去了金翅大鹏的妖丹,但为此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晋升渡劫之后, 她原该巩固境界, 而不是在此时来杀金翅大鹏, 但她还是来了。   从太上葳蕤接下小孤山掌门那一刻起, 这便是她的责任。   “正是你口中蝼蚁, 守住了小孤山,让你谋算成空。”太上葳蕤面上带起几分讥诮笑意。   她实在不喜欢蝼蚁这两个字,许是因为, 她也曾是旁人眼中蝼蚁。   天水阁水牢中吞下的那枚妖丹,令太上葳蕤得以在死后转生为妖。   只是因那枚妖丹力量薄弱,而妖丹偏偏又是妖族修行之源,以致她修行艰难,花了许多年,日夜苦修,也不过堪堪筑基。   所以当日镜明宗等一众东域修士征北域妖族时,太上葳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绿娘和朱厌死在自己面前。   后来的许多年,她便是北域所谓的蝼蚁,无父母亲族庇佑,修为低微,随时都可能为各种缘由丢了性命。   好在太上葳蕤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她踏着鲜血与白骨,一步步走了下去。   谁也不会想到,数百年后,那条修为低微,资质奇差的蛇妖,会成了三万年来第一位一统北域的尊者。   太上葳蕤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后来做了妖,便更不在意所谓的正邪黑白。但她既然做了妖尊,那治下生灵,便不容旁人肆意屠戮践踏,这是身为妖尊的责任。   而今她是小孤山掌门,那一切便亦如此。   金翅大鹏见太上葳蕤逼近,双目暗藏戾气,运起最后一点气力,向她撞来。就算妖丹已碎,但属于渡劫大妖的躯壳仍旧强大。   太上葳蕤并不意外,她抬起手,天地灵气前仆后继地涌入体内。   引动灵力,金翅大鹏浑身血液好像都在这一刻沸腾起来,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悬停在空中,发出痛苦的嘶吼。   太上葳蕤左眼碧色翻涌,其中似乎有日月轮转,万物生灭,金翅大鹏终于意识到什么,他嘶声道:“天地本源——”   “你竟然得到了天地本源!”   话音落下,沸腾的血液在太上葳蕤操控下化作无数利刃,自体内刺穿巨大的鹏鸟,他眼中惊怒的神色凝固在这一瞬,原本虚弱的气息也在这一刻完全湮灭。   凤池领之主,渡劫大妖金凤池,就此陨落。   太上葳蕤喷出一口鲜血,后退两步,扶住了身后高树,这才勉强撑住身形。她闭上眼,平复□□内翻涌的气息。   身在淮阴山猎场的妖族修为都不低,感应到金翅大鹏气息消失,齐齐变了脸色。   圣君陨落了?!   是谁干的——修为在渡劫中期以上的大妖,北域两只手都能数清,会是谁杀了圣君?   更让他们担忧的,是金翅大鹏陨落之后,自己又当何去何从。   众妖中一阵哗然,数道灵力先后落在猎场外围的阵法上,这个时候,留在这里显然不会是什么好选择。   另一边,察觉自己被利用的花月并未与苏重阳缠斗,带着追随自己的妖族向猎场外退去,但苏重阳显然不打算就这样离开,追了上来。   就算察觉金凤池在与人相斗,他也没有调转方向前去相助。另一道气息只在渡劫初期,苏重阳并不认为渡劫初期的修士能杀得了金凤池,不过他有伤在身,此番便是胜了,伤势也必然恶化。   金凤池的衰弱对苏重阳而言,并不是件坏事,这意味着凤池领的权柄将会更多地落在他手上。   这般情形下,苏重阳自然不会冒着风险去助金凤池。   至于花月,她向来明哲保身,也不会去参与两名渡劫修士的争斗。何况只有金凤池伤了,才不会在此战之后立刻追究她被利用拖住苏重阳之事。   他们都不曾想过,金凤池会陨落。   那不过是个渡劫初期的修士罢了!   修为越高,想越阶而战就越难,就如苏重阳,他从未胜过金凤池。   “圣君已然陨落,你我再斗下去,不过是两败俱伤。”花月回头看向苏重阳,朗声道。   苏重阳冷眼回望着她:“圣君陨落,难道没有你的手笔?!”   他心中已然生出退意,金凤池的陨落,实在在他意料之外。   “我也是被人利用了。”花月眼波流转,暗藏冷意,“如今圣君不在,这凤池领主人的位置,理应轮到左护法来做,不是么?”   苏重阳冷笑一声,并不相信她所言:“你会甘心如此?”   “让你做凤池领主人,总比叫一个耍了我的人做好。”花月嘴边勾起一个笑,那道伤疤却越显狰狞。“她与圣君大战,便是胜了,定然也重伤在身,我们联手将她杀了,你便能顺理成章地做这凤池领的主人,我也好出心头一口恶气。”   苏重阳看向她,眼神变幻,似在犹豫。   “花月护法如此,不免言而无信。”   少女的声音在山林中响起,叫花月和苏重阳脸色骤变。   风突兀而起,树梢飘落的叶片在此时尽数化作利刃向苏重阳而来,杀机凛然。   太上葳蕤着一身烟紫衣裙,裙裳纤尘不染,全然不像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苏重阳抬手运转灵力,将凌厉落叶化解,沉声对花月道:“你我联手,事成之后,本尊承诺你在凤池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花月并不为他这番话所动,目光从太上葳蕤和苏重阳身上扫过,心中生出许多百转千回的念头,缓缓退了一步。   见她动作,苏重阳心中微恼,却也不觉意外。斗了这么多年,他心中清楚,花月最是狡诈,如此行事最是符合她的性情。   苏重阳飞身而起,右手化为利爪向太上葳蕤袭来,身后众多妖族也齐齐动作。   侧身躲过来自不同方向的攻击,太上葳蕤身法诡谲,灵力在手中化作丝弦,寒光闪过,瞬息之间便有数名妖族被穿透要害,重重摔在了地面。   丝弦逼向苏重阳心口下一寸,他瞳孔微缩,下意识向后退去。   花月察觉到这一点,眼神微深。   与金凤池一战后,太上葳蕤伤势不轻,就算她服下丹药,此时与苏重阳交手,竟也未占在上风。   就在花月打定了主意坐山观虎斗时,异变陡生,一道青影自她背后闪过,如离弦之箭般,袭向苏重阳背后。   他原本想躲,但前方太上葳蕤的丝弦也已经落了下来,山林中风阻滞了他的动作。   身后一把短匕刺入苏重阳心口下一寸,他无处可躲,只能御起护身灵光。   身周气息一震,青衣侍女被苏重阳一掌拍出,在地上滚了几圈,很是狼狈。她脸上神情木讷依旧,眼中却幽深如渊。   “青女?!”花月失声道,面上难掩愕然。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倚重的侍女,会在不得吩咐之时就擅自出手。   更重要的是,她一直以为,青女只有洞虚初期的修为,但她现在展现出的实力,分明已经在洞虚巅峰!   花月心中不由升起被背叛的愤怒,她怎么敢?!   青女歉疚地看了她一眼,翻身而起,再次向苏重阳攻去。   “花月!”苏重阳怒声道,他当然知道,这个看上去木讷普通的侍女,是花月身边最信任的心腹。   盛怒之下,一道灵力向花月袭来。   运转灵力将之化解,花月神色冷厉,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挥手示意,得了她的命令,麾下精锐立时向苏重阳一行攻去。   花月飞身加入战团,看向太上葳蕤的目光中不由带上深深忌惮,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策反了对自己最倚重的青女?! 第160章   在花月出手后, 苏重阳的败退便已经注定。   随他前来的妖族一个个倒下,在地面化为原形,苏重阳的动作也不由慢了下来。青女方才的短匕上竟是涂了毒, 又刺在他的命门,就算有护体灵光在,此时毒性蔓延, 也影响了他的动作。   苏重阳不由生出退意,既然打不过,不如先逃。只是他想逃, 青女却不会让他如愿, 纵身拦在苏重阳面前。   苏重阳眼中戾气一闪而过,错身而过之际踢断她的右腿, 青女好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 身形扭曲成近乎不可能的角度, 再次拦住了他。   左肩被捏碎, 青女被苏重阳扔了出去,在地上翻滚几圈, 一时没有余力爬起身来。   不过已经够了。   交织的丝弦向苏重阳袭来, 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口, 罗网之后, 一只看似纤弱无力的手靠近前来。   太上葳蕤手腕翻转, 属于渡劫修士的灵力倾泻, 一掌拍下, 苏重阳倒飞而出, 重重倒在地上。   他胸骨折断,五脏六腑仿佛都因这一掌移位,神情痛苦。   青女原本木讷的脸上忽然现出了异样的光彩, 她的右腿已经在方才缠斗中折断,左肩完全被苏重阳捏碎,形容凄惨。   全不在意自己伤势如何,她轻身而起,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出,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经落在苏重阳面前。   灵力灌注,青女用尽剩余所有力量将短匕落向苏重阳心口下一寸。   苏重阳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眼中满是惊怒之色,刀刃已经刺进血肉,他拼命地挣扎起来,却无济于事,这本是他全身最大的破绽。   这世上,原本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苏重阳从人形化作一只身长数丈的灰色巨狼,一缕又一缕灵光自他体内散出。   于此同时,太上葳蕤抬手,一道灵力散出,将之尽数湮灭,空气中传来扭曲的嘶吼。   渡劫修士,有些逃命的手段并不奇怪。   青女眼中满是恨意,她俯身,赤手挖出了狼妖体内妖丹。   看着手中带血的内丹,青女呆滞片刻,忽然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落下两行泪。   她终于报仇了!   确定苏重阳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花月看着青女的背影,面上露出冷然之色。   花月原只是个凡人,自幼被卖入乐坊,学得一手绝世的琴技。十四岁那年,她以雀衔枝名动国都,从此一曲千金,门前无数达官权贵来往,争相奉上珍宝美玉,只为能博她一笑。   那时花月容颜正盛,多得是世家公子愿意纳她为妾,给她一个荫庇。乐坊琴女,也只配得上一个妾室的身份,这或许是她最好的出路,但花月不愿意。   后来啊,有个散修来乐坊听了她琴曲,他来了七日,听了七日的曲,而后突然开口问花月,愿不愿意跟他走。   所有人都觉得,花月会拒绝他,就像她从前拒绝无数世家公子那般。   但花月答应了。   并非因为她欢喜这个散修,身处风月之地,她最不信的,就是所谓情.爱。   当朝大司马心胸狭窄,因她的拒绝暗生不悦,已是打定了主意要逼她就范。都城之中,当然也有权势胜过他的人,只是这些人,不会为了一个琴女出面。   好在,身负修为的修士不必畏惧凡人权势。   这散修很是欢喜她,也欢喜她的琴音,察觉花月怀有灵根,他便引她入道途,两人一道行走天下。   花月并不爱他,但倘若散修想,她也不会拒绝与他结为道侣,只是他从未提过。   再后来……   再后来,有个金丹修士瞧上了花月的容貌,要散修将她献给他,那时他只是筑基修士,花月更是连筑基也未突破。   为了护着她逃走,他竟是以自爆阻下那名金丹。   花月觉得好笑,他该将她献出去的,她其实并不介意,总要活下去才能谈以后。   真蠢……她抚过脸,指尖沾上一点温热。   那一日,花月亲手用短刀划破了自己那张堪称绝色的容颜,狰狞伤疤横亘在脸上,像是强行将这张脸撕裂开来。   她生来凉薄,记性一向不好,若是不留些痕迹,只怕往后不会记得他。   许多年后,花月修为突破,成了凤池领赫赫有名的右护法,那觊觎她颜色的金丹也早已死在她手中,旧时岁月,唯一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也就只有那一道自己亲手划下的狰狞疤痕了。   过了这么多年,花月几乎要记不清那个散修的相貌,直到忽有一日,年少的青女出现在她面前,容颜与故人有五分相似。   她原来还是记得他的。   为这个缘故,花月捡回了孤身流浪的青女,否则以青女当时年纪,根本不可能在北域活下来。   青女这个名字,也是花月取的,那个为她而死的散修,名字中有一个青字。   从此青女便跟在花月身边长大,得她亲自教导修行,名为侍女,其实同她半个女儿一般。   也是因为如此,花月此时才会惊怒交加,活了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背叛,若是换了旁人,也难以牵动她情绪。   青女终于止住了笑声,她拖着受伤的腿向花月膝行两步,重重叩首:“主人待我如至亲,青女铭感五内,只是杀母大仇不得不报,请主人责罚!”   她心中清楚,花月并不想杀苏重阳,但若是错过今日机会,自己不知何时才能报得了杀母之仇!   到了此时,花月如何还不明白。   苏重阳真正的女儿,是自己身边的青女,而非太上葳蕤!   太上葳蕤当日在花月面前的那番话,其实是说给青女听的。   前世,在花月陨落于苏重阳之手后,继承她位置的,正是青女。多年后,青女成为凤池领之主,北域率先归顺于妖尊的,便有她。   满庭芳中,青女在场也好,不在场也罢,作为花月身边最信任倚重的妖族,她必定会知道太上葳蕤说过什么。   青女叩首的动作很重,她额上很快现出青紫,花月看着这一幕,面上却不见任何波动。   就算情有可原,往后她也不可能再信任青女。   “这些年你也为我做了不少事,看在这一点,本尊不计较你此番擅作主张。”花月低头看着少女,神情显出几分凉薄。   青女对上她的目光,心中一痛。   “今日之后,你我,恩义两绝——”   花月挥手,一道灵光闪过,青女垂在肩头的一缕长发断开。   鸦青色的发丝散落在地,四下寂静无声,青女仰头望向花月,眼中蓄满了泪。   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花月再叩首。   没有花月,她不可能活到今日,不可能有如此修为。既然自己做出了选择,那就必须承担应有的后果。   花月神情冷硬,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头对太上葳蕤道:“阁下算无遗策,实在令人佩服。”   她的语气实在不算好。   金凤池陨落,苏重阳已死,凤池领两大渡劫今日尽没于此。   太上葳蕤负手而立,衣裙迤逦,其色如山间烟岚:“还要多谢花月护法相助。”   花月目光沉沉地看向她,麾下幸存精锐先后退至她身边,呈护持之态。   太上葳蕤此时不过孤身一人,气势却未曾落于下风。   “如今金凤池与苏重阳虽已陨落,但洞虚巅峰,做不了凤池领的主人。”她看着花月,淡淡道。   花月不由沉默一瞬,她心中清楚,太上葳蕤说得不错。   她早已算到一切。   许久,花月在太上葳蕤面前半跪下身,低头道:“凤池领花月,见过妖尊!” 第161章   黑龙自迷雾中挣脱, 天光之下,那身玄黑鳞片熠熠生辉,赤红龙角莹润如玉。   “快看, 有龙!”小孤山山门内,有弟子望着天边,惊喜道。   龙族居于西洲明镜天, 北域虽然是妖族聚居之处,却少有龙族现身。   “真的是龙……要不我们叫上师兄师姐去将这条龙绑了,往后便再不用愁龙血不够用!”女子双眼放光。   “一小瓶龙血便要好几万灵石, 那这条龙……”少年直勾勾地盯着黑龙, 活像是看着一条活的灵石矿脉,险些没流下口水来。   “你们清醒一点, ”一旁少女听到这里, 忍不住扶额, “这条黑龙的修为显然比你们都高啊!”   真要去了, 还不知道是谁绑谁呢。   “等等,他过来了!”   “如今咱们小孤山在北域也是有些声名了, 说不定这龙就是慕名而来。”   “不对, 他往主峰去了!”   “他不知道没登记过的妖不能去主峰么?!”   “快通知陆师兄, 有龙来砸场子了!”   燕愁余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小孤山弟子盯上, 他化为人形落在山门之前, 望着前方巍峨楼阁, 面上不由浮起温和笑意。   当日他和葳蕤初至昆墟之时, 此处草木茂盛, 小孤山上下不过寥寥几人,为了修筑山门,还特地从无妄海骗来了不少妖族做苦力。   而今不过七年, 小孤山竟然已经有了如此规模。   燕愁余抬步向前,就在这一刻,主峰外的防护禁制突然亮起。   陆云柯领着众多执法弟子御剑而来,袖角绣了执法殿的徽记,他冷声道:“还请阁下止步,前方乃小孤山主峰,非门中弟子,不可擅入!”   看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小孤山弟子,燕愁余一时无言。   与此同时,淮阴山行宫内,近百妖族坐在殿内,脸上难掩焦躁,还能保持淡然之色实在寥寥无几。   金凤池和苏重阳两道渡劫大能的气息骤然消失,若非他们逃遁离去,那就是已经……   相比之下,众妖自是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高,先后斩杀两名渡劫大妖,北域之中有实力做到这一点的存在屈指可数。   这些凤池领妖族之所以如此在意金凤池和苏重阳的安危,是因两名渡劫大妖的存在与凤池领在北域的地位息息相关。   而凤池领如何,便是涉及到他们自身安危利益之事。   北域少有妖族会有忠心到殉主之行,甚至只要好处足够,又足够负担背叛的代价,在场这些妖族并不介意背弃金凤池这位圣君。   若没有足够的好处,那跟随在金凤池身边也算不错。   金凤池活着,有渡劫中期的大妖在,凤池领便是北域不容任何妖族小觑的一大势力。倘若他陨落了,连同样渡劫境界的苏重阳也陨落了,那么今日之后,凤池领可能就会被彻底蚕食瓜分。   抬头看着坐在上方,始终一语未发的花月,在座妖族目光中意味各异。将他们自猎场带来行宫的,正是花月麾下。   今日猎场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与花月交好的妖族还好,追随金凤池和苏重阳的妖族此时不由心烦意乱。   花月像是并不在意殿中压抑低沉的气氛,唇边噙着浅笑,自始至终好像都无开口说些什么的打算,往日总跟在她身后的青衣侍女如今却不见踪影。   又有几名妖族被花月麾下护送入殿中,神情中带着几分恼怒之色,显然,他们并不乐意走这一趟,但又别无选择。   到此时,前来金玉阙参加春蒐的凤池领上百余城主,已然尽数在此。   身形高大的青年终于按捺不住,他沉着脸站起身来,对坐在上首的花月道:“你将我们聚在此处,到底是什么意思!圣君在何处,左护法又在何处?!”   他是殿中少有的几名洞虚修士之一,也是因为如此,才有足够的底气起身质问花月。   “何时轮到你来质问本尊了?”花月似笑非笑地看向青年,眼中幽深不定,让人看不清究竟。   青年面上生出几分不加掩饰的厌恶,北域妖族,向来都是瞧不上人族的。在这里,能如花月一般身居高位的人族也是少之又少。   “那凤池领又何曾轮到你来发号施令!”青年冷笑道,“你将我们困在此处,难道是想背弃圣君,谋夺凤池领么?!”   在他开口后,立刻便有其他妖族应声附和:“不错,花月护法,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真有不臣之心?!”   殿中响起嘈杂议论声,化为人形的妖族脸上都带着各不相同的神色,话中不难看出各自立场。   花月的目光扫过在场众妖,轻笑道:“这凤池领的主人,我做不得,诸位,也做不得。”   这句话顿时戳中了在座几名洞虚大妖的隐秘心思,看向花月的眼神很是不善。   青年阴沉地觑着花月:“唯有圣君,才是凤池领之主!”   “旧王已死,新王当立。”花月面上带着幽深笑意,徐徐道。   数名妖族心中微沉,花月的话,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倘若金翅大鹏还活着,她绝不敢这样说。   左护法也不在,那他可是也……   众妖忌惮地看向花月,如今唯有她还好好坐在这里。   狰狞伤痕横亘在脸上,随着花月的笑容,越发显得可怖,她温声道:“既然诸位都到了,也是时候见见,凤池领的新主人。”   这句话出口,殿内顿时为之一静。   他们本以为花月是想借此机会令他们臣服,成为凤池领的新主人,原来并非如此?   脚步声由远而近,修士五识敏锐,何况淮阴山行宫这些妖族境界多在化神之上,便是极细微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殿外,逆光中,少女着一身烟紫裙裳缓缓行来,神清骨秀,如巫山神女。   青女跟在太上葳蕤身后,像是一道青色的影子,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在服下丹药后,她身上伤势已经有所好转,至少看上去并无任何异样。   以花月的性情,即便青女所行情有可原,在她选择违逆自己后,花月便会将其毫不留情地舍弃。   跟在花月身边那么多年,青女对她的性情再清楚不过,所以她也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花月身边。   于是当太上葳蕤问她,可要前往小孤山时,她答应了。   太上葳蕤气息内敛,让人看不出修为深浅,众多妖族沉默地看着她。   人族……   她是谁?!   方才最早站出来质问花月的青年看向太上葳蕤,神情轻蔑:“区区人族,也敢妄谈做凤池领的主人!”   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一拂袖,青年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摔了出去。   重重砸在殿墙上,他滑落在地,一时爬不起身来。   属于渡劫修士的威压在瞬息之间席卷整座大殿,让众妖不由呼吸一滞。   这少女是渡劫修士?!   青年望向太上葳蕤的眼神难掩愤恨,其中更夹杂着几许惧色,在北域,最好说话的,还是实力。   “她是……太上葳蕤!”终于,五年前曾跟随金翅大鹏远征小孤山的妖族认出了太上葳蕤,颤声开口。   小孤山掌门,无妄海妖尊,太上葳蕤——   对于这个名字,凤池领众妖并不陌生,渡劫中期的金翅大鹏便是为她逼退,致使凤池领征小孤山一役大败。   正是因为金翅大鹏在此战之中重伤,之后几年间,凤池领有数万疆域被各大势力蚕食瓜分。   太上葳蕤突破渡劫之事,早已传遍整个北域,毕竟一个渡劫的出现,足以左右整个北域的局势。   但她此时不是仍在闭关巩固修为么?!渡劫修士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   难道圣君和左护法都是败在了她手上?   否则站在这里的怎么会是她。   只是凤池领众妖才生出这个念头,随即又觉得无比荒谬,不愿相信。   太上葳蕤不过才突破渡劫不久,而金翅大鹏乃是渡劫中期的大妖,就算身上负伤,也不可能轻易输给刚入渡劫的小辈才是!   身为凤池领左护法的苏重阳也早入渡劫,难道他活了几百年,都还比不过一个人族小辈么!   太上葳蕤抬手,金翅大鹏鲜血淋漓的躯壳便骤然出现在大殿之内,在场妖族对其上残留的气息再熟悉不过,这是他们曾经的主人,凤池领圣君,金凤池。   旁边还有一头巨大的狼尸,灰色的皮毛上染了暗红血迹,了无生息。   凤池领左护法苏重阳,正是一头狼妖。   殿中原本还在叫嚣的妖族像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齐齐安静下来。   圣君和左护法,竟然真的死在了她手上,最糟糕的猜测成真,许多妖族看着太上葳蕤,甚至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花月欣赏着众妖变幻不定的神色,微微勾起唇角。   她站起身,向太上葳蕤俯身一礼:“花月,见过尊上。”   花月如此动作,意思已经很明显,她已然归顺于太上葳蕤。   金翅大鹏和苏重阳的尸体就躺在殿中,血腥之气浓重,渡劫期的大妖,即便死后残留的气息也足够令人心惊。   而他们,都死在了太上葳蕤手中。   在片刻沉寂后,有妖族向太上葳蕤半跪下身,颤声道:“见过尊上……”   如果太上葳蕤有斩杀金翅大鹏的实力,那她便有资格成为凤池领的主人。   殿中妖族先后半跪下身,一道又一道声音汇作洪流,响彻于大殿之中:“我等见过尊上——”   旧王已死,新王当立。 第162章   “燕师兄, 实在不好意思,门中许多弟子不曾识得你,竟有此误会。”陆云柯带着几分歉意向燕愁余一礼, 在看清燕愁余相貌后,他便意识到这原是个乌龙。   早在松溪剑派,燕愁余和陆云柯就因太上葳蕤之故认识。   听闻敌袭, 濮阳鸾和裴行昭等亲传弟子也很快从各峰赶来支援。   当日燕愁余追踪血屠独孤月前来镜明宗时,濮阳鸾与他见过一面,加上他寄给太上葳蕤的信都由濮阳鸾代为收起, 她当然知道燕愁余和太上葳蕤颇有交情。   至于裴行昭和喻梦丘, 对燕愁余就更不陌生了,小孤山从无到有, 其中也多亏了燕愁余出力。   危机解除, 众人不由都松了口气。   倒也不怪他们紧张, 近些时日, 暗中试探小孤山的势力实在不少。   “我是来寻葳蕤的,她之前传讯, 因我身在南域, 所以来得晚了几日。”燕愁余向小孤山山门内望了一眼, 未曾感知到太上葳蕤的气息, 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听他如此说, 濮阳鸾几人对视一眼, 除了他们, 小孤山众多弟子, 都还以为太上葳蕤尚在闭关巩固境界。   师姐竟然将此事告诉这位燕师兄,看来他们的确是至交好友,濮阳鸾暗道。   “她还未归。”闻讯而来的叶不孤开口, 他的目光落在燕愁余身上,隐隐有些不善。   对于拱了自家白菜的猪,要叶不孤待他和颜悦色,实在有些难。   其他人未曾留心,濮阳鸾却敏锐地察觉了叶不孤对燕愁余态度有些异样,但她一时想不明白叶不孤为何要如此,只能将心中疑问按捺下来。   濮阳鸾等人拜见过燕愁余,在一番寒暄之后,也没有多留。小孤山事务繁多,他们都有各自的事要忙,轻易不得闲。   最后叶不孤准备亲自带燕愁余在小孤山走一走,以燕愁余的身份,便是小孤山主峰也不必对他避讳什么。   修为尽失,叶不孤如今无须花费时间在修行上,虽然问剑峰事务也不少,但有陆云柯和水盈盈两个副峰主在,他的日子已经算得小孤山最悠闲的。   “没想到不过七年,小孤山就已经有了如此规模。”燕愁余看着在楼阁之间来往的无数小孤山弟子,忍不住感叹道。   叶不孤的神色不由温和一瞬:“若是没有葳蕤,也不会有现在的小孤山。”   是她将小孤山从时空裂隙中带出,又一个个带来能够足以继承道统的弟子,又在血战中逼退金翅大鹏,方能成就今日的小孤山。   如果没有她,或许小孤山真的会永远湮灭在万里黄沙之下,再无法重回人间。   燕愁余点头:“她总是能做到旁人以为不可能的事。”   回忆袭上心头,他不由露出一抹浅笑。   叶不孤余光看到他这般神情,收回眼神,眼不见为净。   “叶师兄,你的伤势……”燕愁余犹豫一瞬,还是问起此事。   “无妨。”叶不孤并不介意此事,望着远方,平静道,“虽然不能修行,但还能为小孤山做些别的事,不是等死的废物。”   他的态度很是坦然。   不仅萧玉虚,善于医道的明若谷也曾亲至小孤山,为叶不孤诊治,他身上伤势得以痊愈,修为却无法恢复。   “便是没了修为,你若令葳蕤伤心,我也自能收拾你。”叶不孤收回目光看向燕愁余,语气淡淡。   燕愁余没想到他会突然转了话题,面上浮起绯色,讷讷道:“叶师兄,你知道了啊。”   叶不孤冷眼觑着他:“别以为葳蕤欢喜你……”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燕愁余已经听不到了,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葳蕤欢喜他……   看着燕愁余脸上堪称傻气的笑,叶不孤抽了抽嘴角,不知为何有些手痒。   最后,他还是遵从本心,在燕愁余后脑重重一拍。   燕愁余终于回过神来,在叶不孤面前恢复了正常。   “虽然葳蕤欢喜你,但你记好了,倘若你叫她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就算你是天衍宗弟子,我和小孤山,都不会放过你。”叶不孤面色微冷。   师尊不在,他和小孤山会代替师尊守护葳蕤。   燕愁余心神一凛,正色道:“叶师兄放心,我一定会对葳蕤好的!”   他清楚,叶不孤这样说,便是接受了他和葳蕤的关系,这实在是件让燕愁余欢喜之事。   他欢喜太上葳蕤,因此便也重视她身边的人。   叶不孤便没有再说什么,许多话,不必说得太多。   因太上葳蕤行踪不定,燕愁余便暂时在小孤山住了下来,他选了一处离太上葳蕤所居最近之地,濮阳鸾得知后,之前因叶不孤言行生出的异样,再次浮现在心中。   唯二知道太上葳蕤同燕愁余关系的叶不孤和萧玉虚,都不是多嘴多舌的性情,以至于到了现在,濮阳鸾等人都还不清楚这件事。   待在小孤山这几日,燕愁余也没有闲着,顺手为小孤山弟子上了几堂课,他所长不少,毕竟他那七个师父也不是白有的。   听说燕愁余本体是条龙后,有不少小孤山弟子前来围观,其中未必没有怀着从他身上搞些珍惜材料的想法,不管是龙血还是龙鳞,可都值不少灵石。   不过因为他是太上葳蕤的朋友,众多弟子出于对师姐的尊敬,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当然,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根本打不过燕愁余。   凤池领易主的消息,不用几日便传回了小孤山,让叶不孤等知道内情的弟子都不由松了口气。   就算相信太上葳蕤,知道她要去杀金翅大鹏,他们还是控制不住地为她担心。   也是到了这时,其他小孤山弟子才知,太上葳蕤早已出关,前往凤池领寻仇。   初入渡劫,便斩杀渡劫中期的大妖,这样的实力实在叫人心惊。   五年前小孤山一战,足够令妖尊在北域有些声名,但化神期的修为,还不值得那些大妖过多留心。而今,凤池领易主,北域便再没有任何势力敢再小觑太上葳蕤。   五年时间,她竟然就能从化神成长为渡劫大能,堪称可怕。   北域众妖大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族在此处称妖尊。   原本对小孤山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突然都安静下来,他们不会知道,自己早已错过了能将之收于麾下的最好机会。   无边无际的迷雾笼罩在无妄海上,这几年间,迷雾已有减弱之势。   穷奇宽大的羽翼在云层中留下一道弧度,太上葳蕤孤身站在凶兽背部,鸦青长发散在风中,神情淡淡。   在她身后,众多妖族乘异兽相随,其中部分是花月麾下精锐,而另一部分,则是麻烦——会对花月重整凤池领造成麻烦的妖族。   花月没想到,在收服凤池领,稳定下局面后,太上葳蕤并不打算留下,反而要回到地处偏僻的小孤山。   在短暂的愕然之后,花月选择将凤池领中的麻烦打包让太上葳蕤带走。   凤池领众妖都讶异于太上葳蕤对花月的信任,她不怕自己离开之后,便被花月夺权篡位么?   唯有太上葳蕤和花月自己清楚,她并非信任花月,而是清楚以花月的性情,只要她足够强,花月便一定不会有背弃之举。   穿过迷雾,繁复楼阙出现在眼前,山林间云雾缭绕,似世外仙境。   跟在太上葳蕤身后的青女有些意外,她原以为昆墟会是一片荒芜之地。对于修士而言,七年实在太短,若非亲眼看到,大约很难相信小孤山会在短短七年间发展到如此地步。   异兽自迷雾中出,数道强大的气息散开,带着十足的压迫之感。   感受到身后妖族刻意释放威压,太上葳蕤没有回头,任自身威压倾泻而出,顿时将数道极具威慑的压力消弭于无。   “大师姐回来了!”小孤山山门内,有弟子高声叫道。   “大师姐!”   “是大师姐回来了——”   燕愁余抬起头,有一瞬怔然,下一刻,他的身形已然消失在原地。   穷奇振翅落在山巅,燕愁余望着它背上少女,忽地停住脚步。   葳蕤……   他曾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她,说尽心中思恋,但当她就在自己眼前的时候,燕愁余却只会望着她,喉中像是被什么哽住一般。   “燕愁余。”太上葳蕤从穷奇背上落下,向少年露出浅淡笑容。   这个时候,燕愁余便再也顾不得其他,他不再想自己在想什么,在山风中奔上前,向她伸出手。   下一刻,他想念过无数个日夜的人,终于落入了他怀中。 第163章   周易峰上, 濮阳鸾在感知到熟悉的气息后,便立刻向主峰山巅赶去,看着越来越近的穷奇, 她眼中现出惊喜之色。   师姐回来了!   裴行昭背着刀走到了她身边:“濮阳师姐。”   正抬头望着天边的濮阳鸾收回目光,向他一笑:“裴师弟。”   不用多久,陆云柯、叶不孤、水盈盈和水十七先后都到了, 珠珠跟在萧玉虚身旁,对众人羞涩一笑,颊边现出两个小小梨涡。   长陵来的时候, 手里还抓着一枚正要批复的玉简, 慌慌张张道:“我没来晚吧?”   楼玄明倚在树上,懒洋洋地道:“没有。”   喻梦丘来得最晚, 脸上沾了黑灰, 一身法衣破破烂烂, 很是狼狈, 看来又炸符了。对他这副模样,众人也不觉得意外, 为了试验全新的符文回路, 炸符对喻梦丘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生了双翼的穷奇自天边落下, 其形如虎, 气势凛然。   远远看着太上葳蕤, 濮阳鸾等人脸上都露出喜色, 正要迎上去, 前方却有一道身影闪现。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 燕愁余已经奔上前,伸手抱住了太上葳蕤。   濮阳鸾微微睁大了眼,连面上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裴行昭也显露出惊色, 更别说其他人。   长陵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感叹道:“连大师姐也敢抱,真是不怕死啊。”   只怕下一刻,他就要被大师姐扔飞了。   其他人也抱有相同的想法,但过了一息,两息,三息……   大师姐为什么没有推开他?!   “我现在能不能也上去抱抱师姐?”喻梦丘试探着开口,既然师姐没有推开燕师兄,自己好歹是她亲师弟,待遇总该比燕师兄好一点吧。   萧玉虚默然一瞬,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最好还是不要。”   陆云柯不太明白:“为什么?”   坐在树上的楼玄明终于忍不住开口:“因为打扰人谈恋爱,会被驴踢的。”   这句话还是他从长陵口中学会的,楼玄明觉得用在这时候非常恰当。   “什么?!”   众人异口同声道,数道目光同时投向楼玄明,难得受到如此关注的他坐直身,有些后悔将话说得太快。   师姐和燕师兄?裴行昭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虽然……虽然燕师兄人还不错,但师姐……   师姐那样好,可不是谁都能配得上的!这一刻,众人的想法奇异地重合了。   见他们惊得表情失控,萧玉虚有些奇怪:“你们都不知道?”   我们当然不知道,众人在心中齐齐大叫道。   这句话不必说出来,只从神情萧玉虚便能看出,他的笑容仍然一片温和,看着拥抱的太上葳蕤和燕愁余,感慨道:“大约是我忘了,他们看起来还真是般配啊。”   不——   这个说法显然无法受到在场所有人的赞同,数道灼热的目光投向抱着太上葳蕤的燕愁余,其中尤以濮阳鸾最甚。   面无表情地盯着燕愁余的背影,濮阳鸾双眸微深,注意到她的神情,楼玄明忍不住往后靠了靠,将话咽了回去。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招惹她了。   如果可以,燕愁余根本不想松开抱着太上葳蕤的手,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师姐——”   随着濮阳鸾等人上前,燕愁余只能依依不舍地放开怀中少女。沉浸于同太上葳蕤久别重逢的兴奋,他没有意识到隐隐落在自己身上的异样目光。   有萧玉虚领着随太上葳蕤回来的凤池领妖族前去安置,其他人便簇拥着太上葳蕤向主峰行去,燕愁余被有意无意地挤到了一边。   回到山门中,众人七嘴八舌地关心起太上葳蕤此行经历,又争先恐后地说明小孤山这些时日发生种种,几乎没给燕愁余说话的机会。   若是他到这时候还什么都没察觉,那也未免太迟钝了。   对于小孤山众人这般反应,燕愁余也不难理解,毕竟在他们心中,太上葳蕤地位特殊。   是夜,长陵在明光殿中安排了接风宴,特意准备了不少上好的灵酒。   太上葳蕤并不好酒,这一夜却放任自己喝了不少。   长陵等人更是干脆放弃了酒樽,抱着酒坛豪饮。   没有人会忘记五年前那场大战有多惨烈,其中稍有不慎,小孤山或许就会陷落于金翅大鹏手中。   为了逼退他,萧玉虚神魂之力耗尽,陷入沉睡,叶不孤修为尽废,太上葳蕤与深渊巨鲸重伤,可以说,小孤山高端战力险些尽数覆灭。   还有那些他们或许连名姓都不知道的小孤山弟子,为了守住山门死战不退,厮杀声震天而起,鲜血染红战场,直到今日,濮阳鸾都还将那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而现在,挑起那场大战的金翅大鹏已然陨落,战死的小孤山弟子,终于得以安息。   清冽酒液入喉,喉中灼烫,濮阳鸾抱着酒坛,双眼微微发红。她还记得那些与自己并肩而战的弟子,其中许多得以幸存,但还有许多,已经长眠于地下。   心中千头万绪,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抱着酒坛痛饮。   曾经悬在小孤山头上的利刃,无数血仇,如今终于得以了结。   这个时候,没有人再多说什么,他们都清楚各自心情。   月上中天,明光殿内众人大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萧玉虚没参与这场酒宴,他只剩神魂,自是喝不了酒的,失了修为的叶不孤浅酌几杯,也离了场。   长陵趴在桌上,醉眼惺忪,口中还不住道:“喝——”   他说着,揽住酒坛撑起身,一个不稳便跌坐在地上。   “真凉快……”长陵也懒得爬起身,干脆就这样坐下。   抬头望着殿外明月,他喃喃道:“我们终于报仇了……”   他以为,这或许要很久,也或许根本不能做到。   那是渡劫中期的大妖,天下能有这般境界的修士,寥寥无几。修真界强者为尊,弱者便如蝼蚁。   长陵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事,只是从前他未曾身在其中。   而五年前,死的是他身边的人和妖。   他抖着手,将酒樽斟满,向地面倾倒:“第一杯,祭天祭地,祭岁月酩酊——”   “第二杯,祭山河,祭风月,祭浩荡青冥——”喻梦丘强撑着翻过身,大笑道。   方才他带着人想灌醉燕愁余,可惜实在低估了他的酒量,反而自己醉得不轻。   长陵高声叫好,倒下第三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体已经仰倒下去,醉得人事不知。   水盈盈和水十七已经化作原形,两只萤蓝水母摊在地上,触手里还卷着酒坛。一向不胜酒力的珠珠趴在桌上,面色酡红。   一旁,陆云柯和裴行昭也已经醉得七荤八素。   如此一来,殿中如今还清醒的,便也只剩太上葳蕤、燕愁余和楼玄明了。对于自己酒量很有数的楼玄明,是唯一没参与灌醉燕愁余活动的人。   燕愁余喝了不知多少,神色却还如常,他举起酒樽,向太上葳蕤遥遥一敬,这是长陵特意为他安排的,离太上葳蕤最远的席位。   看来要得到这些师弟师妹的认可,并不容易,今夜恐怕只是个开始,燕愁余暗自叹息,面上却未泄露分毫,含笑看着太上葳蕤,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   “第三杯,祭你,祭我,”他补上了长陵未能说完的话,“祭生死——”   太上葳蕤嘴边挑起轻微弧度,举起酒樽,同样一饮而尽。   看着这一幕,楼玄明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他还不如像其他人一样醉死过去,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多余。 第164章   “今夜月色很好。”燕愁余放下酒樽, 抬头望向殿外,月色如水,玉石铺就的台阶像是蒙上了一层柔和薄纱。   太上葳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面上虽未显出醉意,但举止比之平日多了几分慵懒之意。   她用手撑着侧脸,轻轻嗯了一声, 鸦青长发垂落,越发衬得肤如凝脂。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一切好像尽在不言之中。   楼玄明看着这一幕, 心中长叹一声, 不管怎么样,这儿还有个清醒的大活人呢, 能不能稍微顾及一下他的心情?   这种时候, 真是很难不让人觉得自己多余。   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 燕愁余的目光扫过殿中醉得奇形怪状的人和妖, 对太上葳蕤道:“既然他们都醉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继续?”   太上葳蕤并未反对, 她站起身, 懒懒道:“好。”   燕愁余的余光注意到楼玄明, 含笑看向他:“楼师弟可要一起来?”   楼玄明又不是棒槌, 自然不会应下, 他飞快道:“我酒量有限, 多谢燕师兄好意!”   燕愁余于是笑得更加温和了, 他起身, 与太上葳蕤并肩向外行去。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楼玄明不由勾了勾唇角,萧师叔说得不错, 他们看上去的确很是般配。   这世上,能得相知相许的人实在不易,嗯,是条龙也不错。   “师弟,来,喝!”长陵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抱着酒坛向唯一还站着的楼玄明走来。   楼玄明脸上的笑顿时消失了,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一殿的醉鬼,他能不管么?   显然是不能的。   楼玄明长叹了一声,认命地架起向自己扑过来的长陵。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他们在主峰各自都有弟子居,自己不必在各峰之间来回奔波。   有的人,清醒的时候就是麻烦,喝醉了便更是麻烦了,这一夜,楼玄明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等他一一将殿中众人和妖送回该待的地方,浑身狼狈得像是刚被人胖揍一顿。   衣角脚印是长陵死赖着不肯走,非要再喝踢的;如果不是楼玄明反应及时,裴行昭的拳头或许就要和他的脸来个亲密接触;醉得半死的水十七和水盈盈控制不了毒素,楼玄明猝不及防,被触手蛰了个正着,好在他身上备了不少解毒丹药,这才没酿成惨案……   总之,要将他们送走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让楼玄明情不自禁地怀疑起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要受这样的苦。   不过每日都会有弟子前来明光殿呈送报告,为了宗门和亲传弟子的颜面,他还是得将人都送回去。   折腾了大半夜,最后终于只剩下濮阳鸾了。   少女安静趴在桌案上,酒后醉态比之其余几个实在好上太多。   楼玄明低头看着她的发顶,眼神不由柔和一瞬。   正在这时,濮阳鸾抬起头来,目光相对,她眼中还带着几分惺忪醉意。   “师妹?”楼玄明试探着问她。   濮阳鸾看了他一眼,扫视四周:“师姐……”   师姐怎么不在……   濮阳鸾的思绪因为酒意有些混沌,她撑起身:“师姐……”   楼玄明从她身后伸手扶住人,无奈道:“知道你最喜欢师姐,可惜她现在已经被头龙拐走了。”   听说燕愁余和太上葳蕤的关系时,楼玄明心中惊讶也不比旁人少。   如太上葳蕤这般性情,让人很难想象她会喜欢上谁,以她的境界,也让人想不出,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站在她身边。   不想最后,是条龙得了手。   濮阳鸾蓦地转头看向他,目光凌厉道:“就算真要在一起,也该是那头龙入赘小孤山!”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楼玄明哭笑不得,看来醉是醉了,有些事还分辨得十分清楚。   “走吧,我送你回去。”这一晚上,他可真是够折腾了。   濮阳鸾没说话,她看着扶住自己的少年,良久,忽然唤了一声:“楼玄明。”   楼玄明下意识地看向她,看她想说什么。   “你真蠢。”   楼玄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原来是想骂他啊……   便在这时,濮阳鸾再次开口:“我不是阿鸾。”   “不是你幻境中的阿鸾。”   “那只是个幻境而已。”   “我知道。”楼玄明回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濮阳鸾,不是什么阿鸾。”   无论濮阳鸾本意如何,那场幻境,给了楼玄明一个美梦,或许最初还有些恍惚,但这么久过去,已经足够他摆脱幻境影响。   “濮阳鸾,你是我眼前的真实。”   楼玄明脸上扬起了笑,那双眼沉静深邃,不见分毫混沌。   对上他的目光,濮阳鸾眨了眨眼,低低地哦了一声,垂下了头。   明光殿楼顶的视线很是不错,足够燕愁余将下方景色尽收眼底,当然也不会错过楼玄明背着濮阳鸾自殿内走出的身影。   方才几人,他都是用法诀将人浮空,这样看来,濮阳鸾的待遇实在好上许多。   燕愁余不由笑了起来:“葳蕤,看来有人要拐走你的师妹。”   太上葳蕤自然也看到了,她握着酒坛向喉中倒了一口酒,似乎并不意外:“这也不错。”   这也不错。   楼玄明是个孤儿,被半疯半癫的楼玄微捡回去,当做弟子养大。   楼玄微虽有灵根,身体经脉却与寻常修士有异,以致进境缓慢,想拜入仙门修行也因此故屡屡碰壁。他心中郁愤,却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为解决身体异处,楼玄微遍阅古籍,最后,虽未能找到治愈的方法,却在阴差阳错之中自创出玄微命术。   他满心以为自己能以此修得至高之境,叫那些曾经拒绝自己的门派悔之莫及。但让楼玄微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无法修行自己所创的玄微命术。   心神震荡之下,楼玄微走火入魔,自此半疯半癫。   后来他在山中捡回了被遗弃的楼玄明,师徒一人相依为命,在山中活了十多年。   不得不说,能在半疯的师父手里顺利长大,楼玄明的命也实在很硬。   七岁,楼玄明在破败的茅草屋中找到了一卷玄微命术,在发觉自己无法修行之后,楼玄微便将这卷功法同无数书简一起遗弃在此。   就是靠着这卷功法,楼玄明顺利引气入体。   楼玄明十五岁,楼玄微终是油尽灯枯,但在临死之际,他的神智终于恢复了清明。   知道自己的弟子能修行玄微命术,他心中终于有了几分安慰,原来自己上百年辛苦,并非做了无用功。   最后,楼玄微紧紧握着楼玄明的手,要他答应自己,以玄微命术挑战苍栖州最负盛名的十种秘术,证明玄微命术才是最强的术法。   他不是废物,而是天才!   濮阳家的十重光明境,便是苍栖州最负盛名的十种秘术之一。   这是楼玄明亲口告诉太上葳蕤等人的,他为何会前去濮阳家挑战的原因。   前世,没有太上葳蕤,濮阳鸾被濮阳家从镜明宗骗回,以自己的死保住了十重光明境的声名。   在杀了濮阳鸾后,楼玄明废去自己双目,于世间漂泊流离,偶尔为人算个命。终其一生,他都没能摆脱她的幻术。   而这一次,有太上葳蕤的插手,两个人便也不必重蹈一死一盲的覆辙。   “这一世,一切都会有个好结局。”或许是喝了太多酒,太上葳蕤觉得自己的思绪好像轻飘飘地悬在空中,落不到实处,她低声呢喃着,声音很轻。   若是在清醒之时,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燕愁余转头看向她,忽而问道:“那我们呢?”   楼玄明和濮阳鸾的身影已然走远,辽阔星河之下,便只剩两人。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风刮过枝叶的窸窣之声。   “会的。”太上葳蕤对上他的目光,脸上缓缓扬起了笑,笃定道。   这两个字很是简单,却在燕愁余心中掀起了汹涌波澜。他了解太上葳蕤,那些陪在她身边的时日,足够他了解她的性情。   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几乎便可以算作承诺了。   压抑许久的思念像是在这一刻尽数涌上心头,燕愁余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到了嘴边,便都化作空白。   他在她面前,好像总是笨嘴拙舌。   “我很想你……”夜色中,燕愁余花了许久,却只说出了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叫人听不分明。   好在太上葳蕤听到了,她听得很清楚,抬眸看向身旁少年,注意到他微微发红的耳尖。   其实他在梦中已经对太上葳蕤说过了,不过燕愁余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为那只是梦而已。   她想,若是现在将事情说出来,他或许会像在玄龙王城中一般,无地自容到当场逃了。   那就太浪费这样好的月色了,还是不说了,太上葳蕤垂眸,掩去了眼底些微醉意。   若是不用灵力化解酒意,便是修为再高,也会醉的。   像是想了一会儿,太上葳蕤拿起酒坛:“可要尝尝我的酒?”   不等燕愁余反应过来,她往口中倒下清冽酒液,倾身靠近。   温热的吐息扫过颈间,燕愁余闻到了独属于太上葳蕤的气息,如山巅霜雪,清冷疏离。   唇齿相依,甘醇酒液被渡入他口中,燕愁余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脑中忽地一片空白。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只是这口酒却轻易让他生出了醉意。   燕愁余终于反应过来,一只手握在太上葳蕤腰上,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抓住她的手腕,加深了这个吻。   覆满玄黑鳞片的龙尾不知何时从衣袍中伸出,将太上葳蕤完全圈在了燕愁余怀中。 第165章   太上葳蕤枕在燕愁余腿上, 似是沉沉睡了过去。   长发垂落,她神情安然,燕愁余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 另一只手还握着酒坛,夜风吹过,他脸上热意终于渐渐褪去, 得以收起身后龙尾。   这几年间,燕愁余对自己原形的控制已经掌握得足够得心应手,可惜还是轻易在太上葳蕤面前破了功。   毕竟他也只是条三百多岁的龙而已。   耳后还有些微红, 燕愁余喝了口酒, 让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他曾想过无数次与太上葳蕤重逢时要说些什么,但当真的再次相见时, 他却忘了自己原本计划好的话。   或许本就不必说什么, 只要她看着自己, 一切就足够了。   燕愁余勾起唇角, 饮下最后一口酒,他抱起太上葳蕤, 飞身自楼顶落下, 举止中透着洒然少年气, 相貌极盛, 昭昭如日月。   两人衣袂翻飞, 黑与白纠缠, 密不可分, 显出几分温柔缱绻。   燕愁余清楚太上葳蕤的弟子居在何处, 以他的修为,只需心念一动便能足以回到小院之中,但他没有。   抱着怀中少女, 燕愁余缓缓上前,将脚步放得很慢。   太上葳蕤倚在他怀中,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睡颜安然,全无防备。   燕愁余忽然想,若是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便再好不过。   月色温柔,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推开房门,虽然有月光自窗外投入,屋内光线还是有几分昏暗。燕愁余心念一动,镌刻在墙上的符文如水波一样流动,各处便亮了起来。   燕愁余小心地将人放在软榻上,一截雪白皓腕自袖中露出,细得好像一折就断。   狭长的疤痕延伸向上,没入衣袖中,燕愁余不由目光一凝。这应该是近日才受的伤,而且伤得不轻,否则以渡劫修士的身体强度,根本无法留下伤痕。   这伤从何而来其实也不难猜,金翅大鹏乃是渡劫中期的大妖,太上葳蕤想杀他,付出的代价也绝不会小。   之前太上葳蕤身上气息全然如常,未曾透出任何异样,加上燕愁余满心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便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凤池领一行,她伤势如何?除了腕上,其他可还有……   燕愁余犹豫一瞬,没有叫醒太上葳蕤,只是握住她的手腕,注入一道灵力。   大约是因为太上葳蕤并未对他设防的缘故,这道来自燕愁余灵力顺利进入她经脉中,并未被排斥。   灵力游走,不过几息之间,便足以燕愁余清楚她身体情形如何。   她身上伤口多已痊愈,留下的几处伤痕,或许再过两三日便能完全恢复,不留一点痕迹。唯有右肩上那一处,重伤及骨,金翅大鹏残留的力量不断破坏着伤口,周而复始,以致如今也未能恢复。   不过再过上数日,以太上葳蕤的身体强度,自然便会恢复。   她并非医修,想祛除伤口内残留的力量,或许要花上三五日静修养伤,但从布局谋算金翅大鹏到回到小孤山,都没有给她这个余暇。   燕愁余犹豫一瞬,褪去太上葳蕤衣衫,露出右肩。   肩上已然不见鲜血渗出,但伤口狰狞可怖,一股暴烈的力量在其中肆虐。   她身上分明有伤,却不曾提过,反而应了长陵等人在明光殿共饮。这个时候,她理应先闭关疗伤才是!   就在这一刻,太上葳蕤睁开了眼。   早在燕愁余以灵力探知自己情形的时候,太上葳蕤便已经醒了过来,她虽不曾防备他,但有些习惯早已深入骨髓。   若是不够谨慎戒备,她或许早就丢了性命,世上也不会有修真界人人闻之色变的妖尊。   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目光,燕愁余下意识收回了手,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他有些局促地解释道:“我是想看看你的伤……”   燕愁余说着,看向太上葳蕤右肩,眉头不自觉地紧皱。   太上葳蕤淡淡道:“只是小伤罢了。”   燕愁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身上真正的小伤,早已恢复了!”   太上葳蕤难得见他露出这样神色,她偏了偏头,有些奇怪:“你在生气?”   “没有,我只是……”燕愁余抿了抿唇,在太上葳蕤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好吧,我的确有些生气。”   “为何?”太上葳蕤是真的不明白。   “你身上的伤未好,为什么不告诉我?”燕愁余看着她的眼睛,开口问道。   “这样的伤,便不用治,十余日间自然也能恢复。”太上葳蕤回道,言下之意,这不过是小伤罢了,何须刻意提及。   对太上葳蕤而言,只要她还动得了,便一律可以算作小伤。以她现在的修为,自愈的速度很快,寻常小伤便不必麻烦旁人。   太上葳蕤早已习惯了如此。   习惯了受伤,习惯了孤身一人舔舐伤口。   “葳蕤,若是你的师弟师妹知道此事,还不知会如何自责。”燕愁余长叹一口气,又道。   他也在自责,自责为什么他没能在一开始就发现这一点。   “在我们面前,你原不必再掩饰什么。”   燕愁余将手覆上太上葳蕤的伤口,丝丝缕缕的灵力先后涌入她体内,缓缓祛除金翅大鹏残留的力量。   他轻声道:“葳蕤,下次受伤,可以告诉我么?”   太上葳蕤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心中生出几分自己也说不分明的异样情绪。她习惯了孤身一人,但燕愁余这样说,她心中却并无不悦。   怔然许久,她终于开口:“好。”   或许她也该习惯,自己早已经不是孤身一人。她所有的欢喜与痛苦,都多了一人想帮她分担。   得到这个答案,燕愁余笑了起来,她对他是不一样的,而他对她,也是如此。   “睡一会儿吧。”他用另一只手覆上太上葳蕤的双眼,轻声哄道。   掌心能感受到她的眼睫轻轻颤动,像振翅的蝴蝶,落在了燕愁余心上。   太上葳蕤便如他所言阖上了双眼,带着三分醉意,在他身边沉沉睡去。   第二日,晨光一寸寸延伸进房中,攀上少年玄黑色的衣角。   目光向上,能看见燕愁余半跪在软榻边,一只手与太上葳蕤交握,头就枕在交握的双手旁,竟是以这样别扭的姿势待了一整晚。   太上葳蕤睁开眼,双目因为骤来的光亮微微一阖,下一刻,她就感受到身边比平常多出的一道气息。   左手传来不属于自身的温热,她垂眸,只见燕愁余安静地睡在榻边,未曾醒来。   昨夜为太上葳蕤疗伤,他耗费了不少灵力,   太上葳蕤没有叫醒他,坐起身,她微微抬手,指尖触到了少年的脸。   燕愁余的脸一半暴露在天光中,另一半藏在阴影里,四下一片寂然,空气中漂浮着微尘,一切好像都恰到好处。   太上葳蕤的指尖沿着他的脸庞往下,描绘出燕愁余的轮廓。   燕愁余醒了,四目相对,他对太上葳蕤扬起一个笑。   醒来便能看到自己的心上人,让他如何不欢喜。   “葳蕤……”燕愁余开口,身后好像有条看不见的尾巴在拼命摇晃着。   太上葳蕤眼底现出些微笑意,忍不住伸手在燕愁余下巴上摸了摸。这好像成了某种信号,燕愁余当即倾身向她靠了过来。   天光中,两人交换了一个温柔的吻。   因为这件事,燕愁余走出太上葳蕤的弟子居时,脸上带着比平日更盛几分的笑意。   此时已经不早,小孤山山门内不少弟子来往,见了燕愁余,俱都抬手行礼,不过看着他来的方向,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惊疑不定。   燕愁余温和应声,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像是并未注意到他们眼中情绪。   几名小孤山弟子看着燕愁余的背影,一时都沉默下来。   终于,少年带着几分自我怀疑开口,打破这片死寂,干巴巴地道:“我没看错吧……燕师兄刚刚,是从大师姐的弟子居出来的……”   身旁少女提议道:“你可以捏一把自己的脸。”   少年依言而行,随即捂着脸呼痛。   少女看着他的表情,点了点头,头上兔耳随之一甩,煞有介事地说道:“看来不是梦。”   “那燕师兄真是从大师姐的弟子居出来的?”   他们从刚破晓就待在这里了,可没见过有人进去,难道燕师兄从昨夜就……   少年迫不及待地拿出网玦联系同门:“没想到燕师兄原来和大师姐是这样的关系!”   八卦之心,不管是人还是妖都从来不少。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说不定燕师兄是在彻夜和大师姐是在交流修行心得?”顶着狼耳的少年试图找出另一种解释。“我前日就约了师姐,聊了一整夜怎么改良回灵丹。”   握着网玦的少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谈一整夜的修行心得,这是要多不解风情才能做出来的事儿啊!   燕师兄应该没有傻到这个地步吧。   少女拍了拍少年肩膀,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也没能追到师姐了。”   狼耳少年脸上闪过惊喜之色:“为什么啊?”   “因为你用了一晚上,和她谈修行心得。”   狼耳少年听得满头雾水,茫然道:“难道我应该和她一起炼丹才对?”   少女叹了口气,抱着几卷书简,摇着头走远了。   燕师兄绝不会像这小子一样傻,他这样光明正大地从掌门师姐的弟子居走出来,分明是在暗中宣示主权,只怕用不了多久,小孤山上下都能知道大师姐和他的关系了。   能将大师姐都拐到手,这条龙不容小觑啊。 第166章   燕愁余花了一夜, 为太上葳蕤祛除伤口中残留之力,如此一来,服下丹药后只需一两日便能尽数好转。   午后, 太上葳蕤同燕愁余一道来了丹医峰。   见了两人,萧玉虚含笑道:“听说你们在明光殿喝了一夜的酒,珠珠今日难得缺了早课。”   太上葳蕤点头:“偶有一次, 并无大碍。”   萧玉虚的目光在她和燕愁余之间逡巡而过,感慨道:“是啊,趁着年少要将能做的事都做过才好, 否则如我这般, 便是想尝两口灵酒也没有办法。”   他失了躯壳,不说喝酒, 就算是寻常丹药对其也无作用。   好在萧玉虚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伤怀的, 能看到小孤山今日, 他已是没有遗憾了。   “你昨日提起的千年冰蛛王, 而今已然绝迹世间,不过小孤山昔年的确藏有几只。”   昨日相见之时, 太上葳蕤便向他问及千年冰蛛王, 不过小孤山所藏丰富, 萧玉虚一时也记不分明, 答应她回丹医峰查上一查。   也是找到了千年冰蛛王, 他才会传讯于太上葳蕤。   萧玉虚领着太上葳蕤和燕愁余走向丹医峰藏药所在, 沿途遇到不少来往弟子。   向三人问过好, 这些弟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太上葳蕤和燕愁余身上。   有灵网在, 小孤山上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不过半日,除了极少数闭关清修的弟子, 其余都知道燕愁余今日一早,是从何处走出来的。   难道他们真要多个大师姐夫了?   太上葳蕤在众弟子心中素有威严,是以他们偷觑的动作也不敢做得太光明正大,便是想说什么,也只以眼神交流,没有胆子当着她的面议论。   燕愁余与太上葳蕤只是并肩而行,连手也未曾握在一处,却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亲密。   萧玉虚解开重重禁制,立时便有寒气扑面而来,为使藏于此处的灵药药性不至流失,内外皆以玄冰玉筑就。   他拂手挥出一道灵力,弥散着寒气的玉匣便从上方飞来,浮在三人面前。   萧玉虚将玉匣打开,一只不过三指大的雪白蜘蛛静静躺在其中,磅礴灵气溢散开来,像要掀起一场风暴。   这正是千年冰蛛王。   “千年冰蛛王有剧毒,即便以你修为,无意触及也会令蛛毒入体,定要小心。”萧玉虚叮嘱了一句。   太上葳蕤从他手中接过玉匣,微微颔首。   萧玉虚没有问太上葳蕤她想用剧毒的千年冰蛛王做什么,若是能让他们知晓,太上葳蕤自会说,她不说,大约便是不合适告诉他们。   他相信太上葳蕤。   离开丹医峰,太上葳蕤去了一趟无妄城。   燕愁余也跟来了,他之后还要回天衍宗向明若谷复命,如今自是不愿错过任何能陪在太上葳蕤身边的机会。   水下城池恢弘奇丽,巨大的珊瑚丛如林木一般长在城中各处,不时有鱼群自水中游过,蚌壳中的明珠照亮了昏暗的海水。   “甚少能见水中楼阁,却是别有意趣。”燕愁余的目光扫过四下,眼中带着几分兴味。   城中可见无数妖族来往,嘈杂更胜小孤山山门。这几年间,原本偏僻荒芜的无妄海,已是日渐热闹起来,从无妄城便可窥见一斑。   说来,自无妄城建成以来,作为这里的主人,太上葳蕤竟是还没有来过此处。   未曾逗留,她同燕愁余一道去了城主府。   城主府中,化为人形的深渊巨鲸见太上葳蕤前来,连忙俯身一礼:“尊上——”   “无妄海诸事,辛苦鲸王了。”太上葳蕤示意他起身,这几年间她都在闭关,自是无暇关注无妄海如何。   深渊巨鲸向来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尊上言重,这本是我分内之事。何况有小孤山襄助,许多麻烦也简单了不少。”   “前日尊上在凤池领斩杀金翅大鹏,原本向无妄城施压的势力如今俱都收了心思,想来,此后便不必向其献出大量灵石以保安稳。”   小孤山和无妄海这几年的安宁,是用无数灵石和资源换来的。   金翅大鹏的败退,足以让北域各大势力认识到,小孤山并非他们随意可欺的对象。想吞下小孤山,要付出的代价可能远超他们想象。   如此一来,原本觊觎小孤山的势力便要好好掂量一二,吞下了这座山门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亏本的买卖,妖族也是不会做的。   这个时候,小孤山再奉上无数灵石和资源当做诚意,便足以令众多势力暂且搁置下来攻小孤山的念头。   不过让这些大妖想不到的,是太上葳蕤只花了短短五年,就晋升到了渡劫。他们已经错过了侵占小孤山最好的时机。   原本还有妖族不肯信她已经渡劫,但金翅大鹏的死,凤池领易主,足以证明太上葳蕤实力如何。   对于小孤山和无妄海,众多大妖都有了新的估量。   到了现在,就算修为在合道的大妖,也不敢再小觑小孤山。   太上葳蕤此行来无妄海,当然不是只为无妄城诸事,她将装了千年冰蛛王的玉匣放在桌案上,平静开口:“有一件事,要请鲸王相助。”   深渊巨鲸微微一凛,口中回道:“尊上尽管吩咐便是。”   太上葳蕤的目光望向窗外,在片刻沉默后,她才缓缓道:“你可知,玄阴——”   北域最大的刺客组织,玄阴。   深渊巨鲸自是听说过的,他毕竟活了这么多年,听说无论何种修为,只要被玄阴盯上,大都难逃一死。   玄阴刺客行迹诡秘,一旦被抓住,便会立即自尽,不会吐露任何关于玄阴的秘密。这么多年来,虽然玄阴在五域十四州都有用作交易的据点,但玄阴本部在何处,至今也没有被人发现。   深渊巨鲸虽未与玄阴打过交道,但也听闻过玄阴刺客的声名,不过他不明白,太上葳蕤为何要提起玄阴。   以尊上修为,而今应当无须借玄阴除掉谁了吧?   太上葳蕤收回目光,看着他道:“以匣中之物,令玄阴出手。”   深渊巨鲸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尊上想令玄阴刺杀谁?”   “谁都无妨,”太上葳蕤漫不经心地答道,“只要身价配得上这只千年冰蛛王。”   有她这句话,深渊巨鲸立时便明白,要紧的或许不是杀谁,而是以此令玄阴出手。   “尊上放心。”取过玉匣,深渊巨鲸没有多问什么,只向太上葳蕤一礼,神情郑重。   这是尊上交给他办的第一桩事,绝不能轻忽。   随着深渊巨鲸离开,房内便只剩下太上葳蕤和燕愁余。   “你是想借千年冰蛛王,引出什么人?”燕愁余开口,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太上葳蕤没有否认。   既然金翅大鹏已死,那她和玄阴,和桑墨的旧仇,也该算一算了。   太上葳蕤之所以去取千年冰蛛王,便是因为这是桑墨如今最需要的东西。   修士境界越高,便越难以孕育子嗣,身为天水阁阁主的桑南淮,却在数百年间有了几十个儿女。   这些儿女,都是以南淮一半血脉,融合妖丹,以秘术而生。   桑南淮想以此为天水阁造出源源不断,能为他所驱使的大能,经数百年,天水阁得以出了七名渡劫。不过这七人之一的石镇岳,已经死在了太上葳蕤谋算之中。   这般以秘术诞生的子嗣,大多是失败的残次品。桑云楚脸上有无法褪去的鳞片,而桑墨看似与常人无异,但血脉仍有缺陷。   他要千年冰蛛王,便是要借此修复血脉,唯有如此,桑墨的境界才能有所突破。 第167章   太上葳蕤曾经跟随过桑墨许多年, 是他手中最锋锐的一把刀,当然清楚他不少旁人都不知的秘密。   千年冰蛛王是桑墨穷尽半生,孜孜以求的东西。   可惜冰蛛不少见, 千年冰蛛王却早在世间绝迹,前世,直到太上葳蕤得以脱离玄阴时, 桑墨也未能寻到一只。   他体内妖丹便是属于一只冰蛛,想解决血脉之中的问题,便非要有一只完整的千年冰蛛王不成。   所以一旦有千年冰蛛王的消息, 他一定会出现的。于自身这样重要的东西, 以桑墨的性情,不会放心交给旁人来办。   太上葳蕤垂下眸, 掩住其中幽深之色。   燕愁余此时颇多不解, 他猜出了太上葳蕤的用意, 却不知道她这么做, 是想引出谁。   似是与玄阴有关……   葳蕤身上的幽冥寒毒便是出自玄阴,但这也是自容瑾体内转移, 葳蕤何时同玄阴有了交集?   太上葳蕤做了十六年的容少虞, 从清溪容氏到镜明宗, 除此以外, 别无其他。   但燕愁余曾在她身边许久, 当然不会全未察觉违和之处。   镜明宗掌教是琴修, 太上葳蕤原本随他学琴, 但燕愁余初见她时, 她却以琴弦动手,身法诡谲。   她于符阵之道上的造诣,天下少有修士能及, 镜明宗之内,根本没有人能教导出这样的弟子。   从初见之时,燕愁余便觉得太上葳蕤身上好像笼着重重迷雾,到了现在,迷雾好像也未能完全散去。   这让燕愁余莫名生出几分患得患失来:“葳蕤……”   太上葳蕤转头看向他,她的唇色很浅,只见得淡淡绯红。   燕愁余犹豫一瞬才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你随我一道去,自然便知。”太上葳蕤口中回答,并不打算瞒着燕愁余。   得了她这句话,燕愁余原本有些飘忽的心蓦然安定下来,他点头道:“好。”   他没有再多提这件事,与太上葳蕤一道走出城主府,随口说起些琐事。   无妄城中一片热闹,上方不时有五彩斑斓的鱼群游过,为水中添了几分颜色。   燕愁余回过头对太上葳蕤道:“左右无事,不如在城中逛上一逛如何?”   回了小孤山,或许又有哪位师弟师妹要上门请教,燕愁余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下享受一人世界的权利。   太上葳蕤点头应下了他。   燕愁余忽然发现,自从表明心意后,太上葳蕤竟是少有拒绝自己的时候。   他试探着问出这句话,太上葳蕤看着前方鳞次栉比的店舍楼阁,理所当然道:“我既然欢喜你,自然也想令你欢喜。”   是以她能做到的,便不会拒绝燕愁余。   欢喜一个人,理应如此。   燕愁余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面上不由浮起热意。   欢喜……葳蕤说她欢喜他……   燕愁余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看上去实在有些傻气。   但这样的话从太上葳蕤口中说出,确定不由得他不高兴。   伸手捉住了太上葳蕤指尖,燕愁余对上她投来的目光,郑重道:“我也很欢喜你。”   太上葳蕤唇边微微挑起轻微弧度,她说:“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   就算燕愁余为煞气所控,也还记得不要伤她。   两人交握着手自街市走过,将属于渡劫修士的气息尽数收起,此处便无人识得他们是谁。   这一日,太上葳蕤和燕愁余便如一对最寻常的道侣那般,从无妄城中走过。   “你体内煞气如何?”   燕愁余见她问起,含笑道:“你不必担心,经过心魔幻境,我如今已不会轻易被煞气影响。”   “不知是不是封印破除之故,这几年间,虽未曾刻苦修行,境界还是突破了渡劫。”   燕愁余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沉,他的境界提升太快,也是明若谷为他设下重重试炼的原因之一。   一旦燕愁余不能控制自己不为煞气所控,以他的修为进境,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天衍宗行事,从来以天下苍生为先,就算燕愁余是明若谷唯一的弟子,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我明白大师父的苦心。”燕愁余神色中多了几分沉郁,“七年前,若不是你借魂契及时将我拦下,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或许真的会为祸苍生……”   若非太上葳蕤,他可能也不会有清醒过来的机会。   “你不会。”太上葳蕤开口,打断了燕愁余的话。   她停下脚步,看向自己身边少年:“我相信你不会。”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相信他,飞霜君燕愁余,绝不会做出为祸苍生之举。   燕愁余鼻尖微微有些酸涩:“葳蕤……”   “倘若有一日,你再为煞气所控,失了神智,我自会拦下你。”太上葳蕤抬头看着他,语气很是平静,却莫名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其实妖尊并不在意无关之人的生死,太上葳蕤会阻止燕愁余,是因为她欢喜他,便不会让他在失了神智时做出会后悔的事。   燕愁余怔怔地看着太上葳蕤,下一刻,抬手将人揽入怀中。   他这一生,最幸运不过的事,大约就是能遇见她。   夜色之中,狭小阴暗的酒肆点着几盏灯,灯火在风中摇曳着,似乎随时都会灭去。各色妖族于其中安坐,浑浊的酒液倒在碗里,被一饮而尽,不时有笑骂声传来。   台阶上生了湿滑苔藓,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走入酒肆,这样的打扮在北域并不出奇,未能引来任何注视。   黑袍人停在柜台边,肥头大耳的中年人正靠着柜台打盹,身上肥膘好像也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来买酒。”黑袍人开口,像是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嗓音。   正在打盹的掌柜睁开脸上一条缝般的双眼,有些不耐烦地回道:“买什么酒啊。”   黑袍人语气阴沉:“见黄泉——”   掌柜眼中有精光一闪而过,他站直了身:“这酒可不是谁都能买的。”   黑袍人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放在了柜台上:“这是我出的价。”   神识扫过玉简,掌柜脸上挤出殷勤笑意,原本就小的一双眼顿时眯缝得像是没有了:“贵客要的量太大,且要等上几日,容我问一问可有存货。”   洞虚境的修士,可不是那么好杀的,这笔生意由不得他做主。   黑袍人冷哼一声:“若是这也做不到,实在跌了你们的名声。”   “最多三日,若是不成,我便只有换一家!”   掌柜挤出一张谄媚的笑脸,搓着手道:“贵客放心,一定尽快,一定尽快。”   离得近的酒客听了这番对话,笑道:“看来你又有一笔大生意了。”   夜色越发浓稠,一只鹰隼振翅自云中掠过,羽翼与夜色融为一体,让人轻易难以发觉。   短短几个时辰内,有妖族出价,以千年冰蛛王为代价刺杀无妄海深渊巨鲸的消息,便送到了桑墨面前。   要刺杀洞虚及以上修士,必须由身为玄阴之主的桑墨亲自决断。若是收了灵物却没能做到,便是平白堕了玄阴的声名。   千年冰蛛王,桑墨握着玉简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微微发白,他找了这么久的东西,竟然就这般轻易送到自己面前。   但便是在狂喜之中,他也不由生出怀疑,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他本就是多疑的性情。   放下玉简,桑墨负手走到窗边,眼神有些沉。他找了这样久,才终于有了千年冰蛛王的消息,无论这一单接是不接,他都要得到蛛王!   “不必回玄阴楼,先去夜游城。”思虑良久,桑墨冷声开口。   角落里,玄衣蒙面的侍女低头应是。 第168章   站在连通两座楼阁的廊桥上, 自上而下,可以俯瞰着夜游城一角的景色。   “这里与我上次来时,却是大不相同了。”桑墨轻声感叹一句, 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小孤山的崛起,注定会改变许多事,尤其在太上葳蕤晋升渡劫后, 整个北域的局势都有所转变。   “我实在很想见一见传闻中那位小孤山大师姐,看看她究竟是如何模样,竟凭一己之力, 轻易搅动北域风云。”桑墨又道,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幽深更甚。   在他身后, 侍女玄衣蒙面, 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她对桑墨的话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好在, 桑墨也不需要她的反应。   一道隐秘的气息突兀出现在房中,桑墨收回目光, 不知是对身后侍女说, 还是在自言自语:“看来, 客人已经到了。”   一身黑袍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见桑墨走入房中, 他嘶哑着声音开口, 语气中带着明显不耐:“这一单, 玄阴究竟接是不接?!”   “阁下何必这样心急。”在难掩急切的黑袍人面前, 桑墨却只是不疾不徐道,“杀一名洞虚大妖,从来不是什易便能做到的事。”   “何况那无妄海的深渊巨鲸投在妖尊麾下, 玄阴若杀了他,势必会开罪一名渡劫大能。”   “原来玄阴也不过如此,是我高估了玄阴!”黑袍人说罢,转身准备拂袖而去。   桑墨看着他的背影:“阁下离了此处,便再无可能杀了深渊巨鲸。”   “他活着,你所做的事一旦泄露,会有什么下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黑袍人猛地回过头,双眼死死地盯着桑墨,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怒:“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连他为什么要杀深渊巨鲸都清楚,玄阴的眼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么?   对于他的质问,桑墨只是坦然一笑,若是不将其身份查得清清楚楚,自己如何会亲自来此赴约:“小孤山身家丰厚,无妄海入了妖尊麾下,如今竟也有了新气象。不过乌先生的胃口,未免太大了。”   眼前身披黑袍的,便是深渊巨鲸身边近年甚为倚重的妖族乌秋白,借着深渊巨鲸的信任,他前后侵吞了无妄城上千万灵石。   不过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随着乌秋白的动作越来越大,深渊巨鲸终于察觉了异常。   念在往日交情,只要乌秋白肯将灵石尽数交还,深渊巨鲸答应为他隐瞒这一次。   可惜乌秋白并不愿意。   不说这上千万灵石他已经花了不少,已经吃进了嘴里的东西,他又怎么愿意再吐出来。   从前没有妖尊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规矩!   几番思量之后,乌秋白将麾下献来讨好他的数种灵物取出,向玄阴出价,刺杀深渊巨鲸,千年冰蛛王便是其一。   其他灵石资源都在深渊巨鲸监控之下,唯有这些他不曾知晓,是乌秋白而今能动用却不惊动巨鲸的灵物。   自己侵吞灵石之事,现在只有深渊巨鲸知晓,只要他一死,无妄城内必定大乱,乌秋白便有足够的时间抹平痕迹。   不仅如此,深渊巨鲸死后,以他的修为,未必没有可能取代其位置!   乌秋白年前得以突破洞虚,在无妄海中,除了洞虚后期的深渊巨鲸,当属他修为最高。   如今见桑墨点明自己身份,乌秋白将伪装出的人族气息收起,黑袍下的双眼阴沉地看着他,一人一妖无声对峙。   同一时间,燕愁余站在楼顶,对身旁太上葳蕤道:“加上他身边的,这里一共有四个洞虚。”   护卫在桑墨身边的,共有四名洞虚境的大能,这样的力量,在修真界已经足够支撑起一个不小的宗门。   “守在外面的,便交给我吧。”燕愁余轻描淡写道,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要对付个洞虚修士,已经算不得难事。   几年前太上皇族突然向天衍宗发难,便是燕愁余出面,以一己之力逼退数名渡劫,才让那位高坐在帝位上的君王暂时消停下来。   太上葳蕤没有多说什么,微微颔首,身形消失在原地。   像是感知到危险,一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楼阁之上,却没来得及拦下太上葳蕤,闪身想追,却被燕愁余拦下了去路。   “你们的对手,是我。”   燕愁余脸上带着如常笑意,月白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手中灵力落下,逼得隐匿在空气中的另外两道身影现身。   下方静室之中,在长久的对峙后,乌秋白终于率先开口:“你想如何?!”   桑墨眼中多了些许笑意,从乌秋白沉不住气开口的时候,他就输了。   或许这一次,不止能得到千年冰蛛王,他还能为小孤山那位妖尊找些麻烦。   就在他要开口之时,玄衣蒙面的侍女终于捕捉到空气中异常的波动,失声道:“公子小心!”   桑墨眼中现出短暂怔然,随即迅速反应过来,飞身退后。   太上葳蕤的身形出现在屋中,在看清她容貌的刹那,乌秋白脸色大变:“妖尊?!”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此行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为何还会被发现?!   没有余暇思虑太多,乌秋白径直向外逃去,全然升不起与太上葳蕤对抗的念头。   地面阵纹亮起,金色流光闪过,这座楼阁便化作囚笼。   桑墨看着缓缓走来的少女,她就是妖尊?   他莫名从太上葳蕤身上觉出几分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由。   玄衣侍女挡在桑墨面前,倾身向太上葳蕤袭来,身法诡谲。若是燕愁余在此,应当会发现她的身法,竟和太上葳蕤有几分相似之处。   桑墨从纳戒中取出一沓符篆,灵力灌注,尽数扔向阵法形成的光盾,数道高阶符篆与阵法碰撞在一处,强行将光盾撕开一道缝隙,   太上葳蕤拂袖一挥,玄衣侍女靠近的身体便在空中一滞,随后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出,掀翻屋内各色陈设,重重撞在墙面上。   指尖微动,金色流光涌动,地面阵法顿时又在太上葳蕤的灵力下恢复如初。   察觉到她靠近,桑墨运转灵力,躲过她的身影,出现在另一端。   遥遥望着太上葳蕤的面容,他终于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她。   那艘云舟上——   当日她伪作金丹修士前往金玉阙,想来就是为了寻金翅大鹏报仇。   “妖尊若想见我,只需吩咐一声,何须这般大费周章。”桑墨盯着太上葳蕤,含笑开口,眼底有几分让人难以察觉的忌惮。   若是到现在,还不知这是一场引他入瓮的局,桑墨便也没有资格做玄阴的主人。   他能以化神修为坐稳玄阴之主的位置,靠的当然是远胜过旁人的谋略和心性。   不过桑墨此时还是不明白,太上葳蕤设局引他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才夺下凤池领,妖尊便要有意将玄阴收归麾下?   不等桑墨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太上葳蕤已经抬起了右手,纤长五指微微一勾。   数道阵纹先后在桑墨身周出现,他立时从纳戒内取出数件法器,以灵力催动。不过短短几息,他手中防护法器便先后破碎,余波震荡,逼得桑墨退后几步,险险稳住身形。   就在这一刻,太上葳蕤出现在他身后,膝后传来一阵剧痛,桑墨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整张脸在这一刻阴沉下来。   自从执掌玄阴以来,就算面对渡劫后期的父亲,桑墨也再未跪过。   玄衣侍女爬起身,再次向太上葳蕤袭来。   太上葳蕤只是抬起手,她便再不得寸进,洞虚和渡劫之间,从来横亘着一道天堑。   金色光柱亮起,将对桑墨一片忠心的侍女囚于原地。   乌秋白见此情形,双腿一软,跪在了太上葳蕤面前,连连叩首请罪。   桑墨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眸光阴冷,如今看来,乌秋白分明也是身在局中,所以自己才会没有在他身上查到任何端倪。   他对千年冰蛛王的渴求,终究影响了自己的判断。   只是这位妖尊,又怎么会知道自己会为千年冰蛛王来此?难道自己身边……桑墨神色阴晴不定。   在他思索之时,燕愁余将个被捆作一团的洞虚修士扔进屋内,随后也从窗外跳了进来。   看到他的瞬间,桑墨眼中忍不住现出一片阴翳,又一个渡劫——   什么时候,渡劫修士也成了随处可见的存在!   有四名洞虚护卫在身边,就算面对渡劫,理应也能为桑墨争取一个脱逃的机会,但若是有两名渡劫修士在前,他就绝无任何逃脱的可能。   “妖尊如此大费周章地将我引来此处,不知意欲何为?”桑墨不过化神修为,在渡劫境的威压下,他只能跪在地上。   抬头看向太上葳蕤,桑墨脸上扬起笑意。他与这位妖尊,当是没有过恩怨,那么她今日所为,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张太上葳蕤很熟悉的脸,熟悉得生厌。   暗无天日的地下,血腥与杀戮充斥其中,想活下去,便要踏着旁人尸骨。太上葳蕤见过前一刻还相互扶持的人,下一刻便拔刀而向,背叛,欺骗,为了活下去,必须无所不用其极。   “妖尊若想要玄阴,此事也并非不可商量。”桑墨看向太上葳蕤,缓缓开口,试探道。   “本尊对玄阴没有兴趣。”   这是桑墨没想到的答案,她如此行事,不为玄阴,还能为什么?   太上葳蕤给了他答案。   “本尊要的,是玄阴的命。”居高临下地看着桑墨,太上葳蕤眼中只见一片漠然。   她要玄阴的命,诛桑墨的心。 第169章   听完太上葳蕤的话, 桑墨瞳孔微缩。   她想……毁了玄阴?!   他知道太上葳蕤引自己入局定然是为了玄阴,却从未想过她这么做,是为了毁掉玄阴!   桑墨仰头看着太上葳蕤, 面上并未现出慌乱之色:“而今能有将玄阴收为己用的机会,妖尊却要毁了它,我实在想不出, 你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玄阴是桑墨一手创立,是他数百年的心血,也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没有人比太上葳蕤更清楚这一点。   太上葳蕤对上他的目光, 似笑非笑道:“大约是因为,本尊愿意。”   桑墨眼中有怒色一闪而过, 也是在这一刻, 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必再说什么, 因为无论在说什么, 在太上葳蕤面前,大约都是无用的。   一旁, 燕愁余沉默地注视着太上葳蕤, 她行事向来有自己的缘由, 那么今日又是为何?   葳蕤与玄阴的交集, 似乎就只有她身上曾为容玦引渡过玄阴控制刺客所用的幽冥寒毒, 若只为此, 应当并不值得她布局谋算。   而且……他总觉得, 葳蕤似乎识得眼前的玄阴之主, 但看桑墨反应,两人又像并无交情。   燕愁余沉默思虑,未曾出言, 桑墨的目光却落在了他身上。   “天衍宗,飞霜君燕愁余。”桑墨盯着燕愁余,叫出了他的名字。   相比几乎都在闭关,少有出现在人前的太上葳蕤,燕愁余行走天下,见过他的人便不在少数。   而身为玄阴之主,桑墨的消息还算灵通。   “什么时候,天衍宗也同小孤山沆瀣一气了?”桑墨开口,脸上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   若是只有一名渡劫修士,他身边四名洞虚未必不能为他争得脱身的机会。   “还是说,天衍宗也对北域有了兴趣?”这句话,桑墨问得不怀好意。   很多时候,燕愁余代表的不止是自己,还有天衍宗。   燕愁余闻言,坦然回道:“北域的事与天衍宗自是无关,沆瀣一气的,是我与葳蕤。”   他嘴边噙着淡淡笑意。   桑墨的眼神暗了下来,他低低笑了两声:“既是如此,我很好奇,你们要如何毁了玄阴。”   这么多年来,想毁去玄阴的人不少,但从来没有人成功,玄阴仍然是五域十四州中足以令人色变的两个字。   “你会看到的,”太上葳蕤终于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眼中不见任何多余情绪,“桑墨——”   他当然应该亲眼见证,自己最重视的玄阴,是如何倾覆的。   在她叫出这个名字时,桑墨身上游刃有余的神情一点点散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望不见底的幽深:“你到底是谁——”   为何会知道这么多原不该知道的秘密!   整个天水阁,知道玄阴自其而出的,也不过身为阁主的桑南淮一人。苍栖州最大的仙门,和臭名昭著的刺客组织扯上关系,并非什么好事。   多年前,有桑南淮支持,桑墨才得以顺利创建玄阴。   世人不知,天书阁阁主名不见经传的第四个儿子,正是玄阴背后的主人。   “你不必知道。”太上葳蕤淡淡回答,妖尊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前世未能算清的仇,留到今世也是要清算的。   这一刻,燕愁余在太上葳蕤身上见到了他从前未能得见的一面,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她离他很远。   门外响起脚步声,深渊巨鲸带着一队妖族走入屋中,率众向太上葳蕤一礼:“尊上。”   见到他出现的瞬间,乌秋白变了脸色,如今正毕恭毕敬跟在深夜巨鲸身后的青年,分明就是向自己进言刺杀的属下。   若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乌秋白就真的白活了这些年。   从一开始,这头巨鲸就没打算放过自己私吞灵石的事!   “你竟敢背叛我!”乌秋白死死盯着獐头鼠目的青年,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   青年并不畏惧他的瞪视,笑嘻嘻地道:“我不过向大人提了个建议,找上玄阴的,可是大人你自己。”   为了将太上葳蕤交代的事办得天衣无缝,深渊巨鲸特意延缓了处置乌秋白,让他找上玄阴,不露痕迹地将桑墨骗来。   乌秋白怒吼一声,向深渊巨鲸扑来,却被太上葳蕤一指定在原地。   将此间事宜尽数交给深渊巨鲸,太上葳蕤同燕愁余步出门外。   “桑墨……究竟是谁?”燕愁余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问道。   为何他听到葳蕤叫破这个名字   太上葳蕤也没有隐瞒他的打算:“天水阁阁主桑南淮第四子,名为桑墨。”   “天水阁和玄阴?!”燕愁余停住了脚步,皱起了眉。   “不错。”太上葳蕤肯定了他的猜测,“玄阴本就自天水阁而出。”   身为苍栖州第一仙门,天水阁竟与玄阴勾结,思及近年来关于天水阁的种种传闻,燕愁余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只是,葳蕤又是从何而知这样的秘事?   燕愁余看了太上葳蕤一眼,却是没有开口。   “你不想问为什么?”片刻后,是太上葳蕤率先打破了两人的沉寂。   燕愁余笑了笑,回道:“我在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   这一刻,太上葳蕤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前世的燕愁余,那个洞明世事,对一切都能安然处之的飞霜君。   其实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葳蕤,我相信你。”   相信你做的一切,都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燕愁余并不觉得,因为太上葳蕤现在同自己的关系,她就理应将一切都向自己剖白,这原就是没有道理的。   太上葳蕤看着他,怔然片刻,唇边挑起了轻微弧度。   她说:“好。”   这个时候,她的神色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   对燕愁余来说,有这一个字,就足够了。   他不再多说,问起另一件事:“你不打算问他玄阴所在?”   太上葳蕤行在他身旁,闻言答道:“不必。”   不必问过桑墨,太上葳蕤也知如何寻到玄阴所在。   毕竟,她曾经在那里待过许多年。   阴暗偏僻的小巷中,没能及时察觉异常的酒肆掌柜已经被众多妖族团团围住,他的后背抵在墙上,眼中现出阴戾之色。   前方,十一娘摇着团扇,对他轻笑道:“看在咱们从前的交情,如今老实交代了,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来。”   她自认好心,但满身肥膘的中年男人只怕不是这样认为,他阴沉地看着十一年,语气森然:“十一娘,你何时也成了旁人门下走狗!”,   十一娘并不怕他,只感叹了一句:“生活所迫,我也别无他法啊。”   自从她代太上葳蕤设宴,请来夜游城诸多势力之时,不管十一娘想法如何,在旁人看来,她和小孤山都已经脱不了联系了。   “听起来,代小孤山行事,让你很不情愿。”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十一娘回过头,便见太上葳蕤自外行来,燕愁余跟在她身边,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怎么会,能为妖尊办事,是十一娘的荣幸。”嘴边噙着笑,十一娘执扇向太上葳蕤屈身一礼,姿态恭谨。   从七年前开始,十一娘便成了小孤山在夜游城的代表,随着太上葳蕤晋升渡劫,她在夜游城的话语权也越来越大。   谁能想到,当年只有元婴的少女,竟是不过短短几年,就成了渡劫大能,饶是十一娘,也不由暗自感叹世事无常。   妖尊……   看着太上葳蕤,中年掌柜脸上神情狠狠抽动一瞬,自己而今不过化神境界,绝无可能在渡劫修为的妖尊手中脱逃。   “玄阴与小孤山并无怨仇,妖尊如此行事,难道是想与玄阴为敌么?!”他高声质问道。   “区区玄阴,还不值得本尊为敌。”太上葳蕤淡淡回道。   中年男人被她这句话气得脸色青紫,不等他再开口说些什么,太上葳蕤抬手微微一拂。   纳戒自男人手上落下,太上葳蕤心念一动,便破除了其上神识烙印。   无数灵石自纳戒中倾泻流出,十一娘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挑了挑眉,看来玄阴的待遇还真是不错。   成千上万的灵石散发着盈盈光芒,不用多久,太上葳蕤便找出了有异的那枚。   这不过就是枚下品灵石罢了,十一娘未曾看出什么异样,心中不免奇怪。   指尖一挑,中年男人掌心多了一道血痕,鲜血浇在灵石上,隐隐现出几个字。   角宿,紫薇垣。   原来这灵石便是玄阴传递消息之物?!十一娘恍然,这倒很是巧妙。   捂着掌心伤口,中年男人冷笑道:“你以为如此,便能找到玄阴所在么!”   要凭这五个字就找到玄阴,听上去的确是不可能之事。   线索已经泄露,中年男人眼神一狠,若是被主人发现此事,自己定然生不如死,像是想起什么,他打了个哆嗦。   “玄阴一日不灭,妖尊记得时刻小心自己头颅!”说完这句话,中年男人不再犹豫,将丹田引爆。   化神修士自爆的力量炸开,在酒肆内掀起一重又一重风浪,燕愁余上前一步,撑起灵力为太上葳蕤挡住了溅落的血雨。   一旁的十一娘就没有这般好运,虽然及时闪躲,裙角还是不免沾染了血迹。余光注意到挡在太上葳蕤面前的燕愁余,她不由叹了一声,自己当下却是找不到人来怜香惜玉。   “尊上,这酒肆中几个杂役对玄阴知之甚少,如今这掌柜死了,却是一时断了线索。”十一娘看向太上葳蕤。   接下来该如何?   “足够了。”太上葳蕤微微用力,手中那枚灵石便化作齑粉从指缝中飘落。   有那五个字,足够她找到玄阴。 第170章   玄阴所在是一处地宫。   但倘若仅仅只是一处寻常地宫, 玄阴也不可能至今还未被天下修士寻到所在之处。   玄阴地宫以无数大阵相连,精妙无比,通过运转阵法, 占地数百里的地宫便能随之改变位置。   桑墨以一十八宿为名,绘制了不同地图,玄阴麾下所掌握的地图往往各自不同, 轻易无法泄密。   天象之中,紫薇垣居于北天中央,指示的是方位。   太上葳蕤清楚, 在她向桑墨动手后, 玄阴地宫必定立即改换方位。   “既是如此,又要如何寻得玄阴?”燕愁余皱眉问道。   这样一来, 就算知道角宿紫薇垣几个字, 似乎也没有什么用了。   不过于太上葳蕤而言, 这几个字已经足够她寻到玄阴地宫所在。   “地宫纵横数百里, 即便借阵法之力能改换位置,但能改换的方位注定有限。”她开口道。   而每一次挪移之后, 都需经五日才能再次开启阵法。   在角宿这张地图上, 从紫薇垣离开, 有五个方向。   太上葳蕤站在荒山之上, 风掀起她素白的裙袂, 袖角以金线绣出小孤山的徽记。   神识探查过下方, 确定没有异样, 她不曾犹豫, 旋身离开:“不是此处。”   燕愁余跟在她身后,化作一道流光,向东而去。   此行只有他们两人, 寻得玄阴地宫的最佳时间不过五日,太上葳蕤必须要快,也只有燕愁余的修为能跟得上她的速度。   燕愁余心中其实有许多疑问,譬如玄阴地宫这样的绝密,只怕连玄机楼都无法探知,而太上葳蕤却能如此清楚。   她究竟是从何得知?   燕愁余没有问,现在并非问起这些的好时机。   而这一次,太上葳蕤的运气还算不错。   山林深深,古树拔地而起,撑开的枝叶几乎可称遮天蔽日,林中不见鸟兽,连虫鸣之声也未曾闻得。   下方禁有混淆修士感知之效,若是修为不足,便是站在这里,大约也不能察觉什么异常。   不过对于渡劫修士而言,这样的禁制显然就没有什么效用。   “看来下方就是玄阴地宫了。”燕愁余看向太上葳蕤,没有贸然动作。   “走吧。”太上葳蕤抬步,向更深处走去。   燕愁余快步跟了上去:“就这样去?”   太上葳蕤没有回头,语气冷淡道:“玄阴当是不会派人来请我们的。”   燕愁余不禁失笑。   灵力运转,下方有传送阵纹亮起,以常理而言,唯有在阵法中留下神识烙印的玄阴修士,才能开启这道传送阵法。   但太上葳蕤本就长于符阵之道,想无声无息地破解这道阵法并非难事。   指尖引动灵力,轻易便修改了几处阵纹,太上葳蕤随即向燕愁余伸出手。   燕愁余握住了她的手,灵光闪过,两道身影顿时消失在山林之中。   身处地下,光线自然昏暗许多,就算石壁上点了数盏灯火,也无法比得白昼。众多玄衣蒙面的刺客来往,无人开□□谈,周遭安静得近乎压抑。   以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如今的修为,只需心念一动,便能蒙蔽这些玄阴刺客的感知,是以一时无人发觉地宫之中多了两名不速之客。   铁链拖拽的声音响起,一队双手被铁链束缚的孩童如猪羊般被驱赶着上前,不知要被带往何处。   看着这一幕,燕愁余忍不住皱起了眉。   顺着狭长的甬道向前,透过玄铁制成的栅栏,能看到许多双木然无神的眼睛。无数年纪不一,但最大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的孩童依据修为,被分别关在数个暗室之中,暗红的血迹浸透地面,像褪色的铁锈。   有几处暗室中,数名少年厮打成一团,看守在此处的玄阴刺客未曾阻拦,反而抱着手看戏。   在玄阴,弱者是没有资格活下来的。   “这些……就是玄阴培养的刺客?”燕愁余开口,语气中带着几许冷意。   “还算不上。”太上葳蕤回道,声音平静得不起丝毫波澜,“能从这里走出的玄阴刺客,不会多过十人。”   “将无数毒虫放在一处,最后活下来的,才是蛊王。”   玄阴培养刺客,便是如此。   太上葳蕤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她曾经也被关在这暗室之中,等着一场又一场杀戮的到来。   押送孩童的黑衣刺客将铁链解开,将他们尽数推入暗室之中,锁上了栅栏。   燕愁余停住了脚步。   “我先去救人。”   以他的性情,自然无法对眼前种种坐视不管。   太上葳蕤没有反对,她只说了一句:“他们中许多,远不是看上去那么无害。”   燕愁余知道,这是她在提醒自己。   看着太上葳蕤的背影,他弯了弯唇角:“我会小心。”   走入地宫深处,已经不见有玄阴刺客来往,水滴顺着石墙滑落,在空荡的甬道中回荡。   这条路,太上葳蕤曾经走过不止一次,黑暗将她拉扯着,沉入当初那段记忆。   在杀死药修之后,太上葳蕤本以为自己会死,不过她并不畏惧这一点。比起做个不死不活的药人,或许还是死更痛快些。   但她没有死。   在她被人押在天水阁阁主面前时,身后传来青年有些低沉的嗓音:“将她交给我吧。”   黑袍加身,她没能看清那人的脸,只听得所有人都唤他一声公子。   他是天水阁阁主的儿子。   之后,太上葳蕤便失去了意识,等她再醒来时,已经身在玄阴地宫之中。   她和无数玄阴自五域十四州各处抓来的人一起,被投入了山林中被圈出的猎场,和她一样,他们都有筑基修为。   筑基修士已然辟谷,但唯有用旁人的头颅,才能换得修行资源和疗伤的丹药。他们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这里。   太上葳蕤对这场游戏没有兴趣,她冷眼看着众人厮杀,唯有刀锋落向自己时,才会出手,却不曾杀过一人。   这是她力所能及的,对玄阴的反抗,她不愿遂他们的意。   半个月后,太上葳蕤逼退一个偷袭她的修士,停在溪水边,漠然地冲洗着左手伤口。   青年走上前,递给了太上葳蕤一瓶丹药。   太上葳蕤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吐出一个字:“滚。”   青年笑了起来。   他说他叫子夜,从前有个妹妹,同她一样年纪。   从那之后,他常常来寻太上葳蕤,为她带一些疗伤的丹药,而太上葳蕤也终于接受了他的好意。   那时候,她便已经将他当做了朋友。   “少虞,只有一人可以从猎场离开,你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杀你的。”青年为她包扎好伤口,叹了一声。   那时候,太上葳蕤还叫容少虞。   对于子夜的话,她没有回答,只是遥遥望着远处,眼中一片死寂。   太上葳蕤在等死,只是她从未想过,自己先等来的,是子夜的死。   三月之期将至,山林中的杀戮越发频繁,而无论功法典籍还是法器丹药,都要用猎物的性命来换。   这座猎场圈禁的,都是猎物,玄阴只需要活下来最强大的那只。   就算太上葳蕤不想杀人,也总有人将她当做猎物围剿。   也就是在那场围剿中,子夜为了保护她,挡住了那道来自暗处,致命的羽箭。   他的身体在太上葳蕤怀中逐渐冷了下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青年艰难地对她说:“少虞,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少虞。   她必须活下去,才不算辜负了他。   猩红鲜血溅落在脸上,太上葳蕤收割掉眼前人的性命,将他的头颅放在子夜的坟茔前。   她终于如他所愿,成了这处猎场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很久之后,太上葳蕤见到了玄阴的主人,上方青年生得和死在她怀中的子夜,一般无一。   他是天水阁阁主第四子,是将她带来这里的玄阴之主,桑墨。   “我果然不曾看错。”他笑起来,神情温和。   这世上,从来没有子夜,那不过是一场有心设计的骗局。   桑墨伪作子夜接近太上葳蕤,只是为了逼她拿起屠刀。他的确没有看错,在被他喂下乾元燃血蛊后,太上葳蕤成了玄阴最好的刺客,他手中无往不利的刀。   乾元燃血蛊是子母蛊,母蛊在桑墨手中,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操纵太上葳蕤自尽,所以她数次出逃都未能成功,直到遇见燕愁余。   前世,太上葳蕤没有机会和桑墨算清这笔旧账,便只好留待这一世来还。   大殿之内,此时尚在地宫中的玄阴高层尽数汇聚于此,黑袍加身,将面容尽数隐匿其下。   刺客从来不会让人轻易见到真容。   桑墨的失踪令玄阴在短短时间内便发生了剧烈动荡,地宫虽然及时转移,但玄阴已收到消息,他们在北域多处堂口都已经覆灭。   “小孤山与我玄阴并无冲突,为何会突然发难?!”   “主人失踪之事,可是与小孤山妖尊有关?”   “难道直至现在,还未能寻得主人踪迹么!”   “主人行事一向隐秘,踪迹一向不是我等能窥得,一时又如何寻得。”   “当务之急,是给小孤山一个教训,否则我玄阴日后如何立足!”   殿中声音嘈杂,人心浮动。   就在这时,紧闭的大门骤然洞开,发出一声巨响。这一刻,殿中忽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齐齐向外看去。   少女素衣白袍,缓缓自外行来,那双眼中似有霜雪暗落。   她不是玄阴的人,玄阴高层脑海中不约而同闪过这个念头。   “你是谁?!”有人惊怒开口,数道气息都锁定在太上葳蕤身上。   她没有停下脚步,神情间只见一片漠然。   “小孤山,太上葳蕤。” 第171章   尾音落下, 地宫大殿之中忽地静了一刹,随即便掀起大片哗然之声。   太上葳蕤?!她就是妖尊——   妖尊太上葳蕤,数日前突破渡劫, 于淮阴山击杀金翅大鹏及麾下左护法苏重阳,如今凤池领逾数十万疆域已尽归其治下。   凤池领一战后,北域之中, 已无人不知妖尊凶名,因此在意识到太上葳蕤的身份后,殿中众多玄阴高层眼中俱都闪过忌惮之色。   “妖尊不请自来, 只怕不是为客之道。”方才一直沉默不言的黑袍老妪终于开口, 失了光彩的灰白发丝从肩上垂落,她的声音苍老枯朽, 像是垂死的夜枭嘶鸣。   她也是整座大殿之中, 唯一一个渡劫。   桑墨苦心经营这么多年, 培养出一个玄阴大能并不奇怪。   此刻, 渡劫老妪森寒的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玄阴行事向来隐秘, 她是如何无声无息地进了地宫之中?   倘若察觉了太上葳蕤前来, 玄阴高层也就不会都聚在此处。   “本尊此来, 并非为客。”太上葳蕤看向老妪, 神情淡淡。   “不为客, 那便是想与我玄阴为敌了!”渡劫境界的老妪冷笑一声, 干枯五指隔空向太上葳蕤抓来。   太上葳蕤没有动, 她微微抬眸, 无形的灵力在空中与爪风碰撞,发出闷然轰响。   黑袍老妪退了半步,暗中运转灵力稳住身形, 才未在太上葳蕤面前显出颓势。在试探之后,她对太上葳蕤的实力不免心惊,这当真只是才突破渡劫不久?!   听说她如今还未过百岁……老妪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嫉恨。   靠近两人的玄阴高层被力量碰撞的余波逼得连连后退,心中对太上葳蕤的忌惮更甚。   “玄阴不曾开罪过小孤山,妖尊如此行事,是何道理?!”一名洞虚境的玄阴高层强压着怒气开口。   这么多年来,还未曾有人敢闯进过玄阴地宫,如此放肆行事。   “玄阴杀人,又何曾有过道理。”太上葳蕤勾起唇角,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错辨的讥嘲。   “本尊行事,向来也无须道理,今日要灭玄阴,亦是如此。”   “狂妄!”   黑袍老妪嘶声叫了一句,右手示意,顿时便有数道身影从不同方向向太上葳蕤袭来。   太上葳蕤的神色未曾生出任何波动,抬步向前,灵力在空中织就一片密网,那些黑色的影子还未能靠近,就已经被尽数绞杀。   鲜血飞溅,却没有一滴染红她素白的裙袂,太上葳蕤径自行来,如入无人之境。   黑袍老妪抬手结印,引动殿中阵法,重重阵纹亮起,向太上葳蕤围剿而来,她原是阵修。   太上葳蕤没有停,在她身周,不断有繁复阵纹生出,与老妪的阵法碰撞。   就在这短短几个呼吸间,已经有不下百余法阵在半空碰撞破碎开。   随着太上葳蕤一步步逼近,黑袍老妪额上现出冷汗,不过是个刚入渡劫的小辈罢了,她如何能是自己的对手!   属于渡劫境界的灵力在殿中掀起一场风暴,镌刻在地下的阵法尽数被引动,威势惊人。   身在其中的玄阴高层,就算身有洞虚修为,此时也需祭起灵力护住自身。   大阵启动,此时便难以自殿中脱身,他们只能向角落处退去,全不打算正面相抗。   处于风暴中心的太上葳蕤眼中只见一片平静,若是别的阵法,或许还能给她带来一些麻烦,但此处大殿下的阵法,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四周灵气被搅弄得一片混乱,风浪掀起太上葳蕤素白的裙袂,她抬手引动灵力,隔空落向地面阵纹。   正在运转的阵法一滞,随即一重重黯淡下来,太上葳蕤穿过风浪,竟是毫发未损。   “怎么可能!”黑袍老妪尖叫道,发出的声音异常刺耳。“你怎么可能破得了这个阵法!”   “天下阵法,本就是用来让人破解的,不是么?”太上葳蕤微挑起嘴角,眼中幽深。   就是这样平常一句话,却将渡劫境界的老妪惊得退了一步,很多年前,有人就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只是那个人,分明早已经死了,是她亲手杀了她!   “不可能,不可能,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黑袍老妪歇斯底里地呼喊着,苍老的脸上神情扭曲,让人不由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她的确已经死了。”太上葳蕤同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而今她的尸骨,不是正埋于此处作为阵眼么?”   “你的姐姐,黎笙,如今就埋骨于你脚下。”   黎笙姐妹的母亲乃是阵法大能,或许是继承她的天赋,黎笙在阵法一道上天赋异禀,甚至胜过自己的母亲。相比之下,她的妹妹就显得平庸许多。   玄阴地宫内大部分阵法,都是黎笙受桑墨所托镌刻,只是她未曾想到,这里会是自己的埋骨之地。   明明是姐妹,为什么姐姐的天赋会远胜过妹妹?在黎笙的光辉下,没有人看得到她平庸的妹妹,嫉恨日积月累,最后化作熊熊火焰,吞噬了所有善念。   黎笙那时已经是洞虚修士,天下能杀她的人不多,但她从未防备过自己的妹妹,所以最后,她注定会死在自己亲妹妹手中。   不过黑袍老妪不曾想到,因为桑墨曾言要在此广收门徒,黎笙便在自己镌刻的阵法中留下了一缕神识。   他日若有缘者发现,便可自其中体悟到她对阵法的要解。   很多年后,身为玄阴刺客的太上葳蕤无意中发现了这缕神识,自此为其引入阵法一道,可以说,黎笙对她有半师之谊。   后来,太上葳蕤是在无意中从桑墨口中得知黎笙旧事,当年她的死,也有桑墨推波助澜之力。   ‘兄弟阋墙,姐妹相杀,果然是一场好戏。’   他最喜欢的,便是玩弄人心。   “不错,是我杀了她!”听完太上葳蕤的话,黑袍老妪忽地恢复了平静,“我还将她的尸骨作为阵眼,从此以后,她便只能被我踩在脚下!”   她说着,大笑起来,眼中染上疯狂之色。   话音落下,她飞身向太上葳蕤袭来,出手狠厉。与她一同动手的,还有数名玄阴高层。   太上葳蕤手中结印,脚下顿时有阵纹亮起,就在这一刻,磅礴灵力迎面拍来,已经到了她身前的玄阴刺客重重摔了出去。   老妪运转灵力,强行破解开这道阵法,太上葳蕤侧身躲过她这一击,随即按住了她的肩头,旋手一拍,这具寿命将要走到尽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出。   天乾燃血蛊是以燃烧寿命为代价换来修为,这样行捷径而得的修为,在太上葳蕤面前,不过是空中楼阁。   这也是老妪有渡劫修为,却在不过千岁时便苍老至此的原因。   不过瞬间,太上葳蕤已经出现在她身后,灵力在手中化作长剑,向老妪头顶刺下。   老妪的身体跪了下去,地面阵纹明灭,她跪下的地方,正好是阵眼之处。   她的姐姐,是天纵之才,是受无数人敬仰的阵法大能?   可她呢?   她什么也不是,她永远只能躲在黎笙的光辉下,旁人提起,永远只会说,她只是黎笙的妹妹!   她试过了,但无论怎么努力,如何潜心修行,她的修为还是比不过自己的姐姐,她苦苦研究多日的阵法,黎笙甚至只需看上一眼便能知晓究竟。   无论什么,她都比不上黎笙,可她们明明是亲姐妹啊,天道为何如此不公!   这一刻,体内经脉寸寸断裂,黑袍老妪口中喷出鲜血,她眼前忽然闪过许多画面,有少时姐妹在一处研究阵法,有黎笙临死之前不可置信的眼神,还有自己种下天乾燃血蛊时的情景……   徒劳地张开嘴,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太上葳蕤松开手,灵力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对于老妪情状,未有半分悲悯。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杀黎笙是,种下天乾燃血蛊亦是,既然做了,便理应承担后果。   阿姐……盯着下方亮起的阵纹,一滴眼泪自苍老的容颜上划过,溅落在地,黑袍老妪缓缓阖上了眼。   太上葳蕤伸出手,血红蛊虫便从老朽的躯壳中破体而出,落在她掌心。   这便是天乾燃血蛊。   只需在腕上划下一道刀痕,蛊虫便会顺着血钻入,从此寄居体内。   太上葳蕤不止一次因违逆桑墨而受万虫噬心之苦,这一次,该轮到他尝尝这般滋味才是。   她心下一片冷然。   收起蛊虫,太上葳蕤抬头看向殿中一众玄阴之人,终于再次开口:“尔等,可还要战。” 第172章   在太上葳蕤目光看来之时, 玄阴众人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同为渡劫都,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他们。   烛火静默燃烧, 大殿最前方,象征玄阴之主的尊位无人落座。太上葳蕤拂袖一挥,玄铁所制的御座便四分五裂, 再不复威严。   这一声像是响在殿中众人心中,此后,天下便当真没有玄阴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太上葳蕤身上, 她要灭玄阴, 又会将他们如何?一把刀悬在颈上,让人不寒而栗。   在一片沉寂中, 太上葳蕤再次开口:“不想死, 就滚吧。”   她是让他们走?   闻听此言, 玄阴之人彼此对视, 眼底俱都难掩意外之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妖尊竟然就这样放过了他们?   几息之后, 有人望了太上葳蕤一眼, 率先向殿外飞奔去。   太上葳蕤没有拦, 她站在原地, 着一身白衣, 像是不染纤尘。   看着那道黑影顺利消失在殿外, 剩余玄阴之人不再犹豫, 争先恐后地向殿外涌去。   谁也不知道妖尊会不会改了主意, 自然要趁现在赶紧逃。   另一边,燕愁余躲开利刃,年纪不过七八岁的女童腾跃落地, 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戒备。   与她一样做出防备姿态的,还有牢笼中众多孩童。   燕愁余笑了笑,并不计较,只温声道:“你们可以离开了。”   说罢,也不等他们有所反应,抬步离开。   在他背后,被玄阴当做蛊虫豢养的孩童们小心翼翼地爬出暗室,在意识到看守的刺客都已经没了气息后,蜂拥着扑了出来。   燕愁余顺着黑暗的甬道向前,看着他身后倒下的众多刺客,玄阴之人望风而逃,无人主持,地宫内乱作一团。   待他确定地宫之内已经没有关押的无辜之人时,才转身向太上葳蕤所在之处行去。迎面有黑袍裹身的玄阴高层仓皇逃窜,燕愁余收敛气息,未曾出手阻拦。   倘若他没有看错,玄阴中人所用的身法,与葳蕤,竟像是同出一脉。   燕愁余眼中闪过深思之色。   待他赶到大殿之时,长陵已经带着一众小孤山弟子赶到此处。   在长陵看来,玄阴干的可是暴利行业,数百年积累,所藏定然丰厚,师姐既然要灭玄阴,小孤山便不可错过这笔浮财。   玄阴以刺杀为生,这样的灵石,长陵拿得并无负担。   当然,他此行顺道也将桑墨押来。   早在夜游城中,桑墨已经被太上葳蕤以禁制封住全身修为,除非实力在她之上,否则根本不可能解除这道禁制。   此时站在大殿之内,看着上方四分五裂的御座,桑墨袖中右手紧握成拳。   玄阴是他数百年心血,也是他立身倚仗,却在短短数日之间,毁于一旦,便是以桑墨心性,此时也难以平静如初。   “燕师兄!”长陵兴冲冲地向燕愁余一礼,“你们动作真快,这才不过两日就找到玄阴的老巢了。”   燕愁余向他颔首,目光自桑墨身上掠过,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太上葳蕤将绘了玄阴地形的玉简扔给了长陵,有长陵在,玄阴败亡后的俗务便不必她费心。   在长陵带着众多小孤山弟子离开之时,燕愁余开口叮嘱道:“此处地形复杂,加之玄阴刺客身手诡谲,你与小孤山师弟师妹都理应小心。”   长陵正色回道:“师兄放心。”   说罢,又从纳戒中取出玉衡:“这回还有萧师叔同我们一道来。”   燕愁余失笑,有萧师叔在,他便不必担心了。   长陵带着众弟子离开,大殿之内骤然空了许多。   鲜血在地面蔓延,率先对太上葳蕤动手的玄阴刺客尽数倒在这里,黑袍老妪倒在大殿中央,再无声息。   幽蓝的丹丸出现在太上葳蕤掌心,缓缓浮上半空。   玄阴向来以幽冥寒毒控制麾下刺客,作为天下奇毒之一,幽冥寒毒无法根除。缓解毒性的解药必须每十日服下一枚,否则寒毒侵蚀经脉,不仅时时受冰寒之苦,修为也将为之倒退。   桑墨对上太上葳蕤平静的目光,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一瞬,他已经猜到她想怎么做了。   指尖微动,幽蓝丹丸便落入桑墨口中,随即化为丹液滚落喉中。桑墨双手被缚,便是挣扎也做不到,只能沉沉地看着太上葳蕤。   像是有一股寒气落入了肺腑之中,随着血液流动,寒气行经全身,刺骨冰寒让桑墨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这便是妖尊为我备下的厚礼?”他脸色惨白,却还是勾起了一抹笑,“桑墨,谢过了。”   太上葳蕤也笑了:“自是不止如此。”   她眸中似有无尽深渊,叫人一眼望不见底。   指尖划过,桑墨腕上现出一道血痕,就在这一刻,嗅到了血腥味的血红蛊虫振翅飞来。   桑墨瞳孔微缩,下意识想退后,但已经来不及了,蛊虫已然顺着他的伤口潜入经脉之中,转瞬失了踪影。   “太上葳蕤——”桑墨一字一句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若是可以,他现在大约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   太上葳蕤唇边笑意微深,眉目潋滟,抬眸时让人觉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服过幽冥寒毒,又被种下天乾燃血蛊,下场当何如?”她虽在问,语气却很笃定。   桑墨的身体因为痛苦而半跪在地,他艰难抬头看向太上葳蕤,问出了心中最深的疑问:“你识得我。”   太上葳蕤没有否认。   “那你又是为何这样恨我——”桑墨不明白。   “本尊如今,不过是将你做过的事,尽数奉还罢了。”太上葳蕤漠然道。   “我何时所为,太上葳蕤,我何时做过!”   太上葳蕤抬步,越过桑墨向殿外行去。   她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话:“在你所不知的未来。”   地面阵纹亮起,在灵力作用下,交织出更为繁复的阵法,这座玄阴大殿,是太上葳蕤为桑墨选好的囚笼。   他会活着,幽冥寒毒侵蚀血脉,但有天乾燃血蛊在,他就死不了。从今往后,他每活一日,都是在燃烧自己的寿命。   直到生命的尽头,蛊虫钻入脑中,将这具躯壳变为傀儡。   这曾是桑墨为太上葳蕤选好的结局,而今,她给他同样的结局。   阵法成形,赤金的灵光亮起,纠缠着将大殿化作囚笼,桑墨强撑着起身,挣扎着向外行来,却为灵光拦住了前路。   他的声息完全隔绝于阵法中,往后岁月,他所见所闻,都只在方寸之间。   太上葳蕤的侧脸现出寻常少有的冷厉,将要错身而过之际,燕愁余握住了她的手腕。   “葳蕤……”   她抬头,对上那双盛满担心的眼。   “你现在,还相信我么。”太上葳蕤开口,琥珀色的瞳眸中倒映出燕愁余的脸。   她清楚,自己所行,大约与他一直秉持的不同,但她还是这样做了,更不屑在他面前矫饰什么。   “我相信。”燕愁余回道,这一点,他从未动摇过。“只是,在那些我未能参与的过去,你究竟经历过什么?”   这句话,他问得很轻。   往日种种,已经足够燕愁余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测,今日太上葳蕤与桑墨一番话,更是肯定了他心中猜测。   太上葳蕤鼻尖蓦地涌起一点酸涩,听到燕愁余这句话,她并不觉得如何意外,毕竟她从未在他面前着意隐瞒。   “还好。”太上葳蕤喃喃说出了两个字,至少,她还是活了下来。   燕愁余将眼前人禁锢在怀中,两道身影在残破的大殿之中相拥,化作一道剪影。   至少这一世,有他陪在她身边。 第173章   飞舟浮在云中, 下方地宫塌陷,传来轰然响声。   这一日,玄阴所有的罪孽与黑暗, 尽数与桑墨一道长眠于此。   幽冥寒毒无法根除,萧玉虚花了两日,破解了能缓解毒性的丹方。他不曾打算藏私, 将其尽数告知玄阴众人,此后依据丹方自行炼制解药,无须再受制于人。   长陵带着一众小孤山弟子搬空了玄阴地宫, 所过之处堪称寸草不生。知道玄阴和天水阁暗中的关系后, 他下起手来就更不手软了。   不搬空,岂不是留给了天水阁。   地宫之中一片混乱, 想搬空玄阴的不止小孤山, 还有众多玄阴刺客。   随处可见厮杀, 或许是为了灵石, 又或是为了法器灵物,长陵冷眼看着在自己面前上演的杀戮, 只要未曾有意伤及小孤山弟子, 他便也不打算动手。   有他再三警告, 小孤山弟子也十分小心, 虽然也有为玄阴刺客袭杀的人, 但好在有医修及时救治, 未曾伤及性命。   三日后, 玄阴地宫已是一片空荡, 除了被太上葳蕤囚于此的桑墨,此处便再无第一人,长陵与小孤山弟子也撤回了云舟上。   船舷上, 太上葳蕤盘坐于此,散开的裙袂恍如菡萏。   燕愁余自远处行来,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关于前世之事,太上葳蕤无意多言,她一向不喜欢将自己的伤痕展露人前,哪怕她现在已经与燕愁余两心相许,也是如此。   燕愁余清楚她的性情,自然也不会追根究底。   她不想说,他便不会多问,她若想说,他便会认真地听。   太上葳蕤似有所觉,她睁开眼,向燕愁余看了过来:“玄阴的事已经尽数办妥?”   “是啊!”不等燕愁余回答,长陵从他身后冒了出来,抢先答道。