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亭》 作者:蓬莱客 文案: 前朝名臣孙女孟兰亭家道中落,南下投未婚夫,偶遇冯恪之。 冯恪之在家排行老九,前头八个都是姐姐。 他出生后,算命的说他额广人中阔,乃不求福,福却自来的好相貌,冯家放了三天炮仗,门口摆了三天流水席,老冯请来大儒,给儿子取字“引翼”。 ——字出“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殷殷之情,可见一斑。 可惜这孩子养歪了,长大后,成了十里洋场有名的小九爷,那是真的爷。 小九爷看着孟兰亭,等她从雪地里走了过去,朝边上人挑了挑眉锋:“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 海上华亭,双鹤矫矫。 你以颈血书轩辕,我将柔情尽付君。 全架空HE,不涉历史人物,纯属虚构。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主角:孟兰亭,冯恪之 ┃ 配角:奚松舟 ┃ 其它: 作品简评: 孟兰亭是前朝名臣之后,幼年与冯家定有婚约,后家道败落,父母双亡,为寻找下落不明的弟弟,只身来到上海,意外偶遇了冯恪之。冯恪之是个纨绔子弟,名声狼藉,行事乖张,第一次见面,给孟兰亭留下了极差的印象。一双欢喜冤家开头的小儿女,在旧上海的迷眼繁华和时代的背景色里,最终彼此成就了对方,也成为了最好的自己。 本文塑造了各种生动的人物形象。冯恪之的叛逆桀骜与热血忠魂,孟兰亭的闺秀清华与坚毅勇敢,一系列配角,也是有血有肉,跃然纸上。以男女主的街头相遇为引子,故事徐徐铺展开来,文笔流畅,情节生动,值得一读。 第1章   呜——呜——。   黑色的、强有力的钢铁龙头,咆哮吐出白烟,拖着身后那串挤满了人的连在一起的长长车身,渐渐接近前方的车站。   前方,就是这节南下火车的终点站,上海北站。   孟兰亭就在其中的一节车厢里。她穿着件颜色灰暗的旧大衣,长发结辫,随意垂在身后,皮肤苍白如雪,眼圈下蒙了淡淡一缕疲倦的阴影。   但即便这样,她的容貌还是非常惹人注目。   她的周围,大多都是做小买卖、做工的人,显得她愈发格格不入。从她上来后,便不停有人向她投来目光。她便借了身边一个同乘车的中年壮实女工的遮挡,一直靠站在车厢的这个角落里,不敢打盹,也无法像身边那个女工一样,靠着车壁就能睡去,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现在。   她又冷又疲又倦,皮鞋里的双脚脚趾,冰得几乎麻木。   离年底只有一个礼拜了。   奔波了一年,在外的人,谁不想早些赶回家去?火车票非常紧张,每次刚一放出来,立刻就会被人一抢而光。   这些抢到票的,其中自有急要坐车的乘客,但也不乏黄牛客。于是年老的、体弱的、挤不进去的、还有像孟兰亭这样的,只能被推在一旁,绝望地等着下一班次的放票。   也是运气还算没坏到家。两天之前,就在她咬牙决心不再等,要从黄牛手中加价购票之时,车站里的一个司务长认出了她。借了孟家祖上过去在县城里的声望,她拿到了一张去往上海的车票。   因为中途每个车站都额外多卖,车厢非常拥挤。   她的票是三等车厢。票是没有座位号的。像打仗一样通过检票口后,只有头批先挤上车的,才能有抢到位子的可能。   这趟车旅程很长,中途站点又多,到上海要坐将近两天一夜的车。也是在司务长的融通下,孟兰亭先前被带着绕过检票口,提早上车,才算得了个位置。但途中,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仿佛因了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后脸色蜡黄,身边小孩啼哭不止,孟兰亭便将位置让了出去,自己一直这样站到终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等车厢的票价比三等的贵了不少,更不用说只有如今的达官贵人才能坐的舒适的头等车厢了。   她的祖父虽然是前朝名臣,以实干著称,声望卓著,但为官清廉,一生不受分毫贿赂。加上祖父在时,家中还要补贴宗族里救孤扶弱、子弟进学等资用,日子难免过得艰难。又在他去世后不久,遭逢国变,伯父隐退,就此一蹶不振,竟染上了烟瘾。而孟兰亭的父亲,少年时便不治经学,醉心数学,祖父开明,非但不迫,反而鼓励,自然也非长袖善舞之辈,如今更不会开口,向孟家的昔日故交求助。孟家境况,江河日下。   到孟兰亭出生的那一年,孟家县城里的祖地,折卖得七七八八。几年前,父亲去世时,家中已是清贫。在送弟弟赴美留学之后,这几年的家用,几乎全靠孟兰亭在县城女中教书所得的俸禄支撑着。   母亲在上个月,也结束了病痛的折磨,故去了。操办完丧事之后,家中就只剩下一间从前分家所得的祖屋、最后几亩田,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屋藏书了。   眼见车站就在前方,原本挤得仿佛凝固住的车厢,终于开始松动了。   身边那一张张原本木然的脸,露出或欢喜或期待的表情。乘客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又开始像上车时那样相互推挤,争着涌向车门口。仿佛迟人一步,自己就要被关闭在这间令人疲倦又绝望的冰冷铁皮车厢里,再也下不去似的。   火车进了站。伴着一阵战栗的颤抖之后,车身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气氛沸腾了。   孟兰亭钉在角落里,等面前的人全都挤下了车,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指,让血液恢复些流动,随后提起身边唯一的行李——一只为了这趟南下而置的一只柳藤箱,下了火车。   今年的冬天,分外得冷,仿佛上海也是如此。前两天刚下过雪,今天放晴了,但还是冷。刺骨的风无所不在,从衣领、袖口,乃至口鼻往里钻,令人毛发悚立。   唯一所喜,便是阳光灿烂,照着不远之外屋顶上的一片晶莹积雪——但干净得却不像是真的。   月台上的被行色匆匆的旅人脚步踩踏出来的成片的肮脏泥水,这才是现实。   迎面扑来的喧哗的声浪和车站员口中所发的尖锐又似带几分趾高气扬的指挥哨声,令刚下车还没站定脚步的孟兰亭短暂失神。   她这趟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寻弟弟的下落。   三年前,弟弟考取了公费赴美学习工科的留学资格,被孟兰亭送上火车,离家而去。   头两年的每个季度,她会收到来自弟弟的一封电报,偶尔还会有他跨洋辗转邮寄给她的一些在国内很难见到的关于国际数学学科发展的最新讲义和资料。   但从去年开始,电报断了,邮件也绝踪,到现在,已经一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   这几年,母亲的身体忽然坏了下去。这一年更是每况愈下。孟兰亭多方打听,数月之前,终于通过父亲生前的一位世交,如今在上海之华大学执数学系主任位的周善源伯父那里,得知弟弟一年前已向所在大学提交休学申请,随后便不知下落。   据同学的说法,他仿佛回国了。   孟兰亭不知道学业优异的弟弟为什么突然中断求学回国,更不清楚,既然回来,怎么一直不和自己联系,如今下落不明。   她不敢将实情告诉母亲,假装还和弟弟正常通讯,只说他学业很忙,无暇归来。母亲信以为真。虽然思念孩子,却怕耽误他的学业,命女儿不必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发送给他。   上月母亲病故,孟兰亭在处理完丧事和学校的教职之后,虽然临近年关,还是立刻踏上了这趟南下的火车。   其实,除了弟弟,她应该还算有个未婚夫的。对方姓冯,如今应该就在上海。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所谓的“婚约”,来自于幼年她不知事时,冯孟两家的家长之言。   当时两家虽也交换了信物,但从出生到现在,十九年的时间里,孟兰亭从未和对方见过面。只知道他大了自己两岁,名字叫做冯恪之。   而两家的境况,如今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和跟随埋葬了的旧时代一道败落下去的孟家不同,冯家如今声势煊赫,势力极大。父亲去世后,两家关系便自然地渐渐疏远,直到这几年,彻底断了往来。   虽然在母亲的深心里,这桩婚约一直都是存在的。她临终前,还将藏了多年的庚帖和信物郑重地转交给她,让女儿前去投奔,流泪说,哪怕他们不认这桩婚约了,但愿看在两家从前交情的份上,对她有所照看。这样自己死了,也会放心。   母亲临终前,投向自己的怀了深深不舍的爱怜目光,至今还萦绕在孟兰亭的眼前,挥之不去。   她感动于来自慈母的眷眷之心,但母亲临终前也放不下的那种盼望,从来未曾困扰过她。   时过境迁,如今自己即便持了信物找过去,对方也是不可能承认这桩婚事的,这是毫无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在她而言,她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桩旧式婚约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身上。   这几年,哪怕境况再艰难,孟兰亭也从未想过要向冯家求助。   但这一次,她来上海,确实却是存了主动上门的打算。   弟弟至今生死未卜,毫无消息。倘若他真的坐船回国了,上海是他的必经之地。   知道人情如纸,自己不受欢迎。   但如今,她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冯家更有希望可以帮她尽快找到唯一的弟弟的下落和消息了——倘若他真的回国了的话。   孟兰亭停了一停,很快回过神,寻到了出口的方向,跟着四周涌动的人流,朝前走去。   她出了车站,附近几个车夫见她独自一人提了箱子,立刻拉车跑了过来,争相问她去处。   这是孟兰亭第一次来上海。   她想起临上车前车站司务长的再三叮咛,说上海的人力车夫最会欺生,倘若被对方认定是“阿木林”,必定要狮子大张口地敲诈车钱。这算运气好,不好的,会被拉到一半骗下车。他们站长当年头回来上海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半夜被拉到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丢下,乌漆麻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来又遇到泼皮,连衣服也被剥走了——她是个年轻女孩子,孤身来上海这种地方,更要谨防意外。   他教孟兰亭,坐车须以老上海的口吻直接问“XX路几钿?”问好上去就走。倘若用外地的口气问“去哪里多少钱”,便是将那个明晃晃的土包子“阿木林”的牌子贴在额头上,告诉对方自己初来乍到,亏是必定要吃的。   孟兰亭计划先去找周伯父安顿下来。见那车夫上来招揽,迟疑了下,正想问之华大学,忽见对方闭口,盯着自己身后不住挤眉弄眼,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正要抱住自己的箱子,身后一道黑影已经嗖地窜了上来。   那人一把夺了她的箱子,两只脚仿佛踩了风火轮,转眼挤入人群。   周围的人仿佛见惯不怪,非但不阻,反而怕惹是非似的,急忙朝两边散开,等于替那毛贼让开了一条道。   孟兰亭下意识地追了一段路。   毛贼七拐八拐,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兰亭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得上了,只能颓然停了下来,在周围投来的同情的目光之中不停地喘息。   身后车夫也上来了,摇头说,自己早就提醒了,怪她自己。   孟兰亭苦笑了下,转头看了眼不远之外那个迅速背过身子,假装正在维持秩序的车站警察,放弃了求助的念头。   好在剩下的那点钱贴身收藏了。箱子看起来新,里面多是旧衣服。可惜的,就是弟弟从前寄回来的那叠刊物。   原本她打算带过来,就其中一些自己理解模糊的地方去请教周伯父的。   周伯父早年留学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当代数学名家,回国后,主持了之华大学的数学系,是如今国内首屈一指的数学研究和教学大家。   此外,丢了的还有那份庚帖和信物。   箱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那件信物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丢了就丢了。   天色还早。既然没了重手的行李,那点车钱,能省就省。   孟兰亭不再理会身边那个聒噪不停的车夫,向另个路人打听到了之华大学的路,转身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第2章   冯恪之掏出怀中的金表,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朝身边那个不知道是叫玫瑰还是露易丝的漂亮女郎丢去几张钞票,随即推开面前的牌,站了起来。   “小九爷,最近难得碰头,才一晚上而已,怎么就要走了?”   对面市长府的黄公子见状,知他要走,急忙开口挽留。   “下回吧。六点我八姐从南京到上海,我要去车站接她。迟了不好。”   “何师长不也驻军闸北吗?刚前两天我还见到他了。太太从南京来,他做先生的不去接,要你这个小舅子去接?莫非他真在外头弄了个第二组织,和你八姐在闹离婚……”   交通局长林家的公子嘴快,话还没说完,被身边的人暗暗在桌下踢了一脚,慌忙闭上嘴,却已是迟了。   冯恪之眯了眯眼,依然笑着,却将嘴里叼着的半支香烟拿下,举到了林公子的头顶。   修长的指,弹了下烟。   带着火星的一块烟灰,便掉落到了林公子的头顶上。   高温立刻烤着头发,散出一阵焦糊的味道。   七八双眼睛盯着林家公子那颗徐徐冒着一柱青烟的脑袋,没人开腔,周围鸦雀无声。   林公子被烫得脑门发麻,神色痛楚,却不敢掸掉,任由烟灰灼着自己的头皮,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边上的人。   黄公子干咳了一声,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小九爷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这回就算了,也是他脑子拎不清了,下回再敢胡说八道,不必小九爷,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冯恪之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慢收回香烟,看着林公子手忙脚乱地拍下烟灰,往头上浇水,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俯视着对面众人,不紧不慢地道:“我八姐夫和我姐好着呢——”   “你们一个一个,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没?”   他突然加重语气,眼中隐隐射出一缕凶光。   “是,是,那是自然……”   众人不住点头。   冯恪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站直身体,将烟头顺手掐灭在了桌角上。   门角里站着的侍应急忙取来他的外套,双手递上。   冯恪之将衣服随意搭在胳膊上,朝着想要起身相送的众人压了压手,示意不必,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香水和香烟味道的包房。   当他从大华饭店那道用铜条装饰的楼梯上走下来时,虽然已经熬了一宿,但除了那双被烟雾熏出淡淡几缕血丝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彻夜放纵的痕迹了。   他身上的西装非常干净,线条笔挺,发蜡光可鉴人,发型一丝不苟,脚上皮鞋,铮亮无比。   门童远远瞧见他出来了,忙忙地打开玻璃门,面带微笑,恭敬地等着。等冯恪之走了出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司机老闫今天没开冯恪之那辆全上海独一无二、挂着一号车牌、拉风得远在百米之外也能认得出来、通体漆成了火红的劳斯莱斯车,而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别克。   他将车停在饭店门口的马路边上,门童抢着打开后车门。   冯恪之弯腰坐了进去,瞥见皮鞋头上沾了几点雪泥,眉心微微一皱。   门童眼尖,立刻蹲了下去,掏出一块雪白的亚麻手帕,卖力地替他擦拭了起来。擦了一只,又换一只。将他脚上那双皮鞋擦得再次一尘不染之后,方才站了起来。   冯恪之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在门童鞠躬弯腰的走好声中,叫司机开车去火车北站。   “对不住闫叔,八姐嫌我开车吓人,坐不惯我开的车,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一关车门,冯恪之就抬起两条修长的双腿,直接架在了前头的椅上,人也往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中,半眯着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老闫坐得笔直,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忙说:“九公子哪里的话。我本来就是冯家司机。老爷派我来上海,先前你都不要我开车,我白拿钱不干事,本来就很惭愧,难得今天出趟车,何况还是去接八小姐,我高兴都来不及。”   冯恪之点了点头,闭目养神,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睁眼说道:“先去荣记买包肉松糕吧。八姐爱吃。”   “好咧!”   荣记就在前头不远,很快就到。老闫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自己下去。   老荣头看见老闫,赶忙跑了出来,跑到车前,对着车里的冯恪之笑道:“九爷来啦?好久不见您面。还是肉松糕吧?正好有一炉在烤,快出来了。我给您挑最好的包起来,劳您稍等!”   冯恪之点头。   老荣头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冯恪之坐在车里等着,百无聊赖,顺手摸出打火机,一开一合地玩弄着时,车前走来了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十八九岁,女学生的样子,身上一件灰扑扑的旧大衣,脚上的皮鞋沾满污泥和雪渍,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两边的门牌,看起来,已经走了不少的路。   那双靴子款式普通,但冯恪之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双皮质和做工都很不错的牛皮靴,先前应该也有仔细保养。   以她的轻盈体重和现在鞋子后跟的磨损程度看,至少已经穿了好几年。   从十四五岁穿到现在还能合脚,说明当初定做时,就是故意放大了些尺寸的。   这双皮鞋的女主人,应该是从外地初来上海,家世早年不错,但没落了,并且,颇有心计。   冯恪之的视线最后落在女孩子的脸上,看了一会儿。   她很快就从车旁走了过去。   女孩子的背影,像春天的柳条那样柔直。她的脑后结了一根漆黑的、长过腰际、几乎够到臀的漂亮发辫。垂下的辫梢柔顺而温婉,随她走路时腰胯轻轻扭动的频率,极有韵律地晃着,仿佛随了女主人那好看的走路姿势,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等她走了过去,冯恪之抬起眼,朝车外的老闫挑了挑眉:“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老闫一怔。   小九爷风流得很,女朋友不少,从交际花到歌星明星,什么类型都有过传言,但向来都是女人主动贴他的。方才走过的这个女孩子,他也看到了,虽然衣饰普通,但容貌极是清丽,入了小九爷的眼,倒也不奇怪——但这样当街拦人,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老闫看了眼女孩子,见她也往荣记走去,应当也是想买糕点,迟疑了下,猫腰下去,陪笑低声说:“少爷……这天还没黑,又是在大街上,众目睽睽,未免有点……”   他不安地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冯恪之。   冯恪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呲牙,咝了一声,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耳语几句。   老闫终于恍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转身追了上去。   ……   之华大学位于城西,静安寺路走尽还要再过去些,很有些路。孟兰亭问清公车线路,搭了过去。没想到公车跑到跑马场附近时,竟意外抛锚,走不动了。司机拿工具下车,敲敲打打了车头片刻,骂骂咧咧地上来,说不成了,赶人下车。乘客不愿,要他退钱,他不退,更不忌惮以一敌多,开始悍然对骂。   孟兰亭在两边互喷的口水中下了车,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去。   本以为走走也到了,但她还是低估了上海之大。   这条朝西延伸的马路,走了一段,还有一段,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天色渐渐泛出暗青的颜色,脚上这双她精心养护,也保护她双脚安然度过了数个寒冬的皮靴,已经沾满污雪。雪化掉,湿冷的寒气仿佛穿透了皮料和内里的夹层,慢慢渗透了进来。脚起先还疼痛,后来无知无觉。直到闻到空气里飘来的一阵仿佛带着热气的糕饼香味,孟兰亭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个白天,她只在车上吃过几口带出的干粮而已。   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前头那间铺子门面不大,挂了个老旧的荣记幌子,夹在两边楼房之间,很不起眼,甚至可谓是破旧,但外头已经围了七八个看似住在近旁的居民,仿佛都在等着新出炉的糕点。   根据经验,这里卖的吃食,应当是价廉而味美的。   孟兰亭朝着那间糕点铺子走去,并没怎么留意那辆停在马路边的黑色汽车。   她排在前头那几个人的后头,耐心等待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小姐,麻烦您到这边来,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   陌生人的声音。   孟兰亭转头。   身后站了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脸敦厚,神态和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刚才孟兰亭经过那辆汽车时,看到这人站在旁边。车里似乎还坐了个人。   据她的经验,这人应该是车中那人的佣仆。   孟兰亭迅速看了眼汽车。   汽车后座的玻璃下来了一半。孟兰亭这回终于看清,后座上闲闲地靠了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年轻男子。对方原本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但大约因为自己也扭头看了他,他好似被冒犯到了,收回目光,头往后一靠,抬高下巴,微微转过脸,留给孟兰亭一张线条冷漠的侧脸,随即消遣似地,一下一下地揿着手中的一只打火机,玩着火苗。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疑惑,收回目光。   中年人已经站到一边,含笑等她过去。   她迟疑了下,走了过去,问道:“大叔,什么事?”   老闫道:“我姓闫,你叫我老闫,你别怕,我是好人。是这样的,我们家公子想买你的辫子。要是你愿意,这就剪下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孟兰亭惊讶无比。听见对方又说:“姑娘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你这条辫子,市价应该可以卖到五元,我们出十元。”   孟兰亭的身边,总共剩下不到十块钱。这也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   一条辫子能卖到这个价钱,本来确实不错了。   但孟兰亭想也没想,立刻摇头拒绝:“谢谢您。但我不卖。”   小时候,她的头发又黄又少,母亲很是担心,不计繁琐,常用草木灰替她洗头,再用清水冲净。每天晚上,在她睡前,还会替她一遍遍地梳通,说这样坚持久了,就能生发黑发。   长大后,不知是天生的缘故,还是母亲的坚持真的起了效果,她的头发变得又黑又密又柔顺,仿佛一匹美丽的丝绸。   母亲还在时,孟兰亭对自己的这头留了多年的长发,也不见得有多喜爱。曾经好几次,嫌打理麻烦,想要剪短,但母亲不舍,她也就放弃了。   现在母亲去世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对自己的这头长发,也充满了感情。   莫名其妙来了个人,张口说要买她头发,就算她穷疯了,也不会点头的。   老闫一愣,转头看了眼汽车的方向,说:“二十元。”   孟兰亭还是摇头。   老闫最后出到了在他看来已是匪夷所思的一百元。   孟兰亭再次看了眼车里的年轻男子,随即用礼貌,但坚决的口吻说道:“谢谢您。但请您转告那位公子,不必再出价了。无论他出多高,我也不会卖的。”   老荣头已将包好的糕点送到了车上。   老闫没办法了,发现车里那位也明显变得不耐烦了,屈起手指,指节叩叩地敲了两下车窗玻璃,皱眉看着这边,只好跑了回去。   他估计九公子已经听到了那个女孩子和自己的对话,但还是将她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那位小姐买好糕点,径直快步离去。   老闫看着他。见他盯着前头那位渐渐远去的小姐的背影,脸色有点阴沉,半晌也不做声,忽然感到有点不安。   “九公子,我看那位小姐的态度很是坚决,不如算了吧,毕竟是长身上的,身体发肤,出自父母。何况女人哪,更不好随意动头发的。我看戏文里,唱旦的一绞头发,就是要送给男人做定情的。人家既然不愿意卖,咱们也不好勉强。何况这么高的价,还怕买不到好东西——”   话音未落,只见车里那位一语不发,忽然推门而下,径直坐到了驾驶位上。   汽车迅速发动。   冯恪之双眼盯着前方,猛地踩下油门。   引擎发出“轰”的咆哮之声,车子冲了出去,一下将絮絮叨叨的老闫,撇在了后头。 第3章   车里的那个人,不是善茬。   孟兰亭没有回头,却也感觉到了身后两道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急忙加快脚步,恰好这时,一个车夫拉了辆空车从对面跑来,向她招揽生意。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   孟兰亭来之前,曾和周教授电报确认过,得回复说他夫妇二人年假也会留在学校,叫她放心而来。   意外的是,工人听到她问周教授,竟说夫妇二人前几日匆匆离校回乡奔丧去了。   孟兰亭站在那里,望着黑漆漆的校园,心头茫然,工人又说:“不过周先生走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有一个孟小姐来找他,叫我转告奚先生,由他暂时招待。孟小姐你稍等。”   孟兰亭这才稍稍安心下来。被工人让进一间狭屋,坐在一盏昏黄电灯之下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急忙抬头,看见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   对方二十七八的年纪,目光清亮,一身书卷,望着孟兰亭,含笑道:“你就是孟家小姐?敝姓奚,名松舟,是周先生的晚辈,也有幸同事于此。周先生走之前,叫我转告你,他年后就回,孟小姐安心住下。”   工人仿佛对他很是敬重,对他过于简短的自我介绍感到遗憾,忙插话:“孟小姐,你放心随奚先生去。奚先生是本校特聘的经济系教授。周先生说你这几天会到,奚先生怕错过,特意留校等你。”   孟兰亭有点意外。   没想到周伯父托请接待自己的人还这么年轻,对方又如此用心。急忙站了起来。   “麻烦您特意等我。叨扰您了。”   男子说:“不必客气。能接待孟家的小姐,也是我的荣幸。令祖一代名臣,文靖公英名,我向来敬仰。”   他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视线在她那头被剪得高低不平犹如狗啃的短发上短暂地停了一停,略了过去。   “孟小姐长途而来,想必乏累,不如我先带你去休息?”   孟兰亭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奇怪,但心情实在纷乱,人更是又冷又累,也没心思去管自己看起来怎样了。   既然对方是受周伯父之托接待自己的,她也就不再客套,微笑点头:“那就谢谢您了。” 第4章   老闫开车去往火车站,有点想不明白。   那个年轻小姐的头发确实不错,小九爷想要,对方不愿意,惹怒了小九爷,最后强行弄了过来,这他能理解。   但花大钱弄来的东西,干嘛突然又不要了,白白损失了一笔钱。   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一句话也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第5章   奚松舟去打了个电话,很快回来,笑道:“孟小姐,学校放假空旷,你一个人住这里不便,我另替你安排了个暂时的住处。你随我来。”   孟兰亭跟他走了出去。   校门口已经来了一辆汽车,一个司机等在一旁,看到两人出来,冲奚松舟叫了声“三公子”,快步迎上,对孟兰亭鞠了个躬:“孟小姐,你的行李在哪里,我去拿。”   奚松舟也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说:“下火车的时候,被人抢了。”   奚松舟眉头微微皱了一皱,目光带了关切,再次掠过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那一带治安确实堪忧。你人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您关心。”   孟兰亭低声说道。   奚松舟颔首:“人没事就好。要是知道你到的确切时间,我当去车站接的。是我疏忽了。”   他替孟兰亭打开车门。   汽车开了一段路后,仿佛驶进了一处别墅区,停了下来。   孟兰亭下车,发现面前是座小洋房,门口亮着灯。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佣从门里飞快出来,要接孟兰亭进去。   她有些意外,转向奚松舟。   “这里是我一处便宅,平日大多空着,附近还算清净。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尽管安心住下。”   他吩咐女佣:“胡妈,孟小姐应该还没吃饭,你替她弄点吃的。看她缺什么,就帮她置办。”   女佣答应。   奚松舟看着孟兰亭,顿了一顿。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兰亭向他表谢。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女佣带她先进去,自己停在门外,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这才离去。   胡妈态度恭敬,动作麻利,很快就做好吃食,来请孟兰亭。   温暖的房子,可口的热食,还有奚松舟和面前这个和善而健谈的女佣,让孟兰亭僵硬的身体和绷紧了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留意到她时不时瞧一眼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借剪子,打算自己修修。   胡妈立刻自告奋勇。   “孟小姐,我从前专帮大姑娘小媳妇修头修面。别看我是个伺候人的,如今街上时兴的那些发型和衣服,我平时也有留意的。谁给你剪成这样的,这不是糟蹋人吗。你要是信的过,我来替你修。你长得这么俊,再把头发修修好,不得了。”   孟兰亭含笑点头。胡妈就去磨剪子,很快回来,让孟兰亭坐在镜子前,往她身上围了一块布,开始替她修发。   “好了!孟小姐你照照镜,满不满意?”   一道喜滋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孟兰亭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   参差不齐的乱发不见了,变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   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在她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忽然没了。   今天这一天的经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镜中熟悉,却又变得有点陌生的自己,一阵短暂的恍惚。   “我是真没见过比孟小姐你剪短发更好看的小姐了。你瞧瞧,哪里剪得不好,我再改改。”   胡妈分明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得很,却还是不忘谦虚一番。   孟兰亭摸了摸短发,摇头道:“很好了。谢谢胡妈你。”   胡妈很高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孟小姐别客气。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在上海已经很多年了。”   孟兰亭心里微微一动,迟疑了下,问说:“你听说过冯恪之是谁吗?”   胡妈呀了一声:“你是说冯家那个小九爷?怎么不知道!奚先生家和冯家还带了点亲戚呢。奚先生比冯家小九爷大,辈份也高,排起来,是小九爷的表叔了。”   孟兰亭一呆。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那个小九爷啊,是冯家的宝贝疙瘩,谁也不敢惹……”   据她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冯家九公子流传最广的一桩轶事,就是他几年前的留学经历。   冯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十七那年,被冯老爷送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经济。没想到一到美国,他就出钱找人冒充自己去念,按时往家里发送各种报告,自己则偷偷跑去考入西点军校,直到两年之后,消息才走漏了出去,冯老爷气得要死,当时就将他押了回来。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小九爷回来后,执意不肯去南京做事,冯老爷没办法,只好让了一步,允许他待在上海,条件就是不能从军,于是这两年,冯家的九公子,一跃成为上海十里洋场的当红人物,但凡有点交际和关系的,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声——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胡妈说得兴起,但显然也还存了几分忌惮,并不敢非议冯家公子的不好,只用委婉的口气说:“听说九公子女朋友也很多,不过这没什么,如今像奚先生这样留过洋,又有身份的贵公子,还肯专心做学问的,实在是少。”   “那个九公子长什么模样?你见过吗?”   孟兰亭眼前浮现出白天自报家门的年轻男子的样子,问道。   “去年见过一次。”   胡妈比划起来,“个头很高,这么高,不胖也不瘦,高鼻梁,眼睛好似飘花,长得是真的没得说……”   随着胡妈的描述,孟兰亭终于确认了,自己遇到的那个“冯恪之”,就是她原本要上门求助的冯家的儿子。   两家本就没有人情可言了,冯家又有这样一个儿子,即便自己厚颜,他们答应下来,恐怕也不会真的上心。   又想起冯家儿子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孟兰亭愈发觉得,说不定他还会从中阻挠。   她的心情,变得愈发低落了。   “孟小姐,你怎么会问冯家的九公子?要是有事,可以告诉奚先生的。他能帮你介绍。”   胡妈热心地向她提供建议。   孟兰亭回神,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听人说过他,问问而已。”   先前心急,只想快些过来。其实想想,离年底也没几天了,家家事多客忙,尤其是这种门第。   就算去找,现在也不是登门的时机。   还是先耐下性子等周伯父回来,等见了他的面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   次日,冯恪之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一二师驻军营房。   驻地营房外密架了铁丝网和防护墙,哨兵荷枪实弹,防卫森严,和战时无二。几里之外,就悬了闲人勿近的警示牌。   但冯恪之却是这里的常客。人人知道他和师长何方则的关系。见他来了,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他长驱直入,停车后,径直来到了何方则平常用作办公和休息的所在。   一二师屡立战功,是有名的功勋师团,何方则也以治军严明而闻名于军方。他出身行伍,不过三十多岁,就从一个小小的排长升到了师长的位置,可谓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但这地方却很简陋,不过一间四方寝室而已。如果不是知道的人,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师级军官的居住环境。   冯恪之遣了跟进来殷勤作陪的勤务兵,自己独自等在那里。   他仰在那张单人铁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窗外不时飘来远处操场上士兵操练发出的呐喊声和打靶的枪声。他闭着眼睛,一双长睫,低低地垂覆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营房外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   冯恪之眼皮一动,迅速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   “何师长!”   外头传来卫兵“啪”的立正敬礼声。   门外大步走来了一个军官,腰杆笔直,仪表出众,目光炯炯,在门口停了一停,两道视线落到冯恪之的身上,露出笑容,叫了声“恪之”。   “今天怎么来这里了?我刚回来。你等了多久?”   他一边问,一边脱下自己的军帽和大衣,朝着屋角的衣帽架走去。   冯恪之对这个男人仿佛很是尊敬,跟上去说:“姐夫,我八姐昨天来了。我知道姐夫你在郊县有事,应当抽不开身,索性就不通知你了。今晚你抽个时间,我叫八姐也不要去应酬了。我定了饭店的位子,咱们三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好久没和姐夫姐姐一起吃饭了。”   何方则脱帽的手停了一停,接着继续,将衣物挂起之后,转身微笑道:“行。你看着安排吧。”   冯恪之面露喜色:“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报了饭店名字和房号。   何方则点了点头。   “对了,昨天我给八姐买了盒荣记糕点,说是姐夫你叮嘱我的。晚上见了八姐的面,姐夫你别说漏嘴。我八姐喜欢白玫瑰。我已经叫饭店门童准备好了,到了那里,你直接去取,送给我八姐,就说是你准备的。”   “还有……”   冯恪之打了个响指,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票。   “吃完饭,你们正好可以再去看场电影。大光明影院,我包了场,没人打扰你们。最新的Hollywood爱情片,romantic那一套,没有女人不喜欢的!”   何方则沉默了片刻,苦笑:“难为你了,这么周到。姐夫也没什么好谢你的。”   冯恪之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用谢我。只要姐夫你和我八姐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   他顿了一下。   “姐夫你要是能让我来你这里,就更好了……”   “不行!”   “大姐刚不久前还特意电话过我,我不便违背。何况,我也不赞成你涉足军界。”   何方则语气坚决。   “姐夫,说实话,形势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   “即便开战,也有我们这些当兵的挡。你做好自己的事,一样是在履行国民之责。”   冯恪之的眼底掠过一道阴影,随即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耸了耸肩。   “行,不说这个了。那我先走了,姐夫你晚上不要迟到。”   何方则微微一笑:“知道。”   ……   第二天,太阳升到了头顶,多日没有露面的冯恪之终于现身在了市政府四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王秘书见他脸色阴沉,心情明显恶劣,也不知是哪个触了他的霉头,在门口徘徊了片刻,硬着头皮抱进来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办公桌上,恭敬地说:“冯室长,这些文件我都已经弄好,就只差您公章。也快年底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每本都敲个章……”   冯恪之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王秘书又指着其中一份文件,低声说:“这是前几天刚刚收到的举报函,举报工部局的丁处长贪污公款,随函附有详目。因为涉嫌金额不小,我谁也没说。要不要上报,室长您定夺。”说完哈腰退了出去。   冯恪之抽出举报函,随手翻了几下,盯着那张列着详目的单子,出神了片刻,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很快,三楼工部局的丁风春风满面地出现在了门口,一边走进,一边笑嘻嘻地调侃:“蒙冯老弟电召,愚兄不胜荣幸。几天不见,老弟你神采愈发折人。但不知召愚兄何事?”   丁太太的娘家在南京有个很硬的后台,他自己又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市政府里一向很是吃得开。   冯恪之将那份文件,笑眯眯地推到他的面前,说:“丁处长,有人举报你借修路贪墨公款。你也知道,我就是混吃等死的,头回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丁处长你指点一二?” 第6章   丁风看了眼摊在桌上的东西,脸上的笑意陡然凝固住,飞快转头瞥了眼身后,三两步回到门边将门反锁,随即回来,呵呵笑道:“冯老弟,我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这是有人污蔑我!赤裸裸的污蔑!”   他的神色变得激动了。   “也怪我,平时做事太讲规矩了,不知融通。说真的,中国这个社会,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容易得罪人,用我们老上海的话说,就是坏脚抬轿——吃力勿讨好!这就是个明证!老弟你千万不要信!”   冯恪之哦了一声,似笑非笑,抓起电话。   “我这就叫特勤科的人来,追查举报信的来源。抓住了,一定不能轻饶!”   “哎!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丁风赶紧按住他的手。   “不行。我冯恪之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专在背后插刀的小人。想搞丁处长你就算了,这分明是把我冯恪之也当二百五了!这已经不是你的事了,是我的事!”   他拨了号码,很快接通。   “喂,我冯恪之……”   丁风慌忙一把按掉电话:“小事而已,何必搞得这么大!冯老弟你息怒。不如咱们这就出去,大世界,仙乐施,一条龙我请客,替老弟你消消气!”   冯恪之盯着他,含笑不语。   丁风和他对望。   一阵静默过后,忽然弯腰下去,低声说:“要不这样吧,诬告的数目,我自掏腰包,转老弟你一半,如何?老弟要是嫌汇票不便,我换成黄鱼,今晚上就送过去。老弟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你妈他当我冯恪之什么人?就值你这么点破钱?”   冯恪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冷冷地道。   丁风一愣。   “行,行。三七……哦不,全部,怎么样?”   冯恪之往后,人仰在椅子上,两脚抬到桌面架着,一语不发。   丁风勉强笑道:“老弟,我都愿意拿出足数了,你还要我怎样?你说就是了,只要我拿得出,你尽管开口!”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丁风,忽然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崭新的勃朗宁,手指勾住枪环,转了一圈,啪的拍在桌上。   丁风看了眼手枪,脸色一变:“冯老弟,你这是……”   冯恪之忽然一笑,冰雪消融。   “钱我没兴趣。这是我最近新到手的,还没试过,缺个靶子。”   他左看右看,视线落在摆在桌角的一盆水仙上。   水仙已是亭亭,立于盆中。   冯恪之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水仙花,站了起来,插到丁风的头上,端详了下,笑:“这花还真配你。”   丁风脑门顶花,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   “小九爷,你想干什么?”   “丁处长帮个忙,过去!”   冯恪之坐了回去,拿起枪,朝对面墙角晃了晃。   “你放一百个心,我就拿这朵花试枪,绝不碰你一根汗毛。”   “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丁风拼命晃悠脑袋,花掉落在地。   “丁处长这是在质疑我的枪法?”   话音落下,“啪”!   一道刺耳的尖锐枪声,突然爆在了市政府大楼四楼的一个房间里。   整栋大楼,正在办公着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丁风低头,盯着脚边水泥地面上多出来一道弹痕,僵住了。   冯恪之将花再次插回到他的头上。   丁风哭丧着脸,声音发颤:“小九爷……”   “啪!”   “啪!啪!”   接连三颗子弹,在丁风的脚边爆裂,火星四溅。   “你他妈的过不过去?”   “我去,我去!救命——”   丁风鬼叫,不住地跳脚,被子弹逼着退到墙角,枪声才停了下来。   “小九爷,你饶了我,我去自首!我再也不敢了——”   “废话少说!你给我站好!再晃,打掉了你吃饭的家伙,可别怨我!”   冯恪之一脸的不耐。   丁风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对面那支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额前不住地滚下冷汗,两腿瑟瑟发抖。   冯恪之拿着枪,对着丁风脑袋,左瞄右瞄,仿佛都不满意,忽然闭上眼睛,扣下了扳机。   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妈呀——”   伴着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之声,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市政府楼落成以来,这么些年,头一回,在这里传出枪声。   接二连三的枪声,很快就将所有人都引了过来。   枪声是从四楼冯恪之的办公室里发出的。   众人不敢靠近,聚在附近,窃窃私语。   市府秘书长张成急匆匆地赶来,壮着胆子敲门。   启锁声中,门开了,冯家的小九爷站在门后,好端端的,没少胳膊,也没少腿。   张成松了口气,朝里张望,看见工部局的丁风倒在墙角的地上,双眼紧闭,裤,裆处一片湿痕,仿佛失禁,旁边散着一朵似从枝上打下来的水仙花,人不知是死是活,不禁吃了一惊,看向冯恪之。   “刚才和丁处长玩了个游戏而已。没想到丁处长胆子太小,吓晕了。惊动诸位,是我不好。”   冯恪之吹了下发烫的枪口,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扬长而去。   ……   冯令美的时装公司位于繁华的东山东路上,整整一座七层的楼房。临近年关,异常忙碌,已是下午六点,外头天也黑了,她还没离去。   正和会计老陈说着话,一个今年才入职的女秘书叩门而入:“冯小姐,外头一个自称何方则的军官来找您,我让他等在会客室。”   老陈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收起面前的账本:“何太太,我这里没事了,明天就能结完账目。我先去了。”说完出去,经过时,朝女秘书了眼皮,摇了摇头。   女秘书不明所以。   冯令美说:“让他上来。”   女秘书应声要去传话,又被叫住。   “算了,我下去吧。我也走了。你帮我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就可以回去了。”   “好的冯小姐。”   女秘书急忙拿来她的大衣和包,冯令美接过,下了楼。   何方则坐在一张椅子上,军帽脱了,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面上,他双手交握,两边胳膊支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视线落在对面的一尊古董瓶上,目光一动不动,听到高跟鞋敲地而来的脚步声,转头,脸上露出笑容,站了起来,朝着冯令美走了过去。   “阿美!”   冯令美靠在门口,双臂交叉抱胸,淡淡地道:“什么事?”   何方则迟疑了下。   “昨晚你没来。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冯令美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很忙,没空。你不必多事,往后不要来了。”   她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   “还有,过年你也不必去南京。爹跟前我会替你解释的。”说完转头出门,上了司机的车。   何方则追了出来,看着汽车离去,在原地停了半晌,低头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转身慢慢去了。   冯令美回了冯公馆,向迎出来的冯妈问弟弟,得知他还没回,走了进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踢掉高跟鞋,靠了上去,揉着眉心。   冯妈是老佣人,见她一脸疲倦,说:“八小姐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吧,小少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   冯令美点了点头:“我先上楼换衣服。”   她站了起来,正要上去,电话响了。   冯妈接了起来,立刻转给冯令美:“是大姑奶奶。”   冯令美接过电话:“大姐,有事吗?”   冯家长姐的年纪比冯令美大了很多,已经年过四十,地位超然。   她的声音从电话传了过来:“小九在吗?”   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差不多,慢条斯理,但冯令美感觉的出,还是有点异常。   “他不在家。出什么事了?”   “小九今天在办公室里朝同僚开枪,惊动了全楼的人。”   冯令美吃了一惊:“人被打死了吗?”   “人没事。说小九往人头上顶了一支什么花当靶心打。把人吓晕了。”   冯令美松了口气,咳了一声。   “我还当多大的事呐!没出人命就行。人哪家的,要么我去看看。”   “交通部孙次长家的一个亲戚。算了,你不必去了,我这边已经招呼过,没事。问题就是爹。他也知道了。打了好几通的电话,一直找不到小九,这会很生气。”   冯令美忙道:“行,行,大姐,情况我知道了。你赶紧劝爹,别气。咱们家小九,皮是皮了点,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人开这种玩笑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找着了就给你打电话。”   冯令美挂了电话,正要出去,门房老丁进来,说外头来了松云记掌柜,有事求见八小姐。   松云记是前朝开下来的一间老古玩店,掌柜姓胡,北方人,和冯家是老关系了。冯令美自然认得人,虽然急着想去找闯了祸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的弟弟,但见人已经上了门,便也暂缓。   胡掌柜依然老生意人的打扮,长袍嵌鼠皮马褂,笑呵呵的,看见冯令美,满口寒暄好话。   冯令美笑道:“胡掌柜,您的好话我都收了。但实话和您说,我是有事正要出去的。您要是有什么新宝贝要我瞧,咱们改个时间。”   胡掌柜摆了摆手:“看您说的,我是这么没眼见力的?敢上门兜售我那点破东西?我是今天收了样东西,怕出自你们家,怕万一有事,所以上门求个放心。”   冯令美立刻听出内情,请胡掌柜落座。   胡掌柜从怀里摸出一只扎绳的红丝绒袋,打开口子,倒出一面玉牌,托在自己手心,递了过来,说:“今儿铺子里来了个人,说年关到,要卖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过年。我打小干这行,入眼的东西,没上千也大几百了。不是自夸,但凡好东西过眼,绝不会认错,何况还是从我自己手里出去的?”   他指着玉牌上镂刻的“福传万代,禄享千秋”八字。   “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早年从我这里转给令尊的。纹理、字体,一模一样,不会记错。怎么成了别人家的东西?我就把那人请了进去,连哄带吓唬,最后跟过去,弄来了另样原本一起的东西……”   胡掌柜说着,又摸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八小姐,您看看里头。”   冯令美打开。   里面是张合婚庚帖。应该年长日久,红底已经褪色了,但黑字却还是清清楚楚。   纸张最右,用毛笔写了“龙凤合婚”四字。接着往左,先是“乾造民国五年四月初八日午时生”,边上几列小字,列明八字和五行属性。   这是男方。接着女方。说“坤设民国七年六月十三日卯时生”,后面同样是八字和五行。   最后是“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立帖时间是民国九年十二月初六。   冯令美惊讶无比。   这上头男方的生辰八字,她自然知道,就是弟弟冯恪之的。   “八小姐,您看,这应该是贵府的东西吧?”   冯令美看着手中的庚帖和玉牌,忽然想了起来。   那时她虽然也还小,但却留有印象。   记得那一年,弟弟似乎三四岁的样子,父亲出门了一趟,回来就说偶遇故人,十分喜欢对方家的女儿,且对方世宦门第,名显望重,要是早个十几年,那就是自家高攀了。当时就拍板,替一双儿女定了亲事。   这个早年或许是父亲一时冲动之下立的婚约,在中间经过这么多年的人事变迁之后,后来慢慢淡去。   要不是现在突然冒出这两样东西,她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回事。   冯令美一下抬起头:“胡掌柜,这东西怎么流出来的?”   胡掌柜忙道:“说是从火车站一个年轻小姐那里弄过来的。”   冯令美忙向胡掌柜道谢,送走人后,看着面前的东西,皱眉沉思之时,门厅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抬起头,看见弟弟两手插兜,从外头晃了进来。 第7章   “八姐,你在看什么?”   冯恪之眼尖,冯令美还没来得及藏好庚帖,就被他夺了过去。   “怎么写了我的生日……”   冯恪之抬眉,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脸嫌恶,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两手一扯,“哗啦”一声,庚帖从中一分为二,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贪污不说,还想贿赂我。我不过开了几枪,和他玩玩而已。”   “你说的轻松!状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刚才,大姐电话打来了!你又闯祸,爹气得不轻!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这就自己打电话过去,让他骂死我好了。骂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门让他打。”说着丢下苹果,抓起电话。   对着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弟弟,冯令美也是无可奈何,怕父亲接了他电话要更生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我替你打电话解释!”   冯恪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还是八姐心疼我。”   冯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家里对你的苦心,你应当体谅。你也不小了,总这样下去,你让爹,让大姐他们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出去的。”   冯恪之丢下咬了几口的苹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登上楼梯。   冯令美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不准出去!白天刚惹事,晚上你就不能消停点?前几天的小报,又在说你捧那个姓钟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过画报。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可选,就这种……”   “我去找姐夫,行不?”冯恪之倏地停在楼梯上,转头,冲着冯令美挑了挑眉。   冯令美一顿。   冯恪之几步并做一步,长腿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   “小少爷,你先吃饭呀!吃了饭再去找八姑爷,好伐?你都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冯妈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冯令美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开车出了门,皱眉想了片刻,拿起电话,向长姐冯令仪解释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为。   “大姐,刚才我问了小九。那人贪污公款,还想贿赂小九,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说说,叫爹不要生气。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了,他态度很好,说一定会改。等过两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说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黄市长刚才已经打电话向爹汇报了,说是那个人有问题在先,怨不得我们家小九。你这两天把人看得紧点,没事了早些带回南京,不要让他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我看到就心烦。”   “行。我知道。”   “还有方则,和他一起回来过年。有些时候没见他面了,爹前两天刚问起他。”   冯令美笑:“他可能脱不开身。大姐你也知道的,他驻军的位置重要,现在形势又越来越不好……”   “再不好,也不可能这两天就开火。八妹,我听说,你和方则……”   “哎大姐,我跟你说,我刚遇到个事,很是蹊跷。”冯令美急忙转移话题。   “什么事蹊跷?”   “大姐,你记得当年爹替小九订下的那门亲事吗?”   “孟家?”   那头一顿,声音传了过来。   “就刚才,松云记的胡掌柜找上门来……”   冯令美把原委说了一遍。   “大姐,我猜想,是不是孟家现在想和咱们家履婚,特意找了过来?否则,来上海就来上海,干嘛带着庚帖和信物?”   那头静默了片刻,声音传了过来:“东西现在都在你这里?”   “是。”   “你先保管着。我考虑下。”   “好的大姐。”   ……   第二天,已经连着雨雪多日的南京终于放晴了。一辆挂着军牌的美国进口黑色别克轿车,沿着紫金山南麓修出的平整的盘山车道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一幢掩映于浓荫中的青砖灰瓦的中式别墅之前。   汽车驶进庭院,警卫跑上前,打开车门,向下车的冯家长女冯令仪敬了个礼,说:“冯老在二楼。体检医生刚走。”   冯令仪往二楼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向着出来迎自己的生活秘书问父亲的检查结果,得知除了血压偏高些,其余都好,点了点头,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父亲坐在窗前,戴着副老花镜在看报,笑着叫了声爹。   老冯转头,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别想着替他再说好话了。再怎么有理,也不能干出这样的浑事。全是被你们这些当姐姐的给惯坏的,三天两头出事,把我一张老脸给丢尽了。这回等他回南京,我非打断他腿不可!你们要是还护着,往后都别来见我!”   冯令仪笑道:“爹说的是,全是我们不好。尤其是我,责任最大。等小九来了,不必爹动手,我先打他!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除了看爹您,还另有件事,要和爹商量。”   老冯脸色这才缓了些,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说。”   “爹,你还记得小九小时,你曾替他定过的一门亲事吗?孟家的那个女儿,现在应该来上海了。”   老冯一怔。   “你怎么知道?”   “昨晚八妹告诉我的。”   冯令仪将冯令美的话转述了一遍。   “昨晚我就找人去打听孟家的消息。今天早上,下面那个县长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说他亲自上门打听消息了。孟太太上月月初去世了,孟公子留洋,还没回国,据孟家宗族里的人说,孟小姐前些天,确实一个人来了上海。”   老冯目露讶色:“孟太太去世了?”   冯令仪点头:“是。听县长的口气,这两年,孟家境况比从前,更为落魄些……”   她停住,看了过去。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一片浓重的愧色。   “我之过!这些年,没有尽到本分……”   “爹你不要这么说。”冯令仪察言观色,斟酌着劝。   “孟伯父为人清高,当初两家有往来时,就屡次婉拒咱们的好意,去世后,孟伯母也是这样。我记得当时咱们送什么过去,孟家就会回来对等的礼。他们想必是不愿坠了家声,我们是想着他们孟家宗族也不算小,就算日子不如从前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加上这些年,国事纷扰,又是那么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小九才三四岁吧?真论起来,其实和戏言也是差不多的,爹你照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老冯摆手,语气急躁:“孟家女儿现在在上海哪里?立刻叫人去接她过来!”   “爹你别急。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   冯令仪知道父亲脾气冲动,说风就是雨,安抚了几句,就转达了自己从冯令美那里得来的消息。   “看这样子,要是真的是孟家姑娘带着老庚帖来上海投奔咱们,应该就是想履婚的。八妹不是在上海吗?我的意思,不如先叫八妹去找孟小姐,找到了,先把人悄悄接过来,私下见个面。甭管孟家姑娘人怎么样,既然和咱们家有渊源,如今又这样找来,咱们一定会给她安排好去处,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是肯定的。”   她顿了一下。   “至于别的,等见了人,咱们再定。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你快点安排。让老八上点心,尽快找到人,带她过来!”   老冯催促。 第8章   从母亲去世的第一天起,孟兰亭的心就仿佛失了依托,剩下只见来路,而不知去路的茫然。   弟弟的生死未卜,更是加剧了这样一种难解的心绪。   奚松舟的这处住所周围幽静,白天附近也少有人经过,环境极是舒适,但孟兰亭虽落下了脚,心,却始终落不下来。   临近年关,这几天,应当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为热闹的团聚日子,贫富皆同,但这一切,和她却毫无干系。   住进来的第三天,离年底只剩两天了。早上九点钟,奚松舟来了,向她辞别,说自己动身要去南京了。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含笑点头,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孟兰亭略一迟疑。   “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孟兰亭出神了片刻。   自己来上海还没几天,并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奚松舟,吐露过半句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冯家的关系。   冯家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消息?   虽然来的第一天,她遇到过冯家的儿子。但她确信,冯家儿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感到有点迷惑。   但很快,她就抛开了疑虑。   别管冯家怎么知道自己来上海的。她的目的,原本就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因为冯家儿子的缘故,她生出了些犹豫。   但现在,仿佛上天替她做了决定,冯家人自己来找她了。   她决定顺势去见一面。   不管最后愿望能不能达成,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十点半,孟兰亭立在门廊前,见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冯家八小姐。   八小姐红唇卷发,裤装,西装领紫色美呢大衣,臂上挂了只精致的Chanel皮包,脚蹬高跟鞋,西化的名媛装扮,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举动也极是爽利,没有任何叫人感到拘束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一见面,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就笑着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冯家八姐令美。你叫我八姐就行。可算找到你了,我能向爹交差了。”   她笑着转向奚松舟:“我能这么快就找到孟家小妹妹,奚表叔你记一大功,今天的这句表叔,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奚松舟的父亲曾任中央银行行长,冯奚两家很熟,两人又是同年,说话自然随意。   奚松舟笑而不语。   “八姐姐,我叫兰亭。要您来这里找我,实在是失礼。”孟兰亭微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仿佛还有个名字?”冯令美努力回忆。   “是的,若水。我弟弟叫若渝。后来有段时日,父亲临兰亭诗序,极是痴迷,才把我名字改为兰亭了。”孟兰亭解释。   “上善若水,质真若渝”,是父亲给她姐弟起名的本意。   冯令美点头:“孟叔父家学渊源,中西贯通,令人钦佩。”   孟兰亭自然自谦了一番。寒暄过后,冯令美才笑着说:“兰亭妹妹,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家父听说你来了上海,先前不知道你落脚在哪里时,发话要我一定找到你。要是没别的事,去南京过年,怎么样?”   说完,她看着孟兰亭。   奚松舟也望着她。   “原本就该我主动去拜望冯伯父的。前两天到的时候,想着正是年底,怕打扰了伯父,预备年后再作打算。