“师姐,多亏了燕师兄,否则有几个师弟师妹说不定要栽在这里。”   被他抢了话,燕愁余只能无奈地笑笑,长陵和小孤山弟子的出现,就意味着他和太上葳蕤独处的时光结束了。便是以燕愁余的性情,心中也不免为此生出几分遗憾。   太上葳蕤淡淡应了一声,运转灵力,催动下方阵法。   长陵向下望了一眼,颇有些惋惜。地宫阵法实在精妙,他也考虑过要不要将其收归小孤山所用,但想想这里的阵法建立在黎笙尸骨之上,沾染过无数血腥,还是决定放弃这个想法。   何况在这几日的混乱中,玄阴地宫许多处都被损毁,想修复都要花上不少功夫。   还是让这座掩埋无数血腥和罪恶的宫阙,永远沉入地下吧。   闷响声在地下回荡,随着太上葳蕤灵力驱动,埋藏于地下的宫室寸寸塌陷。   太上葳蕤垂眸望着下方,神色淡淡。   她与玄阴,与桑墨的种种,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彻底了结。   太上葳蕤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心情,像是喧嚣过后的空白,让人忍不住生出几许倦怠。   燕愁余掀袍坐在她身旁,伸出了手。   他的手生得很好,骨节分明,交握时恰好能将太上葳蕤的手完全覆在掌心。   只是牵个手而已,为什么他有种自己不该看的感觉,长陵挠了挠头,有些纳闷。   他看着席地而坐的太上葳蕤和燕愁余,迟疑地想,自己要不要也坐下来,这样显得比较合群?   金乌西沉,夕阳的余晖染红了云层,飞舟自云中而过,向北而行。   其后几日,玄阴被灭的消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传遍了北域。   盘踞北域数百年,在五域十四州臭名昭著的刺客组织玄阴,竟然就在短短时日内被彻底倾覆?   北域妖族不愿相信,但事实便是如此,玄阴自此于天下销声匿迹,就算有三两残余力量,因妖尊之故,也再不敢称玄阴。   自太上葳蕤出关后,先斩金翅大鹏,收凤池领于麾下,又翻手覆灭玄阴,如此手段,令北域各大势力震颤,接下来,她又想做什么?   同一时间,东域苍栖州内,晋升渡劫的异象染遍天穹。   日月殿前,容玦抬头看着这一幕,弯起了唇角,眼底难得现出一点真切笑意。而今晋升渡劫的,正是他的叔父,镜明宗掌教容洵。   自五年前应如是至镜明宗一行后,容洵便闭关修行,一心寻求突破。或许是应如是那顿毒打对他起了意外的作用,前世他晋升渡劫的时间,比之此世,要晚上许多。   “真是恭喜容少主了。”闻人昭越着一身南疆装束,发上簪了重重叠叠的银饰,繁复精致。“玄阴覆灭,容掌门又晋升渡劫,你心中可是如愿了?”   如今罗浮教重现苍栖州,与天水阁分庭抗礼,她便无须隐藏自己的身份,得以恢复罗浮教圣女应有的打扮。   当日容氏与镜明宗叛出天水阁时,昭告天下的理由就包括容玦父母,实是为天水阁命玄阴刺客暗杀而死,是以此时闻人昭越才有如此一说。   “玄阴覆灭,的确是件好事。”容玦笑容如常,眼中却是一片幽深。“叔父得以突破渡劫,我们反攻天水阁的可能,便又大上许多。”   闻人昭越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对于容洵晋升渡劫这件事,她当然不可能如容玦一样高兴。   镜明宗等仙门世家之前敢正式叛出天水阁麾下,是因闻人昭越的母亲顺利突破了渡劫。   这两年来,众多仙门世家以罗浮教为首,作为罗浮教圣女,闻人昭越的身份也就十分特殊,容玦在她面前也需低头示好。   而今身为镜明宗掌教的容洵也晋升为渡劫修士,罗浮教的地位也就不可能再那般超然。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利大于弊的。就算几年前天水阁有一名渡劫意外陨落,但也仍有六名渡劫修士,容洵晋升渡劫,便叫闻人昭越母亲身上的压力轻上许多。   “五年前,天衍宗应如是离开镜明宗,又去了天水阁,桑南淮因与她一战重伤,至今尚在闭关。阿娘说过,一旦他出关,战局便不会再这样顺利。”闻人昭越说起正事,神情肃然。   这两年间,许是经战火洗礼,比之从前,她身上多了几分杀伐果断的气势。   桑南淮闭关,天水阁内派系众多,即便是渡劫修士之间也多有龃龉,轻易不愿听从调配,以致天水阁在面对反叛的仙门世家时竟然节节败退。   之前便是有渡劫修士出手,罗浮教教主联手众多洞虚,也未曾败退。   但桑南淮一旦出关,形势又会为之一变。   罗浮教教主如今只是渡劫中期的修为,而桑南淮早已是渡劫后期,若是正面相抗,绝无胜算。   “那我们只能希望,那位应前辈带给他的伤,能更重上一些。”容玦语气如常。   闻人昭越眼神一冷,讽刺道:“的确比你身上的伤,更重上许多。”   五年前那场寿宴,应当是容玦此生最为狼狈的一天。   此时听闻人昭越这般说,容玦也未曾变色,反而点头道:“若非如此,怎么会让堂堂天水阁阁主闭关至今。”   闻人昭越盯着他,微微眯了眯眼,开口道:“容玦,你该知道,我们现在站在一条船上。”   她总是觉得,他有所隐瞒。   容玦笑了笑:“圣女放心,我自不会忘了这一点。”   如今镜明宗和罗浮教,生死都已经系于一处。   闻人昭越无心与他再说,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容玦含笑看着闻人昭越,嘴角始终勾起一抹弧度。   他有所隐瞒,罗浮教也不见得对他毫无保留。如今他们虽是在合作,但共同的敌人消失后,谁又知道形势会如何?   玄机楼有载,龙雎一十八年夏,镜明宗掌教容洵晋升渡劫,其后天水阁有渡劫领治下仙门世家联手来攻,为容洵所败,大军溃散,天水阁声势因此再受重创,投奔镜明宗者众。   又三月,罗浮教圣女闻人昭越与清溪容氏少主定亲,清溪郡内一片欢腾。   长陵看着玄机楼传来的消息,忍不住挑了挑眉。   “师姐,看来天水阁这次,说不定真有倾覆之虞啊。”长陵看向自旋梯上走下的太上葳蕤,感慨道。   他抬手,玉简腾空而起,落在了太上葳蕤手中。   神识扫过,太上葳蕤未曾显出意外之色,苍栖州的变故,除了提前近百年,其他倒是与她记忆中未见太大差别。   “没想到那个容洵,竟然也能突破渡劫。”长陵轻啧一声,略感不满。   他帮亲不帮理,何况那容洵还没有理,这样的人,如何配让师姐唤一声师尊。看来应前辈那顿毒打,还是轻了些。   应如是前去镜明宗一行,长陵等人花大价钱从玄机楼买来了留影珠,这样精彩的场面,没能亲眼见到,实在太可惜了。   “师姐,怎么不见燕师兄?”   他已经习惯了能在太上葳蕤身边看到燕愁余,此时不见他,还觉奇怪。   “天衍宗传令,有魔修流窜入北域,命他前去除魔。”太上葳蕤回道。   从燕愁余来小孤山已经过了半年有余,其间明若谷也未曾去信催促他回到天衍宗。对这个自己亲手教养长大的弟子,明若谷虽然严厉,但也并非真的不近人情,否则燕愁余也不能在太上葳蕤身边留下这么久,连除魔之地也在北域之中。   太上葳蕤拂手,玉简回到了长陵手中。   “我要去一趟苍栖州。”她开口道。   “啊?!”长陵有些意外,“为什么?”   苍栖州的乱局,好像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与天水阁,尚有旧怨未曾算清。”太上葳蕤看向窗外,裙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此行为救人,也为杀人。 第174章   龙雎二十八年, 苍栖州已然陷入无尽战火。   在治下近三分之一疆域陷落后,天水阁众人无暇内斗,转而齐心镇压反叛之地, 至此一改之前颓势。   罗浮教与镜明宗掩护反出天水阁的众多仙门世家向清溪郡退去,以此为据地辐射诸郡,联手对抗天水阁。   青鱼郡在苍栖州偏西之地, 仍属天水阁治下,而余家,乃是青鱼郡势力最大的世家。   花厅之中,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生得一副严肃形容, 鬓间门夹杂着几缕灰白,她挺直腰背, 一板一眼地对少女道:“家主与公子出行, 夫人现下也不在府中, 若有怠慢之处, 还请见谅。”   坐在厅中的余紫嫣闻言,放下手中茶盏, 唇边噙着一点浅淡笑意道:“贸然来访, 原是紫嫣冒昧。”   对于妇人的说法, 她的态度不曾有异, 反而是跟随她前来的女婢眼中飞快划过一丝不满。   这青鱼余氏真是无礼, 少主亲自前来, 却只打发了一个仆妇来迎。   “姑娘客气, 倘若紫嫣姑娘没有别的事要办, 可在府中稍待几日,待家主归来,再为你通报。”妇人的语气毫无起伏。   余紫嫣从善如流地应下, 神情平和:“那这几日便叨扰贵府了。”   看着水镜中少女的应对,负手而立的中年人眼中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欣赏之色:“这清溪余氏的小辈,看起来倒是不错。”   他正是青鱼余氏如今的家主,余天仲。   余天仲身边的少年皱了皱眉,有些奇怪:“清溪余氏的人怎么会突然上门拜访?”   清溪余氏和青鱼余氏可以说是同出一脉,当年余紫嫣的祖父与族中不和,离开青鱼郡闯荡,在清溪郡自立门户,从此便有了清溪余氏的存在。   这么多年,两家少有走动,只在年节之时念在亲缘关系相互备上一份薄礼,从无亲自上门拜访之事。   余天仲看着自己一脸茫然的儿子,叹了口气,解释道:“倘若我猜得不错,她是来作说客的。”   “清溪……”余澄怔然一瞬,随即恍然大悟,“她是想劝我青鱼余氏,也叛出天水阁么?”   余天仲点头,看着身旁沙盘,又问次子:“你可知道,她为何偏偏选中青鱼。”   “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两家曾经同出一脉?”余澄觑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回道。   听他这般说,余天仲面上不由现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他将人带在身边教导这么久,怎么头脑还是这样简单!   余澄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不错的,看着自己父亲的脸色,不用问也知道自己一定是猜错了,他讪讪道:“若不是这样,还能因为什么啊……”   余天仲再次叹了一声,也没有力气责怪余澄。   过去这么多年,余澄本就没有被余氏当做未来的家主培养,有个极为优秀的长兄,他过得向来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余澄的兄长,青鱼余氏的少主,竟在及冠之龄便陨落了!自此之后,从未被寄予厚望的余澄便被赶鸭子上架,担起了余家的责任。   若是自己的长子还在……余天仲掩去眼中黯然,指点着沙盘,为余澄解释道:“如今以曲河为界,罗浮教与镜明宗得以同天水阁分庭抗礼,而我青鱼,就在此处。”   “青鱼地势易守难攻,又因所在偏远,如今并不为天水阁重视,未曾在此增兵。若是能从青鱼出兵,再过风岭山,便能拿下周围几郡,与清溪遥相呼应,从天水阁身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这也是余天仲近来才想清楚的问题,他肯定,余紫嫣来此,便是看出了这一点。   如今苍栖州局势纷乱,她能在数十万里外注意到这一点,实是不易。   “那父亲是如何打算?”余澄听完他的话,呼吸陡然重了许多。   他低头看着沙盘上的山林湖海,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如今罗浮教和镜明宗声势渐盛,说不定……说不定……”   之前天水阁的接连败退,已经影响了其在苍栖州众多仙门世家心中的威势,它不再是苍栖州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余天仲没有说话,目光明灭不定,让人难以窥见心中想法。   见他不语,余澄有些着急道:“父亲,天水阁暴虐无道,不如趁此机会改投清溪,这样,这样我们便有机会为大哥报仇了!”   提起长子,余天仲眼中有痛色一闪而过,那是他最得意的儿子,本应在他陨落之后继任家主,带领青鱼余氏更进一步,却于弱冠之年死在天水阁中。   真是可笑,不过是因为没有在比试中输给那位天水阁公子,他最引以为傲的长子,就被折辱而死,就如同踩死一只蝼蚁那般轻易。   他最后等来的,只是一具冰冷的棺椁。   “糊涂!”余天仲厉声呵斥道,“事关家族命运,怎可因个人喜怒便轻下抉择!”   余澄一向敬畏他,此时只能低头挨训,不敢反驳半句。   余天仲心中五味杂陈,他转头,将目光投向水镜之中,余紫嫣已经随侍女离开花厅。   她此行来是清溪余氏的想法,还是……   天水阁阁主可是渡劫后期的大能,只要他活着,天水阁便不可能覆灭,而如今清溪的两个渡劫,真的能胜过天水阁阁主么?   若是不能,那青鱼余氏投向清溪,定然万劫不复。余天仲清楚天水阁阁主的性情,这么多年来,整个苍栖州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对于背叛自己的人,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余天仲喃喃道:“还需再等上一等。”   他背负的是整个青鱼余氏的性命,绝不能轻易表明立场。   另一边,容貌清秀的侍女引着余紫嫣走入后院,脸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青鱼余氏为余紫嫣准备的院落位置实在不算太好,准备也实在鄙薄,好在余紫嫣并不在意。   待侍女离开,跟随余紫嫣而来的女婢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这青鱼余氏实在无礼,如此作为,分明是还将少主你当做旁支族人慢待!”   “无妨。”余紫嫣神情平和,温声打断了女婢的话,“这不过是小节而已。”   眼下更重要的,是说服青鱼余氏。   余紫嫣此行,正是为了做说客。余家是青鱼郡最大的世家,只要说服了他们,青鱼郡便可倒向清溪。   此举,也是余紫嫣向镜明宗投诚之举。   相比行事暴虐疯狂的天水阁,她当然更愿意选择罗浮教和镜明宗。   多行不义必自毙,在余紫嫣看来,天水阁近年来的疯狂之举,分明是在将自身推入末路。   一旦天水阁覆灭,苍栖州局势定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正是清溪余氏崛起之机。   如今她要做的,就是为清溪余氏增添砝码。   不过青鱼余氏的家主是个聪明人,想说服他,并非易事。   转眼,余紫嫣在青鱼余氏住了已有三日,余氏上下好像忘了有这么一位客人,她迟迟未能得到余天仲愿意见她的消息。   对此,余紫嫣安之若素,她一向不缺的,就是耐心。   战火蔓延,苍栖州内不复往日盛景,太上葳蕤沿路行来,来往修士俱是行色匆匆,满面风尘。   天水阁治下郡城多是风声鹤唳,许多修士被罗织出与清溪勾结的罪名下狱、处斩,同时,又有无数天水阁中人纵马放歌,醉生梦死。   赤红披风在夕阳的余晖下扬起一个弧度,像是为日辉染红,太上葳蕤抬步向前,走入青鱼郡中。   街市之中,青年领着一队着月白锦袍的卫士骑着异兽席卷而过,衣袍上的水纹粼粼生辉,正是天水阁的徽记。   “天水阁办事,闲杂人等还不避退!”   最前方,面若好女的青年脸色苍白,眼中阴鸷,目光看来之时,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   随着这一声高喝,周围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看了过来。下一刻,这些人面上都不由现出惊惶之色,是天水阁的监察使!   意识到青年身份,众人纷纷向路旁避让,其中还有不少因为慌乱撞在了一处,场面一片混乱。   看着这一幕,青年脸上扬起一抹阴森的笑意,他像是很享受旁人对自己的畏惧。   只是在注意到站在路中那抹绯红之际,他脸上笑意顿时淡了,这青鱼郡中,竟然还有不怕死的修士敢挡他的路?!   眼中现出一点残酷之色,青年催动坐骑,加速冲了上前。   青鬃狮形貌威武,獠牙狰狞,携雷霆之势扑向前方少女。   就在这一瞬,太上葳蕤回过头来。   看着自上而下扑来的青鬃狮,她神色浅淡,琥珀色的瞳眸未曾现出慌乱情绪。   对上她的目光,青年危险地眯了眯眼,她不怕?   不过是个元婴修士罢了,只需两息,自己的青鬃狮便能咬破她的喉咙!青年脸上笑意扩大,像是已经看到了那般血腥场面。   太上葳蕤抬起手,虚空现出繁复阵纹,青鬃狮的去势便就此停滞在半空中。   微一拂袖,青年和青鬃狮便一齐倒飞而出,掀翻了正向此处而来的众多天水阁卫士。   她不过是个元婴修士罢了!   从青鬃狮身上滚落,青年不可置信地看向太上葳蕤,他虽也只是元婴,但这只青鬃狮乃是化神境界的妖兽!   她怎么可能轻易就击退了化神期的妖兽!   青年自是不会想到,眼前少女便是北域已入渡劫的妖尊。就算太上葳蕤此时将修为压制在元婴,一只化神妖兽也不可能奈何得了她。   冷淡的目光落在青年身上,他浑身一寒,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凶兽盯上。 第175章   在青鬃狮摔落在地的瞬间, 远处围观的人群中不约而同地响起抽气之声,青鱼郡之内,竟敢有人对天水阁的监察使出手!   就算如今因清溪之故, 天水阁威势有所受损,它也仍旧是苍栖州无数修士心中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放肆,竟敢对监察使不敬!”   天水阁卫士出声呵斥, 驭使着坐骑将太上葳蕤围在当中,天光下,她披风上的金线折射出眩目光芒。   少女面上不见任何表情, 她孤身站在原地, 气势却远远压过了众多天水阁卫士。   局面有些僵持,一向嚣张跋扈的天书阁中人只是戒备地看着太上葳蕤, 并未贸然动作。   方才青年的下场历历在目, 他们虽然嚣张, 但不蠢。   两名卫士下马将青年扶起, 他恼怒地看向太上葳蕤,一身灰头土脸, 很是狼狈。   “给我将她拿下!”青年厉声喝道。   随着他一声令下, 围住太上葳蕤的卫士齐齐催动坐骑, 长戟出手, 势如雷霆。   只是在太上葳蕤三丈之外, 无论是人是兽, 都无法再向前。   身形停滞在这一瞬, 天水阁卫士心中不自觉地升起恐惧之意, 在这样无法反抗的力量下,恐惧本是人之常情。   太上葳蕤就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走出天水阁的包围。   青年眼中闪过阴戾之色, 五脏六腑翻腾着,提醒他刚才将自己击飞的阵法有着如何威力。他再次以神识催动青鬃狮,向太上葳蕤扑咬而去。   太上葳蕤只是淡淡看了狰狞的凶兽一眼,抬起手,指尖微屈。   青鬃狮顿时感受到有股巨力笼罩而下,让它再无法上前半步,在这一刻,狮尾低垂,它的兽瞳中现出一丝本能的恐惧。   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青鬃狮,太上葳蕤指尖引动灵力,隔空落下几笔,下一刻,代表主从的契约便自青鬃狮体内浮现,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这是青年与它的兽契,因为这道契约,他才能驭使更高出自身一重大境界的青鬃狮。   感知到束缚自己的契约消失,青鬃狮只觉浑身一轻,兽瞳望着眼前少女,片刻后,它驯服地趴下身,向太上葳蕤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见此,众多天水阁卫士倒吸一口冷气,这可是化神境的妖兽,境界比他们中任何一人都高。   在感知到契约消失的瞬间,青年苍白的脸色已经化为一片铁青,这可是他花了大价钱才从阁中买来的契约妖兽!   能轻易毁去自己与青鬃狮的契约,这少女一定不只有元婴修为!青年目光明灭,有不少修士在行走天下之时,都有隐匿修为的习惯,难道她是化神修士?   青年暗觉不妙,取出纳戒中法器想遁逃,却被太上葳蕤抬手拦下。   法器上亮起的灵光黯淡下来,他的身形再也动弹不得。   “方才是我等冒犯,还未请教尊者名姓——”青年只能强压下怒气,对太上葳蕤道。   能混到青鱼郡监察使的身份,他向来很是识时务。   太上葳蕤的目光看了过来,其中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让青年不由自主地打了冷战。   “本尊名姓,你不必知晓。”太上葳蕤开口,声音清冷,让人想起冬日在树梢枝头覆上的皑皑雪色。   青年心中恼怒更甚,却不敢表露出来,他乃天水阁派来的监察使,青鱼郡中,何曾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   “你是天水阁监察使。”   青年心中一凛,低声回道:“是。”   知道自己是天水阁的人,她还敢如此态度,这少女究竟是何身份?!   “天水阁监察使,在这青鱼郡中,应当不会少了落脚之处。”太上葳蕤并不在意他在想些什么,指尖抚过青鬃狮鬃毛,漫不经心般说道。   她原本打算直接去余家,而今却改了主意。   这几年间,天水阁为了控制苍栖州各大仙门世家,特意设下监察使一职,太上葳蕤也有所耳闻。   青年心中浮起不妙的预感,他抬头,太上葳蕤已经坐上青鬃狮,眼神仍是一片冷淡:“你叫什么。”   仰头看着她,青年脸色阴晴不定,良久,终于从喉咙中挤出三个字:“谢海楼。”   青鱼郡监察使,谢海楼。   “谢监察使,带路吧。”太上葳蕤再次开口。   谢海楼清楚,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既然打不过,就只能乖乖低头。   待他向阁中传讯,届时她自会知道在苍栖州开罪天水阁是什么下场!   谢海楼挥手示意,立时便有手下卫士为他让出一匹坐骑。   憋屈地看了一眼青鬃狮,他御马在前,为太上葳蕤领路,众多天水阁卫士见他如此,也不敢多说,先后跟了上去。   看着浩浩荡荡离去的背影,周围修士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本寂静的街市也突然充溢了嘈杂的议论声。   “她是谁?!竟然有胆子对天水阁监察使动手!”   “看上去不像是青鱼郡的人,难道是什么仙门世家的子弟外出历练?”   “无论什么身份,苍栖州内,敢对天水阁的人不敬,只怕难逃一劫。”   “会不会是从清溪来的……听说罗浮教和镜明宗……”有修士压低声音道。   他身旁之人看了他一眼,厉声道:“噤声!这里可是青鱼郡,你提这些是不要命了么?!听说只要被怀疑与……有勾结,不死也要脱层皮!”   “说不定他们真能赢……”女修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不清。   “怎么可能,天水阁阁主可是渡劫后期的大能,放眼整个修真界,能有这般境界的修士都寥寥无几。”   清溪之中,修为最高的罗浮教教主也不过渡劫中期,何况除了她,便只有一个容洵突破了渡劫,而天水阁中包括天水阁阁主,还有五名渡劫在。   这样看来,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清溪能够覆灭天水阁。在苍栖州大多数修士看来,罗浮教和镜明宗迟早是会为天水阁镇压的。   在世人看来,天水阁阁主是因五年前与应如是一战重伤闭关,但太上葳蕤清楚,他闭关的原因并不止于此。   桑南淮的寿命,快要走到了尽头。   近年间,天水阁肆无忌惮地在苍栖州搜刮灵石资源,就是为了助他延续寿命。   为了活下去,桑南淮不择手段,这不难理解,大多数人处在他的地位时,应该都是怕死的。   他的确找到了办法延续自己寿命,但也只是苟延残喘,前世,在容玦领苍栖州修士攻入天水阁时,他虽然活着,也不过只剩一口气,最终死于容玦手中,成全了他的声名。   这一世,或许是因为应如是出手重伤桑南淮,罗浮教现世和镜明宗叛出天水阁的时间提前了许多年。   许多事都有所不同,譬如容洵也提前数十年突破渡劫。   前世,在天水阁水牢之中,有只妖喂太上葳蕤服下一枚妖丹,为这个缘故,她才能在被容玦射杀之后得了另一条命。   那只妖要她杀了桑南淮,可惜桑南淮后来死在了容玦手中,太上葳蕤此行来,便为践诺。   若是她记得不错,如今的桑南淮虽然寿命将尽,但仍有渡劫后期的实力,即便是太上葳蕤,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杀了他。   好在,她不介意等上一等。   太上葳蕤想起了绿娘,前世她在意的人,或者说妖,并不多,绿娘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绿娘应当还没有落在天水阁手中,那是几十年后的事了。若是天水阁提前倾覆,她便不必失了女儿,陷入疯癫。   朱厌也好,绿娘也好,这一世,她不会令他们重蹈覆辙。 第176章   书房内, 余天仲翻阅着各处送来的信笺,紧皱的眉头始终未能松开。   一旁,余澄愁眉苦脸地握着书简, 比起族中事务,他还是更喜欢修行。可惜想继承余家,这些是他不得不学会的东西。   “清溪余氏的小辈, 还没有离开?”余天仲抬起头,开口问道。   余澄连忙回道:“没有,父亲。”   “真是难得。”余天仲闻言, 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她如今也不过一十余吧?能在这般年纪就有如此心性,实在是难得之事。   不过便是如此, 他也没有见余紫嫣的打算。   天水阁发兵, 不过短短几日, 已然从清溪手中夺回三郡, 这般局势,很难让人相信清溪有倾覆天水阁的能力。   生得一副严肃形容的妇人就是在此时走入书房之中, 她正是当日接待余紫嫣的仆妇。   礼数周全地俯身, 仆妇开口, 语气平板得没有丝毫起伏:“监察使传讯, 令家主前去一见。”   余天仲有些意外, 随即颔首, 对仆妇道:“我知道了。”   余澄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他对天水阁的人一向好感欠奉:“这位监察使大人是又缺灵石了, 还是又看上了什么灵物!”   自谢海楼来青鱼郡后,余家就成了他的钱袋子。   “澄儿,你要知道, 如果能用灵石解决,那便不算问题。”余天仲训诫道。   只用灵石就能安抚的谢海楼,比起其他天水阁监察使,已经算是好了。只要在他面前将姿态放得足够低,便不会有性命之虞。   余天仲下令道:“将苍栖州这几日的奏报都看过,待我回来考问。”   余澄对此实在没什么兴趣,但又不敢违背自己父亲的命令,只能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余天仲只当没看见他脸上的不乐意,如今局势,已经容不得他随自己的心意行事。   车辇已然备好,属于青鱼余氏的徽记镌刻其上,在青鱼郡中,凭余氏之名足以畅行无阻。   其实身为化神修士,以余天仲的速度,不过片刻便能到监察使府邸外,但他显然不愿意这么干。   青鱼余氏而今的确在天水阁治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为其奴仆,听凭差遣。   论起修为,身为天水阁监察使的谢海楼仍在余天仲之下,但凭着天水阁三个字,余天仲不得不向他低头。   只是这头也不能低得太过,否则便免不了沦为旁人口中笑话。   车辇停在监察使府邸外,身着甲胄的卫士站在门外,神色肃然。   见余天仲上前,卫士沉声开口:“尊者在正厅等候,余家主尽管前去。”   听了这句话,余天仲敏锐地察觉出什么,谢海楼向来被属下称作监察使,这尊者又是何人?   尽管心中颇多疑问,他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向卫士点了点头,走入府门之内。   余天仲对监察使府邸并不算陌生,毕竟,这本就是余氏一处别院改建而成。   穿过回廊,正厅已经近在眼前。   面容阴柔的青年守在厅外,他生得实在比许多女子更出众,可惜此时神色只见一片阴霾。   听到脚步声,谢海楼将目光投来。   余天仲心中不可谓不惊讶,平日里青鱼郡修士见了都需俯首行礼的监察使大人,如今竟候在正厅外,像是特意等着自己一般。   他心中不由升起诡异的受宠若惊之感,纵使他是余家家主,也从未有过被谢海楼亲自相迎的待遇。   见了余天仲,谢海楼的脸色未曾好上半分,他黑着脸道:“进去。”   余天仲便将原本想问的话尽数吞了下去,这位监察使,看上去实在不像有心情为他解惑的样子。   孤身踏入正厅,余天仲抬头,看见了主位上的太上葳蕤。那里,往日都是谢海楼的位置。   少女容色清冷,那双眼看来之时,让人不由呼吸一滞。   在这样的目光下,好像什么也无所遁形。   青鬃狮躺在她脚边,姿态驯服,余天仲记得,那本是谢海楼的坐骑。   “青鱼余氏,余天仲,见过尊者。”虽然感知到太上葳蕤不过元婴境界,余天仲行礼的动作也未见迟疑。“不知尊者传唤,是为何事?”   太上葳蕤没有在意他暗藏审视的目光,淡淡回道:“本尊此来,借青鱼一用。”   这句话令在场余天仲蓦地变了脸色。   借青鱼?!   青鱼一地,横跨十余万里,又岂是谁都能言一借的。   何况……   余天仲平复下心中惊异,再次开口:“青鱼乃是天水阁治下,尊者既自天水阁而出,又何须问过我余氏。”   太上葳蕤勾起了唇角:“你说错了一件事。”   “本尊与天水阁,并无关系。”   余天仲心中一紧。   “若一定要算,倒是有些旧怨。”太上葳蕤又添了一句,似乎并不觉得,与苍栖州最大的仙门结怨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一个元婴修士,如何敢这样说?余天仲忍不住想到,随即,他又意识到,倘若她并非天水阁中人,只是寻常元婴,如何能令眼高于顶的谢海楼毕恭毕敬?   “阁下难道,是来自清溪?”余天仲试探着问出另一个猜测。   太上葳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尊与清溪,倒也有些恩怨在。”   这个答案却是完全出乎了余天仲意料,那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不重要。”太上葳蕤偏了偏头,“重要的是,青鱼以地势之利,能成为苍栖州第三方势力。”   她指尖微动,半空中便现出了苍栖州的地形图,看似偏远的青鱼,却能沟通上下,以地利成为天水阁和清溪之外的第三股力量。   盯着虚空,余天仲瞳孔微缩,她竟是有此打算!   他未曾有过这般妄念,青鱼余氏中修为最高的老祖也不过洞虚,如何有资格思量此事。   但……以苍栖州如今形势,青鱼便能与清溪成掎角之势,牵制天水阁。   余天仲喉咙发干,这样看来,余氏并非只有继续效忠天水阁和投奔清溪两个选择。   只是放在自己面前的第三个选择,显然是一场豪赌。   余天仲的心脏狂跳起来,身为余氏家主,他虽然习惯了小心谨慎,但并非全无野心。   若是能够成功,往后青鱼余氏在整个苍栖州都会有姓名。   细汗从余天仲额上渗出,他挣扎许久,抬头看着太上葳蕤:“尊者想让我青鱼余氏做一场豪赌,总该拿出些砝码!”   她所言的确可行,但只一个青鱼余氏,却不可能令这般谋算成功,天水阁可有六个渡劫大能!   太上葳蕤并不意外余天仲提出的要求,他若是贸然应下,便根本没有资格做一族之主。   她卸去对自身修为的伪装,顿时便有一股足以让人震颤的威压出现在厅中。若是不压制境界,在太上葳蕤踏入苍栖州内时,大约就会被天水阁察觉。渡劫修士的气息未经压制,就像夜中皓月一般分明。   余天仲浑身一寒,哪怕他有化神境界,心中也不由为之生出畏惧,他的目光投向安然坐在主位的少女,她竟然是渡劫大能!   属于渡劫境的威压只出现一瞬便消失了,能感知到的,唯有余天仲一人。   虽只一瞬,但余天仲可以肯定,自己的感知绝不会出错。   渡劫大能……   若是有一名渡劫大能坐镇青鱼,以掎角之势牵制天水阁的谋划便不是空想!   这一刻,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那具冰冷的棺椁出现在眼前,让他浑身血液都化作一片冰冷。   最后,在他脑中只留下了最疯狂的那个。   余天仲躬身,行臣下之礼:“青鱼余氏,愿为尊上效劳!” 第177章   “少主, 今日青鱼郡中生了一场极大的变故,堂堂天水阁监察使竟然被一个女修给教训了……”女婢语气中带着几分激动,将余氏家仆处听来的传闻尽数告知余紫嫣。   那可是天水阁监察使, 竟然当街被人打了!   闻言,便是余紫嫣也不由一怔,这青鱼之中, 居然有修士敢对天水阁监察使动手么?   “结果如何?”她开口问道。   女婢话中难掩惊叹:“听说她将人打了,那监察使还恭恭敬敬地将她请去邸中呢!”   余紫嫣习字的动作一顿,神情流露出几分深思, 随即开口问起另一个问题:“你可有打听到, 方才余氏出行的车辇中往何处去?”   这才是她让女婢去探听的事情,不想她还顺道带回了别的消息。   “是往监察使府邸去了, 听余家仆役议论, 是天水阁卫士前来通报, 要见那余家家主。”女婢说着, 忍不住撇了撇嘴。   少主不远万里前来,这青鱼余氏的家主却避而不见, 而那天水阁监察使只需一句话, 他便半刻也不得耽误, 赶去拜见。   余紫嫣将笔搁在一旁, 低头看着纸上的字, 微有些出神, 她总觉得, 似乎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这样的预感, 在夜里余家侍女突然上门,言道家主要见她时,变得更为强烈。   星夜低垂, 侍女提着一盏宫灯在前方引路,余紫嫣跟在她身后穿过余家庭院,停在了书房外。   几名仆役候在门外,脸上全无多余表情,见余紫嫣前来,有人上前,为她推开了门。   数盏烛火亮在房中,余天仲孤身坐在桌案后,听见响动,抬起头来。   “清溪余氏余紫嫣,见过伯父。”余紫嫣在他的打量下平静开口,礼数周全,不曾流露出丝毫被怠慢数日的不满。   见此,余天仲心中对她的评价不由又高了几分,他站起身,含笑道:“你便是叔父的孙女?的确颇有他当年风姿。”   余紫嫣清楚,他说的不过是客套话罢了,自己祖父当年和青鱼余氏族中关系算不得好,同余天仲更没什么交情。   “伯父谬赞。”她自然不会拆穿余天仲的话,世家处事原就如此,无论内里如何,面上都要作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近来事忙,一时未能抽出空来与你一叙,实乃我的不是。”余天仲抬手,示意余紫嫣入座,亲手为她斟了一盏茶。   余紫嫣笑了笑:“是我贸然来访,搅扰了伯父清修。”   一大一小目光对视,瞬间都知道对方绝非好糊弄的对象。   片刻沉寂后,余天仲再次开口:“紫嫣自清溪来,不知清溪当下情形如何?”   这便是进入正题了。   “天水阁断言罗浮教是魔教,如今苍栖州内谣言甚嚣尘上,却是都将清溪视作魔窟了。”余紫嫣勾了勾唇,温声回道。   随即又话锋一转:“比起天水阁所行,罗浮教如何当得上魔修二字。”   她话中带着十足讽刺,苍栖州内诸多仙门世家,有多少不是在天水阁的阴影下苟延残喘。   “看来,清溪余氏已经有了立场。”余天仲意味深长道。   余紫嫣没有反驳,她抬头看着余天仲,语气中带着几许冷意:“天水阁的行事越发疯狂无状,与其引颈就戮,不如殊死一搏。”   听完她这句话,余天仲眼中有一瞬恍惚,这一刻,他竟然从面前少女身上窥得了些许枉死长子的痕迹。   余紫嫣的性情,同他很有几分相似。   “你何曾知道这是殊死一搏,而非自寻死路?”余天仲回过神来,淡淡问道。“如今天水阁三名渡劫坐镇悬陵,原本陷落的郡城也逐步收回,镜明宗和罗浮教的势力已然被逼退至清溪内外。”   余紫嫣没有反驳,她缓缓道:“但天水阁已经失了人心。”   “罗浮教和镜明宗点燃了一把火,这把火,迟早会蔓延整个苍栖州。”   余天仲握住茶盏的手不由为之一紧。   书房中忽地陷入了一片寂然,一道身影自屏风后走出,绯红披风笼住了少女有些纤弱的身形,太上葳蕤开口道:“她说得不错。”   余紫嫣这才发现,书房中竟然还有第三人,她循声看去,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眼。   银质面具掩住了少女面容,烛火下,光华暗自流转。   “不知道友在此,紫嫣失礼。”余紫嫣起身,向太上葳蕤抬手一礼,姿态隐隐透露出几分戒备。   太上葳蕤身上气息只是个元婴修士,但方才自己竟完全未能察觉她的存在,同样已有元婴境界的余紫嫣心中尚有疑虑。   她是什么身份?为何会出现在余氏书房中?   余天仲也站起身,停在太上葳蕤身后,看上去竟是以她为主。   看到这一幕,余紫嫣只觉心中疑问更甚,她全然猜不出太上葳蕤是什么身份。   垂眸看着桌案前的少女,太上葳蕤神色淡淡。   算上前世,她和余紫嫣勉强也可称为旧识,不过今夜太上葳蕤见她,并非为了叙旧,而是因为她自清溪而来。   如今的余紫嫣,与太上葳蕤识得的紫魈,也少有相似之处。   前世太上葳蕤遇见她时,余紫嫣已是鬼修,怨气缠身,神智混沌,少有清醒之时。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成功坐稳了妖尊身边护法的位置,手段可见一斑。   太上葳蕤不清楚余紫嫣身上发生过什么,她无心探究这一点。   而身为妖尊护法,紫魈时时想着取太上葳蕤而代之,太上葳蕤并不介意这一点,只要紫魈有足够的价值,她就容许她活着。   是以两人的关系,从来不到能够互诉过往。   余紫嫣脑中转过许多念头,今日发生的种种闪现而过,她看着太上葳蕤,试探道:“原来今日在监察使府中的,便是道友?”   “你想问什么,直言便是。”太上葳蕤坐在桌案前,取过一只茶盏,为自己斟了一盏热茶。   余紫嫣压下心中种种疑惑,在她面前坐下身来:“道友自天水阁而来?”   否则为何她对天水阁监察使动手,还能被奉为上宾。   “倘若我是天水阁的人,此刻,你已经没有命站在这里。”太上葳蕤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   她知道自己的来意——余紫嫣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若不是天水阁的人,眼前少女又会是何身份?   “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尊想做什么。”太上葳蕤意有所指。   余紫嫣想,倘若不是因为身份,那还有一个可能便是她并非元婴修士。   若是她的境界远胜过天水阁监察使,那一切也能解释得通。、   “那道友出现在青鱼之中,是想做什么?”余紫嫣顺着她的话问道。   太上葳蕤却没有回答,转而道:“你此行来,是为做说客。”   到了这个时候,再作隐瞒反而有些可笑了,余紫嫣点头道:“青鱼若是能投向清溪,足以令局势好转。”   她的余光从余天仲身上扫过,只见他侍立在太上葳蕤身旁,对自己的话不置可否,像是任何事情都听凭面前少女做主。   “青鱼不会倒向清溪。”太上葳蕤淡淡道。   这句话令余紫嫣微微皱起了眉,她忍不住问:“为什么?”   太上葳蕤轻描淡写道:“因为本尊要青鱼。”   这……   余紫嫣的神色有些沉,她猜不透眼前人的谋算,而自己却好像完全被看透了,这样的感觉实在不怎么美妙。   青鱼余氏的家主听任她差遣,青鱼对她或许正如探囊取物一般。   “道友深夜见我,应当不止是为了告知我青鱼归属才是。”余紫嫣已经明白,今夜想见她的,是太上葳蕤,而非余天仲。   太上葳蕤眼中终于显露出一点真切笑意,同聪明人说话,会轻松许多。   “如今有三名渡劫驻扎悬陵,为首的,是渡劫中期的苏长秋。”   天水阁中,苏长秋的修为只在天水阁阁主之下,他早在百年前便已突破渡劫中期,正面相对,罗浮教教主的胜算并不大。   何况以二敌三,清溪怎么看也处于下风。   余紫嫣想说服青鱼余氏叛出天水阁,正是为了缓解清溪危难。青鱼周遭未曾增兵,借地利攻下周围几郡,便能减轻清溪压力。   在余紫嫣的祖父去世后,清溪余氏修为最高的便是她化神境的父亲,无论实力还是底蕴都很是有限。若是能促成这件事,余紫嫣和清溪余氏,也可以从反抗天水阁的众多势力中较为边缘的存在,一跃进入核心。   只是现下看来,她的谋算似乎落空了,余紫嫣神色一黯。   “不过,青鱼同清溪,也并非不能合作。”太上葳蕤再次开口。   合作?她的意思是……   庭中夜色越发浓稠,林木枝叶在月色中投下阴影,风吹过之时,发出窸窣响声。   书房内,余紫嫣站起身,向太上葳蕤抬手一礼:“道友所言,我会尽数转告清溪。”   方才所言之事,已非她能做主的。   推开房门,余紫嫣走入风中,脊背挺直,自有风骨。   太上葳蕤揭下面具,随手放在桌案上,若是余紫嫣此时回头,大约就会认出那是一张于她而言算得上熟悉的面容。   “尊上,我已传讯召集族人,加上余氏这些年养下的私兵,修为过筑基,能在如今调用的,应有三千之数。青鱼郡其他仙门世家,大约不会出手。”   不会相帮,不会相阻。   “足够了。”太上葳蕤漫不经心一般道。   局已布下,如今便只等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接下来,她要送天水阁,送清溪,一份大礼。 第178章   监察使府邸内, 谢海楼坐在正厅主位上,脸色实在算不得好看。   在这青鱼郡中,向来都是别人看他的脸色, 而今却被一个不知是何来历的女修占了府邸,供其驱使,如何叫谢海楼不憋气。   在他下方, 坐的正是青鱼郡众多仙门世家的掌门家主,修为多在元婴化神之间。   见谢海楼一言不发,众人心中暗自奇怪, 他们原是奉他的令前来, 如今枯坐在此,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只是觑着他阴郁的神色, 没有人愿意率先开口相问。   更令在场修士奇怪的, 是余家竟没有派人来……   余氏势力在青鱼当属第一, 不过面对天水阁, 仍需俯首,今日为何会不在?几名相熟的修士交换了眼神, 心中各有计较。   谢海楼阴柔的脸上露出冷色, 他并不清楚当日太上葳蕤和余天仲谈了什么, 也不清楚她今日令他召集青鱼修士有何用意, 只是迫于打不过太上葳蕤, 只能照她说的话做。   她到底想做什么?谢海楼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让他将青鱼郡有些分量的势力尽数传唤来此, 却迟迟不肯出现, 也不说要做什么,是在耍他么?!   又过了一个时辰有余,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众多青鱼修士循声看去,只见余天仲自外行来,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抬头看着谢海楼,余天仲脊背挺直,温声道:“监察使辛苦,如今尊上吩咐的事,我已然办妥。”   听了这句话,谢海楼不由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脸色倏而变得铁青。   难道……不,这怎么可能,余家也疯了么?!   “余家主此言何意?”与余天仲有些交情的中年人沉声开口,眉头紧皱。   余天仲对上他的目光,坦然回道:“如今青鱼各处要隘已为余氏接手,诸位,今日之后,青鱼的主人,便要换上一换。”   话中意思,不言而喻。   “余氏要叛出天水阁?!”有人失声叫道,神情愕然。   余天仲一向是谨小慎微的性情,怎么会贸然做出这样的选择?   “难道是清溪……余家主,你已经向清溪投诚——”   这苍栖州中,敢与天水阁作对的,也只有清溪了。   余天仲听了这番话,未曾出言反驳,看上去像是默认了这般说法。   谢海楼微微眯了眯眼,清溪……   “诸位与我相识多年,看在往日交情,我也不愿刀剑相向。只是这些时日,还请各位道友安心留在此地。”余天仲不疾不徐道。   他这是要将他们软禁在此?!青鱼众多修士看向谢海楼,他虽脸色难看,却并无动作。   联想到今日正是他将众人召集在此,监察使竟是早已被余氏控制了?!   厅内人心浮动,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全无一点预兆,让他们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天水阁三名渡劫陈兵悬陵,就算清溪一方也有两名渡劫,此时投向清溪,实为冒险之举。   不过以余天仲这老狐狸的性情,定然不会轻易下注,清溪难道给了他什么保证?   余天仲并不在意众人所想,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催动灵力,地面阵纹浮现,灵光闪烁,将众多青鱼修士尽数困于此。   数名余氏麾下修士看守在周围,监察使府邸内的天水阁卫士早已被控制。   离开正厅,余天仲去见了太上葳蕤。   他到的时候,正有一道传讯灵光自窗外飞来,太上葳蕤抬起手,灵光便落入了她掌心。   这是燕愁余的传讯,他受明若谷之命,前去追查数名行血祭之事,没入北域的魔修,若非如此,此行他或会同太上葳蕤一起前来东域。   燕愁余没有说太多,这队魔修行事诡秘,背后似乎并不简单,是以他没有立刻动手,反而决定混入其中,查明究竟。   太上葳蕤垂下眸,漏入的天光落在她身上,让人不禁生出几分温柔的错觉。   余天仲没有出言打扰,直到太上葳蕤将目光投来,开口道:“如何?”   “回尊上,青鱼要隘已经尽数掌握在余氏之手,众多仙门世家之主皆羁押在府中,青鱼之内当不会有异动。”余天仲恭敬回答,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尊上当真要留着谢海楼?”   “他活着,还有用。”太上葳蕤淡淡回道。   余天仲不免有些失望,但以他的城府,自不会显露在外。   太上葳蕤拂手,苍栖州的疆域地图便显现在虚空当中,山峦起伏,林木葱茏。   指尖自青鱼左右七郡划过,她看向余天仲:“五日之内,攻下这七郡,可有把握。”   七郡……余天仲没有贸然应答,默默回忆着这七处郡城中的情形。   青鱼位于苍栖州西南,这一带在整个苍栖州内几乎可称偏僻,资源也较为有限,往日并不受天水阁重视,是以其在青鱼等郡只派出监察使。如今天水阁一心镇压清溪,也就未在青鱼周围增兵看守。   想控制这几处,最关键的便是俘虏镇守于此的监察使,至于其他仙门世家,未必会强硬抵抗。   以天水阁行事,如何能得人真心效忠。   所以最重要的便是快。   要在天水阁监察使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其擒获,只要不曾令其提前开启防御阵法,五日之期并非不可能实现。   这也正是青鱼余氏向这位尊上展现自身价值的最好机会,余天仲心道。   他已请老祖出关,有洞虚境界的老祖压阵,纵有意外应当也无碍大局。   “我余氏,当竭力一试。”余天仲躬身,郑重向太上葳蕤一拜,表明了态度。   与此同时,清溪郡内,罗浮教教主闻人颜坐在上首,嫣红薄唇中吐出几个字:“自是要答应的。”   她的容貌很美,美得让人有些不敢直视,闻人昭越站在她身旁,眉目间颇有几分肖似。   容洵点了点头,对殿中的余紫嫣道:“既然都是与天水阁为敌,清溪和青鱼,本就是朋友。”   换作寻常,余紫嫣是没有资格站在两位渡劫大能面前的,今日她能站在这里,是因为她从青鱼带回的消息   青鱼余氏会叛出天水阁,但并不会奉清溪为主,二者可以守望相助。为显合作的诚意,清溪需为青鱼牵制住天水阁在悬陵的兵力,令青鱼顺利脱离天水阁。   看起来,清溪好像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实则并非如此,否则闻人颜怎么会应下。   在天水阁集结兵力后,清溪便显出颓势,苍栖州原本有意脱离天水阁的势力也改为观望之态。   天水阁积威太深,苍栖州大小仙门世家对其畏惧几乎深入骨髓,此时青鱼叛出,对天水阁的威严便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况且青鱼分去悬陵部分兵力后,清溪的压力也会减小。   容洵并不在意青鱼是否要奉清溪为主,在他看来,能多一个对付天水阁的盟友乃是极好的事。   天真。   闻人颜眼中闪过一丝轻嘲,这位镜明宗掌门,实在太天真,若非他在修行上颇有天赋,大约是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的。   在容洵如今的年纪,她的修为尚还在化神。   不过这大约也是一件好事,若是容洵心机城府深重,对罗浮教来说,便是一个大麻烦。闻人颜的目光从容玦身上一掠而过,不久之前,她唯一的女儿,与他已然定亲。   容玦已经有化神修为,不过有两名渡劫大能在,便轮不到他来决断,是以他如闻人昭越般,只是沉默听着。   数刻后,闻人昭越跟随自己的母亲走出日月殿,待到周围只剩母女二人时,她忍不住开口:“青鱼余氏实在没有自知之明,竟敢向阿娘提出这样的条件,余氏有什么资格同我罗浮教平起平坐!”   “昭越,不必为无关紧要的人动气。”闻人颜冷声开口,神情只见一片凉薄。   闻人昭越皱着眉道:“可是……”   “余氏既然这般不识趣,本尊也并非一定青鱼不可。”闻人颜勾起唇角,风吹鼓她的袍袖,山间烟岚中,越显其容貌浓艳。   闻人昭越听得似懂非懂,迟疑道:“阿娘的意思是……”   “青鱼,恰好是个诱饵。”   说完这句话,闻人颜不再多言。   闻人昭越眸中闪过深思之色,青鱼既是诱饵,是谁的诱饵?   龙雎二十八年秋,罗浮教与镜明宗分兵两路攻曲河之西,罗浮教教主与镜明宗掌门皆在阵中,天水阁以两名渡劫尊者迎战,双方皆有渡劫修士坐镇,一时局势焦灼。   是时,青鱼余氏叛出天水阁,短短五日间便有七郡陷落,消息传至悬陵,天水阁上下震怒。   留守于此的天水阁渡劫尊者崔意亲率麾下,欲收复青鱼,趁悬陵空虚,罗浮教教主闻人颜领兵突袭,占据悬陵。此时曲河之中,不过为她替身。   崔意自忖非闻人颜对手,斟酌之后,无意回返,继续向青鱼而去,一时之间,青鱼之地危若累卵。   “以青鱼换得悬陵,本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闻人颜站在高楼上,俯瞰下方,嘴角微微上挑。   悬陵有地利之便,否则天水阁也不会选择陈兵于此。   占据悬陵,罗浮教便可暂时切断天水阁的补给,再与镜明宗合围,就算渡劫可以支撑,麾下寻常修士却是受不了的,他们只能选择撤离。   闻人昭越崇敬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阿娘真厉害!不过如此一来,青鱼却要落在那崔意手中了。”   “天下之事,总要有所取舍。”闻人颜眼中一片漠然,对于叛出天水阁的青鱼余氏会有如何下场,并不关心。   除非,青鱼能有渡劫修士,否则几日之间,青鱼余氏便要覆灭于世间。 第179章   “尊主, 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在听说悬陵失陷的消息时,崔意已经身在前去青鱼的途中,她怎么也没想到, 现在应该在曲河战场上的闻人颜,会出现在悬陵。   悬陵乃是苍栖州东南的枢纽,否则天水阁也不会陈兵在此, 如今落入罗浮教手中,对天水阁来说,便是个极大的麻烦。   但就算如此, 崔意也不打算转身争夺悬陵, 如今天水阁大军身陷曲河之中,短时间内难以回援, 若她此时转回悬陵, 便免不得要与罗浮教教主闻人颜一战。   闻人颜乃是渡劫中期, 而崔意不过渡劫初期, 比起悬陵,她还是更在意自己的性命。   悬陵失陷, 乃是自己心急讨伐青鱼之过, 崔意清楚这一点, 不过以渡劫修士的身份, 就算天水阁阁主也不会为此事惩戒于她, 所以她也并不畏惧。   等苏长秋从曲河战场脱身, 自有他来对付闻人颜。   “传令下去, 加速行进, 今日之内,必须抵达青鱼!”崔意开口吩咐,神情中带着彻骨冷意。   她知道自己被闻人颜算计了, 回不了悬陵,便只有拿青鱼泄愤。   飞舟行过,身后夜色蔓延。   在这个凉夜中,整个青鱼郡都陷入了沉寂。城楼上亮起几点灯火,青鱼余氏的族人披挂整齐,在周围巡逻。   更漏响过三声,夜色中,天边有片阴影缓缓近了,修士五识敏锐,城楼上巡视的余氏族人几乎立时便注意到了异常。   是飞舟——   那是数十艘飞舟,自天边疾驰而来,其上俱都镌刻着天水阁的徽记。   “是天水阁……”   “天水阁攻来了!”   “速速警戒!”   在察觉天水阁到来之时,众多余氏族人脸上都不受控制地现出恐惧之色,天水阁统治苍栖州这么多年,向来是生杀予夺,这样的恐惧几乎成了苍栖州修士的本能。   “渡劫修士,这是渡劫修士的气息——”有人颤抖着声音说道,双腿发软。“天水阁的渡劫尊者亲自来了!”   在渡劫修士面前,他们便如蝼蚁一般。   “完了,青鱼完了……”   “家主为何要背叛天水阁,我们这分明是在以卵击石啊!”   意识到渡劫修士亲至,余氏众人心中惶然,天水阁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他们竟已有些乱了阵脚。   眼见人心涣散,为首的青年厉声喝道:“够了,家主决断自然有他的道理,定不会让我们白白送死,快随我一起开启城楼阵法!”   城楼上点起示警的烽火,同一时刻,众人齐齐运转灵力,开启了此处阵法。   做完余天仲吩咐的事,青年没有犹豫,领着族人退下城楼,避向一旁。   面容冷峻的中年女子站在船头,身上玄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看着下方仓皇逃窜的修士,冷哼一声。   胆敢背叛天水阁,青鱼余氏当真是自寻死路,崔意眼底杀意翻涌。   今夜,她便要青鱼余氏于世间覆灭!   “尊者……”   天水阁女弟子上前,刚刚开口,就被崔意打断:“本尊去取余氏众人性命,你领人攻城,青鱼郡内仙门世家,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女弟子神情一凛,抬手道:“是。”   她未曾交代太多,身形消失在船头,毕竟,在崔意看来,收复青鱼本是易如反掌之事。   阁中有载,青鱼余氏之中修为最高的,不过是洞虚境界的余氏老祖,在她面前非一合之敌。   青鱼胆敢叛乱,或许是与清溪有所勾结,可惜啊,清溪显然将他们当做了弃子。闻人颜身在悬陵,容洵正于曲河,却是无人能相助青鱼了!   对付渡劫以下的修士,崔意自认有十足的把握。   磅礴灵力落下,只是一击,城楼处的阵纹便好像不堪重负一般闪烁起来,随着崔意携雷霆之势而来,繁复阵纹在瞬间寸寸破碎,化为点点灵光消散在空气中。   崔意神情冷厉,在阵法破碎后顺利踏入城池之内,身形瞬息便出现在百丈之外。   便在这时,夜色中徐徐浮起细碎灵光,刮过枝头的风在此刻突兀停了,崔意神情一凛,闪身便要退后。   可惜还是太晚,周遭数百丈内的灵气汇聚在一处形成风暴,拦下了崔意去路。   她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不曾留手,运转全身灵力,向前拍去。   这一击落下,足以令这数百丈内尽数化为废墟。   一只纤弱的手自前方伸了出来,夜色中,有人对上了崔意这一掌,两股庞大的灵力碰撞在一处,掀起无边风浪。   数息之后,崔意踉跄着后退几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她抬头看向自己面前的少女,眼底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渡劫——   青鱼之中,怎么会有渡劫修士!   赤红披风在夜风中扬起一个弧度,太上葳蕤脸上覆了银质面具,让人难以窥见她容颜。   崔意神情中难掩忌惮,方才那一掌,她显然没能占到任何便宜。   “不知阁下来我苍栖州,是为何故?!”崔意心下转过许多念头,东域中大多渡劫修士她都识得,无一符合眼前少女的身份,她究竟是谁?!   难道清溪还掩藏了一名渡劫的存在?在生出这个念头后,崔意又当即否决了。这怎么可能,渡劫难道是大白菜么,轻易便能有!   “为寻仇。”太上葳蕤开口,淡淡回道。   寻仇?!天水阁何时得罪过这样一位渡劫大能?崔意心中疑窦重重,她实在猜不出太上葳蕤的身份,更无法确定她同清溪有什么关系。   多了一名渡劫参与其中,苍栖州的局势势必会更复杂!   不待崔意再说什么,太上葳蕤已然抬手,霎时间,天地灵力蜂拥向她身周而来,她的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见到这一幕,崔意微觉不妙,生出了退意。她向来惜命,自是不愿在对太上葳蕤实力一无所知的情形下与她对阵。   心念流转,崔意飞身退去,迅疾如风,她本就以速度见长。   太上葳蕤站在原地,指尖缓缓引动灵气,在虚空中绘出晦涩难懂的咒文。   倘若燕愁余在场,应当会发现这道咒文与当日太上葳蕤设局石镇岳时,在龙骨之上刻下的全然一般。   这是菩提净血咒。   地面阵纹亮起,阻下了崔意脚步,她扬手破开阵纹,但不过转瞬,又不断有阵纹生出,将她拦下。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太上葳蕤面前的菩提净血咒成形,化作一缕又一缕赤红流光,环绕在这方天地间。   这一刻,崔意感知到自己体内血液好像沸腾起来,数道不同的气息在她丹田中流窜,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   天水阁七名渡劫,除了天水阁阁主桑南淮和年纪最长的苏长秋,其余五人,包括崔意,都是以秘术糅杂不属于自身的力量,强行晋升渡劫。而菩提净血咒,却是可以强行分离他们体内力量。   崔意催动灵力覆在体表,强行压制在沸腾的血脉,也就在这时,太上葳蕤已经出现在她身旁。   抬起手,太上葳蕤眼中不见多余情绪,崔意的护体灵光在她的力量下缓缓消解。当身体暴露在菩提净血咒下,崔意脸上生出了斑斓鸟羽,现在,她看上去便如半人半妖,那双竖瞳看来之时,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   看到这一幕,一直守在远处的余天仲不由瞳孔一缩,怎么会这样……天水阁几位渡劫尊者不都是人族么?!   他心中一寒,意识到自己应当是窥见了天水阁不为人知的隐秘,原来,原来这就是天水阁在几百年间便能出现七个渡劫的原因! 第180章   在太上葳蕤与崔意交手之时, 白发老妪领着众多余氏族人出现在城楼上,她手中拐杖重重向下一敲,埋藏于城墙内的阵法先后亮起。   老妪便是余家如今唯一一位洞虚境的老祖, 看着无数天水阁修士自飞舟落下,先后向城楼攻来,余家老祖原本慈和的面容上只剩一片肃然。   要拦下天水阁入城, 这一战定然不易。   但此时除余氏族人,青鱼其余仙门世家均不可信,他们前来未必能帮上忙, 或许反会添乱。   众多余氏族人簇拥在余家老祖身边, 各自唤出本命法器,严阵以待, 今日一战, 青鱼绝不能输!   天水阁女弟子站在飞舟上向下望去, 她已入洞虚, 自然能感知到如今城墙之中有两道渡劫期的气息在缠斗。   青鱼怎么可能有渡劫修士?!她几乎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但在她的感知中, 又的确存在着两道不同的渡劫气息。   倘若青鱼有渡劫修士, 那这一战的结果……   为何此前没有任何消息泄露, 就连青鱼郡监察使传讯求救时, 也未曾提及过此事!   天水阁女弟子沉下脸, 如今情形, 她能做的唯有速速攻破城楼, 再前去为尊主掠阵。   天水阁修士前仆后继地奔向城楼, 守城的余氏族人与之撞在了一处,灵力交织,点亮了浓稠夜色, 倚仗城楼地利,青鱼并未落在下风,局势一时有些焦灼。   另一边,崔意已经顾及不了攻城之事,意识到自己身上变化,她竖瞳中满是怒意。   崔意从未在人前显露这一点,显露自己是个非人非妖的怪物,今夜却被太上葳蕤强行逼出妖形。   她长啸一声,冲向太上葳蕤,速度快得几乎要将空间撕裂,天地间的风好像都化作了她的助力,无数风刃席卷而来。   太上葳蕤并不打算躲,和修真界以速度著称的雀鹮比较速度,并非明智之举。崔意丹田中最强大的那道气息,便是妖兽雀鹮。   手中结印,太上葳蕤脚下现出阵纹,阵纹旋转,闪烁着耀目灵光。   两道身影撞在一处,重重风浪扩散,灵力的冲击令周围林木山石发出一声闷然轰响,倒伏碎裂。   披风上灿金色的游龙好像活了过来,在磅礴灵力袭来之时咆哮一声,腾跃而起,为太上葳蕤挡住了冲击。   这是燕愁余不久前亲手炼制的一件法衣,足以接下渡劫修士一击。   相比之下,崔意的情形显然就凄惨许多,她被巨力掀飞,重重摔在地上,便是如此也未能止住去势,身体在地面留下一道深深划痕。   因为菩提净血咒的作用,她体内血脉翻腾,浑身经脉都有胀裂之感,崔意脸上难掩痛苦之色。   她盘坐起身,运转灵力封住自己周身大穴,这才勉强缓解痛意。   太上葳蕤没有出手,一步步向她走来,眼中不见多余情绪。   抬眸看着她,崔意冷峻的神情上现出几分难掩的惧意,她清楚,自己根本不是太上葳蕤的对手。   “你若杀了我,往后便是与天水阁彻底为敌了!”崔意嘶声开口。   “那又如何?”太上葳蕤漫不经心般回道。   崔意一时哑口无言,她沉默一瞬,才又道:“你放了我,我自有厚报。到了你我这般境界,当知修行不易,还请阁下不要赶尽杀绝才是。”   听了她这句话,太上葳蕤嘴边微微挑起一抹弧度,带着几许嘲意:“窃取妖族力量为己用,本尊倒是看不出,你修行如何不易。”   “你——”崔意眼中闪过恼怒之色,她抬眸看了太上葳蕤一眼,神色变幻,却没有动作。   就在太上葳蕤距她不过三丈之际,崔意盘坐在原地的身形竟像影子一般缓缓消散。   她以秘术将雀鹮妖丹纳入丹田,自然也得了雀鹮的长处。雀鹮速度之快,能令所过之处留下残影。   太上葳蕤自然不可能让她就这般逃脱,在她身后,地面一重又一重阵纹展开,恰好将崔意困于其中。   她撞在阵法边沿,体内灵力震荡,不由喷出一口鲜血来。   崔意重重拍下,阵纹明灭一瞬,却未被破解,方才太上葳蕤与她一番话,自然不是为了浪费时间。   转过身,崔意看向太上葳蕤的眼神中满是恼恨之意。   菩提净血咒再现,赤红流光盘旋着涌入崔意体内,她骤然睁大眼,口中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随即抱着头在原地翻滚起来。   丹田内不属于她的气息再不如往日一般温驯,在菩提净血咒的作用下开始横冲直撞,这些气息被强行从她丹田内剥离开,带来无法言说的痛苦。   崔意忍住痛苦,愤怒腾身,再次撞向了太上葳蕤。   只是此时她体内灵力已然消耗大半,体内力量也因菩提净血咒开始剥离,太上葳蕤只需微微侧身,便轻易躲过这一击。   随即,有数道阵纹在崔意身周亮起,而后同时破碎开来。   她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从半空中坠落,委顿在地。   一道又一道气息先后从体内弥散,崔意的气息因此一重重跌落下去,她睁大眼,双手抓向虚空,似乎想将这些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留住:“不,不——”   她是渡劫修士,她是渡劫修士啊!   以秘术借妖丹之力提升修为并非那么简单的事,为了突破境界,天水阁尝试这道秘术的修士从来不少,但成功的却寥寥无几。   崔意还记得自己每一次吸收妖丹力量的痛苦,浑身经脉像都要被撑破,丹田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冲击下一次又一次撕裂,每次服下妖丹,都意味着要在生死之间走上一遭。   天水阁不知多少修士死在了这个过程中,崔意是少有能够突破渡劫之一。   在丹田力量散去后,崔意脸上鸟羽得以褪去,恢复了寻常容貌,露出扭曲神色。   可惜见到她这般模样,太上葳蕤并未生出任何怜悯情绪,这原就是她窃取而来的力量。   城楼外,感知到崔意气息消失,天水阁女弟子不由变了脸色,她抬起头,为何自己感受不到尊主的气息了?!   她心中生出一个最不愿相信的猜测。   此时城楼上的阵法已经破损,数名天水阁弟子得以登上此处,与余氏族人短兵相接,鲜血横飞,不断有修士倒下,厮杀声在黑夜里交织成一首哀歌。   余家老祖躲过向自身而来的汹涌灵力,神情间难掩疲色,天水阁此行之中,除了崔意这个渡劫,还有三名洞虚修士,而青鱼能出战的洞虚修士不过她一人,纵有数名化神相助,守城之战也打得很是艰难。   剑锋划过,气息凛冽,余天仲及时出手,为余家老祖挡下这道剑锋,但自己的身体却因此反震而出,撞在城墙上,气血翻腾。   眼见几道攻击齐齐袭向他,余家老祖突破包围,化解了他的危局。   夜色中,忽有一抹绯红现在城楼之上。   渡劫期的灵力席卷而来,攻上此处的天水阁修士尽数为这股力量掀飞,城楼上顿时空了许多。   余天仲站起身,脸上忍不住露出喜色:“是那位尊上来了!”   见此,余家老祖也不由神色一松,看来此番,余家终究是赌对了。   太上葳蕤扼住崔意脖颈,将人高高举起:“崔意已死,凡天水阁所属,降者不杀——”   裙袂扬起,银质面具在城楼灯火中折射出冰冷寒芒,天水阁众人停住动作,远远望去,看清崔意形容,俱是变了脸色。   渡劫大能,青鱼之中,竟然有渡劫大能!这一刻,天水阁人心涣散,兵败如山倒。 第181章   天边破晓, 太上葳蕤站在城楼上,晨晖洒落,披风上的金线折射出耀目光芒, 令人不敢直视。   余天仲走到她身边,抬手一礼:“尊上,如今天水阁众人已经尽数被羁押, 青鱼郡众多仙门世家纷纷传讯,请见尊上,效犬马之劳。”   对于众人的转变, 余天仲丝毫不觉意外, 这本就不是什么难以预料之事。太上葳蕤是渡劫,还是刚刚斩杀了天水阁渡劫大能的渡劫, 此时此刻, 无论青鱼郡众修士心中作何想, 都必须向太上葳蕤俯首。   想来消息传出, 之前已经被余氏控制的七个郡城亦会是如此情形,修真界向来实力为尊, 这句话再没有错。   听完他如此说, 太上葳蕤只是淡淡道:“你安排便是。”   余天仲躬身应了, 眼中不可抑止地流露出几许喜色, 有太上葳蕤这句话, 足以奠定余氏地位。或许来日, 他余氏就不再只是青鱼势力最大的世家。   太上葳蕤清楚余天仲有私心, 但她并不在意, 只要他能办好自己交代的事,这就是他应得的好处。   做了那么多年妖尊,太上葳蕤自有御下之道。   她指尖微动, 一瓶丹药便落入余天仲手中。   这是……将神识探入,余天仲不由一怔,是七品丹药!   便是以余家势力,族中也未能藏有几枚七品丹药,而太上葳蕤却轻易拿出了一瓶。   身为合道大能,就算萧玉虚如今只剩神魂,要炼制七品丹药也非难事。   “多谢尊上赐药!”余天仲带着几分激动道,有七品丹药在,几位族中老祖的伤势便可尽快恢复。   太上葳蕤立在风中,鸦青长发从脸侧垂落,更显出肤色如雪,她冷声道:“日后,召集人手,攻下悬陵向北,自西而东十郡。”   余天仲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山峦起伏,绵延万里,望不见尽头。青鱼一战后,郡中并其他七郡修士定然有不少向尊上投诚,再拿下十郡应该只是时间门问题。   而如今的悬陵,已经为罗浮教攻下,他失声道:“如此一来,悬陵岂不是……”   太上葳蕤缓缓笑了起来:“这正是本尊送清溪的大礼。”   不必她说太多,余天仲已经猜到了部分,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这位尊上想要的根本不止青鱼之地,想杀的,也不止一个天水阁渡劫。   难道早在那清溪余氏的小辈来时,她就已经算到了今日?倘若真是如此,这般谋略,便堪称当世罕有!余天仲的身形有些僵硬,以他的年纪和城府,已经少有事情会令其如此失态。   他再次俯下身去:“青鱼余氏,定不负尊上所托!”   余天仲如今最庆幸的,便是自己是效忠于这位尊上,而非与她为敌。   与此同时,悬陵之内,罗浮教中人正于各处巡视,搜捕逃脱的天水阁修士。   没有渡劫坐镇,取下悬陵对闻人颜来说,实在是易如反掌之事。镇守于此的天水阁弟子大多为罗浮教众人所俘,仅有极少数见势不对及时逃脱躲藏。   此番悬陵之行,余紫嫣也在其中。大约是因为她从青鱼带回的消息,闻人颜才下令让她和余氏几名族人随行。   悬陵已失,崔意未曾回返,而是继续向青鱼而去,对此,余紫嫣并不意外。崔意并非闻人颜的对手,不如攻下青鱼,得一地暂安,还可与曲河战场的兵力遥相呼应。   这也正是闻人颜的算计,但如此一来,青鱼便陷入危局。以地利而言,悬陵的确比青鱼紧要的多,只是渡劫修士亲临,青鱼余氏的覆灭就只在朝夕之间门,而闻人颜是绝不会出手相助的。   余氏一灭,知道其与清溪约定的人便寥寥无几,也不会有人会将此事宣扬,包括余紫嫣,罗浮教的声名也不会因此受损。   不愧是罗浮教教主,思虑实在周全。   只是余紫嫣在佩服之余,又暗暗觉得心惊。   不过一切当真会如她所想么?   余紫嫣不期然地想起自己在青鱼余氏中见到的那个少女,那双眼中像是有雾气弥漫,让人窥不见其中真实。   抬头望着有些阴沉的天色,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一切不会那般简单。   马蹄声声,罗浮教弟子纵马踏入城池之中,神情透着隐隐急色。   不多时,楼阁之中,闻人颜阅毕属下奉上的消息,握在手中的玉简缓缓化作齑粉,从她指间门漏下。   她脸上神色分明如常,但屋内所有陈设都在这一刻震颤起来,隐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   便是闻人昭越也不禁为此感到一阵心悸,那玉简中送来了什么消息,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阿娘如此盛怒。   连她都如此,其他罗浮教弟子心中畏惧便更甚,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渡劫大能的怒火实在不是常人能够承受。   “都出去。”闻人颜强压住怒意,沉声开口。   得了她这句话,屋内众人如蒙大赦,放轻脚步退出门外,不敢发出一点杂音。还有胆子留在房中的,也只有作为闻人颜亲女儿的闻人昭越了。   “阿娘,怎么了?”闻人昭越见自己的母亲平静下来,试探着问道。   闻人颜自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话中满是压抑的情绪:“崔意已然陨落了。”   “什么?!”闻人昭越当即变了脸色,失声呼道。   她当然知道崔意是谁,天水阁七位渡劫之一,刚从悬陵离去,将这里拱手送给了罗浮教。   闻人昭越急急发问:“她不是前去攻打青鱼了么?为什么会突然陨落?”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陨落。”闻人颜望向窗外,不知想到什么,双目只见一片幽深。   闻人昭越犹自不敢相信:“阿娘是说,她是在与青鱼一战中陨落的?可青鱼余氏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那洞虚境界的余氏老祖,若无渡劫,怎么可能……”   她忽然停住了话头,喃喃道:“难道,青鱼有……”   闻人颜颔首,侧脸的线条看起来透着几分冷硬:“不错,青鱼余氏背后,原来有个渡劫修士。”   她原打算牺牲青鱼占据悬陵,切断曲河战场上天水阁的补给,之后苏长秋唯有令人回返青鱼,而今这般打算却是落空了。   崔意之死虽然算得好事,但青鱼崛起,苍栖州内骤然多了第方势力,涉及罗浮教利益,闻人颜如何不怒。   何况青鱼余氏的隐瞒,让她觉得自己为其愚弄,怒火便更甚。   “是那余氏老祖侥幸突破了境界?”闻人昭越又问,心中隐隐觉得不可能,她分明记得,余氏老祖自晋升洞虚中期后,这数百年修为都未能有所寸进。   “不是她。”闻人颜回道,“看消息,是个不知来历的女子。”   一时之间门,罗浮教也无法查证太上葳蕤的身份。   “难道这一次,青鱼是刻意将天水阁引去,截杀崔意……”闻人昭越忍不住生出了这般念头。   闻人颜声音微冷:“大约是如此。”   “青鱼未灭,背后又多了个渡劫修士,她岂不是想据青鱼之地,瓜分苍栖州与我罗浮教争锋么?!”   闻人颜冷笑一声:“那本尊倒要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罗浮教韬光养晦数百年才得了如今机会,绝不容任何人破坏,这苍栖州,定然是罗浮教的!   不用几日,青鱼一战的情形便在悬陵传开,闻听此事,余紫嫣手中一松,符笔落下,在宣纸上晕开浓重墨色。   “渡劫……”她喃喃开口,再次想起那个脸覆银面的少女。   余紫嫣的直觉告诉自己,青鱼一战中出现的渡劫,就是她。   罗浮教教主自以为算计了青鱼,却原来她的行事也已落入旁人局中。   ——或许从自己见那个少女开始,就是一场局。   余紫嫣再次忆起了那个夜晚,她觉得,那个少女想要的,绝不只是天水阁一个渡劫的命。   她的呼吸忽然急促了几分,顾不得桌上凌乱,取出玉简,将灵力注入其中,苍栖州的疆域便投在半空中。   悬陵,青鱼,曲河……   余紫嫣的指尖依次划过这几处,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骤然生出的想法令她喉中干涩,崔意已然陨落,天水阁只剩两名渡劫,而清溪和青鱼加起来有名渡劫大能,如此情形下,天水阁未必还有再战之心,及时撤离才更稳妥。   但……这或许也是个绝佳的时机,余紫嫣尽力将自己放在青鱼的位置思考,天水阁的优势已经转为劣势……   但罗浮教教主不会与天水阁死战,一旦她出事,罗浮教重归苍栖州之主的谋划便会落空。   除非……   这一刻,连余紫嫣自己也不由觉得自己的念头几近荒谬。   但这并非全无可能——   她在原地踌躇许久,忽地大步迈出房门。   她要见罗浮教教主,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该放过。   可惜,她的要求未曾得到罗浮教守卫允准,余紫嫣被拦在了闻人颜所居楼阁外。   以她如今的身份,一个清溪余氏的少主,实在不够资格入罗浮教修士的眼,而一个寻常元婴修士,也没有资格请见罗浮教教主。   余紫嫣在楼阁外站了片刻,更深露重,她衣角似乎微微有些润湿。最后,她没有再加纠缠,转身离去。   清溪余氏,难道一定要投于镜明宗或罗浮教门下么?   余紫嫣翻身上马,领着族人向城外而去,夜色中,她神情坚毅。   而今苍栖州内,她已经有了第个选择。   青鱼——   这或许是一场豪赌,但若是不赌,又怎么知道能不能赢! 第182章   见到风尘仆仆的余紫嫣时, 余天仲很是意外,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会再来青鱼。   余紫嫣此番能够顺利见到余天仲,是借口再为清溪传话, 是以无论余天仲如何忙碌,都抽出空闲来见她一面。   “紫嫣,见过伯父。”余紫嫣揭下头上兜帽, 抬手向余天仲一礼,她脸上带着几分因日夜赶路不曾停歇生出的疲色,双眼却只见一片清明。   坦然受了她这一礼, 余天仲脸上勾起些微不达眼底的笑意:“清溪毁诺在先, 如今还有什么话与我青鱼好说?”   余紫嫣只是深深一拜:“为清溪传话,不过是紫嫣为见伯父寻的借口, 事急从权, 还请伯父原谅。”   余天仲闻言不由挑了挑眉, 心中倒也没有生出太多被欺骗的怒意, 他打量着余紫嫣一番,口中问道:“那你此来青鱼, 是为何事?”   “自然是为我清溪余氏, 转投青鱼尊上之事——”余紫嫣对上他的目光, 眼神沉静。   早在三年前, 清溪余氏诸事便被余紫嫣的父亲尽数交给她处置, 是以她才有底气代表自己的家族说出这句话。   而听了她这句话, 余天仲沉吟良久, 最后只问了一句:“这等涉及家族百年之大计, 不容轻忽,你当真已经想好?”   余紫嫣笑了,她语气中不见半分动摇:“既然伯父能赌, 那我为何不能赌?紫嫣只求伯父为我向尊上引见。”   或许是看在清溪余氏和青鱼余氏的关系,余天仲答应了。第二日,余紫嫣顺利走入了青鱼监察使府内。   太上葳蕤跪坐在桌案前,棋盘上黑白交错,正是一副残局。   她指尖拈着一枚黑玉制成的棋子,垂眸看着棋盘,像是全未注意到走入房门的余紫嫣。   余紫嫣上前一步,俯首行臣下之礼,轻声道:“清溪余氏余紫嫣,见过尊上。”   她的身形看起来僵硬,太上葳蕤如今没有收敛渡劫修士的气息后,余紫嫣哪怕只是站在她面前,也承受了不小压力。   在一阵冗长的沉默后,太上葳蕤终于抬起头,银白面具遮掩住容颜,露出一双清冷的眼。   在她的目光下,余紫嫣莫名生出一种自己被看透的错觉。   “清溪余氏根基不在此,你转投青鱼,不怕开罪了罗浮教与镜明宗?”太上葳蕤徐徐开口,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   余紫嫣并未迟疑:“世上之事,从来有失有得。”   在清溪麾下,她余氏难以更进一步,而青鱼则不同。   “你又凭什么觉得,清溪余氏有资格在本尊麾下据有一席之地?”太上葳蕤扬眉反问。   余紫嫣顶着她的威压缓缓回道:“凭我自己。”   “尊上缜密筹谋,想来并不只为一个崔意的性命。”   “那在你看来,本尊目的为何?”太上葳蕤眼中多了几分兴味,她的目光落在余紫嫣身上,从中窥得了些许前世紫魈的影子。   余紫嫣对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尊上真正想做的,是以悬陵为战场,将天水渡劫尽数留在苍栖州西南——”   一个崔意算得了什么,天水阁既然来了三个渡劫,她便没有理由放走一个。   太上葳蕤听完这番话,随意地将指尖黑子掷在桌案上,语气凉薄:“你该知道,这世上,太聪明的人,往往都活不长。”   哪怕她未曾刻意施压,渡劫修士的气息也给人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余紫嫣用尽全身气力才能挺直脊背,不至于跪下身来:“若是为了活命,便要做一辈子蠢人,未免也太可悲了。”   “何况,我相信若有尊上相护,定不会令我轻易丢了性命。”   余紫嫣很少在人前展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不管是在容洵还是闻人颜面前,她都只是个行事周全谨慎的小辈,未曾有太多殊异之处。但如今面对太上葳蕤,她却没有丝毫藏拙,余紫嫣知道,若想达成目的,自己最好不要在这位不知来历的尊上面前说谎。   这一刻,太上葳蕤在余紫嫣眼中看出了野心,与数百年后的她如出一辙的野心。   如今她效忠太上葳蕤是真心,来日,若有取而代之的机会,她也绝不会犹豫。   这是一把刀,一把能噬主的妖刀。   太上葳蕤笑了,她指尖微动,桌案上被她掷落的黑玉棋子便腾空掠过,落向余紫嫣。   她瞳孔微缩,及时将棋子接住。   “本尊给你这个机会,证明自己。”   余紫嫣想在得到权柄,自然不可能只凭一张嘴。   得了太上葳蕤这句话,便是余紫嫣,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按捺不住的激动,她俯身向太上葳蕤一礼:“紫嫣,谢过尊上!”   三日后,青鱼再次发兵,分两路袭向悬陵北侧郡城。在太上葳蕤示意下,余紫嫣得以率其中一路攻城,但因她年纪不足,修为也只在元婴,麾下修士颇有不满之言。   但余紫嫣很快便手段强行镇压下这些不满,在数日之内,连下五郡。而此时余天仲也不过才攻下三郡,原本对她领兵不满的修士尽数心悦诚服。   得知这个消息,余天仲忍不住叹了一声:“我竟还是低估了她。”   清溪余氏有这样一位少主,实在令他心中艳羡。   看了一眼身边的儿子,余天仲便怎么都觉得不顺眼:“你若能有她五分,我又何须这般担心!”   余澄顶着自己老爹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乖乖听训。   太上葳蕤所言十三郡已下,余紫嫣并未松懈,不说天水阁尚有不少修士逃窜在外,这么长的时间,也足够罗浮教察觉青鱼动向,至少在尊上要求的时限内,她驻守的这些郡城不能丢。   看着前方疆域图,余紫嫣神情现出几分肃然,接下来,那位尊上会选择怎么做?   要如何才能将天水阁困在悬陵之西,又要如何,才能令闻人颜不得不出手?她暂时想不明白。   余紫嫣猜出了太上葳蕤的用意,却不知道她究竟要如何做。   陵北十三郡陷落后,太上葳蕤也离开了青鱼。她来得比余紫嫣想象中更快,收到传讯时,余紫嫣不由有一瞬怔然。   或许不用多久,自己心中疑惑就能得到解答。   余紫嫣登上城楼,绯红的披风凌空翻卷,在浩荡天地之间,人不免显得有些渺小。   “尊上。”她上前,恭谨一礼。   太上葳蕤缓缓转过头,鸦青长发散落风中,她今日未着面具,抬眸之时,让人觉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脸上,余紫嫣的呼吸忽地一滞,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银白面具之下,会是一张自己识得的容颜。   “少虞师姐……”她愣在原地,喃喃道。   余紫嫣当然认得出太上葳蕤,与十年前在镜明宗相比,她容貌间的变化并不算太大。   当日余紫嫣曾在镜明宗与太上葳蕤有过一面之缘,以一道剑符向其请教,最终输得心服口服。   没过多久,太上葳蕤于琼花玉露楼中斩杀天水阁公子,被镜明宗除名,从此没入十万大山,再无音信。   余紫嫣偶尔想起,颇觉惋惜,以这位师姐在符道上的造诣,便是资质不足,在道途上定然也会有所成就。   五年前,镜明宗的那场寿宴,余紫嫣也在场,毕竟余氏在清溪也颇有根基,镜明宗自然不会遗漏之理。   余紫嫣原是颇为敬佩身为镜明宗掌教的容洵,清溪余氏和容家也称得上世交,但真相揭开,容氏所为实在令人不齿。   后来因琼花玉露楼之事,太上葳蕤没入十万大山,生死不知,余紫嫣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再见太上葳蕤。   十年时光已是不短,但用十年从筑基晋升渡劫,任谁来看,都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但余紫嫣清楚记得,太上葳蕤离开镜明宗时,不过堪堪筑基,而今站在她面前的少女,渡劫期的修为不容作伪。   短短十年,她就从为天水阁追杀的镜明宗弃徒,成为了如今在苍栖州搅弄风雨的渡劫大能。   此时此刻,就算以余紫嫣的心性,也不由露出惊色。   她如今效忠的尊上,与当日被除名的镜明宗大师姐,原是一人么?   “这世上,早已没有容少虞了。”太上葳蕤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凉薄。   而听到她这句话,余紫嫣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退了一步:“尊上……”   “怎么,我生得这般可怖?”太上葳蕤轻笑一声,唇角勾起些许弧度。   余紫嫣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常,她强作平静道:“是紫嫣乍见故人,这才一时失态。”   不过短短几息,便足够她将事情想清楚。   太上葳蕤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渡劫修士,是有能力参与苍栖州这场乱局的人。   连自己都如此震惊,不知镜明宗众人见到这位尊上时,会是如何反应?余紫嫣忍不住想,她忽然有些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而今陵北十三郡已下,不知尊上之后又有何吩咐。”余紫嫣未曾再提一句有关镜明宗的旧事,她向来识趣,转而请示道。   太上葳蕤亲自来此一趟,总不会只为了向她揭露自己原来的身份。   抬眸望向远处,太上葳蕤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绵延的山林上,良久,终于开口:“你可知,要如何才能将渡劫大能困住。”   余紫嫣沉默不语,这正是她现在还未能想清楚的答案。既然不知,她便不会贸然回答。   太上葳蕤没有让她等太久,再次道:“此处河山甚好,正可布一座大阵。” 第183章   在攻占悬陵之后, 周围几大郡城都落入罗浮教之手,但要收拢人心,令之完全归于罗浮教, 便不是一日之功,更有许多大小杂事亟待处置。   为这个原因,身为罗浮教圣女的闻人昭越近些时日过得颇为忙乱。   不过便是如此, 她也在留意关注青鱼动向,竟然将阿娘都谋算局中,青鱼背后的那名渡劫不得不防。   此时看着手中玉简, 闻人昭越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青鱼的野心实在不小,杀了崔意之后也不打算收敛, 反而继续向北继续鲸吞蚕食。   因青鱼守城一战, 苍栖州众多势力心存畏惧, 这些郡城几有望风而逃之势。   “余紫嫣……”在看到这个名字时, 闻人昭越忽然变了脸色,“她何时去了青鱼?!”   她实在没想到, 会在有关青鱼的奏报中看到余紫嫣的名字。闻人昭越记得, 之前是余紫嫣从青鱼归来, 带回其想与清溪合作的消息。   难道从那时开始, 她就已经投靠了青鱼, 闻人昭越忍不住生出了这样的怀疑。   数日之内, 连下五郡……   看到这里, 闻人昭越再也无法克制心中怒气, 将手中玉简重重砸下,发出一声巨响。室内众多侍女俱都为之一惊,注意到她阴沉的脸色, 纷纷屏气敛息,不敢发出丝毫杂音。   此番阿娘特许那余紫嫣带着族人参战,给她一份大功劳,她竟如此不知足!闻人昭越恼怒地将桌案上的书简尽数扫在地面,站起身,径自向外走去。   “阿娘,这余紫嫣如此首鼠两端,绝不能轻易放过她!”凑在自己母亲身旁,闻人昭越眉目间的怒气还未消散。   清溪余氏可还在清溪呢!   闻人颜也已知道此事,不过她的态度显然要平和许多。   “之前,倒是我小看了她。”想起日月殿中那个微微低着头,姿态恭敬的少女,闻人颜若有所思道。   那时的余紫嫣看起来实在恭顺,让她也未觉出异常。   “阿娘——”闻人昭越有些不乐意,阿娘这语气,怎么像是对那个余紫嫣还有几分赞赏。   闻人颜淡淡觑了闻人昭越一眼,冷声道:“越儿,你将来要做罗浮教的主人,便该知道如何用人,不能因一时意气做事。”   阿娘的意思,难道是还想将那余紫嫣收为己用?闻人昭越更不乐意了,在她看来,余紫嫣敢在此时投奔青鱼,分明是背弃了罗浮教,理应严加惩戒,以儆效尤。   闻人颜没有在意她脸上流露的几许不乐意,目光再次落在沙盘上。   月白的旗帜代表天水阁,直到如今,苍栖州近三分之二的疆域,也还在天水阁治下。   苍栖州之东为清溪郡,自罗浮教与镜明宗揭竿而起,先后有众多仙门世家响应,如今苍栖州东南数地已经插上紫旗。   自从桑南淮继承天水阁阁主之位后,原本能与其分庭抗礼的罗浮教受其打压,逐渐式微。及至近两三百年,几乎沦为阴沟下的老鼠,凡教中之人,全无可能光明正大地行走于苍栖州内,更不说有稳定的落脚之地。   直至十年前,容玦抓住闻人昭越,主动联系上罗浮教,借镜明宗掩护,才得以将分散各地的教众召回。   隐忍数百年,闻人颜为的就是让罗浮教重新成为苍栖州的主人,偏偏有人在此时杀出,竟想趁乱瓜分这苍栖州。   闻人颜看着青鱼等地上青色的旗帜,眼神幽深,拿下青鱼并周围七郡,竟还不知足,更染指陵北之地。   她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悬陵乃是苍栖州西南枢纽,青鱼却避过此处,只取陵北之地,难道是畏惧了罗浮教?   但如此一来,天水阁若再次发兵,青鱼势力便首当其冲,做了清溪在天水阁前的屏障。   还是说,他们别有所图?会是什么?   闻人颜一向不喜欢小觑对手,罗浮教重临苍栖州之事,绝不能有任何意外。   “越儿,明日,你亲自领兵,攻凤起郡。”   悬陵以北十数郡城,以凤起郡地势最为紧要,攻下此处,便可截断其与青鱼的联系,余紫嫣选择亲自镇守的,也正是此处。   闻人昭越欢喜道:“青鱼那么嚣张,早该教训教训了!”   她并未察觉闻人颜之举另有深意。   闻人颜也没有为她解释的意思,有些话说得太明白,便没有意义了。想继承自己的位置,越儿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与此同时,凤起郡城楼上,余紫嫣怔怔地看向太上葳蕤,以山河为阵——   她的目光移向远处绵延山脉,曲河河水回环曲折,在另一端,天水阁与清溪战火刚熄,天水阁渡劫大能苏长秋正率众回返,有撤离之意。   崔意陨落之后,天水阁便只剩两名渡劫,而要面对的敌手却有三名渡劫,这般情况下,自是并无再战之意。   在太上葳蕤出现前,闻人颜原本打算舍去青鱼,令天水阁重心偏移,而苍栖州东南一带便可尽归清溪。   如今青鱼未灭,但崔意陨落,一切与她谋划的差别不算太大,只是罗浮教要防备的势力,从此又多了一个。   余紫嫣回过神来,沉声问道:“不知我能为尊上做些什么?”   “在阵法成形之前,不得令罗浮教麾下越过陵北十三郡一步。”太上葳蕤开口,语气淡淡。   即便以她如今渡劫修为,想布下这道坤舆山河阵,也非三五日就能做到。   余紫嫣抿了抿唇,这数日间,青鱼动作太大,势必引起了罗浮教警惕。无论是为了威慑还是试探,罗浮教应当都会出兵,而最有可能受其猛攻的,便是位置关键的凤起郡。   “余天仲言,他能守十日,你又如何。”太上葳蕤看向余紫嫣,微微勾起了唇角。   余紫嫣不知道,十日究竟是够还是不够。   脑海中闪过西南之地的疆域图,随罗浮教暗袭悬陵,余紫嫣对其兵力也有所了解,而青鱼如今实力……   她额上滑落薄汗,良久,抬头看向太上葳蕤,朗声道:“倘若青鱼势力尽归我调配,我可守城十四日!”   十四日内,她不会令罗浮教越过悬陵以北一步!   太上葳蕤笑了,她将一枚令牌掷向余紫嫣:“自现在起,青鱼势力,尽归你来调配。”   余紫嫣握紧手中令牌,狂跳的心脏全无止息之态,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躬身向太上葳蕤一拜,余紫嫣震声道:“紫嫣,绝不辜负尊上托付!”   以青鱼如今情形,余紫嫣想守十四日难如登天,但太上葳蕤并不介意相信她一次。   只是十日,坤舆山河阵不可能成形,但那时候,若有人踏入阵法之内,太上葳蕤也完全腾得出手解决。而有十四日,便足以令阵法成形。   不曾多说什么,绯红披风翻卷,太上葳蕤的身形消失在城楼之上。   山林葱茏,时有叽喳之声从林木枝叶中传来,太上葳蕤阖上双眼,任神识蔓延,再无保留。   她的身体缓缓浮起,这一刻,天地灵气争相涌来,在她身周盘旋不去,浓郁得几乎要化作实质。   以太上葳蕤为中心,耀目灵光闪过的瞬间,繁复阵纹就此延伸开来,不过几息就铺满了百丈,随即蔓延至更远。   天地间的风被牵引着,像是有了轨迹,林木枝叶翕动,鸟雀啾鸣的声音婉转悦耳,混着山泉飘远。   一切好像陷入了玄妙境界中,万物似乎都随这道阵法呼吸,阵纹所在皆为太上葳蕤的疆域,连生死也只在她一念之间。   她要以这道阵法,困杀天水阁两名渡劫。 第184章   飞鸟自高空掠过, 落在余紫嫣掌心,化为一道神念。   悬陵调兵,意在凤起。   余紫嫣抬头, 向东南方向望去,神色肃然。   余天仲走到她身旁:“你可是打算好了?”   十四日,以青鱼如今实力, 他怎么想,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余紫嫣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他道:“请伯父持我调令, 暗中将兵力尽数调往凤起!”   其他郡城, 只需留下最外围的防护,令城中看上去与平常无异。   “什么?!”余天仲正拈须的手一顿, 险些没扯下来几根。   “尽数调往凤起?”他重复着这句话, 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别的郡城当如何?就算凤起是最紧要的地方, 如此行事也太冒险了些!”   她凭什么肯定,罗浮教只攻凤起?   “相比青鱼, 罗浮教更担心的, 是天水阁。”余紫嫣沉声道, “如今天水阁兵力已从曲河撤离, 为防意外, 罗浮教定然会保存实力。”   “我觉得, 闻人颜此时攻凤起, 更多是为试探。”   余天仲忍不住问:“倘若并非如此, 那他处岂不是轻易就会为罗浮教所破?”   “青鱼究竟,他们又不会知。”余紫嫣勾起唇角,“兵家之事, 本就虚虚实实。”   听完她的话,余天仲不由长叹一声,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老了。   “既然尊上已经将调遣兵力的令交给你,那我本不该质询,我会办好此事。”余天仲承诺道。   余紫嫣没有多言,只向他郑重一礼。   余天仲能选择信任她,便是一种助益。   此战,为了防备天水阁,闻人颜定然不会亲自前来,此时与尊上交手,对罗浮教没有任何好处。但罗浮教在渡劫以下,还有数名洞虚修士。   在余天仲离开后,余紫嫣看着沙盘,神情仍旧没有放松。青鱼虽也有洞虚,但因为自己的身份与修为,想调遣他们,威信还是有所不足。   不过余天仲方才承诺,会请余家老祖前来,为余紫嫣压阵。   他们毕竟同出一脉,余紫嫣其实也是余家老祖的血脉,此时青鱼余氏当然会尽力襄助。   短短两日间,闻人昭越已率罗浮教修士抵达凤起郡外,兵临城下,来势汹汹。   望着城楼上的余紫嫣,闻人昭越脸色阴沉,胆敢背弃罗浮教,她定要她悔不当初!闻人昭越挥手,便有无数修士自她身后而起,攻向城墙。   灵光闪过,无数修士的力量碰撞在一处,厮杀声震天而起。   数日后,余家老祖带着一身血衣回到城楼之上,苍老的面容上难掩疲色。   “老祖……”余紫嫣上前,她身上重甲也为鲜血染红,连脸上也有几道血痕,只是情形危急,无暇顾及。   余家老祖向她点点头,望了一眼城下厮杀的修士,疲惫道:“你已经守了快十二日了。”   从闻人昭越兵临凤起之日起,余紫嫣便守在此处,身先士卒。   罗浮教要踏入凤起,就必须先踏过她的尸首,余紫嫣当日亲口对凤起郡内众修士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这些修士都是仓促汇聚于余紫嫣麾下,她必须行非常手段才能稳住士气。   “你在担心什么?”察觉到余紫嫣神情中隐隐透出忧色,余家老祖开口问道。   “凤起郡虽然守住,但尊上至今未曾现身,或许已经引起闻人颜怀疑。”余紫嫣回道。   这几日间,罗浮教的攻势比之最初越加猛烈,自周围郡城不断增兵,显然已不止于试探。   以凤起郡地势,对青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开始,太上葳蕤未能及时赶到凤起是应有之事,但如今已经十二日,她还未来,足可以说明,她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   以闻人颜的心机,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从三日前,余紫嫣已有此忧,如今,距她答应太上葳蕤的时间,还有半日。她站在城墙上,眉头紧皱。   下方,罗浮教再次发起攻势,鲜血四溅,染红了脚下土地。   就在这时,忽有一股令人震颤的威压忽然笼罩在了凤起郡上,余紫嫣眼中不由现出恐惧之色,她强撑住身形,才没有让双腿弯了下去。   余家老祖也不由变色:“渡劫……”   是闻人颜——   余紫嫣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罗浮教教主比她预计的行事更加果决,一旦有了怀疑,便悍然出手。   另一边,罗浮教众多修士尽皆露出喜色,太好了,是教主!   教主既然来了,凤起郡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余紫嫣当即以灵力传音,嘶哑着声音道:“青鱼所属,尽数退回城中!”   在渡劫修士面前,这些修士不过是蝼蚁而已,实在不必做无谓的牺牲。   与此同时,余家老祖与两名洞虚修士联手,撑起一道护盾,为麾下修士争得一点撤离的时间。   渡劫当面,让人全然生不出与之对抗的心思。   余紫嫣心中有些苦涩,这就是渡劫的力量,只要一出现,便足以改变战局。   不知此时尊上所布阵法情形如何?此时,她最关心的并非自身安危,而是这一点。   闻人颜运转灵力,拂袖拍下。   磅礴力量挟裹着天地灵气落向城墙,这一击下,余家老祖等几名洞虚撑起的护盾便在瞬间消弭破碎,几人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踉跄着向后退去。   下一刻,闻人颜再次出手,风云汇聚,天地似乎都为这样的力量变色。   余家老祖眼中隐现绝望之色,这一击,便是以洞虚修为,也根本不可能躲开。凤起郡内也是一片惶然,在渡劫修士面前,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生死之际,繁复阵纹蔓延而来,瞬间便将城楼纳入其中。   阵纹亮起,闻人颜落下的力量与阵法碰撞在一处,余波在城楼之上掀起无边风浪。   闻人颜身形一滞,竟是被这股力量逼得退后几丈。   她低头看着下方阵纹,不由瞳孔一缩,这是……   电光石火之间,闻人颜再次动手,这次的目标却不是余家老祖等人,而是地面阵纹。   可惜还是迟了。   阵纹不再向外延伸,无数灵光自下方升起,尽数向阵法中心飞去。   闻人颜眼中冰冷,掌中落下的灵力一道比一道更重,却只能令阵纹黯淡一瞬,随即便在天地灵气的修补下恢复如初。   刺目灵光亮起,凡身在其中的修士都能感受到那股玄妙之境,余紫嫣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面上显露出明显喜色。   坤舆山河阵,成形了。   “罗浮教教主亲临,本尊,有失远迎。”少女有些缥缈的声音响起,像是很远,又像近在眼前。   太上葳蕤的身形瞬息出现在凤起郡外,素白裙袂扬起,散去的风浪缭绕身周,如天外而来。   余紫嫣起身,远远向她一礼:“紫嫣,有负尊上信任。”   “无妨。”太上葳蕤没有看她,只是淡淡道,“你能做到如此,已经不易。”   如此境况,这世上当是少有人能做得比余紫嫣更好。   不过短短几息,太上葳蕤的身形就已经近在眼前,鸦青长发垂落,她看向闻人颜的目光中不带丝毫情绪。   “道友手段高明,本君早该来访才是!”闻人颜盯着面前少女,语气森寒。   她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个小辈算计!   难忍心中怒气,她再次动手,携撼天之势而来。   太上葳蕤没有动,坤舆山河阵成形,闻人颜在此向她动手,绝无好处。   阵纹转动,灿金光幕如水一般拦在闻人颜面前,卸去了所有力道。太上葳蕤指尖微动,闻人颜的身体便在巨力作用下倒飞了出去。   坤舆山河阵内,天地万物,皆在太上葳蕤一念之间。 第185章   闻人颜没有想到, 太上葳蕤布下的阵法比她预料中力量更甚。   她早已入渡劫中期,而太上葳蕤身上气息不过渡劫初期,但在阵法之中, 她竟无法在这个小辈前占据上风。   闻人颜稳住身形,看向太上葳蕤的目光阴沉冰冷。   原来这就是她攻占悬陵以北数郡的用意,以此为屏障, 便是困住了天水阁,同样,也困住了罗浮教!   她这是想借清溪之力, 替她消耗天水阁。   以闻人颜的城府, 感知到阵法情形时,便意识到了太上葳蕤用意所在。   而今悬陵以北十三郡皆入阵中, 闻人颜得以窥见坤舆山河阵一角威力, 心中便清楚, 直到太上葳蕤无力维持阵法前, 无论是她还是苏长秋,大约都破不了这道阵法。   天水阁本有退意, 但此阵一成, 退路断绝, 便如困兽。悬陵一带地势紧要, 即便如今为罗浮教重兵把守, 大约也会成为苏长秋首要目标。   唯有占据悬陵, 天水阁才能做到进可攻退可守, 不至全然被动。   闻人颜所思不错, 太上葳蕤费这般周折,便是要逼她和容洵,对上天水阁两名渡劫。   之前她能孤身斩杀金翅大鹏, 如今要杀苏长秋也非不可能之事,但太上葳蕤向来没有为他人作嫁衣的爱好。   苍栖州的事,罗浮教和镜明宗怎么能不出力便坐享其成?   太上葳蕤的身形如光影一般消散在原地,躲过闻人颜掌风,她瞬息出现在百丈之外。   风云汇聚,咆哮着席卷向闻人颜,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此时此刻,她艳丽的容颜越显冰冷。   闻人颜手中运转灵力,强行化解这一击。   只是身处坤舆山河阵中,连此间天地灵气也无法如常随她心意而动,体内灵力恢复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她紧抿着唇角,幽深双目让人难以窥见太多情绪,唯有闻人颜自己清楚,她是如何惊异。   能令阵法做到这个地步,说明眼前少女对天地法则的领悟甚至远胜过自己!   罗浮教有一件传自上古的圣物,历来为教主所有,因这件圣物,闻人颜才得以领悟天地法则。   就在她失神之际,太上葳蕤已经出现在她身旁,闻人颜及时侧身,烟紫的衣袖上裂开一道狭长缝隙,手臂红痕看上去有些刺目。   闻人颜已经很多年没受过伤了,自她晋升渡劫之后,能在她手下撑过一时半刻的人都不多。   她沉下脸,接住太上葳蕤落下的掌风,旋身回击。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两人已经交手数百招,灵光耀耀,快得几乎没有人能看清,只能感受到一重又一重气浪扩散。周遭灵气被搅得一片混乱,久久无法平息。   地面灿金阵纹明灭,在磅礴灵力的攻势下也未曾彻底消陨。注意到这一点,闻人颜神色更沉。   她向太上葳蕤出手,当然不是因为一时之气,更多是为探查坤舆山河阵,寻求破解之法。   但直到现在,闻人颜还是未能有所发现,坤舆山河阵的阵纹繁复远胜过她想象,天下之间,从未曾出现过如此阵法——   眼前少女,到底是谁?!   银白面具掩住了她上半张脸,太上葳蕤勾起唇角,对闻人颜道:“闻人教主看了这样久,可有所获?”   闻人颜眼中寒芒闪过,冷声回答:“多谢阁下指教,本君谨记在心!”   要维持这样大的阵法,消耗必定不会小,她倒要看看,她能撑上多久。闻人颜不再恋战,飞身退去。   她想令清溪消耗天水阁,也非轻易能如愿!   太上葳蕤自是不会令闻人颜就这样轻易脱身,地面阵纹转动,灿金流光闪过,锁定了闻人颜周身气机。   她的身形微不可见地一滞,渡劫期的灵力倾泻,所过之处阵纹寸寸碎裂,可惜只需短短几息,灵光便将之重构,像是无休无止。   水浪声响起,纠缠向闻人颜,将她困在原地。   太上葳蕤也是在此时出现在她身旁,两人对上一掌,水滴溅落,每一滴好像都带着万钧之力。就算洞虚修士在旁,大约也会为之波及重伤。   两道身形尽皆向后退去,混乱的灵气翻卷着,掀起重重风浪,闻人颜不顾体内气血翻腾,闪身强行破出阵法。   “阿娘,你没事吧?!”闻人昭越快步赶到她身旁,急急唤道。   闻人颜抬手,示意她无妨,勉强平复下涌动的气血,哑声道:“退兵!”   退兵?!闻人昭越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有此命,若是此时退兵,那么之前数日辛苦,岂不是都白费了?   她刚想说些什么,闻人颜便投来冷然一瞥,闻人昭越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尽数咽了下去,不甘心地应了一声是。   闻人颜没有关注她的情绪,抬头望去,风烟之中,少女缓缓行来,鸦青长发散落风中,姿态安然。   修真界中,何时出了这般人物——   闻人颜知道,苍栖州的形势,终究还是变了。   她收回目光,带着女儿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望着下方撤退的罗浮教修士,凤起郡内不由传来一声又一声欢呼,罗浮教退兵了!   青鱼这些仓促之间凑在一处的修士,比之已经与天水阁斗了不短年月的罗浮教众人,还是逊色许多。   余紫嫣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太上葳蕤身边,俯身一礼:“尊上。”   “这次,你做得不错。”太上葳蕤负手而立,将目光收回,淡淡开口。   她语气中不见太多起伏,但已经足以令余紫嫣欢喜。   “天水阁情形如何。”太上葳蕤又道,这些时日,为布坤舆山河阵,她自是无暇他顾。   余紫嫣连忙答道:“天水阁已从曲河撤离,以飞舟速度,要到悬陵不过就在三五日间。”   闻人颜如此着急撤离,怕的也正是悬陵之中无渡劫坐镇,会为天水阁所取。她便是这样从天水阁中夺来悬陵。   也就在两人说话间,一身狼狈不下于余紫嫣的余天仲也赶来了,为了守住凤起郡,他同余紫嫣一般,已经不眠不休了十数日。   向太上葳蕤行过礼,他眉目间带着几分忧虑:“尊上,只怕凤起一战之后,青鱼须得休养生息不短时日。”   余天仲口中青鱼,指的已经不是青鱼郡,因太上葳蕤未曾透露名号,而今苍栖州内,便将归于她的势力皆称青鱼。   “无妨。”太上葳蕤回道,素白裙袂在风中翻卷,“接下来,只需坐山观虎斗便是。”   余紫嫣闻言,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才开口:“尊上……倘若天水阁没有选择攻悬陵,又当如何?”   以地势来看,悬陵自是首选,但有闻人颜镇守,她的实力与苏长秋不相上下,二人谁也没有必胜把握。   若是苏长秋攻青鱼,那罗浮教岂不是能坐收渔利?   “他会的。”太上葳蕤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回道。   余紫嫣不太明白,苏长秋难道有什么不得不攻悬陵的理由?   太上葳蕤徐徐开口:“唯有攻下悬陵,他才能破坤舆山河阵。”   天水阁选择陈兵悬陵,不仅因为此处是苍栖州西南枢纽,更因为昔年天水阁阁主将悬陵之下数条地脉贯通,以秘术形成禁制,只要开启,西南之地便会因此沦为一片死地。   也就是说,只要苏长秋收回悬陵,便能令青鱼,镜明宗与罗浮教势力尽数湮灭。   这样的禁制开启,对天水阁原也没有什么好处,但如今西南一地眼见无法收复,以天水阁阁主一贯行事,绝不会在意西南数万万修士性命。   前世,清溪就曾因此在天水阁手上吃了大亏。   “天水阁怎么能如此……”余紫嫣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转为冰凉,她不敢想象,若是这样的禁制开启,西南之地会是如何景象。   余天仲脸上神情转为肃然,他的语气有些冷:“天水阁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也不值得奇怪。”   这些年来,因为微末缘由,有多少仙门世家在天水阁手下被灭门破家。   另一边,坤舆山河阵成形的灵光映亮了半边天,以渡劫修士的感知,即便苏长秋才领麾下退出曲河,距悬陵尚有数十万里远,此时也有所感知。   他自飞舟静室中睁开眼,望向北方,眸色沉沉,视线像是穿过数十万里山河,落在了凤起。   以陵北十三郡为阵,真是好大的手笔!   飞舟向北而行,天水阁的旗帜在云中飘荡,银线绣制的徽记在天光下熠熠生辉,但沾染的几滴暗红血迹,令其不如往日那般耀武扬威,恰如一众天水阁修士的心情。   “罗浮教与那谋逆的镜明宗尚且未能扫平,青鱼便也发生叛乱,连崔尊上都折在了那里,难道真的是天水阁气数将尽么?”船头,身着天水阁弟子服的青年压低声音抱怨道。   “你胡说什么,我天水阁乃是苍栖州之主,屹立数百年不倒,如今又怎么会为小小罗浮教动摇地位!只要阁主在,他们便翻不起风浪!”   “但悬陵已经丢了,如今连太上长老都下令撤退,此次南征,分明就是无功而返……”   种种变故,令天水阁内部也开始人心惶惶。   苏长秋盘坐在静室中,任神识飞快向外延伸,渡劫修士的神识足以探知到数十万里外的情形。   灿金色的灵光出现在他的感知中,苏长秋未曾犹豫,将自己的神识撞了上去。   这一刻,阵纹转动,灵光如水波一般漾开,将他的神识尽数拦在阵外。   少女清冷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此路,不通。”   飞舟之内,苏长秋猛地睁开眼,喷出一口血来。 第186章   苏长秋运转功法, 震荡的神识终于得以平复,他放下手,神色阴沉。   虽然他只是以神识探知, 但想要逼退他的神识,也绝非易事。   少女清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苏长秋脸色愈沉, 青鱼背后的渡劫,来历实在莫测。   罗浮教与镜明宗之乱尚未平息,便又有青鱼生变, 西南局势对天水阁而言越发不利。苏长秋原本最在意的是同为渡劫中期修士的罗浮教教主闻人颜, 但当下,他对于青鱼的感知也从轻视转为防备。   坤舆山河阵的出现, 足以让苏长秋意识到, 太上葳蕤并非他轻易便能解决的渡劫修士。   微尘在空中浮动, 他眼中晦暗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披着黑袍的身影骤然现在静室之中。   来人半跪下身, 声音嘶哑艰涩, 姿态带着十足的恭敬:“卑下, 见过太上长老。”   在天水阁中, 身为太上长老的苏长秋, 是地位仅次于阁主桑南淮的存在。   苏长秋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神情不见什么变化, 冷声开口:“可是阁主有什么指示。”   眼前黑影, 是桑南淮身边最信任的影卫,只听他一人号令。影卫出现,意味着桑南淮已经出关。   但桑南淮只令影卫前来, 便意味着他现下的情形绝不算好,而这一点,只能令苏长秋知晓。   “阁主有令,不必再与罗浮教等纠缠,开启悬陵禁制即可。”黑影再次开口,语气不见起伏,话中之意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苏长秋没有立刻回答,静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的身形笼在阴影中,像是失了声息。   良久,他终于开口,沉声道:“我知道了。”   同一时间,清溪郡内,容玦正坐在余氏正厅之内,含笑看着原本打算离开的众人。   余紫嫣的祖父当日离开青鱼,四处历练,最终带领自己一脉的族人定居清溪,经两百余年,余氏在清溪郡内已经颇有声名。   只是在他陨落后,清溪余氏的家主之位由余紫嫣的父亲继承,他性情和善,修为天资实在比不得自己父亲,境界停留在化神后,便再不得寸进。   修士历来子嗣艰难,余紫嫣是他父亲唯一的女儿,在检测出她天资远胜常人后,便顺理成章地继承余氏少主之位,被族中寄予厚望。   镜明宗叛出天水阁后,清溪一地多有修士崭露头角,余紫嫣在其中显得有些默默无闻。   谁也没想到,数日之前,余紫嫣会不声不响地离了悬陵,投向青鱼。随后她率领修士为青鱼连下数座郡城,一时间,整个苍栖州都为之震动。   清溪余氏声名不盛,在此之前,谁又能想到,余紫嫣有如此能力。而青鱼那位渡劫,又何以如此信任她,给她那样大的权柄?   此时,容玦看着周围一众老弱病残,脸上笑意始终不改。   清溪余氏族中得用的人,尤其年轻一辈,在余父收到余紫嫣传讯后,便尽数派遣前往,前去襄助于她。而他和部分老迈的族人押后,处置清溪之内的家业,他们实在无法将之断然舍弃。   便是这个原因,令他们被容玦堵在余家。   自余紫嫣从青鱼传出声名之时,闻人颜便传令容玦,将她族人尽数控制起来。虽然迟了些许,但终究不是一无所获,容玦心道。   余父与几名族老交换过眼神,已然决定有任何问题,便自戕于此,绝不拖累余紫嫣。   容玦不知有没有看出他们所想,嘴边始终噙着淡淡笑意,态度堪称温和有礼。   容玦虽与闻人昭越已经定下婚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对闻人颜言听计从。   譬如此时,他的确听从闻人颜的话看守清溪余氏,却也试图通过余父联系余紫嫣,与青鱼对话。   罗浮教和镜明宗现在是盟友,但天水阁覆灭之后,一切又另当别论。   性命落在别人手中,余父此时也只能如容玦所言,向余紫嫣传讯。   半空中的水镜模糊一片,清溪与凤起相隔甚远,又因战事之故,灵气混乱,传讯术法时有失灵。   又过了片刻,水镜终于渐渐澄明,余紫嫣的面容现在其中。   “世妹。”容玦抬眸望向少女,含笑道。   同在清溪,容家和余家已有多年交情,容玦向来称余紫嫣一声世妹。   余紫嫣看了一眼自己父亲,才将目光挪回容玦身上,语气冷然:“不知容世兄驾临我余氏,有何指教。”   容玦笑了笑:“世妹近日为青鱼征战,大破天水阁,着实叫人佩服,正好顺道路过,便来拜访伯父一番,”   他从前,竟是小觑了她。   “比不得世兄昔日于清溪运筹帷幄,轻易便为罗浮教拿下十数郡城。”   目光无声对峙,余紫嫣的气势丝毫未曾落于下风,两人俱是沉默下来。   良久,容玦才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青鱼尊上筹谋周密,连闻人教主都尽入彀中,实在令人神往。”   他言下之意,是要通过余紫嫣见太上葳蕤一面。   “世兄与罗浮教圣女定下婚约,镜明宗与其同气连枝,便是见了尊上,有何可说。”余紫嫣扯了扯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容玦的眼神有些悠远,他徐徐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罗浮教的意志,从来不能代表镜明宗。”   “倘若我说不呢?”余紫嫣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冷。   容玦的神色还是那般温和,说出的话却冰冷异常:“如今闻人教主恼恨青鱼,世妹乃青鱼尊上一大臂助,你的族人只怕未必能承受她雷霆之怒。”   除非同为渡劫修士的容玦相护,否则余父等人就算不死,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余紫嫣看见父亲缓缓向自己摇了摇头,她明白他的意思。有族老不舍偌大家业,父亲自认身为家主,不可将他们抛下,才会一起留下。   他早已说过,倘若因此生变,便不必再顾忌他们。有他陪这些族□□死,他们还有什么能埋怨他女儿的。   余紫嫣闭上眼,切断了水镜。   至少现在,容玦还不能对他们做什么。只要青鱼势力越大,她在青鱼的地位越重,清溪便越不敢对她的父亲如何!   山巅之上,太上葳蕤迎风而立,衣袍翻卷,渺渺如云雾。   余紫嫣自后而来,抬手向她恭谨一礼,神色不见异常:“尊上。”   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指尖微动,一道微不可见的灵光忽然亮了起来,自余紫嫣裙角飘飘荡荡,落在太上葳蕤掌心。   这是……余紫嫣瞳孔微缩,下意识看向自己裙角,她竟然完全不曾察觉自己身上被留下了追踪术法!   是方才的水镜,容玦借水镜传讯在她身上留下了这道术法,借她耳目,查探青鱼情形。   太上葳蕤收拢手,那点灵光便在她掌心破碎开来,   余紫嫣低下头,请罪道:“尊上,是我疏忽……”   或许是因为父亲安危之故,她难得大意了。容玦真正的目的,或许并非是见尊上,而是借她窥探青鱼情形。   太上葳蕤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冷淡道:“若有下次,自去领罚。”   余紫嫣沉声应是。   抬头望向东南之处,太上葳蕤眼中透露出一股冷意。诸事繁杂,她一时没有余暇与容玦清算,今日,也该收些利息了。   掌心向上,赤红翎羽缓缓出现在她手中,其上散发着令人心惊的威势。   余紫嫣不由呼吸一滞,她可以肯定,这枚翎羽属于一只渡劫期妖兽。   她猜得不错,这正是从金翅大鹏身上取下的翎羽,小孤山炼器峰花了数月,才铸炼不过枚,如今尽数都在太上葳蕤手中。   灵力幻化为长弓,当太上葳蕤拉起弓弦时,赤红翎羽上仿佛燃烧着烈烈火焰。   随着一声尖锐的鸣啸,翎羽离弦而出,不过瞬息便消失在云层之后。   余紫嫣知道,那是镜明宗的方向。   镜明宗内,容玦感知到自己留在余紫嫣身上的追踪术法失效,虽有些可惜,也未曾觉得过于失望,毕竟这也只是个试探。   青鱼崛起,苍栖州内的形势越显复杂,不过这也未必是件坏事,容玦拾阶而上,面上始终噙着淡淡笑意。   毕竟在镜明宗前面,始终还挡着一个罗浮教。   就在他沉思之时,天边灵光闪过,容玦似有所觉。   他抬起头,只见赤红翎羽像是拖曳着火焰而来,凛然不可挡。   也是在这一瞬间,日月殿内,闭目打坐的容洵猛地睁开双眼,闪身出现在山间小径上,悍然出手,试图拦下翎羽。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当他握住翎羽尾端时,它已同利箭一般刺进容玦心口。   衣襟上缓缓开出一朵血色的花,容玦感到一阵剧痛袭来,他甚至没能看清翎羽如何落下,自然不可能躲得开。   眼前眩晕,他喷出一口鲜血,身形缓缓向后倒去。   很多年后,苍栖州修士齐聚天水阁,于无数视线下,容玦弯弓搭箭,射向太上葳蕤心口。   而今,她将这一箭还给他。   及时扶住容玦,容洵心中震怒难言,渡劫修士的威压肆无忌惮地横扫开,将周遭天地灵气搅得一片混乱。   赤红翎羽瞬间在手中化为齑粉,容洵毫不吝惜地运转灵力,尽力为容玦护住心脉。   有渡劫大能出手,容玦这条命自然不会丢,确定他性命无虞,容洵终于松了口气。   “不知镜明宗有何处得罪青鱼,阁下要下如此狠手?!”容洵借翎羽上的气息回溯,以灵力传音,话中难掩怒意。   风吹鼓衣袍,山巅之上,太上葳蕤冷然回道:“为些旧怨。”   她与镜明宗,与容氏之间,只剩旧怨未算。 第187章   天水阁离开曲河之后, 一路向北,意指悬陵。   在其抵达悬陵之前,罗浮教的探子已经将此事报与闻人颜。   到了此时此刻, 闻人颜很难维持住好脸色,她原以为自己镇守于此,苏长秋不会选择硬碰硬, 没想到天水阁直取悬陵,全未犹豫。   如此一来,岂不是真如了那青鱼小辈的愿?!   “阿娘, 天水阁这般行事, 难道是青鱼有所勾结不成?”闻人昭越迟疑着说道,若非如此, 天水阁何以只攻悬陵, 而不取青鱼等地?   她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慌乱, 天水阁若是全力攻打悬陵, 罗浮教未必能守住。   关于青鱼与天水阁勾结,闻人颜脑中也曾闪过一瞬这样的怀疑, 不过很快便被她否决了。   “崔意死在青鱼那小辈手上, 天水阁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 与其合作。”她徐徐开口, 神情冷峭。   天水阁全然不打算攻占其他郡城, 直取有自己坐镇的悬陵, 舍易求难, 未免奇怪。   难道, 此处有苏长秋不得不攻下的理由?闻人颜皱起了眉,倘若真是如此,会是因为什么?   见她久久不言, 闻人昭越终于坐不住了,开口道:“阿娘,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天水阁如今可还有两名渡劫修士,苏长秋的修为更是不在阿娘之下,阿娘若是以一敌二,艰难可见一斑。   闻人颜没有回答,她抬头,望着远方有些阴沉的天色,如今已是入冬了。不过短短月余之间,苍栖州的局势因为一个不知来历的少女生了大变。   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最后又想在这苍栖州得到什么?直到现在,苍栖州内,竟还无人知晓她名姓。   良久,闻人颜终于开口,冷声下令:“传讯清溪,求援——”   以如今形势,青鱼绝不可能出手助罗浮教,那能助闻人颜守住悬陵的,便只有容洵。罗浮教与镜明宗乃是盟友,此番情形下,镜明宗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传讯很快便到了清溪之地,但此时此刻,容洵正闭关为容玦疗伤,无暇他顾。   即便相隔上百万里远,太上葳蕤以翎羽为箭,渡劫境界的实力下,还是险些要了容玦性命。   此时他面色苍白,就算心口仍有残留的灵力肆虐,脸上也未曾流露出太多痛苦之色。   容玦向来是个很能忍的人。   眸中暗色涌动,他牵起唇角,像是并未因生死觉出恐惧。   自青鱼而来的那道声音让他莫名觉出几分熟悉,却一时未曾想起来由。   毕竟,距太上葳蕤离开镜明宗,已然有十年了。   在他身后,容洵的脸色只见一片肃然,容玦的伤势很重,为了不影响他未来道途,容洵为他疗伤时必须十足小心。   而直到现在,容洵都未曾想通,太上葳蕤为何要对容玦出手。   名姓、容貌都未曾流传,没有人知道,于青鱼搅动风云的渡劫,正是斩杀金翅大鹏,覆灭玄阴的北境妖尊。   旧怨……思及太上葳蕤的话,容洵更觉不解,玦儿何曾开罪过这般大能?   虽然他心中因这一箭甚为震怒,不过比起讨个公道,显然还是容玦的性命更重要。   也是为这个原因,当悬陵传讯求救时,容洵无法立刻动身。否则以他的性情,面对罗浮教相求,绝不会推诿,即刻便会前去。   但如今容玦伤势未曾恢复,容洵便不可能在此时离开,只能传讯闻人颜,会迟上几日赶到。   以罗浮教在悬陵周围兵力,还不至连几日都支撑不了。   此番受伤能拖延叔父赶往悬陵,总算一桩好处,容玦漠然想到。   镜明宗与罗浮教名义上虽是盟友,但在容洵晋升渡劫之前,镜明宗势力有限,多受罗浮教辖制。   此消彼长,之前镜明宗为掩护罗浮教行事,在曲河战场损失不小,而今,也该轮到罗浮教了。   叔父不喜权谋算计,但在这世上,你不肯算计旁人,便唯有被人算计。暗处的刀剑,往往比明处更加可怕。   如今罗浮教与镜明宗有共同的敌人,是以能同仇敌忾,有朝一日,天水阁覆灭,二者便注定会是对立之势。   悬陵之中,闻人颜收到容洵回信,眼中有怒气一掠而过,她此时想法,与容玦不谋而合。   因此容洵所言,听起来便像是借口了。   抬头看向上方水镜,只见数百飞舟自天际而过,在悬陵上空投下一片巨大阴影,   天水阁大军,已然到了。   飞舟上战旗飘摇,数道灵光闪过,不过数息,便有无数天水阁修士自其而下,向悬陵袭来,大战一触即发。   当两方修士碰撞在一起时,苏长秋与天水阁另一名渡劫正站在船头,冷静地望着下方,未曾出手。   悬陵此时有闻人颜亲自坐镇,布防严密,又有地势之利,想将其攻下,绝非一日之功。   此时交手,不过是苏长秋对于悬陵兵力的试探。   战火愈演愈烈,五日间,闻人颜与苏长秋有过数次交手,但因天水阁还有一名渡劫在场为其掠阵,不免落于下风。   罗浮教因此数次传讯镜明宗,催促容洵。   第六日,在天水阁堪称疯狂的攻势下,罗浮教守备被迫收紧,青鱼一方已然将兵力收归青鱼郡等地,严阵以待。   凤起等十三郡都在坤舆山河阵中,无论天水阁还是罗浮教势力,都无法越雷池半步。   终于,在罗浮教显出颓势之时,镜明宗发兵,身为掌教的容洵领清溪麾下修士,来援悬陵,欲合围天水阁。   拂晓之时,山巅雾气缭绕,缥缈如仙境。   太上葳蕤孤身立于此处,宽大的袍袖为山风吹鼓,素衣白裙,似天外而来。   她在等。   等桑南淮按捺不住,亲自出手。   太上葳蕤并不清楚当日应如是给桑南淮留下的伤势如何,也不能确定他如今苟延残喘到了如何地步,是否已经出关,但无论如何,她不会让他有机会破坏悬陵这一战。   一旦桑南淮出手,清溪必定颓倒,苏长秋开启地脉禁制,坤舆山河阵被破,天水阁便有了全身而退的可能。   这自然不是太上葳蕤所乐见的。   唯有苏长秋陨落在此,对于天水阁才是真正的打击,来日直面桑南淮时,太上葳蕤方有胜算。   与崔意,石镇岳等人不同,桑南淮的修为虽非自己修得,但却真正有渡劫后期的实力,只是未能得到与渡劫修为相匹配的寿命。   同时,为了负荷过于强大的力量,无形之中折损寿命,否则桑南淮也不会在两三百年间就走向穷途末路。   面对渡劫后期,就算是太上葳蕤,取胜的把握也不大。更何况,就算如崔意等假冒伪劣的渡劫无需忌惮,但天水阁除了桑南淮外,还有渡劫中期的苏长秋。   如今,桑南淮不出手自是最好,那就证明,他的情形比太上葳蕤预计的更为糟糕,即便在几可影响天水阁存亡的关键时刻也无力出关。   不过以桑南淮性情,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大。   能令天水阁独霸苍栖州这么多年,将罗浮教打压得抬不起头来,他的心机城府不言而喻。   苍栖州之乱比起前世足足提前了百年不止,桑南淮的实力便也还未衰退太过。   天边透着晦暗之色,山林之间安静异常,连虫豸之声也不闻。似乎无边无际的阵纹蔓延开,灿金流光闪动,令人目眩神迷。   太上葳蕤阖上眼,像是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山间的风突然改了方向,风云变幻之间,像是有一场风暴正在其中酝酿。   一只苍老枯瘦的手在此时强行撕裂开空间,自数百万里外袭向阵中。   太上葳蕤缓缓睁开眼,周遭天地灵气随她意志汇聚,缭绕身周,她抬手,对上了自虚空中落下的那一掌。   灵力碰撞,掀起万丈风波,不断扩散。风波过处,地面阵纹发出清脆响声,尽数破碎开来,化作点点灵光飘散。   不过短短几息,在灵光汇聚下,繁复阵纹得以再现,缓缓转动,为太上葳蕤卸去身上部分来自桑南淮的力量。   鸦青色的长发散在风中,她运转灵力,将半空中那只枯瘦的手逼退。   十年前,松溪之内,桑南淮撕裂虚空,于数百万里之外,只是一掌,便令燕愁余和太上葳蕤重伤。   而现在,太上葳蕤已经能轻易接下他这一掌。   “小辈,你实力不错。”   风云中现出一道漩涡,粗粝嘶哑的声音自其中响起,桑南淮沉声开口,对于太上葳蕤能接下他这一掌,显然有些意外。   太上葳蕤抬眸望向云中,徐徐道:“七年已过,总该有些长进才是。”   这句话叫漩涡中传来的气息一滞,桑南淮语气森寒道:“你是谁——”   “松溪之内,龙骨为冢,还未谢过阁主指教。”太上葳蕤再次开口,她唇边噙着浅淡笑意,素白袍袖翻卷,身形屹然不动。   天地间的风有一瞬停滞,下一刻,堪称恐怖的威势骤然爆发,其中带着汹涌怒意。   原来是她!   七年前,设局斩杀石镇岳,令天水阁大肆搜捕而不得的元婴,原来就是她!   而今她又在苍栖州内搅动风云,令崔意身死,天水阁陨落的两名渡劫,竟都死在她手中,这让桑南淮如何不感到震怒。   不过短短七年,她竟然已经晋升渡劫!   七年前,太上葳蕤只是桑南淮心念一动便能湮灭的元婴,七年后,她已然有了与之一战的实力。   能在七年间从元婴晋升渡劫的,天下之间,如今不过一人。   “你是,北域妖尊——”   北域妖尊,太上葳蕤。 第188章   如果说, 五年前小孤山一战,足以令北域众妖闻听妖尊之名,那么金翅大鹏的死, 便足以令此名传遍天下。   桑南淮当然知道太上葳蕤的名字,不久前,她才覆灭玄阴, 断绝了天水阁一大财路。   只是他不曾想到,当年侥幸从自己手上逃生的少女,竟在短短七年之间, 成为有资格与自己正面相对的人物。   “何时轮到北域妖尊来插手我苍栖州之事!”桑南淮沉声厉喝, 话音落下,灵气挟裹着无边威势尽数卷向太上葳蕤。   裙袂扬起, 这一刻, 她看起来就像汹涌波涛中的一叶孤舟, 似乎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但也仅仅是可能罢了。   无形的风变了流向, 在悄无声息之间便将浓重威势化解,太上葳蕤站在原地, 鸦青色的长发在风中散开, 自始至终, 身形都未曾动过。   对于桑南淮的质问, 她轻笑一声, 反问道:“天水阁窃妖族妖丹为引, 以之提升修为时, 又可曾问过北境意见——”   阴沉的雾气在旋涡中翻滚, 恰如桑南淮此刻心情,太上葳蕤说出的,乃是足以动摇天水阁根基的秘密。   一旦事情泄露, 天水阁便是彻底与北域众多妖族站在了对立面,就连明镜天与凤族所在栖梧桐也会与之共讨。   无论天水阁行事如何暴虐无道,在未曾亲受其害的天下修士眼中,至少还是名门正道。此事若是揭露,天水阁便成了彻头彻尾的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苍栖州之外的势力也可名正言顺地插手,行大义之事。   数百万里之外,桑南淮心中翻涌着浓重杀意。   “这世上,知道得太多的人,往往活不长久。”他嘶声开口,如同阴冷的毒蛇在暗处吐信,伺机而动。   迎风而立,太上葳蕤面上只见一片漠然:“想杀我的人不少,可惜,他们都死了。”   都死在了她手中。   “狂妄!”桑南淮闻言,不由冷笑一声,“你以为,凭你脚下阵法,便有资格在老夫面前叫嚣么?!”   “渡劫初期与渡劫后期之间,乃是天堑!”   这句话,的确不算错。   太上葳蕤清楚这一点,但即便桑南淮有渡劫后期的修为,他如今也尚在天水阁内,而非悬陵。   空间裂隙外,乌云翻滚着形成旋涡,苍老枯瘦的手自其中探出,搅动风云。灵力牵引着在天边生出蒙昧雾气,盘旋着凝结成一头形貌狰狞的蛟蛇,每一枚鳞片都恍如真实,在天光下折射出冰冷寒芒,让人只看一眼,便觉不寒而栗。   蛟蛇吐息之间,墨色雾气蔓延,几有遮天蔽日之势。   随着一声低沉嘶鸣,玄黑蛟蛇咆哮着,张开獠牙,俯冲向太上葳蕤。   衣袍鼓动,风云在她身周汇聚,挟裹着灵力化出龙形,趾爪分明,姿态昂扬有力。   太上葳蕤抬手,指尖引动灵力,在白龙盘旋在身侧之际,于空中写就符文。   符文成形的灵光刺破上方昏暗雾气,落向白龙那对无神的双目。   不过刹那之间,白龙眼中得以亮起灿金之色,似乎就此活了过来。   黑白相撞,当无边风浪扩散之时,蛟蛇的躯壳寸寸化为虚无,忍不住发出一声惨然悲鸣。   而白龙速度未缓,直直冲向旋涡之中。   龙吟声响起,像是要破开一切虚妄无常,白龙撞入旋涡之中,这一刻,此方被乌云遮蔽的天地终于得以重见天光。   灿金光芒碎开,当白龙身形消失之际,桑南淮强行撕破虚空的那只手已是鲜血淋漓,掌心一道伤痕深可见骨。   他清楚,自己竟还是小觑了太上葳蕤。   七年时间,对大多数修士而言,不过转瞬,但太上葳蕤就是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从元婴一路突破至渡劫,成了天下间举足轻重的大能。   浓云汇聚,那道漩涡未曾散去,山巅上,太上葳蕤缓缓擦去嘴角那点血迹,唇边始终噙着浅淡笑意,显出几分放肆张狂。   两者无声对峙。   “是我小瞧了你。”桑南淮沉声开口,“七年前,天水阁不该错失良机,放虎归山!”   他自忖一生少有后悔之事,但没有在石镇岳陨落时斩杀太上葳蕤,绝对算得上一桩。   太上葳蕤的笑意中多了几许轻嘲之意:“只是七年前么?”   “十年前,清溪镜明宗内,你就不该让本尊有离开的机会。”   十年前,清溪镜明宗。   在偌大苍栖州之内,处于西南边陲的清溪向来寂寂无名,如果不是镜明宗随罗浮教举起反旗,清溪二字也不会这样响亮。   对于桑南淮这样的存在,十年前,无论是清溪郡,还是镜明宗,都没有值得他多看一眼的价值。   在短暂失神后,桑南淮想起了一件事。便是这件事,让号称渡劫以下第一人的应如是,亲上天水阁,一刀见风雪,令他不得不闭关至今。   似乎有一双眼穿过数百万里山河,将冰冷彻骨的目光投在了太上葳蕤身上。   “镜明宗弃徒,容少虞。”   太上葳蕤不置可否,她负手而立,唇边笑意更深。   “十年前,琼花玉露楼上,斩杀桑庭是本尊。”   “七年前,松溪之内,以上古洞府为局,谋算天水阁桑云楚一干人等,计杀石镇岳,是本尊。”   “几月前,覆灭玄阴,令桑墨长埋地下的,是本尊。”   “数日前,青鱼之内,剥离崔意血脉,令天水阁再失渡劫的,亦是本尊。”   “不知桑阁主对如此厚礼,可还满意?”太上葳蕤含笑反问。   在她话音落下之际,桑南淮的怒意几乎要化作实质,牵连着周遭灵气陷入混乱,入目可及似乎都因此有些扭曲。   无形气旋在太上葳蕤身周炸裂开来,却又尽数为法阵力量消弭。   方才那番话,本就是太上葳蕤刻意为之,为的便是激怒桑南淮。   有时候,怒火足以冲昏人的头脑,让人忘了自己本该做些什么。   半空中旋涡翻滚,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天地间的风忽然变得更急,漩涡后,被强行撕裂的缝隙似有扩大之势,从其中泄露出堪称可怖的气息。   坤舆山河阵阵纹闪烁着,隐隐能听见其不堪重负的悲鸣。   这一刻,天地变色,风云诡谲。   终于,在裂隙扩大之时,地面阵纹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寸寸碎裂。   灵力从太上葳蕤体内缓缓漾开,修补着阵法,阵中草木生灵一呼一吸似乎都暗合天地法则,助大阵运转。   若是此时与桑南淮当面对峙,太上葳蕤并无胜他的把握,可惜,而今不是。   当磅礴灵力倾泻而下时,繁复的灿金阵纹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旋转,太上葳蕤抬起手,将体内灵力同样倾泻而出。   两人都未曾再用术法,而是以最极致纯粹的灵力相对。   灵力碰撞之时,这片天地中的时间好像也因此慢了下来。   赤红披风现在太上葳蕤肩上,灵光流转,护持住她的身体。几声脆响之后,披风上的禁制纹路因为承受过量灵力损毁,金线也由此黯淡下来。   灵力在太上葳蕤身上割裂出道道伤口,她脸上却是笑着的:“桑阁主,悬陵之事,便不劳你费心了。”   绵延十三郡城的阵纹在这一击中瞬息破碎开来,太上葳蕤的灵力得以追溯着被桑南淮撕裂的空间,倾泻而下。   天水阁内,桑南淮被逼得后退数步,几乎要稳不住身形。   在听到太上葳蕤这句话时,他体内不由气血翻滚,怒急攻心之下,竟是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如此伤势,至少五日之内,他已无余力插手悬陵种种。   “小辈,尔敢——” 第189章   从一开始, 太上葳蕤便是刻意告知桑南淮自己做过什么,为的正是激怒他。   唯有盛怒之下,桑南淮才会不遗余力出手。   坤舆山河阵中, 他攻势越强,太上葳蕤借以反击的力量便会更强。凭借这一点,她才得以以渡劫初期修为, 强行逼退了渡劫后期的桑南淮。   不过这一战的代价也是巨大,地下用作坤舆山河阵的十数条灵脉在瞬间消耗殆尽,化作齑粉, 这几乎已经抵得上一个中小型宗门门中所有资源的总量。   好在, 太上葳蕤的目的已然达成。   此战之后,桑南淮便再无力插手悬陵之事, 天水阁剩下两名渡劫, 注定要埋骨悬陵。   太上葳蕤咳嗽两声, 口中尝到腥甜味道, 这一战,便是倚仗坤舆山河阵之利, 她身上伤势也并不轻。   不过因功法之故, 她的身体强度本就远胜过同境界人族修士, 这般伤势, 三五日间, 便无碍与人动手。   指尖微动, 肩上灵光黯淡的披风便落在手中, 太上葳蕤低头的刹那, 眸中闪过温柔流光。   她将披风收起,拂手传讯青鱼,下一步棋, 该动了。   灵光消失在有些阴沉的灰白天际,太上葳蕤没有急于离开,盘坐下身,运转功法。   原本混乱的天地灵气在牵引中缓缓平复,先后向她涌来,落入经脉之中,修补着破损之处。   太上葳蕤闭上眼,放缓呼吸,在她身周,草木似乎也因得到灵气滋养在风中闪烁着隐隐灵光。   青鱼之内,余紫嫣抬手接住自天边而来的传讯灵光,神识扫过,眼中喜色一闪而过。   “传令,凡青鱼所属,即刻随我启程,攻悬陵!”   在青鱼集结大军之时,整个悬陵已经陷入无尽战火之中。   最初之时,罗浮教提前部署好的防守还足以应付,但随着天水阁攻势越来越疯狂,占领悬陵时日并不多的罗浮教一方就陷入了苦战。   如此一来,闻人颜便不得不出手,以缓解守城压力。   她当然不能就这样放弃悬陵,此处占尽地利,罗浮教据此地便可辐射整个西南之地,逐步蚕食四周,扩大势力。   何况有镜明宗在后,容洵出手,悬陵未必守不住,只要有一丝可能,闻人颜都不愿放弃,这便是人心。   在逼出闻人颜后,苏长秋与天水阁另一名渡劫常兮悍然向她出手,将人留下,三名渡劫修士交战,灵力碰撞几乎令天地为之变色。   桑南淮便是在此时,于数百万里外的天水阁向闻人颜出手,却被太上葳蕤以坤舆山河阵拦下。   如果没有太上葳蕤,闻人颜便需以一敌三,哪怕不死,也唯有败退一途。   悬陵上空灵光明灭,渡劫期修士的威势席卷而过,足以令山崩石裂。几股不同的力量碰撞,一时难分难解。   直到次日午后,容洵终于率镜明宗众多修士赶到,春雷琴在手,弦动如惊雷。   他是音修,在太上葳蕤还是容少虞,便随他学琴。离开镜明宗时,太上葳蕤未曾带走他赠她那把琴。   有容洵出手,闻人颜压力顿时为之一轻。   悬陵的战火燃了三日,四名渡劫修士的混战便也持续了三日。西南之地乱局难改,为了天水阁,苏长秋必须拿下悬陵。   只要开启地脉禁制,清溪也好,青鱼也罢,必定受之重创,元气大伤,如此一来,天水阁便也有了喘息之机。   若不能拿下悬陵,清溪与青鱼势成,天水阁倾覆便近在眼前,苏长秋绝不允许如此之事发生!   身为太上长老,他在天水阁待了上千年,看着它一步步壮大,如今怎么甘心放任其衰落。   在苏长秋不惜以伤换伤,近乎疯狂的攻势下,闻人颜终究是生出了退意。若她死在这里,那罗浮教隐忍近三百年,种种谋划便都就此落空。   容洵的余光扫过下方,只见鏖战之中,众多天水阁弟子不惜以自爆与清溪修士同归于尽,鲜血染红褐色土地,残破的战旗在风中飘扬,入眼只见无数失了声息的尸首。   修士终究也只是血肉之躯,会伤,会死。   容洵的双眼像是为这一幕刺痛了,这些倒下的尸首中,不乏有镜明宗弟子,或许前几日,他们还在宗内修行,见了他,会端正行礼,问一声掌教好。   即便知道推翻天水阁的过程势必伴随着牺牲,但当真面对所谓牺牲之时,容洵还是无法将之视作当然。   他本性如此,注定永远也做不了算计人心的执棋人。   琴音激越,其中藏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悲凉,容洵以这一曲,拦下了天水阁另一名渡劫初期的修士,常兮。   女子冷眼看着他,手中长鞭如灵蛇吐信,去势如风。   身上已然负伤的闻人颜闪身退去,苏长秋沉沉看她一眼,挤压经脉灵力,速度再次暴涨,五指成爪抓在她右肩。   肩骨粉碎,闻人颜的身形不由踉跄一瞬,即便及时躲闪,苏长秋的下一击还是落在她腰侧,留下一个血洞。   鲜血喷洒,她忍住剧痛,以体内最后气力强行摆脱苏长秋,但在拉开数百丈距离后,她的身体失去控制,无力地向下坠去。   “阿娘!”闻人昭越看见这一幕,失声尖叫道。   她顾不得自身修为有限,飞身上前,想救下自己的母亲。容洵的动作比她更快,琴音响起,阻下苏长秋,顺利将闻人颜救下。   但到了此时,清溪一方已是颓势尽显,他们必须撤出悬陵。   闻人颜脸色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她咬牙开口:“传我的令,撤出悬陵!”   唯有她亲口下令,罗浮教中人才会遵从。   闻人昭越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前方罗浮教幽紫色的战旗,她清楚,闻人颜重伤至此,罗浮教除了撤军别无他选,但心中总有几分不甘。   萧瑟寒风中,素白裙袂扬起一个弧度,少女自云上飘然而至,身形渺渺。   常兮有渡劫修为,但当太上葳蕤出现在她身后的刹那,她竟全无所觉。   伤口鲜血滴落,随着太上葳蕤抬手,常兮体内血脉好像在这一刻沸腾起来。   她似乎终于感知到什么,想运转灵力抵御,却还是晚了。三日苦战,她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   鲜血化作无数利刃自内而外将女子穿透,这一瞬,像是一朵盛放到荼蘼的花。   常兮想说些什么,但徒劳地张了张嘴,终究未能发出任何声音。   数道不同的气息自她丹田内先后涌出,缓缓消散于天地之间,这一刻,她的境界一重重跌落,形容也逐渐枯槁。   此处骤然消失的渡劫气息便如夜中萤火一样分明,顿时,数道目光看向了太上葳蕤的方向。   银白面具覆在脸上,掩住半张容颜,她孤身立在原地,素衣如雪,不染纤尘。   是青鱼背后的渡劫!   “是你——”苏长秋认出了太上葳蕤,前日于坤舆山河阵中阻他的气息,分明与眼前人一般无二。   经三日三夜的死战,他如今看上去实在有些狼狈,一身伤势也不过略好过闻人颜。即便他是渡劫中期,   看了一眼常兮失了声息的身体,苏长秋阴沉着脸,一字一句道:“青鱼尊上来此,意欲何为。”   其实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此时此刻,太上葳蕤出现在这里,原因再简单不过。不过在得到确切答案前,人总是抱着几分不切实际的期待。   衣袍翻卷,太上葳蕤的身形不过瞬息便出现在苏长秋三丈之内。   她微微启唇,语气平静:“来杀你。”   话音落下,鲜血铸就利刃,自苏长秋体内穿透。 第190章   苏长秋没想到太上葳蕤能这样快, 他微微低头,看着从自己肺腑中刺出的血刃,发出一声怒吼, 以灵力强行将之化解。   鲜血洒落,苏长秋一身衣袍已然尽数被染红,方才这一击, 足以令他意识到太上葳蕤的实力。若是寻常渡劫初期的修士在前,即便他已然负伤,也尚有一战之力, 但太上葳蕤不是寻常渡劫初期。   苏长秋活了这么多年, 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清,他毫不犹豫地运转灵力, 拖着重伤的身躯飞身遁移。   但到了此时, 太上葳蕤自不会让他有脱身的机会, 繁复阵纹在虚空亮起, 灵光闪烁,阵纹如同牢笼一般, 将浑身浴血的苏长秋困在其中。   他双手运起灵力, 强行撕破牢笼, 再次遁逃, 阵纹却如影随形, 根本无法摆脱。   不过短短几息, 天边数次闪烁, 让人难以看清具体情状。   当苏长秋的身形再次出现时, 已经为阵纹所缚,如笼中困兽。   森寒的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苏长秋目眦欲裂, 如果不是眼前少女,今日,他本可拿下悬陵!   她究竟是谁,可笑自己到了现在,竟是连她名姓也不曾清楚!   苏长秋心中悲恸难当,他清楚,自己已经到了末路,但让他心中更为悲凉的是,悬陵事败,西南之地一失,天水阁倾颓之势便难以挽回。   天水阁,难道真的……   太上葳蕤葳蕤平静地看着苏长秋,银白面具在天光下折射出冰冷寒芒,她凌空而立,素白裙袂翻飞,飘然若仙。   见她走近,苏长秋眸中暗色翻滚,他阴沉地觑着太上葳蕤,任天地灵气疯狂涌向有些刺痛的丹田。   他要自爆。   渡劫修士自爆的威力,足以令整个悬陵化作一片废墟。   太上葳蕤左眼染上碧色,她看着苏长秋,缓缓吐出一个字:“封。”   在她话音落下之际,苏长秋体内暴涨的灵气就此一滞,他面上现出不可置信之色,天地法则,她竟是将天地法则领悟到了如此地步!   太上葳蕤没有给他再动手的机会,她抬起手,收拢指尖。   苏长秋浑身经脉都在这一刻炸裂开来,无尽鲜血洒落,他呕着血,跪倒下.身。   天水阁传承至今,而今,终于是失了天道眷顾么?   苏长秋仰头,双目滑落血泪,他向北望去,看着天水阁的方向,永远倒了下去。   渡劫期的威压在这一刻散去,云中风声呼啸,带走所有悲喜。   许多正注意此方动静的修士都觉得有些不敢相信,渡劫中期的大能,竟然就在顷刻之间陨落了?   在苏长秋陨落之时,下方原本已经攻入悬陵的天水阁修士彻底乱了,两名渡劫身死,此战天水阁注定溃败。   混乱之际,几名洞虚勉力维持局面,命门下修士向外撤去。   而从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后,容洵便呆在了原地。   记忆中的身影与眼前少女重合,理智告诉他不可能,十年前少虞离开镜明宗时,只是筑基修士,而眼前少女乃是接连诛杀天水阁两名渡劫的大能。   但……在苏长秋陨落之际,容洵收起春雷琴,身形闪动,竟是直直向太上葳蕤而来。   侧身躲过他探向自己面上的手,太上葳蕤拂袖,将容洵逼退。   “道友为何不以真容示人?”容洵开口,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多了几分干涩。   会是她么?   她会是少虞么?   相比容洵,太上葳蕤神情只见一片冷淡,她语气未曾生出半分波澜:“与你何干。”   渡劫期的威势压下,逼得容洵无法再近她半步。   “少虞……”当听清她的声音之际,容洵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他喃喃唤出这个名字,心中复杂难言。   太上葳蕤觉出一阵厌烦。   她指尖微动,覆在脸上的银白面具便寸寸化作飞灰,露出清冷容颜。   和十年前相比,太上葳蕤的容貌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渡劫期的威压加持,少有人敢直视于她。   看清她的脸,容洵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忘了动作。   青鱼背后的渡劫,真的是少虞……   他记起了来自青鱼那一箭,记起了她口中旧怨二字。   原是如此。   他对上太上葳蕤冰冷的目光,手脚好像都因为沉重心绪而有些发木。   不知为何,容洵忽然想起了太上葳蕤离开那个雨夜,她发尾沾了雨水,决绝转身,再未回头。   十年……   原来已经过了十年。   远处,当太上葳蕤除去面具时,正扶住闻人颜的闻人昭越瞳孔微微放大,神情因为极度的惊愕而显出一片空白。   容少虞……   青鱼背后的渡劫怎么会是容少虞?!   十年之前,她离开镜明宗时,不过只是筑基修为罢了!不过十年,她为何就能成为渡劫大能?!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是容少虞……”闻人昭越摇着头,怎么也不愿相信这一点。   服下丹药,正在调息的闻人颜睁开眼:“你说什么?”   “阿娘,她生得,和镜明宗弃徒,一模一样……”闻人昭越不愿承认太上葳蕤是自己识得的那个人。   闻人颜抬眼望向御风而立的太上葳蕤,这便是她出现在苍栖州的原因么?   “容掌门,”看向容洵,太上葳蕤终于开口,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容少虞已经死了。”   容少虞早已经死了。   这一刻,容洵心头漫上难言苦涩,他哑然开口:“那你又是谁?”   她不是少虞,又是谁?   “本尊,太上葳蕤。”   裙袂猎猎,太上葳蕤冯虚御风,脸上不见任何多余情绪。   此前她覆面而行,是为方便行事,否则以妖尊之名,从她踏入苍栖州之时,便会被各方防备,又何谈设伏崔意、苏长秋等人。   不过如今谋划已成,青鱼也打下根基,身份暴露与否便不那么重要。   而听到她这句话,正关注此处动静的修士齐齐露出惊色。即便身在东域,略微关心天下局势的修士也会知道,太上葳蕤乃是妖尊之名。   这天下间,应当也没有第二个名唤太上葳蕤的渡劫大能了。   在容洵失神之际,太上葳蕤再次出手。   掌风落下,容洵的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出,被迫退至罗浮教阵营之中,踉跄几步才得以站稳。   “妖尊太上……”在他身旁,闻人颜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眼神阴鸷,搅乱她布局的,原来是她!   战旗招摇,青鱼二字如龙蛇起舞,气势淋漓。   下方,余紫嫣御使着异兽,率领众多青鱼修士自远处而来,像是一把利刃,插.入了悬陵战场咽喉。   她抬起手,遥遥向太上葳蕤一礼,朗声道:“青鱼所属已尽数抵达悬陵,请尊上吩咐!”   数万青鱼修士集结于此,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对悬陵虎视眈眈。   太上葳蕤看向闻人颜与容洵,冷声开口:“清溪是想战,还是退。”   她给他们选择。   “容掌门,她终究不过是渡劫初期,你我联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闻人颜看向容洵,声音有些嘶哑。   在太上葳蕤与苏长秋动手之时,她已经服下疗伤丹药调息,恢复三五分的实力。   闻人颜绝不甘心就这样让出悬陵,如此一来,罗浮教这些时日的奔忙,岂不是尽数为旁人作嫁衣。   容洵神色黯淡,听完这番话,他看向闻人颜,缓缓摇头:“闻人教主,我不能对她动手。”   闻人颜顿时脸色大变,她盯着容洵,目光如刀,厉声质问道:“罗浮教与镜明宗早有盟约,容掌门此言,是想出尔反尔不成?!”   面对她的怒气,容洵心中虽有几分惭愧,但仍旧未改态度:“我对少……她亏欠许多,如今又如何能与教主联手,相欺于她。”   相欺?闻人颜几乎要被他这句话气笑了,如今情形,究竟是谁在欺负谁?   她从前觉得容洵这般性情对罗浮教来说,算得上是好事,不想今日便尝到了报应。   “清溪这几日与天水阁一战,已然伤亡惨重,若是此时再与青鱼开战,不知又会有多少同道身亡。”容洵对闻人颜摇了摇头。“闻人教主,天水阁已然溃败,实在不必再做无谓的牺牲。”   在容洵看来,他们真正的敌人是天水阁,要推翻的也是天水阁,他并未有一统苍栖州的野望,是以悬陵虽紧要,但天水阁已然败退,便不值得再牺牲无数修士的性命去换。   容洵扬手,向镜明宗一方放出撤退的讯号。   见此,闻人颜只觉喉中腥甜,几乎有些站不稳。   闻人昭越撑着她,低声道:“阿娘……”   真是可笑!   悬陵如此紧要,便是牺牲些寻常修士又如何!   抬头望向上方太上葳蕤,闻人颜咬紧了牙关,妖尊……   无论心中作何想,容洵已然表态,除了撤军,她别无选择。   紧握着闻人昭越的手腕,闻人颜强撑起身体,恨声道:“退兵!”   在天水阁修士溃败奔逃之后,罗浮教也不得不向悬陵之外退去,与此同时,随容洵前来合围的清溪修士也逐渐退去,地面只留下无数没了声息的尸首,鲜血蜿蜒,浸润褐色泥土。   冬日凛冽的寒风中,青鱼旗飘扬着,占据了悬陵之地。   龙雎二十八年冬,妖尊太上于悬陵以北连十三郡城,结坤舆山河阵,逼退天水阁阁主桑南淮。   越三日,至悬陵,诛杀天水阁渡劫修士苏长秋、常兮,罗浮教教主闻人颜因重伤不敌,率教中修士退出悬陵。   自此,西南枢纽悬陵并周边数郡尽归青鱼,而青鱼归于妖尊。 第191章   清溪郡, 容氏府宅。   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床榻上,呼吸微弱,他的双眼浑浊不清, 死亡的阴影正在一步步靠近。   躺在这里的老人,正是清溪容氏如今的家主,容洵的父亲, 容玦的祖父。   容洵资质出众,自幼便拜入镜明宗,在成为镜明宗掌教后, 更是少有回到这座府宅的时间门。之后, 容玦父母被刺杀身亡,为了保护容瑾, 容玦祖父令其易名泠竹拜入容洵门下。   这样一来, 偌大容家, 除了家仆护卫, 这么多年来,住的便也只有容玦与他祖父。   而现在, 床榻上的老人快要死了。   元婴修士的命原本不会这样短, 但当年为了从玄阴刺客手中救回尚存一息的容瑾, 容玦祖父身受重伤, 自此一日日衰弱下来。   能拖延至今, 已经是服下无数丹药的结果, 他的身体像是从根开始干枯的老树, 已经无法再生出新枝。   容玦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从年前开始,他的祖父便已是苟延残喘,能拖延至深冬, 已是不易。   可惜,叔父还是来不及赶回来了。   “容玦……”榻上老人嘶哑着声音开口,连这句话中,似乎透着股沉沉暮气。   容玦守在他身旁,应了一声是。   “阿瑾呢……”老人缓缓将目光投向他,开口问道。   容玦微垂下眸,掩住其中情绪:“祖父,阿瑾如今不在家中。”   “那她在何处?”   容玦没有回答,老人盯着他,像是忽然清醒了过来,一字一句道:“你把她送去天水阁了,她是你妹妹,你亲手将她送到了仇人手里!”   那双浑浊的眼中透出锐利光芒,容玦的神色未曾因此动容分毫,光线有些昏暗的卧房中,祖孙二人无声对峙。   “她会回来的。”容玦开口,打破了室内沉寂,“只要天水阁覆灭,她就能回来。”   “那我要你发誓,会带阿瑾平平安安地回家!”   老人枯瘦五指如同鹰爪一般握在容洵手腕,他的脸色因为重伤初愈显得有些苍白。   在长久的沉默后,容洵终于答道:“好。”   得了他这个字,老人像是终于放下心来,他松开手,喃喃道:“若你不能做到……”   “若你不能做到……死后黄泉碧落,我都不想再见你,你爹娘泉下有知,也绝不会原谅你!”   容洵脸上褪去了所有表情,看上去有股惊人的冷漠,良久,他再次道:“好。”   老人满意地阖上浑浊双目,干枯的手从半空垂了下来,失了所有力道。   屋内另一道呼吸消散,容玦坐在床榻边,身形笼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神情如何。   自这一日起,留在容氏府宅中的,便当真只剩他一人了。   容洵赶回清溪之时,容家府宅之中已是一片缟素。   灵堂之中,容玦孤身站在棺椁面前,听到脚步声,着一身孝服的他回过身,苍白着脸色咳嗽两声,开口唤道:“叔父。”   太上葳蕤那一箭的伤势,即便容玦有化神修为,也并非轻易能好全。   容洵红着双眼看向父亲棺椁,他神色疲惫,此时几乎有些稳不住身形:“是我来迟了……”   他肩上还有未曾完全化去的碎雪,任谁也看得出,是匆匆赶了回来。   “叔父是为正事,祖父他未曾因此怪罪于您。”容玦温声安慰。   容洵却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容玦见此,退出门外,让他得以于父亲灵前独处。   待容洵平复下心绪,已是两个时辰后,他亲手为自己的父亲上了一炷香,这才退出灵堂中。   容玦一直候在门外,见了他,容洵勉强勾起一个笑:“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闻言,容玦不由一怔,随即回道:“这本是我应当做的。”   为父母报仇也好,救回阿瑾也好,都是他身为子女,身为兄长,应当做的事。   容洵在他肩上拍了拍,迟疑片刻,终于说起另一件事:“悬陵之事,你可是听说了?”   “北域妖尊亲自出手,筹谋缜密,悬陵守不住,也是应当。”容玦回道,脸上带着温和得如同假面的笑意。   青鱼背后的渡劫,原是北域妖尊,这个消息早就随着悬陵一战飞快传遍了苍栖州内外。   罗浮教的落败并不算太让容玦意外,妖尊智谋,从取青鱼便可窥见三分,闻人颜输得不冤。   容洵对上他的目光,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那你可知,妖尊她,就是少虞——”   容玦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遮掩他真实情绪的假面于这一刻悉数碎裂。他伸出手,按住心口,不久之前,这里为一枚翎羽贯穿,险些要了他的命。   “原来,这就是旧怨……”心中困惑在这一刻终于得以解开,容玦拼起了那张假面,脸上挂起如常微笑,“她恨我,确是应当。”   深冬之时,罗浮教自清溪传檄文于青鱼,声讨妖尊妄自干涉苍栖州局势,有吞并之心。   闻人颜如此,当然也不只是为逞口舌之快。   北域一向是妖族聚居之地,为人族鄙弃,就算太上葳蕤是人族,妖尊这个身份也会令苍栖州众多固执守旧的仙门世家反感,犹豫是否要投于其麾下。   “写得不错,骂得却是不够难听。”悬陵议事殿内,太上葳蕤阅毕,随手将竹简扔在桌案上,脸上未见有什么怒意。   前世妖尊征东域,那时东域出的檄文骂得才足够刻薄。   听了这话,议事殿内众多修士面面相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尊上这竟是觉得罗浮教骂得还不够狠?   如此心思,未免太让人难以揣摩了。   最后,还是余紫嫣率先开口:“尊上,我青鱼当如何回复?”   或许是经杀伐洗礼,她举手投足间门都多了几分凛然之意,此时跪坐在太上葳蕤右侧最前,余紫嫣脊背挺直,锋芒初露。   “将天水阁以妖丹为引提升修为,戕害妖族之事,公诸天下吧。”太上葳蕤随口道,神情中带着几许漫不经心。   天水阁如此,妖尊插.手苍栖州之事便无可厚非,崔意与常兮的尸首尚在,恰是最好的证据。   不必太上葳蕤说得太分明,余紫嫣便已经清楚要如何行事,她抬手向上方一礼,恭谨答道:“是。”   此事暂且了结,一旁,余天仲开口道:“尊上,前日我已遣人前往青鱼治下各大郡城,将与悬陵禁制相连的地脉斩断联系,不过其上加持的阵法还需数日才能被一一破除。”   在太上葳蕤告知之前,他从未想过,在悬陵之中,竟然有禁制能将苍栖州西南之地化作荒凉废墟。   青鱼占领悬陵后,余天仲寻到地脉禁制,惊出一身冷汗,谁能想到,天水阁当真能丧心病狂到这等地步。   他心中后怕,倘若真让天水阁占领悬陵,那地脉禁制开启,猝不及防之间门,必定有无数修士陨落,哀鸿遍野。   想到这里,余天仲阴沉的目光扫过角落处的谢海楼,看得青年如芒刺在背。   谢海楼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若是可以,他根本不想出现在这里,不过统领众多天水阁修士,谢海楼勉强算是青鱼之中叫得上号的人物,这才列席其中。   天水阁中,终归还是有不少罪不至死的修士,被青鱼俘虏之后,体内已经悉数被埋下禁制,无法再伤人。   被太上葳蕤饶过一命的谢海楼便成了统领这群罪修的人。   此事还是余紫嫣主动向太上葳蕤提议,青鱼与天水阁有仇的修士数不胜数,换了旁人,难保不会因此迁怒这些罪修。而出身天水阁的谢海楼则可以安抚这些罪修,倘若他能被青鱼重用,那他们也不必担心性命。   太上葳蕤同意了,于是原本在监牢中的谢海楼就被拎了出来,成了反叛天水阁投奔妖尊的代表,在议事殿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些时日,谢海楼将分内之事做得很是漂亮,他实在是个聪明人,而且足够识时务,这正是余紫嫣选出他的原因。   议事殿内,数名来自各大仙门世家的修士分列两侧,能踏入这里议事的,都是在一郡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当中年纪最小的当属余紫嫣,但她也是唯一有资格与余天仲并列太上葳蕤下首第一的人。   目光交错,一大一小相视一笑,平分秋色。   这个时候,青鱼内部势力的划分,已经隐隐显出雏形。   不过数日,天水阁以妖丹堆砌渡劫修士之事已然传遍苍栖州,便是东域之中也有众多修士有所耳闻。与此事一同传开的,还有天水阁在悬陵埋下的地脉禁制。   一时之间门,苍栖州内群情激奋,天水阁声名狼藉,欲再以强权镇压,却引来更激烈的反抗。   天水阁七名渡劫,有四名都已陨落在太上葳蕤手中,对于苍栖州众多仙门世家的威慑也因此削弱太多。   由北至南,讨伐天水阁的声浪连绵不绝,同时,临近苍栖州的东域势力也以此为名出手,欲在其中谋得好处。   苍栖州的冬日还未过去,凭栏而望,只见细雪纷飞,屋脊上都被银白覆盖。下方人来人往,不时有笑闹声传来,不到两月,饱经战火的悬陵便在余紫嫣手中恢复了几分繁华气象。   “尊上,应罗浮教之邀,如今青云道等东域仙门世家,也有向苍栖州出手之意,如此……”余紫嫣轻声说出自己心中担忧。   青云道乃是东域方禹州势力最大的仙门之一,得其助力,只怕罗浮教之后声势愈盛。   “让他们来。”太上葳蕤缓缓开口,凛冽寒风吹鼓素白衣袍,她俯瞰着悬陵雪景,语气恣肆。   鹰隼自天际划过,发出一声悠长鸣啸。 第192章   北域, 深谷之中。   无数手脚被缚的人族与妖族被推搡着到了山陵上,下方低凹的谷地中以鲜血绘上了古怪阵纹,头戴鬼面的青年男女护卫在四周, 衣饰与北域装束大相径庭。   燕愁余混在众多被当做祭品的人族之中,望着下方情形,微微皱起了眉。   早在数日前, 他就已经寻到了这群魔修踪迹,但隐忍至今未曾动作,正是为了抓住幕后之人。   这些时日, 被抓来的人、妖虽被取血, 但暂无性命之虞,在献祭之前, 这些鬼面人并不打算伤及祭品性命。   天边有黑色雾气涌动, 黑雾落地之时, 只见身披兽皮长袍的女巫祭带着数名上了年纪的老者走来。   “见过大巫祭, 见过族老!”一众鬼面人齐声行礼,声音回荡在深谷之中, 似乎久久不绝。   女巫祭面上由朱砂绘满古怪图腾, 手中权杖顶着狰狞兽首, 她站在深谷上方, 下令羁押众多祭品的族人动手。   屠刀举起, 刀锋在天光下闪动着冰冷寒芒, 就在这一刻, 束缚燕愁余手脚的绳索猛地断开。   他抬手, 灵力压下,握着刀的鬼面人便尽数为一股巨力压制,手中长刀折断, 重重摔落在地。   只需心念一动,束缚所有人族与妖族的禁制便破碎开,挣脱绳索,人与妖都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去。   混乱之中,唯有燕愁余安然立于原地,山风吹鼓少年衣袍,   女巫祭眼中闪过惊怒之色,高声下令道:“将这些祭品都拦下。”   说着,权杖上的狰狞兽首喷出无尽乌黑烟气,化为无数黑影袭向前方逃脱的人与妖。   燕愁余负手而立,周身剑气呼啸,将生出的道道黑影尽数诛灭。   “你是谁,为何要坏我族祭祀!”女巫祭厉声喝道,随着她手中示意,数名身体纹有刺青的青年男子便也向燕愁余攻来。   “以数万生灵为祭,如此祭祀,未免太过残忍。”轻易躲过交织的灵力,燕愁余的身形不过瞬息,便到了女巫祭面前。   一旁族老嘶声道:“快保护巫祭!”   顿时便有数名鬼面人向此处奔来,手中结印,想拦下燕愁余。   飞身退开,女巫祭冷声道:“唯有以这些血食,方能唤醒我族先祖英灵,令我族重临人族之巅!”   她眼中闪动着疯狂野心,令人心惊。   燕愁余皱了皱眉,微微抬起手,渡劫境界的灵力扩散,深谷中的鬼面人便骤然停住了动作。   “你是渡劫修士?!”女巫祭终于变了脸色,她转身想逃,却被燕愁余锁定气机,身形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   燕愁余没有回答,冷声开口道:“你们是南域追日族后裔。”   追日族曾是南域之主,建立过南域史上赫赫有名的追日王朝,但在数千年前,追日王朝分崩离析,追日族也就因此没落。   女巫祭怪笑一声,似喜似悲:“没想到这天下中,还有知道我追日族名声之人!”   “敢问巫祭,谷中献祭之法,追日族从何而得。”燕愁余神情不变,问出了下一句话。   女巫祭瞳孔微缩,随即飞快回道:“这是追日族族中流传的密藏——”   只是一瞬的反应,也足够燕愁余清楚,她在说谎。   “巫祭若想族人好好活下来,还请说实话才是。”燕愁余面上陡然多了几分肃杀之色。   女巫祭的心上为一股莫名恐惧攫取,她沉默地对上燕愁余的目光,良久,挣扎着开口道:“是……”   话音还未来得及落下,她体内经脉在瞬间炸裂开来,即便是燕愁余,也未能阻止恶诅生效。   女巫祭的身体软倒下来,眸中残存着一丝不可置信,数名追日族族老扑将上来,悲声道:“巫祭大人!”   有人在她身上布下恶诅,只要说出秘密,便会性命无存。   女巫祭艰难地张开手,看向燕愁余,但她掌心分明空无一物。   她想说什么?   燕愁余低头看着她的动作,脑中忽有一道灵光闪过,昔日他前去南域,有周天星辰阁弟子与他见礼之时,手中便是如此。   那是周天星辰阁中特有的礼节。   那么此事,竟是与周天星辰阁有关么——   虽然因燕愁余阻止,追日族血祭未成,但终究是有错在先,不可轻纵。燕愁余联系小孤山,将追日族族人交与其代为处置,而后动身前往东域。   周天星辰阁地位特殊,燕愁余没有擅自决断,而是将事情始末传讯明若谷,征询他意见。   而燕愁余恰好可以趁此机会,去见一见太上葳蕤。   分别数日,心中思念肆虐,竟像是无孔不入一般。   从燕愁余踏入苍栖州开始,耳边便时时听闻妖尊之名。   不必刻意打听,也足以让他清楚这段时日以来,苍栖州内究竟生了如何变故。妖尊自青鱼而起,设伏崔意,连陵北十三郡,拒天水阁阁主桑南淮于悬陵之外,又接连诛杀苏长秋与常兮两名天水阁渡劫,便是罗浮教也不能掠其锋芒,只能退出悬陵。   苍栖州修士,如今提起妖尊,言谈之间俱是难掩敬畏,到了青鱼治下时,这一点便更为明显。   燕愁余不必费心打听,也知太上葳蕤如今身在西南枢纽悬陵之中,省却许多功夫。   在战火结束之后,悬陵以近乎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了生机,燕愁余一路行来,只见众多修士来来往往,神情中已经褪去沉凝之色。   太上葳蕤如今所住,在悬陵沧海楼中。   沧海楼高有十三重,乃是几年前天水阁派来的监察使所建,而今正好被青鱼征做议事所用。   入冬之后难得能有这般晴日,日光洒落,楼阁上的琉璃瓦流光闪动,煞是好看。   沧海楼内外都设有数重禁制,百余护卫守在楼外,神情肃然。   如今想拜见妖尊的修士不知凡几,直接来这沧海楼,护卫决计不会代为通传,得先将帖子递到青鱼其他能面见她的人手中。   不过无论这些护卫还是无数禁制,都不可能拦得住燕愁余,以他如今修为,只需心念一动,便可悄无声息地进入沧海楼内,丝毫不被人察觉。   走入沧海楼,即便太上葳蕤未曾外放威压,但燕愁余还是很快捕捉到空气中那点熟悉的气息。   他弯了弯唇角,身形闪动,循着熟悉的气息穿过回廊,最后停在半掩的花窗外。   燕愁余抬起头,他日思夜想的人,如今正在屋内。   这样的距离,甚至足够他感知到太上葳蕤清浅的呼吸声,燕愁余眼中多了几分缱绻之意。   正在他想动作之时,刻在屋外的防护法阵忽然亮起,发出一声脆响。   燕愁余这才回过神来,他躲开刁钻袭来的灵力,暗道失策,自己一时失神,竟是触动了葳蕤布下的阵法。   “连这样简单的阵法都未能避过,飞霜君近来可是疏于修行?”窗扉内传来少女清冷的声音。   太上葳蕤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出现,以她的修为,早在燕愁余踏入沧海楼之时,便有所察觉。   燕愁余随手解决阵法,这对他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少年回到窗下,含笑道:“未曾懈怠修行,只是心中欢喜,不免失了戒备。”   “为何欢喜?”太上葳蕤不紧不慢地反问,语气中带着几分慵懒之意,从半掩的窗扉中,恰好可以窥见她素白脖颈。   燕愁余抬手,半掩的窗扉发出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太上葳蕤倚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书卷,正将目光投来。   目光相对,燕愁余轻声回道:“自然是因见到了欢喜之人。” 第193章   燕愁余的目光描摹过太上葳蕤脸庞, 温柔而缱绻,不愿遗漏任何一处。   太上葳蕤任他打量着自己,嘴角噙着一点浅淡笑意, 这一刻,她眼中只有燕愁余的模样。   燕愁余听到了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在几息沉寂后, 他将一只手撑住窗沿,另一只手捧住太上葳蕤的脸,低头亲了上去。   手中书卷滑落, 从软榻滚落下地, 发出一声轻响,却已经无人注意。   温热的吐息交融, 燕愁余看见太上葳蕤的眼睫颤动一瞬, 像是振翅欲飞的蝶。日光从窗扉漏入, 攀上她的裙角, 微尘在空气中浮动着,这一刻静谧而安宁。   就在这时, 一声厉喝从后方传来:“何人敢擅闯沧海楼, 搅扰尊上!”   脚步声响起, 顿时打破了回廊上的沉寂。   在感知到沧海楼中防护阵法被触动后, 就在附近的余紫嫣立时便带着人赶来, 她的话还未说完, 便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这一刻, 余紫嫣与随她而来的数名护卫一起呆立在原地, 全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们好像出现得很不是时候。   意识到有人前来的燕愁余手足无措地站直身,看着面前一众人等,整张脸从脖颈开始, 逐渐红透。   最后,还是余紫嫣硬着头皮向太上葳蕤一礼:“不知尊上……故交来访,我等冒犯。”   太上葳蕤的唇色较之平时染上了几分绯色,相比燕愁余,她的态度便坦然太多,淡淡看向余紫嫣,她开口道:“不算故交。”   余紫嫣无意识皱了皱眉。   “大约,算是未来道侣。”   这话让她怎么接?听完这句话,便是余紫嫣,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接了。   好在太上葳蕤也无意为难她:“退下吧。”   余紫嫣心中长出了一口气,连忙应道:“是。”   说罢,看也不看燕愁余一眼,带着众多护卫飞快退下,反应迅速,活像身后有条恶狗在追一般。   直到人都离开,燕愁余仍旧呆立在原地,脸上薄红迟迟未能褪去。   道侣……   见他如此,太上葳蕤微微勾了勾唇角,出声道:“你莫不是打算在这儿站上一日?”   燕愁余脑子里还回荡着道侣两个字,对上她带着几分戏谑的目光,讷讷无言,心潮翻涌,他撑着窗沿翻入屋内。   落在软榻上,燕愁余将太上葳蕤整个人都笼入怀中。   两张脸之间近得只有寸许距离,太上葳蕤轻浅的呼吸落在燕愁余颈侧,像是落在了他心上。   太上葳蕤眼中因为燕愁余的动作现出些许难得的讶色,但当他靠近之时,身体却未曾有抗拒之意。   在燕愁余失去神智变为原形之时,太上葳蕤早已习惯了与他的亲近,便是到了现在,这一点也未曾改变。   燕愁余低头看着太上葳蕤,他的瞳色莫名有些深,恍惚间,让她想起了那双属于龙形的红瞳。   微凉的指尖拂过他的眉眼,太上葳蕤的神情是平日难见的柔和。   燕愁余再也忍不住了,他低下头,再次吻上怀中少女。   窗扉合上,掩住一室亲昵痴缠。   许久之后,一脸餍足的燕愁余抱着太上葳蕤,龙尾从衣袍中探出,纠缠在她双腿上。   长发如瀑,披散在软榻上,太上葳蕤躺在少年怀中,指尖绕上他发尾,赤足踩住燕愁余龙尾,在玄黑鳞片下,越发衬得肌肤胜雪。   两个人卧在软榻上实在有些挤,好在燕愁余与太上葳蕤都不介意这一点,午后的日光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一切或许正是再好不过的时候。   交换着分别时日发生的种种,窗外日光缓缓偏斜,燕愁余在太上葳蕤颈间嗅了嗅,妖族多有用气味标记所属的习惯,龙族也是如此,现在,太上葳蕤身上,已经全都是燕愁余的味道。   想到这一点,燕愁余的心便像浸在温水中,欢喜地冒着气泡。   太上葳蕤并不知他心中所想,从他口中听说血祭之事与周天星辰阁有关时,微微皱起了眉。   周天星辰阁在天下地位很是特殊,阁主星冕是从洪荒破碎前活下来的人物,她也是这世上最好的命师。   早在三万年前,她便算到洪荒破碎之事,令人族得以在混乱中保留下部分传承,方有今日之兴盛。   此后天下势力多有更迭,但无论什么势力,都将周天星辰阁与星冕奉为座上宾。连天下年号,从来都自周天星辰阁而出。一十八年前,周天星辰阁传讯天下,易龙雎为号。   是以涉及周天星辰阁之事,就算是燕愁余,也不得不小心。   太上葳蕤看着他拓印下来的阵法,缓缓道:“这绝非是什么召唤阵法。”   追日族的女巫祭,显然是被骗了。   燕愁余点头:“不错,这些阵纹与召唤全无关系,但其中许多处竟是我从前未曾见过,颇有几分诡异。”   他在阵法一道也有涉猎,却未能看出血阵来历与作用。   不止是他,便是太上葳蕤,也对这道血阵的阵纹感到陌生。   “我已传讯大师父,不知在天衍宗典籍之中,可能寻到些许端倪。”   太上葳蕤将刻录血阵的玉石收起:“我会传讯小孤山,或能有所收获。”   小孤山藏书楼中典籍,丝毫不比天衍宗少。   得了她这句话,燕愁余欢喜之余,忍不住又在她脸侧亲了亲,太上葳蕤挑了挑眉,对他道:“这算谢礼?”   燕愁余的脸皮好像终于厚了些许,他眨了眨眼,得寸进尺道:“若是不够,再多两个也无妨。”   说着,尾巴尖在榻上拍了拍。   指尖抵在他额上将人推远,太上葳蕤唇边微微勾起一抹弧度:“以飞霜君的身价,这一个便足矣。”   听到这句话,燕愁余眼中难掩失望,身后龙尾也很是应景地垂了下来。   太上葳蕤眼底浮起些许笑意,示意他近前来,在他嘴角轻轻吻了吻。   这一刻,玄黑龙尾飞快地摇晃起来,完全暴露了燕愁余此时的心情。   “如此,才算谢礼。”太上葳蕤扬眉道。   燕愁余觉得,这样的谢礼,要多少,他都甘之如饴。   黄昏之时,站在沧海楼上自上而下望去,能够将半个悬陵尽收眼底。   此时金乌西沉,染红舒卷云层,霞光漫天,很是瑰丽。   “此处实在好风光。”燕愁余不由感叹了一句。   夕阳的余晖洒落,他转头,太上葳蕤身上像是为之镀上了一层金光。   宽大袍袖下,燕愁余默默伸出手,捉住了她指尖。   太上葳蕤没有拒绝,她一向不会拒绝他。   袖袍掩住相扣十指,两人并肩而立,俯瞰山河。 第194章   数艘飞舟从云端掠过, 舟上绣有小孤山徽记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声势浩大。   接到太上葳蕤传讯后,小孤山内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动了起来, 在长陵组织下,短短数日,小孤山便已经做好进发苍栖州的准备。   此行除小孤山弟子外, 更有凤池领与无妄海妖族随行,为了弹压这些生性不驯的北域妖族,深渊巨鲸也随之前来。   如今无妄城已经初具规模, 即便深渊巨鲸暂时离开一段时日, 也不会妨碍什么,再加上小孤山与无妄城相隔不远, 就算有什么事, 也有萧玉虚及时出手。   而凤池领情形复杂, 花月必须坐镇其中。   青女原本是她身边最信任的侍女, 因苏重阳一战,主仆决裂, 青女随太上葳蕤前往小孤山, 此时统领凤池领妖族, 也在飞舟之中。   听从太上葳蕤吩咐, 小孤山自苍栖州北部入境, 将沿路郡城收归麾下。   悬陵一战后, 天水阁如今不过还剩三名渡劫修士, 加之越来越多的修士选择叛出天水阁, 而今其顾此失彼,只能放弃距离宗门太远的疆域,收缩兵力。   为防悬陵之事, 天水阁渡劫也轻易不再出手,是以一路行来,有两名洞虚坐镇,小孤山并未遇到太多生死险境。   飞舟角落处,一群刚被小孤山弟子从天水阁弟子救下的妖族聚在一处,眼中带着深深戒备。   从前天水阁捕猎妖族的行事还算隐秘,但到如今,便再不顾及自身名声,大肆猎杀治下妖族,欲再以此秘术催生渡劫。   这群身上带着或轻或重伤势的妖族,正是被天水阁围捕的目标,恰好遇上小孤山经由,将他们都救下。   不过面对救了自己的小孤山弟子,方才被当做猎物的众多妖族仍旧难掩戒备之态。   当珠珠靠近之时,下半身是条蛇尾的女子抬头看着她,一双竖瞳冰冷漠然。蛇尾上有几处幽绿的鳞片掉落,鲜血淋漓,看上去很是凄惨。   珠珠对她笑了笑:“你伤得有些重,服下丹药,伤势好转的速度会快上许多。”   说着,灵力缠绕白瓷瓶送到女子面前。   竖瞳看了珠珠一眼,女子伸手接过瓷瓶,揭开闻了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多谢。”   珠珠脸颊现出一个梨涡:“不必客气。”   长陵与濮阳鸾、楼玄明一道自旁边走过,他口中道:“离了山门这么久,用不了网玦,我看师弟师妹们好像都越来越暴躁了。”   具体表现可见面对天水阁时,出手的动作越来越利落,恨不得明天就打到天水阁老家。   离开小孤山山门,没有阵法覆盖,便无法连上灵网。   “如此正好可以磨砺一一他们心志。”濮阳鸾堪称冷酷地开口道,“若非师姐一开始就定下了四个时辰的规矩,只怕他们要没日没夜地连上网玦,连修行都忘了。”   作为沉迷灵网的弟子之一,长陵摸了摸鼻尖,不敢说自己刚求了喻梦丘和水十七帮忙,研究怎么在飞舟上搭建一个小型符阵,连通灵网。   踏入议事厅,苍栖州的疆域图投射在半空中,山川湖海尽收眼底。   长陵看着行军的路线,随即有些惊讶道:“濮阳师妹,前方就是曲梁郡了。”   濮阳鸾便是出自曲梁郡濮阳家。   闻听此言,楼玄明不由看了她一眼,却未能在她脸上察觉多余情绪,几年过去,她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了。   低头看着曲梁郡所在,濮阳鸾淡淡嗯了一声,示意自己清楚。   即便过了这么久,想起自己枉死的父母,她心中还是会升起尖锐疼痛。   就算首恶已诛,但逼死她父亲的,是濮阳氏不明是非的家主,是自视高人一等的主脉族人!   这样的仇怨,濮阳鸾不会忘。   只是还未等飞舟至曲梁郡,小孤山等人便发现下方有郡城燃起熊熊烈火,自上而下望去,只见一片废墟。   深渊巨鲸以神识探知,才发现整座郡城之中,都感知不到任何生灵的存在。   “怎么会这样?!”长陵变了脸色,“难道是天水阁所为,为了不令这些郡城落入他人之手,便干脆将之焚毁?!”   这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   派去前方查探的弟子很快传回消息,周围数郡,包括曲梁,都已化作一片焦土,郡中资源尽数被掠夺一空,更有无数修士陨落。   曲梁郡濮阳氏也于此难中族破,在天水阁一把大火下,许多人连尸首也不全。   因此事之故,声讨天水阁的浪潮甚嚣尘上,龙雎一十八年的冬日,苍栖州注定不会平静。   与此同时,悬陵之内,燕愁余以神识扫过奏报,随即眉头紧皱,他实在没有想到,天水阁能疯狂至此。   “桑南淮如此,大约是想聚数郡资源,冲击合道一境。”太上葳蕤开口道出天水阁如此疯狂行径的缘由。   只要桑南淮突破合道,天水阁危局便能就此解除。   “他如今仍是渡劫后期,仓促之间,又如何可能突破合道。”燕愁余眉头未松,天水阁所行,几乎可称丧心病狂。   “机会虽小,但也并非全无可能。”太上葳蕤淡淡回道,“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他也会赌上一赌。”   “若是现在对他动手……”燕愁余眼中有杀意一闪而过,他不喜欢杀人,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杀人。   倘若桑南淮当真突破合道,对天下或许都是一场浩劫。   “天水阁内外布满禁制,何况桑南淮早已突破渡劫后期,你孤身前去,难有胜算。”   就算是如今的燕愁余,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桑南淮击杀。   燕愁余知道她说得不错,他抿了抿唇,问道:“那你如何打算?”   “开春,青鱼会出兵。”   闻言,燕愁余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沙盘:“青鱼一动,罗浮教定然紧随其后,而小孤山自北而入,或许三五月间,便足以兵临天水阁下。”   “桑南淮会在天水阁中,等着我们。”   他如今所想,定然是借天水阁外布置,诛杀太上葳蕤等渡劫。   前世,罗浮教教主闻人颜,便是在这场伏击中陨落,容洵也因此身受重伤,原本已经兵临天水阁下的清溪势力仓促撤军,清溪能做主的人也就换做了容玦与闻人昭越。   不过这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见太上葳蕤自有谋划,燕愁余便也没有擅自行事的打算,他一向是相信她的。   正在这时,一道灵光从窗外飞入,直直向燕愁余而来。   他抬手接下传讯,神识扫过,眼中多了几分肃然。   “是天衍宗的传讯?”   太上葳蕤开口,令燕愁余回过神来。   他点头,未曾隐瞒:“大师父传讯,令我不必再管周天星辰阁之事,他会亲自前去拜谒。”   值得明若谷亲自走一趟的,绝不会是小事。   燕愁余心中沉沉,血祭一事背后,到底牵连了什么?   “明师叔早已入合道,天下之间,是他一合之敌的修士寥寥无几,即便是面对周天星辰阁那位老祖,自保应是无虞。”太上葳蕤拿起桌上茶盏,氤氲热气从茶盏中浮起,模糊了她的面容。   燕愁余坐在一旁,侧头看着她,神情泄露出几分不自知的温柔:“葳蕤,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放下茶盏,偏头看向他,并未否认:“那你可有被安慰到?”   不知为何,燕愁余的心情忽然轻松许多,他点头称是。   “葳蕤……”沉默一瞬,他再次开口道,“天水阁覆灭后,你有何打算?”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他,眼底带着几分了然。   燕愁余的目光有些游移:“我是说,倘若你没有旁的事,愿不愿意同我回沂蒙看一看……”   “我几位师父都想见一见你,毕竟你是霄云师伯的女儿……沂蒙虽然终年风雪,但还是有不少有趣的地方……”   “若是不愿意也没关系,等你有余暇……”   燕愁余好像很是紧张,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太上葳蕤安静听着,嘴边多了几许浅淡笑意,她答:“好。”   话音落下,燕愁余倏地安静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脸上,四目相对,他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她看着他,眼中只有他。   或许是一切恰到好处,燕愁余只觉得头脑一热,忽地开口道:“葳蕤,我们成亲吧!”   听到这句话,太上葳蕤眼中闪过一瞬怔然,她没想到燕愁余会突然这么说。   但抬眸对上少年赤忱目光,她哑然失笑,回道:“好。”   燕愁余从来对她都是不同的,多了一世记忆,太上葳蕤很难有寻常少年人一般热烈的爱恨,但她是欢喜燕愁余的,她从不讳言这一点。   若非欢喜,又怎么会容他肆意亲近,又怎么会牵念挂心。   其实燕愁余在问出这句话时,心中便有些懊悔自己的唐突,他应该找个更郑重的场合才是。   直到听见太上葳蕤的答案,他脑中瞬间化为一片空白,再顾不得别的念头。   “你答应了?”燕愁余喃喃问道。   太上葳蕤看着他:“难道你希望我不答应?”   “自然不是!”燕愁余眼中现出熠熠神光,他环住太上葳蕤的腰,只是微微用力,便将人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像个莽撞少年。“你答应我了!”   太上葳蕤待在他怀中,看着他纯然欢喜的样子,笑意深了些许。   门外,余紫嫣猛地停住脚步,心中暗叹一声,看来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啊。   她识趣地转身,左右也不是什么急事,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搅扰尊上了。 第195章   开春之时, 青鱼经一冬休养生息,大军向北进发,所过郡城望风而降, 目标似直指天水阁。   消息传到清溪,引发一片动荡。   “青鱼一动,清溪便也不能置身事外。”静室之中, 越重霄抬手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神情有些肃然。   在他面前,青年以轻纱覆眼, 一身素衣白袍, 有超然世外之姿,正是容洵门下二弟子, 越重霄的师兄, 商白鲤。   说来好笑, 容洵门下五名弟子, 除了商白鲤和行三的越重霄,其余三人, 竟是已经因种种缘由, 都脱离他门下。   “罗浮教有意重临苍栖州, 自然不能落于妖尊之后。”商白鲤开口, 声如钟磬, 让人过耳难忘。   他的年纪比之太上葳蕤, 本要大上几岁, 不过因入门较她迟了, 便也要称其一声师姐。   商白鲤天生目盲,却于音律一道天赋异禀,得容洵青眼, 将其带回镜明宗,收为弟子。   当日容洵收太上葳蕤为弟子,是因容玦所求。   容玦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便前往天水阁,留他在清溪随祖父长大,容洵也常将他接往镜明宗小住,叔侄二人情同父子。   容玦很少向容洵求过什么,是以当他提出,希望叔父收自己身边剑奴为徒时,容洵也没有立刻拒绝。   后来又得知太上葳蕤受寒毒之苦,心中怜悯,这才收归门下,以灵力助其缓解发作时的痛苦。   在世人眼中,以太上葳蕤彼时低劣资质,能成为镜明宗掌教的弟子,实在是受了天大的恩情。   便是容洵自己,在不明真相时,也是如此以为。   在这样的恩情下,他对太上葳蕤的忽略又算得什么,何况以她资质,也注定不堪造就。   因此,商白鲤才是容洵收下,足以承继道统的弟子。   商白鲤性情清冷,常年独居在镜明宗一处孤岛上,这么多年来,镜明宗内也只有越重霄会不时上门拜访。   “真没想到,北域妖尊,竟然与当初遁入十万大山的大师姐,是同一人。”   越重霄便在当日随容洵驰援悬陵的修士中,自然也认出了太上葳蕤,作为知晓当年一二内情的人,他心中难免唏嘘。   无论如何,容家的确亏欠了这位大师姐……不,或许该称她妖尊才是,前日重伤容玦的那一箭也证明,昔日旧事,她并未忘怀。   十年过去,越重霄对于太上葳蕤的印象已经很是模糊了,但想到未来可能站在对立一方,心情不免还是有些复杂。   太上葳蕤没入十万大山后便失了踪迹,谁能想到她再出现之时,已经成为了一举搅乱西南局势,令天水阁全线溃败的妖尊。   “世间之事,本就无常。”商白鲤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得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似乎并未为越重霄带来的消息意外。   越重霄叹了一声,也没有再就此多说什么。   “此次讨伐天水阁,师兄可有打算前去?”他转开话题,问道。   商白鲤微微颔首:“如此盛事,自不能错过。”   能亲眼见证一州霸主的衰落,自然是不可错过的盛事。   越重霄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的确是盛事。”   苍栖州无数仙门世家都活在天水阁的阴影中,而今,这座高山终于是摇摇欲坠。   窗外,飞鸟掠过湖面,水波漾开,留下一圈又一圈涟漪。   镜花岛内,赵立盘腿坐在山石上,左顾右盼,很有些焦躁。   终于,瘦弱青年鬼鬼祟祟地靠近,见了他,赵立迫不及待地开口:“怎么样?”   青年得意道:“师兄,我办事,你就放心好了。”   说着,他将令牌取出,交到赵立手中。   此行远征天水阁,便要以此令为证,才能加入远征队伍。   以赵立的身份,想得来令牌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奈何他父亲不允。   赵立是幼子,赵父向来对他没有太高的期望,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他别惹出什么收拾不了的乱子来。   因此,当清溪准备出兵之时,赵父全然不打算带上这个儿子,反而勒令他留在镜明宗。   远征天水阁固然是建立功绩声名的好机会,但同样也随时面临着会丢了性命的风险。   赵父从未期许过赵立能干成什么大事,只希望他平平安安便好。   可惜赵立不愿意。   即便过了十年,他还是将那个雨夜记得清清楚楚。   从那时起,赵立便不想再做个纨绔。   赵父自然是不知道赵立这番心思的,身为家主,他事务繁杂,加上赵立远在镜明宗,赵父便全未发现儿子身上的转变。   如今,赵父以为赵立还同从前一般对自己这个父亲言听计从,却不知他早就打定了主意阳奉阴违。   拆迁天水阁的机会,他怎么能错过,赵立拿着令牌,神情中现出几分得意。   三日后,数艘飞舟自镜明宗内启航,向北而行。   清溪联合青云道等势力,借道方禹州,出西南之地后,一路蚕食吞并。其间还与青鱼发生过数次大小冲突,双方都甚为克制,未曾影响进军天水阁的速度。   余紫嫣站在船头,前方便是曲河与淮江交汇之处,也是苍栖州贸易往来最重要的一条河道。   如今青鱼飞舟正经由曲河,驶向淮江,过淮江后,距离天水阁便不远了。   飞舟固然能御空而行,但为此所消耗的灵石也不是小数目,借水力而行,能减少许多不必的损耗。   江面尽头投下一片阴影,余紫嫣抬头望去,只见数艘楼船停在江面,船上青云道的旗帜迎风扬起,气势恢宏。   青年站在最前的那艘楼船上,看向余紫嫣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得意:“余道友,我们又见面了。”   余紫嫣识得他,青云道中亲传弟子,吴中原。   前日,青鱼与青云道争夺一处郡城,余紫嫣谋算缜密,青云道败退,彼时坐镇其中指挥的,正是吴中原。   他自以为布置周全严密,定然是能轻易取下那处郡城,不想还是输在了余紫嫣手中,心中颇为不忿。   听闻宗内打算借淮江地势,拦截青鱼,令罗浮教得以占据先机,吴中原便主动请缨,正好为自己出一口气。   青云道治下与苍栖州接壤,从前方禹州至苍栖州交易,必经淮江,而淮江流经青云道治下,占据地利,只是从来往贸易中抽成一笔做过路费,便也获利颇丰。   此时从青云道遣楼船渡江,拦截青鱼前路,也是极轻易的事。   江面楼船排阵严密,呈防守之势,让人战栗的威压扩散开,青云道船队之中,也有渡劫大能坐镇。   若是要强行突破,只怕不易。   不知罗浮教出了什么样的价码,才令青云道愿意做到如此,余紫嫣心道。   也是在此时,青云道楼船之上,青年问出了她心中想知道的问题:“欧阳长老,罗浮教开了什么价,值得我青云道费心费力,替他们拦下妖尊?”   他唇边噙着淡淡笑意,手中握了把折扇,那双桃花眼看人时总有一种很是深情的错觉。   能同渡劫大能这般说话,青年的身份自然不寻常,他便是青云道如今的首席弟子褚千欢。   不久前,他便突破洞虚境界,以他年纪,假以时日,青云道又会多一名渡劫大能。   此番拦截青鱼,本没有褚千欢的事,但他自言在门中待得无聊,便来一同看看热闹。   闻言,看起来像个儒雅文士的欧阳长老干咳一声,义正辞严道:“我青云道如今与罗浮教乃是盟友,此时出手,本是应有之义。”   褚千欢挑了挑眉,显然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欧阳长老也知道他不会信,为免被人听到,他偷偷伸出手,在背后比出了一个数字。   这罗浮教出手还真是阔绰,看来这几年苍栖州大乱,着实从中得了不少好处,褚千欢会意,心中暗道。   “长老,妖尊可不是好对付的人,这笔灵石,只怕会有些烫手。”看着远处渐渐靠近的青鱼飞舟,褚千欢含笑道。   吴中原听了他这番话,不服气道:“不过是个北域来的蛮荒之徒罢了,师兄你何必长他人威风!”   北域荒芜,为妖族聚居之地,向来为五域十四州内的其他地方所蔑视。   褚千欢瞥了他一眼,不带什么情绪,吴中原却是浑身一寒。   他怎么忘了,褚师兄虽然看起来好说话,但也只是看起来罢了。   低下头,吴中原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长老还在,褚师兄应该不会现在动手吧?   青鱼船队中,太上葳蕤与燕愁余并肩走出舱室,望着远处青云道的战旗,燕愁余眼神微动。   太上葳蕤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有相识之人?”   燕愁余点了点头:“数年前,我曾往方禹州历练,是以同青云道门下弟子有了些交情。”   以他修为,自然已经感知到了褚千欢正在青云道船队中,不过燕愁余刻意收敛威压,褚千欢便不可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既是故友,可要留下几分情面。”太上葳蕤开口,语气平静如寻常。   青云道拦不下她,就算有一名渡劫在场,也不可能。   江河湖海所至,皆为妖尊领域。   太上葳蕤并不打算将青云道一行尽数歼灭,所以动手之时,为燕愁余留下几分情面也无妨。   余紫嫣站在一旁,品着这句话,第一次觉得自家尊上有做昏君的潜质。   好在燕愁余不打算做妖妃,他看了眼青云道的方向,含笑道:“我不出手,已然是留了天大的情面。”   燕愁余与褚千欢早有交情,不过他一点也不介意看看褚千欢的笑话。 第196章   得了太上葳蕤示意, 余紫嫣上前一步,以灵力传音,朗声质问道:“青云道行船至此, 拦我青鱼前路,是何意思?!”   见开口的是她,青云道中做主的渡劫修士欧阳扩便也没有亲自开口的打算, 他目光扫过,吴中原顿时来了精神。   远远望着余紫嫣,青年神情中难掩得意:“我青云道楼船过淮江贸易, 不过是货物多了些, 多装了几条船而已,道友何必大惊小怪!”   余紫嫣并未被他这般语气激怒, 神情冷淡:“既是贸易, 又为何停于江面不曾离去。”   “还请余道友不要误会, 我青云道暂留于此, 实在是因为有两艘楼船上的阵纹出了问题,一时离开不得。”话虽如此说, 吴中原脸上却带着几分挑衅的笑意。“便有劳青鱼诸位道友等上三五日, 届时楼船阵纹修复, 我青云道自然会离去。”   即便心知太上葳蕤就在飞舟之内, 他也并无敬畏, 在吴中原看来, 那妖尊不过是个北地出身的蛮荒之辈, 在他青云道面前实在不算什么。   关于太上葳蕤曾是镜明宗弟子之事, 如今并未传开,世人便都以为妖尊出身北地。   褚千欢摇了摇折扇,他从前怎么没发现, 这位吴师弟竟是个不怕死的狠角色——在一位渡劫大能面前如此放肆,他大约是真的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此番,青云道应下罗浮教,至少会将青鱼拦在淮江三日。   三日时间,足够罗浮教抢在青鱼之前进入苍栖州中部,联合其他几股势力攻占郡城,夺得先机。   到时局面已成,青鱼想从罗浮教手中争夺地盘便是不易之事。   尤其此时推翻天水阁乃是大势所趋,青鱼若不顺大势,反而与罗浮教争夺起疆域,难免引起苍栖州众多修士的不满反感。   而任由这些郡城被罗浮教所据,那么之后青鱼的补给便注定为其所制。   这两个结果,无论哪一个,都是闻人颜乐见的,是以她不惜花费巨量灵石资源,请青云道出手,只为在淮江拦下太上葳蕤。   天水阁还未曾覆灭,罗浮教便已经谋算起苍栖州的地盘,当真是有些心急,褚千欢漫不经心地想道。不过也能理解,罗浮教做了几百年阴沟里的老鼠,如今终于得见天日,自是迫不及待地想恢复往日荣光。   “这世上,能叫本尊等上三五日的人,向来不多。”   太上葳蕤的声音骤然响在江面,她的语气不算重,却让听到的人不由为之一寒。   江水滔滔,水下似乎有暗流汹涌。   褚千欢抬头,神识还未延伸至青鱼之中,便已经什么也感知不到。   让人战栗的威压便是在这一刻降临在青云道楼船之上。   吴中原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凝固在了脸上,无形压力如山岳一般压在了他脊背上,哪怕他已经有元婴修为,在这样的威压下,连丝毫反抗的念头也升不起。   他好像被人扔进了水里,四周空气都在向他挤压着,几乎无法喘过气来,甚至连浑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这一刻,吴中原眼中不受控制地现出了恐惧之色,那是身为人的本能,在他的感知中,每一息的时间都变得无比漫长。   双腿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般压力,不受他控制地弯了下去,就在此时,欧阳扩拂袖,挡在了他面前。   身上压力一轻,青年的身形当场跌坐了下来,吴中原顿时涨红了脸。待他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青云道楼船上,除他之外的弟子也感受到那股威压,却不像他一般直面压力,是以还能稳住身形。   欧阳扩释放出自身威压,沉声开口:“事有意外,青云道也是无奈之举,还请妖尊见谅。”   他本以为,以自己渡劫中期的修为,拦下妖尊三日应当并非难事,但而今看来,或如千欢所言,罗浮教这笔灵石,实在不好拿啊。   不过事已至此,便是为了青云道的名声,也不能轻易让路。否则传出去,岂不是成了青云道与妖尊只打了个照面,便为其所慑,败退千里。   太上葳蕤一步步走上船头,素白裙袂在风中飘扬,无数青云道弟子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她身上,她便是妖尊?   “倘若本尊不见谅,那又如何?”太上葳蕤淡淡回道,语气不见起伏,但在她话音落下之时,原本平静的淮江江水忽然掀起波澜,翻滚着发出咆哮声。   欧阳扩面色肃然,口中道:“请妖尊指教——”   他很好奇,这位妖尊究竟是如何实力,是否如传闻所言。   在江水翻滚之际,欧阳扩脚下一顿,渡劫期的灵力以他为中心延伸开来,将青云道楼船尽数笼罩在内。   青云道三名渡劫中,欧阳扩最善防守,这也正是青云道此番由他领队的原因。   欧阳扩自认,就算天水阁阁主当面,他也能挡上一日半日,要拦下眼前渡劫初期的小辈三日,怎么看也不是难事。   江面有风吹过,扬起太上葳蕤鸦青色的长发,她抬手,裙袂猎猎。随着她的动作,周遭天地灵气争先恐后向她涌来,磅礴灵力在身周成形,声势浩大。   几息之后,灵力如利箭离弦,自她身后破空,直向欧阳扩而去。   半空中隐隐现出一道青色光幕,当灵力落下之时,挡在青云道楼船前的光幕颤动一瞬,就此将之化解。   这也不过是寻常渡劫初期修士的力量罢了,欧阳扩心道。   但在这道灵力之后,数道锋芒紧随而来。   二,三,四……   每一道灵力都较之上一道灵力更强,太上葳蕤站在原地,神情平静如初,化为实质的灵力从她身侧呼啸而出,携雷霆之势而来。   欧阳扩原本轻松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到第九道灵力出现时,哪怕只是远远望着,也让他生出头皮发麻的感觉。   面对这道灵力,欧阳扩没有犹豫,抬起双手,体内灵力飞速运转,笼罩在四周的光幕灵光更甚。   当利箭一般的灵力撞上光幕时,一道裂缝缓缓现在其上。而随着这道裂缝出现,光幕上的缝隙飞快扩散,短短几个呼吸之后,淡青光幕便散作无数光点,终于消解掉太上葳蕤这道灵力。   欧阳扩被反震的力量逼得后退几步,他额上渗出薄汗,若非及时意识到不妥,或许方才那一击就会让他吃上个大亏。   褚千欢看着这一幕,眼中也多了几分凝重,他很清楚欧阳扩的实力,因此也很清楚要将他逼到如此,需要怎样的实力。   他没有说什么,身形骤然消失在楼船之上。   欧阳扩也没有理会褚千欢的消失,他看向吴中原,冷声下令道:“传令门中弟子,将楼船结阵!”   他脸上已经不见之前的轻松之色。   吴中原打了个寒战,不敢耽误分毫,立时便将这道命令传向各艘楼船。   青云道派来这么多艘楼船,当然不是只为了壮壮声势,在每艘楼船之中都镌刻有不同阵纹,结阵之后,轻易难以被冲破。   与此同时,欧阳扩运转功法,祭出本命法器。   龟蛇之相隐隐现在半空,灵光闪动,巍巍如山岳。   “青云道渡劫长老欧阳扩的本命法器,是一副上古神兽玄武遗留下的龟甲。”燕愁余开口为太上葳蕤解释道。   他当日曾往方禹州游历,在青云道内停留过数日,对其门中三位渡劫修士也略有几分了解。   神兽玄武一向以防御著称,就算欧阳扩手中只是残缺龟甲,也非轻易能破开。就算合道修士当面,或许以此也足够挡上一挡。   余紫嫣看了一眼玄武法相,低头观察过青云道的阵法,眉头紧锁。淮江可以直抵苍栖州中部,若是绕路而行,便要多花上三五日在路上,全无意义。   她看向太上葳蕤,不知尊上作何打算?   太上葳蕤神情未曾现出什么变化,让人无法从其中窥得情绪,燕愁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知道,青云道拦不住她。   就算欧阳扩是渡劫中期的修士,就算他有玄武龟甲,他也拦不住她,燕愁余毫不怀疑这一点。   淮江江水翻涌,掀起一重又一重浪潮,原本的平静已然消失殆尽。   欧阳扩感知到这一点,微微皱起眉,心中越发戒备。   在翻滚的江水中,便是青云道体积庞大的楼船也为之颠簸起来,船上弟子运转法诀,想令楼船稳定下来,但在这样的风浪之中,不免有些徒劳。   欧阳扩欲以灵力控制江水流向,但在这一刻,江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全然无法为他驯服。   太上葳蕤伸出手,在她掌心翻转之时,淮江之中掀起万丈狂澜,像是天地在怒吼。   青云道楼船下方,一条水龙咆哮着破浪而出,身长足有数百丈,龙尾拍击,轻易毁去了青云道楼船的阵型。   几艘楼船在江水中起伏着,船上弟子纷纷运转灵力,竭力稳住身形。玄武法相亮起,强行平息下方风浪。   也就在此时,江水暗涌,又有水龙自下腾跃而上,鳞片在天光下闪烁着粼粼寒光,龙角挺立,威仪无边。   太上葳蕤立于龙首之上,衣袍被风吹鼓,居高临下地看着欧阳扩,神情冷淡。   抬头望着她,无论是青鱼还是青云道一方的修士,都不由为之屏住了呼吸。   龙吟声响起,空中九条水龙先后撞向了玄武法相,两股力量碰撞,在淮江上空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太上葳蕤嘴边挑起一抹弧度,神情中显出几分恣肆。   她的路,向来没有人能拦—— 第197章   飞舟之上, 燕愁余望着破空而去的水龙,眼中有一瞬怔然。   即便是他,此时此刻, 也不由为这样的力量心折。   水龙咆哮着冲向玄武法相,灵力碰撞,淮江上方爆发出刺目灵光, 几乎让人不能直视。   已经潜入青鱼阵中的褚千欢回头望去,眼中现出一点惊叹之色。   不愧是北域妖尊,他心中升起这样的念头, 天下渡劫初期之中, 当没有人能与其比肩了。   既然难以自正面拦住青鱼,便只能想想别的法子, 早在太上葳蕤出手之际, 褚千欢便已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这也是他现在出现在青鱼阵中的原因。   只是还未来得及动作, 他身形忽地一滞。   浑身气机被锁定,褚千欢只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落入旁人眼中。   他自认隐匿声息的术法学得不错, 竟是这样快就被人发觉了?妖尊如今正在破阵, 当是没有余暇顾及此处才是。   褚千欢对自己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青鱼麾下洞虚, 当是不可能这样快就察觉他的存在。   他凭着直觉看向一个方向, 恰好对上燕愁余的目光。   “飞霜?!”褚千欢脸上现出意外之色, “你为何会在此?”   这实在是他全未预料到的事。   世人皆知, 飞霜君燕愁余乃是天衍宗弟子, 而今他出现在这里,可是出自天衍宗授意?   短暂惊讶后,褚千欢脑中一时转过许多念头。   “难道天衍宗也有意管一管这苍栖州的闲事不成?”他试探着问道。   若是堪称天下第一仙门的天衍宗也出手, 那苍栖州的局势便要更复杂几分。   燕愁余负手而立,唇边噙着温和笑意,不疾不徐道:“天衍宗向来不会插手五域十四州疆域之争。”   “那你?”褚千欢有些不解。   燕愁余轻描淡写道:“我在此,是因我道侣也在此。”   “道侣?”褚千欢很是意外,“你何时有了道侣?”   燕愁余回忆起明镜天种种,勾了勾嘴角:“七年前。”   看着他脸上笑意,活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的褚千欢顿时有点儿酸。   “如此说来,你道侣如今就在青鱼之中?她……”说到这里,他意识到什么。   褚千欢停住话头,将目光投向淮江上空御龙而行的少女,再看向燕愁余,眼中现出浓重惊色,不会吧……   燕愁余矜持地点了点头:“她就是我之前请你帮忙寻的人。”   十年前,太上葳蕤遁入十万大山,因玉蝉之故遁入空间门裂隙,与燕愁余分离。此后,他便一直在设法寻她。   虽然在镜明宗相处的时日不算太长,但太上葳蕤在燕愁余心中,已然占据了最特殊的位置。   青云道在方禹州底蕴深厚,并不畏惧天水阁,是以燕愁余曾请褚千欢设法寻找太上葳蕤踪迹。   “你让我寻的,不是镜明宗……”褚千欢顿时明白过来,“她就是妖尊?!”   昔日为天水阁追杀的镜明宗弃徒,竟然就是如今在苍栖州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妖尊?!   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但褚千欢清楚,燕愁余没有必要骗自己,何况他向来不会说谎。   飞霜君是这天下少有的君子。   压下心中震惊,褚千欢含笑看向燕愁余:“既然妖尊在破阵,你为何不出手助她?”   对此,燕愁余只是风轻云淡地回道:“破青云道,对葳蕤而言并非难事。”   “何况,看在从前交情,我总该为你留几分情面。”   闻言,褚千欢不由抽了抽嘴角,他皮笑肉不笑道:“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   若是飞霜去助妖尊,他尚且还有几分毁去青鱼飞舟的可能,而今他守在此处,自己却是没了出手的机会。   褚千欢还没有自信到以洞虚修为挑战渡劫大能的地步。   当年两人最初相识之时,燕愁余因体内禁制之故,修为并不如褚千欢,及至后来前两重禁制破除,修行进境便突飞猛进,境界早已在褚千欢之上。   以渡劫修为,方才他应该早已发现自己在青云道楼船之上。   “你是不是故意在这儿等着我呢?”褚千欢怀疑道。   燕愁余点了点头,并未否认这一点,他温和道:“怎么样,是你自己跳,还是我帮你?”   他说着,看了一眼奔流向前的淮江水。   “不能再商量一下?”褚千欢试图讨价还价。   燕愁余脸上笑意不变,温声道:“大约是不能的。”   褚千欢于是长叹一声,作出一副痛心模样道:“飞霜啊飞霜,你怎么能是这样重色轻友的人,我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   “这么多年交情,也未妨碍上次在秘境中,你将我踹下山去。”燕愁余慢条斯理道。   听他说起这件事,褚千欢干咳一声,目光闪躲,那上古阵法甚是古怪,必须有一人跳下山崖压阵,他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燕愁余伸出手,示意他请。   褚千欢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认命地深吸一口气,选了一个自认为最潇洒的姿势投下水去。   望着他落水的身影,燕愁余笑意更甚,他缓缓道:“下回,我也不介意你重色轻友,不过,你得先找到道侣才是。”   江水中,褚千欢向燕愁余沉默地竖起了中指。   淮江上方,原本凝实的玄武法相在龙吟声中渐渐虚化,最终不堪重负,在水龙的冲击下彻底破碎开来。   青云道楼船上,欧阳扩身前本命法器黯淡一瞬,龟甲颤动着,发出声声嗡鸣。他被反震的力道逼得向后退去,甲板上留下一道深深划痕,数丈之外,欧阳扩终于稳住身形,神情难看。   他所在的这艘楼船如今可说是处于风暴中心,在滔天江水中,长有百丈的楼船像是只能随波逐流的小舟。   众多青云道弟子运转灵力,这才免去江水倒灌船中的下场,但这并不足以让楼船摆脱江水的纠缠。   随着江水拍击在船舷上,整座楼船都在波涛中摇晃起来,船上修士几乎难以稳住身形。   欧阳扩体内气血因为玄武法相的破碎翻腾着,此时却无暇调息。   水波之上,少女衣袂飘摇,在冲击中散去形态的水龙在她身旁再次汇聚成形,龙身盘旋而上,趾爪雄劲。   在太上葳蕤面前,淮江便如被彻底驯服的凶兽,江水变幻,只在她一念之间门。   她还不过是渡劫初期罢了!   尽管他们此刻是敌人,欧阳扩心中还是忍不住为之叹服。   妖尊的来历,而今早已经被东域众多仙门世家翻来覆去研究了不知多少遍。五年时间门,她便从化神晋升渡劫,连早已突破渡劫多年的修士都非对手,这样的实力,如何不让人惊叹。   强行破开玄武法相,太上葳蕤也并非全无损伤,鲜血顺着手腕滑落,落在江水中,转瞬没了踪迹。   她并未在意身上伤势,眼中战意愈盛,振袖而起,水龙簇拥着她,再次袭向下方。   在这一刻,欧阳扩心中莫名生出一点惧意,正是这点惧意,让他失却了与之正面相抗的勇气。   他飞身而起,试图躲开太上葳蕤的攻势。   但欧阳扩所长并不在于速度,半空之中,水龙交缠,追上了他的身形。   他眼神微深,经脉中灵力疯狂运转,转守为攻,在风中化作无数利刃,直向太上葳蕤而去。   太上葳蕤没有躲,大多数风刃在靠近她身周时便被消弭于无形,但还是有三五道划破法衣,在她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的速度并未因为这般伤势而有所减缓,那双如同寒夜星辰的眼中除了凛然战意,再寻不到其他。   汇聚在淮江上空的天地灵气,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自发向太上葳蕤涌来,流入她经脉之中。   丹田功法疯狂运转,令经脉中流传的灵气越来越快,在她背后,天地风云色变。   这是……   欧阳扩瞳孔微缩,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要突破渡劫中期了?!   妖尊晋升渡劫,甚至还不足一年!   欧阳扩再无相争之心,他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逃。   水波翻腾,自江中而起,纠缠上他,令之身形迟滞一瞬。就是这一瞬,已经足够太上葳蕤欺近前来,看似纤弱的手拍在欧阳扩心口,他感到浑身血液都为之冻结,像是有山岳当头压下。   磅礴灵气经由经脉,在丹田内化作灵力,流光闪过,太上葳蕤身上伤口立时好转大半。   风云缭绕身周,江水翻涌之声不绝于耳,她身上气息更盛,如耀耀明日,让人无法直视。   这一战,让她成功突破至渡劫中期。   欧阳扩只觉耳中一阵轰鸣,体内经脉在瞬间门炸裂开来,令他神情扭曲。喷出一口鲜血,他的身形不受控制地向江水中坠下。   太上葳蕤没有再追,江水翻涌,她落在青云道楼船上,染血的裙袂飘扬,让所有青云道弟子心中为之战栗。   在她脚下,镌刻在楼船上的阵纹亮起,这样的楼船,每一艘都造价不菲,这些阵纹,需要数名至少化神境界以上的修士,花上数百日夜,才能完全绘成。   太上葳蕤缓缓将手合拢,随着一声脆响,楼船上的阵纹尽数破碎开来。   她微微低头,看向前方被褚千欢救起的欧阳扩,冷声开口:“如此,才叫阵纹损毁。”   欧阳扩浑身湿透,此时口中仍在不断涌出鲜血,他望着太上葳蕤,心中复杂难言。   若非她无意杀他,或许现在,自己就不只是重伤了。   青云道怎么可能拦得住她。   此番,是他败了,是青云道败了。   “妖尊在上,青云道,认输——”欧阳扩在她面前低下头来。 第198章   欧阳扩的话顺着江水传过淮江, 众多青云道弟子无言地望着这个方向,心情复杂,他们不曾想过, 输的会是欧阳扩。   在这一刻,青云道弟子看向太上葳蕤的目光中难掩敬畏之色。   欧阳扩是渡劫大能,是青云道能立身方禹州, 立身东域的支柱之一。有渡劫修士在,青云道才有资格跻身方禹州最强的几大势力。   而现在,欧阳扩却在他们面前, 败给了太上葳蕤。   或许唯有亲眼见识过后, 才能真正体味到妖尊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太上葳蕤裙袂扬起,在她身后, 随着阵纹破碎, 这艘楼船缓缓倾塌、解体, 船上青云道弟子先后落入水中, 情状狼狈。   落水众人连忙御起法诀,向其他楼船游去。   欧阳扩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 扬声开口:“让行——”   让行——   在他话音落下之际, 青云道的楼船向淮江两侧退去, 战旗早在方才便被翻滚的江水浸湿, 失了最初的气势。   至此, 罗浮教想借青云道之手, 将青鱼拦在淮江上的谋算便彻底落了空。   欧阳扩看着这一幕, 咳嗽两声, 仍有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太上葳蕤虽然不打算杀他,但他既要拦路,总该付出些代价。   吞服下丹药, 经脉中的痛楚总算得以缓解几分,欧阳扩心中苦笑,罗浮教这笔灵石,青云道却是没有本事拿了。   在楼船退开之时,青鱼的飞舟也动了。   这一次,已然没有人能够拦下青鱼的去路。   青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被褚千欢搀扶着回到楼船上的欧阳扩看着太上葳蕤的背影,心中忽地响起了一声深沉叹息。   他想起了一个人,百多年前,令整个中域都匍匐在她脚下的女子,太上皇族帝女,太上霄云。   在她手中,太上皇族的疆域不断拓宽,最终得以一统中域。   彼时天下,有资格与太上霄云相提并论的,不过一个萧无尘。她如曜日当空,在这样的光辉下,生于同时代的修士,未免会显得黯淡几分。   欧阳扩已经很少会回忆昔年旧事,毕竟过往已成过往,多思无益,但这一刻,看着太上葳蕤,他忍不住想起了故人。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太上霄云的影子。   “或许,你我又要得见另一个传说了。”欧阳扩怅然叹道。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褚千欢还是听得很是分明。   摇了摇折扇,褚千欢一双桃花眼中噙着淡淡笑意:“或许有朝一日,长老与我也会成传说——”   欧阳扩闻言不由失笑,他转头看向褚千欢,口中道:“千欢,过了这么多年,你这厚颜无耻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掉?”   褚千欢故作姿态地思索一二,这才回答:“大约是改不掉了。”   见他如此,欧阳扩笑得又咳了两口血,随手抹去,有些惋惜道:“如此一来,罗浮教允诺的那笔灵石,却是落空了。”   闻人颜请青云道出手不过先给了成灵石,剩下的,要等青云道将青鱼成功拦下,才会送去青云道山门之中。   而今欧阳扩拦了太上葳蕤未足一个时辰,自然不能指望罗浮教为此买账。   褚千欢含笑道:“这灵石未免烫手,不拿也好。”   欧阳扩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认为,青云道不该再助罗浮教?”   罗浮教曾是苍栖州一大势力,与青云道早有交情,不过这样的交情多少是有点水分的。这么多年来,罗浮教被天水阁打压得如过街老鼠,青云道却是从未打算出手相助。   而今罗浮教崛起,两派这才恢复了往日‘交情’,不过这样的交情,显然薄弱得一戳就破。   “罗浮教太心急了。”褚千欢只说了这么一句。   对于这一点,欧阳扩也是认同的,他道:“除了请我青云道出手外,闻人颜尚且还有别的准备,这一次,她应当是下定决心,要先于妖尊夺得延津一带。”   口中鲜血不断涌出,欧阳扩随手擦去,神色堪称淡然自若。这血一时止不住,便只能随它去了。   “千欢,你觉得这一次,谁的赢面大?”   “我觉得,”褚千欢望着飘远的青鱼旗,缓缓道,“她不会输。”   这个她,显然指的是青鱼旗的主人。   欧阳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不住问道:“为何?”   他为何能这般笃定?   褚千欢挑了挑眉,回道:“大约是直觉。”   他的直觉便是如此告诉自己的。   褚千欢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便是靠着直觉,他才能避过无数生死险境。   心念转过,褚千欢最终还是没有将燕愁余就在青鱼阵中的消息告知欧阳扩。   天衍宗地位特殊,燕愁余为其门中弟子,他的动向一旦被泄露,定会引来无数注意,甚至天衍宗也会被卷入非议之中,被世人怀疑是否打算插手苍栖州之事。   就算天衍宗本无此意,流言之下,真相如何往往都不再重要了。   既然燕愁余亲口说了天衍宗不会干涉苍栖州争斗,褚千欢便相信他。是以权衡之后,褚千欢并未向欧阳扩提及。   虽然他才被逼得自投淮江,但谁让他向来大度呢?褚千欢摇着折扇,自矜道。   燕愁余显然不知他这般想法,此时他站在飞舟船头,向自空中落下的太上葳蕤扬了扬唇角,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一人身上。   飞舟上众多青鱼修士,此时皆是用近乎灼热的目光看向太上葳蕤,敬畏之外更多几分向往。   “我等,恭贺尊上得胜归来!”   以余紫嫣为首,一众修士齐齐抬手行礼,姿态恭谨。   青云道门中有名渡劫,势力比之天水阁也不差,在东域也是赫赫有名的仙门大派,而今在太上葳蕤面前,青云道却只能选择认输让行,也难怪青鱼一方修士心中激动。   太上葳蕤微微颔首,神情中让人难以窥见太多情绪。   知晓她的性情,余紫嫣示意众人各归其位,上前一步道:“尊上,青云道事虽未成,但闻人颜只怕还有其他安排。”   她曾经在清溪麾下效命,冷眼旁观许久,对闻人颜的性情也颇有几分了解。   闻人颜已经与太上葳蕤交过手,不会没有想过青云道有拦不下青鱼的可能,除此之外,她或许还做了别的布置,比如,自北域而来的小孤山——   余紫嫣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余光观察着太上葳蕤的反应。   尊上她,可曾想到这一点?   余紫嫣一向洞明人心,轻易看透旁人所思所想,但这些人中,绝不包括太上葳蕤。   这一点,令余紫嫣忍不住为之感到挫败。   对于她这番话,太上葳蕤未置可否,燕愁余像是全然不关心这些,他上前一步,手中灵力运转,落在太上葳蕤几处狰狞伤口上,不过片刻,这些伤势便肉眼可见得好转许多。   船头一时安静下来,余紫嫣压下心中疑惑,没有再多言。   一道传讯灵光便是在此时自天际掠过,直向飞舟而来。   伸手接住灵光,余紫嫣神识扫过,随即皱起了眉头:“尊上,罗浮教借道方禹州,联合白月宗,如今已入苍栖州境内,正向延津一带进发。而今其在月渚山分兵,白月宗渡劫大能已率修士向北而去,拦截小孤山!”   小孤山此行之中并无渡劫修士,面对白月宗渡劫大能,只怕毫无还手之力,但若是此时前去救援小孤山,延津一带便注定要落入罗浮教手中。   余紫嫣抬头看向太上葳蕤:“尊上……”   太上葳蕤勾起唇角,似漫不经心一般道:“她想要延津,给她便是。” 第199章   太上葳蕤这句话, 全然不在余紫嫣预料之内。   尊上这是打算拱手将延津让给罗浮教不成?!   天水阁山门以天上阙为中心,向周边辐射数万里,大小堪比一座郡城, 其三面环山,以地利形成一座大阵。   这也就意味着,环山三面都不会是进攻天水阁的好选择。   而淮江支流经由天水阁正面, 在江水对岸,便是延津一带。   可以说,延津不仅是攻打天水阁的绝佳位置, 一旦被罗浮教占据, 还可借此限制青鱼自淮江而过的补给。   攻下天水阁显然非一日之功,即便是修士作战, 很多时候也依赖灵石丹药等物资补给, 否则势必加剧伤亡。   而随着苍栖州反抗声势渐大, 天水阁召回门中弟子, 周遭郡城修士,不愿追随者尽皆殒命, 各种灵石资源则被搜刮干净, 悉数带回天水阁中。   所以不论是青鱼还是罗浮教, 抑或是其他势力, 都已经难以从天水阁周边获得足够补给。   渡劫修士虽然有撕破虚空之能, 但能跨过虚空的, 也只有其自身, 寻常灵物, 在接触到虚空的刹那便会化作齑粉——只有渡劫修士的身体强度,才足以承受虚空内的压力。   至于在虚空开辟空间作纳戒之用,渡劫修士也能做到。不过往往空间越大, 崩塌的可能也就越大,还会更易吸引空间乱流,可能一不小心,所储灵物便尽数暴露在虚空之中,尽数湮灭。   况且若被旁人察觉,想毁去这方虚空空间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是以,就算有渡劫大能坐镇,各方物资仍需以飞舟等押送。   若是罗浮教把守延津,对于青鱼物资运送便是个极大的麻烦,毕竟青鱼势力而今多在西南一地,借由淮江运送是耗费最小的做法。   余紫嫣眉头紧皱,以如今情形,有飞霜君在,青鱼大可分兵,与罗浮教一争,完全不必放弃延津才是。   除非……尊上有意让出延津。   余紫嫣意识到这一点,心中念头越加繁杂,延津地势紧要,一旦为罗浮教所得,便会占尽先机。   谁能先攻下天水阁,那么自然会得到无数苍栖州修士拥护,这一点,谁都看得明白。   那尊上要让出延津的原因是为什么?她一定不会做不必要的事。   太上葳蕤没有此时就为余紫嫣解惑之意,余紫嫣也没有再多问,很多事,问出来便没有意义了。   燕愁余与太上葳蕤并肩而行,向船舱内行去。   “叙旧叙得如何?”太上葳蕤随口问道。   她方才虽在与欧阳扩动手,但对于褚千欢的动向并非毫无感知。也是因燕愁余之故,她才没有理会褚千欢。   燕愁余想了想,点头表示:“还算不错。”   若是褚千欢在场,听到他这句话,只怕不敢苟同。不过他应该明白了一个道理,就算燕愁余是君子,也是会记仇的。   “葳蕤,白月宗带兵突袭小孤山,你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燕愁余觉得有些奇怪,小孤山此行,并无能够抵挡渡劫大能的弟子,即便深渊巨鲸和青女都是洞虚修士,在渡劫面前,也并无全身而退的把握。   天下间,太上葳蕤在乎的东西不多,但小孤山一定算其一。   白月宗之名,燕愁余也曾闻听。方禹州可与青云道齐名的仙门中,便有白月宗。   苍栖州与方禹州毗邻,二者此时出手,不过都是想借苍栖州之乱分一杯羹。   “白月宗掌教,姓喻。”太上葳蕤看着他,勾了勾唇角。   这便是她并不担心小孤山此番会有意外的原因。   燕愁余顿时恍然,原是如此——   小孤山飞舟降落在商滁郡内,此处距离天水阁不过万里,自然也未能逃过被付之一炬的命运。   众人一齐动手,清理出几处勉强还能用作起居之处的楼阁,修补镌刻符文、阵法等,不过大半日功夫,总算有了像样的落脚之地。   对于曾参与过小孤山从零开始建设的弟子而言,这算不得什么难事。   长陵握着玉简,神识扫过其中记录,神情微微有些严肃,虽然小孤山这一路攻占有十余郡城,但也只是勉强提供补给,不容挥霍。   何况,如今这些郡城不过是顺应时势归于小孤山麾下,并没有多少真心。时间有限,长陵也没有功夫去治理这些郡城,这些便等着会和之后,青鱼一方的修士来头疼吧。   苍栖州不是小孤山所在,解决天水阁之事后,他们还是要回北域。   与此同时,濮阳鸾盯着沙盘,天水阁三面环山,商滁郡正在环山的一面,看起来不占任何地利,师姐为何要他们于此休整,不必再向前?   濮阳鸾有些想不明白。   “师姐行事,自有她的道理。”裴行昭抱着那把通体玄黑的长刀,徐徐开口道。   在小裴眼里,大师姐做什么都一定是有道理的,楼玄明心道。   不过他也承认,太上葳蕤做事,向来自有道理。   水盈盈化作一人高的莹蓝水母,瘫在软榻上,好无聊,好想打架……   她不喜欢用脑子,只喜欢动手。   水十七和珠珠暂且不在屋内。   水十七正忙着给周围设置阵法,既然要暂时留在这里,好歹得布下几个防护阵法才是。   至于珠珠就更忙了,一路行来,无论如何小心,小孤山中还是会有弟子伤亡,还有许多从天水阁手中救下的妖族也需治疗。   陆云柯的神情有些沉凝,自从进入苍栖州之后,他神色间便有挥之不去的沉重。   他想起了松溪,想起了松溪剑派,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与曾经的同门。   当日在太上葳蕤谋算之下,松溪剑派弟子得以隐姓埋名,保存实力。及至清溪举起反旗,陆云柯的父亲便也顺理成章地率领门中弟子投于其下。   及至如今,陆云柯还未有机会与父亲相见。   而一路看着天水阁在苍栖州犯下的累累罪行,陆云柯心中沉重不言而喻,如果没有太上葳蕤,这或许也会是松溪剑派的命运。   青女站在角落,神情木讷,像是一道虚无的影子。   她一向寡言,此行随之前来,只是因为萧玉虚给出了合适的价码。   “也不知天水阁的事要到何时才能解决。”长陵抬起头,动了动酸痛的脖颈,忍不住叹了一声。   这一路,没有师姐指点,全靠他们自己闯来,其中遇上的种种麻烦自不必说,好在有两名洞虚大能随行,终归没有发生太大意外。   如今已是初春,距师姐离开小孤山,也有近半年了。   “已不必多久。”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这道声音对小孤山弟子而言,可说是再熟悉不过,众人一怔,随即齐齐看向长陵身后。   太上葳蕤与燕愁余并肩而立,她着素衣白裙,一如往日。   “师姐?!”   这一刻,所有人脸上俱都现出欣喜之色。   濮阳鸾第一个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她。太上葳蕤身形微微一滞,不过很快,她便放松下来,神色中透出难得柔和。   裴行昭抱着刀,不知为何,身形看上去有些孤单,他抿了抿唇,面无表情的脸上却让人莫名看出一点羡慕。   喻梦丘凑在长陵身边,低声道:“你说我要是现在去抱一抱师姐,不会被燕师兄暗杀吧?”   正色思索片刻,长陵回答:“你可以试一试,有师姐在,命应当还是能保住的。”   水盈盈化为人形,像是在认真考虑可行性:“好像也不亏啊……”   一旁,燕愁余看着这一幕,唇边噙着淡淡笑意。他很高兴,能有这样多的人都爱着葳蕤。   不过让葳蕤一个个抱过来就不必了。 第200章   接到青云道拦截青鱼失败的消息, 月渚山中,闻人昭越忍不住摔了手中玉简。   青云道真是没用,亏阿娘还拿出了那样大一笔灵石, 他们竟连拦住那太上葳蕤三日也做不到!   见她如此表现,营帐中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半点多余声响, 引来她注意。   回忆起信中所言,闻人昭越愈发觉得气闷。青云道的渡劫长老不仅没能拦住她,反而还让她在这一战中顺利突破了渡劫中期。   太上葳蕤……   她怎么会是容少虞呢?直到现在, 闻人昭越仍旧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闻人昭越自认天资不差, 十年时间,她已然有了元婴修为, 突破化神也不过是三五年间的事。   但容少虞却只花了十年, 就从小小筑基, 成为了足以执掌一方的渡劫大能!   闻人昭越心中忍不住为之升起几分妒意, 同时,还夹杂着些许难以言说的恐惧。   太上葳蕤突破渡劫中期, 便与闻人颜到了同一境界, 即便正面相对, 闻人颜也不再有胜她的把握。   昔日镜明宗的弃徒, 竟然成了罗浮教再临苍栖州的最大阻碍!   与此同时, 闻人颜也收到了青云道溃败的消息。不过相比闻人昭越, 她未曾对此显露什么情绪。   这原也是闻人颜考虑过的可能, 经过悬陵一战, 太上葳蕤在她心中,已经是仅此于天水阁阁主桑南淮的大敌。   延津一带,她势在必得, 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围剿小孤山之事,便尽数托付阿姐了。”闻人颜透过水镜,对镜中女子道。   镜中女子生得一副娇弱模样,眼波流转,让人不由为之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可惜她不是什么需要人怜惜的弱女子。   她便是白月宗此番前来相助罗浮教的渡劫大能,喻檀烟。   而比起闻人颜,喻檀烟的年纪还要大上许多,同样是渡劫中期的修为,闻人颜唤她一声阿姐理所应当。   罗浮教与白月宗约定,于月渚山分兵,白月宗前去围剿小孤山,引青鱼大军来援。   趁此时机,罗浮教出兵延津一带,于此处结阵,为总攻天水阁准备。   “你放心便是。”喻檀烟勾了勾唇角,声音婉转如叶下黄鹂,“不过若是妖尊未曾前来支援,而是直攻延津,阿颜你的谋划便可就要尽数落空了。”   “妖尊出身小孤山,此行小孤山亲传弟子尽数在其中,太上葳蕤绝无可能放弃他们。”闻人颜笃定道。   玄机楼消息一向灵通,而小孤山这些年在北域声势渐盛,自然引来不少关注,是以虽然濮阳鸾等人少有离开山门,但玄机楼也有不少关于他们的记录。   不管妖尊如何谋算缜密,青鱼如今也不过她一个渡劫,倘若她想保住小孤山,便无暇攻打延津。   这话颇有些道理,喻檀烟嘴边勾着笑,与闻人颜再闲话两句,挥手散去半空水镜。   “风眠,听说罗浮教还请了青云道拦路淮江,而今情形如何?”她想起什么,随口问身旁青年道。   青年生得一副忠厚长相,让人直觉便很是可靠,正是白月宗掌门门下三弟子,张风眠。   他修为虽然有限,但性情沉稳,白月宗掌门因此将他派在喻檀烟身边听从吩咐。   “回老祖,青云道渡劫大能欧阳长老于淮江惜败妖尊之手,借这一战,妖尊已然突破至渡劫中期。”张风眠恭敬答道。   喻檀烟活了三千年有余,如今白月宗内,上下都要唤她一声老祖。   听完张风眠的话,她忍不住挑了挑眉:“欧阳扩这小子,难道是这些年过得太骄奢淫逸,连抗揍的优点都丢了?”   张风眠低下头,全然不敢接话,他不过一个元婴,如何敢编排渡劫大能。   喻檀烟指尖点了点桌案,面上添了些许兴味之色,如此,她对这位妖尊又多了几分好奇。   银白流光掠过天际,白月宗飞梭形如弯月,速度较之寻常飞舟更甚,不过同样,其中空间也有限许多。   在白月宗兵力逼近商滁郡时,青鱼飞舟果然如闻人颜预料一般,沿淮江向北,救援小孤山。   不过没有人知道,太上葳蕤早已离了青鱼,与燕愁余一起提前赶到商滁郡内。   “白月宗?!”得知白月宗与罗浮教联合,如今正分兵攻向商滁郡,喻梦丘惊得站起身来。   太上葳蕤正坐在上首,她身旁便是燕愁余,下方便是一众小孤山弟子。   此时见喻梦丘这般反应,众多小孤山弟子都有几分奇怪。   喻梦丘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坐下身,讪讪道:“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们,我阿娘同白月宗有些关系……”   这件事,他只向太上葳蕤提过一次。   “什么关系?”长陵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她……就是白月宗现在的掌门……”   “什么?!”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喻梦丘身上,异口同声道。   长陵露出一点喜色:“那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不如让白月宗与小孤山联手,痛击罗浮教好了!”   这不都是自己人嘛!   喻梦丘表示,他不一定能说服自己阿娘改变主意,不过……   “你们要是绑了我做人质,说不定我阿娘会妥协?”他主动出谋划策。   听到这里,燕愁余不由失笑。   太上葳蕤缓缓开口:“青鱼与白月宗这一战,自然是要打的。”   罗浮教如此苦心谋划,她理应成全一一。   不过如何打,却不是闻人颜说了算。   虽然不太明白太上葳蕤话中之意,在场却无一人反对,毕竟师姐做的事,总有道理。   水盈盈忍不住想,有师姐在,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再动脑子了。   两日后,银白飞梭在天边投下一片阴影,粗数之下,有不下百余。   要在商滁拖住青鱼和小孤山两股兵力,白月宗自然不能怠慢。   下方,青鱼旗猎猎作响,数艘飞舟推开江水,溯游而来,一往无前。   喻檀烟自上而下望去,感知到那道同样属于渡劫修士的气息,眼中现出跃跃欲试之色。   青鱼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快,看来确如闻人颜所言,小孤山对妖尊来说,很是要紧。   飞梭离废墟中的商滁越来越近,青鱼船队也迎上前来,双方远远对峙,气氛紧张。   喻檀烟手腕翻转,青绿叶片落在了她掌心。   这是一片寻常得随处可见的树叶,其中未曾蕴含多少灵气,或许连风雨也无法抵御。   喻檀烟随手将叶片掷了出去,看似脆弱的叶片在她灵力作用下,挟裹着无边风浪落下,在空中发出一声尖锐鸣啸。   叶片的去势在青鱼上方被陡然止住,无形灵力扩散,叶片颤动着,似乎在挣扎。几息之后,叶片骤然破碎开来,随风而落。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自青鱼飞舟上响起:“小孤山弟子喻梦丘,请白月宗喻长老一叙!”   喻梦丘以灵力传音,即便相隔数百丈,也足以令人听得清清楚楚。喻檀烟挑了挑眉,她怎么觉得这道声音有些耳熟?   等等,她终于反应过来:“丘丘?!”   “喻师弟?!”张风眠也在此时脱口而出道,脸上难掩讶色。   喻梦丘的母亲自从继承白月宗掌门之位后,事务繁杂,便是对自己的儿子也少有余暇管教。   因此喻梦丘是在白月宗几位喻氏长辈看护下长大的,喻檀烟穷极无聊时,也会去逗逗他,偶或也会指点他如何修行。   不过十多年前,喻梦丘与自己的母亲大吵一架,就此离家出走,再未回过白月宗。   喻檀烟拧起眉头,丘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自称小孤山弟子?   她将神识探出,只是有太上葳蕤在,注定难以感知到什么。   喻檀烟未曾犹豫,闪身向青鱼飞舟而去。   “老祖,小心有诈!”张风眠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急急道,可惜还是没能留住喻檀烟。   没有太上葳蕤的阻拦,不过几息之间,喻檀烟便顺利地落在了青鱼飞舟之上。   在她出现之际,喻梦丘一个飞扑上前,抱住了她的腿,干嚎道:“老祖,我好想你啊!”   喻檀烟冷笑一声,眉目间看起来与喻梦丘竟颇有几分肖似:“离家出走十多年,你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干嚎半天也没挤出一滴眼泪的喻梦丘抬起头,故作可怜道:“老祖……”   上下打量喻梦丘一圈,感知到他如今已是化神境界,喻檀烟总算满意几分,看来这十多年他并未虚度时光。   “你何时做了小孤山弟子?”喻檀烟开口,看似是问喻梦丘,目光却落在太上葳蕤身上。   说起此事,喻梦丘不免有些心虚,毕竟依照常理,他理应拜入白月宗门下。   “七年前,他已拜入小孤山门下。”太上葳蕤回道。   喻檀烟看了喻梦丘一眼,再次开口:“那今日妖尊带我家这不成器的小辈来,是有何意?”   她眼底带着几分防备,身形不着痕迹地将喻梦丘护在身后。   “不过是想同白月宗,谈一桩交易。”太上葳蕤对上喻檀烟隐含戒备的目光,不疾不徐道。   喻檀烟立时便明白了她言下之意。   白月宗能与罗浮教做交易,自然也能同青鱼交易。   嘴边扬起一抹笑,喻檀烟含笑回道:“天下之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   白月宗为何要舍罗浮教而选青鱼?   太上葳蕤望着天边,白月宗上百飞梭悬停空中,气势浩荡,她嘴边挑起一抹弧度。   “自然是因为,本尊能给白月宗的,更多。”   “白月宗无须费上一兵一卒,便能达成与罗浮教的许诺,喻长老以为,青鱼诚意如何?” 第201章   城墙只剩残垣断壁, 看起来颇为凄凉,商滁郡被天水阁付之一炬,短短时日间, 便是小孤山人手不少,也来不及修补城墙。   喻檀烟站在塌了一半的城墙上,望着天边交错的灵光, 心中感慨,这大约是她拿过最轻松的一笔灵石。   前方看似战况焦灼,其实打了半日, 双方也未见有什么伤亡, 也就是看上去异常激烈。   喻檀烟应下了与太上葳蕤的交易,毕竟,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拒绝, 白月宗和罗浮教的交情还远没有不离不弃的程度。   何况白月宗收了罗浮教的灵石, 答应将太上葳蕤与青鱼主力拖在商滁, 而今他们也的确做到了。   世人逐利,便是修士也不会免俗, 当太上葳蕤拿出的筹码更多之时, 白月宗自然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罗浮教。盟友这种东西, 只要时机合适, 随时都是能换的。   “天水阁暴虐无道, 苍栖州诸多仙门世家深受其苦, 此时, 谁能先攻下天水阁, 便能收拢人心。”喻檀烟看向身旁的太上葳蕤,缓缓开口道。   得了人心,才能得到苍栖州。   所以她思来想去, 都想不明白太上葳蕤为什么要放弃延津。   太上葳蕤虽是人族,但她出身北域小孤山,又称妖尊,在苍栖州修士看来,便少了同仇敌忾的认同感。   况且相比青鱼,清溪一方有两名渡劫大能坐镇,显然更占优势。闻人昭越已然与容玦定亲,罗浮教与镜明宗联系越发紧密,有同气连枝之势。   于是在权衡之后,苍栖州许多势力还是更愿意投向曾在苍栖州声名煊赫的罗浮教。   随着北部与中部众多仙门世家投靠,罗浮教的势力范围随之扩张,而青鱼势力仍旧停留在西南一带。同时,闻人颜联络上方禹州几大势力,如青云道,白月宗,结盟共讨天水阁,声势浩大。   此番若罗浮教顺利攻下延津一带,声名便会更盛。   “本尊所求,不在于此。”   喻檀烟所言,太上葳蕤自是早已清楚,但她并不在意。   从一开始,她想要的,就与闻人颜不同。   “那妖尊所求为何?”喻檀烟眼中带了几分好奇。   太上葳蕤没有回答,她抬头望向远处绵延山峦,在群山环抱之后,便是天水阁。   喻檀烟听到她淡淡开口:“苍栖州的乱局持续如今,已经够久了。”   她不会再给天水阁苟延残喘几十年的机会。   在太上葳蕤与喻檀烟谈话之时,喻梦丘也到了白月宗飞梭上。   张风眠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带着几分感慨道:“师弟,当年你离开宗门时,尚且只是金丹修为,没想到现在已经晋升化神了。”   他长喻梦丘不少年纪,如今也不过是元婴修士罢了。   “不过,师弟你怎么会做了小孤山弟子?”感叹几句,张风眠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   喻梦丘也未曾隐瞒,寥寥数语将自己离开白月宗后经历概括,说到了初遇太上葳蕤的情形。   听到喻梦丘一直未曾放弃改造低阶符文,张风眠不由神色微动。   当日导致喻梦丘和他母亲大吵一架,甚至愤而离家出走的原因,正是他醉心简化低阶符文回路,而无意钻研高阶符文。   喻梦丘的母亲在符道上造诣极深,或许正是继承了她的天赋,喻梦丘在符道上的资质也甚为出众,不过十二岁时,便能成功绘制出五阶符文。   只是随着他年纪渐长,却无意探究如何绘制品阶更高的符文,而是醉心研究如何简化低阶符文。   在喻梦丘的母亲看来,他根本是在空耗自己的天赋。   低阶符文就算简化之后又能如何?想提升自身实力,唯有钻研更高阶的符文。   在这件事上,母子之间早有分歧,直到十多年前,积压的矛盾终于爆发,喻梦丘与母亲大吵一架,他不肯放弃自己的理想,宁愿选择离开白月宗。   离开白月宗后,喻梦丘四处游历,试图研究出一套新的简化后的符文回路,只是在遇到太上葳蕤之前,这个进程堪称缓慢。   说起与太上葳蕤的相遇,喻梦丘不禁有些唏嘘:“其实一开始,我是被骗进小孤山的。”   太上葳蕤不过以几道符文为诱饵,便轻易将他拐跑了。   喻梦丘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看见空无一物的昆墟时,几乎合不拢的下巴。   向张风眠倒过小孤山初初建立之时如何艰难的苦水,喻梦丘毫不客气地吹嘘起自己来:“师姐一定是看出我天赋异禀,根骨惊奇,这才会想尽了办法将我带去小孤山!”   这也就是仗着太上葳蕤和裴行昭等人都不在,不会揭穿他为了一道符就迫不及待将自己卖身的事实。   张风眠脸上带着笑,神情忠厚正直,他点着头,附和道:“师弟的天赋的确是绝佳,昔日在白月宗里,就少有人能及。”   “只是你入了小孤山,若是师尊知道,未免会有些失望。”   喻梦丘撇了撇嘴:“谁规定了当娘的是掌门,做儿子的就必须拜入她的宗门。”   “何况当日她也说了,像我这样不求上进的废物,根本没资格做白月宗弟子。”   张风眠叹了一声,劝道:“师弟,你也知道,师尊这不过是一时气怒之语罢了。这些年,她也一直派人在寻你。”   这十多年来,喻梦丘少有向白月宗去信的时候,不过从他出生之时,他阿娘便为其点亮了魂灯。   直到现在,那盏魂灯明亮如昔,证明喻梦丘活蹦乱跳,好得不能再好,所以白月宗寻访他下落的动作也没有那么急切。   找喻梦丘的事,白月宗掌门是交给张风眠来办的,她几个弟子中,唯有张风眠同喻梦丘的关系最好——或许是因为,他是唯一理解并支持喻梦丘简化符文想法的人。   喻梦丘眼神飘忽,挣扎过后,终于开口问道:“我阿娘可还好?”   不会还在为他离家出走生气吧?   “师尊一切都好,只是身任掌门之责,少有闲暇之时。”   听说自己阿娘一切都好,喻梦丘也放下心来,张风眠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忽然问起了他关于简化符文回路的进展。   喻梦丘一下来了劲儿,摸出玉简同张风眠讲解起来。   张风眠也是符修,但比起喻梦丘,天资不免逊色许多。对于喻梦丘而言,画符便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   此时,看着简化后线条流畅的符文回路,面容忠厚的青年喃喃道:“师弟,你果然是天才……”   他话中夹杂着两分让人难以察觉的苦涩。   无须多言,张风眠便已经意识到这些简化符文的意义。倘若这些符文成了体系,那么喻梦丘甚至有资格成为开创自己道统的人!   喻梦丘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也多亏了师姐,我才能顺利完善这些符文回路……”   张风眠抬起头,神情有些复杂:“不想妖尊在符道上也有如此造诣。”   这位妖尊,竟然会支持喻梦丘去做如此不切实际的事,偏偏最后,还让他成功了。   喻梦丘并未察觉到他内心想法,闻言脸上流露出几许得意之色:“那是,我师姐最厉害了!”   正准备走下城墙的太上葳蕤忽然脚步一顿。   燕愁余正在下方等着她,见此,不由问道:“怎么了?”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议论我。”   “妖尊如今声威远扬,被人念上几句也是应该的。”燕愁余带着几分调侃道。   太上葳蕤抬头,屈起指节在他额前轻轻一弹,力道几近于没有,却让燕愁余的心不由为之一颤。   他抬手,将她的指尖捉住,握在了掌心。   太上葳蕤没有挣扎,任由他用温暖干燥的掌心将自己的手尽数包裹其中。   就在两人身旁,经历过一场大火的枯树,在短暂的休养生息之后,竟在枯枝上冒出了一点新芽。   “世间生灵,大概都有求生的本能。”燕愁余望着那一点新绿,神情温和。   他指尖微动,灵力运转,一道氤氲光芒落下,枯树沐浴其中,身姿舒展,蜕下焦黑的外皮,新芽缓缓生长,结成了翠绿枝叶。   太上葳蕤看着燕愁余的侧脸,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即便身怀煞气,她也从不相信他会为祸苍生。   因为他是燕愁余,他是飞霜君燕愁余。   燕愁余或许不会知道,在前世太上葳蕤为人的短短数十载中,他是无边黑暗中唯一一线光明。   太上葳蕤抬手,轻轻刮过燕愁余鼻尖。   燕愁余愣住了。   他低头对上她的目光,天光落入琥珀色的瞳眸,她脸上噙着淡淡笑意,神情专注。   “燕愁余,我有没有对你说过,能遇见你,我很高兴。”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很高兴能遇见他。   话音落下,四周都安静下来,燕愁余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薄红自而后蔓延,染上了他整张脸。   “葳蕤……”   “能遇见你,也是我平生最欢喜之事。”   燕愁余对上太上葳蕤的眼,一字一句,郑重对她道。   城墙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喻檀烟神情惆怅,她好歹是堂堂渡劫大能,存在感没有低到这样地步吧?   不过看着下方相拥的两道身影,她嘴边还是忍不住勾起几许弧度。当年,也曾有少年郎捧着一颗赤诚真心向她剖白心意。   可惜时间过了太久,昔日故人早已在岁月中枯骨成灰,徒留回忆了。   喻檀烟摇了摇头,轻笑一声,身形消失在城墙上。   下方,枝叶掩映,燕愁余低头,吻住了太上葳蕤。   这一次,他们相遇在最好的时候。 第202章   龙雎二十九年春, 白月宗出兵商滁,青鱼为解商滁之困,自淮江北上, 迎击白月宗,双方于商滁之外短兵相接。   是时,罗浮教发兵延津, 经十余日,占据延津一带数十万里,联数十势力, 结阵为防, 陈兵天水阁外。   而青鱼因驰援小孤山之故,尽失地利, 兵力留在商滁一线, 被排挤在进攻天水阁的主力之外。   春意渐深, 太上葳蕤与燕愁余行在山巅之上, 入眼可及尽是一片青绿。   “此处景象,却是与沂蒙截然不同。”燕愁余笑了笑, 感叹道。   他出生在沂蒙, 终年覆雪, 冰寒彻骨。   “据说千年前, 沂蒙也曾有四时之景, 但当时天衍宗的掌门修行疯魔, 移山填海, 改换了天衍宗周围地势, 从此沂蒙只见冰雪,再无四时之景。”   太上葳蕤勾了勾唇角:“那你众位师父,定然不必担心你幼时会在雪中失了踪影。”   一条黑龙, 在一片白雪皑皑中当然是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燕愁余看着她眼中一点戏谑神色,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大约是如此。”   两人并肩而立,山巅有薄雾缭绕,下方深不见底。   抬头向西南望去,在天水阁内,有宏伟殿宇浮在虚空,如天上宫阙,是以被世人称之为天上阙。   其中灵气浓郁如雾,缭绕在天上阙周围,几如上古之时。   唯有上古之时,天地间才会有这般浓郁的灵气。但天水阁内灵气却并非自然而生,而是天水阁中人数百年来,不断在地下埋下百余条极品灵脉生造出的‘仙境’。   有如此浓郁的灵气支撑,才能造就天上阙的奇景。   只是地下这些极品灵脉,不知藏了多少苍栖州修士的血泪。   “这两日间,罗浮教应当便会联合各大势力出兵。”燕愁余极目远眺,延津之地,罗浮教与众多势力陈兵结阵,绣有不同徽记的战旗在风中飘扬,猎猎作响。   兵贵神速这四字在多数时候都是适用的,苍栖州内推翻天水阁的浪潮已经掀到了顶点,如此声势之下,正是一鼓作气拿下天水阁的好时机。   在他身旁,太上葳蕤淡淡嗯了一声,示意自己清楚。   “你让出延津,是无意与罗浮教在此纠缠?”到了此时,燕愁余已然有几分猜到了她的想法。   太上葳蕤点头,未曾否认。   要争延津,青鱼与罗浮教必有一战,其他势力也会为各自利益,暗中出手,如此一来,便要耗费上数日时间。   负手而立,山风拂动裙袂,太上葳蕤开口道:“延津的确占地势之利,但要覆灭天水阁,并不在于攻进天上阙。”   燕愁余微微皱起了眉头。   对上他的目光,太上葳蕤看向那座浮在层云之间的宫阙道:“天上阙,从来不止是一处宫阙。”   燕愁余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天光之下,宫阙飞檐斗拱,烟云缭绕,不似人间。   他未曾多言,闭上眼,任神识延伸,不过瞬息便过万里。   天水阁内外有阵法覆盖,为了不惊动桑南淮,燕愁余未曾探知天水阁山门内情形,只是避过防护禁制,自上而下将天上阙及周围情形纳入感知。   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神情难掩惊色,太上葳蕤微凉的指尖贴在了他唇前。   有些话,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   身在此处,如此秘密,一旦说出口,便可能在冥冥中为桑南淮察觉。   太上葳蕤不准备冒这样的险。   燕愁余没有再说什么,他唇角紧抿,望向天水阁的目光越发深沉。   “你陈兵商滁,可是因此处为破局之地?”良久,他抬手封锁了二人所在的方寸天地,这才开口道。   “我虽有方向,但究竟如何行事才能破局,还未有结果。”   天水阁如今就像一道近乎无暇的法器,唯有寻到破绽之处,才能将其毁去。之前数日,足够太上葳蕤确定一个方向,但破绽具体所在,还未可知。   为了不惊动桑南淮,她不打算在此时用出左眼瞳术,因此便只能依靠天水阁内外地形及周围灵气的流动来推算如何打破这一道迷局。   时日有限,即便是太上葳蕤要寻到破局之处也并不易,而有燕愁余出手,进程便会快上许多。   燕愁余当然不会拒绝,不说这是太上葳蕤所求,便是为天水阁与桑南淮种种暴行,便足以令他出手。   三日后,孤月高悬,四下只听得几声蝉鸣。焦灼的脚步声响起,长陵手中握着玉简,匆匆向太上葳蕤与燕愁余闭关的静室行来。   拍门声响起,打断了太上葳蕤的话。   屋内亮着几道灵光,将一切映得明明如昼,她与燕愁余席地而坐,在两人间投映出的,正是以灵力所拟出的天水阁内外情形。   花了三日情形,已经足够两人将桑南淮留下的罅隙锁定在百里之内。   “何事。”太上葳蕤看向门外,淡淡开口。   长陵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他急急回道:“玄机楼传来消息,三日前,天衍宗大长老明若谷于周天星辰阁失踪!”   太上葳蕤神色微微一凝,指尖微动,房门便已经大开,长陵快步自门外走来,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燕愁余已然站起身来,他的目光落在长陵身上,声音有些沉:“你是说,我大师父在周天星辰阁失踪了?”   长陵点头,抬手露出掌心玉简:“玄机楼已然公告天下,想来不会有错。”   凡涉及天下之大事,玄机楼都会在第一时间抄送给楼中贵客——这需要一笔不菲的灵石,长陵以小孤山之名,也在玄机楼买下了这样一个名额。   燕愁余的神情在这时显出异乎寻常的冷静,他没有急于去看玉简,而是开口向长陵问道:“周天星辰阁对此可有说法?”   明若谷既然是在周天星辰阁失踪,周天星辰阁理应对此有个解释。   “周天星辰阁言道,彼时有虚空风暴撕裂空间,明长老为助周天星辰阁守住封印,这才会消失在裂隙之中……”   洪荒破碎,极南之地有裂隙产生,其中常有虚空风暴肆虐,却无法修补。这么多年来,周天星辰阁坐镇于此,便是为了封印裂隙,令其中风暴不至为祸天下。   世人感念周天星辰阁恩德,对其推崇备至。   如长陵所言,一切似乎都再合情合理不过,但燕愁余此时却无法相信。   如果没有追日族与血阵之事,他或许不会怀疑周天星辰阁。但如今明若谷是因血阵之事前往南域,不过数日便在此失踪,这让燕愁余如何相信其中没有内情!   他紧抿着唇角,右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发白。   太上葳蕤起身走到他身旁,微凉的指尖握住了他的右手。   燕愁余下意识放松了力道,目光仓促地落在她脸上。   他宁可伤了自己,也不会愿意伤太上葳蕤。   “既然你心有疑虑,那便亲自去周天星辰阁走一遭。”太上葳蕤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   如今能够前去周天星辰阁的,也只有燕愁余了。   天衍宗护山大阵需要六人才能开启,这也就意味着,在明若谷离开后,为防备太上皇族的觊觎,重阳子和应如是等六人都无法再走下沂蒙。   “那你……”   燕愁余的话还未说完,便已经被太上葳蕤打断:“不必担心。”   “天水阁之事,不过十数日间便会有定论。”   她不会输。   燕愁余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心中担心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分毫。   太上葳蕤收回手,对他道:“你该走了。”   燕愁余低头看着她,片刻后,重重在她唇上一吻,让太上葳蕤原本有些苍白的唇上顿时多了几分血色。   没有再多说什么,燕愁余转身向外走去,周天星辰阁,他必须去。   “燕愁余。”就在这时,太上葳蕤忽然在他身后开口。   燕愁余停下了脚步,他听到身后少女道:“我等你回来。”   明若谷已是合道修为,仍然身陷周天星辰阁,不知所踪,燕愁余而今修为尚且不如他,此行前去,或是凶险重重。   但他必须去,因为那是教养他长大的师尊。   太上葳蕤也不会拦他,不论那是如何凶险的选择。   她只是说,我等你回来。   燕愁余没有回头,他不敢看她现在是如何神情,只能嘶哑着声音答道:“好。”   他会回到她身边的。   长陵看着燕愁余消失的背影,犹豫道:“师姐,那位明长老乃是合道大能,连他都应付不了的情况,燕师兄就算去了,只怕也……”   听说周天星辰阁那位阁主修为深不可测,燕师兄这么去,岂不是白白送菜?   “这世上之事,总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太上葳蕤收回目光,声音清冷。“况且,我相信他。”   就像燕愁余相信她一般。   他既然答应了她会回来,便一定会做到。   长陵忽然有些词穷,这世上的欢喜或许是件足够简单的事,但信任却不是。   “延津情形如何。”太上葳蕤看向他,话锋一转,问起了战事。   长陵愣神一瞬才反应过来,连忙答道:“自昨日始,罗浮教与众多苍栖州仙门世家已出兵试探,天水阁龟缩山门之内,只守未攻,似乎已到强弩之末。”   “试探之后,罗浮教等势力应当会借此机会,大举攻入天水阁。”   “传讯白月宗,”灵光投下,太上葳蕤有半张容颜藏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让他们举兵助罗浮教,尽快攻入天水阁。”   苍栖州的事,已经拖延得够久了。 第203章   天水阁外, 无数修士越过淮江支流,前仆后继地涌向天水阁谷口。灵光闪烁,喊杀声震天而起, 攻守双方不断有修士倒下,热血洒落,混乱之中, 已经有人得以抵达天水阁防护阵法之外,将灵力轰击而下。   经数日鏖战,闻人颜身上有着浓重的血腥味, 有别人的, 也有她自己的。   桑南淮至今也未曾出手,但天水阁除了他外, 仍有两名渡劫修士。哪怕他们都是用秘术强行提升的修为, 要对付起来, 也并非易事, 何况天水阁多年来在苍栖州搜刮资源,并不缺品阶足够的法器。   这些法器显然为闻人颜带来了不小麻烦, 即便她与欧阳扩等人联手, 也还是在击杀两名渡劫的过程中受了伤。   好在这样的伤势对于渡劫修士而言, 实在不算什么。   在天水阁两名渡劫身死之际, 闻人颜心中怀疑终于消解大半。   桑南淮能令天水阁稳居苍栖州第一仙门数百年, 无论修为还是心机城府, 在这世上, 都少有人能及。这么多年来, 罗浮教一直试图推翻天水阁,重新站在天光之下,但当这一切真的来临之时, 却不免让人生出几分不真实之感。   这片压在苍栖州无数仙门世家头上的阴影,当真要散去了?   就算闻人颜一直相信罗浮教能在自己的带领下取代天水阁,此时也忍不住生出犹疑来。   从占据延津到攻入天水阁,这一切都太过顺利,顺利得让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不过天水阁两名渡劫的身死,终于这样的情绪得以消解。天水阁如今的渡劫,便只剩桑南淮一人!   闻人颜看向天上阙,桑南淮的气息就在其中,但他却迟迟未曾出手。   或许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桑南淮龟缩不出,任由天水阁倒向不可挽回的颓势,让她更肯定了心中猜测。   此时,闻人昭越正坐镇后方,见容玦从身旁过,她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难掩得色:“前日悬陵之事,不过是那太上葳蕤一时侥幸罢了,而今有我阿娘在,她休想再从罗浮教手下夺得一郡之地!”   “这苍栖州,能取代天水阁的,唯有我罗浮教!”   “闻人教主思虑周全,的确叫人佩服。”容玦听完她这番话,唇边噙着淡笑,温声回道。   但不知为何,闻人昭越的神色反而沉了下来,她盯着容玦,沉默一瞬才道:“容玦,以当年你和容少虞的恩怨,唯有罗浮教君临苍栖州,得我阿娘庇护,你才可能从如今那位妖尊手下保下一条命来!”   他最好清楚这一点!   容玦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只是意味不明地吐出两个字:“是么。”   为了对抗青鱼,闻人颜联合诸多势力,只之前请青云道和白月宗出手,所费代价都不小。   就算攻下天水阁,苍栖州也并非罗浮教一家独大,想君临于此,绝非一时可为。   何况——   容玦抬头看向远处,青鱼旗飘扬,被排挤出正面战场的青鱼,此时只能从侧翼进发。   她当真会让罗浮教如愿吗?   便在这时,天水阁外的防护阵法已经开始溃散,无数修士越过淮江支流,涌向天水阁内。   闻人昭越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喜色,天水阁,破了!   在防护阵法破损之后,天水阁的颓势好像再无法逆转,纵然天水阁长老声嘶力竭地下令迎敌,门中弟子还是不断向后退去,局势混乱无比。   天水阁的防线终于被击溃,罗浮教等势力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时机,无数战旗飘扬着,在喊杀声中进入天水阁中。   天上阙悬在高空之上,琉璃瓦上灵光浮动,云雾缭绕中,雕栏玉砌,不似人间。   到了这个时候,桑南淮竟然还没有出现的打算。   而在下方,无数道不同的灵力碰撞在一起,掀起一重又一重风浪,惨叫声响起,不断有修士倒下,鲜血浸润土壤。   青鱼的战旗飘扬在角落,太上葳蕤着一身青衣,率余紫嫣等众多修士齐齐冲锋,面上不见任何表情。此刻天水阁内混乱无比,闻人颜的目光掠过她,看向了天上阙。   斩杀天水阁两名渡劫的是自己,领苍栖州修士攻陷天水阁的是罗浮教,到了如今,闻人颜不觉得青鱼还能压下罗浮教的声势。   现在,最紧要的事是杀了桑南淮。   不远处,容洵的视线也落在了太上葳蕤身上,只是相比闻人颜,他目光中带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天水阁内,闻人颜与数名渡劫修士心照不宣对视一眼,齐齐飞身,向天上阙而去。   唯有桑南淮陨落,天书阁才会真正覆灭。若是令其出逃,那么他们所有人从此以后恐怕都会寝食难安。   数道属于渡劫大能的灵力齐齐轰向空中楼阙,刺目灵光亮起,让许多看向这个方向的修士都不得不暂时退避。   一声巨响骤然在空中炸开,周围天地灵气被搅得混乱不堪,当云雾散去,天上阙却未如众人所预料那般塌落。   宫阙散发着莹莹灵光,磅礴灵力在触及之时,被尽数消弭于无形。   当一切都进入终曲之时,桑南淮终于出现在天上阙上方。他身披黑袍,枯瘦如同朽木,踏入渡劫不过几百年,身上气息竟已是像垂暮老者。   闻人颜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一个垂暮的桑南淮,已经无力再改变局势!狂喜之下,她无暇思索造成桑南淮如此情形的原因。   她只想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便可以终结天水阁的一切!   闻人颜厉声开口,喝问道:“桑南淮,百年来,天水阁恶事做尽,屠戮同道,搜刮资源,无所不用其极,如今你该向天下同道俯首认罪!”   桑南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嗓音苍老而嘶哑:“罗浮教不过本尊手下败将,你莫非是忘了当年如丧家之犬一般逃窜的经历,也敢来叫本尊认罪。”   闻人颜眼神微冷,却并未被他这句话激怒,她再次开口:“桑南淮,你如今寿命将尽,如此不过徒逞口舌之快!”   话音落下,她身形闪动,径直向桑南淮攻去。随着她一道动作的,还有数名渡劫修士。   唯有太上葳蕤站在原地,全无动作,青衣飘然,她面上仍旧是一片木然神情。   桑南淮双目幽深,就在数道身影将要靠近之时,他终于唤醒了脚下这片土地。   一种堪称可怖的力量骤然笼罩在天水阁上方,所有身在其中的修士都不由为之呼吸一滞,动作也随之慢了下来,像是落入泥沼之中,无法脱身。   即便是渡劫修士,在这样庞大的压力下也被迫自半空坠下,狼狈落地。   就在落地的这一瞬,像是有无数丝线自下方探出,一一向他们缠绕而来。   这是桑南淮一直在等的时机,等诸多势力前仆后继地攻入天水阁,让妄想与他为敌者尽数落入瓮中!   为此,他可以眼看着无数天水阁弟子为护卫山门而死,连支撑门庭的渡劫修士也陨落在闻人颜等人手中,唯有这样,他们才能毫无防备地踏入天水阁,成为他的祭品!   下方,无论是天水阁弟子,还是罗浮教等势力麾下,体内灵力都在飞快流失,在灵力耗尽之后,被抽取的,便是神魂之力。   凡是站在天水阁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都已然成为了祭品,这片土地像是狰狞凶兽,张开巨口,贪婪地汲取这些力量。   欧阳扩运转灵力,试图摆脱周身禁锢住自己的无形丝线,却全无作用。   “怎么会这样?!”   他有渡劫中期的修为,为何也全无抵抗之力,只能任由体内神魂之力流失!   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的太上葳蕤忽然开口:“洪荒破碎之前,仙庭尚在,若有修为不足的人族想登仙,便可择一处封地,以神魂祭炼,以此沟通天地。”   而他们脚下所踏的土地,正是被桑南淮神魂祭炼过的封地。   此时此地,实力在桑南淮之下的修士绝无可能挣脱桎梏——哪怕来路不正,但他的确有渡劫后期的实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太上葳蕤身上,许多洪荒破碎前的记载早已佚失,登仙之事,他们从未听说过。   桑南淮没想到,太上葳蕤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这本是他族中秘辛,她不该知道!   枯瘦五指向太上葳蕤抓来,在将要靠近少女之时,一道符文亮了起来。   青色的影子闪动,退出数百丈外,原本属于渡劫修士的气息也在此刻跌落至洞虚巅峰。在这般危急情形下,少女面上仍是一片木然。   她根本不是太上葳蕤! 第204章   符文破碎, 青女面无表情的脸落入众人眼中,洞虚巅峰的气息立时便令所有人都意识到,她并非太上葳蕤。   青女曾经是凤池领护法花月身边的影子, 改换形貌之术算是拿手,加之她修为不低,有太上葳蕤亲自绘制的那道符, 便是渡劫修士当面,也未曾有人分辨出她。   这正是太上葳蕤要青女前来苍栖州的真正目的。   桑南淮将神魂为祭将天水阁之内化作自身封地,借助上古仙庭咒契, 凡封地之内, 皆为他领域,难有人逆其心意行事。   不过作为代价, 桑南淮永远也不能再离开天水阁半步, 他曾先后两次对太上葳蕤出手, 都只能撕破虚空, 而无法以真身降临。   自百年前,他便试图以神魂祭炼封地, 但洪荒破碎, 天地法则更替, 上古仙庭咒契的效用早已不复从前。   为了令其生效, 桑南淮用尽办法, 耗费无数灵物, 终于将天水阁山门之内化作自身封地。   如此一来, 他便有了登仙的资格。   成仙——   只要能登临仙位, 他便可以摆脱寿命的桎梏!   桑南淮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除了成仙之外,于他而言, 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需要神魂之力,无穷无尽的神魂之力,足以洗炼他全身,从而褪去凡躯。   天水阁不够,就算献祭整个天水阁的修士,也尚且不足,桑南淮阴冷的目光落向了苍栖州内举起反旗的无数修士。   他要尽苍栖州之力,成就自身仙位!   太上葳蕤或许比桑南淮自己更清楚他的打算,前世,苍栖州诸多仙门世家第一次征天水阁,便是因此而溃败,闻人颜也是死在这一战中。   直到几十年后,镜明宗元气恢复,才有容玦领众多修士二征天水阁。   桑南淮天性多疑,为了让一切顺利进行,太上葳蕤理应与闻人颜等渡劫一起出现在天水阁内,所以太上葳蕤需要一个替身,一个足够瞒过渡劫修士耳目的替身。   桑南淮将无数门中修士当做诱饵,却不知道,自己也咬上别人的饵。   太上葳蕤要杀他,就必须破开桑南淮与封地的联系,她前日所寻,正是能斩断桑南淮神魂与此处封地的罅隙。   而想自罅隙动摇上古仙庭咒契,还需要合适时机。当桑南淮禁锢封地之内修士,吸收神魂之力时,便是他力量最弱之时。   此时,天水阁内,在失了符文保护后,青女的动作迟缓许多,神魂之力不受控制地涌出体内。   桑南淮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或许出了纰漏,带着盛怒向她抓来,手中带着能裂骨碎石的力道。青女的身形僵滞在原地,避无可避。   水声响起,像是奔流不止的江水在拍击着礁石。而后,江水掀起了更大的浪潮,咆哮着翻涌。   桑南淮忽地变了脸色,顾不得向青女动手,手中灵力汇聚,在西面撑起一道光盾。   那是商滁的方向。   巨浪滔天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势扑将而来,光盾明灭一瞬,尽数化为齑粉。桑南淮感受到神魂与封地的联系弱了几分,喷出一口鲜血,神情更显萎靡。   若不是为了压制在场修士,抽取神魂之力,桑南淮原不会让人这样轻易就破损他身上的仙庭咒契,但如今被禁锢在天水阁内的,只是渡劫修士,便有近十人!   西面山峦轰然垮塌,淮江江水从这片封地最大的破绽之处冲将进来,淹没了正被抽取神魂之力的修士。   滔滔浪潮之中,太上葳蕤踏水而来,白衣胜雪,不染纤尘。在她身周,江水乖顺如同最驯服的臣属。   此刻,天水阁所有修士都不由将目光投向了她,面上难掩震撼之色。   淮江东注,凌波千里,世间能做到如此的,又有几人?   上古仙庭咒契破损一角,令凝滞的天地灵气再次流动起来,为下方无数修士争得片刻喘息之机。   太上葳蕤立于水波之上,冷声开口:“澄心定意,抱元守一。”   她的动作慢得足够让人看清灵力运转的轨迹,青女没有犹豫,立即催动体内残存不多的灵力,运转法诀。   神魂之力终于止住流失之势,青女脸上虽还只是一片木然,但眼神也为此微松。   在她之后,闻人颜等渡劫与众多其他修士也勉强催动灵力,抑制住神魂之力的不断流失。   但除非仙庭咒契消失,被抽取过神魂之力的修士根本无法挣脱禁锢,否则,前世闻人颜和其他渡劫也不至陨落在此。   桑南淮的脸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收回抽取神魂之力的力量,身上气息陡然凌厉许多。   “自寻死路!”   吐出这几个字,桑南淮骤然暴起,向太上葳蕤袭来。在他身后,水波翻滚着化作墨色,积聚着不详的力量。   如今天水阁内,有能力与桑南淮一战的,不过只有太上葳蕤而已,即便她已经突破渡劫中期,桑南淮也不认为她会是自己对手。   数日前,坤舆山河阵中,他无法以真身降临,能发挥的力量不过六成,而今在身在天水阁内,她还有什么资格与自己抗衡!   被分为黑白两色的江水撞在一处,天地之间似乎只见水波翻腾,让人忍不住生出茫茫之感。无数道目光都汇聚在上方,苍栖州修士心中忧急交加,这几乎是关系他们性命的一战。   在渡劫后期的桑南淮面前,太上葳蕤并未落在下风。   天水阁以水为名,阁中最强的一卷功法便是水法,但在御水之术上,桑南淮竟然并非太上葳蕤对手。   盘坐下身运转法诀的容洵看着这一幕,心下情绪一时难以言说。   那个被镜明宗上下视为资质平平,自己从未重视的弟子,而今已经是足以令天下修士敬畏的妖尊。   不远处,闻人颜神色沉凝,眼中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只是无论她做如何想法,如今都已经没有任何用了。   这一次,她又输在了这个小辈手中!   与此同时,镜明宗一众弟子中,赵立呆呆地望向太上葳蕤的方向,良久,终于从口中挤出两个字:“师姐……”   如今正与天水阁阁主交手的,分明是师姐啊!   在他身旁,做了他许多年跟班的宋文宋武也惊得失了声,全然不敢相信。   谁能想到,昔日镜明宗内修为浅薄,资质低劣的大师姐,会是如今令天地也为之变色的妖尊。   白浪滔滔,涌入天水阁的江水席卷向桑南淮,浪头打过,声势愈强。   下方地势随桑南淮心意而变,化解了汹涌而来的江水,他脸色难看,欲轻身而起,却被滔天而起的江水纠缠,封去退路。   桑南淮目光森寒,他长啸一声,拂袖强行击散纠缠而来的水波,如离弦利箭,瞬息奔袭而至。   在他的掌风隔空拍在太上葳蕤心口时,数道水波骤然自下方疾射而出,先后穿透了桑南淮枯朽的身躯,鲜血自上方洒落,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在太上葳蕤跌落之时,有风于她身周汇聚,托住她的身躯,躲过桑南淮接下来一击。   太上葳蕤抬起手,空中飘落的血液便止住去势,时间好像停滞了一瞬,随即,从桑南淮体内流下的每一滴鲜血都尽数向他倒飞而回。   太上葳蕤的面色苍白得惊人,她微微拂指,分明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好像令她用尽了力气。   便是在这一刻,桑南淮的身体被自己的鲜血穿透,浑身经脉都在这一刻炸裂开来,凄惨形容令人不寒而栗。   前世,天下修士都知道一件事——   不要在妖尊面前受伤。 第205章   丹田内灵力流转, 破裂的经脉得以飞速再生,桑南淮一时无法控制身体的坠落,看向太上葳蕤的眼神中夹杂着几分不可置信。   她所用功法, 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奇诡。   当日坤舆山河阵中,太上葳蕤在桑南淮面前显露的实力,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素白衣襟上渗出鲜血, 像是开出一朵妖冶的花,方才交手,太上葳蕤分明是以伤换伤, 桑南淮渡劫后期的实力并不作伪。   但这样的伤势却并未影响她接下来的动作, 高空的风化作无形羽翼,她飞身向前, 径直向桑南淮而去。   左眼像是燃起了碧色火焰, 光芒明灭, 桑南淮体内正飞速再生的经脉也清楚地现在太上葳蕤眼中。   伸出掌心, 天光落下,灵力在她手中凝成丝弦, 折射出耀目寒芒。   数条金光就在这一刻穿透了桑南淮全身要害, 太上葳蕤与他已然近在咫尺。   随着他心念一动, 天水阁内地动山摇, 顿时有峰峦拔地而起, 挡在前方。太上葳蕤身法诡谲, 避过迭起峰峦, 速度丝毫不减。   翻腾的黑色水波经过酝酿, 形成一股堪称可怖的力道,扑将而来。   澄明江水在太上葳蕤身边汇聚,迎上扑来的水波, 黑白交缠着,形成一道声势骇人的水龙卷,刹那间,整片天水阁内的江水似乎都被卷入这场对抗。   下方无数修士勉强稳住身形,抬头望向空中,紧张地等待着一场足以决定他们生死的结果。   太上葳蕤的身形与桑南淮撞在一处,两道渡劫修士的威压相撞,天地灵气被撕扯得一片混乱,风烟四起,让人看不清其中情形。   当风烟散去,浑身染血的太上葳蕤扼住桑南淮的脖颈,自上而下重重落下。   桑南淮的身体砸在山峦之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暗红鲜血流下,他神情狰狞。   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太上葳蕤脸上不见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   她没有给桑南淮再逃的机会,抬手将指尖刺入他心口。   瞳孔猛然放大,桑南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口中不断喷涌出血液,鲜红灼目。   一枚闪烁着柔和光芒的妖丹落在了太上葳蕤掌心,即便只是远远望去,也能感知到其中蕴含的无尽生机。   妖丹上遍布着繁复纹路,像是一种已经无人识得的篆文,在离开桑南淮的身体后,灵光明灭,闪烁不定。   “还给我……”   桑南淮艰难地爬起身,向太上葳蕤伸出了手。身形闪动,太上葳蕤出现在桑南淮三丈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漠然。   在妖丹离身十数息后,桑南淮身上的气息骤然委顿下来,境界也随之重重跌落,最后,执掌天水阁数百年,令苍栖州修士闻之变色的天水阁阁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身无灵力的凡人。   经脉内灵力消散,失去灵力护持,桑南淮一身伤势便无法自行恢复,他口中发出一声哀嚎,面上神情因为无法忍受的痛苦而扭曲。   看着他这番情状,天水阁上下一片寂然。   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水阁阁主,渡劫后期的大能,如今已然跌落神坛,沦为废人。   从桑南淮手下捡回一条命的天水阁修士,心情大约是最复杂的。哪怕桑南淮想要他们的命,但多年的敬畏早已形成习惯,此时也难以升起怨怼,只剩一片惶然。   阁主若是陨落,天水阁当如何,他们又当何去何从?   感受到周围厌憎的目光,天水阁众多弟子只觉浑身一寒。   曾经生存在天水阁阴影下的众多苍栖州修士自然不会对桑南淮的惨状生出同情,比起天水阁曾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这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亲眼看着桑南淮为太上葳蕤所败,修为尽失,很难不让人觉出几分惘然之感,天水阁,就这样倾覆了么?   妖尊……   无数灼热视线越过虚空落在太上葳蕤身上,面对这样强大的实力,大约没有人能不为之动容。   “将妖丹还给我……”桑南淮嘶吼着,身上笼罩着垂暮的死气,如果不是他与脚下封地结下上古仙庭咒契,早在妖丹离体的那一刻,他就会因为反噬当场湮灭。   但失了灵力的躯壳连接着咒契,每一寸血肉与骨骼都承受着无尽痛苦,像是要因为重压化为齑粉。   只要能拿回妖丹,他就还有登仙的可能,他不想死——   桑南淮将目光投向太上葳蕤:“妖尊,只要你将妖丹还给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呼吸沉重,口中继续道:“你我并无生死大仇,你何必赶尽杀绝!你大可以在我体内刻下奴契,再将妖丹还我,往后,便有渡劫后期的修士供你随意驱使!”   听到这句话,许多修士都忍不住呼吸一滞,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心动。可惜其中并不包括太上葳蕤。   她垂眸看着桑南淮,语气中不见丝毫起伏:“本尊受人所托,要你的命。”   桑南淮目眦尽裂,眼神怨毒。   太上葳蕤拂手,江水翻涌,以不可挡之势破开了天上阙下方水牢。   被困在其中,遍体鳞伤的妖族顺着江水浮出,在天光下瑟缩成一团。   水牢深处,下半身是蛇尾的女子骤然睁开双眼。   铁链拖拽的声音响起,翻卷的水波中,半人半蛇的妖物腾身而起,沉重的锁链穿过蛇尾将其禁锢,此时正在阵法牵引下,要将她拖回水牢。   桑南淮脸上突然现出了莫名的恐惧,好像他最深的秘密,忽然被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天光之下。   太上葳蕤出手,镌刻了禁灵符文的锁链断开,幽紫色的蛇尾黯淡无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落在了她身旁。   容貌昳丽的女子抬头看着太上葳蕤,一双竖瞳透着彻骨冰寒。   太上葳蕤并未在意她隐含敌意的目光,微微拂手,那枚自桑南淮体内取出的妖丹便缓缓飞向了女子。   “物归原主。”太上葳蕤语气淡淡。   前世,她曾借自己一枚妖丹,如今,她亦还她一枚。   “不——”桑南淮嘶声叫道,他趴伏在地上,话中难掩恐惧。   女子接住妖丹,缓缓启唇,或许是因为太多年不曾开口说话,声音凝滞迟缓:“你为何要帮我。”   “本尊,欠羽蛇一族一个人情。”   女子蓦地大笑起来,笑声苍凉悲恸,回荡在风中,像是一曲哀歌。   羽蛇一脉,早已灭族。   她撑起身体,摆动着蛇尾来到桑南淮面前,森然开口:“没想到,我还有活着见到你的一日。”   桑南淮像是有意逃避一般躲开她的目光,身体颤抖着,苍老的面容上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   女子伸手,灵力在掌心凝结成一柄长刺,她脸上扬起冰冷笑意。   桑南淮瑟缩着,惶然地看向她:“我知道错了,阿娘,我错了……”   阿娘——   枯槁如垂暮老者的桑南淮,竟然唤他面前面容姣好的女子作阿娘,任谁见到这一幕,都不由生出错乱之感。   羽蛇一族生自上古,在洪荒破碎之时,未如诸多凶兽一般族灭,侥幸保留下血脉传承。族中代代相传,凡羽蛇血脉,不可与外族通婚。   千年前,郦姬继任羽蛇一族族长之位,不久,有人族意外闯入羽蛇族领地,为其所救。   郦姬与人族暗生情愫,为此不惜背叛族规,同他诞下一子。   她心中清楚,此时若是被族人发觉,父子二人必定都难逃一死,于是哪怕万般不舍,还是选择将他们送离。   数年后,青年寻来羽蛇族地,为郦姬带来他父亲的死讯。   他就是桑南淮。   桑南淮的父亲是天水阁弟子,他修为资质并不算出众,唯独性情温和,让人忍不住亲近。   在他意外陨落于秘境之后,失去父亲庇护,桑南淮在天水阁的境况顿时糟了许多。   根据父亲生前留下的只言片语,桑南淮找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生母。   对于他,郦姬心怀愧疚,自是尽力补偿。   再后来,桑南淮从她口中知道了羽蛇一族的秘密。   每一代羽蛇族族长,都会自上一任族长处继承妖丹,将其以血脉秘术与自身妖丹融合,继承先辈的修为。   所以郦姬在不过千岁的年纪,便有了渡劫后期的修为——妖族寿命漫长,千岁实在不算什么。   郦姬从未对桑南淮设防,因为他是自她腹中生出的生命。   当玄铁炼制的利刃刺入腰腹之时,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青年,桑南淮堪称冷静地从她体内剖出了那枚妖丹。   桑南淮有一□□蛇血脉,虽然他体内并未生出妖丹,但借由血脉秘术,还是可以将郦姬妖丹纳入体内。   他如愿晋升了渡劫后期,寿命却未能得以延长,反而因为体内庞大的修为,不断折损。   桑南淮不是不想杀了郦姬,但他要动手时才发现,郦姬曾与他定下魂契,同生共死。   这本是为了保护桑南淮,最后却成了他无法抹杀郦姬的原因。   他只能将郦姬囚于天水阁水牢最深处,让她永远沉没水中。   桑南淮也未放过羽蛇族族人,只是他们的妖丹对他已经全无效用。为了延续寿命,他反复研究羽蛇族的血脉秘术,得出以妖丹提升修士境界的秘术。   后来的事,世人便都清楚,桑南淮夺得天水阁阁主之位,在七名渡劫修士的威慑下,整个苍栖州都不得不向天水阁俯首称臣。   郦姬寥寥几句,便将当年旧事尽数讲清,一时间,天水阁内只剩一片默然。   “或许你,就是对我违背族规的惩罚。”她惨然一笑,蛇尾上被锁链贯穿的伤口已经结成痂痕,但痛苦却并未因此减弱半分。   桑南淮还在哀求,他不想死,他想活,风风光光地活着!   可惜这一次,郦姬不会再对他心软。   长刺扬起,失了灵力的桑南淮根本无力躲闪,尖锐锋刃穿透他的身体,他双目暴起,趴伏在地面,彻底失了声息。   曾经叱咤一时的天水阁阁主,终究是带着枯朽的皮囊死在了这里。   郦姬在风中落下泪,她看向太上葳蕤,轻声道:“多谢。”   她不曾识得她,也不知道羽蛇一族与她有过什么关联,但她理应谢过她。   自山巅向下望去,郦姬张开手,那枚妖丹缓缓浮在空中,她振身而起,刹那间,天际光芒大作。   无数细碎灵光自上方坠落,像是一场雨,沐浴在光点之中,许多修士身上伤势都开始缓缓好转。   太上葳蕤抬起头,灿金光芒将她笼于其中,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经脉之内。太上葳蕤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缓缓递增,从渡劫中期逐渐逼近渡劫后期。   自桑南淮体内取出的那枚妖丹,而今,竟是有大半的力量都被她纳入体内。   这是郦姬对太上葳蕤的谢礼。   天边,那道半人半蛇的身形在空中缓缓褪去颜色,她向太上葳蕤轻轻勾起唇角,闭上眼,任自己的虚影消失在风中。   一枚淡金色的妖丹向太上葳蕤飘来,那是郦姬被囚于水牢这些年,体内新生出的妖丹。前世,因这枚妖丹,太上葳蕤才有转世为妖的机会。   她接住这枚妖丹,收了起来。   在郦姬消失的这一刻,下方无数修士都齐齐向太上葳蕤所在的方向垂首一礼。   这一拜,是谢郦姬,也是谢妖尊。   染血的白衣被吹鼓袍袖,太上葳蕤孤身立于山巅,鸦青长发扬起,神情中带着些许寂然。   她抬起手,缓缓将指尖合拢。   就在她身后,高悬空中的天上阙发出轰然响声,自上而下开始垮塌。直到许多年后,曾身在天水阁内的修士都深深记得这一幕。 第206章   在天上阙崩塌之时, 此方天地间的仙庭咒契终于完全崩碎,无数修士都能清楚感知到,来自冥冥之中的禁锢在此刻得以解除。   小孤山的飞舟顺着江水漂流而入, 渡劫期的争斗还远不是濮阳鸾等人能参与的,他们只能等在天水阁外,静待太上葳蕤传讯。   将受伤的青鱼修士捡回船上, 面对众多为天水阁囚禁,遍体鳞伤的妖族,小孤山也顺手捞了回来。   大师姐毕竟有妖尊之名, 加上小孤山许多弟子如今都是妖族, 怎么也不好对此坐视不理。   何况按长陵的说法,人口, 不, 该说是妖口都是上佳劳力, 无妄海正值用妖之际, 海中妖族便是再翻一倍也不嫌多。   在他的指示下,小孤山弟子过处堪称寸草不留。   闻人颜站起身, 冷声号令麾下修士围剿天水阁长老与弟子。斩草除根, 当日天水阁打压罗浮教之时未曾手软, 今日, 闻人颜自然也不会对天水阁手软。   她的眼神似乎淬着幽深寒意, 让人望来不寒而栗。   天水阁这一战, 终究是成就了妖尊之名。   太上葳蕤败退桑南淮, 令无数远征天水阁的修士不至沦为祭品, 这样的光辉下,罗浮教之前所做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此后,世人只会记得是妖尊覆灭了天水阁。   只需这一战, 青鱼的声名便已然稳居于罗浮教之上。   在闻人颜冰冷的眼神下,就算是闻人昭越,也不由生出几许畏惧,她讷讷唤了句:“阿娘……”   “领兵去围剿天水阁余孽,天水阁累累血债,是该偿还的时候了!”闻人颜语气中带着一股压抑的平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罗浮教此行,总不能毫无所获!   闻人昭越低下头,应声道:“是……”   各方势力都动了起来,桑南淮已死,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不会放过瓜分天水阁资源的时机。   伤势较轻的青鱼修士汇聚在余紫嫣身边,跟随着小孤山飞舟一路向前扫荡。   或许是因太上葳蕤的存在,其余修士皆是望之逼退,不曾相争。   而眼看着白月宗的战旗与青鱼汇合,闻人颜猛然意识到什么,青鱼与白月宗,原来早就有所勾结,那之前……   想明白这一点,闻人颜神情愈冷,看向喻檀烟的目光有如刀锋一般:“白月宗原是如此出尔反尔之辈?!”   喻檀烟并不畏惧她,勾起唇角,眉如细柳,眼波流转如烟雨朦胧,看似楚楚可怜,但在闻人颜面前,却全然不落于下风:“阿颜,我白月宗答应你的,可都是做到了。不过一次合作,没有道理白月宗从此便只能与你罗浮教合作。”   她慢条斯理道:“何况,我家那不省心的小辈十多年前离家出走,偏巧入了小孤山,如今已然是其门下亲传弟子。宁儿就这一个独子,白月宗总要为他考虑一一。”   喻宁便是白月宗如今的掌门,喻梦丘的母亲。   闻人颜阴沉着脸看向她,一语未发。   调息恢复后的欧阳扩施施然站起身,含笑上前:“喻前辈说得不错,世上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   闻人颜不由冷笑起来:“怎么,青云道也想倒戈向妖尊?前日淮江之上,败在一个小辈手中,青云道颜面扫地,欧阳长老竟是能忍下这口气?”   “连天水阁阁主都败在妖尊手中,这样看来,我输得并不冤。”欧阳扩态度坦然,活到他这个年纪,需要不要脸的时候,便能足够不要脸。   喻檀烟挑了挑眉,看来,青云道是打算改弦易辙了。   目光对视,她与欧阳扩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为方禹州仙门,白月宗和青云道的交情,比起和罗浮教,可是深了许多。   愿赌服输,闻人颜明白这个道理,但当真到了这个地步时,脸上还是难以控制地现出怒意。   容洵站在一旁,不曾开口参与这场口舌之争,似有些神思不属。   容玦深深地看着这一幕,他心中清楚,罗浮教大势已去。   白月宗与青云道倒戈,因桑南淮之死,苍栖州诸多仙门世家必定心向青鱼,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闻人颜苦心谋划的一切,都如空中楼阁,轰然倒塌。   看着前方崩塌的天上阙,容玦不由觉出一丝讽刺。   他袍袖中的手缓缓收紧,天水阁覆灭,父母大仇已报,但他心中却并不觉得如何欢喜。   大约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必须面对一场判决。   容玦不想承认,但他的确在恐惧,恐惧将要落下的利刃。   便在人心浮动之时,异变陡生。   洞虚修为的天水阁长老钳制住着月白裙裳的女子落在高楼上方,以灵力传音道:“容洵,你看清楚,这是谁!”   容洵抬目看去,变了脸色。   被天水阁长老掐住脖颈,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女子,正是他兄长的女儿。   她是泠竹,或者如今,该叫她容瑾才是。濮阳鸾远远望着这一幕,紧抿住唇角。   昔日,容洵突破洞虚,泠竹便不得不恢复身份拜入天水阁,名为弟子,实则却是人质。   当年尚在镜明宗时,濮阳鸾曾与泠竹交好,只是在云湖地宫中,两人面对负伤的太上葳蕤,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从此渐行渐远。   太上葳蕤身上寒毒,乃是自泠竹身上引渡,哪怕动手的其实是容玦,泠竹最初并不知情,但受益的人,终究是她。   人心总有偏向,濮阳鸾而今偏向的,只会是破开三十三重光明境来救她的太上葳蕤。她没有动作,冷眼看着前方。   容洵的目光落在高楼之上,浑身血液好像有一瞬凝固,他强作冷静道:“你想如何!”   “放了我,想要她留一条命,就放我离开!”衣袍染血的天水阁长老嘶声道,“一命换一命,再公平不过!”   “休想!”不等容洵开口,闻人颜已然抢先回道,她怎么可能放任一个天水阁洞虚自此逃脱。   何况,她还记得,如今挟持了泠竹的天水阁长老,正是曾参与搜捕罗浮教弟子的修士之一。   当年不知有多少罗浮教弟子死在他手上,而今她怎么可能让他留得一命在!   这名天水阁长老欠下的血债显然不止这一桩,同闻人颜一般想法的修士不在少数。   按住泠竹颈间要害的手收紧,她神情痛苦,一双眼蓄满了泪水,远远看向自己的叔父。   “那是我兄长的女儿!”容洵怒声对闻人颜道,全然失却了应有的冷静自持。   闻人颜神情漠然:“容掌门当以大局为重,不可拘泥于个人生死!容氏女为大义而死,苍栖州修士自会记得她的牺牲!”   在她眼中,泠竹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   容洵自然不可能答应,泠竹是因他之故前往天水阁为质,已经令他心中甚觉亏欠,如今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放他走,之后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亲自将他斩杀!”容洵盯着闻人颜,一字一句道,若是她出手阻拦,容洵便并无把握救下泠竹。   闻人颜不为所动,她从来不是心软之人。   “容掌门,他手中血债累累,放如此恶徒离开,你心中何安?!”她冷声质问。   容洵无言以对,他望向被制住要害的泠竹,看清了她眼中的恐惧与乞求。   她不想死——   容洵握紧了手,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救下阿瑾!   容玦捕捉到了他眼中决心,神情沉凝。   无数苍栖州修士都将目光投向这方,容玦心中清楚,若是容洵执意要保住泠竹性命,便是逆势而为。   但他同样也清楚容洵的性情,自己这位叔父,绝不会眼看着阿瑾殒命。   “容洵,你乃堂堂渡劫,要护送我离开应当不难才是!”天水阁长老面上扬起得意冷笑,容洵的态度已经让他看到了希望。   容洵呼吸一滞,没有立时作答。   容玦心中微沉,若是叔父当真为阿瑾护送一个作恶多端的天水阁洞虚离开,清溪容氏定然会为千夫所指。   如此,分别是与整个苍栖州修士为敌!   不管是为了清溪容氏,还是自己,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你发誓,会带阿瑾平平安安地回家!’   ‘若你不能做到……’   ‘若你不能做到……死后黄泉碧落,我都不想再见你,你爹娘泉下有知,也绝不会原谅你!’   这几句话回荡在脑海中,容玦指尖微微颤抖着,但在容洵答应天水阁洞虚之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体内心法运转,本命长剑浮现在面前,容玦拂袖,长剑破空,锋芒凛冽。 第207章   谁也没有想到, 身为兄长的容玦,会对自己的亲妹妹痛下杀手。   长剑刺入心脏的那一刻,泠竹猛地睁大眼, 不可置信地看着下方之人,剧痛袭来,喉中溢出破碎的哽咽, 她闭上了眼。   就连天水阁洞虚也未料到会有此变,掐住她脖颈的手下意识一松。   泠竹的身体向后倒了下去,就在这瞬息之间, 容洵拂袖, 身形已经出现在高楼之上。   对于渡劫修士而言,只是瞬息的怔愣, 便足够改变许多事。   容洵一掌击退天水阁洞虚, 见势不妙, 他飞身退去, 全然没有与容洵交手的打算。   他已经失了筹码。   容洵没有追上去,他抬手抱住泠竹, 颤声唤了一声:“阿瑾……”   体内灵力运转, 源源不断地汇入泠竹心口, 护住了她的心脉。   鲜血勉强止住, 容洵自纳戒中取出一枚丹药, 小心地喂泠竹服下。药力化开, 强行延续下她的生机, 却无法减轻心脉尽碎的痛苦。   同时, 随着心脉破碎,她体内元婴也显出溃散之势。   容洵勉力为她捡回一条命,却无力再阻止她修为的溃散。   泠竹的气息自元婴一重重跌落, 她感知到这一切,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不——   丹田内灵力散去,最后,她的修为跌落得只在炼气之间。   当年,容玦将泠竹体内幽冥寒毒引渡于太上葳蕤,令之免受寒毒之苦,未曾损伤修为资质,而今日,他又一剑贯穿她的心脉,让她心脉断绝,修为溃散。   若非容洵及时施救,泠竹大约难逃一死。   但就算是如此,生死之间,她被毁去修为,而心脉尽碎这样的伤势,并非能轻易治愈,想重修回修为更不知需要多少年。   泠竹不明白容玦为什么会对她动手,他是她哥哥啊!   他理应护着她的,却选择亲手杀了她!   当日送她去天水阁时,他明明答应过,会接她回家,他明明答应过的!   泠竹微微动了动唇,眼角泪水静默滑落。   太上葳蕤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切,面上不见任何情绪。   体内灵力恢复有半数,她身形闪动,已然出现在高楼之下。   容玦距她不过数丈远,本命灵剑呼啸而回,被他握在手中,剑刃鲜血滑落,那是他亲妹妹的血。   无数道视线也随之而来,数名渡劫都在周遭,见太上葳蕤举动,神色各异。   妖尊想做什么?   容玦的目光从剑刃上移开,落在太上葳蕤身上,哑声道:“十年不见,妖尊此来,当是为旧事了。”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而听到他这句话,周围修士神色各异,清溪容氏的少主,竟然与妖尊是旧识么?   “陈年旧事,理应了结了。”太上葳蕤语气中不带什么起伏,风吹鼓袍袖,衣上血迹鲜红灼目。   “少虞——”高楼之上,容洵失声唤了一句。   容玦并不意外,他早已预料到,即便自己对泠竹动手,容玦仍然会如此行事。   少虞——   这个名字,对大多数修士而言,实在有些陌生。   世人皆知,妖尊名为太上葳蕤,镜明宗掌尊,为何会唤她少虞?   “大师姐!”身着镜明宗弟子服的赵立听到这句话,不顾一切地从远处奔了过来,他没认错,她就是大师姐!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人忽然记起了五年前镜明宗那场掌门寿宴。在应如是亲自打上镜明宗后,镜明宗大师姐与清溪容氏的纠葛,就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如此一来,应如是口中师侄岂不就是妖尊?!   镜明宗默默无闻的大师姐容少虞,竟然就是一手推动了天水阁覆灭的妖尊!   这个消息,无论让谁听来,都会觉得难以相信。   清溪修士中,赵立父亲的脸色忽地变作铁青,他不是让这臭小子乖乖待在镜明宗么!   可惜在无数修为高于自己的大能面前,他实在没有勇气这时候上前教训儿子。   赵立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盯上,他定定地看着太上葳蕤,眼眶发红:“师姐……”   太上葳蕤记得他是谁,她的记性一向还算好。   “如今我已不是镜明宗弟子。”   “但在我心里,大师姐永远都是大师姐!”赵立震声回道。   当年曾在云湖地宫受太上葳蕤施恩的清溪修士也认出了她,当日,若没有太上葳蕤,他们或许都会被困死在其中。   彼时何曾有人想到,十年后再遇,会是这般光景。   容洵挡在容玦面前,向太上葳蕤俯首一礼:“妖尊,从前种种,是清溪容氏有错在先,妖尊要如何还报,洵愿一力承担。”   容玦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长兄已逝,不教之过便在于他。哪怕容玦对泠竹痛下杀手,容洵也无法对他弃之不顾。   至少,他应该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太上葳蕤并不为他这番苦心动容,抬手拂袖,容洵的身体便被一股巨力推开,他方才为救泠竹,本已耗费了不少灵力。   她与容洵的恩怨,早已在前世结清,便不必留待今生来算。至于容玦,他今生欠她的,还未能了结。   容洵稳住身形,想阻止太上葳蕤,却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看向闻人颜,容玦与闻人昭越已然定下婚约,如今,她理应出手相助才是。   闻人颜无动于衷,这桩婚事不过是利益交换,她无意为了一个容玦,在此时与太上葳蕤对上。   “容掌门,做错了事,本就该付出代价。”闻人颜语气凉薄。   太上葳蕤抬步向前,她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容玦心上,不可名状的恐惧攫取住他的心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勉强挺直脊背,手指骨节因为太过用力而隐隐发白。   一枚灵光流转的丹丸缓缓浮在空中,哪怕身在数丈之外,也能感知到其中蕴含的凛冽寒意。   “你应当知道,这是什么。”太上葳蕤冷声开口。   容玦语气艰涩:“幽冥寒毒。”   “这是存世的最后一枚。”   是她特意为容玦留下。   不过不同在于,这一枚,没有解药。   珠珠随萧玉虚学习丹道,要略微改一改幽冥寒□□,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服下这枚丹药的人,终其一生都要寒毒所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经脉被寒毒侵蚀,修为倒退,一日日沦为废人。   “为什么不杀了我?”容玦收紧了手。   太上葳蕤脸上勾起几分讥嘲笑意:“当日你引渡幽冥寒毒后,留本尊一命,而今,本尊也留你一命。”   昔日容玦如此,或许并非好意,今日太上葳蕤如此,也并非好意。   “妖尊!”容洵见此,屈下一条腿,半跪下身,“我愿代玦儿服下幽冥寒毒——”   对于修士而言,资质衰退,修为逐日跌落,大约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容玦紧绷的下颌动了动,他终于开口道:“叔父,这是我的因果。”   当日他种下因,那么最后的苦果,也只有自己来尝。   抬手取过丹丸,容玦放入口中,顿时便有一股寒气滑落肺腑,随之浸入骨髓。   他身上本就还有旧伤,在服下幽冥寒毒之时,牵动旧伤,体内灵力涌动,不过片刻,气息已经跌下化神。   容玦强忍住寒毒侵袭的痛苦,接下来的时光,他便要一次次体味着自己的境界向下跌落,直至完全沦为废人。   只是想一想如此情状,便足以令在场修士不寒而栗。但没有人指责太上葳蕤不该这么做,她不过是将容玦曾经加诸于她身上的,尽数奉还。   太上葳蕤转身,没有再看他一眼。 第208章   四周好像都安静下来, 原本投注于此处的目光渐次移开,在太上葳蕤离开后,大多数人便也失了兴趣。   未来注定会成为废人, 又开罪过妖尊,容玦实在没有什么再值得他们留心之处。   闻人昭越嘴唇翕动一瞬,背过身, 跟上了闻人颜的脚步。   罗浮教的圣女,不可能与一个废人成亲。   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灵光交错,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尚且还有不少天水阁弟子仍在负隅顽抗。   凡天水阁门下, 手中沾染了苍栖州无辜修士性命与罪孽的不在少数,既然清楚不能得到宽宥, 就只有拼死一搏, 说不定还有突围的可能。   诸多仙门世家的修士俱都动了起来, 向其合围而去。   赵父原本打算将偷跑来参加远征的赵立拎回来教训, 却看见他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有自己这个爹在,头也不回地跟在太上葳蕤身后跑了。   被亲儿子完全无视的赵父磨了磨牙, 暗道, 臭小子, 你给我等着!   不过, 他心下又有几分欣慰, 或许是傻人有傻福, 以妖尊如今声势, 哪怕只是得其一点荫庇, 或许都前途无量。   他身旁青年看着这一幕,带着几分酸味儿道:“没想到小弟还有这样的本事,能攀附上堂堂妖尊。”   赵父冷眼看着长子, 语气难辨喜怒:“你有本事,也尽可以跟上去。”   青年低下头,不敢说话。   赵父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尽心培养的长子,却是全然比不过那余氏的女儿。或许清溪赵氏中,最后能有出息的,反而是他那个一向没什么心眼的幼子。   人之际遇,实在无常。   在他暗自感慨之际,不远处,望着太上葳蕤的背影消失,容洵终于收回目光。他缓缓站起身,走向镜明宗太上长老。   女子着一身缁衣,容色端仪,此时面上神情难掩复杂。她乃洞虚修士,长容洵许多年纪,从很多年前起,便已经是镜明宗太上长老。即便容洵突破渡劫之后,在她面前,仍旧也执弟子礼。   此时,容洵取下手上掌门令戒,在女子面前跪下身来,袍角染尘,姿态颓然:“容洵无能,既未光耀镜明宗声名,又无力护持弟子,今日,请长老收回掌门令戒。”   不管是对少虞,还是对阿鸾,他都未能尽到师尊该有的责任,倘若他能尽到自己的责任,许多事大约都不会发展到今日地步。   如今,以他与妖尊的关系,已经不再适合任镜明宗掌教之位。   “师尊!”越重霄闻言,不由失声唤了一句,他没想到容洵会做出如此抉择。   相比之下,商白鲤就平静太多,白纱覆眼,他并未开口。   “掌教……”周围镜明宗弟子纷纷看向容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在听到容洵这番话时,容玦瞳孔不由微微放大。容洵所为,显然也在他意料之外。   他怎么也没想到,容洵会选择自请辞去镜明宗掌教之位。   “叔父——”   容玦嘶声开口,话还未说完,便被容洵抬手禁言。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事,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缁衣女子低头看着容洵,轻声问道:“你意已决?”   容洵将掌门令戒双手奉上,神情决然:“阿瑾伤势沉重,弟子欲带其前往西洲求医,此行未知归期,已是无力承担掌门之责。”   缁衣女子对上他的目光,叹息一声,接过了缓缓飘起的令戒:“阿洵,你不该如此自苦。”   容洵深深向她一叩首,只沉声道:“我离开之后,白鲤与重霄还请长老代为看顾一二,洵,感激不尽。”   越重霄沉默下来,容洵要带泠竹前往西洲求医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不应阻止。   “师尊放心,我与重霄,足以照顾自己。”商白鲤开口,声音清冷如常。   容洵站起身,向两人点了点头,停在容玦面前。   “我曾经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便如他当年照顾我一般,可惜,我还是没能做到。”容洵开口,语气中带着深重无力。   他这一生,想做好的事,似乎都未能做好。   容玦终于被解了禁言,他盯着容洵,眸中幽深。   容洵只哑声道:“我与阿瑾离开后,容家便只剩你一人,往后,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容玦念过这四个字,扯了扯嘴角:“叔父觉得我错了?”   “你没有错么?!你险些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话到此处,容洵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容玦低声笑了起来,似乎带着几许讽刺:“因为她是我妹妹,所以我就理应保护她?爹娘拼死护着她,我便也要护着她?”   “叔父,你看到了么?”容玦抬起手,“便是为了她,我如今才会到如此境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日日沦为废人!”   说到最后,他喉中发出的声音像是在低吼,带着几分压抑的疯狂。   从太上葳蕤出现在苍栖州那一日起,容玦头上便悬起了一把刀,让他日夜不得安眠。   “我为何每一次,都要顾念着她!”   “你若为了她护送天水阁洞虚离开,便是所有苍栖州修士为敌,届时他们同时出手,你非死即伤。”容玦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化作令人心惊的漠然,“叔父,我杀了她,也救了你。”   周遭只剩一片寂然,长久的沉默后,容洵才再次开口:“你杀阿瑾,不过是不想我与苍栖州修士为敌,有渡劫为倚仗,有镜明宗掌门在背后,你才有资格继续玩弄权术,算计你所想要的!”   即便失了修为,有容洵在,容玦也能达成所求。   容洵从来不傻,只是从前,他并不愿意以恶意揣度容玦。   “如今,我已不是镜明宗掌门,西洲路途遥远,我与阿瑾或许难有归期。玦儿,你我,就此别过。”   容洵语气低沉,往后容玦如何,他已然没有心力打算。   “叔父是要舍弃我?”容玦眼中像是酝酿起一场风暴,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容洵,就算他对泠竹下了杀手,在太上葳蕤面前,容洵仍旧会拼死相护。   但他终究还是料错了一点。   “容玦,这是你的选择。”容洵转过身,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如何。   容玦收紧了手,一字一句道:“这不是祖父的教诲么?当日,他要我在爹娘牌位前立誓,此生此世,必要不折手段倾覆天水阁,光耀容氏,我如今,不过是遵他教诲罢了!”   对容氏而言,渡劫期的容洵,比泠竹重要太多。   容玦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愤怒,他出生后不久,父母便前往天水阁,容洵这个叔父对于他而言,更像是父亲的存在。   而现在,他的父亲要舍弃他了。   在今日,他同时失去了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   容洵没有回头,他语气萧索:“你可以不折手段,但也理应为此付出代价。”   “玦儿,你还欠少虞一声对不起。”   抬步向前,远远对上濮阳鸾的目光,容洵抬手一礼。   他们已然不是师徒。   濮阳鸾忍下鼻尖一点酸涩,遥遥向他回以一礼。   此去山高水远,望君前路顺遂。   容洵抱起昏迷中的泠竹,身形消失在天水阁内。   他错了么?   容玦仰头望着天空,徐徐笑了起来。转过身,口中鲜血滑落,染红衣襟,他却毫不在意,径自向前行去。   他的抱负、野心,终究都成了一场泡影。   无数修士从容玦身边错过,没有人在意他是谁。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这终究是容玦自己的选择,人心,是最不能谋算的。   两日之后,天水阁一战的余波也已然平息,在诸多仙门世家围剿之下,天水阁众人或当场殒命,或被缉拿看守,几无遗漏。   在各方修士打扫战场之时,众多远征天水阁的大能已然先后前往大殿议事。   虽然天上阙已然化作废墟,但要在下方找到一处合适议事的殿宇还是不难。   天水阁覆灭,治下领地之后要如何划分,尚且还无定论,这正是众人齐聚于此的原因。   大殿中央摆了一处沙盘,正是苍栖州疆域,各处都插.上了代表不同势力的战旗,唯有天水阁一处还是空置。   其中,罗浮教幽紫色的旗帜占据近半数疆域,仅次于其的便是青鱼。但殿中众人清楚,在今日之后,罗浮教便未必还能保得住这些地盘。   闻人颜费尽心机,在青鱼之前抢占延津一带,终究成了徒劳之举。   人声嘈杂,数名渡劫大能已然列席殿中,太上葳蕤却还没有到。   不时有目光自青鱼和小孤山众人身上掠过,隐隐带着几分审视,不知妖尊之后会作何打算?   一股庞大的威压渐近,殿中修士无论境界如何,此时都不由呼吸一滞,随即齐齐向殿外看去。   太上葳蕤自殿外缓缓行来,烟紫裙袂以银线混合织就,行走间像有流光闪动。她身上气息正如昭昭明日,让人轻易不敢直视。   众人原本以为,与桑南淮一场大战,太上葳蕤虽然胜了,但必定伤势沉重,实力也不可能在三两日之间恢复。   而今看来,这样的猜测只怕是错了。   随着太上葳蕤出现,大殿之内骤然安静下来,气氛有些低沉,无数目光交织,或明或暗地落在她身上。   “我等见过尊上——”   众多青鱼修士在余紫嫣带领下,齐声行礼。   “见过大师姐!”   此时正在大殿内的小孤山弟子也不甘示弱,震声开口,向太上葳蕤下拜。   太上葳蕤微微抬起手,众人起身,恭谨地立在她身后,气势凛然。 第209章   “妖尊却是叫人好等。”闻人颜缓缓开口, 凤眼上挑,勾勒出几许凉薄冷意。   太上葳蕤微微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辰时还未至, 难道罗浮教送来的时辰,原是错的?”   今日大殿议事,是罗浮教一手主持。   闻人颜的动作很快, 加上罗浮教本就与诸多仙门世家有些交情,不到半日,请约便送到各大势力能做主的人手里。   青鱼是在近一年内才异军突起, 无论余紫嫣如何聪明, 短短时间内,也未能与苍栖州众多仙门世家论及交情。   但若是青鱼和小孤山应罗浮教所请而来, 岂不是认下了他们做东道主?余紫嫣心中暗恼。   桑南淮乃是尊上所败, 罗浮教难道以为他们还能争一争天水阁这片领地的归属不成?!   太上葳蕤却并不在意罗浮教这般暗中心机, 只令余紫嫣与长陵应下此事。   今日议事在辰时, 罗浮教遍请众多势力,闻人颜自是早就等在此处, 各大仙门世家的代表人物, 也先后都来了。   原本见青鱼和小孤山早早入场, 闻人颜还觉意外, 她原以为, 他们大约会是最后到的。   不过她至少也对了一半, 太上葳蕤是在辰时将至的前一刻才抵达殿中的。   她甫一出现, 便轻易压过了罗浮教营造的声势, 几乎要反客为主。   闻人颜心中不悦,却不能发作,只能以言语暗讽, 可惜还是被太上葳蕤一句话堵了回来。   目光相对,似有剑拔弩张之态。   四下很是安静,应当没有人愿意掺和两名渡劫大能的交锋。   片刻后,喻檀烟轻笑一声,打破了殿中沉寂:“罗浮教既是定下了时辰,妖尊也未迟了,如何还要纠缠?”   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她身上,白月宗不是早同罗浮教有所盟约么,怎么现在突然帮起妖尊说话?   难道白月宗已经投向妖尊不成?   有人小心地觑了闻人颜一眼,却难以从她紧绷的神色上窥得什么痕迹。   闻人颜冷笑一声:“看来阿姐早已有了立场,如今已是唯妖尊马首是瞻。”   听她这般说,喻檀烟并未生气,反而悠哉地点了点头,坦然承认道:“本君一向是帮亲不帮理,这件事,我以为诸位都是清楚的。”   能将如此不讲道理的话光明正大地讲出来,她果真是一如既往的厚颜无耻,与喻檀烟打过交道的数名修士心下齐齐暗道。   喻檀烟全不在意旁人想法,目光向小孤山内望去,准确地落在看热闹的喻梦丘身上,招了招手,分明如逗狗一般:“丘丘,过来。”   喻梦丘没想到,看热闹会看到自己头上。   他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外人面前叫丘丘,这真的很像狗的名字!   长陵等人虽然已经听说过喻梦丘这个小名,此时还是莫名觉出一点喜感,为了保护喻梦丘可怜的自尊,努力忍笑。   如果可以选择,喻梦丘很想无视掉喻檀烟,但在她隐隐带着威胁的目光下,还是可耻地屈服了。   娃娃脸的青年垂头丧气地从小孤山众人中走出,向白月宗席位行来。   “老祖。”   喻梦丘向喻檀烟行过礼,小心地觑了一眼她身旁神色冷峻的女子,低声道:“阿娘。”   她就是喻梦丘的母亲,白月宗掌教,喻宁。   淡淡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喻宁并无开口的打算,喻梦丘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喻檀烟微笑着摸了摸喻梦丘的头,看向众人:“我家小辈入小孤山,妖尊既是他的师姐,我白月宗往后,理应与青鱼共进退才是。”   这便是明确站定了立场。   喻梦丘暗中撇嘴,老祖嘴里就从来没几句真话。   白月宗投向太上葳蕤,固然有几分喻梦丘的原因,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如此,比起同罗浮教合作,有更大的好处。   闻人颜握紧桌案上的酒盏,面色越显冷凝:“阿姐的话,我记下了。”   “既是如此,那也不必废话了。”喻檀烟笑意晏然,“天水阁覆灭,苍栖州百废待兴,总要先划下地盘,往后行事,方能有个章程。”   此话一出,便如图穷匕见,殿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闻人颜对上她的目光,开口道:“阿姐说得不错,不过除了天水阁一地外,苍栖州各地已然各有其主,应论的,也是此地归属。”   按这般说法,苍栖州中部至北部一带半数疆土,便都属于罗浮教治下。   对于此,如今还追随罗浮教的仙门世家自是不会提出任何异议,事关自身利益,脸算什么。   “妖尊觉得如何?”闻人颜看向了太上葳蕤。   在无数意味不一的目光中,太上葳蕤未曾急于回话,她抬头看了一眼玉阶上倒塌的御座,这才收回目光,对上闻人颜眼神。   “本尊觉得,不如何。”   太上葳蕤抬手,灵力倾泻,直直落向殿中沙盘,闻人颜变了脸色,体内灵力运转,出手相阻。   左手掌心亮起灵光,太上葳蕤轻易将闻人颜的灵力化解,也就在这瞬息之间,沙盘上所有旗帜尽数化为齑粉消散。   殿中修士俱是心中一紧。   灵力碰撞,闻人颜不得不站起身,连连退了两步,终于稳住身形。   怎么可能,与桑南淮一战,她的伤势分明不轻,为何如今好像全无影响?!   郦姬殒身之时,将那枚渡劫后期的妖丹化作一场灵雨,其中获益最大的便是太上葳蕤。谁也不知道,她得了妖丹中大半灵力,如今距渡劫后期也不过一步之遥。   太上葳蕤负手而立,抬眸看向闻人颜,嘴角微微上扬:“罗浮教昔年立身落秋郡,而今,便也归于落秋吧。”   一郡之地——   闻人颜脸上现出无法遏制的怒意,再无法维持平静:“太上葳蕤,你未免欺人太甚!”   话音落下,她腾身而起,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太上葳蕤。   太上葳蕤没有动,她只是抬起手,层层叠叠的裙袂在灵力掀起的风烟中扬起,像是渐次绽开的花。   两只手隔空拍在一处,渡劫期的灵力碰撞,余波丈丈蔓延,带来让人战栗的威势。   殿中其余渡劫、洞虚一齐动手,各自护住自己门下小辈。   正面相对,闻人颜能感受到,太上葳蕤身上给她的压迫感比之前悬陵时,又强上了太多。   不过短短数月罢了,短短数月之间,她便突破渡劫中期,这样的天赋实在令人心惊。   这天下可还有人能杀得了她?   在太上葳蕤晋升渡劫之后,这世上还剩下多少人,能杀得了她?   闻人颜喷出一口鲜血,身形向后倒飞而出。   太上葳蕤踏空而起,烟紫裙袂上流光闪动,不过刹那便到了闻人颜面前,灿金丝弦在半空中交织成密网。   闻人颜被逼得连连避退,肩头却还是在疏忽中留下一道血痕。   她止住了身形,因为身周已然被无数丝弦封死,其上闪烁着冰冷寒芒,让她无处逃离。   闻人颜站在原地,抬眸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眼中满是忌惮。   大殿之中再次陷入寂然,同是渡劫中期,但闻人颜在太上葳蕤面前,竟然全非对手。   鲜血濡湿掌心,闻人颜将手收进袖中,想将痕迹掩去。她与苏长秋一战的伤势,其实至今还未好全。   “闻人教主。”太上葳蕤指尖微勾,丝弦紧贴在闻人颜脖颈上,她身形僵硬,不敢动作。   “如此,才叫欺人太甚。”   殿中鸦雀无声,一时之间,只听得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太上葳蕤目光扫过在座渡劫,徐徐开口:“本尊所言,诸位可还有什么异议。” 第210章   殿中苍栖州修士怎么也没想到太上葳蕤会这样快动手, 依照东域惯有的行事,不是该先谈上三五轮么?   就这么动起手来,未免也太简单粗暴了。   不过如今, 没有人敢出言置喙太上葳蕤的作为,在她压制住闻人颜后,更是无人敢对她说一个不字。   如今大殿之中, 修为在渡劫中期的,不过喻檀烟和欧阳扩,其余渡劫, 都不过渡劫初期罢了。   欧阳扩早已败于太上葳蕤, 闻人颜也非太上葳蕤对手,喻檀烟已有立场, 他们要如何出这个头?   实力为尊, 这个道理不论是放在北域, 还是东域, 从来都是适用的。   “看来,诸位对我师姐的话, 是并无异议了。”长陵笑吟吟地站了出来, 笑得像只大尾巴狼。   他缓缓走上前, 在沙盘上天水阁一处, 插.上了代表青鱼的战旗。   “往后, 此处便是青鱼玉衡宫所在。”   无人提出异议。   桑南淮之死, 功劳多在妖尊, 他们早已做好天水阁会归青鱼所有的准备。   那接下来, 妖尊又想如何?如天水阁一般,将整个苍栖州仙门世家都收归麾下,供其驱使?   有沉不住气的世家族老开口质问。   长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脸上笑意不改:“我师姐对于驱使你们这些不是她一合之敌的人,并无兴趣。”   老者一张脸涨得通红,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长陵怼完人,不由神清气爽,他神色正经些许,开口道:“青鱼玉衡宫,不会是第二个天水阁。”   “为免再复天水阁之祸,玉衡宫不会招收弟子。”   这是何意?殿中修士彼此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不解之色。   “玉衡宫设执事之位,任此位的修士,将从各郡仙门世家中择取,往后苍栖州大小事务,若非生死存亡,皆由玉衡宫执事议定。”   “凡渡劫以上修士,只要愿意,便可在玉衡宫另外占据一席执事之位。”   但有一点,玉衡宫的主人,只会是太上葳蕤。在必要之时,她的意志理应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殿中修士面面相觑,眼中难掩意外之色,他们并非不满,恰恰相反,玉衡宫如此形式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最好不过的局面。   哪怕是早已追随罗浮教的势力,对此难有所不满。玉衡宫如此,他们便从被驱策的一方,转而成为有权决策的一方。   这实在是个诱惑。   “那苍栖州的疆土又该如何划分?”面容持重的中年人沉声开口道。   长陵笑了笑:“这也简单,原本归属在座诸位的郡城不会改,譬如落秋郡便为罗浮教所有。”   话说到这里,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闻人颜一眼,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   闻人颜尚且还能压制下心头怒气,闻人昭越却忍不住狠狠剐了长陵一眼。   长陵毫不在意,反正罗浮教能拿到的,也就只有一个落秋郡了。   他又继续道:“至于因天水阁肆虐,已经沦为无主之地的地方,如天水阁周遭包括延津一带,西南悬陵等地,便请诸位计算战损修士,灵物消耗,向玉衡宫递交申请,届时由玉衡宫执事决议如何分配补偿。”   所以罗浮教此番议事,根本是无用之举,青鱼早已另有打算,要将整个苍栖州纳入玉衡宫治下。   让渡出足够权力,这些仙门世家对于玉衡宫的出现,便少去许多抵触之情。   “诸位若有不愿,如今尽可以离开,青鱼绝不会阻拦。”长陵目光扫过众人,含笑道。   闻人颜倒是想离开,但灿金丝弦仍旧悬在她颈边,让她分毫不能动。   余光看着稳坐在自己席位上的喻檀烟和欧阳扩,她心中明了,青鱼与这两大仙门,或许早已达成交易。   闻人颜猜得不错,青鱼与青云道,白月宗,已然谈成了几笔生意,只待玉衡宫建成之后,两州贸易便会推进。   比起一笔两笔买断的灵石,贸易所得显然更加长久。   长陵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众人明白了灵石流通的好处。   如今,殿中并无一人离席,罗浮教已然无力抗衡妖尊,之前信誓旦旦要追随其麾下,为其效死的诸多势力,已然选择性遗忘自己说过什么,反而盘算起如何在玉衡宫中得到一席执事之位。   殿中议事直到深夜,玉衡宫诸事都尚待商榷,加上诸多势力各怀心思,就更是争论不休。   子夜时分,在长陵阻止下,议论终于暂休,改定为两日之后继续。   至少先回去商量好,一个门派中究竟派谁来任玉衡宫执事,而不是在大殿内闹起内讧来。拉了几次架的长陵颇为无奈。   一旦涉及利益,就算是修为再高深的修士也很难保持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姿态。哪怕不为了自己,也总有小辈亲友需要照拂。   众多修士停了议论,向坐在上首的太上葳蕤一礼,渐次退出,他们得赶紧向门派或族中传讯。   余天仲走到余紫嫣身边:“玉衡宫落成,想来副使之位,你定有一席。”   副使将代太上葳蕤处置玉衡宫诸事,小孤山商议之后,定下三席。   余紫嫣嘴边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中显露出几许并不令人生厌的野心:“往后共事,还要请伯父多加指教。”   余天仲失笑,每次面对余紫嫣,他都会生出一种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的感慨。   “指教不敢当,说不定将来,我还需紫嫣你指教才是。”余天仲含笑回道。   他和余紫嫣固然同在妖尊麾下,却也无可避免要相争。   缁衣女子带着几名镜明宗长老起身,看着着一身镜明宗弟子服,却混在小孤山和青鱼众的赵立,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或许,这对镜明宗来说,也并非坏事。   容洵离开之后,镜明宗内便无渡劫支撑,而妖尊如日中天,有个与妖尊交好的弟子,绝不会是坏事。   余光注意到她的神情,余紫嫣看了一眼赵立,若有所思。   停在濮阳鸾面前,缁衣女子温声开口,眼角浅浅细纹无损她的美,反而因此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韵味:“阿鸾,这些年来,你可还好?”   濮阳鸾抬手向她一礼:“多谢长老关心,有师姐庇护,我一切都好。弟子蒙受镜明宗教诲,却叛出宗门,还请长老原谅。”   缁衣女子只是轻叹了声,回道:“这又如何怪得了你,本就是我镜明宗未能护住你在先,你不必为此介怀。”   “你天资上佳,能入小孤山,也是一桩好事,往后也应勤加修行,不要荒废了自己的天赋。”   “谨遵长老教诲。”濮阳鸾躬身,再行一礼。   缁衣女子扶起她,向她身旁的赵立点了点头,与几名镜明宗长老一道向外走去。   以为对方并不识得自己的赵立顿时受宠若惊。   他正想同濮阳鸾说些什么,忽然背后一寒,转过头,恰好对上余紫嫣的目光。   说起来,赵立和余紫嫣也算是旧相识了。当年还在镜明宗时,余紫嫣以剑符向太上葳蕤请教,当中传话的一直都是赵立。   十年过去,赵立除了个子和修为好像什么也没长,余紫嫣却已经领青鱼大军为太上葳蕤开疆拓土,身上气势早不同以往。   赵立下意识退了一步,总觉得被她这么看着,不会有好事!   余紫嫣见他如此,面上勾起温和笑意:“你有没有兴趣,做镜明宗掌教?”   “啊?!”赵立听到这句话,呆在了原地。   濮阳鸾闻言挑了挑眉,指尖摩挲,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镜明宗之前同罗浮教联系甚深,如今,换上一个同师姐亲近的掌门,对谁都有好处。   赵立天资修为都不算差,不是不能谋划。 第211章   “父亲!”大殿之中, 看着两鬓已生华发的陆佑之,陆云柯心中复杂难言,眼底更是现出一点愧疚之意。   这些年来,父亲他们一定经历了不少波折, 而他却能在小孤山和师姐的庇佑下安心修行, 以陆云柯的心情, 很难不为此感到惭愧。   当年松溪剑派门人假死脱身, 为了不被天水阁发现端倪, 此后便只能隐姓埋名, 小心求存。及至清溪举起反旗, 陆佑之与大长老带领还在身边的弟子投入其麾下,也为推翻天水阁出了一份力。   之前天水阁之内战况混乱, 陆云柯无暇来寻松溪剑派等人,好在今日大殿议事,陆佑之和大长老也受罗浮教之请得以前来。   议事开始之后,陆云柯才发现松溪剑派几人,于是等议事结束,他立时便赶上前来。   陆佑之上下打量他一番,一贯肃然的脸上有欣慰之色闪过:“看来在小孤山这几年间,你并未懈怠修行。”   如今, 陆云柯分明已经有元婴中期的修为,这实在出乎了陆佑之意料。他本以为,陆云柯在这般年纪能晋升金丹便已经极好, 毕竟, 自己儿子的资质实在不算上佳。   不错,在小孤山一众亲传弟子中,论起资质, 陆云柯远远及不上裴行昭和喻梦丘等人,只可说略胜过长陵些许。   但他心性坚韧却远胜过寻常修士,自知天资有限,便唯有勤修不缀。   小孤山诸多剑修弟子中,哪怕是水盈盈,每日挥剑的次数也比不过陆云柯,于她而言,这实在太过枯燥,远不如和人打上一架痛快。   但就是这样枯燥的挥剑,陆云柯坚持了几千个日夜,每日不下万次。   难得能听到陆佑之一句夸赞,陆云柯有些愣神,回过神后,有些赧然道:“我的资质远远比不得众位师兄师姐,也唯有勤修一途。”   一旁的大长老沉声开口:“天道酬勤,你若能自持己心,便能胜过许多人,往后也不可懈怠。”   陆云柯一向敬畏他,闻言连忙一礼,郑重道:“云柯谨记大长老教诲!”   少女站在大长老身旁,眉目犹如水墨晕染,让人想起春日朦胧细雨,正是大长老的弟子青凝。   她身上气息强盛,已然有元婴巅峰的修为,青凝的资质可以说是松溪剑派数百年来几代弟子之最。   此时对上陆云柯的目光,青凝对他轻轻笑了笑,刹那间便如冰雪消融。   陆云柯的脸立刻浮上一层薄红,他讷讷道:“师妹……”   以陆佑之和大长老的阅历,如何看不出这般少年心事,但两人对视一眼,却未曾多说什么。   陆佑之问起正事:“小孤山之后有何打算?”   “小孤山无意多加干涉苍栖州诸事,待玉衡宫诸项决议定下,我们便会随师姐回山门。”陆云柯没有隐瞒,这原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大长老眼神微深:“妖尊行事,却是叫人难以揣度。”   陆云柯未曾体味到他话中深意,挠了挠头道:“师姐行事,向来都有她的道理。”   大约小孤山弟子,对于太上葳蕤都是有些盲目的信任在的。   “父亲,那你们接下来又当如何?”   陆佑之回道:“依妖尊所言,松溪一地可还归松溪剑派,待玉衡宫议事定下,我与你大师伯会带着众弟子回到松溪,重建山门。”   陆云柯有些失落,他如今已然不是松溪剑派的弟子。作为小孤山弟子,作为问剑峰副峰主,他理应回到北域。   “云柯,无论如何,松溪剑派,永远都是你的家。”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事,分别之时,陆佑之轻声道。“照顾好自己。”   大道漫漫,终究需一人独行。   他难得说出这样温情的话,陆云柯双眼有些酸涩,沉默地点头,目送陆佑之等人离开。   “陆师弟!”有人在身后唤他。   陆云柯转过头,只见濮阳鸾和水盈盈等亲传弟子都簇拥在太上葳蕤身周,如今正向他看来。   太上葳蕤坐在桌案后,此时抬眸看来,目光似乎也带着几许温和之色。   陆云柯勾起笑,大步向众人走来。   *   北域,夜游城。   夜色中,这座城池好像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宁静,寒鸦自枝头振翅,发出两声难听的嘶鸣。   牢狱之中,十一娘抬头,对面前女子嫣然笑道:“城主已是做好了准备,要与妖尊为敌了?”   自七年前夜游城那场鸿门宴开始,十一娘便被绑在了小孤山这艘船上。不过背靠小孤山,她也因此得了不少好处,在夜游城混得风生水起,暗处势力有近半数都被她收为己用。   在争权夺利上,北域妖族可谓是无师自通。   此时,听了十一娘这句话,站在她面前的银霜勾了勾唇角。银霜容貌虽只算清丽,但身上那股弱质纤纤的气质却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我不过区区洞虚,如何敢与妖尊作对?”她柔声道,语气很是真诚,“不过,一个人族想做妖尊,可不是那般简单的事。”   银霜抬头,上方窗口漏出几寸月光,洒在她身上,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算起来,应当是七年前,她才见过那位妖尊。   短短七年,便从元婴修士登临为渡劫大能,洪荒破碎后三万年来,能做到如此的,只怕也没有几人。   若是早知会有今日,银霜嘴边噙着笑意,只是这点笑意并不达眼底,北域众多大妖定然会在她成长起来之前,将其扼杀!   十一娘柳眉扬起:“为了对付尊上,北域诸位大妖甚至不惜摒弃前嫌,通力合作,实在不易。”   银霜没有否认她的话,只道:“以妖尊如今的实力,若是不联手,便是渡劫巅峰的蜃王,也没有把握能胜她。”   北域势力错综复杂,其中修为最高的,当属一只渡劫巅峰的蜃妖。但在桑南淮陨落后,这只蜃妖也不敢说自己有把握对付太上葳蕤。   从前,北域也不是没有合道甚至大乘修为的老怪物,但他们多已避世不出,或许在闭关,又或许是久未突破,已然陨落。   原本有大妖打算请出这些老怪物对付太上葳蕤,可惜费了不少心力还是一无所获,即便是血脉相连的后辈,也未能觅得其一点踪迹。   在太上葳蕤前往苍栖州后,北域数名大妖经过数次扯皮,终于艰难地达成共识,准备趁此机会发兵无妄海。   不过这些早有嫌隙的大妖怎么可能立刻就握手言和,即便是有同一个目标,暗中防备算计也不曾少过,否则不会到现在也没能打到无妄海。   十一娘心中清楚,叫这些大妖联手的,其实是足够的利益。短短几年间,随着价格堪称低廉的丹药、符篆、法器流入北域,小孤山与无妄城敛聚北域资源,无数灵石流向其中,如何叫人不眼红。   真正让北域众妖愿意联合征讨小孤山的原因,是攻下小孤山能带来的好处。   “城主原来也想自其中分一杯羹,”十一娘笑意嫣然,“可惜,小孤山只怕不是诸位能轻易能吃下的。”   银霜微微偏头,好似漫不经心般道:“行与不行,总要试过才知。”   她能从一只寻常妖物,一步步做到夜游城城主的位置,从来不缺下注的勇气。   “若是赌输了,当如何?”十一娘脸上的笑带上了几许冷意。   银霜看向她,嘴角现出浅浅梨涡:“所以,你不是还活着么?”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十一娘紧绷的身形放松了许多,她长出了一口气,靠在墙上,整张脸藏在阴影之中。   消息应当已经送了出去。   天光破晓,高楼上,太上葳蕤凭栏而立,目光扫过手中纸笺,将几行字尽收眼底。   她收回目光,火舌舔.舐上纸张,在空中化为飞灰。   长陵眉头紧皱:“师姐,此番北域数十势力联合,只渡劫期大妖便有十数只,实在来者不善。”   萧师叔只剩神魂,哪怕被蕴养数年,面对渡劫之时也难以占到上风。长陵神色有些沉重,此番北域叫得上名号的妖族几乎都出了手,就算小孤山这几年间飞速成长,面对这般情形,能指望的也只有师姐。   只是苍栖州之事还未完全解决,若无师姐坐镇,只怕玉衡宫根本不可能顺利落成。   那小孤山……   长陵神色凝重:“师姐,我们该何时回小孤山?”   太上葳蕤望着上方翻腾云海,平静道:“不必急。”   好歹也做了她那么久师弟,长陵如何察觉不到她态度有异,他忍不住问道:“师姐,你难道早已猜到北域妖族会联合向我小孤山发兵?”   “在被打服之前,北域妖族不会懂什么是他们不该动的。”太上葳蕤语气淡淡。   论及对这些大妖的了解,世间少有人能比得过太上葳蕤,前世妖尊一统北域,也是将他们生生打服的。   北域异动并不在太上葳蕤意料之外,借此机会,正好也可一次解决了这些麻烦。   一统北域之事,她前世做得到,今生自然也能办到。   灵力在经脉中流动,太上葳蕤想突破渡劫后期,只在一念之间。   太上葳蕤在等,等他们齐聚无妄海。   长陵看着她笃定的神色,心中焦虑忽然平复许多。   师姐想做的事,从未有办不到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他只需跟在她身后便好。   龙雎二十九年夏,天水阁倾覆,妖尊于苍栖州立玉衡宫,令一众仙门世家选任执事,供治苍栖州之事。   是时,北域众多大妖联合发兵,挥师讨伐妖尊。大军一路向北,十数日间,已然剑指无妄海。 第212章   眼前只见一片漆黑, 燕愁余的身体落在这片黑暗中,不见来路,不知归途。   他对明若谷失踪一事心存怀疑,是以并不打算如往日一般光明正大地登周天星辰阁的门。   以燕愁余渡劫期的修为, 想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潜入其中, 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   潜伏的这数日时间, 足够他求证虚空风暴肆虐之事的真假, 无论从何处看, 此事都并非作伪。为守住封印, 周天星辰阁弟子亦是死伤无数。   难道一切当真都是巧合么?燕愁余心中怀疑未消, 但又不可能破开周天星辰阁的封印,前往虚空确定是否有明若谷的气息。   他隐隐有所预感, 至少一切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就算大师父真的是为守住封印,被卷入虚空之中,周天星辰阁背后也未必没有蹊跷。   葳蕤之前传讯,追日族巫祭留下的那道血阵并非是召唤之用,反而与如今的天地法则相悖,施用此阵,必受反噬。   难道只是有人想借此暗害追日族?   脚步声响起,两名身着周天星辰阁弟子服的少女自回廊上走过, 衣袍上以银线绣出星轨,行走间光辉熠熠。   “阿霓,这些时日, 怎么好像不见你姑姑来看你?”少女开口, 声如银铃,眉目间带着几许天真之色。   被唤作阿霓的少女神色温柔,闻言轻声回道:“姑姑说, 她与族人有正事要办,暂时会离开南域,所以这段时日只怕没有余暇来见我。”   “离开南域也好,前日虚空风暴肆虐,众位师叔师伯以身殉难,连神子也受了重伤。若非那位自天衍宗来的前辈出手,不知还有多少同门会在风暴中陨落。”少女叹了一声。“听说他是来拜访阁主的,可是阁主沉睡多年,便是来了周天星辰阁几百年的师叔师伯,也未能见过她老人家呢。”   “有当日在场奉茶的师姐告诉我,神子分明已经告诉他了,他还坚持要上九十九重楼,若非正好碰到虚空风暴,险些就要打起来。”   周天星辰阁高有九十九重,自从在极南之地立下周天星辰阁后,星冕便避居地九十九重楼上,再未出现在世人眼前。   为此,便是周天星辰阁弟子也被禁令前往九十九重楼。   若非近千年间,仍有星冕的预言自周天星辰阁而出,世人只怕会以为她已经陨落。   望着两名少女离开的背影,燕愁余犹豫一瞬,抬步向玉阶走去。   既然心中还有怀疑,他就不能轻易离开。   沿着玉阶而上,燕愁余小心避开各处禁制,未曾惊动任何人。   而随着他一重重向上,来往的周天星辰阁弟子也越来越少。   燕愁余心道,这么多年来,他是不是第一个敢闯周天星辰阁禁地的人?   将要登上第九十九重楼时,燕愁余脚步一顿,这一刻,周围的时间好像被强行停滞下来。   他的身体被拖拽着,陷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燕愁余望着四周不见尽头的黑暗,将神识探出,不过短短几息之间,神识便蔓延至数百丈外,但能感知到的也只是无边无际的暗色。   这是何处?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心下戒备更甚。   想轻易将他拉入此处的,定然是合道,甚至大乘修为的修士!   来——   苍老而温和的女声突兀在他耳边响起,语气中带着一股令人不自觉信服的意味。   燕愁余思虑片刻,终于还是选择循声而去。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但黑暗中终于有幽幽萤光亮起。   燕愁余看到了一棵树。   从树身到枝叶,这棵树每一寸都由萤光汇聚,在无边黑暗中照亮方寸光明。女子正盘坐在树上,她的身体透着和萤树相同的光芒,看上去有些虚幻。   燕愁余靠近之时才发现,那棵萤树,分明就是由她下半.身化出。   女子睁开眼,目光落在燕愁余身上,轻轻勾起了一个笑:“我等了你很久。”   她语气很是笃定,好像早已预料到了这一日。   这并不值得意外,毕竟,周天星辰阁阁主星冕,是这世上最好的占星师。   燕愁余抬手,礼数周全:“天衍宗燕愁余,见过星冕阁下。”   他虽未曾见过星冕,但也能猜出她的身份。   “敢问阁下,前日我师尊前来周天星辰阁,不知如今去向如何?”   他话中隐隐有几许冷意,明若谷的失踪,与周天星辰阁脱不了干系。   星冕神情中现出一点悲悯之色,她容貌虽如同妙龄女子,但声音却如老妪一般:“他已然落入虚空之中。”   燕愁余的手下意识收紧了,虚空气息混乱,随处都是风暴肆虐,若是落入其中,即便合道修士也很难保全自身。   “阁下既是占星师,那可知我师尊如今平安与否?”   星冕轻叹了一声:“如今,我已然没有余力窥探未来。”   “不过这场虚空风暴,的确并非意外。”   燕愁余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神情沉凝,又透出一股异乎寻常的冷静。   “对于大乘修士而言,要操控一场虚空风暴,并非难事。”星冕缓缓道。   周天星辰阁中,有大乘修为的,唯有一人,正是如今出现在燕愁余面前的星冕!   “所以,阁下是什么意思——”   星冕低头看着燕愁余,神情慈悲如观音:“如今坐镇在周天星辰阁中的星冕,已然不能称之为人。”   燕愁余眼中有惊色掠过,他凝神看向星冕,沉默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解释。   “这些事,说起来许是有些冗长。”星冕温声继续,“你可知道,如今这片天地间的法则,是不全的。”   三万前,洪荒破碎,天地倾覆,一切重归混沌,在混沌之中,衍化出如今天地。   只是少有人知,洪荒破碎那场大战伤及此界天地本源,以致再衍化出的天地法则不全。   也是因为如此,极南之地被撕裂的界壁无法自行修复,星冕只能以封印强行将其锁禁,令虚空风暴不至肆虐天下。   同样,曾经作为神魔大战主要战场的北域,历经三万年,仍旧灵气稀薄,如同废土一般。   点点萤光亮起,在燕愁余面前汇聚成一幅又一幅上古图景。   星冕垂眸,轻声又道:“所以,天道想毁去这方天地。”   法则不全,界壁受损,这方世界便注定会走向衰败,是以天道想令这片法则不全的天地重归混沌,再行衍化。   燕愁余的神情不由为之怔愣一瞬,他很清楚重归混沌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此界生灵大都难逃湮灭其中的命运。   那是亿兆生命——   “天道无情,众生如蚁。”星冕开口,眼中似乎有将要化为实质的哀色淌过。   在天道眼中,亿兆生灵又算得什么。   她看着燕愁余,沉默一瞬才道:“这便是你降生世间的缘由。”   听了她这句话,燕愁余如遭雷击。   “洪荒破碎后不久,你母亲带着还未破壳的龙蛋来寻过我,想为你祛除煞气。”苍老的声音响起,将他带回那段旧日回忆。   “可她不知,你身怀煞气,并非因你有魔族血脉,而是天道聚世间煞气令你降生,祂要你,替祂将这方天地重归混沌。”   彻骨寒意在体内蔓延,燕愁余整个人好像一尊僵硬的石像,他站在原地,神情一片空白。   “若是如此,你们当日,就该杀了我才是……”许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如果他是灭世的祸端,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杀了他。   星冕温和地看着燕愁余,像是一位包容的长辈:“但那时你也未曾做错什么,天道强加的命运,不该是你的错。”   “何况这世上之事,不该总如天道之愿才是。”   燕愁余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许久,他才抬头,再次看向星冕:“既是天地法则不全,若是补全,那天道灭世之念,是否能就此消弭?”   在周天星辰阁那场密谈开始之时,淮江之上,太上葳蕤盘坐在礁石上,江水滔滔,浪头拍击在礁石上,发出轰然响声,碎玉溅珠。   她双目紧闭,一呼一吸之间,似乎已经与天地融为一体。   灵气如同泉涌一般缭绕在她身周,从经脉流入丹田,化作最精纯的灵力。灵力濯洗过经脉,带来阵阵难以忽略的剧痛,像是要将经脉尽数撕裂。   太上葳蕤所修行的混沌玄经,或许是这天下最为霸道的功法。   与人族不同,妖族向来注重血脉秘术,而不重功法传承,所以流传在天下的功法典籍也从来不多。强横如混沌玄经,是前世太上葳蕤在自己身上试验数次所创。   修行混沌玄经,每一次进阶都要将经脉打碎重铸,其中痛苦不言而喻。但也是为此故,太上葳蕤的身体强度才会远胜过寻常修士。   前世她以混沌玄经修至合道巅峰,天下间,便是初入大乘的修士也难以掠其锋芒。   在一次次冲刷之后,经脉中流淌过的灵气越发磅礴,坚韧也愈甚。   鲸吞着四周涌动的灵气,太上葳蕤气息浮动,身上威势已经到了令人望而心惊的地步。   “看来,就在两三日间,妖尊便能突破渡劫后期了。”喻檀烟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幕,心情实在是难以言说的复杂。   她看向身旁的欧阳扩,挑眉道:“她的确是前日与你交手之时才突破的渡劫中期?”   欧阳扩点头,望着下方的眼神也很是复杂:“这是当日无数修士亲眼所见。”   “她修行竟是全没有瓶颈的么?”喻檀烟长叹一声,忍不住道,“与这样的小怪物一比,实在叫人信心受挫!” 第213章   灵气浓郁如雾, 太上葳蕤端坐其中,眉目清冷,不似凡人。   喻檀烟望着天边,轻声开口:“我好像又看见一轮明日升起。”   话中带着几许难以言喻的寂寥。   欧阳扩笑叹一声:“太阳本就是要升起的。”   这一点, 亘古不变。   高处的风吹起两人衣袍, 身后有天光自云层后倾泻而下。   磅礴灵气流经经脉, 在丹田中化作灵力流转,太上葳蕤将神识铺展开来, 无形的力量越过奔涌的淮江江水,向更远处延伸。   山川湖海, 城池楼阙, 神识蔓延之处, 都落入她感知当中。   从行经江水的楼船,来往的修士,到沉默的林木,草叶间翕动的虫豸,在她意识中都纤毫毕现。   无数修士气息混杂, 或强或弱, 在她感知中,像是或明或暗的光点。   只需她一个念头, 江水便会腾起巨浪掀翻楼船, 山林为之塌陷,万物生灭,皆在她一念之间。   这便是法则, 属于这片天地的法则。   万物生灭,四时轮转,皆是天地法则。   这一刻, 太上葳蕤的神魂好像与天地法则都融为了一体,在不知不觉中,触及了这方世界的真实。   在她的感知中,那片灿金法则笼罩在天地之间,像是最晦涩难懂的文字。太上葳蕤的神识自那片金色而过,不过短短几息,她对于天地法则好像又多了几分明悟。   在法则之中,她的神识不受控制地被牵引向更深处。   于是太上葳蕤终于在那片金色的尽头,看见了虚无的空洞。   那是什么?   那片空洞好像是巨兽狰狞张开的巨口,幽深可怖。   她清楚了那是什么,缺失……   这片天地间的法则,是不全的。   前世,太上葳蕤即便晋升合道,也未曾领悟天地法则,自然也不会知晓天地法则有缺。   这便是洪荒破碎之后,天下生灵力量衰退,再不复当日神魔在时盛景的原因?   洪荒破碎三万载有余,此界之中飞升者寥寥无几。   淮江之上,太上葳蕤双目紧闭,神色沉凝。   腕上以红绳穿就的玄鳞上有流光闪过,她的神识在风中摇曳起来,下一瞬,被尽数收回体内。   “既是天地法则不全,若是补全,那天道灭世之念,是否能就此消弭?”   太上葳蕤听到了燕愁余的声音。   周围只见一片暗色,唯有前方萤树散发出淡淡柔光,忽然有翻腾的情绪涌上心头,如同汹涌波涛。   太上葳蕤许久未曾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她恍惚一瞬,很快便意识到这并非是自己的情绪。   是魂契,在燕愁余心神震荡之时,联结两人神魂的魂契在无意中被催动,连通五识。   太上葳蕤看到了萤树上的女子,她的身体融在萤光之中,近乎透明的瞳眸中是岁月留下的沧桑。   “我曾经也是这样想。”   “只是此界造物都生于天地法则之下,又如何能从其中寻得修补天地法则之法。”星冕垂眸,像是陷入了回忆,“于是,我以神魂遁入虚空,试图在域外为此界天地觅得一点生机。”   她那时便已是大乘修士,自然能以神魂入虚空而不至湮灭。   “但我做错了一件事。”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烟雾,风一吹便尽数散了。   为补全天地法则,星冕试图沟通虚空,领悟新的法则,却不想因此为域外之魂侵入识海。   上古传闻,在虚空之中,有上三千大世界,下三千小世界,非此界生灵,都称域外之族。而域外之族,天生便受一界天道排斥。   但追寻星冕气息,那抹域外之魂来到这里,察觉此界残缺的天地法则。   得益于此,他瞒过天道耳目,以神魂入侵此界生灵体内。   燕愁余忽然想起了司徒元琛。   玄龙王城中,从太上葳蕤口中吐出的那几个字犹在耳边。   域外之魂,不当存于此世!   他抬头,直直望向星冕,语气沉静:“那阁下你,应当在许多年前,便已为域外之魂寄生。”   星冕的目光温和如初,她对他笑了笑,轻声回道:“你说得不错。”   域外之魂本就追寻她的气息而来,又怎么会放过这样好一具容器。   在察觉到识海为外物侵入之后,星冕立即封闭心神,想将其驱逐出体内。但这抹域外之魂的强大,并不输大乘修士。   只是经数百年时间消磨,她的心神最终还是为那道域外之魂窥得破绽,被其抢占身躯。   一个大乘修士,足以在天下掀起腥风血雨。   危急之时,星冕画地为牢,将自己的躯壳强行困在周天星辰阁第九十九重楼上。   而域外之魂无法脱离她的躯壳,因为一旦脱离,便会为天道察觉,降下劫雷。他还没有强大到足以与一界天道相抗衡。   星冕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了他。之后许多年间,她在自己体内布下了一重虚无之境,才得以避免自身神魂溢散。   但她的神魂还是一日日衰弱下去,甚至大多数时间都不得不陷入沉睡。   所以哪怕她感受到自己的躯壳催生虚空风暴,也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当燕愁余踏上第九十九重楼之时,她才能将他拉入了虚无之境,告知真相。   她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一日。   过去许多年中,星冕在暗处窥得了些许不属于自身的记忆。   “我本以为,困住他就能解决这一切,却不想法则缺失的世界注定会受到无尽觊觎。”   倘若法则完整,域外之族便不可能侵入此界,哪怕是神魂,也无力穿过界壁,天道只允许祂衍化的生灵存在于此。   但在法则不全的情况下,天道的力量也因此削弱。   “三百多年前,域外之族派出大军,试图撕裂界壁,攻占此界。”   界壁不破,域外之魂便难以轻易降临此界,一旦界壁破碎,千万域外之族便能轻易涌入这个世界,连天道也难以轻易将之扫除。   “我以入梦之术传讯此界大乘修士,请他们共抗外敌。”   萤光在半空中形成图景,再现出当年惨烈情状。   无数气息强横的修士遁入虚空之中,迎上身形虚无的域外之族。   三百多年前……   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同时想起了一件事。   三百多年前,天倾之祸,小孤山举山赴难,天衍宗门下也只剩七名弟子幸存。   “我感受到了无数星辰陨落。”星冕抬起头,眼中有痛色一闪而过,“人族,妖族,无数修士,都湮灭在那一战中。”   这便是天倾之祸……   葳蕤的父母,天衍宗和小孤山众位师长前辈,甚至还有许多他不识得的妖族大能,都是为此战死。燕愁余看着前方图景,下颌紧绷。   淮江之上,太上葳蕤的眼睫颤动一瞬。   “好在我们还是赢了。”   “被撕裂的界壁得以修复,域外之族被拦在此界之外,无法突破,只能选择退兵。”   “但只要天地法则未能补全,域外之族就不会放弃攻占此界的野心,无法从界外突破,未必没有其他办法。”星冕的目光落在燕愁余身上,“法则不全,天道缺损,他们就能在夺取天地本源之后,取代天道。”   若是令域外之族取代此界天道,后果可想而知。   天道无情,却仍然庇佑着此界生灵,而不曾索取什么,但域外之族不会有此庇护之心。   倘若天道被取而代之,那此界亿兆生灵,从此就如带上了镣铐的奴隶,只能任其剥削鱼肉。   所以三百多年前,那些前辈师长,拼死也要拦住域外之族的入侵,燕愁余心中沉沉。   大约没有谁会在知道了这样的真相后,毫不为之动容。   “我看到了血红色的阴影。”星冕缓缓开口,她眼中深邃,让人难以窥见其中情绪。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占星师。 第214章   星冕目光投来, 不知为何,此时与燕愁余共感五识的太上葳蕤觉得,她看到了自己。   “别相信任何人。”她低声呢喃,不知是在对谁说。   星冕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拂袖一挥, 燕愁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推远。   他心中一紧:“星冕阁下……”   太上葳蕤看到无数陨星自上方黑暗中摔落, 带着炽烈光华而来,像是要一切毁灭。   星冕安然坐在原地, 神色温和如初。   身为占星师,想杀自己, 并非难事。   那时她年岁还不算大, 不明白为何要在自己的体内埋下一道致命的术法, 但星轨就是如此告诉她,她便也照做了。   她那时还没有想到,自己其实已经窥得了命运。   千载岁月已过,禁锢她躯壳的法诀磨损严重,她绝不能让那抹域外之魂, 取代她的身份, 走出周天星辰阁。   在见到必须要见的人后,星冕终于可以坦然赴死。   她曾经在命运的星河中窥见无数个结局, 星轨每一刻都在变化着, 其中却没有一个称得上好的结局。   但她还是找到了,在这方世界中寻到了一点微末希望。   哪怕只是一点微末的可能,她也相信, 有人会把握住它。   无数陨星砸落,萤树在黑暗中舒展身躯,像是末日来临时无畏的献祭。   燕愁余的身体落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黑暗翻涌着,就此将他吞没。   下坠的感觉持续数息,终于到了尽头,燕愁余只觉脚下一空,身体便回到了周天星辰阁中。   第九十九重楼上,样貌与星冕完全相同的白发女子跪坐在厅中,上方星河流转,光辉熠熠。   在燕愁余出现之际,女子缓缓抬起眼来,那双眼中竟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幽暗莫测。   占据星冕身躯的幽魂抬起手,猛然向燕愁余抓来。   大乘期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燕愁余不由呼吸一滞,他的动作也为此迟缓许多。   他险险避开这一掌,躲闪得有些狼狈。   女子脸上开始现出赤红纹路,寸寸蔓延,幽魂控制着这具身躯,挣扎着起身,再度向燕愁余出手。   他要在这具身躯崩解之前,杀了燕愁余。   此处混乱似乎已经引起周天星辰阁弟子的注意,脚步声响起,似乎有无数人正向此处赶来。   黑雾弥散在空中,雾气深处有一道道锁链向燕愁余撞来,封堵住他的退路。   身上骤然多出了几道血痕,被锁链碰触之处皮开肉绽,龙族身体强横,但在大乘期的力量前终究也是有限。   好在这个时候,属于星冕的躯壳终于不堪重负,在星光之下寸寸消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魂被彻底暴露在天道感知下。   天边积聚起浓重雷云,劫雷之下,无论他是何种修为,都必定化为飞灰。   重重乌云堆积在周天星辰阁上方,仿若末日,蓝紫色的雷电劈下,黑雾中的神魂不由愤怒地咆哮一声。   他积蓄力量,似乎准备撕裂虚空,逃出此界。   但燕愁余不会让他走。   明若谷的失踪,是因这抹域外之魂借星冕躯壳引来虚空风暴。   身为弟子,这样的大仇,不能不报。   飞霜在手,剑身锋芒闪过,燕愁余未曾顾及自身伤势,腾身而起,剑势一往无前。   在雷电再次落下之时,他的剑锋也刺入了雾气中。   痛苦的嘶鸣响起,燕愁余被一股巨力掀翻,飞霜在地面划过,发出刺耳声响,他稳住身形,半跪在地,咳出满口鲜血。   “蝼蚁,你敢伤我!”墨黑色的神魂在楼中凝成人形,高有数丈,额生独角,身后那条长尾长满倒刺,双目之中只见一片翻滚的墨色。   在他独角上方,有一道深深剑痕,有神魂之力从其中溢散。   相比当日玄龙王城之中的司徒元琛,这抹神魂中的力量要强盛太多,令人不由为之心悸。   太上葳蕤透过燕愁余的眼睛,将一切尽收眼底,也能感受到那股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压迫。   如今她已经能够确定,所谓域外之族,是修神魂之法。   神魂之力震荡,燕愁余五脏六腑好像都在翻涌,他将飞霜向下插.入地面,灵力掀起重重风浪,与这股力量相互消弭。   一道又一道劫雷劈下,长尾因为痛苦扫过殿中陈设,将其拍击得粉碎,他已经错过了脱离这方世界的时机。   周天星辰阁在这样一场混战中缓缓坍塌,伴随着一阵晃动,地面也开始倾斜。烟尘四起,周遭一片混乱。   在濒死之际,墨黑神魂用尽最后的力量,驱使着雾气扑向燕愁余。   在无数锁链将要穿透他身体之时,黑龙腾身而起,撕碎雾气,向域外之魂扑去。   淮江之上,太上葳蕤骤然睁开眼,感受到体内充盈的灵力,嘴角紧抿。   她已经到了冲击渡劫后期的紧要关头,所以被身体强行切断了魂契共感。   燕愁余……   念着这个名字,她的心脏有一瞬收紧。   她在担心他。   但苍栖州与周天星辰阁相距数千万里,即便她是渡劫修士,也不可能心念一动便抵达极南之地。   当务之急,是冲击渡劫后期。   她该相信他。   感受到体内魂契,太上葳蕤收敛心神,再次运转功法。   她身周灵气在这一刻流动得慢了许多,拍击礁石的江涛却一次比一次更汹涌。   鸦青色的长发在风中披散,她坐在礁石,仿佛钟天地灵秀所生的神女。   睫羽抬起,那一刹,像是有漫天星河落入她眼中。   太上葳蕤手中结印,体内桎梏在浩荡灵力冲击下轰然破碎,随即便有无边无际的灵气涌入她体内。   她没有停,任灵气狂奔着注入经脉,在丹田中飞速转化为灵力。   “她快要突破渡劫后期……”欧阳扩有些失神,从太上葳蕤冲击渡劫后期的壁障到现在,也不过两日左右。   意识到这一点,欧阳扩心中难免觉出几分落寞,他花了百年有余,至今也未能顺利触碰到晋升渡劫后期的壁障。   “我大约是真的老了。”他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笑意带着些许释然。   喻檀烟闻言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口中道:“当着我的面叫老,你可是在指桑骂槐?”   她的年纪可比欧阳扩还要长上近两千年,欧阳扩只能苦笑向她赔礼。   不过就算是喻檀烟活了这么多年,此时也不免生出艳羡。   妖尊晋升渡劫到现在,可曾满了一年?   空中灵气停滞了一瞬,太上葳蕤身周扬起重重水浪,像是将她吞没,就在滔天水波中,渡劫后期的威压骤然笼罩在江水上方。   太上葳蕤突破了渡劫后期,低低的感叹声在此刻散入风中。   喻檀烟和欧阳扩不会知,前世妖尊远征东域之时,早已是合道巅峰的修为。   是以对太上葳蕤而言,今世修行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何况体内幽冥寒毒早早得解,她资质恢复,修行更是一日千里。   前世转生为妖后,她经脉驳杂,资质平庸,苦修多年才能得一点进境。花了五百年,太上葳蕤才成为天下修士人人闻之色变的妖尊。   渡劫后期的威压扩散,周遭灵气都好像因此变得沉重许多,此时此刻,喻檀烟和欧阳扩齐齐出手,助太上葳蕤将自身威势压制在百丈以内。   这正是他们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要请动两名渡劫大能并非易事,好在小孤山不缺灵石,作为小孤山的掌门兼大师姐,太上葳蕤也不会缺灵石。   她不打算现在就将自己突破渡劫后期的事公诸于众。   北域众妖齐聚,她实在不该令他们失望。 第215章   看着正在调息修为的太上葳蕤, 喻檀烟忍不住道:“苍栖州,不,如今,就算整个东域, 大约都没有多少人能是她一合之敌。”   更不要说杀了她。   “桑南淮大约是悔之莫及, 当年妖尊离开镜明宗时, 不过区区筑基,若是当时天水阁通缉她时能得手, 便也不会倾覆得这样快。”欧阳扩感叹一句。   “天水阁暴虐无道,迟早会有倾覆的一日, 不过惹上妖尊, 的确让这一日来得更快了。”喻檀烟活了三千余岁, 不知见过多少势力更迭。   便是权势更胜于天水阁的追日王朝,最后也难逃倾颓的命运。   “如今妖尊已然顺利突破渡劫后期,此番北域妖族联合发兵无妄海,想来是要无功而返了。”想起北域传来的消息,欧阳扩不由道。   “何止无功而返。”喻檀烟轻笑一声, “只怕不放够了血, 是没法儿轻易脱身了。”   她道:“早知今日,当年金翅大鹏征小孤山时, 北域众妖就该助他一臂之力, 如今妖尊大势已成,此时动手,简直就是上赶着把脸送给人打。”   不过被打脸的又不是自己, 喻檀烟全然不介意看看戏的。   “北域势力林立,若是他们能精诚合作,也不会每每输给东域仙门世家。”欧阳扩点评道, “不过妖尊出世,或许从今往后,北域将会是另一番局面。”   “这也未必是件坏事。”喻檀烟垂眸看着下方,含笑开口,“至少,我们与她是友非敌。”   许久,太上葳蕤站起身,江水拍击着礁石,碎玉溅珠,她的裙袂却不曾沾湿一角。   身形闪动,她出现在喻檀烟与欧阳扩身周,淡淡道:“今日,多谢二位相助。”   语毕,也不等他们回答,已经消失在山崖之上。   喻檀烟挑了挑眉,妖尊看上去,似乎是有急事要办。   她猜得不错。   太上葳蕤的身形出现在天水阁内,虽然天水阁已经覆灭,但出于习惯,如今此处还被唤作天水阁。   前日苍栖州众多修士在此召开第二次议事,大略定下了玉衡宫种种章程。不用多久,天水阁的废墟上便会建起玉衡宫。   这也意味着,苍栖州众多仙门世家已然选择向妖尊俯首。   议事之中,太上葳蕤少有开口干涉什么,但她只是坐在那里,便足以令许多人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总之,经过几日磋商,苍栖州内种种算是顺利定下。也不是没有不满的人,其中最不满的,当属只得了一处落秋郡的罗浮教。   落秋郡距天水阁并不远,因此也未能逃脱如曲梁郡一般,修士尽皆陨落,资源被搜刮一空的命运。   闻人颜当然不想接手这样一处废墟,但她没有选择。   不过因她渡劫修为,虽然无缘玉衡宫三大副使的位置,但一个执事的席位还是少不了。   余紫嫣和余天仲都顺利坐上了副使之位,至于第三名副使,在各方博弈后,选出了苍栖州颇有声名的一名散修。毕竟,也不能让所有好处都让青鱼得了。   副使之位五年一改,五年之后,苍栖州情形大约又会与现在全不相同。   长陵看完一封奏报,趴倒在桌案上,长出了一口气。苍栖州的事总算处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可以准备启程回小孤山。   离开小孤山数月,长陵心中也不由生出想念——断网这么久,他实在很想念随时随地都能连上网玦的网速。   “丘丘,你研究出的小型灵网也太不稳定了。”长陵看着许久都未能亮起的网玦,向喻梦丘抱怨道。   喻梦丘咬牙道:“不要叫我丘丘!”   自从在喻檀烟口中听过这个小名后,小孤山一众亲传弟子对喻梦丘的称呼,尽数从喻师兄或喻师弟,改成了丘丘。   说实话,喻梦丘很难为此感到高兴,毕竟丘丘两个字听起来过于没有男子气概。许是因为生了一张娃娃脸的缘故,他一直试图为自己树立成熟可靠的形象,虽然好像也没有成效。   濮阳鸾斟了一盏茶,将其放在了长陵桌案上。   “多谢师妹。”长陵道了谢,饮下一口灵茶,身上疲乏散去许多。   濮阳师妹果然是人美心善。   而见了濮阳鸾动作,楼玄明对上她的目光,屈指敲了敲桌案,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濮阳鸾的眼神带上几分嫌弃:“你没有手么?”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为楼玄明也斟了一盏茶。   喻梦丘原本也想要一盏茶,但对上楼玄明和善的目光,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来。   楼玄明执起茶盏,轻抿一口,姿态懒散。   “陆师弟,你要茶么?”喻梦丘顺口问了身旁的陆云柯一句。   陆云柯正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的本命剑系上剑穗,闻言抬头道:“多谢师兄。”   这剑穗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吧?喻梦丘有些奇怪。   陆云柯耳后微微泛红:“是青凝师妹见我剑穗磨损,所以亲手……”   喻梦丘面无表情,忽然不太想听下去了。   长陵望着这一幕,啧啧摇头,果然是恋爱的酸臭味。   水十七化出原形,八只触手齐出,让人眼花缭乱。地面铺展开一重又一重繁复阵纹,几乎要将整片大殿笼罩其中。   如今天水阁汇集各方修士,人一多,地方便也有限了许多,便只好挤一挤,是以小孤山数名亲传弟子暂时都凑在一处殿宇之中。   “盈盈呢?”喻梦丘忽然意识到殿中少了谁。   正在小心擦刀的裴行昭回道:“去寻苍栖州剑修挑战了。”   水盈盈的爱好,除了与人比试,还是与人比试。妖族身体强横,她对于剑式又多有过目不忘之能,实战于她而言,便成了提升实力最有效的方式。   在裴行昭和陆云柯拒绝一天同她比试三五次后,水盈盈盯上了一众苍栖州剑修。   “听说她现在已经到了让苍栖州剑修闻之色变的地步。”长陵与苍栖州修士的交集躲上一些,是以听说了些水盈盈的威名。   尤其是剑修,现在恨不得能躲着她走。   正说话间,侧殿内传来一声巨响,大殿众人看了一眼,已是见怪不怪。毕竟这么多日,也足以让他们习惯了。   丹修炸炉本就是常事,尤其珠珠还喜欢炼上一些配方古怪的丹药。   医毒不分家,珠珠对于毒丹一向颇有兴趣,之前她还花不少灵石买下了水盈盈和水十七姐弟的毒液。也是为这个缘故,才会有容玦服下的那枚改良过的幽冥寒毒。   太上葳蕤便是在此时突兀出现在殿中,原本各自忙各自的小孤山亲传抬起头,都现出一点讶色:“师姐?”   前日议事结束之后,太上葳蕤便暂时离开,准备冲击渡劫后期的壁障。   这才不过两日,师姐就已经顺利突破了?但这放在太上葳蕤身上,好像也并不奇怪。   太上葳蕤没有解释,她看向长陵,冷声道:“传讯玄机楼,不计代价,探问近日周天星辰阁情形!”   玄机楼情报灵通,即便是在北域也有多处据点,织就一片密网。长陵代理小孤山俗务,为了注意北域动向,与玄机楼多有往来。当日明若谷失踪一事,也是他收到玄机楼传讯后及时告知太上葳蕤和燕愁余的。   关于燕愁余的行踪,濮阳鸾等人俱是之情,此时听太上葳蕤提起周天星辰阁,立时便将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难道是燕师兄……   长陵也意识到事情紧要,他站起身,抬手向太上葳蕤一礼,郑重道:“是。”   周天星辰阁的消息,来得比太上葳蕤预计的更快。   三日后,长陵自殿外快步行来,脸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殿中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太上葳蕤抬眸,目光深沉。   长陵见殿中也没有外人,向太上葳蕤一礼,语速飞快道:“师姐,玄机楼传讯,三日前,天衍宗弟子,飞霜君燕愁余潜入周天星辰阁,刺杀周天星辰阁阁主星冕,致其陨落,门中弟子亦是为此死伤无数!”   “什么?!”濮阳鸾等人齐齐变了脸色。   渡劫境的威压在这一刻骤然席卷殿中,令人不由呼吸一滞,虽然不过短短几息,她便将威压尽数收起,但还是让濮阳鸾等人出了一身冷汗。   太上葳蕤脸上不见什么表情,但身上不受控制泄露的威压已经足够证明了许多。   裴行昭皱起眉:“难道一切与明长老失踪之事有关?”   陆云柯摇头,并不赞同他这般猜测:“即便明长老失踪与周天星辰阁有关,燕师兄也绝不是会滥杀无辜的人!”   飞霜现处,日月昭昭,燕愁余行走天下这些年,不求回报,方才成就飞霜君之名。   长陵的声音有些沉:“周天星辰阁尚有数名弟子于此劫难中幸存,他们说,燕师兄要杀星冕,是为一则预言。”   星冕临死之前,曾留下预言。   “玄龙灭世,罪者当诛——”   而周天星辰阁断言,燕愁余便是预言中灭世的玄龙!   星冕是这天下最好的占星师,她流传于世的预言,无一没有应验。于是不过短短几日,流言已经飞速传开。   喻梦丘和裴行昭对视一眼,显然是想起了当日燕愁余变回原形之事。   “留下预言的,不是星冕。”太上葳蕤开口,她看起来很冷静,这个时候,惊慌失措没有任何用处。   在数道目光中,她寥寥几句解释了因魂契作用,与燕愁余共感看到的一切。   “在师姐与燕师兄魂契共感被切断之后,一定又发生了什么!”   坍塌的周天星辰阁中,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第216章   小孤山一众亲传弟子, 虽不是所有都与燕愁余熟识,但他们相信太上葳蕤。   既是师姐所言,那定然不会有错。   从小孤山初立山门到如今成为北域不容小觑的一大势力,他们是跟在太上葳蕤身后, 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他们或许不信神佛, 却会相信大师姐。   “若是在魂契共感被切断前, 星冕前辈已然毁去自己的躯壳,那或许所谓的预言, 根本就是出自周天星辰阁幸存弟子口中。”将事情前后联系,濮阳鸾冷静地指出这一点。   “那他们这么构陷污蔑燕师兄是为了什么?”水盈盈不太明白。   珠珠神情凝重, 脸上也没了往日温软笑意:“既然明镜天中都曾出现为域外之魂寄生的躯壳, 那周天星辰阁中除了星冕前辈外, 未必没有其他为域外之魂寄生之人。”   濮阳鸾点头,赞同她的想法:“如此一来,也可以解释他们散布这则预言的目的——燕师兄若是背负上污名,那星冕前辈所告知他的真相,便难以取信世人。”   “没错, 天下修士或许还会怀疑, 这是燕师兄为了给自己脱罪寻的借口。”长陵语气沉重。   殿中一时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有些低沉。   楼玄明皱着眉:“如师姐所言, 明镜天中, 那团域外之魂在躯壳损毁之前与寻常修士毫无差别,连身有合道修为的龙君都未能看出异常,阿鸾的猜测应当不会有错。”   “不过, ”他顿了顿,道出心中疑虑,“域外之魂为何能做到如此?”   “修真界也有夺舍之法, 但只需一个极简单的术法,便能确定神魂与身体是否契合。占据他人躯壳,不该毫无痕迹才是。”   太上葳蕤想起星冕身体湮灭前溢满墨色的双目,楼玄明说得不错,即便是占据星冕躯壳的域外之魂,也仍旧无法掩饰夺取身躯的痕迹,司徒元琛身上却毫无破绽,这显然不合常理。   只是以如今局势,他们没有余暇去探究此事。   长陵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道:“师姐,北域各路妖族大军已然在嘲风崖会合,不日便要向无妄海进发。”   这就意味着,太上葳蕤必须要赶赴无妄海,否则无妄海和小孤山定然不可能在妖族大军合攻之下支撑下来。   濮阳鸾不由担心地看了太上葳蕤一眼,燕师兄如今情形未卜,但北域一场大战在即,师姐根本无法脱身前去寻找。   太上葳蕤垂眸,她体内魂契尚且完好。只要魂契无碍,至少证明,燕愁余还好好活着。   周天星辰阁在天下地位特殊,如此流言一出,哪怕燕愁余是天衍宗弟子,在五域十四州中颇有侠名,也难免为世人怀疑猜忌。   不过以他如今境界,天下能杀得了他的人不多。   太上葳蕤站起身,冷声下令道:“召集小孤山弟子,启程回返北域。”   北域之事原可徐徐图之,但现在她已经没有这样的耐心了。   既然如此,便如前世一般,打到他们服为止。   殿中众人纷纷站起身,躬身向太上葳蕤一礼,凛声道:“是!”   小孤山的飞舟自淮江启航时,太上葳蕤已经穿过了苍栖州边境。以渡劫修士的境界,撕破虚空回到北域的速度,比飞舟要快上太多,是以她并未与小孤山众人同行。   高空风声呼啸,素白裙袂在风中猎猎作响,不过转瞬,山河变换,已是万里之外。   此时,上百万妖族大军已经于嘲风崖会合,在正式签订共抗妖尊的契约后,大举向无妄海进发。   不过短短日,北域众多大妖已然陈兵无妄海外,局势一触即发。   也因此故,无妄城已然不复往日繁华。在传出北域诸多势力有心联合攻下无妄海与小孤山的消息后不久,前往无妄海和小孤山往来贸易的妖族见势不对,纷纷选择跑路。   无论怎么看,这一战,妖尊一方的胜算也不大。到时无妄城破,必定殃及池鱼。   也为这个缘故,无妄城内外巡防一日比一日严密。   出身无妄海的妖族多有惶恐不安,哪怕数日之前,深渊巨鲸已经回到无妄城坐镇,也只是勉强稳住局面,不叫无妄城自内溃散。   北域但凡叫得上名号的势力都有参与远征无妄海,其中只是渡劫大妖便有数十,妖尊如何厉害,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抗衡如此多大能。   抱着这样的念头,无妄海妖族选择逃离的并不在少数。   “鲸王大人,连日来无妄海妖族已有众多叛逃,当真要放任他们如此?”鲛人女子皱着眉头开口,声音曼妙。   深渊巨鲸化为人形,那张严肃的脸上不见太多情绪:“只要未曾在无妄城任职,便随他们离开便是。”   鲛人女子欲言又止,在她看来,这样未免太宽容了些。换作北域其他势力麾下,临阵脱逃,必定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深渊巨鲸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趋利避害,无论是人是妖,都无可厚非。”   他没有就此多说什么,转而问道:“向凤池领的求援可有回信?”   闻言,鲛人女子眉间显露出不加掩饰的怒色:“凤池领领主花月回信,只道为镇守凤池领,她难以抽调兵力前来!我看她分明就是心有反意,想坐山观虎斗!”   北域妖族都知,无妄海和小孤山才是妖尊的根基,是以率先来攻的是无妄海。不过现在看来,或许花月早与众多北域大妖在暗中达成了共识。   这也并不算什么值得奇怪的事,在北域这样的地方,能坐上高位的,无论是人是妖,性情多是狡诈,反而如深渊巨鲸一般始终效忠太上葳蕤的,才是极少数的异类。   “鲸王大人,尊上她真的能……”鲛人女子犹豫着开口,即便她已经决定留在这里,但心中对于太上葳蕤能否保住无妄海也没有信心。   深渊巨鲸抬头,幽深的海水被夜明珠照亮,显出澄澈之色。   在她来之前的无妄海,不过是一片浑浊死水罢了。   深渊巨鲸缓缓回道:“尊上想做的事,从未有失手。”   那些世人以为不可能的事,在她身上,不过是寻常。   是日,妖族盟军抵达无妄海,于夜中正式渡海。   他们已是迫不及待要瓜分无妄城与小孤山。   海面上终年不散的灰雾不知何时已经稀薄许多,极目远眺,甚至能隐隐看见北地尽头昆墟的轮廓。   “无妄海的灵气比起从前,好像不如从前稀薄?”一只大妖开口道。   谁都知道,自洪荒破碎后,北域无妄海便是世间灵气最稀薄之处。   他身旁妖族道:“小孤山发现了上古祝余草遗种,我治下买了不少,种下之后,灵气的确有所恢复。”   “你竟还和妖尊做生意?呵,如今只要攻下小孤山,祝余草也好,灵石也好,便都是我等的了!”   “不错!”又有妖族插.话道,“这几年来,小孤山与无妄城敛聚北域灵石,也该是时候讨回来了!”   “一个人族,也敢妄称妖尊,如今便要让她知道,北域绝非她能肆意妄为之地——”   在聒噪的说话声中,楼船破开海水,驶向无妄海深处。   妖族盟军所过之处,无妄城于海中巡守的防线轻易便被其击溃,只能不断后撤。不过短短几日,妖族兵力已然深入无妄海,对无妄城虎视眈眈。   “蜃王,前方海底,便是无妄城了。”一只渡劫初期的蛟蛇站在老者身旁,含笑道。   老者将手笼在袖中,脸上因岁月留下深深沟壑,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很是没有精神。   便是他看上去其貌不扬,但北域之内却无人敢小觑于他。毕竟,北域之内,一时还找不出另一只有渡劫巅峰修为的大妖。   也因蜃妖修为最高,此次攻打无妄海与小孤山,皆以他为主。   “既然都到了,便也不必浪费时间,各自安排麾下动手吧。”蜃妖开口,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却没有谁能将他的话不当回事。   他看了身旁诸多渡劫大妖一眼:“别都想着让其他妖打头阵,该出多少妖,就出多少,也别想着对盟军动手。”   语气中暗含警告。   