承蒙伯父邀约,还要八姐您亲自来,惭愧得很。我随时都方便。”   “那太好了!家父急着想要见你。原本我是打算今天就陪你去南京的。不巧公司临时来了点事,我一时脱不开身。正好奚表叔要回南京,我就拜托他代我送你过去了。”   “兰亭妹妹,你不会怪八姐怠慢吧?”   孟兰亭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急忙摇头,望了眼奚松舟。   “孟小姐没问题的话,我是非常愿意的。”   孟兰亭只好道谢:“又要麻烦奚先生您了。”   奚松舟显得很是愉快:“我是顺路的,何来麻烦之说。”   冯令美在旁,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这么顺利就找到孟家女儿,只能说是运气好。   她先是通过孟家所在的地方县长,得知孟家女儿来上海去投之华大学的周善源教授,继而找到奚松舟。没想到一问,竟然这么巧,老教授不在,奚松舟接待了孟兰亭。于是顺理成章,就这样见到了面。   而之所以请奚松舟代自己送她去南京,也是考虑到弟弟之前的态度,不敢立刻叫他知道,不便同路。   现在一切安排妥当了,冯令美和孟兰亭再闲叙了几句,因火车点到,亲自把两人送到了车站,含笑道别,立刻回去,急着向冯令仪电话汇报进展。   “大姐,我找着人了,也安排好了,特意错开,请松舟先帮我送她去你们那里。”   “冯家女儿怎么样?”   那头,冯令仪问。   “人材没的说,大姐你自己看了就知道。稍晚点,我再带小九回去。”   ……   上海到南京的下关站,车程将近十个小时。   这一趟旅途,和孟兰亭几天前的坐车经历,犹如云泥之别。   年关将到,南京又被定为国都,乘火车往来沪宁之间的人流极大,达官贵人更是扎堆。奚松舟临时改了点,订不到包厢了,但头等车厢的位置也是非常宽敞豪华,茶台、餐点、咖啡吧,一应俱全,两人同座。   火车开动后,奚松舟向孟兰亭介绍了些沿途站点和南京的风物,随后从随身携带的一只文件包中取出一本旧书,问道:“孟小姐,这本书的译者,是不是令尊?”   孟兰亭看了一眼,发现是父亲去世前完成的一本关于西方微积分的翻译著作。当时家中已经无力付梓,最后还是周教授筹资,刻印成书,以作纪念。当时不过发了几百册而已。因为国内的大环境,包括大学在内,重文薄理,尤其数学,投身者更是寥寥,成书之后,无声湮寂。   孟兰亭家中存有这本书,但没想到,奚松舟竟也会有,很是意外,点了点头。   奚松舟笑道:“是这样的,之华大学数学系学生少,今年新生报考就读,不过五人而已。学生少,教书的也少。周教授要带高年级学生,还经常学术公差,无法兼顾。我从前读经济时,也修过数学,成绩还算可以,有时就被捉来临时抱个佛脚,给新生上上课。西方微积分的译本,国内已有数版,但令尊的这版,译得深入浅出,稍加改编,很适合用作新生教材。版本资费,你尽管开口,我必如数奉上。”   孟兰亭拿起这本或许从前一直躺在图书馆故纸堆里的旧书,打开,看着泛黄扉页那篇她熟悉的译者自序,心里涌出一阵淡淡的伤感。   “父亲毕生研习数学,爱好而已。倘若知道今日能为教学提供几分利用价值,在天之灵也是欣慰。我更不需要费用。奚先生尽管取用。我反倒要感谢奚先生,让先父旧作能有机会重见天日。”   奚松舟注视着她:“好,那我就用了。谢谢孟小姐的玉成。”   孟兰亭朝他启齿而笑。   冬日午后一片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那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映在年轻女孩的娇庞之上,贝齿洁白如玉,眼眸好似两汪澄水,长睫一根一根,纤悉毕现。   奚松舟微微闪神,直到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才回过神,自己暗中略感窘迫,稍显仓促地站了起来,笑着说:“出来得急,你还没吃饭,饿了吧?你稍坐,我去餐车,看看有没空的座位。”   孟兰亭目送他背影出了车厢,微微偏头,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沿途景象,陷入了凝思。   ……   当天晚上,九点多,火车抵达南京的下关站。冯家司机兼卫兵,早已开车过来等在那里,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仆。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别,感谢他这一路的照应,在对方的注目相送之下,上了汽车,离开火车站。   汽车没有直接先去紫金山南麓,而是送她到了位于颐和路尽头的一处别墅官邸中。汽车穿过卫兵站岗的大门,停在一个闹中取静、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大的花园里。   在这里,孟兰亭第一次见到了冯家长姐,那个有名的夫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容貌端庄,着了合体的黑色丝绒旗袍,没有修饰,却风度不凡,贵气逼人。   但她仿佛有些怕冷。   房中已经很暖了,她还戴着帽子,肩上也披了件裘皮披肩。   “夫人,孟小姐到了。”   卫兵将孟兰亭带进客厅,敬礼后离去。   厅里灯火辉煌,角落中站了几个神色严肃、身穿整齐制服的女佣,视线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知道坐在椅子里的那个夫人也在看着自己,稳住神,上前几步,微微欠身行礼,微笑道:“夫人,我是孟兰亭,很荣幸能见到您。”   对方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示意她来到自己的身边,让她坐下,先是询问她今天路上的情况,又问她前几天,在上海如何度过。   她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低沉,吐字清晰。   孟兰亭一一作答。   “记得当初家父与令尊交往,我已结婚。虽然无缘见叔父一面,但从前也没少听家父在我面前提及令尊。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她仿佛有些感慨。   孟兰亭沉默着。   “听说你弟弟出国留学了。先前你母亲还在时,家里就只你母女二人,想必有些不易。是我的疏忽,没有照顾到你们。怎么你也不来个消息呢?”   她柔声问道,问完,目光停在孟兰亭的脸上。   “家道虽然中落了,但日子还是能够安度的。夫人肩系家国,席不暇暖,兰亭不好无事空扰。”   冯令仪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这两年,你和你母亲都是怎么过的?”   “我中学毕业后,就去县城女中教书了,加上从前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度日不成问题。”   “你教的是什么科目?”   冯令仪仿佛颇感兴趣。   “数学、博物、国文、英文、图画、书法,除了体操课目,其余没有没教过的。”   孟兰亭微笑。   “我老家地方小,女中统共也没几个学生,一缺老师,校长就拉我代课。好在中学教本简单,勉强为之,贻笑大方。”   冯令仪再次笑了,点头,凝视了她片刻,说:“你累吗?你从上海刚坐车到来,这会儿也不早了,本该让你先去休息的。只是父亲知道你今天会到,这会儿恐怕还在等着……”   “我不累。我也想早些见到伯父。”   孟兰亭立刻站了起来。   冯令仪微微颔首,转头吩咐人,准备出门。   冯令仪和孟兰亭同坐一车,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南麓别墅里。她将孟兰亭带到二楼的书房。   老冯性子急躁,到老还是不变。已经等了大半天,这会儿毫无乏意,终于见到故人之女,如见故人,心情激动不已。   和刚才见冯令仪时,小心应对不同,对着面前这个嗓门有点大的长者,孟兰亭倒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一番应对过后,楼下的自鸣钟,传来敲击钟锤的当当之声。   老冯听到了,拍了下额头。   “看我,只顾高兴,忘了你坐了一天的车,小孩子家家的,怕早就累了!”   他吩咐长女:“令仪,带兰亭去休息。她就留我这里。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说着,一叠声地叫人。   孟兰亭站了起来。   “伯父,夫人,我不累。今天空手而来,见到两位尊长,诚然是我的幸事。实不相瞒,我这趟从家里出来,原本就是存了登门的心。除了拜望伯父和夫人,另外有件事,想请伯父和夫人能够出手相助。”   老冯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张脸立刻就笑开了花,满口应承:“快说,快说!”   冯令仪看了眼喜笑颜开的父亲,又望向面前的孟家女儿,若有所思,但并没有开口。   孟兰亭就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话音落下,见对面的冯家父女相对望了一眼,就说:“人海茫茫,光靠我自己,想打听到弟弟的下落,几乎是没有希望的。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才厚颜找了过来,恳求伯父和夫人,能出手助我一臂之力。不管最后结果怎样,我都感激万分。”   老冯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立刻点头:“没问题!你该早些来找伯父的!往后这事,就是伯父的事了。你先安心留下,伯父明天就叫人去打听。”   孟兰亭十分感激,真正地感激,深深鞠躬,再次道谢。   老冯慨叹:“好孩子,快不要这么见外。冯孟两家什么关系?这些年,要不是我的疏忽,你们也不至于难到这样的地步……”   他的自责之情,流露无遗。   冯令仪看了眼孟兰亭,笑着应了父亲两句,随即亲自领着孟兰亭到了替她预备的房间,叮嘱她安心休息,这才回到书房。   已经很晚了,老冯还毫无乏意,兴奋不已,和长女说了些过去的事,感慨时光飞转。   想当年,那个自己一眼相中的孟家玉雪女童,如今竟已长成了这样一个亭亭少女。   “爹,过了年,小九又大一岁。虽说现在和早年不同,就算再迟个几年,咱们也不必着急。但咱们家情况特殊,小九这年岁,也是可以成亲了。他回国后,我就考虑过几户有这意思的人家。门户是没问题的,女儿也都不错。那些小姐,小九也都认识的。”   冯令仪摇了摇头。   “我才开个口,小九就蹦了起来。”   “他那个犟脾气,爹你也知道,自己不点头,根本就压不下去。何况我自己,也总觉得小姐们差了点意思,也就算了。当时我也想起过爹你早年和孟家的那点事。但实在是年常日久,时代也不同了,怕孟家也早不当一回事,说不定女儿都已经许配人了,加上那时,我身体又有点问题。当时是想着,什么时候派个人下去打听下,彻底把这事给了了。一拖,就到了现在,这么巧,兰亭自己找过来了……”   她顿了一下。   “孟家的这个女儿,倒是出乎意料得不错。孟家如今虽家道中落,但门庭清华,两家既然又有从前的那点渊源,我想着,要么再试一试?”   “我对孟家这孩子,很是满意,就是有点顾虑。”   老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好的孩子,要她嫁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糟蹋了人不说,我怕对不住老孟,以后没脸去见他啊!”   冯令仪微微一笑:“爹,你过虑了。兰亭现在无依无靠,既然带着婚书来,应该就是愿意认这门亲的,只是女孩子脸皮薄,自己刚才不便开口而已。我是担心小九,怕他不肯点头。”   “他敢?”   老冯瞪眼。   “爹你别急。”   冯令仪沉吟了下。   “要不这样,咱们先不提婚事。八妹说明早,她和小九就回来了。咱们安排一顿只有自家人的便饭,就说故人之女来了,让两人先见个面。等见过了面,看小九的意思,再定后话。”   “小九要是有意,自然最好。要是看不上,也没办法,咱们也不好让孟家小姐再空等下去,索性趁这机会,悄悄把这旧事给了结了。这样也不至于让孟家女儿过于难堪。”   “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老冯点头。   “兰亭都不嫌弃他了,这混蛋敢看不上她,我真就当场打死他了事,省得他再到处祸害!”   老冯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明天儿子摇头说不的混样,越想越气,顺手操起手杖,砰地狠狠敲了下桌面,厉声喝道。 第9章   今晚和司机一起去接孟兰亭的年轻女仆名叫阿红,抢着将孟兰亭带来的简单行装抱了进去,利索地归置着。   这个房间朝南,面积很大,带着独立的盥洗室。原本是全中式的装修,色调偏于古朴暗沉,但房间里却摆设了一套纯白色的法国洛可可风格家具,梳妆台上的天鹅颈花瓶里插着鲜花,床品和窗帘,全是精致而漂亮的蕾丝花边,充满了梦幻般的西方公主式的风格,显得很是突兀。   “老爷今天叫人从山下运上来的,忙活了半天,说年轻小姐应该会喜欢的。”   见孟兰亭的目光落在梳妆台和床上,阿红插了一句。   “我来这里做事两年多了,头回看到老爷像今天这么高兴。孟小姐,你来这里真好。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吧,我这就伺候你洗澡。”   孟兰亭收回目光,向阿红道了声谢,说自己就行,让她也去休息。   打发走了阿红,孟兰亭洗完澡,已经很晚了。   这地方清幽无比,此刻万籁俱寂。黑暗中,她躺在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太阳味道的松软而温暖的被窝里,人感到有些乏,但精神却异常兴奋,闭上眼睛,久久无法入眠。   自己这样突然露面,冯家人的反应,令孟兰亭有些意想不到。   尤其是冯老爷。   从被带过来的第一眼起,他对自己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喜爱和歉疚之情便扑面而来。令孟兰亭的心里,也生出了些温暖和感动。   关于今晚的这个见面,在来的火车上,她已经想过很多遍了。   在她原本的设想里,最大的可能,就是冯家人答应帮忙,但同时,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够解除婚约。   她自然会一口答应,再向他们解释下无法归还庚帖和信物的原因,事情,应该就能顺利结束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她真的始料未及。   见面已经结束,冯老爷和冯家大姐,没有提及半句关于婚约的事,仿佛就不存在。   孟兰亭不相信在自己现身之后,冯家人还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明明记得,却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或者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或者,是希望自己也能当做没这一回事,就这样让这桩本就已成为陈年旧事的事情就此过去?   她是不能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   如果是她主动先表态,说取消那个旧年婚约,哪怕这就是冯家的意愿,也显得她对冯家不敬。   所以现在,她也只要当做没这一回,等着冯家自己决定就行了。   孟兰亭在枕上翻来覆去,下半夜,终于倦极,睡了过去。   或许是冯老爷一口答应帮忙的态度,让她感到心安了不少,这一觉竟然睡得很沉。第二天的早上,她是在窗外叽啾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赫然看到阳光的明亮影子已经射满窗帘,瞥了眼钟,八点多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漱过后,下了楼,看见冯老爷穿了身宽松的家常袍,一手提了只鸟笼,另手背在身后,正在庭院里溜达。   孟兰亭迎上去,叫了声“伯父”。   “兰亭,昨晚那么晚才休息,又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睡不着,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吧?走,吃早点去。太平春老陶家的那口龙袍蟹黄包,早年宫里太后吃了也惦记的。今天托你的福,人来了,就等着给你做,顺带的,我也有口福了。”   他把手里的鸟笼递给跟随的警卫,洗了洗手,领着孟兰亭进去。   陶家的蟹黄包手艺是打前朝传下来,皮薄如纸,汤色金黄,极富盛名。京津不乏有达官贵人大老远特意赶来南京,为的,就是吃一口正宗的陶家蟹黄包。老陶本已洗手归山,把生意传给了儿子。今天却亲自来了,穿得利利索索,正等在那里,看见人进来了,笑容满面,招呼了一声,他儿子送上剔好的蟹肉蟹黄和昨晚提前熬好的鸡汤。只见双手如飞,捏出了几笼漂亮的汤包,上了热气腾腾的蒸锅,大火一开,很快就送了上来。   “趁热,慢慢吃,小心烫嘴。”   老冯亲手给孟兰亭调蘸料。   孟兰亭急忙站了起来。   “唉,别拘着,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冯笑呵呵地让她坐下。   孟兰亭夹起汤包,轻轻咬了一口色泽晶莹的薄皮。   一股鲜美的味道,伴随着被咬破的面皮,慢慢地在舌尖的味蕾上散开。   “怎么样?”   孟兰亭抬起眼,见边上的那位长者,正用带了点紧张的目光望着自己,急忙点头:“很好吃。谢谢伯父。”   老冯舒心地笑了。   “喜欢吃,以后爹……”   “以后伯父天天弄给你吃。”   冯家长辈这个显然口误的自称,孟兰亭并没怎么在意。吃完了早点,佣人送来两杯菊花茶,老冯说:“兰亭,我冯家除了八个女儿,还有个儿子,你知道吧?他名叫恪之,平时大多在上海做事。”   他顿了下。   “……人稍稍皮了些,但从小聪明得很,念书无不名列前茅,长得也算过得去。这不年底了,等下他就和他八姐一块到南京,司机已经去接了。中午一起吃顿便饭。你不必拘束,没别人,就他大姐,八姐,你都见过的。”   孟兰亭眼前立刻浮现出了那天在街上发生的一幕。   来这里,她就已经做好了要和那个冯恪之再次碰面的准备。但忽然听到他就要过来,两人很快就要再次碰头,心下还是一跳。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冯老爷的面,说出那天的遭遇,讲他儿子怎么不好。   想来,他到了之后,即便认出自己,应该也不至于傻到表露太过,自己抖出那件事。   只要他不提,她也不说,也就过去了。   冯老爷人很好,对自己更好,她不想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   孟兰亭抬眼,微笑道。   老冯喜她,越看越是欢喜,恨不得立刻开口提婚事,强行忍住了,看了眼时间,也快了,怕碰头时儿子态度不够好,给她留下坏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须自己先在儿子面前狠狠放几句话出来才稳妥,于是笑着说:“早上没事,太阳也好,穿多些,叫阿红带你去周围转转,先熟悉下环境。回来,差不多也就吃饭了。”   孟兰亭应好,送他进了书房。   阿红已经替她拿了外套和手套,高高兴兴地领着孟兰亭出去,后头跟上来一个卫兵。   虽然是冬天,但周围的风景很好,远处山头之上,还残留了些没有化尽的雪痕。   孟兰亭慢慢地在附近用条石砌出的山道上走了一圈,回来,停在一座筑于半道的观景亭上,眺望远处之时,忽然听到身边的阿红惊喜地叫了一声:“车来了!”   孟兰亭循声转头,看见不远之外,那条盘旋上山的汽车道上,开来了两辆黑色的汽车。   “一定是大姑,八小姐和九公子他们到了!孟小姐,咱们回去了吗?”   孟兰亭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   ……   冯令仪带着弟弟来到父亲书房的门前,朝他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须得记住自己路上的叮嘱,这才在门外说道:“爹,八妹和小九回了。小九说有话要和爹你说。”   半晌,里头传来淡淡一道嗯声:“让他进来。”   冯恪之走了进去,朝坐在里头侧对着自己还在看报的父亲叫了声爹。   老冯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缓缓转过身。   看到面前的儿子,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告状,他就又一阵怒气攻心,强行忍住发作的念头,两道威严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冷冷地说:“你在市政府放枪的事,我暂且记下,这回先饶了你。回来给我收收心。要是再有下回,我饶不了你!”   冯恪之一声不吭。   “你哑巴了?不是说有话要讲?”   “知道了——话都被爹你给说了。我没别事了,出去了。”   冯恪之转身要走。   “站住!”   冯恪之停住脚步。   老冯压下满腔不满,呼了一口气,用尽量和颜悦色的语气说:“家里来了个客人,是我从前一个故交的女公子。等下我给你们介绍。中午一起吃个便饭……”   冯恪之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爹,我忘了说,等下我就要出去。几个朋友叫,有些时候没见了……”   “就是天王老子叫,你也不许给我出去!”   老冯厉声喝道。   “你今天要是出去了,或是露了半点混样,吓到了她,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死了,也不用你给我举孝棒!”   这话,非常重,前所未有。   冯恪之沉默了。   老冯见儿子终于被压服了,这才慢慢呼出一口气,冷冷地说:“她也该回来了,你就老实在这里给我等着。”说着起身,正要叫人去把孟兰亭请回来,听见门外起了一阵杂着话音的脚步声。   正是孟家女儿和八女冯令美在说话。   他脸上罩着的怒云,顷刻间全部消失,一下换成满满的慈爱笑意。   “她回了!”   冯恪之看得目瞪口呆。   “你给我态度放端正!”   老冯转过头,恶狠狠地最后警告了一声儿子,随即朝外说:“是兰亭回来了吗?让她进来!”   刚一回来,老头就摆出这个架势。   冯恪之早就猜了出来,这个所谓的“故人女公子”,想必就是家里趁着年关,给自己安排的又一个相亲对象。   希望他远离军方,给他安排结婚对象。   这就是家中对他的全部期待。   这两年,类似这样的阵仗,他已是见怪不怪。   只不过,今天这个阵仗,摆得比先前都要大而已。   门口已经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心底照例涌出一阵厌烦。他抬眼,望向那扇已被推开的门,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停在门口的那道身影。   一个年轻的小姐。   湖水绿的褂裙,黑色大衣,足上一双矮跟皮鞋,剪着一头整齐的短发。   冯恪之的视线在扫到她脸庞的那一刻,两只瞳仁仿佛触了电似的,蓦然紧缩,目光一下定住了。   她却仿佛没有留意到边上的人,迈着轻快的脚步,径直走了进来,笑着说:“冯伯父,您叫我?”   女孩子的声音悦耳,眸光明亮,笑靥,仿佛此刻窗外那片明媚而耀目的阳光。   老冯笑呵呵地点头:“怎么样?边上风景还可以吗?”   “很美。谢谢伯父。”   “好,好。来,兰亭,我给你介绍个人。”   老冯指了指边上的儿子。   “他就是伯父早上和你提过的那个世兄。”   他又转向儿子。   “她就是我那位故人的女公子。姓孟,名叫兰亭。”   孟兰亭唇角含着微笑,露出一只小小的笑涡。她的脸转向冯恪之,仿佛两人只是头回相遇。   “以后还请多加关照。”   她望着冯家的儿子说,向他微微点头,语调平静。   冯恪之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目光紧紧地盯着,神色有点僵,一言不发。   “嗯哼!”   老冯对儿子的反应很是不满,咳了一声,目放精光,怒视。   “冯恪之。”   他慢吞吞地说,嘴角微微动了一动,算是笑,目光在她那头短发上停了一停。   “爹,我先出去下。失陪。”   他转身,走了出去。 第10章   冯恪之从书房里出来,脚步就停了下来,在门外凝滞片刻,回头,再次盯了眼那扇在自己身后关上的门,忽地迈开大步,朝正坐在客厅里打电话的冯令美走去。   “……五姐,等下我再和你详说……”   冯令美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见弟弟沉着脸朝自己来,忙压低声和那头的冯家五姑说了一句,挂了电话。   “小九,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冯令美瞥了眼他的身后,就被冯恪之捉住手臂,从沙发上带了起来。   “哎,哎!干什么干什么,轻点……”   冯令美被弟弟弄到边上的茶水间里,冯恪之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把门一关。   “反了不成?敢这么对你亲姐?”   冯令美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抱怨。   “八姐,这个姓孟的女的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我们家冒出来的?”   冯恪之的脸色很是难看。   弟弟的反应,仿佛气急败坏似的,这让冯令美有点意外,狐疑地打量了下他。   “我怎么感觉,你和她之前见过?”   冯恪之:“怎么可能!乡下丫头!”   冯令美扭了下他的胳膊:“你又皮痒了是不?要不是正好她来了,你搞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年你能这么好过?小心被爹听到,谁也救不了你!让开,我要出去!”   “八姐,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就告诉爹,你和姐夫的事!”   他挑了挑飞扬双眉。   “姐夫是一个字也不说,我却知道,是你不让姐夫来南京的。”   “你敢?”   “不敢。只是保不齐,会说漏嘴什么的……”   他伸手开门。   冯令美一把将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冯令美咬牙切齿。   冯恪之扭头看着她:“八姐你到底说不说?”   冯令美无奈,只好说:“前两天你不是也看到了吗,胡掌柜拿来了庚帖和玉牌,我和大姐商量过后,找到了孟小姐……”   “你们的婚约,虽说是古早的事,但孟家小姐现在自己找上了门,咱们就不能当做没那回事,何况,家里也希望你能安定下来。大姐的意思,先安排你们见个面,所以将她接来了这里。”   “小九,孟小姐的人材,你自己刚才也亲眼看到了。爹对她更是满意。”   她看着弟弟,语重心长:“我记得你小时候,虽也干过上房揭瓦的事,但不像现在,天天惹爹这么闹心。这事,我劝你听话,顺一回爹……”   她话还没说完,冯恪之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   这个早上剩下的时间,孟兰亭伴在冯老爷的边上,没再见到冯恪之露面。直到中午吃饭,其余人都已入座了,冯恪之才慢吞吞地晃了过来,朝冯老爷和冯令仪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大姐”,坐到了冯令美的边上。   他的位置,和孟兰亭正好相对。   老冯对儿子先前丢下孟兰亭自顾离去的举动本就很是不满了,这会儿见他态度又这么冷淡,要不是有所顾忌,早就爆发了。   他看着儿子笑:“也算是留过洋的人,怎么规矩反倒没了?孟家妹妹也在座,不招呼一声?”   老冯话语带笑,投向儿子的目光,却含了警告之意。   冯令美在桌下踢了弟弟一脚。   冯恪之朝孟兰亭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父亲的要求打招呼。   老冯尴尬,再三告诫自己忍,怕孟兰亭难过,转过来强行解释:“他打小就这样,不爱说话,闷嘴葫芦一只。兰亭你别往心里去。”   “伯父言重了。干将之器,才不露锋芒。世兄不拘小节而已,我怎会在意?”孟兰亭微笑。   一句话,不但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也让老冯可以下台。   冯恪之抬起眼皮,睃了她一下。   老冯舒畅无比,呵呵笑着点头。   冯令仪不动声色,望了孟兰亭一眼。   “开饭吧。冯妈,好上菜了,中午都做了什么?”   冯令美借机急忙招呼开饭。   从上海一道跟回南京的冯妈带着佣人,刚才一直等在餐厅门口,听到招呼,急忙应了一声,领人入内,一边上菜,笑着说:“老爷说孟小姐不是外人,不用做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色,就做了几样清淡利口的。炖生敲、熏盐水鸡、酒凝金腿、贡淡炖海参、还有萝卜丝饼。都是老南京的口味儿,让孟小姐尝个鲜。”   这几样菜,说得简单,孟兰亭也知道,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家常小菜。向冯老爷和冯令仪道谢:“我过来,实在是给伯父和夫人你们添麻烦了。”   冯令仪唇边含了微笑,点头:“你不必拘束,当自己家里就好。”   老冯第一筷,就夹了一只厨房从天没亮就开始炖,炖得已经酥烂肥圆的海参,放到了孟兰亭面前的一只空碗里。   “兰亭,你多吃点。饭一定要吃饱的。”   冯恪之提筷,正要伸过去的,盯着自己父亲把那条夹起来还微微颤动的肥参放到了她的碗里,手停在了半空。忽然对上来自大姐的两道目光,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低头扒了口饭。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在冯令美的说笑声中过了大半,吃得也算宾主皆欢。   冯妈上了新炸出锅的萝卜丝饼。拿刀,将饼切成均匀的三角小块。   金黄酥脆的表皮里,夹着雪白鲜嫩的萝卜丝。一切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老冯招呼孟兰亭趁热吃。   “我好了。大姐你们慢用吧。”   冯恪之取餐巾,抹了抹嘴,站了起来。   “小少爷,你最爱吃的萝卜饼,先吃一块呀。”   冯妈急忙叫他。   “饱了。吃不下。”   冯恪之推开椅子,转身出了餐厅。   老冯看了眼儿子的背影,眼睛眯了一眯,看了眼长女。   冯令仪示意父亲,稍安毋躁。   这一顿饭,终于在无声无息的暗流涌动中,结束了。   饭毕上水果。冯令仪起身,说要去小憩片刻。冯令美和她同行。   孟兰亭送了两人几步,回来洗手,取了只苹果,用小刀削皮,剔去果核,切成小块,送到冯老爷的面前。   “伯父,您吃水果。”   “好,好。你也吃。”   老冯知道长女去找儿子问话了,心里有点没底。   殊不知,孟兰亭此刻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也是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一顿饭的气氛,实在怪异。吃到最后,她忽然起了疑心。   自己先前,说不定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   冯恪之回了房间,也没脱衣服和鞋,横仰在床上,正闭目冥思,听到敲门声起,睁眼过去开门,见冯令仪站在门口,忙伸手扶她进来。   “大姐,你身体刚恢复些,不要太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就开车送你回。”   在这个大了自己将近一倍年龄的长姐面前,冯恪之露出难得的稳重。   冯令仪叫他和自己坐一块儿,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你放心。还有,以后别再送发套过来了。用不着。我那回也就随口感慨了一句而已。记得年轻时头发好,竟能养到两尺多。现在年纪大了,一生病,就成了这样。你倒当真了,集来那么多,都能开铺子了,那天被你姐夫看到,还笑话了几句。我都一把年纪了,以后不要了。况且,再过些时候,发套也可以不用了。”   “知道了,大姐。”   冯恪之老老实实地应。   冯令仪点头,端详着弟弟,抬手,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刚才躺压得有些褶的衣领,柔声道:“孟家小姐你也见了,爹的意思,你大约也知道的。你觉得兰亭怎么样?”   冯恪之脸色一沉:“多少年前的事了?又不是法律文书。她拿着张旧纸头过来,爹竟就要我娶她?简直荒唐!”   冯令仪说:“你别管荒唐不荒唐。你就说,孟家小姐人怎么样?”   “也就那样而已。”他哼了一声。   “我倒觉得,孟家小姐很适合做咱们冯家的少夫人。”冯令仪说。   “人材配得上你。我也打听过,在家时,照顾孟太太,在学校教书,品格嘉淑。家道虽没,闺秀不改。”   “小九,我知道你没看上人,但这一回,大姐希望你听话,把亲事先定了。兰亭应该是愿意的,她性子好,等你们慢慢相处多了,感情自然就好。爹一番苦心,你不要再犟。”   冯令仪的语气,慢慢开始带了点施压的味道。   冯恪之沉默着。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有点没从早上突然看到她的那一眼的震惊中,彻底回过味来。   那天街头偶遇,起先他不过是看到了她的一头长发,前所未见的好,想要买下送给大姐而已而已。   出到那么高的价钱,她却还死活不肯。正好他那天心情不痛快,算她不走运,惹他起了性子,索性一剪刀给剪了下来。   也不对,不是一剪刀。   他想起自己强行慢慢剪她长发,她分明想要反抗,最后却又默默忍受的一幕。   当时她眼圈泛红,睫毛轻颤的模样,忽然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和那天一样,此刻,他竟然觉得身体里的血流速度仿佛暗暗有点加快了。   那应该是一种欺凌别人所得的快感——但他此前从没有体会过。即便干出过更加肆无忌惮的烟头烫人,甚至开枪把人吓得尿了裤子的事儿,干了也就干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也就那一次而已。   手心好似也突然唤醒了记忆,浮上了当时捏她长发时的那种凉滑如丝的异样之感。   冯恪之渐渐地走了神。   “小九!你在想什么?大姐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耳畔忽然传来唤声。   冯恪之一下回过神,对上长姐投来的两道审视般的目光,破天荒地竟有点心虚,急忙摇头。   “没……没想什么……”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早上见面时,她若无其事的模样,好似此前根本就没见过自己。   他的心里,忽然有点不痛快。   “我考虑考虑……”   冯恪之含含糊糊地说。 第11章   “爹,这事,我看十有八九是能成了。”   冯令仪和弟弟谈话完毕,回来,对焦心等待着的父亲这样说。   “我是看着小九长大的。他的脾气,我还是有点数的。要是真的像以前,他是不会在我面前说考虑的。既然说考虑,应该就是有意愿了。”   以儿子见到孟兰亭后的种种冷淡表现来看,老冯原本几乎不抱指望了。万万没想到,竟能从长女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简直是喜出望外。   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好,太好了!让他考虑,让他考虑……”   老冯喜笑颜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事情定下来前,你这个做长姐的,要再费点心。再忙,也先把别的事放放,继续劝,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汉之也很关心,昨晚还特意问起过。不用爹说,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这个地方,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一见到长姐,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   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   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其余几个姐姐,也纷纷跟着起身,出来,立刻去找弟弟。   冯老爷已经叫司机把家里的车钥匙统统交到自己这里,以防儿子私自外出。午后冯恪之拿了把猎,枪,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这会儿手里提了只山鸡和野兔,正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群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一愣,撒手丢下东西,扭头就想溜,却早被眼尖的冯令蕙看到了,喊了声“小九,你给我站住!”,追了上来。   冯恪之只好停住,看着六七个姐姐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围在中间,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   “小九,人我们刚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大姐也点了头的,这回你就别想跑了!”   他还没打完招呼,就被冯家六姑给打断了。   “六姐,我……”   “你什么你!”   几个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说你还在考虑?你考虑什么?爹就你一个儿子,早就盼着抱孙了。正好趁着过年,我们都在,马上把这事给定了!”   “奚家的小儿子,比你还小俩月,前几天说都生儿子了!”四姑奶奶说。   “二姐也知道了这事,特意打电话回来问。小九,二姐对你怎么样,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让二姐失望!”   众姐姐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轰炸。   冯恪之头晕脑胀,举起双手。   “姑奶奶们,我一身的汗,先让我回房冲个澡,换件衣服成不?”   冯家姐姐们见弟弟的额角果然微微渗着汗,怕天冷受凉,这才放他过去。   冯恪之赶紧开溜。   一个下午,在冯家众姐妹喜笑颜开的商议中,很快过去了。   孟兰亭暗暗焦急。   冯恪之的姐姐们会留下一道吃晚饭,说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个下午,在见了自己之后,她们具体都商议了什么,孟兰亭不得而知,但那个疑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冯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冯家的儿子是傻子,否则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家人的计划。   而从冯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没有一口拒绝。   孟兰亭推测,他应该是抵不住来自冯老爷和上头那八个姐姐的巨大压力,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那么她即将面临的情况,将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这个冯家的儿子绑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她恶寒。   她是不会嫁这样的纨绔子弟的,哪怕冯家地位超然,权势煊赫。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没法自己先开口表态了。   而一旦等冯家先开口,她再表明态度拒绝的话,即便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把话说得再委婉,也显得理亏。   哪怕冯老爷能够体谅自己,但彻底得罪冯家姐妹,那是毫无疑问了。   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   冯家客厅里已经摆开麻将桌。除了大姐去休息,冯家其余姐妹坐下来打牌,女仆站在边上端茶送水,大家说说笑笑,消磨着时间,电话铃声起起落落,冯家好不热闹。   孟兰亭也被叫了过来,坐到冯家三姐的边上,陪着凑了一腿。   她擅数学,更长于心记。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输了好几圈。   “兰亭别怕,往后呀,没事咱们多打打。我教你,把她们的钱都给赢光。”   打麻将也是南京高官太太们的日常交际内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不用你这个牌精教,我们自个儿就乐意输兰亭。”   气氛融洽得很。孟兰亭跟着冯家的姐姐们笑,心烦意乱,随后寻了个借口,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打发走阿红,靠窗,望着天边几朵艳丽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时,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   孟兰亭回神,过去打开门,一愣。   门外,竟然站着冯恪之。   他还是一身猎装,领口扣子随意松了一颗,着了马靴,双腿被衬得愈发挺拔修长,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两道视线,从她头顶直接越过。   也就只剩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   孟兰亭问他。   他这才垂下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自顾迈开长腿,走了进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孟兰亭略一迟疑,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   冯恪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皮鞋底踏着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发出一下下的橐橐之声。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摆设,阿红放在桌上的来自姐姐们的见面礼,最后,视线从那张铺着蕾丝花边寝具的床上掠过,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他开口,语气冷淡。   孟兰亭没做声。   “你应该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种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应该清楚。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只是考虑到你无依无靠,境况艰难,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而我父亲他们,又向我施压……”   他转过脸,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和她对望着。   “所以,我可以接受家人的安排,日后方便的时候,考虑和你结婚。毕竟,迟早我也是要结的,娶什么人,于我而言都没差别。但是——”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   “有一点,你必须要清楚。做我冯恪之的妻子,除了侍奉我父亲,你要对我言听计从。听话点。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孟小姐,我对未来的妻子,就只有这么一点要求。懂了吗?”   他说完,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既没了他皮鞋踩过地板的橐橐的脚步声,也没了他滔滔说话的声。   孟兰亭的耳畔,隐隐传来楼下大厅里,冯家姐姐们洗牌时发出的清脆的骨牌碰撞声和说笑的声音。   孟兰亭和他相对站着,忽然记起一件小时候的事。   那会儿,乡下有个自家的佃户,养了头小黑骡,嚼口力气都拔尖,就是脾气很犟,喜欢和人作对。赶它往东,它要往西撒开蹄子跑,抽鞭子,脾气上来,冷不丁还撂一蹄子,有回险些把人给踢坏。佃户很苦恼,想便宜转了。孟兰亭的父亲听说了,就教那个佃户,下回想去东边的丁庄,就赶它往西边的李庄。佃户被点醒,大喜,回来照办,从此再没烦恼。   小时候的这桩趣事儿,本来早就已经忘了。现在突然浮上心头。   孟兰亭的心里,也随之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和这个冯恪之,前后也就这么遇了这么两回。原本根本谈不上什么了解。   但就凭着这两次的碰面,孟兰亭也可以断定,对方心高气傲,眼里容不下半粒沙。   尤其,如果这粒沙,是来自自己的。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立刻就下了决心,决定赌一把。   这不是什么忍忍就能过去的小事。   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难以收场。   这门婚约,她固然无法开口先说不。   但冯家的儿子,他完全可以。   这就是个送上门的好时机。   和那头骡子一样,他也只是缺了一个正确的驱赶方向。   “听不懂吗?我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   孟兰亭慢慢抬眼,望着面前这个双手还插在裤兜里,一脸倨傲地等着自己表态的冯家儿子,说:“冯公子,中午吃饭时,我曾用干将之器,不露锋芒来譬你。但你知道这话的后半句吗?”   冯恪之双眉微微一抬。   “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   “你当得起吗?我不过是不想令尊尴尬罢了。”   她笑了笑,说。 第12章   冯恪之眉头一压,看着她。   孟兰亭没有避开他的两道目光,迎上。   “这回我来,确实是有求于贵府。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想要履行婚约。”   “你说得对,这桩婚约,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如果我点了头,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哪怕辜负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冯恪之脸上开始的那种淡漠表情,几乎已经挂不住了。   他的两眼盯着孟兰亭,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喊吃饭的声音。冯家姐姐们似乎也从麻将桌上相继起了身,笑声,抱怨输牌的声音,阵阵传了上来。   “去叫孟小姐下来,好吃饭了——”   “你不会以为刚才我是在勉强你嫁我吧?不过是看在父亲的愿上,出于好意,才和你说了那些话而已。孟小姐,我也请你放心,凭你,还真入不了我冯恪之的眼!”   冯恪之冷冷地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孟兰亭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在乎面子。   尤其这个冯家公子。   她在赌,赌冯恪之会抢在她的前头拒婚,向他家人表明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态度。免得让人以为他愿意,她却不肯。   就像赶骡。   她想要的方向,已经替他设计好了。现在,就只等着结果。   “孟小姐,下来吃饭了——”   门外传来阿红的声音。   孟兰亭定了定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之旁,冯家众多女儿齐聚一堂,笑语不断。孟兰亭也始终脸上带笑,应答冯家姐姐们的话。冯老爷更是笑呵呵的。   满座皆欢颜,斯人独憔悴。   冯恪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老冯见惯不怪,更是因为心情好,也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饭毕,冯家姐妹预备各自归家。佣仆纷纷取来大衣皮包,等在一旁伺候。   冯令仪与父亲道别。五姑看了眼还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雪亮西餐叉的弟弟,想起他吃饭时的沉闷,感到有点不放心,特意到他身边,低声叮嘱:“小九,你和孟小姐的事,不要再拖了。迟早要定的,还是早些定了为好。”   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你敢?”   老冯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爹,我刚才说得够清楚了。这位孟小姐……”   冯恪之眼角风扫了她一下,冷笑。   “谁爱娶娶,我是没兴趣的!”   他说完,外套也没拿,径直就出了餐厅,大步穿过客厅,身影消失在了门廊外的夜色里。   “小兔崽子——”冯老爷气得拍了下桌面。   “爹,你先别急,我们去看看——”   冯家姐妹,过来劝父亲的劝父亲,追弟弟的追弟弟。佣人们站在一边,手里拿外套的拿外套,拎皮包的拎皮包,大眼瞪小眼,气也不敢透一口。   刚才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轰的汽车引擎发动声,庭院里安静了下来。   追出去的冯令仪和几个姐妹相继从外头进来,眉头微蹙。   “怎么说?”   老冯追问长女。   冯令仪看了眼一旁始终低头一动不动的孟兰亭,朝父亲微微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想了下,让边上佣人都退下去,自己走到孟兰亭的边上,柔声说:“兰亭,你别难过,大姐会再好好和他说的。”   十来道目光,投向了她。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脸,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伯父、大姐,没关系的,请你们放心,我不会难过。其实这趟过来,我根本就没想过婚事的。带着庚帖和信物,本意也只是完璧归赵。没想到伯父和姐姐们竟如此抬举我,我心中本就万分不安了,请伯父、大姐,还有姐姐们,不要再逼他。否则,才是真的令我无地自容。”   客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的这话,说的极是巧妙。既表明了自己不会介意的态度,也婉转地提醒冯老爷和冯家姐妹,这样的情况之下,要是他们还想继续撮合这桩婚约,那就是在为难自己和孟家了——虽然孟家现在家道败落了,但孟家女儿,也不是这样可以被轻贱的。   冯家姐妹面面相觑,无人再开口。   半晌,老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兰亭,你跟我来。”   “你们全都回去吧。”   他朝女儿们拂了拂手,双手背后,转身往书房去。   孟兰亭朝冯令仪和其余冯家姐妹点了点头,跟着冯老爷进了书房。   老冯叫她关上门。孟兰亭照做了,默默站在一旁。   老冯在窗前站了片刻,转身说:“兰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是他配不上你。虽然伯父很想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媳妇,但也不好再勉强了。是我老冯家没福气,这事就此过去,你别多想。虽然做不成儿媳妇,但往后,伯父会把你当小女儿看待。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和伯父开口。知道吗?”   冯老爷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遗憾和慈爱。   孟兰亭感到庆幸之余,心底不由地也生出了几分愧疚和感动,咬了咬唇,低声说:“我知道了。伯父您对我这么好,是我辜负了伯父您的期望。”   老冯摇了摇头,笑着说:“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放心,你弟弟的事,伯父会上心的。”   孟兰亭道谢,在书房里又陪了片刻,冯老爷让她把冯令美叫进来。   孟兰亭出去,冯家姐妹已经各自走了,冯令美还坐在客厅里。听到孟兰亭的转话,面上露出迟疑之色,想了下,还是去了书房。片刻后出来,也不知道冯老爷和她说了什么,她的神色有点沮丧。但看到孟兰亭,又露出笑容,安慰她说:“兰亭,没事了。大姐刚才特意叫我再叮嘱你,别放心上。小九这个人,说话一向这样的,你当看不见他就行了。走吧,八姐陪你回房。”   这个晚上,当自己一人独处,事后细想,孟兰亭还是稍稍有点忐忑。   那个冯恪之,看起来就一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瘟神样。   婚约的燃眉之急是解决了。非但没有得罪冯家姐妹,还获得了她们的谅解。但自己和冯家儿子的这个梁子,好似是结下了。   说不定,日后他还要找自己的茬。万一真这样,自己总不可能每次都告到冯老爷面前求庇护。   就算这是自己想多了。但接下来的几天,怕在这里的日子,是不大好过了。   孟兰亭不想再见到冯恪之,很想立刻就走。   但冯老爷诚心留她过年,她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要在这个时候说离开。   孟兰亭决定从明天起,不是冯老爷的召唤,就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步也不出去,免得再遇冯恪之。   但到了第二天,她就知道了,自己昨晚的这个担心,其实纯属多余。   这天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过年了。冯老爷虽已退隐,住的这地方,平日非亲近和要人不能上山,但到了这一天,从早到晚,难免还是有人上门拜望。光那么多的女婿,也能把门槛踏破。电话铃声,更是从早到晚,一直响个不停。   冯老爷只叫孟兰亭出来,以侄女的身份,让她拜见了几个大人物而已。也不知对方是真的敬孟家的旧望,还是因为冯老爷的缘故,对孟兰亭是赞不绝口。   继昨天冯家姐姐们的见面礼之后,今天她也是收了不少的贵重东西——这是闲话,最要紧的,是她根本就不必担心遇到冯恪之会如何了。   冯恪之压根就没露面。   据阿红的说法,冯老爷昨晚曾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是打给哪个姑奶奶的,咆哮着说:“让他不要回来!”然后,小少爷今天真的就没回来了。   阿红的话,大约是真的。   这个年就这样过去了,冯恪之真的再没有现身,连大年夜也没有回。   孟兰亭终于放了心。   转眼就是正月初三,这天一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奚松舟打来的,说他今天要来拜望冯老,同时也告诉她,周教授夫妇这两天就会回上海,自己也打算明天回。   他问孟兰亭,是否有计划同归。   挂了电话,孟兰亭去见冯老爷,感谢他前些天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照,表达了想回上海的意思。   冯老爷很是不舍,但也没有强留,想了下,说:“既然松舟和你同行,我就放心了。以后记得要经常来看伯父。”   孟兰亭答应了,回房开始收拾行装,等着明天动身离开。   奚松舟是午后三点钟到的。冯老爷在书房里见了他,应该很是欣赏他,不断有笑声从门里传出。   奚松舟留了大约半个小时,起身告退。孟兰亭送他,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穿过客厅,往前庭走去。   “孟小姐,我定的是明早九点的火车。我会提前来这里接你。”   “麻烦您了。”   “何来麻烦。我本也是明天要回的。”   他开了汽车过来,停在庭院的一个空车位里。   孟兰亭送他到了边上,停住脚步。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我先走了。明天再见。”   “好的,奚先生再见。”   奚松舟的手停在车门把上,转头,望了眼孟兰亭。   孟兰亭含笑,向他挥了挥手。   “您路上仔细……”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从她身后那扇敞开的大门里开了进来。“嘎吱”一声,停进了她手边的一个空车位里。   孟兰亭几乎能感觉到汽车快速掠过自己身边时带出的那一阵风。   她被吓了一跳,抬眼望去,见几天没露面的冯恪之竟回来了。   他的一臂搭在方向盘上,转过脸,目光穿过开着的车窗,从孟兰亭还凝着笑意的脸上掠了一下,随即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说:“你来了?” 第13章   奚松舟一怔,随即面露笑容,叫了声“恪之”,示意孟兰亭稍等,走了过去。   冯恪之从车里下来,砰的一声,关了车门,背对着孟兰亭站在车头附近,和奚松舟寒暄了几句。奚松舟随后说:“昨天我听我母亲说,你去看她了?正好当时我不在家,没见到你。我母亲很是高兴,和我念叨了许久。你有心了。”   冯恪之说:“从小表婆对我就好,应该的。她身体没大碍就好。”   “是,我也放心了。我明天就回上海。你大约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你也难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接孟小姐去火车站,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孟兰亭,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随即上了车,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冯恪之哗啦哗啦,几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腊月二十三,与黄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华饭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来沪的八小姐……”   下面还有几行记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后来被墨水给涂掉了。像在上头贴了个狗皮膏药,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过的!”老冯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连老闫也不敢让我看?”   冯恪之盯着上头那滩黑色墨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语。   “把老闫给我喊过来!”   老冯忽然扯嗓,吼了一声。   司机老闫年前,从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远远看到孟兰亭,认出来后,吓得差点掉了下巴,转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页的几行给涂掉了,这才上交老爷。   这会儿被冯老爷一声怒吼给喊了过来,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小少爷站在老爷桌子前头,扭脸,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闫叔,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是我爹的眼目?记的还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记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充满怨责的质问,但自己也是够愧疚的。老闫不敢对眼,低头喃喃地解释:“九公子……我也是老爷吩咐的……你别气我……”   “你和他废什么话!”   老冯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闫,你给我老实说,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还干过什么,你都不敢记?”   老闫额头不住地冒汗,脑袋拼命往脚面垂:“老爷……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么也没干……下头是我胡乱写的,记错了,这才抹掉……”   “全当我老糊涂,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好,好……”   老闫看着冯老爷的脸色唰得变成绿油油的,显然是给气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老爷,九公子他……真的没干……”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着的冯恪之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对上父亲投来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说给您。那天我是还干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头发!”   “九公子,你可别乱说——”   老闫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朝冯恪之拼命挤眼。   “那人不是别人,就孟家的那个女儿!”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说。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闫心惊胆战地转脸,看向两眼仿佛冒火,脸庞不住抽搐的冯老爷。   “来人,给我拿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门后悄悄听着外头动静的孟兰亭,突然听到一道惊天动地般的吼声,从不远之外书房的那扇门里,飙了出来。 第14章   砰然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被摔上。   里头先是传出冯老爷的咆哮声,因为隔了些距离,听起来嗡嗡作声,也不知具体在骂什么。很快,咆哮声消失了。   孟兰亭隐隐已能猜到里头正在发生的事,心跳得厉害,心神不宁。碍于自己的尴尬身份,加上也不知冯恪之刚才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惹出冯老爷这么大的肝火,贸然过去,似乎有些不便。   正犹豫不决,片刻后,听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急忙过去打开门,见冯妈满脸惊慌地跑了过来,白着一张脸,说:“孟小姐,老爷在对小少爷动家法,门反锁住了。老爷下手不会轻的,小少爷怎么受得了。求孟小姐帮帮忙,快点劝住老爷,不能再打了啊!”   她的眼圈发红,声音颤抖。   孟兰亭看了眼书房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冯家仆佣全都聚在门外,个个神色惊惶,见孟兰亭过来,如见救星,呼啦啦地散开,立刻给她让出了条路。   “孟小姐,九公子剪你头发的事,老爷知道了。求求孟小姐,帮九公子说句话吧!”   前几天远远看见孟兰亭就躲的老闫上前,也开口哀求。   孟兰亭一怔,不明白冯老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但也来不及多问,立刻转了转门把,转不动。   门果然被反锁了。   “伯父!是我,兰亭!您开门!”   孟兰亭喊道。   里头那种好似皮鞭落在皮肉上的鞭挞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愈发急促。   “啪”!“啪”!“啪”!   那声音犹如疾风骤雨,连绵不绝。   “伯父!开门!”   孟兰亭急了,用力地拍门。   片刻之后,动静声终于停了下来。   伴着一阵开锁声,门开了,冯老爷出现在了门后。   他脸色铁青,不停地喘着气,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杆皮鞭。   “兰亭,你来得正好!兔崽子敢这么对你,我抽死他!”   孟兰亭往里看了一眼,吓一跳。   冯恪之背对着门,光着个膀子,就站在书房的中间。整片袒露着的后背之上,已是布满一道道鲜红而深刻的鞭挞痕迹,鞭痕渗着血色,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孟兰亭早已知道冯老爷在鞭打儿子。但没有想到,他下手真的会如此之重。   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将人抽成了这样。   那个人的背影,仿佛成了一尊凝固了的塑像。   “伯父,不要打了!我没怪他!”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来,不敢再看那副血痕交错的后背,慌忙阻拦。   刚才的愤怒和体罚令冯老爷的体力似乎消耗很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兔崽子,当着兰亭的面,你说,为什么要欺负她?”   孟兰亭望了过去,见他慢慢地转过了脸。   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额发凌乱地覆垂在了眉头前。鬓角之侧,布着一层薄薄的、犹如冷汗的水光。   眼前的这个冯家儿子,和孟兰亭第一次遇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再不见半点飞扬跋扈。   他的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血丝,两道阴沉的目光,投向了孟兰亭。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底,仿佛掠过一道带了几分狼狈的懊恼之色。   “心情不好!要怪,怪她自己撞了上来。”   冯恪之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   老冯七窍生烟。   “兰亭,你不要替他说情了!今天我就打死他了事!”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咬紧牙关,再次挥鞭。   这一次,皮鞭不再抽他后背的皮肉了,而是朝他直接夹头而下。   冯恪之直挺挺地站着,丝毫没有避让。   他的面颊连同脖颈和一侧的肩膀之上,立刻多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爷,不要啊——”   门外传来佣人们的抽气声和苦苦哀求声。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冯老爷将电话线一把扯断,转身,手里那条马鞭再次朝着儿子挥了下来。   “伯父,你不要再打了!”   孟兰亭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脸色发白。   冯老爷之所以这么大动肝火,除了对儿子的失望,对自己的愧疚,想必也占重要因素。   她固然厌恶冯家儿子,但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把头发,令这父子冲突到了这样的程度。   她急忙推开冯老爷那只挥鞭的手。   鞭子抽了个空。但力道实在太大了,鞭尾飞卷回来,不偏不倚,“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了孟兰亭的一只手背之上。   手背瞬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孟兰亭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被鞭子挥到的地方。   冯恪之迅速地转头,视线落到了她的那只手上,目光定住。   老冯也是一惊,意识到自己误伤了孟兰亭,急忙停下鞭子。   “兰亭,你怎么样?”   孟兰亭忍住疼痛,摇了摇头,说:“伯父,你误会他了。当时是我自己愿意卖的,冯公子给了我一大笔钱,还是美金。那笔钱,别说一把头发,完全可以买下一座院子了。我怎么可能怪他?不信你问老闫。”   老闫终于反应了过来,看了眼孟兰亭,仿佛收到了来自于她目光中的暗示,慌忙点头:“是,是!孟小姐说的是!九公子是给了孟小姐一大笔钱,孟小姐自己愿意卖的!”   冯恪之的视线,慢慢地从孟兰亭那只被误鞭的手上抬了起来。   眼底的那片狼狈,愈发浓了。   “不用你替我——”   他仿佛恼羞成怒,忽然开口。   “冯公子!”   孟兰亭迅速地打断了他,目光转向他。   “不过一把头发。我都说了,我愿意卖,你也愿买,小事而已。你何必一定要让伯父气成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冯恪之不再说话,神色有些僵硬。   书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转身,从冯老爷的手里拿过那条鞭子,轻轻放在了一旁。   “伯父,您也去休息吧。”她柔声劝道。   老冯的目光,孟兰亭的身上,转到了儿子的身上,又从儿子的身上,慢慢地转回到孟兰亭的脸上。这样看了她片刻。   “给兰亭的手上药。”   他低声吩咐完门外的佣人,便仿佛失了身体所有的气力,慢慢地转过身,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出了书房。   ……   医生很快就被叫了过来,给冯恪之清洗伤口,随后上药。   大约半个小时后,冯家的姐姐们,闻讯也相继赶到了。安慰完仿佛病了一场的父亲,转脸看到弟弟肩背和头脸被鞭挞过后留下的触目伤痕,其中几个,当场就泪光盈然,不断地抹着眼睛,一边心疼弟弟遭受到的苦楚,抱怨父亲的重手,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责备着他的倔犟和臭脾气。   冯恪之脸色苍白,双唇紧紧地抿着,任由围在身边的姐姐们你一言我一句,一语不发。   事情平息过后,孟兰亭就回了房,此刻正用冰袋敷着自己那只被误伤了的手。   手背正压着冰袋,敲门声传了过来,阿红在门外说:“孟小姐,大姑奶奶请你去客厅。”   孟兰亭放下冰袋,来到的客厅。   冯家姐妹都在那里,正议论纷纷。几个姐姐的眼睛还是红的,眼角带着湿润的痕迹。看到孟兰亭来了,纷纷过来,问她手的伤势。   冯令仪让孟兰亭坐到身边,视线落到她的手上,随后将她那只手抬了起来,仔细地看了一眼。   虽然是回力了,但那根细细的鞭梢,还是在她皮肤细嫩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鲜红色的伤痕。并且,伤痕处已经开始微微肿胀。即便冷敷过了,还是有些疼痛。   “兰亭,你的手还很疼吧?”冯令仪柔声问道。   “医生留了药,也用冰袋敷过,不疼了。”孟兰亭说。   冯令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事情我都知道了,今天要多谢你了。刚才二妹打电话来,也特意叫我转话,她也很是感谢。”   孟兰亭抽回手,说:“事情因我而起,夫人不怪就好,我也没做什么。”   冯令仪说:“刚才我问小九剪你头发的原因,他不说,但我猜,应该是为了……”   “大姐!”   一道声音忽然在楼梯口传了下来,打断了冯令仪的话。   孟兰亭抬头,看见冯恪之已经穿好衣服,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客厅里的人。   “大姐,姐姐们,你们全都有事,既然看过了爹,请都回吧。我没事!”   冯令仪看向弟弟,迟疑了下,转向孟兰亭,改口柔声说:“兰亭,爹说你明天要回上海。往后你要是有事,尽管电话我。”   她叫佣人取来纸笔,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她。   “这是我的直线私人电话。即便我不在,你有事,第一时间也会转给我的。”   孟兰亭急忙双手接过,起身,恭敬地向她道谢。   冯令仪含笑,微微点了点头:“你手不便,想必还疼,去休息吧。”   孟兰亭上了楼梯,从还站在楼梯口的冯恪之的身边走了过去。   并没有看他,更没有停留半步。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因为奚松舟约好七点半就来,孟兰亭早早起身,去向冯老爷辞别。   冯老爷也已起来,和孟兰亭一道吃早饭。并不见冯恪之露面。   冯妈仿佛担心冯老爷生气,在一旁小声地说:“老爷,小少爷背上的伤口肿得厉害,动一动就疼,昨晚也只能趴着睡,一夜都没睡好,早上天亮,才刚刚睡着。并不是故意不来吃早饭的。”   孟兰亭悄悄看了眼冯老爷。   他脸色阴沉,但也没说什么,只看向孟兰亭,露出笑脸,叫她多吃些。   早饭吃过不久,奚松舟就准时到来了。   孟兰亭只带了随身的简单行李,其余东西,冯老爷已经吩咐人单独整理,过两天另外递送给她。   孟兰亭向冯老爷鞠躬辞行,感谢他这几天的照应。冯老爷含笑点头,叮嘱她记得有空常来看自己。   “那么我先接孟小姐走了。冯老您留步。”   奚松舟替孟兰亭提起行李箱,和她来到停在前庭的汽车旁边。   冯妈阿红和老闫等人,一齐送孟兰亭出来,躬身送行。   “孟小姐,上车吧。”   奚松舟替她打开车门,笑道。   孟兰亭向他道谢,来到车门口,无意中回头直觉,瞥见不远之外,二楼一个阳台上,站了一个人影。   竟是冯恪之,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仿佛正看着这个方向。   孟兰亭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转身,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晃了进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阳台之后。   孟兰亭转头,弯腰上了车。   奚松舟替她关上车门,自己也上了车,发动,汽车开出了别墅大门,下山离去。 第15章   几天之后,初六的早上,一辆汽车再次来到了南麓别墅。   冯家长女冯令仪和五姑奶奶冯令蕙到了。姐妹两人从车里下来。   冯令美还没回上海,这几日一直伴着父亲住在这里,迎了出来。   “八妹,爹在屋里吗?”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掩嘴笑:“小九这几天,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晚上三姐又来,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三姐一走,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说,小少爷这几日很乖,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姐姐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肉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现在想起,心口突然还是一阵火烧之感。   背上的伤口,也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加刺痛,几乎无法忍受了。   他又想起三天前,她被奚家那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表叔给接走坐进车里的一幕。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对着奚松舟,一张脸更是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五姐你好了没?”   冯恪之忽然心情恶劣,一把放下衣服,转过身,却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动肩膀上的伤处,一阵疼痛传来,嘴里嘶了一声。   “哎,你轻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没个轻重!”   冯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让冯妈端来自己的鸡汤,要亲手喂他。   “说你昨天吐了三姐送来的汤?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   冯恪之闻着那股子混杂了药味的鸡汤,扭过脸:“我自己慢慢喝,保证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刚才不是胳膊都还动不利索吗?别废话,又不多,趁热喝!”   汤勺舀了一勺表面浮着一层油光的泛红的高汤,已经送到了嘴边。   “张嘴!”   冯恪之只好张嘴,皱眉喝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自己伸手过去。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冯令蕙这才将鸡汤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边上,一边盯着他喝,一边说:“小九,刚才大姐也来了,这会儿去找爹了。听她的口气,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处。具体哪里,大姐也还没跟我说……”   冯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说,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万要听话。爹年纪也大了,这回已经被你气得够呛,你要是再不体谅爹,你自己知道的……”   冯令美也在旁一道劝。   两人正念叨着弟弟,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红探头进来,说:“老爷让少爷去一趟书房。”   冯恪之迟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鸡汤,从床上下来,套上两个姐姐替自己拿来的衣服,往书房而去。   老冯看着儿子走了进来,朝自己和一旁的长女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虽然没亲眼去看过他的伤势,但从几个女儿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过重的暗示。盯了儿子一会儿,想起当年刚得这个儿子时,为他出生大办三天流水席的热闹情景和他小时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仍是板着张脸,说:“年前和你说过的,上海市政府那边,你不用去了!”话说完,见儿子抬起头,似乎就要开口,又立刻说:“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着给你在那边排了个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冯恪之的视线,立刻转向长姐。   冯令仪让他坐下。见他不动,也不勉强,微笑着说:“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虑。前两天跟我说,你想投军报国,本是全国青年之表率,当大力宣之,以激励更多的有为青年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但综合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你大姐夫也不赞成让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个建议,把你调去驻沪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一怔。   “宪兵虽说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规陆军,且驾于陆军之上。以你从前在军校的成绩,本足以扛校衔。但为避免无谓的口舌,你姐夫建议暂时授你参谋,先在司令部干段时间,等做出了成绩,再予以提拔。你觉得怎么样?”   宪兵部队确实如冯令仪所说,属于陆军支下的一个分支,但它却是独立的,地位也隐隐凌驾于上。除了最高指示,宪兵司令部不受陆军军部的指令。   和主作战之责的陆军部队不同,宪兵的日常职责,主要是执行军事法庭决议,维持军队和警察部门的纪律,监督维护社会治安以及保护高官、政府机关安全等等的事。虽然也号称战时可以组织成独立队伍参战,但谁也不会真指望他们。从本质上说,这支队伍,更像军事警察和司法警察。   这就决定了宪兵队伍的战斗力根本没法和正规军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驾于陆军,所以宪兵部队很容易惹来陆军的讥嘲。   以驻沪宪兵司令部为例。去年,下头有帮人曾和驻沪陆军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电影院,双方为争夺电影票发生了冲突。宪兵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没两下就被干趴下了,为争脸面,开枪伤人。   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宪兵部队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上头直接出面,又将带头开枪的送上军事法庭判决入狱,风波才压了下去。但从此之后,驻沪宪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没本事又空吃饷粮的花架子,看着威风,空有其表,更是被陆军冠以“娘子军”的称号,以表蔑视,搞得宪兵团的人灰头土脸。为避羞辱,看见陆军的人,能躲则躲,免得受嘲。   冯令仪说完,察言观色,见弟弟一脸的不愿,似乎没什么兴趣,正色说道:“宪兵部队虽然和正规军队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职责担任不同而已。一样是军队,一样能为国家民族效力。”   老冯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愿。但从前,只当他是少年热血,想着压压,等过两年,那股子劲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两年还越来越混帐,父子关系,更是僵成现在这样。   老冯其实早已动摇,只是一直以来,心气很是不顺,更没有台阶可下,有点老子和儿子暗中较劲的意思。   “去的话,等伤养好,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过去。你姐夫已经和杨文昌打过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冯板着脸,语气斩钉截铁。   “我去!”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脑子。   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在冯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压制已久的愿望终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应,还是带了别的什么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卫着的被觊觎多年的要冲之地,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之地,也隐隐夹杂了另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来就犹如将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让他坐立难安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过去。   只要能去上海就行。   至于去什么地方,至少目前来看,并不是最重要的。 第16章   孟兰亭回到上海之后,因为知悉周教授夫妇过两日就会回来,便婉拒了奚松舟的好意,不再继续住他那里,而是在之华大学正门斜对过去几十米的一间小旅馆里落下了脚。   小旅馆的客源,多是学生或亲友,正值寒假,生意清淡。旅馆老板娘见有客人上门,热情招待,闲谈几句,知悉孟兰亭和周教授的关系,又见她是奚松舟送来的,肃然起敬,一样的花费,给她挑了个设备最是齐全的房间,住了两日,周教授夫妇果然从老家归来了,孟兰亭第一时间前去拜见,奚松舟自然同行。   周教授夫妇的住所位于距离大学不远的地丰路上,夫妇都已年近五十。周教授清瞿而儒雅,头发花白,戴一副黑框圆眼镜。早年虽欧美归来,但如今依然惯常穿着布衫棉鞋。仅从打扮看,倒更像是国学教授——其实这么认为也是没错的,周教授求学之时,除了主科数学,同时也修过哲学的学位。如今倘若不是知道的,谁也不会料到眼前这位每日夹着教案和书册,穿行于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的落叶道上的老先生,就是当代国内数学学科的领军人物,之华大学数学系的主任。   周太太矮墩墩的,面容和气,言谈温柔,以前在附近的中西女学里授历史课。最近两年,因为年纪渐大,精力不济,辞去教职至今。   二人夫唱妇随,风雨携手,已然半生。   他夫妇从前曾见过孟兰亭的面,此番相见,追忆了些往事,感叹时光飞逝,怅惘之余,故人之女已然亭亭,言谈应对,淑嘉可喜,很是喜爱,也为老友感到欣慰。又知孟兰亭去拜望过冯家了,冯家也一口答应帮她寻找弟弟,更是为她高兴。   周太太说:“兰亭,虽说这是个好消息,有了冯家的相助,若渝的下落,想必不久会有眉目。但话说回来,有时寻人,也是要碰运气的,即便是冯家出面,也未必就能在短期内寻到。老家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处理妥当,不如你留下,在我这里等消息。我没有女儿,两个儿子也早都成家,不在身边。往后,我就把你当女儿了。”   周教授也含笑点头。   孟兰亭很是感动,且周太太的提议,本也正合她的所想。   既然来了,她也是打算留在上海的,等消息之余,自己也要继续打听。思索了下,说:“蒙伯父伯母厚爱收留,我很感激,也想留下的。伯母说得也对,未必短期内就能获得我弟弟的消息,我也不惯无所事事地一味在这里等待,所以想着顺道找点事情做,这样也能额外得些薪资,以补贴花费。”   周太太问她会做什么。孟兰亭说自己从前在女中教了几年数学等课程。   周教授忽然插话:“兰亭,我记得早几年,我和你父亲通信时,有回他曾夸你,说你的数学能力过人,远超你的弟弟。如今你的数学,已经修到了什么程度?”   “无须自谦。到什么程度,就说什么。”   周教授又补了一句。   孟兰亭的父亲并没有说错。   其实三年前,当时孟兰亭曾和双胞胎的弟弟孟若渝一道投考过本省针对中学毕业者而举办的公派留学资格考试。她的成绩名列前茅,数学单科更是独占鳌头,考了满分,极是耀目,本完全可以和弟弟若渝一道出洋留学的。很显然,当时考虑母亲需要自己照顾,加上孟母也不放心她那么小就独自出国,最后放弃了。   但这几年,孟兰亭一直没有中断对数学的自学和研究。平时教书之余,一有空闲,就用来钻研。   周教授既然这么说了,孟兰亭也就说实话了:“应当已经修完大学数学的全部课程,也稍微了解些现在国外的研究。若渝出洋的头两年,总有替我收集资料寄回来。”   周教授看了她一眼,叫她随自己进了一间用作书房的屋,拿了一张试卷,吩咐她做。   孟兰亭知道周教授在考自己的水平。虽然还不知道他此举的目的,但也没多问。接过坐了下去,一个多小时后,就答完了这份原本额定考试时间为两个钟头的试卷。外头,周太太也做好了午饭,招呼奚松舟一道留下吃。   奚松舟和周教授夫妇关系极近,自然不会推却,欣然留下。周教授却连饭也不吃,先去阅卷,片刻后拿了答卷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说:“兰亭,这张卷子,是去年清华大学为留美专科生考试而备的卷子。以你的分数,完全可以获得去年赴哈佛数学系攻读学位的资格了。”   孟兰亭笑道:“最后一道题目,我不是很确定,解的法子有些笨,周伯父什么时候有空,能给我讲讲就好了。”   周教授连连点头,当场就要给她说题,被周伯母夺过卷子放在一边,嗔怪说:“什么也比不过吃饭要紧。先吃饭。再不吃,饭菜都冷了。”   周教授拍了下额,这才招呼孟兰亭坐下。   奚松舟拿起孟兰亭的答卷,视线从卷子上分布着的一列列用整齐娟秀字体作答的答案上掠过,随即抬起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顿饭,几人说说笑笑,饭后,因为雇佣的女工人还没回来上工,兰亭不顾周太太的阻拦,和她一道去厨房清理碗筷,出来后,周教授叫她坐下,说道:“兰亭,本校数学系一向人手不够,本学期要招一个助教,薪水每月三十元,虽然不多,但省着些花,应当也能支撑每月的花费了。去年学期末,有几人已报名,我拟公平竟考,综合择优录取。你从前本就有教学经历,看你的水平,也足以胜任这个职位。正好招考定在三日后。我可以将你添入报考名单,到时候和那几人一道参加考试。”   孟兰亭起先点头,转念一想,迟疑了下,说:“周伯父,您这样方便吗?我没有资历,参加的话,怕万一有人会以您照顾亲友为名而对您施加非议。”   周教授哈哈大笑:“兰亭,你多虑了。清者自清。我若惧人议论,还做什么学问?”   孟兰亭这才放下心,于是欣然答应。几人又闲话片刻,周太太问孟兰亭的落脚处。   孟兰亭说:“先前住在奚先生那里。这两日,不好意思再叨扰,便辞了奚先生的力邀,暂时落脚在校门口的那家旅馆里。”   周太太立刻让她先搬来和自己同住,说:“我这里地方虽狭,但正好有间空屋,原本是供孩子们过来时暂住的,可以让你住。”说完就催奚松舟:“松舟,拜托你了,劳你这就去将兰亭的东西都载过来。”   奚松舟含笑答应,看向孟兰亭。   外面天气寒冷,孟兰亭心里却暖洋洋,也不再推辞,起身向夫妇二人躬身致谢,回到旅馆退了房间,将东西取了过来。   周太太已经替她收拾出屋子,床上也铺了干净的寝具,安置完毕,将近日暮。奚松舟再次被留下一道吃了晚饭,饭毕小坐片刻过后,终于起身告辞。   孟兰亭送他到了门外,为他这些天对自己的照顾向他道谢。   奚松舟摆了摆手,视线落到她的左手上,迟疑了下,问道:“你手背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我前两日就看到了。”   手背上的鞭痕,已经淡去,现在只剩一道浅浅粉红的颜色了。   孟兰亭低头看了一眼,笑道:“无妨,早已好了。是那天我自己熨衣服,太过粗心,被熨斗边缘烫了一下而已。”   奚松舟点了点头,叮嘱她日后务必小心,凝视着她说:“没事就好。外头冷,你进去吧,不必再送我。早些休息。”   孟兰亭含笑应了,和他道别,转身入内。   接下来的那几天,周教授没有对她做任何的指导,更没有所谓的考试提示。孟兰亭自己埋头复习,预备考试。转眼到了初十,距离开学不足一个礼拜了,考试如期举行。   和孟兰亭一道竞争这个助教职位的有另三人,都是男子,其中一位罗家骏君,刚从日本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归来没多久。据说平日课业优秀,只是因为开罪了校方的人,被刻意刁难,他又一向痛恨日人觊觎我中华之狼子野心,愤而归国,这才没有拿到毕业证书。   此君气宇轩昂,口若悬河,又是之华大学外文系一个王姓教授的后辈,得到推荐,原本以为自己十拿九稳,没想到第二天判卷结果出来,他竟屈居第二,头名被那个看起来仿佛还是女学生的孟姓年轻小姐以满分夺得,失了机会,心中惊疑万分。   孟兰亭顺利得了职位,利用开学前的那几天,抓紧备课。   元宵过后,大学就恢复了开学。   第一天的校务会议,周教授将孟兰亭介绍给同事。   当今大学学科,首选外文、经济、法律,其次文学、工科,像数学这种被视为无用的冷门学科,学子本就少。如今年之华大学数学系的一年级新生,总共也不过五人而已,女学生更是罕见。何况孟兰亭如此年轻。   众人见数学系开年竟招了这样一个年轻小姐做助教,虽名为公平参考,择优录取,但无不诧异。   很快,又传周教授夫妇和这位孟小姐关系不浅,人就住在周教授的家中,于是难免疑心这是周教授为照顾亲友,从中施了几分便利。   那位外文系的王姓教授,表面笑眯眯的,言辞间,却暗暗带了几分不以为然。   但现今大学,系主任对本系的管理权力很大,基本是说了算的,何况周教授这样的泰斗地位。   校务处虽感惊讶,但也没有表达反对,顺利将孟兰亭的名字登录入册。   第二天,就是孟兰亭要给去年刚入学半学期的一年级新生上的第一课了。   仿佛为了考验她,周教授给她划了内容,就全丢给她,自己没有任何的参与。   数学系年后新来了个助教,不但是个和学生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小姐,更令人瞩目的,据昨天见过的人描述,这位年轻小姐还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   这个消息,从昨天的校务会议之后,一夜之间,迅速传遍了之华大学。   第二天的早上,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数学系那个原本永远最多只坐了五名学生的教室外,早早聚了大批闻风前来观望的外系学生。   更有人以旁听为由,公然坐进教室的位置,翘首等着那位女助教的到来。   八点零一分,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之华大学校门口的路边。   老闫从后座下了车,搬起冯老爷从南京打包送给孟兰亭的行李,站在车外,看着前头的冯恪之,小心翼翼地说:“九公子,那我去找孟小姐,把东西送给她了?”   冯恪之双手闲闲地搭在方向盘上,扭脸,扫了眼大学的大门,面无表情地唔了一声:“我还有事,快点!”   “九公子您尽管先去。我见完孟小姐,自己回。”   自从“起居注”事件后,老闫对着面前的小少爷,说话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赶紧说道。   昨晚到的上海,今天一早,他就叫自己把老爷命带过来的东西送来。老闫答应,人都上了车,他却又改口,说自己正好有事也要路过这里,于是老闫坐后排,满身别扭地享了一回九少爷给自己充当司机的破格待遇。   “让你进去,你进去就好了。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她要是在上课,你就在外头等着!”   冯恪之摸了摸自己那张还带了点淡淡鞭痕的脸,皱眉,不耐烦地说。   “哎!哎!明白了!这就去!”   老闫一头雾水,拿起东西,转身赶紧往里头去。   冯恪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里,从烟盒中摸出一支香烟,但未点,只是玩弄似地咬在嘴里,闭目头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慢慢地,仿佛睡过去时,刚才进去的老闫,忽然从校门里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冯恪之睁开眼睛,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双眉一挑:“怎么回事?她人不在?”   “不是不是——”   老闫喘着气,奋力摇头。   “孟小姐在的!今天不是她上工第一天吗?我刚才向人打听,说她在东边二楼的教室,我就找了过去。看见楼梯口的角落里有个人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在说话,正想过去问下孟小姐的教室,好巧不巧,正好听到他们提了孟小姐的名字,我就留意了下。那两人具体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但好似是那人要那个学生在课上刁难孟小姐。应该是要对她不利!我想着要让九公子你知道,赶紧就先跑了回来!”   冯恪之一口吐掉嘴里的香烟,从汽车里出来。   “过去看看!”   他的眼底迅速地掠过一片阴沉之色,望了眼前头的大门,眯了眯眼,快步而去。 第17章   今天是以助教身份的第一次亮相。虽然只有五个学生,但昨天的校务会议上,众人投来的目光以及那位外文系王姓教授暗有所指的笑言,令孟兰亭印象深刻,不敢有丝毫轻慢。心知自己这个职位本毫不起眼,但显然,正如自己先前曾顾虑过的那样,获得的资格遭到了质疑。虽然周教授谪仙风度,一身清风,对这些丝毫不加上心,但于自己,是万万不能令他蒙羞的。   好在从前已经有过三年的教书经验,一番精心备课过后,孟兰亭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八点零五分,离上课打铃还有五分钟,孟兰亭拿了讲义,起身,向朝着自己投来目光的同个办公室的胡太太、丁女士等人含笑点了点头,走了出去,往教室而去。   经过走廊中间那面擦得一尘不染的正容镜前时,孟兰亭最后看了镜中的自己一眼,视线落到那头短发上。   她希望自己看起来能成熟些。倘若还有从前的长发,那么大可盘发髻于脑后,人必显得大几岁。   可惜长发没了。这样一头齐耳短发,精神是精神,总显得她站出来还像个女学生。好在昨天,周太太拿出她早年身材还未走样时制的一件改良式宽身浅紫旗袍,料子是顶好的派力斯呢绒,针功细致,样式稳重,领口处镶了一圈粉紫色的牙边,很是漂亮。虽然很多年了,看起来依旧还是七八分新。   周太太说,制好这件衣裳没多久,自己就怀了孩子,此后便一直没机会再穿。她要是不嫌弃,可以试一下。   衣服上了孟兰亭的身,效果意外得好,于含蓄中透出几分鲜嫩和妩媚,连那一头短发,也仿佛相得益彰了。   周太太赞不绝口,孟兰亭自己也颇为满意。穿上后,化个淡淡的妆容,至少,感觉自己看起来终于没那么学生气了。   她收回视线,朝前方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要加快脚步,忽然看到走廊拐角处站了个人,正是奚松舟,于是笑着走了过去。   奚松舟仿佛刚才一直等在这里,快步迎她而来,欲言又止,仿佛有事。   “奚先生有事?”孟兰亭问他。   奚松舟又笑了,摇了摇头,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怕你没准备,所以先告诉你一声——早上教室内外来了许多听课的非本班同学。等下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孟兰亭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   想必昨天教务会议过后,数学系招了自己这样一个没有留学背景也没有大学文凭的助教的消息已然传开,这才引来围观吧?   “怎么样?有问题吗?”   奚松舟投来的目光,带了几分担忧。   孟兰亭回过神,向他一笑:“谢谢您告知。我没问题。”   奚松舟仿佛还是没法完全放得下心,和她继续并排往教室去,说:“下节课我没安排。反正无事,索性我也去做一回旁听,请孟小姐授我以课程。”   他的语气轻松,带了几分玩笑。   孟兰亭心知他应该是不放心,怕自己压不住场,这才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出于一片善意,于是也玩笑回:“奚大教授的名气,别说之华大学了,整个上海的联合高校里,恐怕都是无人不知的。您若旁听,叫我怎么班门弄斧?”   奚松舟一顿。   孟兰亭停下脚步,微笑道:“奚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也非常感激。您放心,我会尽我所能,上好这第一课的。”   教室就在前方了。走廊上集了不少的学生,看到两人走来,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奚松舟只好停下。   孟兰亭笑着和他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去。   伴随着她的脚步,课堂铃声忽然打响,走廊上的年轻学生们一哄而散。   刚才还犹如集市般哄哄作响的走廊,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来到教室的门外,暗暗地呼吸了一口气,稳住神后,唇边带着微笑,在许多双目光的注视之下,迈步走进教室,站在了讲台之上。   诚如奚松舟告知的那样,这间教室里,此刻坐满了学生,没有一个空的位子。后排和后门的走廊上,甚至还站了些依旧不肯离开的人。   教室本就小,一下子充满了这么多的人,显得空间越发狭窄。一道道含了或好奇、或打量、或惊艳的目光,齐刷刷地从对面射向了站在讲台上的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教室,笑道:“我姓孟,名兰亭,‘兰亭何处寻遗墨’之兰亭。今天是我来此担任助教的第一课。或许诸君已经听说,我大约是经由捷径才得了这个能够站在此处的机会。即便如此,还得诸君如此的捧场,荣幸之余,颇感惶恐。希望那些逃了本课来此相见的同学,下课后不会埋怨浪费了这一节课的宝贵光阴——这还只是小事,说不定,还要付出被你们本课教授扣去旷课学分的惨重代价。”   她话音落下,教室里顿时发出一片笑声,原本有些诡异的气氛,一下变得活络了起来,学生们望着她,眼睛里放出兴奋的色彩,低声交头接耳。   孟兰亭作没听见,只照着花名册,点了那五个数学本系学生的名字。点完名,看向其余人说:“不知你们今天来这里听课,是想听到什么。如果没有问题,那么我就照周教授原本划定的教案来上课了。”   “孟小姐,我有个问题,能否向你提问?”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学生举手。   孟兰亭点头。   男学生站了起来,说:“培根之论学习,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论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无人不知,我自然赞同,但有个前提,须国泰民安。如目下之中国,危机四伏,民智不开,以我看来,大学教育当侧重实用,以文史醒目开智,以科学实业救国,至于医学法律和政治制度研究等等,也是强我中华之不可或缺的内容。唯有数学,中学修完,程度足以使用,我实在不知,如今大学数学,除了兴趣者,逼其余人学来,到底何用?难道不是为有志学子更上一层楼而设的障碍?”   他发言完毕,面露慨然。   “孟小姐,他去年秋季参加入学考试,数学吃了鸭蛋,后来破格录取,所以恨极数学。”   边上一个男生跟着小声解释。   教室里又一阵笑声,这回却带了嘲笑的意味。   眼镜男生耳根发红,却冷笑说:“你们笑什么,又不是我一人如此。就是当今名人大家,如我这样的,也比比皆是。”   教室里渐渐安静了下来,一道道的视线,再次投到了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看向男学生,笑着说:“今早我步入校园时,首先入耳的,是学校对中央无线广播电台的播送。你对每天收到的播音,应当比我更熟悉吧?就以此刻为例,从理论上说,如果有设备,那么现在,你我谈话的声音,就可以通过无线电穿越太平洋,传到美洲,让远在亚马逊雨林的土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而相应的,我们也能够听到他们在火边烧烤食物时树枝于火中受热爆裂所发出的声音。至于无线电对战争的作用,更无须我多言。”   “而这个基础,在于数学。”   孟兰亭目光环视了一圈教室。   “正如Rene Descartes所言,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归为数学的问题。不知在座的,有没有物理系的学生。如果有的话,应该比我更清楚。正是麦克斯韦用精辟而微妙的数学方程式,阐明电场和磁场的基本关系,建立了严谨的电磁场理论,这才有了现代的为我们提供便利的一切设备。”   男学生仿佛有点不甘,辩解说:“这毕竟只是少数人能做的事。对于我们大部分人来说,大学继续要学数学,只是徒劳浪费精力罢了。”   孟兰亭说:“不少位于金字塔尖的数学家,往往就是深沉而优雅的哲学家。远的不讲,譬如周教授,从前就是毕业于德国哥廷根大学哲学院。我们这些普通人,当然有权利不去敬畏数学。但如果像这位男同学,你既然无法摆脱,又何妨将它视为思想的工具?你应当不反感思想吧?数学讲求独立思考,从某种程度来说,更是人类思辨之极致,就连哲学,倘若没有数学的逻辑,恐怕也是空中阁楼。”   孟兰亭微微一笑:“怀着这样的念头去学,说不定,慢慢你会发现数学的魅力,从而喜爱上这门学科。”   教室里很安静,忽然,学生们纷纷鼓掌,那个男生,望着孟兰亭,也慢慢地坐了回去,最后加入了鼓掌的行列。   掌声结束后,孟兰亭笑道:“那么,我们可以正式上课了?”   她翻开教案。   周教授给她划定的上课内容是大代数,部分原本属于中学高中的内容。孟兰亭之前教过,知道现在全国各地的教案,没有统一版本,有些地方用美国版范氏大代数的教科书,非常高深,几乎就是高等数学的程度,艰涩得很,学生学得很是吃力。有的是用H.K版本,两个人合编的,系统性更差。所以很多地方,就被列为非必修,导致考入大学的学生程度也高低不等。   周教授自己编纂了一本大代数讲义。现在孟兰亭就是照着这本讲义上的课。   她讲解详细,深入浅出,并且,毋庸置疑,悦耳的声音,容貌的魅力,也无一不是给她上课增加了注意力的加分项。   因为是开学第一堂课,安排的内容不是很多,将近下课,讲完了今天准备的内容,那么多临时而来的外系学生,无论男女,竟没有一人中途离开,无不听得聚精会神,不少学生甚至认真笔记。   剩余一点时间,孟兰亭让学生自由提问。学生非常踊跃,争着发问。   忽然,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学生抬头,慢慢地举起了手。 第18章   孟兰亭早就留意到这人从上课一开始就一语不发,一直低着头,样子和别的学生看起来有些不同,见他举手,让其余人安静,示意他发言。   男学生站了起来,说:“孟小姐,我和朋友打赌,有一迷宫图,要将指定的各处,全部通走一遍,最后回到原点,限定不可重复路径。我那位朋友说,可用数学方法走通路径。我程度过低,冥思苦想,找不到法子。孟小姐,你既然能考取助教的职位,想必精通数学,这种题目,对孟小姐应该不是问题。可否请您帮我解开迷宫?学生不胜感激。”   说完,不等孟兰亭的应许,从位子上出来,上了讲台,拿起一段粉笔,在黑板上挥动手臂,大开大合,只听哗哗哗哗声中,伴着白色粉笔屑的不断掉落,板面之上,多出了一幅布满点点圈圈的看起来极是复杂的迷宫图。   教室里起了一阵骚动,学生们窃窃私语。   “怎么样?孟小姐?你能否得解?”   男学生画完,站在一旁,用隐隐得意的眼神望向孟兰亭。   孟兰亭立刻敏感地嗅到了来自于对方的敌视之意。   她不动声色,将视线从对方的脸上,移到了他刚刚画出的那副迷宫图上,看了片刻。   “孟小姐,我那位朋友,五分钟内就走通了关卡。”   男学生视线扫了眼教室里的人,大声说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孟兰亭一直没有出声。   教室里,学生们议论所发的嗡嗡声越来越大。有的疑虑,有的迷惑,也有的不满。   一个男生见孟兰亭看着那副迷宫图,一语不发,仿佛陷入了困局,胸中顿时热血沸腾,猛地站了起来,喝道:“秦明传!你一个政治系的,跑这里来就算了,还拿这么一道题目来刁难人,你什么意思?”   那个名叫秦明传的男学生冷笑:“张龙翼,难道你是数学系的?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何况,我也说了,我只是向孟小姐请教而已。她若是解不出来,说一声就是,何来的刁难之说?”   教室里随之起了一片喧哗声,刚才那种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冯恪之不知自己何来的耐心,先前因为老闫的一句话,来了,然后,竟在教室后门通出来的这条走道上,老老实实地站了几乎整整一节课的时间。   他的前面,是七八个没有位子,和他一样,站在后门口旁听的学生。   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被教室里讲台上的那个剪着短发的年轻小姐吸引住了。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原本一切都算令人感到愉悦。   直到这一刻。   终于来了!   冯恪之的视线,越过前头挤在一起的那七八个人头,落到了教室里那个年轻女孩儿的身上。   她微微偏着脸,乌溜溜的一簇短发,柔顺地贴在她瓷玉般的一侧脸庞之上。   一道鲜明的阳光,正从教室一侧的玻璃窗里射进来,将她笼罩在了中间。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黑板上的那副迷宫图上,被光投出的亭亭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固住了。   “孟助教,你要是解不出来,说一声便是。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有些遗憾而已。”   那个叫秦明传的男学生,言语中的讥嘲之意,已是呼之欲出。   冯恪之瞬间目露凶光,朝前便走到了教室的后门口,抬手正要推开前头那几个挡住了自己去路的学生,忽见那女孩儿转过身来,抬起双手,示意教室里的人保持安静,随即说道:“这位同学,我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是用什么所谓的数学方法,在五分钟内走通了这个迷宫。”   “事实上,别说五分钟,就算给他五年,十年,乃至老死,他也是不可能按照所给的条件,走通这个迷宫的。”   刚才还嘈杂着的教室,顿时安静了下去。   秦明传显然不信,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怕是孟助教解不出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孟兰亭笑了笑,指着黑板上的迷宫。   “这幅迷宫,看起来很是复杂,但无论怎么复杂的图形,想要按照刚才的要求走通,必须要同时符合两个条件。”   “图形必须连通,其次,图中连到一个位置的奇数线路条数,也就是所谓奇点,个数必须是是0或2。要么没有,要么在两端。这是解题的充要条件。”   她转向黑板上的迷宫。   “而在这幅迷宫里,图形虽然是联通的,但八个点全是奇点。也就是说,无论走多久,根本就不存在你所谓的解法。我倒是好奇,你那位朋友是什么人?能否告知他的姓名,我很愿意向他请教,他到底是如何用数学方法走通这座迷宫的?”   冯恪之停住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   那个名叫秦明传的男生,额头渐渐沁出一层热汗,吞吞吐吐地说:“总之……他就是解出来了……”   学生们仿佛也有点明白过来了。   “秦明传,你到底是听了谁的指使,故意来捣乱?”一个男生斥问。   秦明传擦了擦额头的汗,一步步地朝着门口挪去,忽然一个箭步,夺门而跑,身后留下嘘声一片。   孟兰亭没再理会那个逃走的人,只对教室里的学生说:“其实这个问题非常古老,18世纪的哥尼斯堡七桥问题就是鼻祖。因为这个理论,由此也拓展出了数学的新分支图论和拓扑学。尤其拓扑学,在近年欧美数学领域的研究中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具体内容,你们要是有兴趣,以后有时间,我们再慢慢讲。”   她话音落下,下课的铃声打响了。   “下课!”   她笑道。   教室里的学生再次鼓起了掌,孟兰亭向学生们躬身还礼,掌声更加热烈。平息下来后,很多学生都还不肯走,过来将孟兰亭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向她提问,问题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孟小姐,你有男友了吗?”   一个平日惯常油嘴滑舌的男生忽然问。   不等孟兰亭回答,又说:“北平那边有个说法,北大老,师大穷,清华个个好郎君。说的是北大男学生普遍沉闷,师范大学的家贫,只有清华,男学生又有钱,又有趣,是顶好的男友人选,最受女学生的欢迎。放到上海,我们之华的男学生就相当于清华的了。孟小姐要是还没有男朋友,可以考虑下我们之华的男学生呀——”   他话音落下,教室里的女生纷纷发出表示鄙夷的嘘声,男生则兴奋不已,纷纷赞同。   孟兰亭一边收拾教案,一边笑道:“谢谢诸位热心。目前尚未考虑。诸位同学还是多祈祷你们的旷课能侥幸逃过教授的点名吧。”   教室里再次发出笑声,学生们终于依依不舍地散去。   “祝贺你,孟小姐。你的课上得太好了。数学系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蓬勃朝气了。”   孟兰亭听到一阵鼓掌声,随即话声传来,转脸,看见奚松舟站在教室前门口,含笑望着自己。   孟兰庭说:“算是勉强通过,完成了预定的教案吧。实在当不起你这样的夸奖。奚先生不要取笑了。”   “我是说真的,你的课上得极好。我敢断言,你很快就会受到学生极大欢迎的。”   孟兰亭含笑道谢。   奚松舟也已知道了刚才课堂上那个秦姓政治系学生故意刁难的事,又说:“那个政治系学生,或是受人指使而来。不过你别怕,今天被你课堂上化解了,应当不敢轻易做再逾规矩的事了。且往后我会留意的,你若再遇异常,也记得立刻和我说,我会去找他们言明,杜绝此事。这不仅是对你的刁难,也是对学校正常秩序的干扰,不能姑息。”   孟兰亭心里其实雪亮,十有八九,应该是这回和自己一同竟考失利的人做的。虽然身正不怕影斜,但要是总被这样的小人暗中盯住,时不时要提防被绊一腿子,也是件头痛的事。听奚松舟这么说,露出笑容,道了声谢。   老闫方才也是跟了过来,一直停在教室后门的边上,忽然看到奚松舟过来了,与孟小姐有说有笑,忙说:“九公子,要不要去和奚公子打声招呼呀……”   他转过头,发现自家少爷竟已转身,大步而去,背影消失在了走道的拐角处,一愣,再次回头,发现孟兰亭已拿了教案,和奚松舟正从教室里出来,眼看就要走了,急忙追了上去,喊道:“孟小姐!”   孟兰亭正听奚松舟说起校方将于下周举办的一个为扩建图书馆而举办的筹款活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转头,认出是冯家司机老闫,微微一怔,随即面露笑容,转身停步:“闫阿伯。”   老闫快步到她面前,躬身:“不敢当不敢当。孟小姐叫我老闫就成。”说着,和一同停下的奚松舟也招呼了一声,转向孟兰亭说:“孟小姐,先前你还留在南京的东西,老爷叫我送过来了。您住哪里,我可以直接帮您送上门。”   孟兰亭说了自己现在居住的位于地丰路的周教授家的地址。老闫记下了。   “九公子呢?也回上海了吗?”奚松舟问老闫。   “刚昨晚回的!九公子他人刚才就在……”   老闫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先前得到的吩咐,看了眼孟兰亭,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孟兰亭听着奚松舟和老闫说了几句,在旁等着,等两人说完话,向老闫道谢。   “……随后她就走了。”   老闫从学校里出来,详细地描述了自己刚才和孟小姐以及奚松舟见面的过程,见他沉默,急忙强调:“九公子你放心,你不让我提,我在孟小姐面前,就半句也没说你也来过……”   冯恪之面色冷漠,一言不发,一踩油门,汽车超前疾驰而去,先将老闫和那些东西送去了地丰路,半个小时后,停在了位于龙华的驻沪宪兵总队的铁门之前。 第19章   杨文昌是驻沪宪兵团的司令。年后接到直线电话,知道冯家的小九爷今年要来自己这里之后,当时口中慨然应承,其实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放下电话,心里就犯起了愁。   那个小九爷,平时的那些传言就不必说了,去年底在上海市政府开的几枪,凡部门之内,简直无人不知。杨文昌和沪市长的私交还算不错,过年的时候,两人曾坐下喝酒,对方多喝了几杯,向他诉苦之时,他还曾怀着同情之心加以安慰,万万没有想到,才过个年,这尊叫人头疼却又不敢不供的大佛,就被送来自己这里了。   昨天接到南京顶头上司的电话,说冯家公子今天会来报道,叮嘱他务必周到接待。杨文昌一早就来司令部里等着了,等得是心浮气躁,索性开始打木鱼念经——他年纪越大,越胆小怕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打木鱼念经,就成了他在这繁杂乱世里平定心绪的一个法宝。在声声的木鱼和念经声里,他才能感到心平气和,眼不见为净。但今天,这法宝好似也失灵了。念了半篇消灾经了,心绪还是纷乱得很,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睁眼,见卫兵跑了进来,大声说道:“报告司令,人到了!”   杨文昌急忙把木鱼藏到抽屉里,站了起来,朝外走去,刚出办公室,迎面看见对面走来了一个公子哥儿打扮的俊俏青年,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心知就是等着的那位爷,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发出一阵表示自己由衷高兴的爽朗的哈哈笑声,大步迎了上去,伸出双手:“冯公子,欢迎欢迎!鄙人杨文昌,驻沪宪兵团司令,代表驻沪的两千宪兵兄弟,热烈欢迎冯公子的到来!”   说完,向两边整齐列队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哗哗哗的鼓掌之声,整齐地响了起来。   杨文昌也知道自己这举动过于谄媚,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名为司令,其实手下不过两个团的两千宪兵,以人数论,充其量,还够不个一个上校旅长,在冯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把唯一的儿子送来这里,说给他脸面也不为过。   虽然在他接到冯家长女那位夫人的电话时,得了叮嘱,让他尽管严格对待自己的弟弟,但杨文昌怎么敢?   只是毕竟,还是要几分脸面的,所以刚才的欢迎词,称呼的是“冯公子”,而不是“冯参谋”。   冯恪之停下脚步,朝左右点头,示意两边列队欢迎自己的宪兵卫队停下鼓掌,随后接住了杨文昌那双朝着自己伸过来的双手,握住了,笑道:“鄙人冯恪之,来晚了,叫司令和兄弟们久等,是我的错。哪天方便,鄙人做东,请兄弟们赏脸,喝个酒去!”   宪兵卫队顿时喜笑颜开,再次鼓掌——刚才还只是按照杨文昌的意思来的,这回却是发自心底,掌声格外热烈。   杨文昌更是喜出望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冯家的小九爷,态度居然这么好,在手下面前,也是给足了自己脸面,根本不像沪市长所言的那样,是个恣意妄为、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混世魔王。   心里一松,杨文昌哈哈大笑——这回是劫后余生、喜笑颜开的笑,亲热地用力晃了晃和冯家九公子握住的手,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请他入了司令部的办公室。勤务立刻送上早已预备好的香茗。杨文昌请冯恪之入座。   “冯公子,所谓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如此!公子风度翩翩,礼贤下士,诚有古之先贤遗风也!鄙人有幸,能与冯公子共事,往后,冯公子只要有事,尽管开口,只要在鄙人职权范围之内,鄙人无所不应。”   冯恪之一笑:“杨司令以后叫我职名就是了,不必客气。论衔职,司令是冯某的上司,冯某怎敢对司令发号施令?”   杨文昌急忙自谦:“嗳!冯公子你肯和咱们称兄道弟,那就是看得起咱们了。兄弟们知道你今天要来,无不振奋,人现在全部集合在了操场,就盼着能见冯公子的面。只是冯公子远道而来,要是累了,先去休息,我让兄弟们解散,改日再见。”   “不必。这就去吧。”   冯恪之站了起来。   “好,好,我这就带路。”   龙华宪兵司令部后,那片宽阔的操场上,两千列队的宪兵,在接受过杨文昌和新到的司令部参谋冯恪之的检阅过后,按照常规,在新到的长官面前,进行操练的表演。   杨文昌陪在一旁,察言观色,见冯恪之仿佛对所见不是很满意的样子,解释说:“冯参谋,咱们是宪兵部队,和陆军部队还是有所不同的,要求,自然也就不可并论……”   冯恪之望着前头那几个在打靶的,十环中多只能中八九环,能稳稳打进九环,其中有三四发中靶心正中的,已是佼佼,问:“这就是最好的了?”   杨文昌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面露尴尬,“这个……能枪枪进九环,也实属不错了……”   说完,见冯恪之还是一语不发,立刻把那几人叫来,呵斥道:“平时都怎么操练的?打成这副样子,把宪兵团的脸都给丢光了!”   这几个都算是枪法出色的了,才会被挑出来,尤其那个环数最高的,是一团下的三排长,名叫马六,平时号称宪兵团里神枪手,手下一帮拥戴的兄弟,进进出出,很是拉风。他从前也听说过冯家小九爷的纨绔名声,知他从天而降,打心底瞧不起,见杨文昌为了讨好这个冯家公子,当中让自己下不了台,也是个不怕死的,脖子一横,说:“我就这水平了。谁打得比我好,出来让我看下,我当场给他磕头认爹!”   周围一片寂静。无数道目光,全投到了冯恪之的身上。其中暗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杨文昌见手下竟拆自己的台,存心仿佛是要冯家公子出丑,大为光火,正要呵斥,冯恪之已经起身,朝马六走了过去。   马六盯着对面这个西装革履小白脸一样的公子哥儿走了过来,眼底慢慢地起了一层戒备之色。   冯恪之停在他的面前,和他对望了片刻,忽然向他伸手。   马六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冯恪之已从他手里拿过枪,退膛,上子弹,动作极是迅速,一气呵成,随即举枪,瞄准对面的一行靶子,“砰砰砰砰砰”,连发五枪。   伴着一阵淡淡的硝烟火药气味,靶子那头,一个声音吼了起来:“五十环,全满!”   操场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马六呆住了,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甚至连军装也没穿、有着纨绔之名的冯家公子,竟有一手如此精准的枪法。   想起自己刚才放出的话,顿时僵住。   冯恪之的目光掠过对面两千宪兵,说:“文明精神,野蛮体魄,民族方能自立。咱们是宪兵,但也是兵,往后不执行任务,全都给我操练去!”   他顿了一下。   “不说别的,至少下回打架,不至于被人几下就干得成了娘们!”   话音落下,操场一片寂静,宪兵们面面相觑,无不羞惭。   冯恪之把枪放回到面红耳赤的马六的手里,转身而去。   杨文昌这才反应了过来,赶紧带头鼓掌,又大声吼道:“听见了没?明天起……啊不,今天起,没事全都操练去!”   操场队伍解散之后,马六找到了两腿架在参谋办公室桌子上的冯恪之,说:“冯参谋,我马六说到做到,这就给你下跪喊爹!”说着,双腿一并,就要跪地。   冯恪之靠在椅子上,正翻着一叠杨文昌刚才亲自送过来的卷宗和人事档案,瞥了他一眼:“我可没你这样的儿子!免了吧!”   马六脸涨得通红:“冯参谋要我做什么,说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冯恪之出神了片刻,放下档案,慢慢地说:“叫几个兄弟,先去教训个人吧。”   “留命。其余,你们自己看着办。”   马六眼睛一亮,大声道:“是!”   ……   关于数学系那位孟小姐的第一课,当天就成了之华大学各系学生热议的话题。又大约是周太太的介绍,关于孟兰亭的家世,随即也传开了。这下,不但那些学生,连同办公室的胡太太、丁女士等人,对着孟兰亭的态度,顿时也多了几分仰慕和亲近。   就在当天,据说教务处就收到了几十份来自各系学生的要求增修或改修选修科目的申请,不约而同,这些申请,全是指向数学。   原本门可罗雀的数学系,一下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孟兰亭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课会这么受欢迎。虽然看起来仿佛是好事,但又有点担心,怕影响到原本的秩序,惹来周教授不满。当天晚上,回到周家后,在书房里,向周教授简单汇报了今天的工作情况,迟疑了下,随后说:“伯父,要是扰了原本的秩序,我也可以换个工作的……”   周教授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说:“你做得很好,为什么要换工作?我今天和沪大数学系的一位朋友通话,他不知道怎么,也听说了这边的盛况,很是羡慕一下多了如此多的生源。不管学生初衷如何,日后能不能学成,只要肯来,就是个好的开始。”   “数学从来不是高高在上要让人膜拜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一门基础学科。因为你的到来,让咱们这个万年古井的数学系有了动力,我应当感谢你才对。”   孟兰亭这才放下了心,正要帮周教授整理讲义,周太太的声音忽然从外头传了进来,听起来仿佛带了点惊慌:“哎呀,你怎么回事?你是谁?被人打了,赶紧去医院啊,跑来我这里干什么?”   “老周——老周——你快来呀——赫死人啦——”   周太太是湖南人,一紧张,方言也冒了出来。   孟兰亭急忙跟着周教授赶到门口,看见门外的台阶下,站了一个人,借着不远处一盏昏暗的路灯看去,也是吓了一跳。   只见那人半张脸上糊满了血,原本应当是穿西装的,衣服却也被撕烂了,满身的血渍,模样看起来很是吓人。周太太胆小,又是晚上,光线昏暗,难怪害怕。   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人一看见孟兰亭出来,竟然扑了上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嗷嗷痛哭:“孟小姐,我该死,我该死!是我一时糊涂,买通了学生,去你的课上捣乱,想让你出丑。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其实我是因为考试没有通过,才拿不到毕业证书的。我撒了谎!求求孟小姐,帮我说说情吧,让他们不要再来找我了……我胳膊折了,牙齿也被打掉了……”   “是你?”   孟兰亭这才认了出来,眼前这个鼻青脸肿的人,竟是那天和自己一同参加竞考的那个姓罗的日本归来的留学生。   只是当日仪表堂堂,现在成了猪头。   周教授也认出了人,很是吃惊。   早上课堂上的事,他也听说了,现在听这个罗家骏自己承认了,虽感不悦,但还是叫他起来,问道:“怎么回事,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罗家骏的眼里闪过恐惧的光芒,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是孟小姐不原谅,我就要没命了……”   他嚎啕大哭:“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求求孟小姐,可怜可怜我,大人大量,帮我说说情吧……”   面对着周教授夫妇投来的困惑目光,孟兰亭一时更是摸不着头脑。   是谁做了这事?   奚松舟虽然也提过,说帮她解决,但以这些天所见的他的为人,应该和这种暴力至极的方式没有关系。   但是除了奚松舟,还会有谁?   终于打发走了那个显然被吓破了胆的罗家骏,孟兰亭回到自己的房间,捻亮台灯,预备明天的事,心中却七上八下,想着刚才的事,发怔了片刻,视线掠过屋里白天老闫送来的那些东西,目光定了一定。   突然,一个人影,从她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第20章   冯恪之!   除了冯家这个儿子,孟兰亭再也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里,还会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了。   她又想起昨天和老闫碰面时的情景,愈发动了疑心。   或许是老闫看到了课堂的一幕,回去之后,告诉了冯恪之?   不管自己到底是如何看待这种暴力行径的,以常理推断,倘若真是他干的,动机似乎是在替自己出头。   孟兰亭眼前再次浮现出年前发生在自己和冯家儿子中间的种种不愉快——或者,称之为怨隙也不为过了,不禁有点迷惑。   她当然不至于自大到以为能让冯家儿子听闻不平遭遇就愤然为自己出头的地步。   但倘若不是因为这个目的,他打人的动机,又是出于什么?   孟兰亭费解了半晚上,第二天去了学校,遇到奚松舟,又听到了一件令她吃惊的相关的事。   奚松舟说,他昨晚本想去找政治系那个名叫秦明传的学生谈话,没想到,找到学生宿舍时,得知了一桩意外。   一伙看起来像是打手的人,凶形恶状,竟在傍晚时分,公然强行闯入学生宿舍,将秦明传捉住,当着众多学生的面,轮流扇他耳光,气焰极是嚣张,扇完了,放下一句话,说这个秦明传欠钱不还,按道上的规矩,原本是要剁手指的,看在他是学生的份上,从轻处置,略施小惩,予以警告,随后大摇大摆离去。   宿舍里进来了流氓,弄得学生人心惶惶,唯恐打手再次闯入,很是担心人身安全,于是报警处置,警察不肯来,正好奚松舟到了,由他出面,警局才来了警察,问了话,转了一圈,说会调查,随后就走了,其实等于没来。学生们不放心,奚松舟就叫学校保卫科的工人过来,工人手持铁棍,在那里宿了一夜。   孟兰亭沉默着,并没说什么。等到中午放学之后,独自来到几公里外的邮局,进去打了个电话。   “请问要接哪里?”   听筒里传来话务员的声音。   “麻烦帮我接龙华宪兵司令部。”   昨天老闫和奚松舟说话时,孟兰亭曾听到他提了一句,说自家的九公子,今年到了这里做事。   电话很快接通了。接过去的是总机,听话的,应该是个文秘。孟兰亭说要找冯恪之。   “冯参谋不在!”   对方态度很是高傲。   “我叫孟兰亭。这里的电话是0213。麻烦您,等他回了,方便的话,请他回个电话给我。我可以在这里等半个小时。”   孟兰亭挂了电话,就坐到电话亭的边上,开始等待。   张秘书挂了电话,随手在一个本子上,添上记录。   冯恪之今早第一个到的司令部,其余人姗姗而至,不少人还迟到了,看到冯家公子就站在大门口的岗哨边上,还换了制服,和昨天刚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无不吃惊,又很是惶恐。等听他下令集合出操,谁还敢怠慢?   冯恪之在操场上,盯着一队宪兵在练体能,做完了最后一组深蹲,看了眼表,说:“早上就到这里。解散,休息!”说完,转身而去。   宪兵们平时的操练多为敷衍,今天突然赶鸭子上架,进行这样完全是按照正规军队规范来的体能操练,个个累得两腿发抖,好容易听到一句解散,等冯恪之一转身,立马全都趴了下去,个个吐着舌头喘息如狗。   “哎呀,冯公子,你回来了?辛苦辛苦!”   杨文昌正等在办公室的门前,看到冯恪之回来,急忙迎了上去,殷勤地递上自己的手帕。   “擦擦汗!实在是辛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其实这种事,交给下头就好了,又何必冯公子你亲自上阵?走走,赶紧吃饭去。中午锦江饭店,我专门定了位子,就当是给冯公子设的接风筵——”   冯恪之没接他那条手帕,自己摘下帽子,随意擦了擦额头沁出的一层热汗,笑了笑,说:“司令的好意,我心领了。中午就算了,司令部食堂吃点就好。”说着,朝自己的办公室大步而去。   杨文昌一愣,见他已经往里走了,不像是在玩笑,急忙转头,吩咐边上的人,火速去通知食堂的伙夫,赶紧新做几个好菜出来,冯公子要在食堂吃。   “冯公子!这是今天早上打来这里找您的电话记录。一共七条。”   张秘书远远看见冯恪之走了进来,赶紧迎上去,翻开本子,一边跟在后头,一边念给他听。   “八点零二分,市政府秘书长打来,说全体同僚不舍冯公子的离职,拟为冯公子设一高升筵席,询冯公子何日方便,等回复。”   “八点三十五分,一程姓公子打来电话,说明日乐丽舞厅开业,约冯公子前去游乐。”   “八点五十分,宅电,说冯公子早上出来,忘了携带收拾好的衣箱,司机送来——已经放到您办公室了。”   “九点半,市政府黄市长再次打来电话,请冯公子回电。”   ……   冯恪之漫不经心地听着。   “四十分钟前,还有一个您的电话。是个女的,说叫孟兰亭,留了个号码,应当是电话局的号,请冯公子您打回去,说可以等半个小时。没提什么事。时间应当已经过去了,冯公子您不必回了……”   冯恪之进了办公室。大约感到热,解起领口的几只衣扣,突然,那只手一停,猛地转过了脸。   “什么?为什么没立刻通知我?”   他的语气,极是不快。   张秘书吓了一跳,张嘴看着冯恪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哪……哪条?”   他问完,立刻就意识到,冯公子指的,应该就是自己刚才念的最后一条。   不禁费解,又有点委屈。   他只是照吩咐,把电话记录下来就行,不用去通知。   连市长和秘书长的电话都没立刻接,他怎么知道这个姓孟的小姐的电话,会这么重要?   何况对方又没说什么事。   他看着冯恪之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照着那个号码,立刻就拨了回去。   电话是接通了。但那边回复说,之前打电话的那个小姐,刚刚已经离开了,好像就在几分钟前。   冯恪之啪地挂了电话,一把抓起车钥匙,转身就往外去,走了两步路,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又硬生生地刹住,转过身,黑着脸说:“出去!”   张秘书如逢大赦,赶紧抱着本子溜之大吉,回到位子,定下神后,在笔记本上添了一个备注。   日后凡接到一孟姓小姐的电话,须第一时间火速通知。   切切!   杨文昌为了讨好冯恪之,布置的这个办公室还带个套间,推开一扇门,进去就是一个连了盥洗室的小卧室,以供他随时休息。   冯恪之几步进了盥洗室,打开水龙头,俯身哗啦哗啦洗了把脸,擦干,对着镜子梳好头,一一扣上军官制服上的那排錾暗纹铜扣,正了正衣领,低头看了一眼,随手从一叠堆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的细亚麻手帕里抽了一条出来,蹲下去把脚上那双沾了层操场黄泥的长筒美制军靴擦得一尘不染。想了想,又往头发上抹了层发蜡。临出门前,忽然又记了起来,赶紧折回,从那只老闫送来的箱里翻出昨晚冯妈帮他放进去的那瓶八姐送的还没开封的EAU DE COLOGNE古龙水——据广告词,闻起来好似刚洗过澡的清爽味道,又兼备男人的性感。   冯恪之扭开香水盖子,闻了闻,往身上嗤嗤嗤嗤,喷了十来下,终于收拾完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自己觉得也颇是满意了,赶紧跑了出去,发动汽车,呼地一下冲出司令部的大铁门,向着之华大学疾驰而去。   ……   孟兰亭中午没等到冯恪之的回电,因为下午还有事,只好先回来了。   现今大学态度开放,不限制学生的课程流动。下午的内容,是帮周教授对那些临时选修数学的学生进行基础水平测试。   也就是考试。   因为人数很多,考试安排在一间大教室里。   试题是昨晚周教授亲自出的。全部是解答题。根据难易程度,每题分值不等。   这是现在通用的数学试卷题型。没法靠蒙,不会做,就不能得分。这也是考大学时有人吃鸭蛋的原因。   下课铃声响起,考试完毕,孟兰亭收了卷子。学生们却还不走,纷纷围在她的边上。有问答案的,有抱怨周教授题目出得难,恐怕自己没法如愿录取的。孟兰亭耐心地一一解答。   “孟小姐,有人找你,等在学校大门外!”   忽然,一个女生站在教室门口,喊道。   孟兰亭应了一声,抱起试卷,走了出去。   “是谁找我?”   “是个军官!很年轻的!长得比顾焰先生还要英俊啊!他还对我笑!”   女学生应该是一路跑进来的,不停地喘息,双眼放光,到了这会儿,脸庞还带了点散不去的红晕。   顾先生是现在有名的一个男电影明星,正好前段时间他主演的一部电影大红,顾先生就成了上海很多时髦女子的梦中情人。恰好也因为顾先生从前就读过之华大学,所以在这里,顾先生更是倾倒大片的女学生。   能从这个女学生口中说出这样的赞美之词,可见对方人才,应该是很出众的。   孟兰亭听到军官两个字,不知道怎的,就想到了冯恪之。   毕竟,中午她才给他打过电话。   但他居然会屈尊,来找自己,她又觉得很是意外。   孟兰亭朝着大学门口走去。女学生热心地领路。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远远地,女学生就指给孟兰亭看。   果然,在大门外的路边,停了一辆汽车。一道身影斜斜靠在车头的一侧,似乎正在等人。   真的是冯恪之。   因为宪兵部队的性质,制服比常规部队还要讲究几分。尤其是军官的制服,料子和样式无不考究,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愈发挺拔,也极是惹眼。   正好是下课时间,不断有学生进出,很多人频频回头,向他投去瞩目的好奇目光。   孟兰亭见他双手插兜,似乎等得很不耐烦了,赶紧加快脚步出去。   “冯公子!”   孟兰亭出了校门,叫了他一声,见他转过脸来,抬了抬眼皮子,好似刚看到自己出来,也根本没有走过来的打算,便朝他走了过去,最后停在了汽车的边上,中间和他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来了?”   冯恪之瞥了她一眼,口气很是随意。   “秘书说你早上给我打过电话了?正好中午我路过这里,想起来就顺道停下问一声。”   “你什么事?” 第21章   孟兰亭闻到了散自于他身上的古龙水气味,也是如此的嚣张,就如同他这个人。   她被熏得呼吸微微一窒,刚开始,几乎有点透不过气来,更弄不明白,他今天怎么会突然洒了这么多的香水。   记得先前,从没在他身上闻到过类似于这样的体味。   孟兰亭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往后稍稍退开了些,等恢复了呼吸,才说:“冯公子,昨晚那个和我一同竞考助教位子的罗先生被人打了,今天又听到了个消息,也是在昨日,傍晚有人扇了另位秦姓学生的耳光。我猜,应该是和昨天课堂上向我发难的事情有关。”   她抬起眼。   “冯公子,我想问下,是不是你叫人做的?”   “是啊。”   冯恪之应得很是干脆。   “姓罗的自己也承认了,背后对你使阴。至于那个学生,不过叫他长长记性罢了。小事一桩,我也没做什么,孟小姐你不必向我道谢。”   他神色怡然,语气满不在乎。   说完,顿了一下,瞥了她一眼。   “我之所以如此,完全只是出于我来上海前,我父亲曾叮嘱过,要我关照些你的缘故罢了。”   他又添了一句。   孟兰亭垂眸,沉默了片刻,说:“冯公子,虽然你很大方地叫我不必向你道谢。但我还是先得向你道个谢。谢谢你为我出头。”   “但是,”她加重了语气,“说真的,即便伯父对你有过叮嘱,我也不需要你如此的关照。”   冯恪之仿佛一怔,眼底先前的那种怡然之色渐渐消失,盯着她的两道目光,变得有点不悦了。   “孟小姐,你在怪我?”   孟兰亭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说:“不敢。”   “今天打电话找你,除了致谢,其实也是想告诉你一声,希望此事就此作罢,往后,也再不要发生类似这样的暴力事情了。这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冯恪之眯了眯眼,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他原本一直稍稍靠在身后的车旁,身体姿势透出的,是一种愉快和带了居高的意味。   而现在,气氛陡然变得僵冷了,还有一丝隐隐的尴尬,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动。   “孟小姐,我这是怎么又得罪你了?是,我是让人敲打了下那两个家伙,但轻重我有分寸,何至于要你特意将我叫来听你的教训?”   “冯公子,你误会了。”   