蜃妖很清楚这些妖族的性情,若是他不加以干涉,他们绝不介意在攻打无妄城时顺手解决一二自己的同盟。   靠着利益维系的同盟,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深情厚谊。甚至这些前来攻打无妄海的这些大妖,可能不久之前还和对方打得不可开交。   “蜃王放心,我们自是知道轻重的。”有妖开口道,两两的应和声响起,态度虽然不算热烈,但好歹没有妖公然表示反对。   蜃妖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即便他境界最高,这些渡劫大妖也非他轻易驱使的属下。   此番为了让北域众多势力联合,他实在费了不少心血。   抬头望向昆墟,蜃妖眼神阴鸷。   不过五年便能渡劫,再让她成长下去,北域一地,说不得真要认一个人族为尊!   灵光闪动,楼船上的妖族先后跳下海面,无数道影子向无妄城游去。   在渡劫修士未曾出手的情况下,北域大军第一次攻势被无妄城顺利化解。喜水的妖族本就是少数,在这一点上,无妄城众妖便占据了地利,加上城中内外防护禁制完备,要攻下无妄城便并非那么简单的事。   在几个时辰僵持后,有几名北域大妖终于失了耐心。   有渡劫妖族亲自出手,无妄城的防护显然难以再支撑下去,庞大的阵法发出一声悲鸣,有湮灭之势。   无数灵石在这个过程中化为齑粉,但也只是令阵法湮灭的速度慢了几瞬而已。   深渊巨鲸已然化为原形,以身体护住下方无妄城。但哪怕他妖身强横,借阵法之力也不过是勉强与渡劫修士相抗罢了。   墨色鲸身上渐次出现许多道伤口,鲜血涌入海水,转瞬消弭。下方阵法终于不堪重负,崩碎为无数灵光,在这一刻,几可遮天蔽日的鲸身也被一股巨力掀翻。   鲸尾上多了一道巨大伤口,鲜血汹涌留下,看起来甚为可怖。   “鲸王大人!”   无妄城中传来数声惊呼,深渊巨鲸没有反应,他的身体漂浮在海水中,好像失了所有意识。   蛟蛇嗤笑一声,神情满是不屑:“区区洞虚,也敢与本君动手!也只有这样的蠢货,才会尊一个人族为主!”   静默流淌的海水中,他以灵力传音:“还不快将城门打开,今日便是太上葳蕤在此,也休想守住这无妄城!”   在他话音落下之时,无妄海海面忽然结出了冰层,不过瞬间,冰层便蔓延至数百丈外。 第217章   天光之下, 无妄城上方海面忽然凝出厚厚冰层,向周遭飞快蔓延开。   身在楼船之中的妖族注意到这一幕,失声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距离无妄海最近的楼船被冻在了海面,随即, 寒冰攀上船舷, 护卫在船头的妖族转眼便被冻作冰雕, 惊恐的神情凝固在脸上。   脚下被冰封的妖族试图以灵力化解,却毫不见作用, 只能任由寒冰包裹。   见此,其后数艘楼船上传来惊惶叫喊:“快, 快向后退!”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 各路妖族势力中掀起了一片混乱。   “是妖尊!她赶回来了!”   有实力冰封无妄海, 又会如此做的,也只有妖尊。   无法融化寒冰,数艘楼船试图向后退去,但冰层蔓延的速度远快过他们预料。短短几息之间,百艘楼船便已经与下方海面凝结在一起, 昭昭日光下, 海面冰层折射出刺目寒光。   洞虚以上修士要逃过寒冰加身并不难,此时浮空而起, 看着下方情形, 心中不由为这样的力量而感到战栗。   现在,整座无妄海都被冰封了起来。   无妄城外暗流汹涌,原本平静的海水翻起一重又一重浪潮, 城外原本破碎的禁制再次亮起,闪动着熠熠灵光。   周身海水带来的压力越来越大,几乎要将这些妖族溺毙其中, 海水化作囚笼,将之囚于原地。   看着突起的旋涡,几名渡劫大妖对视一眼,未曾理会麾下修士情形,强行破开水波,身形出现在无妄海上方。   在海下与妖尊动手,并非什么好主意。   以蜃妖老者为首的渡劫修士看向四周,搜寻着陡然出现的那道气息,眼中隐隐带着几分忌惮。   寒冰凝就龙形,自海面下咆哮着腾空,趾爪分明,每一枚鳞片仿佛都闪烁着冰冷光芒。冰龙悬停在空中,太上葳蕤一步步自龙身走上龙首,黑发白衣,神情漠然。   果真是妖尊——   北域大妖心下齐齐闪过这样的念头。   抬眸看着前方众多渡劫,太上葳蕤只见一片霜雪之色,没有任何多余情绪。   “诸位入无妄海时,应当还未知会过本尊。”她的语气很平静,身后是山峦起伏的轮廓,即便孤身一人面对众多妖族,气势也并不落于下风。   “不过区区人族,有何资格居无妄海之主一位,真是笑话!”气息阴冷的蛟蛇冷笑着说道,神情中满是不以为然,不过竖瞳之中,却藏着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戒备。   能活到晋升渡劫的大妖,或许猖狂,但绝不会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在蛟蛇抬手示意后,此番前来无妄海的众多渡劫大妖齐齐动手,顿时便有无数道不同的灵力携雷霆之势向太上葳蕤袭来。灵光闪烁,其中蕴含的力量几可令天地变色。   太上葳蕤没有动,她微微抬眸,面前便有无数道繁复阵纹展开。   阵纹与来自不同方向的灵力碰撞,灵力消弭之时,阵纹也开始崩碎,但转眼又随着太上葳蕤心念一动飞快修复。   宽大的袍袖被风吹鼓,她立于龙首在上,以一己之力对抗数名渡劫,也未曾有不济之象。   北域妖族已然出手,太上葳蕤自然也不会客气,众多大妖脚下在同一时间显现出繁复阵纹,不过瞬息之间便炸裂开来。   这并不是一道阵法,若有精通阵法,修为又足够的修士在此,大约能看出,这些阵纹,是由上千个阵法叠加而成。   上千高阶阵法同时爆破,就算是渡劫初期的大妖,也多有躲闪不及,被这道阵法破开防御,更逞论渡劫以下的妖族。   原本及时避开寒冰的诸多洞虚妖族少有逃过一劫,惨叫声中,无数鲜血淋漓的妖族从空中摔了下来,再无一战之力。   蛟蛇心中恼怒,他闪身化为原形,身形庞大的蛟蛇破空而来,獠牙大张,口中淌着毒液。   太上葳蕤飞身向后退去,冰龙俯冲向下,毫无畏惧地撞上了来势汹汹的蛟蛇。   二者缠斗在一处,片刻间已然斗了不下数百回合。   碎冰如雨,其中混杂着蛟蛇的妖血,一同砸在海面的冰层上。而随着无数碎冰浮起,龙身残缺之处就此得以恢复。   相比之下,蛟蛇的情状就要凄惨许多,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血肉之躯。被冰冷龙尾抽开,庞大的蛟蛇在冰面上留下一条长而深的划痕,蛇鳞掉落,接近七寸处有一道翻出白骨的伤口。   他吐着蛇信,竖瞳中难掩惊惧。   在蛟蛇迎上冰龙之时,尾羽华丽的孔雀在天边划过一道弧线,羽翼带起狂风,从侧面冲向太上葳蕤。   与此同时,一只皮毛雪白的雷虎也乘云而起,爪牙锋利,身周像是有雷电闪烁,从正面扑将而来。   形如兔的犼兽双耳尖长,御风而行,有搏虎屠龙之力,自背后奔袭。   剩余速度不及几者的渡劫大妖也化作原形再次出手,妖族之修行,多重血脉秘术与锻体,往往化为原形之时战力更强。   唯有渡劫巅峰的蜃妖老者尚未化为原形,他口中喷出渺渺烟气,在无妄海上构筑出近乎真实的幻境。   太上葳蕤避开背后袭来的犼兽,孔雀的翅羽已经到了面前,劲风扑面,凛冽如锋刃。她抬手抓住孔雀流光溢彩的翅羽,手中用力,便有一半带血的羽翼从空中坠下,凄厉鸣啸划破天际。   借力而起,太上葳蕤反身出手,迎向巨大虎爪。两股灵力相碰撞,掀起的风浪将云层撕扯得一片混乱。   妖族身体素来强悍,渡劫中期的雷虎却完全不能在太上葳蕤面前占得一点便宜,他心中满是不可置信。   太上葳蕤足尖踩在犼兽背上,她发出一声哀鸣,一时只觉上方有巍巍山岳撼天而下,落在了自己身上。   身体在冰面砸出巨大的坑洞,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犼兽眼中情不自禁地现出几分畏惧。她分明是渡劫后期的大妖,却忍不住畏惧一个渡劫中期的人族!   太上葳蕤浑身浴血,其中多是属于不同妖族的,鲜血自指尖滑落,她抬头,一抹赤红滑过脸颊,为清冷容颜添了几分妖冶之色。   渡劫后期的气息泄落在风中,原本前仆后继动手的妖族对上她的目光,都骤然止住动作,像是吓破了胆。   “她不是渡劫中期!”一道尖细的声音划破虚空,听来异常刺耳。“她已经突破渡劫后期了!”   妖尊已经渡劫后期了!   听到这句话,数十渡劫初期与渡劫中期的大妖登时再无战意,争先恐后地向后退去。   妖尊晋升渡劫到现在,也不过才短短一年有余!   人族寿命不比妖族,是以修行速度也往往比妖族快上许多,但快成这般,也未免太变态了些!   “都给我站住!”看到这群自顾自逃命的盟友,蜃妖老者脸色阴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便是渡劫后期,又有何可惧!”   可惜这话出口,也未见有什么作用。   众多北域大妖心道,此番远征无妄海,他们本是想捞些好处,绝无打算将命赔上。   妖尊尚在渡劫中期之时,便能抗衡渡劫后期的天水阁阁主,如今她已经晋升渡劫后期,同境界之内,只怕都难有妖族能胜她。   除了蜃妖之外,北域有渡劫后期修为的大妖不过三五,这其中还包括了如今已经奄奄一息的蛟蛇和孔雀王。   其余渡劫大妖暗道,连渡劫后期都并非妖尊对手,他们又有何资格与妖尊做对手?   “蜃王大人,还请您亲自出手降服妖尊!”有大妖高声叫道。   话音落下,应和声四起。 第218章   听着一片应和声, 蜃妖脸上神色越发难看。就算早已了解北域妖族的本性,见此情形,还是不由怒气上涌。   罢了,此时最紧要的是对付妖尊, 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蜃妖抬头, 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 苍老如树皮的脸上一片凝重,苍栖州一行, 她竟是接连突破两重小境界,有了渡劫后期的修为!这让他心中不由为之升起浓重寒意。   以这样的修行速度, 想突破渡劫巅峰或许也无须太久时间, 若是放任其成长, 未来北域种种,便当真要任一个人族左右了!   蜃妖眼中闪动着不加掩饰的杀意,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将这个人族当场斩杀。   干瘦的老人长啸一声, 腾身化为原形, 长尾如蛇,头上双角肖似龙形, 颈间生有红鬣, 浑身鳞片皆为逆长。   身长百丈的蜃昂首,带着让人心惊的威势,呼气间竟然形成了楼台城郭的形状。   长啸一声, 云雾般的蜃气呼出,在无妄海上方形成无穷无尽的虚幻蜃景。也就在烟云翻滚中,现出了无数形貌狰狞的异兽, 咆哮一声,向太上葳蕤袭来。   海水撞破冰面,冲天而起,形成一股又一股旋涡,纠缠住不断自蜃气中生出的异兽。   身处蜃景之中,无论是人是妖,都会陷入幻觉,但太上葳蕤的动作却一直不曾现出过丝毫迟滞。靠近她身周的异兽在磅礴灵力下消弭于无形,难以阻下她片刻。   难道她的心性竟然坚韧到如此地步,完全不会为幻境迷惑?!蜃妖对太上葳蕤的忌惮又添了几分,到了此时,他已经完全收起轻视之心。   所谓的境界划分,并不完全代表实力,天下能越阶而战的修士并不在少数,而妖尊正是长于此道之人。   蜃妖喷出的烟气中多了几缕幽深紫气,凝聚成的异兽被点亮双目,因此多了几分灵性,利爪袭来之时,竟是带着渡劫境的威势。   渡劫巅峰的大妖,比之桑南淮更难对付,好在太上葳蕤如今也不只是渡劫中期的修为。   她并非是在无妄城将要告破之时才赶回北域,太上葳蕤回来的时间,甚至早在北域众妖抵达无妄海之前。   而她之所以迟迟没有出现,任深渊巨鲸独守无妄城,是因她需要做些别的准备。   正面相对,太上葳蕤要胜渡劫巅峰的蜃妖并非易事,但想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下北域局面,她不仅要胜,还必须将蜃妖留下。   若是令他逃了,因此埋下的隐患不言而喻。   前世,太上葳蕤做了那么多年妖尊,自然知道蜃妖逃跑的本事不小,但也是凭借对其足够的了解,想擒下他并非不可能之事。   无妄海上,太上葳蕤陷入重围之中,烟气形成的异兽声势浩荡,云雾茫茫,让人轻易难以看清其中情形。   先前她与数名渡劫大妖缠斗,已然耗费了不少灵力,再面对渡劫巅峰的蜃妖,会显出颓势也不奇怪。   占据上风的蜃妖步步紧逼,难掩急切心情,追在她身后向无妄海深处而去。   冰面下有水流声响起,最初很是轻微,随即这道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只是蜃妖察觉之时,下方旋涡已然成形,他低头看到这一幕,一股来自直觉的危机感击在他心头。   也就是在这一刻,原本在他感知中,身处蜃气云雾中的太上葳蕤忽然失了踪影,浑身鳞片倒竖,蜃妖没有犹豫,飞快向后逃窜。   太上葳蕤的身形骤然自上方出现,指尖在空中绘下符文,赤红流光一闪而过,蜃妖的身体砸破冰面,沉入旋涡之中。   无妄海深处,无数符文构成赤金囚笼,将不可知的存在困于其中。下方近日才镌刻下的繁复符文随之缓缓亮起,囚笼中丝丝缕缕的魔气寻到空隙,飞快向海上涌去。   无数道魔气在瞬间穿透蜃妖的身体,一蓬蓬鲜血炸开,染红了海水,他发出痛苦的嘶吼声,听得众多妖族不寒而栗。   魔气侵蚀,原本完好的血肉几乎是立刻被腐蚀,看上去甚为可怖。   “无妄海为何会有魔气,魔族不是早在洪荒破碎之时就已经灭族了么?!”蜃妖口中喷出鲜血,大睁着双目,难以相信。   太上葳蕤想伤蜃妖不易,但借无妄海下那具魔族躯壳之力,要重伤他便是易事。   这就是她为什么要将战场选在无妄海的缘故。   半浸在海水中的身体传来剧痛,蜃妖勉强运转灵力,抵抗魔气继续向体内侵袭。即便余光看见太上葳蕤向自己靠近,他此时也连逃跑的力量也不剩。   太上葳蕤指尖微动,血红符文骤然刻在蜃妖眉心,他咆哮着挣扎,符文却还是缓缓渗入鳞片,与他血肉相连。   对于北域这些大妖,太上葳蕤从来不信嘴上的忠诚。   眼看局势陡然逆转,北域大妖中传来不由一阵哗然声,当听到这句话,他们不由悚然而惊,魔族之力,妖尊究竟是什么来历?!   也不必多说什么,没有妖族再提攻下无妄海之事,当即向不同方向逃窜。   连蜃王都不是妖尊对手,攻下无妄海和小孤山已是全然无望,此时此刻,还是逃命要紧。若是落在妖尊手中,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既然来了,便不必急着走。”太上葳蕤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彻骨寒意。   众多妖族心中一紧,随即便见周遭海水尽数破冰而出,掀起重重狂澜。海水中,被符文牵引的魔气化作囚笼,将所有妖族都困在其中。   一只渡劫初期的大妖不管不顾地向外撞去,却被巨力推回,气血翻腾,他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数道灵力先后落下,空中透明的符文无声流动,在魔气加持下,并未有所损伤。   银白霜纹坠现在眉心,太上葳蕤垂眸看向下方被禁锢的众多妖族,眼中不见任何情绪。印记显现之时,她身上像是莫名多了几分俯视众生的神性。   哪怕借来魔族之力,无妄海上这一战也耗尽了她的灵力,连掩盖霜纹坠痕迹也做不到。   “妖尊……”   此时再面对太上葳蕤,众多在北域占据一席之地,纵横多年的大妖,竟生出不敢直视之感。   他们也没有想到,前一日自己还满心以为轻易就能拿下这片海域,今日就迎来一场大败,沦为了阶下囚。   “你们想死,还是想活。”太上葳蕤语气没有丝毫起伏,灵气从干涸的经脉中流入体内,带来阵阵刺痛,她面上却未曾现出丝毫异色。   无妄海上陷入了一片死寂,而今这些被太上葳蕤困住的大妖,多是一方势力之主,又怎么愿意轻易向她俯首称臣。   冰面生出裂痕,如蛛网一般扩大,海水翻腾着,缭绕在太上葳蕤身周,驯服异常。   重伤的蛟蛇死死盯着她眉心霜纹坠,随即又将目光落在她脸上,仔细端详过她的眉眼。   竖瞳中情绪变幻,良久,他率先开口,打破了海面上的死寂:“我愿降!”   勉强撑起身,蛟蛇垂首道:“尧山领蛟蛇,愿奉妖尊为主!”   在场妖族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向太上葳蕤低头的会是他,若是他们没有记错,最初响应蜃妖攻妖尊麾下的,也是他。   看了蛟蛇一眼,失了半边羽翼,化为人形的孔雀王也开口道:“琼月林孔雀,愿降妖尊!”   在这两只渡劫后期的妖族低头后,修为境界并不如其的渡劫大妖,无论心中作何想法,也只能在太上葳蕤面前低下头来。   “我等,愿奉妖尊为主——” 第219章   即便亲眼看着北域众多大妖向太上葳蕤低头称臣, 无妄城中正紧张关注着上方情形的妖族犹有几分不敢相信。   尊上真的赢了?   这可是数十渡劫大妖联手……便是如此,尊上也胜了?!   彼此对视,无妄城妖族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怀疑,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结果。   哪怕是这些选择留在无妄城, 未曾临阵脱逃的妖族, 其实对于这一战也没有什么信心。   任谁来看, 太上葳蕤不过孤身一人,对上数十修为境界俱在渡劫之上的大妖, 都是没有胜算的。   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便是妖尊能借地势之利守住无妄城, 最后等来和谈, 即便要拿出无数灵物资源求和, 只要能保住无妄城,那也是值得的。   在北域,只有在无妄城,他们不必受修为更高的妖族剥削,也不用担心因为上位者一时喜怒就丢了性命。就算在暗处仍旧有弱肉强食之事, 但无妄城至少维持了一种秩序。   从前的无妄海灵气稀薄, 就算深渊巨鲸从不如其他大妖一般向无妄海妖族索取供奉,为了修行, 少有妖会愿意留在这里。   是太上葳蕤的出现, 给了无妄海另一种可能。   不过短短几年,无妄城已经被无妄海妖族视为家园,所以当危机来临之时, 哪怕明知没有胜算,他们也选择留在这里。   但谁也没有想到,太上葳蕤不仅护住了无妄城, 还令远征无妄海的众妖一败涂地,只能向她俯首称臣。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无妄城中爆发出一阵欢喜的高呼声,浑身浴血的无妄城妖族似乎忘记了身上沉重的伤势,脸上露出再真切不过的笑意。   一时间,整座城池都陷入了狂喜之中。   深渊巨鲸已然化作人形,身上伤口血流如注,在服下丹药后才得以好转几分。但这样沉重的伤势,不可能一时半刻便尽数痊愈,他的脸色看起来便有些灰败。   在欢呼声传来之时,一旁为他护法的鲛人女子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   妖尊胜了,无妄城保住了!她眼中流露出不容错辨的喜色。   这一刻,鲛人女子听到自己的心狂跳着,众多渡劫大妖已尽数向尊上俯首称臣,从此北域之中,还有谁能居于妖尊之上?   一统北域——   无须多久,尊上便真的将成为北域之主!在今日之前,又有谁能想到,一个人族,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鲸王大人,您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许久,鲛人女子终于平复下心情,她开口,声音因为澎湃心潮而有些嘶哑。   深渊巨鲸抬头看向海面之上,太上葳蕤浮空而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一切。她身上凛然杀气还未消退,如修罗在世,让人全然不敢直视。   他眼底现出淡淡笑意:“我只是相信她。”   深渊巨鲸亲眼见证了小孤山的崛起,也亲眼看着太上葳蕤从默默无闻的寻常修士,一步步成为小孤山掌门大师姐,成为今日妖尊。   她至今还记得,当年金翅大鹏来攻小孤山的情形,彼时不过化神的太上葳蕤对他说,她要做妖尊。   这话在北域妖族看来,实在太过狂妄,狂妄得近乎有些荒谬。没有大妖将一个化神期的人族当回事,那时候的太上葳蕤,即便逼退了金翅大鹏,也未曾让他们升起太多防备。   不过是个化神而已。   这些大妖未攻无妄海的原因也简单。   昆墟和无妄海灵气稀薄,资源匮乏,在小孤山出现的两年间虽有改善,但对这些大妖而言,能叫金翅大鹏铩羽而归的小孤山,实在是块硬骨头,打下来的代价势必不会小。   这样一来,付出和收获显然不成正比,他们便不想做亏本的买卖,还不如趁此机会从重伤的金翅大鹏手中抢些地盘,瓜分资源。凤池领中随意找上一处,论起地势和资源,也比小孤山强上许多。   那时候,北域众多大妖自然不会想到,他们已经错过了自己能够杀死太上葳蕤最后的机会。   如今,他们当年辛辛苦苦从金翅大鹏手中抢来的地盘,都要上供给太上葳蕤,一场远征不仅输得难看,还赔上了全副身家。   深渊巨鲸想到这里,向来严肃的脸上也忍不住扬起几分笑意。   他咳嗽两声,引来鲛人女子关切的眼神。   深渊巨鲸摇了摇头,示意她自己无妨,转而吩咐起接下来要做的事。   战局已定,理应论功行赏。   “清点此战伤亡,治疗所需灵物,尽数自无妄城内库出;此战守城妖族,以功劳大小,以最高赏格赏赐;凡于此危局之中未曾叛离无妄城者,登记造册,为无妄城第一批城民……”   原来鲸王大人是有此打算,是以不曾强留那些想离开的妖族,鲛人女子恍然道。   她起身向深渊巨鲸一礼,肃然道:“是。”   在深渊巨鲸交代完城中种种后,犹豫片刻,鲛人女子还是忍不住问道:“鲸王大人,您何以如此相信妖尊呢?”   为何如此相信太上葳蕤?   大约是因为,在她于昆墟立下山门之后,如一潭死水般的无妄海,才有了生机。   她值得妖族追随,也比任何妖族都合适做北域的主人。   半日后,无数艘楼船停在无妄海边,比起来时的耀武扬威,此时船上众多刚被解冻的北域妖族看上去不免有些无精打采。   连自己追随的妖王都向妖尊俯首称臣,他们自是没有资格再反抗什么。但妖尊会如何对待他们这些降兵?这些妖族为此惴惴不安。   刀悬在颈上未落的时候,反而最是难熬。   与此同时,众多被太上葳蕤封了灵力的北域大妖,不得不跟随在小孤山弟子身后走入山门主峰。   太上葳蕤不在,在封去蛟蛇等大妖灵力后,她便已经闭关疗伤。至于剩下的事,自然有萧玉虚等人接手。   她并不是一个人,在太上葳蕤背后,还有整个小孤山。   此时听说渡劫大妖前来,小孤山主峰楼阁上已经挤满了弟子,无数道好奇混杂着探究的目光落向当中,嘈杂议论不绝于耳。   “我认得他,那是尧山领的蛟蛇大人!”有弟子嚷嚷道。   “望月湖的赤鲤妖王也在!”   “还有琼月林的孔雀王!”   ……   灵力虽然被封,但渡劫大妖身上的气息,还是很容易便让小孤山弟子将他们和传说中的妖王对上号。   此时此刻,还有不少弟子特意拿起留影珠录下影像,北域几乎所有的渡劫大妖如今都在这里了,这样的场面实在值得纪念!   “真的是渡劫大妖……”少年喃喃开口,心中犹觉不可置信。   他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当面见到这么多大妖,以他的修为境界,连拜见渡劫大妖的资格都没有。   “渡劫大妖又怎么样,还不都是师姐的手下败将!”少女甩着兔耳,脆声道,“北域最厉害的,还是师姐!”   “真该让那些叛徒看看,小孤山不仅不会倾覆,未来还会是北域最大的仙门!”她身旁少女傲然道。   在听说北域诸多势力联合,欲攻下无妄城和小孤山后,不仅无妄城中有不少妖族开始逃离,小孤山内也是人心浮动。   随着妖族大军逼近,小孤山弟子内也逐渐有叛逃之辈。   与无妄城妖族不同,这些弟子是享受了无数小孤山资源的,但在危急之时,却果断选择背弃。   萧玉虚未曾遣弟子前去捉拿,只是将他们的名字从小孤山弟子名录上划去,往后,他们也再也没有资格入小孤山。   足以令他安慰的是,还有更多小孤山弟子选择留下,决心与山门共存亡。   此时,看着挨挨挤挤的人群,萧玉虚面上现出温和笑意,小孤山的薪火,便会在这些弟子中传承下去。   而前往小孤山客院的渡劫大妖中则是一片低气压,这些大妖的原形过大,此时便都化作人形,其中还有不少缺胳膊少腿。不过妖族身体强横,何况有渡劫修为,这样的伤势就算暂时不管也死不了。   只是面对众多看热闹一般的目光,往日总是高高在上的众多渡劫大妖心中不免恼怒,可惜体内没有丝毫能动用的灵力,只能强行忍下怒气。   但就算是能动用灵力,他们现在也没有胆子对小孤山弟子动手,哪怕太上葳蕤不在当场,众多大妖暂时也没有触怒她的勇气。   犼兽试图破解太上葳蕤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禁制,但试了数次却全无所获,眼中满是阴郁之色。   他看了一眼身旁蛟蛇,压低声音质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向妖尊投诚?!”   难道他是早有预谋。   面容阴柔的蛟蛇冷笑一声:“与你何干。”   两只妖的关系素来不好,当然不能指望蛟蛇对这只犼兽的质问有什么好态度。   没有人在意他们的争论,小孤山弟子中不断传来欢呼声,网玦亮起灵光,小孤山论坛置顶的战报眨眼便刷新了数百条回复,整个小孤山都陷入了狂欢之中。   谁都知道这一战的胜利意味着什么,当北域诸多妖王在太上葳蕤俯首之时,就注定她将会成为北域的主人。   小孤山的掌门大师姐,将是北域的主人,这让小孤山弟子如何不为之欢欣鼓舞。   往后,他们再不必担心,小孤山会在北域妖族觊觎下沦陷。   “愿师姐万岁千秋!”   不知谁率先叫了这么一句,随后整座小孤山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各色焰火在白日升上高空,所有弟子都高声道:“愿师姐万岁千秋!” 第220章   夜游城中, 地牢内光线昏暗,十一娘闭目养神,态度很是安然。   不知过了多久,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但在阴暗沉闷的地牢中, 这道声音便显得很是分明。   十一娘缓缓睁开眼, 时隔数日,再次看见了银霜。   她弯起眉眼, 对站在自己面前的银霜道:“城主大约是很不想来这一趟的。”   在银霜出现的那一刻,不必问, 十一娘也猜到了北域妖族联合攻打无妄海的结果。   银霜没有否认, 叹了一声道:“确是如此。”   可惜她不得不来。   妖尊胜了, 她不仅不能杀十一娘,反而要将人完完整整地送回去。   “你大约还不知,前日在无妄海上,妖尊以一人之力抗衡数十渡劫期妖王,”银霜嘴边噙着些许笑意, 徐徐道, “众妖俯首,往后北域之中, ”   银霜举止间并不见慌乱, 如今比她情形更麻烦的大有妖在,毕竟,除了扣押十一娘等人, 夜游城甚至没有向无妄海出兵。   无妄海一战的结果仿佛惊雷一般在北域炸响,北域妖族联手,竟然输给了一个人族?!这实在令未曾在场的妖族难以相信。   但无论他们愿不愿意相信, 事实便是如此,不会因他们的意志而改变。   身在凤池领的花月自然也收到了消息,听完下方妖族禀报,她的瞳孔有一瞬收缩,又刹那间恢复如常。   虽然凤池领不曾直接出兵,但回拒无妄城求援已然是立场暧昧,何况花月私下的确与蜃妖等大妖达成共识,如今妖尊大胜,她之所为便逃不过清算。   至于花月为何要这样做,原因也再简单不过,比起受妖尊辖制,她更想做凤池领真正的主人。   花月一向不缺野心,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以人族的身份,坐上凤池领右护法的位置。   只是这一次,她的谋划却是落空了。   花月难以抑制生出几分怒意,但深吸一口气,她强压下所有情绪,脑中恢复清明。   自己现在能做的,便是前往小孤山,亲自向那位尊上请罪。   花月不清楚太上葳蕤会怎么处置自己,但比起逃离北域,她更愿意赌一把。她还不想舍弃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五日后,静室之中,太上葳蕤睁开眼,天光自窗缝漏入,停驻在她身旁。   休养这几日,已足够她将身上伤势恢复大半。   就算境界最高的蜃妖已经被太上葳蕤种下血咒,其余大妖也被封住灵力,但为防变故,她也必须尽快恢复实力。   一道身形映在窗纸上,少女在门外脆声开口:“师姐,凤池领花月前来拜见,如今正于阶下叩跪请罪。”   长陵等人此时尚在归途,还需数日才能抵达昆墟,毕竟北域疆土辽阔,就算飞舟以最快的速度航行,也需半月有余。   好在就算他们不在,小孤山其他弟子在萧玉虚的带领下,也已经足以独当一面。   “不必理会。”太上葳蕤开口,语气平静得不见丝毫起伏。   少女应声称是,没有多言,退了下去。   玉阶重重,花月姿态恭敬地跪在下方,偶有小孤山弟子从此经过,不免向其投去讶异的目光。   “她是谁?”年纪不大的妖族少女好奇地望向花月,目光落在那道横亘在脸上的伤痕,眼中不由生出几分惋惜情绪。   她身旁少年回道:“听说她就是凤池领从前的右护法,花月。”   小孤山弟子都知,在太上葳蕤斩杀金翅大鹏之后,整个凤池领便已归顺于她。花月也因此在太上葳蕤的授意下代理凤池领,只居于她一人之下。   小孤山弟子也都知道,几日前,北域妖族联合来犯,凤池领作为妖尊治下,却不曾回应无妄城求援,固守不出。如此行径,已是与背叛无异。   “怪不得她跪在这里,原是在向师姐请罪。”少女恍然道,眼中飞快褪去同情。   若不是师姐实力强横,孤身一人败退众多大妖,不说请罪,或许她已经和北域众多势力一道瓜分小孤山和无妄海。   花月坦然听着耳边传来的议论,神色不改,她既然做了选择,便理应承担选择的代价。   何况,她抬眸看向前方宫阙,双眸幽深,如今也并非是最糟糕的情形。至少,她还是得了一个请罪的机会。   金乌西沉,霞光将云层染做赤金,在最后一缕余晖沉入天际后,夜色笼罩了整座小孤山。   一弯孤月悬于枝上,蝉鸣声声,甚是聒噪。   月色如水,落在玉阶之上,静室内,太上葳蕤双目紧闭。   周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她有一瞬恍惚,便是在这时,浓稠恶念与怨气如同浪潮一般翻涌而来,将她的意识淹没。   太上葳蕤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被恶念与怨气地激起种种负面情绪,好在她并未迷失其中,始终保持着一点清明。   这里是……   太上葳蕤记了起来,她曾经来过这里——这里,是燕愁余意识深处。   若是如此,那他现在……   太上葳蕤挣脱缠绕而来的恶念与怨气,意识化为无数光点,飞快向黑暗深处而去。   重重恶念怨气中,燕愁余紧闭双目,禁锢他的锁链较之太上葳蕤上一次见时,力量似乎已经薄弱许多。   太上葳蕤看到了他身上的封印,九重封印如今已有四重黯淡,她心下不由一沉。   周天星辰阁坍塌之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燕愁余身上封印是因何破开?   失去封印禁锢,燕愁余体内力量更强,但这也意味着,他将为更重的煞气影响。天道赋予他的本能,是杀戮。   ‘燕愁余!’   无尽恶念如同翻腾的黑雾一般,席卷向太上葳蕤,拦下她去路。   光点汇聚为人形,太上葳蕤全无退意,如利刃一般将暗色撕破,来到燕愁余面前。   她的身形看上去有些虚幻,太上葳蕤伸出手,将燕愁余抱住,额头相抵,身周无穷无尽的恶念翻滚,像是要将人拖向深渊。   但也就是在这一瞬,刺目光芒从两人身上亮起,将黑暗驱逐。   太上葳蕤的意识再次化作无数光点,但在最后一眼,她看见燕愁余抬起头。   ‘燕愁余,醒过来!’   有人在叫他……   她……是对他很重要的人……   幽深湖底,遍体鳞伤的黑龙睁开眼,猩红双目中闪过一丝清明。他腾身,向湖面而去。   同一时刻,数千万里之外,太上葳蕤也终于清醒过来,她低头看着掌心以红绳穿就的黑鳞,缓缓收紧了手。   你不会有事的。   飞霜君燕愁余,又怎么会屈从于天道定下的所谓命运。   太上葳蕤垂下眸。   在花月跪在玉阶下请罪的第五日,北域剩余十数未曾出兵的势力终于先后赶到了小孤山。   如今连修为最高的蜃王都败在了妖尊手中,北域之中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在足够的武力威慑下,北域妖族都是再识时务不过的角色,甚至不必太上葳蕤吩咐,便主动向极北之地赶来。   同时,随着无妄海一战的结果传开,五域十四州的修士都将目光聚焦于北域,等着妖尊下一步举动。   天下人都清楚,从今往后,北域的局势便要彻底改了。   而北域的变化,也注定会对五域十四州其他地方产生不同影响,攸关自身利益,便由不得他们不关心。   太上葳蕤自静室中起身,推开门,破晓时分的天光就这样洒落在她身上。   “师姐,北域一百三十七处势力之主已然尽数候在琼霄殿。”   太上葳蕤没有说话,侧脸落在晨光中,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   她抬步,缓缓走下玉阶。 第221章   花月抬头, 少女一步步自玉阶上走下,裙上轻纱朦胧如烟雾,她垂眸看来,眼中像是覆着终年不化的霜雪。   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 花月抬起双手, 躬身叩首, 额前紧贴地面:“凤池领花月,前来向尊上请罪。”   太上葳蕤隔着数重玉阶,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很是冷淡。   无形威压自上方而来, 花月的身形有一瞬僵滞, 鬓发中一滴细汗滑落。   渡劫后期……她心中念着这几个字, 复杂得难以言说。   四周很是安静,值守此处的小孤山弟子挺直脊背目视前方,未曾发出分毫多余的声音。就是在这样的安静中,花月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悬在高处的刀始终不曾落下, 反而放大了心中原本的恐惧。   许久, 当花月几乎有些维持不住身形之时,太上葳蕤才终于开口, 打破了玉阶上的沉寂:“本尊不介意你的野心。”   “但你最好记住, 试探底线的机会,只有一次。”   她拂袖,花月只觉一股强大的灵力向自己拍下, 身上气息便陡然弱了下来。太上葳蕤将她的修为从洞虚巅峰打落至洞虚中期。   对于洞虚修士而言,两个小境界,或许是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的苦修。   花月神情中不曾现出丝毫异色, 她很清楚,只是被打落两个小境界,而非丢了性命,自己已经该庆幸了。   “花月,谨遵尊上教诲。”她再次俯首,姿态恭谨。   太上葳蕤没有多说的意思,走下玉阶,径直向琼霄殿而去。花月站起身,或许是刚刚才损失了修为,动作有些迟滞,她没有犹豫,跟上了太上葳蕤的脚步。   与此同时,琼霄殿中,被太上葳蕤封住灵力的众多渡劫大妖,以及上百洞虚大妖,都已经于殿中入座。   北域大小势力间多有龃龉,是以齐聚一处的场面,从来都是少有。   都是一方之主,在场许多妖族也颇有交情,不过进了琼霄殿后便闭了嘴、没有妖开口说话,殿内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深渊巨鲸坐在主位下首第一席,他的气色比大多数妖族看上去都好。有萧玉虚出手,便是再重的伤势,经过这几日休养也已经恢复了大半。   此时,面对数道意味不明的视线,深渊巨鲸安之若素,也并无与人攀谈的打算。   一旁便是蜃妖,此时他枯树皮一般的脸上是挥之不去的阴沉之色,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情不算好。   不过,任谁被种下血咒,生死都掌握在旁人一念之间,也很难觉得高兴。   至于其他渡劫大妖,面色也多是不怎么好看。他们心中清楚,此番琼霄殿议事,自己势必要为征妖尊一事付出代价。   以妖尊的性情,不知要让出多少利益,才能让她满意?   逡巡四周,确定北域大小一百三十七处势力能做主的妖都已经在此处,容貌昳丽的孔雀王心中沉重。   尊其为主,奉上灵物资源当真能让那位妖尊满意?   “恭迎尊上!”便在这时,守在殿门外的妖族中气十足地开口,声音洪亮。   琼霄殿内本就安静,这句话自然令众妖听得再清楚不过,他们顿时将目光尽皆投向大殿入口。   裙袂迤逦,如烟似雾,太上葳蕤带着花月,缓缓步入琼霄殿内。   太上葳蕤生得很好,这一点谁也无法否认,她只需站在那里,不必任何赘饰,便有倾城之色。   但此时此刻,琼霄殿内,没有妖会注意这般容色,渡劫后期的威压渐渐靠近,所有妖族都感受到了那股越来越沉重的压力。   深渊巨鲸站起身,深深躬身,向太上葳蕤行臣下之礼:“无妄城巨鲸,见过尊上——”   在场妖族无论心中愿是不愿,此时也只能起身,躬身向太上葳蕤拜下,口中道:“我等见过尊上!”   太上葳蕤便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越过诸多妖族,径直向主位走去。   一个人族……看着她的侧脸,有妖族心情复杂,就连他们,也要在这个人族面前,俯首称臣!   在无妄海一战前,谁又能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凭借一人之力,同时对抗数十渡劫大妖。   当太上葳蕤坐于主位,自上而下看来之时,许多事便已经注定。   也不必再多废话,深渊巨鲸拂袖,众多妖族桌案上便现出绢帛,其上正是早已草拟好的合议协定。   有天地法则为证,在滴血为证后,若违背绢帛所书,必受反噬。   但在看过内容之后,数名妖族却是不由为之变色。   性情暴躁的渡劫狼妖当即拍案而起,口中喝问道:“妖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等已然答应奉你为主,你竟还要得寸进尺!”   在北域大妖看来,他们愿意奉太上葳蕤一个人族为主已经是巨大的让步,为了给无妄海一战的失败买单,他们也不介意每年向妖尊奉上足够的灵物资源,如此,怎么也够了。   但绢帛上所书显然并不如这些大妖的意,太上葳蕤要的,是将整个北域都纳为治下。也就是说,北域往后再无划地而治的情形,凡此域疆土,皆为妖尊所有,而这些大妖不过有代为治理的权利。   她要,一统北域。   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妖族能一统北域,她的野心未免也太大了!诸多大妖脑海中齐齐划过这样的念头。   他们当然不想同意。   是以在狼妖的质问出口之后,立时引来许多支持之声。修为到了渡劫地步,又有多少妖族愿意屈居人下。   殿内顿时变得嘈杂许多,太上葳蕤脸上未曾现出异色,她只是淡淡看向狼妖,好似漫不经心一般开口:“本尊让你们活着坐在这里,并不代表,你们有资格讨价还价。”   威压降下,体内灵力被锁禁的狼妖僵直原地,只能凭借身体力量与之抗衡。   但不过短短几息,他的双膝便在巨大的压力下缓缓弯曲,随着一声闷响,身材高大的狼妖重重跪在了地上。   他恼怒地看向太上葳蕤,一番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有灵力迎面袭来。   狼妖顿时倒飞而出,也就在这一刻,他身上的气息也开始跌落,从渡劫跌落到洞虚,再到化神。狼妖砸在地面,太上葳蕤的威压再次落下,他形容狼狈地倒在地上,全然爬不起身来。   琼霄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在场众妖看着这一幕,噤若寒蝉,他们终于再次认清了事实,无妄海上,输的是他们。   倘若当日是太上葳蕤输了,如今不管是无妄城还是小孤山,大约都已经化作废墟,妖族对待敌人的手段从来都没有仁慈二字。   或许是觉得自己妖多势众,这些败在太上葳蕤手中的妖族才会生出敢与她讨价还价的想法。   而太上葳蕤显然不打算给他们这样的余地。   念在前世那点稀薄的情谊,她自认对他们已经足够宽容,至少,这一次,她没有在他们体内都留下血咒。   许久,在太上葳蕤似笑非笑的神色中,众多妖族终于还是低下头来。   玄机楼有载,龙雎二十九年六月十三,北域一统。   夏末之时,北域百余渡劫大妖于无妄海上为妖尊太上所败,被俘小孤山。越数日,北域一百三十七处势力齐聚小孤山,尊太上为北域之主。   同年七月,谶言‘玄龙灭世,罪者当诛’传遍五域十四州,中域太上皇族以此为由问罪天衍宗,未得回应。   不久,周天星辰阁神子携自劫难中幸存之弟子前往中域,寻求太上皇族庇护,以星辰令邀天下仙门世家前往帝都,共商除魔之事。 第222章   长陵没有想到, 回到小孤山的第一天,自己就被数不尽的杂务淹没了。   北域已然尽归太上葳蕤麾下,往日划地而治,裂土封王之事便不可再复, 北域一百三十七处势力中资源灵脉等相关奏报送到小孤山, 深渊巨鲸带着属下忙得不可开交, 是以长陵一回来就被抓了壮丁帮忙。   濮阳鸾等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身为一峰之主, 此番离开这样久,峰上自然堆积了不少事情要处置。   随他们一起来的, 还有喻檀烟和欧阳扩。   身为渡劫大能, 两人在山门中的地位极高, 想去何处不必在意旁人想法。恰好苍栖州的事情已经解决,他们也无其他事要办,因此便不急着回方禹州,反而随小孤山一行来了北域昆墟。   喻檀烟握着一枚网玦,神识探入, 饶有兴趣道:“这东西好像有些意思。”   欧阳扩拈须点头:“以此物进行交易, 倒是省却许多功夫。”   看着喻檀烟打算暴力拆解网玦,喻梦丘连忙阻止:“老祖, 这网玦里刻了不下万道符文和阵纹, 你要是拆了我也未必能恢复!”   喻檀烟只好遗憾地住了手,她看向喻梦丘道:“丘丘,来, 告诉老祖,这网玦还有什么有意思的?”   “小孤山论坛里不是有引导手册么,难道老祖你没找到……”   话还没说完, 喻檀烟含笑觑了他一眼,喻梦丘赶紧噤声,殷勤地将网玦光幕投映在半空,为自家老祖详细讲解起来。   经过几代改进,最新的网玦已经能做到投映内容。   一旁的褚千欢倒是不必他教已经学会,如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八卦贴。   在听到周天星辰阁传出的谶言之后,褚千欢便暗觉不妙。他与燕愁余是挚友,哪怕有时候会互相坑害,褚千欢也是相信燕愁余的。   飞霜如何会灭世!   若是谶言中说的是自己,褚千欢还会信上几分,但若是燕飞霜,那便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这天下间,并非所有人都如他这样想。   周天星辰阁地位特殊,即便燕愁余是天衍宗弟子,从未行过恶事,世人也不可避免地对其生疑。   眼见流言愈演愈烈,褚千欢不知燕愁余踪迹,最终还是选择来小孤山见一见太上葳蕤。   虽然太上葳蕤一时也没有燕愁余踪迹,但知晓燕愁余性命无碍,褚千欢便放下心来。   以飞霜的修为,只要活着离开了周天星辰阁,能杀他的便没有几人。   褚千欢暂时留在了小孤山上,他怎么也是个洞虚,若太上葳蕤对燕愁余的踪迹有了方向,他便也能出一份力。   不过在喻梦丘为他们带来网玦后,褚千欢如大多数小孤山弟子一般沉迷灵网,无法自拔。   另一边,明光殿主殿之内,奏报的玉简堆积如山,长陵神识扫过,将不太重要的部分先扔在一旁,留下急需处置的。   忽然,他手中一顿,看着那枚印着周天星辰阁与太上皇族徽记的玉简,缓缓皱起了眉。   之前玄机楼便传来消息,周天星辰阁坍塌,周遭尽数化为废墟,不仅星冕陨落,门中长老弟子也死伤众多,为此,幸存弟子前往中域帝都,寻求太上皇族庇护也并非太奇怪的事。   而长陵手中这一份,是以周天星辰阁之名,请妖尊前往太上皇族帝都,共商除魔之事。   北域一统,以太上葳蕤如今的身份,周天星辰阁自然不会漏了她。   长陵几乎被气笑了,请师姐去商议如何剿灭燕师兄,这些人脑子没病吧?!   收到邀约的不止太上葳蕤,还有北域诸多大妖。显然,周天星辰阁是向天下五域十四州的势力都传了这枚玉简。   “师姐,你不用担心,所谓的玄龙灭世,不过是周天星辰阁一面之词,如何能令天下修士信服,去赴此约?”喻梦丘初初听说消息,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喻檀烟脸上神色却在看过玉简内容后变得凝重许多,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这话出口,殿中众人的目光便尽数落在她身上,其中难掩不解。   小孤山一众弟子的年岁实在不大,就算是太上葳蕤,两世加起来的年纪也比不过喻檀烟,何况她还是白月宗长老,自然清楚许多寻常修士不知的事。   “你们应当知道,三万余年前洪荒破碎,因星冕阁下之故,人族才得以保存下薪火与传承。”喻檀烟顿了顿,才又道,“后来,天下仙门深感其恩,是以许诺日后以星辰令为证,必尽其所能相助周天星辰阁。”   三万余年来,周天星辰阁从未动用星辰令,天下也就少有流传此事。   星辰令一出,至少当年曾经蒙受星冕恩情的仙门,势必前去相助。   而此事又打着救世的名号,那么不难想象,一些声名不显的仙门世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谋求声名的好机会。   褚千欢坐在一旁,脸色也很是不好看。作为青云道首徒,他自然清楚青云道也曾受星冕恩惠,星辰令出,青云道必定遣人前往。哪怕褚千欢是青云道首徒,也无法阻止此事。   何况,他相信燕愁余,不代表青云道会相信燕愁余。   太上葳蕤坐在上方,听完众人议论,始终不曾开口,眼底只见一片幽深之色。   她很清楚,太上皇族如此襄助周天星辰阁,或许不是相信所谓谶言,而是想借此机会对付天衍宗。   在太上葳蕤有关前世的记忆中,周天星辰阁并未有今生之变,有关域外之魂种种,她也并无印象。   她的记忆终止于东域倾覆,自己重回昆墟之后。   但太上葳蕤已经可以肯定,之后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关于她是如何回到七百年前的原因。   抬眸望向殿外,盛夏的日光有些刺目,她屈指点了点桌案。   明若谷落入虚空生死不明,燕愁余失去踪迹,如今沂蒙之上便只剩重阳子等六人,若是要维持护山阵法,他们便不能离开沂蒙之上。   只是如此一来,太上皇族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倘若她没有猜错,下一步,太上皇族便是要借仙门百家之力,打上天衍宗。   关于燕愁余的那则谶言,实在给太上皇族递上了一把好用的刀。   “师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濮阳鸾望向太上葳蕤,目中难掩担忧。   她向来心细,只从细微处便能察觉燕愁余对太上葳蕤来说有多重要。   未曾表露太多情绪,太上葳蕤抬眸,不疾不徐道:“既然周天星辰阁盛情相邀,那本尊理应赴约才是。”   这数日来,她还未能联系上燕愁余,难以获知其踪迹。   不过他若是恢复了意识,得知消息,必定会立刻赶回中域帝都。既然如此,太上葳蕤自可前去帝都等着他。   除此以外,太上葳蕤也不会看着天衍宗覆灭在太上皇族手中,加诸在燕愁余身上的污名也理应洗脱,是以亲往中域帝都一趟,显然是必要的。   太上葳蕤已然有了决断,众人自然不会再有二话,殿内气氛缓和不过片刻,他们便为谁能跟随太上葳蕤前往中域掐了起来。   比起留在小孤山修行,当然是跟着师姐混更有意思,想想苍栖州一行,那可都是大场面。   叶不孤未曾说话,一直到太上葳蕤开口要往中域一行之时,他的神色才生出一点波动。   无意参与一众亲传弟子的争论,太上葳蕤与叶不孤一道走出了明光殿。   “师兄当是有话要对我说。”走出数百丈外,太上葳蕤才淡淡开口。   叶不孤没有否认,他沉声道:“此行前往中域,你要多加小心。”   他会这么说的原因很是简单,太上非玦如今早已是合道境的大能,而太上葳蕤,偏偏是萧无尘和太上霄云的女儿。   “其实当年,太上非玦与师尊的关系原本不差。”说起旧事,叶不孤的神情中难掩怅然。   同为惊才绝艳的人物,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并不奇怪。   偏偏太上非玦有个卑劣的幼弟,只因作恶之时为萧无尘教训,便生出了报复之心。他动不了萧无尘,便将主意打到了当时修为尚浅的叶不孤身上。   如果不是他,叶不孤不必手染无辜者的血腥,不必被废去修为,镇压在大荒枯冢数百年。   太上非玦明明发现了真相,却还是选择袒护幼弟,将一切能指认的证据都毁去。   失了证据,萧无尘无法为讨叶不孤一个公道。于是他不顾非议,强闯帝都,以一人之力抗衡数名太上皇族族老,将罪魁祸首重伤。   只是因太上霄云的父亲,当时修为更甚于他的烈帝出手,萧无尘终究还是没能杀了那卑劣的小人。   “他叫太上非白。”太上葳蕤忽然开口,打断了叶不孤的话。   叶不孤止住话头,怔然一瞬后回过神来,连忙道:“葳蕤,你不必为我……”   他已经猜到太上葳蕤想做什么。   “我既然做了小孤山掌门,便没有人能辱我门下弟子后,还能逍遥自在。”太上葳蕤淡淡道。   有太上非玦这个兄长在,太上非白虽然被萧无尘重伤,道途尽毁,但靠着无数灵妙丹药,还是活到了现在。   不仅如此,靠着背后的太上皇族,他这些年除却不能修行,过得实在没有什么不称心之处。   如此,便叫太上葳蕤不称心了。   “当年证据尽毁,为保皇族声名,太上一族也会竭力护住太上非白……”   “那便看看,他们能不能拦得住本尊。”太上葳蕤微微勾起唇角,笑意中带着几许凛冽冷意。 第223章   叶不孤看着太上葳蕤, 一时有些恍惚,良久,才喃喃道:“葳蕤,你和帝女, 有些地方, 实在很像。”   他少见地主动提起了太上霄云。   听他如此说, 太上葳蕤平静道:“大约是因为,我体内的确流着她的血脉。”   对于萧无尘和太上霄云, 她心中其实是有几分复杂的,不过两世为人, 太上葳蕤并非当真只有二十余, 也不会在这些事上执念不消。   几年前, 叶不孤将萧无尘当年与太上霄云来往的信笺尽数交给太上葳蕤,她是他们的女儿,也是唯一有资格翻阅那些信笺的人。   太上葳蕤看过那些信,信中多是些琐事,春日枝头开出的第一朵花, 高悬夜中的明月, 深冬覆盖天地的大雪,所有的情愫都被埋藏在字里行间门, 他们是知己, 是能于一处论道的友人,也是唯一能与彼此并肩的对手。   “师兄可知,他们是因何而决裂?”她突然开口问道。   在太上非玦继位后, 萧无尘的名字便被人为地掩去了痕迹,三百余年间门,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岁月的洪流之中。   叶不孤负手望着天际, 为何而决裂……   他开口,徐徐道:“这故事许是有些长。”   一切,大约要从萧无尘离开小孤山,前往中域历练说起。   小孤山传承自上古,向来避世而居,并不为天下人所知。虽然门中弟子不多,但每一代弟子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放眼五域十四州都少有人能及。而小孤山第一百七十四代大师兄萧无尘,尤是如此。   短短三十年,他便得以突破洞虚,但自此修为进境停滞,难以精进。于是不久后,他奉师命前往天下游历。   萧无尘一路从东域来到中域,他认识了许多人,交了许多朋友,体味到世间门百态,七情六欲。   在太上皇族帝都上京,是他成名之处,醉斩星河这个称号便是由此流传。   也是在这里,萧无尘第一次遇见了太上霄云。   往后余生,他们是那个时代唯一能比肩的人,明日高悬,令无数星辰就此黯然失色。   但与萧无尘不同,太上霄云出身皇族,帝女二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身上背负的责任。   “几百年前,中域五州,太上皇朝不过只占其中两州罢了。”叶不孤说起了旧事,“当时在位的还是烈帝,他虽一直有扩张之心,却受朝中二十八氏族掣肘,又因一场刺杀留下暗伤,是以迟迟不能付诸行动。”   “及至霄云帝女自天衍宗求道而归,亲率皇族铁骑,剑指中域其他三州。”   那是堪称血腥的百年,太上霄云剑锋所指,皇族铁骑所向披靡,战火燃遍中域三州,所有想阻拦她的人,都被踏碎在马蹄之下。   直到现在,经历过中域战火的修士闻听太上霄云之名,仍觉两股战战。   但太上皇朝的扩张,也是导致太上霄云与萧无尘决裂的根由。   “战火一旦燃起,鲜血与死亡便如影随形。”叶不孤眼中好像映出了狼烟四起的战场,血色残阳下,厮杀声不绝于耳。“中域三州之内,总会有不愿亡国之人。”   这便是无法转圜的矛盾,太上霄云要的是中域一统,要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间门,没有人能阻挡她的脚步。   萧无尘明白她的夙愿,也亲眼见证了她野心所带来的战火。   他游历四方,中域之内,能把盏共饮的朋友众多,当战事四起之时,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自己的国家,为心中信念,在皇族铁骑下粉身碎骨。   太上霄云与萧无尘爆发了自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他们终究是全然不同的人,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才会被彼此深深吸引。   太上霄云所求,是王道,而萧无尘是任侠之士。   萧无尘无法阻止太上霄云,太上霄云也无法说服萧无尘,令他为自己所用,开疆拓土。   为了追寻各自的道,萧无尘和太上霄云注定会背道而驰,哪怕他们深爱彼此。   在太上皇族一统中域那一日,萧无尘祭拜过数名好友坟茔,踏上了归途。   那时,他的修为已经顺利突破大乘。   世人只知,太上霄云和萧无尘曾是这天下唯一能与对方相提并论的人物,却没有人知,他也赠过她春日开出的第一朵花,赏过沂蒙山上隆冬时节的雪景。   依照太上霄云信中所言,太上葳蕤的出生是场意外,但她仍旧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她有许多野心,却只希望自己和萧无尘的孩子能安平喜乐。   但在太上霄云承袭帝位前夕,太上葳蕤出生前,天倾之难爆发。   面对天地倾覆的大难,萧无尘与太上霄云终于再次携手。   “虽曾殊途,但能同归,或许也是一件幸事。”太上葳蕤轻声道。   她想,无论是萧无尘,还是太上霄云,应当都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叶不孤神情中现出怅惘之色,三百多年的事,对于他而言,永远都是遗憾。   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能与小孤山众多弟子一道赴难,而非苟活于世。   “师兄,你已经护住了小孤山,他若知道,当是十分欣慰。”太上葳蕤看出了叶不孤的心事,缓缓开口道。   哪怕知道萧无尘是自己的生父,太上葳蕤也很难叫出一声父亲,便只能以他指代。   叶不孤看着她,神色温和下来,不止像帝女,葳蕤许多地方,与师尊也很是肖似。   “中域如今形势也很是复杂。”叶不孤没有多言,转而说起了正事。   在无法修行之后,他便有了许多余暇去了解自己沉睡这几百年来,天下间门发生的剧变。   “烈帝原本早早便将帝女立为储君,以帝女威望,皇朝二十八氏族全然不敢对她指点什么。”   中域之事,从来不是太上皇族一族便能决断。自上古始,便有选帝侯的爵位在二十八氏族内传承,以限制帝权,达到互相牵制之效。   不过在太上霄云还活着时,二十八选帝侯完全臣服于她脚下,支持她每一个决议。毕竟二十八氏族传承这么多年,族人众多,便也不难找出一个识趣听话的人继承选帝侯一位。   可惜在承袭帝位之前,太上霄云便为天倾之祸赴难。   不过那时,世人皆以为她是飞升了。   没有太上霄云压制,原本夹着尾巴做人的二十八氏族便再次抖擞起来。烈帝只有太上霄云一个女儿,她不在后,储君人选便可在整个太上皇族中拣选。   有前车之鉴在,二十八氏族打算扶持一个足够听话的傀儡坐上帝位。   父母早亡,背后并无势力支撑的太上非玦便入了他们的眼,恰好他资质修为也拿得出手,就此被推了出来。   烈帝自然不想如他们所愿,帝权衰落,那掌控皇朝的便会是氏族。   只是当时在太上皇族中,他难以找出一个比太上非玦更合适的人继承储君,加之身上旧伤发作,心力不济,在几番博弈后,烈帝终于还是同意了将太上非玦立为储君。   “不过他有一个条件,”叶不孤说到这里,眼中多了几许笑意,“太上非玦若想做储君,便要过继在帝女名下。”   太上非玦原本与太上霄云是同辈,二十八氏族便也略微为他争取一二,但见烈帝态度强硬,很快便同意下来。   左右要认娘的也不是他们。   “如今太上非玦已经退位,继位的,是他的独子。”   是以这样算来,如今坐在太上皇朝帝位上的人,还要恭恭敬敬地唤太上葳蕤一声姑姑才是。 第224章   过继到太上霄云名下后, 太上非玦便名正言顺地成了储君,入主东宫,受烈帝亲自教导。   也就在几年后,烈帝旧伤发作更加频繁, 甚至很多时候无力处置政务, 一十八氏族势力渐大, 有凌驾于帝权之势。   不久,烈帝退位, 闭关冲击大乘境界,太上非玦继位。   一十八氏族本以为他是自己手中傀儡, 但太上非玦却在继位短短几月后, 露出獠牙。   他并非氏族所以为那般醉心修行, 于权谋上少有见识,往日种种,不过是为了麻痹他们的假象。   烈帝亲手教导出来的人,又怎么会简单。   太上非玦在位之时,收拢帝权, 打压氏族势力, 推行诸多惠民之举,于天下间门声名极佳。   直到百年前, 他晋阶合道, 悍然向天衍宗出手,却在沂蒙山下为明若谷所败,身受重伤。   一十八氏族借此机会发难, 太上非玦退位,称景帝。他将自己的独子扶上帝位,隐于幕后, 继续与氏族相抗衡。   如今帝都上京内,帝权与氏族的争斗并无休止之势,反而愈演愈烈。   太上葳蕤是太上霄云的女儿,一旦她的身份泄露,不论愿不愿意,都定然会卷入太上皇朝氏族与帝权之争。   而涉及权利之争,便有数不尽的明刀暗箭。   “师兄不觉得,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么?”太上葳蕤不疾不徐道。   她说这话时,嘴边噙着一点笑,语气却并无玩笑之意。   虽然并未与中域势力打过交道,但太上葳蕤并不觉得自己需要畏惧他们。   如果说,她的境界还在化神甚至以下,那太上皇朝于她而言,的确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但现在,太上葳蕤已然突破了渡劫后期。   她是小孤山掌门,是妖尊,更是北域之主。   叶不孤不由失笑:“看来,我只需等你的好消息便是。”   两人信步向前,叶不孤又想起一件事:“此行既是前往中域,若有余暇,便请你在师尊故人坟前,祭上一坛酒。”   太上葳蕤点头应下。   草丛中窸窣响动,两人止住话头,同时看了过去。即便失了修为,叶不孤身上也留有直觉。   深绿色的蛇尾自草叶上划过,女子抬起头,一双竖瞳在天光下泛着冰冷寒芒,她是只不过金丹修为的蛇妖。   这样的蛇妖原不值得太上葳蕤留心,她却怔愣在原地,看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容颜,久久不能回神。   太上葳蕤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绿娘。   前世,太上葳蕤被囚于水牢,正逢当时郦姬挣脱部分禁制,脱离水牢深处。只是体内稀薄的力量并不足以让她逃离,甚至连杀了自己也做不到。   于是郦姬将体内新生出的内丹剜出,交给太上葳蕤。   “你得我妖丹,便要记得,杀天水阁桑南淮祭我亡魂。”   因为羽蛇内丹,太上葳蕤有了第一条命,她成了一只妖。   也是因此,绿娘才会将她误认做女儿,带她离开天水阁。   那时绿娘已经疯了,从她只言片语之中,太上葳蕤推测出,她的女儿大约是死在了被天水阁围捕之时。   绿娘将太上葳蕤当做女儿,便尽其所能地对她好,护着她,一直到最后,为她挡下东域修士的屠刀。   绿娘是疯癫,但她给了太上葳蕤一个家。   她和朱厌,是太上葳蕤前世唯一的亲人。   太上葳蕤不知道绿娘出身何处,又是如何被天水阁擒获,重生之后便也无处寻她。不过只要天水阁及早覆灭,绿娘便不会落入同样的境地。   只是太上葳蕤未曾想到,自己会在小孤山上见到绿娘。   见太上葳蕤看着自己,绿娘蛇尾摆动,神情中难掩戒备。她并不识得太上葳蕤,但隐隐能感受到对方身上让人畏惧的气息。   “你可有名字。”太上葳蕤缓缓开口,她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心跳,鼻尖莫名涌上酸涩之意。   绿娘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自己的名字,竖瞳中微微闪过疑惑之色。不过太上葳蕤看起来似乎并无恶意,于是迟疑一瞬,她开口回道:“绿娘。”   或许是不习惯说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凝滞。   她叫绿娘。   太上葳蕤忽地笑了。   她生得本就极好,此时便更有倾城之色,便是绿娘,也不由为之失神。   “小孤山是个不错的地方,若你愿意,今秋之时,便有入门弟子试。”太上葳蕤轻声道。   绿娘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至少前半句话,她还是明白了,于是回道:“小孤山,很好。”   那就好。   得了她这句话,太上葳蕤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绿娘既然来了小孤山上,往后她也就不必担心。   小孤山,是妖尊庇护之地。   太上葳蕤收回目光,与叶不孤一道继续向前。   这一次,世上不会有把她当做女儿的绿娘,也不会有与她相看两相厌的朱厌。   但绿娘会好好活着,或许未来,她会有自己的女儿,不过这一次,她的女儿不会早夭。陆云柯也会好好活着,他不会家破人亡,为南明离火寄生,一生颠沛流离。   “你识得那只蛇妖?”叶不孤开口问道,他轻易便察觉到太上葳蕤对绿娘的态度有些奇怪。   那只蛇妖不过金丹,看上去实在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很像我一位故人。”太上葳蕤望着天边,弯了弯唇角。   这一次,她所在意的人,终于不必重蹈覆辙。   “师兄,我忽然觉得,自己终于没有再做错什么。”她侧头看着叶不孤,轻声道。   叶不孤闻言,正色开口:“葳蕤,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换作任何人,大约都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了。   *   “你……你这是卖女求荣!”夜游城内,褚灵看着坐在上首的女子,与之颇有几分肖似的脸上满是惊怒神色。   太上葳蕤未曾隐瞒自己要前往中域帝都赴周天星辰阁之约的事,于是不用多久消息便传开了。   如今妖尊任何举动,都是北域妖族热切关注之事。   而听闻这个消息,得以保留夜游城城主之位的银霜终于想起,自己正好有个自中域帝都来的女儿。   褚灵出生帝都上京,褚家在整个上京也算有些声名,至少从前是如此。   是以论起对上京情形的了解,北域之中,大约没有几人比得了褚灵。恰好银霜正在苦恼怎么同那位北域之主攀上关系,听闻此事,便打算把这吃白饭的女儿送去做个引路的扈从。   在褚灵看来,她这分明就是打算卖女求荣。   银霜闻言,挑眉认真地将褚灵上下打量一通,而后点评道:“你这张脸倒是生得不错,可惜妖尊似乎不好女色。”   若是妖尊当真喜好女色,银霜甚至不介意自荐枕席。   说到这里,银霜还暗自觉得奇怪,这些时日,众妖分明也献上了不少各有千秋的男色,妖尊却一个也未收用,竟像是也不好男色。   倒是她手下那个,叫什么长陵的师弟,将这些美人都讨了去。   妖尊对这个师弟,还真是纵容,也不知他吃不吃得消。   银霜面上现出几分怅然之色,要揣度这位尊上的心思,实在有些不易。   若是叫长陵知道自己背后竟然被这么议论,只怕立时要吐血三升。   他不过是看这些被献上来的妖族天资不错,这才给了他们一份正经差事干,以色侍人,哪有凭本事吃饭来得心安理得。   不过被他剥削着处理公务的妖族可能并不这么想,毕竟自古以来,都是枕头风最好使,只要能入妖尊的眼,说不定就能少修行几十上百年了。 第225章   此时, 褚灵听完银霜的话,不由愣了一瞬,随即被气得涨红了脸,她恼道:“我可是堂堂褚家女公子, 绝不会如下仆一般供人驱使!”   银霜轻笑一声:“你以为, 你有选择?”   她的语气还算平静, 却叫褚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银霜眼底现出几分凉薄:“今日我这做阿娘的便教给你一个道理,这世上, 你比人弱,便没有想不想, 愿不愿的余地。”   褚灵被她堵得无话可说, 瘪起嘴,有些委屈地嚅嗫道:“若是爹爹在这里, 一定不会让我去讨好旁人。”   “可惜他不在。”银霜将手撑在脸侧, 却不顾及女儿的脆弱心灵, 口中冰冷地吐出几个字。   她这话一出, 褚灵眼中不由噙上泪花。她到北域已经近八年了,这八年来, 她父亲寄来的信笺越来越少。   褚灵曾经在信中说过许多次想回家, 却未曾得到来自父亲的正面回应。   时日一长,她不由怀疑起,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不要她了。   此时听银霜这样说,褚灵再次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虽然她是很笨, 很娇气,修为很差又不喜欢修炼,但……但……褚灵想了很久,也没想出自己的优点, 不由更委屈了。   到北域后不久,其实她就想离开了,银霜实在同褚灵心目中对母亲的期望全然不同,而北域也全然比不得丰饶繁华的帝都上京。   褚灵偷偷溜出城主府,既然没人来接她,她便自己回去了好了。可惜出师不利,还没出夜游城,她就被妖族绑了票,若非城主府的妖来得及时,大概连命都未必保得住。   经此一遭,褚灵终于意识到北域为何被称为混乱之地,也彻底打消了自行回到中域的念头。   银霜也很清楚她的想法,口中只道:“你不是一直想回中域?此行跟随妖尊,自是能得偿所愿。”   “还是说,你是舍不得这穷乡僻壤了?”   褚灵立时反驳道:“夜游城这样的破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   “那不是正好。”银霜未曾为她这话生气,慢条斯理地再开口。   这话好像也没错……褚灵迟疑地想道,她看着银霜脸上了然的笑,鼓了鼓嘴,快步跑了出去。   她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她!   她这就去收拾东西,准备回上京!   看着少女的背影,一直站在银霜身旁的中年女子忍不住开口:“城主不打算先将褚家情形告知她么?”   “何必多此一举,”银霜眸光流转,神情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显出十足凉薄,“等到了上京,她自然会知道。”   褚父一心想将女儿庇护在羽翼下,不愿令其受一点风雨,可惜这世上,又何曾有谁能护谁一辈子。   想活下去,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终究是要靠自身。   两日后,银霜带着褚灵踏上了小孤山,想到妖尊两个字,她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惴惴不安。   能降服无数大妖的妖尊,一定比他们都可怕!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战战兢兢地等来了面见妖尊的机会,跟着银霜身后踏入明光殿。   抬手见礼,口中随银霜所言问候,褚灵将余光悄悄向上方落了落,成功窥见了太上葳蕤容貌。   她当即呆滞在原地。   哪怕已经时隔数年,褚灵还是一眼就想起了夜游城那一夜发生的种种。   她……她就是妖尊?!褚灵顿时觉得有些腿软,她咽了咽口水,心道,这么久过去了,妖尊这样的大人物,应当是不会记得自己了吧……   太上葳蕤垂眸对上她的目光,淡淡道:“本尊应当见过你。”   褚灵腿一软,竟是重重跪了下去,她脑中转过许多念头,心道,与其让妖尊动手,她是不是最好自我了断?   只是她还没能见阿爹最后一面……想到这里,褚灵眼中噙满了泪水,看起来实在可怜。   能被自己的脑补吓成这样,也的确是少见。   太上葳蕤挑了挑眉,无意废话,开门见山道:“顾少雍与你,是什么关系。”   褚灵眨了眨眼,茫然几息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太上葳蕤说了什么。她怯怯地看了太上葳蕤一眼,迟疑着答道:“他……他是我表兄……”   妖尊为什么会问起表兄?   褚灵只以为,顾少雍在将她护送至夜游城后便离开了,并不曾知晓他后来拜入小孤山之事。   虽然不知太上葳蕤为何要问起顾少雍和顾家,但她既然问了,褚灵便也只能老老实实作答。   褚灵虽叫顾少雍一声表兄,但褚家在上京的势力是远远无法与顾家相比的,上京顾氏,乃是太上皇朝二十八氏族之一。   褚父的堂妹早年间嫁入顾家,因与家中关系不佳,嫁人后不久便与褚家断了联系。   依照褚灵的说法,顾少雍的父亲在顾家也不过是旁支族人,他父母早亡,一直在顾氏族地中长大,直到十多年前才前来上京,主动与母族褚家恢复了联系。   但显然,顾少雍的身份并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顾氏旁支族人,如何得来身外化身。想来,顾少雍这个身份,不过是他行走在外的伪装。   太上葳蕤垂眸看向褚灵,又道:“你对上京了解多少。”   “上京二十八氏族和京中势力划分,阿爹都叫我背过的……”褚灵小心答道,作为褚家女儿,这些最基本的情形,她都是知道的。除此之外,一些在坊间流传的秘闻褚灵也知道不少。   “她可以留下。”太上葳蕤听完这番话,淡淡对银霜道。   银霜含笑一礼:“能留在尊上身边,是阿灵的荣幸。”   褚灵有些愣神地想,她是不是可以回去见阿爹了?   太上葳蕤对银霜和褚灵的召见,不过是个小插曲,未曾引起多少注意。更让人注目的,是小孤山整座山门都动起来,声势浩大地为妖尊准备出行之事。   看来,妖尊是想借中域之行,宣扬声威,坐实北域之主的身份啊。   没有人知道,在小孤山弟子与北域妖族如火如荼地筹备出行诸事时,太上葳蕤在明光殿内殿中见了青女。   神情木讷,容貌平常的青女干巴巴地说道:“假扮你的风险太高。”   上一次,青女伪装成太上葳蕤进入天水阁,被事败恼怒的桑南淮追着打,好险没丢了半条命。   太上葳蕤看着她,微微勾起唇角:“两钧极品灵源。”   青女木讷的脸上闪过一瞬波动,她撇开了目光,灵源虽好,但也要有命拿才是。   “三钧。”太上葳蕤面不改色地加了价。   青女听到自己原本坚定的意志濒临崩解的声音,三钧灵源,已经够她用上十多年了……   艰难地挣扎后,青女木讷着一张脸,沉痛道:“五钧。”   “四钧。”太上葳蕤不疾不徐,像是并不意外青女的反应,“此番你只需留在小孤山内,无须与谁动手。”   北域修为最高的蜃妖已然被太上葳蕤种下血咒,不得不供其驱使,其他妖族便是当真生出什么心思,也是徒劳。   “如果动手,要加价。”青女思索片刻,面无表情道。   太上葳蕤点了点头:“成交。”   一旁长陵心道,他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就是现成的范例啊。   待青女离开,长陵上前问道:“师姐,那你此番打算先带多少人离开?”   不错,小孤山上如今声势浩大的情形,多是做给旁人看的。   “不必过百人。”太上葳蕤屈指敲了敲桌面,回道,“修为只需在筑基与金丹之间,只要人族。”   长陵一一记下她的要求,太上葳蕤提出的这几点并非难事,不过一两日间,他便将诸事办妥。   两日后,一艘瞧上去有些年头的飞舟混在众多从小孤山离开的贸易商队中,毫不显眼。   此行跟随在太上葳蕤身边的小孤山亲传,便只有濮阳鸾和楼玄明,至于其他人,便要在数日之后,随‘妖尊’启程了。   飞舟上其余的人,除了一个褚灵,便都是小孤山弟子,不过这一趟,他们需记住,自己都是南域沧澜门弟子。   飞舟一路向南,穿过漫无边际的海面,数日之后,终于抵达了中域境内。   上京本就繁盛,因星辰令之事,这段时日更是不断有来自五域十四州的势力前来,热闹更甚之前。   周天星辰阁广邀天下仙门势力,乃是受到了太上非玦首肯,是以上京特地派出禁卫与众多小吏代周天星辰阁安置各方势力来人。   毕竟,就现在周天星辰阁幸存弟子的人数,实在不足以应付这么多来客。   “南域沧澜门?这是什么门派,我怎么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听着报来的名字,记录名册的小吏忍不住皱起了眉。   “连周天星辰阁传去的信鉴也拿不出,大约又是什么不入流的势力,听说了谶言之事,来混个吃喝吧。”他身旁的人见怪不怪道。   很显然,这些时日,他们已经见了不少这样的情况。甚至有三五散修作伴,自称一个门派前来,实在不像话。   毕竟太上皇朝不缺灵石,对于应召而来的天下仙门自也足够大方,每日都会奉上灵食美酒,招待很是周全。   小吏不屑地摇摇头,看起来对这样的行径颇为不齿。不过这沧澜门既然自言是奉星辰令而来,即便他心中不喜,还是将其册录下来。   “不过百余人,倒也好安排,兰絮阁恰巧还有位置。”   兰絮阁位置虽不算上佳,不过沧澜门这样的小门小户,也没有挑剔的资格。   小吏笔一挥,便将地方安排了下来。 第226章   兰絮阁的地方本就不算大, 便是一个小仙门,也多有几十甚至上百弟子,是以安排上三五仙门住进来后,此处顿时便显得很是拥挤。   不过对于底蕴不足, 连修行资源都成问题的小仙门而言, 这里已然是极好的落脚处。   不说别的, 兰絮阁每间屋舍中都雕刻了聚灵阵法,其内灵气浓度远胜外界, 修行起来便也事半功倍。除此之外,太上皇族还会每日送来定量灵物, 仙门大派对此自是瞧不上眼, 但对资源匮乏的小仙门,却可说是一桩意外之喜。   将行装安置在兰絮阁内, 濮阳鸾施用法诀, 将太上葳蕤择的这一间内室仔细清理过后, 燃上荼芜香, 香气氤氲而起,清雅温润。   楼玄明站在窗边, 抬手接住飞书, 一目十行地扫过其上内容,不由皱起了眉。   他回过身,对太上葳蕤道:“师姐,是玄机楼传讯。”   “关于燕师兄的踪迹, 玄机楼也没有确切消息,不过数日前,南域曾有不少修士见过玄龙现身,其气息已在合道之上。”   合道……   太上葳蕤清楚, 如果燕愁余的境界在这么短时间内就突破了合道,那只能证明,他身上封印已经再次松动。   除了关于燕愁余的事,飞书中也回复了关于顾少雍的问题。   玄机楼关于顾少雍的记载,与褚灵所言并无差别,或许是因他彼时修为与身份都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价值,顾少雍在顾氏族地许多年的记录都被一笔带过。   但知道顾少雍那具身体不过是身外化身,便足以让人肯定,顾氏旁支族人这个身份不过是用于掩人耳目。   再深入查下去,玄机楼也很快发现了许多记录的相悖之处。这世上,要凭空捏造一个人出来,本就不是易事。   褚灵父亲那个嫁入顾家的堂妹,的确生下过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还未足月便已经夭折,后来夫妻二人于秘境遇险,葬身其中。   顾少雍那具身外化身,便是顶替了那个早夭婴孩儿的身份,在上京行走。   而那段时日,他也未曾表露过什么异常,褚灵父亲念在已逝堂妹的份上,对他多有照拂,视之若子。   之后,褚家因贪渎之罪面临灭门之祸,褚灵父亲乃褚家主支,自然难逃一劫。在他斩首前几日,顾少雍已然离开了上京。   太上葳蕤和楼玄明等人此时已经清楚,顾少雍此行便是带褚灵前往北域,投奔生母夜游城城主银霜。   之后,他没有离开北域,反而选择拜入小孤山门下,用两年时间博得众人信任,甚至做了小孤山医修之首。   也是因为如此,小孤山才会陨落三名元婴,上百金丹弟子。   根据这些线索,根本无法确定顾少雍的真实身份如何。   不过顾家是太上皇朝二十八氏族之一,想要随意冒充其族人,哪怕是旁支族人的身份,也并非那么简单的事。   桌案上,一盏魂灯静默燃烧着,颜色似有些晦暗。   当日顾少雍拜入小孤山时,曾以心头血点亮魂灯,身外化身乃是以本体血脉祭炼,也就是说,这盏魂灯是目前唯一能追索顾少雍位置的东西。   太上葳蕤垂眸看着魂灯,眼中幽深,让人难以分辨其中情绪。   许久,她抬起头,却是问起另一件事:“阿鸾,你应当是第一次来上京?”   濮阳鸾点头,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   太上葳蕤望向窗外,黄昏时分,天边斜阳西沉而下,暮色下,楼阁草木似乎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她徐徐开口:“上京繁华,既然来这一趟,便不该错过如此盛景。”   趁这几日余暇,他们还可逛一逛上京,再过些时日,大约便不得闲了。   濮阳鸾的眼睛亮了亮,立刻道:“师姐要与我一起去看看上京夜市么?”   正想开口相邀的楼玄明闻言,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太上葳蕤察觉到他的动作,勾了勾唇,未曾应下濮阳鸾之请,只道:“我尚且有事要办。”   濮阳鸾有些失落地应了声,她没有注意到,站在自己身后的楼玄明在听了这话后,真心地向太上葳蕤抬手谢过。   不过太上葳蕤这番话也并非全是借口,她的确有事要办。而且这件事,她孤身前去会是更好的选择。   夜色中的上京灯火通明,来往行人如织,高声笑谈间,正是一片繁华安乐景象。   魂灯浮在她面前,太上葳蕤手中结印,灯中摇曳的烛火便化作一道道流光向前飞散。   当年她曾以符文重伤顾少雍本体,在那道符文中,还藏了一个追溯的烙印。   那是太上葳蕤前世做了妖尊后琢磨出的小玩意儿,当今之世,不说化解,便是想察觉也不易。   流光缓缓飘向远方,太上葳蕤抬步向前,素白裙袂扬起,其上银线绣出的云纹流光溢彩。她的修为已经压制到不过元婴境界,就算没有刻意改换形貌,所有自身边走过的修士也未曾在她身上投注任何多余的注意。   对于太上葳蕤而言,蒙蔽这些境界远低于自己的修士感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循着流光,她一步步向前。   周遭来往的人渐渐少了许多,这是通往皇城的方向,而靠近皇城的,自然都是权臣贵胄的府邸。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实在不错。在太上非玦承袭帝位后不久,作为他的亲弟弟,太上非白便得封庆王。   而如今的庆王府,就在皇城外。   暗夜中,重重宫阙幽深,太上皇朝倾数百年筑成的皇城,仿佛一只盘踞在此的凶兽。   不必将神识延伸而出,太上葳蕤也能感受到其中存在的数道强大气息。   太上皇朝积累万年的底蕴,的确不容小觑。   她收回目光,看向托庇在皇城阴影下的庆王府。   庆王府占地广阔,大约算是上京中最大的一处王府,就这一点,也能看出太上非玦对这个弟弟的纵容。   流光停留在庆王府外,缓缓散去痕迹,与此同时,顾少雍那盏魂灯也彻底熄灭。   他点亮魂灯的那滴心头血,也只能够支撑到现在。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庆王府的匾额,微微挑了挑眉。   她的确是有些意外的,新仇旧怨,原来都要落在这庆王府中么?   堂堂王府,其外自然布下了一重又一重禁制,让人难以窥探其中情形。便是让太上葳蕤来看,这些禁制也能勉强称得上高深二字。   不过这些禁制想拦下她,还是不够。   太上葳蕤的身形消失在禁制中,未曾引起分毫异动。   自上方望下,可见身披铁甲的护卫四处巡视,只听得一片整齐的脚步声。太上葳蕤落在树梢处,身体像是轻若无物。   抬眸望向庆王府深处,她的神识避过前方禁制,飞快延伸。   不过短短数息,庆王府中情形便尽数落入太上葳蕤感知。   似曾相识的气息闪动着,绵延悠长。光线昏暗的暗室中,青年手脚被缚,盘坐在石台上,闭目修行,身上气息已是洞虚境界。   顾少雍。   太上葳蕤认出了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   “公子,请服药。”   黑袍人捧着一碗腥臭的血色液体上前,青年抬起头,露出一张因为少见阳光而异常苍白的脸。   他似有所觉地向上望去,也就是在这一刻,太上葳蕤将神识尽数撤回。   她不准备打草惊蛇。   未曾觉出异常的青年接过药碗,将腥臭药液一饮而尽,神情漠然。   身形山洞,太上葳蕤退出庆王府外,足尖落地的那一刻,她微微凝眉。   若有似无的气息不过出现一瞬波动,但这已经足够引起太上葳蕤注意,是谁?!   那道气息飞快远去,她未曾迟疑,闪身追去。   一逃一追,以渡劫修士的速度,不过一时半刻,太上葳蕤已经到了上京城郊。   夜色静默,不见星月,唯有树梢风声掠过,发出窸窣之声。   追至城郊之时,窥探太上葳蕤的那道气息终于彻底失了踪迹。   抬头看向四周,太上葳蕤的神情有些冷,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燕愁余。”她开口,叫出了这个名字。   但这一声却未曾得到回应,周围还是一片寂然,静得只听见几声清脆虫鸣,这里好像只剩下太上葳蕤一人。   “燕愁余,你若是再躲,我后日便去明镜天再挑一条龙养。”片刻后,太上葳蕤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句话,语气听上去十分冷酷。   “不行!”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之时,便有一道声音急急响起。   话说出口,燕愁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知道自己已经躲不了了,他垂头丧气地出现在太上葳蕤面前,玄色披风笼住身形,风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越见冷硬的下颌。   不知为何,燕愁余身上气息已经与往日全然不同,这也是太上葳蕤未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是他的原因   没有人知道,在见到燕愁余出现的那一刻,太上葳蕤几乎是随之在心中松了口气。   她其实也有些害怕,害怕出现在这里的不是他。   “燕愁余。”她再唤了一声。   “葳蕤……”燕愁余低低地回应道,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沙哑,其中藏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   太上葳蕤上前一步,见此,燕愁余竟是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想见我?”太上葳蕤抬头看着他,眼中晦涩不明。   “不……”燕愁余立时回道,他怎么会不想见她。“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太上葳蕤的神色柔和下来,她向他伸出手:“我在这里。”   她现在,就在他面前。 第227章   燕愁余的神情被掩在风帽下, 让人看不清究竟,他犹豫着抬起手,动作中却又带着几分显见的踟蹰。   太上葳蕤抓住了他的手。   这一刻,冰冷的鳞片划过掌心, 带来一股让人不由为之战栗的触感。   那不是属于人的手, 而是覆满鳞片的龙爪。   燕愁余小心地收起爪尖, 像是不愿伤了她。   太上葳蕤已然意识到什么,她抬手, 揭开燕愁余掩住头脸的风帽。   一对血红的龙角生在额上,脸侧无法褪去的黑鳞泛着冰冷寒芒, 燕愁余双眼中只见一片血色。   而在这片血色之中, 仿佛有无尽恶意在翻涌,只是对上一眼, 都足以令人遍体生寒。   这也是燕愁余不敢出现在太上葳蕤面前的原因之一, 他如今连人形也化不全, 这副模样, 大抵是有些可怖的。   他垂着眼,没有勇气抬头。   太上葳蕤微凉的指尖从他脸侧鳞片上拂过, 眼中并未生出惧色, 只是问道:“你已经破了多少重封印?”   燕愁余低声回道:“四重……”   四重封印已破,他的修为已然突破至合道,距大乘也不过一线之隔。   但这样的力量,也令燕愁余的神智数次濒临破碎, 如今他虽然勉强保持了一点清明,但也无法完全恢复人形。   “为什么不敢见我。”太上葳蕤对上那双赤红竖瞳,神情难辨喜怒。   燕愁余的声音有些滞涩:“我如今出现在你身边,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他分明清楚这一点, 却还是忍不住在觉察到熟悉气息之时跟了上来。他想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不过太上葳蕤的感知,比燕愁余所以为的还要敏锐许多,不过是瞬间的气息泄露,也令她发觉了端倪。   “就因为周天星辰阁所谓的谶言?”太上葳蕤知道他现在所顾及的是什么。   夜色中,燕愁余的神情显出几分晦暗,他开口道:“如果天命真是如此……”   太上葳蕤打断了他的话:“燕愁余,我从来不信所谓天命。”   她虽然错过了星冕与燕愁余最初的一番对话,但玄龙灭世的预言流传开,她就已经猜到了许多。   燕愁余身上种种异象,似乎都与谶言相合,或许,他的确是为灭世而生。   但,那又如何?   “我只相信你。”   太上葳蕤相信的,是燕愁余。   燕愁余怔怔看着面前少女,久久不语。   “葳蕤……”许久之后,他才哑声开口,除了唤她的名字,好像再也不会说别的。   太上葳蕤的神色软了下来,她抚了抚燕愁余脸侧,本能让他忍不住在她指尖蹭着,像是被驯服的凶兽。   这是她的龙。   倘若燕愁余真的失了神智,也自有她会阻止他,阻止他做出违背本心之事。   “葳蕤……”燕愁余念着她的名字,喃喃道,“我……”   他想说些什么,却被体内涌上的一股热意打断,像是一把火,在瞬息之间点燃他全身,让脑中那点清明摇摇欲坠。   这是……   燕愁余强压下心头骤然升起的暴虐之意,眼中赤红明灭,他下意识想退开,却被太上葳蕤紧紧握住了手。   “走……”燕愁余挣扎着吐出这个字,若是葳蕤再留在这里,他一定会伤了她。   偏偏是在这时候……葳蕤在他面前,他便更难强行压制住自己的欲.望。   太上葳蕤却并没有如燕愁余所言离开,他如今破除四重封印,煞气泄露,影响更深,她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手中灵力运转,清心诀亮起,落在燕愁余眉心,却只叫他的动作慢了一瞬。   此时此刻,他竖瞳中已经彻底化为一片无机质的冰冷,这一刻,他体内好像只剩下最纯粹的兽性。   龙尾骤然缠住太上葳蕤纤细的腰肢,将她拉入怀中。   燕愁余紧扣住人,高挺的鼻梁靠在脖颈间嗅闻,他脸侧鳞片从细如凝脂的肌肤上划过,看上去带着几分难言的狎昵。   就算燕愁余如今已经有合道修为,太上葳蕤想从他手中挣脱也并非不可能,但她没有动。   唇齿相接,燕愁余的吻比起平日多了几分侵略性,从太上葳蕤口中汲取每一口甜蜜,似乎想将她吞吃入腹。   龙尾紧紧缠绕,原本冰冷的鳞片似乎也升高了温度,隔着轻薄的衣裙也让人觉出灼烫之意。   燕愁余将太上葳蕤抵在树上,唇齿交缠的水声许久才停歇下来,他低头看着怀中少女,呼吸沉重。   赤红双目中闪过几许烦躁之色,但却不知如何得解。   太上葳蕤素来清冷的面色上多了几分潮红,感知到燕愁余身上传来的热意,她已经隐隐猜出了几分。   龙族尚存兽性,是以成年之后,会定期爆发.情.潮,但这样的情.潮也并非不能压制。不过对于如今为煞气影响,神智濒临崩溃的燕愁余而言,显然很难如从前那般强行将之压制。   未能恢复为人形的趾爪探向太上葳蕤身上法衣,轻易便将其撕裂,与此同时,燕愁余探身,在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一抹红痕。   到了这个时候,要么让他做下去,要么将他敲晕放血,刻上几个禁欲的符阵,或许还可长久地解决龙族情.潮的问题。   不过后者听起来,的确有些残忍了。   太上葳蕤指尖灵光亮起,但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忍心下手。   就是在片刻之间,她已经在燕愁余面前节节败退,   安抚着只剩下本能的燕愁余,太上葳蕤抽出余暇运转灵力,两道身形顿时消失在夜色中。   至少要换个地方。   兰絮阁内,太上葳蕤应付着燕愁余越来越无度的亲昵,引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入内室。   弹指布下几道隔绝窥探的阵法,她随即便被扑倒在床榻上。   荼芜香的香气弥散在室内,烛火燃起,映出几分暖色。   燕愁余将手撑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形能将太上葳蕤完全笼住,他看着她,像是盯着被自己衔回巢穴中的猎物。   在赤红双目注视下,即便是太上葳蕤,也不由感到淡淡心悸。   下一刻,燕愁余俯身靠近了她,双唇相接,鼻息交融,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在身上法衣彻底被撕裂前,太上葳蕤抬手解下床头纱幔。鸦青长发洒落在床榻上,她眼尾飞红,素来清冷的面容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纤长的指尖被另一只手握住,拖拽回纱幔之内,隔绝了所有风光。   龙族情.潮,会持续几日来着?太上葳蕤用有些混沌的神智思索道。不过,很快,她便没有余暇思虑这件事了。   而在太上葳蕤带着燕愁余回到兰絮阁不久,一道出游的濮阳鸾与楼玄明也回了来。   今夜得了太上葳蕤允准,伪作沧澜门门下的小孤山弟子也得以前去一游上京盛景,大多数人到了现在也还未归。   濮阳鸾手中提着一盏玉兔捣药的花灯,她垂眸看着,口中忍不住道:“也不知师姐会不会喜欢这盏灯。”   “原来你挑了这样久,是为师姐选的。”楼玄明挑了挑眉,随即道,“那你当选一盏龙灯才是。”   濮阳鸾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白了他一眼:“楼玄明,不会说话可以不用说。”   倒也不必时时刻刻提醒她,师姐已经有龙了。   停在太上葳蕤的卧房外,濮阳鸾感知到几重隔绝声响与窥探的禁制,有些奇怪:“师姐已经回来了?为何要在此布下禁制?”   难道今晚她要办的事,出了什么意外不成?   的确是生了些意外,不过与濮阳鸾所担心的相去甚远。   楼玄明倒不觉得担心,他随口道:“师姐做事,不是向来都有她的原因么。”   以师姐如今的修为,这天下能对她造成的麻烦的,实在已经不多了。   濮阳鸾便也没有多想,取下手中花灯,想挂在檐下,却突然发现以自己的身量来说,略差了些。   不等她动用灵力,楼玄明在她身后取过花灯,抬手挂了上去。   他的身形笼在她身后,濮阳鸾退了一步,正好撞在楼玄明的胸.膛上。   这样近的距离,她甚至能听清他的心跳,在夜色中存在感异常鲜明。   濮阳鸾一时有些怔然,竟是忘了再动作。   楼玄明低笑一声,胸腔振动,他对濮阳鸾道:“好了,等师姐出门之时,大约就能看见了。”   濮阳鸾莫名觉得有些耳热,好在长发垂落,并不会叫人轻易发觉:“多谢。”   两人没有再开口,竟是沉默地相携向外走去。   “你只为师姐买了盏灯?”在濮阳鸾跨进自己的房门时,楼玄明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濮阳鸾回身看了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块光泽莹润的玛瑙腰佩,近乎有些粗鲁地塞进他手中:“随手买的。”   楼玄明低头看着被强塞入手中的腰佩,失神一瞬,再抬头,看着已经紧闭上的房门,面上不由勾起了一抹浅笑。   屋内,濮阳鸾脸上现出几许难以掩饰的绯色,她抬头看向铜镜,只一眼,便发现了自己发间多出的东西。   那是一支紫檀木簪,簪头雕琢出振翅欲飞的凰鸟。   是什么时候……   濮阳鸾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比起他之前做废的那些,却是好看了许多。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天将破晓之时,乌云积聚,显出晦暗之色,不必多久,一场暴雨突袭而至。雨声短而急,重重砸落在地上,溅起碎裂水珠。   风雨中,挂在檐角的那盏花灯摇晃着,在昏暗天色下亮起一点微弱光芒。   内室之中,玄色的披风与衣袍混乱地扔在地上,纱幔摇曳,暖意融融。 第228章   风雨不停, 濮阳鸾凭栏而望,只见下方仍有货商披着蓑衣斗笠,冒雨而行。三五行人走过,脚步匆匆, 雨声中, 天地似乎也寂然下来。   一旁, 楼玄明低头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手中执一枚黑子, 似乎在思索破局之法。   太上葳蕤卧房外的阵法禁制仍旧未曾撤去,无人可窥探其中情形, 濮阳鸾虽然心中奇怪, 也不敢贸然传讯搅扰。   “楼玄明,难道师姐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濮阳鸾听着雨声, 忍不住转头, 对身后的人道。   师姐总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闭关。   楼玄明摩挲着那枚黑子, 闻言笑道:“这天下, 能给师姐带来麻烦的,可不多了。”   说到这里, 他一时兴起, 随手拈起几枚棋子扔在桌案上。   玄微命术修行愈深,楼玄明卜命也就不再需要什么花里胡哨的过程,随意而为便能得一卦。   不过看着桌案上棋子落下的位置,他脸上渐渐失了笑意。   这是……   濮阳鸾注意到他神情变化, 顿时觉出几分不安:“怎么了?”   楼玄明喃喃道:“师姐的确是有些麻烦……”   “什么?!”听到这话,濮阳鸾当即变了脸色,她快步走到楼玄明身边,目光扫过卦象, 神色不由为之一滞。   在占星卜命一道,她天赋也是极佳,自然看得出卦象所示。   “桃花入命,也是麻烦啊……”   楼玄明讪讪笑道,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不会被灭口吧……   依照常理,想卜算修为比自己高的人,向来都是难有结果的,楼玄明也没想到,自己这随手一试,竟然能真的得出结果。   “……原来师姐已经寻到燕师兄了。”濮阳鸾红着脸,许久,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她和楼玄明的目光对上,飞快达成了共识。   只见他干咳一声,打乱桌上黑子,试图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好像也并非什么好事。至少方才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坐在这里,也不会觉得芒刺在背。   还好师姐布下了禁制,还好自己没有贸然去搅扰,濮阳鸾心中深深庆幸。   两人无言地望着窗外风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尴尬。   雨势久久没有减弱之势,下方已不见多少人来往,上京楼阁在雨中沉默,远远能望见城墙一角。   便在倾盆大雨之中,一道纤弱身形失魂落魄地向兰絮阁走来。   褚灵浑身湿透,面上神情只见一片空白,唇上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   雨滴接连不停砸在她身上,她却好像失了知觉,全无御起灵力挡雨的打算。终于,她的身体好像不堪重负一般向前倒去,跌进了泥水之中。   衣裙被泥水脏污,向来娇气的褚灵却已经顾不得在意这些。   濮阳鸾记得,昨日褚灵离开之时,是说她要回褚家寻自己的父亲。   发生了什么?   濮阳鸾皱起眉,她对上京情形并不了解,更不会知道褚家早已生了变故。   如今见褚灵这副模样,以濮阳鸾的性情,自是无法置之不理。   身形闪动,她出现在褚灵身旁。   上方风雨被灵力挡下,又过了片刻,褚灵才抬起头,对上了濮阳鸾的目光。   “我爹爹死了……”许久,她颤声开口,眼泪混着雨水从脸颊滑落,看起来可怜又狼狈。   褚灵心心念念回到上京,但上京之中,早已没有褚家了。   早在八年前,褚家因贪渎之罪,满门抄斩,其中便有褚灵的父亲。   褚家虽不是一十八氏族之一,但在上京经营多年,也颇有势力,谁也不曾想到,朝夕之间门,大厦便为之倾颓。   褚家众人的尸首被弃于乱葬岗,八年已过,白骨累累,褚灵连祭拜的坟茔也寻不到。   原来这数年间门,寄去北域的书信都是褚父提前为自己的女儿写下。   从一开始,褚灵前去北域,便不是因为银霜想念这个女儿,而是褚父已经没有旁人能够托付。   也是因褚灵从前身体不佳,少有在人前露面,银霜与褚父也未正式成亲,她的名字便也未能记入褚氏族谱,如此一来,褚父才能顺利将她摘出褚家的祸端中。   他苦心孤诣,保住了女儿的性命,甚至向她隐瞒住了一切真相。   但如今,堪称残忍的真相终于还是在褚灵面前露出狰狞形貌。   对她有求必应的父亲,她最重要的亲人,早在数年前,便已经与她阴阳两隔。   直到被濮阳鸾带回兰絮阁内,换上干净衣物,褚灵的神情仍旧是一片呆滞,再不见往日神气。   她从前总是很骄傲,而现在,她失去了所有为之骄傲的倚仗。   濮阳鸾清楚失去至亲是怎样的痛苦,因为她曾经历过同样的痛苦。没有多说什么,她为褚灵倒了一盏热茶,安静地走出了房中。   房门阖上的那一瞬,屋内有嚎啕哭声骤然响起,带着难以言说的悲恸。   濮阳鸾站在门外,微微垂下了眸。   楼玄明自一旁走出,停在她身边,没有开口。   他静静地陪着她,一如从前的许多次。   转眼又过了两日,内室之中风雨暂歇,荼芜燃尽,只留一点余香。   纱幔后,燕愁余睁开眼,已然完全恢复了人形,只剩下额上一对龙角还无法收回,面上难掩餍足之色。   在他睁眼之时,昏睡中的太上葳蕤也缓缓转醒,她眼尾飞红,带着几许浅淡疲色。   龙尾缠将上来,燕愁余再次俯身,却被她抬指按住眉心。   “够了。”太上葳蕤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   就算她再宠燕愁余,这三天三夜,也该到头了。   何况他在第一日后便恢复了意识,原本可自行压制情.潮,但太上葳蕤还是在他的攻势下节节败退,纵容了他放肆。   此时,燕愁余顶着一双赤红的瞳眸望着她,似乎带着几分可怜。   可惜这已经难以令太上葳蕤再心软。   人族和龙族的身体差别还是很大,这种时候,她该心疼的是自己,而非这条食髓知味的龙。   早知龙族精力这般旺盛,她果然还是应该将他敲晕放血,刻上几个禁欲的符阵,彻底解决问题。   在她意味不明的目光下,燕愁余莫名觉得有些冷,他眨了眨眼,看向太上葳蕤,讨好地唤了一声:“葳蕤……”   说着,捉住她指尖亲了一口,龙尾再次蠢蠢欲动。   太上葳蕤觑了他一眼,收回手,指尖微动,便换上一身新的法衣。   至于她原本着的那身,早就被燕愁余撕得不成样子。   燕愁余看着被衣裙掩住的暧昧痕迹,颇觉可惜。   “葳蕤……”他眼巴巴地望着太上葳蕤,见她不为所动,有些失落地垂下龙尾。   太上葳蕤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燕愁余将她扑倒在床榻上:“你不生气了?”   “我未曾生气。”太上葳蕤任他将自己圈在怀中,抬手摸了摸他额上那对赤红如玉的角,“不过,你也该起身了。”   他们在上京,还有正事要办。   燕愁余磨磨蹭蹭地将龙尾缠住她,显然不愿轻易将怀中的人放开。   如果这样走出门去,太上葳蕤小孤山大师姐的尊严也就荡然无存了。   她面无表情地在龙尾上重重一掐,燕愁余猝不及防,抱住自己遭受重击的龙尾,神情震惊。   太上葳蕤站起身,见他这副神情,眼底笑意微深。   俯身在燕愁余额前亲了亲,权作安抚,他却得寸进尺地揽住她的腰,又在唇上窃得一点温软。   收好龙尾,燕愁余换上法衣,便又是光风霁月的飞霜君,不过额上那对龙角却是暂时还难以控制。   他随太上葳蕤一道向外走去,看上去再正经不过。 第229章   “师姐——”得了太上葳蕤传音之后, 濮阳鸾便立刻赶来了。   在她身后,楼玄明的目光从燕愁余身上掠过,心道,果然如此。   濮阳鸾见了燕愁余, 神色有些微不自然, 但立刻便掩饰过去, 同楼玄明一道向他见礼:“燕师兄。”   对于燕愁余那双煞气翻腾的赤红瞳眸,两人却是未曾表现出什么畏惧情绪。   太上葳蕤示意两人坐下, 随即也未废话,看向燕愁余道:“你可还记得, 在域外之魂湮灭, 周天星辰阁坍塌后,又发生了什么?”   燕愁余闻言, 眼中不由现出一点意外之色:“葳蕤, 你怎么会知道域外之魂一事?”   他还不知龙族魂契会在特定情形下, 令其与道侣五识相通。至于之前几日, 两人忙着别的,自然也无暇谈及此事。   此时, 太上葳蕤寥寥几句将事情说明, 燕愁余一时有些失神,原来那时,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在我与域外之魂动手之时,有人启动了周天星辰阁内的禁制。”回过神, 燕愁余回忆起当日发生过的事,徐徐道。   周天星辰阁乃是星冕所立,底蕴深厚,楼阙中自然布下有无数禁制, 其威能不言而喻。   而在域外之魂被天雷湮灭后,周天星辰阁中亮起的,是自毁禁制。   “所以,周天星辰阁才会有那么多弟子长老陨落其中。”濮阳鸾紧皱着眉头,如此一来,却是说得通了。   如今,这些性命与星冕的陨落,都被记在了燕愁余身上。   “燕师兄可曾察觉是谁开启了如此禁制?”楼玄明问道。   燕愁余缓缓摇了摇头。   彼时,他为拦下域外之魂灵力耗尽,随即便感知到周天星辰阁自毁禁制开启,生死之际,他身上两重封印再破,化为原形冲出了轰然塌陷的周天星辰阁。   只是骤然再破两重封印,燕愁余为煞气影响,神志不清,又如何还有余力查探是谁开启了禁制。   而后,为免伤及无辜,他将自己沉入数千丈湖水下。在此处,几乎没有生灵迹象。   再经数日,燕愁余得以恢复些许神智,勉强化为人形前往城池打探,便听闻了周天星辰阁以星辰令召集天下仙门之事。   清楚太上皇族定会借此向天衍宗发难,他立时向上京赶来。而几乎是在他抵达上京的同时,太上葳蕤也到了。   “如此看来,如今幸存的周天星辰阁弟子,必定有问题。”楼玄明沉声开口,他们中,至少有一人为域外之魂所惑甚至寄生。   想为燕愁余洗清污名,便要从这些周天星辰阁弟子中入手。只是如今没有确凿证据,域外之魂一事口说无凭,难以取信天下仙门。   “如今距离周天星辰阁定下的时日尚有月余,来得及。”太上葳蕤执起茶盏,眸中幽深。   域外之魂所图甚大,三百余年前那场大战他们未曾得逞,而今卷土重来,筹谋必定更加缜密。   更重要的是,有多少域外之魂,已然如司徒元琛一般潜伏在这世间?   司徒元琛是在躯壳被毁之后,才会现出神魂原本的面目,为免伤及无辜,这法子便不适用了——总不可能将所有怀疑的对象都先杀了。   不过若是到了最后也无进展,此法也并非不可用。   太上葳蕤垂下眸,盏中叶梗沉浮,茶色澄明。   片刻后,她才开口向濮阳鸾问道:“这几日间,周天星辰阁在上京有何动向。”   “周天星辰阁神子沉月领门下弟子暂居于上京皇宫之中,闭门潜修,明面上未见与任何势力有所来往。”濮阳鸾回道,这几日间她也并非无所事事。   “师姐是想前去宫中一探?”楼玄明微微皱起眉。   作为帝王所居之处,上京皇城防守严密,其中坐镇数名渡劫甚至合道的大能,想前往一探且全身而退,并非易事。   太上葳蕤没有否认,她必须亲眼看一看周天星辰阁弟子的情形,或许左眼中藏的那块天地本源,能助她看出些什么来。   濮阳鸾忽然想起了什么。   “师姐,如今正有一个能光明正大进入皇宫的法子。”她开口道,“再过两日,上京皇宫中将有一场关于天武卫的祭典,沧澜门恰好也得了一张帖子。”   当年追随太上霄云南征北战的皇朝铁骑之中,最为声威煊赫的,当属作为她亲卫的天武卫。   及至中域一统,皇朝铁骑中死伤最为严重的,也是天武卫。感念其功绩,太上皇朝每年都会举行一场关于天武卫的祭典。   虽然沧澜门声名不显,但为全礼数,负责此时的朝臣还是命人送来了帖子。不止沧澜门,兰絮阁中住的几个门派都未曾被漏下。   若无意外,周天星辰阁也得了邀请,如今借居上京皇宫之中,为了不拂太上皇族的面子,他们应当也会出现在祭典上。   哪怕不曾前去,太上葳蕤进了宫中,也可自去一探。   这却是恰好,太上葳蕤勾起唇角:“如此,理应去看一看才是。”   鸟雀振翅,自枝头掠过,上京南城,校场中,中年男子拉满弓弦,瞄准数百丈外的箭靶。   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形容粗豪,颇具威仪。   随着弓弦一振,羽箭破空而出,正中靶上红心。   守在一旁的侍卫立时拍手叫好,十分捧场。   脚步声响起,身披轻甲的女子自校场外行来,她生得很是普通,可以说扔进了人群中便再难以寻到。   停在中年男子身旁,她脊背笔直,眉间带着一股杀伐之意:“斛将军,两日后祭典,宫中传令,请您携地阙准时前往。”   中年男子将手中长弓扔给候在一旁的侍卫,闻言冷笑一声道:“这群人到了如今还惦记着天武卫,也不想想,就他们那群酒囊饭袋的儿孙,如何能拔出当年帝女留下的刀!”   “可是,当年帝女殿下不也没□□那把叫地阙的刀么……”听了这话,一旁侍卫忍不住开口道。   斛将军顿时瞪向他:“殿下那是拔不出来么?她那是不想!”   这天下有殿下做不到的事儿么?没有!   太上皇族之所以要令斛将军携地阙前往祭典,是因太上霄云曾言,能拔出地阙的人,便可以成为天武卫下一位主人。   而天武卫是太上霄云身边最精锐的铁骑,可想而知,这代表着怎样的力量,无论太上皇族还是上京一十八氏族,都对这支勇武无双的铁骑虎视眈眈。   地阙收在天武卫大将斛将军手中,他与太上皇族并不睦,但功绩煊赫,是以哪怕是皇族,也无法从他手中强夺地阙。只能借每年天武卫祭典之时,令他取出地阙供奉,也让族中子弟一试能否拔出地阙。   不过太上霄云离开这三百余年来,太上皇族中还未曾有人能成功拔出过地阙。至于非皇族中人,那便是连试上一试的机会也不会有。   “祭典就在两日后,还请将军不要忘了。”   斛将军骂骂咧咧道:“这皇族一天天地就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   天武卫的祭典早就原有的意义,成了权贵交际的场合,而他向来最是厌烦这些。   今年能不能也想个法子躲了……   女子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盯着他面无表情道:“将军,为了天武卫军费不被削减,还请您按时携地阙前往。”   在她不带情绪的目光下,斛将军悻悻道:“行了,行了,我知道……”   他心中有些唏嘘,当年殿下还在的时候,谁敢克扣他们天武卫的军费,现在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第230章   如今坐在太上皇朝帝位上的, 是太上非玦的独子,太上殷。   修士境界越高,留下后嗣的可能便越低,是以太上非玦活了几百年, 也只得这一个儿子。   与自己的父亲相比, 太上殷资质平庸, 哪怕以无数天材地宝打下根基,如今也不过是个元婴。   若非太上非玦当年被明若谷重伤, 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未必会选择将他推上帝位。   可以说, 虽然太上殷坐上了帝位, 但真正掌控皇朝的,仍是太上非玦。   大约可以算作吉祥物的太上殷平生也没有太大追求, 唯好美色, 于是他别的成就没有, 儿女倒是有许多。   不过儿女多了也是一桩麻烦事, 事关权势利益,便是父母子女也难免感情破裂, 何况是一群同父不同母的皇子皇女。   储君之位未定, 但凡觉得自己有实力一争的皇族子弟自然都不会退让。此番天武卫祭典,太上殷二十多个儿女来得十分齐整。   谁能拔出地阙,就能成为天武卫下一任主人,那可是当年跟随霄云帝女南征北战, 一统中域的精锐之士。   得到天武卫的人,轻易便能更进一步。   太上鸿图笼着袖子,两条眉毛向下撇着,神情怎么看怎么丧。好在这番龙争虎斗没他什么事儿, 虽然保留着太上这个姓氏,但他所属的这支族人,与烈帝一脉血缘已远,家中几个长辈也没什么作为,连个闲职也很难混得上。   和自己的名字不同,太上鸿图丝毫没有什么大志向,能在上京混吃等死,看看热闹,已经是他最大的追求。   毫无志向的太上鸿图踏入宫门没几步,便迎面遇上了位不知道排行第几的皇子。   这是几皇子来着,十五,还是十六?   若非年节之时随祖父进宫请安,太上鸿图寻常连踏入宫门半步的资格也没有,所以也不能怪他分不清当今陛下那二十几位皇子皇女。   说来太上鸿图能有这个出席天武卫祭典的机会,还多亏他祖父掌着族中祭祀之事,今年天武卫祭典正好轮到其安排,便将自家小辈顺手塞了进来。   “不想会在这里见到堂弟。”不知道是十五还是十六的皇子开口,话里话外难掩那股纡尊降贵的意味。   太上鸿图脸上扬起了殷切的笑意,丝毫看不出他其实连眼前人是谁都没认出来。   他躬身行礼,脸上带着温吞的笑意:“下臣见过殿下。”   不知道是十五还是十六的皇子对他这般周全的礼数显然很是满意,点了点头,嘴上还客气道:“既是同族,何必多礼。”   太上鸿图心道,不知有没有人同这位十五还是十六说过,这样干,实在有些没诚意。   不过这位是堂堂皇子,怎么也轮不到他来置喙,太上鸿图对自己的地位非常拎得清。   “十五哥来得倒是早。”女子从身后走来,扬声开口,打断了前方寒暄。“可惜来得再早,怕是也没有什么用。我记得你去年想强行拔出地阙,却是为刀气所伤,在床上躺了快半个月吧。”   太上鸿图终于恍然,原来是十五,不是十六啊。   十五皇子转过头,看向女子的神色带着几分不善:“十九妹来得也不晚啊,比起你连地阙的一丈之内都近不得,我总要强上几分的。”   “天下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大约都是自认为比旁人强的。”女子反唇相讥。   同父异母的兄妹二人看着对方,齐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全然将太上鸿图忘在一旁。   对此,太上鸿图不但不觉得生气,反而松了口气,他笼着袖子,挂着温吞的笑意继续向祭典会场走去。   以他的修为与身份,也就只够在祭典上敬陪末座,不必被人盯着还能看热闹,太上鸿图其实很是满意。   踏入祭典会场,他的视线逡巡四周,陡然发现今年更热闹了许多。   对了,听说天下仙门应周天星辰阁之邀前来上京,此番天武卫祭典,皇族便也请了这些已至上京的仙门来观礼。   太上鸿图看着诸多身着不同门派弟子服的修士,其中一些门派,哪怕是他未曾踏出过上京一步,也隐约听说过其声名。   不过他全无上前攀谈的打算,将来时祖父耳提面命,多结识几位青年才俊的话尽数抛在脑后。   人一多,场面看上去难免有些混乱,太上鸿图费了些功夫才寻到自己的席位在什么方向,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还请几位沧澜门仙长见谅,不巧紫霞宗今日抵达,祭典座次便要改上一改。还请几位随我去一旁轩亭安坐。”宫中内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话中却没有什么转圜余地。   哪怕只听了这几句话,太上鸿图也猜出了前因后果。   紫霞宗应星辰令而来,只怕是今日才抵达,作为南域一大仙门,紫霞宗要前来观礼,宫中当然不会有一个不字。   不过人多了,席位便不足,籍籍无名如这沧澜门,便难免要受些委屈。   “等等。”便在这时,忽有人开口道。   太上鸿图将目光投将过去,只见身着皇子冕服的青年缓缓走来,对内侍道:“怎可这般慢待沧澜门道友!”   话说得大义凛然,目光却难以掩饰地流露出觊觎之色。   这是……二十一还是二十?哦,这种下流的眼神,应该是跟当今那位陛下最像的二十皇子了。   太上鸿图看向沧澜门修士,眼中随之闪过惊艳之色。沧澜门此番来了不过名修士,容色皆是十分出众,就算身在皇族,见惯了天下绝色,太上鸿图此时仍旧不由为之失神一刹。   怪不得这位二十皇子会出面,他一向是色中饿鬼。   “道友,如今席位不足,不如你与我同坐共饮如何?”二十勾起自以为风流的笑意,向沧澜门中颜色最好的少女开口道。   他不会想到,自己开口相邀的,正是刚刚一统了北域,令无数大妖俯首称臣的妖尊。   太上葳蕤抬眸看着眼中含了几分下流意味的青年,神情淡淡。   一旁的濮阳鸾却是皱起了眉,竟敢对师姐不敬!   换作自己被调戏,她大约不会这般生气,但对太上葳蕤有分毫不敬,她都是不允的。   此时濮阳鸾和楼玄明都将修为压制至金丹,太上葳蕤也只显露出元婴境界,这般修为放在上京,实在有些不够看。   青年直勾勾地盯着太上葳蕤,见她不说话,更觉心痒难耐,竟是直接向她伸手抓来。   “二十殿下,方才我见七皇女正在寻你。”太上鸿图顶着一张微微有些丧的脸挤了上前,挡在了太上葳蕤面前。   他并不算个喜欢多管闲事的性情,但今次天武卫祭典毕竟是他祖父主持,若是出了什么事,他祖父脸上也不好看。   而这位二十皇子的混账性情他也有所耳闻,只是元婴境的修士,恐怕难以在他护卫手中保全自身。   七皇女与二十同母所生,性情刚正,他对这个姐姐一向敬畏,希望借她的名字能唬住好色无能的二十。   果然,听了他这话,青年脸色顿时为之一变,若是被七姐看到,他少不得又要被教训一顿。不过这般绝色实在难得……   便在这时,濮阳鸾微微勾起指尖,十重光明境无声笼罩在青年身上。   下一瞬,他便为幻境所惑,带着一脸急色离开。   见此,太上鸿图不由松了口气,两条下撇的眉毛于是看上去更丧了。要是二十死活要对这位女修下手,他也拿一个皇子没有什么办法。   方才席位之事,太上鸿图也听得分明,此时便顺口对太上葳蕤等人道:“轩亭视线偏僻,若是位不介意,不如同我挤一挤?”   听他如此说,濮阳鸾有些意外,她看向太上葳蕤,轻声道:“师姐?”   太上葳蕤淡淡颔首,见此,濮阳鸾便向太上鸿图拱手一礼:“那便叨扰阁下了。”   太上鸿图主动提出这一点,内侍自然不会有意见,见这几人修为平平,又无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也无心多留,行过一礼便退下了。   太上鸿图领着几人向自己的座次走去,凭着太上这个姓氏,他所处席位也胜过沧澜门原来被安排的许多。   “在下太上鸿图,不知道友怎么称呼?”太上鸿图主动向楼玄明报上了名姓。   竟还是皇族中人?楼玄明挑了挑眉,口中回道:“沧澜门门下,玄明。这是阿鸾与我师姐。”   太上鸿图的目光落在他身侧一直未曾开口的少女身上,沧澜门人之中,显然是以她为主的。   不过一眼,太上鸿图便识趣地收回视线,初初相识便盯着人看,未免失礼。   落座之后,楼玄明低声对濮阳鸾道:“你对那个二十皇子做了什么?”   他很清楚太上葳蕤在濮阳鸾心中的地位,所以也可以肯定,她绝不会轻易放过那位胆大包天的二十皇子。   “那你呢?”濮阳鸾反问。   楼玄明挑了挑眉,没有否认,敢对师姐不敬,总该付出些代价才是。   “不过是帮他清心寡欲上一年半载罢了。”楼玄明风轻云淡道。   玄微命术,颇有些玄妙之用。   濮阳鸾勾了勾唇角:“我做了什么,你再等上片刻便能亲眼看到了。”   两人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过太上葳蕤的眼睛,所以她顺手为他们抹去了出手的痕迹。   妖尊可从来不是什么圣人。   太上鸿图未能听到楼玄明和濮阳鸾这番话,所以他也丝毫不知,自己身旁坐了怎样危险的几个人。 第231章   对身边人的危险性毫无所知的太上鸿图顶着一张有些丧气的脸, 对楼玄明道:“这里虽离祭台远了些,不过视线还算不错。”   说着,主动将桌上灵果分给了楼玄明几人,自己也取了枚, 随手用袖口擦了擦, 便咬了下去。   这人倒是有些意思, 楼玄明挑了挑眉,看来太上皇族中, 也并不全是讨人嫌之辈。   毕竟只是萍水相逢,寒暄几句之后, 楼玄明与太上鸿图也未曾再多说什么, 只安心等着祭典开始。   随着时辰渐晚,嘈杂议论声也渐渐低了下来, 在场之人各自入席。夜色溶溶, 孤月高悬, 明灯亮起, 映得园中恍如白昼。   “陛下到——”   一声拖长的呼喝响起,只见宫女内侍簇拥着太上皇朝如今名义上的掌权者行至前来。   太上殷身形实在不算高大, 沉迷酒色而发福的肚子将玄黑的冕服撑起, 怎么看都少了几分君王应有的威严。   不过,他也的确只是个摆设罢了。   在太上殷出现之时,席上众多太上皇朝的朝臣俱都起身行礼,就算是个摆设, 他们终究还是要敬着的。   至于并非中域出身的修士,自然不必如此,只需抬手行礼即可,他们又不是太上皇朝的臣民。   太上殷对此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坐在这里的,可还有不少修为在渡劫甚至合道的大能,这礼他们敢行,他也没胆子受。   若非久闻太上皇朝霄云帝女声名,对追随于她的天武卫和名刀地阙感兴趣,这些大能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随太上殷一道前来的,还有周天星辰阁众人,却是恰好在半路遇上了。   为首青年身着白袍,袍上以银线绣出星轨,他面上不见什么表情,一双眼幽深难测,其中像是有星河流转。   他便是周天星辰阁神子,沉月。   在他身后,数名周天星辰阁弟子同样身着白袍,有超然物外之姿。   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沉月一行身上,如今众人视线都投诸过去,她在其中也不显得突兀。   冷眼看着周天星辰阁弟子,太上葳蕤并未贸然动作。   她还算有耐心。   太上殷在美貌宫女的搀扶下于主位落座,看着自己来得整整齐齐的二十多个儿女,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至少在子女这一点上,自己比起父亲强上许多。   目光往下,见了下首第一空缺的席位,太上殷面上神情几不可见地沉了几分。   天武卫——   天武卫上下连太上非玦都不放在眼中,更何况他这个除了贪花好色什么也不会的儿子。   对此,太上殷心中自是极不痛快的。   不过如今天武卫大将斛律已是合道大能,即便太上非玦当面,对他也需礼让三分,太上殷这个有名无实的帝王在他面前,就更不要想摆什么君上的架子。   朝中上下皆知,斛律效忠的,始终只有已经离开的太上霄云。   如今祭典时辰未至,斛律便也还没有到,毕竟他一向不喜与人交际的场合,从来都是踩着点儿到的。   少看那武夫两眼,自己还能顺顺气,太上殷压下心中不悦,同一旁坐下的沉月叙话。   目光不住往他身后容色上佳的周天星辰阁女弟子身上瞟,不过碍于身份,也只能看看罢了。   就在这时,已经入座的二十三皇子忽然站起身来。   在众人都跪坐下身的情形下,他这般举动看起来实在很是显眼。   楼玄明看了濮阳鸾一眼,觑着她嘴角些微笑意,立时便明白这与她脱不了关系。   阿鸾的三十三重光明境果真是越发进益了,他饶有兴味地望向前方,不知这会是怎样一出戏码?   在场众人也俱都看向身着皇子冕服的青年,只见他一张脸被酒气浸染得通红,脸上挂着垂涎笑意,让人看得心中生厌。   任此番天武卫祭典礼官的朝臣顿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今夜将要祭奠为皇朝战死的天武卫将士,这二十三皇子却在祭典还未开始便喝得酩酊大醉,竟是丝毫没有敬畏之心!   还不等他出言进谏,这位二十三皇子已然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向主位上的太上殷冲了过去。   他这是打算做什么?   不止众多朝臣,太上殷膝下一众儿女也都望了过去,其中尤以与他一母同胞的七皇女脸色最为难看。   正与沉月说话的太上殷也终于注意到他的动静,皱眉看了过去,口中道:“老二十三,你在干什么?!”   太上殷对自己这第二十三个儿子向来是颇为偏爱的,毕竟这是众多儿女中最肖他的那个——各种意义上都是。   哪怕儿子干出什么不像话的事,太上殷也不介意为他收拾一二首尾,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不过他这狂得好像是有些过分了,天武卫祭典这样的场合,如何是他能胡闹的。   太上殷沉着脸,正要命人将这不成器的儿子带下去,却见他已经大步跨上前来,醉醺醺地同向大腹便便的父亲道:“美人儿,你生得这般标志,不如随我回府,从此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这番话出口,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连正要开口劝谏的朝臣都忘了原本想说什么,儿子调戏老子,这场面,实在是他们头一回见识。   楼玄明看着太上殷那张气得铁青的脸,强忍住笑意,阿鸾这法子,也当真是很损了。   “若非他心思不正,这幻境也奈何不了他。”濮阳鸾轻哼一声道。   脸上带着自诩风流的笑意,二十三皇子伸手便向太上殷抓来:“美人儿,来,我来为你宽衣解带——”   在场众人的目光落在太上殷身上,这位陛下浑身上下,可没有哪点和美人扯得上边儿的。   太上殷已然被惊得整个身体都向后仰倒,他想躲开,衣袖却已经被自己的儿子攥在手里,随着一声裂帛脆响,玄色的冕服袍袖竟是被生生撕下一道来。   眼见满身酒气的青年越来越近,太上殷脸上横肉颤抖,神色难掩惊惧,他倚着桌案失声呼道:“护驾!护驾!”   得了他吩咐,两旁内侍终于回过神来,也顾不得这位二十三皇子平素还算受宠,齐齐上前,要将人拖将下去。   却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力气,掀翻了几个上前的内侍,直直扑向太上殷,口中还连连叫着美人儿。   太上殷浑身一哆嗦,连滚带爬地起身,想要躲开。便在这时,青年撞翻桌案,杯盏摔落,发出数声脆响,有内侍尖叫道:“护驾,快护驾!”   场面只见一片混乱。   便在这时,太上葳蕤运转灵力,左眼之中一丝碧色闪过。   她将目光投向坐在上方席位的沉月,金色流光闪过,他右肩伤势落于她眼中,其中散露出些微不属于此界的气息。   不过短短瞬息,沉月转头望来,却未曾有所发现,他神色微沉,方才难道只是错觉?   太上葳蕤垂着眸,若有所思地在桌案上敲了敲,原本周天星辰阁最有嫌疑的便是这位神子,而今这般轻易坐实了猜测,反而让她生出其他怀疑来。   上方混乱还在持续,太上殷被自己的儿子追得全然失了体面,一群内侍与禁卫试图阻拦,又顾忌着皇子身份,不敢下手。   太上殷二十几个儿女倒是想表一表忠心,但人一多就更添了几分混乱,一时间只见得一片人挤人的盛况。   此时并非中域出身的修士便更有许多闲心,看着这番场面,甚至忍不住为自己斟上一盏酒。这样的热闹,轻易可不多见啊。 第232章   利箭破空, 发出一声长啸,让上方乱作一团的人都止住了动作。   羽箭穿过皇子冕服的袍袖,将青年钉在了地上,见此, 太上殷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 抹了把额上冷汗。   