孟兰亭解释:“我绝不是在教训你,也没这个资格,而是因为这事因我而起,所以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我不赞同施加过分的暴力。尤其是你的人,竟然还当着其余学生的面,以暴力威胁,弄得人心惶惶,秩序大乱。这种行径,和流氓有什么区别?”   孟兰亭见他一语不发,脸色越来越难看,周围附近,似也引了越来越多学生的注目,不断频频地扭头看着自己和冯恪之的方向,又暗暗憋住气,极力忽略钻进自己鼻子的那呛人的香水味儿,重新朝他靠过去了些,压低声,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冯公子,我听说你今年加入了宪兵。要是我猜得没错,那些打人的人,应当就是你的部下吧?宪兵也是国家之机器。比起行打人和恐吓之事,我想,必定还有更加有意义的,在等着你带领他们去做……”   “你说完了没?”   冯恪之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冷地哼了一声。   “孟小姐,多谢你的指教,我领了。你放心,我冯恪之日后要是再管你的事,我他妈的就当王八地上爬!”   他转身打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神色冷漠,双目平视前方,发动了汽车。   伴着油缸燃烧所发的“轰”的一声,汽车瞬间就走了,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只留下满鼻挥之不去的古龙水的味。   孟兰亭敏感地觉察到了短短几分钟里来自于他的情绪变化。   望着他最后显然是恼羞成怒地驾车扬长而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有点低落了下去。   孟兰亭在原地站了片刻,转念一想,虽然气跑了冯家的儿子,但看他的样子,往后应该不会再弄出这样的事了,如此,自己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孟兰亭决定抛开,吐出一口气,转身朝里而去。   刚才那个女学生还在学校门口等着,见孟兰亭回了,迎了上来,好奇地问:“孟小姐,刚才那位先生是你什么人呀?男朋友吗?”   孟兰亭吓了一跳,立刻否认:“不是不是!别误会。只是一个普通朋友罢了。”   “真可惜啊,你们看起来很般配呀,郎才女貌,也就这样吧。我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呢。”   孟兰亭笑了笑,加快脚步,女学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追了上来,热情地说:“孟小姐,我是戏剧社团的干事,我叫陈清清,外文系的。我们社团招考社员,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好多同学想加入,但条件不够。孟小姐你条件这么好,不用考都行。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呀?电影明星顾焰顾先生,孟小姐你应当知道吧?他自导自演,才华横溢,就是我们之华的校友。很快就是之华建校二十周年的校庆,我们社团负责排演一出戏剧,为校庆献礼,正设法邀顾焰先生回母校做指导。孟小姐,你愿意加入我们的社团吗?没有舞台经历也不必担心,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现在大学的各种社团犹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竞争也十分厉害。不但本校,还有同城校际之间的竞争。之华大学戏剧社团实力不俗,但一直被另所同样著名的本地教会大学的戏剧社团所压制。对方社团的台柱沈荔眉沈小姐,不但多才多艺,且出身高官之家,是上海,也是南京有名的豪门小姐。   本校这位数学系新来的助教孟小姐,年纪和学生相仿,不但外形出众,据传,还是著名的世宦之后,门庭清华,声望很高,要是能加入本校的戏剧社团,势必会令社团实力大增,去邀顾先生做指导,底气也更足些。   所以陈清清力邀。   孟兰亭笑道:“谢谢。不过我可能没那么多的时间参加。”   陈清清不放弃,一路跟着她游说。   因为祖父从事洋务的缘故,孟兰亭耳濡目染,从小爱好也很广泛,并不仅仅只限于数学,对西方文学和戏剧,也并不陌生。   但孟兰亭来这里,初衷只是找自己的弟弟,现在当助教,说白了也只是权宜,并没有想好日后的长久之计,所以,虽然并不排斥,但确实没打算过那么多。   陈清清一路跟随,不屈不挠,到了最后,孟兰亭实在招架不住,只好说:“容我再考虑考虑。”   终于打发走了陈清清,孟兰亭的耳根子才安静了下来。   她的那一句话,原本只是敷衍,没有想到,才隔了一晚上,第二天下课的时候,她正在办公室里誊抄着新批出来的学生试卷的分数,坐她对面的胡太太进来说:“孟小姐,你加入戏剧社啦?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就是好,容易和学生交朋友。像我,想掺和都没门。”   胡太太是做办公室后勤行政的,电影和戏剧爱好者,最近狂迷顾焰先生,把他的电影海报贴在自己办公桌的对面,语气很是羡慕。   孟兰亭惊讶,问了一声。   胡太太说:“你还不知道?刚才我经过布告栏,看到几个学生在贴戏剧社团的社员名单,你就在上头。”   孟兰亭赶紧起身过去,远远看到布告栏前围了很多学生,都在翘首看着上头的一张红纸。边上有几个戏剧社的人,陈清清也在,扭头看到孟兰亭来了,脸上露出笑容,带着其余人跑了过来,高高兴兴地说:“孟小姐,我们诚挚邀请你做我们的特别荣誉社员。你看——”   她指着墙上的红纸。   孟兰亭看去。   自己的名字写在最上头,果然是大号的“特别荣誉社员”六字。   见孟兰亭不语,陈清清露出忸怩之色,小声说:“孟小姐,你不会责备吧?因为你说考虑,所以我就先把你名字列为特别荣誉社员。你要是实在不想加入,我们也不会勉强,但真的很想你能加入。”   “孟小姐,保证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请你支持我们的社团,我们将十分感谢!”   边上一个男生说。   孟兰亭认了出来,就是前天在课堂上挺身而出斥责那个秦明传的男生,名字叫做徐凯旋。   望着对面一双双充满朝气的热情期盼的眼,孟兰亭忽然不忍拒绝了。   大约是从小经历和生活环境的缘故,加上已经教过好几年的书,来到上海之后,虽然自己的年龄,和周围的这些青年学生相仿,甚至好些学生,可能比自己还要大,但孟兰亭总觉得自己老气横秋,比他们仿佛老了十多岁。   她迟疑了下,终于笑了,点了点头,说:“好吧。那就算我一个吧。”   ……   自从冯家的九公子来了之后,每天一大早,杨文昌就只能准时过来上班。   上行下效,最近几天,宪兵司令部的行政风气倒是大好,再没有人敢迟到了。   昨晚麻将搓到凌晨三点,输钱不说,回去了,被还牢牢记恨着自己三年前在外头和个年轻小寡妇搞出了点事的太太给臭骂一顿,赶出卧房,只能在客厅的沙发上窝着,等一觉醒来,赫然发现九点多了,吓了一大跳,慌忙穿衣出门,偏偏皮带又不知道丢哪里了,见太太也不帮找,只叉腰站在一旁冷笑,气得不行,又不敢发作,只好拿了根鞋带凑合系住裤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杨文昌进了大院,一眼看到冯家公子的车已经在了,一问,张秘书说他早上一来,直接就召了两个宪兵团去了操场,人压根就没进办公室,应该不会发现司令迟到。   杨文昌这才松了口气,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泡了杯浓浓的茶,坐着渐渐打起了盹,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张秘书进来了,脸色很是古怪。   “司令,刚听到个消息,说冯参谋要带兄弟们去参加今年的华东军事竞赛大会。”   杨文昌的瞌睡全跑了,吃惊地站了起来。   “什么?”   最近几年,出于形势的需要,也是为了提升军事技能和振奋人心,南京效仿德、美,每年于五月底,举办一次华东军事竞赛大会,至今已经开展五届。   今年的大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参赛的队伍,全是各军选送的精英,最后的胜者,将获得英麾奖章,接受领袖颁奖,通电全国,被军人视为莫大之荣誉。   这种事,体面是体面,但从没有宪兵部队的什么事儿,在一边看看就是了。   杨文昌做梦也没敢想过去掺和这个,赶紧往操场跑去。   ……   早上的操练,刚刚结束。   冯恪之命宪兵团集合,随后宣布,半个月内,将会从这两千人中择选佼佼者,组队参加三个月后的华东军事竞赛大会。   全场鸦雀无声。   宪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吱声。   “冯参谋……我们……行吗?”   二团三排长马六,摸了摸头,小声地问。   冯恪之冷冷地道:“行不行,上了就知道。”   “丑话说在前头,要上,就得给我玩命地练!觉得自己不行的,现在就给我滚一边去,别浪费老子时间!老子把话放这里,冲上去了,奖金我一分不要,全分了,我再奖赏大洋五千,大新书寓头牌,包夜三天!”   书寓是现如今对高级交际花和妓院的雅称。那些地方的女子,虽然也卖身,但接待的对象,全是上流社会的客人,非富即贵。   尤其大新书寓,更是上海的花帜,挂头牌的几个有名的交际花,普通的有钱人,根本就看不上眼。   操场再次安静了下来。   “妈卖了个批!老子这就拼了,我去——”   突然,马六大声吼道。   “我也去!”   “还有我!”   杨文昌气喘吁吁地赶到之时,被所见给吓了一跳。   在这里当了五六年的司令了,他还是头回,看到自己的手下这么威武雄壮,个个两眼放光,发出的吼叫之声,嗡嗡嗡嗡,差点没把他的耳朵给震破了。   “杨司令,不好意思,早上你没来,我就擅自做主,替我们宪兵团的兄弟报上了名。先斩后奏,杨司令不要见怪。”   冯恪之转身,笑着,对目瞪口呆的杨文昌说道。 第22章   那个影帝兼导演的顾焰先生,从前曾在之华大学读过一年的国文,据说当时也参加过戏剧社,算是戏剧社的老前辈了。因孟兰亭的毛笔字漂亮,第二天,她就帮戏剧社拟了一份邀函,说:阳和方起,万象更新。顾先生盛名,遍布宇内。知顾先生日常必孔席墨突,本不该贸然具书打扰,但以泮池共墨之缘,恰又逢母校建校之庆诞,排一剧目,以为献礼,若得顾先生拨冗指教,则为我全体后进社员之莫大荣幸。殷勤相盼,若蒙回复,不胜感激。   署名是之华大学戏剧社全体社员。   邀请函给了陈清清之后,因为自己本就只是挂名,孟兰亭也就没再上心了。过了一周,有天陈清清来找,说邀请函早早就送到了顾焰先生所在的电影公司,但犹如石沉大海,迟迟没有消息回复。今天几个同学忍不住找了过去询问,被告知顾焰先生这段时间恰好不在上海,恐怕有心无力。   陈清清和徐凯旋等人很是失望,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陈清清的父亲是松江的布商,家境殷实,性格活泼开朗,对孟兰亭很是崇拜,认识了后,最近几乎天天下课跑来找她,大多是和她讨论即将要演出的剧目《罗密欧与朱丽叶》,有时也憧憬地想象顾先生倘若答应前来将会是如何的欣喜。   孟兰亭和她渐渐熟了,也喜她的烂漫,见她沮丧不已,安慰了她一番,说这种事,不可强求,本以为这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事情忽然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一年多前,从获悉弟弟失踪之后,她就委托周教授,数次在上海的报纸登载寻人启事。虽然无果,但始终没有死心,因这看起来也仿佛是唯一最有可能找到弟弟的法子了。   这次过来,从年后开始,她就又联系报纸,想再次刊载启示。但当时,被沪上发行最大的沪报、新闻报等告知,广告版面,无不排得满满,日期已经到了两个月后,只能排队。幸好周教授和报纸一个姓金的主编认识,拜托了一下,对方答应替她想法子插进去,安排一周的时间,约好今天,叫她过去送资料和广告费。   下午没有课,孟兰亭请了个假,坐了电车,按照预定的时间,来到了位于汉口路的报馆。   报馆原本应当是个忙碌的地方,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进去,大堂里人很少,连接待处的女文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孟兰亭向一个路过的男工人问了主编室的位置,得知在二楼左边进去最后一个房间,道了声谢,就上去了。   到了二楼,才发现楼下见不到人的原因。   报馆的人,尤其是女性,大约全都跑来了这里。七八个人,聚在主编室门外的那条走廊上。大家都朝主编室的方向探头探脑着,窃窃私语,神色显得有点兴奋。   其实和那位金姓主编约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但那间办公室里,显然还有别的什么客人。孟兰亭就转向边上的一个女文员,报上自己的姓名,说和金先生约好见面。   女文员似乎对她的名字有印象,哦了一声,正要开口,门里传出一阵脚步声,接着,门被人从里打开了。   孟兰亭和一个正从里面出来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这男子的年龄,介于奚松舟和冯恪之的中间,大约二十四五的样子,剑眉凤目,唇红齿白,梳着时下很流行的偏分头,穿了身款式新颖的奶油色西装,很是能够吸引人的视线。一双眼睛,尤其出彩,犹如含晶,顾盼生姿。   办公室里头,一道出来了好几个人,这男子仿佛是中心,被人簇拥着。他第一眼就落到了孟兰亭的身上,目光定了几秒,眼睛似乎微微一亮。   孟兰亭不认识这个人,但却觉得很是眼熟,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似的。   “顾先生,多谢今天大驾光临,配合我们在这里访问拍照。等稿子出来,我会先让您过目。”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送客而出。   “哪里哪里,贵报与我一向有缘,应该的。请留步。”   这个顾先生笑容满面地说道。   孟兰亭终于想了起来,眼前浮现出办公室隔壁座位上,胡太太那张贴出来的明星图片。   电影明星顾焰。   有点意外的是,陈清清昨天还说电影公司回复他不在上海,今天就在这见到了人。   孟兰亭自然不会多言,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顾先生和同行的几人被那个中年男子送了出去,经过孟兰亭的面前时,顾先生又回头望了她一眼。   “金先生,之华大学的孟小姐来了!”   女秘书说道。   金主编看向孟兰亭,面露笑容:“哎呀,你就是周教授提过的那位孟小姐,抱歉抱歉,今天约到了顾先生做访问,很是难得,话题一开,不小心就过了时间。进来进来。”   孟兰亭跟着金主编进去,将自己要刊载的资料和费用一一递交,对方收了孟兰亭递上的信封,说从下周一开始,就会给她安排刊登。   孟兰亭道谢,随后告辞出来,下楼经过报馆前堂。   那个顾先生还没走,正在给围过来的女职员一一签名,看到孟兰亭下来了,起身主动向她走来,和她打了个声招呼,递上一张精致的烫金名片,笑着说:“孟小姐,刚才我听介绍,你来自之华大学?”   孟兰亭点头。   “太巧了。我从前也曾在之华大学就读过。我刚才一看到你,就觉得你是我下部电影的女主角。真的,你的长相实在太适合了,那个角色,完全就像为你量身定做。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拍电影?我保证,你能够成为女明星的!”   他话音落下,周围的女职员,都用羡慕的目光>>   望着孟兰亭。   孟兰亭说:“我不是之华大学的学生,我在那里担任助教。我也不会去拍电影的。谢谢。”   顾先生目露失望之色,很快又问:“那么孟小姐应当知道贵校的戏剧社?”   孟兰亭颔首。   顾先生再次目露喜色,说:“是这样的,前些天我一直在外地忙碌,刚昨晚才回来,得知社员为校庆的剧目,曾给我发了邀函。昨晚太迟了,今天如孟小姐所见,我又有事,本是想晚些,再亲自给社员们回个信的,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那就劳烦孟小姐,回去帮我先向社员们带个话,说母校校庆,我定会出席,也很乐意能和他们一道排演。我会尽快和他们见面。”   报馆之行,意外收获了这么一个好消息。   孟兰亭回去之后,转告了陈清清等人。   大家欣喜若狂,尤其是陈清清,当场忘情地抱住孟兰亭,尖叫出声,兴奋不已。   这位顾焰先生,果然是说到做到,没两日,一个周末,他竟真的亲自到了学校,和戏剧社的的社员见了面。   当天,许多女学生跑来戏剧社里围观。   顾先生的身上,极有亲和的力量,丝毫不见电影明星的架子,笑容可掬,很快就俘获了大批女学生的心。剧本翻了翻,当场点头,表示愿意指导排演,并且再次提出,希望孟兰亭能出演女主角朱丽叶。   孟兰亭以自己只是戏剧社的后勤为由,再次婉拒。   顾先生无奈,只好改指陈清清演。陈清清兴奋地几乎晕厥。   一个星期,就这样又过去了。   那则刊载出去的寻人启事,依旧好似泥牛入海,没有半点的回音。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再一次收获这样的结果,孟兰亭几乎就要绝望。   冯老爷之前曾答应过帮她找,但现在,她几乎也不敢再抱指望了。心里那种不祥之感,只是越来越强烈罢了。甚至渐渐地,起了一种极其矛盾的心思。既盼着能快点收到冯家的消息,又担忧万一若是收到任何不是自己想要得到的消息,那该怎么办。   就在这种患得患失之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转眼三月中了,在孟兰亭入职数学系助教一个多月后,之华大学迎来了建校三十周年的庆典。   明天的庆典活动,将在学校的礼堂举行。除了常规内容之外,有两个很引人瞩目的环节。   其一,是为图书馆扩建而举办的一场慈善募捐活动。   之华属教育部下的国立大学,是上海,也是全国创办最早的著名的高等大学之一。   鉴于政府如今的实际情况,教育部门能下拨的经费,实在是捉襟见肘。学校的图书馆建于三十年前,已经到了远远不能满足使用的地步。所幸之华大学三十年来,出了不少著名的校友,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富商名流,于是一致建议,趁着这个庆典,举办一场慈善捐款活动,所得善款,用于重建大学图书馆。   其二,就是当天的舞台剧表演。   这原本只是一场本校戏剧社团为校庆和筹款而排演的剧目,但现在,因为是由著名的电影导演兼明星顾先生亲自执导的,自然也就大受瞩目,票务一出,很快就被一抢而空。   这一天的晚上,冯恪之从龙华回来,天已经黑透了。   冯令美正坐在客厅里,翻着公司新出的时装样品图片,见弟弟终于回了,急忙放下册子,问他吃过饭没有。得知他在司令部的饭堂里,和下头的人,一道吃了才回来的,忍不住说:“小九,这也未免太辛苦了,你瞧瞧……”   她上下打量着弟弟,心疼地啧啧摇头:“这才多久,你都成了什么样了?起早摸黑,还天天在那边饭堂里吃了回来。我就搞不懂了,那边的饭,是你能咽的下的吗?你肯做事,自然是好,但也没必要这么辛苦啊!小九,我跟你说,你别想多,那些去的队,全是百里挑一的精兵。就何方则的人,去年不也只拿了第二吗?你待的那个宪兵团,不是八姐说,个个养的成了歪瓜裂枣,烂泥扶不上墙,也就站出来好看,唬人还成,你就是把自己累趴下了也没用的。是不是何方则和你说了什么?我跟你说,你别听他的。跟着他,会有什么出路?”   冯恪之说:“和姐夫无关。我去洗澡了。”说完就往楼上去。   “哎,等等!”   冯令美又冲他喊。   冯恪之停在楼梯中间,转过头:“又怎么了?”   “明天不是之华大学的校庆吗?我收了请帖,本来是要去的,谁知今天突然来个电话,苏州工厂那边出了点事,我明天必须要过去。你代我去之华大学出席活动。”   “懒得去!”   冯恪之眉头拧了拧,抬脚继续往上。   “干嘛不去?我公司里新出了一批春装,款式很漂亮的,孟小姐穿了一定好看。我给她准备了几条裙子,已经包好了,还有点吃的东西。你帮我一并给孟小姐带过去!”   “说了我不去!”   冯恪之脸一黑,掉头就上去了。   冯令美望着弟弟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楼梯口,无可奈何,坐在沙发上想了半天,给奚松舟打了个电话,拜托他到了明天,帮自己以公司的名义捐一笔款项,又说:“还有,我给孟小姐准备了几件衣服,想麻烦你,顺便帮我带给她。明天一早,我叫老闫把衣服送到你那里去。”   奚松舟一口答应,冯令美向他道谢,挂了电话,叫了老闫过来,吩咐了一通。 第23章   早上五点半集合,上来就是每人二十公斤负重五公里跑,接着挂勾梯训练、穿越铁丝网来回跑,然后是臂力、抗暴晒形体训练。到了下午,还有射击、水下、泥涂等其余的专项内容,全部都是按照美国特种部队的要求来的,没有半点含糊。   经过最初一个月的魔鬼训练,两千人里,最后只剩下不到二十人,组成了一支小队。这就是这支小队每天都要重复的训练内容。   据说再过些天,还会增加突围、反突围、侦察、攀登悬崖等战术训练和全能训练。   这也是军事竞赛其中的一个项目。   中午,日头最是猛烈的时候,马六和其余人,每人手中平举一支机枪,枪口用绳子吊了一块砖头,被要求一动不动,保持站立两个小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汗水不停地从马六和同伴的的额头上冒出,衣服湿透,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举着机枪的胳膊会发抖,会歪斜,但练到现在,已经能够保持不动了。   冯恪之看了眼怀表,说了声结束,众人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就又被要求再次负重跑五公里。   这是早上最后一个训练项目。完了,就可以获得中午的休息时间。   看得出来,冯家公子今天早上的心情仿佛不是很好,一来,脸色就很严厉。宪兵队员但凡动作一点没有到位,脚步稍微慢了半拍,立刻就被骂得狗血喷头。   但即便如此,也没人敢不服。   所有的训练项目,在一开始的时候,冯家公子必定亲自和他们一道下场过,碾压众人,完全不是什么花架子。   一个有着如此出身的公子哥儿,竟有如此的本事,服气之余,也是迷惑不解,直到得知传言,说他从前曾就读美国西点军校,成绩优异,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他说什么,照着做就是,被骂得熬不下去的时候,想想悬在头顶的明晃晃的大洋和从前只能在梦里流口水的大新书寓头牌,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   烈日当头,马六和众人背着大沙袋,两只脚腕各缚小沙袋,吭哧吭哧,又跑了起来。   毕竟已经练了一个早上,从五点半天刚亮开始,一直到了现在,中间只被允许喝过几次水,肚子早就饿了,体能也不可避免地下降。   还剩最后最后一公里,包括马六在内,十几个人,开始气喘吁吁,脚步也沉重了起来。   “全他妈给我快点!老子没时间等你们磨蹭!”   伴着一道厉声呵斥,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机枪扫射的声音。   马六回头一看,冯恪之端了把机枪,站在后头,哒哒哒哒地正朝自己屁股在扫射,子弹就扫在距离身后不过几米的地上,地面被打出一个个马蜂窝似的坑洞,一时间,黄尘飞扬。   马六魂飞魄散,妈呀一声,和边上的同伴,撒开两腿,没命般地朝前狂奔,剩下的一公里,转眼就跑完了,麻溜地一口气冲到了终点,这才感到两腿发抖,扑倒在地,趴着牛喘了片刻,回头见冯恪之放下机枪走了过来,急忙又爬起来列队等待,终于听到一声解散,如逢大赦,一哄而散,跑去吃饭。   冯恪之自己额外贴钱,要求食堂每天必须给这些队员供应足够的鱼肉牛奶。杨文昌起先争着要自己掏腰包补贴,最后自然是争不过冯家公子的。   他本以为,这只是冯家小九爷的日子闷了,脑子一时发热,等过些天,自然也就不了了之。没想到一个月过去了,他看着竟是要来真的,诧异之余,心里倒是暗自高兴,巴不得这位爷天天泡训练场,如此,也省得自己费心想着怎么该去讨好他了。   因为有了先前的“打手”经历,马六早认定自己是冯家公子心腹,中午吃饭,端了个饭盒,跑到冯恪之的边上搭讪,照常先拍几句马屁,随后壮着胆子,问出了这几天忽然困扰了自己的一个担忧:“冯公子,我在想啊,等日后,咱们兄弟拿了第一,万一大新书寓的娘们瞧不上我,关起门来给我甩脸子,那该怎么办?”   他问完,见冯家公子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用看呆瓜似的目光盯了自己一眼,不禁脸一热,回头看了眼身后,凑过去小声地说:“冯公子,你是什么女人都玩过了,不瞒你说,我今年二十三,还没女的相好过。就从前出来时,半路被个村头寡妇弄了个仙人跳,没到手不说,连我妈给我缝的衣服都给剥走了!我想起来就气!”   “门都关了,你说该怎么办?不会怂得要我连这都教吧?”冯恪之冷冷地说。   马六松了口气,嘿嘿一笑。   “我不是怕万一那个,到时候给冯公子你丢脸吗?既然有了冯公子这话,那就好办了。”   冯恪之漫不经心听着马六在自己边上说话,脑海里,不知怎的,忽然闪过了一帧画面。   过去那么多天了,冯恪之的眼前,此刻好似还能清楚地看到当时的情景。   女孩子站在讲台的一侧,身影亭亭,一束明媚的阳光,透过教室窗户的玻璃,将她笼罩其间。   她微微侧着脸,目光专注地落在讲台后的黑板上,完全没有留意到,就在距离她不远的教室后门外的一个角落里,正有两道目光在看着她。   她面庞的肌肤在阳光之下,看起来好似透着莹润釉泽的瓷玉,一张樱桃小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唇瓣的形状漂亮极了,叫他不禁联想起家中花园里含苞欲放的玫瑰花瓣……   冯恪之渐渐有点出神。   “冯公子,等有空,你和我说说,上了床,女人喜欢啥,不喜欢啥呗——”   冯恪之回过神来,又想起八姐让老闫一早拿了东西出门送给奚松舟,心里再次莫名烦躁。   “啪”的一下,重重扣下手里的筷子,他站了起来。   “等你冲上去了,再想女人不迟!”   他转身出了食堂,快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进去,躺在那张床上,双手叉在脑后,闭目了片刻,忽然睁开眼睛,从床上翻身而起,快步来到桌前,抓起电话。   很快,电话就接通了,那头说话的是冯妈。   “小少爷呀,什么事呀?是不是东西没带过去?”   “冯妈,老闫回来了吗?”   “回了回了,真巧,就刚回来没一会儿。小少爷你稍等。”   冯妈叫人赶紧把老闫叫过来接电话。   “闫叔,你早上碰到我奚表叔吗?”冯恪之问。   “碰到了碰到了!我把八小姐吩咐的东西给了,三公子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想着早上也没事,就跟了过去。好家伙,那个热闹啊,就跟人全掉水里扑腾似的。公子你以前的那位黄市长,还有好多当官的,洋人,全都来了……”   老闫兴致勃勃地向冯恪之描述着今早之华大学校庆活动的热闹情景。   冯恪之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   “八姐的东西,交到人手上了吗?”他语气平淡。   “交了交了!”   老闫这才想了起来,赶紧点头。   “我看着三公子把东西转给了孟小姐。孟小姐人好,还特意过来和我道了声谢,说等八小姐回来,再亲自向她道谢。”   老闫停了下来。   “就这样?没说别的了?”   老闫隐隐有点听出来了,小少爷仿佛对自己的汇报似乎不是很满意,赶紧搜肠刮肚,突然想了起来,赶紧又说:“对了,还有个事,早上那个电影明星顾翰霄先生也去了。我看顾先生和孟小姐很熟的样子。听说下午,有个要演什么洋人戏的学生出了点事,幸好孟小姐也会,就由孟小姐演了。本来我也想看的,就是怕回来晚了不好,只好先回了。九公子你……”   老闫还没说完,耳畔传来“啪”的一声,那头电话已是挂了。   冯恪之拍下电话,出神了片刻,一把抓起车钥匙,出了办公室。   ……   今天是之华大学的校庆,活动就在校园里举行。天公作美,风和日丽,不但有各兄弟大学纷纷送来贺幛,上海的各界名流和历往校友也纷纷到场,场面盛大。   校庆活动虽然忙碌,但原本也没有孟兰亭的多少事。   她新入校助教不久,还在慢慢熟悉环境。戏剧社的排练也没问题。今天她过来,主要是帮忙布景,再帮陈清清和其余几个上台的社员穿衣化妆。   都是些杂事。   没想到十点多的时候,出了件意外。   演出时间是下午两点,演罗密欧的陈凯旋,这时原本应当在化妆室了。众人却迟迟等不到他。怕耽误了时间,正要出去找,陈凯旋被人架着进来了,一问,竟是刚才去盥洗室的时候,一心记着台词,出来没留意,在台阶绊了一下,摔了下去,扭伤了脚。   他不但跌破了嘴皮,流了一口的血,脚腕也扭得厉害。才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就肿得老高,别说上台,连走路也成了问题。   罗密欧就这样,没法上台了。   这场舞台剧,票子全部出了,加上有顾先生的加持,连记者也来了不少。取消的话,根本没法交代,对校庆的不利影响,也是显而易见。   找男社员临时代演,最大的问题,就是台词。   这种西方古典戏剧,到处都是大段大段的台词。   演可以,这么短的时间里,谁能记得住台词?   众人全都傻了眼。   也是巧合。因为有几幕,台词很长,陈清清先前怕自己到时上台紧张忘记,一有空就和孟兰亭对词。孟兰亭也尽心尽力地帮她。   她记性好,一来二去,罗密欧的台词,也就记得差不多了。   顾先生闻讯赶来,一看孟兰亭的扮相,当场鼓掌,拍手称好。   就是这样的情况之下,赶鸭子上架似的,孟兰亭反串,担起了下午罗密欧的角色。 第24章   离开场只剩不到三个小时了。   孟兰亭之前没有过舞台表演经验,更不用说反串男角了。   利用仅剩的那么一点时间,在接受了顾翰霄的临时指导之后,过一番台词,和对手戏最多的演朱丽叶的陈清清对好台步,再回忆一遍之前看过的陈凯旋和社员的排练情况,时间也就到了。   学校的礼堂已经变成话剧的场地,台子也布置成舞台了。舞台下的前几排正中,坐了今天的嘉宾观众,除了本校校长、沪市长等到场的达官名流,还有沪文化协会、联欢社、电影协会、文艺社等本地相关部门的人。十来个记者在旁架着相机,啪啪地争相拍照,台下银光一片。   离开幕还有几分钟。孟兰亭站在舞台的边缘,对着灯光耀目的舞台,听着台下观众发出的嗡嗡嗡嗡的说话之声,闭上眼睛,极力稳住心神之时,感到手边有人仿佛递来什么东西。   睁开眼睛,转头,她对上了奚松舟的含笑目光。   奚松舟递过来一杯暖暖的蜂蜜水。   孟兰亭接过,喝了一口,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   奚松舟打量了她一眼,说:“你的扮相很好。不要紧张,一定会成功的。”   一切都是临时而就。唯一所幸,就是孟兰亭的罗密欧扮相,确实称得上是清俊、文雅和贵气。戴上发套,束缚住胸脯,穿上戏服,活脱脱就如原著中走出的那位贵族少年,经顾先生的指导后,拿捏出来的台词腔,也是偏于中性的低沉和悦耳。   孟兰亭对上近旁的陈清清和演神父的男社员等人投向自己的目光,疑心他们此刻比自己更加紧张,于是定了定神,向他们颔首说:“我会尽量的。”   话剧开始了。   孟兰亭在登台的一刹那,在心里告诉自己,把下面那一礼堂的满满登登的观众,当成是日常讲台下的学生,而自己,只是在上一堂特殊的课。   她需要表达罗密欧。   或许得益于奚松舟的鼓励,或许是这个念头真的起了作用。   登台后,当她开口,说出第一句台词“班伏里奥,早安,兄弟。天还是这样早吗?”之后,孟兰亭很快就放松了下来,进入状态。   陈清清等人原本很担心要演砸戏。孟兰亭没出什么错,在她登场亮相后,台下的观众,也没表现出任何对她是临时顶替或是女扮男装的怀疑。反倒陈清清自己,一开始犯了几个观众或许不会觉察,但同台表演者却很清楚的小错。   随即,当发现孟兰亭表演顺利,台词更是流利之后,同台的社员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大家很快,全都进入了戏。   “啊!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她皎然悬在暮天的颊上,像奴仆耳边璀璨的珠环。她是天上明珠降落人间!瞧她随着女伴进退周旋,像鸦群中一头白鸽蹁跹。我要等舞阑后追随左右,握一握她那纤纤的素手。”   “我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今晚才遇见绝世的佳人!”   就好似那天悄悄站在教室后门之外的走廊上听她给学生讲课一样,这一刻的冯恪之,也神鬼不觉地站在礼堂后排的一个角落里。   他注视着台上正诠释着第一眼看到朱丽叶时便一见钟情的罗密欧的孟兰亭,目光一动不动。   一切进行都很顺利。   话剧出来的表演效果,甚至比平时的排练还要好上几分。   最后一幕,一双爱人拥着死去,在幕布徐徐拉拢的同时,礼堂里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许多台下的女士和小姐,甚至暗暗用手帕擦拭了下眼角。   冯恪之觉得自己应该赶紧回去了,免得被人撞了见——他本就不屑来的。   这个地方,他的熟人实在太多,而今天,他一个也不想遇,更不想叫人知道自己也来了。   但是脚步就是挪不开。   他看着幕布再次被拉开,那位顾先生笑容满面地登台,带着戏剧社的演员们向观众致意。   “多谢在座来宾对这出话剧的喜爱。你们可知,我们舞台之上这位深情而英俊的罗密欧先生,他本是一位美丽而迷人的小姐吗?”   顾翰霄说完,笑吟吟地转向孟兰亭。   全场的注意力,一下全都聚在了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一怔。   自己并不具备什么天才的表演能力,这一点,孟兰亭心里很是清楚。   今天的表现,只是尽量不出错,中规中矩,在大家的配合下,做到自己最大的可能而已。   原本想着演完下场也就是了。   没想到顾翰霄突然向台下特意介绍起了自己。   孟兰亭只好取下发套,面露笑容,向观众的方向微微躬身致意。   台下起了一阵骚动,观众露出惊讶的样子,议论纷纷,随即,响起了一阵热烈无比的掌声。   “孟小姐年纪轻轻,就被聘为之大的数学系助教,今天本是救场而来的。她不但多才多艺,还出身大家。诸位可知,孟文靖公,便是孟小姐的祖父?”   短暂的静默过后,礼堂里的掌声变得更加热烈。   不少坐在后排的观众,为了能看她看得更清楚一些,纷纷站起来走到前头。记者更是朝着台上不停地拍照。   孟兰亭再次向台下鞠躬致谢,终于谢幕完毕,下了台去卸妆换衣,观众也开始慢慢地退席。   “没想到孟小姐演的这么好!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罗密欧了!”   “我算是运气好,最后一名选了孟小姐的课。我后头的人都没法选了,教室实在坐不下。大家都在猜疑,顾先生追求孟小姐。原本我还不信,现在看着,应当是真的了。”   “天啊,真的吗?孟小姐真幸福呀!”   冯恪之正要走,听到一阵议论声飘入耳中。转头,见几个女学生站在那里,正热烈地议论着。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出了礼堂。   “咦?九哥?”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   冯恪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   沈家的娇小姐沈荔眉,五姐夫亲戚家的女儿。   冯恪之不想见她,加快脚步,沈荔眉却撇下同伴追了上来,挡住他的去路,显得十分兴奋。   “九哥,没想到你也会来?昨晚我特意打电话问八姐,她说你不来的!”   冯恪之随口唔唔了两声:“我有事,走了。”   “九哥,你下周有空吗,来看我的演出啊!我们是为全国妇女儿童救济会而举办慈善表演的,全英文台词。比今天这场不知道要好多少!刚才你看到了吧,朱丽叶又丑又笨,至于那个罗密欧,我的天哪,居然是个女的!难怪我第一眼就觉得奇怪。不男不女,演得也差劲极了。台下那些人,全是土鳖,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戏剧表演,竟然还觉得好,简直匪夷所思。不就多了个电影明星吗?戏子而已。和这个孟小姐倒很配。就算是孟家的小姐又怎样,其实这更显她可怜愚蠢。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大约很不甘心,也就只有靠着这个顾先生把从前的那点风光当老法宝,从箱子里拿出来吸引人的注意了……”   沈荔眉打扮时髦,容貌出众,就读上海那所著名的老牌教会大学,乘一辆汽车来去,随身不离司机和跑腿女仆,每天早晚,大学门口必有倾慕者翘首等待,只为远远看她一眼。   她那张鲜红的菱唇,不停地说着。   冯恪之的脸沉了下来。   “沈荔眉,你他妈的再说一句试试?”   沈荔眉红唇半张着,停住了。她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冯恪之,惊呆了。   她的父母一直希望能通过冯家五姑的关系,让她和冯家儿子结婚。   冯家儿子的态度,确实不怎么热情。但从前,因为是亲戚的关系,她又时常到冯家五姑跟前走动,冯恪之对她,也算是客气的。   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竟然还是对着自己说的。   沈荔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张雪白的小脸,迅速失了血色,眼圈发红,睛里蒙了一层委屈的泪光,贝齿死死地咬住唇,忽然一个转身,飞快地跑掉。   冯恪之已瞥见奚松舟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边上,就是孟兰亭。   他今天最不想被看到的一个人。   他急忙掉头要走,却来不及了。   “恪之!”   正和孟兰亭说着话的奚松舟看见了他,立刻喊了一声。   冯恪之只好停下,慢慢地转过身,朝着奚松舟点了点头。   “恪之,不是说你今天有事,来不了吗?早上老闫还特意把你八姐送给孟小姐的东西转来我这里。老闫回去和你说了吧?我已经转给孟小姐了。”奚松舟笑着说。   孟兰亭刚卸妆,换回自己的衣服出来。顾先生带了几个记者过来,说记者要替她写专门的访问。孟兰亭简单说了一句,将功劳全部归于顾先生和话剧社的全体社员,就以有事为由,和奚松舟一道出来了,没想到会遇到冯恪之。   距离上回校门口的不欢而散,也就一个月的时间。   也不知道冯家儿子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一张小白脸,看起来比先前黑了些。   孟兰亭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冯公子,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谢谢八姐,衣服很漂亮。”   冯恪之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向奚松舟,说:“八姐刚才打电话说,捐款的数额可以再大些,所以我抽空过来,和你说一声。”   奚松舟很高兴,笑着说:“我就知道她出手大方,又一向热心公众之事。我先代校方和学子们向你八姐表示谢意。”   冯恪之说:“应该的。”   “筹款活动在晚上,锦江饭店。除了筹款,还有一个答谢各界人士的酒会。你晚上要是抽得出空,还是尽量代你八姐来吧。”   冯恪之含含糊糊:“看情况吧……我未必是有空的……”   “孟小姐!”   几个学生走了过来,叫孟兰亭有事。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了声别,看了眼冯恪之,点了点头,转身,和那几个学生一边说着话,一边离去。   “九公子,可算见着你了!”   又一道声音挤了过来。   黄市长和教育局等官员,正在校方人士的陪同下,谈笑风生地走来,忽然看见冯恪之,眼睛一亮,撇下众人,笑呵呵地走来。   他那张肥圆的脸上,堆叠出了层层的笑,连脖子和下巴之间那几道用肥肉挤出来的折痕也是往上弯的,充满了欣喜的情绪。   “冯公子,几天不见,愈发龙马精神了了!最近听说你很忙?再忙,也不能弃我们同志于不顾啊!先前给你打过数次电话,不见回讯。大家对冯公子你很是想念啊。什么时候赏脸一起去吃个饭?”   黄市长说完,跟着过来的秘书长、教育局局长等人,无不抚掌赞同,举目期待。   冯恪之似笑非笑,说:“行啊,承蒙诸位念旧,等哪天宪兵团我混不下去了,我就回来。”   黄市长赶紧拼命摆手:“嗳,这话说的!听说冯公子要带宪兵团的兄弟去参加军事竞赛?老杨天天在我跟前夸呐!冯老得知,想必也是慰怀。我们就等着冯公子到时候龙翔九天。市政府这种小庙,太过委屈冯公子你了!”   冯恪之眼角余光瞥着孟兰亭渐渐离去的背影,笑了笑,转向奚松舟,和他打了声招呼,对众人说:“诸位,你们继续,我有事,先走了。” 第25章   冯恪之天没黑就回到了公馆。   最近这一月,他天天早出晚归,甚至干脆就宿在宪兵司令部里,像今天这个时间回来,已经算很难得了。   冯妈十分高兴,赶紧迎他进去,一边心疼地念叨,说他又黑又瘦,一边问他想吃什么。   冯恪之说随便,回房间冲了个澡,出来,电话响了起来。   电话是五姐冯令蕙打来,说:“今天怎么这么早回了?我刚打到司令部,说你中午就走了。”   冯恪之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怎么了?五姐你有事?”   冯令蕙说:“你今天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把沈家老幺都给骂哭了?说这会儿还在哭,伤心得连晚上之华大学的校庆酒会都不去了。刚才她妈打电话给我,说什么老幺不懂事,乱说话,惹你生气了,叫我跟你说一声,别和老幺一样见识,她会好好教训老幺的。”   冯恪之冷冷地说:“不去最好。”   “到底说了什么?我就听她妈提了一句,好像是说之华大学戏剧社的人戏演得没她好,就被你给骂了?”   “叫她妈回去再问清楚点!”   冯令蕙听出了弟弟语气里的不快,顿了一下:“算了,沈家的这个幺小姐,从小被惯坏了,任性得很,我也不喜欢。她是不行的,那五姐之前给你相中的另一位江家小姐,知书达理,人也是多才多艺,你怎么也看不上?对了,还有孟小姐!刚昨天,我还和你四姐说起孟小姐。本来多好的人选!还和你有现成的关系,硬也是被你给搅了!我就不懂了,小九你到底在想什么?现在家里已经让了一步,让你去了宪兵团,好歹,你也要听我们一句……”   “五姐,我有事,要出去,你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   “八姐叫我替她捐钱去!我走了!”   冯恪之挂了电话。   ……   下午来找孟兰亭的学生是文学社的记者,想就今天的舞台剧做个访问,刊在下期的校报上。   见是本校的学生和报纸,孟兰亭自然不会拒绝,配合问答,结束后,其中一个学生向她道谢,随即给孟兰亭递上一份油印小册子,说:“孟小姐,除了文学社,我们也是奋进社的社员。社员并不仅仅只限于本校学生,还有上海其余很多大学的先进同学和青年。陈清清他们也加入了。这是我们刚出的新一期自编刊物,请您有空予以指点。倘若孟小姐也能积极加入,我们将会得到一份新的力量!”   留下册子,几个学生再次礼貌地向她躬身道谢,随后离开。   时间已经不早了,孟兰亭收了册子,刚起身,奚松舟就找了过来,和她约晚上的时间。   今晚在锦江饭店举行的那场活动,是校庆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高潮的部分,但周教授对这类活动一向兴致缺缺,请帖送到,他也不去。周太太是想去的,早早就说和孟兰亭同行。奚松舟当时得知,就说自己到时会来接她和周太太。   学校里已经没有孟兰亭的事了,天也不早了,约好时间,因他是校庆筹备委员会的委员,还有别的事,周教授家和学校也很近,孟兰亭就先回了周家,和周太太准备完毕。   六点半刻,奚松舟如约而至,接了二人同去饭店。   现如今的大学教授,不但受人尊敬,薪资水平相对也是很高的。像周教授这样的级别,月薪至少有三四百元,只要平日不是大手大脚胡乱地花钱,生活足以过的很是适意。   周太太自然不缺出席场面的衣服和首饰,又新烫了头发,打扮得很是得体。孟兰亭今天正好也收到了冯家八姐送的衣裳。从中选了一件,是条象牙色的绸纺长裙,非常合身,乌黑的短发用饰了小珍珠的发扣扣在耳后,面庞淡淡修饰,唇上扫了一层胭脂膏,再无需别的,人就已经极是漂亮了。   奚松舟来接她们,第一眼看到孟兰亭的时候,有个短暂的定睛。目光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艳。   周太太在一旁,仿佛觉察到了来自于奚松舟的异样,掩嘴轻轻地笑。   这些时日以来,渐渐地,孟兰亭并非毫无知觉奚松舟对自己的好。   她当然也对他有好感。   像奚这样端方君子的优秀男子,相处过后,任谁也不会不生好感。   倘若她想谈感情乃至结婚这种一辈子的事,也可以不用考虑别的一切的话,就人而言,奚先生自然是再理想不过的对象。   但她现在并无这方面的想法,丝毫也没有。弟弟的下落,叫她始终牵肠挂肚。   何况奚松舟本人,也从未在她的面前流露过哪怕半点想要超越朋友关系的意思表示,她自然也不会贸然到先去说什么,或做什么。   只是有了这层感知之后,最近和他相处时,愈发注意自己的言行,免得让他多生什么误会罢了。   见他这样看着自己,孟兰亭感到有些微微的不适,但没有表露出来,只微笑说:“麻烦奚先生了,我和周伯母准备好了。”   奚松舟这才回过神来,急忙点头,引着二人朝外而去,到了车前,给她们打开车门。   周太太拖住了孟兰亭的手,笑着和她一道上了汽车,三人到了饭店。   筹款和答谢酒会在饭店的大厅里举行。里头金碧辉煌,灯火耀目,白天露过脸的许多上海各界头面人物,晚上自然更不会缺席。厅里至少有四五百人,伴着乐队的演奏,热闹极了。   像今晚这样的场合,对于孟兰亭这个新入职不久的小小助教来说,原本只是陪着持帖的周太太来的同伴而已。但因为白天那场演出的缘故,很多人都认识了她,今晚她一到,很快就成了瞩目的对象。伴着悠扬的乐队演奏之声,在捐款环节正式开场前的热场舞会里,不断有人过来和她搭讪,请她跳舞。   七点半,捐款环节开始。   到场的人,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非富即贵的,既然来了,或多或少必定是要出的。出得多的人,当然不甘乐于只做无名英雄。而叫人拿着支票一边唱读一边投入钱箱,未免有些不像话。所以也不知道从前是谁发明出了慈善拍卖这个法子,既能让主家获得尽量高的认捐金额,又能满足出钱一方被人称赞乃至惊叹的心理愿望,可谓皆大欢喜。   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之大校方早就准备好了来自本校教授学者、社会名流或是名家所捐献的手书作品,一样一样悬起拍卖,价高者得之。   筹款顺利进行。拍卖多在五百和两千之内成交,也有慷慨者,或为争夺出自著名大家之手的作品,将拍卖价格叫到高达四五千的。   在一阵阵的叫价和掌声笑声里,第一轮的筹款暂告结束。奚松舟也以五千的价格,替冯令美拍了一副字画。   乐曲再次响起,供来宾们休息进食或是跳舞娱乐。   孟兰亭和周太太以及胡太太等人在一起,听着她们议论刚才拍卖的所得之时,奚松舟走了过来,请她跳舞。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请她跳舞。   孟兰亭当然不好拒绝。在几个太太的含笑注目之下,被奚松舟带入了舞池。   奚松舟是个非常绅士的舞伴,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后。舞步很简单,于孟兰亭来说,并没有什么很大的难度,但她跳得必定没有奚松舟多。   意外的是,不是她舞步出了错,而被她被奚松舟给踩了脚。   踩了一下,孟兰亭的步子一停,节奏乱了,一时没恢复,不可避免,又被他踩了一下。   这下他显得很是惭愧,急忙停了下来,向孟兰亭道歉,问她疼不疼,下意识地掏出手帕,弯腰蹲下去,要替她擦去鞋面上的印痕。   孟兰亭笑了起来,阻止了他的动作,说:“没事的,我不疼。”   奚松舟吐出一口气,也跟她笑了起来。   这个小插曲后,他稍稍收紧了些搭她腰肢上的手臂,免得转圈时松脱了又踩她的脚。就这样带着孟兰亭,随了身边的人,继续跳舞。   从舞池外看起来,两人便十分亲密了。   跳了几步,奚松舟忽然发现舞池对面多了个人,站那里,一只手端了酒杯,目光似乎正落在自己这边,“咦”了一声,对孟兰亭说:“恪之来了!”   孟兰亭转头,看见先前一直没露脸的冯恪之果然站在那里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舞曲停了。   奚松舟带着孟兰亭,朝着冯恪之走了过去,笑着说:“你几时来的?刚才都没看到你,以为你有事不来,我便擅自做主,以你八姐公司的名义,替她拍了一副字画。”   冯恪之又恢复了西装油头公子哥儿的打扮,视线从孟兰亭方才才被奚松舟的手松开的那段细细腰肢上瞟了一眼,呵呵一笑:“多谢你了。”   ——好像是从去年底开始,冯恪之就再没有以“表叔”称呼自己了,说话时,没名没姓的。   奚松舟也未多想,只说:“晚上结束了,你正好带回去。”   “小九爷!怎么来的这么晚?要罚酒了!快来快来,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那头几个冯恪之的老相熟,已经叫了起来。   冯恪之没看孟兰亭,只朝奚松舟随意地举了举手里的杯,转身去了。 第26章   接着是校务主任孙先生发表的中场感言,感谢所有为今日之大校庆而不遗余力贡献力量之人,其中特意提到顾先生,感谢他为校庆话剧表演而付出的时间和精力。   自然了,顾先生原本也是今晚最受瞩目的人物之一,尤其得到了现场几乎所有太太小姐们喜爱乃至崇拜的目光。和孟兰亭同办公室的胡太太便是其中之一。   她今晚本是没资格来这里的,因了顾先生的缘故,千方百计拜托友人,最后终于叫她得了顺利入场的机会。一晚上,目光几乎全都跟着顾先生在走。而顾先生今晚也格外英俊潇洒,身边一直有喜爱他电影表演的太太们前去搭讪,请他签名,偏偏他对孟兰亭似乎格外青睐,于是惹的孟兰亭也成了太太小姐们的关注对象。   事情是这样,在孙先生发表完感言后,顾先生随之当众宣布,虽然自己远远不够资格和方才的慷慨捐助者比肩,但也愿意尽自己所能,将上一部主演加投资电影所得之报酬共计三千余元,全部捐给之大图书馆的建设项目。   他的这个表态,引来了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顾先生又说:“之大话剧社虽是学生团体,但成员无不青春蓬勃,在他们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明日中国之希望,故对这场话剧执导也空前看重。今日演出,有幸得到观众掌声以及沪各文艺团体的高度评价,认为是对我国话剧运动的一种有力促进,是我之荣幸。除了要感谢全体社员同学的辛苦付出和精彩表演,我也更要着重感谢饰了罗密欧一角的孟小姐。倘若不是她充满勇气地担当起了临时救场的艰巨重任,并且奉献出精彩的演绎,那么不但话剧社全体成员付出的努力会付诸东流,对今日的校庆来说,也无疑是莫大之遗憾。幸而获得圆满结果。我提议,我们应当给我们立了首功的罗密欧小姐报以最大程度的热烈祝贺的掌声。”   他带头鼓掌,于是全场,都哗哗地跟着鼓掌。   如雷的掌声里,大家看着顾先生笑容满面地来到了孟兰亭的面前,仿佛好莱坞电影里的绅士那样,躬身邀请孟兰亭跳舞。   记者们都跑了过来,闪光灯啪啪啪地响。   孟兰亭没想到顾先生在今晚这个场合,还会再提一遍自己的“功劳”。   实话说,她并没觉得自己的表演有多出色,充其量只是顺利完成罢了。被顾先生当众拔得这么高,又叫自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心里实在有些尴尬,更不想和他这样下场跳舞。   但众目睽睽,她也不可能拒绝这一支舞。   于是外人眼里,就是她欢欢喜喜地接受了顾先生的邀请,两人下场跳舞。   随之,边上其余人也跟着下了舞池。大厅里再次乐声飘扬,舞步翩跹。   冯恪之冷眼看着,脸色黑得像被墨鱼喷了一脸的汁——好在最近他本就晒黑了不少,加上灯光迷离,旁人也不会特别留意,况且,目光此刻全都盯着舞池里那位正在和顾先生跳舞的小姐的身上。   “奚三爷一来就陪在罗密欧小姐的边上,占着不放。等下你们谁能把罗密欧小姐请走跳舞,我就作他一晚上新世界的东。”   程公子盯着那个身影看了一会儿,忽然说。   他刚才想去请她跳,但看到前头有人被婉拒了,怕落了面子,没有实施。   除了不便当众和奚家三公子抢人之外,孟小姐的姓氏和身份,也令他有所顾忌,不敢像对待普通小姐那样轻慢。   众人没有接话。   这帮一起玩儿的,最看重的就是面子。谁愿意第一个被落了脸?   “小九爷,要不你上?大上海就没有敢不给小九爷你面子的女人。钟小姐以清高出名,最后还不是乖乖跟了小九爷你?”   黄公子在一旁撺掇。   冯恪之抬了抬眼皮子,冷冷地说:“这样的,我冯恪之会看得上眼?”   他顿了一下。   “我劝你们,也别想着请她跳舞,或是日后打什么主意!”   “这个孟小姐,不是你们一条道上的!”   他的语气,极是严厉,甚至仿佛带了点威胁的意思。   边上众人一愣。有点搞不明白,九公子自己看不上的罗密欧小姐,为何也不准旁人接近。但也不敢发问,只顺着他的口气奉承:“是,是。罗密欧小姐最多也就算是清秀罢了,哪里比得上钟小姐,风情万种,一把金嗓子,更是倾倒众生。小九爷,今晚这样的场合,怎么不带钟小姐来?”   冯恪之眯着眼,盯着舞池里那双还没跳完舞的刺目身影,一语不发。   这时,孙主任端了杯酒,在市政府张秘书长的陪伴下,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冯公子今晚大驾光临,我这里是蓬荜生辉啊!鄙人孙元,忝居之大校务长,其实就是个打杂的。我敬冯公子一杯,还望公子赏脸。”   冯恪之端起自己的杯,和孙主任递过来的杯子碰了碰,喝了一口。   张秘书长笑道:“好,好。冯公子,有个事,还想请冯公子帮个忙。今晚孙主任原本是想把钟小姐请来唱首歌的,既为助兴,也为答谢莅临的诸多嘉宾。只是钟小姐推了,不肯来,孙主任很是遗憾,就想请冯公子帮忙,发个话,把钟小姐请过来,如何?”   冯恪之落在舞池中那道身影上的目光,慢慢地收回。   张秘书长和孙主任怀着期待目光看着他。   冯恪之忽然笑了笑,说:“也好,那就让她来助个兴吧。去打个电话,就说是我的意思。”   两人顿时喜笑颜开。张秘书长哈哈笑道:“全仗了冯公子,这才有幸听到钟小姐的妙喉。”   孙主任感谢过后,忙忙地去打电话。那头听到说是冯恪之的意思,答应立刻就来。孙主任忙又安排接人。   舞曲毕了,在掌声中,孟兰亭被顾先生送了过来。   趁着还没走回到周太太等人的边上,近旁也没人,孟兰亭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顾先生,其实今天完全只是侥幸,我也没觉得我有多好。您一而再再二三地这样过奖,实在叫我担当不起。谢谢您的好意,但希望,下次不必再如此了。”   顾先生大约没想到她竟不承自己推举的好意,微微一怔,随即拍了拍自己的额,露出歉然之色:“抱歉抱歉,虽然我是完全出于善意,说的全是我的心里评价,并且也认为孟小姐完全担得起这样的评价,但既然孟小姐你不习惯,我就不说了,也为我的唐突向你道歉,希望你别介意。”   孟兰亭听他答应了,又立刻向自己道歉,终于松了口气,微笑道:“我也知道顾先生你是出于好意的。我心领了。谢谢顾先生不怪我的不识好歹。”   “怎会?孟小姐反倒叫我更刮目相看了。”   顾先生哈哈地笑,送着孟兰亭,回到了周太太的边上。   胡太太立刻抓住机会,拿出早就预备好的上头印了顾先生影像的电影海报,请求顾先生的签名。随后边上其余的女人也纷纷跟进。   顾先生笑容可掬,一一满足胡太太等人的愿望。等这一阵子过去,顾先生被人请走了,胡太太们还在那里议论着。   “兰亭,我看这个顾先生,对你也很是照顾啊!”   周太太小声说道。   周太太不看电影,对顾先生自然也就没有崇拜的心。   在她的心里,是把奚松舟和孟兰亭凑对的,并且也乐于看到如此,先入为主,就不大喜欢顾先生了。   “我看他,模样风度是好,就是不大可靠的样子。兰亭你别嫌伯母多嘴,男人,还是像奚先生那种安稳。”   周太太向孟兰亭低声咬着耳朵给她灌输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指导意见时,孟兰亭其实有点心不在焉。   并不是她刻意去留心冯家儿子的举动。   而是她有一种感觉,冯恪之似乎总是在盯着自己,并且,那种带了点阴沉的目光,叫她感到心里有点不舒服。   她微微转脸,再次瞥了一眼。   果然,恰好又撞到了来自于他的目光。   孟兰亭实在忍不住了,不再避开他的视线,皱了皱眉,隔着中间不停来回晃动的人影,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他仿佛一愣,立刻把脸扭了过去,端起一杯酒,不再看她了。   孟兰亭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却见孙主任再次登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说很荣幸地请到了风靡上海的新一届上海小姐,也是著名的歌星钟小情小姐,让众人用掌声欢迎。   钟小姐的歌喉软绵绵的,又甜又蜜,据说男子听久了,情不自禁就会骨软。孟兰亭常就在周教授家打开的无线电广播里听到她的歌,知道她是现在很红的一个歌星。   周太太对顾先生是怀了天然的偏见,但对每天藏在自家无线电喇叭里不停唱歌的那位钟小姐,是怀了很大的好奇。一听请来了钟小姐,一下也专注了,不再和孟兰亭说话。   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孟兰亭看了过去。   钟小姐踩着高跟鞋,一边向两旁鼓掌欢迎自己的嘉宾含笑致谢,一边走到了台子上,站定。她红唇卷发,妩媚多姿,穿了套明紫色印暗花的香云纱贴身短袖旗袍,露出两条莹润的胳膊,极好的身材,被贴身旗袍勾勒得一览无遗,是个极富女性魅力的漂亮女子,站在台上,艳光四射。   她唱了一首歌,歌喉比孟兰亭在广播里听到过的还要甜,甜得几乎化成糖,一分分地从人的耳朵里渗进心里,人人听得极是陶醉,一曲罢了,掌声雷动,在众人的请求下,钟小姐又唱了一首歌。   唱完,她眸光流动,笑着说:“谢谢诸位捧场。今天能来这里,为之华大学的嘉宾献唱,是我的莫大荣幸。”   冯恪之朝站在自己近旁的饭店侍者打了个响指,招呼过去,吩咐了一声,侍者立刻把孙主任请了过来。   孙主任急忙过来。冯恪之说了句话,孙主任双眼猛地放光,确认过后,红光满面,快步走上台子,拿了话筒,高声宣布:“诸位,还有个极大的好消息!钟小姐今晚不但来此为诸位嘉宾献唱,还慷慨解囊,允诺将会捐足本校图书馆筹建所需全部款项的短缺金额!”   全场顿时静默了。   短暂的吃惊过后,所有的人,心里无不雪亮。   这分明是冯家公子在替钟小姐贴金。   无数道目光,并没看台上的钟小姐,而是全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冯恪之。   冯恪之靠坐在一张椅子里,手里把了只打火机,放下了,笑道:“诸位这么看我做什么?这是钟小姐的慈善之举。应当为她鼓掌!”   众人鼓掌,大厅里,顿时发出了一阵如雷的掌声,记者们今晚收获良多,兴奋不已,又忙着啪啪地拍照。   台上的钟小姐,却似乎毫无准备,直到掌声响起,才从这个突然落到自己头上的消息里回过神来。   她慢慢地转过带着一张带着笑容的脸,视线,找到了冯家九公子的方向。   然而,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本该落的自己的身上。   她循着他的所望,找了过去。   眼帘里,入了一位人群中穿了条象牙色长裙的短发小姐。   他在看她。   钟小姐的眼底,慢慢地浮出了一缕困惑的神色。 第27章   酒会的气氛,因为这个意想不到的环节,被推到了今晚的最高潮。   冯恪之和钟小情的关系,一下就取代了顾先生,再次成了太太们关注的焦点。   连周太太也忍不住好奇地跑去打听了一圈八卦,回来和孟兰亭说,这个钟小姐,果然很有本事,竟然能把冯家的九公子给收得这么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为她一掷千金。   她可以确定地说,今晚的这笔捐款,就是出自冯家公子。   孟兰亭看着不远之外,身边带着钟小姐,与人谈笑风生,出尽了风头的冯家儿子的身影,摸了摸自己包里带出来的东西,借口站了起来,悄悄来到负责筹款的登记处,从包里取出一叠美金,推了过去,说:“这是前几天,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托我捐赠的,为之大贡献一点绵薄之力。”   几个工作人员有点惊讶,但自然也接了过去,登记上去,请孟兰亭转达谢意。   孟兰亭点头,含笑转身。   就在这一刻,孟兰亭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也是今晚,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其实是有多厌恶这个冯家的儿子。   厌恶到甚至有点后悔,哪天不该去阻挡冯老爷打他的。   虽然这样想,有点对不住对自己那么好,现在应该还在帮忙找弟弟的冯老爷和冯家的姐姐们,但这确实是她的真实感受。   现在,连想起来他今晚不停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她也觉得浑身在冒鸡皮疙瘩,无比地厌恶。   递出这叠钱的一刻,她感到自己和这个冯家儿子之间唯一还存在着的一点令人生厌的牵连,也终于彻底消失。   孟兰亭一身轻松了。回来,九点半,酒会还热闹着,习惯早睡的周太太感到有点累了,说想回去。   孟兰亭正巴不得走,立刻点头,两人和边上的熟人道别,起身。   奚松舟很快过来,和来时一样,送两人离开。   他们的退场,并没有惊动很多的人。嘉宾们照旧喝酒,跳舞,聊天,交际,最后渐渐变成了时政的讨论,开始争论起当下时局可能的走向。   九点四十分,孙主任见当中有嘉宾喝多了,争得面红耳赤,于今晚的气氛有些不合,急忙过来打圆场,笑着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晚宜展望之大未来。我之华大学办学三十载,菁英校友,遍布全球。就方才,孟小姐还替一位不具名的校友捐赠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美金。得诸多校友如此关爱,实在令我等欣慰不已。”   话题一下被扭了回来,众人纷纷称赞。   冯恪之却微微一怔。   他情不自禁,再次看了一眼那个早已空空荡荡的位子,眼前浮现出自己第一次和她相遇时,将一叠头天刚从银行里兑出的美金强行塞进她大衣口袋的一幕。   那一刻,她还是长发的,结成一条很长很长的辫,柔顺地垂在她的腰下,发梢随了她的步子,有韵律地轻轻摆动着。   他的心情变得愈发恶劣了。   他也不知道,就在今晚的那一刻,自己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心里隐隐期待的,又是什么?以至于竟会做出了那样一件蠢不可及的事。   就在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看到她那张神色平静,仿佛根本就未曾对此投入过半点多余注意力的面庞,他就已经懊悔了。   “诸位,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冯恪之忽然放下手里的酒杯,朝身边的人道了一句,在众人的挽留声中,转身出了饭店的大堂。   夜的空气,带着春天特有的清凉和丝润,进入了冯恪之的肺腑,却凉不下他心底里蛛爬着的那一团郁燥的火。   钟小姐自然跟他出来,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小心地说:“冯公子……”   “让司机载你回去吧。支票我明天就叫人送到你那里去。”   冯恪之说完,上了自己的汽车,很快驾车离去。   钟小姐望着那辆迅速被夜色吞没的车的影子,在饭店门口立了片刻,压下心底涌出的惆怅,慢慢转身,也上了那辆载着自己来的汽车,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龙华宪兵司令部的一间办公室里,从十点过后,电话铃声就一直闹个不停。   全是冯恪之的姐姐们打来的。   冯恪之拔了电话线,闷头睡觉。   半夜,一个执勤的通讯员怯生生地来敲门,说那位夫人的电话打了进来。他不敢不接。   冯恪之起来,插上了电话线。   “小九,你到底想干什么?”   “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我不是针对你认捐建图书馆的事,这是好事,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大姐以为你从前大概是对家里不满,这才胡闹。现在已经让你去宪兵团了!也算是让步了吧?爹听说你干得也有点样子,刚前两天和我说起来,很是欣慰。我没有想到,你现在突然又来这么一出!”   “那个钟小姐,到底怎么迷住你了?家里安排你相亲,你不去,以前还捧她做什么上海小姐!玩玩可以,但玩归玩,你可不要被女人给玩了!”   “今晚这样的场合,你到底想表示什么?想宣告天下,你非她不娶?”   “我告诉你,就算爹最后点头了,我这一关,你也别想过!”   电话那头,长姐冯令仪的声音空前严厉,却又带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深深的忧虑。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   万一真的犟起来,谁也无法阻挡。   哪怕自己,恐怕也是不行。   “你人呢?”   “你哑巴了?”   “你给我说话!”   “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大姐,我想睡觉。”   冯恪之低低说了一句,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司令部大门口的警卫就替冯参谋开了铁门,看着他开车,从里头呼啸而出,车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尽头的朦胧晨雾里。   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开了一夜,窗台上,横七竖八地捻了十几个烟头,打火机丢在一旁,烟盒早已空了。   ……   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习惯早起的孟兰亭和没有早堂,无需这么早就去学校的周教授道了声别,独自先出了门。   从周教授家出来,过马路,穿过一条林荫道,尽头,就是大学的后门。   这条林荫道,被之大学生昵称为爱梦路。两旁田野,屋舍散布。春夏浓荫蔽日,秋冬落叶飘舞,一年四时,各有风景。天气好的时候,傍晚,不少学生和教授都喜来此散步谈心,是个适合做个悠闲美梦的地方,所以得名如此。   孟兰亭也很喜欢这条路,早晚步行于此穿行在大学和住的地方之间,既是走路,也是散步。   她抱着今天要用的教案,在耳畔阵阵悦听的鸟鸣声里,呼吸着暮春清早那湿润而甘凉的空气,行走在林荫道上。   林荫道长约两里,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   现在汽车本就不多,这条路也不宽,加上通往之大的后门,除非司机为了抄近路或者开错,否则,平时很少看到路过。   孟兰亭没回头,只往边上让了一让。没想到汽车上来后,竟慢慢地停在了自己的边上。   孟兰亭转过脸,微微一怔。   竟然是冯家的儿子!   他没有穿外套,只一件衬衫,衣服皱巴巴的,领口处也开了个扣,平时总是油光光一丝不苟的额发,看起来有点乱,垂在额头。   他转过脸,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眼底微微泛着几缕血丝。   给人的感觉,就是他昨晚过劳,没有睡好,所以一副倦容。   孟兰亭很快回过神来,想起了昨夜后来他带着钟小姐如鱼得水谈笑风生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像平日那样,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说:“找我吗?什么事?” 第28章   冯恪之打开车门,下来,慢吞吞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下脚步。   他不说话,那两只透着纵欲过度痕迹的充血眼睛就那么看着自己,这让孟兰亭心底忍不住再次涌出恶寒之感,用了自己最大可能的客气语调,再次说:“冯公子,有事您说。”   冯恪之仿佛梦游初醒,顿了一顿,说:“昨晚的那笔美金……是我之前……”   他的声音带了点嘶哑,话说一半,大约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很快又闭上了嘴。   孟兰亭神色淡淡,只反问了一句:“您说呢?”   他沉默了片刻,随后不大自然地微微转过脸,视线仿佛被暮春清晨飘荡在林荫道旁田野里的那片晨雾所吸引了。   孟兰亭终于失去了耐心,说:“冯公子要是没事,我走了。我有早堂,须早些去做准备的。”   她没再看他,迈步从他边上走了过去。   走出几步路,听到身后脚步声起,冯恪之追了上来。   “等一下。”他说,声音有点飘。   孟兰亭极力压下在心里已经开始翻滚的不耐烦的感觉,停步转头。   冯恪之两手插兜,再次来到她的面前。   这一回,他仿佛终于也下定了决心,说:“孟小姐,我非喜欢背后论人是非之人。但有件事,我觉得我有必要让你知道。”   “不要和那位顾先生走得太过近了。别人不清楚,我是知道的。顾先生看起来光鲜,其实不是什么本分人……上海是个染缸,人心更是复杂,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涉世不深,初来乍到,最容易被所见迷惑……像昨天那样的事,当成一种兴趣或是娱乐,玩玩没问题,但别当真,更不要被花花世界迷惑,否则,万一被人欺负了,也是没地方说理的……”   孟兰亭淡淡地说:“谢谢忠告。”   她不再看他,继续前行。   冯恪之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种踌躇神色,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又冲她背影说:“奚松舟……他人很好,无可挑剔,但是——”   他仿佛纠结着。   孟兰亭猛地停住脚步,倏然回头,盯着他。   冯恪之仿佛吓了一跳,急忙闭上嘴。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语,只那么盯着自己,迟疑了下,陪着点小心般地说:“孟小姐,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更不是想诋毁任何人,只是怕你以后会难做……”   “你不必说了!”   孟兰亭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打断了他,语气极是生硬。   “我谢谢你冒着诋毁别人的风险而对我说的种种良言!”   “但是,不管你是出于冯孟两家的世交之情还是冯伯父的叮嘱而好心对我说了这一番话,我想告诉你,迄今为止,我孟兰亭所曾收到过的最大的欺负,或者说羞辱,不是来自别的任何人,而是冯公子你!”   从认识面前这个人以来,一直被压制在心底的所有的不满和在昨夜而达到顶峰的厌恶之情,在这一刻,如沸汤般在孟兰亭的心底里翻涌着,她的情绪也随之翻滚,再也无法控制。   “你是我的什么人?我用的着你来指导我如何交朋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非常清楚,无需你的指点!”   孟兰亭的视线扫过他那张神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的脸,冷笑。   “要是我的话让你觉得被冒犯了,不好意思。但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碰见时,你最后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要是你忘了,我提醒下你,你说以后别让你再看到我!”   “那也正是我的希望!”   晨风仿佛瞬间凝固。   梧桐枝叶深处的声声鸟鸣,倒显得愈发清脆入耳。   冯恪之僵硬地立着,看着她,唇紧紧地抿着,眼底浮出一缕夹杂了狼狈的阴郁之色,忽然点了点头,冷声冷气地说:“我知道了,算我做了回小人,今早本不该来此打扰孟小姐你的。”   他转身,朝着汽车走去,步伐越迈越大,几步上了汽车,转眼呼啸而去。   孟兰亭立在原地,紧紧地抱着手里的那叠教案,因为不自觉地太过用力,掐得纤指苍白,指甲也失尽了血色。   刚开始,她的心跳得飞快,眼角也微微发热。   她看着那辆汽车的一团黑影,终于彻底消失在了林荫道的尽头,心里清楚,这一回,大约真的是这个冯家儿子最后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她闭目,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终于觉得心里随之彻底舒服了。   她擦了擦眼角,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今天很忙。系里一下子进了不少的学生,上午下午她都有课,又帮周教授整理了一份资料,到了下午四点多,放学了,才算是空了下来。   办公室里其余人已经走了,她在收拾着晚上要带回去批改的学生作业,还剩个胡太太,照着小镜子抹口红,和孟兰亭闲聊。   “孟小姐,顾先生是不是真的在追求你啊?大家都那么说。”她露出羡慕的表情。   孟兰亭抬起头,神色严肃,说:“没有的事,胡太太你不要信!这样的谣言,对我来说是抬举,但对顾先生这样地位的人士而言,不是一种尊重,影响更是不好。下回要是听到有人再说,麻烦胡太太澄清下。”   “好,好,这样就好,我记下了。”   崇拜的男神并没有像普通男人那样对别的女人动了凡心,胡太太很是高兴,一口答应,收好了镜子和口红,亲热地说:“你也要走了吧?我们一道呀。”   孟兰亭说:“胡太太您先走吧,我还要一会儿。”   胡太太走了,孟兰亭也收拾好东西,关灯离开,来到了学校的礼堂。   礼堂后,有间空的教室,是戏剧社成员平时用来排练的场所。   陈清清等人都在,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看到孟兰亭来了,高兴地走了过来,说:“孟小姐,今天本来想去找你的,怕你没时间,就想明天。没想到你自己来了!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讨论一个新的剧本,想邀你加入。这是大概的构想。呶,你看。”   她递过来几张手写的纸。   孟兰亭粗略看了一下,笑着说:“清清,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说个事。”   陈清清点头,和其余同学打了声招呼,跟着孟兰亭出去。   将陈清清带出教室,孟兰亭取出那本油印小册子,低声说:“这是几个同学给我的。他们说你也加入了社团。是吗?”   陈清清点头,兴奋地说:“是啊,我们戏剧社里陈凯旋还有好些同学也都加入了。我们也想邀请孟小姐你来共同努力。这个新剧本,就是我们的诉求。不止之大,还有一些别校的同学也一起参加。等编排好,我们打算到更多的学校和工厂去表演,以唤醒更多的人加入我们的队伍。现在不止本校,外校的好多同学也知道我们之大有位数学系的罗密欧小姐,他们对你都很好奇,请你也加入吧,一定会扩大我们的影响力的!”   孟兰亭说:“清清,大家爱国固然无罪,但你们是学生,没有任何的自保能力,还是不要冒险,这事先缓缓吧。我看最近报纸上风头有些不对,万一出事就不好了。”   陈清清看着孟兰亭的眼睛里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孟小姐,我原本以为,你应该也和我们一样有着一腔热血,我没有想到……”   她咬了咬唇。   “倘若每一个人,都像孟小姐你这样,只顾明哲保身,追求小布尔乔亚式的生活,那么这个世界,哪里还会有新的希望!”   孟兰亭说:“清清,我不是说你们不对,我只是觉得最近……”   “孟小姐!”   陈清清打断了她的话。   “我们的诉求受到了民国大法律的保护!我不信那些无耻的鹰犬爪牙敢真的下手!我是不会停的,我的同学们也一样。孟小姐你不来,我们不会强迫,但请你也不要阻止我们!”   陈清清转身离去。   这些时日,因为话剧排演的缘故,孟兰亭和陈清清相处频繁,也常带她去周教授家吃饭,周教授夫妇也很喜欢这个性格活泼的女孩子。   虽然自己的年龄和陈清清他们相差无几,但因为职业的缘故,从心理而言,孟兰亭一直习惯地觉得自己是年长者。昨晚回来,看过文学社同学留下的那本油印小册子,想到最近报纸上的一些报道,她感到心里有点不安,所以今天趁着放学,特意找了过来。   陈清清的反应,孟兰亭完全理解。   她也知道,他们是不会听自己的。带了几分无奈,只能无功而返,心里希望自己过虑罢了。   但是才过去不久,她担心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那是大约一个月后,四月底,这个周末的晚上,周教授夫妇和一群老朋友到饭馆聚会去了,孟兰亭因为前两天夜里不小心受了点凉,发烧还没痊愈,独自在房间的灯下看书。八点多,鼻塞头疼,人很难受,起身想去睡觉。刚躺下去,听到客厅里传来电话的铃声,起身出去,接了起来。   电话是上次替孟兰亭刊过寻人广告的金主编打来的,找周教授,通知一个紧急事件,说上海当局对最近一群学生的频繁活动很是不满,被臭名昭著的警备司令部给盯上,收到密报,说他们今晚又在活动,极有可能下手,来个“人赃俱获”。   他刚得知消息,立刻就打来电话,让周教授通知学生,马上解散。   上次谈话过后,大约出于志不同道不合的想法,陈清清就没怎么来找她了。孟兰亭上周从一个上自己课的同是戏剧社的学生那里听到了点近况。说他们和其余几所本地大学的学生一道,已经开展话剧演出了。当然,演出的地点,多是一些地处偏僻的废弃工厂,时间也通常是晚上,出于谨慎,还会拿黑布遮挡窗户,免得漏出灯光引来意外。   孟兰亭放下电话,心跳得厉害,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请奚松舟帮忙找陈清清他们。正要打电话给他,忽然想了起来,他昨晚来周家吃饭,顺便来看自己的病时,曾提过,这个周末家里有点事,他要回南京一趟。   学生宿舍没有电话。   孟兰亭转身回到房间,穿上衣服,立刻出了门。 第29章   孟兰亭走那条林荫道,一口气赶到了位于之大近旁的学生宿舍。   因为是周末,时间也不算晚,留在宿舍里的人不多,幸好陈凯旋在。   他上次那一摔,原本以为只是扭了,后来脚一直不好,再去西医那里拍了个X光片,才发现脚踝有点骨折,最近还没痊愈,晚上就在宿舍里,没和陈清清他们一起出动。   他告诉孟兰亭,陈清清他们今晚是在曹渡一家废弃的纺纱厂里活动。万幸距离之大不是很远,骑自行车,大概二十分就能到达。   警备司令部也在龙华,距离这里很远,即便开车过来,至少也要半个小时。   几个男生见孟兰亭脸色苍白,面颧浮出病态的红晕,因为刚才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额头全是汗,叫她留下休息,几人立刻出发。   通知的人是走了,孟兰亭心里却还是忐忑不安,沉吟了下,向陈凯旋问了路,借了辆自行车,到学校的办公室里拿了一叠资料,自己随即也追了上去。   出之大,骑过一条马路,看到一座铁桥,往右拐,沿着河边,再往前两公里,就是那座废弃的曹渡纺纱厂了。   孟兰亭用尽全力蹬着自行车,骑在河边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终于赶到曹渡。   夜色里,前方有座竖了大烟囱的破旧厂房。借着月光的影,她看到里面正涌出一堆人,四下奔逃,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知道前头的男生应该已经送到消息了,军警还没到,这才松了口气,急忙用力蹬了几下,飞快赶到工厂门口,跑了进去,看见里面亮着几盏煤气灯,陈清清和剩下的十几个学生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道具和一些原本准备演出结束后散发的传单。   “快跑,不要管这些了!”   孟兰亭高声喊。   陈清清和几个之大的学生抬头看到她来了,叫了声“孟小姐”,丢下东西,跟着孟兰亭往大门跑。一行人才出去,远远看见夜幕之下,几道刺目的汽车灯光由远及近,已经朝着这个方向来了。   “全都站住!敢跑的,格杀勿论!”   伴着一声用喇叭扩出的喊话,“砰”的一声,传来对天放枪的声音。   学生们一下定在原地。   “快进去!把传单全部扔到河里!”   孟兰亭立刻把人喊了回来。十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传单,脱下衣服包住,扎了起来。一个男生拿了,跑到门口,奋力一扔,丢进了旁边的河里。   衣服顺着水流,很快就消失在黑漆漆的河里。   “孟小姐,现在怎么办?”   陈清清的脸色有点白,看向孟兰亭,声音微微颤抖。   “你们别怕,他们要是真抓人,我站出来承认,是我组织和负责的!你们只是受了我的蛊惑!这样就算进去了,你们也不会有大的关系!”   一个名叫丁昆仑的男学生立刻说道。   陈清清的眼睛泛红。   孟兰亭迅速地从自己的包里掏出带来的那叠纸,飞快地发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伴着一声“不许动”,工厂外起了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冲进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军警,手里拿着电棍和枪,包围了四面。   一个镶了颗金牙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两道阴沉的目光,扫射了一圈四周,骂了一句:“奶奶的,让人跑了不少,好在还有几个。给我搜!”   几个男学生,将孟兰亭和陈清清等女同学给挡在了后面。   孟兰亭突然看到地上的角落里,还散着一张刚才没有留意到的传单,急忙一脚踢到了近旁的一座烂纱机下。   倘若不留意看,应该不会发现。但纺机破破烂烂,走近些,可能就会觉察。   她不动声色,慢慢移到了纺纱机前,站在那里。   几个警察搜了下道具,检查过用破木板搭出来的临时舞台,还看了看下面,最后跑了回去,说:“报告白处长,没有!”   大金牙的视线落到学生的身上,走了过来,从丁昆仑的手里,一把夺过他捏着的那份资料,低头翻了翻,微微一怔,说:“这是什么?”   刚才时间太过紧迫,丁昆仑只从孟兰亭的手里接过东西,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到底是什么,一时应不出来。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无比,陈清清和几个女生,几乎透不出气了。   孟兰亭开口:“白处长,这是上海教育局上周下发的关于大学生社会活动的指导手册。今天是周末,我们之华戏剧社的同学有空,想排演一出话剧,以响应教育局的意见。刚才我们就是在这里商量排练,没想到还没排好,你们就来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丁昆仑一下反应了过来,急忙点头:“是,我们刚才在排练。你们什么事?”   大金牙盯着孟兰亭,眯了眯眼:“你是谁?”   “我叫孟兰亭,之华大学数学系的助教,也是之华戏剧社的成员之一。”   “孟文靖公是我的祖父。”   她添了一句。   “白处长,你应该知道孟文靖公的大名吧?孟小姐就是孟公孙女,孟家后人。上月之大校庆,孟小姐出演了罗密欧一角,黄市长和上海诸多名流全部在场,当时知道了孟小姐的身份,还合影留念。不信,你回去问问。”   丁昆仑渐渐镇定了下来,立刻跟着说道。   大金牙一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孟兰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朝他微微一笑:“我是去年底从老家来上海的,有点私事,等待的时间,顺便在之大担任助教。”   大金牙顿了一顿,看了眼手里的资料,哼了一声:“孟小姐,我可以让你走。但这些学生不能走!既然排练这个,大可以堂堂正正,为什么不在学校,要跑来这种黑灯瞎火的破地方?分明是别有所图!”   孟兰亭的思绪飞快运转,说:“上海最近限电,之大也是如此,周末晚上没有电的供应,为安全起见,学校不允许学生活动。所以我们才找来这里。我们排练,难免会有噪音,这里空旷,不会打扰到居民。”   “白处长,我们戏剧社为了响应上海当局的号召,这才特意来此排演。你们却摆出这样的架势,是要把我们抓走?”   大金牙再也无话可说。   他心里分明清楚这帮学生在干什么,偏晚到了一步,现场没搜到可以作为证据的传单。这个孟小姐的解释又滴水不露,倘若就这样把学生强行抓走,消息出去,有她掺和其中,以她的身份,必定会加大舆论压力,到时候倒霉的,恐怕就是自己。   他有点忌惮。   但今晚,分明消息确凿,上头放下狠话,还出动了这么多的人,若就这样轻轻松松放了,自己回去,又没法和上头交代。   大金牙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到外头隐隐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叫人去看。   “白处长!好像是宪兵司令部的车!”   一个军警喊道。   在场的丁昆仑和其余学生,立刻再次紧张了起来。   警备司令部固然名声狼藉,但宪兵司令部,才是传说中那个真正有去无回的人间地狱。   宪兵司令部一般轻易不抓人,但一旦被抓进去,除非命大,否则,几乎等同于人间蒸发,极少有人能活着出来。   “谁带的队?”   大金牙一愣,急忙问。   “宪兵司令部冯参谋到——”   工厂门外,传来了一道声音。   大金牙一惊。   警备司令部距离宪兵司令部不远,冯家的小九爷,今年去了那边,大金牙自然知道。   今晚的行动,不但引来了宪兵司令部的人,来的,竟还是冯家的小九爷。   这真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情况。   按说,这样的行动,远远够不上宪兵司令部出马的标准,何况,还是冯家小九爷亲自带队。   带了困惑,大金牙的脸上堆出笑,转身飞快地迎了出去。   距离上次一拍两散的那个清早,过去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   孟兰亭自己自然不会主动跑到冯家儿子的跟前,冯家儿子,也再没有出现过。   孟兰亭原本已经渐渐将那段想起来就心里发堵的事情给抛开了。   和警备司令部的人一样,她也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这样的情况之下,再次和冯家的儿子碰面了。   并没有给她留出多少时间,伴着一阵靴底踏过地面发出的脚步之声,工厂的门口,出现了几道身影。   孟兰亭抬眼望去。   在煤气灯光发出的半明半暗的昏黄光线的照射下,她看到月余没见的冯恪之穿着制服,踏着长靴,被几个人簇着,大步地走了进来,停在废弃车间的中间。   “冯公子,今晚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您来得正好!今晚我这边得了消息,说这帮学生在这里闹事,我带人来抓。就只稍微晚了一步,证据一时没找到,他们就百般狡辩。那位孟小姐,说什么在这里排练教育部下发的文件。”   大金牙跟在他的边上,递上那份资料,点头哈腰地解释。   冯恪之瞥了一眼,随手丢在地上,踱步,慢慢地走到前排学生的面前,两道视线,落在丁昆仑等人的脸上。   他的目光锐利,几个学生不敢和他对视,慢慢垂下了视线。   孟兰亭也垂下眼睛。   冯恪之的目光,最后从她的脸上淡淡地掠过,转头问:“彻底搜过了吗?”   “搜过了!”   “要不,我叫兄弟们再搜一遍,说不定刚才有遗漏!”   大金牙急忙下令。   他的几十个手下,立刻又开始搜查。几乎把整个废弃车间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回来,说还是没有发现。   孟兰亭高高悬着的心,才刚落了些下去,发现冯恪之竟走到了自己的边上,看着他脚上的那双擦得铮亮的靴子,绕着自己,慢慢地踱了几步,忽然停下,站在了她的身边。   孟兰亭几乎要透不出气了。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镇定,他未必就能看到被自己踢到了机器下的那张要命的东西。   但心却跳得几乎就要撞破胸口了,额头的汗,仿佛浆水一样,不停地往外冒,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紧紧地贴在肉上。   身上更是一阵冷,一阵热。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   就在抬眼的那一刹那,她对上了来自于冯家儿子的两道目光。   他在盯着她,双瞳反射了两点煤气灯的光,冷淡,又带了点叫人看不清的幽幽暗光。   耳畔再没有半点声音了,世界安静得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寂的深海海底。   一滴汗水,从她漂亮的鼻尖上,突然跌落,跌到她的胸脯上,渗进了衣物的经纬纺线之中,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白处长,既然搜不到证据,那就收队吧。报告我来写。”   冯恪之的视线扫过她的胸,脯,倏然转脸,对边上的大金牙说了一句,随即转身而去。鞋底踏过残破的水泥地面,发出的橐橐脚步之声,随了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遵命!”   大金牙啪地立正,朝他背影应了个礼,随即看了眼学生,冷冷地说:“算你们今天走运!”   “收队!”   军警仿佛来时那样,很快离去。   伴着工厂门外那阵渐渐远去的汽车发动之声,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好险——”   “多亏了孟小姐有准备,这才渡了过去!”   丁昆仑长长地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急忙转身,向孟兰亭道谢。   孟兰亭感到自己双腿在微微颤抖,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气力,软软地跌坐到了地上。   “孟小姐!你怎么了?”   陈清清和几个女学生正边哭边笑,见状,慌忙上来扶住了她。   孟兰亭屈膝,埋脸在裙里,坐了片刻,慢慢地抬起头,叫人把自己身后的那张传单拿出来,看着他们倏然变色的脸,低低地说:“今天只是运气好,真的。” 第30章   刚才的那一幕虽然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确实是万分侥幸罢了。   回来的路上,没什么人说话,几乎全都沉默着。   因为陈清清和几个女学生受了不小的的惊吓,孟兰亭让丁昆仑等人先送她们回去,自己和另个同路的本地男学生一道回。到了周教授家门口的附近,远远看到窗户里亮了灯,也不早了,知道周教授夫妇回了。   孟兰亭说到了,让男生也早点回去,免得家里担心。   男生向她深深地鞠了个躬。   孟兰亭目送男生身影渐渐远去,今晚那种没有在学生面前流露出的后怕和惊魂未定,才终于从心底里涌了出来。   她感到一阵头晕,伸手扶着墙,定了定神,怕周教授夫妇担心自己的去向,勉强拖着疲软得像是灌满了铅的双腿,转身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有人叫她:“孟小姐!”   孟兰亭慢慢地转头。借着昏暗的路灯,看见一个男的从身后巷子的阴影里,朝着自己跑了过来。   孟兰亭一下就认了出来,是今晚随了冯恪之一道去过现场的一个宪兵,因为长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脸,她印象深刻。   她的神经再次绷紧了,心脏砰砰地跳,只觉头痛欲裂,双腿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了。   “鄙人马六,宪兵团的人,敬告孟小姐,往后不要再掺和这种事,这不是你的事!顺便,也请孟小姐转告那些学生,他们的第一要务,是读书,不必行如此不必要的流血之事。”   “此次予以放过,没有下回!抵抗之战,迟早之事。倘若他们想要报效国家,等日后起战,大可以投笔从戎。”   “中国四万万人,并不是只有他们是热血之辈。”   对方说完,转身就走。   孟兰亭看着这个来去如风的宪兵的离去背影,整个人仿佛彻底虚脱了,一阵头晕耳鸣,再也支撑不住,人靠着墙,滑了下去。   马六背完了被吩咐的话,刚转过身,忽然觉察身后动静不对,转头,看见这个孟小姐竟倒在了地上,双目闭着,一动不动,吓了一跳,赶紧叫了两声,见她没反应,想扶她,手伸了出去,又不敢碰,干脆跑了回去,冲着一辆停在路边阴影里的汽车喊:“冯公子,不好,孟小姐被我给吓晕了!”   冯恪之正靠坐在车里,抽烟。   黑暗里,夹在他指间的一点香烟的红光,半明半灭,闪烁不定。   “我发誓,我只是背了你叫我说的话而已,啥子都没干!”   “是不是我长得太凶了?”   马六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沮丧。   冯恪之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今晚她的那张脸。   白得不见半点血色,双颊却又泛着艳丽得近乎不正常的红晕。   冯恪之心里骂自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两条腿却再也管不住了,丢掉香烟,推开车门下去,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而去。   赶到巷口,借着路灯的光,他看见一团身影,就软在距离自己及不过十几步外的那片墙角跟前。   他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来不及细想这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感觉,正要奔去,突然,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他看见已经有人朝她跑了过去。   周教授夫妇刚刚和朋友聚会完毕回来,发现孟兰亭出去了,看她屋里留下的痕迹,仿佛是临时有事急匆匆走的。   已经过了十点,不早了,她一个年轻小姐,还生着病,这么晚了,独自去了哪里。   两人很是担心,想出来找找,打开门,找了一会儿,周太太就看到一团人影倒在距离家门口不远的一段墙边地上,赶紧跑了过去,认出是孟兰亭,哎呀一声:“老周!快来!兰亭在这里,晕过去了!”   冯恪之慢慢地后退了几步,隐身在黑夜的暗影里,看着那对教授夫妇将孟兰亭唤醒,搀扶着她,走进了那扇漏出了一片灯火颜色的门。   然后,门在他的面前,关上了。   他在墙影里默默地站了片刻,听到马六追了上来的脚步声,双手插兜,转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马六一头雾水,看着冯家公子掉头回来的身影,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个晚上到底都在干什么。   最近这一个月,包括自己在内的这支预备参加军事竞赛的宪兵队队员,完全是在暗无天日的训练里度过的。黑暗之程度,甚至到了连大洋和大新书寓头牌的魅力也开始下降的地步。偏冯家公子不但亲身上阵,听说干脆连冯公馆也不回了,一连十几天,全都宿在宪兵司令部的办公室里。   对着这么一个红了眼睛的黑脸上司,谁敢打退堂鼓?怕惹恼他掏枪崩人,全都跟着玩命地练。   今晚上,才刚结束了一场体能训练,马六回到宿舍,连澡都没洗,倒头就睡。才眯眼,突然起了一阵警铃,知有行动,冯参谋亲自带队,当时打了个激灵,赶紧叫人出动,全副武装跳上了车,从龙华镇一路狂飙到了曹渡。   他本以为有什么大鱼要抓,没想到是十几个闹事的学生,顿时生出一种杀鸡用牛刀的无力之感。   这就算了,当冯公子是心血来潮,想玩儿——他搞不懂的是,那十几个学生,看着分明是有点问题的,平时轻易不出动的宪兵司令部的人,这样一路杀去,最后居然啥也没干,只见冯公子绕着那个漂亮的孟小姐走了两圈——放人。   这也算了,反正他也不想抓学生,巴不得早点回去睡觉,好应付明天的训练。   叫他彻底迷糊的,是自己刚才被差遣干的事。   “冯公子,你腻了钟小姐,又看上了这个孟小姐?”   马六的神经再大条,也终于怀疑了起来,想起冯家小九爷的风流之名,顿时醍醐灌顶,脱口而出。   “操你的娘的蛋!”   冯恪之骂了一句,上了车,啪地关上门,发动汽车。   马六缩了缩脖子,怕他恼了会把自己丢在这里,赶紧闭嘴,跟着跳上了车。   汽车发出一阵轰鸣声,迅速离去。   ……   孟兰亭被周教授和周太太扶着进了屋,脱了衣服躺下去,喝了半杯温水。   夫妇俩从她口里得知了今晚发生的事,又是担忧又是庆幸。本要叫医生过来再给她瞧瞧,孟兰亭婉拒了,说刚才只是自己太过紧张,现在已经没事了。   两人见她精神看着确实好了点,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喂她吃了药,叮嘱她睡觉,替她关了灯,轻轻地带上了门。   外屋,周教授夫妇低低的议论声和脚步声渐渐消失,伴着电灯开关拉灭的声音,耳畔终于彻底地宁静了下去。   房间里很黑,一缕昏暗的路灯的光,透过那片蓝色的麻纱窗帘,从外面顽强地透了进来。   吃的药有助于睡眠,前两个晚上,她吃了后,很快就会昏睡过去。   但今夜,药力也没法催她入眠。   她再也睡不着了。耳边是今晚冯家儿子脚上那双皮靴在自己身边走动时发出的脚步之声。闭上眼睛,就是他最后停在她的面前,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幕。   孟兰亭疑心他是发现了那张被自己踢到机器下的东西。   就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这种犹如直觉般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她会如此恐惧的缘故。   她无法想象,倘若他当时要自己挪开脚步,露出了身后那张机器下的纸,那么该怎么办。   万幸的是,可怕的一幕,终于还是没有发生。   这原本只是她当时的短暂直觉,她不确定,并且,事后,也不相信,以冯家儿子的恶劣品性和他天然的立场,他会去理解这些学生的激情和赤子的心。   但是现在,这个疑虑变得摇摆了。   那个自称马六的宪兵团的人,虽然没有提,但说的那几句话,活脱脱就是冯恪之的口气。   难道,真的是他出于同情和理解之心,放过了自己和那十几个一道的学生,随后因为两人之间的种种怨隙,不愿再见自己,才叫这个马六前来予以警告?   孟兰亭被这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一夜无眠。   第二天的早上,周太太见她双目浮肿,面容憔悴,叫周教授到系里替她挂个假,坚持要她留在家里休息。   孟兰亭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就是去了学校也做不好事情,于是听了周太太的话,留在了家里。   周太太打了电话,将医生请了过来,替她重新量了体温,打了一针,叮嘱她好好休息。   孟兰亭睡了半天,下午醒来的时候,听到外屋客厅里传来周太太和人轻声的说话声。   奚松舟回了,过来探望。 第31章   孟兰亭觉得人也舒服了些,想着这样继续装睡不大礼貌,于是起床穿衣,来到客厅。   奚松舟正听周太太在说昨晚的事,神色凝重,忽然看到孟兰亭出来,忙从椅子上起身迎她。   孟兰亭坐到了他斜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周太太端详了下她的脸色,说:“比昨晚要好些,只是还是不大好。还要休息。”   又指着几上的一兜时鲜水果和一束鲜花,说:“松舟刚回上海,听说你今天请假没去学校,不放心,立刻就来看你了。也是有心。”   “你感觉如何?累的话,不必管我,回去再睡吧。”   奚松舟凝视着她还略显苍白的一张脸,说。   孟兰亭含笑:“我已经好多了,谢谢奚先生特意来看我。”   周太太过来,替她肩上披了条披肩,叹了口气:“昨晚的事,虽说有惊无险,但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第一幸好你接了电话及时通知。第二还是你的功劳。陈清清他们见你今天没去学校,中午到我这里来看你,见你还睡着,就没打扰,坐了一会儿走了。”   周太太的脸上,露出一缕夹杂了畏惧的浓重的厌恶之色。   “他们说不但警察,连宪兵司令部的人也出动了!不过一群学生而已,何至于要出动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罗?要不是兰亭昨晚你机智周到,胆子又大,挺身而出,救了昨晚的场,真不知结果会如何了。我想起来就后怕,后来一夜都没睡好。”   周太太在耳边念着,孟兰亭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更为她如此抬高自己而感到心里不安。   她做的事,只是基于自己良知之上的尽力罢了,更重要的,把全部的功劳都安到自己的头上,仿佛于实情不符,实在叫她不安。   但毕竟只是自己的疑虑,当着他两人的面,她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忙道:“我只是尽了点力罢了,大家没事就好。”   “宪兵司令部固然名声不好,但想来,也非人人天生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昨晚回来得晚,还有件事,我没说。”   孟兰亭想了下,把昨晚自己回来后马六找过来的话转述了一遍。   周太太听了,显得有点惊讶,咦了一声。   奚松舟点头:“这话说得极好,我完全认同。等下回去,我就帮你去给他们传话,你放心吧。”   孟兰亭向他道谢。奚松舟摇头:“比起你,我又做过什么。何须道谢。我要是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回南京了。”   周太太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兰亭你饿了吧,和松舟聊,我去给你做碗面。”   周太太去了厨房,周教授还没回来,客厅里只剩下了孟兰亭和奚松舟两人。   午后的阳光从客厅那面钉了绿纱的窗户里射入,微尘在光柱里上下浮动,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了墙上那面时钟滴答走动发出的声音。   孟兰亭看了眼奚松舟,正对上他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给她一种感觉,仿佛这一趟南京之行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了的样子。   “孟小姐,要是不介意,以后我可以叫你兰亭吗?也希望你以我名字,而不必继续用先生来称呼我。”   他忽然说道。   “我想,我们应该也能算是朋友了。”他笑着,补了一句。   孟兰亭一怔,随即也笑了:“行。”   奚松舟显得很高兴,和孟兰亭谈了一会儿关于数学教学的事,忽然想了起来,笑道:“兰亭,不知道周教授有没有对你提过,今年也有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名额资格考试,报名者并不限清华,周教授也有推荐的名额。参加考试后,成绩优异者,可获得公费赴美著名大学攻读学位的宝贵机会。虽然录取名额极少,但我觉得你可以一试。以你的数学天分,就这样蹉跎了,犹如明珠蒙尘,实在太过可惜。”   孟兰亭一怔。   几年前,自己放弃了省考得来的出国读书的机会,虽然当时完全出于自愿,并没有半点不甘,且一开始参考的目的,与其说是势在必得,倒不如说是试水。   但从深心而言,有时想起,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奚松舟的这个提议,她确实有点动心。但是想到至今还杳无音讯的弟弟,她便又打消了念头。   “等我有了弟弟的消息再说吧。”   奚松舟点了点头:“理解。但愿能早些得知令弟下落的消息。”   周太太端着面从厨房里出来了,招呼奚松舟也一起吃,奚松舟推辞,起身告辞,说先回去找学生们谈话。   周太太知道事情重要,也没强留,自己送他出去,回来,对孟兰亭笑道:“兰亭,我实在替松舟高兴。先前因为你们还不熟,所以也没和你提过。他在出国时,家里做主,替他订一门婚事,原本是学成归来后结婚的,中途不幸女方去世了。一年前他回来,他母亲给他另外安排了一门亲事,松舟不再答应,和家里一直有点僵持。这次回去,他终于取得了家中的同意。”   “你也知道,到他这个年纪,好些人孩子都满地跑。他母亲见他不肯结婚,焦急也是难免。好在这回,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家里说的,他母亲终于答应不再逼他了。实在是好事。”   孟兰亭想起刚才奚松舟给自己的那种和从前不一样的感觉,还有他一反常态,提出互以名字称呼的建议,心里顿时隐隐生出一种顿悟之感。   一时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沉默了下去。   “你再去休息吧,早点把病养好。身体要紧。”   周太太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慈爱地催促。   孟兰亭朝周太太感激地点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再休息两天,毕竟年轻,身体底子也好,孟兰亭的病很快痊愈了,继续回到学校。   或许是那天晚上的经历太过惊魂,也或许是奚松舟转告的那一番话起了作用,学生们暂停了活动。孟兰亭每天来往于大学和周家之间,联系报社刊载广告,暗暗地盼望着冯家的消息。   就这样,转眼,又十几天过去,时令进入五月中旬,她的日子看起来也恢复了正常。   唯一的新的变数,就是她开始尽量避开和奚松舟的单独碰面,以及中间,她曾接到过数次来自顾先生的邀约,约她去吃饭或者跳舞,但均被她以课业繁忙给推了。   这天傍晚,冯恪之从司令部回了冯公馆。   这也是那夜出动抓人之后,这十几天里,他第一次回。   离月底的军事竞赛大会只有半个多月时间了,他很忙碌。   其实忙碌是好事。有事干,就没时间想东想西。   冯妈听到他那辆汽车开进来的声音,立刻撒开腿从客厅里飞快地跑出来,远远看见冯恪之从车里钻出来,还没看清人,就开始抱怨。   “哎呦我的小少爷啊!这才几天,你就这么黑,这么瘦!那边的人到底怎么差遣你做事的!这叫什么事啊!姑奶奶们怎么都不管管……”   冯恪之把带回来的脏衣服包顺手扔到冯妈的手里,快步朝里走去,进了客厅,看见冯令美坐在那里,脚步也没停,从她面前飞了过去,嘴里说:“八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我不在家吃饭的,拿些衣服就走,我忙死了!”   冯令美也是个大忙人,交际又多,这个点,极少能在家里看到她的身影。   冯恪之人都从她面前过去了,一条长腿也踩在了楼梯上,忽然停住,转头,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问:“出什么事了?”   冯令美神色凝重,仿佛有心事的样子。   她蹙了蹙眉,不语。   冯恪之走了回来,坐到她边上。   “什么事,说!”   冯令美看了弟弟一眼,说:“孟小姐的弟弟……有下落了。”   冯恪之一愣,脸上方才的嬉笑之色顿时消失,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他在哪里?”   冯令美叹了口气:“今天爹给我打电话,说查到了兰亭弟弟的消息。两年前,他中途中断学业,回上海的第一天,就和几个同船的青年一道奔赴北方,参加了长城之战,他……”   冯令美停下了。   冯恪之目光蓦然暗沉了下去。   “战死了?”   “当时那一战,牺牲了很多人,加上不少参战者都是志愿者,名单也不全。战后,很多烈士遗体也无法辨认,全部一起葬了……”   “消息确定吗?”   顿了一下,冯恪之问。   冯令美点头:“爹通过很多关系,前几天,终于找到了当时的一个幸存者。据那人的说法,他在战中遇到过兰亭的弟弟……而战后的幸存者名单里没有他,十有八九,应该是没了……”   “爹怕兰亭知道了消息难过,特意叮嘱我,找机会再慢慢告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冯令美烦恼地揉了揉额头:“算了,和你说也没用,反正你和她不投机。我自己看着办吧。”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往楼上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说:“八姐,这个事,你现在先不要告诉孟小姐!”   “爹应该也是这意思吧?我只是建议而已。”   见冯令美抬眼看向自己,冯恪之急忙补了一句。   冯令美叹了口气:“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看机会吧。”   冯恪之不再说话,快步上了楼梯,回到房间,冲了个澡出来。   冯妈已经帮他把要带走的衣服收拾好了。   一打全新的熨烫得折痕笔直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连同别的衣物,放进了箱子。   箱子就摆在门边。   冯恪之坐在了床沿上,视线盯着自己脚前那片光亮的地板,一动不动。   一缕若有似无的幽幽花香,从那扇开着的窗户里飘了进来。   冯恪之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孟家女儿的那天,强行握着她的发辫剪下时,她忍泪,泪却盈于长睫的一幕。   清清楚楚,仿佛电影画面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   她连哭起来,也是那么的好看。   但他不想再看到她哭。   冯恪之再次心烦意乱,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那个他看不见的所在。   离上次看见她,又过去了那么多天。   他忽然想知道,今晚,就在这一刻,她在做着什么,又在想着什么。   这个念头从他心里冒出来的那一刻开始,突然变得急切,自己简直没法压制了。   天渐渐黑了,冯令美见弟弟没走,就叫冯妈上去喊他下来吃饭,才抬头,看见他提了衣箱,从楼上走了下来。   “我说小九,你不会真这么拼吧?至于吗?就一个晚上,有什么关系。至少先吃了饭吧?”   “我去司令部吃。八姐你自己吃吧。”   冯恪之头也没回地走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庭院里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冯令美无奈地叹气。   烦心的事,总是那么多。旧的还没解决,新的,又来了。   ……   今晚学校有事,孟兰亭一直忙到快八点,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这条林荫道上,天一黑,人反倒比白天更多了。之大的学生,陷入恋爱的青年男女,住附近的人,全都聚到这条路上,在习习的夜风里散步,谈心,说着让人听了心慌意乱的甜蜜情话。   孟兰亭回到周家,已经八点半了。周教授在书房里,周太太去了隔壁王家打麻将,给孟兰亭在锅里留了饭。   孟兰亭吃了饭,洗了碗筷,见厨房里的垃圾还没倒,便提了,开门出去,朝附近的垃圾屋走去,丢了回来,快到家门口时,听到几十米外王太太家里传出搓麻将牌和嬉笑的声音,转头随意看了一眼,忽然,眼角视线的末端,瞥见不远之外巷子口的墙边角落里,仿佛有道人影立在那里。   那人抽烟,烟头在夜色里,闪着红色的一点火光。   就是这点红光,令她的视线定了一下。   巷子口的路灯已经坏了,仿佛一个得了疟疾的病人,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亮的时候,昏黄的光线,还能照到巷子口。不亮的时候,那里就黑漆漆一片。   孟兰亭转头的那一刻,路灯眨了一下,随即灭了。   但就是这么短暂的一个照亮,令孟兰亭的心跳了一下。   她感到那个人影有点熟悉。   一个名字,立刻从心里冒了出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疑心是自己是看错了。但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又看了一眼。   对方仿佛也觉察到了自己在观察,突然转身,仿佛想要离开。   但是孟兰亭已经越发确定那个背影了。略一迟疑,追了两步,轻声说:“是冯公子吗?”   冯恪之的脚步定住了,只好慢慢地转身,看着那个女孩儿,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第32章   孟兰亭停在了冯恪之的面前。   耳畔有这个初夏夜里的各种声音。麻将牌在桌上投掷碰撞发出的乒乓响动。巷子那头,几个抓紧这一天的最后宝贵时光快乐游戏的孩童的嬉笑声。不知哪家晚归,厨房里刚刚开始做饭发出的锅铲碰撞和油锅的嗤啦声。还有墙角旮旯里,讨厌的咬人蚊子发出的嗡嗡声和一只孤独的蟋蟀,才刚感受到了一点夏日气息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洞穴求偶发出的鸣叫之声。这一切的声音,合在这初夏夜的暖风里,嘈杂,却又有一种叫人入耳现世安好,带了烟火气息的宁静。   这半个月来,冯家儿子虽然再也没有露过面了,但几乎每天晚上,入睡之前,闭着眼睛,孟兰亭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那晚上在那座废弃厂房里发生的最后一幕。   她心里一直牵绊着,想把事情弄个清楚。倘若那晚上真的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么,至少总该向他道一声谢的。   但是一切,也只是局限于思想而已。   没想到这么巧,今晚竟然会在这里会遇到他。   孟兰亭无暇去想,冯家的九公子,怎么会突然一个人跑到这个平民区的小巷里,站在路灯也坏了的一段墙角旮旯里吸烟。   她立刻问:“冯公子,我想问你个事,那天在曹家渡的工厂,你是不是有意放了我们的?”   她知道!   她竟然也知道的!   冯恪之的心跳暗暗加快。   他平日有吸烟,这是当年读军校后留下的习惯。西点的压力尤其大,从那里读过出来的,几乎没有人不抽烟,这也是释放压力的一种宣泄方式。但他并不怎么吞咽,只是习惯闻那种烟草的气味而已。   这一刻,他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草,随后掷在地上,踩灭烟头,双手插入裤兜,淡淡地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孟小姐你别误会。”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   在他说出这句否认的话后,她终于百分百地确定了。   自己的怀疑,是真的。   当时他明明看到了那张被她挡在身后的藏在机器下的传单,却当作没有似的放了他们。   路灯恰在这时亮了。   孟兰亭看着对面的冯家儿子。他并没看自己,微微扭着脸,视线仿佛落在自己身后的那段墙头之上。   她的唇角微微翘了翘,柔声说:“冯公子,谢谢你了。我代表那天所有的同学,谢谢你的帮忙。”   路灯的一片昏光投照在她的面庞上。   冯恪之的眼角余光,看见她的双眸里,微微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的唇角也含着笑,说话的声音,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是冯恪之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温柔的语调和自己说话。   浑身的筋骨仿佛都荡漾了起来。刚才耳朵上被一只蚊子给咬出的包,也再也感觉不到痒了。   他咳嗽了两声:“算了。马六转告过你了吧?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了。尤其是孟小姐你。”   他终于转回来脸,盯着她,语气也跟着有点严厉了起来。   “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   孟兰亭垂下眼睛,沉默了。   这话刚说出口,冯恪之心里就后悔了,怕自己的口气会引出她的不快。   这样的经验,此前并不是没有过的。   他绞尽脑汁,想再说点什么好补救一下,却见她已经抬眸望着自己,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我也把你那天晚上的话,转给同学们了。”   她竟然变得这么听话了!   冯恪之顿时心花怒放。   他想再说点什么,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好了。   至于她弟弟没了的消息,那是打死也不能说出来的。   她也不再开口了。   气氛一下就这么静默了下去,只剩两个人相对站着。   空气里,仿佛漂浮来了一缕尴尬的气味。   冯恪之知道自己该走了,实在没什么理由再站这里了。何况他今晚过来,原本也根本没想过让她看到自己的。   路灯灭了,又啪地亮了,再灭,再亮。   冯恪之仰头,指了指路灯:“坏了。明天我叫市政局的人来修。”   孟兰亭说:“谢谢冯公子。”   又没话了。   冯恪之再次咳嗽了一声:“那么……我先走了,我很忙的,其实刚才只是路……”   身后的一个院子里,忽然传出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周太太从里头走了出来,一眼看见孟兰亭,就抱怨说:“不打了不打了,王太太和张太太太鬼了!兰亭你打得好,下次有空的话,你帮我……”   她走到孟兰亭的边上,方才留意到了角落里的冯恪之。   周太太眼睛有点近视,刚从悬了盏一百瓦大灯的王太太家的麻将桌上起来,这里光线又昏暗,没看清楚,乍眼就以为是奚松舟来了,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热情地说:“是松舟啊?来了怎么也不进去坐?快进来,站这里干什么!”   孟兰亭有点尴尬,赶紧看了眼冯恪之,见他一语不发,只好说:“周伯母,他不是松舟。他……是冯家的公子……”   周太太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哎”了一声,赶紧道歉:“哎呀冯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没看清楚,认错了人……”   她忽然迟疑了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仔细地打量了眼冯恪之,脸上立刻露出惊讶之色,立刻转向孟兰亭。   “兰亭,这位冯公子,就是那位……”   孟兰亭没有告诉周教授夫妇自家以前和冯家有过婚约,但来上海找冯家帮忙找弟弟,周太太自然清楚。何况那天晚上在之大校庆的酒会上,周太太远远也是看到过冯恪之的。   孟兰亭知道周太太是认出了人,只是大约不敢确定,再看一眼冯恪之,见他还是一声不吭,只好又帮他认了。   “是的。就是那位冯公子……”   周太太愣住了。   冯家什么身份地位,她当然知道。   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晚上,冯家的公子竟然会站在自己的家门口。   周太太一下变得拘谨了起来,迟疑了下,小心地问:“冯公子,要是不嫌我这里简陋,进去坐坐?”   冯恪之点了点头:“好。我正好有点口渴。谢谢太太。”   孟兰亭有点意外,看了冯恪之一眼。   他并没看过来,视线只落在周太太的脸上。   周太太更是意外,没想到这位冯家公子答应得这么痛快,迅速看了眼孟兰亭,急忙笑着引路:“冯公子快请进。不必客气,叫我周太太就行。”   “谢谢周太太。那就叨扰了。”   冯恪之颔首,撇下身后的孟兰亭,迈步跟着周太太进去了。   这一幕发生太快,孟兰亭还没怎么反应,就看着冯恪之跟着周太太进了门,只好也走了进去。   周太太领着冯恪之穿过小院子,打开那扇防蚊的绿纱门,走进客厅,看了眼自家显得有点狭仄的空间,略带局促地笑道:“我这里地方小,也寒酸,冯公子你随便坐。家里也没什么好茶。正好上个月,老周有个学生,寄来了些今年头茬的雨前龙井。我这就给你去沏茶。兰亭,你先陪冯公子说话。”   周太太朝里走去,经过书房门口,朝着里面喊道:“老周!你猜谁来了?冯家的公子!你出来见见。”   冯恪之刚坐到手边一张藤椅上,闻言立刻站了起来,神色严肃。   “周太太,周教授之名,我如雷贯耳,乃学术泰斗,国之脊梁。倘若不嫌打扰,应当是我去趋拜教授的。”说着几步走到书房门口,冲着那扇已经被周太太推开的门,恭恭敬敬地弯了个九十度的腰,随后站直,说:“周教授,小子冯恪之,字引翼,今晚有幸来此拜见教授,实在是我的荣幸。”   周教授戴着眼镜,像平常那样,这个时间,正在灯下看书,被书房门外的动静给惊起,抬眼,看了眼门口,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书。   冯恪之已经自动走到了他的书桌前,再次鞠躬:“周教授,小子冯恪之。希望我的贸然到来没有打扰到您。您叫我恪之就好,我家人都这么叫我的。”   周教授终于反应了过来,打量了眼这个毕恭毕敬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起先的那阵诧异慢慢地退去,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冯恪之“哎”了一声,急忙迈步,一屁股坐到了周教授的面前的一张椅子里。   孟兰亭跟了进来,站在书房门口,看得目瞪口呆。   周太太见状,更是彻底地放下了心。   冯家那位九公子的名气,在上海实在是太大了。在那夜酒会亲眼见识过他为美人一掷千金的风采之前,周太太也时不时在报纸的副版面上看到各种关于他的消息——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正派青年的所为。印象中,就是一个花花公子,纨绔里的顶级纨绔。   周太太知道自家老头清高,原本有点担心他不给冯家公子脸面。虽说是个纨绔,但家世和身份,毕竟摆在那里,人家上门,太过得罪的话,也是不妥。   没想到这个冯家公子,态度竟然这么恭敬,说的话有模有样,老头的反应,更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兰亭,你也进去吧。我去给你们泡茶。”   周太太暗暗舒出一口气,见孟兰亭还站在门口不进去,轻轻推了下她,自己赶紧去泡茶。 第33章   冯恪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兰亭,你也进来吧。”周教授招呼。   孟兰亭走了进去,没有坐到冯恪之身旁的另张椅子里,而是站到了教授的桌边,一边帮教授整理着桌上堆叠散乱的资料,一边听着两人叙话。   “冯公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平生豪举少年场的年纪啊!冯公子哪里高就?”   “教授您叫我名字吧。在教授您的面前,没有什么冯家公子,只有恪之小子。”   周教授笑了,点了点头:“恪之,你在哪里做事?”   “今年初,刚入的宪兵司令部,位子是参谋。”   他话音落下,周教授一顿,看了他一眼。   周太太泡好茶,正用一个茶托端着走到门口,听到了,一愣,略一迟疑,随即进来,脸上依然带着笑,但眼底,却已是多了几分戒备。   气氛隐隐变得冷场了。   孟兰亭帮着周太太布茶,将茶杯送到了冯恪之面前的一张几上,正好将他挡住了,抬起眼,就看见他的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眉头挑了一挑,一副你看着办的表情。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咬了咬唇,她放下茶,转身说:“伯父伯母,还有件事,我前些天没说明白。曹渡工厂出事的那天晚上,过来的宪兵其实是冯公子带的队,也是他下令放人的。后来转告同学们的那些话,也是他派手下传给我的。”   周教授和周太太对望了一眼,再次惊讶。   冯恪之站了起来,说:“毋论身在何处,恪之时刻不敢忘记做一报国丈夫儿。学生们的举动,也是出于对国家民族之爱,职权之内,恪之不过行了个方便罢了,不值一提。”   周太太看着他的眼神,顿时变得亲切了不少。   周教授也显得很高兴,示意他坐回去:“我中华之明日,靠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少年人。你能有这样的认知,极好。”   “恪之生平也多荒唐事,常被人诟病。日后,但愿能有机会,能多得些像教授与周太太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的教诲。”   冯恪之神色诚恳,恭敬地说,依然站着,不肯坐。   “客气,客气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看你也是一片赤子心,只要有改过之意,何时也是不晚。日后你要是有空,随时来坐。”周教授笑道。   “别站着,快坐下!”   周太太热情招呼。   冯恪之向周教授和周太太再次道谢,这才坐了回去。   孟兰亭的心里,简直已经被一波又一波的惊诧给弄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她实在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忙挪开视线。   “冯公子,你今晚上怎么会路过这里的?”   周太太带着孟兰亭一起坐到了边上,忍不住好奇之心,问道。   冯恪之顿了一顿,抬眼。   “不瞒教授和周太太,其实我今晚是特意来的。除了想要拜访教授,另外有件事。”   “我想捐助之大数学系。”   话音落下,别说孟兰亭,周教授夫妇也再次惊讶了。   三双眼睛,全看向了他。   “是这样的,这个念头,并不是最近才有,很早之前,我在欧美留学之时,就深感国内与世界科学水平落差之大。我虽不学无术,但也知道数学学科乃一切科学的奠基。我本人资质愚钝,自然不可能身体力行,幸好国内还有像周教授这样的学术泰斗领数学教育。如今的学子,更是明日的希望。我知很多学子经济窘迫,求学不易,为利于他们安心去做学问,想为数学系设立奖学金,资助成绩优异的寒门学子。”   冯恪之侃侃而谈。   孟兰亭惊讶。   冯恪之的目光始终望着对面的周教授,神色极是诚恳。   周太太高兴地说:“太好了呀!我没想到冯公子这么有心!”她转向周教授。   “老周,你的数学系一向最穷。上学期不就有个学生,成绩很好,家里破产交不起学费,又不肯接受咱们资助,去改考师范了吗?当时要是有这笔奖学金,可就是雪中送炭了!”   “请教授给我这样一个能为国家贡献微薄之力的机会!”   冯恪之再次站了起来,向周教授躬身。   看得出来,周教授也很高兴,沉吟了片刻,说:“你有这样的认知,又愿意慷慨解囊,我有什么理由不予接纳?非但如此,反倒是我,要替那些学生们向恪之你表以感谢!”   “太好了!多谢教授给我机会。奖学金的名字,我都已经想好,就叫Descartes笛卡尔奖学金!”   “这位数学家亦是哲学家曾说过,一起问题都可以归结于数学问题。我深深认同。”   “教授,您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孟兰亭再次一怔,忍不住又看向冯恪之。   他望着周教授,神色郑重,一脸虚心。   周教授笑着点头:“不错,不错!这个名字好,就依你的这个起名。非常贴切!”   孟兰亭留意到,周伯父看着冯恪之的眼神和刚开始明显不同了,刚开始是惊讶,现在要是自己没看错,已经带了点近乎欣赏的意味。   冯恪之喜笑颜开,问:“教授,不知道我要找谁商谈奖学金设立的流程问题?”   他飞快地瞥了眼一旁的孟兰亭。   周教授却完全没有捕捉到对面这位冯公子的眼神所在,笑道:“明天一早,我会让教务处和你直接联系。”   冯恪之眼底闪过一缕微不可察的失望之色,笑着答应,继续和周教授闲话,两人越谈,越是投机,到了最后,简直有点相见恨晚、忘年之交的味道了。   夜渐渐深了,周太太说去做夜宵。冯恪之看了眼时间,忙站了起来:“不早了,教授明早还有课目,恪之虽恨不得秉烛通宵达旦,但也不好耽误教授和周太太您的休息。这就告辞。”   周太太挽留不住,只好送客。   周教授也起了身,亲自送冯恪之出了书房。冯恪之请他留步,自己朝外走了几步,忽然像是想了起来,转身说:“教授,我忽然记起一事,是个不情之请,不知教授能否应许?”   “你说。”   “最近上头有指令,指示要抓基层人员素质,提倡新风,纠正陋习。司令部就计划办个夜学班,以响应上头的指令。我手下的兄弟,虽然都是粗人,但其中不少却很是好学,闻讯欣然期盼。数学也是夜学的一个课目。近水楼台,我就厚着脸皮开口了,不知道周教授能不能安排个助手出来,担任我们夜学班的数学教师?”   周教授、周太太和孟兰亭,三人相互对望了眼一眼。   宪兵司令部里办夜学学数学,前所未闻。   冯恪之却面不改色。   “我那些兄弟,虽然个个有上进之心,但文化确实薄弱,讲师须得讲得深入浅出。譬如贵系,若是有大受学生欢迎的讲师前来,我想必定事半功倍。”   周太太立刻看向孟兰亭。   周教授也看了眼孟兰亭,说:“你那边的人要求上进,这是好事,我自然大力支持。这样的讲师,也不是没有。譬如兰亭,她的课,就极受学生的欢迎,符合这个条件,只是……”   冯恪之看了眼孟兰亭,说:“我明白您的顾虑!教授您应该也知道,我父亲将孟小姐视若亲女,孟小姐于我,自然也如同家人。您要是相信我冯恪之的为人,就请放一百个心,宪兵司令部并非龙潭虎穴!讲师更是会得到极大尊重!若是有幸,能得孟小姐执教,我冯恪之以我冯家十八代祖宗来发誓,不但负责全程接送,更不会叫孟小姐少掉一根汗毛!”   周教授担心的就是这个,觉着一个年轻小姐去宪兵司令部那种地方上课有些不妥。现在得了冯恪之这样铿锵有力的保证,觉着他人品应当是能信的,加上也知道冯孟两家从前交好,孟兰亭去年底刚来上海时,还是在冯家过的年,思忖了下,也就放心了,看向孟兰亭:“兰亭,你意下如何?”   孟兰亭心里总觉得不对。   并非只有此刻。   反正今天晚上,从冯家这个少爷出现在墙角根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感觉,就没有对过。   边上的三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这个冯家公子,刚刚又大方地捐助了数学系,虽然心里并不是很愿意接受,也是说不出口。   迟疑了下,只好点头,勉强说:“要是真的没有别人,那么我去试试吧……”   冯恪之郑重地向她道谢。   “多谢孟小姐!你放心,我那些兄弟,虽然人不聪明,但学习态度是极其端正的。等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不再看孟兰亭了,转而和周教授夫妇再次道别。   周太太带着孟兰亭,将贵客送到了门外。   冯恪之请两人留步。   “周伯母,今晚很是感谢你的招待。孟小姐,夜学有劳你了。要是明晚你有时间,我六点半来接你,咱们开始第一课?”   孟兰亭还能怎么样,只好点头。   冯恪之面露笑容,向两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周太太目送他的背影,凑了过来,对孟兰亭悄悄地说:“真真是三人成虎。实在没有想到,冯家公子原来是如此出众的一个人物。这么看来,就是风流了些——不过也没什么,年轻人嘛,像他这样的条件,也是在所难免的。你说是不是?”   孟兰亭看了眼前方那道渐渐消失在了夜色的背影,想起那晚他为钟小姐做出的惊人豪举,笑了笑,说:“是。” 第34章   次日傍晚,四点半。   太阳虽然已经西斜,但因为天气晴朗,白天的光线依旧强烈,明晃晃地照在龙华宪兵司令部后的大操场上。射击、翻越障碍、搏击、一次又一次的摔背,吼叫声伴随着后山不时传来的迫击炮的隆隆之声……宪兵们个个光着上身,被日头晒得黝黑的精瘦肌肉之上,布满了这一天训练下来的汗水和黄泥。   伴着一道尖锐的哨声,宪兵们停下训练,一分钟内,操场上的所有人就迅速集合列队完毕,整整齐齐。   这在从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所有的目光,都看着站在对面的冯恪之,预备他下令,开始白天的最后一个常规项目,五公里负重跑。   跑完,这个白天也就熬过去了。   冯恪之停哨:“兄弟们辛苦了!今天提早解散!负重跑取消,全都早点去吃饭冲凉!”   宪兵们面面相觑,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听错了,相互低声确认,这才信了,顿时兴高采烈。   两个多月以来,风雨无阻,天天如此,这还是头回得以提早休息吃饭。   “谢谢冯长官!”   宪兵们齐声大吼,吼完就要作鸟兽散,却见冯恪之又抬手:“等下,我话还没说完!最近辛苦,我晚上另有安排,让你们轻松一下!”   宪兵们更加高兴,翘首以待。   “你们应该听说过,上海市政府、南京各部门等均设有夜校吧?这是先进性的体现!现在我宣布一个好消息,今天起,我们宪兵团也与时俱进,设有夜校了!晚上七点整,全部给我换上干净衣服,收拾整齐,到礼堂集合,准备上课!书本和纸笔,我会叫人给你们发放,不用你们自己费心!”   宪兵们失望:“冯长官,这就是轻松?学什么?三民主义?”   “数学。”   冯恪之双手背后,淡淡地说。   众人傻眼,冷场了几秒,接着,队伍里炸开了锅。   “冯长官!这个我学不来!”   “冯长官,求您了,您还是让我负重跑吧!”   “对!对!我们可以再加两只沙袋,多跑五公里的!”   冯恪之双手依然负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   宪兵们迫于淫威,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只是表情依然万分不愿。   “冯长官,好好的,做啥子要我们学那个劳什子的数学?月底的竞赛,又用不着这个……”   马六仗着和冯家公子关系铁,小声地质问。   “问得好!那我问你们,你们会数鸡和兔吗?”冯恪之反问。   宪兵们点头:“这个谁不会?”   “那好,我就给你们出个数鸡兔的题,你们当中,谁要是能数出来,就可以不用参加!”   “要是数不出来,老老实实,全给我上课去!”   宪兵们急忙点头:“行,冯长官你出!”   “若干只鸡兔,同在一个笼子里,从上面数,35个头,从下面数,94只脚。问,笼中各有多少只鸡和兔?”   众人赶忙扳着指头数,自己的手不够,再借边上人的。数来数去,数到最后,嘈杂声渐渐地停止了,无人吭声。   冯恪之冷笑:“鸡23只,兔12只!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也数不出来,竟然还好意思不给我去上课?”   “解散,吃饭!”   他转身离去,身后发出一片绝望的哀嚎声。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数不出鸡和兔与当兵有什么关系。   冯恪之走了几步,又停住,皱着眉,转过了身:“去上课的人,我统统发一块大洋!主动举手回答问题的,两块!被教师表扬的,五块!”   “冯长官……是发现钱吗?”   一个宪兵壮着胆子问。   “下课后,张秘书当场给你们发!”   宪兵们这才停止抱怨,露出勉强接受的表情。   冯恪之抬手,摸了摸腰里的枪套,冷冷地道:“我告诉你们,今晚来给你们上课的,可是之大数学系有名的教师,别人想上都没得上!教你们,根本就是大材小用!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晚上的夜校,谁要是敢无故缺席,敢捣乱,敢睡觉,敢不好好听,敢对教师不敬,敢让我丢脸,我非要他好看不可!”   据说冯家公子去年还在市政府做事时,曾为消遣,在办公室拿枪打人的脑袋玩儿,要不是那人晕得快,估计小命也要玩完。   现在看他抬手摸枪,就算再不愿,谁还敢吭声?   好歹还有现钱发。看在钱的份上,就当去坐个牢好了。   “知道了!长官放心!”   马六赶紧带头,领着众人高声应答。   冯恪之这才大步离去,一回到办公室,立刻冲凉换衣服,匆匆收拾好了,看见那瓶香水,迟疑了下,想起上次特意喷了去见人,结果自己灰溜溜地走了,这回再喷,似乎要触霉头。   冯恪之转过了身。   暮色渐浓,周家客厅墙上的那只时钟,时针恰好指到六点半,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孟兰亭还在匆匆收拾着,冯恪之就来了。   天还没黑,他头戴制帽,穿着熨得笔挺的军制服,一尘不染的长筒军靴,还戴了双雪白的手套,眉目含英,身姿利落而挺拔,站在门外的台阶下,极是显眼,引来了不少邻居的注目。   周太太开门迎他,笑着说:“恪之来了?”   她指了指前头巷子边的路灯。   “已经坏了好几个月,打电话多少次了,都没人管,上月张家太太天黑没看好路,还摔了一跤。今天一早竟来了人,不但修好了,一个说是什么股长的人还跑过来向我们住户赔礼。多亏了你。”   “本就是市政懈怠,小事而已。修好了就好。”   孟兰亭在屋里,听到周太太和他说话的声音,不愿引来更多的邻居注目,赶忙拿起教案,跑了出去:“我好了,走吧!”   冯恪之稍稍打量了她一眼,绅士至极地微微往侧旁退了一步,给她让出条道。   孟兰亭和周太太道了声别,快步朝前走去。   “周太太放心,等上完课,我再亲自送她回来。我先走了。”   冯恪之礼貌地道别,随即跟了上去。   他两腿长,没几步就追了上来,在邻居洞洞如火的盯视下,和孟兰亭并肩朝着巷口走去。   “路窄,车子只能停在外面,辛苦孟小姐再走几步。”他双目看着前方,语调平平地解释。   “冯公子您客气了。”   孟兰亭视线也望着前头,笑了一笑。   两人都没再说话,巷子也很快走完。孟兰亭看到他的那辆汽车停在路边。   他快步到了车旁,伸出那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替她打开后车门。   “小心些,别碰了头。”   孟兰亭听到他在耳畔柔声提醒。   绅士得简直让她浑身汗毛倒立,极其别扭。   “谢谢您了。”   孟兰亭没看他,低低地道了句谢,弯腰,坐进了车里。   冯恪之替她轻轻关合上车门,自己快步到了前头,坐进驾驶位,启动,车子就朝着龙华的方向开去。   中午时分,那个自称兼任龙华司令部夜校主任的张秘书曾给她打过电话,向她介绍了生源的情况。   这个张秘书的声音,孟兰亭一听就听了出来,就是上次接过自己电话的那位。不过这次的态度和上次大相径庭,简直是毕恭毕敬,说话都不敢大气,仿佛唯恐吓到了她。   其实不用对方介绍,孟兰亭也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那群新学生属于什么样的水平。   完整读过中学的已是凤毛麟角,大部分只是高小、初小程度,甚至还有人只认得自己的名字。   莫名其妙被弄过去给他们上课,倒不是自视大材小用,她从前刚带班级时,学生也是初小班。   她只是觉得,既然来给这群特殊的学生上课了,教他们普通算数的话,仿佛没有多大的意义。   等稍熟悉些情况,或许可以考虑上一些能和他们的职业有关的应用数学,这样不但有用,他们学起来,应该也更感兴趣。   路上,孟兰亭见冯恪之再没和自己说话了,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就低下头,继续预备着膝上摊开的因为仓促接下任务,还没备完的教案。   两人一路无话。   七点钟的时候,汽车开到了龙华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口。   汽车停下。孟兰亭刚抬手,想自己打开车门,冯恪之已经迅速下车来到外头,像来时那样,替她开了车门。   “到了,小心脚下。”   他又柔声提醒。   孟兰亭再次感到一阵不适。   天色已经有点黑了,司令部大门外,不知道为什么没亮灯,黑乎乎的。她下了车,抱紧教案,定了定神,抬步正要走向面前这座带了监狱、外人听到名字就不寒而栗的被称为“人间地狱”的阴森所在,突然,只见“唰”的一下,大门两旁,左右竟整齐分列了各十几辆的军用吉普,车灯齐齐开亮,替她照出了一条雪亮的路。   孟兰亭吓了一大跳,脚步僵在原地,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司令部大门正上方的那盏巨大的探照灯,也跟着“啪”地亮了。   在亮得犹如白昼的光线照耀之下,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两个卫兵,迅速推开前方的两扇大铁门。   门里左右,竟整齐地分列着两排宪兵,个个头戴军盔,雄壮威武。一人做了个手势,“啪啪啪啪”,几声尖锐的对空放枪响声后,众人一起抬臂鼓掌,整齐而热烈的掌声就迎面扑来,像是耳边下起了一场爆豆雨。   “欢迎!欢迎!您就是之大的孟小姐吧?鄙人杨文昌,宪兵司令部司令,兼夜校校长,代表龙华宪兵司令部全体官兵,热烈欢迎孟小姐的莅临教学!”   孟兰亭被迎面的灯光给晃得差点睁不开眼,抬手挡了挡,才看清门里朝着自己快步走来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满脸带笑,热情无比,到了近前,仿佛想伸手和她相握,忽然看了眼她的身后,手又缩了回去。   孟兰亭被这个猝不及防的架势给弄懵了,晕乎乎地回头,看向身后。   只见冯恪之摘了手套,踱步而上,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大家在欢迎你的到来。进去吧。” 第35章   “孟小姐,鄙人张奎发,有幸荣任司令部夜校办公室主任,中午和您通过话的那个。”   “学生们都已经在等您了,您随我来。”   又一个猴瘦猴瘦的看起来三十左右的人从杨文昌的后面钻了出来,向孟兰亭哈了个腰,伸臂引她跟他前行。   孟兰亭终于惊魂初定,见那个姓杨的司令等人都还脸上带笑地看着自己,稳了稳神,脸上也露出笑容,向杨文昌张奎发以及两旁列队欢迎自己的卫兵们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跟着朝前而去。   “到了,到了!教室就设在走廊尽头的礼堂里。大家伙知道你要来给他们上数学课,无不热切盼望,群情激动。”   孟兰亭被引入一栋办公大楼,看见左边走廊的尽头有两扇门,门口左右,分站了两个神色肃穆的荷枪卫兵,等她到了近前,“啪”地立定,行了个礼,随即齐齐伸手,一左一右,拉开了门。   “孟小姐请进!”   孟兰亭抬眼。   