整齐的脚步声靠近, 甲胄碰撞,发出铁石之音。   众人循声看去, 只见身形高大的斛律领着数名天武卫将士自外行来,一身久经战场的杀伐气势让人不由望而生畏。   在他身旁, 面容寻常的女子神情冷肃, 眉目间带着自生死间历练而出的坚毅冷峻。   斛律将手中长弓扔给了身后卫士,轻蔑地扫了一眼仿佛被吓破了胆的二十三皇子:“这不是陛下最喜欢的二十三殿下么, 多喝了几口马尿, 连老爹是谁也记不得了, 只惦记什么美人。”   太上殷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身后内侍上前一步,尖声指责道:“斛将军, 方才陛下就在一旁, 你举箭相向,万一伤了陛下,你如何担待得起!”   斛律闻言,只是冷笑一声, 讥讽道:“本将可不是那等连弓都拿不稳的废物。”   连弓都拿不稳的太上殷顿时觉得自己被内涵了。   还不等他发作,斛律身后女子率先开口:“将军出手是为护驾,若不然,便如你们一般任二十三皇子以下犯上么?”   说罢, 也不容太上殷的人再说什么,她又质问道:“今日乃是天武卫祭典,二十三皇子如此作态,可是对我天武卫战死的将士有何不满?!”   她是斛律副将,当年也曾跟随在太上霄云左右,如今皇朝之中,皆要敬称一句林大人。   此话一出,叫太上殷心头不由为之一凛,他虽然无能,但还没有蠢得太过。   太上殷看向被斛律一箭吓得浑身发抖的儿子,再升不起平日的宠溺之心,暴怒道:“把他给我拖下去,杖责一百!”   今日若不是这个蠢货,自己也不会出这样的丑,看来平日果真是太过宽纵他,让他全然忘了身份!   如今在场的不仅有朝中重臣,更有天下仙门修士,这真是丢脸丢到了天下人面前!思及自己方才种种失态,太上殷整张脸青了又绿,煞是好看。   “父皇,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二十三皇子惨白着脸,试图向父亲求情。   “你们都死了么,还不把他的嘴给我堵上!”太上殷咬牙切齿道。   得了吩咐,立时便有内侍摸出张帕子塞进二十三皇子嘴里,几名禁卫提着人便向后退去。   看着被堵住嘴拖下去的二十三皇子,太上鸿图很难生出什么同情,不说今日失礼之举,从前这位倚仗自己的身份,实在祸害了不少没有出身的女子,而今也算是报应吧。   报应……   太上鸿图想到这两个字,心中微微觉得诡异,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几人,只得了楼玄明一个有礼的笑意。   他暗暗安慰自己道,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见罪魁祸首已经被拖下去,太上殷的气原本顺了些许,但转头看着斛律瞧好戏的神情,顿时又有些顺不上气来。   还好身边的老内侍有眼色,上前一步道:“陛下,祭典将要开始,您需得换上一身冕服才是。”   太上殷身上衣袍却是已经被自己的好儿子毁了,不仅袍袖撕裂,在他连滚带爬时还沾上了不少倾倒的酒液。   天武卫祭典将要开始,这却是轻忽不得的正经事,若是出了差错……   太上殷沉着脸应了一声,带着几名宫女内侍暂时退下。   斛律大马金刀地坐在下首第一席,完全不在意左右投来的探究目光,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盏酒。   拿起酒盏一饮而尽,他不由摇头感叹:“这酒还是得抱着坛子喝带劲儿。”   女子站在他身后一步处,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全然没有搭理他的打算。   等太上殷换上一身新的冕服赶来,祭典也到了开始的时辰。   眼见没有意外再发生,礼官在心中长长出了口气,再出点儿什么意外,他这心脏只怕是受不了了。   在礼官示意下,周围数名禁卫高声呼喝道:“请天武功名碑——”   话音落下,场中气氛顿时变得肃穆许多。   在众人注目之中,宫中禁卫先后抬着数十块高大石碑自外行来,每一块石碑上,都满刻着名姓。   这都是当初天武卫战死的将士。   席间之人都在礼官的唱和下站起身来,哪怕并非中域出身的修士,此时也起身以示敬意。   颂完祭文,身为君王的太上殷执起礼器,亲自行过仪程,太上皇朝祭奠之礼,说来还颇为麻烦。   在这时候,他看上去终于有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威严。   放下礼器,太上殷从礼官手中接过盛满清冽酒液的酒盏,高举在前。   随着礼官朗声道:“以此薄酒,祭天武英灵!”   在场之人也齐齐举起酒盏,将之倾倒。   斛律盯着那些石碑,眼中幽深,让人难以辨清其中情绪。旁人眼中冰冷的石碑,却曾是与他并肩而战,交托后背的同袍。   难得动弹的太上殷行过仪式,出了一身薄汗,他看向斛律道:“斛将军,快请地阙吧。”   比起祭奠天武卫亡魂,他更在意的是地阙,有当年太上霄云留下的话,谁能拔出地阙,谁便能成为天武卫下一位主人。   斛律冷冷看了他一眼,取过再次斟满的酒盏一饮而尽,这才催动纳戒。   两名洞虚境的卫士上前,齐齐用力,才接住了那把通体乌黑的长刀,抬步向祭台中央走去。   “这便是名刀地阙?”   抬眼望去,只见长刀通体墨色,刀身几乎与刀鞘融为一体,在灯火中闪着幽冷光芒。   在场即便是渡劫甚至合道境的大能,面对这把刀,竟也生出轻易不可驭使的念头。   “这刀究竟是何来历,看上去颇为莫测啊。”   “听说当年霄云帝女也是无意中得来这把刀,说不清其来历,不过这数百年来,竟是未有一人能将之拔出。”   “叫我说,若这太上皇族不将地阙视为私有,或许它早已有了主人。”   “地阙可是关系着天武卫的归属,皇族如何敢冒这样的风险,让旁人拔刀。”   ……   嘈杂议论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把刀上。   眼见地阙呈放在桌案上,太上殷依照往年惯例,令有意一试的太上族人尽可上前试过。   他自己却是不打算尝试拔刀了,在有自知之明这一点上,太上殷一向做得不错。   坐席末尾,太上鸿图只管笼着袖子看热闹,配合这样的姿势,一张丧气的脸便显得更丧气了。   楼玄明含笑道:“道友不也是太上族人,何不上前一试?”   太上鸿图丧着一张脸回道:“连诸位族老都做不到的事,我这种小人物,还是不要去掺和了。”   他只想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上方想拔出地阙的人实在不在少数,但许多人憋青了脸,也未能让刀鞘有丝毫脱离的迹象。若是勉强为之,往往难逃被刀气反噬重伤的下场。   出手一试的甚至还有太上一族渡劫境的族老,灵力运转,溢散的威压令周围境界略低的修士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者沉声喝了一声,在巨力之下,刀鞘颤动一瞬,似有脱离之势。   “叔祖近来修为精进,想来此番定能叫这地阙出鞘!”一旁族中小辈振奋开口。   周围修士见此,不由得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一幕,难道今日,名刀地阙终于要出鞘了么?   在无数目光的关注下,通体乌黑的长刀振动,登时便有无形刀气扩散开来。刀气锋锐,逼得老者只得飞身退后,身后众人也连忙退开,不敢掠其锋芒。   刀气横扫而过,周遭桌案翻倒,杯盏破碎,一片狼藉。   试图拔刀的老者险险稳住身形,口中喷出鲜血。   “叔祖!”立刻有小辈上前,将他扶住。   老者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只是神情有些萎靡。   竟是连渡劫大能也拔不出这把刀来?   亲眼见了如此情形,从前只是耳闻地阙之名的修士终于对其郑重了许多。   太上殷也不觉得意外,他父亲突破合道之时也曾试过拔刀,却还是没能成功,叫他说,这把刀根本就拔不出来。   不过涉及天武卫归属,哪怕明知不可能,这三百多年来,太上皇族还是不断试过。   试图拔刀的老者看着地阙,缓缓开口道:“或许要拔出地阙,并不在于修为境界如何。”   那又如何才能拔出这把刀来?   太上葳蕤心中也升起如此念头,远远望着那把幽黑长刀,她左眼中似乎有什么在鼓噪跳动。   那把刀里,有它想要的东西。   天地本源想要的,是什么?   就在这一刻,被放置在桌案上的长刀也轻振起来,发出嗡鸣之声。   恰好此时有青年听了老者的话,抬手握上刀柄,他眼中现出欣喜若狂之色,难道自己就是被选中的人?!   只要拔出地阙,往后……   还未等他畅想完,地阙便自他手中脱出,破空而去,带起一阵劲风。   无数道视线追随着这把长刀,眼见它携雷霆之势落向祭典席末,在那里,正坐着几个人。   凛冽刀气席卷而来,太上葳蕤伸出手按在濮阳鸾肩上,不过元婴境的灵力外现,将刀气巧妙化解。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上鸿图全然没能反应过来,只觉一阵劲风扑面,险些没将他整个人掀飞。   等他转过头,只见少女端坐在桌案前,那把刀悬在她鼻尖前方,带起的风吹乱鸦青长发,她冷淡地看向前方,神情未曾有丝毫波动。 第233章   地阙幽深莫测, 便是渡劫境修士欲拔刀,也为刀气反噬,气血不稳。这样一把刀悬在眼前,天下应是少有人能做到面不改色。   此时,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地阙而动, 落在末席上的少女身上, 眼中或讶异,或惊怒, 意味不一。   正在喝酒的斛律也不由动作一顿,鹰眉一皱, 神光沉沉。   站在他身后的女子面上并不见有什么表情, 手中却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长刀。   “她是谁?!”有人惊诧开口。   “末席之中,坐的当是太上一族族人, 但我怎么好像从未见过她?”   出身太上一族的旁支族人倒是认出了她身旁之人:“她身旁的, 是十二堂叔祖家的鸿图!”   一时之间, 许多道视线落在了太上鸿图身上。   作为一个梦想混吃等死的废物, 他难得受这样的关注,眼看着连自家祖父也看了过来, 太上鸿图眉毛下撇, 脸上丧气不由更甚。   这三人,当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沧澜门弟子?他隐隐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地阙悬在太上葳蕤面前,丝毫没有回返的迹象。   左眼灼烫,仿佛有道声音叫嚣着催促她动手, 将这把刀从刀鞘中拔出,但她却未有动作。   濮阳鸾偏头看向太上葳蕤,心中虽有几分担忧,但却未曾显露慌乱之色。   有师姐在, 无论如何麻烦,自也有解决之法。   太上葳蕤对地阙不感兴趣,对天武卫亦无兴趣,而一旦拔出地阙,她之后一举一动必然都为无数人窥探,行事必生掣肘。   未见多少好处,却满是麻烦的事,太上葳蕤一向不喜欢做。   此时,场中修士看着悬停在太上葳蕤面前,迟迟不去的地阙,不由低声议论道:“地阙如此,难道是认这少女为主?”   “这少女不过元婴境界,看上去也无殊异之处,如何会被地阙选中?”   “她倒是生得极好……”少年嘟囔了一句。   “这么说,难道地阙认主其实是看脸?”   “霄云帝女留下的刀,如何会这么肤浅!”   ……   废话许久,该知道的人已然弄清了太上葳蕤三人出现在这里的身份,南域沧澜门。   但出身南域的修士,竟是也未曾听说过沧澜门之名。   这样看来,唯一的可能便是这沧澜门是个全无声名的末流门派。若是出身仙门大派的弟子还罢,这沧澜门的弟子,有何值得地阙看中的地方?   面容端肃的中年人站起身来,向太上殷一礼,高声道:“陛下,她并非我太上族人,不过是个仙门小派弟子,混进了祭典,如何有资格拔刀!”   听了这句话,立时便有无数太上族人开口附和,他们如何愿意看着地阙落在旁人手中。   太上殷的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随即便看直了眼,忘了该说什么,还是身后老内侍干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不错,既然并非我太上族人,自然也无继承地阙的资格。”   太上殷心中清楚,地阙关系着天武卫归属,绝不可外落。   得了他这句话,原本拔刀的青年再也等之不及,快步向太上葳蕤行来。他决不相信方才地阙的异动是为这少女,能拔出地阙,当是他才对!   青年的神情因为用力而现出几分狰狞之色,全身灵力运转,他伸手向悬在空中的地阙抓来。   便在他将要触到刀柄之时,凛冽刀气一振,向他扑斩而来。   青年脸上神色一滞,不过转瞬,身体便被刀气抽飞,不受控制地倒转而回。撞倒数张置有杯盏的桌案,他狼狈地趴在地上,一时竟是起不来身。   想强行拔出地阙的人,结果往往都不太好。   见了这一幕,在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其中尤以太上一族族人脸色最为难看。   如此一来,要如何才能取回地阙?   太上殷借机向太上葳蕤的方向觑了觑,这才满足地收回目光,对斛律道:“斛将军,如今既然无人能拔出地阙,便请你将其收回吧。”   这么多年来,地阙都收在斛律手中,如今有了麻烦,太上殷自然是直接找上了他。   斛律没有作答,将盏中酒饮尽,重重放在桌案上,这才起身,向席末行去。   甲胄碰撞声响起,他身形高大,行走间带着一股浓重的杀伐之意。   斛律停在太上葳蕤面前,她抬头,两者目光相对,似有无声风雷乍现。   地阙是一把拔不出来的刀,斛律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因为即便是当年的太上霄云,都未能将地阙拔出。   她将天武卫的归属交托给一把拔不出来的刀,其实就是给了他们自由,即便坐上帝位的君王,也没有资格号令这支铁骑。   但三百多年后,这把刀竟有了出鞘的迹象。   在斛律席位旁,面容普通的女子紧抿着唇,神情现出几分凝重。   望着与斛律对峙的太上葳蕤,众人心中思绪不一,在合道大能面前,这区区元婴期的少女气势竟是丝毫不落于下风。   正在这时,斛律突然笑了起来,不过他留着一脸粗豪的络腮胡,笑起来非但与亲和不沾边,反而更凶恶了几分。   “拔刀——”他沉声对太上葳蕤道。   这两个字仿佛平地惊雷,场面在短暂凝滞后起了嘈杂议论声。   当即便有人跳出来高声斥问:“斛律,陛下有令,让你收回地阙,你如此行事,难道是想违抗谕令不成?!”   斛律冷眼一扫,合道境界的威压哪怕只显露一点,也足以令人不寒而栗,再无开口质问的胆子。   “天武卫的主人乃是帝女殿下。”斛律看向太上殷,哪怕他眼前是太上皇朝如今的君主,身上气势也未曾有半分收敛。   天武卫的主人是太上霄云,哪怕她离开了,如今的太上殷也没有资格驱使于他。   这话堪称不敬,但太上殷除了脸色难看外,却不敢指摘什么。   这莽夫可是合道修士,若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此处可没有什么人能拦得住他。涉及自身安危,太上殷便异常清醒。   “帝女有言,拔出地阙的人,是天武卫下一任主人。”斛律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想令本将行事,便先拔出地阙。”   合道境的威压肆无忌惮地碾压而来,在场许多人能不当场跪倒已然不错,更何况开口再说什么。   见无人再出言反对,斛律这才又看向太上葳蕤,再次道:“拔刀。”   太上葳蕤抬眸看向他,却是徐徐回道:“我为何要遂你心意。”   妖尊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性情。   她这是拒绝了?!   情形再度逆转,谁也没想到,太上葳蕤竟会拒绝斛律。   要知道一旦拔出地阙,便能成为天武卫的主人,不说别的,天武卫大将斛律可是合道修为的大能!   这般大能奉其为主,今后想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   斛律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惊诧之色,显然,他也觉得意外。   他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会对地阙毫无兴趣。   太上葳蕤站起身:“既然祭典已然结束,我沧澜门便不多叨扰。”   她身旁的濮阳鸾和楼玄明也站起身,跟随在她左右,竟是在众目睽睽下向外行去。   见此,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她真的拒绝了?那可是地阙啊!   怎么会有人将地阙不当回事?!   便在太上葳蕤转身离开之际,地阙再次动了。   刀气凛冽,气势汹汹地自后方而来,楼玄明身形一僵。要挡下这道刀气本不是难事,但他和濮阳鸾如今伪作金丹修士,被这么多道目光盯着,若想挡住刀气,必定会暴露实力。   太上葳蕤反身上前一步,手中灵力亮起,将濮阳鸾和楼玄明齐齐护在身后。   地阙来势迅猛,以太上葳蕤真实实力,自然可以轻易对付,但如今她刻意将修为压制在元婴,便多了许多麻烦。   她还不打算在这里暴露真实修为。   斛律眼见如此,神情中多了几分兴味,却是全然不打算阻止。   为化解刀气,太上葳蕤不得不顺势握住刀柄,就在这一刻,原本与刀身仿若一体的刀鞘竟是就这般在她手中脱落。   刀鞘砸在地面,发出一声脆响,地阙刀身如一泓流水,在灯火映照下折射出冰冷寒芒。   她拔出了地阙?!   看到这一幕,周围修士俱都忍不住站起身来。   太上葳蕤垂眸看着自己手中长刀,目光幽深难测。   妖尊两辈子加起来也未曾想到,自己会被一把刀碰瓷。   也就是在这时,刀刃上灵光游动,随即,光芒汇聚着涌入了太上葳蕤左眼之中。   周围灵气被这股力量引动,掀起一重又一重风浪,见此,众人只以为这是地阙在认主。   太上葳蕤鸦青色的长发在风中扬起,她忍住地阙中那股力量入体带来的胀痛,未曾令人察觉有异。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响起,银白徽记现在眉心,太上葳蕤抬眸,身上更多了几许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斛律怔然地看着太上葳蕤眉心霜纹坠,全然忘了动作。   “霜纹坠!是霜纹坠!”有人失声惊呼道。   唯有太上皇族血脉,才能继承霜纹坠之印,为何这自称南域沧澜门弟子的少女,额上会现出霜纹坠来?!   斛律忽然想,如果这世上当真有宿命,大约便是如此。   他上前一步,在太上葳蕤面前躬下身来,以臣属之礼相请:“天武卫大将斛律,见过主上——”   在斛律背后,见他如此动作,身为天武卫副将的女子带着数名卫士上前,脚步声齐整,军容严整。   曾经横扫中域,战无不胜的铁骑在太上葳蕤面前低下头来,齐声言道:“天武卫所属,拜见主上!” 第234章   太上霄云在天武卫心中究竟是如何地位, 今夜,太上葳蕤终于得以眼见。   她当日留下的一句话,便是在百余年后,她早已不在, 天武卫仍旧不会违背。   见斛律等人在太上葳蕤面前低头称臣, 场面顿时为之一静。   各色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其中难掩艳羡甚至妒忌之色,众多太上一族族人更是在不可置信中添了几分愤懑之意。   出身太上一族, 谁没有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拔出地阙,成为天武卫主人, 从此成为皇朝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令世人拜服。   只是如今地阙被拔出,但拔出地阙, 却不是他们, 如何不叫人又羡又妒。   霜纹坠……   这南域沧澜门的弟子, 也是太上族人?   如此一来, 一切岂不成了名正言顺?如果她不是,尚且还能寻借口收回地阙和天武卫, 偏偏她是, 他们便失了借口。   太上殷也有些不敢相信,他揉了一把眼,反复确定自己当真没有看错。   真的是霜纹坠?!   霜纹坠可是太上皇族血脉才能觉醒的印记,随着血脉日渐稀薄, 其族中能觉醒霜纹坠的人也越发少了,到了太上殷这一代,不过五人罢了。   望着太上葳蕤额前霜纹坠,在场太上一族辈分最高的族老站起身来, 沉声问道:“你乃是我太上一族血脉,究竟是出自哪一支,父母又是何人?”   无论如何,天武卫是为太上族人继承,没有流落至一十八氏族,便算一个好消息。   若这少女来自南域,只怕是谁的血脉遗留在外,族中能做出这样荒唐事的,除了当今这位陛下当也没有旁人了。   太上一族均有此怀疑,太上殷一十几个儿女中,便有个在成年之后跑来找爹的。   于是这个时候,他们首要怀疑的,便是太上殷又干了什么好事。   太上一族族老脸色变幻,罢了,如今天武卫已然奉其为主,眼下最要紧的是将这少女认归族中,不叫一十八氏族有机可乘。   太上葳蕤抬手,摔在地面的刀鞘便回到了她手中,反手将地阙归鞘,她缓缓抬眸:“本尊沧澜门萧沧流,与你太上一族,并无关系。”   她认太上霄云这个母亲,却不在意所谓的太上皇族,更不会生出什么认祖归宗的念头。   “霜纹坠唯有我太上一族血脉才会觉醒,你不肯认归族中,可是因你父亲素行不良,相弃于你,是以心中有怨?倘若真是如此,族中众老自会为你做主。”太上一族族老又道,说这话时,他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太上殷。   随着他话音落下,太上一族的族人都暗暗看向太上殷,这位陛下一向风流好色,四处留情,在南域留下了一个女儿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   连太上殷自己也不由自我怀疑,前些年他的确出访过南域,难道这真是他的血脉?   若是如此,天武卫落在她手中,倒是一桩好事了……   “女儿啊……”太上殷立时站起身来,脸上殷切地对太上葳蕤扬起了一个笑。   太上葳蕤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手中地阙轻振,脱鞘而出,锋芒冰冷。   长刀破空而出,直向太上殷而去,他虽有元婴修为,却不过是灵物堆砌而就,空有境界而已。   眼见刀锋自上方落下,太上殷吓破了胆,抖若筛糠,连躲都不知道往何处躲。   好在一直侍奉在他身后的老内侍修为不低,连忙上前一步,低喝一声,拼尽全力,强行挡住了地阙。   爬到桌案下的太上殷见此,长出了一口气,坐起身来,毫无姿态可言。   太上葳蕤嗤笑一声,清冷容颜上添了几分睥睨之色:“本尊是你祖宗!”   太上殷在她的目光下,浑身一哆嗦,忍不住往后再挪了挪。   这少女未免太狂妄了些……在场之人心中齐齐闪过如此念头。   在太上皇朝的地盘上,对皇朝如今的帝王出手,或许已经不止是狂妄可言了。   “你好大的胆子!”身着官服的老臣得了人示意,立时出言高声指责,“陛下当面,你竟敢犯上行凶,该当何罪!”   “以皇朝律法,胆敢刺杀陛下,当斩立决才是!”身着皇子冕服的青年起身附和,话中显然不带什么好意。   四周禁卫上前一步,虎视眈眈。   老内侍见此,抬手想握住地阙,可惜还未能靠近便被乍现的刀气逼退。长刀回返,再次停在太上葳蕤面前。   她竟是真的被这把刀赖上了。   太上葳蕤抬起头,扫视过在场太上族人,语气冷淡:“记好了,太上一族中,还没人有资格做我父亲。”   太上殷被她目光扫过,只觉脖颈一冷。   这可真是个祖宗!   “请陛下下令,擒下此贼,以正视听!”偏在这时,还有人高声进言,义正辞严。   太上殷还未开口,斛律上前一步,声如闷雷:“本将在此,谁敢对我天武卫之主无礼!”   “斛律,你如此行事,难道是想谋逆不成!”须发灰白的朝臣肃容喝问。   “笑话,我天武卫为皇朝征战之时,诸位还不知身在何方!”一直未曾开口的轻甲女子启唇,语气沉冷。   她看向太上殷,眼神锐利如刃:“方才不过是吾主一时失手,未能握住地阙,想来陛下心.胸.宽广,不会介怀这点小事。”   “林大人,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啊!”着冕服的皇子脸色异常难看。   女子轻笑一声,容色愈冷:“那十六皇子有何指教。”   将腰间佩刀执于手中,她脊背挺直,一身杀伐之气再不加掩饰。   天武卫中,活到如今的人,又有谁是易相与之辈。   也就是如此,太上葳蕤看着斛律与被称为林大人的女子,神色微沉,才更是麻烦。   一旁的十六皇子脸色青白,再不敢轻易开口,不过他的目光忍不住看向太上葳蕤面前的地阙,难掩愤愤不平之色。   她不过元婴修为,有何资格成为地阙,成为天武卫的主人?!   在场如他这般想法的,并不在少数。   经脉中力量涌动,太上葳蕤强行压制住力量,面上神色不见任何异常。地阙中所藏的,正是一块残缺的天地本源,与她左眼之中本源呼应,长刀才得以出鞘。   如今两块天地本源在她眼中融合,溢散的力量融入经脉,用以构造万物的本源,哪怕只是溢散的力量,也足以令她再行突破。   何况日前太上葳蕤又与燕愁余双修,于是短短时日之内,她的境界竟有再突破之势。   太上葳蕤无意再多留,抬步转身。   “站住,诸位长辈在前,怎可如此放肆!”满头白发的老妪见她要离开,忽地开口,手中更是径自向太上葳蕤抓来。   不过她真正的目的,当然是一直跟随在她左右的地阙。   斛律右脚上前,在地面重重一踏,合道境界的灵力震荡开来,不过洞虚期的老妪如何是对手,当即便被逼退。   还是几名太上皇族族老一齐出手,将她接下,才免了丢尽脸面。   太上葳蕤未曾回头看上一眼,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全未将老妪当回事。   应当是后者。   斛律看着太上葳蕤的背影,对身旁女子道:“她与殿下,颇有几分肖似。”   目光扫过太上殷,他全然不将方才太上一族族老所言当回事,太上殷如何能生下这样的女儿?   在无数视线注视下,太上葳蕤带着濮阳鸾与楼玄明向外行去,在她身后,斛律带着数名天武卫护持,此时此刻,在场再无人敢拦她前路。 第235章   东域, 苍栖州,玉衡宫。   赵立背着手,作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向前行去,口中还不住地叹着气, 一声比一声长。   从前作为幼子, 家中老爹对他也没有太大的期望, 只求不要惹祸,更不要惹清溪赵氏解决不了的祸事。   但自天水阁倾覆后, 情形便有些变了。   赵立不知道余紫嫣同自己父亲说了什么,但结果就是, 这些时日以来, 他不得不天天跟在她身边学习,被迫看些很是无聊的奏报。   不过她的确很厉害, 在余紫嫣身边待得越久, 赵立便越认识到这一点。   就自己, 在她面前, 还不够一只手捏的。   但最厉害的当然还是师姐,赵立想到, 随即又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只是师姐也太厉害了, 就因为他无意中抱上了师姐的大腿,如今他老爹便也异想天开地盼着他做镜明宗掌教。   赵立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本事,只是赵父和余紫嫣已然拿定了主意,便轮不到他来反对。   今日怎么这样安静?赵立回过神来, 忽然觉出一点异样。   时辰虽晚,但往日这时候,应当还有不少向余紫嫣汇报情况的玉衡宫麾下经由此过,今日竟全未见到有人。   赵立皱起眉, 转过回廊,前方便是余紫嫣平日处理玉衡宫诸多事务的偏殿。   烟紫裙袂如同朦胧雾气,少女一步步自殿内走出,裙角染了点点猩红。   “余副使……”赵立有些意外地唤了声,尚未意识到危险。   余紫嫣抬起头,原本黑白分明的眼中只见一片看不见底的墨色,让人望之如坠冰窟。   赵立瞳孔微缩,还未来得及动作,余紫嫣已然欺身上前。她的修为本就在赵立之上,此时身法更是堪称诡谲,根本不容赵立闪避。   不过瞬息,素白指尖已然穿透了他心口,鲜血骤然染红衣襟,赵立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少女,全未回过神来。   也在这时,他的目光看见她身后大殿之中软倒的几具身体。   余紫嫣裙袂上的猩红,原来是鲜血。   赵立感受到心口传来一阵难言的剧痛,当指尖在他血肉中要再往前贯穿要害之时,一阵刺目灵光亮起。   符文亮起,将异于寻常的余紫嫣逼退,赵立的身体无力地向后倒去,衣襟已然完全被鲜血浸透。   这是那日,师姐给他留下的符文……   意识涣散之际,赵立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这道符文不过逼退了余紫嫣几息,但就是这几息,便已经够了。   “立儿!”赵父闪身出现于此,如今他还未领赵家子弟离开玉衡宫,是以在感受到赵立有生死之虞时,才能来得这样快。   抬手拦住余紫嫣,对上她墨色涌动的双目,赵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赵父已有化神修为,但元婴境界的余紫嫣面前,竟然全然讨不到便宜。   两股灵力相撞,他脸上渗出细密汗水,余紫嫣却是游刃有余,也是在这时,她眸中墨色忽地闪烁起来。   “余副使?!”赵父试探着唤道。   余紫嫣缓缓收回手,这明明是她的身体,如此简单的动作,做来却好像异常艰难。   掌心重重拍下,余紫嫣受了自己一击,喷出满口鲜血。   赵父见机扶起儿子,为他封住周身大穴。赵立伤势极重,好在有符文护住心脉,留下一点生机。   也是在这时,余紫嫣眼中再次失去神光,飞身袭来,似乎全未受到伤势影响。   好在余家老祖已经收到赵父传讯,渡劫境的大能悍然出手,自背后将她制住。   “紫嫣?!”余家老祖开口,语气惊疑不定。   被她灵力禁锢住的余紫嫣一心挣脱桎梏,面上不见任何表情。   余家老祖手中结印,法诀成形,她心下暗惊。紫嫣如此,竟并非为人操控……   被困于殿前的余紫嫣渐渐现出挣扎之色,牙关相撞,她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传讯……尊上……”她口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同一时间,中域上京,行在宽阔宫道之上,脚步声回荡在夜色中,让人听来分外清楚。   四周悬的灯火照亮去路,太上葳蕤沉声开口:“上京安稳,将军不必再送。”   斛律闻言,笑了一声道:“如今阁下是天武卫主人,护送左右,乃是本将应尽之责。”   太上葳蕤没有看他,只是淡淡道:“我拔出地阙不过意外,当日太上霄云留下此刀,想来,也不是为天武卫择主。”   说到最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斛律身上。   斛律络腮胡下扬起一抹笑意:“你很聪明。”   “不过地阙既然被你拔了出来,那么天武卫就理应尊你为主,否则,帝女的话岂非落了空,为天下非议。”   太上葳蕤琥珀色的瞳眸看向他,其中不带多少情绪:“哪怕,我要与太上皇族为敌?”   站在太上皇朝的都城中说出这话来,未免狂妄,不过更狂妄的事,太上葳蕤也不是没做过。   “天武卫效忠的从来不是太上皇族。”斛律的神色有些沉。   他们效忠的,自始至终,也只有太上霄云一人。   “只要你不是想倾覆这个帝女苦心统一的皇朝,天武卫便理应追随于你。”   但她有没有资格令天武卫追随,坐稳这个主上之位,尚未可知。   活着时,她理应是天武卫的主人,但若是死了,天武卫便没有主人。   这些话不必斛律说,太上葳蕤也清楚。   她没有多言,有些话,说得太明白便没有意思了。   “将军该回去了。”太上葳蕤只是淡淡道。   既是尊她为主,那么她所言,他们理应从命。   斛律挑了挑眉,随即依言止住了脚步:“既是主上有命,本将自应遵从。”   “不过这十五名卫士,还是跟随主上左右为好。”他意味深长道,“如此,会少许多麻烦。”   这上京之中,大约是没有人希望太上葳蕤成为天武卫的主人,可偏偏就是她做了天武卫的主人。   于是这上京城中,想杀她的人绝不会少。   甚至就在今夜,应当便会有许多人忍不住动手。   斛律带在身边的数名卫士都有化神至洞虚境界,有他们跟随左右,足以护得太上葳蕤平安。毕竟,这上京渡劫修为以上的人,数也数得清楚,若是亲自动手,便是打算彻底与天武卫撕破脸。   夜色中,夜枭发出一声嘶鸣,从枝头振翅。   庆王府内。   幽暗地室之中,瘦削青年坐起身,内衫被血和汗浸湿,那双眼抬起,莫名让人觉出一股阴寒之意。   侍女上前为他换上干净衣物,只见心脏处鼓起血红经络,看起来极是狰狞可怖。   仆从躬身自门外走入,始终恭敬地低着头,口中道:“王上,今夜祭典,有人拔出了地阙。”   太上非白盘坐起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如一只盯住猎物的毒蛇:“是谁。”   自太上霄云离开这些年,太上族中尝试过无数次,也未能有人拔出地阙,今日竟有人做到了?   “是南域沧澜门门下女弟子,名萧沧流,额心现霜纹坠,当是太上一族血脉,不知为何流落在外。有族老猜测,她应当是当今陛下遗落在外的血脉。”仆从寥寥几句便将事情说明。   “太上殷还能生出这样的女儿?”太上非白双目阴冷,话中对太上殷并无什么敬意。   拔出地阙是小事,令天武卫认主却是一桩值得重视的大事。   出身南域,背后尚无势力,若是能将其拉拢扶持,倒是比太上殷现在那二十几个儿女更有称帝的资本。   “本王寿辰将至,你亲携拜帖,邀其前来。”太上非白沉声吩咐。   “是。” 第236章   太上葳蕤一行踏着夜色回到了兰絮阁, 在她身后,十数名天武卫紧随,脚步声响起,引得兰絮阁中其他修士忍不住投来目光。   虽然这些仙门也得了前往天武卫祭典的机会, 但能去的也只有寥寥几人, 如今还未归返, 留在兰絮阁中的弟子,自是不会知道方才祭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能随斛律前去祭典的天武卫多有化神甚至洞虚修为, 哪怕收敛威压,对寻常修士而言也颇具压迫感。此时看着数名披甲的卫士, 兰絮阁中修士纷纷退至一旁。   “师姐……”   小孤山弟子远远见了太上葳蕤等人, 抬步迎了上前,目光扫过数名天武卫, 难掩戒备与警惕。   燕愁余着玄色披风, 风帽掩住额上双角, 也遮住了那双未曾褪去血色的瞳眸。   “葳蕤。”他停在太上葳蕤身旁, 随即皱起了眉。   燕愁余抬手,太上葳蕤没有躲, 任他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感知到在她经脉中肆虐的混乱力量, 燕愁余的神色多了几分凝重。   这样庞大的力量入体,本应在第一时间吸收化解,太上葳蕤却将其强行压制,便是以她的身体强度, 压制到现在,经脉几乎也有承受不住之势。   但她却未曾在旁人面前露出分毫异样。   直至面对燕愁余,太上葳蕤才彻底放松下来。   “不必担心。”在燕愁余抱住自己时,她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话中透着一股安抚意味。   燕愁余眼中因为忧急而翻滚的煞气便缓缓平息了下来。   她于他而言,永远都是最好的良药。   “我必须立刻闭关,如今还不到时候泄露身份,你为我护法。”   这句话,她当然是以传音入密所言。   燕愁余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他扫了眼肃立一旁的天武卫,将太上葳蕤拢在怀中,身形顿时消失在原地。   随着太上葳蕤离开,护送她来的天武卫缓步散开,看守在屋舍回廊之上。   濮阳鸾见此,也未曾与众弟子多说,只吩咐他们各自回房休息,夜中无事不可轻易出门。   楼玄明抬头望着窗外,今夜,他们却是休息不了了。   夜色更深,兰絮阁内外万籁俱寂,连虫豸之声也不得闻,静得过分。   风掠过枝头,数道阴影突兀自暗处袭将而来,无声无息。   树影晃动,月色澄明如水,兰絮阁内众多修士安然入眠,未曾察觉窗外刀光剑影。   天将破晓,濮阳鸾站在半掩的窗扉后向外望去:“看来,能得一时安静了。”   她并未完全相信天武卫,自然不会放心将太上葳蕤的安危尽数交予他们之手。   “也不过是一时罢了。”楼玄明笑了一声,为她递上盏泛着热气的灵茶。“之后,这上京中或许便要大乱了。”   濮阳鸾接过茶盏,轻抿一口,看着他道:“你怕了?”   楼玄明挑了挑眉:“那倒不曾,不过——”   他望向窗外:“麻烦就要上门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楼玄明话音刚落,便听兰絮阁外有人高声道:“御史府前来拜会沧澜门!”   “上京陈氏,前来拜会!”   “上京刘家求见天武卫主人,沧澜门萧沧流——”   虽然有天武卫守在门外,无人可以擅闯其中,但却不能阻止各家仆从投来拜帖。   一声比一声大的高呼从门外传来,楼玄明摇头长叹,看吧,麻烦这就上门来了。   就凭昨夜天武卫尊师姐为主,沧澜门便注定不能在上京之中再默默无闻。   如今太上葳蕤已然闭关,那有事便只能师弟师妹服其劳了。   还不过短短半日,兰絮阁便已经快被上京无数势力的拜帖淹没了。   太上鸿图便是这时候到的,他笼着袖子,两条下撇的眉毛在脸上形成一副活灵活现的丧气神情,看着车水马龙的兰絮阁,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实在不喜欢凑热闹,但今日这趟却是他祖父亲自吩咐,不来也不行。   昨夜不过是一时好心请人同坐,不想这沧澜门的弟子竟然是太上一族血脉,还拔出了地阙,令天武卫奉之为主。   一回家,太上鸿图便被家中长辈三堂会审,事无巨细地将见到太上葳蕤三人的种种告知。   本以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可以歇上一会儿,谁知他刚躺进被窝不久,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拽了出来。   下一刻,太上鸿图的祖父将他扫地出门,要他提着礼物去拜会沧澜门。   前来兰絮阁拜见的人实在不少,太上鸿图略看了看,便数出了十余个如今在上京颇有如日中天之势的氏族。   不过任是如何身份,有天武卫守在门外,也只能递个帖子,连门也进不去。   太上鸿图盘算着自己应该也是这个待遇,只将拜帖递给沧澜门弟子,随即便准备离开,却听背后忽有人道:“鸿图道友。”   听了这句话,太上鸿图身形一僵,心下生出几分不妙预感。   他慢吞吞地回过头,对上楼玄明的笑容,干笑一声,回道:“玄明道友……”   “没想到道友也来了,昨夜之事还未谢过,还请入室中一叙,恰好我正有几桩事想请教。”不等他说什么,楼玄明已然又道。   如果可以,太上鸿图实在希望他没有看见自己的,可惜楼玄明显然不会就这么突然瞎了。他只能顶着无数道灼热视线,随楼玄明向内走去。   若是沧澜门滴水不漏,任谁的帖子也不接,只会引来更多窥探。不过若是有人顺利进了门来,那至少会有一半的注意被分在这个人身上。   而太上鸿图,正好做了楼玄明选中的倒霉蛋。   接下来三日,太上葳蕤于兰絮阁内闭门不出,无人知晓其中发生了什么。   内室之中,燕愁余以灵力封禁周围,除非大乘修士亲至,否则无人能堪破如此禁制。   在他面前,太上葳蕤盘坐于床榻上,磅礴力量在她经脉中流转,随着功法运转,这股力量逐渐被她化为己用。   天地本源中蕴含的力量,已然足以太上葳蕤再突破一个小境界,距离合道也不过一步之遥。   只是地阙中所藏天地本源,也让她忍不住怀疑起,自己左眼存有的本源,又是自何而来。   至少前世,她体内未曾出现过天地本源。   或许,这就是她会重生回七百年前的原因,真相藏在她所不知的记忆中。   两块天地本源的碎片渐渐融合,其间生出许多道法则本相,缭绕在太上葳蕤身周,带着一股浩然天地之威。   与太上葳蕤相对而坐的燕愁余正是受益最深的,在对天地法则的明悟中,他眼中缠绕不去的煞气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三日后,太上葳蕤睁开眼,眸中苍绿之色一闪而过,身周气息涌动,屋内陈设仿佛在震颤着,像是在发出声声哀鸣。   不过片刻,太上葳蕤将外溢的力量收起,渡劫巅峰的气息闪烁一瞬,被压制在元婴。   她低头,看见了床榻下方的燕愁余。   那是她熟悉的,属于飞霜君燕愁余的模样。   燕愁余睁开眼,眸中噙着温和笑意。   太上葳蕤纤长的指尖触到了他脸侧,长而密的睫羽投下一小片阴影,眼底是旁人不会见到的柔和。   她从来都相信他不会为煞气所控。   燕愁余的掌心有些灼烫,他握住太上葳蕤的指尖,轻轻吻过,明明是极简单的动作,却让人觉出缠绵悱恻的意味。   许久,两人才并肩走出门外,一直守在门外的濮阳鸾立时露出喜色:“师姐!”   太上葳蕤注意到她眉目间难掩的急色,径直问道:“发生了什么?”   “东域传讯,紫嫣阿姐神智混沌,致使麾下数名修士惨死,赵立重伤,而今已暂时被控制,她身上异常似与域外之魂颇有关联!”   太上葳蕤紧紧皱起了眉,即便是她,也未曾事先预料到这番变故。   按理而言,她最该放心的便是余紫嫣,其心机城府,世间少有人能及,而现在,出事的却恰好是余紫嫣。   玉衡宫未知太上葳蕤行踪,只能先传讯小孤山,再转交上京,其中耽误了不少时间,直到半日前,濮阳鸾才接到消息。   得知此事,她心中自是焦急万分,但又不敢贸然搅扰闭关的太上葳蕤。   濮阳鸾知道,太上葳蕤此番闭关是因不得不进行突破,而境界越高,突破时失败的风险也就越高,她自然不能搅扰。   太上葳蕤接过传讯符令,神识扫过,面上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让人难以窥探心中想法。   抬手在虚空绘下符文,她微一拂袖,传讯灵光便自天边掠过,向东域而去。   余紫嫣……   太上葳蕤想起了前世的紫魈,那时的余紫嫣,已然成为鬼修。   人死之后,唯有执念难消方会化作厉鬼,不入轮回。   前世今生,因太上葳蕤而生的变数已经太多,前世发生过的,与今世未必还会有关系。但她莫名觉得,发生在余紫嫣身上的事,或许有其关联。   倘若余紫嫣是为域外之魂夺舍,那域外之魂又是从何而来?   三百多年前天倾一战,诸多大能出手逼退域外之魂入侵,也得以暂时封禁住界壁,令其难以轻易踏入此界。   难道当日封禁住的界壁已然不稳?   见太上葳蕤垂眸沉思,燕愁余与濮阳鸾都未曾出言打断她的思绪。   许久,她开口问道:“这几日送来的拜帖中,可有庆王府。”濮阳鸾点了点头:“庆王府请师姐半月后前往赴宴。”   半月之后,便是庆王太上非白的生辰。   “师姐要亲自前去?”   太上葳蕤抬头望着远方宫城,宫城一角的荫庇下,便是庆王府。   “自然要去。”她缓缓回道,“本尊为他,备下了一份厚礼。” 第237章   阴暗地室之中, 手臂筋肉虬结,鼓起的血色经脉如同长蛇蜿蜒,太上非白神情狰狞,身形虽如青年, 但一张脸却显出垂老之态。   血色经脉鼓动, 骨骼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的面容恢复青年样貌,只是一双眼中阴冷不改, 像是淬了毒一般。   恼怒地掀翻一旁桌案,太上非白粗.喘着气, 经脉骨肉中的痛苦无法可解, 只能强行承受。   若非那废物重伤,他也不必受这般苦痛!可惜他还未找到更合适的命俑, 只能容那废物继续活着。   至于那些胆敢违逆于他的奴仆, 更是该死!   太上非白眼中戾气一闪而过, 身旁, 容貌姣好的侍女正在为他更衣,便在这时, 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侍女跌在地上, 伏着身体瑟瑟发抖,却连求饶的话也不敢说上一句。她心中清楚,这样做,只会有更糟的下场。   太上非白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奴婢的死活, 他抬步,竟是直直从侍女葱白般的指尖踩过,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暗室中众人像是早已习以为常,对面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脸上不见有任何情绪波动。   天武卫大将府,斛律嗤笑一声,将庆王府送来的请帖扔在一旁:“他倒是命长。”   他向来是瞧不上太上非白的,若非恰好有个好兄长,太上非白这样的人根本活不到今日,更逞论还安稳地高居王爵之位。   “可惜当年萧无尘只是废了他,而未能取他性命。”   在一旁批复奏请的女子冷声开口:“倘若真让萧无尘在上京之中杀了他,太上皇族的威信便荡然无存。”   斛律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但谁也没有想到,太上霄云会在继位之前便飞升了。烈帝与一十八氏族明争暗斗,最后叫太上非白的亲哥哥太上非玦上了位。   “除了对庆王太过偏袒,景帝所行,未曾辜负烈帝陛下的教导。”女子中肯评价道。   太上殷继位后,世人便多以景帝称太上非玦。   斛律撇了撇嘴,倒也没反驳,毕竟,这话也是极为公允了。   “当年他因对付天衍宗不成,被逼退位,如今玄龙灭世的谶言一出,却是又给了他发难的机会。”想起汇聚于上京的天下仙门,斛律的神色多了几分凝重。   女子面上不见什么波动:“如今中域尽归皇朝所有,唯有天衍宗不曾俯首称臣,景帝想将之纳入皇朝版图,也不奇怪。”   何况天衍宗内还有无数自上古传承下来的典籍秘藏,灵物珍宝,如何不令人觊觎。   “阿戎,你如何看玄龙灭世之说?”斛律看向自己的副将,忽地问道。   林戎眸中如幽潭死水,未曾有所起伏,她淡淡道:“周天星辰阁之事发生得古怪,谶言真假难以验证。不过,帝女长于天衍宗,我想,天衍宗及门下弟子,不会做祸乱天下之事。”   “只是明若谷失踪,天衍宗闭山,宗门之内,应当生了外人所不知的变故。”   上京之中,已是山雨欲来。   斛律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拿起桌案上传讯玉简,随即高高挑起了眉头:“这姓萧的小丫头,到底想做什么?!”   林戎抬起头,拂手召过玉简,神识探入其中,随即也皱起了眉头。   这位主上竟然令天武卫在庆王府外埋下无数雷火符,此事天武卫不敢擅专,只能立即报于斛律。   她这是要干什么,炸了庆王府么?!   “不错。”兰絮阁内,面对林戎质问,太上葳蕤微抬起眸,似漫不经心一般回道。   就好像炸掉一座庆王府,于她而言根本不是什么值得留心的事。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只有林戎一人。以斛律对太上非白的厌恶,炸了庆王府正中他下怀,带他来除了添乱也没有别的用,是以林戎选择孤身前来兰絮阁。   “如此开罪景帝,对你有何好处。”林戎冷声问道。   太上非白不足为惧,但景帝太上非玦已是踏入合道境界的大能。   “我此番来,本就是为找他们的不痛快。”太上葳蕤凭栏而立,风灌进宽大的袍袖中,有飘然而去之态。   林戎沉默一瞬,终于再开口:“你到底是谁——”   一个南域小宗出身的元婴修士,当真能有如此见识与气度?   这世上,当真有沧澜门萧沧流这个人么?   林戎看着自己面前的太上葳蕤,眉头紧锁,到了此时,她已经可以确定,太上葳蕤是借庆王府之事,故意引她来此。   “你会知道的。”   不过不是现在。   太上葳蕤转头看向林戎,徐徐又道:“对于太上霄云留下的皇朝,这样的蠹虫,自是越少越好,不是么?”   这数百年来,太上非白虽身无修为,却借权势横行无忌,触犯律法也非一一。有太上非玦遮掩,朝中众臣便也对其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杀人诛心。   要杀太上非白,于如今的太上葳蕤而言,再简单不过,但仅仅如此,又如何对得起他曾经所为。   听完太上葳蕤的话,林戎不由沉默一瞬。   她之所言,切中关键。   天武卫一直所要守护的,是太上霄云留下的皇朝和这里的子民,而非太上皇族。   “你要如何做。”她抬眸,那双眼很是沉静。   太上葳蕤勾起了唇角,并不觉得意外。   就算天武卫如今尊她为主不过形式,但也并非不能为她所用。   檐角风铃响动,兰絮阁下行人熙熙攘攘,不时有叫卖声响起,只见一片繁华盛景。   距离太上非白的寿辰尚还有几日时,上京城内的酒水已然被庆王府尽数买下,以备寿宴上取用。   不少托庇于庆王府上的势力更是早早赶到上京,随行带着各种奇珍灵物,只待亲自向太上非白献礼贺寿。   及至太上非白寿辰当日,庆王府府门大开,上好的丝绢铺地,各处陈设俱以金玉饰之,极是奢靡。   王府外车水马龙,捧着重礼前来贺寿之人堪称络绎不绝。   太上非玦父母早亡,对太上非白这个弟弟一向优容,即便他已经退位,但真正掌握帝王权柄的,仍是太上非玦。   因而有他在一日,太上非白便可高枕无忧,富贵荣华。   便是未得相请的人也争相前来奉礼,庆王府内外俱是一片嘈杂景象,府中仆婢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不过真正有分量的人物定然是不会来得太早,早早便到的多是攀附太上非白而立足或已然没落的氏族,此时聚在前厅,与相熟的人说些闲话。   而随着开宴的时辰将近,上京中位高权重的人物也逐渐现身。   “那是上京一十八氏族的顾家子弟——”   “常家那位选帝侯正好回京述职,竟是亲自来了。”   “钟离氏家主分明已经出关,此番却只是派了一个旁支族人来,看来钟离氏与景帝陛下的分歧尤在啊。”   ……   “无论如何,此番庆王殿下寿辰,一十八氏族尽皆遣人来贺,皇族之中,再找不出第一位宗亲有这样的脸面。”   “庆王乃是景帝陛下最看重的弟弟,皇朝之内,自是无人能怠慢于他。”   “也不尽然,这么多年来,庆王府年年相邀,天武卫中却是从未有人前来。”   “天武卫地位特殊,向来是不愿同皇族中人多来往的。”   “不过前日天武卫祭典,竟有人拔出地阙,依照当年霄云帝女留下的话,一个元婴境小辈便做了天武卫如今的主人,实在是德不配位啊。”   “是啊,不过一个元婴期的小辈……”话中难掩酸意。   便在众人闲话中,前来赴宴的客人逐渐聚齐,太上非白在奴仆簇拥中走入席中,沿路见了他的人,纷纷行礼问好。   点头示意,太上非白坐上主位,看着眼前热闹,心中颇有几分满意。   这些人,都是为他贺寿而来。   “天武卫斛将军,林副将到!”便在这时,下仆有些激动的声音随之响起。   众人齐齐向外看去,只见斛律身着常服,与林戎联袂而来。   “连天武卫主将都亲自来了?!”见了一人,席间诸多来客脸上都难掩惊色。   “本将来凑个热闹,庆王不会介意吧?”斛律看向上方,眼中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太上非白满心都为天武卫大将亲自前来这一消息而志得意满,未曾听出他言外之意,此时只开口回道:“将军请入座便是。”   他很清楚,斛律一向瞧不上自己,不过如今,堂堂天武卫大将不还是要前来为他贺寿?   想到这里,太上非白心中一阵痛快。   “斛将军为何会来寿宴?”有人万般不解。   “我看啊,他是受命而来。”另一人低声回道,“我听说,这天武卫奉之为主的沧澜门弟子,可能是那位的女儿。”   哪怕在天武卫祭典上,太上葳蕤毫不客气地向太上殷动了手,还是有许多人兀自做此猜测。   说话的人向上指了指,才继续道:“景帝陛下最是看重庆王,想坐上储君之位,自然不能恶了这位叔父。”   周围众人顿时恍然,正是如此,怪不得天武卫两位将军都亲自来了。   不过他们出现,一行来为太上非白贺寿的皇子皇女便很难觉得高兴了。   萧沧流得天武卫倚仗,他们在储君之位上便多了个强有力的对手,这让人还如何高兴得起来。   就在众人准备入席之际,只听园外响起一道尖细嗓音:“我等奉陛下之命,为庆王贺寿——”   数十禁卫捧着品类繁多的灵物自外而入,其上灵光盈盈,俱非凡品。   因着太上非玦的缘故,太上殷对自己这位叔父向来很是大方。诸多灵物奉上,太上非白感受到众多艳羡目光,心中自是畅快不已。   就算他不能修行,那又如何?   这天下,有几人能比他更有尊荣?太上非白昂着头,姿态傲然地谢过赏赐。   宫中派来的内侍也得以入席,而今该是开宴的时辰了。   太上非白扫过下方,终于想起还少了谁。   天武卫虽至,那拔出地阙的沧澜门小辈何在?   他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便听府外传来一声高喝:“沧澜门到——”   沧澜门?   闻听这几个字,在场许多人都是心中一动。   “前日在天武卫祭典上拔出地阙的少女,就是沧澜门弟子?”   “不错,听说近些时日,上京各大势力都曾向其投帖相请,尽数都被婉拒,不想今日沧澜门竟是亲自上门为庆王贺寿。”   “果然,天武卫两位大将,便是受其授意而来。”   太上非白心中隐隐有些不悦,将要开宴时才至,如此态度,全然不够尊重他这长辈!   不过想到天武卫大将亲自前来,他勉强压住怒意,不计较这小辈失礼之处。   在各色意味不一的目光下,太上葳蕤带着数名天武卫缓缓走入园中。   在她腕上,燕愁余化为尺余长的小蛇缠绕,如今他已经能将身上煞气尽数收敛,便不必担心轻易被人察觉存在。   让席中众人觉得意外的是,在太上葳蕤身后,竟有几名天武卫抬着堪比人高的抬盒。   随着她向前行来,场中所有目光一时都落在了她身上。   这便是那拔出了地阙的少女?生得却是绝色,她身后难道是献与庆王的寿礼?   四下传出低低的议论声,行至席中,太上葳蕤停下脚步。她微微抬手,天武卫松手,抬盒便砸在了地上,只听声音便知其中分量着实不轻。   这盒中装的究竟是什么?众人难免心生好奇。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前方的太上非白,面上勾起似笑非笑的神色。   目光相对,太上非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这少女有些眼熟。   当着在场无数上京权贵与修士大能的面,太上葳蕤徐徐开口:“沧澜门萧沧流,前来为庆王贺寿——”   话音落下,她反手拂袖,抬盒应声碎裂,木屑横飞,露出其内物件。   那是一口钟,一口式样古朴,其中甚至不含丝毫灵气,以凡铁制成的钟。   大多数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只是再三凝神,终于肯定那的确就是一口钟。   在庆王寿宴之时,给他送上一口钟?!   意识到太上葳蕤做了什么,众人齐齐变了脸色,这只怕不是来贺寿,而是来寻仇!   斛律却是笑了起来,看来今日这趟,他的确是来对了,这可是天下少有的热闹!   同他一般想法的也不在少数,上京中真心与庆王府交好的人,实在寥寥。   不等太上非白发难,前来为他祝寿的当朝皇子已然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萧沧流,今日乃叔祖寿辰,你如此行事,实在是荒唐!还不快叩首跪拜,向叔祖请罪!”   他觑了一眼,只见太上非白神情阴冷,几欲择人而噬,心中顿时大快。这位叔祖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物,但凡被他记恨上,总有千般手段对付。   这萧沧流竟敢在寿宴上做出这等事来,必定触怒了他,如此一来,就算这萧沧流有了天武卫,也未必能坐上储君之位!   为讨好太上非白,青年高声对随行而来的侍卫道:“还不快将她拿下!”   几名化神期的侍卫身形一闪,尽数向太上葳蕤抓来。不必她动作,身后一名洞虚境天武卫上前,灵力震荡,轻易便将这几名侍卫尽数逼退。   “天武卫在此,谁敢冒犯我家主上!”斛律大步向前,袍角扬起,带着一股难言的压迫感。   天武卫大将乃是合道境的修士!   席间之人不免意外,难道天武卫当真认下了这个主上?   “斛律,你要包庇这小辈么?!”太上非白疾言厉色地喝问道,他一定要将这沧澜门小辈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恨!   斛律却并不将他的怒气当回事,口中笑道:“我家主上携礼前来为庆王贺寿,又未曾做错什么,何谈包庇一字?”   太上非白被他一番话气得脸色青紫,自从太上非玦登上帝位后,哪怕他被萧无尘废去经脉再无法修行,在这中域之内,谁都要礼让他三分,轻易不敢冒犯。   而今,在他的寿宴上,竟有人敢送上一口钟来!   “小辈,你现在叩首认罪,本王还能留你一条性命!”太上非白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太上葳蕤笑了,竟是全然未将他的震怒放在眼中:“这世上要本尊叩首认罪的人,大都已经死了。”   她慢条斯理道:“如此说来,这口钟,与庆王实在相配。”   话音落下,场中近乎鸦雀无声。   这少女行事,着实是让人意想不到。   “听说天武卫祭典上,她还向陛下出刀,我原是不信,如今来看,却是不无可能。”   毕竟,敢在寿宴当日给庆王送上一口钟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只是她与庆王到底有什么仇怨,要在今日如此行事?   谁不知道,庆王最重颜面,竟然会在寿宴之时被人当众打脸,送了一口钟。   出了这样的事,便是庆王想忘,在场之人却是忘不了的,此后上京之中,今日发生的事流传开来,他往后只怕也无心办什么寿宴了。   “好,好!”太上非白被这句话气得险些没缓过气来,他颤着手下令道,“给我将她拿下!”   随着他话音落下,数道气息一同袭向太上葳蕤。   太上非白身无修为,因此府中供奉的大能不少,只渡劫便有三名。   不过随着斛律抬手,掌中灵力隐现,将攻势尽数消弭于无形。有他在,庆王府修士根本可能近太上葳蕤的身半分。   见此,太上非白的脸色更难看了。   “庆王还是将钟收下才好。”太上葳蕤噙着笑,一字一句道。 第238章   太上非白脸上肌肉抖动, 神情因为盛怒而显出几分扭曲,一双眼阴毒如蛇。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嚣张, 他还奈何不了她!   不过是个元婴境的小辈罢了, 真以为倚仗天武卫便能肆意妄为么?!   “各位族老在此,便要看这小辈以下犯上, 羞辱于我么?!”太上非白看向一旁席位中几名太上一族族老, 近乎咆哮道。   若是当真将这口钟收下,他便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闻言, 太上一族几名辈分最高的族老对视一眼, 也觉得有些不像话。再怎么说, 太上非白也算得上是长辈。   一名族老站起身来, 口中只道:“这其中想是有什么误会,毕竟是一族血脉, 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他两边都不愿得罪,便只好和和稀泥。   太上葳蕤抬眸看着太上非白, 唇边微微挑起一个弧度,与他面上形成鲜明对比:“却是没有什么误会,本尊今日来此, 便是要为昔日旧事,与庆王清算一二。”   她今日来, 本就是为砸场的。   “庆王应当还记得, 几百年前,上京皇宫之中,亲手废了你修为的人是谁。”   当她这句话出口之时,席中年岁较长的修士纷纷变了脸色。   废了太上非白修为的人,他们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已经被岁月尘沙淹没的名字, 有关于萧无尘的一切,随着太上非白权势渐大,都被人刻意抹去。   在中域,在上京,萧无尘三个字几乎成为了禁忌。   “萧无尘——”太上非白脱口而出这个名字,这一刻,他眼中生出的憎恶怨毒几乎要化作实质。   终其一生,他最恨的人莫过于萧无尘。   太上非白原本觉得,自己对叶不孤不过略施小惩,谁叫他有个好师尊,竟敢教训自己。   在太上非玦暗中出手抹去遗留的证据后,太上非白便更无畏惧,料定了萧无尘就算猜到真相,也不能将自己如何。   他没有想到,数日后,萧无尘会仗剑孤身闯入上京皇宫,他的兄长也好,太上皇族族老也好,都未能将其拦下,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萧无尘废去全身修为,沦为废人。   如果不是烈帝出手,太上非白甚至连这条命也难以保住。   只是从此以后,他注定便只能做个废人,斩天剑气下,无论何种宝物,都无法令他再踏入道途。   唯一叫太上非白觉得畅快的是,不过数十年间,萧无尘与他出身的小孤山一道销声匿迹,再未出现在世间。   及至帝女飞升,他兄长承袭帝位,太上非白得封王爵,终于可以将萧无尘这个名字从他身边彻底抹去。   他未曾想过,数百年后,小孤山会重现世间,叶不孤也得以自大荒枯冢脱身。   太上非白得知消息时,叶不孤已经在小孤山守山一战中修为全失,他松了口气,不再将小孤山当回事。   但谁也没想到,短短几年间,小孤山便成长为北域中的庞然大物。于是北域众妖征无妄海之事,太上非白还在暗中出了一份力,可惜反而促成了妖尊一统北域。   在听说妖尊有意赴星辰令之约后,太上非白便令麾下小心注意其动向,他不确定继承了小孤山掌门之位的妖尊会不会找自己的麻烦。   不过思及合道修为的兄长,太上非白也不觉得多么害怕,何况如今他已是王爵,便是为了皇朝颜面,太上皇族也不可能让妖尊在上京杀了他。   但没想到,妖尊还未出现,已然有人打上门来了。   看着太上非白目眦尽裂的神情,太上葳蕤负手而立,笑意微冷:“当日萧无尘未能报完的仇,今日,我来帮他报。”   “萧沧流……她与萧无尘是什么关系?!”太上一族族老意识到什么,惊声道。   身旁之人却道:“那夜我等亲眼见了她额间霜纹坠,她定是我皇族血脉无疑啊。”   “难道萧无尘与我族……”   一时间议论声纷起,关于太上葳蕤的身世骤然多了许多别的猜想。   斛律分心听着这番对话,神色忽地一滞,他是曾经跟随在太上霄云身边最久的将领之一。   萧无尘……   人群之中,林戎嘴角紧抿,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她所隐瞒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会如她所猜想的那般么?   便在这时,太上葳蕤手腕翻转,身后那口巨大的铜钟便凭空而起。   庆王府数名境界较高的供奉正与斛律僵持,根本无暇他顾,好在太上非白身旁尚有几名护卫。   不过见太上葳蕤只是元婴修士,他们心中不免先存了几分轻视,见铜钟迎面飞来,也只一人上前,运转灵力想将之接下。   但在碰到铜钟的一瞬,他就变了脸色,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而来,即便他用尽力气也无法止住铜钟去势,反而被逼得连连退去。   这真的是元婴修士能有的力量么?!   见此,其余几名护卫也连忙出手,想将铜钟拦下,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沉重铜钟撞在几人身上,不过刹那,将其尽数逼退,随后连人带钟一起撞向了太上非白身上。   这样的伤势对于修士并不算什么,但对于毫无修为的太上非白而言,这么一下便是快要了他半条命。   事出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取出护身法器。   仰面摔在地上,太上非白半边身体都被铜钟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他这般模样,倒是真的很像被翻了壳的乌龟。   气血冲到脸上,太上非白一张脸涨得通红,其实伤势还罢,感受到周遭投来的各色视线,他却是真的想呕血了。   自无法修行后,太上非白便极看重自己的颜面,便是身有修为又如何,不一样要在他面前低下头来!偏偏今日,他却是颜面扫地。   “王上!”   几名护卫爬起身来,连忙将铜钟抬起,七手八脚地扶起了太上非白。   太上非白看向太上葳蕤的目光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他咬牙切齿道:“给我杀了她,无论是谁,杀了这敢对本王行凶的小辈,我都有重赏!”   “谁杀了她,十条上品灵石矿脉便归谁所有!”   这实在堪称大手笔,十条上品灵石矿脉,便是二十八氏族中人也不免为之心动。   再看向太上葳蕤,她仿佛化作了能行走的灵石矿脉。   林戎冷声开口:“谁敢对我天武卫主人出手!”   无论是为天武卫主人这个身份,还是为自己心中猜测,她都不容旁人伤了她。   “林副将未曾看到她方才对本王行凶?!”太上非白阴沉着脸看过去,“还是说,你天武卫也有谋逆之心!”   太上葳蕤缓缓抬眸,见她举动,庆王府一众护卫如临大敌,齐齐挡在太上非白面前,好像她是洪水猛兽一般。   “什么时候,坐在太上皇朝帝位上的人,成了你。”   她语气中带着几许不容忽视的嘲弄,简直就是在太上非白怒气上浇了一桶油。   “小辈放肆!”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取出了控制庆王府内外禁制的阵石。   这些禁制,即便以太上葳蕤的目光看来,也颇有几分精妙。   地面数重阵纹亮起,交错纵横,灵光流转,透着十足危险。   “庆王,你这是何意!”有人怒声相问,如今他们可还都在这里。   若是太上非白贸然启动禁制,谁知道会不会殃及他们。   “诸位只需待在原处,自然不会有事,本王要对付的,只有这无礼小辈!”怒火攻心的太上非白已经顾不得什么后果,她既然与萧无尘有关系,就不能让她活着走出这庆王府!   禁制闪动,天地灵气汇聚,化作凌厉风刃向太上葳蕤袭来。斛律一掌逼退庆王府众多供奉,飞身挡在她面前,合道境界的灵力倾泻,将风刃尽数化解。   庆王府豢养的私兵已经着甲从四面涌现,声势浩荡,相比之下,不过十数人的天武卫便显得势弱许多。   “这些是景帝陛下亲自赏给庆王的亲卫?”   “陛下对这个弟弟,还真是优容至极啊。”看着众多亲卫,太上一族的宗亲实在有些眼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真是再不错了。   他身旁女子叹了一声:“连御赐亲卫都动用了,看来庆王是铁了心要将这少女毙于当场……”   “方才庆王口中萧无尘是谁?仿佛就是提到了这个名字,他便生了杀心。”   “我也不曾听说过,这是何人?”   “醉斩星河萧无尘……这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你们这些小辈自是不知。”说起这件事,老者神情中不由添了几分唏嘘。   嘈杂人声中,虽没有人大张旗鼓地相助太上非白,但同样也没有人打算在这时候为太上葳蕤出手。   面对数目众多的庆王府亲卫,太上葳蕤脸上并未现出惧色,她看向太上非白道,不疾不徐道:“第一份礼已然到了,庆王可知,我为你备的第二份礼,在何处。”   话音落下,太上非白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她想干什么?!   “既是生辰,又如何能少了烟火。”   太上葳蕤唇边噙着浅淡笑意,缓缓抬起了手。   也就是这一瞬,埋藏在庆王府外的数道符文陡然亮起。   庆王府内外常有人来往,为了将此事做得无知无觉,林戎可是花了数日功夫,殊为不易。   此时,若有人自上方来看,便会发现有十数道符文正徐徐自庆王府外升起,原本就繁复的符文随着灵气涌来,竟是衍生出更多符文回路,几乎令人目不暇接。   不过瞬息,符文呼应交织,回路在半空相连,竟是化作一道繁复阵法,笼罩在庆王府上。   这道阵法炸开来的威力可想而知,与此同时,庆王府禁制几处疏漏之处便为之湮灭。   随着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原本紧密相连的防护禁制相继破碎开来,化作无数灵光。   阵纹消散之时,空中残留的符文吸收着天地灵气,骤然引爆,与灵光一起在高空开出一朵又一朵烟火。   白日烟火,却是别有一番意趣。   爆炸中,庆王府院墙也随之轰然倒塌。   烟火映在太上非白脸上,他看着府邸化为废墟,像是只被人掐住了喉咙的鸡,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席中众人抬头望着这一幕,均是目瞪口呆。   发生了什么,庆王府上的禁制可是当年景帝陛下亲自加固过的,就被人这么当做烟火给炸了?!   太上葳蕤站在原地,灵气卷起的风扬起一角裙袂,在她身后,是轰然倒塌的庆王府。   这一刻,众人看向她的目光无疑多了许多敬畏。 第239章   自太上皇朝定都上京万年来, 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众多权贵大能的面,炸了一座王府。   斛律见着这一幕,也不由现出一点讶色, 他知道太上葳蕤打算搞事, 却没想到她能闹出这般动静来。   即便是他,想强行破解庆王府的禁制也并非易事, 太上葳蕤却借符阵之术,让这些禁制由外而内碎得彻彻底底。   这样的烟火看是好看, 不过代价未免太大了些,无数人脑中都不由闪过这般念头,余光有些同情地看向被炸了王府的太上非白。   今日这场寿宴, 庆王怕是要刻骨铭心, 终身难忘了。   “杀了她!”太上非白终于回过神来,向众多亲卫咆哮着吼出这句话,状若癫狂。   得到命令,身着黑甲的庆王府亲卫列阵向前, 手中长戟闪着冰冷寒芒, 看上去颇为训练有素。   随着斛律抬手, 天武卫也快步上前, 列阵将太上葳蕤护在最中。   随着包围收缩,气氛顿时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毕竟是景帝选出的亲卫,就算是天武卫, 以一敌多, 只怕也难占上风吧?   太上葳蕤面上神色不改, 她似乎并不担心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场恶战。   “今日盛事,却是还少了一人。”   说完这句话,她灵力运转, 地面忽地摇晃起来,随着一道又一道蛛网般的缝隙裂开,掩藏在庆王府地下的秘密也暴露在天光前。   太上葳蕤毁去庆王府内外禁制,自然不止是为一时痛快。   她抬手一招,锁链拖曳的声音响起,手脚皆为其所缚的青年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地下暗室内飞来,落在太上葳蕤手中,被她扼住了脖颈。   青年的肤色是终年不见阳光的惨白,他抬起头,似乎是为天光灼痛双目,不由眯了眯眼。低头看向太上葳蕤,他缓缓笑了起来,声音因为甚少开口带着几许沙哑:“师姐,我一直在等你。”   他一直在等她,来杀他。   太上葳蕤未曾因为他的话动容,随手将人扔了下去,像是对待一件死物。   青年重重砸在地面,溅起满地尘灰,他咳嗽两声,身体蜷缩成一团,脸上却仍是笑着的。   倘若濮阳鸾和楼玄明在此,大约会发现,青年面目,与当年小孤山上的顾少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身外化身的面目,本就取决于本体。   能站在天光下的滋味儿,实在不错,顾少雍想,除了这个名字外,他也没有别的名字了。   苍白指尖握住一缕光,他嘴边笑意渐渐扩大,看起来颇为古怪。   而看着这一幕,太上非白的神色可以说是彻底的惊慌失措,他厉声对黑甲亲卫道:“都停下!”   随即又看向太上葳蕤:“别动他!”   这句话说得撕心裂肺,几乎有些破音,他脸上愤怒与惊惶混合,形成狰狞的表情。   看着太上非白这般态度,众人不由有些奇怪,这青年是何人,庆王为何如此在意他?   仔细打量过顾少雍,轻易便能发现他与太上非白的眉目有着几分肖似。   “他是庆王的儿子?!”   “庆王府几位公子我都曾见过,好像没有这一位……”   “那庆王何以这样紧张他?不过手脚为锁链所缚,他看起来实在不像王府公子,反而像是阶下囚……”   无数视线汇聚在被锁链困缚手脚的青年身上,顾少雍抬头看向太上非白,唇边扬起一抹古怪笑意。   “父王,没想到你我,还能在此处相见。”   竟然真的是父子?!   那堂堂庆王府公子,为何在活得如囚徒一般?   太上非白喘着粗气,恨声对太上葳蕤道:“你将他放还,今日之事,本王都可不计较!”   太上葳蕤闻言,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父子一场,庆王不打算听听,自己的儿子有什么话想说么。”   太上非白何止不想听,若是可以,他恨不得现在就将顾少雍灭口。   只是他不能,顾少雍现在,绝不能出事。   “逆子,休要胡言!”太上非白阴沉地盯着顾少雍,目光中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   顾少雍却并不畏惧,反而笑了一声,口中反问道:“胡言什么?是父王你为延寿,将亲子当做命俑,还是这数百年来,太上皇族中同样被你当做命俑的族人?”   话音落下,席间门顿时都安静下来,随即便有性急的太上族人起身喝问:“你说什么?!”   命俑是何意?被太上非白当做命俑的族人又是何意?!   太上非白厉声道:“他生来疯癫,本王才会将其囚于地室,诸位族老不必信他胡言!”   只是此时相比他的失态,顾少雍看起来竟有气定神闲的意味,疯癫二字倒不知道更合适谁。   在场辈分最高的太上一族族老冷冷看了太上非白一眼,沉声对顾少雍道:“你继续说!”   说罢,渡劫境的威压倾泻,压制住了庆王府众多亲卫。   其余几名太上一族族老也同时出手,显然,他们都准备好好听一听顾少雍要说什么。   这般情形下,太上非白想强行令顾少雍闭嘴便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   看着他难看的脸色,顾少雍面上笑意愈盛,无视了太上非白威胁的目光,嘶声开口。   自修为尽废后,太上非白便只能以各种灵物与丹药勉强续命,但延寿的丹药服下得越多,效用也就越差。而且,这些丹药固然令他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却无法阻止这副躯壳的衰老。   太上非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日日衰老,腰背佝偻,目光浑浊,连走动几步,浑身骨架都叫嚣着要散架。   他如何甘心自己如此,彼时太上非玦已经继位,他获封王爵,本有享不尽的尊荣,而不是拖着一具老朽的身躯,躺在床榻上走向终结。   他想续命,更要恢复青年时的体魄,为此可以不择手段,更不惜一切代价。为了达到目的,太上非白在府中招揽了无数门客,以重赏换得他们为自己筹谋。   太上非白大把大把扔出去的灵石没有白费,不过几年,便有个魔修为他想出了法子。   用一个资质气运都是上佳的修士作为太上非白的命俑,蒙蔽天道,将两者命格交换,便能窃取对方气运,让太上非白恢复青年时的体魄,寿命也得以延续。   不过想蒙蔽天道耳目,也不是那般易事,至少,作为命俑的修士,必须与太上非白存有血缘,才能做到李代桃僵。   而气运足够强的修士,除了族中大能,便是各家天资卓绝,还未成长起来的小辈,太上非白盯上的,自然是后者。   世间门夭折的天才从来不少,只要做得足够小心,一切看起来便只是意外。   “在我之前,一具命俑至多不过二十年便会油尽灯枯,诸位族老可以算一算,过去这些年,庆王这些年用作命俑的,有多少诸位小辈。”顾少雍含笑道。   听完这番话,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哪怕并非太上族人,此时也觉不寒而栗。   顾少雍看着太上非白恨不得将自己剥皮拆骨的神色,心下甚是愉悦。   他是太上非白的亲儿子,这么多年,太上非白生下的儿子不少,但能做命俑的,不过二三人罢了。   顾少雍其实没有名字,不过器物一般的命俑,如何需要名字。自出生起,他便被困在那一方地室中,不见天日。   除了修行,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活着。只要他境界越高,能做命俑的时间门便越长。   只是这样活着,实在是太无趣了。   地室之中,总有数名供奉守在他左右,小心看护着这具命俑,其中也有一二心软之辈,暗中带来几卷杂谈史书,让他能窥得外间门世界的风景。   他们同情他,而他天生便知如何利用这些同情达到自己的目的。   后来,他得了一具身外化身,借了夭折的婴孩身份,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上京之中。   他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顾少雍。   这世上,求生难,但顾少雍求的,是死。   无妄海下,当太上葳蕤捏碎那具身外化身的心脏时,顾少雍便知道,或许不用太久,自己的目的便能达成。   太上葳蕤在庆王府内发现顾少雍时,便已经将所有事情猜得分明。   前世妖尊虽与中域无甚交集,不过有一桩事,便是她不关心太上皇族也曾听说过。身为庆王的太上非白,最后是死在了自己亲儿子手中,那个被他当做命俑的亲儿子。   也是那一日,世人才知,过去许多年间门,被太上非白当做命俑的,还是数名太上一族天资卓绝的小辈。   于是太上葳蕤选在今日,选在太上非白寿宴之时,当着一众太上族人的面,揭开这个秘密。   她要的从来不止是太上非白的命。 第240章   “敢问诸位族老, 为谋己利,戕害同族,当处何罪名?”顾少雍嘴边噙着笑, 不疾不徐地反问道。   无数道属于太上一族族人的视线沉默地落在太上非白身上, 其中压抑着深沉怒意。   有顾少雍这番话,过往许多年间, 太上一族中因各种意外夭折的天才身上,似乎蒙上了重重迷雾。   他们的死, 究竟是意外,还是……   这其中,或许就有在场族老曾经看重的小辈, 让他们再无法置身事外, 视若无睹。   有中年人赤红着双目站起身来,高声对太上非白质问道:“我家七子天资卓然,却于历练中失踪,敢问庆王, 可是有你手笔?!”   “我兄长性情谨慎, 当年却因在秋猎中深入山林, 为凶兽所食, 这是不是也与庆王府有关!”   “还有我那不过十四岁的孙儿,他是在庆王府那场比武中陨落,连尸首也未能寻回, 这其中果然是有内情的啊!”   ……   面对众多质问的目光, 太上非白阴沉着脸, 这些只配在他面前低头请安的人,如今也敢用这般态度与他说话!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太上非白这样的人, 永远只会看见自身利益。   “这不过是他一面之词,毫无证据之事,你们也敢质问本王!”   “只要杀了我,不就可以验证命俑一事真假。”顾少雍再次开口,脸上始终挂着几分笑意,生死之事在他口中颇为随意,好像自己这条命,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等旁人说什么,太上非白已然高声阻拦:“不可!”   若是顾少雍死了,在未准备好下一具命俑的情况下,他会立时受到反噬,甚至可能性命不保。   而他如此反应,正是坐实了顾少雍所言。   太上一族一位向来性情刚直的族老已然拍案而起,疾言厉色道:“太上非白,你敢以同族为命俑续命,当真是悖逆天命,罔顾人伦!依照族规,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太上非白脸上蒙上浓浓阴翳,   “族老此言不妥。”一道低沉嗓音响起,合道境的威压倾泻而下,令人不由悚然而惊。   在话音落下之时,容貌俊朗的青年便出现在席间。他身着玄衣,眉目冷峻,依稀能看出与太上非白有几分相似。   “景帝陛下?!”有人失声惊呼道。   为寻求修为突破,这么多年来,太上非玦大都在闭关修行,少有现于人前,不想今日会出现在此。   太上葳蕤回过身,青年长身玉立,缓缓自后方行来,气度雍容。   太上非玦看上去实在不像太上殷的父亲,但若想想他的修为,一切便也合理了。合道修士的寿命太长,哪怕几百年过去,他也仍处于盛年,容貌未曾变化。   见他前来,席间众人无论如何身份,纷纷起身,抬手拜下,口中道:“见过陛下。”   哪怕并非出身中域的修士,此时面对太上非玦,亦是俯身行礼,尊敬有加。   场中唯一没有动作的人便是太上葳蕤了,她冷淡地看着迎面走来的太上非玦,神情不见丝毫波动。目光相对,太上非玦审视着她,面色冷凝,让人难以窥得心思如何。   不知为何,眼前少女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已经离开了三百多年的人。   对于太上葳蕤不曾行礼之事,太上非玦似乎无意计较,他停在太上非白身边,对席间族老一礼,口中却并不客气:“只凭一面之词,毫无佐证便要定下罪来,岂非太过儿戏。”   太上非玦会出现在这里,并不在太上葳蕤意料之外。   庆王府炸成无数烟火,这样大的动静,太上非玦若是毫无所觉,那才是真的奇怪了。况且他一向袒护这个弟弟,那今日必定会出现在这里。   太上葳蕤眼神微深,太上非玦来了,她最后一份礼,才好奉上。   “兄长……”见太上非玦出现,太上非白顿时有了底气。   原本开口质问太上非白的人,在合道境的太上非玦面前,都收敛下声息。这天下强者为尊,许多时候,是非黑白比不过实力二字。   而太上非玦方才态度,已然表明,他是一定要保下太上非白的。   “非白或有行事不端,但也罪不至死。”太上非玦看向席间手握实权的太上一族族老,沉声又道,“今后孤自会严加管教,不叫事有反复,还望诸位族老容他有改过的机会。”   几名族老对视一眼,已然领会了他后半句话的意思。为了保下太上非白,太上非玦会让出足够令他们满意的利益。   而比起惩治太上非白,当然是实打实的利益更动人心。逝者已矣,他们总该为生者考虑……   看着这一幕,顾少雍不免觉得有些讽刺。   太上非白这一辈子做得最对的事,大约就是投了一个好胎,虽然父母早逝,却有一个能给他无上权势,为他不断收拾烂摊子的兄长。   命俑之事只牵涉太上一族,要遮掩下来,并非没有可能。   但……   顾少雍看向太上葳蕤,忽地一笑,不过景帝想将事情就这样揭过,她大约是不会答应的。   太上葳蕤看着向太上一族族老施压的太上非玦,抬眸望向天边,如今,也到时候了。   嗵——嗵——嗵——   有沉闷鼓声响起,自宫门始,逐渐传遍了整座上京。   这是……登闻鼓?!庆王府内众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目中看出惊骇之色。   太上葳蕤唇边勾着浅淡笑意,这便是她为太上非白准备的,第三份礼。   登闻鼓乃是当年太上霄云所设,凡有冤情无处可诉者,可至上京宫城外敲响登闻鼓,届时将由太上一族与二十八氏族一同审理所诉之事。   自五百年前立下登闻鼓至今,这登闻鼓也不过响过两次,均是牵涉无数人命的要案。   今日,是登闻鼓第三次响起。   登闻鼓下,风尘仆仆的少女敲响眼前鼓面,手中一下重过一下,似乎借此在发泄着什么。   在她身旁,女子轻纱覆面,那道狭长伤痕横亘在脸上,从面纱中隐隐透出痕迹。   “花月护法一路辛苦。”濮阳鸾抬手,含笑向女子一礼。   花月回过身,只见衣裙上染着斑斑血迹,根本不及来换,足以证明,她来上京这一路颇为不太平。   “尊上吩咐,不敢言辛苦。”她眼波流转,勾起一抹笑,曼声道。   北域妖族征无妄海一战,花月赌错了,如今自然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   击鼓的少女终于停住手,她仰起头,眼中噙泪,对着巍峨宫城高声开口:“中域蓬莱州方唐门弟子方灵犀,今日在此状告当朝庆王太上非白!”   有灵力传音,这句话顿时传遍了整座上京城,这一刻,无论权贵还是百姓,都放下手中事,尽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登闻鼓已经有百年不曾响过了吧?上一次,好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庆王……这是有人敲响登闻鼓,状告庆王?!”   “蓬莱州方唐门……我好像听说过……”   “我想起来了,前些时日不是说蓬莱州发生地动,这方唐门便于其中覆灭,还有不少朝臣因为救灾不及受了申饬,如今看来,这事背后另有隐情啊!”   “她状告的是庆王,那这一切大约是与庆王脱不了关系了……”   庆王府内,众人俱都将目光投向太上非白,能敲登闻鼓的,绝不会是小事。蓬莱州地动,背后可是牵扯了成千上万条人命!   登闻鼓一响,无论所涉之事大小,皆会由当今帝王与二十八选帝侯共审,事情始末更要公告皇朝上下。   因此倘若所告虚假,状告的人便也要承担相应罪责,否则登闻鼓便失了权威。这敲响登闻鼓的人手中,必定是有足够指认太上非白的证据。   而登闻鼓响,就算是太上非玦,也无法将事情压下了。   蓬莱州方唐门……   太上非白咬紧了牙,眼中是浓浓阴翳。   该死的人,不是都该死得干干净净了么,为何还会有漏网之鱼?!   太上非玦听完响彻上京的那句话,脸上喜怒难辨,但一身气势眼见沉了许多。   “是你——”太上非白看向太上葳蕤,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双目赤红。   今日种种,分明都是她一手导演!   许多目光就此落在太上葳蕤身上,这一切,难道真是眼前少女所为?   太上葳蕤缓缓笑了起来,她没有否认,反问道:“我备下的礼,庆王可还欢喜?”   命俑一事,是要他见弃于太上一族,而方唐门之事,则是要他见弃于天下人。 第241章   听了这句话, 太上非白彻底失去了理智,状若疯狂地向她扑了来。   他已然完全忘了,自己体内无一丝修为, 绝无可能是太上葳蕤的对手。   她反手振袖, 太上非白便倒飞了出去,还是庆王府几名护卫及时出手将人接住, 免了他摔一个四脚朝天。   太上非玦看了过来,目光沉沉, 太上葳蕤方才一番话,无疑是承认今日种种都出自她手笔。   南域沧澜门弟子萧沧流,太上一族血脉, 觉醒霜纹坠, 于天武卫祭典上拔出地阙,余者不详。   自天武卫祭典之后,便有无数人在暗中探听太上葳蕤的来历,却都是一无所获。   南域大小仙门多如牛毛, 想找出一个从来名不见经传的小仙门, 难度可想而知。何况沧澜门本就是太上葳蕤随口取的名字, 或许这世上的确有个沧澜门, 但却与她是没什么关系的。   “陛下,方才她话中提及萧无尘,似与其颇有渊源。”庆王府老仆上前, 在太上非玦耳边低声回禀。   萧无尘——   这个名字, 太上非玦已然许多年没有听说过了。   无论如何惊才绝艳的天才, 死后也只是一抔黄土,盛名功业皆作尘烟。   他转头看去,天光下, 少女容色清冷,让人想起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霜雪。   太上非玦有一瞬怔然,恍惚间,他似乎见到了昔年故人。   也是在这时,他身形闪动,骤然出现在太上葳蕤面前,随即悍然出手,神色只见一片沉凝。   “孤一向不喜被人算计。”   以太上非玦的城府,如何想不明白,太上葳蕤今日筹谋,目的或许正是要他亲口宣判太上非白的死罪。   他猜得一点不错。   当年,是太上非玦袒护,叶不孤才未能得一个公道。   太上非白所为种种,他又何尝不是帮凶。   既是如此,太上葳蕤便要他亲口定下太上非白的罪,送自己的至亲去死。   在太上非玦袭来之时,缠在太上葳蕤腕上的燕愁余微微扭动身躯,赤红的双目中闪过冷意,就在他运转灵力时,却被太上葳蕤止住。   斛律上前一步,迎向太上非玦。   两名合道境的大能碰撞,无边力量溢散开来,周围修士连忙运转灵力,护住自己及身边小辈,才免了被掀翻出去。   在两人交手之际,太上葳蕤安然站在斛律背后,灵力碰撞掀起的风浪扬起鸦青长发,她站在原地,身形未曾有分毫动摇。   余光注意到这一幕,太上非玦神色更沉,一个元婴,当真能做到如此?   只是不等他更进一步试探,便听一道惊雷般的声音在旁响起:“住手!”   众人于是都循声看去,来人正是中年模样,两鬓微微染上几分霜色,身形魁梧,岳峙渊渟,一身气势在场少有人能及。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气息,竟是比太上非玦和斛律还要强上几分。   他是大乘修士!   而在看清来人相貌后,有人惊呼道:“烈帝陛下?!”   烈帝太上邺,太上霄云的父亲,三百年前他退位太上非玦,自此于宫中闭关,以求突破,再未现于人前。   因他有旧伤在身,少有人看好他能顺利突破大乘,甚至有许多人怀疑,烈帝已然陨落。   而现在,烈帝竟然出现在了庆王府!   他未曾掩盖气息,是以下一刻,在场众人都不由变了脸色。   “大乘……”   “烈帝已经突破了大乘!”   烈帝的出现却在太上葳蕤预料之外,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他。   他是太上霄云的父亲,太上葳蕤便理应唤他一声外祖父。   此时,太上非玦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初,他抬手一礼,恭敬道:“陛下。”   斛律也收敛了平日有些谁也瞧不上的神色,躬身向烈帝行礼。   “他虽退位,也曾是皇朝君王,天武卫认了新的主人,便要背弃太上皇朝么?”烈帝冷声问道。   斛律低头,不敢多言。   烈帝又看向太上非玦:“你何时沦落到要向修为远不如自己的小辈动手?”   太上非玦只能闭口不言。   烈帝没有多说什么,看了眼一旁的太上非白,一脚踹了过去。   哪怕是他不曾用力,这一脚也足以令身无修为的太上非白飞出数丈远。他像条死狗般趴在地上,这一次,连扶他的人也不敢有。   太上非玦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却不敢违逆烈帝。   “有你这样的族人,实在是我太上一族的耻辱。”烈帝目光冷然,太上非白在他眼中,俨然像个死人了。   他随即看向太上葳蕤,上下打量一番后,才开口问道:“你便是那拔出了地阙的小辈?”   太上葳蕤对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是。”   “今日你送来庆王府的礼,实在足够诚意,孤还要谢过你,为太上一族,除此蠹虫。”烈帝说出这话的语气实在令人难辨喜怒。   “不过,你可知道算计我皇朝亲王是如何下场?!”   他陡然沉下脸,神情威严,让人望之生惧。   一直缩在角落里看戏的太上鸿图,此时忍不住为太上葳蕤捏了把汗。   面对如海潮一般翻卷而来的威势,太上葳蕤看似纤弱的身形却未曾有所动摇。   片刻后,烈帝忽然收了威压,大笑道:“他们都怀疑你是太上殷的女儿,不过现在看来,孤却是不信了。”   “既是太上一族血脉,便理应认归族中,你同我的霄云有几分像,不如做我女儿吧!”   此话一出,场中忽然鸦雀无声,数道有些古怪的目光落在太上非玦身上,景帝可是过继至霄云帝女为子,要是这沧澜门弟子做了烈帝的女儿,岂不是……   原来烈帝除了喜欢给女儿认儿子,还喜欢认女儿么?   连缠在太上葳蕤腕间安心做宠物的燕愁余也被烈帝这神来一笔惊住了,女儿,这辈分好像有些不对了。   就在席间陷入沉默之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数名天武卫护送在少女身侧,花月、濮阳鸾、楼玄明也紧随其后,踏入了庆王府中。   少女一步步上前,对站在主位的太上非玦高声道:“蓬莱州方唐门弟子方灵犀,今日在此,状告太上皇朝庆王太上非白为一己私欲,屠戮方唐门弟子,引发地动,致使周遭数万里百姓死伤无数,求景帝陛下为我等做主!”   说罢,她跪下身来,俯身叩首,额头触及地面,发出一声沉重闷响。   蓬莱州的事不算复杂。   方唐门在蓬莱州内本不算什么声名显赫的宗门,因其周遭突发地动,湖水倒灌,致使方圆万里死伤惨重,才令上京众人知道了这个名字。   而就在地动发生前,太上非白曾出游蓬莱州,行经方唐门,被奉为座上宾。   这样一个小门派,原是没有什么能入得当朝庆王的眼,但他门下供奉,却意外在方唐门临近的湖泊下,发现了一处灵源矿脉。   灵源乃是上品灵石凝结而成的精华,一条几乎全是灵源的矿脉价值如何,自不必多说。因方唐门上下修为有限,这么多年来竟是身处宝地而不知。   依照太上皇朝律法,灵源矿脉属于方唐门疆域内,那便应上交三成给朝中,其余七成归其所得。   太上非白想要的,是十成。   一旦此事报与朝中,能到他手中的便太少了,偏偏门下供奉查探灵源矿脉之时,还为方唐门掌门及几位长老察觉了动静。   既然如此,那他们便都去死吧。   一个方唐门在太上非白眼中,无足轻重,他令手下修士将其宗门屠戮一空,为掩盖痕迹,又伪造出一场地动。   知道真相的方唐门掌门及长老都死在了那场地动中,并不知情的弟子也未能逃过,被殃及的还有方唐门周围万里的百姓。   因太上非白私欲而死的,绝不下万人!   当日太上葳蕤决意前往中域之时,便已派花月前去留心太上非白的动向,她因此救下了从方唐门唯一从地动中逃生的弟子,方灵犀。   追杀方灵犀的人紧随其后,花月费了不少功夫,才将人安全送来上京。   跪在太上非玦面前,方灵犀取出证据,字字泣血。   随着他的讲述,场中已经彻底沉寂下来,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片肃然之色。   方灵犀手中证据确凿,太上非白的罪行已是不容辩驳。   “请景帝陛下为我枉死的同门,蓬莱州遭此横祸的百姓,做主!”方灵犀说罢,再次叩拜下去。   怒形于色的朝臣站起身来,抬手一拜,口中震声道:“请陛下明正国法,重责罪人太上非白!”   “请陛下明正国法,重责罪人太上非白!”   随即,更多的人站了起来,或许是为了蓬莱州枉死的皇朝子民,又或许只是为了自身立场,他们在太上非玦面前拜下身,异口同声地向他请命。   看着这一幕,太上非玦久久无言。   一旁,烈帝冷然看着他,似乎未有出言的打算。   站在这里的,不仅有太上一族众多族老,一十八氏族,更有上京无数掌握实权的朝臣。   太上非玦缓缓闭上了眼。   “庆王太上非白,残害同族,因私欲酿成蓬莱州大祸,致使皇朝子民无辜丧命,方唐门等一众仙门覆灭,其罪当诛——”许久,他才睁开眼,逐字逐句道。   听到这里,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太上非白眼中盛满了恐惧,难道兄长真要定他的罪?   不,他不能!   “太上非玦——”他往前爬了几步,向自己的兄长伸出手,“我是你弟弟,我是你唯一的亲弟弟!”   你答应过,会保我此生平顺无虞!你立过誓的!   太上非玦看着他因为恐惧而扭曲的面目,心下悲哀与惘然混杂成难言情绪。   太上一族虽是皇族,但也并非人人都享有无边权势,还有许多人不过是顶着这个不凡的姓氏,未曾享到多少好处。   太上非玦的父母便是如此,为了一株助人洗炼资质的灵草,夫妻一人在秘境中为凶兽重伤,不久后便双双陨落。   而那株灵草,太上非白让给了自己的兄长,不曾相争。   于是这么多年来,太上非玦都觉得,他是亏欠了太上非白的。   他服下了那株父母用命换来的灵草,理应代他们照顾太上非白,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可惜今日,即便是太上非玦,也无法再保住太上非白。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请愿的众人,太上非白所为证据确凿,已是犯了众怒。今日种种,或许也错在他的纵容。   “着其削去庆王之位,自今日始除族,依律凌迟——”太上非玦一字一句,宣布了对太上非白的判决。 第242章   在太上非玦话音落下之时, 太上非白失神地趴在地上,似还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放弃了。   “不——”   他挣扎着爬起身,想扑上前质问自己的兄长, 却被两旁天武卫用力押下, 当场下了禁言法诀,只来得及吐出这一个字。   太上非玦已然亲口褫夺他的王位, 这些天武卫自然不必再顾及什么。   而在闻听到太上非玦的判决后,在场众多出身中域的修士再次下拜, 口中高呼道:“陛下圣明!”   以太上非白平日行事,除了一丘之貉或许会升起几分兔死狐悲之情,其余人却是难以对他的下场怀有同情。   方灵犀跪在席间, 额头因为方才太过用力已经一片青紫, 她却好像感觉不到一般。   在听到判决之时,紧握成拳的双手终于松开,她好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气,弯下了腰来。   太上非白是皇朝庆王, 还有一位手握实权的兄长, 太上非玦无论在什么事上, 都对这个弟弟多有偏袒, 比之亲子还更为纵容。   而太上非白行事固然恣睢暴虐,但也记得小心扫清首尾,这么多年来, 并未有人抓住能置他于死地的把柄, 让他这庆王当得尊荣富贵。   此番前来上京, 方灵犀几乎是抱着送死的决心。   她不过是个筑基,一个方唐门捡回去的孤女,有何资格与当朝庆王相斗?她有的, 不过是这条命罢了。   方灵犀并不畏惧死亡,只是害怕自己就算赔上这条性命,也不能叫太上非白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应有代价。   那她枉死的同门,于九幽之下,如何安眠?   所以当花月出现在她面前之时,方灵犀在短暂的犹豫后,便选择了相信。   只要能叫太上非白付出代价,她什么都愿意做!   今日,罪魁祸首终于得到了报应,方唐门上下,还有无辜枉死的蓬莱州百姓,终于可以安息了。   方灵犀看向太上非白,眼中仇恨混杂着快意,但更多的却是悲恸。   就算太上非白以命相抵,但她的同门,被她视作至亲的长老们,却是永远也不能活过来了。   太上非玦看了一眼方灵犀,沉声又道:“方唐门遭此横祸,实为不该,查抄庆王府所得,将尽数用作重建方唐门,抚恤蓬莱州地动死难百姓。”   方灵犀听了这话,却未曾感激涕零,她抬头向西望去,泪水滑落,脸上勾起凄凉的笑意。   顾少雍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神色幽深。   “顾少雍。”濮阳鸾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开口叫出这个名字,话中带着森然寒意。   龙雎二十二年,金翅大鹏欲攻小孤山,顾少雍与之同谋,令小孤山当时前往无妄海历练的上百金丹弟子十不存一。   这样一笔血债,小孤山上下,都不会忘。   濮阳鸾永远都记得,那些前一日还唤着她师姐的弟子们,后一日便化作一具具冰冷的尸首。其中还有弟子,为了给同门争取一线生机,选择自爆,连尸骨也无法找全。   这是顾少雍欠小孤山的血债!   “师妹。”顾少雍坐在地上,哪怕手脚为锁链所缚,姿态也很是安然,他抬头,目光落在濮阳鸾身上,平静地唤了一声。   濮阳鸾的脸上再无平日笑意,只见一片霜雪般的凛冽,她很少这样冷地看一个人:“你没有资格这样叫我。”   “大仇将要得报,师妹该高兴些才是。”顾少雍见她这般神情,仿佛闲话家常一般笑着道。   濮阳鸾没有说话。   小孤山弟子的血仇,终于可以报了,但她却并不觉得有多高兴。   她从前一直不明白顾少雍为什么要背叛小孤山,而今知道了,心中却越发觉得沉重。   但他既然做了,便理应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世上的道理便是如此,谁也逃不过。   “世人都是求生的多,不想你求的是死。”楼玄明低头看着他,脸上神情淡淡。   许是因为终年不见天日之故,顾少雍的脸色看起来异常苍白,唇上也不见丝毫血色,看起来很是羸弱。   他闻言笑了起来:“比起不人不鬼地活,还是死更痛快些。”   顾少雍张开手,看着掌心纹路,面上始终带着几许笑意。   “能活着看到这一场烟火,实在不错。”   庆王府禁制破碎的刹那,终年昏暗的地室中因为府邸崩塌漏下一缕光,顾少雍抬头,任天光将双目刺得流泪,他看见了天边亮起的烟火。   真好啊。   顾少雍再次抬起头,他伸出手,摇曳着的锁链发出阵阵声响,像是想捉住那一缕光。   这是他为自己选好的结局,应当高兴才是。   一抹寒光在他掌心闪动,短匕刺入心口,他的手很稳,随着匕首一寸寸深入,血色浸染湿大片衣襟,那片鲜红看起来异常刺目。   顾少雍似乎不觉得痛一般,竟还握着匕首在自己的心口缓缓转了一圈。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他含着笑看向了太上非白。   濮阳鸾看着这一幕,不由瞳孔微缩。   她呆立在原地,浑身僵硬,楼玄明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就在这一刻,被天武卫押住的太上非白觉得浑身血脉贲张,鲜血似乎都化作了岩浆。   他哀嚎一声,青红经脉在皮肤上鼓起,像是一条条赤蛇,随即蔓延至脸上。   “你疯了么——”太上非白面孔狰狞地看向顾少雍。   命俑之术固然能令太上非白恢复如盛年,但世上之事一饮一啄,有得必定有失。每隔数月,窃取命俑气运和命格的太上非白便会受到反噬,如同一具腐尸,只能躲在阴暗的地室。   而一旦命俑受损,反噬便会更加严重。   就如几年前,太上葳蕤借身外化身伤及顾少雍本体,太上非白便也因此深受反噬之苦,躯壳化作腐尸,更时时受剧痛折磨,长达月余不曾解脱。   而现下,顾少雍仍是太上非白的命俑,他一死,太上非白也活不了,不仅如此,死前还必定饱受反噬之苦。   太上非白因为痛苦在地上翻滚着,随着血脉鼓起,他的样貌也从青年逐步蜕变为苍发老叟,血肉好像在渐渐被抽干,最后只剩一张皮挂在白骨上,看起来极是可怖。   见此,原本押着他的天武卫一时也止住了动作,不敢贸然动作。   太上非玦连忙上前,他蹲下身,握住太上非白的手腕,将灵力传输,试图缓解他身上血肉消解的速度。   “兄长,救我……”太上非白喉咙中挤出一句不似人声的话。   可惜已经迟了,即便是太上非玦,一时间也想不出能救他的办法,只能看着太上非白缓缓化作腐尸,在痛苦中走向终结。   小孤山,叶不孤与太上非白的怨仇,在今日,也终于了结了。   楼玄明从前与顾少雍交集并不多,但到了此时,心中也不免有些复杂,他冷眼看着顾少雍:“你可曾后悔。”   顾少雍看着他,因为心口传来的剧痛,脸上已然无法保持笑意,但眼底却还是一片平静:“还好。”   “不过是觉得,这天道实在有些不公。”   倘若他不是太上非白的儿子,倘若他只是个不能修行的凡人,那么他或许就不必一生都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做一具不得自由的命俑。   倘若他真的是顾少雍……   口中奔涌而出的血液染红大片衣襟,顾少雍缓缓从楼玄明身上移开了目光,落向了远处的太上葳蕤。   那双眼很冷,一如当年他初上小孤山之时。   ‘你如今是小孤山弟子?’   ‘回大师姐,我如今的确是小孤山弟子。’   如果……   这世上,又何曾有那么多如果。   顾少雍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因为那样就太没意思了。   “顾少雍,拜别师姐。”   他说着,向太上葳蕤的方向,缓缓拜下身去。   很少有人注意到顾少雍最后的动作,如今众人的视线都在太上非白身上,而他不过是太上非白的一具命俑,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留心的地方。   他的头就这样永远垂了下去。   濮阳鸾别开了眼。   其情可悯,其行可诛。   太上葳蕤面上神情未见有什么变化,在顾少雍与太上非白同归于尽之时,她缓缓转身。   但还未走出几步,烈帝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孤方才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他竟是还没放弃想将太上葳蕤认作女儿的想法?   “多谢烈帝厚爱,不过,不必了。”面对烈帝,太上葳蕤未免也有几分心情复杂。   “但你终归要认回太上族中。”烈帝徐徐道。   即便是他,也不能眼见天武卫外落。 第243章   对烈帝这句话, 太上葳蕤并未有所反应,她对认归太上一族没有任何兴趣,至于天武卫——   自纳戒内取出地阙, 通体墨色的长刀握在手中, 她抬头,淡淡对烈帝道:“陛下若想要, 便尽管来取。”   烈帝越发觉得有意思,哪怕是有渡劫甚至合道修为的修士, 都无法对天武卫等闲视之,她却如此态度,当真是全不在意?   想到这里, 他心中不免存了试探之意, 抬手便向太上葳蕤擒去,只是目的不在地阙。   不过他用的力道也并不大,至少不会令一个元婴修士重伤,但还不及他的手落下, 灵力闪动之时, 太上葳蕤周身便现出了银色咒文。   咒文乍现, 缠绕在太上葳蕤身周, 随即竟将大乘境界的烈帝就此逼退!   “这是什么?!”   以烈帝身份,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关注着,这一幕自然也未能逃过众人目光, 见此情形, 许多人都不由诧异道。   “霜纹印——”太上一族数名族老竟都在此时失态地站起身来, 面上俱是难以置信之色。   太上葳蕤看着缠绕在自己身周的银色咒文,眼中也闪过几许怔然。   “何为霜纹印,同霜纹坠有关系么?”不知内情的人忍不住追问道。   “霜纹印是我族中流传的秘术, 唯有至亲之间,才会施用……”太上鸿图开口,一双总是带着几分丧气的眼睛因为惊讶比平时精神了许多。   太上一族族老此时盯着银色咒文,喃喃道:“真的是霜纹印……”   上古之时,许多神兽传承都依靠血脉秘术,太上一族传自上古,自诸多神兽传承中得到启发,因而得出这霜纹印之术。   霜纹印乃是凝结修士自身所学功法、感悟、经验等所成,借此印可直接接受长辈传承,令修行得以进境,算是一条捷径。   不过要凝结一枚霜纹印,势必耗费自身极大精力,而这样的传承秘术,自然也只有至亲之间才会施用。   “我分明记得,当年烈帝陛下只在帝女身上留下过霜纹印,为何这沧澜门弟子身上会有?!”   烈帝一生只得太上霄云一女,对她极尽宠爱,甚至在她出生后不久,便在她身上留下了传承的霜纹印。   因太上霄云身负霜纹印,烈帝甚至向其出手,便会为天道法则所阻。   但这个突兀现身上京的少女身上,为何会有烈帝的霜纹印?!   她身上霜纹印势必是传自烈帝,否则不会出现方才异状。   “难道她是烈帝陛下的私生女不成?!”   “那陛下如何会完全不识得她?何况,年纪也对不上吧,这沧澜门小辈骨龄不到三十,你我都知,这近三百年间,陛下都在闭关,又如何来的私生女。”   “既是如此,那霜纹印又作何解释?”   “难不成陛下一十多年前真的离了上京,还对人始乱终弃了?”少年高高挑起了眉头。   “住口,休得如此揣测烈帝陛下!”向来崇敬烈帝的少女怒声道。   有太上一族族老仿若惊醒一般道:“我记得,子女是可自父母身上继承已有的霜纹印——”   也就是说,烈帝留在太上霄云身上的霜纹印,可以被她的儿女继承。   于是另一个猜测因此在众人脑中成形,难道太上葳蕤身上的霜纹印,是继承自霄云帝女?!   只是当年倾慕帝女的修士不计其数,她却一心统一中域,醉心修行,未曾听说谁曾得她另眼相待,更别说为其诞下儿女。   烈帝脸上只剩一片肃然,他看着太上葳蕤,似乎想自她身上窥得另一个人的影子,许久,才终于开口:“或许,你该向我解释一一。”   算起来,烈帝太上邺,应当是太上葳蕤在这世上最后的至亲。   只是以妖尊的性情,也很难做出冲到烈帝面前认亲的举动,就算烈帝之前站在她面前,太上葳蕤也未曾想好如何说出自己的身份。   只是到了现在,若是再作隐瞒,似乎就有些不该了。   “我父亲叫萧无尘。”太上葳蕤对上烈帝的目光,平静回道。   “我母亲,叫太上霄云。”   席间顿时传来哗然之声,他们的猜测竟然成真了么?!   斛律和林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难以掩饰的惊色。他们曾跟随在太上霄云身边多年,也知萧无尘曾是她挚友,只是两人道途相异,终究是陌路殊途。   但他们从不知道,太上霄云和萧无尘之间,还有个女儿。   那些隐藏在无声处的情愫,随着太上霄云和萧无尘的离开,被遗忘在青史之外。   林戎其实早已察觉太上葳蕤的身份并不简单,但她未曾想过,她会是太上霄云的女儿。   她是她曾经最崇敬的人的女儿。   在太上皇朝中,太上霄云的声名,就算是身为父亲的烈帝也难以比肩。   在座的中域修士,或是从前追随于她,与她一同铸就太上皇朝辉煌的,或是自幼听说着她的事迹长大,将之视作最崇敬的对象。   这世上,哪怕是太上霄云的敌人,也多是钦佩着她的。   也只有她,能令太上皇朝一十八氏族尽皆俯首,誓死效忠追随。当她在时,剑锋所指,皇朝铁骑所向披靡。   这个时候,太上非玦看向太上葳蕤的目光不免有些复杂,他在她身上看见了太上霄云的影子,却不曾想过,她真的是太上霄云与萧无尘的女儿。   倘若她真是霄云的女儿,那么便也理应是皇朝帝女,比他更有资格继承帝位。   一众前来为太上非白贺寿的皇子皇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再说不出半个字来,之前他们还以为她是太上殷的女儿,心中为平白多了个对手恼怒,不想这根本不是姐妹,而是姑祖奶奶。   太上非玦与太上霄云原本是同辈,却被烈帝强行过继至太上霄云名下,做了她的儿子,如此,他与太上葳蕤也不过是同辈罢了。   “怪不得她能拔出地阙……”有人喃喃道,“她若是帝女的女儿,能拔出地阙,便是应当了。”   “可帝女三百多年前就飞升了,她骨龄不到三十,如何会是帝女的女儿?!”   议论声纷起,席间嘈杂得如同在街市之中。   太上一族族老起身,问询的也是这个问题。   若太上葳蕤是太上霄云的女儿,那她的年纪显然有些不合常理。   太上葳蕤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倘若要解释,便需从头说起,从三百多年前那场天倾之难,而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她徐徐开口道:“七日之后,周天星辰阁以星辰令相邀天下仙门聚于上京,届时,我自会将一切说明。”   “如此遮遮掩掩,不肯直言,我看你根本就是在信口雌黄!”中年文士站起身,厉声斥道。   在场许多人都识得他,他是景帝太上非玦一派朝臣,此时出声斥责,倒也不算什么令人意外的事。   毕竟太上葳蕤若真的是太上霄云的女儿,太上非玦及其子女的帝位,怎么看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   太上葳蕤冷淡地看向他:“怎么,阁下是活不到七日后了?”   中年文士顿时涨红了脸:“你——”   烈帝冷眼扫过他,淡淡道:“够了。”   随即才看向太上葳蕤,神色难掩复杂,他回道:“七日后,周天星辰阁之约,孤会亲自前去。”   既然烈帝都开了口,旁人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只是看似平静的场面下,却有暗流汹涌。   倘若太上霄云真有一个女儿,对整个上京的局势,都会带来不可测的影响。   太上葳蕤未曾在意众人想法,她转身向前,面前之人纷纷为她让开路来。 第244章   无数道目光落在太上葳蕤的背影上, 其中意味不一。   她真的是霄云帝女的女儿么?   其实霜纹印的出现,已然足以佐证太上葳蕤的身世,但太上霄云女儿这一身份, 实在牵扯太多。   何况太上葳蕤还拔出了地阙, 被天武卫奉之为主,如此一来, 她被认归太上一族后,势必对太上非玦一派有巨大影响。   涉及君位, 从来不会有小事,即便是烈帝,也不曾表露急于将她认回的态度。   他望着少女的身影, 久久没有动作。   见太上葳蕤离开, 濮阳鸾、楼玄明与花月自也不会多留,抬步跟上。   在花月从身侧经过之时,方灵犀轻声开口:“灵犀,多谢前辈一路护送。”   花月嘴边噙着笑, 神色不曾有什么波动:“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斛律和林戎对视一眼, 不必多言, 领着数名天武卫, 护送在太上葳蕤身侧。   *   兰絮阁内,褚灵坐在桌案后,紧抿着唇, 眼底隐现焦灼之色。   为何还没有回来?   她握紧袖中木匣, 指尖因为用力甚至有些发白。   褚家灭族, 褚父身首异处,尸骨无存,对自幼娇养长大的褚灵来说, 无异是山崩地裂般的打击。   世人总是健忘,对于上京的地方,尤其如此。短短几年间,褚家在上京存在过的痕迹已经不剩分毫,连昔日府邸也早已改名换姓,换了主人。   在极致悲恸之后,褚灵心中剩下的便是一片茫然。   从前她在上京也有三五说得上话的朋友,只是彼时她最看重身份,自认为只有家世相当者才配与她一处,如今褚家败落,她想见从前这些朋友一面便也成了不易之事。   心中苦闷,褚灵偷偷回到昔日褚家府宅,翻进了院墙中。   她在侧门向左数第十三棵柏树下,挖出了当年自己亲手埋下的木匣。   木匣中装的,是她幼时曾珍爱的玩物,其中不少,甚至是她父亲亲手为她做的。   褚灵的记性不算差,是以不必多久,她便发现了木匣中的不同寻常之处。   在木匣底部,绘有一道繁复阵纹,但褚灵分明记得,当日她埋下的木匣内,是没有这样一道阵纹的。   她对阵法一道并不了解,便也看不出这道阵纹有何作用。   而知道这木匣存在的,除了褚灵自己,便只剩下她父亲,难道……   这阵纹既然可能是她父亲留下的,那褚灵定要弄清其中有何意义,只是在这上京之中,她想来想去,自己现在能求助的,好像只有一个濮阳鸾。   就在她出神之际,太上葳蕤一行踏入了兰絮阁中。   见此,褚灵眼中不由闪过些微喜色,只是目光落在太上葳蕤身上,她脸上当即添了几分敬畏,不敢贸然上前。   直到太上葳蕤与濮阳鸾说过话,向楼阁之上行去,她才终于松了口气,凑到濮阳鸾身边:“濮阳姐姐……”   濮阳鸾闻言,转头看向她,眼中带着几分疑色。   褚灵向她抬手一礼,怯怯道:“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在不清楚褚灵所求何事前,濮阳鸾当然不会随意应下。   褚灵取出袖中木匣,微微垂着眉眼道:“我想知道,这道阵纹是什么。”   濮阳鸾将木匣打开,只见其底部正有一道繁复阵纹镌刻其上。   即便她并不长于阵法一道,也能看出这道阵纹中不曾蕴含灵力,像是有人描摹绘下。   不知为何,濮阳鸾觉得这木匣中的阵纹颇有几分眼熟。   她转头看向楼玄明:“你可曾在何处见过?”   楼玄明皱起眉,神色有些严肃:“这与师姐之前在研究的血阵,似有几分相似……”   “虽然并非同一道阵纹,但这几处核心阵纹,是完全相同的。”   话说到如此,两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不妙。   片刻后,内室之中,褚灵有些手足无措地坐在桌案后,在她面前,正是太上葳蕤和燕愁余,濮阳鸾和楼玄明自然是在的,从庆王府回来的花月也侍立在一旁。   太上葳蕤放下木匣,平静道:“不错,这与血阵阵纹系出同源,效用也相似。”   在突破渡劫后期之时,她曾再次体悟到天地法则,也是由此,察觉到了此界法则中存在的缺漏。   在对天地法则体悟更深一重时,太上葳蕤也因此明白了燕愁余从追日族手中得来的血阵究竟有什么效用。   那道血阵根本不是所谓的召唤阵法,而是要以血煞怨气,削弱此方界壁。   倘若木匣底部的阵法是褚父留下,那他又是从何得知?   从褚灵口中可知,她父亲也并不通阵法一道。   “褚家当年,是因何而被降罪。”太上葳蕤看向了褚灵。   见她看向自己,褚灵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嚅嗫着说道:“是为瀛州商丘水利之事……”   商丘那条水渠,是褚家负责修建的。   “师姐是觉得……”濮阳鸾犹豫着开口,“褚家灭族之事有异?”   褚灵忽然白了脸,这是什么意思?   “褚家大约是察觉了什么,才会丢了性命。”太上葳蕤语气淡淡。   褚灵怔怔地坐在原地,看上去失魂落魄。   太上葳蕤看向花月,开口吩咐道:“你与她同去商丘,先查探褚家督造的水渠可有异常。”   七日之后,天下仙门将齐聚上京,太上葳蕤便不可能在此时离开。   花月躬身应是,姿态恭敬。   见褚灵还呆愣在原地,她轻声笑道:“若你的族人是蒙冤而死,你便不想为他们洗脱罪名么?”   听到这句话,褚灵陡然回过神来,她眼中亮起异样光芒,对,她应该为爹爹,为褚家洗脱污名!   如她这般性情,自是轻易便被花月把握了性情。   在花月带着褚灵离开之后,濮阳鸾有些担忧地望向太上葳蕤:“师姐,只怕域外之魂在中域内早已培植出了不小势力……”   褚家虽不是太上皇朝二十八氏族之一,但能在上京占据一席之地,也实在不是十八流的小家族,倘若他们真是因察觉端倪而被灭口,那么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在上京拥有的权势不言而喻。   燕愁余微微皱着眉:“三百多年前,天倾一战后,此界界壁已然被封禁,令域外之魂无法侵入。如果此世仍有域外之魂,或许就如寄生星冕阁下一般,是在三百多年前发生的。”   让他始终觉得奇怪的一点是,域外之魂即便寄生于人体内,也难以掩饰异样,便如星冕一般,但明镜天内,司徒元琛在被毁去躯壳前,分明与常人无异。   前日玉衡宫传讯,余紫嫣似为域外之魂寄生,但界壁封禁,域外之魂是从何处而来?   是夜,星河低垂,四周沉寂,只闻得虫豸在草叶间轻鸣两声。   兰絮阁内,内室纱幔垂下,烛火静默燃烧,光线有些朦胧。   “尊上。”余家老祖抬手向太上葳蕤一礼,脸上难掩疲色。   这数日间,她不眠不休,只为护送余紫嫣从玉衡宫赶来上京,即便身有洞虚修为,此时也有力竭之感。   太上葳蕤颔首,目光看向安静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的余紫嫣。   “紫嫣情形实在诡异,为防意外,老身只能暂时以法诀令其昏睡。”说起此事,余家老祖眉间紧锁,显出深深忧色。   若非得太上葳蕤一道符文护身,当日赵立或许真的就死在了余紫嫣手中。   太上葳蕤拂手,余家老祖留在余紫嫣身上的法诀便立时失了效用,床榻上的少女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眼中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墨色。   站在一旁的燕愁余神色沉凝,同样的情形,他曾在星冕身上看到过。   如此一来,余紫嫣身上异样便与域外之魂脱不了干系,她也是为域外之魂夺舍?   余紫嫣缓缓坐起身,她转过头,动作莫名有些僵硬:“尊上……”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滞涩。   我就是你啊,便在这时,有道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你为何要背叛自己?   不……   告诉她,你也会死的,你不想活下去么?那道声音继续道。   余紫嫣收紧了手,神情现出几分挣扎。   这个世界迟早是属于我们的,何必与蝼蚁为伍!   不——   “神……”   余紫嫣喉咙中艰难地再吐出一个字,随即眸中墨色翻涌,渐渐恢复了黑白分明的情状。   “紫嫣?!”余家老祖欣喜开口,紫嫣这是恢复了神智?   余紫嫣站起身,眼中带着几分愧色:“之前是我心志不坚,才会为域外之魂迷惑。”   见她恢复如常,余家老祖欣慰道:“你能清醒过来,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太上葳蕤冷淡地审视着余紫嫣,未曾开口。   余紫嫣看向她,俯身一礼:“尊上……”   便在这时,太上葳蕤却向她拂袖一挥。   余紫嫣的身体倒飞而出,重重摔在地上,帷帐发出裂帛之声,她从地面撑起身,看向太上葳蕤的目光中带着冰冷杀意:“你怎么会发现——”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脸上神情再次挣扎起来,几息后,余紫嫣艰难地偏过头,看着太上葳蕤,再次开口:“神……谕……”   “窃……道……”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的手猛地拍向自己心口,好在太上葳蕤及时出手,才阻下她杀了自己。   你忘了自己是谁了么?!那道声音在她脑海中叫嚣着,语气饱含愤怒。   我没忘……   我是……余紫嫣,清溪余氏少主,余紫嫣——   太上葳蕤站在原地,眸中神光幽深。   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前世余紫嫣为何会沦入鬼道,关于域外之魂种种,也都得到了解释。 第245章   西洲, 海波滔天,万里无垠。   一座辉煌宫阙浮在海面,不过瞬息, 便越过千里。   身披彩羽的凤鸟振翅落下, 她化作人形,对前方青年笑道:“三皇子此行也是为赴星辰令之约?”   苍黎转过头来, 形貌昳丽,尤胜女子:“原来凤族也同周天星辰阁有交情?”   凤族六公主一身彩羽化作的衣裙灵光莹莹, 凤眸潋滟,她口中回道:“我父王曾欠下星冕人情,而今她突然陨落, 我凤族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我记得, 明镜天与周天星辰阁却是全无交情吧?”   苍黎扯了扯唇角,笑意有些冷:“单凭一句谶言,周天星辰阁便要将灭世的罪名加诸于我玄龙一族族裔,未免可笑。”   燕愁余不仅是天衍宗弟子, 还是玄龙一族血脉。而龙族子嗣艰难, 对族裔最是护短。   “但世人都说, 星冕是这天下最强的占星术士, 她卜出的谶言,从未有错。”六公主挑了挑眉。   苍黎看向她:“六公主何时也开始相信所谓天命了?”   闻言,六公主笑了起来:“不错, 我等神兽, 本就是与天争命而活。若是信了天命, 那我龙凤一族便也尽数湮灭于洪荒中了。”   苍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他望向远处,面上蒙上一层薄霜。此行前往上京, 他便是要看看,周天星辰阁作何说法。   *   南域之中,诸多传承久远的仙门都受星冕恩惠,自是要应星辰令而去,与之同行的,还有不少附庸于其的小仙门。   东域内的情形与之也无甚差别,就连苍栖州,经过玉衡宫议事后,也派出数人代表前往。   越重霄与商白鲤便是代表镜明宗前去。   “奇怪,这数日间,玉衡宫诸事竟是尽数都由青鱼余氏的家主打理,完全不曾见紫嫣出面。”越重霄侧头对身旁青年道,镜明宗与清溪余氏同在清溪郡,他与余紫嫣自然也算相熟。   商白鲤以白纱覆眼,浑身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此时听越重霄如此说,他只是淡淡道:“大约是有别的事要办。”   越重霄也没有想太多,随他一道走上飞舟。   高处的风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向下望去,短短几月间,天上阙的废墟上已然伫立起恢弘宫阙。   天水阁留下的痕迹被渐渐扫除,战火袭扰的苍栖州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恢复生机。   “师尊此时应当已经抵达西洲,不知他与小师妹情形如何。”越重霄的神色多了几分怅然。   商白鲤取出古琴放在桌案上,指尖拨动琴弦,他声如玉磬,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师尊乃渡劫修士,天下能令他为难之事,已然不多。”   同一时间,昆墟之上正是一片热闹。   “啊啊啊啊啊!师姐,我也想去!”   