礼堂里的灯光明晃晃的,亮得刺目,三面墙壁之上,分别张挂着红紫绿三色彩纸,墙上贴着一排斗大的“热烈欢迎孟小姐莅临教学”红纸黑字标语,如果不是前方还架设了一面临时黑板和讲台,乍一看,好似以为就要走进一个庆祝什么重大活动的隆重场合。   礼堂里,摆了一排排的整齐桌椅,坐满了人,一眼望去,乌鸦鸦全是人头。伴着张奎发的一声“孟小姐到——”,只见桌子后的宪兵倏然全部起立,朝着门口她所在的方向敬了个礼,齐齐吼了一声“孟小姐好——”,接着,又是一阵掌声,掌声如雷,震耳欲聋。   虽然已经经历了司令部大门之外那一场近乎惊吓的“欢迎仪式”,但孟兰亭没有想到,教室里迎接她的,又是这样一个之前根本就没料想过的场面,下意识地转头,看见冯恪之就站在自己身后的门外,双手插兜地看着自己,唇角微微上弯,神色怡然,显然,他是预先知道的。   孟兰亭收回目光,再次定了定神,在轰轰的掌声中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到了那张临时讲台上,放下教案,向对面微笑,躬身还礼,示意众人停下。   张秘书切了下手,仿佛大雨骤停,礼堂里掌声顿收。   “坐下——”   哗啦啦一阵拔动椅子腿的声音过后,教室里就安静了下来,静得连跟针掉地上都能听见了。   张秘书赶紧也蹑手蹑脚地坐进了自己的特殊位子,在讲台边的一个角落里,作用有二。一是可以及时替孟小姐擦黑板,二是面对宪兵,方便记录上课听讲的情况,起到监督威慑的作用。   孟兰亭介绍了自己,在黑板上写下名字,随后转身,笑着说:“开始上课之前,我先出个题目考考大家。”   宪兵们顿时紧张起来,眼神纷纷瞟向还站在门外盯着的冯恪之。   “是个关于吃包子的问题。大家不必紧张。”   宪兵们一听,神色立刻松了下来。   “吃包子好,我最爱吃了,葱肉馅的,一顿可以吃十个——”   一个年轻宪兵脱口而出,教室里立刻起了吃吃的笑声,有人轻声嘀咕:“朱彪,你是猪八戒娶媳妇啊,就差个高老庄让你上门去了!”   那个叫朱彪的宪兵一下涨红了脸,不敢对上孟兰亭投来的视线,垂下脑袋。   “肃静!肃静!”   张秘书紧张万分,急忙拿起手边的黑板擦,砰砰地击着桌面,以维持秩序。   “没关系。我的课堂不是训练场,大家可以随意些。”   孟兰亭制止了张秘书,看向刚才那个说可以吃十个包子的宪兵,笑道:“葱肉包子很好吃,我也喜欢,不过,你要是进了我的这个题目,可没那么多包子能让你吃个够。”   礼堂里又起了一阵笑声。那个叫朱彪的宪兵偷偷看了她一眼,脸膛比刚才还要红上几分。   “我想问大家的是,要是有一百个包子,让一百个人吃,一个大人吃三个,三个小孩吃一个,那么这一百个人里,要叫多少个大人,多少个小孩,可以恰好吃完?”   听到题目好似很简单,又跟吃包子有关,宪兵们有的赶紧抓起面前的纸笔,哗啦哗啦地画着,有的扳着指头算,也有的和边上的人商量。嗡嗡声此起彼伏。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人人皱眉,冥思苦想之际,终于有人迟疑地举手,孟兰亭让他回答,他说大人25个,小孩75个。   孟兰亭笑道:“这就是正确的答案。你能不能上来,给大家讲讲,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那人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干笑:“我就瞎算,蒙出来的……”   边上又发出笑声。   那人气恼:“你们还笑我?孟小姐都说我答对了!有本事你们也蒙一个看看!”   笑声更大。   孟兰亭示意他坐下,笑道:“这个题目看似简单,但直接算,还是有点不便的,我们来换个思路,这回,就要请上刚才的朱同学帮我们答题了。”   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朱彪。   朱彪听到点了自己的名字,急忙挺起胸膛,啪地起立,站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讲台上的孟小姐。   孟兰亭含笑,让他坐了回去。   “三个小孩不是吃一个吗?我们先把数目扩大三倍,假设让一个小孩吃一个,那么推类,一个大人就要吃掉九个,总共将会吃掉三倍三百个的包子。多吃的两百个包子,是因为大人每人多吃了九减一也就是八个包子。所以……”   她在黑板上写下算式。   “也就是说,大人有三百减去一百再除以九减去一,算出二十五个。小孩则就七十五人。这样理解,大家是不是清楚多了。”   礼堂里的宪兵们有的露出恍然之色,急忙点头,有的还在抓耳挠腮,愁眉苦脸。   孟兰亭笑道:“不管懂没懂,都没关系。这个题目也不止这一个解答的方法,还有别的。我现在之所以和大家一起做,目的是要叫你们心里有个数,这就是接下来我要给你们上的数学课了。要是大家觉得还有点意思,那么,我们今晚就可以正式开始上课了。”   万万没有想到,请过来上课的教师,竟是如此一位年轻的小姐,又美,又风趣,还亲切得很,和门外那个荼毒了他们快三个月的冯家黑脸公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光是坐这里看她,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了。连原先最害怕的上课内容,听起来也很有意思,远没有一开始想象得那么可怕。   更何况,还有钱拿!   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这下,大家终于相信冯长官下午说的那句话了。   确实是为了让他们“轻松”,才给他们安排的这个夜校。   宪兵们争先恐后地点头,希望能引来孟小姐对自己的注目,课堂气氛变得极好,感觉屁股还没怎么坐热,这一节课,竟然就结束了。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宪兵们再次齐齐起身,鼓掌相送,脸上表情带了点不舍。要不是冯参谋人就在门口盯着,恨不得都围上去再和她搭几句讪才好。   孟兰亭收拾了教案,面带笑容地和台下学生挥了挥手,转身出了礼堂。   冯恪之跟了上去,说:“孟小姐,你的课上得太好了。我送你回去。”   孟兰亭说:“谢谢。劳烦冯公子了。”   冯恪之说:“应该的。”   顿了一顿。   “其实……你也可以叫我名字的,咱们也算熟人了,公子来公子去的,有些不便。”   孟兰亭歉然一笑:“我这样叫习惯了,突然叫我改口,反倒有些别扭。冯公子你别见怪。”   冯恪之又想起昨晚,周家太太将自己错认为奚松舟时,他分明听到她的嘴里冒出了一句“松舟”。   她与奚松舟认识的时间,应该和自己几乎差不了前后几天。奚松舟的名字从她嘴里出来,竟然叫得那么顺溜。   眼前再浮现出刚才上课时,那些宪兵一个个盯着她的那种眼神,冯恪之的心里,更加不舒服了,面上却没有分毫的表露,点了点头:“也好。我刚才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随孟小姐的方便吧。”   孟兰亭微笑:“谢谢冯公子的体谅。”   出去的路上,冯恪之脚步迈得有些大,再没有说别的,将孟兰亭撇在了身后。倒是一直在等着的杨校长跟了出来,热情相送,不断表达对她上课的欣赏和感谢,一直送到司令部的大门口,杨文昌停下了脚步,看了眼冯恪之,心里有点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今晚,为了迎接这位孟小姐的到来,司令部摆出这样的阵仗,老实说,还是头回。连上回南京总部的上司下来,都没如此礼遇。   风流倜傥的冯家公子,显然是又看上了这个孟小姐,杨文昌心知肚明,为了配合,自然不遗余力。   晚上一切顺利,效果好得出乎意料,杨文昌实在不知哪里不对,为何冯家公子突然变得如此沉默,情绪好似有些不快。   卫兵看到人出来了,忙打开铁门。   杨文昌迟疑了下,试探:“那么,冯公子你送孟小姐回去了?”   冯恪之淡淡地说:“孟小姐稍等,我去把车开出来。”   他话音落下,只见司令部大门之外的路边,忽然亮起两道汽车的车灯,眨了一眨,接着,车里下来一人,朝着大门走了过来。   竟然是奚松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显然一直等在这里。   卫兵立刻横枪,将人挡住:“什么人!司令部重地,闲人禁入!”   奚松舟也未再强行入内,停下脚步,和冯恪之打了声招呼:“恪之!晚上我去周教授那里,他们说兰亭来你这里上课了。我听你八姐说,你最近为了准备月底的军事竞赛,极是忙碌,连晚上都睡司令部里。我没事,就过来代你接她,你不必再送了。”   他说完,望向孟兰亭:“要是你没事了的话,咱们走吧?”   孟兰亭略一迟疑,微微一笑:“好的。谢谢你了。”   她转头,和杨文昌道别,对冯恪之说:“冯公子,你也留步吧,晚上谢谢你来接我。我先走了。”说完朝外而去。   奚松舟和错愕的杨文昌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跟上了孟兰亭的脚步,到了车前,替她打开车门,开车而去。   汽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杨文昌偷偷看了眼冯恪之,见他还双手插兜地站着,盯着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的前方,迟疑了下,小声说:“冯公子……要是没事了,我也好走了……再不回,家里的母老虎怕要发作……”   冯恪之一言不发,转身朝里,大步而去。 第36章   “一个一个来!排队!不许挤!人人有份!”   “张大山,一元——”   “刘栋梁,两元——”   张秘书手里拿了本花名册,一边勾着领了钱的宪兵的名字,一边吆喝,忽然看到冯恪之从外头回来了,眼睛一亮,忙把簿册交给边上的助手,自己一溜烟地朝他跑了过去。   “小九爷,怎么快就回了?没送孟小姐吗?小九爷放心,你瞧,有我在,秩序好着呐——”   他指着那条宪兵们兴高采烈排队领钱的队伍让冯恪之看,沾沾自喜。   今晚上,为了保证上课的效果,他煞费苦心。不但负责布置礼堂,上课时自己在旁随时包擦黑板,为了达到最好的课堂效果,在安排座位时,也是经过一番思量的。   长得浓眉大眼的,貌端体健的,学历高的,都坐到前面。长得有碍观瞻、没读过多少书的,统统坐到后头去,免得影响班容,妨碍孟小姐上课。   现在课堂结束,效果上佳,自己的用心得了回报,自然得意。   冯恪之瞥了眼领钱的队伍,淡淡唔了一声,说了句“有劳,你也去领十块”,转身就往办公室去了。   张秘书感到他心绪似乎不佳,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一下子就有十块钱可领,又喜不自胜,忙朝他背影鞠躬:“多谢小九爷!小九爷您走好!”   冯恪之回到办公室,靴也没脱,腿挂床沿,和衣躺在床上,一臂枕在后脑勺下,闭目,一动不动。   夜渐渐地深了,到了将近十一点,司令部里彻底安静了下去,到处漆黑一片,只有中间塔楼顶端的那盏探照灯放射着强烈的光束,不停来回睃巡。   窗帘没有拉,光束不时掠过,在床对面的墙上,投出一片光影。   又一道光束掠过,短暂的照明之后,房间里再次陷入昏暗。   冯恪之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抓起车钥匙,快步走出办公室。   ……   孟兰亭坐上奚松舟的车。   路上,奚松舟问了几句她今晚给这些宪兵上课的情况之后,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心思有些恍惚,便没再继续强行和她搭讪,沉默着,开车一直送她回到了周教授家旁的那条巷子口,将车停了下来。   孟兰亭拿了自己的东西。   “你不必下来了,我自己进去就行。”   奚松舟已经下车,替她打开了车门。   孟兰亭下去,笑着向他道谢。   “路很短,也有路灯。不早了,明早你也有课,早点回去休息吧。晚上麻烦你了。”   孟兰亭道完别,转身要进去。   “兰亭!”   身后忽然传来奚松舟的呼唤声。   孟兰亭停下脚步,转头。   奚松舟走了上来。   “兰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在避着我?”   路灯的灯光,照在奚松舟的脸上,他的两道目光,望着自己。   孟兰亭被他说中,略觉尴尬,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误会了。只是最近我比较忙,所以不大碰的到吧?”   奚松舟沉默了片刻。   “不是就好。但愿我的出现,也不会引来你的不便,乃至反感。”   “不,不,你误会了。我们是朋友,怎么会呢?”   孟兰亭急忙否认。   他望着她,微微一笑。   “这样我就放心了。不早了,你进去吧。要是不介意,下次你去司令部上课,也由我接你回吧。我确实无事,也很愿意。恪之那里,我会和他说一声的。”   对着这样的奚松舟,孟兰亭实在无法拒绝,只好道谢。   他露出笑容:“你进去吧。”   他目送孟兰亭的身影渐渐入巷,凝神,听到了周太太替她开门时的说话声,这才转身会到车里,开车离去。   ……   深夜,快十二点了,冯公馆里,冯令美还没有睡。   她擦完保养全身皮肤的乳液,散着发,肩上披了件丝绸睡衣,依然坐在梳妆台前。两只纤指的指间,夹了一根细细的仙女牌香烟。   落地灯的柔和灯光自侧打在她卸去了白日妆容的脸上,肌肤光洁,蛾眉曼睩。   指间的烟,慢慢地弥漫出一缕升腾的烟雾。   就在这片扭曲跳舞似的淡淡烟雾里,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出神了片刻,慢慢转脸,视线落到摆在床头柜边的那架电话上。   突然,楼下庭院的方向,传来一阵铁门开启、汽车驾驶而入的声音。   弟弟在宪兵司令部,离竞赛没多少日子了,前晚刚回过一趟,今晚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要不是他,这么晚了,会是谁回家?   冯令美的心微微一跳,立刻掐了烟,从梳妆台前起身,趿着脚下那双刺绣着精致云彩蝙蝠纹的绸面软底拖鞋,快步走到窗前,稍稍撩开点窗帘,从缝隙里看了下去。   不是别人。   是弟弟回了。   冯令美披好衣服,开门下楼。   冯妈从睡梦里闻声而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跟着刚从外面进来的冯恪之,问他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夜宵。   “这么晚才回?有事?”冯令美问弟弟。   弟弟心情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说了句“没事,就回来睡”,人就往楼上去。   “等等——”   冯令美叫住他。“最近手头紧不紧?要不要八姐借你钱?”   父亲痛恨小九的胡天胡帝,这两年,不但严格限制他的花费,还命女儿们也不准背着自己给他钱。   冯家姐姐们自然希望弟弟学好,但又怕父亲收得太紧,弟弟出去了没钱花也不好。冯令美知道,三天两头,总有姐姐悄悄给他塞钱,但他从不要,自己在证券公所里玩。外国公司发行的股票、债券、政府发的金币公债、南洋市场的股票,诸如此类,什么都玩。说白了就是投机。   或许弟弟天生是个冒险家,竟让他混得如鱼得水,这两年,连冯令美也跟着他赚过一大笔钱。   但之华大学认捐图书馆的那笔金额太过庞大了,冯令美怕他一时周转不开,不放心,所以问了一声。   冯恪之回头,一笑。   “没事,等花光了,我再向八姐你借。再不成,不是还有爱咸斯路的房子吗,卖了去,反正也用不着!”   “你敢!”   冯令美一下柳眉倒竖。   “那可是爷爷给你准备结婚用的!”   爱咸斯路的房子是冯恪之的爷爷留给孙子的产业。他出生的时候,老爷子还在世,一高兴,立马就把房子指给了出生才几天的孙子,说让他日后结婚用。   那是座请著名建筑师设计建造的花园洋房,占地两千多平,当时的装饰中西合璧,极尽奢华。   “人都没了,跟谁结去?爷爷大量,不会怪我的。”   冯恪之满不在乎,摊了摊手。   冯令美并没有留神去探究弟弟那句看似随口而出的话下可能流露而出的隐含之意,忍不住又苦口婆心。   “小九,不是八姐说你,那么一大笔钱,本来是做好事,你倒好,全给那个钟小姐贴金了,我都懒的说你了——”   “八姐,我困死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别熬夜太晚,对身体不好!”   弟弟扭头,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冯令美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样不让人省心的弟弟,日后,也不知道到底要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才能管得住他,让他收心。   ……   老闫住的屋子在后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因为睡前多喝了一碗冯妈做的绿豆汤,被夜尿给憋醒,摸黑迷迷糊糊地起床,突然看到床前杵了个黑乎乎的人影,一动不动,吓了一大跳,猛地跳了起来。   “谁!”   “我——”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入耳朵,电灯啪地亮了。   老闫揉了揉眼睛,见是自家小少爷站在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抬手拍着波波乱跳的心脏。   “九公子啊!吓死我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休息?怎么来我屋里了?”   “没钱了。想向闫叔你再借点。来,来,咱们下棋——”   冯恪之左右打量,似乎在找他的棋。   “阎叔,你的棋呢?藏哪去了?拿出来!”   自从上次被小少爷逼着下棋输了几个月的薪资,不得不躲回老家才避过之后,一回来,老闫就把自己的棋给扔了。虽然后来有天,小少爷一高兴,又把钱赏回给了自己,但至今想起,还是心有余悸。一听他大半夜不睡觉,竟又跑来自己屋子要找自己下棋,汗毛倒立,哭丧着脸摆手:“九公子,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没钱!真的没钱!”   冯恪之挑了挑眉:“那我问你,现在你还有没记我的小本本?”   老闫“唉呦”了一声。   “九公子!你就是再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了!你不找我,姑奶奶们也一个比一个厉害,她们那一关,我就过不去啊!何况,老爷今年也没让我再记了。”   老闫说完,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小少爷双手插兜,在自己的床前踱来踱去。   冯恪之终于停下脚步,转头问:“想不想赚外快?”   老闫刚想点头,忽然又觉不对,紧张地说:“九公子,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先说好,要是不好的事,你就是打死我,这钱,我也不敢赚的。”   冯恪之哼了一声:“就闫叔你这胆儿,你就是点头了,我敢放心让你去干杀人放火的事?”   老闫陪着笑脸:“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九公子你想让我干什么?”   “替我盯着孟小姐的去向。去了哪里,和谁见面,最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也全都给我记下来,统统报给我。”   “越详细越好!”   老闫一愣:“孟小姐?孟家的那位小姐?”   他问完,见小少爷不发话,只那样看着自己,显然是默认了。不禁迟疑:“这个……这个好像不大妥……”   冯恪之眯了眯眼。   “当初你拿本本一条一条记我,怎么没觉得不妥?亏我信任了你这么多年!你不干也好,咱们继续下棋!这回你要是输了,别想我再把钱还你了!”   “别!我干,我干!”   老闫屈服于淫威,哭丧着脸,只好答应。   冯恪之脸色这才转霁,说:“我之所以叫你看着点,也是出于好意。你想,上海这么乱,孟小姐是从小县城来的,又年轻,不懂世事,万一遇上坏人,我爹日后怎么去向孟老爷交待?”   老闫觉得哪里仿佛不对,但再一想,小少爷的话好像又对。   心理负担一下消除了。   “是,是,九公子你说的对,这样也是为了孟小姐好。放心,我明天起就上工!”   “记住,记得越详细越好!不要让人知道是我让你干的!”   冯恪之再次叮嘱了一声,转身而去。   ……   司令部的夜校班暂定是隔日上的。   过了一天,傍晚,也是六点半,冯恪之再次准时来到了周太太的家门口。   和前次一样,孟兰亭上了他的车,往司令部去。   他依然是彬彬有礼,尽显绅士风度,那晚的短暂不快仿佛烟消云散。见她仿佛在看教案,便没有打扰她,一句话也无。   孟兰亭心里其实有点不安,快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冯公子,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他转头,朝她一笑,眉目如月,人畜无害。   “是这样的,想叫你请你们的人不必那么客气。不要弄欢迎仪式,麻烦把礼堂里的标语去掉。”   “还有……”   上课时,那位夜校办公室张主任的两只眼睛在旁时刻盯着,抢着替自己擦黑板。现在想起,孟兰亭还是一阵发窘。   “麻烦你也转告张主任,真的不必替我擦黑板了。我自己会擦的。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问题。”   冯恪之抬了抬眉,转过了脸。   孟兰亭看了眼他的背影,心里又涌出一阵怪异之感。   ……   这晚上,第二堂课,上得也很顺利。   那位张主任,也终于不再抢着和她擦黑板了,这让孟兰亭松了口气。   她留了一点作业,和台下的宪兵学生们道了别,在欢送的掌声里出了礼堂。   今晚,奚松舟约好来接她,现在人想必也到了司令部的大门之外。   见冯恪之跟着自己出来,她说:“冯公子,你表叔应该和你说过了吧?晚上他来接我,这会儿人应该到了。你有事的话,尽管回吧,不必特意送我出去。”   冯恪之仿佛没有听到,继续走在她的边上。   孟兰亭也不好推他掉头,只好跟着。两人走到了司令部大门前,一辆汽车横在那里,一个卫兵看见冯恪之来了,急忙跑来,递上钥匙,又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冯恪之眯了眯眼,目光阴暗,转脸,却对着孟兰亭一笑。   “我答应过周教授夫妇,你来上课,必保证你的安全。别人送,我不放心,万一有个说法,我怎么向他们交待?”   “上去吧,还是我送你回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打开车门。   孟兰亭顿了一顿。   “冯公子,这……”   没等她把话说完,冯恪之已经走了过来,一把拿过她手里的教案和东西,扔进了汽车的后座上。又连推带挤,三两下就把孟兰亭给弄进了汽车前头的副驾驶位上,啪地关了车门,自己也迅速地上了车,坐到她的边上。   “坐稳了,我开车很快,你别乱伸手自己开门,小心掉下去了!”   他视线看着前方,说。   卫兵已经打开铁门,冯恪之一踩油门,汽车冲了出去。   孟兰亭被他强行弄了上来,有点气恼。人还没坐稳,就被带得往后一仰,身体还没归位,刚冲出司令部大门的汽车竟又突然往右打了个急转方向,“嘎吱”一声停下。   她惊叫一声。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惯性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朝着左边驾驶位的冯恪之扑了过去,脸和胸脯,全都撞到了他的肩膀和胳膊上。   路的右侧,停着奚松舟的汽车,他人下了车,正站在一旁,低头看着手表。   “表叔!孟小姐人是我请来的,再忙,我也有送她回的时间,就不劳您费心了!我走了!”   冯恪之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脸朝向车窗,冲站在那里的奚松舟喊了一句,转过脸,再次一踩油门,汽车便轰鸣着朝前冲去,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37章   刚才那猝不及防的一撞,实实在在。孟兰亭几乎整个人都扑到了冯恪之这边。   尴尬是其次,痛倒实打实的。也不知他身上为什么这么硬,孟兰亭撞到了他肩膀的脸和压在胳膊上的胸感到一阵生疼,偏又没法当着他面去揉。   “你在干什么?有你这么开车的吗?你停车!我不想坐你的车!”   她忍痛说完,回头看了眼后头。   远远地,司令部大门口的方向,似乎也亮起了两盏车灯,应该是奚松舟追了上来。   冯恪之恍若未闻,非但没有任何减速停车的迹象,孟兰亭能感觉的到,车速反而更加快了,一下就将后头那两盏车灯的影子远远抛开,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孟兰亭生气了。   从小到大,她的脾气一向很好。从父母那里潜移默化而来的性格与生活的经历,也让她习惯以宽容和理解的心态去面对一切。   但这下,她真的生气了,心里本就有的因了刚才被他强行弄上车的那股火气,终于得到了一个爆发的口子。   “冯恪之!你耳朵呢?”   “我叫你停车!我要下去——”   车子恰好开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冯恪之突然说了声“坐好,我要拐弯了!”方向随即打了一下,汽车拐上了右边的那条岔路。   孟兰亭被惯性带的又往他那一侧甩了过去。   好在这回有所防备,伸手一下死死抓住车门把手,总算没再扑到他身上。   但孟兰亭更加气了。   “你给我停车!停下来!马上!”   她冲他怒道。   “孟小姐,天黑路窄,视线也不好,你别影响我开车。这里虽然人少,但保不齐也有一两个路人,万一撞到了!”   孟兰亭一顿,看向车外。   “也别胡乱碰门!刚才跟你说过了,掉下去,可不是玩的事!”   他的双目笔直地望着前方,一边继续开车,一边说道。   孟兰亭气得火冒三丈,偏又拿他没办法。   他不停,总不能抢他方向盘,或是自己就这样强行打开车门跳下去。   她只好大口大口地呼吸,不断地劝自己,冷脸望着前方。   冯恪之又开了一段路,知道奚松舟已经被甩开,不可能再追上来了,这才将车慢慢地停在了路上。   孟兰亭立刻伸手,打开车门。   “孟小姐,刚才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礼、道歉。”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听起来充满诚挚。   孟兰亭依然冷着脸,根本就没看他,推开车门下去,自己又打开了后车门,钻进去,捡刚才被他扔在后座上的东西,拿了要出来,发现冯恪之已经下来,人就站在外头,把她下车的口子给堵住了。   “让开!”   她冷冷地说。   冯恪之不动,一手搭着车门,弯腰,望着被堵在里头的她。   “孟小姐,你消消气,刚才确实是我的错。我为我的一时冲动向你诚挚道歉!”   冯恪之的语气愈发诚恳。   “你想,你是我请来的人,我明明答应了周教授和周太太,负责接送,保证你的安全,现在奚松舟这样横插一杠——”   见孟兰亭皱眉,他立刻摆手。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他不是好人。相反,他人很好,比我不知道要好了多少!但这是两回事你懂吗?这涉及我对周教授夫妇的承诺。”   “夜校班不是就这么一两次,你也看到了兄弟们的学习热情,还要劳烦你长期执教下去的。上次他来接你,我有说什么吗?我什么都没说!结果,就有了今晚的第二次。我可以料想,如果我不表明我的态度,接下来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我无法保证每一次都不会出意外。我不是诅咒,而是奚松舟他人再好,我也不能放心,我必须要保证我对周教授夫妇做出过的承诺。”   “这就是我今晚惹你不快的原因。我也知道,我脾气臭,刚才也是火气上来,一时没忍住,表达的方式,确实过了头。但孟小姐,请你谅解,我确实有我自己不得不坚持的理由。”   今晚这样的举动,倘若是别的任何人做出来的,孟兰亭都会觉得不可理喻。   但发生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的身上,好似又根本不算什么。   他刚才下车时,开了车里的照明。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探进来的那张脸上,目光充满了诚挚的歉意。   孟兰亭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   “你看,这一带是荒郊野外,倘若你真的不肯原谅,还是执意要下车,以此来表达对我的不满和愤怒,那么我尊重你的决定。”   “但是,我会一直在旁跟着你的,直到看到你安全到家。所以,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孟兰亭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   刚才只顾愤怒,并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   在两道雪白的汽车头灯的照射下,入目的四面,果然如他所言,全是一片荒地,路上也看不到路灯。车灯照不到的地方,黑漆漆一片。   孟兰亭收回目光,劝自己不要和面前这个不能以常理推断的人一般见识。   “冯公子,我实话和你说,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就我而言,我极其反感你刚才那样的行事!要是还有下次,不好意思,就算你给数学系捐了钱,我恐怕也要重新考虑执教的问题了!”   “孟小姐放心!我发誓,仅此一次!绝不会再有下次!”   冯恪之一口答应。   孟兰亭盯了他一眼,终于勉强压下怒气,收回目光,看着前方,冷冷地说:“走吧!”   “收到!”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声音显得很是快活,迅速直起了身体,忽然顿了一顿,孟兰亭感到他又弯腰凑了过来,在自己耳畔说:“刚才真的是我不好。还疼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入耳竟然还感觉到了几分温柔。   孟兰亭迅速看了他一眼。   他的两道视线,竟落在自己的胸前,顿时又羞又恼,飞快地侧过身,背对着他,怒道:“关你什么事?你给我开车去!我要回了!”   “好!好!马上!马上!你千万别气——”   冯恪之赶紧举起两手,直起身体后退,没留神车门,“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车门上方的框上。   “我操——”   他一下捂住后脑勺,痛得冒了一句,忽见孟兰亭转脸看了过来,赶紧憋回去,若无其事地继续后退了几步,“啪”的一声,帮她关了车门,自己快步回到前头的驾驶位上,关了照明,重新发动汽车朝前而去。   明明撞得很疼,却装作没事的样子。   孟兰亭看在眼里,忽然觉得有点想笑,强忍住,自己心里的最后一点火气,终于也消退了下去。   接下来的路上,终于再没有什么叫孟兰亭生气的意外了,冯恪之也老老实实地开着车。但或许是这条偏了主路的岔道拐远了的缘故,路上费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到了十点多,才终于接近住的地方。   “孟小姐,肚子饿了吗?我请你去吃宵夜啊?我知道有个地方的东西很好吃。你替我的手下上课,很是辛苦,又不肯收讲课费,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冯恪之转过脸,用带着点讨好的语气说道。   “谢谢冯公子的好意,我不饿。周伯母应该还在等我,这么晚了,不好意思让她久等。”   他不再说话,转头继续开车,加快了速度,终于到了周家的巷子口,停车,迅速下来,抢着替她打开了车门。   “到了,我送你到门口吧。”   孟兰亭懒得和他多说什么,没理会,下了车,自己朝巷子里头走去。   冯恪之就跟在她的边上。   已经不早了,周围的邻居都已经睡了,静悄悄的,耳畔只有两人走路发出的脚步之声。走完了那条窄巷,到了周家门前。   窗户里透出灯光。   周太太听到敲门声,很快来开门。   “周太太,实在抱歉,因为我开错了路,多费了些时间才到,让你久等了。你放心,下次绝不会再有这样的意外。”   不等周太太开口,冯恪之就从孟兰亭的身后走了上去,诚恳地向周太太道歉。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说呢,晚上怎么回来晚了。”周太太很是热情。“冯公子,进来坐坐吧。”   “不了,兰亭上课辛苦,周太太和周教授也需要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了。下回方便,我再叨扰。我先走了。”   冯恪之和周太太礼貌地道别,随即转身而去。   孟兰亭站在门口台阶上,有点错愕,转头,盯着他的背影。   她是不是听错了,他刚才竟然用“兰亭”来称呼自己?   叫得还那么顺溜,两人关系很是亲近似的。   “兰亭,进去吧。”   周太太叫了她一声。   “冯公子倒真的挺讲礼数的。我就说嘛,再怎么着,毕竟也是那样的家庭出来的……”   孟兰亭回过神来,在周太太自言自语般的嘀咕声里,进了屋。   冯恪之回到车上,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开灯。   他伸手,从放在操纵杆边上的的一个银质烟盒里摸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了,咬在嘴里,头就靠在后座上,微微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在黑暗中,他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那侧仿佛还残留着些软绵绵的肉弹感的右臂,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启车而去。 第38章   冯恪之将车开出了周家巷口,转上大路,正要加速离去,忽然松了油门,停了一停,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打着方向盘,快速倒车。   在他身后路边的暗影里,停了另一辆汽车,驾驶位的车窗落下了一半,里面坐了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嘎吱”一声。   冯恪之猛地踩住刹车,准确无误地将车倒到了那辆车的近旁。   两车并头,中间相距不过几个公分而已。   他转过头,看着那辆车里的司机。   那人也转过了脸。   这一片没有路灯。   借着照亮前方的刺目车灯的那片散光,车里的两个男人四目相对。浓重的夜色里,眼底各自有光在微微闪烁。   起先,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耳畔只有汽车引擎蓄势待发而发出的那种特有的低沉闷吼之声。   片刻之后,冯恪之朝车窗外吐掉了嘴里的香烟,冲对面笑了一笑:“表叔,兰亭已经安全到家,你放心吧!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吧。兰亭是我请去司令部的人,我自己会接送的。往后,不劳表叔你再费心!”   他说完,一踩油门,汽车仿佛一头猛兽,咆哮着狂飙而去。   奚松舟望着冯恪之驾车而去的影子,在夜色中默默地继续坐了片刻,也启动汽车,驾驶而去。   ……   那个晚上过后,再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夜校也如常隔日继续。   不知道冯恪之后来是和奚松舟说过什么,还是别的原因,奚松舟也没有再在孟兰亭的面前提过接送她的事了。遇到孟兰亭时,也言笑如常,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倒是孟兰亭,每每想起那夜当时的尴尬情景,暗怪冯恪之孟浪之余,对奚松舟,心里总觉有些过意不去。   过了几天,快上课了,她去往教室,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恰好遇到他。两人边走边说话,谈了几句关于系里部分课目调整的杂事后,趁边上没人,说:“松舟,那天晚上实在抱歉,让你白跑了一趟,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道个歉的。”   奚松舟展眉一笑:“无妨,小事而已,你完全不必挂怀。是我没有预先和恪之说好,我的失误。”   孟兰亭感激他的大度,自己也当面道了歉,心里终于觉得舒坦了些,向他含笑点了点头。   “那么我先去教室了,快上课了。”   奚松舟也微笑点头。   孟兰亭继续往教室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他又叫了自己一声,停步转头,见他快步走来。   “兰亭,是这样的,今天恰好是我的生日,我想请周教授夫妇还有你,一起出去聚个便餐。知道晚上你有夜校,所以把时间改为明晚。周教授夫妇那里,我今天会邀请他们。你这里,不知道明晚有没有时间?”   孟兰亭一怔,随即笑着点头:“生辰祝好!明晚我没问题的。你的生日,原本应当我们请你的。”   “不必客气。”奚松舟笑了。   “你们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明晚我去周家接你们。”   上课铃声打响了,学生纷纷从两人身畔跑过。   “好的。明晚见!”   孟兰亭点了点头,转身匆匆快步而去。   这个白天忙完,到了下午五点,可以走了,孟兰亭和胡太太等人道别,像平日那样,从之大的后门出去。   夕阳宛如一面金红色的绸缎,肆意地铺展满脚下的这条林荫道,风叶沙沙,树影如舞。   孟兰亭沐浴在这片宁静而绚烂的夕照里,沿着林荫道往周家而去。几个同路的学生看见她,追了上来,和她说说笑笑,走完林荫道,各自分头上路,孟兰亭预备过马路的时候,无意瞥见身后几十米外的路边,走着个头戴毡帽的人,乍看,仿佛有点像是冯家的那位司机老闫,再转头,想看个清楚,那人已经停在路边,背对着自己,靠在树干之后,仿佛正在欣赏夕阳。   孟兰亭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老闫怎么可能会跑到这里来?   应该是个身形和他有点相似的路人而已。   她也没多想,过马路便回了周家。   周太太已经接到了奚松舟的电话,对于明晚的会餐邀约,自然一口答应。   以前一直帮佣的女工人去年底回了老家后,今年没回来,周教授又吃不惯别人做的菜,周太太今年就自己做饭了。孟兰亭回来,洗手后进了厨房,帮周太太做饭。   吃饭的时候,孟兰亭一边听着广播里放送出来的钟小姐的甜蜜歌声,一边听着周太太和自己商量送什么东西做礼物。   “虽然他说不必,但一年也就这么一个生日,怎么能不表示下。只是知道得太过仓促,也没什么时间可以准备了。要不我和老周就送他一块以前在琉璃厂收的老砚,他应该会喜欢的。兰亭你要是一时想不出合适的,伯母建议你送他一支钢笔。前些时候,看他那支笔漏水了,他也忙,来不及买新的。虽然东西小,但礼轻情意重嘛!”   孟兰亭记下了,向周太太道谢,吃完饭,顺手关了里头钟小姐还在唱的广播,要帮着收拾餐桌。   “嗳,怎么关了广播?”周太太说。   “啊!我这就去开!”   孟兰亭忙要过去。   “算了算了。你快去换衣服吧。”   孟兰亭被周太太给推了出去。   “时间快到了,冯公子等下就来。你赶紧准备下,免得让他等。这里有我就行了。”   孟兰亭回到自己的房间,还在换衣服,就听到外屋传来周太太穿过客厅去开门的声音。   “冯公子,进来坐坐吧,兰亭马上就好——”   孟兰亭赶忙套上鞋,拿了东西,小跑着奔了出去。   “周伯母,我好了!我走了!”   孟兰亭朝站在门口的冯恪之匆匆地点了点头,照例是在邻居的注目之下,快步走了出去。   上车后,孟兰亭说:“冯公子,以后你来接的时候,不必劳烦你特意到门口。六点半,我会准时出去等你的。”   冯恪之头也没回:“没事,还是我到门口接你好。我很方便的。”   最近这几天,隔壁的王太太等人频频地向周太太打听自己和冯恪之的关系。虽然周太太已经帮忙撇清了,但王太太等人似乎还是对冯家公子和自己的确切关系深感兴趣。   想起出去时四邻投来的目光,孟兰亭感到一阵不适,或许,也带了几分厌恶。   她迟疑了下,对着前头那个人小声地说:“是这样的,你总是来门口等着,我怕邻居们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这对我,对冯公子你,都不大好。所以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进来……”   冯恪之踩住刹车,扭过脸。   他的神气有点不大好看。   在心里憋了几天的话,终于出了口,孟兰亭索性直说了。   “冯公子,要不是龙华离这里太远,又没有通车,说真的,我也不好意思要你这样接送。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样的误会,对你我确实都不方便,想必你是能够理解的。”   冯恪之盯着她,不置可否。   就在孟兰亭被他看得有点心里发毛时,他忽地一笑,眉间霾色尽消。   “行,孟小姐你说了算,我听你的就是。下回起,我在外头等你。”   他转过脸,继续开车。   孟兰亭微微吐出一口气。   汽车开出住宅区就绕上马路,往龙华方向而去。   华灯初上,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分,街上人来人往,穿着旗袍和高跟鞋的婀娜妇人挽住身边男子的手臂,说说笑笑地走过近旁,黄包车拉着客人,飞快地穿行在路边。   前头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经过街边一个拐角处时,彻底停住。   冯恪之仿佛也不急,一手握住方向盘,人靠在椅背上等待着。   “先生,买包烟吧!”   一个脖颈上挂着香烟匣的男孩飞快地奔过来招揽生意。   冯恪之随手拿了包哈德门,给钱的时候,孟兰亭让他等下把车靠靠边,稍稍等一下自己,随即下了车。   她走进街边那家兼卖文具的字画铺,看起了钢笔。   掌柜不在,伙计有点势力眼,见孟兰亭衣着普通,看起来像个女学生,随意指了指一排廉价钢笔,自己就忙着给器具掸灰。   “有派克钢笔吗?”孟兰亭问。   伙计回头,看了她一眼。   冯恪之跟了进来,瞥了一眼,傍着孟兰亭靠在柜台边上说:“你要钢笔?我有的是,派克18K金嘴、大红衣,下次带来,随便你挑,反正放着也是没用。”   孟兰亭说:“谢谢冯公子,我自己买。”   伙计一看冯恪之进来,虽然不认得人,但那衣着、气派、说话的口气,根本不是凡人,立刻露出笑脸,赶紧趋上前来,取钥匙打开锁柜,将一只装了贵重金笔的盒子列了出来。   “先生小姐请看。笔尖从8K到最好的18K派克金笔,正宗美国进口,我店里应有尽有,您二位尽管挑!”   “18K的吧,包起来!”   冯恪之看也没看,拂了拂手。   “好嘞,18K,价格42元。我给您包起来。”   伙计高高兴兴,赶紧小心地取笔。   冯恪之掏钱夹,孟兰亭说:“伙计,我不要这个。麻烦你给我一支8K头的。多少钱?”   伙计一愣,看了眼冯恪之。   冯恪之皱了皱眉:“要买就买最好的。你买个8K头的干什么?”   “我以前用过的,8K头的也很不错,书写流利,就这支吧。多少钱?”   “……十五元。”   “我买了。麻烦给我包起来。”   孟兰亭低头,从随身的包里取钱。   冯恪之已将二十元扔到了柜台上。   “行了行了,别数了!随你吧,8K就8K。”   孟兰亭取出十五元递了过去,又将那二十元轻轻推回到了冯恪之的面前。   “冯公子,真的谢谢你的好意。但无功不受禄,钱请你务必收回去。”   伙计看了眼冯恪之,见他仿佛有点不高兴了,但没吭声,只好接过孟兰亭的钱,麻利地将金笔放进笔匣里包了起来。   孟兰亭接过,放进自己的包里,转身出了铺子。   冯恪之黑着脸跟了出来,两人重新上了车。   前头的路阻已经通了,汽车顺利通过这段马路后,就加快了速度。   路上,孟兰亭见他没再说话,自己更不会主动搭讪,靠在后座椅背上,在脑海里过着今晚要上课的内容。   已经上过几次课了,孟兰亭也渐渐地和自己的这群宪兵学生们熟悉了起来,闲聊时得知,这个月底,冯恪之就要带他们去参加华东军事竞赛大会,时间也只剩一周了。据他们的口气,对别的项目训练得颇有信心,唯独迫击炮一项,虽然冯恪之也从何方则那里请来过炮手加以指导,但因为此前,宪兵团的日常和这种拉上战场的迫击炮相距甚远,训练也从没有过这项内容,众人还是不怎么上手。   好在迫击炮并非必要的比赛项目,而是作为备选之用。前两年的比赛,都没有过它的踪影,今年应该也是如此,所以压力也不至于特别大。   说者无心,听者留意,孟兰亭当时回去,查阅了资料,今晚准备要上的课,就是给他们讲解迫击炮的发射毫弧角度和弹道距离的计算方法和一般的规律,希望能加深他们的理解,也为最后的训练提供一点便利。   司令部到了,孟兰亭像往日那样来到礼堂,给等在那里的宪兵们上课。听到漂亮的女老师今晚要讲解的是这几天正加点操练的迫击炮,众人无不专心致志。上完了课,许多人还围在她边上问东问西。   孟兰亭笑道:“用三角法估测出目标距离,根据这张计算所得的弹道毫弧度表来操纵角度,再结合现场风向、风速等因素,加以微调。当然,这些你们的实战师傅肯定有教过的,我不过是加深你们的理解,做的只是书面的事。真正要操纵好,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对迫击炮的性能熟悉和多加练习。”   “孟小姐,我听你的,晚上就去把这张表给背下来,明天马上再对照着练!”   那个名叫张大山的宪兵喊道。   “张大山,营长叫你背个条例,半个月了,你都磕磕巴巴背不出来,想一晚上把这张表格背下来,是梦里背吧?”   一个同伴嘲笑。   “娘的!我要是背下来了,你怎么办?”   “你要真背下来,我给你当马骑!”   “好,说定了!孟小姐,请你也给我当个见证!等你回来,他到时候要是耍赖,他就是乌龟王八蛋——”   礼堂里哄堂大笑,就在这时,众人听到身后有人咳了一声,回头,见冯恪之站在门边,神色冷峻,目光冷冷地扫了过来,忙收声,朝他齐齐喊了声“长官”,列队出了礼堂。   孟兰亭收拾好东西出来,上了冯恪之的车,回往周家。   九点半,汽车开到了周教授家外的巷子口,停了下来。   “这么晚了,你不必担心有人看。巷子也不短,我送你到门口就走。”   冯恪之的语气里,带了几分不容反驳的口吻。   孟兰亭沉默着,跟着他进去。   “孟小姐,你大概也听说了吧,下周我就带宪兵团的兄弟去参加军事竞赛了,明天开始,是最后一周的封闭训练,要停几天课了。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你也可以休息一下。”   两人走进去的时候,他说道。   “刚才张主任已经和我说过了,我知道的。”   “我到了,你回吧,谢谢你了。”   孟兰亭停在了周家门口,上了台阶,摸着包里的钥匙。   “孟小姐,比赛最后一天安排有表演赛的公开项目,场面还算可以。到时候,一些持有邀书的普通人,也是允许入内观看的。”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孟兰亭回过头,对上他投来的两道视线,想了下,笑道:“那就预祝冯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到时带着宪兵团的兄弟创出佳绩!”   冯恪之不再说什么了。   孟兰亭朝他点了点头,取出钥匙开门入内,在他面前轻轻地关上门,“咔嗒”一声反锁。   客厅里的电灯亮了。   冯恪之在门外台阶下的暗影里站了片刻,听到门里隐隐传出周太太说话的声音,转过身,从兜里摸出一根香烟,低头点了,咬在齿间,双手插兜,慢慢游荡出了巷子。 第39章   次日傍晚,奚松舟如约而至,接了周教授周太太和孟兰亭出去吃饭。   他新理了发,穿了套深蓝条纹西服,结领带,领带上别着钻扣,儒雅之余,透着成熟男子方有的沉稳和风度,极是吸眼,连周太太看到了,都眼前一亮,忍不住打趣:“松舟,今天这不是过生日,是要相亲去的呀!”   奚松舟笑:“伯母取笑了。今天有空,收拾了下而已。”他看了眼孟兰亭。   孟兰亭也一笑,跟着周太太上了车。   晚上吃饭的地方是家名叫松鹤楼的中式老饭馆,位于梵王宫附近,地段不是最热闹的,排面自也比不上那些门口矗着黑皮阿三的大饭店和西餐厅,但厨子却很有来历,是从前宫里出来的。有几道秘制菜,别的地方,绝对吃不到一样的味道。上海名人圈里的饕餮,无人不好,故包厢极是紧张,普通食客不提前个十天半月,一般没法订到位子。   好在奚松舟有人面,昨天打的电话,今晚饭馆就给了个日常预留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包厢。四人到了,被引入雅座,戴瓜皮帽、穿短打、肩上挂了条雪白洋毛巾的旧式打扮的伙计跟入,利索地倒茶点菜上瓜子,等着的功夫,周太太就从包里取出一只赭红皮万字纹的绸面扁匣,推了过去,笑道:“松舟,你过生日,那些好东西,就算我和老周拿得出,想必也难入你的眼。想来想去,还是送你这方老砚了。是几年前,我和老周在北大时从老琉璃厂的熟人那里收的,说是方宋砚。老周这些年一心搞数学,也没心思弄墨了。你是个雅人,正好送你,别嫌弃。”   奚松舟急忙起立,双手接过,向周教授和周太太诚恳致谢,说:“今天原本不过是我想借这个机会请两位先生出来聚个餐罢了,要先生赠我如此贵重宝物,实在受之有愧。我一定会好好保管。”   周教授摆了摆手,笑道:“你虽学的是西方经济,但我知道你于书法也颇有功力。这块宋砚,在我手里不过蒙尘,到你书桌,才算物尽其用,何来之愧?”   奚松舟再次道谢。   孟兰亭也拿出了自己昨晚买的水笔,将盒子递了过去,笑道:“知道得仓促,就买了只水笔,聊表心意。愿年年有今朝,岁岁如当时。”   奚松舟眼底隐隐有光芒闪烁,接了过来,手轻轻握了握笔匣,注视着她,慢慢地点头,说:“谢谢!”   孟兰亭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   菜很快上齐了,无不可口。在座四人,周教授、奚松舟和孟兰亭都不是善谈之人,好在有周太太,大家一边吃菜,一边听她讲东谈西,气氛极是轻松,一顿饭吃得很是愉快。吃完了饭,也才八点多,奚松舟开车送几人回来,到了周家附近,靠近那条爱梦路时,周太太说吃得太饱了,提议停车下去散个步,消消食。   周教授于平日的生活事,全听凭太太的安排。人都出来了,她说要散步,自然不会反对。   奚松舟便将车停在路边,几人下去。   正当初夏,夜风习习,爱梦路上三三两两,都是散步之人,也有坐在树干旁的石头上摇扇乘凉的。   周太太挽住孟兰亭的胳膊,慢慢散步了一段路,看着前头和丈夫边走边聊天的奚松舟,说:“兰亭,松舟是真的难得的好。我要是有个女儿啊,铁定天天请他来家里吃饭。”   孟兰亭不做声。   周太太又说:“兰亭,你别嫌伯母罗嗦。我知道你现在被弟弟的事牵绊着,无心考虑自己,但这和过日子并不矛盾。侄儿没有消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也盼着能快点有他的好消息,但急也是没用的。松舟其实也一直在帮你打听。先前他得知有个人和你弟弟有点像,放下事情就找了过去,结果是个误会。当时怕你知道了反而失望,索性就没和你提。”   “条件这么好,人品又没话说,这样的人,真的不多,错过,很是可惜。”   “伯母说句实话吧,骂我老脑筋,我也认。别看现在报纸天天鼓吹女人平等自立。平等自立,固然是好。但有个对你好的贴心男人,万一日后再有风雨,你也不必那么辛苦地什么都要自己一个人撑,岂不是更好?”   “你以为伯母瞧不出来?这几个月在我家,你面上从不叫苦,笑脸对着大家,心里恐怕比谁都煎熬。咱们女人呀,有时候要强,会忍,并不是什么福气。”   从母亲去世之后,除了初来上海在街头偶遇冯恪之,遭他无故欺凌的那回,当时出于极度的羞愤和无助,情绪一时失控,当街几欲落泪之外,这几个月以来,弟弟越是没有消息,她便越不容许自己去想他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可能性。   但是这一刻,周太太的这一番良言,令孟兰亭的心里忽然极是难受,甚至又生出了一种眼眶发热的感觉。   但她依旧沉默着。   这时,走在前头的奚松舟和周教授停了下来。   奚松舟掉头走了回来,看了一眼孟兰亭,说:“兰亭,能和我去前头走走吗?我有话想和你说。”   周太太一愣,随即露出惊喜之色,急忙松开孟兰亭的胳膊,嘴里说:“行,行,你们慢慢聊。我正好也和老周说说话。他平时嫌我话多,一回来就钻书房,除了吃饭睡觉,连个脸都不在我跟前露……”   周太太一边抱怨,一边去了前头在等着自己的周教授的身边,挽住丈夫的胳膊,两人并肩,慢慢朝前走去。   孟兰亭停下脚步。   奚松舟站在她的面前,起先也没有说话。   夜风吹过,耳边响起一阵树叶摩擦发出的悉悉簌簌的声音。   “兰亭,我喜欢你!”   片刻之后,奚松舟的声音,伴着风过的树叶之声,就这样传入了孟兰亭的耳中。   对此,孟兰亭其实并非毫无心理准备。   从那天偶然于周太太口中得知奚松舟回南京的目的之后,她就隐隐猜到或许是和自己有关,出于不愿辜负他一番感情的顾虑,尽量避开和他的单独相处。   她感觉的到,他喜欢自己。   但就这样,突然听到从他口中说出这句话,孟兰亭还是感到了一丝尴尬。   她迟疑了下,想说什么,一时竟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奚松舟很快又道。   “要是允许,能不能听我说下我的心里话?”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孟兰亭心中的那缕异样之感渐渐消散,终于抬眼,也看向了他。   “兰亭,我极是喜欢你!”   他再次强调。   “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大约永远也不会遇到能有让我想和她结婚,与她共度一生的举案齐眉的伴侣。直到认识了你……”   他的目光,在夜色里微微闪亮,说话气息有些不定,猝然停了下来,心情仿佛很是激动。   孟兰亭再次垂下眼眸,咬了咬唇,正要开口。   “请你先不要拒绝我,听我说下去。”   仿佛觉察到了她想要说什么,奚松舟立刻打断。   “不瞒你说,我从前出国留学时,家里替我订了一门亲事,但没等我回来,那位小姐就不幸染病去世了。我在家行三,上头有两位兄长,皆成家立业,有他们扶持家族,我才得以在国外无牵无挂地生活工作了六七年。去年,因为母亲身体有点不好,我回了国。一回来,我母亲就又替我张罗婚事。但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不愿接受包办的婚姻,和家里一直有点摩擦。所以去年接受了之大聘请,来到上海。一是有感之大的学术氛围,二来,也是为了避免和我母亲产生更多的摩擦。”   “本是无心之举,我没有想到,我会因此而遇见你。”   “兰亭,看到你的第一眼,你就令我印象深刻。和你接触越多,我越发觉的,你就是我理想中的那位灵魂的伴侣。倘若我也能得到你的爱,并欣然答应成为我的妻,那么这将是我这人生中的最大的幸事,没有之一。”   “但是之前,我一直不敢追求你,是怕将你无辜卷入我和我母亲之间的摩擦。所以一个多月前,我特意回了趟南京,向我母亲说明我的情况。我告诉她,我无意接受包办的婚姻,倘若她再执意以她的意志去安排我的婚姻,我将此生不娶。”   “我利用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眷眷之心,终于迫使她退让,极是不孝。并且,在我母亲知道我已有心仪对象,对象就是你之后……”   他看着迅速抬眼望向自己的孟兰亭,顿了一下。   “请你谅解我未经你的同意而擅自在我母亲面前提及你的芳名的冒昧之举。在我看来,我爱上你,这并非是什么秘不能宣的事。我母亲得知是你后,也认可了我的感情。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也能顺利得到你的青睐。”   奚松舟转头,望了眼前方挽着胳膊正并肩慢慢前行的周教授夫妇的背影。   “兰亭,我能有幸得到你的首肯,从今往后,让我成为那个能够和你相伴终身的对象吗?就像周教授和太太那样。”   孟兰亭一阵心乱如麻。   虽然对他这样单方面就将自己推到他家人面前的举动感到很是意外,甚至有点小小的不悦。   但在他如此坦然的态度之下,这种不悦也就不值一提,很快烟消云散了。   孟兰亭并非铁石心肠,更非无情无欲。   以奚松舟这样的条件,加上他对自己的用心和感情,说半点也没有被打动,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也有点小小地诧异于他的执行力。   在他温柔而充满期待的目光的注视下,或许是出于感动,或许也是因了方才来自于周太太的那一番话而惹出的情绪的余韵,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孟兰亭清晰地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软弱,几乎就要落泪了。   但是心底,却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小人,在阻止她的落泪。   她很快就忍住了冲动,稍稍转过脸,将眼底的泪意逼了回去,说:“松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动……”   在她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后,奚松舟仿佛就预感到了什么,眼底的那缕希望的光芒,瞬间熄灭。   孟兰亭看得清清楚楚,迟疑了下,说:“你这么好,我想,任何一个女性,在得到你的表白之后,都不可能毫无反应。但是,我们毕竟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何况,我的弟弟现在还没有任何的消息,我也没有准备好去考虑我自己的关于感情和婚姻的事。所以……”   奚松舟眼底那缕刚刚被打灭的希望之火,仿佛得了挽救,一下又亮了起来。   他立刻点头,声音带了点急迫。   “是!我非常明白,也无比理解。我今晚向你表达我的感情和希冀,并不是要你立刻就给我答复。我会等的,等你考虑好,无论多久。”   “我不急。之所以现在就冒着被你断然拒绝的风险向你表明我的心,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像先前那样刻意避开我。请你给我追求你的机会,更多地了解我,日后,在你考虑的时候,能将我视为可供选择的对象之一。”   “兰亭,我会尽我所能,最后去赢得你的心!”   ……   这一夜,孟兰亭再次失眠了。   但这一次,睡不着觉,却不止是出于对弟弟的牵挂和对未来的迷茫,也多了几分面对奚松舟对自己的那份感情的迷茫。   就像周太太说的,这么好的男子,错过了,或许这一辈子,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现在答应和他交往,成为男女朋友,就事实而言,对自己寻找弟弟下落的事,其实也没有影响。   但那一个原本轻易的点头,于她却是如此艰难。   现在她是真的没有心绪去考虑感情吧。   她柔肠百结,辗转难眠,次日早,依旧早早去了学校。接下里的几日,也是早出晚归,忙忙碌碌。   这几天,周太太并没多问孟兰亭关于她和奚松舟后来独处之时的谈话内容。奚松舟对着孟兰亭时,也和平常一样,丝毫不曾让她产生半点因为那夜表白而带来的相见尴尬之感。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来周家来得更勤快了些,常留下吃晚饭,饭后小坐片刻,随后离开。   “又月底了!时间也太快了,一天天地催人老!”   这个晚上,奚松舟离去后,周太太撕下挂在墙上的一张日历纸,嘴里嘟囔了一句。   在无线电里传出的钟小姐的关于相思的吟唱里,孟兰亭正在插着一束奚松舟留下的鲜花。   娇面如花,素手似玉。   闻言,那手却停了一停。   她看了眼日历上的日期,忽然想了起来,明天,应该就是她那群宪兵团的“学生”去参加军事竞赛的日子。   ……   同一时刻,冯公馆里的客厅里,冯令美刚从外头回来,坐在沙发上,看着匆匆跑到自己面前的老闫,不悦地蹙了蹙两道柳叶眉。   “老闫,不是我说你,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找不到人!我公司最近很忙,几次想叫你帮我开个车,你倒好,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晚上只能向朋友借了个司机!”   老闫满头大汗,不住地躬身道歉。   “八小姐,老闫忙得很哪!天天早出晚归!昨晚竟然半夜十二点多才回来!我听门房老张说,他是攒了点钱了,看上了谁家的老妈子,想娶回来吧——”   冯妈叉腰站在冯令美的身后,冷眼觑着老闫,一脸的幸灾乐祸。   因为不满,这几天,她做的绿豆汤也没了老闫的份儿。   “哎呀冯妈,你可不能这样血口喷人!千万别听老张瞎说!我都一把年纪了,什么别家老妈子,怎么可能!”   老闫急得面红耳赤,替自己辩解,脑门不住地冒汗。   “那你当着八小姐的面说清楚,天天不见人,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劝你当心着点,别一把年纪闹出笑话。自己没脸就算,连累我们冯公馆就不好了!”   老闫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冯令美心情本就不好,见状,也没了耐心,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往楼上去,说:“算了,老闫你还是回南京吧,这里不用你留了。”   老闫吓了一大跳。   “别!八小姐,你别赶我回南京!我没干别的,我就是被九公子差遣,这才整天在外头跑的!”   “我也不想啊,我没办法!”   冯令美停步,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一脸沮丧的老闫。   “小九又在干什么?你给我说清楚!要是敢隐瞒,别说回南京,我今晚直接就让你回老家去,以后再也不用回来了!”   冯令美的语气,一下变得严厉了起来。 第40章   冯公馆的大门通出去就是车道,道旁林荫蔽翳,一幢幢洋房犹如棋子般点缀其间。   天已经黑透了。一道人影从冯公馆的后门偷偷溜了出去,拐了个弯,来到前头的车道上,又躲躲闪闪地潜至一个拐角处,等在了一丛灌木之后。   十点钟,两盏车灯的光影出现了夜幕里,一辆汽车,由远及近地朝着冯公馆的方向开来,车速很快。快到拐角处时,那个躲在暗处的黑影从灌木后蹿上车道,拼命地朝着对面的汽车挥舞手臂。   “嘎吱——”   汽车一个急刹车,猛地停了下来。   “你他妈的想找死?”   开车的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怒喝。   “唉唉,九公子!是我啊,老闫!”   那人顾不得被骂,赶紧跑到车旁。   开车的正是冯恪之,认出了来人,不悦地皱了皱眉。   “闫叔?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你这是在干什么,想不开?”   明天就要带队去参加为期三天的军事竞赛了,趁今天封闭训练结束,他回家收拾点衣物,晚上连夜就要回。   当然,除了这个,他也另有一个目的。封闭集中训练前,就已和老闫说好,自己今晚会回来的。   “你来的正好。我问你,我不在的这一周,孟小姐有什么动向?”   “九公子,就是要向你报告这个,家里怕说话不便,这才偷偷跑出来等你的!出了个事……”   老闫一脸愧疚,欲言又止。   “什么事?”   “这个……那个……”老闫吞吞吐吐。   “什么这个那个!到底什么事?”   冯恪之又喝了一声。   “我说,我说!”   “你叫我记孟小姐本本的事,被八小姐知道了——”   老闫知道自家小少爷是个急脾气,赶紧坦白。   冯恪之一愣。   “九公子,你别怪我,我是真的没办法!我也不想说的!我完全是被逼的……”   老闫磕磕巴巴,终于把刚才发生的事给说了出来,觑着他的脸色小声说:“九公子,当初你叫我干,我就不想干的。这下好了,不但八小姐骂了我一顿,不准我再干了,就是孟小姐那里,前几天有一回,我也险些被她看到。幸好我机灵,装作没事才躲了过去……”   老闫想起当时那一幕,还是有点心惊胆战。   “九公子,这真不是人干的事。你现在就是打死我,往后我也不干了!”   冯恪之哼了一声:“这周我不在,有没有事?”   “九公子,我对你是忠心的。刚才对着八小姐,我也没全部交代出去。这是这一周,我搜集到的孟小姐的事。学校我不方便进去,我就用你给的经费,让一个和孟小姐同办公室的胡太太帮我留意。”   老闫从兜里摸出小本本,翻开,就着路灯,吃力地念。   “孟小姐基本每天早上七点到学校,傍晚回去,据胡太太的消息,中间就是上课,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只有一件事……”   “上周三的晚上,六点半,奚三公子开车去周家,接了周教授周太太和孟小姐,几人去了松鹤楼吃饭……”   他抬起头。   “九公子,幸好松鹤楼的门房认识我,让我进去了。我就躲在他们包厢外头偷听。好像是三公子过生日,请他们吃饭。周教授他们送了他一块老砚。孟小姐……”   “她送了什么?”   “当时我怕被他们发现,也没敢靠得太近,听得不是很清楚。要是没听错,孟小姐送的,仿佛是支水笔……”   冯恪之目光一动,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蓦然阴沉了下去。   老闫也没留意,又念:“八点三十二分,停车在爱梦路,下车。”   “一开始,周太太和孟小姐一起散步,走了一会儿,我看见三公子掉头回来,不知道说了什么,周太太就离开了,剩下三公子和孟小姐两人……”   冯恪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本子,翻了翻,抬起脸。   “怎么没了?他们俩干什么了?”   “九公子你别急。当时我就装作散步,跟在他们的后头。好在天黑,路灯也暗,人也不少,叫我听到了一些。好些字我不会写,就没记了。但我都记在脑子里了。我听到三公子说他喜欢孟小姐,又说他回家和叔婆太太说清楚了,想娶孟小姐,叔婆太太也同意了,所以他向孟小姐求爱。”   老闫皱眉,极力回忆。   “我隐隐约约,还听到三公子说什么菊岸气没……好像是这个,应该是求爱的话吧……就是怎么听起来不大吉利……”   冯恪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打断了他。   “孟小姐怎么说的?”   “哦,哦,孟小姐说很感动,就是还没弟弟的消息。应该是等有了消息,就会和三公子结婚吧……”   “对了!这几天,我还看到三公子几乎天天去周家吃晚饭,还带了花过去,应该是送给孟小姐的吧。”   “九公子,你说,孟小姐要是真和三公子结婚了,老爷应该也会替孟小姐高兴吧——”   冯恪之目光阴沉,一把将手里的本子掷到了地上,转过脸,踩下油门,撇下路边还没反应过来的老闫,朝着前头的冯公馆疾驰而去,到了门外,按了下喇叭。   门房急忙跑过来开门。   冯恪之将车开了进去。   冯令美知道他今晚应该会回来的,正坐在客厅里等着,抬头见弟弟进来了,目不斜视,大步往楼上去,仿佛根本就没看到自己似的,喝了一声:“站住!”   冯恪之停步,转头。   冯令美打量了眼弟弟,指了指沙发:“给我过来,坐下!”   冯恪之脸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勉强走了过来坐下,人往后仰,腿架在对面的茶几上,一脸不耐:“什么事八姐?”   冯令美盯着弟弟,起先没有说话。   冯恪之瞥了她一眼,收回腿要起身。   “我回来收拾点东西,马上就要回的!”   “小九,你跟八姐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孟兰亭?”   短暂几秒的空气凝固过后,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冯恪之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八姐?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不跟你说了,我上去了!”   冯令美看得清清楚楚,弟弟转过身的时候,耳朵根都有点红了。   倘若刚才还只是怀疑的话,弟弟这样的反应,反倒令冯令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压下心底随之而起的惊诧和惊喜,不急了,看着弟弟恼羞成怒往楼上去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说:“行啊,不是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实话跟你说吧,就前两天,奚太太刚好打电话给我,向我打听了些孟小姐的事。听她的意思,松舟想娶孟小姐为妻。”   冯恪之的脚步一下顿住。   “奚太太原本气儿子不听话,但听到儿子的心仪对象是孟小姐,又改了主意。也是,孟小姐出身这样清华的门庭,嫁进奚家,非但不算辱没,出去了,反而说得响亮。更不用说孟小姐那样的人才了,谁不抢着要?”   “本来呢,你和孟小姐从小定亲,金童玉女,天生一对,谁知硬是叫你自己给作没了。没了就没了吧,本来我想着,你要是改了主意,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还是会帮我自己弟弟的。既然没那个意思,那就算了。松舟条件好得很,孟小姐嫁了她,也是很好的。”   “不说了,免得你又嫌我罗嗦。我上去了。”   冯令美拿起自己的包,从弟弟身边走过,上了二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还没脱下外套,门外就传来几下叩门声。   冯令美打开门,见弟弟双手插兜,靠在门框边上。   她绷着脸:“干什么呢?不是说马上就走吗?还没走?”   “八姐,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去?跑马路边上新开了家法国餐厅,听说还可以。”   “没空!”   冯恪之恍若未闻,自顾踱了进来。   “大金洋行的买办前些天打电话给我,说新到了一批顶好的进口货,很是紧俏,你不是喜欢香水吗?我送你,每样一瓶!”   “我现成的还堆了一抽屉,用不着你好心。”   “八姐,过些天有支新的南洋橡胶股票,挺好的,我帮你买,交给我,你放心。”   冯令美双手抱胸,看着在自己房间里踱来踱去的弟弟,说:“小九,平时我说一句,你立刻掉头走。晚上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送到跟前让我念叨?”   冯恪之靠了过来。   “八姐,你不是我的亲姐吗?我刚才反省了自己,以前真的没认识到你对我的好。明天起我改。八姐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冯令美极力忍笑,白了一眼弟弟。   “行了行了,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不用你在我跟前卖乖。”   冯恪之仿佛松了口气。   冯令美想了下。   “大后天不是有公开竞赛吗?大姐夫和大姐,不用说,必是莅临现场的。三姐四姐五姐她们,也都说要赶过来看你比赛……”   冯恪之脸色一变:“别!求你们了,不用特意全跑过来看我,真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   “我是想着,顺便也请孟小姐一起去。既然惹你的嫌,那就算了,我也不去了。”   冯恪之一下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随你们的便。想去,你们统统都去好了。”   他说完,转身出了房间。   冯令美望着弟弟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   过了两天,这天下午,快放学了,孟兰亭从教室回到办公室,刚坐了下去,听到办公室的门外传来一阵高跟鞋走路的声音。   “孟小姐!有位冯小姐找你。”   胡太太殷勤地领了个衣饰精美的美人过来,到了门口,朝孟兰亭喊了一声。   孟兰亭抬起头,微微一怔。   冯家八小姐冯令美来了,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看着自己。   孟兰亭露出笑容,立刻迎去,请她进来坐。   冯令美笑着摇了摇头:“不坐了。今天路过附近,想起你就在这里,顺道来看看你。我见那边有个湖,风景还不错,你要是有空,带我去转转?”   孟兰亭点头,带着冯令美去了之大校园的湖边,两人边散步,边说话。   孟兰亭为她前次送自己衣服的事,再次向她道谢。   冯令美笑道:“小事而已,何须再三道谢,倒显得见外了。云裳配美人,方更悦目。我那里前些天,又出了批新的夏装。倘若不是知道你是个客气人,担心你明明不愿接受,又不好推辞,这才没再送过来了。否则,我倒巴不得有了新款就送你。你穿出去,也是在替我的衣服广而告之。”   孟兰亭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垂下了眼睛。   冯令美望着年轻女孩儿泛了一层羞涩淡淡红晕的漂亮面颊,问道:“兰亭,你明天有空吗?”   次日是周六。   孟兰亭也没多想,点头:“有空。”   “有空就好。听说你前些天,被我们家小九请去了司令部上夜校,辛苦你了。这两天,小九带着人正在参加比赛,成绩还行,明天是最后一天,部分项目对公众开放。我收到邀贴,想去看个热闹,又没人陪,一个人去怪无聊的,就想到了你。你要是有空,能不能陪八姐一起去看?”   孟兰亭一愣。   “怎么了,有不方便的地方吗?不方便的话,就和八姐说。”   “……没有。”   孟兰亭迟疑了下,摇头。   “那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八点半,八姐去接你。”   “有你陪着,八姐也就有伴了。”   冯令美笑道。 第41章   获悉了冯家八姐的来意之后,孟兰亭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邀约来的有些巧。   她下意识的直觉是远离。   但是面对着言笑晏晏的冯家八姐,那一个“不”字,却又实在说不出口。   送走了人,回到办公室,在胡太太最近热情得近乎异常的搭讪声里,孟兰亭收拾了东西,怀揣着微微心事离开学校回了周家,吃饭的时候,把明天自己不在家,要和冯家八姐去看军事竞赛的事说了一遍。   周太太有些好奇,正问着详情,客厅那头,传来一阵礼貌的轻轻叩门声,有人问:“请问周太太在家吗?”   周太太起身出去开门。   门口台阶下站了几人。前头男子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仿佛洋行经理的打扮,后头跟了两个随行秘书,手里各自捧着大袋的东西。   “你们是……”   周太太不认得人,疑惑地打量着。   “您是周太太吧?鄙人刘姓,周太太您叫我大刘就行。我是冯八小姐公司的经理,受冯小姐差遣而来。”   对方急忙掏出一张名片,恭敬递过。   冯家八小姐,是名媛里的名媛。她公司的客人,定位也是名媛贵妇,衣服价钱不菲。周太太虽然不买,但也听说过,有点惊讶,急忙让人进来坐。   刘经理笑着摇头:“来得冒昧,不敢多扰。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新出了一批款式,冯小姐一向看重贵客的体验,所以差我来给周太太和孟小姐送来几件衣服。”   两个秘书上前,各自将手里那十几只装饰了蝴蝶缎带的漂亮口袋放在了门口。   “哎呀,这——”   周太太一时茫然,回头看着闻声而出的孟兰亭。   “两位试穿后,若有宝贵意见或建议反馈,将是对公司的莫大鞭策。”   刘经理又转向孟兰亭。   “孟小姐,这是去年您初来上海在火车站所失的部分随身之物。冯小姐说,惜能力有限,只在旧书铺里追回了部分书籍,其余财物,大约无法拿回了。我给您带过来了,您看看,是不是您的。”   说着,递过来一只袋子,替她打开。   孟兰亭低头看了一眼,果然是自己当初带过来的书。除了几本弟弟从海外寄回来的原版,其中一本,还曾长期置于父亲的案头,留有父亲的亲手笔记。   没有想到,时隔这么久了,兜兜转转,这些书籍,最后竟然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孟兰亭极其意外,又感到惊喜无比,急忙道谢。   “不敢当,我不过是跑腿而已。叨扰周太太和孟小姐了,鄙人先行告辞。”   刘经理向两人躬了个身,随即领人而去。   刘经理来去如风,放下东西,人就走了,周太太只好将门口那一大堆连包装也极其精美的衣服口袋搬了进去。   冯令美送孟兰亭的还是各式夏日洋装,送给周太太“试穿”的,却是七八件应季的旗袍。料子无不是上好的丝绸,印花素面各半,至于款式和做工,更是无可挑剔,裁缝没个几十年的手艺浸淫,做不到如此的精细。每件市价,想来至少在几十元外,尤其一件适合出席场面的,绣工更是繁复,没有几百,不可能拿的下。   周太太还是头回遇到这样的事,一时有点发懵,看着衣裳时,邻人王太太等就迫不及待地闻声上门了,围着衣服,摸摸这件,往自己身上比划下那件,议论纷纷,无不羡慕。   终于打发走了人,周太太小心地将一件刚才被王太太抖开的绸面旗袍折叠好,不安地说:“兰亭,这怎么好意思?冯小姐送你衣裳是心意,我怎么能要?何况她家衣裳,又不便宜。明天等她来接你,须得还她。”   孟兰亭应好。晚上回了自己的屋,坐在灯下,用手帕小心地清洁着几本又回到了自己手上的书,无意翻开其中一本时,从书页的夹层里,掉出了一张经年的老照片。   孟兰亭捡起照片,看了一会儿,丢进了脚边的一只废纸篓里。   ……   第二天早,冯令美如约而至。   周太太大清早就起了床,将家里里外收拾过,烧好水,备了茶叶,等冯令美一到,请她入内坐。   冯令美也不推辞,笑着进来,坐了下去。   周太太和她寒暄了几句,道过谢,把自己的意思说了。   冯令美笑:“太太这样就太见外了。兰亭就像我的亲妹妹,一直蒙您照顾。不过几件我自家出的衣裳而已,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太太要是执意和我客气,岂不是拿我当外人?”   “这……”   冯令美起身,上前轻轻握住了周太太的手。   “兰亭叫我八姐,倘若不是怕太太你觉得我胡乱认亲戚,我都巴不得也喊您伯母。侄女送伯母几件衣裳而已。何况,周教授这样的学界泰斗,连南京的人见了,也是要恭恭敬敬,让几分面子的。伯母您肯穿我的衣服,那就是在给我脸,我求都求不来。”说着牵起了一旁孟兰亭的手,转脸笑道:“周伯母,我先带兰亭走了。您放心,结束了,就会送她回来。”   周太太心里其实也是高兴的,又被冯家小姐的这一番话说得再无可推脱的理由,也只好作罢了,笑着送两人出来,叮嘱孟兰亭放心玩。   冯令美带着孟兰亭出了巷,一道坐上汽车后座,对前头的老闫说:“开车吧!”   老闫应了一声,立刻发动汽车。   路上,孟兰亭为她替自己找回了书向她道谢,真心实意。   冯令美笑了,说:“不必客气。实话说,比起我们家小九当初对你的冒犯,这真的不值一提。”   “他呀,从小被我们几个姐姐惯出了一身的臭毛病,脾气又坏,也不懂体贴人。不过有一样,那就是心地还是好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但愿兰亭你能谅解,大人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往后,他会懂事的。”   孟兰亭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睛。   ……   汽车开出市内,上了郊区,又开了大约半个小时,离市区越来越远,最后经过一段用黄泥和碎石铺就的宽阔大路之后,进入一片位于山坳后的平地,终于到达了今天的目的地,华东某基地。   今天的公开军事竞赛,就在这里举行。   基地的确切面积有多大,孟兰亭自然不知,但今天仅为比赛而开放的场地,就已是大得几乎一眼望不到头。受邀而来的观众,无不是绅士淑女,衣冠楚楚。除了这些来自各界的上流人士,剩下的,就都是满场游走的来自全国和少数持特许而入的来自美国的报纸新闻记者。   冯令美到的有点晚,观众和主席台的位置,差不多已经坐满人,入口处,军乐队奏出金鼓喧阗的礼乐,震耳欲聋。   孟兰亭随冯令美才下车,就有一个等在那里的军官跑步而来,敬礼说:“八小姐,孟小姐,夫人叫我带你们入座。”   冯令美笑着点头,挽了孟兰亭的胳膊,随军官入了场地,登上主席台。   她们的位置,预留在中间几排的正中。不是很显眼,但视线极好,场地一览无遗。近旁,除了冯令仪,冯家其余的几个姐姐全都已经在座。连上次在南京,孟兰亭没见过的冯家二姐也来了。   冯家姐姐们或富或贵,名声极大,今天这样的场合,除了冯令美戴阳帽穿洋装,其余人全是一身旗袍,打扮各显身份,又无不得体。   旁人只能怀着敬畏目光远望这一排出自冯家的夫人们。但众姐姐对着孟兰亭,却全无逼人之势,个个露出亲切笑容,嘘寒问暖。初次见面的二姐一定要她坐在自己身边,从腕上撸下一双水色十足的玉镯,说是来得仓促,昨晚半夜飞机才到,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就当见面礼,也不管孟兰亭的再三辞谢,最后硬是把玉镯套到了她的腕上。   孟兰亭只好红着脸道谢。   二姐拍了拍她的手,和其余几个姐妹相视,露出会心的笑容。   冯家姐姐们对她越是这样好,孟兰亭心里的那种不安之感就越发强烈,甚至生出了一种唯恐日后不得不辜负的惶恐。   尤其来的路上,冯令美那一番听似无意,回味起来,却又仿佛暗有所指的话,更是加重了心里的不安。   孟兰亭不禁更加后悔昨天自己一时疏忽,因了嘴快而导致的失误。   她清楚地感觉到,从她被冯令美带上主席台,坐到这位置里后,无数带着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便从四面朝她扫视而来。   现在夹在冯家姐姐们的中间,身居原本不属于自己的高位,接受着来自四面的各种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的注视,于她而言,犹如坐于针毡。   正忐忑之时,忽然,震天的鼓乐声停止,耳畔的各种喧闹嘈杂声也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热烈无比的掌声,众人一边鼓掌,一边纷纷起立。   孟兰亭抬起眼睛,看见一行人鱼贯上了主席台,记者们在近旁争相拍照,闪光灯不住地啪啪作响。   她自然认得冯家大姐冯令仪和与她同行的丈夫。   大姐穿了套黑色的丝绒旗袍,仪态端庄,面上含笑,向着四面欢迎之人点头,走到主席台的正中,和丈夫并排入座,示意众人归座。   持久热烈的掌声终于慢慢停止,来宾也纷纷归座。担任今日司仪的沪市黄市长,容光焕发地上台亮相,发表了一通充满激情的感谢致辞后,宣布竞赛正式开始。 第42章   经过两天激烈而残酷的淘汰,今天进入最后环节的,只剩下了五支战队,其中四支,就是去年的前四排名,今年按照前两天的战绩排位,代号分别是苍狼、黑虎、灵狐和蓝熊。   黑虎战队是去年的冠军,挟王者之风,今年来势汹汹,舍我其谁。   苍狼战队出自何方则的驻沪一二师,在何方则这名职业军人的统领下,早已威名远扬,无人不知,去年名列第二。   剩下的灵狐和蓝熊,也无不出自军中的老牌劲旅。   但今天,最吸引人眼球,却是那支代号叫做猎鹰的战队。   当五支战队队员各自乘坐敞篷军车,从视线尽头的远方挟着滚滚尘烟朝着场地开来之时,全场沸腾。   别说观众席,就连主席台上,也有不少人拿起望远镜眺望,相互交头接耳。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其中一辆带有显眼的猎鹰旗帜的军车上。   这支战队之所以引人注意,不仅仅只是因为它名不见经传,前几年根本就不见它的踪影,更是因为它来自于宪兵部队。   宪兵虽然是南京下了大钱装备的直属嫡系部队,但实战能力向来被人诟病,反对派也以军饷紧张为由,时不时质疑一下它存在的必要性。今年,上海宪兵司令部不但破天荒地派队参赛,竟然还在龙争虎斗中力压群雄,脱颖而出,前两天,以总分第三的成绩进入今天的最后决赛,实在叫人大跌眼镜。   来自南京宪兵总部的总司令张将军,两天前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们搞你们的,我自冷眼旁观,今天却一下扬眉吐气,第一次力压军部各方头头,获得了前排靠着冯令仪而坐的殊荣,谈笑风声,嗓门大得几乎整个主席台的人都能听的见了。   “夫人,令弟本是少年英雄,从前都只是被耽误了!早就该让他加入我们宪兵部队的!夫人你看,他一来,如鱼得水,一鸣惊人!”   老张自夸之余,自然也不忘恭维身边的冯令仪。   冯令仪拿起面前的望远镜,看着弟弟带着队员从远处乘坐坦克而来的身姿,唇边不禁也露出一丝笑意。   几个月前,被告知弟弟要带宪兵参加竞赛,她不过也就抱着不是坏事就随他折腾的心态观望罢了。   没有想到,一向不靠谱的弟弟,这回不但认真了,而且,竟还带着手下人一冲到底,获得了如此优异的成绩。   前两天的比赛项目,全是按标准实行的单兵积分赛制。譬如射击,派人员出阵,几环就是几分,不存在相让的可能。为防舞弊,裁判更是易区选派。不知道的外行人,鉴于冯恪之的身份和他一向的名声,或许还会揣测是否有放水之嫌。但坐在这主席台上前两排的人,无不心知肚明。   能闯入第三天的这最后五支战队,靠的,是一分一分实打实积累出来的成绩,绝无对手相让,更无掺假的可能。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感到倍加骄傲,更有一种类似于“我儿今日方成人”的极大感慨。   她看了眼身边的丈夫,见他也刚放下望远镜看向自己。   两人对视一笑,其中欣慰,不言而喻。   今天就算猎鹰战队分数垫底,最后能获得第五,也已是赛前所不敢料想的巨大惊喜了。   “兰亭,给你望远镜,这样才看得清!”   五姐冯令蕙看着自家弟弟带队而来的英姿,眉开眼笑,赶紧往孟兰亭手里塞了一只望远镜。   在她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下,孟兰亭只好拿了起来。   刚才还看不大清楚的人,一下就跳到了眼前。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冯恪之。   他身着作战服,神色严肃,双目平视前方,带着十几名宪兵立于车上,在一排军车疾驰扬出的滚滚尘土中越靠靠近。   他身后的队员,都是宪兵团夜校的学生。马六、那个说自己会吃十个包子的朱彪,孟兰亭熟悉的那些脸孔,一一在内,无不军姿昂扬,精神抖擞。   正看着,突然,毫无防备之下,孟兰亭竟感到冯恪之的两道目光射向了自己。   籍着望远镜,仿佛他的眼睛和自己相隔不过咫尺,中间毫无屏障。   这种近距离四目相对的冲击之感,不但陌生,强烈得更是异乎寻常。   孟兰亭被吓了一跳,心口砰的一下,顷刻间生出一种类似于偷窥被抓的窘迫之感,手一滑,竟没抓稳那只本就有点重的高倍望远镜,噌的一下,脱手滑落。   幸好今天穿着裙子,望远镜被裙面兜了一下,赶紧又一把抓住,这才没有掉落在地摔坏了。   但已经引来近旁几个姐姐的注目。   “怎么了兰亭?”   二姐一见面就极是喜欢她,低头关切地问。   孟兰亭脸有点红,心跳也还没恢复过来,手指紧紧地抓住望远镜,赶紧摇头。   冯恪之目力完美。虽然中间还隔着将近百米的距离,但于主席台的排排人头中,一眼就看到了和自家姐姐们排排坐的孟兰亭。   自然,她刚才的那一幕失态,也是尽收眼底。   他的嘴角微微牵了一牵,眼底闪过一道晶亮的光芒。   活这么大,第一次感到了家里有那么多姐姐的好处。   学不来她要嫁的奚松舟的那种儒雅和成熟,但自己有八个姐姐呀。   虽然还是有点别扭于那晚上八姐对自己所下的论断。   但今天,看到这女孩儿的身影竟然真的出现在了眼前,那种不可能被忽略过去的愉快之感,还是从心底里澎湃而出。   冯恪之顿时感到自己浑身热血沸腾。   ……   五辆载着参赛战队队员的军车在观众的鼓掌和欢呼声中,沿着赛道齐头并进而来,最后停在了主席台前。   冯恪之从高高的敞篷车里一跃而下,穿着军靴的双脚稳稳落在黄泥地上,身姿敏捷,随即站直身体,以队长的身份,带着随他而下的宪兵队员整齐队列,和其余四支队伍,向着主席台的方向肃然而立。   五支战队的直属最高指挥官来到各自战队的面前,按照头两天的排位,依次向主席台汇报情况,表明决心。   第一个汇报的,是目前暂排首位的苍狼战队司令,一二师师长何方则。   孟兰亭此前并没见过何方则,只知道他是八姐冯令美的丈夫,但去年底,在南京过年时,也没见他现身过。   何方则的目光炯炯,身上带着职业军人所特有的一种气质。听着他用洪亮、咬字清晰的语调向着主席台做着简短的汇报,孟兰亭下意识地看了眼身边的冯令美。   她注意到了,其实不止自己,同排的冯家其余几个姐姐,还有附近的人,不约而同,大家的目光,仿佛都一齐看向了她。   她的面容被头上那顶装饰有美丽羽毛和花朵的覆纱大帽遮挡了些,眼睑微垂,交腿而坐,腰身微微后靠,洋装的裙幅覆在她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足面之上,红唇之畔带着微笑,目光落在几十米外前头下方丈夫的身上,姿势优雅,仿佛浑然未觉来自身畔的注目。   何方则很快汇报完毕,敬了个礼,后退一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孟兰亭感到何方则汇报完毕,目光仿佛往这个方向掠了一眼。   冯令美依旧微微扬着下巴,睫毛低垂,帽子上插着的羽毛,连一丝儿的颤抖也无。   孟兰亭怕被她觉察到自己的注意力在她这里,未免失礼,收回视线,不再看她了。   接下来是排名第二的黑虎战队。   这支战队,曾被如今同坐主席台最前排、紧靠冯令仪夫妇身边位置的另一军方实力人物许上将带过,属于他的亲信部队。   司令汇报完毕,许上将含笑鼓掌,目光里满是期许。   随后就是暂列第三,来自上海宪兵司令部的猎鹰战队。   代表作汇报的,自然是司令杨文昌。   今天和他的顶头上司一样,杨文昌异常兴奋,在心里再次默诵一遍不知道已经背过多少次的发言稿,昂首阔步出列,大声表态,最后介绍队员。   当报到猎鹰战队队长冯恪之的名字时,现场发出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众人交头接耳。近旁黑虎战队的几人,视线斜斜瞥了他和他身后的马六等人一眼,目露不屑之色。   冯恪之立姿笔直,双目望着前方,神色漠然。   杨文昌毕,随后另外两支战队也各自汇报了,正式比赛开始,两个项目,特种射击和需要集体合作的模拟奔袭战,全部完毕后,以最后的总分排定名次。   这两个项目,既有难度,又不乏观赏性,最适合公开竞赛。尤其是第一场,与其说是比赛,不如说是表演。   靶位距离设十米,五十米,八十米,共三轮。每一轮派两名队员出战,分别以跪、正卧、侧卧、后仰至地的四种体姿,用手枪射击靶心,要求四次射击在一分钟内完成动作,上场队员不能重复,最后以三轮六次的总靶数记分。   这样的特种速射,虽然极具观赏性,但对于上场人员的枪法和心理素质,无不是极大的考验,尤其最后一轮八十米手枪远射,难度可想而知。   全场寂静下来,人人拭目以待。   向着山脚方向的靶场上立起五个靶子。   五支战队的各自六名队员,也很快就位。   第一轮十米速射,五支战队的上场队员顺利完成,一阵此起彼伏的啪啪枪声过后,成绩不相上下。   从第二轮五十米开始,难度一下增加了。   猎鹰战队出战的是朱彪和另一个名叫曹万能的宪兵。   朱彪在平日的训练中成绩出众,但是这一刻,他仿佛感到了些紧张。司令官预告准备的时候,他站在射击线前,望着远处的靶子,手紧紧地握着枪,指节有点发白。   马六是副队,上去低声说:“打起精神!像平常那样打,晚上就能去大新书院了!”   朱彪小声说:“……我……其实不想去的……”   马六一顿:“那你想着你娘现在就在你后头坐着,你打给你老娘看,不能丢脸!”   “……我娘已经死了……”   马六嘿了一声:“朱彪你他娘的故意和我作对是吧?”   顿了一下,他回头飞快看了眼正低头最后检查枪械情况的冯恪之,凑到朱彪耳边嘀咕:“千万别让冯公子知道了。我跟你说,孟小姐现在就坐在你身后五点钟的方向,目测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她手里好像还有个高倍望远镜,连你的头发丝,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跟你说话的功夫,她的两只眼睛,就看着你的后脑勺。”   朱彪一愣,想回头,又不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敢想冯公子的女人,你胆子比我大,我马六佩服!赶紧的,别在孟小姐的眼皮子底下熊了!”   朱彪猛地挺起胸膛。   伴着司令官的一声令下,第二轮速射开始。朱彪双目放光,稳住呼吸,举起手臂,顺利完成了四发射击。   另一名队员,也发挥了平日的训练水准。   但这一轮下来,分数差距还是一下就明显了。   宪兵团虽然就此进行过大强度的专项训练,但留给他们的时间毕竟有限,还要分神其余项目,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想在这种兼具天分和熟巧的项目里力压群雄,有点不大现实。   而何方则的苍狼战队和去年的冠军黑虎战队,长年累月严格训练,平均水平自然更高一些。   第二轮结束,苍狼依旧第一。宪兵团的猎鹰战队,虽然还是名列第三,但被第二名的黑虎,又拉开了些距离。   最后一轮,八十米速射。   最出众的人,才能出战这最关键,也是难度最大的最后一轮。   猎鹰出战,除了冯恪之,另一人是马六。   马六奋起直追,发挥了超常的水准。   可惜前头苍狼和黑虎的队员,水平非常稳定,也都没有出现什么能影响排名的失误。   四枪完毕。猎鹰虽然稍稍追上来些,但和第二名的黑虎,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只剩最后一轮四枪了。   站在五个射击点上的五人,毫无例外,全是各队队长。   当冯恪之站定,对着远处那面远得仿佛有些飘忽的靶子,他很快就摒除了杂念,全神贯注。   两天前第一次带着队员亮相下场的时候,他收到的,是各种或暗嘲或等着看笑话的目光。   他和身后这群因偶然而遇到一起的队员,用漂亮的成绩,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耳光。   现在,来自观众席的那些依旧掺杂了怀疑的目光、身边黑虎战队队长那不服的表情,所有这一切,也都和他彻底地脱离了干系。   十七岁那年,他在八姐夫何方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通融下,借用一个放弃报考西点的中国考生的名字考上军校之后,作为为数不多的东方面孔,为了能在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站稳脚跟,赢得尊重,他玩上了命。   才一个学期,整个军校的教官乃至高年级的学生,无人不知这个来自东方的名字。   在那两年的军校生涯里,他有过荣获笔试和技能考核双双第一,在第二年开学时,被欣赏他的教官点为为新生做训话演讲代表的无上荣耀。   他也曾有过因为聚众斗殴,而被关了整整两周禁闭的暗无天日的回忆。   要理想,就做精英中的精英。   要堕落,就当纨绔里的纨绔。   痛快淋漓,这才是他冯恪之。   但那些日子,无论是荣耀还是耻辱,都已是过去。   现在,等着他的这四枪和接下来的最后一场竞赛,才是他新的战场。   他要为自己的荣誉而战,为宪兵团的荣誉而战,也是为了此刻那个正坐在他身后五点钟方向的女孩儿的荣誉而战。   他看上了她,她就是他冯恪之的人。   他的荣誉,自然也就是她的荣誉了。   发令鸣哨声起,一分钟倒计时开始。   冯恪之的双目,盯着前方八十米外的那个靶子。   啪啪啪啪。   他身边的四人,都已陆续开始射击。   他不动,直到三十秒后,在观众席上再次发出阵阵疑惑的嗡嗡声浪里,主席台上,冯令仪也仿佛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微微倾身向前之时,他终于不疾不徐地抬起了持枪的手臂。   全场顷刻安静了下来。   “啪啪啪”,三声枪响。   跪射、卧射、侧卧射,一气呵成,枪枪命中靶心。   最后一枪,只剩十秒了。   他迅速将身体由侧卧的姿势改为后仰,腰背至地,双手握枪在前,双目犹如鹰视,迅速调整好射击角度。   “啪——”   最后一颗子弹被撞针击发,弹壳里的火药瞬间爆裂,爆发出的巨大能量推着子弹挣脱禁锢,滑出枪膛,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高速,旋转着,朝击发了自己的那只手所预定的路径呼啸而去,射在了靶子正中红心的位置。   “时间到——”   司令官挥了下手中的小红旗。   五名队长,各自慢慢地放下了持枪的手臂,从地上起了身。   全场鸦雀无声,等着最后的结果。   孟兰亭望着前方矗立着的那个背影,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苍狼,九点五环,八点五环,十环,九点八环——”   “黑虎,九环,八点五环,八环,七点五环——”   裁判开始用扩音器高声宣布环数。   “猎鹰,十环,九点八环,十环,十环——”   ……   在报出冯恪之的环数之后,全场在片刻的寂静之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喝彩之声。   “好!好!”   主席台上,老张兴奋异常,噌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用力地鼓掌。   周围的人,看着冯令仪夫妇的脸上露出微笑,立刻也跟着起身鼓掌喝彩。   一时间,全场掌声雷动。   经过这一轮的比赛,何方则的苍狼战队,因为稳定的发挥,依然占据头名。   而第二名的黑虎战队,因为最后一轮的意外失利,被奋起直追的猎鹰赶上,十分凑巧,两队总分相同,并列第二。   看台上的冯家姐姐们,无不喜笑颜开。   “我们家小九真不错。是不是啊,兰亭?”   二姐笑眯眯地问她。   孟兰亭望着远处那道身影。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他忽然转过了脸,也朝她方向望了过来。   孟兰亭急忙垂下眼睛。   她慢慢地吁出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竟然有些汗湿了。 第43章   速射比赛结束后,下一场开始之前,有个短暂的中场预备时间。   冯家姐姐们还沉浸在刚才弟弟所带来的激动里,坐一起你一句我一句,话题自然离不开弟弟。   三姐回忆往事:“我记得当年咱妈生下小九,家里可热闹了。山上有个松云观,那里头的观主是个高人,平常很少下山的,可巧弟弟满月那天,他下来给人治病,路过咱们那里,爹听说了,请他进来奉茶,他看了眼弟弟,就说咱弟弟天庭饱满,额广人中阔,这是不求福福自来的好相貌,日后必成大器。如今想起来,倒也不全是在胡诌。”   姐姐们纷纷点头。   七姐说:“可不是嘛!你看今天,同场那么多人,哪个不拔尖?就咱们小九,一出场,鹤立鸡群。人再多,我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四姐笑眯眯地看了眼乖乖坐着,双手平放膝上,没说一句话的孟兰亭。   “我记得当年,爹和孟家叔父替俩孩子定了亲事后,隔一年吧,咱们弟弟满六岁那年,特意请了个洋人到家,给弟弟拍了张照片寄给孟家叔父。叔父收到后,也替兰亭拍了张照片寄回来。兰亭那会儿才四岁吧?我看过照片,现在还记得住模样,头上别了一对蝴蝶结,小脸蛋粉嘟嘟的,别提多惹人稀罕了。照片现在应该还在爹那里吧?哪天问问爹去。”   “对了兰亭,不知道你们家还有没有留着我们小九小时候的照片?叔父叔母以前有没有让你看过?”   孟兰亭心口又是咚地一跳,垂下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从前没听我父母在我面前提过……”   几个姐姐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了。小九不但现在模样好,小时候也很上照的。要是把你们那会儿的照片放一起,那就是金童玉女了。”   “说来说去,全怪他自己不好,以前浑得实在不像样,还这么欺负你!不过你放心,以后有姐姐们给你撑腰,混小子他要是敢再对你有半点的不是,你告诉我们,我们一定替你做主!”   比起其余冯家姐姐,冯令美相对和孟兰亭接触得多些。她人也细心,见孟兰亭虽然脸上虽然一直带着微笑,但始终没怎么抬眼,担心几个姐姐操之过急反倒不好,于是笑着插话:“好了好了,你们自己聊吧,我去洗个手。兰亭,你要不是和我一起去?”   孟兰亭被夹在中间,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忽然听冯令美叫自己,求之不得,急忙点头,跟着起了身。   冯令美挽住她的胳膊,一边往洗手的地方去,一边低声道:“兰亭,很是抱歉,姐姐们实在太喜欢你了,忍不住话就多了些。要是有冒犯的地方,我代她们向你赔个不是,你别见怪。”   刚才那情景,确实令她颇为尴尬,心底里,也隐隐生出了一种类似于被人赶鸭子上架般的不快。但见冯家八小姐说话如此漂亮,态度又这么好,虽然分明知道她带自己来这里,恐怕也不是真的如她昨天所说的那样出于“没人作陪”,但方才的那缕别扭之感,也是消退了些。   “八姐言重了。姐姐们确实对我极好,我心里有数的。”   孟兰亭自然不欲让冯家八小姐失脸,微笑着说。   冯令美看了她一眼,忽然有点替弟弟担心起来了。   孟家的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温柔娴静,也不会当众让人落脸,但心里的主意,只怕比谁都大。   自家弟弟从前在十里洋场混出来的那个名声和干过的事,确实出格了。   光靠自己这些姐姐想这样一笔抹过,恐怕有些难。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就是尽量敲打弟弟,盼他自己能再争点气,把她给娶回家。   冯令美便笑了,说:“这样就好,我就放心了。我那边房子很空,要不哪天你看方便,我叫人把你东西搬来和我一起住?爹人在南京,但对你很是关心。刚前些时候还特意打电话给我,叮嘱我要照顾好你。”   “谢谢伯父和八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周太太那里也方便的。等我弟弟有了下落,我大约也不会再留上海。搬来搬去,反倒费事。”   孟兰亭婉拒。   冯令美一下想起父亲那天递来的那个消息,心里不禁又有点打鼓。   一直瞒着也不是事,但告诉她实情,又怕她难以接受。   她也沉默了下去。   洗手室的入口就在前头了。   今天现场有许多贵宾,其中不少贵太太和小姐们。所以特意替她们临时建了个洗手间,供方便使用。   “八姐,我帮你拿包,在外头等你。”   冯令美点头,将自己的包递给孟兰亭,朝里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   几个打扮光鲜的太太,一边在镜子前理着妆容,一边小声地说话。   “……金太太我跟你说,大家都说是何师长在外头养了人,冯八小姐才和他僵成这样。其实不是的,我认识她公司里的一个人,跟我说是冯八小姐另外有了人,想离婚,被冯老压着,两人这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一个穿了蓝色旗袍的太太小声说。   众太太发出一阵惊诧声。   金太太呦了一声:“真的啊?还真看不出来呢,冯八小姐竟然是这样的人?曹太太你的消息准吗?”   曹太太说:“冯八小姐天天交际,上海谁不知道她的名头?应酬的不少又都是洋人。你也知道,洋人最乱了,她看中个人,想甩了何师长,有什么奇怪的?”   “真看不出来呀。我刚前夜才在派对里碰到她,说了几句话,还以为她很正经呢。”   又一个太太说。   里头的太太们,虽然声音放得很低了,但一字一句,还是清楚地传了过来。   孟兰亭心里有点不安,悄悄看向冯令美。   她的脸色很是冷漠,转身走了回来,对孟兰亭微微一笑:“走吧,回去了。”   孟兰亭松了口气,忙点头,正要跟着她转身回去,身后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听说何师长以前是四川山沟沟的什么小县城里出来的,十几岁就当兵,后来考了武备学校,做排长,战场上救过冯老的命,被冯老赏识,后来才得以高攀,娶了冯家的八小姐。说是娶,和倒插门有什么区别?今天他做报告你看到没?他这样的年纪就做到了师长,全国有几个?要不是靠着裙带关系,怎么可能提拔得这么快?”   另个太太啧啧了一声:“这样看来,何师长也是求仁得仁了。冯家女婿谁不想当?能升官就好,戴个绿帽算什么,忍忍也就习惯了。”   “看不出来呀,何师长仪表堂堂,真不像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难怪呢,八小姐看不起他……”   太太们的低低笑声,从里头传了出来。   冯令美慢慢地停下脚步,一双漂亮的凤目里,布满阴霾。   “兰亭,你稍等我下。”   孟兰亭吃惊地看着她突然转身,走回到洗手间的门口,站在那里。   四五个太太修饰完仪容,手挽着手,低声说着话,吃吃地笑着,正结伴从里头出来,冷不防看到冯令美就堵在那里,冷冷地盯着自己,吓了一大跳,立刻全都闭了口。   气氛陡然变得尬尴无比。   太太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使着眼色,一时谁也不敢开口,最后全都看着曹太太。   曹太太仗着自家和冯家有点亲戚关系,赶紧上前一步,陪着笑脸说:“阿美,你怎么也在这里?真是巧。你公司最近又出新款吧?婶子过两天去你那里看看……”   “你是我哪门子的婶子,也叫我阿美?”   冯令美打断了她。   “前几天会计跟我说,曹太太你那边赊的账不少了。我小本经营,经不起你们这样。劳烦你哪天有空,先给我去把账给结了!”   曹太太僵住,脸一阵红,一阵白。   另个太太和她交好,见状,赶紧出来圆场。   “八小姐,曹太太也没恶意的。刚才我们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别往心里去……”   冯令美眼皮都没抬。   “李太太,刚才就是你说我男人靠裙带关系升迁的吧?你可给我闭嘴,待一边凉快去吧!你什么东西,也不照照镜子去,我跟前,有你说话的份吗?你男人是个饭桶,快五十了吧,才勉强混了个准将。你不会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家那个饭桶一样吧?”   李太太面红耳赤,又不敢发作,讪讪地闭上了嘴。   剩下几个太太,早就听说过冯家八小姐厉害,这会儿亲眼见了,更是噤若寒蝉。   冯令美哼了一声:“刚才你们说得不是很欢吗?继续啊。我倒想听听,还能说出点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新鲜事儿!”   太太们纷纷陪笑:“八小姐,是我们嘴贱。你大人大量,别和我们计较,下回再不敢了。”   冯令美眯了眯眼。   “给我听着,嘴贱了,背后拿我开心没关系,我不和你们计较。我冯令美的男人却不行!我今天高兴,没扇你们耳光子,是给你们脸。下回要是让我再听到了,就没这么客气了。”   “是,是,八小姐,我们嘴贱,我们不该这么说的,再没有下回了……”   冯令美的两道目光冷冷扫了对面几人一眼,转身而去。   孟兰亭背过身去,屏住呼吸,站在路边等着,听到冯令美回来时高跟鞋发出的走路声,转身迎了几步,正迟疑着,是不是该装作若无其事免得尴尬,冯令美的脸上,却已不见了方才的怒容,上前挽住了孟兰亭的胳膊,微笑道:“回吧。下一场比赛要开始了。” 第44章   两人归座,今天竞赛的压轴项目模拟奔袭野战就开始了。   赛道往返两公里,五支队伍同时出发,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阻挡对手前进,同时自己尽快通过沿途所设的所有关卡,先到者为胜,按名次记分,最后,以总分确定今年这场军事竞赛的最后排名。   这一项不但综合考验各战队的作战素质,也考验团体战术合作的能力,分数占比很重,重要性不言而喻。   出发点前,利用最后的一点时间,五支战队都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冯恪之向马六朱彪等人最后交待完毕,转头看了眼近旁,压低声:“蓝熊积分垫底,不大可能翻盘了。黑虎和他们后头的人有关系,当心拉拢他们垫背。等下开始后,记住,尽量远离蓝熊的人,能甩就甩,不要被他们粘上了浪费时间!”   队员们点头。   伴着发令枪起,五支战队出发,朝着前方而去。   战况一开始就很激烈,各队奋勇直前。但果然如冯恪之所料的那样,刚开始没多久,蓝熊的人明显开始将重心放在了阻拦对手上头,紧紧地咬着冯恪之和何方则的战队不放。   宪兵队员得过吩咐,自然谨记,从出发开始,就没和蓝熊的人争斗,很快将对方撇开。   排名第一的苍狼战队,刚才应该也得到过何方则类似的指点,和冯恪之的人一样,遇到蓝熊的纠缠,能甩就甩,甩不开,也尽快解决脱身。   五百米后,又经过一道关卡时,就连一些观众也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在蓝熊的人经过时,不断发出嘘声。   冯恪之带着队员又一次甩开蓝熊的纠缠,进入移动射击的关卡。看台上的冯令仪转向一旁,谈笑:“老许,你看蓝熊今天的战术是不是有点跑偏了。我是个外行,也觉得他们消极了些,斗志有些不够。再这样保存实力,比赛就要结束了,想下次证明自己,就只能等明年了。”   许上将放下用来观察黑虎行进情况的望远镜,呵呵笑道:“夫人批评的是,蓝熊今天确实进取不够。等比赛结束,该表扬的表扬,该骂的骂。先看比赛,先看比赛!冯公子枪法如神,这一关,又该大显身手了——”   冯令仪笑而不语,也拿起望远镜。   移动射击一关,要求各战队在车辆行进中以装了空弹包的突击步枪向着设在五百米外的人形目标射击,每队至少要击倒若干才能通过,如果没能完成,就必须留下,直到达标。   朱彪驾车,冯恪之和马六等人架枪于车窗口,朝着远处的目标射击,那辆带有蓝熊旗帜的车突然从后赶上,横在了猎鹰的侧旁,一直跟进,正好挡住了最佳的射击角度。   很明显,对方是要将他们缠死在这一关。   眼看附近的黑虎和苍狼不断得分,就要离开,马六气得破口大骂,对方却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朱彪,换位置!我来开车,你们射击!”   冯恪之摘下护目镜,冲前头的朱彪喝了一声。   “是,长官!”   朱彪停车下来。   冯恪之连车都没下,一臂撑着座椅,一个腾挪,人就从后落到了驾驶位上。   他放慢了车速,等着对方靠近后,又加快速度,再次放慢,再加快,就这样在场地上带着蓝熊的车绕了几圈,最后一次,突然加速,等着对方也加速飞驰逼近之时,喝了一声:“抓稳!”   三个月的训练里,冯恪之几乎和他们没日没夜地泡在一起,对他的指令,马六等人早已了然于胸,一听到他发令,下意识就去执行。   冯恪之猛地将方向盘打了个将近三百六十度的转弯。汽车的尾一下甩了过来。   轮胎在黄泥地上刮出一道长长的拖痕,在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和飞扬的黄尘里,车身漂移了起来,朝着蓝熊的车甩了过去。   对方司机毫无防备,见状大吃一惊,眼看猎鹰的座驾朝着自己快速飘来,出于本能,慌忙也猛地打了个方向,以躲开碰撞。   快速行进中的车身一下失去平衡。   “砰”的一声,车身侧翻,仰在了赛道之外,四只轮胎在空中飞快地旋转,倒置里的车厢里,传出蓝熊队员的痛苦呻吟之声。   “找死!”   冯恪之打正座驾方向,瞥了眼被困在车里的对手,驾车平稳离去。   马六等人欢呼了一声,立刻贯注精神再次投入射击,很快顺利完成任务,座驾轰鸣着驶出赛区,几人下车,朝着前方追赶而去。   苍狼和黑虎都已先后完成任务,比他们早些抵达了最后一关的越障区。   越障区里又分设了几道关卡。   冯恪之带着队员赶到之时,黑虎战队的队员已经通过了第一关的高空索道,正奔往第二关,几个苍狼战队的队员在后追赶,队长刘平却坐在了地上,一手按住左腿膝盖关节,脸色苍白,神色痛楚。   冯克之从前常去一二师找何方则,和他手下的这个营长很熟,停下问了一句。   “他娘的,他们使阴!刚才几人遮挡住裁判视线,拿石头敲了我的膝盖,我没留神,吃了他们的黑手,走不了路了!”   刘平咬牙切齿。   这就是黑虎狡诈的地方。赛前搜身,不允许携带任何不必要的攻击性武器。即便赛后苍狼投诉,在没有目击证人的情况下,他们也完全可以抵赖。   何方则带了军医,正匆匆往这边赶来。   冯恪之盯了眼前头黑虎战队的人,眼底掠过一缕阴沉的光。   “追上去!”   高空索道这一关,几人驾轻就熟,很快通过,来到越墙区,追上了黑虎战队和失了队长的苍狼战队。   这里,每隔五米,就设有一道高低不同的阻墙,要求全体队员徒手攀爬通过。   因为可供助跑以提升惯性力的距离只有五米,最后一堵高达五米的墙体,必须要由队员协作,才有可能通过。   苍狼队员个个红了眼睛,倘若不是何方则治军一贯纪律严明,又担心这样的场合造成不好的影响,只怕当场就要打回去了。追上黑虎战队的人后,抱着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死命将企图快速通过的黑虎队员拖住了,双方你来我往,一时谁都没法前行,双双被阻在了这里。   冯恪之带着队员,轻松越过前几道障碍墙,抵达最后那道最高的墙体前时,身材最为壮硕的曹万能靠着墙根半蹲,冯恪之助跑,足尖踩上他的后背,纵身一跃,手就抓住了墙头,一个发力,人翻身上了墙头。   其余队员也效仿,在冯恪之的接手下,一一顺利登顶,最后剩下曹万能,自己助跑后,用尽全力跃起,墙头的冯恪之探身往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在其余人的共同助力下,猛地将人提了上来。   全部队员,顺利登顶,纵身跃下之后,朝着前方继续奔去。   前方只剩最后一关。   这也是最难的一关。   关卡不长,距离只有五十米,但在赛道之侧,每隔五米安排一个枪手,总共十人,每人有二十发的橡皮子弹。   枪手戴着头套,看不到通过的对象是什么人,只凭声音来判断方位、发射子弹。   在枪手额定的子弹发射完毕之后,身体任何部位都没有中弹,或者自己提前能够顺利通过的队员,可直接冲向终点,代表己方战队,获得这个项目的名次和相应的积分。   这个关卡,不但考验闯入者的反应和协作,也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冯恪之和队员率先到达。   他们身后,黑虎战队此刻也已摆脱了苍狼,翻越过墙障,正往这里狂奔而来。   冯恪之和队员迅速换上防护服和头盔。   曹万能第一个试水,试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通过。   才奔出去几步,五六只枪口,全部朝他转来,砰砰几声,身上中了两发,衣服上冒出一缕烟雾。   裁判立刻宣布死亡。   除了硬闯,他们也可以等待,等对手先闯关,消耗掉枪手的子弹后,再行闯关,以降低中弹的风险。   但这样也带来一个隐患:对手可能顺利闯关,比自己先到达终点。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马六回头看了眼越追越近的黑虎战队和跟着现身的苍狼以及另外一支灵狐战队的队员,神色有点焦急。   “长官,怎么办?闯还是等?”   冯恪之眯眼,看了眼前方的终点。   “你们掩护我,用最快的速度,以S形步法闯过去!”   “是!”   马六朱彪等人应是,迅速商议好走位,将冯恪之掩在队伍中间,几人踏入关卡,朝着对面狂奔而去。   射手闻声,枪口齐转,子弹咻咻而来,不断有人中弹。   闯到最后还剩十米时,最后的马六,也被一颗从身后扫来的橡皮子弹击中了手臂,宣判死亡。   猎鹰战队,只剩下了冯恪之一人。   倘若他也倒下去了,那么这个项目的得分就为零,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成绩,都将付诸东流。   他对着近旁那几道黑漆漆的枪口,孤身一人,停在赛道上,身影宛如石化般凝固,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连呼吸声,也变得极其细微,被吹过的风声彻底掩盖。   附近的几个枪手,也暂时停止了射击,竖着耳朵,凝神捕捉任何可能是目标移动的声音。   冯恪之的身后,黑虎战队的队员已经开始闯关,子弹噼噼啪啪。   冯恪之双目紧紧盯着近旁的几个枪手,慢慢抬臂,悄无声息地取下头盔,突然,毫无预兆地,将手里的那只头盔朝着中间那个枪手掷了过去。   “啪啪啪啪!”   近旁的三个枪手,立刻齐齐扣动扳机,头盔中弹,掉落在地。   而与此同时,几乎就在眨眼的功夫,冯恪之一个纵身前扑,在地上打了个滚,在枪手反应过来,迅速调转枪口之前,人已压过了终点线,抵达安全区。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终点而去。   被裁判勒令下场、已经“死”了的马六等人,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几人团抱在了一起,仿佛孩子般跳跃着,欢呼出声。   全场观众也为之沸腾,从位子上起身,不停地为胜利者鼓掌。   身后,黑虎战队那个名叫薛用的队长,纵然奋力追赶,也是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恪之将自己抛在身后,第一个抵达终点,以胜利者的姿势,慢慢回头,盯了自己一眼。   他的目光,阴鸷无比。   薛用不禁打了个寒战。   冯恪之不再看他,唇边挂上一丝淡淡的笑意,朝着为自己欢呼的全场挥了挥手。   冯令仪满脸笑容,和丈夫一道,也鼓起了掌。   “小九赢了!小九赢了!”   主席台上,冯家的姐姐们欣喜万分,其中几个姐姐,眼角隐隐还有泪光闪烁,一边笑,一边偷偷用手帕擦拭眼角。   或许是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孟兰亭也觉得心情很是激动,想起刚才最后一幕的惊心,情不自禁跟着冯家姐姐们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   冯恪之转过身,冲着主席台的方向站直身体,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冯令仪和丈夫站起来鼓掌,全场,随之再次掀起一阵新的高潮。 第45章   声浪渐渐停息,最后的竞赛结果,很快也出来了。   冯恪之所领的宪兵战队,后来居上,以最高的总分,获得此次华东军事竞赛第一名。   黑虎战队名列第二,何方则的苍狼战队,因为队长受伤被迫退出,屈居第三。   得了第一,这样的赛果,别说别人了,恐怕就连做梦都想着银元和大新书院的马六队员,也是不敢真的奢望过的。   然而,他们却真的做到了。   正当冯家姐姐们喜笑颜开,坐那里等着颁奖之时,主席台的前头却出了点意外。   黑虎战队的丁司令对比赛结果不服,向裁判委员会提出异议,要求从猎鹰战队的总分里扣除分数,理由是他们在移动射击环节犯规操作,导致蓝熊队翻车,几名队员受伤,被迫中途退出了比赛。   如果犯规被认定成立,扣去相应的分数,那么两队成绩相同,将要进行加赛。   南京宪兵总部的司令老张立刻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这算什么犯规?他们技不如人,自己翻车,还怪到我们头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何方则的人被你们使阴伤了膝盖,被迫退出比赛,以至于影响了成绩!这又怎么说?”   丁司令皮笑肉不笑:“张将军,裁判都没有判,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可不能冤枉无辜之人!”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   坐在一旁的许上将微微咳了一声:“总裁,夫人,您二位都是军事竞赛裁判委员会的成员,总裁是主席,夫人是特别顾问,该怎么处置,以我看,交给总裁和夫人定夺为好。”   冯令仪和丈夫对望了一眼,想了下,说:“既然有争议,那就把相关队员叫来,当面问个清楚。”   很快,各方人聚在了一间临时会议室里。   刚才翻车的几个蓝熊队员头扎绷带,一脸萎靡,队长声称自己只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对对手施加了些干扰,对方却防卫过当,以至于造成这样不公平的后果,众目睽睽,人人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认定是犯规,有失公允。   冯令仪微微蹙眉,见丈夫也没开声,有些迟疑。   丈夫的顾虑,她自然明白。   派系林立,明争暗斗,这是一直以来的沉疴痼疾,只是如今局势渐危,迫于外压内患,加上丈夫手段厉害,这才维持住了现状。   今天这件事,换作是别的任何人,都可以完全不用理睬这样的无理申诉。   但因为涉事一方是自己的弟弟,才不好以常规处置。   对方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借机提出申诉。   冯令仪有点犹豫,望向进来后便一言不发的弟弟。   冯恪之说:“不服,我给他们机会,再比一次就是了。”   他的语气,很是平淡。   ……   孟兰亭和身边的冯家姐姐们等着时,消息很快传了过来,说冯恪之的战队因为中途犯规被扣除了积分,和第二名的黑虎战队得分相同。   双方需要加赛一场。   比赛内容是迫击炮。   据说,这还是黑虎战队司令的提议,理由是这个项目年年备选,年年落空,而迫击炮在实战中的作用极大,将这个项目列为加赛内容,与现今国情相符,具有莫大的实际意义。   鉴于安全考虑,场地被移在了基地的一处山坳里。   全场观众,听着后山传来的阵阵隆隆的发炮之声,议论纷纷,翘首等着最后的结果。   稍微了解些军队建制的人都知道,这场加赛,结果恐怕是黑虎战队会笑到最后。   冯家姐姐自然也清楚宪兵部队的弱点,得知消息,深为弟弟感到不平。   但长姐冯令仪所处位置的为难之处,她们也是心知肚明。   无人发出一句抱怨。但在等待的功夫里,人人脸色都不大好,刚才的那种兴奋和欣喜,已是荡然无存。   只有孟兰亭,在这一刻,她表面上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但其实,比谁都紧张,也比谁都暗暗多了几分期待。   她当时上课的动机,只是一时起念,查漏补缺的简单目的。   但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巧,今天这场加赛的项目,就是自己之前给宪兵团的学生上过课的内容。   看当时宪兵们的反应,之后应该是有勤加练习的。   冯家姐姐们已经陆续起身,回了一间特意为她们而设的贵宾休息室里。   孟兰亭自然也跟着她们。   她悄悄看了眼身边的冯家姐姐们,极力忍住不去告诉她们这件事,唯恐万一给了她们些希望,最后却又落空。   她静静地坐着,在心里默默地等着结果。   大约半个小时后,山后那阵隆隆的炮声,终于消失了。   门口忽然传来几下叩门声。   八姐过去开门,那个刚开始引着她和孟兰亭入内的军官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欣喜之色,说:“诸位姑奶奶们,好消息!九公子领队,赢了这场加赛!”   孟兰亭险些跳了起来,极力压抑着心里涌出的欢喜,面庞都有点红了。   冯恪之的姐姐们,并没留意到她的异常。   五姐笑了起来,拍了拍胸口。   “可把我给担心的……太好了!赶紧都去看!”   姐姐们再次喜笑颜开,叫上孟兰亭,一起回到了主席台的位置上。   很快,正式消息就公布了。冯令仪夫妇和刚才同去观战的许上将等裁判委员会的全体成员,也乘坐汽车回来,在掌声里,再次回到主席台上,各自落座。   冯令仪夫妇不时和身边人谈笑几句,神色愉悦。   黄市长再次登台,正式宣布最后的名次。   宪兵战队,凭着加赛的出色发挥,从参赛的全部队伍中脱颖而出,荣获了今年华东军事竞赛的冠军。   全场掌声雷动。   冯恪之带着全体队员上台接受颁奖,记者在旁不停拍照。   颁奖结束,众人下台,大姐夫笑道:“恪之,今天你们表现确实不错。”   他转向众人:“不瞒诸位,于操炮,宪兵部队也有如此出色的技战表现,我相当满意,堪称全军之楷模。杨司令,你是如何做到的,不妨推广经验,供全军效仿共进。”   众人无不应和奉承。   杨文昌生平头回如此露脸,红光满面:“总裁有所不知,这是因为我司令部长期以来组织夜校,宪兵勤学不殆,同时苦练技能,这才有了今日成绩。都是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周围一时悄声。   “夜校?”   “是,是。夜校聘有专职高级教师,曾专门从数学的角度,为宪兵授迫击炮的操发技要,过后根据教师所授内容,冯参谋带队苦练,这才有了今日之果。”   大姐夫目露带着惊讶的欣赏之色,点头:“不错,不错。看似巧合,又何尝不是必然,更是难得,没想到你们上海宪兵部队竟如此力争上进。设立夜校,是谁的主张?”   杨文昌一顿,不敢邀功,视线瞟向冯恪之。   “报告,是杨司令的主张。”   冯恪之应道。   “好,好!”   大姐夫拍了拍杨文昌的肩膀,转向众人,提高声音。   “诸位,你们都看到,也听到了!夜校之主张,从前也曾举国大力推广,只是各部轻视,日渐废弛,如今即便还有,也形同虚设。沪宪兵司令部的杨司令,不但贯彻执行,也比你们都要先行一步!效果如何,你们自己看到了!我以为,你们应当大力学习,发扬光大,全国军队及各级部门,当效仿执行!”   周围一阵热烈的掌声,众人再次附和称是。   杨文昌又惊又喜,偷偷看了眼冯恪之,等散了,悄悄转了回来,找到冯恪之:“冯公子!”   冯恪之停步,看着杨文昌跑到自己的跟前,将自己拉到一个人少的角落里。   “冯公子,刚才实在是感谢!只是冒名居功,鄙人心里有些不安。冯公子你这是——”   冯恪之挑了挑眉:“杨司令,先前多谢你的诸多容忍,往后,只要我不走,大概还是要你再容忍些的。就当还你个人情吧!”说完撇下杨文昌,掉头而去。   杨文昌只道冯家小九爷是个混世魔王,没想到竟能从他手里得个这样的大人情,又是高兴,又是感激,冲着冯恪之的背影喊:“小九爷您走好,往后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杨文昌只要能做到,必无所不应!”   冯恪之人已经走远,对面,马六带了几个人快步迎来,朝他点了点头,一行人就簇拥着他,往竞赛场那头的一个无人角落而去。   观众正在慢慢退场,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在那堵刚被用作障碍攀越的砖墙之后,黑虎战队的队长薛用,正被十几条枪逼退在了墙边。   这些人,都是何方则的部下,个个冲着薛用怒目而视。   薛用看着冯恪之双手插兜,从人群后现身,闲庭信步般地朝着自己踱来,脸色顿时大变。   “救——”   他刚开口,就被马六用枪托狠狠地砸了下脑袋,额头立刻破了个口子,血噌地流了下来。   薛用扑倒在了地上。   冯恪之走到他的面前,低头俯视着他。   薛用勉强抬头,用颤抖的声音说:“冯恪之!我不信你敢杀我!”   冯恪之唇角扭了一扭:“薛队长,我知道你后头有人,当然不敢杀你。但废你一条腿,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给我砸了他的膝盖!”   他的目光蓦然阴冷。   几个士兵按住拼命挣扎求饶的薛用,马六用枪托对准了薛用的膝盖,狠狠捣了下去。   伴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薛用抱住了自己的那条腿,整个人蜷成一团,因为剧痛,不停地发抖,几乎晕厥过去。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面无表情,抬脚踩在薛用那只碎了的膝盖上,从上衣内兜里抽出一条折叠成小四方的雪白手帕,展开,俯身下去,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鞋面之上因为比赛而沾落的尘土,又换了一脚,随即起身。   “叫军医来,抬他去治!就说他不满赛果,持枪挑衅。”   冯恪之随手将手帕掷在了薛用的身上,转身而去。   ……   颁奖结束,主席台前几排就座的人在掌声中离开了。冯家众姐姐知道弟弟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里应该会很忙,姐妹约好晚上一道吃饭,叫孟兰亭也务必来,随后坐上车,先行离去。   孟兰亭是跟着冯令美来的,自然也跟她同回。两人站在出口处,等着老闫把车子开过来时,孟兰亭忽然看见何方则从对面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近旁。   孟兰亭忍不住,又偷偷地看了一眼边上的冯令美。   她的神色冷淡,仿佛根本就没看到人一样。   虽然之前从不认识何方则,但也可以想象,等下这对夫妇,会是怎样的见面情景。   偏偏自己又没法避开。   孟兰亭尴尬之余,心里不禁又带了点迷惑。   其实就刚才冯令美怒斥那几个太太的一幕来推断,她对自己的丈夫,应该还是很维护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关系会僵成这样。   何方则已经走到了冯令美的面前,叫了声“小八”,随即转向孟兰亭,朝她微笑颔首:“你就是孟小姐吧?我姓何,恪之的八姐夫。”   孟兰亭露出微笑,向他还以见面礼节之后,不动声色,悄悄地后退了些。   “小八,我送你们回去吧。”   何方则望着妻子,柔声说道。   出口处,很多人正从里面出来,不敢靠近,但纷纷投以注目。   冯令美眼睫微微动了一下,慢慢抬起眼,和丈夫对望了片刻,忽然,唇角露出笑意,朝他走近一步,立在了他的胸膛前,抬起手,替他整理了下衣领,动作亲昵,笑道:“我知道你还有事,不用了,你忙吧,老闫车就过来了。”   何方则定在了原地,任凭妻子的那只手搁在了自己的颈侧,整个人一动不动。   他清晰地感到了女人柔软的手背皮肤轻轻擦过自己脖颈的那种感觉。   他隐藏在制服衣领里的喉结,微微动了一动。   “小……八……”   声音更是艰涩,带了点不敢置信般的犹疑。   “车来了!我先走了。”   冯令美替丈夫整理过衣领,朝他嫣然一笑,随即收手,朝着老闫开来的那辆车款款而去。   何方则转头,视线跟着窈窕背影,等反应过来,想上前替她开车门时,老闫已经下车,替她开了。   冯令美弯腰,坐了进去。   孟兰亭也反应了过来,和何方则道了声别,跟着上了车。   “八姑爷,那我先送八小姐和孟小姐走了。”   老闫冲何方则鞠了个躬,忙忙地上了车。   汽车在周围无数道各色目光的注视之下,渐渐远去,消失在了道路上扬起的黄尘里。 第46章   也是巧,傍晚冯令美再次来接孟兰亭时,奚松舟正陪着周教授从外面进来。   看到冯令美也在,孟兰亭又是外出的打扮,奚松舟明显一怔。   冯令美执后辈礼,恭敬地见过周教授后,转向奚松舟,笑吟吟地说:“松舟,真巧啊,这里遇到了你。家里姐姐们平日各自东西,难得今天全都聚在了一起,晚上一起吃个饭。姐姐们去年底见过兰亭的面后,就很是喜欢她,要我把兰亭也带过去。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先和兰亭过去了。”   “下次有空,记得来我那里坐坐,好些时候没见你了。”   奚松舟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笑着答应。   孟兰亭和他道了声别,与冯令美一道,被周太太送了出去。   冯家姐妹晚上聚餐的地方,在一家极具私密性的高级会馆里,使用了整整一层楼,出入口有便衣守着,除了服务的人员,见不到半个闲杂人。   进入包厢,其余姐姐都已到了,围桌而坐。   上首空着一个位子。   姐姐们数落八妹总爱迟到,这么多年了,聚会就没见她哪回早到过。   冯令美笑着赔了一圈的罪,那边,孟兰亭已被安排坐在上首位旁的一个空位子上。   孟兰亭极力推脱,怎奈招架不住,最后被冯令美给按了下去,只能入座。   菜还没开始上,冯家姐妹们喝茶闲聊,没说几句,话题自然又转到了白天竞赛的事情上头。   “黄代逋宣布咱们小九的宪兵队获胜的时候,老许的那个脸色,都能开个五味铺了。偏对着记者拍照,还要笑得好看,也是难为他了。”二姐笑道。   “去年他们那个第一,还不知道是怎么到手的呢。就是可惜方则了,遇到手脚这么不干净的,去年第二,今年连人都伤了。”   “方则也是流年不利,哪天我去给他求个符。”一向迷信的四姐接了一句。   “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冯令美从面前的碟子里拈起一颗蟹黄兰花豆,放进嘴里。   孟兰亭注意到,冯家姐姐们相互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只是大约自己也在座的缘故,并没人继续这个话题。   “味道还挺不错的,回去了叫冯妈也做。不是我说,冯妈的菜啊,最近是越做越咸,再这样,都要给她开个盐铺了。”   冯令美笑道。   “哎,你们怎么不说话了?小九这会儿在哪儿?”   “跟大姐夫他们一道在市政府活动。”二姐说。   “大姐不是说也来吗?怎么还没到?”   冯令美话音刚落,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孟兰亭转头。   包厢门被人推开,冯令仪现身在了门口。   她已经换了套花色和样式看起来更家常些的旗袍,也是黑色的,半新不旧,面带笑容,走了进来。   “大姐!”   冯家其余姐妹立刻停了闲话,一道迎她。   孟兰亭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正要随冯家姐妹上去迎接,冯令仪已含笑入内,叫大家都坐,自己走到那张替她预留出来的位子旁,轻轻握了握还站着的孟兰亭的手,望着她笑道:“坐吧,不要拘束。”   “谢谢夫人。”   孟兰亭低低地道了句谢。   菜很快就上齐了,边上的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带上了门,包厢里的气氛就活跃了起来。   冯家姐妹们问冯令仪的行程等事,聊了片刻,冯令仪转脸,望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微笑的孟兰亭,对着姐妹们说:“晚上该向孟小姐道谢的。小九代表的宪兵部队今天能赢下比赛,是莫大的荣耀,而孟小姐功不可没。”   姐姐们安静了下来,略感惊奇。   弟弟所领的战队赢了比赛,不但是冯家之荣,对于一手建了宪兵部队的大姐夫来说,意义也是不言而喻。   说是莫大荣耀,并非溢美。   只是和孟小姐,怎么又有了关系?   冯令仪说:“你们猜,沪宪兵司令部夜校班的教师是谁?”   冯令美自然知道,看了眼孟兰亭,笑而不语。   其余姐姐们虽然不知道,但也听出了冯令仪话里的意思,目光自然而然也投向了孟兰亭。   “就是孟小姐。”   冯令仪笑说。   “杨文昌跟我说,小九请了兰亭到司令部给宪兵们上夜校,补习数学。可巧,兰亭给他们上过迫击炮的弹道分析课,课讲得极好,今天果然显了效果。”   冯家姐姐们惊奇不已,一番赞叹过后,饶有兴致,纷纷向孟兰亭追问个中详情。   孟兰亭并非无知,更不傻。   倘若说,刚开始的那个晚上,冯恪之莫名闯入周家说给数学系捐款建奖学金,随后又要她去给宪兵上平日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处的数学课时,她还不大确定他的意图的话,那么经过这段时日的经历,尤其这两天,她已经心知肚明。   现在的感觉,太熟悉了。   就和去年底她去冯家过年,婚约还没解除前,被冯恪之的姐姐们包围的那种感觉。   冯家姐姐们为什么又这样,很显然,和她们的弟弟脱不了干系。   但孟兰亭想不明白的是,在两人之前分明已经结怨、又解约的情况之下,她的这个“前未婚夫”,为什么突然又对她显露出了这样异乎寻常的兴趣。   他仿佛在追求她——姑且这样看待他最近他那些其实未必能引她心悦的种种异常举动。   但她的理智,却一刻也不停地在提醒她。   像冯恪之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对她有什么所谓“认真”的。   他之前的名声也就算了,那夜之大校庆,他和钟小姐的互动,令她印象深刻。   至今想起,当时一幕,历历在目。   以他的秉性,种种想来不过就是一时兴起,一场新的猎艳记罢了。   只是姐姐们一厢情愿,一心想要撮合自己和她们的弟弟。   今晚,来自冯家姐姐们的这顿饭的邀约,对于孟兰亭来说,不来,未免有不识抬举之嫌。   白天现场观赛和后来因为意外加赛项而生出的那种类似于与有荣焉感的热血沸腾,在理智的提醒下,也慢慢地再次沉淀了下去。   她知道她们都还在等着自己开口,抬起眼,迎上身畔的道道目光,微笑说:“夫人谬赞了。当时冯公子为之大慷慨解囊,我去司令部上夜校,不过是报之以李罢了。后来上了一堂相关内容的课,也是凑巧。要说功劳,当归于冯公子和宪兵们自己的勤苦练习才是。”   冯家姐妹们再次对望了一眼。   和她们的八妹冯令美一样,她们的心里,忽然觉得有点不大笃定了。   ……   沪市政的大礼堂外,冯恪之正往外而去,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名字,转头。   何方则大步赶上,停在了他的面前。   “八姐夫,你还有事?我也有事的,要去接八姐回家了,迟了她要骂我。”冯恪之作势看了眼手表。   “恪之我问你,薛用的腿,是不是你敲掉的?”   冯恪之点头。   “是。迫击炮是他们选的,结果也输了,他不服气,拿枪指我的头。我只断了他的一条腿,已经很是客气了。”   他说得极是顺溜,一本正经。   何方则和他对望了片刻,唇角忽然微微勾了一下,抬臂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表现不错。过两天有空,我请你吃饭!”   冯恪之笑说:“算了吧八姐夫,我要吃的地方,你请不起。要是哪天你和八姐一起请,她有钱,替你付账,我倒可以考虑下。”   何方则一顿。   冯恪之再次看表。   “我真的要走了,八姐夫你自便。”   冯恪之抬脚,匆匆朝外而去。   何方则转头,看着他的背影离去,迟疑了下,忽然说:“你真的去接你八姐?”   “是。八姐夫你有空也回家吧,别总住在那里。我不大在家,八姐一个人,也怪孤单的——”   冯恪之头也没回,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外。   何方则在原地继续站了片刻,转过身,慢慢朝里而去。   ……   一顿饭,冯家姐妹说说笑笑,闲谈间,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已是晚上将近九点了。   冯令美看了眼时间,望向门口,微微蹙眉之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了声“九公子”。   她眼睛微微一亮,看了眼孟兰亭。   下一刻,门也没敲,就被人径直推开,冯恪之走了进来。   他已经换去了白天的作战服,晚上也没穿制服,身上一件裁剪合体的黑色皮夹克,发型照旧一丝不苟,人英俊得很,又显出了几分平日难得一见的年轻的随意潇洒。   “姐,我来了。”   他朝包厢里的姐姐们打了个招呼。   姐姐们全都笑了。几人起身,上前将他围在了中间,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东问西。   冯恪之嘴里唔唔地胡乱应着,眼睛看着孟兰亭。   孟兰亭从他进来后,就刻意避开了视线。   冯令美看了眼她,说:“大姐,也不早了,兰亭回晚了,怕周太太会担心。正好小九来了,让他送兰亭回吧。”   冯令仪含笑,点了点头。   冯令美就对孟兰亭笑道:“兰亭,本来应该八姐自己送你回的,只是今天,姐姐们难得都在,还有些话要说,等说完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让小九代我送你先回,你不会怪八姐吧?”   孟兰亭忙摇头:“无妨。其实也不必麻烦冯公子的,我自己就能回。”   “兰亭,让小九送你回吧,他也无事。”   冯令仪微笑着开口。   孟兰亭只好抬眸,对上了站在那里的冯恪之投来的两道目光。   他说:“孟小姐,我送你,也是方便的。”   “劳烦了。”   孟兰亭垂眸,改而向冯令仪和冯家其余姐妹道别。   冯令美亲自送她出包厢。   冯恪之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   一部直达电梯停下,门童拉开栅门,三人进去,乘到了楼下,冯恪之快步而出,打开了车门,等着孟兰亭坐了进去,关上门。   冯令美站在车旁,趁着弟弟转身的功夫,压低声说:“人我替你请了,轿子我也给你抬好了。你要是再把事情搞砸,我也帮不了你。”   冯恪之没做声,只转头,瞥了眼车里的孟兰亭,绕过车头上来,驾车而去。   孟兰亭并不是头回坐冯恪之的车,和他单独处在这样的一个封闭空间里。   但或许是这两天冯家姐姐们的异常举动让孟兰亭坐实了自己先前的疑虑,这会儿突然和冯恪之再次单独相对,心底,控制不住地生出了一种异样的别扭之感。   她一句话也无。   更是为了避免冯恪之和自己搭讪,车子刚开出去没几百米远,人就靠在车座的靠背上,闭目假寐。   也不知道是他觉察到了自己想和他拉开距离的刻意,还是或许确实是自己想多了——自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路上,他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从出发后,他就一直默默开车,开得十分平稳。   车里静悄悄的,耳畔只有汽车引擎工作中发出的低微的噪声。   孟兰亭的心绪,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   昨晚收到失而复返的旧书,她思绪万千,迟迟无法入眠,好似辗转到了凌晨一两点才睡。   今早,早早起来预备冯令美接自己。   这个白天的观赛经历,又在不停地刺激着她的精神。   孟兰亭原本只是闭目假寐,但在耳畔那单调的低微引擎声的催眠之下,最后竟然真的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周围黑乎乎的,鼻息里,仿佛氤氲着一缕淡淡的闻起来有点冲鼻,但又不会惹人生厌的陌生的皮革气息。   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她意识茫然,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但很快,她就回过了神儿,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冯恪之的车里。   她一下坐直身体,感到有什么从自己的肩上滑落。   她睁开眼睛。   车停了下来,车里也没开灯,黑乎乎的,冯恪之不在。   她低头,借着仅有的一点微弱的光线,认出自己膝上的那样东西,是冯恪之晚上穿的那件皮衣。   孟兰亭的心跳一下加快了些,急忙左右看了下,车窗外,视线里立刻映入了一道人影。   冯恪之背对着她,正站在车旁的路边,好像在抽着烟。   似乎听到了她醒来的动静,他转头看了一眼,将烟头丢了,踩灭,走了回来,坐回到驾驶位上。   孟兰亭感到有点尴尬,悄悄地把他的衣服从自己膝上挪开些,小声说:“不好意思啊……我刚才睡了多久?”   “不长,也就一个小时。”   冯恪之没回头,一边启动汽车,一边回答。   