天下仙门齐聚,这么大的场面,到下一回,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谁让你平日修行偷懒?大家都不想错过这样的热闹,那就只能拿拳头说话了。”   为了前往上京之事,小孤山上下险些没打起来,最后还是萧玉虚及时拍板,在灵网上举行了一场比试,胜出的两千弟子便可前往上京。   如今小孤山网玦已经出到第三代,连接神识后,在灵网上能模拟出的实力与修士自身相差无几,而且还可同时承载上千场比试,省去许多麻烦。   少年哀叹一声,自我安慰道:“好在此番飞舟上都布下了喻师兄和水师兄研究的小型灵网,到时候师姐你千万别忘了连上网玦为我们实时播报。”   “这周天星辰阁连大师姐的龙都欺负,此番我们要拿出声势来,绝不能被什么仙门大派小觑,丢了大师姐的脸!”   “但……周天星辰阁的谶言万一是真的……”   “你又不是没见过燕师兄,咱们门中随便拎个弟子出来,都比他更像会灭世的样子,尤其是那群一天到晚只知道搞破坏的剑修!”女子说着,语气中突然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燕愁余曾在小孤山住过不少时日,那条爆料他和太上葳蕤关系的帖子至今还挂在小孤山论坛首页,门中上下无人不知,飞霜君燕愁余乃是他们小孤山大师姐的龙。   “师姐这是怎么了?”听出了女子语气中的咬牙切齿,青年奇怪道。   “她辛辛苦苦养了半年,准备做对比实验的灵草,被斗殴的剑修给毁了,灵草课只能延迟结业……”少年压低声音回道。   这可是再多灵石也换不来的。   “太惨了。”   听到他这么说,众多丹修顿时感同身受地捂住了心口。   小孤山外人头攒动,各峰弟子分别聚在一处,围簇着将要离开的弟子,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水盈盈叉腰对一众剑修弟子道:“我们问剑峰的宗旨是什么!”   “不服就干!”她面前剑修弟子齐声答道,气势如虹。   水盈盈满意地点点头:“此番前去上京,你们可是肩负重任,一定要帮咱们师姐把龙抢回来!”   除了喻梦丘和长陵,在商议之后,其余亲传弟子都要留在小孤山坐镇,水盈盈自然就去不了了。   “抢回来!”众多剑修附和道。   一旁的陆云柯无奈扶额,裴行昭面瘫着一张脸转过头,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远处,长陵正忙着清点人手物资,为了妖尊的声势,总还是要带着几只大妖才好,以渡劫巅峰的蜃妖为首,包括深渊巨鲸等洞虚与渡劫,便有十七只大妖。这样一来,加上他们麾下随行的妖族,小孤山此番动用了一十余条飞舟。   *   随着周天星辰阁约定的时日越来越近,天下众多仙门先后抵达上京,令这座都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街头巷尾都可见身着各自弟子服的仙门修士来往,数不清的强横气息安于各处,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能令天下五域十四州仙门修士齐聚的盛事,洪荒破碎三万年来都是寥寥无几。   提前三日,太上皇朝便封禁了上京外的司南山,不容寻常修士随意出入。   要在上京中找出一处能容纳数十万修士的地方实在不易,在这样的数字前,就算是以太上皇朝宫城之大,也显得逼仄了。   是以寻常少有人出入,地势开阔的司南山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在太上皇朝忙于在司南山上设席时,皇宫之内,身着周天星辰阁银袍的少女端着药碗穿过回廊,走入廊亭之内。   她将药碗放在桌案上,看向闭目运转功法的沉月:“师兄,该服药了。”   沉月睁开眼,神情沉静:“烦劳师妹。”   少女摇了摇头:“这本是我该做的,师兄,你的伤势可有好转?”   周天星辰阁坍塌之际,沉月为了多救下几名师弟师妹,受了不轻的伤。   沉月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平静回道:“无妨。”   药汁苦涩,他的神情却不见有什么变化,白袍加身,清冷如月色。   将药碗放下,他垂眸,似有些失神。   见此,霓裳不由问道:“师兄在想什么?”   沉月回过神,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我在想掌尊留下的谶言。”   那则谶言,是幸存的周天星辰阁弟子在山门废墟中发现的星图所载。   而那块星图上残留的灵力正是属于星冕,这足以证明,这则谶言是出自她之手。   “师兄难道是在怀疑掌尊的谶言?!”霓裳讶然开口。   在她看来,这实在是不应该的。   掌尊的谶言,如何会有假!   “若非是他,掌尊为何会突然陨落,周天星辰阁又如何会倾塌?”霓裳语气有些激动,她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怒意,“如今天下仙门已然齐聚上京,此番定能诛杀那条孽龙!”   周天星辰阁上下对于燕愁余的厌憎不必言说,毕竟在他们看来,是燕愁余杀了星冕,又毁了周天星辰阁。   “只为一则谶言,便应当将他诛杀么?”沉月反问。   霓裳像是觉得他的话异常荒谬:“灭世之种,如何能存于世间?便是为了天下生灵的安危,也当将其扼杀!”   听完这句话,沉月望向廊亭外,默然无言。   三日时间不过转瞬即逝,龙雎一十九年八月十一,天下仙门应周天星辰阁之约,齐赴中域,会于太上皇朝都城上京之外司南山。   八月十一,白露。   拂晓之时,楼玄明与濮阳鸾并肩而立,抬头望着迁徙的鸿雁,周围很是清静。   在庆王府寿宴后,送来兰絮阁的拜帖骤然少了许多。   太上葳蕤的身份尚且存疑,而一旦身份成真,作为太上霄云的女儿,她和太上非玦的关系便有些微妙。   元婴期的沧澜门弟子是没有资格同合道境的景帝相提并论的,但若太上葳蕤真是太上霄云的女儿,那烈帝便是她的外祖。   谁也不知,烈帝会作何打算。   如此一来,如今许多人便处于观望之中,自然不会轻易再向兰絮阁送上拜帖。   “少了争先恐后来送拜帖的人,这里倒是清静许多。”楼玄明伸了个懒腰,神情疏淡。   濮阳鸾站在他身旁,目光扫过四周:“但背后盯着这里的眼睛,却是一双也不少。”   “今日之后,一切便可真相大白,不必他们再如此费心揣度了。”楼玄明挑了挑眉。   脚步声响起,两人回过身,只见太上葳蕤缓缓自内室步出,赤红披风上,金线在阳光下有璨然光华流转。   披风下漏出一角素色裙袂,鲛绡轻薄,恍如朦胧烟雾。   在她身旁,燕愁余裹着黑袍,风帽垂下,掩去所有气息。   “师姐,燕师兄。”濮阳鸾与楼玄明一同抬手行礼。   太上葳蕤微微颔首,抬步向下行去,三人俱是跟上她的脚步。   “见过主上!”守卫在楼阁外的天武卫见了太上葳蕤,震声行礼,神色肃然。   兰絮阁下,几头龙驹拖着车辇停在门外,见太上葳蕤前来,斛律与林戎也躬身行礼:“主上。”   为了当日太上葳蕤与烈帝所言,一人自然不会缺席今日之事。   目光落在燕愁余身上,斛律忽然皱起了眉头,以他的修为,竟也无法探知燕愁余的境界。   他是谁?   “本尊道侣。”太上葳蕤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回道。   听到这几个字,燕愁余喉中溢出一声轻笑。   他踩上车辇,回身向太上葳蕤伸出手来。   其实以一者修为,又何须如此,但太上葳蕤还是将指尖放进了燕愁余掌心,扶着他走上车辇。   看着这一幕,斛律道:“不就是道侣么……”   “你没有。”林戎在他身旁漠然开口。   孤寡了几百年的斛律哑口无言。 第246章   司南山上, 不过拂晓,已然有许多声名不显的仙门先后抵达此处。   为周天星辰阁之事,太上鸿图被他祖父抓了壮丁, 一大早便要与众多族人一同为前来此处的仙门弟子引路。   随着日光偏移, 司南山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头攒动, 耳边满是寒暄之声。   太上鸿图握着刚拿到手的席位排布,目光扫过, 缓缓皱起了眉。   沧澜门在修真界没什么声名,混不上前列也不奇怪,但将他们的位置安排在诸多负责杂务的仆婢听候吩咐之处, 未免有些过分。   况且有此待遇的, 还只有沧澜门一个宗派,打压之意显而易见。   “族弟可是对我伯父的安排有什么不满?”同样出自太上一族的青年似笑非笑地觑着太上鸿图。   太上鸿图笼起袖子,两道下撇的眉毛看上去很是好欺负:“沧澜门远来是客,如此行事, 不免失了皇族气度。”   青年闻言冷笑一声:“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蹭吃蹭喝的小仙门, 也敢称客。”   他看了太上鸿图一眼, 又阴阳怪气道:“族弟如此为沧澜门说话, 可是已经攀上了高枝,只等着那沧澜门弟子飞上枝头变凤凰?”   周围有几名出身小仙门的修士听了他这话,面上不由讪讪。   “不比族兄一家抱住景帝陛下的大腿, 风光滋润。”太上鸿图没有生气, 不疾不徐地回怼道。   会刻意在这种细处给沧澜门难堪的, 也只有皇朝中偏属于太上非玦的一派。以太上非玦的性情,是无意在这些小事上做手脚的,如此行事, 不过是平白失了气度,但这世上总有不少人喜欢揣度上意,借机讨好。   青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性情温和得有些懦弱的族弟会反驳自己,他眼中现出恼意,刚想发作,却听远处有人唤他前去。   算他运气好!青年无心理会太上鸿图:“你若是对这安排有什么不满,自去寻我伯父辩驳!”   看着他的背影,太上鸿图慢吞吞地将关于席位分布的玉简收好,也不打算再做什么。   他也做不了什么。   不过以那位萧姑娘的性子,连庆王,不,如今该叫罪人太上非白,都在她手下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怎么还会有人敢上赶着招惹她?   是觉得自己的命比景帝陛下的亲弟弟还硬?太上鸿图一时觉出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唏嘘。   就在他唏嘘之时,高处有龙驹踏云而来,很快便落在了司南山巅上。十余天武卫护卫在车辇两侧,颇有些引人注目,尤其合道境的斛律与渡劫境的林戎也跟随左右,便更让人侧目。   在车辇之后,众多名为沧澜门,实则出自小孤山的弟子带着几分好奇张望四周,倒是对上了出身南域偏远之地的人设。   合道境的斛律在众多修士感知中,实在十分显眼,于是许多道视线便俱都投向了车辇所在。   “那可是天武卫大将,斛将军?”有修士低声开口,“车辇中坐的是谁?”   能得天武卫大将护送,只怕是太上皇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个元婴期的小辈罢了。”出身太上一族的中年人闻言答道,“前日她拔出了霄云帝女留下的地阙,因帝女当年留下的话,天武卫便奉其为主,听其调遣。”   “她修为境界不如何,运气却着实不错。”这句话里轻易便能品出几分酸意。   “是啊,三百多年来也没人拔出地阙,偏偏叫她捡了漏。”   太上一族中妒忌太上葳蕤的族人又何止二三,一支天武卫的实力,甚至堪比传承了万年的仙门大派,就这样轻易被她得了,如何不叫人眼红。   不远处,一名仙门弟子压低声音道:“你们可听说了七日前庆王府发生的事?这沧澜门携礼上门,竟是生生逼死了当朝庆王!”   这话引得周围几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他们中有不少是庆王府寿宴后才抵达上京,是以对当日之事并不清楚。   女子皱了皱眉,似并不赞同:“此言未免偏颇,太上非白所行不过咎由自取,景帝陛下已然亲口下令褫夺其王位,如今皇朝之中,却是没有什么庆王了。”   “若非是她步步紧逼,只怕景帝是舍不下这个幼弟的。”生得有些贼眉鼠眼的青年自得地笑了笑,仿佛觉得自己知道得比旁人都多上许多,“偏偏,她竟还自称是霄云帝女的女儿。”   “霄云帝女不是在三百多年前就飞升了么?她还留下了一个女儿?”   “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此事……”   贼眉鼠眼的青年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不过是那沧澜门弟子一面之词,我看,根本就是她自抬身价的谎话!”   流言从来是传得最快的,至于真假,有时反而不被人关注。   各色意味不一的目光投注在龙驹拖曳的车辇上,素色薄纱垂落,只显露出少女纤巧的下颌,让人难以窥见全貌。   “师姐。”濮阳鸾回到车辇旁,沉声道:“沧澜门的席位被设在最后,正是宫中仆婢听待吩咐之处。”   便是她一向好性情,此时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濮阳鸾自己倒罢,她却受不了太上皇朝待太上葳蕤如此轻慢。   太上葳蕤缓缓道:“那便不必入席了。”   左右,她今日是来砸场的,入不入席也无分别。   很快便有人察觉到了沧澜门的位次在何处,顿时周遭议论声再起。   “那不是仆婢听待吩咐的廊亭么?沧澜门竟是被安排在此?!”   “倒也与他们的身份颇为匹配。”青年轻蔑一笑,面上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不错,沧澜门这样的末流宗门,又如何有资格与我等同坐!”   一时间,不少嘲弄讽刺之言在四下响起,即便是天武卫,也不能封住这么多张议论的嘴。   就在嘈杂混乱的议论声中,忽有一行人抬步向前,径直来到车辇侧。   “那是东域青云道?”   青云道在五域十四州中,乃是声名显赫的大派。这样的仙门大派,同小小的沧澜门应该毫无关联才是。   众人却只见青云道的渡劫大能带着身边弟子上前,抬手向车辇中郑重一礼。   不错,青云道此番来的渡劫大能,正是欧阳扩。   “敢问尊上,数月不见,故人可还安好?”站在欧阳扩身旁的褚千欢开口问道。   车辇内传来少女清冷的声音:“一切安好,道兄尽可放心。”   她只答了这一句,全未有离开车辇的打算。   渡劫大能当面,她竟如何无礼?!众人心中齐齐升起这般念头。   而褚千欢得了太上葳蕤这句话,在放下心来的同时又觉受宠若惊,他竟能得妖尊称一声道兄,看来飞霜这妖妃的位置坐得实在很稳啊。   众目睽睽之下,欧阳扩未曾多言,只向斛律和林戎点头示意。青云道又未曾附庸于太上皇朝,就算斛律修为更胜他一筹,他也不必向其行下大礼。   至于太上葳蕤,欧阳扩是被她打服的。   喻檀烟也带着白月宗弟子从一侧走来,轻笑道:“欧阳,你青云道来得倒是早。”   她停在车辇旁,却好像同青云道一般,不打算离开了。   怎么回事,沧澜门不是只是个南域小宗门么,为何青云道和白月宗的渡劫大能会对其如此态度?   欧阳扩和喻檀烟自然是得了太上葳蕤传讯而来,如今青云道与白月宗,俱是和妖尊利益相关,比起旁人更值得信任——只要给够了好处。   一会儿动起手来,太上葳蕤此番带来的小孤山弟子,自然有他们照拂。   就算天武卫自称奉太上葳蕤为主,以她的性情,短短时日内,也不可能信任他们。   “这沧澜门是如何笼络了这两大仙门的,青云道和白月宗可是方禹州内赫赫有名的两大势力啊!”   眼见这一幕,众多修士都惊得哑口无言,其中尤以东域修士最不敢相信。   “黎兄,你也是南域修士,可曾听说过沧澜门之名?”   难道这沧澜门其实是什么了不得的隐世宗门?   “南域之中,我的确从未听说过有叫沧澜门的宗派啊……或许是我常年待在山门之中,见识浅薄,这才不知其名吧。”   有与欧阳扩及喻檀烟相识的大能上前攀谈,却未能从两人得到更多信息,活了这么多年,他们还不会连憋住几句话都做不到。   斛律向车辇内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秘密,竟是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能令青云道和白月宗渡劫大能如此以待的,如何会是个寻常元婴修士。 第247章   司南山上, 众多修士叙话之时,一行锦袍玉带的男女在太上皇朝朝臣引领下走上山巅,周身似有瑞气千条。   “是龙凤二族——”有人惊道。   “如今上古神兽之属已然少有行走人间, 此番竟也来了上京。”   “毕竟涉及灭世之说, 便是龙凤二族也不能轻忽,何况这谶言中要灭世的, 还是玄龙一族血脉。”   “我实在没有想到,飞霜君会是玄龙族裔, 还做出了那等骇人听闻之事……”少女情绪低落。   “当年我族族地曾为妖兽袭扰,还是飞霜君出手将妖兽驱逐,我不相信他会是所谓的灭世玄龙。”   自天衍宗心魔幻境脱身后, 燕愁余曾走过五域十四州许多地方, 救过许多人,也诛杀过无数残杀无辜的妖邪,飞霜君之名,便是如此一日日铸就。   “天衍宗明长老于周天星辰阁失踪, 或许他是因此迁怒, 又闻听谶言之事, 一怒之下便对周天星辰阁大开杀戒。”   这样的猜测听起来好像有几分根据。   “你们可曾见到天衍宗其他弟子前来?”忽有人问道。   “对于星冕阁下的谶言, 天衍宗竟是毫无反应,他们究竟有何打算?”   即便周天星辰阁以星辰令广邀天下仙门,沂蒙山上也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难道是默认了不成?   “说来奇怪, 这么多年来, 天衍宗闭山,门中弟子也只一个飞霜君燕愁余行走天下,更不曾听说天下有哪家小辈得以再拜入其门下……”   周围数名修士甚觉赞同。   “龙凤二族联袂而至, 南域紫霞宗等仙门世家都已经到了,东域三州中,连妖尊麾下玉衡宫也已到场,好像只剩下北域妖族还不见踪影?”   “不错,我也听说,此番妖尊应下了周天星辰阁之邀。”   “虽是如此传言,但到了如今,也未见北域妖族的踪影,妖尊当真会来?”   “玄机楼放出了消息,北域妖族已经自无妄海启航,应当不会有假。”   女子挑了挑眉头:“这样看来,妖尊的架子倒是不小。”   天下仙门世家齐聚,她却不肯早来片刻。   “一个人族,能将北域一统,令那些素来桀骜不驯的大妖也俯首称臣,本就是有资格傲慢的。”   “太上葳蕤……说起来,妖尊不会和太上皇族有关系吧?”   “太上这一姓氏虽然少见,也非独一家所有,玄机楼有载,妖尊不过是个孤女罢了。”   几名渡劫大能从讨论得正热烈的修士身旁走过,闻听北域之事,老者现出沉吟之色:“北域,小孤山……”   “不知妖尊出身的小孤山,与你我所知的小孤山,可曾有什么关联。”   北域荒僻,又是妖族聚居之地,此地的消息,向来不为五域十四州其他修士关心。也只有太上葳蕤一统北域这样的大事,会飞快传遍天下。   何况小孤山本就是隐世仙门,知晓其名者乃是少数,在其销声匿迹三百余年后,天下自然少有再流传相关事迹。   “这三百多年间,都未曾闻得小孤山弟子行走天下,不知可是生了变故?”   “当年我曾前往小孤山山门所在一探,却只见沧海茫茫,不见楼阁……”   ……   随着时辰将至,五域十四州的修士也渐渐聚齐。   数名禁卫着轻甲上前,军容整肃,在场修士转头看去,只见三驾帝王车辇缓缓向前,百余宫女内侍随行两侧,低眉敛目,姿态恭顺。   车辇从前至后,依次便是烈帝,太上非玦以及太上皇朝如今的帝王,太上殷。   “烈帝闭关这些年,终于是突破了大乘。”感知到车辇内传来的气息,一名渡劫大能忍不住感叹道。   他身旁老妪叹了一声:“如你我这般,也不知何时,才能触及到那重境界啊。”   对于渡劫修士而言,提升一重境界花费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是常事,甚至许多人在突破渡劫之后,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行突破。   如太上葳蕤一般,突破境界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的,实在少之又少。   在帝王车驾旁,沉月领着数名周天星辰阁弟子上前,银袍上绣有繁复星轨,他神情清冷,有超然世外之姿。   “这便是神子沉月?的确有谪仙之态。”有修士不禁低声感叹道。   烈帝与太上非玦,太上殷分别落座上方,此番太上皇朝作为东道主,他们居于主位也无可厚非。   “师兄,北域妖族似乎还未到。”霓裳上前一步,微微蹙着眉头。   “时辰已至,区区妖族,又如何值得天下仙门修士一齐相待?”面相古板的朝臣冷哼一声,开口道。   沉月看向烈帝:“陛下以为如何?”   “既是迟了,便不必再等。”烈帝沉声回道。   得他允准,沉月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司南山巅最中的陵云台。   站在陵云台上,他抬手向周围数以万计的仙门修士一礼:“今日天下同道愿赴周天星辰阁之约前来司南山,沉月与阁中上下,在此拜谢。”   他身后数名周天星辰阁弟子也同样俯身,深深拜下。   见此,在场众多修士连忙抬手还礼。   直起身,沉月再次开口:“诸位当知,此番我周天星辰阁广邀天下仙门,为的,正是玄龙灭世的谶言——”   话音落下,四周都安静下来,静待他下一句话。   便是在这时,纤长指尖掀起薄纱,赤红披风摇曳,太上葳蕤缓步走下车辇。   原本在场仙门弟子都已入座,站在此处的青云道,白月宗门下和百余小孤山弟子就显得有些突兀,在太上葳蕤走下车辇时,周围便有更多目光投来。   “她是谁?”有不知情的修士颇觉茫然。   “沧澜门弟子萧沧流——之前上京两桩大事,可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这是想干什么?”   上方主位,烈帝将太上葳蕤的动作尽收眼底,神色不见任何变化,让人难以窥见其想法。   “要解谶言,便该从一桩旧事说起,神子以为如何?”太上葳蕤抬头望向沉月,徐徐开口。   沉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其中只见一片望不见底的幽深。   太上葳蕤一步步向前:“如今天下修士齐聚于此,正好将前缘旧事,尽数了结。”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场众多修士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天下修士当面,岂容她如此放肆,还不快将人拿下!”太上皇族之人站起身,喝令护卫在旁的禁卫道。   数名禁卫执戟向前,戟尖相对,呈合围之势。   太上葳蕤没有停,众多禁卫还未近得太上葳蕤三丈之内,便为磅礴力量所制,无法再进一步。   “她绝不止是元婴修士!”太上一族族老断言道。   解去桎梏,太上葳蕤身上的气息自元婴开始一重重攀升,化神,洞虚,渡劫……   “渡劫——她怎么可能是渡劫——”   不知有多少人在这一刻惊得站起身来,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她的骨龄分明不过二十余,如此年岁,便有渡劫巅峰的修为……”太上一族的族老失手扯断了几根自己保养得极好的白须,他却顾不得心疼,直勾勾地盯着太上葳蕤,只怕是自己眼花。   “萧沧流不是元婴修士么,她怎么会是渡劫!”   在太上葳蕤修为显露之时,中域众多修士一片哗然,嘈杂议论声顿时淹没了司南山巅。   渡劫巅峰的修士,这天下也不过寥寥。   “你到底是何人——”太上非玦站起身来,神色沉凝。   风帆鼓动的声音就是在此时突然大了起来,重重云层之中,二十余条长有百丈的飞舟穿云而出,舟上绣了小孤山徽记的战旗在风中招展。   这是……北域来人!   无数身着素白弟子服的小孤山弟子站在船头,气势凛然,再不见嬉笑打闹的模样,看起来颇像一回事。   “小孤山门下,见过大师姐——”众多小孤山弟子齐齐下拜,这一幕看上去实在有些让人震撼。   十数道让人无法忽视的强大气息骤然闪现,落在陵云台上,以蜃妖为首,十数化为人形的妖族在太上葳蕤身后半跪下身,齐声道:“我等,拜见尊上!”   什么?!   在场众多修士面面相觑,他们没听错吧?   这些修为至少也在洞虚的大妖,竟然尊这陵云台的少女为尊!   这天下能令北域大妖齐齐俯首的,唯有……   “妖尊——”   北域之主,小孤山掌尊大师姐,玉衡宫主人,太上葳蕤。   太上葳蕤抬眸,在司南山巅修士怀疑惊诧的目光下,对上太上非玦审视的眼神。   她缓缓道:“本尊,太上葳蕤。” 第248章   天光下, 赤红披风上似乎闪动着灿然流光,其色灼灼。   太上葳蕤站在陵云台上,高处, 小孤山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二十余条飞舟陈列天边,气势巍巍。   身后十数名大妖起身, 列于她身后,有令行禁止之态。   她便是北域妖尊太上葳蕤?!   这一刻, 司南山巅上不由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平静,就在短短几息后,周围随之爆发出惊人的声浪。   “妖尊?!妖尊太上葳蕤——”   在场修士都知, 此番妖尊也应周天星辰阁之邀前来, 却不想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原来早在数日前,妖尊便已经来了上京。   “拔出地阙的,原来是妖尊!”   “怪不得玄机楼查了这样久,也未能查到沧澜门的来历, 这原来只是个假身份。”   “妖尊原来真是太上一族血脉……”   “她难道真的是霄云帝女的女儿?!”   “以妖尊身份, 所言应当不会有假才是……”   望着陵云台上, 斛律久久无言。   以妖尊的实力, 当然可以对天武卫视若寻常。   “如果殿下真的有个女儿,那便理应是如此。”他喃喃道。   林戎站在他身旁,望着前方背影, 没有说话。   前方, 烈帝高居主位, 远远看着太上葳蕤,神色深沉莫名。   席间议论声嘈杂喧嚷,太上非玦再次开口, 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妖尊远道而来,此前却屈尊兰絮阁内,实在是我太上皇族招待不周。”   他话中带着几许不难分辨的讽意。   太上非玦早已觉察出太上葳蕤的身份有异,却未曾想到她就是北域之主。   太上葳蕤唇边挑起一抹弧度,不疾不徐地回道:“若非如此,前日又如何能见上京热闹。”   这说得,无疑就是七日前发生在庆王府的事了。   你都将庆王府炸了,如何还能不热闹?在场无数修士脑中齐齐闪过这般念头。   在知晓太上葳蕤的身份后,他们不免觉得,太上非白死得实在不冤。   长陵与喻梦丘领着数名小孤山弟子自飞舟落下,最前方,萧玉虚神魂虽然已经凝实许多,但还是一眼就能叫人看出异处。   “小孤山弟子……”   “这真的是小孤山的徽记!”   “我依稀记得,当年小孤山萧师兄曾与太上非白结下宿怨,这便是妖尊对其动手的原因吧……”   小孤山的出现,让许多人不由想起了昔年旧事,五域十四州中,还有许多人,仍旧记得这座山门。   只是他们未曾想到,小孤山销声匿迹三百余年,再现于天下仙门世家前,竟是在今日。   “师姐。”   行过礼,长陵等人候在太上葳蕤身侧,神色肃然,眼底却难掩摩拳擦掌的激动。   萧玉虚向太上葳蕤点了点头,看向在场众多仙门修士,抬手一礼:“小孤山萧玉虚,见过天下同道。”   数名大能看着他,神色不免现出几分复杂,小孤山萧玉虚之名,当年他们也曾听说过,甚至还有过几面之缘。   不想三百余年后,故人再见,萧玉虚便只剩下神魂尚在,形容老朽如垂暮。   对于合道修士而言,三百余载岁月,原本算不得太长。   萧玉虚再次开口:“小孤山今日前来,是要借周天星辰阁之约,在天下同道面前处置几件旧事。”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在灵力加持下,足以令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妖尊又是什么打算?   嘈杂议论声暂且平息下来,以太上葳蕤的修为与身份,在她还未做出什么时,众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观其变。   “诸位当还记得,三万余年前,洪荒破碎,神魔两族湮灭,天地重归混沌。”萧玉虚缓缓开口,说起了一切事情的起因。   在混沌之中,如今这片天地被衍化而出,只是世人不知,洪荒那场大战伤及天地本源,令再衍化出的天地法则不全。   “法则不全?!”   无数修士在这一刻变了脸色,身为修道之人,他们如何不知法则不全意味着什么。   “若是法则不全,怎么还会有修士飞升?!这三万年来,飞升虽然艰难,但仍旧有不少修士达到如此境界!”   “没错,天地法则若不全,如何维持这方世界?”   “但洪荒破碎之后,此间生灵能修得的最高修为不过大乘,再不见当年神魔时期盛况……”   洪荒之时,在大乘之上,还有数重境界,而在力量的顶端,便是神魔两族中的至强者。   萧玉虚没有在意投诸在自己身上的各色目光,继续道:“……及至天地衍化形成,周天星辰阁阁主星冕为抵御虚空风暴肆虐,坐镇南域。”   在察觉天地法则不全后,星冕试图沟通虚空,补全法则,却不想因此引来域外之魂觊觎,为其侵入识海。   得知此事,许多修士都有些坐不住了。   “妖尊的意思,是早在千年之前,星冕前辈便已经为域外之魂控制?!”   “这怎么可能,星冕阁下早已是大乘修士,又如何会……”   “上古传闻,虚空中有上三千大世界,下三千小世界,洪荒破碎后,此界再不复当年兴盛,域外之族的实力,或许远在大乘之上。”   四周响起嘈杂议论,萧玉虚未曾理会甚嚣尘上的质疑,徐徐继续:“就在三百多年前,域外之族派大军撕裂界壁,攻占此界。”   那便是萧无尘玉简中所记的天倾之祸。   此役之中,小孤山举山赴难,天衍宗弟子死难无数,幸存者寥寥,以太上霄云与萧无尘为首,人族,妖族,无数大能都湮灭在了虚空之中。   被掩藏于岁月中的旧事重见天光,三百多年前,是无数人和妖撑起了这片将要倾塌的天阙,为天下万千生灵争得自由与安宁。   史书未曾载下,血肉湮灭成灰,但终究还是会有人记得这一切。   “霄云帝女当年不是飞升了么,她怎么会陨落在天倾之难中?”   “当年帝女飞升异象,乃是你我亲眼所见,如何能有假!”   许多道目光汇聚在萧玉虚和太上葳蕤身上,烈帝,斛律,林戎以及当年追随在太上霄云身边的旧部,此时神色都是一片幽沉。   太上霄云没有飞升,而是早已陨落在三百多年前,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不啻于巨大的打击。   太上一族族老沉声开口:“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昔年小孤山举山赴难,门中上下二百三十七具棺椁,如今正葬于极北之地。”萧玉虚一字一句回道。   四周一时都安静下来,这句话中的分量,实在太重。   小孤山满门陨落的弟子,为抵御天倾落入空间裂隙,三百余年来不见天日的山门,又如何作假。   “道兄今日前来,又是为何故?”在座一名渡劫大能又道。   北域妖族与小孤山声势浩荡地前来,总不会只是为了向天下修士解释当年小孤山消失的原因。   “天倾一难中,我师兄与众多前辈虽然逼退域外之族,将界壁封禁,令其无法再侵入世间,但法则一日不全,其侵扰之心便一日不绝。”萧玉虚神情凛然。“如今,众位同道之中,又何尝没有域外之魂!”   这句话简直如石破天惊,在司南山巅激起一重又一重巨浪。   许多修士在听完后,都下意识望向周围的人,像是想借此确认什么。   “怎么可能……”   “倘若界壁已经封禁,这世间为何还会有域外之魂?!”有性急的修士当即质问道。   喻梦丘抱着手看向他:“天倾之难封禁了界壁,但这些域外之魂自然可以在界壁封禁前潜入此界。”   众人不由后背发寒,难道真的……   “但域外之魂不属此界生灵,若是出现,必定会为天道湮灭才是,要如何活到现在?”   “不错,就算寄居修士体内,也必然会显出异样,神魂与身体是否相符并不难验测!”   数道视线看向太上葳蕤,想知道她有何解释。   “这便要问过周天星辰阁才是。”一直未曾开口的太上葳蕤抬眸看向周天星辰阁一众弟子。   到了此时,众人才想起,今日聚于此处,本是为玄龙灭世的谶言。   倘若多年以前,星冕便为域外之魂寄生,那这谶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周天星辰阁勾结域外之魂?!”有周天星辰阁感受到周遭怀疑的视线,怒声道。   太上葳蕤没有理会满面怒色的少年,目光落在沉月身上:“敢问神子,数月前,周天星辰阁上,你可是亲眼见燕愁余杀了星冕。”   这话引得众多修士不解,妖尊如何又转开了话题?   沉月的神色有些冷:“不曾。”   “但周天星辰阁坍塌之时,我等亲眼见燕愁余化为龙形离开!”他身旁少女连忙描补道。   “只凭臆测,便将罪名强加其身,周天星辰阁铁口直断,好大的本事。”太上葳蕤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   听她如此说,数名周天星辰阁弟子不由涨红了脸。   “妖尊以为,域外之魂寄生掌尊,谶言便不可信?”沉月看向太上葳蕤,忽然开口,“但你同样没有证据,证明当日周天星辰阁之事并非飞霜君所为,更没有证据,证明我周天星辰阁与域外之魂有所勾结。”   方才是萧玉虚亲口所言,星冕为限制域外之魂将自身困在第九十九重楼上,与外界隔绝。   就算她为域外之魂寄生,又如何能证明周天星辰阁弟子与之有所勾结?   “你想要证据?”太上葳蕤轻笑一声,身形闪动,不过转瞬便到了沉月面前。“本尊便给你证据。”   话音落下,她竟是悍然向沉月出手。   什么?!在场修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忘了动作。   沉月瞳孔微微放大,他虽有洞虚修为,但在渡劫巅峰的威压下,根本动弹不得,更不说躲闪。   在他身旁,少女瞳眸之中却现出些微喜色。   “快拦下她!”有人失声道。   在场数名大能在这一刻齐齐出手,其中便有太上非玦,但一直跟随在太上葳蕤身后的数名大妖也动了。   无数道庞大的灵力撞击在一处,在山巅掀起无边风浪,太上非玦合道境的威势碾压过数道气息,在瞬息之间便要拍向太上葳蕤。   烈帝瞳孔微缩,正要出手阻拦,太上葳蕤袖中微动,黑影闪过,身着玄色披风的少年挡在她面前,将太上非玦的攻势尽数消弭于无形。   “飞霜君?!”识得燕愁余的人在此时愕然开口,全未想到他会出现此处。   要知道今日天下修士齐聚周天星辰阁,极有可能是打算将他诛杀。   与此同时,太上葳蕤的灵力已然落下,烟尘中,有人不忍地别开头,不愿见接下来的血腥一幕。   但太上葳蕤这一击,最后却并未落在沉月身上。   在将要落下的前一刻,她的指尖改了方向,点在沉月身侧少女的眉心,灵力瞬间穿透了她的识海。   “霓裳!”众多周天星辰阁弟子俱都变了脸色,齐声唤道。   “妖尊,你怎敢当众杀人!”双眼通红的周天星辰阁女弟子悲声道。   “她定是与孽龙勾结,所以才会对我们动手!”   悲愤之下,有几人顾不得实力差距,当即想扑将上去,却被沉月抬手拦下。   被穿破了识海的少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愕然,她抬眸,眼中缓缓浮上愤怒之色,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会知——”   话音落下,墨色雾气充溢在她的眼眸,眉心识海破碎之地,黑雾流淌,带着让人心惊的力量。   “我为何不知。”太上葳蕤淡淡回了一句。 第249章   指尖收回, 太上葳蕤唇边噙着浅淡笑意,神情凉薄。   燕愁余轻描淡写地接下众人一击,退回了她身旁。   少女的身体不稳地晃了晃, 脸上神情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 她不明白自己是在何处现了破绽,才会被察觉。   更重要的是, 妖尊为何会知道他们的死穴在哪里?!   当日在周天星辰阁内,能有机会, 又知道如何开启自毁禁制的只有其门中弟子,而那个人既然将罪名都推脱在了燕愁余身上,便不会想着假死脱身。   或许是在那日窥得了燕愁余身上封印的力量, 才想借谶言之事, 引天下修士与燕愁余对立,掀起一场大战。   无论结果如何,能削弱此界修士力量,都是一桩好事。   何况如此一来, 担上了灭世罪名的燕愁余说出什么都很难取信于人, 星冕所告诉他的关于域外之魂的真相甚至还会被当做开脱自身的借口。   星冕虽陨落, 但她留下的一切却未随之湮灭, 譬如那张记录谶言的星图。这些年来,同为域外之魂,又怎么可能全无联系。   星冕能瞒过体内域外之魂, 他又何曾没有瞒过她的时候。   周天星辰阁内的域外之魂, 早已不止是她体内存在的那一只。   当周天星辰阁轰然倾塌, 玄龙灭世的星图一出,一切罪名都顺理成章地落在了燕愁余头上,这样的算计, 堪称精妙。   如果不是燕愁余在天衍宗心魔幻境中学会了压制煞气,如果不是有太上葳蕤自始至终都相信他,或许一切真的会如域外之魂所愿。   为了掌握局势,留在周天星辰阁幸存的弟子中,便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太上葳蕤一定要前去天武卫祭典,亲眼见过周天星辰阁众多幸存弟子。   但在左眼瞳术下,除了沉月伤口上存在域外之魂的气息,其余周天星辰阁弟子毫无异样。   沉月既是周天星辰阁神子,对其中种种禁制必定极是了解,对他来说,毁去周天星辰阁再嫁祸燕愁余并不难,如此看来,他应当就是罪魁祸首。   但当日星冕选择自戕乃是突然之事,能在这样突变的情形下,立时想出嫁祸燕愁余主意的人,会轻易让自己露出这样大的破绽么?   是以太上葳蕤对于周天星辰阁其他弟子的怀疑,也并未减少。   “这是怎么回事?!”   陵云台上的局面变得太快,叫周围众多修士根本来不及反应。   本以为太上葳蕤是要对沉月动手,但她的灵力最后却是落在了沉月身旁的周天星辰阁女弟子身上。   更重要的是,在这少女眉心识海破碎,泄露出的气息分明不属于此界!   她是域外之魂!   这个结论如何不叫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不少修士记得,数日以来,沉月出入都有这少女跟在身旁,她可是周天星辰阁一位太上长老的亲传弟子。   域外之魂,究竟是何时起潜伏在其中的?!   周天星辰阁弟子更是惊得失了言语,他们日夜相处的同门,竟然会是妄图谋夺这个世界的域外之魂!   素来与霓裳交好的少女红了眼眶,高声质问着显露出域外之魂气息的霓裳:“是不是你杀了阿霓,你是怎么害死了她!”   她竟然从未察觉。   霓裳低低地笑了起来,她的躯壳尚在,是以还未引来天道劫雷:“这世上,从来就只有一个霓裳。”   “你最好的姐妹,不就是我么?”   闻听此言,少女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   霓裳唇边勾起轻嘲笑意,她看向太上葳蕤,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如何猜出是我的?我明明在沉月身上留下了气息,你该杀的,是他才对!”   她不明白。   若不知道答案,她实在不甘心。   自己究竟疏忽在何处?   而听着她这句话,周天星辰阁弟子已经全然僵在了原地。   沉月肩头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未曾料到,这道为了救下门中弟子留下的伤口,来自霓裳的算计。   他如何会知,朝夕相处的师妹,会是披着人皮的幽魂。   但霓裳所言究竟何意?   她若从头到尾都是域外之魂,怎么会全然不被人察觉?   “玄机楼号称知天下事,要查周天星辰阁弟子的来历也非难事,不是么?”太上葳蕤冷眼看着她,语气毫无起伏。“追日族公主,霓裳。”   霓裳瞳孔微缩。   在场修士中也传来一片哗然之声。   “你可知当日,天衍宗明长老为何前去周天星辰阁?”太上缓缓又道。   因为燕愁余在北域遇见了献祭血阵的追日族人。   自追日王朝倾覆之后,昔日的王朝旧民被迫迁居荒野,世人称其为追日族。这么多年来,追日族心心念念着希望重现当年荣耀,为此不惜代价。   根据追日族女巫祭死前留下的线索,她是自周天星辰阁中得来的血阵,那么是谁给了她血阵,让她毫无保留地信了所谓召唤先祖英灵的话?   那道血阵,分明是要借血煞之气冲击此界界壁。   是血脉至亲,至交好友,还是男女之情?   数日前,玄机楼传讯太上葳蕤,周天星辰阁弟子霓裳,出身追日族,其父为追日族上一代族长。   而她的姑姑,便是追日族这一代的女巫祭。   以她的身份,想要兴复追日王朝,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追日族女巫祭又何曾会怀疑她会欺骗自己。   可惜霓裳并不只追日族族裔这个身份。   她当然不知明若谷前去周天星辰阁的原因,他原本就怀疑周天星辰阁内部出了问题,在见到星冕之前,自不会将这样紧要的事轻易告知。   而被域外之魂侵占了身体的星冕,又如何能见他?   便只能掀起一场虚空风暴,为助周天星辰阁抵御风暴,明若谷就此落入虚空,生死不知。   而他的死,恰好又引来了燕愁余。   抽丝剥茧,一切真相,到此终于尽数明了。   “那你又从何而知,该如何破开我体内伪装?”霓裳神色中只见一片阴霾。   “神谕一族,力量所系,便在额间独角。”   话音落下,太上葳蕤收拢手指,那具摇摇欲坠的少女皮囊便彻底倒了下去。   无处存身的神魂从眉心散溢而出,继而凝聚成人形,额上生着独角,浑身为漆黑鳞片所覆,身后长尾布满倒刺,双目所在的位置只见一片纯黑之色。   “叛徒——我神谕一族中,竟然出了叛逆之人!”霓裳愤怒地尖啸道。   侵入此方世界的域外之魂,当然也是自天地中孕育而出,孕育其的那方世界,名为神谕界,是以界中族群,称神谕族。   此界之中,原本没有人知神谕族来历,更逞论知道神谕族的力量之源在额间独角。   能知道这一切的,唯有同为神谕一族的域外之魂。   “何为叛逆?”太上葳蕤冷声反问。   昔日天倾一战,神谕族败退,在界壁封禁之前,有数道域外之魂强行侵入界中,为了躲过天道耳目,他们不得不洗去自身记忆,伪做寻常魂魄转世。   最初之时,由于自身有异,他们能转世的只有虫豸游鱼,后来是走兽飞禽,只有极少数才能历经几百年岁月,转生为妖或有修行资质的人,其中能恢复记忆的,更是少之又少。   那么他们应该属于这个世界,还是神谕族人?   没有人知道答案。   到了此时,一旁周天星辰阁的弟子终于明白,为何霓裳会说,这世上从来只有一个她。   与霓裳最是要好的少女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去,双眼通红。   而在域外之魂现身之时,在场历经无数风雨的大能脸上也不由变了颜色。   霓裳不过是元婴修士,但这道脱离了躯壳的神魂,拥有的力量却堪比渡劫甚至大乘!   域外之魂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更强!   或许妄图侵入此界的神谕族,所在世界的力量极限远在如今他们所存的这片天地之上——   如此猜测,不免叫人悚然而惊,倘若真是如此,他们要如何才能与之对抗?   在霓裳现出原形之时,天地之间忽然风云突变。   浓重乌云在高空汇聚,蓝紫色的雷电在云层中闪现,天道之下,不容非此界生灵存于世间!   神魂暴露的霓裳咆哮一声,扬起利爪向太上葳蕤扑来,只要她能寄生于她,就还有一线逃脱的机会。   黑色雾气侵袭上前,其中蕴含的力量令人心惊,这一刻,无数人都看向了这个方向。   太上葳蕤与霓裳相距太近,如此一来,许多人便是想出手相拦也来不及。燕愁余刚要动作,却被她按住了肩。   要对付神域族,她比他更占优势。   电光石火之间,太上葳蕤左眼之中亮起苍翠光芒,她抬眸,面上不见任何情绪,只剩一片高高在上的漠然,仿佛冷眼旁观世间生死百态的神袛。   “诛——”   随着这个字落下,碗口粗的雷电携不可挡之势自云中降下,重重落在域外神魂之上,她口中随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   代行天道之法,场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这样的力量,如何不令人敬畏。   黑雾还未能靠近太上葳蕤便开始湮灭,不过短短瞬息之间,霓裳的神魂在无尽雷霆中寸寸消散,化为尘灰。   她哀嚎着,啸叫道:“便是我湮灭在此,终有一日,我族也会临于这片天道之上!”   太上葳蕤站在原地,鸦青长发在风中扬起,她脸上只见一片神性的漠然:“不会有那一日。”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足以让人信服。   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重云与雷霆下,她站在那里,是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第250章   飞舟之上, 余紫嫣披着宽大的素色斗篷,白绒衬得她面色越发显得苍白。她混在众多小孤山弟子中,看起来并不起眼。   眉心一道红痕灼灼如血, 仔细看去, 其中似有无尽力量流转。   这是一道符文,一道足以暂时封印住她体内神魂的符文。   云中劫雷落下之时, 有道声音在她耳边尖啸道,你背叛了自己的族群, 害死了自己的族人!   除了余紫嫣,没有人能听到响在她脑海中尖利而刺耳的声音。   我不是神谕族人。   她冷漠地在脑中回复着自己的另一半意识。   她是余紫嫣,清溪余氏的少主, 是她父亲的女儿, 不是什么神谕族人。   关于神谕族的一切,是余紫嫣告诉太上葳蕤的,幽微烛火中,她忍着头疼欲裂的痛苦, 一字一句地将神谕一族的秘密告知, 包括他们的力量之源, 就在额间独角。   神谕族大概没有想到, 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暴露自己的来历。   转生之法本就是一场赌局,神谕族自身也不能控制在神魂转世之后何时能恢复记忆。   若是转生为虫豸之属,即便唤醒记忆, 也难以踏入修行之途, 或许还未活过几日便死于天敌口中。   而每一次转生, 都会消磨他们的神魂,哪怕转生成妖或有修行资质的人,在踏上道途后, 能否恢复最初的记忆,也尚且是个未知数。   所以在界壁封禁前投生此界的神谕族人是在赌。   但他们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转生之后,会有人被此界同化,哪怕觉醒记忆时,也不愿将自己当做神谕族人。   余紫嫣便是如此。   当神谕族的记忆觉醒之时,属于余紫嫣的记忆却没有被压制,最后这具身体的意识被撕扯成了两道,一道属于神谕族,一道属于余紫嫣。   这两道意识相互角力,争夺对身体的控制,而在这个过程中,余紫嫣虽处于下风,却足够坚韧,始终未曾被泯灭。   于是为了削弱属于余紫嫣的意识,在暂时夺得对身体的控制后,神谕族的意识决定杀了余紫嫣最重要的人——她的父亲和族人。   最了解自己的人,大约就是自己了。   如果余紫嫣手上真的沾染上父亲和族人的鲜血,大约真的会在巨大的悲恸下心神失守。   偏偏那日赵立恰好来寻她,他的出现,令域外之魂的打算落了空。   余紫嫣没有告诉赵父等人真相,直到见到太上葳蕤时,她才放心将自己窥探到的一切告知于太上葳蕤。   其间属于神谕族的意识数次想毁去这具躯壳,都被太上葳蕤阻止。   余紫嫣所说的话,足以太上葳蕤将这些年发生过的一切串联起来,窥得背后掩藏的真相。   以她在符文一道上的造诣,不必多久,便绘出能助余紫嫣将体内另一道意识暂时压制的符文,取得对身体的控制。   但要完全剥离她身体内另一道意识,却并非一时之内能做到的。   太上葳蕤大约也明白了余紫嫣前世为何会沦落鬼道。   人死之后,执念过深才会化为厉鬼,不入轮回。   前世此时,苍栖州诸多仙门世家仍旧活在天水阁的阴影下,还未举起反旗。若是没有意外,余紫嫣便仍旧留在清溪,若她那时觉醒记忆,而父亲和族人对她全不设防,那么发生在清溪余氏的,只怕就是一场血腥杀戮。   以余紫嫣心性,最后,应当是她自己杀了自己——杀了自己来报这样的血仇。   而今世,太上葳蕤的重生改变了许多事,包括余紫嫣。   脑中的声音还在叫嚣着什么,像诱惑人心的鬼怪,恍惚间,余紫嫣觉得眼前幻象丛生,但她的神情仍是一片冷静。   她会记得自己是谁。   劫雷之下,霓裳的神魂不甘地湮灭在天地间,余紫嫣看着这一幕,轻轻扯了扯嘴角。   倘若这方世界的人知道你是神谕族转生,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么?!你是神谕族人,神谕族才是你的归属!   你在神谕界中,不过是王族用来消耗的棋子,如此,竟也能生出归属感,大约真是有些犯贱,余紫嫣在脑海中嘲讽着自己。   她能看到那段神谕族的记忆,而那段记忆实在算不上让人欢喜。   脑海中的声音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天地间的雷云缓缓散去,燕愁余紧绷的身形终于放松下来,他站在太上葳蕤身侧,近得只需抬手便能将她拥入怀中。   主位之上,烈帝下意识收紧的手松开,似有如释重负之态。在他身旁,太上非玦的神色喜怒难辨,眼中更是幽深莫测。   相比自己的父亲,太上殷的神色就很是好懂许多,他望向太上葳蕤的眼神简直像她是什么上古凶兽。   太上一族中倏而安静下来,足够强大的实力可以令所有人闭嘴,而太上葳蕤强到足以与太上皇朝比肩。   已经飞身到了陵云台下的斛律与林戎停下脚步,到了此时,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身为妖尊的太上葳蕤,已经强大到无须他们相护。   抬头望着太上葳蕤的背影,斛律忍不住想起当年永远站在他们身前,率领着皇朝铁骑开疆拓土的女子。   两道身影重合在一处,他不自觉地笑了笑,似有些释怀。   陵云台上,长陵等一众小孤山弟子脸上的紧张之色也终于散去,他们当然相信太上葳蕤的实力,但霓裳的神魂毕竟堪比大乘之力,免不了为此生出几分担忧来。   不过清楚自己修为不足,方才他们也未曾妄动,贸然上前,或许只会给师姐添乱。   对于太上葳蕤轻易便将霓裳湮灭这件事,深渊巨鲸大约是前来的十数大妖中最不觉得意外的。而除他之外,霓裳悍然动手时,其他妖不仅不准备出手相助,眼中甚至显露出几分准备看好戏的意味。   能做一方大妖的,多是桀骜性情,就算暂时被太上葳蕤打服了,尊其为主,也不可能驯服到为她舍生忘死。   倘若她死在域外之魂手中,他们正好能得自由,方才可不止一只大妖心中作此想。   可惜啊,这域外之魂实在有些没用,连妖尊的边儿也没摸到就死得干干净净,众妖心中暗叹。   见太上葳蕤的目光扫过,他们连忙收起多余表情,神态还算恭谨。   在场无数五域十四州的修士还沉浸在震惊中,方才妖尊竟然引动了天道意志,她对天地法则的体悟,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么?!   “天地本源?!”席位之中,看着太上葳蕤左眼中明灭的苍绿之色,合道境的大能失声道,语气中难掩惊异。   “真的是天地本源!”   天地本源是衍化世间万物的根本,哪怕是一块碎片,也是天下至宝,堪比一件上古遗留的神器。   无数道或艳羡或妒忌的目光因此落在太上葳蕤身上,那可是天地本源——   若是落在境界尚低的修士手中,不知会有多少势力不顾颜面地出手抢夺,但太上葳蕤是渡劫巅峰的妖尊,为北域之主,又有多少人能从她手中抢夺什么?   太上葳蕤放在燕愁余肩头的手放了下来,在手将要垂下之时,燕愁余捉住了她纤长的指尖。   垂眸投去一瞥,太上葳蕤没有挣开,回握住他的手,给了燕愁余一个安抚的眼神。   敢欺负她的龙,便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燕愁余不自觉地对她笑了笑,神情一片温柔。   在场修士又没有瞎,身为修士,他们的五识还远强过凡人,自然将两个人的亲密姿态看得清清楚楚。   “妖尊和飞霜君……”有人欲言又止,在此之前,天下可没有流传过一人一龙是这样的关系。   烈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未认回的白菜,早就已经被条龙给拱了。   对于太上葳蕤和燕愁余的关系,在场修士心思各异,但无论作何想法,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站在一处,看起来的确十分般配。   便是在这时,太上非玦开口,打破了场中有些诡异的沉默,问起正事:“关于神谕族种种,妖尊自是何而知。”   她为何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星冕阁下陨落之日,小燕与她得曾一见,蒙她告知。”太上葳蕤不疾不徐道。   她不打算此时暴露余紫嫣的存在。   这话的真假,太上非玦却是无从验证了,毕竟,星冕已然陨落。   他远远与太上葳蕤对视,山巅的风吹鼓袍袖,两人之间气氛紧张,互不退让。   “妖尊所知,实在不少。”太上非玦沉声开口。   “本尊知道的自然不少。”太上葳蕤盯着他,嘴角挑起一点弧度,“本尊还知,中域之内,早已受域外之魂窥伺——” 第251章   随着太上葳蕤话音落下, 在席间修士中再次掀起波澜。   “三百多年前,神谕族潜伏于此界中的神魂,又何止一个霓裳。”山风中, 她的侧脸显出几分冷然意味。   霓裳虽死, 一切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一直冷眼旁观的苍黎在此时开口道:“妖尊所言不错。”   目光与太上葳蕤和燕愁余对上,苍黎只是对两人微微颔首, 并未多言,此时实在不是闲聊叙旧的好时机。   “龙族三皇子?!”   众人都没想到苍黎会在这个时候插话, 从入席之后,他便只做看客,未曾开口说过什么。   面对众多打量的目光, 苍黎冷着脸, 看上去颇有一族皇子的威严:“数年前,玄龙王城中亦有域外之魂作乱,更试图谋害我族大祭司司秦,被戮于玄龙宫中, 神魂离体, 与今日霓裳情形一般无二。”   “神谕族窃取此界的野心从未熄灭, 而这天下间除了霓裳, 便是在场诸位,焉知其中没有域外之魂窥伺。”   听了他最后一句话,众人不由觉得背后发凉, 彼此对望, 眼中忍不住带上几分怀疑。   霓裳做了周天星辰阁许多年弟子, 未曾被人察觉出分毫端倪,如今在他们身边,可有如霓裳一般的域外之魂存在?   这个问题一时难以得出答案, 如今情况,称得上是敌暗我明,他们要如何辨别域外之魂的存在?   总不可能将怀疑的人都破开眉心识海验证,对于修士而言,识海破碎,无异于道途尽毁。   太上非玦的脸色有些冷,他未曾发怒,只是沉下了语气对太上葳蕤道:“妖尊此言,可有凭据。”   她说中域受域外之魂窥伺,总该拿出些证据来。   太上葳蕤拂袖,一面水镜在陵云台上方展开,足以令四周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灵气流转,不过几息之后,水镜中的画面便清晰起来。   女子的裙角在风中蹁跹,花月正一手夹着褚灵御风而行,在她身后,竟然追着无数身披甲胄的皇朝兵士。   虽然领兵追来的副将有洞虚境修为,她也未曾现出急色,姿态很是轻松。   相比之下,褚灵的脸色就没有那么好看了,被迫以洞虚境的速度前行,她白着脸,胃中翻滚,几欲作呕。   但她只能强行压住想吐的冲动,毕竟花月说了,若是她吐出来,就立刻把她扔下去。   褚灵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度,她现在很惜命,至少在洗雪褚家与她父亲的冤屈前,褚灵是绝不愿意死的。   “尊上。”隔着水镜,花月停了疾行的动作,笑吟吟地向太上葳蕤一礼。   也就是她停在空中的这瞬间,众多身披甲胄的卫士围上前来。   商丘渠内外,自然有太上皇朝的兵士巡守。   花月为了验查水渠,随手将堤堰掀翻,这样的动静,巡查的兵士又不是死的,当然不会全无所觉,随即就在副将的带领下合围而来。   其实以她的修为,倒也不必畏惧这些兵士,但若是动起手来,一旦闹大,或许会误了太上葳蕤交代的正事,花月便只好选择跑路。   “如何。”太上葳蕤淡淡开口,没有与她废话的意思。   花月唇边噙着笑,不过有面纱掩住下半张脸,让人难以看清她神情如何:“正如尊上所料。”   这是何意?   此时,众人还是觉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太上皇朝的将士围着,我却是不能带诸位去见识见识商丘渠的风光了。”花月含笑又道。   围上前来的皇朝军士当然也注意到这面水镜,随即,水镜中现出了太上非玦的形容。   景帝陛下?!   兵士之中,还是有不少人都识得太上非玦。   太上非玦远望着水镜之中,取出虎符,冷声下令:“都退下,任她施为!”   皇朝虎符,这么多年来都掌握在太上非玦手上,其材质特殊,至今还未有能伪造者。   副将见此,虽然心中尚有疑惑,还是躬身领命,令部属都退开。   花月笑了笑,拎起褚灵,反身而去。   诸多太上皇朝的兵士见此,也连忙跟了上去。   商丘渠上方,自上而下望去,江水倚山,环绕而来,山峦重重叠叠,其间云雾缭绕。   随着花月飞身向下,高空中的雾气逐渐散去,终于可以看清下方景象。   只见那座耗费许多匠人心血的堤堰已经被人强行掀开,这就意味着,建造时花费的人力物力全都空耗了,几名负责财政的朝臣见此,不由捂住了心口。   花月抬手引动灵力,渠中江水便盘旋而起,化作一道巨大的旋涡,江水清空,河床中情景便一览无余。   这一刻,所有人都能看到,在堤堰下方的河床中,竟然烙印着一道巨大的阵纹!   这道阵纹还未被引动,若是不掀开堤堰,就算境界再高的修士,也未必能发现其下乾坤。   “这是什么?!堤堰下治水的阵纹,绝不是如此绘制的!”精通阵法的修士立时开口,眉头紧皱。   这道阵法,他此前竟完全没有见过……   在商丘渠下异样暴露之时,太上殷嘴唇翕动,中年发福的身体似有些不安地在坐榻上挪了挪。   “这道阵法,与当日追日族的血阵,系出同源。”太上葳蕤缓缓开口。   这就是褚灵父亲留下的阵法,他的确是察觉了什么。   或许整个褚家,都是因为这道阵法而死——   褚灵看着下方,眼泪从脸颊滑落,被风一吹,便变得冰冷。   爹爹他,真的是被冤枉的……   “妖尊的意思是,此阵之用是为破坏界壁?”有人的语气中尚且带着几分怀疑。   花月看了太上葳蕤一眼,不必她开口吩咐,便清楚该如何做。   指尖落下一道微弱灵力,下方阵法闪过妖异血光,随即整个河床都像承受不住一般龟裂,地动山摇,即便隔着水镜也令人觉得心悸。   这样微弱的灵力也能引发如此后果?!许多修士都有些坐不住了,到了此时,他们也不能再怀疑太上葳蕤的话。   于是无数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太上非玦身上,商丘可是太上皇朝疆域之内,而要建一座水渠更是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非一日之功。那么其中涉及的人,没有一人察觉到此事有异?   此事至今未曾泄露痕迹,证明背后定然有人包庇!   会是谁?能有势力做到如此的,无非就是那些人……   在异样的目光中,太上皇朝二十八氏族都有些坐不住了,没有人想担上与域外之魂勾结的罪名。   太上非玦紧紧握住了坐榻扶手,神情冷得惊人,域外之魂都在皇朝疆域中做到如此地步,朝中却无人察觉!   这些年他为突破境界闭关修行,许多政事便多交由臣下,唯有要紧之事才会过问,不想他们竟全未察觉域外之魂的动作,今日让五域十四州的修士都看了太上皇朝笑话。   他铁青着脸喝问:“商丘渠是谁督造!”   堤堰下的阵法,至少督造商丘渠的臣工不应全然不知,他们可是与域外之魂勾结?   掌管各类工程建造的朝臣站起身,向他深深拜下,颤声道:“回陛下,督造商丘渠的……是上京褚家家主!但在数年前,褚家已因督造商丘渠的贪渎之罪,被满门抄斩!”   此举,分明是灭口啊……   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如此念头。   “是谁委任褚家前去——”太上非玦厉声再问。   上了年纪的朝臣在合道境的威压下抖若筛糠,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吞吞吐吐地回道:“是……是当今陛下,当今陛下亲自下令,要褚家家主督造商丘渠!”   督造水渠在太上皇朝中一向是个肥差,于是当日想接下这件差事的,并不止褚家家主一人。   上京是权贵汇集之地,褚家家主要抢到督造一职并不容易,但最后,是太上殷在朝堂上点了褚家家主前去。   为此,还有不少朝臣猜测,难道褚家是送上了什么美人儿讨得了当今陛下欢心?   建造商丘渠不算什么影响朝堂局势的大事,在这样的事上,诸多权臣都会给太上殷些面子,他既然在上朝时亲口点了褚家家主,他们也就没有反对。   这件差事便就这样落在了褚家家主身上。   谁也没有想到,不久之后,他便因贪渎之罪被下狱。   在场还有朝臣记得,贪渎之罪本不必牵连九族,但要重惩褚家的,正是太上殷。   那时众人都怀疑,是因为这位陛下亲自点了褚家家主做事,却被他丢了脸面,才会有此举,如今看来,分明是别有深意。 第252章   随着太上非玦的视线看过来, 太上殷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额头冷汗直冒:“父皇, 不是我……这和我没关系啊……”   嘴上虽然否认, 但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分明就是在心虚。   此事和他决计脱不了干系!   太上非玦如何不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 脑中代表理智那根弦骤然绷断,他手中用力, 坐榻扶手竟当场化作齑粉。   “你竟敢行此悖逆之事!”太上非玦一字一句地从牙关后挤出这句话,他着实没想到,太上殷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见此, 吓了个半死的太上殷噗通一声就跪在了他面前, 哪怕活了几百岁,太上殷心中还是打心底畏惧太上非玦这个父亲。   他痛哭流涕道:“父皇,我只是被蒙蔽了,我没有同域外之魂勾结, 只是被他们蒙蔽了……”   美人落泪往往叫人怜惜, 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痛哭求饶, 叫谁来看, 也难以升起怜惜之情。   太上皇朝一众朝臣低头看地,不太想承认这个毫无担当的蠢货就是他们如今的陛下。   太上非玦深吸一口气,低头地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太上殷, 厉声质问道:“商丘渠下血阵, 究竟是何人授于你?!”   “是……是灵虚真人……”太上殷哆哆嗦嗦地回道, 他膝行上前两步,抱住了太上非玦的腿,“父皇, 是他说这阵法能吸收皇朝气运为我所用,我这才会这么做……”   他想着,太上皇朝如此强盛,借他几分气运用用也不妨碍什么,如何会猜到这原来是神谕族的阴谋!   太上殷口中灵虚真人,是太上皇族自几百年前起便在宫中供奉的丹修,深得皇族信任,如今已然有渡劫境的修为。   他资质寻常,又不肯苦修,提升修为全靠丹药,因此很是倚重灵虚。   纵观上京,与灵虚来往密切的人实在不少,毕竟一个渡劫境的丹修实在难得,不管修为如何,难免有求上他的地方。   此时听着太上殷脱口而出的名字,许多上京修士蓦地变了脸色。   灵虚有问题,与他过从甚密的修士便也免不了落下怀疑,而且,也不保证其中全然没有被他蛊惑的人。   许多上京修士脸上都不由现出肃然之色。   “传孤诏令,立刻擒下皇族供奉灵虚!”   随着太上非玦扔出一道通体乌黑的令牌,黑影在空中乍现,声音嘶哑低沉:“是。”   接下令牌,这道影子又随之化为消散。   是皇族影卫……   传闻景帝太上非玦手下有一只来去无踪,实力莫测的影卫,今日却是在场许多人第一次亲眼见到影卫现身。   太上非玦冷冽的目光落在太上殷身上,他的神情在此时闪过一瞬挣扎,但只是转瞬便消弭于无形,只剩一片冷酷。   他抬指,重重点在太上殷额心。   不过元婴期的太上殷又如何躲得过他的动作,随着一声杀猪般凄厉的叫声响起,太上殷抱住头在地面翻滚起来,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他如何受得了识海破碎的痛苦。   鲜血不断从眉心涌出,但太上殷身上并未出现如霓裳那般异状,也就是说,他并非是神谕族。   在场众多出身中域的修士都有些心情复杂,他们不知是该高兴至少坐在皇朝帝位的人不是神谕族转生,还是该悲哀当今这位陛下,原来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除商丘渠外,你还做过什么?!”太上非玦厉声再问,商丘渠之事距现在还未过十年,怎么想,都不会是唯一一处被动过手脚的地方。   “我……”鲜血从额心不断流下,修为尽失的太上殷看上去很是凄惨,听到太上非玦这句话,他瑟缩一下,“我……”   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他的脸色骤然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像是被人掐住了颈间以致无法呼吸。   “救……”   在吐出这个字音的同时,太上殷的身体为黑色雾气侵袭,不过瞬息,便与黑雾一道化作齑粉消散。   太上非玦的灵力落了空,看着这一幕,他坐在原地,似有些失神。   “父皇?!”太上殷众多儿女失声唤道,毕竟他们的地位都是来自这个父亲,虽然不多,但也是有几分感情的。   “看来,又是神谕族的手笔。”老者神情凝重。   太上殷体内早就被种下了恶诅,因神谕族力量有异,是以一直不曾被人察觉。方才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就算是太上非玦,也未能成功阻止恶诅生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上殷在自己面前湮灭。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如今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办。   太上非玦在烈帝面前半跪下身,低头道:“陛下,是我教子无方,才会令他为域外之魂所惑,铸下大错。”   如今中域境内,不知有多少处为破坏界壁的阵法覆盖,一旦注入灵力催动,打破界壁封禁,此界便只能任域外之魂来去。   若真是如此,太上殷,太上皇族,就都成了天下的罪人。   “大错已成,还请陛下下令,废去罪人太上殷帝位——”   为了皇族声名,也为了皇朝民心,太上殷绝不能以帝王的身份入葬。   一个妄图窃取皇朝气运强盛自身,为域外之魂所惑险些成为天下罪人的人,有何资格做太上皇朝的帝王,被后人供奉祭拜。   尤其,今日太上殷所为种种,更是当着天下五域十四州的修士被揭破,太上非玦必须做出决断。   在无数修士目光注视下,烈帝缓缓开口:“准。”   众多出身太上皇朝的修士在此时起身,躬身向上方一拜:“陛下圣明——”   在太上殷之事上,太上非玦处置得十分果决,未曾有偏私之行,并非中域出身的修士见此,对其与太上皇朝的印象终于也回升几分。   站起身,太上非玦看向在场众多修士,抬手郑重一礼:“此番是朝中不察,令域外之魂作乱,请天下同道见谅。今日之后,我朝会逐一排查中域各地,解除背后隐患,必定不会叫神谕族图谋成真!”   神谕族所图谋的,是这片天地。若是让其取代天道,那此界修士毫无疑问沦为他们的奴隶,连生死都只在其一念之间。   众多修士也连忙回礼,太上非玦不仅是太上皇朝的景帝,更是合道境的修士,他的礼,当然不是谁都能轻易受的。   “神谕族所图甚大,既然此前明镜天内也有其踪迹出没,那五域十四州其他诸地,未必没有域外之魂潜伏。”太上非玦沉声又道,他身上气势如岳峙渊渟,令人信服,“还请诸位联络门下族中,尽心调查,免叫域外之魂图谋得逞。”   在场数名颇有地位的大能都开口应了,这本是应有之理。   太上非玦随即看向太上葳蕤:“今日若非妖尊,我中域也难除此隐患,孤理应谢过妖尊。”   说罢,他又向太上葳蕤一礼。   太上葳蕤站在原地,也未曾退避,受了他这一礼。   远远相对,   她等着看,他接下来还想说什么。   果然,太上非玦抬起头,开口便是发难:“周天星辰阁之祸虽与飞霜君无关,但星冕阁下留下的星图不假,玄龙灭世的谶言,并非作伪。”   太上葳蕤冷声道:“景帝是要凭一则谶言,将不曾有的罪名加诸于他?”   “谶言在前,飞霜君与神谕族之间,也未必全无干系——”太上非玦的语气有些沉。   在他这句话出口之后,便也引起了许多人不由升起了如此猜测,神谕族欲谋夺这片天地,而飞霜君有灭世之相,倘若他是神谕族,一切也正说得通啊!   太上葳蕤的双眼危险地阖了阖,太上非玦敢将神谕族牵扯到燕愁余身上,却是她不能忍的。   渡劫巅峰的威压毫不客气地向太上非玦碾压而去,他自然不会退,无形的威压相撞,陵云台上像是忽然起了一阵风,周围坐得近的修士都不由呼吸一滞。   面对合道初期的太上非玦,太上葳蕤并未落在下风,脸上也未曾显出不济之色。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对妖尊的实力有了更高几分的评价。   便在此时,烈帝出手,将太上非玦的威压尽数消泯。他不必多说什么,已然表明了态度,太上非玦的脸色不由更沉了几分。   剑拔弩张之际,苍黎开口道:“景帝陛下多虑了,飞霜君乃是我玄龙一族莲蕖老祖亲子,降生在混沌破碎之前,虽然破壳较晚,如今不过三百余岁,但我龙族自离开母体之际便神魂已成,又怎么可能被域外之魂取代。”   “此事,我母君也知晓,当日便是她与大祭司一道验证了小燕老祖的血脉,陛下若不信,尽可传讯我母君相问。”   在场修士还是第一次听说燕愁余的来历,颇有些意外,谁也没想到,燕愁余年纪不过三百多岁,在龙族却要被叫一声老祖。   沉月上前一步,今日本是周天星辰阁以星辰令相邀天下仙门世家前来,他们却沦为了看客,他缓缓开口道:“周天星辰阁虽观星图,知天命,但掌尊早有言,我们所窥得的天命,或许只是未来的一种可能罢了。”   “所以她在世之时,甚少将自己卜出的星图公诸于众。”   沉月虽未曾有机会面见星冕,但他从自己的师尊,师祖口中,听过许多关于她的事。   “无论那张关于玄龙灭世的星图是真是假,都不应借其向飞霜君定罪,我辈修士,本就是与天争命,而非顺应天命。”   “说得好!”   在沉月话音落下之时,场中有修士忍不住喝彩道。   修士求道,本就是在争天命啊!   “当日飞霜君在东域时,闻听有魔修屠戮凡人,追查前去,不舍昼夜,终将其斩于剑下,以他的性情,又怎么会灭世?”   “南域地火,也是飞霜君不惜自身前去镇压,其时情状乃我族亲眼所见,绝不作伪。”   “昔年我门中弟子于海上遇风暴,也是因飞霜之故才能获救,天衍宗教养出的弟子,从来有任侠之风!”   ……   无数道为燕愁余说话的声音同时在司南山巅响起,这些年来,他所行所为都是被人看在眼中的,没有人能抹煞这些事。   看着这一幕,燕愁余不免有些怔然,他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多的人选择相信他。   “你本就值得他们相信。”太上葳蕤抬头对他说,眼睫颤动,神色有一瞬柔和。   前世,当她身在泥沼,抬眼只能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时,是他伸出手,将她带入了天光之下。 第253章   天下仙门世家先后表明态度, 太上非玦便也无法拿谶言之事再作文章。   而相比玄龙灭世的谶言,虎视眈眈的神谕族,才是天下修士如今所面临的最大问题。   中域之内, 还不知有多少地方如商丘渠被埋下隐患, 想将之清除,必定要耗费不短时日和心力排查。   除中域外, 域外之魂潜伏三百多年,五域十四州其他等地, 势必也要一一查探,避免为其图谋,在场修士无一能置身事外。   前来此处的众多修士在商议过后, 定下了大致章程, 面对神谕族,此界生灵当然要一致对外。   诸事且毕,许多仙门世家在别过周天星辰阁后,等之不及地向赶了回去。   神谕族之事干涉重大, 他们实在担心治下情况, 一心赶回, 尽早排查域外之魂动向, 以免生出不测。   随着众多仙门世家离去后,司南山上逐渐冷清下来。   太上葳蕤到时,烈帝正孤身站在山崖边, 周围并不见禁卫侍从, 他的身形看上去竟让人觉出几分茕茕孑立的意味。   她停在烈帝身旁, 未曾开口说话,高空的风卷起衣袍,振振作响。   自山巅俯瞰而下, 只见山峦起伏之间云雾翻腾,如梦似幻。秋日时分,林海染上枯黄,与翠色交错。   “上一次,我与霄云在这里时,已经是几百年前了。”烈帝望着前方,徐徐开口。“那时她站在这里,告诉我,往后目之所及,皆为皇朝疆土。”   他话中难掩怅然。   那个他为之骄傲,为天下修士敬仰的女儿,原来早在三百多年前,就已经陨落了。   其实以太上霄云当时的修为,已然触及飞升之境,她本可以离开此界,不必与神谕族殊死一战。但最后,她终究还是选择留下。   这也是她的道。   但对于一个父亲而言,这个真相未免有些残忍。   比起太上霄云早已陨落在三百多年前,烈帝或许更愿意相信,她是飞升了。   只是他心中也很清楚,以太上霄云的性情,她只会做出第一种选择。   “没想到,几百年后,孤与霄云的女儿,还会再站在这里。”烈帝转头看向太上葳蕤,笑了笑。   这大约也是一种慰藉了。   不必太上葳蕤回答,他像是自顾自一般说起了太上霄云从前许多事,从她牙牙学语,到后来征战四方,一统中域。   太上葳蕤沉默地听着,未曾出言打断。   关于太上霄云的一切,她并不了解,便也不知该说什么。而她和烈帝之间,本就是因为太上霄云才有了联系。   她的出生是场意外,是太上霄云和萧无尘久别重逢后的意乱情迷,那时烈帝尚在闭关疗伤,还未及他出关,天倾之难便爆发了,是以他竟从来不知,太上霄云在这世上,还留下了一个女儿。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烈帝停住话头,深深地望向身旁少女。   “不算太糟。”太上葳蕤只回了这几个字。   到了现在,她已经很少去回忆前世的过往,至少这一世,她所求多已如愿,少有什么遗憾。   烈帝的神色中混杂了许多意味,让人难以将之一一辨明,他说:“那就好。”   他心中其实清楚,失了父母庇护,没有家族倚靠,太上葳蕤幼时绝不会有什么好光景。   或许她还会以为,自己根本是被父母有意遗弃的孤儿。   她要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成为天下人都敬畏有加的北域妖尊?   烈帝没有问,他只是道:“若是霄云见到你,定然会很高兴的。”   “她实在很喜欢小孤山那小子,但他们所求不同,终究还是走到了决裂的地步。”   萧无尘离开上京那日,太上霄云就站在城墙上目送他离开,自始至终,她都未曾走下去向他道别,他也未曾回过一次头。   “殊途同归,这大约也算得上一个好结局。”太上葳蕤如是道。   烈帝也称是,神情似有几分释然。   他从纳戒中取出一枚玉简,灵光闪过,玉简便向太上葳蕤飞去。   “这是太上一族自上古相传的秘术,其中也载有如何唤醒霜纹印,不过以你如今修为,想来当日我留下的那枚霜纹印已然作用有限。其中还有些我近些年修行悟道的感悟,多少应该还是能对你有些用。”   太上葳蕤如今已是渡劫巅峰,烈帝能感受到她身上气息沉淀,或许只需推上一把,便能顺利晋升合道。   而她如今还不过二十余,洪荒破碎以来,似乎还未有人能做到如此。这样的天资,或可比肩上古神魔一般的人物。   太上葳蕤沉默地看着他,拿人手短,她还做不到凭借一点血缘,就坦然接受烈帝的好意。   烈帝笑了笑,道:“长辈给的见面礼,你总该收下才是。这么多年,我未曾尽过做外祖父的责任,这玉简也是我为数不多能对你有用的东西。”   身为北域妖尊,太上葳蕤实在不会有什么缺的。   其实当日在庆王府,霜纹印现已足以证明太上葳蕤的身份,但烈帝却顺着在场一些人的意思,没有就此认下太上葳蕤,他心中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上京局势复杂,皇族与二十八氏族明争暗斗许多年,相互掣肘,若她以太上霄云的女儿入局,必定会成为风暴的中心。   对于寻常元婴修士而言,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过烈帝未曾料到,太上葳蕤的修为远在他预料之上,跳脱了棋子的范围,成为这天下的执棋人。   烈帝的话说得实在诚恳,太上葳蕤接下玉简,抬眸道:“多谢。”   这两个字透着一股疏离意味,但烈帝并未在意,他又道:“你可要在上京再多留几日?”   “霄云既然陨落,孤欲在帝陵中为她立下衣冠冢,若无要事,你不妨多留几日。”   等祭拜过母亲后,再行离开。   太上葳蕤点了点头,应下了他所言。   太上霄云是她的母亲,哪怕太上葳蕤一时还叫不出这声阿娘,但在心中,她是承认这一点的。   说完这些,两人站在原地,一时竟是相对无言。   “有人在等你,便不必陪我这个老头子在此吹凉风了。”许久,烈帝忽而开口,带着几分笑意道。   太上葳蕤抬眸,看见了不远处的燕愁余,神色温和一瞬。   “你很欢喜他?”烈帝注意到这一点,忍不住问道。   “他是我的龙。”太上葳蕤如此回答。   她当然欢喜他。   烈帝脸上笑意更深:“那就好。”   他负手而立,目送太上葳蕤缓缓走向燕愁余,远处,燕愁余抬手向他一礼。   “等了很久?”太上葳蕤对燕愁余道。   燕愁余笑了笑:“不过片刻。”   他伸出手,太上葳蕤习以为常地将指尖放进他掌心,两人也未曾动用灵力,闲庭漫步一般并肩向山下走去。   她将自己的安排告知燕愁余:“待祭拜过帝女后,便可向天衍宗一行。”   前去天衍宗是太上葳蕤和燕愁余早已约好的事,她也很想看看,太上霄云和燕愁余长大的山门。   燕愁余耳后微微泛起一点红色:“等见过几位师父,我们……”   她早已答应了要同他成亲的。   太上葳蕤自然没有忘掉这件事,见燕愁余如此,她唇边挑起一点浅淡笑意:“我们什么?”   燕愁余干咳两声:“尊上,你已经养了龙,赖不掉了。”   山麓下长了一片荻草,燕愁余牵着太上葳蕤的手自其中走过,忽有一阵风过,便见荻花在风中飘荡。   留在上京的几日,太上葳蕤仍旧住在兰絮阁中。   太上皇族派了朝臣来,有意为她与众多小孤山弟子另择一地,太上葳蕤却不喜如此麻烦,恰好兰絮阁内其他几个小仙门都先后离去,空闲许多,小孤山便将就住下。   至于众多北域大妖,则留在了上京外的飞舟内。   因太上葳蕤打算在上京多留几日,长陵等一众后来的小孤山弟子便也有了好好逛一逛上京的机会。   作为皇朝都城,上京堪称中域最繁盛的城池,自然有许多值得一观的去处。   参悟烈帝给出的玉简,太上葳蕤在修行上得以又多了几分体悟。   静室之内,她孤身独坐,双眸微阖,丹田内功法不断运转,身周灵光缭绕,已是陷入了玄妙之境。   周围一切缓缓落入太上葳蕤的感知中,从兰絮阁拓展到整座上京,细微到草叶上掠过的一缕风,她都感知得清清楚楚。   一片空茫中,她的意识缓缓上浮,许久,有灿金色光芒在她感知中亮起,太上葳蕤再次沟通了天地法则。   比起上次,天地法则对太上葳蕤而言已经不再是全然无法读懂的存在,灿金光芒流转,她心中对于构筑这个世界的法则有了更深体悟。   而在法则之下,天地间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太上葳蕤任自己的意识不断延伸开来,不知过了多久,感知都变为一片黑暗,在这片黑暗中,渐渐有莹莹星火亮起。   这是……界壁……   界壁如流水一般笼罩着这片天地,隔绝了虚空中一切窥伺。   太上葳蕤看见了那点最明亮的星火,她的意识像是为之吸引,不断向其靠近……   兰絮阁内,太上葳蕤猛地睁开双眼,因强行挣脱顿悟之故,她体内灵力反噬,血脉逆行,竟是不由喷出一口血来。   无暇顾及这些,太上葳蕤闪身出现在静室外。   抬眼向东望去,似乎能隐隐看见灰白天际下山峦黛色的轮廓。   那是天衍宗的方向。   三百多年前,天倾之难中形成界壁封禁的核心,就在天衍宗! 第254章   回廊上, 燕愁余与苍黎一道行来,正说着什么。   抬眼见到太上葳蕤凭栏而立,衣襟竟不知为何染上了一片鲜血, 他神色一变, 身形顿时出现在她身侧:“葳蕤?!”   “天衍宗有变。”太上葳蕤留下这几个字,随即消失在原地。   天衍宗?!   燕愁余全未怀疑太上葳蕤的话, 转头对苍黎道:“皇子,这几日劳你照看小孤山弟子一二。”   苍黎点头, 容貌昳丽的脸上多了几分严肃。以太上葳蕤的性情,能叫她这般反应的,只怕是不得了的大事。   但天衍宗的情形, 她是如何得知的?   燕愁余化为原形, 全身覆满鳞甲的黑龙腾身而起,穿过重云之间,瞬息已在万里之外。   太上葳蕤坐在他龙角之间,高空的风呼啸着, 吹乱她鸦青色的长发, 眼底似有霜雪之色凝结。   “当年天倾之难界壁封禁的核心, 原来就在天衍宗?!”燕愁余双目中透出惊色, 这么多年来,明若谷等人从未向他提及过此事。   若是如此,明若谷等人轻易不会离开山门的原因似乎又有了另一种解释。   他们留下的真正目的, 是要守住界壁封禁的核心。   燕愁余如今已然破开四重封印, 其力量早已在大乘之间, 全力奔袭之下,不过短短半日就从上京赶赴了天衍宗山门。   灰白天际下,绵延山峦为终年不化的霜雪覆盖, 呼吸间似乎能感受到能冻伤肺腑的寒气。   燕愁余乃是天衍宗弟子,他手中有弟子令,是以不必担心触发防护禁制,顺利进了天衍宗山门之内。   山巅的风刮过,锐利更胜刀锋。除了风声,偌大的天衍宗山门竟然再没有其他声响。   一切安静得有些过分。   燕愁余落下身,化作人形,他皱眉望着前方,心中已是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灵力碰撞的波动落入感知中,他与太上葳蕤对视一眼,立时循迹而去。   幽深山洞曲折回环,最深处,地面现出一道巨大的禁制,灵光明灭,这道禁制竟是已在崩溃的边缘。   重阳子及应如是等六人站在禁制周围,运转全身灵力,尽力维持住禁制,不令其消陨。   他们的脸色都不算好看,法衣上沾了血迹,灵力也消耗了大半,此时看上去颇有些狼狈,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几位何必再做无用功。”一道声音响起,在这山洞中,原来还有第七人。“此时放开禁制,迎我族入界,还能得几分功劳。”   “此界法则不全,尔等生灵注定成就有限,转投我族,或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应如是等人没有回答,或许是实在没有余力回答,他们的灵力已然尽数用来维持禁制,甚至没有余力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第七个人驱逐。   “一切该结束了。”   第七个人轻叹一声,一道磅礴的灵力骤现在山洞中,犹如铺天盖地而来的浪潮一般落向禁制中心。   他的实力,比在场其他人都要高!   灵光映亮了应如是的面容,她的神色很冷,到了这个时候,若是不收回灵力护持自身,最好的结果也是重伤。   但她没有这么做,天衍宗其他五人也没有这么做。只要一人收回灵力,这道他们六人勉力维持的禁制便会立即崩溃。   带着毁灭意味的灵力越来越近,其中蕴含着足以将人湮灭的威势,就在它要将几人淹没时,一道人影骤然出现在应如是禁制前方,将这道灵力强行挡下!   灵力震荡的余波在山洞中蔓延,风浪扬起宽大的袍袖,燕愁余退后两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小燕?!”几道声音同时响起,天衍宗六名长老在看见燕愁余时,脸上都不由闪过惊色。   他们显然没想到,燕愁余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山洞中的第七个人怔然一瞬,没有再出手,而是回身看了过去。   上方孔洞漏下幽微天光,太上葳蕤站在他身后,神情不悲不喜。   “你还是来了。”他长叹了一声,面目在幽暗的山洞中显得有些模糊。   这是个太上葳蕤和燕愁余都不陌生的人,甚至就在几日前,他们才刚刚见过。   烈帝着一身玄衣,负手而立,他看着太上葳蕤,神情中似乎多了几分怅然。   他已经设法让她在上京多留几日,她却还是来了。   “我是该叫你烈帝陛下,还是,域外之魂?”太上葳蕤冷淡开口,语气中不见有什么起伏。   烈帝笑了笑,双眼渐渐为纯粹的墨色覆盖:“看来,我是不会有机会听你叫一声外祖父了。”   燕愁余难掩复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在此之前,他从未怀疑过烈帝。   有谁会怀疑霄云帝女的父亲?   在烈帝前来天衍宗时,重阳子几乎是毫无防备地将他请了进来,谁也不忍心拒绝一个思念女儿,想在她生前常待的宗门走一走的父亲。   毕竟,就在几日前,烈帝才知晓了太上霄云已然陨落,而非飞升的噩耗。   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也就在他们毫无防备之时,烈帝悍然向他们出手。   除失踪的明若谷外,天衍宗剩下几名长老,都是渡劫期上下的修为,面对已有大乘的烈帝,本就难占上风。   烈帝不用多久便在后山深谷中寻到了界壁封禁的核心,待应如是等人赶来,核心处的禁制已是岌岌可危。   他们无暇与烈帝动手,只能催动全身灵力,维持住禁制。   “你究竟是何时夺舍了烈帝陛下?!”应如是一字一句问道。   烈帝脸上勾起一个似乎是微笑的神情,他回道:“大约是很久之前了。”   “久到,他还不是烈帝的时候。”   域外之魂夺舍此界生灵,不免会出现神魂无法契合的问题,只是上京之中,又有几人敢轻易窥探帝王情形?   以烈帝当时的修为,要使形貌不露出破绽,能维持的也不过一时刻,为了不让自己暴露,他安排了一场刺杀,一场严重到威胁他性命的刺杀。   伤重闭关,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没有人察觉端倪,那时天下还没有知道域外之魂的存在,更没有人清楚神谕族,他就这样以烈帝的身份生存在这个世间,为天下人知。   百多年前天倾一役,烈帝并未直接参与。直到神谕族功败垂成,为了引渡域外之魂转生到此界,一直隐于幕后的他才亲自出手。也因此故,他受天道反噬,不得不对外宣称闭关,以疗愈伤势。   不久后,上京二十八氏族为谋夺权势步步紧逼,烈帝捉襟见肘之余,只能顺从他们心意,将背后没有母族依靠的太上非玦定为储君。   而得烈帝亲自教导过的太上非玦,也是在那时起,将令天衍宗俯首称臣,让中域彻底一统视为自己的目标。   作为亲历过天倾之难的人,烈帝一直都清楚,界壁封禁的核心,就在天衍宗。只是以他当时情形,一旦踏入天衍宗禁制内,只怕立刻便会被察觉身上异常。   烈帝并不想挑战天衍宗的防护禁制,他早已从太上霄云口中了解过那是如何威能。   上古神魔时期流传下来的防护,这天下几乎没有人能破解。   他只能等。   等到这具身体顺利突破大乘,足以完全掩饰神魂上的裂隙,才再次出现在人前。   太上葳蕤的出现,对烈帝来说是个意外,他实在没有想到,太上霄云和萧无尘在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个女儿。   而在见到太上葳蕤时,烈帝才发现,其实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的女儿。   在太上霄云出生后不久,他取代了她父亲的身份,真正看着太上霄云长大的,是烈帝。   他记得她牙牙学语的情景,记得她叫出的第一声父皇,记得她刚学会走路时,扑入他怀抱的样子,记得她意气风发,剑指中域的模样,也记得她为万民朝拜的威严。   太上葳蕤有些地方,实在和太上霄云很像。   大约是为这个缘故,烈帝给了她那枚玉简,找了一个让她顺理成章留在上京的理由。   至少,他们无须在此时横刀相向。   但太上葳蕤还是来了。   地面骤然有阵纹铺展开来,从太上葳蕤脚下延伸向烈帝,与此同时,燕愁余也动了。剑光亮起,飞霜从背后袭来,带着雷霆之势落下。   烈帝错身躲过剑势,大乘期的灵力自身周碾压而下,将他挟裹住的阵纹便应声而碎。   眼中黑色雾气流淌,他不曾恋战,飞身向禁制中心而去。有霜纹印在,他本就无法对太上葳蕤出手。   一条龙尾横拦在前,重重扫向烈帝腰腹,他躲闪不及,被迫受了这一击。身后,太上葳蕤已经赶到,一道又一道符文亮起,缠绕在他身周,将之禁锢。   烈帝被两人强行逼退,身躯撞在山壁之上,发出轰然撞击声,在幽暗的山洞中不断回响。   他挣扎着爬起身,忽然笑了起来。   太上葳蕤下意识望向禁制中心,摇摇欲坠的禁制下,隐隐能看到虚空的荒芜景象。   “都退开!”她厉声开口。   只是这句话终究还是来得晚了一步,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原本就在强弩之末的禁制轰然破碎,一股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顿时在山洞中弥散开来。   界壁之外,已然有人在接应烈帝。   禁制破碎的余波掀翻了应如是等六人,体内灵力反噬,他们的情形实在不怎么好。   磅礴力量令山体内传来不堪重负的闷响,燕愁余化为原形,以龙尾将几人卷住,避过跌落的山石。   太上葳蕤手中结印,天地灵气在此时蜂拥而来,在她灵力催动下,破碎的禁制如同似乎重又开始流动,将要重聚。   随着灵光流转,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神情却冷然如昔。   烈帝缓缓站起身,他口中道:“你不该来。”   若是不来,他们也不必兵戎相见,她也不必……死在这里——   见他要靠近太上葳蕤,暴怒的燕愁余腾身而来,獠牙穿透了这具身躯。   “区区孽龙而已——”他语气中带上几分冷意。   双眸中雾气流淌,烈帝的神魂强行挣脱躯壳,这一刻,他的气息陡然攀升,变得更为强大。   这是不属于此界的力量,烈帝神魂的境界,更在大乘之上。   终年冰雪的山巅上,有雷云缓缓汇聚。   “听说在上古洪荒之时,孤的境界,当可称仙。”烈帝开口,语气沉沉。   他的神魂已经完全显露出神谕族的面貌,额生独角,长尾利爪。只是比起当日司徒元琛和霓裳,烈帝的身形更高大许多,其气息也不是前两者可以比拟。   甚至在星冕体内的那只神谕族,实力当也不如他。   怪不得他最初夺舍太上邺时,便能瞒过那么多人的耳目。   龙身回转,燕愁余与烈帝缠斗在一处,黑雾蔓延,穿透坚硬鳞甲,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如今已经有大乘实力的燕愁余,竟也完全不是烈帝的对手。   龙首重重撞在山石上,燕愁余滚落在地,鲜血混着脱落的鳞片流下,他趴在地上,一时竟没有余力起身。   太上葳蕤看着这一幕,手中结印的速度不停,但勉强再次成形的禁制抵御着虚空中的风暴,像是随时都会再破碎开来。   一道又一道黑雾从烈帝身周咆哮着奔袭而来,沉而重地击在脆弱的禁制上。   太上葳蕤的脸色越发苍白了起来,终于,在十数道黑雾落下后,禁制再次破碎。   身体被掀飞,虚弱的燕愁余伸出长尾,艰难地在落点处接住了她。   今日,他们已经无力阻止界壁封禁被破坏。   太上葳蕤左眼亮起苍翠光芒,像是燃起了一把火。   在虚空侵袭之前,无尽劫雷遵从她的意志降临在这处洞窟之中,蕴含着天道力量的雷电在触及烈帝神魂之时,便飞快开始将之寸寸湮灭。   太上葳蕤左眼流出血泪,即便身有天地本源,强行驱使天道也并非易事。   她后退一步,嘴角鲜血从指缝中流下,好像怎么也流不尽。她总要让烈帝为自己所为付出些代价。   烈帝的神魂开始湮灭,他却好像并不意外这个结果,那双只有黑色的眼望向了她。   “你杀得了我,却杀不了他们了。”   他们——   在烈帝的神魂完全湮灭之时,一道又一道强大的气息从虚空中传来。   神谕族,来了。   燕愁余拼尽最后一点力量,卷起太上葳蕤和应如是等人,强行冲出了山洞。   在他们身后,庞大的山体开始缓缓塌陷,不断有山石滚落而下,地崩山裂,恍如末日。   虚空的气息侵袭,上方劫云缓缓变作旋涡,一点点扩大,透露出不详的意味。   龙身砸在雪地上,鲜血染红了雪色,燕愁余身上早已是遍体鳞伤。   应如是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看着远处一点点蔓延开的虚空,绷紧了下颌。   虚空蔓延,蚕食的是此界界壁,待到这片天地都为虚空笼罩之时,天道便会彻底沉沦。   “告知中域修士,尽数撤离——”应如是缓缓从刀鞘中拔出刀来,她的气息仍旧不稳,动作却未曾迟疑。   “你拦不住他们。”太上葳蕤的声音有些嘶哑,她体内灵力也到了近乎枯竭的地步。   应如是转过头,对她笑了笑:“总能拦上一时半刻。”   中域或许注定会沦陷,但她多拦一刻,便能令中域百姓,多一刻逃生的机会。   “小燕,带着葳蕤离开这里!”应如是沉声又道。   守住这里,是他们的使命。   这么多年来,天衍宗一直默默保守着这个秘密,连身为其名下唯一弟子的燕愁余,也未曾闻听此事。   因为这个秘密本就是道枷锁,明若谷,重阳子,应如是……燕愁余七个师父,都不希望他也为这道枷锁所困。   守住这道封禁,有他们七人便够了,不必再添一个燕愁余。   只是谁也没想到,百多年后,会生出如此变故。   界壁封禁一破,神域族来去无阻,在实力压制此界生灵的情形下,应如是再迎上前,分明是在赴死。   重阳子五人也先后站了起来,他们脸上不见什么畏惧,只有一片坦然。   天衍宗弟子,当以匡扶天下为正道!   数道强大的气息自坍塌的山体中泄露,相比之下,渡劫境的应如是等人也显得如此弱小。   燕愁余赤红的双瞳中滚落下泪水,他望着那几道背影,发出一声悲恸的长啸。   也是在这时,太上葳蕤看到一道黑色的阴影从她上方掠过。   不知何时,空中飘起了雪,她抬起头,只看见黑龙最后望了她一眼,随后义无反顾地冲向神谕族出现的方向。   九重封印尽数破碎,几乎可以毁天灭地的力量溢散开来,随着龙啸声响起,似乎整片天地都为之颤抖起来。   那是天道用来灭世的力量。   已然蔓延至上方的虚空,像是被人强行撕裂开来。   太上葳蕤看到了一道光。   飞霜现处,光耀昭昭。   高空中,飞霜剑悲鸣着,徘徊不去。   她脸上多了冰冷的水迹,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血色的赤芒就是在此刻坠落在她右眼中,剧痛传来 ,数不清的繁杂记忆在这一刻尽数涌入她脑海中。   太上葳蕤眼中一片空茫,她的身体缓缓向后倒了下去,飞霜剑呼啸而来,带着她冲进了身后天光。   龙雎二十九年九月十,界壁封禁为神谕族所破,飞霜君燕愁余以身赴难,令神谕族征伐此界的主力死伤一半有余,阻下其侵蚀界壁的打算。   同日,妖尊太上于此战失去踪迹,生死不知。 第255章   太上葳蕤一统北域后的第十年, 北地的灵气越发稀薄。   那群脑子没有拳头大的妖族为了条灵石矿脉,险些打出了狗脑子来,最后闹到了她面前。   坐在主位, 听着生得奇形怪状的属下互相揭短告状, 太上葳蕤一双蛇瞳中透着无机质的冰冷。   大约是察觉到她身上气息越来越冷,下方唾沫横飞的众妖终于闭了嘴, 停下揭短互殴的流程。   不知是谁先哭诉起了治下灵气越来越稀薄,随即引来应和声一片。   从前北域的灵气虽不比五域十四州其他地方, 但也不至荒芜至此,到了如今,却要用大量灵石才能满足修行所需。   照这样下去, 他们麾下妖族只怕迟早都要跑路。   “既然北域灵气不足, 便将东域打下来。”   随着太上葳蕤这句话出口,大殿内倏而静了下来,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众妖停住话头,面面相觑, 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 东域修士没少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征伐北域, 搜刮资源, 北域也常有大妖联手,前去中域劫掠。   不过总体而言,北域妖族对上东域仙门从来是输多胜少, 毕竟以妖族天性, 不说通力合作, 能不故意拖盟友后腿已是难得了。   自洪荒破碎三万余年来,直到十年前,北域才得一统。   北域众妖是活活被太上葳蕤打服的, 对于征东域这件事,他们实在没有什么信心,但也没有胆子当着太上葳蕤的面提。   正想着该怎么推脱出兵之事,东域毗邻北境的几大仙门恰好在此时联合,又想来北域打一回秋风。   当然这一回,是踢上了铁板。   以此为由,妖尊召集众多大妖,下令发兵东域,凡有不从者,杀无赦。于是不过短短数日,北域妖族集结百万,攻向东域。   妖族大军势如破竹,数月间,东域三州先后沦陷。就连作为东域最后防线的镜明宗,也不过支撑数日,便彻底溃败,自此东域尽归妖尊治下。   此战之后,太上葳蕤于天下声威更甚,她以山川湖海为阵,连接东域与北域,令北域灵气稀薄之困得以暂解。   但太上葳蕤能够感受到,这片天地间的灵气,在不断衰退。   为此,天下修士尝试过许多方法,都未寻到解决根源之法,三万余年前洪荒破碎的影响,似乎一直延伸到如今。   攻下东域,太上葳蕤回到昆墟玄幽宫,再度闭关。此时她已有合道后期的境界,天下能与其比肩者寥寥。   这期间,中域太上皇族遣使前来,要将太上葳蕤认归族中。   出身太上一族的青年昂着头,脸上神情明白写着,认归皇族乃是对太上葳蕤的恩赐。   不必太上葳蕤动手,性情最是喜怒不定的紫魈便将人废了。   废了便废了,太上葳蕤命人将他扔回了中域。   大约是因为那时太上非玦正好对天衍宗用兵的缘故,太上皇朝没有余暇再招惹一个妖尊。   而太上皇族此番征天衍宗的结果,也同之前几次一般,无功而返。   之后数年,太上葳蕤闭关玄幽宫,未曾再现人前,直到突破大乘之际,她沟通天道,察觉天地法则有缺。   月余,中域天衍宗骤然生变,界壁封禁破碎,有域外之族自虚空而来,侵入界内。   为替中域修士争取撤离时间,天衍宗上下死守山门,不退一步。   飞霜君燕愁余血战七日,斩杀数千域外之魂,最终力竭于雪山之巅,死时血染重衣,肩头覆雪。   他半跪在山崖边,面朝东方,望向朝阳升起之处,阖上了双眼。   其后数日,五域十四州内数地先后陷落,天下修士此时方知,域外之魂早已潜伏于他们之中,经数百年筹谋,终于打破界壁禁制,令其为虚空侵蚀,再无法阻止域外之魂进入。   这些域外之魂自称神谕族。   神谕族实力层次远在此界修士之上,天下生灵无力正面相抗,只能步步退避。   东域界壁多处为虚空侵蚀,而北域界壁在太上葳蕤沟通天道的情况下得以保存,是以东境修士尽数撤往极北之地。   燕愁余被曝尸沂蒙山巅的消息,便是此时传到了北域。   神谕族打算将他曝尸百日后,再枭首挂于天衍宗山门外。   得到消息后,太上葳蕤带着朱厌去了中域天衍宗。   妖尊从来不喜欢欠人人情,容少虞欠燕愁余的人情,而今终于可以还了。   中域已然尽数沦陷,除了转投域外之族的修士,再无此界生灵敢踏足于此。   太上葳蕤就这样带着一具傀儡,一路走上天衍宗,南明离火照亮前路,拦住她去路的,皆化作血水。   朱厌从山崖上抱起毫无声息的青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太上葳蕤身后,同她一起于无数域外之魂的围剿中,杀出一条回北域的血路。   当日他伸手将她拉出泥淖,今日,她亲上天衍宗为他入殓,不令其为外族所辱。   之后数年间,天下界壁为虚空腐蚀,此界天道虚弱更甚,早已无力抵抗神谕族入侵,各族生灵在危亡中,降于神谕,为其驱使。于是五域十四州内,抵抗神谕族的势力日渐稀少。   神谕族更是大肆在天下搜寻天地本源,欲以之彻底灭杀天道,掌握此界,可惜一直未有所获。   在神谕族压力下,太上葳蕤与麾下也不得不北撤,是时,天下唯有北域无妄海,西洲栖梧桐,南域明珠岛尚未陷落。   及至深冬,神谕族大举发兵三地,不过月余,栖梧桐与明珠岛先后覆灭,其中修士皆戮于神谕族之手。   同时,极北之地,鏖战数日,无数修士的鲜血从高空洒落,厮杀声不绝于耳,鲜血从高空洒落,染红了整片无妄海。   太上葳蕤御水而行,蛇尾上多了数不清的斑驳伤痕,新旧不一,无数修为更甚于她的神谕族在靠近之时,都尽数湮灭。   以至于哪怕感知到她灵力耗尽,也没有任何人敢再贸然上前。   抬起头,灰白的天际接壤着幽暗深沉的虚空,每一刻,护持这片天地的界壁都在被蚕食。   太上葳蕤清楚,天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穷途末路四个字,用在此时,倒是恰当。   “妖尊,若你愿降,孤便留你与这一众负隅顽抗的修士性命。”高坐在车辇中的男人向下方望来,他沉声开口,双眼只见一片黑色雾气。   太上葳蕤知道他是谁,太上皇族烈帝太上邺,多年前便为神谕族夺舍,也是神谕族降临此界的王者之一。   原本天下没有人知晓,界壁封禁的核心在天衍宗内,而天衍宗外的护山大阵是由上古传下,连神魔都要止步,是这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偏偏烈帝是太上霄云的父亲,以致天衍宗内无人怀疑过他,让他轻易踏足山门之内。   原本封禁核心不破,就算神谕族在五域十四州各处布置筹谋,也只能打破部分界壁,难以令封禁完全溃散。但核心被打破,加之在这片天地内被引动的破坏阵法,令护持界壁的封禁完全破碎。   因为此故,中域才会在短短几日间便彻底陷落。   “听起来不错。”太上葳蕤勾起唇角,竖瞳冰冷,染血的面容透着几分妖冶。“可惜,本尊向来不喜欢做任人驱使的狗。”   无妄海的海水陡然翻滚起来,在风浪中,一具魔族的躯壳缓缓浮起。   海水翻卷着将太上葳蕤推起,高空风声凛冽,吹散长发,随着她抬手示意,麾下所有修士都向昆墟内退去。   无数神谕族追上前来,却为涌动的海水拦住去路。   掌控水,对于太上葳蕤而言,像是呼吸一般简单自然。   她划破指尖,抬手画符,血色符文飞快烙印在魔族躯壳之上。   这是上古魔族的尸骸,就算是洪荒破碎,也未令其消陨。   随着符文最后一笔落下,隐隐好像有哭叫哀嚎之声响起,在无尽血煞之气中,魔族的躯壳被抽解为一道又一道血色流光。昆墟周围,数名大妖手中结印,各据一方,在魔族躯壳消散的那一刻,太上葳蕤身后阵法得以成形。   烈帝彻底变了脸色,他没有想到,太上葳蕤与他们缠斗数日,是要借这一战的血煞之气,以魔族遗骸为昆墟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护。   妖尊本就是这世上最好的阵师。   灵力在经脉中一寸寸爆裂,太上葳蕤最后以自己的妖丹,成就了这座大阵的阵眼。   望着海上那道背影,昆墟内无数修士都陷入了沉默。   “我等,恭送尊上——”   当那具半人半蛇的躯壳开始湮灭时,昆墟内诸多生灵都拜下身去。   烈帝不曾想到,太上葳蕤已经有了飞升之境,她原可以脱离此界,却用自己的妖丹作为阵眼,在昆墟之上铸就一道抵御神谕族的大阵。   他不由想起了一个人。   神魂在血煞之气的反噬下被撕扯着,太上葳蕤以此成符兵解魔族躯壳,注定要为之付出代价。   太上葳蕤不觉得畏惧,也未曾有什么后悔的意思。   昆墟内生灵既然奉她为尊,听从她诏令,追随于她,那她也理应护佑于他们。   在神魂将要破碎的一刹那,太上葳蕤听到了天道的悲鸣,这一刻,她陡然窥见了……生——   无数点灵光散落,无妄海下,一具冰棺安静地沉没于海底,少年双目紧闭,虽过数年,面目仍如生时。   一团青绿色的光芒在他心口亮了起来,谁也不知,神谕族苦寻不得的天地本源,原来就在燕愁余体内。   赤芒从燕愁余体内涌出,他为灭世而生,构成其存在的法则,是死亡与毁灭。   天地本源挟裹着赤芒一起,奔向了上方散落的灵光。   这一刻,生与死交汇,整片天地忽然都亮起刺目灵光。   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太上葳蕤散落的神魂汇聚在天地本源中,刹那间日月斗转,沧海桑田,天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令时光的长河倒转而来。   护持住神魂的天地本源飞快消耗着,终于落向了天地之间。   于是七百多年前,太上葳蕤在镜明宗日月殿前睁开眼,左眼翠色一闪而过。   重聚的神魂遗落了记忆,她像是做了一场长梦,在玄幽宫内阖上眼,再睁开时,正跪在镜明宗日月殿前。   大雨瓢泼而下,她经脉中空空如也,羸弱得连个筑基都能要了她的命。   太上葳蕤以为,自己回到了七百多年前。   七百多年前,妖尊十六岁,尚且只是镜明宗掌教容洵门下,境界不过炼气七重的弟子。   此时她并不知,自己真正跨越的时光,是近八百余年。   直至天衍宗上,燕愁余湮灭的那一刻,毁灭与死亡,造化与生机,两种截然相反的法则再度在她体内交汇,他体内的天地本源也在此刻完成了轮回,令太上葳蕤的神魂归于完整。   她终于想起了所有的事。 第256章   当虚空漩涡在天衍宗上方成形时, 五域十四州内无数修士都似若有所感,齐齐望向这个方向。   天幕之下,连绵雪峰轰然倾塌, 山崩地裂,声势浩大, 恍如末日之景。   漩涡蔓延,像是在逐渐蚕食吞没这片天地, 在虚空混乱气息的影响下, 天地灵气好像也变得狂暴异常。   也是在这一日, 天下修士亲眼目睹黑龙腾身而起,浴血奔向自虚空而来的一道道黑色阴影。   体内九重封印为燕愁余自己强行破除, 几可毁天灭地的力量在他与神谕族相撞之时轰然炸开,周遭天地灵气被挟裹着在空中形成一重重涡旋,一切存在都被撕扯着绞碎,化为虚无。   “小燕!”应如是等人望着燕愁余湮灭的身形,嘶声呼道,灼热鲜血自高处泼洒,落在脸上,宛如血泪。   磅礴力量将几人尽数掀飞, 几道身影随着冰雪山石一道跌下山崖。   许久, 应如是在风雪中从崖底爬起身,玄衣为鲜血浸染出暗色,血色顺着指尖蜿蜒流下, 坠落在雪地上,开出妖冶的花。   天衍宗上方的天空已经完全化作幽暗虚空,风雪之中,山门只余残垣断壁。   崖下除了应如是自己, 再不见第一人,她抿了抿唇,终究没有选择留在这里搜寻太上葳蕤和重阳子等人。   长刀出鞘,她飞身向上京而去,如今最为紧要的,是告知太上皇朝大变始末,令其护持中域百姓撤离!   龙雎一十九年九月十三,神谕自天衍宗撕裂虚空,大举入侵。   不过两日,大军兵临上京城下,为护持城中百姓撤离,景帝太上非玦亲率皇朝铁骑死守城门,浴血而战。   虚空已经自天衍宗蔓延至上京之上,望着那片不知深浅的虚无,太上非玦站在城楼上,铁甲染血,神情难掩疲色。   他已经三日三夜未曾阖眼。   下方,皇朝铁骑与神域族大军短兵相接,厮杀声震天而起,不断有兵将倒下,战旗染血,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在眼前战场中,哪怕最弱小的神域族,实力也堪比洞虚,而为首几道神魂,力量更远在大乘之上!   如此情形下,修为整体不如神域族的皇朝铁骑甚至付出数十甚至上百条性命为代价,才能戮杀三五敌人。   “上京守不住了。”太上非玦开口,下颌紧绷,神情冷然。   太上皇族建都上京三万年,如今,子孙却不能守住这里了。一旦都城失陷,皇朝威严崩塌,中域百姓必定惶惑不安。   斛律站在太上非玦身旁,甲胄上也遍染鲜血,他神色沉郁,并无接话的意思。   太上非玦自纳戒中取出帝玺,扔向斛律。   代表太上皇朝帝王威权的玺印就这样被他随意抛在了斛律手中,低头看着帝玺,即便是斛律,也不由觉得怔然。   “带着帝玺去寻天武卫的主人。”太上非玦语气不见起伏,“孤陨落之后,太上皇朝当奉妖尊为主。”   太上殷留了一十多个儿女在世,但太上非玦很清楚,便是在天下太平之时,他们中也没有一人有资格担负起皇朝兴衰,何况是在如此危亡之际。   天地将倾,能够令他安心将太上皇朝托付的,唯有太上葳蕤。   太上非玦望向下方,小孤山等前来赴周天星辰阁约而未及离开的仙门世家纷纷出手,在这三日间护持众多上京百姓撤离,这些战死于此的皇朝将士,没有白白送命。   龙雎一十九年九月十八,上京城破,景帝太上非玦与一众朝臣战死城头,皇朝铁骑百不存一,各自溃散,其中,天武卫大将斛律携残部向北脱逃。   十月初,神谕族自上京分三路发兵,蚕食中域大地。月余间,数地告破,或为性命,或为利益,此界多有修士降于神谕,尊其为主。   十月一十一,小孤山弟子一路北归,携众多愿意撤离的中域百姓,得入北域境内。   过燕山岭,为神谕族设伏,因同行有两名大妖早与其暗中勾结,小孤山死伤惨重,众多修士拼死得以杀出一条血路。   十月一十九,北域七名大妖联合,献治下之地于神谕,甘为其鹰犬。   十一月初,妖尊太上仍无踪迹,北域群龙无首,无妄城城主深渊巨鲸携妖族北撤,以嘲风崖为界,收束北域势力。   *   西洲,明镜天,玄龙王城。   琼觞看着自背心刺入心口的长戟,眼中现出难以置信之色。   这把长戟,属于一个她熟识且尊敬的人——龙族如今年纪最长的老祖,玄龙息颜。   白发女子站在她身后,缓缓收回长戟,神色间不见任何动容。   “为什么……”琼觞不明白。   息颜语气平静:“昔日洪荒破碎,本君为护持龙族伤了根基,这万年来,修为都未有寸进。”   为了更进一步,她并不介意与神谕族合作。   龙雎一十九年十一月,明镜天玄龙王城生变,龙族老祖息颜重伤龙君琼觞,其为龙族大祭司司秦所救,暂失踪迹。   息颜代龙君之位,携龙族投向神谕,族中有异议者皆为其所戮。   次年一月一十七,中域彻底陷落,不愿尊神谕族为主的皇朝子民四散而逃,太上皇朝风雨飘摇。   四月十九,神谕族举兵攻西洲,是时,龙族出兵相助,栖梧桐腹背受敌。   西洲,栖梧桐。   神域族的阴影降临在岛屿之上,不过片刻,防护禁制便尽数破碎开来,镇守此岛的几名凤族长老先后陨落在神域族手中,彩羽的凤鸟自高空坠落,发出几声凄厉哀鸣。   容洵抬手救下几名年幼的凤族血脉,手中催动法诀,拦下神域族动作。   飞梭亮起,他运转灵力,法器便护持着泠竹与几只幼凤凭风而起。   “师尊!”泠竹睁大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容洵是渡劫修士,他想走,定然是不难的,但他却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若是如他这般境界的修士不挡在前,诸多小辈凡人如何能顺利撤离。   他既然是渡劫修士,又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容洵的心在这一刻异常平静,他拂手取出春雷琴,随着琴弦一声嗡鸣,无形音浪振开,令前方众多神域族动作微微一顿。   “师尊——”   飞梭划过天际,泠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洵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整座岛屿好像都为神谕族淹没,无数道灵力碰撞在一起,让她分不清容洵何在。   龙雎三十年四月一十五,原镜明宗掌门容洵于栖梧桐边境战死。   *   东域,苍栖州,清溪郡。   夜色深沉,偌大府宅之内,不过只有容玦一人,看起来实在冷清得有些过分。   容玦如今修为尽废,沦为凡人,又身中幽冥寒毒,这冬日对他来说,便更加难捱。   屋内燃着数个火盆,在如此闷热的环境下,容玦哪怕肩上披着厚重的斗篷,唇色仍是一片青白。   他摩挲着掌心瓷瓶,神色在烛火之下显得有些幽暗莫测。   这瓶丹药是容洵自西洲寄来的,虽然无法解除他体内寒毒,但总能缓解一一。   他的叔父总是如此优柔寡断,心慈手软。   所以他死在栖梧桐,仿佛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容玦将瓷瓶放入怀中,推开门,走入了风雪中。   龙雎三十年五月一十七,清溪容氏家主容玦前往中域,向神谕族投诚,借南域虚空风暴肆虐之机,领兵来攻,连日下数地。   越数日,神谕欲尽取南域,危急之际,天衍宗失踪日久的大长老明若谷撕破虚空而归,联合南域修士暂时逼退神谕族大军。   六月初,天下局势危急,玉衡宫副使余紫嫣出面,联合三州修士,在三州内形成三处据点,守望相助,与神谕族周旋。   是时,因妖尊行迹不明,北域人心浮动,有分裂之势。   八月,西洲,栖梧桐境内。   凤族不断后撤,如今栖梧桐有近半数之地都为神谕族占下,包括濮阳鸾和楼玄明脚下这片冰原,为此,他们不得不十分小心。   寒气凛冽,放眼望去四周只见一片冰雪之景,即便身有修为,也轻易难以抵挡彻骨冰寒。   上方天空被虚空切割,两人一前一后,像是行走在光与暗交汇之处。   冰川上荒无人烟,只有一片无尽死寂,似乎能让人陷入绝望。   “师姐会在这里么?”濮阳鸾嘶哑着声音开口问道,狂风吹动厚重的外袍,风帽下,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   楼玄明的脸色苍白得有些透明,看上去有些气血不足:“命盘是如此告诉我的。”   他们此行,是为寻太上葳蕤而来。   如今她已经失踪近一年,天下许多人都认为妖尊大约是陨落了,但小孤山弟子不信。   楼玄明张开掌心,指尖运转灵力,在自己额前一点,属于太上葳蕤的命盘在他眼前展开。   不过一瞬,他便喷出血来。   随手擦了擦,楼玄明的动作很是熟稔。   太上葳蕤的修为远在他之上,想窥探她的命盘,总要受些反噬。   可惜,这次又是什么也没能看清。   楼玄明试上十来次,也就一两次能窥得太上葳蕤命盘一角。   见濮阳鸾看着自己,他笑了笑,道:“我没事。”   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   濮阳鸾没说什么,只是握住了他的手,运转灵力送入他经脉内。   化神期的感知铺展开,却一无所获,濮阳鸾说:“再往前走一走吧。”   说不定师姐就在前面不远处。   逆风而行,再过两日,便到了冰原尽头,寒冰融化,远远可见无尽海水。   连续数日不断用神识探知周围的濮阳鸾感受到识海内传来一阵刺痛,她和楼玄明倚坐在冰柱旁,默默调息。   楼玄明上一次成功窥探命盘,指向的便是这里,但他们走遍了这座冰川,也未能寻到太上葳蕤分毫踪迹。   “我上去看看情形。”楼玄明开口。   濮阳鸾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便轻身而起,落向上方冰层。   “阿鸾!”   几息之后,上方突然传来楼玄明变了调的呼声,濮阳鸾心中一紧,身形山洞,瞬间到了他身旁。   发生了什么?!   濮阳鸾的呼吸忽地一滞。   在海水与冰川交汇的冰层处,少女安然沉眠其中,双眸微阖,   师姐——   濮阳鸾呆呆地站在原地,忘了动作。   在她的感知中,冰层中分明空无一物,但太上葳蕤就在她眼前。   “师姐!”濮阳鸾用拳头打碎冰面,冰层裂开,她徒手向下挖着,终于触到了太上葳蕤脸侧温软的肌肤。   泪水便是在此时在她眼中决堤,濮阳鸾抱住太上葳蕤,嚎啕大哭,再没有小孤山一峰掌座的沉静自持。   太上葳蕤失踪这么久以来,濮阳鸾并未在人前显露出任何慌乱无措,直到寻到她的这一刻,才敢宣泄出所有情绪。   即便是楼玄明,此时鼻尖也有些泛酸。   太好了,他们找到了师姐。 第257章   冰层破碎的声音忽然响起, 一道裂纹深而长的裂纹出现,随即延伸开来,飞快布满冰面。   碎冰飞溅, 数道鲛人的身影自冰面下涌出,长尾在冰川的折射下映出熠熠寒光, 将濮阳鸾和楼玄明围在其中。   “将妖尊交出来——”容貌冶丽的鲛人女长老冷声开口,手中三叉戟重重向冰面一顿, 便有无数冰棱沿路生出,袭向冰层上方。   濮阳鸾抬手运转灵力,将冰棱强行化解,神情显出几分沉凝。   在太上葳蕤失踪后,不止北域势力,神谕族也在寻她。他们想要的, 当然就是她左眼所藏的那块天地本源的碎片。   若能炼化此界天地本源,神谕族便能加快覆灭天道的速度,取而代之,成为此界真正的主人。   只是除太上葳蕤体内那块天地本源的碎片外,哪怕派出无数人手搜寻, 神谕族都未曾觅得任何有关天地本源的消息。   所以太上葳蕤的踪迹无疑就成了神谕族极为关心的事, 在其通缉令上, 太上葳蕤的赏格始终都被列为第一位。   同样, 濮阳鸾和楼玄明也在神谕通缉令上,所以前日有鲛人发觉二人踪迹后, 立时便告知族中, 数名鲛人动身前来,欲将两人擒下。   西洲鲛人族多已投靠神谕,不愿为其鹰犬者只能避退凤族庇佑下。   前来围捕濮阳鸾和楼玄明的鲛人长老没有想到, 他们竟然在此找到了太上葳蕤,望着似还在沉睡中的太上葳蕤,她眼中闪烁着贪婪光芒。   这简直是送上门的一份大礼!   “杀——”   鲛人长老高声下令,随着她举起三叉戟,无数冰刃在空中成形,尽数袭向前方。众多鲛人长尾一甩,利爪破空而来,锋锐无匹。   濮阳鸾手中结印,所有冰刃便悬停在空中,随着她灵力运转,尽数倒飞而回。   指尖勾起,几名躲过冰刃靠近的鲛人动作不由一滞,瞳孔失去神光,他们竟是直直攻向了自己的同族。   这是濮阳鸾的三十三重光明境。   鲛人长老口中发出低沉啸声,即便是同为鲛人的族裔在听到这道啸声时,面上也忍不住露出痛苦之色,但被幻境迷惑的鲛人仍然没有清醒过来,反而更疯狂地向同族撕咬而去。   濮阳鸾的脸色有些发白,楼玄明站在她身旁,撑起护盾,挡住无形声浪。   “你带师姐走,我断后。”濮阳鸾低声对他道。   眼前的鲛人长老已经是洞虚后期的修为,濮阳鸾和楼玄明却还尚在化神,拖延下去不会有任何好处。   方才找到师姐时,他们便已经捏碎传讯令符,如今最紧要的是带师姐与援兵汇合。   绝不能让师姐落在神谕族手中!   楼玄明明白濮阳鸾的意思,他没有多言,向她点了点头,抱起太上葳蕤,身形闪动,向重重冰川中退去。   数名鲛人想要追上前,却被同族纠缠住,混战成一片。   甩尾扫飞沉溺于幻境向自己扑来的族人,鲛人长老脸上显露出怒色,她不再保留,口中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啸。   随着啸声响起,周围冰川都随之震颤起来,地面摇晃,不断有碎冰摔落,阻下楼玄明前路。   濮阳鸾脸色发白,险险躲过鲛人长老的利爪,她在冰面滚了一圈,看起来颇为狼狈。   一个化神境的人族,竟然能将幻术用到如此地步,怪不得能上神谕通缉令。   不过,一个大境界的差距,任她幻术如何精妙,也轻易弥补不了。   海水翻滚着,从冰面裂缝倒灌而出,化作锁链将濮阳鸾死死缠绕,她被悬在空中,神情难掩痛苦。   “阿鸾!”冰川断崖上,远远看着这一幕,楼玄明咳出两口血。   他将太上葳蕤放下,转身面对围上前的鲛人,神情冷厉。   无论如何,今日都不能让师姐落在这些鲛人手中。   丹田功法运转,玄微命术之下,在楼玄明眼中,面前鲛人身上多出了数条纠缠的丝弦。   那是他们的命运。   楼玄明面无表情斩断他们的命弦,当命弦断开之时,一只又一只鲛人带着惊恐莫名的神情失去气息。   在鲛人倒下之时,楼玄明不断呕着血,半跪下身,眼前摇晃,天地间一切好像都变得有些模糊。   再等一等,或许就有来援的人……   只要再……   鲛人长老掐着濮阳鸾的脖颈出现在断崖上,随手将人扔在一旁,她手中长戟一挥,血色闪过,楼玄明胸.前多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在他身后,就是还未清醒的太上葳蕤。   见此,数名鲛人争先恐后地扑将上去,想抢夺这份功劳。   就在这一刻,纤长眼睫颤动一瞬,半靠在山石旁的太上葳蕤缓缓睁开了眼。   琥珀色的瞳仁中像是映入了无边星河,她看向前方,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只是一眼,众多扑向楼玄明的鲛人便倒飞而出,就连洞虚后期的鲛人长老也无法止住身体去势,重重撞在冰川之上,喷出一口鲜血。   她趴在地上,艰难地半撑起身,抬头看去,眼中倏而现出极度的恐惧。   “妖尊……”   妖尊太上葳蕤,乃是渡劫巅峰的大能!   这一刻,鲛人长老再不敢想其他,飞身想要遁走。   太上葳蕤站在断崖上,冷眼望向她的背影,似乎并不打算动作。地面冰层忽然向上延伸出重重冰棱,不过几息,便追上了鲛人长老。   寒意从鱼尾蔓延而上,不过几息之间,她便在原地化作了一尊冰雕,惊恐神情永远凝固在脸上。   下一瞬,冰雕轰然在原地炸开,化作齑粉。   堂堂洞虚后期的鲛人长老,竟然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湮灭!   看着这一幕,摔在远处的众多鲛人瑟瑟发抖,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畏惧之色。   有些力量,只有亲自见识过后,才能体会是如何恐怖。   太上葳蕤垂下眸,楼玄明倒在地上,有些涣散的瞳孔中映出她的身影,一旁,濮阳鸾昏迷在地,气息微弱。   “师姐……”他带着满口血腥,笑着唤了一声。   “放心。”太上葳蕤如此道。   到了这时,楼玄明终于安心地晕过去。   太上葳蕤抬起手,冰原上游荡的天地灵气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尽数向断崖方向涌来,上方天幕与虚空交织,形成一副诡异图景。   晦暗不明的天色下,朔风吹起太上葳蕤残破的裙角,丹田内功法运转,无穷无尽的灵气疯狂地奔涌进入她的经脉,像是没有休止一般。   在天衍宗失去意识时,太上葳蕤便已是渡劫巅峰的修为。   当日若非察觉界壁封禁的核心就在天衍宗,她心生不妙,强行终止顿悟,或许已在那时突破了合道。   神谕族苦寻天地本源,却不知,天地本源就在为灭世而生的燕愁余体内。   天道以毁灭与死亡的法则,凝聚无尽怨念煞气铸就了燕愁余,在他体内,藏着此界在衍化后剩下的天地本源。   天道要他灭世,燕愁余也注定随着这个世界的毁灭而消亡,到那时,他体内的天地本源,将会在混沌中重新衍化出新的世界,一个拥有完整天地法则的世界。   而在燕愁余陨落时,他体内天地本源突破桎梏,得以现世,也是在那时,与太上葳蕤左眼残存的天地本源碎片融合,完成了轮回。   毁灭与死亡的法则,也在同一日落入太上葳蕤右眼之中,那一刻,她前世湮灭之际体悟的造化与生机的法则也被唤醒。   生与死,毁灭与造化,是天地生灭的根本。   太上葳蕤终于寻到了补全天地法则的钥匙。   在沉睡的数月时光中,她神魂内因穿越时光形成的裂痕弥合,天地本源不断洗炼着这具身体,让一切趋于最完美。   随着灵气不断涌入,太上葳蕤身上气息逐渐开始攀升,威压弥散,让人不由自心底生出畏惧。   天边未曾有劫雷汇聚,天地似乎都与她同样呼吸,送来周遭所有灵气,助她更进一步。   这是天道的意志。   一道又一道灿金色的法则浮现在太上葳蕤身周,天地法则尽数在她面前展开,缓缓抬起手,灿金法则破碎,化作无数金芒涌入她眉心。   合道,大乘,飞升——   当太上葳蕤身上的力量到达法则所限制的临界时,并未就此停滞,反而继续向上攀升。   洪荒未曾破碎之时,在大乘修为之上,尚有仙神。   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桎梏破碎开,刹那间,磅礴威势自她身周溢散,足以令大乘修士感到战栗!   而在今日,太上葳蕤已得一步登仙。 第258章   西洲, 几艘飞舟推开海水,飞快向东驶去。   在前方冰川现出轮廓之时,周围天地灵气在这一刻忽然改了流速, 疯狂涌向同一个方向。   发生了什么?   飞舟之内,感知到周遭灵气有异的凤族六公主凤翎走上船头, 皱眉望向远处冰原。   神谕族欲据有此界,值此危亡之际, 天下不愿屈从于其的各族生灵,自当联合抗敌。   为对抗神谕,凤族与小孤山早有联络,此番濮阳鸾和楼玄明前来栖梧桐,小孤山一方也与凤族达成共识,若二人遇险求援, 还请凤族尽力相救。   只是此番楼玄明和濮阳鸾遭遇鲛人的冰原距神谕族大军所在不远,是以接到传讯令符后,对于是否遣人来援,凤族颇有几分举棋不定。   若是惊动神谕族大军,只怕非但救不了人, 反而还会倒赔上许多性命。   眼见诸位长老争执不下, 凤翎向凤王主动请缨, 率麾下来援, 若是再耽误,只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而未免惊动神谕族兵力, 此行她带的人手并不多。   在靠近冰原时, 天地间的灵气已然浓郁得将要化作实质。   凤翎抬头望去,只见断崖之上有人迎风而立,天地灵气便是以其为中心, 蜂拥着汇聚而来。   她是……妖尊?!   昔日在司南山陵云台上,凤翎曾亲眼见过太上葳蕤,是以此时也轻易将她认出。   她在晋阶——   如此浩大的声势,凤翎忍不住想,便是当日她父王晋升合道之时,也不曾有。   她未曾想到,在境界突破合道后,太上葳蕤吸收灵气的速度并未减缓,反而有愈来愈快之势。   天地好像在为此欢呼雀跃,此时此刻,太上葳蕤身上气息自合道再度攀升,最后,在大乘境界圆满之时,冲破了桎梏。   无尽威势在顷刻之间横扫冰原,让海面翻起一重重狂澜,凤翎稳住身形,感受到那股陌生的磅礴力量,几乎有些战栗。   身为神兽,凤族寿命绵长,族中太上长老中,不乏有生在洪荒破碎前,见识过神魔之威的存在。   凤翎也听他们讲起过,昔年在大乘之上,更有数重境界。   大乘之后,尚可登仙!   而今,竟然真有人在天地法则不全的情形下,突破三万年来也无人逾越的那重桎梏么?   无数星芒从上方洒落,沐浴其中,凤翎脑中忽然多了几分明悟。   她抬头望向上方,被虚空侵袭的天幕似乎凝实了几分,不再是之前让人担心随时都会破碎开来的情景。   与此同时,五域十四州内无数修士也注意到了天幕的变化,面上都不由显露出喜色。虽不知缘由,但能抵挡住虚空侵袭,天道的力量或许是有所恢复。   一切都还有希望!   冰原断崖之上,太上葳蕤看向重伤昏迷的濮阳鸾和楼玄明,左眼闪过灿金之色。   下一刻,流光自两人身周闪过,在法则之下,鲜血淋漓的伤口便在几个呼吸间逐一消弭,随即,他们体内经脉暗伤也在缓缓消解。   掌握天地法则之后,有天地本源在身,万物生灭,不过在太上葳蕤一念之间。   数只还留有性命在的鲛人战栗着,神情因为恐惧而变形。他们当然想逃,只是在太上葳蕤的威压下,根本动弹不得。   “既已背弃此界,当诛。”太上葳蕤看向他们,缓缓开口。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这些围剿楼玄明和濮阳鸾的鲛人神情便骤然凝固在脸上,躯壳寸寸化作齑粉,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   彩羽的凤鸟振翅落地,化为人形,看着这一幕,凤翎的眼神不由有些复杂。   如此力量,实在令人敬畏又向往。   “凤族族裔凤翎,见过妖尊。”在太上葳蕤面前俯下身来,凤翎语气恭敬。   太上葳蕤未曾开口,微微抬指,身上残破法衣便焕然一新。在她腕上,银白印记如一泓流光,正是飞霜剑栖身之处。   大约是因为太上葳蕤体内与燕愁余定下的魂契,在他湮灭之后,飞霜便将太上葳蕤视之为主,带着失去意识的她自天衍宗遁离。   身体落入水中,江河湖海汇聚,她漂流至西洲境内,最终沉眠于冰下,直到楼玄明和濮阳鸾循着命盘找到了她。   “本尊沉睡之时,天下有何变。”太上葳蕤抬眸看向凤翎,眼中似有灿金流火。   哪怕是渡劫修为的凤翎,竟也不由在她的注视下呼吸一滞,随即才道:“回妖尊,自当日天衍宗之变后……”   凤翎言简意赅地将自己所知的,数月间天下发生的大事说明,对于凤族内部情形也未加以隐瞒。   便是在她说话时,濮阳鸾和楼玄明醒转过来。   感受到体内运转畅通的灵力,楼玄明现出几分意外神色。如玄微命术这样的功法,一旦用得过度,便要承受反噬。以这次的情形,楼玄明原本做好自己要迎风咳血几个月的准备,却不想现在体内竟无一点不适。   不仅如此,连从前受过的一些暗伤也尽数痊愈。   抬眸看向太上葳蕤,楼玄明感知到她身上威压,也有一瞬愣神。   师姐现在的境界……   濮阳鸾运转功法在体内调息一个周天,与他一道起身来到太上葳蕤身边,两人未曾贸然开口,打断凤翎的话。   “……神谕势大,我等修士不敌,只能避其锋芒谨慎求存,如今五域十四州多地为神谕所据,降于其麾下的修士不计其数,天下已是风雨飘摇。”   说到这里,凤翎的神色难掩沉重。   神谕陈兵栖梧桐,随时都有可能举兵向凤族腹地,而能不能将其拦下,他们却并无把握。   如今凤族治下,已是西洲内众多不肯降于神谕的修士唯一的据点。   而听完她的话,太上葳蕤未曾多言,只是抬起指尖,隔空在她眉心一点:“算作答谢。”   在凤翎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她识海中便骤然多出一道金芒,凤翎隐隐感知到,若是自己能将其完全体悟吸收,或许离突破合道也就不远了。   “凤翎谢过妖尊!”她抬手向太上葳蕤再一礼。   “师姐,”待她的话说完,濮阳鸾方才开口,向太上葳蕤道,“接下来我们当如何?”   是先回北域再做其他打算么?   太上葳蕤却道:“去天衍宗。”   什么?!   听到她这句话,不管是凤翎,还是濮阳鸾与楼玄明,顿时都现出惊色来。   中域已全境沦陷在神谕族手中,太上皇朝上京一带,包括天衍宗在内,更是其掌控最深之处。   神谕族征伐此界的几名王者,有半数都在上京,如今前往天衍宗,岂不是求死之道。   “这实在太危险了!”凤翎失声道,即便是太上葳蕤已然登仙,前往天衍宗之举还是太过冒险。   神谕族得王者封号的神魂,实力都远在大乘之上,可比肩仙人。   “要补全天地法则,便要修补天衍宗界壁的裂隙。”太上葳蕤淡淡回道。   在听清这句话后,凤翎不由瞳孔微缩,她的心脏也随之狂跳起来。   沉默片刻,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道:“尊上的意思是,您已知如何补全法则?”   如果能补全天地法则,令天道重归强盛,要驱逐神谕族便不再是不可能之事!   朔风之中,太上葳蕤鸦青的长发散在风中,她神色无悲无喜:“是。”   所以她势必要往天衍宗一行。   “只是如今西洲也为神谕所据,想往中域去,只怕会有许多阻碍……”   “那便杀。”太上葳蕤语气中透出几分凛然杀意。   若有人阻她,那便杀—— 第259章   海面浪潮起伏, 数艘楼船疾驰向前,其上悬挂的,分明正是神谕族的战旗。   凤翎自断崖上望去, 神情微微有些凝重,以方才太上葳蕤登仙的力量波动, 被神谕族察觉也并非意外之事。   太上葳蕤的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她迎着船队驶来的方向, 自空中一步步行过,毫无避退之意。   见此,濮阳鸾和楼玄明丝毫未曾犹豫,抬步跟上了她。   凤翎飞身落在飞舟上,追随她而来的麾下上前,请示道:“殿下, 我们现在当如何?”   望着如同黑云一般飘来的神谕族船队,他面上难掩惧色。   “传令,飞舟调转航向,直行!”不过片刻,凤翎便已经做出了决定。   麾下神情迟疑, 神谕族大军前来, 他们非但不撤, 反而正面迎上, 如此行事,岂不是在送死?   虽然心中畏惧不解, 但凤族的三艘飞舟还是听从凤翎命令, 调转了方向,跟在了太上葳蕤三人身后。   神谕族大军未曾想到,他们不仅没有逃, 反而自投罗网。   “难道是被吓傻了?”   “知道逃不了,及时投降,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啊。”   “若是此界修士都能如此识趣便好,明知境界不济还要负隅顽抗,实在白白浪费我等时间!”   “不错,如今此处洪荒大世界内,天下至强者也不过是有勉强与我族中位王侯一战之力,何况如今有三位极位王侯降临,他们早该认清事实,这洪荒大世界,迟早成为我神谕族役使之地。”   “一方大世界的资源果然堪称无穷无尽,待到取代此界天道,这方世界的族群,便都是我族奴隶,为我等开采数不尽的资源!”   ……   船队中,数名身形高大的神谕族高声谈笑,他们额生独角,全身覆满黑色鳞甲,长尾上长满锋利倒刺,与太上葳蕤当日见过的域外之魂一般无二。   在界壁完好之时,神谕族想侵入此界,必须舍弃躯壳,只以神魂前来。但如今界壁封禁破碎,在撕裂界壁后,神谕族便可以真身降临此界,不必舍弃躯壳。   随着源源不断的神谕族大军涌入,在境界压制下,此界修士步步败退。在神谕族看来,他们攻占这方世界是迟早的事,此界一切,都是他们囊中之物。   楼船上不乏也有投靠神谕族的此界修士,听得这些议论,只是垂首不言,并不敢说什么。   当神谕族的船队渐渐靠近之时,感知到其中一道庞大而深沉的气息时,凤翎骤然变了脸色。   “神谕族的上位王侯来了!”   神谕族中,所谓的中位王侯,实力便在此界修士大乘与飞升之境,而上位王侯,则有堪比当年洪荒未曾破碎之时地仙的实力。   是以上位王侯当面,就算是此界大乘修士也无力抗衡,之前被领兵强攻之时,凤族是靠昔年洪荒之时留下的上古法器才将神谕族两名上位王侯重伤灭杀。   只是神谕一族中,又何止两名上位王侯,更何况,在上位王侯之上,还有实力堪比天仙的极位王侯。   妖尊不过方才登仙,此时便与神谕族上位王侯对上,会不会太过冒险?   望着太上葳蕤的背影,凤翎眼中难掩忧色,只是她终究没有下令让飞舟倒转。   海水翻卷,在太上葳蕤面前显得异常驯服,她一步步向前,距离神谕族船队已经不过百丈。   便在这一刻,赤红阵纹骤然在海面亮起,无数条楼船都被囊括于阵中。   下一瞬,赤红灵光闪过,未能来得及脱离阵纹范围的楼船便尽数炸裂开来,船身折断,海水倒灌入其中,不知多少未能来得及反应的神谕族纷纷摔落水中。   而在落入海水之际,已经注定了他们的命运,原本平静无澜的海面骤然掀起滔天海浪,将他们挟裹着拖向更深处。   海面下一道道暗流化作利刃,不过顷刻,便窃夺了这些神谕族的性命。   见此,船队后方数艘侥幸躲过阵纹的楼船乱了阵脚,海面掀起滔天巨浪,楼船在浪潮中颠簸,像是随时都会倾覆。   她是谁?!   海面上,少女身形单薄,宽大的袍袖被风吹鼓,她似随时都会飘然而去。   望着她,众多神谕族面上再不见嬉笑之色,反而多了许多忌惮与畏惧。   “是妖尊——”楼船中忽有西洲修士失声开口,认出了太上葳蕤。   神谕通缉令第一的妖尊?!   这一刻,无数神谕族和此界修士不约而同想起了那份足以让上位王侯都动心的赏格。   “杀!”楼船中传来命令,来自此行中唯一一名神谕族上位王侯。   数艘楼船再次向太上葳蕤靠近,无数神谕族还有已经投靠于其的此界修士腾身而起,各色灵力呼啸着从四方落下,映亮了前方天幕。   太上葳蕤却还在继续向前,无论是什么力量,还未近她身周十丈便被消弭于无形。向她扑来的神谕族被海水纠缠着,不过几息便失了声息,墨色血液几乎将周遭海域都染成了黑色。   至于为神谕族出战的西洲修士,甚至不必太上葳蕤动手,便已湮灭成尘灰。   到了此时,无论神谕族如何悍不畏死,也不敢再扑将上前枉送性命,众多降于神谕的此界修士更是战战兢兢,已全无战意。   凤翎见机,以灵力传音道:“诸位同道难道当真甘心与神谕为奴么?此时迷途知返,尚不算晚!”   “此刻,正应诛杀神谕——”   听了她的话,楼船上的修士彼此对视,不知是谁第一个拔刀扑向神谕族,而后便有第二,第三……   又有谁天性愿意为人奴役,不得自由,没有尊严地活?   当发现神谕族并非不可战胜之时,这些修士终于有了反抗的决心。   单论境界,他们的确不如神谕族,但一人不如,十人,百人,又如何不能相抗。   楼船上逐渐陷入混乱,神谕族没有想到,这些为苟活性命归顺自己的修士竟然也敢反抗。猝不及防之间,许多神谕族就此陨落在自己瞧不起的奴族手中。   神谕族的上位王侯恼怒地长啸一声,他没想到,自己只是一时不察,便会演变成如此局面。黑色雾气从远处飞掠而过,落向凤翎所在飞舟。   太上葳蕤抬手,黑雾蓦然被止住去势,随着她手腕翻转,黑雾再次飞掠而回,逼出了神谕族这名上位王侯。   他悬在海面,忌惮地看向太上葳蕤,洪荒大世界中,应当没有能与自己抗衡的修士才是,眼前少女是谁,为何他会觉得她的气息与自己不相上下?!   不,不可能!   上位王侯背后升腾起无尽黑雾,尽数向太上葳蕤侵袭而来。   无数神谕族流下的墨色血液浸染在海水中,随着太上葳蕤抬手,这些血液与海水分离,升腾而起,在半空化作一道又一道锁链。   倘若此时有人近前来,便会发现,在这些锁链之中隐含着重重繁复符文,尽显杀机。   感知到其中杀机,神谕族上位王侯面上表露出忌惮之色,飞身向后退去。   但也是在此时,下方海水翻涌起来,阻下他退路。不过是慢了一刹,一道又一道锁链已然交错而来,穿透他手足四肢。   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大量墨黑血液落入海水,他试图挣扎,锁链嵌入体内更深,带来难以言说的痛苦。   当神谕族这名上位王侯为锁链困缚之时,便注定了他的败局。   太上葳蕤出现在他面前,琥珀色的瞳眸中不见任何情绪,她缓缓抬起手,独角长尾的怪物便感受到体内血液像是沸腾一般倒逆而行。   “不可能——”他望向太上葳蕤,一片墨色的双眼竟也让人看出不可置信之色。   但又为什么不可能?   太上葳蕤抬手,数道灿金流光乍现,落入神谕族这名上位王侯的独角中,流光在这具躯壳内飞快运转,将之完全解构。   每一寸血肉骨骼都出现在太上葳蕤的感知中,藏在神谕族体内的,是属于另一方世界的力量。   由不同于此界的法则衍生出的力量。   通过神谕族上位王侯的躯壳,太上葳蕤得以窥得另一方世界的法则一角。   数不清的裂纹骤然现在覆满鳞甲的体表,碎裂声响起,实力堪比地仙的神谕族上位王侯,就这样在太上葳蕤面前四分五裂,继而寸寸湮灭。   亲眼目睹这一幕,神谕族中传来一片哗然之声,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堂堂上位王侯,竟然就这样陨落了?!   望着海面上那道身影,神谕族再无战意,全数溃败。 第260章   望着远处彻底溃散的神谕族, 凤翎心中在一瞬怔然后涌上狂喜,她没想到神谕族上位王侯在太上葳蕤面前也难逃陨落的命运,全未有脱逃的余地。   在太上葳蕤与神谕族上位王侯动手之时, 她便接通了水镜,此时, 透过水镜得以亲眼目睹这一战的凤王与众多凤族长老,一时都默然无语。   他们实在想不到, 在天地法则不全之时,竟还有人能突破桎梏,触碰到那重更高的境界。   指尖缭绕着一圈又一圈血色纹路,神谕族的力量,也并非没有可借鉴之处,太上葳蕤抬起头, 看向神谕族仓皇逃窜的几艘楼船,阵纹闪过,便止住其去势。   “余下之事,你当能处置。”太上葳蕤出现在凤翎身旁,淡淡开口。   溃败的神谕族和与之反目的西洲修士, 都需要一个处置。   方才动手之时, 太上葳蕤便将濮阳鸾与楼玄明送到飞舟之上, 此时见太上葳蕤平安归来, 两人终于松了口气。   凤翎抬手一礼:“妖尊放心,善后之事, 皆交由我凤族便是。”   “不过, 我父王有些话想请教妖尊。”   她说着,让开身,露出身后水镜。   水镜之中, 凤王与众多凤族长老齐齐起身,向太上葳蕤一礼,随即他才开口道:“敢问妖尊,此行前去中域天衍宗,乃是为补全此界天地法则?”   凤王容貌与凤翎颇有几分肖似,此时紧皱着眉头,更添几分威严。   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水镜之中,淡淡回道:“不错。”   得了她的回答,凤王与众多凤族太上长老交换过眼神,像是确定了什么,他再向太上葳蕤一拜,郑重道:“既是如此,我凤族愿举全族之力,联合西洲修士,助妖尊东行!”   “我等境界虽不济,但总能为妖尊阻下一二拦路之人。”   凤族选择相信太上葳蕤。   只有补全天地法则,让天道恢复强盛,他们才有可能将神谕族彻底驱逐,令这方天地重归安宁。   是以妖尊东行,并非她一人之事,而是此界所有不愿屈从于神谕族的生灵的事。   上位王侯陨落,消息大约很快就会传开,太上葳蕤原就在神谕通缉令第一位,想也当知,此后神谕族必定会派出重兵截杀于她。   而凤族与一众西洲修士出手相助,总能为太上葳蕤减少一些麻烦。   听完凤王的话,太上葳蕤沉默一瞬,抬手回礼:“多谢。”   “这本是我等分内之事。”   涉及这方天地的存亡,生于此界的生灵理应为之出力。   一道飞梭划过海面,太上葳蕤孤身前往向东行去。   高空上,天幕与幽暗虚空交错,光线昏暗,   太上葳蕤心中未曾有什么惧意,前世,她也同样做过孤身杀上天衍宗的事,只是这一次,她不是去为燕愁余入殓。   当日天衍宗那一战,为拦下神谕族主力,他最后选择了自爆,尸骨无存,当然也无须太上葳蕤再去为他入殓。   心上传来细密痛楚,太上葳蕤面上却不见有什么表情,她一向不喜欢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在外。   这是她第二次见证他的陨落。   太上葳蕤知道,燕愁余一定会这么做,因为他是飞霜君燕愁余,所以他一定会这么做。   而今,她也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唯有这方天地存在,那些她所珍重的,他所珍重的,才能存于世间。   在太上葳蕤渡过海域之时,无数只青鸟自西洲栖梧桐而出,奔向五域十四州中还未曾沦陷之地。   青鸟一族多年来一直是凤族从族,神魔尚在时曾司信使之职,日行数十万里也不觉疲累。   而此番,青鸟传凤王令信于天下,告知妖尊之事。   不过几日,天下还在苦苦与神谕相抗的势力都先后知晓,妖尊已醒,将往中域天衍宗一行,补全天地法则!   小孤山内欢腾一片,在得知太上葳蕤已然登仙之时,北域浮动的人心也暂时安定下来。   不必多言,在萧玉虚与深渊巨鲸的主持下,北域开始筹备人手,前去相助太上葳蕤。   不止小孤山,五域十四州内,无数势力的修士动身奔赴,妖尊既要东行,他们理应相送!   中域,上京。   入秋不久,容玦便已经披上了厚重的大氅,但即便如此,他的脸色仍旧苍白异常。   投靠神谕后,他体内修为已然有所恢复,但经脉中的幽冥寒毒却还未能完全祛除,是以畏寒之症仍未能解。   一步步走上城楼,脚下砖石中残留着还未洗净的暗红血迹,恍惚让人想起当日上京守城一战的惨烈。   城楼上早已站了一个人,青年长身玉立,姿态挺拔。他着一袭青衫,身上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让人难以亲近。   “商王在看什么。”容玦缓缓走向青年,口中问道。   青年转过头,双目之中只见一片墨色,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不仅容玦识得他,倘若太上葳蕤在此,大约也能识得他是谁。   昔日容洵门下二弟子,商白鲤。   “西洲传讯,妖尊登仙,镇守栖梧桐的上位王侯已然死在她手中,麾下溃散。”   容玦挑了挑眉,似对他的话很是意外:“不是说天地法则不全,凡此界生灵,都无可能触碰那重境界么?”   “大约是因她体内那块天地本源的碎片。”商白鲤平静道出自己的推断,“不过,只她一人,难碍大局。”   即便她已经登仙又如何,也不过只是一人罢了。   “妖尊如今何在?”容玦又问。   “她在东行。”   容玦闻言不由一怔,若是东行,便是往中域来。她没有回北域,反而往中域来了。   “她是来杀你们的。”容玦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或许是笑得太急,竟是咳嗽了起来。   商白鲤冷冷地看向他,墨色双目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如今此界天道已经不济,商白鲤却还是没有放弃这具躯壳。   容玦未曾显露出惧色,他拢着袍袖,又道:“如此,商王也不必担心她躲藏起来,令诸位难以寻得。”   对神谕族来说,重要的不是太上葳蕤,而是她体内那块天地本源的碎片。   商白鲤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向西洲的方向,神情喜怒难辨。   城楼上一时沉默下来,许久,容玦再次开口,打破这片沉寂:“我前日才知,当日领兵攻西洲栖梧桐的,便是商王你。”   “你想说什么。”商白鲤冷声道。   “商王可知,”容玦看向他,“容洵,当日恰好就在西洲求医。”   容洵死在了商白鲤攻栖梧桐那一战。   “本王知道。”商白鲤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容玦得了答案,点了点头,神情并无任何变化,像是方才不过随口提起了这件事。   他最后,原来是死在了自己最看重的弟子手中。   倒是好笑。   “容玦,即便晋王如今信重你,也别忘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商白鲤徐徐再道。   当日容玦前来中域,自荐己身,意外入了神谕族极位王侯的眼。在他带兵攻下南域之后,晋王便对他更是信重。   容玦含笑向他躬身:“商王放心,玦,一定谨记自己的身份。”   说罢,他转身向城楼下行去,面上笑意在这一刻缓缓褪去。   容洵永远不会知道,他所寄予厚望的弟子,乃是域外之魂转生。商白鲤不曾目盲,他只是需要遮住那双,因为过早觉醒而可能泄露自己身份的眼睛。   叔父,为了一群毫不相干的人,为了根本守不住的疆域,赔上自己的性命,值得么?   容玦永远也无法从他知道答案了。 第261章   海域前方, 一座座岛屿相连,星罗棋布,以地势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阻隔。   星罗群岛处在栖梧桐与明镜天交界, 神谕攻入西洲后,凤族节节败退, 此地便也只能出让。   数道强盛的气息自岛屿上传来,更有上万龙族精锐陈兵于此, 为的正是拦下太上葳蕤。   她已登仙位,想杀她几无可能,神谕下令龙族将其拦截于此。   九龙拉车,龙族老祖息颜端坐在车辇中,白发如雪,神情冷冽。   众多龙族长老侍立在旁, 姿态恭敬。   星落群岛禁制已然开启,想强行通过此处,绝非易事。   太上葳蕤凭风而立,冷眼望着远处情形,目中幽深。   以燕愁余与龙族的关系, 若非必要, 太上葳蕤不想对龙族大开杀戒。但今日, 无人可阻她前路。   一声凤啼自云中传来, 清越悠扬。随着凤鸣声响起的,是许多鸟雀啾鸣。   下一刻, 众多凤鸟振翅掠过云端, 浩浩荡荡地向群岛前来。在凤族身旁,簇拥着众多从族,有如百鸟朝凰之景。   “西洲栖梧桐各族, 前来为妖尊送行!”   数道声音齐齐响起,凤鸟带着众多鸟雀之属,拦下了向太上葳蕤扑来的龙族。   息颜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情形,冷声命身旁诸多龙族长老出手,将太上葳蕤拦下。   得了她命令,诸位龙族长老不论心中作何想,也只能飞身而起。立刻便有凤族大能出手,将交织而来的灵力拦下。   太上葳蕤一指破开前方群岛形成的禁制,双目之中灿金流火亮起,天地法则在她身周闪烁亮起,随即,数名龙族长老体内禁制便陡然破碎。   这是他们不得不听从于息颜的真正原因。   眉目一凛,息颜自车辇中起身,悍然向太上葳蕤出手。   玄色龙影乍现,带起凛冽风声,女子正面与息颜对上一掌,双双倒退数丈。   “是君上!”   下方有龙族族裔忽而高声呼道。   出现在这里的,正是重伤失踪的龙君琼觞。   她眉目明艳,与冷若霜雪的息颜正像是两个极端:“老祖,别来无恙——”   说罢,琼觞手中现出巨斧,携劈天之力重重向息颜劈下。   如此力道,逼得息颜只能避退抵挡,暂不能掠其锋芒。   到了此时,此处局势突然有了变化,被解除禁制的龙族长老纷纷倒戈向琼觞。他们本就不满龙族投靠神谕,才会被息颜设下禁制加以控制。   而在龙族中,追随琼觞这个龙君的族裔从来不少,何况龙族向来高傲,对于息颜向神谕称臣之事,如何能够心服。   在琼觞出现之后,当即便有许多龙族倒向于她,令凤族压力为之一轻。   巨大的白龙出现空中,银白鳞片在天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姿态威严,龙族大祭司司秦出手逼退几头扑上前来的恶蛟,沉声对太上葳蕤道:“此处交由我等便是,妖尊请行——”   太上葳蕤对上他的目光,微微颔首,未曾多说什么。   一道白虹掠过天际,轻易破开星罗群岛的禁制,向中域行去。   神谕族于西洲的兵力,在前日上位王侯领兵围攻太上葳蕤已经耗损不少,剩余集结于星罗群岛后的首月山。   但在太上葳蕤到时,早已有众多西洲修士在得到青鸟传讯后,赶来相助。   他们中有妖族,有人族,有成名已久的一方大能,也有修为境界寻常的散修。   “妖尊请行——”当望见天边遁光之时,无数人齐声开口言道。   泠竹被神谕族长尾缠住右腿,狠狠甩开,她借势而起,反手将剑刺入神谕族额心独角。   随着一声惨叫响起,她被扔将出去,右腿鲜血淋漓。   女子挡住袭来的灵力,伸手将她扶起,泠竹吞下丹药,未曾呼一声痛,再次提剑向前。   她早已不是当初被人无微不至护着的镜明宗小师妹。   人总要学会长大,泠竹长大的代价,是同胞兄长送入自己心口的一剑,与容洵的死。   从此以后,天下便再没有人护着她。   世间一切风雨,唯有她孤身面对,她能依靠的,唯有自己手中的剑。   余光望着天边光影,泠竹失神一刹,叔父,她能做到么?   可若是她也不能,这世上大约也没有人能做到了。   战场上厮杀声不断,泠竹心中一片平静。   她已经没有兄长了,如今叔父不在,往后清溪容氏的声名,便该由她来担。   过首月山,没有神谕族拦路,不过三日,太上葳蕤穿过西洲海域,中域大陆的轮廓遥遥现在眼前。   蓬莱州边境,浊曦城。   神谕族中域西部的兵力已经在几日之内尽数集结于此,这里,正是从西洲入中域的必经之路。   为得到太上葳蕤眼中那块天地本源的碎片,神谕族极位王侯晋鹤自上京前来,准备亲自出手截杀太上葳蕤。   城头战旗飘扬,镇守于此的神谕族面目狰狞,一道道强盛的气势令周遭灵气的流速似乎也慢了下来。   中域上方是一片幽暗深沉的虚空,似乎随时都要将下方一切吞没。   海域之中,数艘楼船冲破雾气,自南而来。   楼船上悬挂着南域无数仙门世家的旌旗,有紫霞宗、上阳门这样传承数万年的仙门大派,也有沉沙派,流光宗这般声名不显的小门派。   最前方的楼船中,明若谷等天衍宗七人与紫霞宗长老站在船头,风吹起袍袖,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片肃容。   北域妖族与小孤山弟子也到了,为了突破神谕在北境的防线,他们途中经了一场恶战。   飞舟浮空,悬在浊曦城外,三十余名大妖的气息强横,蜃妖、深渊巨鲸、花月甚至银霜都在其中。   北域固然有妖族选择投靠神谕,为其爪牙,但也有许多妖族不屑屈从。   而今,他们都来了。   浊曦城城楼上的神谕族看着这一幕,都不由露出讥嘲之色。   在他们看来,螳臂当车,不外如是。   “他们既是想送死,本王成全便是。”晋鹤沉声开口。   天幕与虚空的地方渐渐现出一道白虹,太上葳蕤像是踏光而来,在她身后,是还未沉沦的天幕。   “我等,见过尊上!”在她出现的这一刻,北境妖族抬手一礼,沉声唤道。   望着南域与北域众多前来的修士,太上葳蕤默然不语。   她抬起右手,飞霜剑铮鸣一声,呼啸着破空而去。   长尾独角的神谕族飞身而起,利爪重重迎上长剑。   晋鹤本以为,就算太上葳蕤得以登仙,也绝无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但当接下飞霜剑的那一刻,他才感受到这股力量是如何可怖。   双手抵在前,晋鹤的身形还是被逼得不断向后退去,剑气破空,掀起无边气浪,在一瞬间强行破除了浊曦城上的防护。   长啸一声,晋鹤浑身力量激荡,终于将飞霜剑逼退。   在高空卸去力道,飞霜再次回到太上葳蕤手中。   这一刻,她的身影好像与燕愁余重合在一处。   她不用剑,但这不代表,她不会用剑。   手腕翻转,无数道剑光在身后亮起,随即先后向前方拥有极位王侯实力的晋鹤而去。   忽有阵阵鼓声响起,下方,一张巨鼓被抬出,这是紫霞宗藏有的上古神器,梵音鼓。   随着无数修士运转灵力,鼓声渐起,一声重过一声,无形的力量缭绕在天地间,浊曦城上的神谕族闻得此音,痛苦地跌落下城头。   几名神谕族上位王侯动手向此攻来,于是明若谷七人与众多北域大妖同时动了。   身后海水翻涌着,扬起滔天浪潮,随着太上葳蕤抬手,海水不管不顾地越过阻碍,拍击向浊曦城城墙,涌入城中。   晋鹤身上数处为剑光所伤,伤势虽不算重,却让他异常恼怒。   洪荒大世界中,如何还能出这样境界的修士?!   在他与太上葳蕤动手之际,一方沉重巨印猛然自高处而落,将其压制于下。   天衍宗传承这么多年,又如何不曾藏有几件上古神器。   眼前这一件,便是翻天印。   应如是拔刀砍下一名神谕族独角,此时扬声对太上葳蕤道:“妖尊请行——”   这里,交给他们便足矣。   太上葳蕤的目光从燕愁余七个师父身上掠过,什么也不必说,她催动飞霜,没入东方的暗色。   前方便是中域。   踏入中域,东域三州前来增援的势力也已赶到。   玉衡宫、青云道、白月宗……   大大小小的仙门世家汇成一道洪流,自□□破,为太上葳蕤拦下了一路领兵前来拦截的上位王侯。   “妖尊请行!”   或清越,或低沉的声音嘈杂着响起,却都表达着同一种意思。   那道白虹追云逐电一般自天边而过,径直向天衍宗而去。   余紫嫣望着天际,脸上缓缓勾起一抹笑。   尊上想做的事,总会实现。   余紫嫣相信太上葳蕤,从她在青鱼选择追随于她之时,这一点便没有再变过。   脑中又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你们不过是在做无谓挣扎,求死罢了!   就算求死,亦是死得其所,总比为人奴役来得好,余紫嫣冷漠地对另一个自己说道。   你是神谕族!   不。   哪怕眼前生出再多幻象,余紫嫣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如常一般指挥着众人攻防。   前方战场中,有着许多太上葳蕤识得的人,余家老祖及众多余氏子弟,赵立父子,闻人颜,闻人昭越,喻檀烟,欧阳扩,褚千欢……   他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这方天地,为了自己,为了此后岁岁年年。   任何独立有思想的生灵,都不会甘心沦为奴隶。   蓬莱州的疆域,将要走到尽头。   太上葳蕤看到了虚空之下,天衍宗崩塌的残影。 第262章   幽暗宫室之中, 殿门紧闭,只有零星几点烛火亮起。   容玦孤身走入殿内,随着他向前, 暗处忽有无穷无尽的黑雾蔓延,疯狂涌向他体内。   站在宫室中心, 容玦并未试图挣扎,反而任黑雾占据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   黑暗中,他微微勾起唇角,神色幽微。   “你做了什么?!”   一道愤怒的声音自他体内响起, 磅礴力量在容玦体内横冲直撞,却无法挣脱。   “王上当日赐下一缕神魂,玦自然不能浪费。”容玦唇边噙着笑,慢条斯理道。   “恰好之后领兵攻南域,我便与天衍宗那位明长老做了桩交易。”   他能在数日间拿下南域一州之地,也是因这桩交易得成,南域修士暗中撤离,未曾拼死以抗。   “你敢算计于我!”被困在容玦体内的极位王侯晋鹤怒气更甚。   容玦感受着他的力量逐渐与自身融合, 回道:“王上赐下神魂, 为的不正是滋养我这具躯壳, 以备不时之需么?”   晋鹤分出自己一缕神魂入容玦体内, 的确能令他体内伤势逐渐恢复, 不过随着时日渐久,他的神魂便会为其所噬, 成为晋鹤分魂的养料。   从一开始,晋鹤便是看中了容玦的神魂。   不过他在算计容玦,容玦又何尝不是在算计他。   领兵前往南域之时,容玦暗中与明若谷一见, 得到了克制晋鹤分魂的方法。   既然是对两方都有利的交易,那么就算容玦是敌非友,这桩交易还是得以达成。   而就在前日,秦门关一战,晋鹤亲自出手,天衍宗与紫霞宗也未曾再隐藏实力,以上古神器重伤晋鹤,逼得他不得不脱离躯壳,以神魂遁逃。   重伤在身,晋鹤自然想收回容玦体内一缕分魂,同时将其躯壳据为己有,尽快恢复伤势。   “王上何以认为,我会甘心从神谕为奴?”容玦双目之中尽归于一片墨色,他抬步,转身向外行去。   两日后,宫城中央的宫阙中,同为神谕族极位王侯的商白鲤和赤罗刹分立两端,身后各自站着数十上位王侯,成分庭抗礼之势。   “商王做了几百年外族,胆子竟也小了许多,我神谕族已经侵占此界大半疆域,你竟要在此时撤军!”赤罗刹嘲讽道。   商白鲤的神情很是冷静:“若是令妖尊将天地法则补全,此间天道恢复强盛,族中中位王侯以下境界,在劫雷之下,当场便会化作飞灰。”   他提出,要将中域以外的兵力,尽数先撤出此界。   “晋鹤之败,的确在你我意料之外,但如今此界修士已然手段尽出,无人能再帮得了那太上葳蕤!”赤罗刹高声道,“以我等实力,难道还惧她一人么?!”   “只要杀了她,得到那块天地本源的碎片,将其炼化,此界天道便会更为衰弱,不必多久,洪荒大世界便尽为我族所有。”   “有此界资源滋养,神谕界便有了晋升为大世界的可能,如此你我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法则不全的一方大世界,从来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神谕族如今实力最顶尖的数十王侯分为两派,而赤罗刹一方显然占优。   容玦便是在此时走入殿中,见他前来,赤罗刹将自己狰狞的面目转向他,随即道:“不知晋王如何看?”   此时的容玦在众多神谕族看来,已然完全为晋鹤取代。   不过有不少神谕族暗中奇怪,晋王不是在秦门关重伤了么?此时看来,他身上气息分明强盛不输赤王和商王,伤势未免恢复得太快了。   “商王说的不无道理。”容玦如是开口,缓缓走向商白鲤一方。   赤罗刹嗤笑一声:“看来你也被吓破了胆。”   容玦没有说话,却在停在商白鲤身旁时,悍然出手。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当他指尖穿过商白鲤心脏之时,竟还无人反应过来。   黑色雾气不断自商白鲤体内引渡至容玦身体,   “晋鹤,你疯了么?!”   他竟然在吞噬同族!   神谕族主修神魂,是以其神魂强大异常,甚至可以轻易舍弃自身躯壳。   吞噬神魂从来都是得到力量的捷径,但少有神谕族会这么做,因为如此一来,必定导致魂质驳杂,被吞噬的神魂更会影响自身意念。   也就是说,在吞噬同族神魂后,只会铸就一个实力强大却意识混乱的魔物。   商白鲤神情冷凝,他反手拍出,却无法摆脱容玦,神魂力量不断向容玦涌去。   “他早已吞噬了数名上位王侯!”有神谕族惊声道。   到了此时,他们也猜到了晋鹤实力恢复的缘由,他难道将麾下族人尽数吞噬了?!   容玦此时对商白鲤笑道:“此时离开未免太过可惜,不如集诸位之力,或许还有胜算。”   “容玦——”商白鲤缓缓叫出了这个名字,他忽然意识到,此刻主导这具躯壳的,竟然是容玦。   容玦身周黑雾浮空而起,尽数向他扑去,两道强大异常的神魂便就此纠缠在一起。   片刻后,商白鲤的身躯倒了下去,黑色雾气尽数归拢于容玦体内,他半张脸含笑,半张脸却满是冷色,看上去异常诡异。   他看向了赤罗刹。   *   天衍宗雪峰崩塌之后,形成一道深谷,在最深处,便是被撕裂的界壁。   幽暗虚空下,众多神谕族镇守于此,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在太上葳蕤现身之时,无数神谕族便注意到了她的存在,随着长长短短的啸声响起,独角长尾的神谕族浮空而起,从不同方向围上前来,几有遮天蔽日之势。   灵光亮起,无穷无尽一般的神谕族大军被人强行撕扯开一道裂隙,数名身着玄甲的卫士在斛律与林戎率领下冲破包围,为太上葳蕤撕开一条路。   在前方,除了天武卫,还有被斛律二人收拢的其他皇朝铁骑残部,以及在中域沦陷后于此苟延残喘的众多修士。   “妖尊请行——”   此刻,无论身份如何,修为如何,出现在这里的修士俱是异口同声道。   太上葳蕤的目光扫过无数张并不相似的面容,未曾多言,飞身踏入前方深谷。   就在她踏入深谷范围这一刻,沉重威势陡然压下,刹那间,像是周遭灵气都为之停止了流动。   数道暗色流光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织就一张杀机凛然的密网。   微微抬眸,太上葳蕤身周渐次亮起无数道阵纹,一一与流光相撞,消弭在半空,只留下点点星芒,未曾令她慢下半分。   “你果真已经登仙。”   一道叹息传来,容玦忽然出现在太上葳蕤前路上,双目墨色流淌,身上带着十足压迫感。   太上葳蕤自是一眼便看出他体内气息驳杂,神色微凝。   两人在空中对上一掌,无边风浪掀起,四下传来沉闷爆响,震耳欲聋。   太上葳蕤被逼退数丈,手臂上现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但在天地法则作用下,转瞬便恢复如初。   如今在容玦体内的力量,更胜过之前出现的神谕族极位王侯,这足以肯定她心中猜测。也可以解释,今日为何只有他出现在这里。   神谕族名极位王侯,数十上位王侯,力量都被汇聚于一体。   ‘杀了她——’容玦躯壳内响起数道声音。   随着不似人声的嘶吼响从他口中传出,黑雾缭绕身周,不过片刻,他在空中化作独角长尾的神谕族,浑身覆满坚硬鳞甲,身后更有玄黑双翼生出。   利爪带起狂风,狠狠向太上葳蕤袭来,她飞身退开,指尖抬起,一道又一道灿金符文流泻,化作锁链,困缚向破空袭来的怪物。   但利爪拍下,符文锁链瞬息便尽数破碎开来,难以将它阻下。太上葳蕤面上未曾现出急色,脚下阵纹闪过,她消失在原地。   数丈外,怪物扑展着双翼赶赴,翼尖寒芒闪过,黑雾化作利刃落下。   左手撑起阵纹,太上葳蕤右手握住飞霜剑,刺入怪物独角。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碰撞,飞霜不过深入半寸,便被强行震开。太上葳蕤的身形也被掀翻,她足尖凭空一顿,借风势而起,躲过致命一击。   即便是飞霜剑,也破不开这只神谕族众多王侯融合而成的怪物防御。   太上葳蕤接下密集攻势,体内灵力飞快消耗,天地灵气涌入经脉,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转化。   鲜血浸染衣裙,天地法则加持,伤势转瞬便得以恢复,但若继续下去,太上葳蕤的胜算只会越来越低。   神谕族攻势越急,她眼中却是一片近乎寂然的沉静。   双目亮起暗金流火,太上葳蕤忽然一改避退,反身袭向前,指尖暗红法则隐现,穿透怪物翅翼,用力将之撕扯而下。   痛苦的咆哮声响起,断开的翅翼在空中化作黑雾,漂浮而上,再次生出。   只是如此,还不够。   太上葳蕤后背重重撞在枯树上,咳出一口血来,在利爪落下前一刻,她的身形骤然消失。   当怪物再次自下方袭来之时,她任利爪穿透左肩,将灿金流光送入它体内。流光游走,神魂凝聚而成的怪物在她眼中一处处解构。   但不过几个呼吸,流光便如数消弭。   ‘人族,你杀不了我们!’   脸上现出狰狞笑容,它俯冲而下,利爪穿透太上葳蕤心脏掼在地面,血色顿时染红了地上那层薄雪。   她的神情仍是一片无悲无喜,趁此机会,几道流光在瞬息游走遍怪物周身。   足够了——   她抬起指尖,暗红法则缭绕其上,拂手一挥,穿透心脏的利爪顿时湮灭于无形。   ‘不可能!’像是有无数道声音齐声怒道。   破碎的心脏在呼吸间被复原,太上葳蕤站起身,唇边缓缓扬起没有温度的笑意。   能湮灭万物的,是法则。   太上葳蕤飞身而起,染血的袍袖在风中翻卷,其声凛凛。   暗红法则缭绕在她身周,在她向前之时,有更多法则随之生出。   独角长尾的神谕族展开双翼,向界壁裂隙的方向急速奔逃,但太上葳蕤的速度比它更快。   暗红法则在手中凝聚为利刃,太上葳蕤落在它上方,俯身自颅顶刺下。   像是无数道哀嚎同时响起,法则之下,这只怪物化作黑雾,无法抑制地开始消弭在这天地间。   容玦的身体自高处坠落,他看着上方太上葳蕤,缓缓笑了起来。   他还是输了。   不过至少,这是他为自己选的死法。   狂风中,他的身体与神魂,齐齐随之湮灭。   太上葳蕤口中再次呕出血来,她没有在意,一步步向深处行去。前方,巨大的界壁裂隙现在深谷之中,不断有风暴自其中滋生,将周遭变为一处险地。   一指点在自己眉心,灿金光芒便自太上葳蕤体内缓缓浮出,能修补界壁裂隙的,也唯有天地本源。   那点灿金光芒摇摇晃晃地飘了起来,穿过风暴横生的险地,落向界壁裂隙中。在与界壁接触的那一瞬间,天地本源忽然化作一道灿金洪流,填补上所有裂隙。   灿金法则在身周亮起,像是这片虚空下唯一的光明,太上葳蕤的身体缓缓上浮,她阖上眼,身周法则一道道涌向高处。   随着界壁弥合,笼罩在这方天地上的幽暗虚空也开始逐渐消失,灿金法则明灭,缺失的部分逐渐被补全。   当虚空完全消散时,暗色天幕上,破晓时的第一缕光照亮了天地,落在天地间所有生灵身上。   天道重临,不属于此界的神谕族如影遇光,化作尘灰消散在天地间。五域十四州内,无数浴血而战的修士望向天边,似有些失神。   “我们胜了!”   欢呼声席卷过人群,传得越来越远,他们胜了!   碎金般的光点从上方洒落,这是天道功德,今日,所有为此界而战的修士,都有资格受天道功德。   沐浴在天道功德之中,太上葳蕤阖着双眸,从云中坠落,龙吟声响起,玄影闪过,有人接住了她。   “燕愁余。”太上葳蕤喃喃唤了一声。   “我在。”他如是道。   灭世而生,救世而死,天道欠燕愁余一条命,而今,祂将他还给太上葳蕤。   龙雎十年九月二十七,妖尊登临中域天衍宗,补界壁,全法则,天道复苏,神谕之祸得解。 第263章 番外一   燕愁余第一次遇见太上葳蕤时, 她还叫少虞。   她是刺客,他是看客。   绯红裙袂翻飞,金线绣出的牡丹在天光下折射出夺目光芒,丝竹声中, 有杀机乍现。   燕愁余与那被刺杀的西门家主算不上熟识, 但既然喝了他的酒, 此时便不好坐视不理。   拂手断开丝弦, 他对上一双清冷漠然的眼。   逼退刺客,燕愁余谢绝了西门家主请他多留几日的盛情,继续游历。   在山洞中再遇太上葳蕤, 着实是个燕愁余未曾料到的意外, 也是因此, 他在再度交手中察觉了她体内的天乾燃血蛊。   戮人者必自戮, 燕愁余对于玄阴刺客难怀悲悯,但天乾燃血蛊的存在终究令他出手管了闲事。   这世上许多人, 或许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应求全责备。   即便是以燕愁余当时修为, 要解天乾燃血蛊也并非易事,也多亏他交游广阔,才能在三月余便集齐所需材料。   天乾燃血蛊祛除那日,燕愁余接到宗门传讯, 太上皇族向天衍宗发难, 已然陈兵沂蒙山下。   他匆匆别过太上葳蕤,赶赴中域。   而为败退皇朝铁骑,燕愁余体内封印松动,几日后煞气复苏,若非他七位师父联手压制, 他险些酿成大祸。   那时燕愁余才知,天道生他,是为灭世。   此后,为压制煞气,燕愁余入心魔幻境历练,最终以秘法在体内结成禁制,将这道属于自身本源的力量完全封禁。   飞霜现处,光耀昭昭,世人眼中的飞霜君光风霁月,渡尽天下人,却不知他唯独不能渡的,是自己。   他生而有罪,只要活着一日,这样的罪孽便无法消解。   战死于沂蒙山巅时,他心中其实是有几分解脱的。   至少,他不曾辱没天衍宗的声名,不曾辜负七位师父的期望,不曾顺应所谓天命。   燕愁余不曾想到,在他陨落后,那个曾经被他无意救下的女子,会踏着鲜血与白骨,一步步走入已经沦为人间炼狱的中域,为他入殓。   燕愁余本不该知道这一切。   铺天盖地的神谕族涌来,他撑着飞霜剑,半跪下身,看着最后一抹天光被虚空吞没,他以为,过往种种已是至此终结。   但或许是因为体内那股被封禁的本源力量,燕愁余的意识并未就此消散,反而被存留在了这具身体中。   于是他看到人身蛇尾的女子走上皑皑雪山,带着他的尸体,自无数神谕族的围剿中杀出一条血路。   燕愁余还是认出了太上葳蕤,虽然那时她已是妖非人。   回到北域,太上葳蕤以一副冰棺,将燕愁余葬在了无妄海海底。   数年后,神谕族谋划将成,天道垂死,为替治下生灵谋得一点生机,太上葳蕤以自身妖丹为阵眼,借上古魔族残躯形成一道大阵,陨落于无妄海上。   天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生与死的法则交汇,令时光回溯。   这一次,燕愁余提前了许多年,在松溪剑派遇见了太上葳蕤。   许多事变了,而许多事,却还是注定会发生。   为了拦下神谕族主力,为中域修士争得撤离之机,燕愁余强行破除了体内九重封印。   他来不及为太上葳蕤留下一句话,只是深深望了她最后一眼,而后义无反顾地迎向了几乎遮天蔽日的神谕族。   风雪之中,浴血的黑龙长啸一声,于力竭之际自爆妖丹。   飞霜剑破体而出,带着燕愁余破碎的神魂飞向太上葳蕤。在她因神魂弥合陷入沉睡之时,一直是飞霜护持左右。   当此界法则得以补全,因果轮回,燕愁余破碎的神魂在功德金光中修复,覆满鳞甲的龙身寸寸凝实。   所有的记忆都在燕愁余体内复苏,他穿过云层,接住了坠下的太上葳蕤。   “燕愁余。”她轻声唤了一句。   “我在。”   我在。   燕愁余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好像失而复得的是他一般。   谁也不知,他心中是如何庆幸。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她却从一开始就选择挡在他面前。   这一生,能遇见她,他何其有幸。   燕愁余的眉目落入太上葳蕤眼中时,朝阳从云后跃出,身后已是霞光漫天,她看着他:“你好像离开了很久。”   燕愁余与她额头相抵,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重复着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   “葳蕤……”燕愁余近乎虔诚吻上她的脸,动作小心翼翼。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他,指尖从他眉目间拂过,面上现出一点浅淡笑意:“燕愁余。”   朝阳缓缓升起,被虚空笼罩,许多时日未能得见天光的天地终于重见光明。   “天亮了。”她轻声道。   “天总会亮的。”燕愁余温声回答。   太上葳蕤微微一怔,对上他的目光。   燕愁余眼底倒映出她的面容,不必她问,已然主动开口:“时光回溯前的事,依稀都记了起来。”   “我看到,你来了天衍宗。”   太上葳蕤眼睫颤动一瞬,时光回溯之前,她只来过天衍宗一次,为的是替燕愁余入殓。   但那时候,他分明已经陨落。   “当时我尚还有意识残存体内。”   所以后来发生过什么,他都知道。   天地间忽然安静下来,到了这个时候,许多话不必说,便已经了然于心。   燕愁余低头,吻上了太上葳蕤的唇。   这一刻,过往如何再无须介怀,此后岁岁年年,终会有人并肩。   *   神谕族虽然溃败,但这场大祸留下的痕迹却不会立时消退,好在法则完善之后,此间天地将逐渐复苏,一切都在好转。   楼阁殿宇在天衍宗的废墟上拔地而起,夜色中仍可见无数修士来来往往,很是忙碌。   听说天衍宗要重建之时,许多修士便自发前来相助,短短数日之内,其山门已经得以重建大半。   孤月高悬,太上葳蕤独自坐在断崖上,手中握着一坛酒,徐徐啜饮。月色温柔地落在她身上,如朦胧薄纱。   为补全法则,她力量耗尽,为此沉睡数日,如今不过是她醒转来的第二日。   燕愁余自后方行来,在她身旁坐下,温声问道:“斛将军离开了?”   太上葳蕤淡淡应了声,眉眼间带着几许醉意:“拿了块石头,卷走了大半你酿的酒。”   石头?   燕愁余的目光落在了一旁印玺之上,立时便明白了什么。   太上皇朝帝王印玺,实在是这天下最贵的一块石头了。   太上非玦临死前,曾将帝玺交给斛律,但彼时太上葳蕤下落不明,斛律便也没有机会将玺印交给她。   “是景帝的吩咐?”燕愁余有些意外。   太上葳蕤也不曾想到,太上非玦会在临死前做出这样决定。他和太上葳蕤只是因太上霄云才有了名义上的联系,而太上非玦最看重的幼弟和唯一的儿子,可以说都是因她而死。   在见到帝玺时,燕愁余也就对斛律此番来的目的了然了。   侵入此界的神谕族覆灭,众多幸存的太上皇族族人与朝臣便也陆陆续续赶回上京。   此番无论是太上皇族,还是皇朝二十八氏族都受了重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局面稳定后,为自身利益筹谋布局。   如今帝位空悬,废帝太上殷留下的儿女无不想借此机会上位,几方势力明里暗里相争。   身为天武卫大将,斛律自然是被无数人拉拢的存在,但他却不曾表露过任何立场。   无人知晓,失踪的帝玺原来就在他手中。   相比扶持一个傀儡来掌控局面,斛律还是选择将帝玺交给太上葳蕤。   如今的中域,也只有妖尊执掌权柄,才能令皇朝在最短时间内渡过动荡,重归太平。否则权力交接间,必定会生出无尽争斗,不知何时才能平息。   比起自身权势,斛律更看重的,是太上皇朝的安定。   他同太上葳蕤讲了许多从前的事,大都是关于太上霄云,她在太上葳蕤心中单薄的形象终于鲜活了许多。   “你答应了斛将军?”燕愁余问道。   “他将话说到如此,便很难拒绝。”太上葳蕤向他举了举酒坛,不经意地抬眸,让人觉出惊心动魄的美感。“何况,有些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总比交给旁人好。”   燕愁余心中清楚,太上葳蕤有这样的选择,也是为护持天衍宗。   天衍宗虽然化为废墟,门□□法典籍,灵石矿脉等却因为神谕族未曾刻意破坏,得以保存。   而以其门下弟子寥落的情形,定然会引来无数觊觎。   财帛动人心,这话便是放在修真界,也并不假。   燕愁余没有就此事多言,他取过一坛酒,揭开酒封,与太上葳蕤对饮。   烈酒入喉,太上葳蕤眼尾浮起一抹飞红,没了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多了几分慵懒。   除了燕愁余外,这世上大约不曾有人见过她这般模样。   唇若涂朱,齿若编贝,太上葳蕤向燕愁余轻轻挑了挑眉,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抬手在她眼尾抚了抚。   不知为何,分明是很寻常的动作,在此时做来,却叫人觉出几分狎昵意味。   太上葳蕤蓦地笑了起来,她道:“飞霜君,此非君子所为啊。”   燕愁余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似乎还未曾明白话中意思。   太上葳蕤捉住他指尖,微微偏着头道:“看你近日举动,分明是打算做个不近女色的君子。”   她醒来这两日,燕愁余诸般举动不说生疏,却也可称一句克己复礼。   燕愁余摸了摸鼻尖,下意识道:“很明显么?”   骤然多出几百年记忆,他不免会有几分错乱之感,尤其在面对太上葳蕤时,更不知该以如何态度行事。   “无妨,你慢慢习惯便是。”太上葳蕤收回手,漫不经心地饮了口酒。   “已然习惯了!”燕愁余又不傻,反握住她的手腕,倾身亲了上去。   温热触感落在唇上,他从太上葳蕤口中偷了一口带着甜味的酒。   亲上的这一瞬,燕愁余面上不由浮起一层薄红。   多了几百年记忆,他害羞的程度似乎不减反增?太上葳蕤有些走神地想着。   对于她的分心,燕愁余微微有些不满,他擒住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鼻息交融,太上葳蕤陷在他怀中,她像是醉得有些厉害,只能任他的气息将自己包裹,收紧,像是要将她溺毙其中。   许久,燕愁余才抬起头,他顶着一张微红的脸,似有些羞涩般开口:“葳蕤,你现在已经登仙,那是不是可以不止三日……”   他是怎么能顶着这样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   太上葳蕤抓住他偷偷缠上自己脚踝的龙尾,但面对燕愁余状若可怜的神情,还是没忍心动手让他体味一下什么叫人心险恶。   “飞霜君,捡一捡你君子的体面。”   燕愁余抱起太上葳蕤,径直向自己的居处行去,并不在意所谓的体面。 第264章 番外二   龙雎三十年年末, 周天星辰阁于南域重立,神子沉月任掌尊, 沟通天道, 昭示天下改年号为天元。   天元元年春,天武卫大将斛律奉先景帝太上非玦之命,将迎妖尊太上继位。   北域,小孤山, 丹医峰。   “素衣, 医修一脉为大师姐继位与大婚准备的八十一种仙品灵植情形如何?”珠珠匆匆踏入殿门, 指尖灵力运转,殿内堆积在桌案周围的玉简便自动飞往一旁,叫她终于有了落脚之处。   殿内另一侧, 道袍少女端坐于桌案前, 相比起珠珠, 她的桌案就显得有条理许多。   丹医峰分为丹修, 医修两脉,其中丹修自然以珠珠为首,而医修一脉因顾少雍背叛小孤山之事沉寂许久, 近两年间才摆脱影响。当年跟随在顾少雍身边,为他臂助的素衣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医修一脉第一人,晋升亲传。   此时听珠珠如此问,她抽出一枚玉简看过, 不疾不徐地答道:“师姐放心, 法则完整后, 天地灵气复苏,药圃中草药品相极佳,再以鸿蒙元气灌溉, 定能在出发前长成。”   “那就好。”珠珠松了口气。   她抓过桌上数枚玉简一一批复,将最紧要的事都处置后,看着周围仍旧堆积如山的玉简,重重将头砸在桌案上,几乎想自闭了。   这都还是医修一脉分出,诸多事务都交给了素衣的局面。   “师姐,”素衣见此,不由摇了摇头,“若是你肯每日略花些时间处理奏报,而不是尽数堆积到月底,便不会如此了。”   珠珠哀叹一声:“可是我一炼丹就会忘了时辰。”   方才,她就是想起自己这个月的奏报都还没有处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丹庐。   素衣对此也是爱莫能助,她问起另一件事来:“还有月余大师姐便要登基,加上她与燕师兄打算在那日举办结道大典,门中弟子都望能亲自前往……”   此番不仅是太上葳蕤承袭帝位的大典,同时也是她与燕愁余大婚的仪式,但凡小孤山弟子,都不想错过这般盛事。   “神谕初平,门中尚且有许多事需要安排处置,中域路途遥远,多数弟子只怕难以成行。”珠珠叹了一声道。   就算大战结束,丹医峰仍旧忙碌不减,除了门下弟子,许多为对抗神谕族重伤的北域妖族也前来求医,便是为了之前并肩作战的情谊,小孤山也不能将其拒之门外。   “不过前日我去周易峰,隐约听到濮阳师姐和楼师兄在讨论,好像已经想出了法子。只需在上京皇城中布下灵网符阵,届时在小孤山山门中设宴,借幻术投影便可将两方情形连通,与亲自前去也并无分别。”   素衣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如此也不必担心门中弟子为了谁去中域打起来。   毕竟一旦打起来,最受累的其实还是丹医峰。   素衣放下手中玉简,对珠珠道:“师姐,我去一趟主峰。”   珠珠似乎有些自闭,有气无力地应了声,目送她走远。   才出门,迎面便有青衣负剑的少年向素衣走来,他脸上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苍白,神情沉静,那双眼中似乎透着一股与外表不符的深沉。   “素衣姑娘。”来人抬手一礼。   素衣便也回礼:“越道友。”   她面前少年,正是越重霄,昔日镜明宗掌教容洵门下三弟子。   至于越重霄为何会在小孤山,也并非什么太过复杂曲折之事。当日神谕族撕破界壁之时,越重霄与商白鲤同行,正身在上京之中。   眼见天边现出异样,越重霄当即去寻商白鲤,打算与玉衡宫众人一道撤离。   但他从未想到,从始至终,商白鲤体内,都是一道属于异族的神魂。   而玉衡宫前来众人,凡见到商白鲤的,尽数陨落于那一刻,越重霄心口被琴弦穿透之时,犹自还不敢相信。   生死之际,容洵留给他的护身法器亮起,将其带离原地。好在商白鲤不曾追来,越重霄又恰好被撤离上京的小孤山弟子所救,带回北域,蒙素衣亲手救治,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彼时天下局势严峻,越重霄便也留在了小孤山,与北域妖族一道抵抗神谕。   不过如今神谕已然覆灭,他便决意启程,回返东域镜明宗。小孤山虽好,终究不会是他的归处。   临行之前,他自是要向有救命之恩的素衣等人一一道谢。   听越重霄如此说,素衣神情疏离,并未居功:“我只是受濮阳师姐所托,你若要谢,应当谢她。”   救治越重霄的灵物都是濮阳鸾所出,其中也包括酬谢素衣的部分。   越重霄颔首:“此番死里逃生,多亏师妹,但素衣姑娘的恩情,重霄也不敢忘。”   在小孤山待了这样久,对于素衣的性情,他也有几分了解,即便自己备下什么谢礼,她大约也不会收。   如此恩情,希望来日会有还报的机会。   在小孤山这些时日,越重霄积攒下不少灵石,正是打算还给濮阳鸾。他当然不能理直气壮地享受她对自己的照顾。   别过越重霄,素衣继续向主峰行去。   刚踏上主峰,便见众多弟子围簇在演武台下,上方,叶不孤执三尺青锋,剑气如虹,去有雷霆之势。   当日太上葳蕤补全法则后,功德金光落下,叶不孤破碎的经脉得到滋养,终于恢复了一线生机。   经数日药浴,他的丹田复苏,能够顺利吸收灵气,境界便得以逐步恢复。   见到这一幕,素衣面上露出些微笑意,浅淡却又真切。   当初顾少雍带来的过错,终于得到了一点弥补。   她抬步,径直向明光殿走去。   此时大殿之内,除了长陵外,喻梦丘与水十七也在。   “天玄峰与云篆峰人手有限,这些交易绝无可能全数应下。”水十七化为原形瘫在桌案后,触手数了数玉简,果断对长陵道。   如今五域十四州不少势力都听说过小孤山灵网之名,许多大能立时就看出了其中好处,是以神谕之祸平息后,纷纷传讯前来,求购灵网符阵。   但以灵网符阵的复杂程度,如今天下,也只有太上葳蕤能独自炼成一道完整的符阵。   至于小孤山两峰弟子,大都只是学习了符阵中的部分回路,尽心钻研,上百人合作,方完成一道灵网符阵。   长陵闻言,不免露出遗憾之色,这些仙门世家出手实在大方,拒绝哪一家都让他痛心啊。   对于灵网符阵,长陵全无藏私之意,唯有他最是清楚,当五域十四州都铺满灵网时,才会显出它真正的威力。   小孤山弟子中不是没有出现反对意见,敝帚自珍是修真界许多年来都有的通病,灵网这般珍贵,为何要将其卖与其他仙门世家。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长陵对于灵网真正的构想,好在,他得了太上葳蕤支持。   小孤山上下,只要太上葳蕤允准的事,少有出现反对意见,门中弟子对其都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正说话间,喻梦丘率先注意到了走入殿内的素衣,有些奇怪道:“素衣师妹?”   素衣主动来明光殿的次数实在少之又少,是以喻梦丘见了她来,不免觉得意外。   其余一人一妖也向她看了过来,原本放荡不羁的坐姿也都收了收。   素衣从纳戒中取出一瓶灵液,放在喻梦丘面前桌案,他顿时垮下脸来:“我觉得自己的伤已经都好了……”   前日为了在神谕族防线上撕开一道口子,令小孤山弟子能前往中域驰援太上葳蕤,喻梦丘受了不轻的伤,如今仍需日日喝药。   素衣前来主峰时,恰好他今日的药煎好,得知喻梦丘正在明光殿,便顺路帮他带了来。   见喻梦丘磨磨蹭蹭不肯动弹,素衣用毫无起伏的语气开口:“喻师兄何时这般精通药理,难道是有意前来我丹医峰?”   决定他需不需要喝药的,是医修。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医修,喻梦丘深谙这个道理,不敢多说,只能苦着脸将灵液灌入嘴里。   灵液入口,他被苦得一哆嗦,赶忙扔了几块蜜饯进嘴里。   为什么他的药会这么苦?喻梦丘有些怀疑人生。   素衣这才看向长陵,口中道:“长陵师兄,此番前去上京,我可否同往?”   因要在上京布下灵网符阵之故,此番携礼前往的人选便定下了水十七与喻梦丘,其余亲传弟子,包括长陵,都只能留守。   长陵有些意外她会有这般请求,灵网投影的设想已经实现,亲自前去上京的确多了几分仪式感,但留在小孤山其实也不会错过什么。   素衣只道:“是为一些私事。”   她出身北域,从前并未去过中域才是……   长陵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开口问道:“那丹医峰的事……”   身为医脉之首,素衣并不是想走就能轻易走的。   素衣唇边勾起一个极浅淡的笑:“师兄放心,临行前,我会将医脉诸事尽数安排好。”   她此行前去中域,是为顾少雍。   他曾经做下错事,便理应为此付出代价。   但无论顾少雍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他对素衣的指点和引导并不作伪。若是没有他,便不会有今日的素衣。   当日顾少雍死后,一众小孤山弟子也无侮辱他尸身的爱好,只将人葬在上京郊外,得一卷草席裹身。   素衣去上京,是想在他坟前祭一杯薄酒,了却过往尘缘。   看着素衣远去的背影,喻梦丘面目狰狞地向长陵扑了过去:“重色轻友!”   “上回我说要跟师姐去上京,你为什么不同意?!”   长陵毫不客气地回以一踢:“你一天能有八个无理取闹的要求,我要是都答应才是真傻了!”   两个人扭打在一处,水十七收起触手,缓缓向后挪了挪,不打算参与这场幼稚的争端。   就在这时,喻梦丘一脚踩在了他触手上,萤蓝水母瞬间泛起红色,水十七卷起触手,忍住,不生气!   下一刻,长陵后背就重重砸在了他另一条触手上。   忍不了了!水十七完全破功,愤怒地挥舞着触手,加入了这场混战。   正要踏入殿内的陆云柯看着这番景象,抽了抽嘴角,果断收回了脚。   反正也不是什么急事,他还是等他们打完再来吧。 第265章 番外三   一早, 太上鸿图便被自己的父亲从床榻上强行拎了起来。   “今日有朝会,你还不快起身!”见他顶着一副没睡醒的神情,他父亲不由得再三强调, “别忘了你如今官位乃是斛将军亲自所荐,切不可懈怠行事!”   太上鸿图听着他的教训, 敷衍地应了几声, 换上一身朝服, 准备出门。   这朝会的时辰, 未免太早了一些,咸鱼如太上鸿图,此时唯有这一个感想。   自主厅走过,太上鸿图的祖父并一众叔伯正坐在厅内谈话, 见太上鸿图前来,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了他身上。   顶着众多灼热视线,太上鸿图丧着一张脸向这些长辈一一行过礼,看上去无精打采。   他究竟是哪一点被斛将军看中了?见此,厅内众人不免都生出这样的疑问, 不过这话显然是不能当面开口问的。   太上鸿图的祖父叮嘱他几句, 见他只是垂着头应是,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示意他退下便是。   太上鸿图笼着袖子向外走去, 他清楚自己这些叔伯在想什么,而关于这个问题, 他其实也想知道答案。   自己与这位天武卫大将连话都不曾有机会说上几句,他竟然会举荐自己任官?   丞相少史的官职不算大,但……   太上鸿图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做条混吃等死的咸鱼。   熹微的晨光下,无数车辇向上京宫城汇聚而来,身着官服的众多朝臣走下车辇,向宫城内行去。   太上鸿图混在其中,看上去毫不起眼,默默听着周围议论声,双目微深。   在正式继位前,太上葳蕤未曾参与朝会,诸多事宜,皆由在神谕之难中拼死抵抗得以幸存的朝臣安排处置。至于为了性命依附神谕之辈,如今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对于妖尊继位之事,众多朝臣心思各异,不过因太上葳蕤补全法则才令这方天地重归安宁,大势之下,又有景帝遗命在,至少是没有人敢当面跳出来反对的。   不过帝位承继,涉及无尽利益权势,暗处早已是波涛汹涌。   在大殿中走神了近两个时辰,太上鸿图终于等来了散朝,没有兴趣与同僚攀谈,他笼着袖子,孤身走下玉阶。   “感觉如何?”斛律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开口问道。   太上鸿图脸上不曾现出什么惊色,他慢吞吞地向斛律一拜,礼数周全道:“下臣见过斛将军。”   斛律上下打量他一番,忽地提起一件事来:“我听说前些时日,是有你谋划,皇朝才能在神谕猛攻之下保住麓西一地。”   太上鸿图眼中闪过意外之色,这件事应当没有多少人知道,何况如斛律这样的大忙人,竟然会关心他这个无名小辈做过什么。   “我见过许多无能夸耀之辈,如你这般刻意藏拙的,却是少有。”斛律挑眉道。   太上鸿图脸上仍旧是一副无精打采的丧气样:“这世上,有本事的人总是会活得累上许多,不如做个废物悠哉自在。”   听了这番话,斛律不由失笑,这样的想法倒是颇有些新鲜。   “将军举荐我为官,便是为麓西之事?”太上鸿图开口问道。   “让你任官,并非本将的意思。”斛律只说了这一句,并未直接点明是谁要任太上鸿图为官。   但如此也足够太上鸿图猜到始末,能令斛律代为行事的,这天下也就只有一人了。   太上皇朝未来的女帝陛下,妖尊太上葳蕤。   “君上将要登基,届时这朝中注定是要有一番动荡。”斛律与太上鸿图并肩而行,抬头望着宫墙上方的天阙,徐徐道。   王权更迭,往往伴随着鲜血与争斗,如今许多朝臣都做出一副顺服姿态,但心中作何想,却没有人知。就算太上葳蕤已然登仙,也无法阻止有人暗中动起别的心思。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哪怕可能赔上性命,也同样会有人去做。   太上鸿图回过味来,自己如今已然是被动上了妖尊的船。   “看你近来颇为清闲,此番君上继位,又将行结道之礼,各方势力已经陆续遣人来贺,这接待之事,便由你来主理吧。”斛律拍了拍他的肩头,看上去很是亲和。   他有拒绝的余地么?太上鸿图一张丧气的脸显得更丧气了,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下来。   不过数日,便已经到了太上葳蕤继位之礼。   天光破晓,宫城内已经有无数内侍宫女来来往往穿梭其中,很是忙碌。   内殿之中,太上葳蕤换上一身繁复冕服,玄色鲛绡以金丝绣了皇朝徽记,其上有凶兽引颈长啸,有不能直视之威。   她的长发束起,额前冕旒垂下,半掩住面容,银白色的霜纹坠坠在眉心,更多几分可望而不可即的孤冷。抬眸之时,那双眼中似有星河满映。   站在一旁的林戎看着这一幕,不由有些失神。   此时此刻,她忍不住再次想起了太上霄云。   只是刹那,林戎便回过神来,她抬手为太上葳蕤整理襟口,动作异常温柔。   “时辰将至,君上,请。”斛律从殿外走进,躬身向太上葳蕤一礼,沉声开口。   他望向太上葳蕤的目光难掩欣慰之色。   太上葳蕤微微颔首,站起身,在众多宫婢的簇拥下,抬步向殿外行去。而斛律和林戎领着数名天武卫护送在太上葳蕤身后,向宫城中心的玉霄台前去。   玉霄台前,同样身着冕服的燕愁余远远看着太上葳蕤,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有一瞬失神。   她极少做这般盛装打扮,今日如此,让人顿生惊艳之感。   两道仪仗汇拢在一处,太上葳蕤与燕愁余终于得以并肩,宽大的袍袖下,他伸手小心地握住她的指尖,像是对待最珍而重之的宝物。太上葳蕤眼睫垂下,眸中霜雪像是在此时消融许多。   迎着无数道视线,两人踏上了玉霄台。   玉霄台上,上京凡有些名姓的人物都已经列席其中,四周禁卫手执长戟,气势凛然。   玉霄台左侧,众多小孤山弟子投影于此,引来无数明里暗里的打量。这灵网之术,实在有几分妙处。   长陵等亲传领着各峰弟子安坐,无论平时如何不着调,此时换上一身素白弟子服,正襟危坐,看上去颇像一回事。   一旁,北域众多大妖未有缺席,如数来到小孤山山门赴宴。以妖尊如今声势,他们当然要上赶着来表忠心的。   只要太上葳蕤足够强,这些妖族便会臣服于她。   另一侧,南域以紫霞宗为首的众多仙门世家列席在此,周天星辰阁也在。   西洲龙凤二族也都遣了族人前来。   龙族因息颜之事,族中动荡不安,琼觞身为龙君不得余暇前来,只能安排与燕愁余和太上葳蕤都有些交情的苍黎代为前往。   因燕愁余与龙族的关系,龙族此番奉上的贺礼实在很重,负责清点贺礼的太上鸿图见了礼单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而后再见到天衍宗奉上的贺礼,嘴就更加合不上了。   难道这世上只有他一个穷人么?   东域三州修士此时聚于苍栖州玉衡宫内,以灵网投影,免了奔波。因身在玉衡宫,余紫嫣居于主位,眉间只残留一抹淡淡红痕。   强行将体内另一道意识剥离实在危险,是以太上葳蕤只是以符文将其强行封禁,让其无法再轻易影响余紫嫣。   最上首,明若谷等七人见太上葳蕤与燕愁余携手而来,面上都不由露出欣慰之色。   失而复得,他们能有今日,实在是一生大幸。   在五域十四州无数修士的注目下,太上葳蕤与燕愁余一道踏上玉霄台,周围低低的议论声骤然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两人身上。   礼官抬手示意,周围乐师鼓瑟鸣箫,在沉重鼓声中,气氛顿时变得肃穆许多。   他们实是再相配不过的一对,在场无论是谁,此时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乐声不断,太上葳蕤与燕愁余并肩向前,穿过众多席位,一步步踏上玉阶。   停在最高处,太上葳蕤转身,席间中域修士尽数起身,面容肃穆。   按照旧例,此时该由太上一族族老为她加冕,只是太上葳蕤未曾答应。   她无需旁人为她加冕。   为此事,太上皇族颇有不满之声,却全然无法干涉太上葳蕤做下的决定。她能承继帝位,并非来自太上皇族的支持,也非二十八氏族的拱卫。   所以也无人可以对她的决断指手画脚。   礼官上前一步,高声宣唱起即位诏言,灵光自前方供奉的帝玺中流泻,落入太上葳蕤体内。   自此以后,凭借这方玺印,她便可以操控中域山河。   帝玺已然认主,此时此刻,无论对于她继位之事作何想法,皇朝众人也只能在她面前躬身拜下,齐声道:“臣等,拜见君上——”   今日之后,她便是这座皇朝的君主。   太上葳蕤抬眸,与燕愁余目光相对,他对她温和地笑了起来。   十指相扣,灵力在彼此间流转,体内因为燕愁余赴死破碎的魂契再次亮了起来。   今日,在五域十四州修士的见证下,太上葳蕤与燕愁余重结魂契。   小孤山的席位中,濮阳鸾看着这一幕,眼眶微红,嘴角却是上扬的。   师姐与燕师兄能有今日,实在不易,好在天道留下一线生机,令他们得以团聚。   这一刻,在场无数人与妖,也为其感到同样的欢喜。   淡金色的纹路沿着两人交握的十指缠绕而上,闪烁一瞬,隐没在皮肤表面。   当魂契结成之际,在场五域十四州的修士纷纷起身,执起酒盏一礼:“贺女帝,贺飞霜君,永结同好,共赴仙途!”   太上葳蕤与燕愁余便在无数修士的见证下,同饮下一盏酒,自今日始,天下之大,世人都知,他们是携手同行的道侣。   “燕愁余。”   “我在。”   不必说得太多,只这两个字便足够了。   冕旒之下,太上葳蕤唇角轻轻挑起了一抹弧度,燕愁余低头,拨开冕旒,吻在了她唇上。   周围爆发出一阵叫好喝彩声,酒气弥散,场面热闹而欢乐。   天元元年二月初九,妖尊于上京登基,承中域女帝之位,是日,在天下修士见证下,与天衍宗飞霜君结为道侣。 第266章 番外四   东域, 方禹州,白月宗。   大殿之内,白月宗掌教喻宁坐在主位,面沉如水。一旁, 数名白月宗长老列席在侧, 脸上神色都有些严肃。   在他们对面, 坐的正是如今天下颇负盛名的几位符道大能。   而在大殿中央,喻梦丘与张风眠相对而立, 气氛凝滞。   裴行昭带着一众小孤山弟子站在喻梦丘身后, 手中抱着长刀,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一身气势让人不敢小觑。   数名白月宗弟子站在宗门长老身后,视线在喻梦丘与张风眠之间逡巡, 神情很是复杂, 不时有低低的絮语声响起。   上首,白发白须的老者干咳一声,开口对喻宁道:“喻掌门,人都已经到了?”   喻宁目光扫过下方,未曾泄露任何情绪,只颔首道:“戚老有疑,尽可质询便是。”   今日是非,牵扯的一个是她的独子, 一个是她的弟子, 喻宁的态度便不能出现任何偏倚, 令门中弟子寒心。   此时得了她这话,戚老点了点头,看向殿中两人。   自十年前太上葳蕤补全天地法则后, 此界灵气复苏,天下修士修行进境便也因此得以突飞猛进。戚老便是在不久前突破大乘,成为东域如今境界最高的符道大能。加上他素来不吝分享自己的修行体悟,指点后辈,在天下都颇受修士敬服。   今日之事交由他来处置,便不必担心会发生偏私之举。   戚老看向喻梦丘,温声道:“喻小友,劳烦你自北域亲自前来。前些时日,你向我符道盟会寄来的玉简,所载都是你近年所简化的符文回路?”   喻梦丘默然点头。   戚老便又道:“但你玉简中所载符文回路,与半月前白月宗张小友所交给符道盟会的,多有重合。”   喻梦丘看向张风眠,眼底满是失望,在今日之前,他都未曾对张风眠起过任何疑心。   张风眠来信问起他关于简化符文之事,喻梦丘也未曾有任何隐瞒。   他并不知道,张风眠将两人书信中提到的符文回路拿出与白月宗弟子讨论,却隐去了他的名字。   时日渐久,白月宗上下便都默认张风眠在符道上的造诣。   这么多年来,他都将事情做得十分小心,即便喻梦丘当面,他也有话辩驳。   直到半月前,喻梦丘提起自己打算将研究的符文回路交给符道盟会,张风眠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有意在他之前,将手中窃取而来的东西送去符道盟会。   作为符道盟会之长,戚老在收到张风眠的玉简后如获至宝,他几乎立时便意识到了这些简化后的符文回路,对天下符修会产生如何影响。   恰好他此时身在东域,便与几位符道盟会的长老一道前来白月宗,打算见一见张风眠,当面交流。   对于戚老等大能的前来,白月宗上下都颇觉意外,不过在惊讶之后,门中长老弟子便也觉出几分与有荣焉。   原以为张师兄醉心简化低阶符文是本末倒置,不想竟会因此引来符道盟会的大能。   白月宗已经鲜少有人记得喻梦丘是为什么而出走,更不知道当年他与自己母亲的分歧。   就在几日后,戚老收到了来自北域小孤山的传讯。   那是喻梦丘向符道盟会提交的,关于自己这些年简化的符文回路的成果,他如此做,是希望借众多符道大能的影响,令其能尽快为天下符修所接受。   接到喻梦丘的玉简后,戚老的心情骤然沉重起来。   他没有贸然定下谁的罪名,只是传讯喻梦丘,请他前来白月宗,与张风眠当面对质。   窃取道果之事,在修真界向来都是必须严肃以待的紧要之事。   在戚老点明问题后,不待喻梦丘开口,张风眠便抢先道:“戚老,这些符文回路,本就是我和喻师弟一起探讨而出,便是有所重合,也并不奇怪……”   他生得一副忠直模样,此时说话的神情更是一片真诚,但喻梦丘却看得几欲作呕。   他曾经全心信任的,多年来一直照顾自己,支持自己看似不着边际想法的师兄,原来是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戚老叹了口气,重合到如此,这解释实在有些站不住脚啊。   “张师兄果然是好性情,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一个窃贼说话!”有白月宗弟子忍不住出言嘲讽,窃取他人修行道果,一向是天下修士最不齿的行径。   他身旁的人压低声音道:“毕竟那可是掌教之子,张师兄不这么说,还能如何。”   掌教一脉的弟子怒声道:“怎么,你觉得是掌教威逼张师兄这么说的?!”   “掌教一向公正严明,如何会做出这等事,即便做出错事的是她儿子,定然也不会偏私!”   “这些符文回路,或许正如张师兄所言,是两人讨论而得!”   白月宗弟子中议论声越来越大,喻梦丘听着,沉默地站在原地,似乎不打算开口。   上首的喻宁指尖动了动,面上始终不见太多情绪。这个时候,无论心中作何想法,她不能在白月宗弟子面前表现出分毫偏倚。   张风眠见此,眼底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些许喜色,这正是他想要的局面。   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完全窃夺喻梦丘的成就,但只要能从中分得些许声名,也足够他为天下修士铭记。   不论是传讯的书信,还是白月宗弟子都可以证明,他的确在过去这些年,与喻梦丘探讨过这些符文回路。   只要能成功,今后天下学符的修士,必然都会记得自己的名字,想到这里,张风眠的心脏便不由一阵阵发烫。   跟随裴行昭前来的小孤山弟子已然是出离愤怒。   喻师兄这些符文回路,可是和他们一起不知道炸了多少栋楼,烧掉无数灵石才有的结果,如何是纸上谈兵能成就的?!   云篆峰弟子恨不得扑上去将张风眠揍一顿,但有裴行昭拦在面前,他们又不敢妄自动作。   见喻梦丘沉默不言,云篆峰弟子更是急得快跳脚,峰主快把证据拿出来打他的脸啊!   便在这时,灵光闪动,两道强盛气息突兀出现在殿内,原本嘈杂的议论声顿时暂息。   灵光散去,两道人形现在殿内。少女眉目如霜雪,有倾城之色,一身气势可望而不可即。在她身旁,燕愁余脸上噙着浅淡笑意,负手行来,温和而疏离。   “见过妖尊,见过飞霜君——”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都齐齐起身,抬手向太上葳蕤和燕愁余一礼。   世人敬服二者,不仅是因其修为,还因他们曾经为天下做过的事。   太上葳蕤停在张风眠面前,在她不带什么温度的目光下,张风眠只觉浑身一寒。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所有事他都考虑过了,即便是妖尊,也不能封住所有人的嘴。   “你方才话中所言,是说,这些符文回路,均是你同梦丘探讨而得。”太上葳蕤徐徐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凉意。   张风眠硬着头皮应了一声是。   “张师兄不过是看在掌教的面子上才为那喻梦丘说话,妖尊竟然就这般承认下来,分明是在偏袒自己门下弟子……”   “人总有私心,便是妖尊也不能免俗。”有人轻啧一声,摇着头感叹道。   “就是可怜了张师兄,平白要将自己苦心钻研所得,分与旁人。”   “谁让张师兄没有个做掌门的母亲,更没有妖尊做大师姐。”   人总是忍不住同情弱势一方,张风眠如今看起来,全然就像是被强权欺压的小可怜,连符道盟会几名符道大能也隐隐流露出一点不满之色。   众人反应都不出张风眠意外,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太上葳蕤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指尖微动,便有一枚玉简径直飞向戚老。   戚老握住玉简,下意识看向她,太上葳蕤语气淡淡道:“小孤山云篆峰每道符文回路简化都有记载,其中经多少次改动,炸符多少次,参与弟子如何,均在其上。这些人里,并无你张风眠之名。”   张风眠瞳孔微缩,怎么会这样?!   裴行昭的语气中没有任何起伏:“你以为只凭几封书信,便可简化符文回路?”   白月宗众人一时都失了声音,这……   符道盟会几名大能也默然无语,不必看过戚老手中玉简,他们也知道谁的话做真。   张风眠不曾想到,云篆峰做事会如此严密,他心中升起难言愤懑,五域十四州中,何曾有仙门会如此做!   燕愁余看向张风眠,含笑道:“阁下行事之前,理应再思虑周全三分。”   燕愁余这句话出口,张风眠整张脸都阴沉下来,寻常忠直的面容看起来多了几分阴森意味,让人感觉很是不适。   到了如今,他所谋求的一切显然都落了空。   看着他如此,白月宗弟子的目光多是不可置信,张风眠在宗门内风评一向甚佳,无论是否相熟,都知他宽和有礼,友爱同门的名声。   张师兄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难道他从前的忠直和善,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感受到身后投来的种种讶异,意外,甚至鄙弃的目光,张风眠咬牙看向喻梦丘,双目赤红:“这是你们故意布下的陷阱!”   到了现在,他又如何还想不明白这一点。   他说得不错,太上葳蕤本就是刻意令喻梦丘告知他符道盟会之事,等着他动作。   前世在喻梦丘死后窃取他毕生所成的,便是张风眠,而这一次,当契机放在面前时,他显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裴行昭语气冷峭:“若非你心怀叵测,有意窃取喻师兄心血,又如何会落入陷阱之中。”   如果不是贪图原不属于自己的声名,他又如何会落到如此地步。   让他身败名裂的,正是他自己。   看着这一幕,戚老拈须而叹,忍不住摇了摇头。   比起资质,修行更重要的,其实是心性啊。   喻宁目光沉沉,神情很难说得上高兴,做出这等丑事的,乃是她门下跟随多年的弟子。她眼底掠过一抹痛惜,为师者,又何尝愿意看见自己的弟子走到如此地步。   开口想说什么,但余光窥见喻梦丘,喻宁又止住了将要出口的话。   若是给了张风眠改过的机会,又将喻梦丘置于何地?   他如此行事,便是有意让喻梦丘背负上污名,居心险恶。   指责声迭起,尤其是方才为张风眠说话的白月宗弟子,此时更是义愤填膺,他竟然是这样的小人!   自始至终,喻梦丘都未发一言。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张风眠,像是看着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   张风眠整张脸涨得通红,他沉重地喘着粗气,几息之后,竟是疯魔一般向喻梦丘扑了过去。   就在喻梦丘身后的裴行昭上前一步,刀鞘翻转,轻易便把扑将上来的张风眠逼退。   他如今已是洞虚巅峰的境界,要对付初入化神的张风眠,实在再简单不过。   青年倒飞而出,如同一滩烂泥一般摔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身来。   他这般模样看起来颇有些可怜,但在此时,却鲜少有人能对张风眠升起同情之意来。眼前一切,不过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几名白月宗长老叹息一声,移开了目光。   太上葳蕤冷淡地觑了地上的张风眠一眼,看向喻宁:“此事,喻掌门理应给我小孤山一个交代。”   喻梦丘是她的儿子,但也是小孤山弟子,云篆峰峰主,此事当然不能轻易被揭过。   太上葳蕤容张风眠演出这一场闹剧,也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处置了他。   喻宁默然一瞬,目光看向张风眠。   张风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畏惧地望着太上葳蕤,随即爬起身来,向喻宁跪下:“师尊,我知道错了,我只是一时为心魔所惑,还请您看在往日种种,原谅我这一遭……”   他说着,连连叩首,像是十分真心。   喻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痛哭流涕地哭求,心下复杂。   但这并不能动摇她的决定。   如果喻梦丘做错了事,喻宁不会偏私自己的儿子,同样,张风眠如此行事,她也不会就此揭过。   她沉声开口道:“白月宗弟子张风眠,妄图窃取他人道果,依照门规逐出门中!从今往后,不可再以白月宗弟子自居,生死荣辱,皆与我宗无关!”   话音落下,白月宗一众长老与弟子齐齐抬手:“谨遵掌门谕令!”   张风眠像是失了所有力道一般瘫软在地。他天资并不算出众,也非出身仙门世家,意外拜入喻宁门下才有今日。   而如今离了白月宗,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咎由自取,在场无数修士于这一刻升起相同念头。 第267章 番外五   天元十年, 东域,方禹州,晋国, 都城绛京。   城郊之外,坟茔重重, 柳树的枯枝上冒出一点新芽, 正是春日悄然而至的痕迹。   一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青帷马车停在诸多坟茔前,但若是看得仔细些, 便会发现车厢角落处镌刻了晋国王室的徽记,足以昭示车内人的身份。   此时不见有人来往, 数名护卫肃立一旁, 身上气势非常人可比。   婢女扶着女子缓缓走下车驾, 她着一身素衣, 气度雍容端庄, 面上几条细纹泄露了年纪,却无损她的美貌。   她便是晋国如今的王后,原武威将军府徐冲之女, 徐元珍。   立在坟茔前,徐元珍抬眸望去, 神情中带着几分温和。   这里葬的,多是昔日因劝谏先晋王而遭贬谪身死的朝臣及其家人。   如今的晋王钟离烨上位后, 在王后徐元珍的力请之下,将他们的罪名赦免。那些没于流徙途中,未有后嗣还在世者, 将其坟冢迁至此处,清明寒食可受一祭。   今日并非清明,也非寒食, 只是徐元珍与自己的夫君,当今晋王钟离烨在政务上意见相左,离了晋王宫,想散散心,恰好到了这里,便来拜祭一二。   来得突然,便也未曾提前备上祭礼,车上不过几坛薄酒。   徐元珍接过斟满酒的酒盏,缓缓倾倒在墓碑前,又躬身一礼。   见她陷入沉思,周围侍女与护卫并无一人敢出声搅扰。   不过片刻,不远处忽有脚步声响起。   少年身后背着一把长刀,初春的天气还带着几分凛冽寒气,他身上衣袍却可称单薄。   众多护卫脸上俱是露出戒备之色,徐元珍身份贵重,容不得他们不小心。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青年张口发问,语气很是不客气。   少年冷声开口:“来拜祭长辈。”   “我家主母在此,你另寻他日再来吧!”青年闻言只道,眉目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倨傲神色。   徐元珍此番出行带的,都是宫中禁卫,而宫中禁卫,多是家世背景颇为不凡的世家子弟,性情高傲些也不奇怪。   少年没有动,见此,青年脸上不免多了几分不耐烦。   “你若是再不离开,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在气氛有些紧张之际,身为禁卫统领的常虎得了徐元珍授意,向这方赶来。   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他神情忽而一滞,良久才喃喃道:“裴哥哥……”   常虎年近三旬,大约是因习武风吹日晒之故,看上去比实际年纪更加老成持重。如此一来,他这么唤一个看上去年纪还未及弱冠的少年,实在有些奇怪。   周围众多禁卫不免都露出古怪之色,但碍于常虎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却是不敢胡乱说些什么。   裴行昭费了些功夫,才认出眼前人是谁。   毕竟常虎和当年的虎子,差别实在太大。   当年裴行昭前来绛京,为徐府打断腿扔出门,好在被三个乞儿捡回破庙,才留下一条命来。   那三个乞儿之一便是如今的常虎,不过那时,他还叫虎子。   乍见故人,即便是裴行昭,神色也微有些动容:“这么多年,你们过得如何?”   当年他随太上葳蕤离开时,将三个乞儿托付给了还是晋国太子的钟离烨,时如逝水,转眼已是近二十载岁月。   “诸事顺遂,裴大哥不必担心。”常虎含笑道,面上再不见平日面对麾下的冷酷,看得众多禁卫心中暗自讶然。   三个乞儿中,虎子做了如今晋国王宫的禁卫统领,狗蛋没有什么大志向,最喜欢的便是吃,如今正在绛京中开着一家颇为有名的酒楼。   至于二丫,在徐元珍身边做了许多年女官,很得她倚重。后来遇上欢喜的儿郎,由晋王亲自指婚,嫁与其为妻,得封诰命。   直到现在,她也任着徐元珍身边女官之职,为她筹谋。   见常虎久久未归,徐元珍心中奇怪,便领着侍女行来。   目光与裴行昭对上,徐元珍眸中有一瞬失神。   她没想到,自己会于此时此地再见裴行昭。   故人再见,他仍是旧时样貌,她却已经暗暗生了几根白发,即便是徐元珍,此时也不免觉得唏嘘。   她虽有灵根,资质却是有限,花了许多年境界也不过堪堪筑基,又如何抵挡得住岁月消磨。   “世兄。”徐元珍还如许多年前那般,向裴行昭抬手一拜,礼数周全。   裴行昭抬手回礼,看着面前女子,恍然也有物是人非之感。   徐元珍知道裴行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城郊坟茔里,葬的便有他的父母。念及当年,晋王钟离烨还令人在此为他祖父也立下一座衣冠冢。   裴行昭既然来了晋国,理应来祭拜他们。   徐元珍领着裴行昭来到裴氏几人坟前,他看着墓碑上镌刻的名姓,掀袍跪下,深深叩首。   见他没有起身的打算,徐元珍便也没有出言搅扰,示意一众侍女与禁卫退去。   坐上青帷马车,不知为何,她忍不住挑起车帘,最后望了一眼裴行昭。   他做了仙道求索的修者,她做了手握实权的晋国王后,这大约也算得一个好结局吧。   徐元珍唇边漾起一点柔和笑意,这些年来,她这个王后,应当也是做了一些事的。   车轮滚动,马蹄声阵阵,逐渐远去。   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还跪坐在坟茔前的裴行昭,他将刀横在膝上,怔怔出神,全然忘却了时间。   日升月落,不知何时,空中竟纷纷扬扬飘起了细雪。   在晋国初春的最后一场雪中,裴行昭顺利突破了渡劫。   远处高树之上,太上葳蕤收起指尖,任这场突如其来的雪落在自己肩头。   一旁,燕愁余缓缓饮下一口酒,含笑道:“听闻晋国街市很是热闹,不知君上可愿与在下同游?”   太上葳蕤扬眉看着他:“倘若我说不好呢?”   “那在下便只好行偷香窃玉之事了。”燕愁余煞有介事道。   随即他干脆地伸手揽住她纤细腰肢,飞身而起。   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两人足尖掠过冰雪初融的湖面,落向红尘万丈。   北域,小孤山,明光殿内。   “喻师兄的事可是解决了?”濮阳鸾走进殿内,口中问道。   长陵手中握着玉简,点头道:“放心吧,师姐和燕师兄都亲自去了,一个张风眠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若不是为了让丘丘看清他的真面目,也不必特意布下这样一个局。   “对了,师姐在方禹州多留了几日,寄回来不少东西,都在内殿,师妹你快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濮阳鸾点头,抬步走进内殿,不由为堆积如山的礼物中惊了一瞬。   水盈盈捡起枚铜质的香囊,她好奇地把玩一二,将其中香丸扔进了嘴里。   “那不能吃……”注意到她动作,濮阳鸾连忙出言阻止,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水盈盈的脸色已经由青变紫,随着灵光闪过,她消失在原地,化作一只瘫软的莹蓝水母。   太难吃了,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东西……   水十七见到这一幕,当即冲了上去,将水母捞在怀中,悲恸道:“十三姐,十三姐,你不能有事啊!”   陆云柯有些古怪地看着两只妖,一枚香丸很难将洞虚大妖如何吧?而且,他们什么时候这样姐弟情深了?   “你欠我的二十万灵石还没还呢!”水十七痛心地道出自己为何这么紧张水盈盈的原因。   一旁几人恍然大悟。   水盈盈艰难地抬起触手,握住他的手,气若游丝道:“我都已经这样了,欠你的灵石不如就一笔勾销……”   水十七回握住她的触手,悲恸且坚定道:“不行。”   很好,有点姐弟情谊,但是不多。   中域,上京,宫城之内。   太上鸿图将手笼在袖中,不疾不徐地走过狭长宫道,神情懒散,总有种没睡醒的感觉。   “副相大人。”   迎面而来的宫婢内侍向他屈膝行礼,姿态恭谨,太上鸿图淡淡颔首,看起来颇具威严。   踏入议政殿的门,只见林戎正坐在上方,垂眸批阅奏章。   与往日不同的是,一旁桌案上堆放了不少纸包,太上鸿图上前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些不过就是寻常市井吃食,譬如果干蜜饯之类,还有些做工朴拙的玩物。   他挑了挑眉:“林相今日怎么有心情去逛一逛市井?”   几年前,林戎便已卸去天武卫副将之职,被太上葳蕤拜为丞相。   “不是我。”林戎只淡淡道,“是君上自东域寄回来了的。”   太上鸿图闻言,顿时觉得有些酸,为什么自己忙得像条狗,堂堂君上却有余暇带着道侣游山玩水?   “因为她是君上。”林戎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一针见血道。   这个理由非常强大,非常有理,太上鸿图无话可说,老老实实地坐在桌案后干起活来。   离开议政殿时,林戎示意太上鸿图从寄回来的玩物中择几样喜欢的带走,毕竟是君上的一片好意,太上鸿图随手取过一包莲子酥并两个竹编的小玩意儿走出门去。   “爹,这就是包寻常的莲子酥而已……”太上鸿图看着自己亲爹的动作,欲言又止。   这包再寻常不过的莲子酥,正被他父亲小心地供奉在先祖灵位前。   “你懂什么!”听他如此说,他父亲直起身来,吹胡子瞪眼地呵斥道,“这可是君上赐下的莲子酥!能是寻常的莲子酥么?”   太上鸿图被问得哑口无言,哪怕他现在做了皇朝副相,你爹也永远都是你爹啊。   看着先祖灵位前那包莲子酥,他眼中流露出一点可惜,早知道回来的时候就多吃两块了。 第268章 番外六   天元二十七年, 东域,苍栖州,清溪郡, 镜明宗内。   湖泽相连,镜花岛外九处岛屿环绕拱卫,风自水面吹来, 带着些微凉意。   赵立负手站在竹桥上, 临水而立, 神情异常凝重,像是在忧心什么紧要的宗门大事。   少年小心翼翼从背后蹭到他身边,试探着问道:“师尊, 你在想什么啊?”   赵立没有看他, 只是盯着下方湖面,神情凝重不改:“我在想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难道真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少年端正了态度,郑重问道:“什么?”   “今日在后山, 有件非常令为师痛心的事。”赵立转过头,幽幽地看向自己的弟子。“我埋在后山第三棵老槐树下的灵酒,竟然一坛都没剩了。”   他说着,抚了抚心口,显然很是心痛。   少年闻言挠了挠头,下意识回了一句:“您不是埋在第五棵树下的么?”   “臭小子,我就知道是你!”听到这句话, 赵立不由狞笑道。   他伸手就向少年抓来:“为师辛辛苦苦酿的酒,一口还没舍得喝,全让你给造了!”   少年顿时惊慌逃窜,宛若丧家之犬。   身周灵气波动,数道阵纹显现在四下, 将他的去路尽数封堵。   见此,少年运转灵力,手中结印,脚下便现出一道瞬移阵纹。随着灵光闪动,他的身形瞬间出现在数丈之外。   不过筑基境界,便能将阵法运用得这般纯熟,足可见少年在阵法一道上的天资。   可惜想躲过赵立,这显然还不够。   他抬手一抓,少年面前将要成形的阵纹便破碎开来。   神识将少年身周气机封锁,赵立拂手,他脚下便骤现出另一道阵纹,在阵纹灵光闪过后,少年便被迫出现在赵立身边。   他拎着后衣领将人提起来,笑得十分温和:“还想跑吗?”   少年乖觉地摇头。   “那还不快老实交代,你都把为师的酒都藏哪儿了!”赵立横眉冷目道,“一坛也没给我留,你小子是打算去干倒卖啊?!”   现在回忆起树下空空如也的情形,赵立还觉得心头滴血,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我不是我没有!”少年在他手中挣扎起来,“我就搬了两坛走!”   做过的事可以选择性承认,但没有做过的事,那就坚决不能认。   “那剩下的酒是自己长脚飞了?”赵立怀疑地看着他,并不相信他这话,“除何况了你小子,还有谁知道我藏酒的地方?!还不老实交代!”   少年再三叫屈:“我真的只拿了两坛,师父你不能屈打成招啊!”   便在这时,身后忽有破空声响起,赵立神色一凛,旋身挡在少年身前,抬手接住了破空而来的暗器。   等等,赵立低头看着手中酒坛,这好像就是他失踪的灵酒?   偷了他的酒,竟然还敢出现在他面前?!赵立凶狠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太上葳蕤站在湖边,随手洒下几道灵光,引得水中锦鲤争相抢夺。   在她身旁,燕愁余向赵立举了举酒坛示意,面上含笑,不知将方才师徒俩的闹剧看了多久。   “师姐,燕师兄?!”赵立失声唤道,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两人。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他,唇边带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你如今酿酒的手艺不错。”   “师父,你看,他们才是偷酒贼!”少年从赵立背后探头,嚷嚷道。   他险些就做了替罪羊!   赵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不得无礼!”   少年委屈地抱住头。   “师姐和燕师兄今日怎么有空来镜明宗?”赵立干咳两声,故作正经道。   “恰好到了苍栖州,便顺路来看看。”太上葳蕤喝了口酒,懒懒道。   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赵立身后的少年望着她和燕愁余,目光难掩好奇。   “我同葳蕤本想来看一看镜明宗日月同升的盛景,不想来得不巧,错过了今日拂晓,便只能再等上一等。”燕愁余接过话头道。“恰好趁此时可以往琼花玉露楼去一趟,赵师弟一道来如何?”   赵立矜持道:“这怎么好意思……”   话音刚落,他立刻又道:“现在就走?”   片刻后,少年望着三道远去的身影,幽幽叹了一声,其实他也想去蹭饭啊。   算了,反正师父答应了会给他带琼花玉露楼的醉仙鸡。   *   白日的云中城很是热闹,昔日太上葳蕤斩杀天水阁公子的琼花玉露楼俨然已经成了一处景点,不知多少修士为此前来瞻仰一二。   听到赵立如此说,太上葳蕤脸上难得现出一点无语神色,引得燕愁余失笑不已。   赵立如今是镜明宗掌教,在这清溪郡还是有些薄名,亮明身份,立时便被迎进了琼花玉露楼中。   若是太上葳蕤和燕愁余表露身份,今日这餐饭便一定吃不了了。   踏上第九重楼,燕愁余凑到太上葳蕤耳边道:“我记得当年你就是在这里杀了桑庭。”   也是在那一夜,燕愁余窥见了迷雾之中太上葳蕤的一角真实。   在临窗的桌案前落座,不过片刻,便有数名侍女捧着灵食与灵酒奉上前来。   几杯酒下肚,赵立也有了谈兴,说起了镜明宗这些年变化,吐槽一二几位顽固不化的长老,以及自己不省心的弟子。   太上葳蕤与燕愁余含笑听着,间或插上一句话,气氛很是和煦。   回到镜明宗时,已是入夜时分。   夜色中的镜花岛一片寂然,楼阁映在漆黑天幕下,不知为何显出几分寥落。   高楼楼顶,赵立将双手枕在脑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带着深沉酒意睡了过去。   燕愁余屈腿坐着,太上葳蕤倚在他怀中,啜饮下一口酒,神态中也露出几许醺然醉意。   天边由暗转明,晨光洒落的一瞬,圆月映在湖面的影子渐渐淡去。上方,朝阳自云后升起,撕破黑暗,照亮这方天地。   日月同升,天地昼夜转换,随着一声蝉鸣,镜明宗内的一切好像都在这一刻于沉眠中复苏。   在这般壮阔的景象前,人不免显得渺小。   太上葳蕤抬头,面容沐浴在晨光之下,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   燕愁余望着她的侧脸,眼中神光柔和。   “接下来去何处?”他开口问道。   太上葳蕤屈指在他膝上点了点,回道:“既然来了苍栖州,总该去玉衡宫走一遭。”   罗浮教近年来势力扩张,却是已经不满足留在一郡之地,不久前,闻人颜顺利突破大乘,更是蠢蠢欲动。太上葳蕤也是时候露一面,让她想清楚玉衡宫的主人是谁。   灵光闪过,两道身影消失在原地,楼顶便只剩下赵立一人。   沐浴在晨光下,他脸上勾起一个懒洋洋的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从他背后冒了出来:“师父,怎么就你一个人?”   “否则还能有几人?”赵立没好气地反问。   少年眼尖地发现了他身旁的油纸包,打开一看,果然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醉仙鸡。   “师父,还是你对我最好。”他吃得满嘴油,这才抽空说了一句。   赵立嫌弃地往一旁挪了挪。   “对了,师父,昨天那两位前辈是什么人啊,我怎么好像以前都没见过他们?”少年打了个响指,双手便立时又干干净净。   “是我师姐和她的道侣。”赵立望着天边,像是又想起了当年旧事,含笑回道。   少年忍不住又问:“那她是镜明宗弟子?”   “曾经是。”赵立这样“后来便不是了。”   “她离开宗门了?”   “是镜明宗背弃了她。”赵立纠正了他的说法,“为免开罪当时苍栖州的第一仙门天水阁,镜明宗选择舍弃她。”   少年在短暂的沉默后,像是被烧着了尾巴一般跳起身来:“她她她……是……”   他震惊得几乎有些结巴了,赵立看着他这副模样,颇觉好玩儿。   “她真的是妖尊?!”许久,少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再问。   赵立点头。   “那个在二十多年前,补全天地法则,覆灭神谕族的妖尊?”   赵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难道天下还有第二个妖尊?”   “那她身边的,岂不就是飞霜君?”少年一脸懊悔,“师父,你怎么不早说,要是早知道,昨日我就该问他们要个签名,这要挂在灵网上,卖出几十万灵石都不成问题。”   早在几年前,镜明宗就在小孤山的襄助下布下了灵网,如今门中弟子已然人手一枚网玦,交易买卖也多靠灵网进行。   想到自己刚与暴富的机会擦肩而过,少年不住叹息。   赵立抽了抽嘴角:“你要真敢这么做,为师就只好忍痛清理门户了。”   少年连忙向他讨好地笑笑。   “师父,我从前怎么没听说过你认识妖尊?”   “为师对师姐的尊敬,当然是放在心中,不是挂在嘴上的。”赵立故作深沉道。   少年听得露出一脸不忍直视的神情:“师父,这话用你的嘴说出来实在有些不对味儿啊。”   他不适合这样正经。   赵立没好气地给了他后脑一巴掌:“没大没小,还敢说你师父的不是!”   少年捂住脑袋,他又没说错。   “师父,你和妖尊当年很熟?”   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赵立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我的阵法,便得师姐亲自指点过。”   “师父你天赋异禀,所以得妖尊另眼相待?”   赵立干咳一声:“其实一开始,我是带着你两位宋师叔,打算去埋伏师姐……”   “埋伏妖尊?!”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忽然对自己的师尊刮目相看,“您竟然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就是被倒挂在树上,吹了一夜冷风。   “您这么做,妖尊还指点您阵法?”   “这就要多亏我……脸皮厚。”   有无数次被太上葳蕤扔出院墙还坚强爬回来请教的赵立,才有今日镜明宗掌教,天下阵道大能赵立。   “嗯……师父,你看起来的确脸皮挺厚。”   “臭小子别跑,今日为师就要教教你什么叫尊师重道!” 第269章 番外七   天元二百五十六年, 北域,无妄海。   夜色中,楼船破开海面, 行走在翻滚的波澜之中, 宽大的风帆扬起,有遮天蔽日之感。   年纪不过十一二的少年倚在船舷, 有些好奇地向下方望去,只见海兽的脊背半浮出水面, 追随在楼船左右, 像是护卫一般。   这艘楼船是前往昆墟的, 昆墟小孤山如今是天下无数修士向往的修行之地。   少年从袖中取出一串灵果,朱红色的果实不过拇指大小,颜色红得很是可爱,其上像是蒙着一层氤氲灵气,看起来并非凡品。   他毫不在意地摘下几枚,向下方扔去, 海兽显然感受到了果实中蕴含的不菲灵气, 争先恐后地张口接住灵果。   看着少年举动,与他同船的修士都不由露出费解之色。   用这样的灵果来喂海兽,是不是有些太靡费了?   不过他们素不相识,即便心里觉得少年这般行事不太好, 也不会有人贸然开口说些什么。   在天地法则补全之后, 北域的灵气也得以逐渐恢复正常, 不复从前荒僻。无妄海上方因魔气形成的浓雾早在许多年前便已经彻底散去,此时皎洁月光洒落,像是在海面上落下了无数细碎银芒。   即便是深夜,海上仍旧有许多楼船来往, 其中最多的便是商船。   无妄城的繁盛,果然名不虚传。   很快,楼船便在月色中抵达了海岸,渡口上,无数修士有序地自船上走下。无论什么修为,都老实守着此处规矩,未曾有逾矩之行。   毕竟,小孤山的掌教,北境的主人,乃是妖尊。   天下第一人,妖尊太上葳蕤。   两百多年来,天下虽然陆续有修士登临仙人之境,却无人能撼动太上葳蕤的地位。   世人猜测,此世有能与其一战之力的,或许只有飞霜君燕愁余。   第一次前来渡口的修士,都难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少年却未曾逗留,望了一眼群山之间,趁着夜色,径直向小孤山山门行去。   拾级而上,此时小孤山主峰山路上不见有弟子来往,这个时候,实在不是什么出游的好时机。   停在最后一级石阶上,少年抬头望着宏伟山门,看着其上小孤山个字,似乎若有所思。   片刻后,忽有一道声音突兀在他身旁响起:“为何不进去?”   “进去做什么?”少年反问道。   “你不是来拜师的?”少女声音清冷,令人下意识想起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霜雪。   少年耸了耸肩:“我还没想好。”   “所以你只是来看一看?”   “差不多。”   少年转头,月光下,他身旁少女肤如凝脂,像是泛着莹润暖光。   在看清她容貌时,少年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惊艳。   太上葳蕤垂眸,目光扫过身量尚且有些不足的少年,从他手中下意识的动作已经可以推断出,他用剑。   她唇角微挑起一抹弧度:“想不想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少年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何处?”   “小孤山剑冢。”太上葳蕤缓缓吐出几个字。   闻言,少年不由怔了怔,随即道:“这种地方,应当只有小孤山门下弟子能去吧。”   若是被人发现闯入其中,恐怕会有大麻烦。   当今天下,应当没有人愿意开罪妖尊。   “只要你不说,他们便不会知道。”太上葳蕤并未表露身份,只是不疾不徐道。   少年难免有些动心,但凡学剑,何曾没有听说过小孤山剑冢之名。如今有机会前去一观,只怕少有人能狠得下心拒绝这样的机会。   见他意动,太上葳蕤将手放在少年肩上,周围景象顿时开始变幻,不过瞬息,两人便出现在剑冢之内。   光线昏暗的冢室内,无数把造型各异的灵剑插.在地面,其上灵光朦胧,散发出古朴而沉重的气息。   每一柄长剑,都像是一头凶兽,蛰伏在此。哪怕随意一柄,在世间都是万中无一的极品。   少年望着剑冢内景象,眼底现出一点惊叹之色。大约没有剑修在面对这一幕时,还能完全不为之动容。   就在这时,冢内所有长剑忽然震颤起来,发出一阵又一阵嗡鸣声,像是在相互呼应。   太上葳蕤微微皱了皱眉,望向剑冢深处。   随着一声清亮长啸,长剑自剑冢深处破空而来,直直落向少年。   少年显然也为这般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危急之际,他未曾狼狈逃窜,站定原地运转灵力。   他可以肯定,自己躲不开这把剑,那便只有强行接下了。   巨力自上方落下,少年的膝头不由弯了弯,他抬手握住剑柄,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退去。   天地灵气在他身周汇聚,生出一道又一道气旋,他情形艰难,太上葳蕤却并无出手相助的意思。   又过片刻,四起的烟尘终于散去,少年抓着剑,灰头土脸地站在原地,长出了一口气。   还以为自己要把命丢在这里了。   早在剑冢内灵气出现异动之时,燕愁余便已经赶到。   落在太上葳蕤身旁,他认出了少年手中的剑。   摘星河,小孤山上一代大师兄萧无尘的本命灵剑。   “这是……”燕愁余尚且还有几分不敢相信,竟然有这么巧的事么?   太上葳蕤也没想到。   她临时起意带这少年前来剑冢,的确有意让他从其中挑一把剑,但不曾想他挑了一把最贵的。   燕愁余失笑道:“那看来,他现在是走不了了。”   少年像是听见了他的话,有些奇怪地看了过来。   燕愁余看向他,温声问道:“你叫什么。”   “诸离暨。”   欢迎回来,诸离暨。   *   彩羽的孔雀振翅,天光下,每一枚翎羽好像都闪着耀目光芒,翅翼在空中划过,洒下点点星芒。   落在比武台上,孔雀化作眉目明艳的少女,右耳坠着一枚璀璨的孔雀尾羽。   在她出现之时,许多小孤山弟子都不由看呆了眼,周围为之一静。   才入门的新弟子忍不住看向身旁师兄,好奇道:“她是谁啊?”   “她便是琼月林孔雀王大人的幼女,明襄师姐。”   明襄抬手一招,一把长戟落在她手中,银白戟刃在天光下泛着冰冷光芒。   她微微扬了扬下颌,向下方少年道:“来战——”   随着她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站在众多剑修弟子前方的诸离暨身上。   一旁的水盈盈唯恐天下不乱一般道:“小诸,别怂啊!”   诸离暨听了她的话,只想无力扶额,说了多少次,他姓诸离,不是诸啊。   “诸离师兄上啊,不能丢了我们问剑峰的人!”众多剑修弟子也纷纷开口起哄。   这天下,就没有几个剑修是不好斗的。   诸离暨对上明襄的目光,也未有退意,摘星河落在手中,他飞身上了比武台。   剑尖向前,他含笑向明襄抬手:“请——”   “他又是谁?”新弟子不由又问。   一旁剑修主动为他解释道:“他就是我问剑峰这一代的大师兄,诸离暨,诸离师兄。”   “看见他手里的剑了么?这可是当年天倾之难时,为了抵御神谕而陨落的小孤山大师兄萧无尘的本命剑。”   “据说诸离师兄的天资比之这位大师兄也不差,他学剑第十年,叶师叔便自言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他了。那可是叶师叔,破妄一剑下,便是仙人也躲不了。”   新入门的弟子听得瞪大了眼睛:“这么厉害?!”   “明襄师姐更厉害好么,她入小孤山第年就领悟了天地法则,同境界之内几乎无敌,越阶挑战都是常事。”一名妖族弟子忍不住开口道。“蜃王大人说了,百年内,她必能登仙。”   新弟子再不敢说什么,只觉得这是自己完全触及不到的境界,对他来说实在有些遥远。   比武台上方,长戟与剑锋碰撞在一起,搅乱了周遭天地灵气,两道身影交错,一时打得难舍难分。   “少年人果然是年轻气盛。”楼玄明将头靠在濮阳鸾肩头,故作老成地叹道。   长陵拿起一坛酒:“小楼,你这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才有这样的感慨?”   楼玄明捡起枚石子扔向他,被长陵笑着躲开。   “赌盘开了,想支持两位师兄师姐的同门不要错过啊!买定离手,童叟无欺!”瘦猴儿一样的小孤山弟子高声吆喝道。   水盈盈立马将一袋灵石重重放在了诸离暨一方,水十七看着自己的灵石欲言又止,罢了,就当是支持师侄了。   珠珠弯了弯眉眼:“同为妖族,我便压一万灵石在明襄师侄身上吧。”   其余小孤山弟子也将灵石各自压中自己支持的人,桌案上灵石渐渐增加,不过两方的总量大略持平。   诸离暨和明襄比试,胜负向来在五五之间,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也不奇怪。   树上,燕愁余看向太上葳蕤:“葳蕤,你觉得这回他们谁能赢?”   太上葳蕤倚在枝干上,漫不经心般回道:“无所谓。”   无论谁赢,都无所谓,毕竟未来他们还会有许多场比试。   燕愁余笑了起来,不错,一场比试的胜负其实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们还有漫漫余生。   这世上不会再有萧无尘和太上霄云,却会有诸离暨和明襄。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微醺,漏过树荫在衣袂留下寸寸碎金,太上葳蕤的眼睫颤动一瞬,微微阖了起来。   燕愁余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浸在了温水之中,树梢枝头的风似乎也慢了下来,时光在慵懒而闲适的氛围中缓缓流淌。   他低头,在太上葳蕤眉心一吻,动作温柔。   一切都恰到好处。 第270章 番外八   天元七百三十九年, 南域,雾凇林中。   “萧南烛,你什么意思, 此行本就不易,你还要带上个累赘!”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阴沉着脸开口质问。   他们也算相熟, 但散修因利而聚, 却是难得会有太深的交情。   被他质问的青年眉目深邃, 神情微冷:“这位姑娘与我等同路, 同行一段并不会妨碍什么。”   他身旁女子裹着一袭宽大的绯红披风,兜帽下泄落几缕鸦青发丝,那双眼清冷沉静,像是能看透人心。   太上葳蕤冷眼看着几名散修争执, 未曾多发一言。   她身上气息微弱得近乎于无,像是才踏入道途不久,境界十分低微。在周围散修看来,敢以这样的修为出现在妖兽横行的雾凇林,实在有几分自寻死路的意味。   瘦得像竹竿的男人打量着女子, 眼底闪着精光,虽然兜帽掩住了大半张脸, 但还是可以窥见一点令人惊艳的容色。   面对众多散修中投来数道或明或暗的窥探视线,太上葳蕤未曾有任何反应。   “随你, 不过若遇上危险,别指望我出手救人。”女子手中把玩着短匕, 语气冷淡。   萧南烛的境界是众人之中最高的,其次便属这名手握短匕的女子,她如此说了,其他人就不好再多言。   事情便这样定下, 萧南烛让出自己的坐骑,一头月影豹。   银白皮毛的凶兽在太上葳蕤面前低下头来,姿态异常驯服,叫萧南烛有些意外。   这只月影豹是他机缘巧合收服,野性未驯,一向不肯亲近别的修士,没想到却愿意向这位姑娘低头。   难道凶兽也看脸?   萧南烛摇头挥散这有些可笑的念头,正色对太上葳蕤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安全带出雾凇林。”   方才若非这位姑娘提醒,他便要被那只五毒蛛咬中。   雾凇林危机四伏,出没在此处的妖兽都在金丹修为以上,若是中了毒,萧南烛能不能平安走出这里便是个未知数。   萧南烛一向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但既然受了恩,理应有所回报才是。   只是萍水相逢,他并未多问太上葳蕤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太上葳蕤淡淡颔首,不曾多说什么,萧南烛也不觉得她这样的态度冒犯,转身示意休息的散修起身,准备启程。   几架马车外壁都刻有繁复的防护阵纹,车厢中,青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蔑地自太上葳蕤身上收回目光。   “不必在意这些散修。”他放下车帘,对身旁容貌清丽的少女道。   若非此番父亲意外身故,族中落井下石,他们也不必沦落到找些良莠不齐的散修护卫上路。等到了桑平城,向玄龟老祖献上灵物,族中那些人迟早要求着他们回去。   车队启程,令萧南烛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过雾凇林的护送竟然异常顺利,途中几乎没有什么妖兽前来拦路。   三日之后,车队行出雾凇林外围,桑平城已经近在眼前。   众多散修在抵达桑平城时不由都松了口气,这实在是他们近些时日来,接过最轻松的任务。   “这雾凇林看起来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危险啊?”   “是啊,一路上竟然连只元婴妖兽都没有见到。”   “或许咱们此番运气好,正好都避开了。”   月影豹从鼻中喷出一口气,兽瞳扫过这些修士,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傲。   有自己背上这尊大佛在,那只不睁眼的妖兽敢往前撞?   夜色降临,濯枝楼外悬挂的数盏灯笼便也渐次亮起,映得夜幕恍如白昼。   濯枝楼位于桑平城中心,一向是城中最热闹之处。   此时萧南烛同一群散修坐在角落处,面前桌案上放着珍馐灵食,酒液倒入盏中,其色清亮。   “李家那公子虽然有些狗眼看人低,但出手还是大方的,竟然在这濯枝楼宴请我们,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中年壮汉品了一口酒,惬意道。   若是要他自己掏灵石,那是决计舍不得来这里的。   楼内呈回字形,在主位上,李氏兄妹正殷切地招呼着神色倨傲的青年入座,他正是这濯枝楼的主人,玄龟老祖的孙辈之一。   席间觥筹交错,灯影摇晃,一切很是热闹。便是在这片热闹中,女子一步步自上方回廊上走下,绯红披风如火烈烈。   这是谁?   有修士抬头,瞥见这道身影,顿时有些愣神。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她的出现,萧南烛抬头,认出了太上葳蕤,眼中不由闪过惊色。   她怎么会在这里?   入城之后,萧南烛等人便与太上葳蕤分别,全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濯枝楼中。   太上葳蕤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下方,眸中不见任何情绪。   她站在回廊上,微微抬起了指尖。   就在这一刻,濯枝楼的一角忽然倒塌,梁柱折断,瓦砾破碎,尽数向下砸落而来。   尖叫声四起,楼中修士惊慌失措般退开,混乱之中,无数道视线交错投向太上葳蕤,意味各异。   濯枝楼的主人拍案而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气,竟然有人敢来这濯枝楼闹事!   “给我将她拿下!”   众多护卫在他号令下飞身向太上葳蕤扑来,无数灵光闪过,不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这些灵光便尽数消弭于无形。   濯枝楼的护卫倒飞而出,再无力动手。   太上葳蕤指尖再动,高大的楼阁便继续坍塌了下去。   一声略显稚嫩的龙吟响起,生了一对红玉龙角的黑龙冲破梁柱,自濯枝楼中盘旋而上。也就在这一刻,楼中用作装饰的灵物竟然应声粉碎,纷纷化作流光涌入黑龙体内。   看着这一幕,濯枝楼主人不由心痛如绞。   等等,他抓来的不是条蛇么,怎么变成龙了,就在濯枝楼主人冷汗直流之际,黑龙咆哮着向他张开巨口,似是想将他一口吞了。   就在这时,太上葳蕤抬手,黑龙的身形便不受控制地缩小,向她掌心落下。   坍塌的废墟中,她孤身站在高楼上,裙袂在夜风中扬起一角,蹁跹如蝶舞,身后是一弯上弦孤月。   抬手捏住黑龙的嘴,太上葳蕤淡淡道:“别吃脏东西。”   黑龙委屈地叽了一声,算是答应,她才缓缓放开手。   “嘶嘶——”   小龙吐信,一道稚嫩的女童声音响在太上葳蕤耳边。   阿娘,爹爹呢?   “他去寻那雾凇林的老树妖为,你讨些好处。”   太上葳蕤指尖在小龙额间点了点,前段时日果真不该叫她与尧山领的那条蛟蛇混在一处,如今都学了蛇叫。   太上晏黎不知她的想法,讨好地在她指尖蹭了蹭。   妖尊与飞霜君的女儿太上晏黎,生来便有吞噬之力,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吃。   雾凇林中,明知濯枝楼主人心怀不轨,晏黎还是故意现身被他捉住,完全是看上了他身上诸多灵物。   太上葳蕤清楚自己女儿的修为,是以发现她失了踪影,也不曾慌乱,循着气息来了桑平城。   不过到了濯枝楼,却发现这里明面上是酒楼,暗处却做着掳掠颜色姣好的男女行卖身之事,便顺手将这处楼毁了。   看着太上葳蕤走上前来,濯枝楼主人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道:“你可知道我家老祖是谁,敢在濯枝楼闹事……”   与他同席的李氏兄妹白了脸,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全然不敢直视她。   能在顷刻间毁掉濯枝楼的人,绝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太上葳蕤无意听他叫嚣,弹指向青年落下一道灵光,随着灵光入体,他当即发出一声惨叫,浑身经脉都在瞬间化作齑粉。   “老祖不会放过你的——”濯枝楼主人在地上翻滚着,面目狰狞地吼道。   “不必他来,回去告诉那只老乌龟,本尊不日,亲自上门拜访。”   玄龟大人可是合道境的大妖,她竟然敢这样轻慢地称呼他?李氏兄妹听得呼吸一滞,她究竟是什么人。   萧南烛与一众散修狼狈地躲在角落中,远远望着太上葳蕤举动,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萧南烛身上,他身形不由为之一僵。   “你资质不错,若想更进一步,可持此令前往小孤山听道。”   萧南烛接住令牌,怔然抬头,太上葳蕤已然向外行去。   “小孤山……”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令牌,又望向太上葳蕤的背影,颤声道,“她不会是……”   “北域妖尊,太上葳蕤——”他身旁散修女子失声叫出这个名字,引来无数灼热视线。   毁了濯枝楼的女子,就是传说中的妖尊么?!   前方,燕愁余踏月而来,看着月下坍塌为废墟的濯枝楼,挑眉笑道:“尊上,这动静可着实有些大啊。”   “还不快走。”   若是再不离开,不久便会有无数修士赶来求教妖尊和飞霜君指点修行。   燕愁余一笑,腾身化作黑龙,带着她与怀中小龙乘风而起。   随着这道强盛的气息骤然出现在城中,桑平城无数修士抬头,只见身长数丈的黑龙于夜色中破空远去。   便是在这一夜,他们与传说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