那应该至少是晚上十点半后了。   孟兰亭愈发窘了:“怎么不叫醒我?”   冯恪之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见你睡得很香,路也不大好,就停了下来。”   孟兰亭定了定心神,把皮衣递回去:“谢谢你了。”   冯恪之接过,随手放在一旁,微微一笑:“走吧。送你回家了。”   孟兰亭有点不敢和他对望,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汽车头灯亮起,再次前行而去。 第47章   快十一点了。   八小姐回来已经有一会儿了。九公子今天得了这么大的荣耀,照冯公馆门房老张的推测,晚上一定和他那些朋友整夜庆功去了,应该不会回了。   老张瞄了眼钟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睡觉的屋里出去,准备锁大门,无意间抬眼,看见外头停了辆车,边上,一个人影正在门外站着。   老张定睛,认了出来,脱口而出:“八姑爷!”   “八姑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一声?”   老张赶紧打开铁门。   何方则走到门口,停下,看了眼门里房子的方向,黑魆魆的。   “八小姐在吗?”   “在,在!说是晚上和众位姑奶奶们吃饭,回来已经有一会儿!八姑爷你快进来,我这就去通报!”   何方则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了。老张把人让进来,转身一溜烟往里奔去。   很快,客厅里的灯亮了起来,冯妈急匆匆地跑了出来,看见何方则,高兴地喊了声“八姑爷”。   “八姑爷你上去吧,八小姐刚睡下去没一会儿!”   何方则停在客厅里,看了眼二楼的方向,微笑道:“这么晚,吵醒你了。冯妈你先帮我传句话吧,她要是睡了,我下次再来。”   八小姐和姑爷从前好得很,就这两年,也不知道为什么,关系就坏了下去,去年,何方则还从这里搬了出去,此后就不大看得见他了。   以冯妈的观察,八小姐虽然交际很广,又忙于公司的事,白天很少能在家里看到她的人影。但即便姑爷搬走后,也极少有在外头过夜不归的情况,所以冯妈极恨那些在背后编排八小姐不好的人。   而何姑爷这边也是流言不少。说他嫌八小姐生不出孩子,在外头养了人,被八小姐知道了,夫妻这才生分到了这样的地步。   对此,冯妈半信半疑,总觉得何姑爷不是这样的人。   但要不是八小姐的原因,那肯定就是姑爷的不好。   除了这个,冯妈也实在想不出来,还有别的什么理由。   “行,行。姑爷你坐,我这就上去。”   冯妈匆匆上楼。   何方则坐在了沙发上。   片刻后,楼梯口传来一阵拖鞋趿地发出的脚步声。   何方则抬起头。   冯令美现身在了楼梯口。   她和白天的样子迥然不同,仿佛刚从床上下来,散着头发,肩上松松地披了件墨绿色的丝绸睡衣,腰间绾了衣带,双手抱胸,凭栏而立。   何方则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慢慢地站了起来,朝她走了过去。   “什么事?”   冯令美俯视,视线扫了过来,淡淡地问。   何方则停在了楼梯下,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略一迟疑,低声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要是你不方便……那就算了……”   冯令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喝酒了?”   何方则摸了摸脸:“只喝了一点儿……晚上庆功宴,我推不掉……”   冯令美蹙了蹙眉。   “上来吧!”说完转身而去。   何方则仿佛松了口气,急忙几步并作一步地上了楼,追了上去。   ……   汽车离周家越来越近。开到那条巷子口,停了下来。   附近已经看不到行人走动的身影了,家家关闭了门户,路灯静静地发着昏黄色的光。   耳畔依稀传来远处巷底的几声狗吠,还有不知哪家还在打麻将。说笑声夹杂着搓洗麻将牌的声,哗啦哗啦,愈显四周的寂静。   冯恪之停车,下来,替她打开了车门,说:“我送你进去。”   孟兰亭没做声,下了车,沿着那条巷子朝周家而去。   “今天我们最后能赢,多亏了你。谢谢你了,孟小姐。”   冯恪之跟了上来,说。   “没什么,只是巧合罢了。还是靠你们自己的勤练。”   “还是要谢谢你的。你上课很辛苦,刚比赛完,夜校这几天可以暂停。明晚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聊表谢意。”   孟兰亭停下了脚步。   冯恪之看了她一眼,跟着停下:“怎么了?”   巷子口的路灯渐渐照不到这里,周围的光线,变得模糊了起来。   孟兰亭抬眸望着他,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提出自己今晚在饭桌上考虑的那个决定。   “冯公子,是这样的,学期末了,我学校里的事情越来越多,接下来,恐怕没时间再去夜校担任教职了……”   冯恪之仿佛一怔,随即说:“没事。等期末过去,你不是放暑假吗,咱们再开始好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带着愉悦的感觉。   孟兰亭感到自己想说的话,变得愈发难以启齿了。   但是她知道,她必须要说。   她微微清了清嗓,侧过脸,避开那两道目光的注视,说:“冯公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以后我大约都没时间再去夜校上课了……”   对面忽然沉默了。   孟兰亭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并没有错。   非但没错,还是正当而必要的。   她已经可以确定,冯恪之当初请自己去给宪兵上课的目的,就是为了勾她而已。   现在她退出,不想陪他玩儿,何错之有?   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渐渐也喜欢上了那一群和自己原本想象反差巨大的特殊学生,这话是说出了口,心里竟感到有些惆怅。   她压下这种难言的感觉,见冯恪之一言不发,急忙小心解释:“冯公子,实在是抱歉,但真的没时间了。夜校班的学生,麻烦你帮我向他们道个歉。他们如果还想学数学的话,我也可以介绍一个比我更适合的教师……”   她实在无话可说了,停了下来。   “无妨。不去就算了,不会勉强你的。”   过了一会儿,冯恪之点了点头,语气平平。   但是气氛还是变得和刚才不同了。   孟兰亭疑心他其实有点不快了,这让她愈发感到尴尬,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幕。   “谢谢冯公子理解,也谢谢你送我回来。那就这样了,我到了,你也回吧。”   她低声说了一句,转过身,匆匆往里而去。   仓促之间,没有留神脚下,加上光线昏暗,鞋跟踩上了一颗傍晚附近孩童游戏后留下的圆溜溜的卵石,足踝一撇,晃了一下,身体就往一侧歪了过去。   孟兰亭低呼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腰间感到一热。   冯恪之已伸手,从后一把扶住了她。   他的手,就扶在了她的腰肢之上,不轻也不重,但隔着裙子那一层薄薄的衣料,来自那只掌心的热度,却清清楚楚地传导到了孟兰亭的肌肤之上。   就好象被他从后,握住了腰似的。   孟兰亭半边身子一僵,很快回过了神,想要脱离那陌生的带着男子体温的手掌,慌忙站直身体,转过身,退了一步。   她脸庞发热,仓促道谢:“谢谢……”   “你擦了什么?”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问话之声,打断了她的话。   就好象他在自己耳畔耳语似的。   “啊?”   孟兰亭一时不明所以,略带茫然地抬起脸,见他竟跟着靠了上来,微微俯首,脸凑到了自己的额前,轻轻地嗅了一下。   “你擦了什么,这么香?”   他又重复了一遍问话,声音低沉而柔和,又掺杂了几分挑逗似的轻佻之感。唇也似乎轻轻擦过她的发,凑到了她的耳畔,几乎就要碰到她的耳垂了。   孟兰亭甚至清楚地感觉到他说话时,那温热的鼻息,就轻轻地拂过自己的面庞和脖颈肌肤。   少女那薄嫩的,从未遭过如此调戏的肌肤敏感无比,被男子的呼吸和鼻息给弄得寒毛倒竖,瞬间冒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孟兰亭的心怦怦地跳,慌忙偏头,避开了他靠近的那张脸,又后退了几步。   仓促中不辨方向,竟退到了巷子的墙边。   “冯公子,我该进去了——”   她极力稳住呼吸,掉头就走,才迈开步子,面前影子一动,他竟伸臂按在巷墙之上,一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孟兰亭顿时慌了。   冯恪之不语,也没动,就这样挡着她的去路,将她挡在巷墙和自己臂膀围出的狭仄空间之中。   她抬起眼眸。   借着进入眼帘的一点微弱光线,她看到冯恪之低头盯着自己,两只眼睛,在夜色里闪烁着暗芒。   “你要干什么?”   她极力镇定,压低声,斥问他。   冯恪之继续看了她片刻,慢吞吞地说:“孟小姐,我真要干什么的话,刚才你睡着的时候,全都已经干完了。”   孟兰亭呼吸一滞,心跳愈发快了,一把推开他,低头就走。   他并未跟上,也未再阻拦。   “明晚六点,我来接你吃饭,以表谢意。我走了。”   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   孟兰亭走了几步,停下,转过头,见他丢下这句话,竟自顾掉头走了,心里顿时恼了,但这里和周家已经很近,怕说话声音太大惊出人,只好返身,追了上去。   “冯恪之,我的意思你没明白吗?我不会和你去吃饭的……”   冯恪之置若罔闻,迈开大步出了巷子,打开车门,自己上了车,发动汽车。   孟兰亭见他就要走了,急了,挡在车前,不让他走。   “冯恪之!你先别走!算我求你了,往后你不要再来了这里了——”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语气,已经从一开始的叱令,变成了低三下四般的恳求。   车灯亮起,汽车后退,绕过孟兰亭,撇下她,自顾去了。   孟兰亭看着汽车消失在了夜色里,又气又恨又无奈,站在原地发呆了片刻,看见住在巷口的江太太从窗户里探头出来,只好转身,怏怏地回了周家。   周太太还没睡着,听到她开门进来的动静,从屋里出来,问了几句晚上吃饭的情景。   孟兰亭压下心里的懊恼,如常那样应答了几句,请她回房休息,锁了门,自己也进了房间。   洗漱完毕,她熄灯上床,闭目,脑海里确不断地浮现着刚才的一幕一幕,心里又烦又乱,实在睡不着觉,干脆爬了起来,拧亮台灯,坐到书桌前,想预备下周的课,半晌也写不了几个字。   她的视线落到了摆在桌角的那本书上,停笔凝神了片刻,低下头,在脚边的那只废纸篓里翻了下,捡回了昨晚丢进去的照片。   孟兰亭盯着照片上的人看了片刻,忍不住取了支水笔,往他脑门上画了一只小乌龟,画完,端详了片刻,又觉不够,再添了两撇小胡子,再看,终于连自己也觉得好笑了起来,忍不住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吃吃地低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兰亭,你还没睡吗?”   是周太太的声音。   孟兰亭吓了一大跳,慌忙坐直身体,手忙脚乱地将照片塞进书里,定了定神,应了一声,才过去开门。 第48章   周太太手里端了个小碗,笑着说:“兰亭,晚上我熬了点银耳汤,见你屋里灯还亮着,就给你盛了一碗。”   孟兰亭忙接过,向她道谢。   周太太叫她坐下吃,自己也走了进来,见她桌上还凌乱地摊着书本,顺手替她收拾:“你也别累着自己,晚上早些睡才好。”   孟兰亭唯恐被她看到那张照片,慌忙放下碗,抢着收拾。   “伯母你也去休息吧,我自己会收拾的。晚上实在不好意思,回来得这么晚,影响了您和周教授休息。”   周太太笑了,说:“你伯父天天晚上在书房里泡到半夜才睡,我早习惯了,哪里影响。你快吃吧,吃完我收碗。”   孟兰亭装作若无其事地将那本夹了照片的代数书压在了最下面,这才安心了些,赶紧坐下,低头吃了起来。   周太太坐到边上,看着她用调羹舀了银耳,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说:“刚才忘了和你讲,傍晚你出去后没多久,那位顾先生打电话来,说他们电影公司明天有活动,邀你过去。”   孟兰亭说:“我恐怕没时间。下回顾先生要是再打电话来,我不在家,伯母您直接帮我推掉就可以了。”   周太太点了点头,端详了她片刻,迟疑了下,说:“兰亭,有句话,不知道伯母能不能问你?”   孟兰亭点头:“伯母你说。”   “你和冯家公子……是不是关系不错?”   孟兰亭的心口咚的一跳,立刻想起了今晚被冯恪之送回来时两人在巷子里的来回折腾,疑心会不会是发出的动静太大,被周太太看到或是听到了些什么。   她耳根唰地热了,断然摇头:“没有!伯母你千万不要有任何误会!除了夜校接送,我和他没半点额外的关系!”   周太太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兰亭,别怪伯母多管闲事。最近我是见你们常往来,所以多嘴,问了一句。我倒不是不喜欢冯公子。接触过几回,才知道他人也是很好的,家世更不用说。就是玩心重了点。怎么说呢,那样家庭出来的贵公子,有点玩心,本也不算什么。就是怕他不是能安下心好好过日子的人。你们没关系,那就最好,伯母也放心了。”   孟兰亭知道周太太是真心关心自己,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类似于瞒着大人偷偷干坏事般的愧疚之感。定了定神,说:“伯母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的。”   周太太露出慈爱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伯母放心了。你早点睡吧。”   她笑着端起空碗,走了出去。   孟兰亭送她出去,轻轻锁了门,慢慢地回来,从那本代数书里再次拿出那张照片。   这是一张摄于民国十一年的照片,背面有日期标注。尽管一直以来得到小心保管,但因为年长日久,纸面还是微微泛黄,染上了些年头的痕迹。   照片上是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男孩,穿一件浆得笔挺的白色衬衫,条纹背带裤,衬衫的领口处,结了个漂亮的蝴蝶状领结,头发往后梳平,完全一副小绅士的打扮。   男孩的面容俊秀,对着镜头,他仿佛心情很好,咧嘴在笑,眼睛弯弯,犹如一双月牙儿,更是露出了两颗虎牙。   模样看起来,极是招人喜爱。   孟兰亭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是十三岁那年的生日,母亲拿出来的。   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原来从小就有一个“未婚夫”。   就是照片中的这个小男孩。   她知道的那一天,这个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应该有十五岁了。   照片后来被她夹进父亲留给她做纪念的这本书里。   她再也没有拿出来看过,但也没有起过念头要丢掉。   它就好像和父亲的书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一体。   孟兰亭盯着看了一会儿,几次想撕了,然后彻底地丢进废纸篓,又被在那个小绅士额头上爬着的乌龟和那两撇小胡子给弄得有点下不了手。   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咬了咬唇,慢慢地放了下去,背朝下地夹回在书里,插了回去。   ……   冯公馆里。   冯令美进去后,坐到了梳妆台前,随手拿起梳子,梳着自己的头发,没有说话。   何方则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啪”的一声,冯令美放下了梳子,起身朝他走了过来,伸手开门。   “你还是回去吧,我也累了,想睡觉了——”   何方则依然没有说话,却伸手,一下握住了她停在门把上的那只手。   冯令美的眼睫微微一颤。   “你——”   一缕带着淡淡酒气的熟悉的男人气息,一下将她包围。   何方则靠了过来,轻而易举地将冯令美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冯令美的脸庞有点红,挣扎了几下,敌不过男人的力道,被丈夫压在了床上,承受着来自于他的亲吻。   睡袍很快从肩膀上滑落。   昏黄的床头灯,墨绿色的美丽丝绸,白皙而温暖的女人皮肤。   男人的喘息,很快变得粗浊了起来。   冯令美仰于枕上,闭着双眸,面庞也浮上了一层红晕。   “小八……”   何方则在她耳畔低低地叫着她,声音沙哑,又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冯令美没有做声,依然闭着眼睛,胳膊慢慢地攀上了丈夫宽阔而厚实的肩膀。   一只柔软的手,顺着他的后颈,从衣领里悄悄地探了进去。   微凉的手心,就贴在男人后背那片滚烫的皮肤之上,在衣物的遮掩之下,轻轻地摩挲着。   “小八——”   何方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再次唤她,声音已是带了些狂喜的意味。   他捧住了她的脸,低头想再亲吻她的嘴。   “何方则,我的话,你到底听还是不听?”   忽然,妻子的声音,带了一丝柔柔的勾人韵味,飘入了他的耳中。   何方则慢慢地抬起头,和枕上的妻子四目相对。   她发丝凌乱,面颊绯红,双眸含水,呼吸也有点急促,美得夺人魂魄,就仿佛和很多年前,当何方则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低级军官,第一次看到她,就再也无法忘记的容颜一样,没有半点变化。   何方则顿住了。   冯令美等了片刻,眼底流露出了浓重的失望,以及一缕无法抑制的怒气。   “滚!”   她转过脸,不再看他。漂亮的红唇里,吐出了一个冰冷的字眼。   那只柔软的手,也不再属于他了,从他的衣领里抽了出来。   何方则僵了片刻,忽然再次捧住她的脸,低头想继续亲吻她。   “何方则,我叫你滚!”   “没有我的允许,你敢碰我?”   她一字一字地道。   何方则再次僵住,片刻后,慢慢地松手,从她身上爬了起来,下去,背对着床上的妻子,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物。   “我走了。”   何方则低低地道了一句,朝门走去。   冯令美一直转头朝里,一动不动,等丈夫走到了门边,说:“何方则,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你要是还不听,我和你,完了!”   何方则在门后站了片刻,慢慢地回头,凝视着床上那个始终没有看向自己的漂亮女人。   “小八……别的无论什么事,只要你开口了,我一定会听你的。唯独这件事,我无法选择。”   “原本我就配不上你。是我误了你。爹那里该怎么说,你让我知道就行,到时我无不配合。”   “……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沉,说到对不起的时候,带着一丝微微的颤音。   他顿了一顿,猝然转头,伸手打开了门。   冯令美慢慢地转过脸。   门后已经没有了人,房门紧闭,房间里空荡荡的,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的眼圈,慢慢红了。   ……   冯恪之回到冯公馆,得知何方则片刻前来了,这会儿人就在楼上房间里。   他夫妇应该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   冯恪之也不清楚他两人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但说何方则有别的女人,冯恪之是不信的。   他要真的有,别说八姐,自己这一关,就别想过。   冯恪之怕惊动他夫妇相好,正蹑手蹑脚地上着楼梯,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看,何方则出来了,不禁一愣:“八姐夫,这么晚了,你不住下?”   “我八姐呢?”   他看了何方则的身后。   何方则微笑道:“我来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你八姐已经睡了。”   “我先回了。”   何方则朝冯恪之点了点头,下了楼梯,大步穿过客厅,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外。   冯恪之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走到冯令美的房间门口,敲了敲:“八姐,睡了吗?”   “睡了。有事?”   过了一会儿,冯令美的声音传了出来。   “八姐夫来了,怎么又走了?八姐你不让他住?”   “大人的事,你少管!睡你的觉去!”   屋里静了下来,再没有任何声音了。   冯恪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   次日傍晚,冯恪之开车来到周家那条巷子外,停了车,正要进去,忽然又记起她那天说不让自己进的话。   说实话,她的这种要求,让冯恪之一度感到很不高兴。   生平第一次,有种被人掀下面子往地上踩的感觉,不大舒服。   但看在是她的份上,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冯恪之往里走了几步,又迟疑了下,见巷子口有几个小孩蹲着在玩石子,见自己过来了,纷纷歪着头看,于是招了招手,从兜里摸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笑眯眯地说:“拿去买糖吃。帮我去周家把孟小姐叫出来,就说人来了,她要是不出来,人就进去了。”   小孩儿已经认得钱了,欢天喜地,一窝蜂地朝里跑去,没一会儿,又一窝蜂地跑了出来。   冯恪之看见周太太跟了出来,忙迎了上去。   周太太笑道:“冯公子,你是来接兰亭的?你们约好的吗?兰亭没和我说起过。下午她就跟着老周去苏州参加一个学术会了,要过两天才回来。”   冯恪之迟疑了下,问:“她是早就定了行程的吗?”   周太太摇头:“不是。兰亭今天说自己也想去旁听,正好期末,学生复习居多,老周就带上她了。”   冯恪之不语。   “要不你进来坐坐?”   确定故人之女对冯家的这位风流公子并无任何特殊感觉之后,周太太就放心了。   只要不牵涉到兰亭,她对这位冯公子,还是很有好感的。   “不了。我也只是路过,想起来有个事要找孟小姐说,这才过来而已。不在就算了,下次吧。”   冯恪之辞谢,在周太太目送之下驾车离去。   神色,慢慢地沉了下去。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开了一会儿,把车里准备好的一束玫瑰给丢出了车窗,打了个方向,车就朝着宪兵司令部疾驰而去。 第49章   三天后,孟兰亭随了周教授从苏州回上海,和同行之人作别后回去,意外地发现,周家的客厅了,竟然坐着两位不速之客。   宪兵司令部的司令杨文昌和张奎发,两人来访,周太太陪在一旁。   看到孟兰亭随了周教授进门,不止杨文昌和张奎发面露喜色,连周太太也松了口气的感觉。趁着他两人毕恭毕敬地见周教授,周太太借帮孟兰亭拿行李的机会跟进了屋,低声说:“他俩中午就来了,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我说你中午的火车,大约傍晚回,他们要是不介意,可以留下来等。”   “我只是随口客气罢了,没想到他俩竟当真,坐了一个下午,我还给他们做点心吃。”   周太太对宪兵司令部的固有印象始终无法完全消除,语气有点抱怨。   “这两人提了一大堆东西来,客气倒是客气得很,就是怎么有点憨头。我都不知道暗中提醒几次了,就是不走。问找你什么事,又不说。”   周教授已经进了书房,孟兰亭从屋里出来,和两人打招呼。   杨文昌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带笑,寒暄了几句,说:“孟小姐,鄙人今天来访,是代表宪兵司令部上下两千官兵,向孟小姐致以最高的谢意!倘若不是孟小姐的帮助,我们宪兵司令部也不可能获得这样的荣耀!”   孟兰亭正要开口,一旁,张奎发唰地展开一联硕大的红纸,上头用毛笔写了醒目的“致谢书”三字,下面密密麻麻,全是宪兵团夜校班学生的签名。   “孟小姐请看!这是我们宪兵的集体签名!倘若不是担心人来得太多影响到了孟小姐,他们原本都要一道来的!”   张奎发双手递过红纸。   孟兰亭一顿,接了过来,放好,道谢,又自谦一番。   杨文昌又说:“我听冯参谋讲,孟小姐决意不再执教我们司令部的夜校了?冯参谋对此很是体谅,特意叮嘱我,孟小姐执教辛苦,叫我不必再来烦扰孟小姐了。但孟小姐有所不知,请看——”   张奎发立刻又从公文包里掏出另一张纸。   这是一份敲着鲜红印章的公文。   “孟小姐请看,这是今天上头刚下发到各省市机关部门的文件,要求全体部门高度重视夜校学习之重要性与必要性,利用业余时间,提倡新风,移除旧弊,自我提高。其中,我司令部更是以榜样而名列其上,不日将会有兄弟部门前来取经学习!”   张奎发说。   杨文昌接:“孟小姐,实不相瞒,值此关键时刻,这消息于我犹如当头霹雳,孟小姐若是不来,我夜校班何去何从?宪兵团的兄弟们得知,更是自责无比,恐怕自己太过粗鲁蠢笨,这才令孟小姐萌生去意。这也是我今日特意上门拜访的原因。恳请孟小姐看在有教无类的份上,倘若能够拨冗,考虑继续执教我们宪兵团的夜校,将是我们全体官兵之莫大荣幸!”   “孟小姐,您再看!”   “呼啦”一声,张奎发变魔术一样,又一次从对着孟兰亭展开了一张和第一张相同大小的红纸,只不过,上头的毛笔字变成了“请愿书”,下面也密密麻麻地签了许多人的名字。   “孟小姐,这是我们宪兵团全体官兵的请愿书,以千万分之诚意,恳请孟小姐重新考虑!”   一旁周太太,被张奎发从包里掏出来的一套一套的东西看得是目瞪口呆。   孟兰亭沉默之时,身后传来话声:“兰亭,难得他们勤奋向学,你的课,证明对他们也确实大有裨益,我建议你可以考虑继续执教。系里太忙的话,我帮你调整课目。”   周教授鼻梁上架着眼镜,手里拿着一本书,打开门,站在门口说道。   “是!是!教授您说得太对了!鄙人万分感谢您的理解和支持!”   杨文昌感激不已,点头哈腰。   周教授点了点头,拿着书,关门又进去了。   “孟小姐?”   杨文昌和张奎发小心地看着孟兰亭。   孟兰亭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对冯恪之提出终止执教时,他的那一番应答,心里感到郁闷无比,只好点了点头,说:“谢谢宪兵团官兵对我的认可,好吧,我可以再试着教一段时间看看。”   杨文昌和张奎发大喜,仿佛唯恐她又改变主意,对望了一眼,屁股立刻从粘了一下午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和周太太道了声别,不顾周太太追着要他们把东西拿走,疾步如飞,转眼就不见了人。   杨文昌和张奎发走后,当晚,孟兰亭替周教授整理这几天会议纪要之余,越想越是气恼。   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避开,他又这样打上门来。   气他厚颜无耻,更气自己性格优柔,做事总是顾东顾西,做不到随心所欲,说一不二。   分明知道是冯恪之的指使,偏偏自己又扯不开脸面,无法断然拒绝。   一夜气得简直饱腹,第二天没精打采地去了学校,经过那片选定为新图书馆建造地址的空地,远远看见一群工人在边上搭建围棚,知道应该快要破土了,边上吸引了不少学生,站在那里议论纷纷。   孟兰亭目不斜视地从旁走了过去,去往办公室。   胡太太等人已经到了,正坐在位子上,一边做事,一边闲聊。见孟兰亭来了,胡太太说她脸色不大好。   孟兰亭说昨晚睡得晚了些。   胡太太关切地叮嘱她多喝热水。   “……校务长正在向全校广泛征集新馆的名字,到时择选一些,请钟小姐最后定夺。往后,钟小姐的名字就和咱们之大的图书馆联在一起了,实在是风光。”丁女士继续聊着天,口气有点羡慕。   “钟小姐不但歌唱得好,也是有钱啊,难得还肯做这样的善事。”另一位太太说。   胡太太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你们竟然还不知道?”   她的语气,一下勾出了丁女士等人的好奇,立刻追问个中隐情。   胡太太说:“钟小姐就算再有钱,又怎么可能拿得出这样一笔巨款?外头到处在传,说那笔钱,其实是冯家的九公子出的。”   众人恍然,纷纷点头:“我就说嘛,钟小姐怎么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捐款?原来这样,那就不奇怪了。”   “冯家的那位九公子,为她一掷千金也就罢了,竟还考虑得这么周全,要替她挣一个好名头。”   “孟小姐,冯公子不是替你们数学系也设立了奖学金吗?听说你也在宪兵司令部教夜校。冯公子的事,你知道的应该比我们多吧?”   孟兰亭停下手中的笔,抬头微笑道:“冯公子热心助学,作为答谢,我是周教授派去那里暂时执教的,对他的了解,并不比你们多多少。”   “快上课了。我先去了。”   在女同事表示惋惜的声音里,孟兰亭拿了教案,起身出了办公室。   这一天过得有点魂不守舍,傍晚回去之后,因晚上要去上夜校了,才打起精神做着准备。   冯恪之没有露面,来接她的人,改成了老闫。   老闫说,大姑奶奶夫妇明早要离开上海了,晚上有个宴会,把九公子叫了过去,所以自己代替他来接送孟兰亭。   老闫来得早了些,孟兰亭到达宪兵司令部,比平日要早,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   杨文昌也在,接了孟兰亭进去,送到那间为她特设的兼做休息的办公室里。   孟兰亭请杨文昌自便,自己坐着,默默温了一遍晚上要讲的内容,见离上课只剩十分钟了,打算早些过去。起身出来,经过附近的水房时,听到一排水龙头前,飘出几个宪兵说话的声音。   “……快点,刚才看到孟小姐已经来了,去了办公室!赶紧把脸和手洗洗干净去上课了!别说迟到,上次董老幺跑完操,一身臭汗地坐那里,被张秘书闻到,也扣了钱!”   “唉——”另一个宪兵叹气。   “我天生脑子笨,孟小姐教得再好,我也是听天书。幸好有钱可拿,就当是在赚外快了!”   孟兰亭一怔,停下了脚步。   “哎,你么说,钟小姐不是冯长官的女朋友吗?冯长官现在又追求孟小姐,这什么意思?”   “你傻啊,这都不知道?冯长官那样的家世,怎么可能会娶钟小姐进门?钟小姐当情人,孟小姐就是家里做太太的那位了。”   几人发出一片羡声。   “朱彪,你怎么不说话?比赛拿了第一,冯长官说到做到,前几天包了大新书寓,听说你没去?你傻啊!我是想去都没得去!”   “他和咱们不一样,他啊,日后是干大事的人……”   几人拿朱彪打趣,嘻嘻哈哈地关了水龙头,急匆匆往教室赶去,冷不防看到孟兰亭就站在路边,全都吓了一大跳,停住脚步,相互看了一眼。   有人咳嗽了一声,几人齐齐叫了声孟小姐,抬脚就跑。   “朱彪,你留下!”   孟兰亭叫了一声。   朱彪停住,看着孟兰亭朝自己走了过来,眼睛盯着地面,不敢看她。   “刚才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孟兰亭和颜悦色地问。   朱彪脸立刻涨得通红:“孟小姐,我没有去大新书院……”   “我不是问这个,”孟兰亭微笑,“我是听你们说什么上课发钱扣钱。是什么意思?”   朱彪吭吭哧哧:“孟小姐……我真的不能说……”   “你要是有顾虑,那我问你好了,要是对,你点个头就行。”   朱彪仿佛松了口气,点头。   孟兰亭想了下,问:“是不是你们的冯长官给你们发钱,让你们来上我的课?”   朱彪终于点头,看了眼孟兰亭的脸色,赶紧又说:“孟小姐你别难过。一开始我们是不大乐意,但后来就自己愿意了!现在就算冯长官不发钱,我也会来上课的!上了你的课,我真的学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孟兰亭含笑点头:“谢谢你朱彪。你去吧,我没事了。”   朱彪朝她躬了个身,匆匆而去。   孟兰亭站在原地,出神了片刻,张奎发找了过来:“孟小姐,你在这里呀?刚才我去办公室接你,不见你人……”   孟兰亭回过神,笑了笑,走了过去。   ……   孟兰亭按照准备好的教案上完了课,在张奎发的陪同下回往休息室,准备取自己的包离开,快到时,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骂之声。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房间是不是?好啊,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以前还在外头拈花惹草,现在好了,是觉着自己就要升官了,胆子也大了,竟然把人弄到司令部里了!以为能瞒得过我?什么夜校教师!骗鬼呢!她人呢!在哪里上课?我是你们的司令太太!你们谁敢拦我!放开我,我要过去——”   孟兰亭停住了脚步。   前头不远之外,就在那间办公室的门外,几个卫兵正拦着一个穿着旗袍的妇人,不让她过来。妇人十分愤怒,一边举起手里的皮包,胡乱打着面前的人,一边嘶声力竭地高声叫骂。   张秘书大惊失色,飞快看了眼孟兰亭,慌忙跑了上去,大声喊道:“杨太太!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的,还不快把太太请出去!”   卫兵起先忌惮她的身份,不敢用强,得了吩咐,几人立刻将杨太太胡乱抬了起来,飞快朝外送去。   杨太太拼命挣扎,竟让她挣脱了出来,回头看见了孟兰亭,大怒,一边指着她的方向,一边顿脚大骂:“我看见你了!你别跑!就是你这个小狐狸精……”   “你给我住口!”   杨文昌闻讯,急匆匆地赶来过来,见自己的太太竟跟到了这里,对着孟兰亭在大放厥词,吓得脸都白了,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捂住了太太的嘴,死命拖着就要往外去,被太太回嘴,一口咬住手腕,顿时勃然大怒,“啪”的一声,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杨文昌平日惧内,尤其从前被抓到偷腥后,这几年,逢太太发作之时,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今天却变得这么凶恶,杨太太也是始料未及,捂住火辣辣的脸,看一眼走廊上那个腰肢仿佛一掐就能出水的年轻女教师,眼睛发红,尖叫一声,扑过来就要和丈夫拼命,被杨文昌一把拽住,压低声音:“你个臭婆娘!你知道她是谁的人,听风就是雨,敢跑到这里来闹事?”   杨太太从未见丈夫如此凶恶,未免惊惧,只是心里又愤恨不已,一边撕打杨文昌,一边放声大哭,听到丈夫在耳边又说:“这位孟小姐,她是冯家九公子的人。是九公子把她弄这里来上课的!你他娘的活腻了,想拉我一起死是不是?”   杨太太一下止住了泣,看了眼孟兰亭,又看了眼丈夫的眼神,打了个哆嗦,赶紧擦去眼泪,胡乱抹了抹头发,连掉了的那只鞋都来不及找,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到了孟兰亭的面前,脸上露出讨好的笑,不住躬身赔罪。   “哎呀孟小姐,全是误会!是我的错!怪我瞎了眼,胡说八道!孟小姐你大人大量,千万别和我计较!”   “啪”的一声,杨太太又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孟兰亭只觉满眼都是荒唐事。   从发钱给宪兵要他们来上自己的课,到大新书院的包场。从那座铭着钟小姐名字的图书馆,到此刻面前这个先倨后恭的司令太太。   她忽然竟有点想笑的感觉,只是实在又做不出笑的表情。   “孟小姐,误会,实在是误会,您别见怪——”   杨文昌也赶紧跟上来赔罪。   孟兰亭点了点头,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而去。   ……   冯恪之今晚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现场无数人想和他搭讪,可谓大出风头。   一个名叫曼丽的颇有姿色的从南京外交部门跟过来的女秘书,更是有意无意地朝他放着眼神,最后端了杯鸡尾酒,送到了他的面前,自己轻轻抿了一口,留下一个淡淡的红色唇印,再将酒杯,慢慢地递到他的面前。   “冯公子,这杯酒,我总觉得味道不大对劲。你替我品一下?”   冯恪之接过,闻了闻:“酒里多了曼丽小姐的唇香,味道自然就不一样了。”   曼丽小姐眸光流转,掩嘴娇笑:“他们都说九公子风流倜傥,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很坏呀!我的车坏了,等下结束,劳烦冯公子送我一程,怎么样?”   冯恪之笑道:“今晚怕是没这个荣幸了。曼丽小姐倘若实在寻不到能送你回去的人,我建议坐外头的黄包车,也是很方便的。”   曼丽小姐一顿。   冯恪之把酒杯放回到她手里,转身而去,这时,一个侍者匆匆追了上来,说有他的紧急电话。   冯恪之来到电话间,漫不经心地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哪位?”   “冯公子!不好了!出事了!”   张秘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什么事?”   冯恪之一怔。   “晚上司令太太跑了过来,发了一场疯,孟小姐大约是被得罪了……”   冯恪之还没听完,一把丢了电话,转身而去。   “……我疑心孟小姐大约也知道了你出钱叫宪兵去上课的事……”   “喂!喂!冯公子你还在听吗?”   “……”   电话挂在线下,从桌面垂落,在半空晃晃悠悠。   张秘书还在听筒里喂个不停,冯恪之人已出了房间,疾步而去。 第50章   冯恪之今天的心情原本很是愉悦。   军事竞赛结束那晚送她回来时,因她提出的停止执教夜校而收到的挫折,轻而易举就被他化解了。   其实根本也无需他自己怎么费劲。只要让杨文昌知道他的意图就可以了。其余一切,杨文昌他们都会替他办得妥妥当当。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孟家女儿果然又答应回来继续执教了。   其实冯恪之倒并不是非要继续这个夜校不可。原本不过就是当初他为了接近她而弄出来的,鉴于两人目前日益顺利的关系,夜校班也已失去了当初的作用。   只不过,这个要求是她自己突然提出来的,这让那天原本正踌躇满志的冯恪之感到很是意外,并且,在她提的时候,冯恪之感觉到了来自于她的企图疏远自己的意图——这就不是他所能容忍的了。这才有了杨文昌他们随后的举动。   一切又纳回到了自己的控制。   冯恪之计划再过些天,等两人关系再亲近些,自己就主动提出让她不必继续执教了,免得她太过辛苦——这确实也是他的真实想法。   自然了,他不傻,猜到她虽然答应回来执教了,但对自己肯定心怀不满,所以今天故意没去接她,派老闫代替。   先避开,等过几天,她过了这个气头,自己再露面去哄哄,也就没事了。   所以,这丝毫也没有影响到冯恪之的心情。   问题解决了,昨晚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都在回味着那夜送她回来时两人独处的情景。   她在车里靠着睡了过去,睡容恬静,眼睛闭着,两片唇瓣微微地启着,丝毫没有设防,仿佛一朵含苞带蜜的玫瑰花蕊,正在欢迎蜂蝶的品尝。   天知道她当时的样子,看起来有多香甜可口。   给她盖衣服的时候,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吹到自己的脸上。   那种感觉,又酥又痒。   他只要凑得再近点,近那么一点点,就能亲到她了。   反正她不知道,更不可能当场拒绝,让自己丢脸。   但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在自己的车里也能睡得那么恬的她,他竟然不敢亲下去。   他终于还是下了车,跑到路边去吹风。   他的绅士风度并没有白白展现,随后发生在暗夜巷里的那一幕,回想起来,越发引得他热血沸腾,回味无穷。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孟家的女儿进了自己的眼睛,心里也老想着,怎么把她给弄到手,最好娶了她,从此家人满意,自己也无后患。   一开始,起因大概是她原本就和自己有婚约,在他为了顾全大局违背意愿,做出愿意娶她的意思表示之后,她非但不点头,竟然还讽了他一顿。   这就算了,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和小姑娘计较。   但后来,奚松舟竟然加入了。   这就万万不能了。   倘若让他把人给娶走,他冯恪之将变成什么笑话?   一想到日后万一家庭聚会里碰到,自己要叫她表婶,而做了表婶的她,或许还会在那个表叔面前添油加醋地描述他这个侄儿当初想娶她,她却拒嫁的一幕,冯恪之就心惊肉跳,根本无法忍受。   好在现在,事情进展得很是顺利。   那夜在巷子里,将她困在墙边的一幕,其实原本也非他故意所为。   当时她说完就走,那种明显的要和他划清界限的意图,本就惹他有点不快了,正好伸手扶住了她的腰,当时靠得很近,他清楚地闻到了来自于她的一缕淡淡的幽香,冲动之下,忍不住就那样吓唬了她一下。   老实说,她当时的反应,令他感到相当的满足和兴奋。   冯恪之的直觉告诉她,孟家的这个女儿,应该已经快要陷入自己在追求她中所表现出来的魅力里了。   冯恪之从不怀疑自己对女人的吸引力。   在他十三岁,还是一个青涩少年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收到来自不同异性的爱慕了,甚至是勾引。   印象深刻的,是一个远亲家的他要称她嫂子的少妇。   那是赤裸裸的勾引。   那也是冯恪之生平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女人肉体。   白花花的,满眼的肉。   至今想起,还是令他之感到无比的恶心。   所以这些年,他对除了自己家中姐姐之外的女人,从没正眼看过。   只要他愿意,凭了他的家世和自身的条件,世上大约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   这位前未婚妻,来自孟家的小姐,自然也不例外。   前段时间,比赛前最后一周封闭,在结束了白天大强度的训练之后,深夜时分,他躺在司令部那间屋里的铁床上,睡不着的时候,竟幻想起了她脱去衣服后的模样。   那夜在曹渡工厂里,那一滴汗水慢慢渗入她胸前衣裳的一幕,令他至今不忘。   她也是第一个令他生出如此的幻想,却非但不感到恶心,反而从中得到莫大兴奋的女性。   冯恪之深信,只要他再加把劲,离最后的大功告成,应该也就快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个晚上不在,司令部竟然就失控了。   杨文昌的老婆是头什么样的母老虎,他先前也有所听闻。   虽然张奎发在电话里说杨太太很快就被阻止,还对孟小姐赔礼道歉了,但一想到当时孟兰亭遭受到的惊吓和委屈,冯恪之就恨不得一枪崩了那个泼妇,好给她出气。   他驾着车,一路狂飙,朝着司令部赶去。   ……   老闫载着孟兰亭离开宪兵司令部。回去的路上,不时偷眼地看,见她身影僵直,一言不发,想起刚才那一幕,自己也是不敢出声。   开到一半,忽然看到对面夜幕中来了一辆汽车,头灯雪亮,车速极快,凭着感觉,猜测是闻讯而来的九公子,于是闪了闪车灯,放慢速度停在路边。   果然,那车风驰电掣地开到近前,“嘎吱”一声停下,九公子人从车里下来。   “闫叔,兰亭呢——”   他飞奔而来。   老闫悄悄往自己后头指了指,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再一想,明白了。   什么时候开始,自家公子竟和孟小姐好到了用闺名直接来称呼的程度了?   “兰亭!是我!”   冯恪之一把打开后车门,弯腰探头进去。   “你千万别生气!你想怎么样,你全跟我说,我一定帮你出气!”   孟兰亭抬起眼,转过脸,盯着他的那张脸,没有说话。   冯恪之的脑门上渗出了一层热汗。   “是我的错!今晚该我自己接你,在那里陪着你的!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兰亭你原谅我……”   “冯公子言重了。”   孟兰亭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   “不过一场误会而已,杨太太已经向我道歉了,无事了。我要回去了。”   冯恪之原本以为她会梨花带雨地向自己倾诉,或者是另一个极端,迁怒于自己,生气发作。   没有想到,她这样轻描淡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一愣,反应了过来,急忙说:“行。那你坐我的车,我送你回!”   “不必。闫叔的车开得很好,还是他送我吧。”   孟兰亭转向老闫:“闫叔,劳烦你送我吧。”   老闫一边哎哎地应着,一边看着冯恪之,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   孟兰亭靠坐在位子上,侧脸朝向另一边,闭目不再说话了,面带淡淡倦容。   冯恪之迟疑了片刻,终于说:“也好。”   他转向老闫:“你开车小心点。”   老闫点头:“九公子放心!”   冯恪之退出车厢,关好车门,站在路边,目送老闫开车离去,出神了片刻,回到自己的车上。   原本不算小的一个篓子,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过去了。   被这么一搅,他也没心思再回去了,继续开车到了司令部。   杨文昌知道自己老婆晚上闯了大祸,这会儿哪里还敢走,依然等在司令部里,终于等到冯恪之来了,立刻带着太太上去赔罪。   杨太太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差没有下跪求饶了。   冯恪之阴着脸,从两人面前经过。   杨文昌和冯家的这个公子相处也半年了,多少有些摸到他的脾气和行事的风格。   这样,大概就是表示他不予计较了,如逢大赦,赶紧带着吓得已经腿软的太太出了司令部。   冯恪之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回去,得知老闫刚刚已经将她安全送回了周家,挂了电话,靠在床头上。   她没责备,也没生气,冯恪之自然感到很是庆幸。但松气之余,想起晚上她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心里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起身打了个电话。   没一会儿,今晚在司令部值班的张秘书赶了过来。   “晚上除了杨太太闹,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   张秘书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几个宪兵说,冯公子你发钱让他们去上课的事,大约被孟小姐也知道了……”   冯恪之正在喝着杯子里的水,一口水含在嘴里,还没完全咽下去,突然被呛住了。   “张奎发,你他妈的就是故意在整我吧?开始打电话时怎么不说?”   张奎发见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脸憋得通红,目光狰狞,吓得后退了几步,慌忙摆手:“冯公子,你可不能冤枉我啊!我在电话里和你说了的,还没说完,你自己就跑了——”   冯恪之一把抄起车钥匙,人就跑了出去。   “哎哎!冯公子你等等!我还没说完!还有个事哪!大新书院,她大概也知道了……”   张奎发追了出去,见他人已经跑得只剩下了个背影,转眼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愣了片刻,心里很快就做了个决定。   明天赶紧请个病假。   这几天,打死也不能来司令部了。   ……   孟兰亭回到周家,见周教授书房里的灯还亮着,轻轻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周教授正在写着稿子,笑道:“课上完回来了?早点去睡吧。”   孟兰亭站在一旁,没有动。   周教授终于抬头,疑惑地问:“怎么了兰亭?你有事?”   孟兰亭点了点头:“是。伯父,宪兵司令部的夜校,明天起,我不再去上了。”   周教授微微一怔:“怎么了?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孟兰亭摇头:“没事。是我自己的问题。其实原本我就不大想去的,最近更是觉得越来越不适合我了。很抱歉,辜负了您的期望。”   周教授打量了她一眼:“可以。明天我和那个张秘书联系下。他们要是还要数学教师,我另换个人过去,代替你。”   “谢谢伯父。真的很抱歉,给您和系里添麻烦了。”   周教授摇了摇头:“怪我,没问清你的意思,就做了安排。那边你一个女孩子去上课,确实也不方便。”   兰亭低声道谢。“那我出去了。伯父您也早些休息。”   “兰亭!”   孟兰亭走到门口,听到身后传来周教授的唤声,回头。   “往后遇到类似的事,要是你有想法,不要有所顾忌,直接和我说,知道吗?”   周教授含笑看着她,神色慈爱。   孟兰亭感到鼻头一酸,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知道了。谢谢伯父。”   周教授点头:“去休息吧。”   孟兰亭从书房里出来。   周太太在门口,带着担忧,问她出了什么事。   孟兰亭再次解释了一番,洗漱过后,回了屋。   周教授也结束了晚上的工作,和周太太回了卧室。   客厅里的灯灭了,房子里安静了下去。   孟兰亭躺在床上,只觉疲乏至极,仿佛闭着眼睛就能立刻睡去了,可是思想却又仿佛一团正在遭受炙烤的炭,在炉盖之下,不停地哔啵爆裂。   凌晨四点多,她就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觉。在床上又躺了一个多小时,五点多,窗外开始泛出鱼肚白,爬了起来,洗漱穿衣,出了房间,拿了一个带盖的洋搪瓷杯,蹑手蹑脚地从周教授和周太太的卧室门前经过,走过客厅,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周教授夫妇习惯早起,等下就会起身。   巷口外,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有个卖豆腐脑和油条烧饼的早点铺,每天五点不到,摊子就开了。周教授爱吃,周太太常去买来当早点。   今早浓雾弥漫,屋檐墙头,都笼罩着一层白色的湿雾,十几米外,景象就模模糊糊了,邻居们大多还在晨梦里。   孟兰亭踩着湿漉漉的地,走过静悄悄的雾巷,来到巷口拐角处那杆路灯的电线柱旁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了自己一声:“兰亭!”   她停步,看见冯恪之竟从电线柱后绕了出来。   他还穿着昨晚的衣服,头发仿佛被浓重的雾气给浸湿了,一绺绺地垂落额前,两只眼睛红通通的,眼底带了点血丝,电线杆附近的地上,丢了几个烟头。   好似在这里,已经停留有些时候了。   看到她的现身,他仿佛松了口气,面露喜色。   “我昨晚在边上,可是等了你一夜!你可算出来了!”   “有事不知敲门吗?”   孟兰亭冷冷地说。   他露出不大自然的表情,微微咳了一声,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就往前头去。   “你先跟我上车再说!”   附近就是住户。孟兰亭也不想弄出太大的动静,挣扎了几下,见挣脱不开,他抓得反而更紧了,也就停下,任他拖着自己到了那辆停在路边浓雾里的车旁。   冯恪之将她塞了进去,自己赶紧跟上,啪地关了车门。 第51章   汽车在晨雾里开了片刻,转上那条爱梦路,停了下来。   弥漫在林荫和两旁野地里的白色雾气,仿佛被风推着,慢慢地流淌。   四周静悄悄的,看不到有人走动。   孟兰亭等他一停车,就推开车门下去。   冯恪之也赶紧下来,将她的去路堵住。   “兰亭——”   “请叫我孟小姐。”   孟兰亭打断了他。   冯恪之仿佛没有听到。   “兰亭,我错了,我不该骗你的。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生气!但你一定要听我的解释!是,当初我是花钱让他们来上你的课,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有机会能接近你,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虽然我之前没说,但你应该能够感觉的到,我是喜欢你的!”   他等了片刻,发现她没有反应,手里捏着那个搪瓷杯子,冷冷地看着自己,顿了一顿。   “兰亭,我真的喜欢你。”   他迟疑了下,回头看了眼四周,见没有人,慢慢地朝她靠了过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我做梦都梦到过你。之前封闭的那些天,总是想起你。”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淡淡如烟的晨雾,在树梢头间,宛如流云一般,慢慢地流淌。那个英俊的青年男子,对着年轻的小姐,说着叫人听了心如鹿撞的情话。   他们站在林荫道旁一丛繁茂的枝叶之下。   一滴晶莹的露珠,忽然从头顶的一片树叶顶端坠落,不偏不倚,打在了孟兰亭的额前。   少女的额头如明月般光洁,那露珠仿佛也不胜肤滑,淌过那道宛如以乌缎剪出的眉,倏然跌落在了睫毛之上,碎成颗颗水钻,在漆黑的睫上慢慢地洇开,消失。   冯恪之凝视着,双眼一眨不眨,低头,脸渐渐地朝她俯了下来,唇几乎就要碰到她的面颊了。远远望去,犹如一双昨夜约会的恋人,在清晨雾气弥漫的树下耳鬓厮磨,依依不舍地道别。   “兰亭……”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了,恍若耳语呢喃。   “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我家,告诉他们,我娶你……”   “啪”!   树下,突然响起了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   这片初夏清晨的宁静,就这样,被这个毫无防备的耳光之声给打破了。   孟兰亭毫不犹豫,在他的嘴碰到自己之前,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她扇得很重,扇完了,连自己的手心,都有点疼痛之感。   冯恪之僵住了。   片刻后,才慢慢地转回脸,吃惊地盯着孟兰亭,犹如不敢置信。   直到抬手,摸了摸自己那侧感觉火辣辣的脸,这才仿佛终于确认了似的。   他的眼睛里,迅速地涌出了一层又惊又怒的神气。   “打我?”   “你竟打我?”   连声音都变了调子。   孟兰亭后退了几步。   “是你自找的!这一巴掌,是还你当初在街头剪了我的头发,还有那些你对我的欺骗和羞辱!”   “我谢谢你这么给我脸,说你喜欢我,竟还愿意娶我。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但是抱歉,我对你没有兴趣!我求你了,哪里来,哪里回去,从今往后,离我远点,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孟兰亭刚转过身,冯恪之就上去了一步,伸手将她手腕抓住了。   “我昨晚半夜就来了,为了见你,在外头等了一夜!”   “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他的脸上,浮上了一层带了狼狈的恼怒的神色。   孟兰亭冷笑:“是我叫你来的吗?”   她甩开他的手,再次掉头而去,又被他一把攥住了。   “打了我,你就想走?”   “你给我说清楚!除了以前剪你头发,发钱叫宪兵上课骗了你,我冯恪之还有哪里对不起你了?”   “我被我爹打过了,我刚才也向你道歉了,你还不依不饶?”   或许是真的愤怒了。   他的手劲突然变得很大,孟兰亭感到手腕被他捏得生疼,挣扎了几下,他非但没有松开钳制,反而一拽,将自己扯向了他。   搪瓷杯脱手而出,咣当掉落到了脚下,她人更是站立不稳,险些跌倒,朝他扑了过去,脸撞到了他的胸前,鼻梁被撞得一阵酸疼。   眼角一下红了。   怒气,终于也不可遏制,从她的心头涌了上来。   “你真的要听我说实话吗?”   冯恪之目光阴郁地盯着她。   孟兰亭极力逼回眼底涌出的那阵热意,点了点头。   “那好,你给我听着!”   “你刚才的解释和表白,非但不能令我有半点感动,反而让我感到无比可笑,甚至是羞耻!我为自己和你牵扯在了一起而感到羞耻!”   “你分明和钟小姐保持着关系,转过身又说娶我。”   “你自己放荡也就算了,竟还带着那些宪兵和你一道堕落!”   冯恪之一愣,张了张嘴。   “冯恪之,你别解释了!我没有资格对你的人品下任何的论断,但你满口谎言,恬不知耻,是我生平见过的最不要脸的人了!”   “我无意对钟小姐不敬。但是,请你往后离我远些,和你出钱建造的之大图书馆一道,永垂不朽去吧!”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嚷了出来。   远处,东方的地平线上,慢慢地透出了一片朝霞的曙色。   林荫道上,白雾也渐渐地开始消散。   几个早起路过的行路人,被孟兰亭发出的声音所吸引,不住地回头张望。   冯恪之慢慢地闭了嘴,僵硬地站着。   孟兰亭甩开他的手,捡起地上的杯子,转身疾奔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前方的晨雾里。   冯恪之下意识地追了几步,又慢慢地停了下来,见一个路人放慢脚步,不住回头看着自己,勃然大怒:“你他妈的再看一眼试试?”   他抬脚,狠狠地踹了一下车门。   咣的一声巨响,车门凹陷了一片下去。   那人吓了一跳,慌忙加快脚步离去。   他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摸了摸自己的脸,上了车,驾车而去。   ……   孟兰亭买了早点回去,周教授夫妇已经起身,丝毫不知冯恪之来过,更不知道发生在他两人之间的事,孟兰亭自己自然更不会提及,若无其事地过了几天。   冯恪之果然再也没有露面了,杨文昌和那个张秘书,也再没有和她联系过了。   奚松舟从周教授那里得知她不再去教夜校后,对周教授说,自己可以代替她去宪兵司令部上课,直到对方不需要为止。   这天傍晚,快放学时,他来办公室找孟兰亭,向她了解些学生的情况,说晚上要去上课了。   孟兰亭向他表示了谢意,将自己前段时间的带班情况给他说了一遍。   奚松舟走后,孟兰亭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胡太太了。   最近胡太太走得都很晚。接起电话,一听,哎呀了一声,双眼放光:“是顾先生呀!你好你好!我看过你的全部电影!上次你来之大,我就在你边上,不知道顾先生还记得我不?”   那头说了几句什么,胡太太看了眼孟兰亭:“在的在的,你稍等!”   “孟小姐!你的电话!顾先生打来的!”   孟兰亭正要走,听到是顾翰霄,迟疑了下,过去接了起来。   胡太太走到门外,停了下来,悄悄挨在墙边,竖着耳朵听孟兰亭打电话。   顾先生在电话里说,自己从报纸上看到她刊载的寻找弟弟的消息之后,就一直在替她留意。   前两天,也是运气好,几经周折,终于叫他辗转打听到了一个从前曾和她弟弟同船而归的人,应该知道些她弟弟的下落。   他已将那人约去新世界游艺场边上的一家饭店里,请他吃个饭,打听消息,问孟兰亭要不要过来。   孟兰亭没有想到,顾先生竟会如此有心。   别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乐观,就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又怎么可能不去?   这么久了,一直没有弟弟的消息。   她相信冯伯父一定正在尽力替自己在寻找,所以也不好意思主动去问,怕他们觉得自己不信任,在催。   只是心里的希望,已经越来越黯淡。   没有想到,柳暗花明。就仿佛迷雾里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放下电话,孟兰亭激动不已,就要出去,又想起周太太会在家等自己吃饭,于是先打了个电话回去,想和她说一声。   周太太仿佛暂时出了门,客厅里的电话起先没人接。   孟兰亭又打了一遍,好一会儿,电话被接了起来。   是在门口和伙伴玩耍的王太太家的那个名叫小虎的小儿子听到了,跑进来接的,叫孟兰亭姐姐。   孟兰亭把自己要去见顾先生,晚上不回来吃饭的事说了一遍,让小虎等下见到周太太,传一下话。   小虎答应了。孟兰亭放下电话,急匆匆地离开办公室,出了之大。   胡太太等她人走了,从走廊的角落里躲躲闪闪地回来,进到办公室,关了门,拿起了电话。 第52章   顾先生约吃饭的地点是有名的新世界饭店,毗邻游艺场和跑马场,属上海最繁华的商场中心地带。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饭店的门口,小汽车往来不绝,绅士们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携着身边女伴进进出出。正是饭店一天中最繁忙的光景。   孟兰亭到了饭店,被侍者带到了西二楼第三号包厢,敲开门,顾先生已经在了,另还有一位男子,就是他所说的那位知情者陆先生。   顾先生依旧是他一贯风度翩翩的模样,和孟兰亭寒暄了几句,大约知道她急着想要问话,立刻介绍了陆先生。   陆先生二十多岁,是个看起来很有精神的青年人,几年前留洋归来,如今就职于一间洋行。   据陆先生的回忆,当年他从欧洲归国,和孟兰亭的弟弟同住三等舱。因为年纪相仿,偶然认识后,两人颇谈得来,常在一起吃饭或是甲板散步,可惜下船后,忘了留联系方式,此后就断了联系。   “我弟弟有没有对你提过他回国后的打算或是去向?”   孟兰亭迫不及待地问。   陆先生回忆说:“我听孟先生的意思,是认为自己已经成年,不忍让家中的寡母长姐再为自己操劳,想要担起身为家中男丁的职责,听人说广州南洋一带,现在做生意容易赚钱,这才决定暂时中断学业,想先回国赚一笔钱,补贴家用,安顿好你们,日后他再回去继续学业不迟。”   “他对我说,孟小姐对他的学业寄予厚望,怕自己的这个决定引你反对,所以决定先不让你们知道他回国了。”   弟弟从小就很懂事,当初送他去留学时,他也曾犹豫再三,放不下母亲和自己。是孟兰亭的坚持,最后他才踏上了离家出洋的路。   陆先生的的说法,确实也符合弟弟的性格。   孟兰亭情绪纷乱,既为得知了弟弟的消息而欣喜,又感到很是难过。等情绪过去些,恳请那位陆先生再仔细回忆,看有没有别的什么有用的线索。   陆先生应求,又努力回忆了一些,可惜都只是些在船上的日常琐碎,再无别的什么有用信息了。   孟兰亭知这位陆先生应当已经尽力了,向他致谢。   几年前,确实刮起过一阵从广州下南洋的投机风,有人失败,自然也有人一夜暴富,衣锦归乡。孟兰亭对此也是有所耳闻。   起先因乍得知新的消息而生出的那阵激动过后,她又陷入了担忧和迷惘。   倘若弟弟确实是下南洋了,打算一开始隐瞒,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她沉默着时,顾先生布菜,劝她吃些东西,说:“孟小姐,顾某不才,所幸在广州香港和南洋一带,也有不少认识的朋友,人脉还算可以,既然有了令弟的去向,那就是个好消息。你放心,令弟必是被什么羁绊住,暂时还不便和家中联系罢了。我会拜托我的那些朋友多加打听,若有新的进展,必会第一时间告知。”   除了先前因为之大校庆舞台剧的原因,孟兰亭和顾先生有过一段接触外,此后,再也没有应他之约见面,更不必说别的什么私人交往了。   不管这个下落的消息是否准确,就以两人的浅交而言,顾先生对此事用心到了这样的地步,孟兰亭自然很是感激,向他郑重道谢。   “孟小姐不必客气。来,来。令弟是要寻的,但也要照顾好自己。我见你比先前仿似瘦了些,先安心吃饭吧。这里的松鼠鱼很是有名,我特意为孟小姐你点的。你尝尝,味道如何?”   顾先生言语诚挚,做派大方,孟兰亭虽然根本无心吃饭,但人都来了,又怎么可能问完消息就起身回去,含笑点头。   ……   傍晚,冯恪之早早地驾车离开宪兵司令部,开到门口,等着卫兵开门之时,张秘书从后追了上来。   冯恪之冷冷地盯着他。   张秘书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靠近车窗,小声说:“冯长官,那边说今晚来的教师换成一位姓奚的先生。这换了人……钱还发不发……”   “发个鬼!”   “是!是!知道了!”   张秘书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冯长官,还有一事……”   冯恪之正要踩下油门,闻言,脚一停,转过脸。   “张奎发!我说你他妈的就不会一次性把话说完?”   “唉唉,我说!我说!我是说,现在孟小姐不来了,要是再不发钱,估计没两天,他们就都跑光了……”   “那就取消!”   见他又要走了,张奎发赶紧双手扒住车门。   “还有一事!刚有个电话打来过来找冯长官,自称贵府司机老闫!”   说完飞快后退了几步。   “报告,全部都说完了!”   冯恪之皱了皱眉,调转车头。   “九公子!我有个和孟小姐有关的消息……”   “她的事,往后别再在我跟前提!”   “啪”的一声,冯恪之挂了电话,转身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又从外头走了回来,拿起电话。   “到底什么事?”   老闫盯着电话,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忽见他又打了回来,虽然语气听起来不大好,一时也想不了那么多,看了下左右,见冯妈等人都不在近旁,压低声说:“是这样的。先前我不是用九公子你给的经费,让和孟小姐同办公室的胡太太帮我留意些孟小姐吗?后来被八小姐知道了,我就没有干了,胡太太那里,却忘了和她说。就刚才,胡太太打了个电话来,说傍晚孟小姐接到了顾翰霄先生的电话。顾先生仿佛约她见面,孟小姐接完电话就去赴约了。”   冯恪之一愣。   “去哪里?什么事?”   “胡太太说,孟小姐接完顾先生的电话,随后又给周家打了一个,告诉周太太晚上不回去吃饭了。听起来,见面的地方好像是新世界饭店。至于什么事,当时她怕被孟小姐发觉偷听,不敢靠得太近,并没听到。”   “我想着,既然知道了,就转给九公子你,免得白花了钱可惜。胡太太可是狮子大开口,拿了大半的经费……”   冯恪之挂了电话,终止了那头老闫肉疼似的嘀嘀咕咕。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踱到窗口,靠在那里,从烟盒里摸出了一支香烟,并未点,只是夹在指间,视线望着窗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   窗外,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沉了下去。   司令部所在的龙华属上海郊县,除了不大的一片中心地带,其余都是荒田野地,天一黑,连灯火也不大看得到。和市区,尤其是新世界饭店那一带的灯红酒绿相比,天上地下,两个世界。   天色愈发黑了。   指间的烟,突然折了。   细碎的烟丝,从破碎的卷烟纸里簌簌地落,嵌落在窗台的砖缝里。   冯恪之低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大步出了房间。   ……   包厢里,顾先生和陆先生两人谈兴豪浓,方才已喝了不少的红酒。陆先生又敬孟兰亭。孟兰亭辞不过,喝了一小杯。   因平日从不饮酒,也不会喝,不过一杯下去,脸庞便泛出了红晕。   见陆先生又向自己敬酒,忙婉言推辞,以茶代酒。   顾先生看了她一眼,体贴地说:“陆先生,孟小姐既然不会喝,就不要勉强了。”   陆先生点头称是。   孟兰亭含笑道谢。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些想走了,只是陆先生在,今晚这个饭局,又是顾先生为了替自己打听消息而特意设的,菜才上了一半,怎么好意思先起身告辞?   陆先生和顾先生又喝了两杯,说方便,起身出去。   包厢里,只剩下了顾先生和孟兰亭两人。   侍者送入一道龙虾后,关门离去。   顾先生仔细地用刀叉劈出龙虾肉,盛在一只小碟里,端了,起身离开原本的座位,来到孟兰亭的身边,笑道:“吃吧。这里的龙虾烹得还可以,但比不过我从前在八仙桥附近一家饭店里吃过的口味,下回孟小姐若是有空能赏脸,我再请孟小姐去尝。”   孟兰亭怎会要他替自己剥肉?推辞,请他自己用,又说:“实在是感激顾先生和陆先生的古道热肠。晚上这顿饭,我来请。”   “不可不可!”顾先生果断拒绝。   “难得能请孟小姐你吃一顿饭,于我是莫大之荣幸,怎么能让孟小姐你请?”   “倘若孟小姐相信我顾某人,拿我当朋友看,再考虑一番我先前的提议,如何?”   他就势坐到了孟兰亭的边上,望着她,笑道。   先前之大校庆过后,有段时日,顾先生频频地约孟兰亭,游说她去演电影,做自己下一部戏的女主角。   “我看人,从不会看错。如今有名的那位苏小姐,从前就是演了我的电影而被人熟知,名利双收。孟小姐,你的条件太好了,真的非常适合。只要你来,你一定会比苏小姐更受大众欢迎追捧。”   “等有了名气,对于找弟弟一事,想必也更有帮助。”   顾先生含笑看着孟兰亭,人靠得越来越近,几乎就要碰到孟兰亭的胳膊了。   孟兰亭早觉察到他的举动和开始有些不同了,陆先生去了这么久,又不见回来,心里有些打鼓,脸上依然勉强保持着微笑,往侧旁移了些,说:“谢谢顾先生帮我找弟弟,但我真的无意于此,这也不适合我,还请顾先生谅解……”   “孟小姐多虑了,我怎会介意。借着今晚这机会,我也大胆向孟小姐你表白。其实当初在报馆里,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对你一见倾心了。帮你找弟弟,也完全是出于心甘情愿,并无半点邀功之念,孟小姐你不要有顾虑。你放心,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   他轻轻地握住了孟兰亭的手。   孟兰亭吃了一惊,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抱歉,我先走了。今晚谢谢顾先生了。”   她朝包厢的门走去,走了几步,被顾先生追上拦下了。   “孟小姐!我是真的对你倾慕不已,请你相信我的真心,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追求你——”   孟兰亭又气又窘:“顾先生,你醉了!请你不要这样!我真的该走了!”   “孟小姐,我没有醉!我清醒得很!我的心它更是如此!你听,它正在为你砰砰而动……”   顾先生脸膛通红,极是动情。   话音未落,“咣当”一声,包厢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冯恪之出现在了门口。   “冯恪之!你怎么来了?”   孟兰亭吃了一惊。   顾先生回头:“咦,冯公子——”   冯恪之一语不发,大步而入。   “砰”的一声。   一拳,击在了顾先生的脸上。   顾先生惨叫一声,整个人往后仰去,身体先是撞翻了身后的一条椅子,接着又撞到了那张红木旋转圆桌之上。   桌面被巨大的冲击力给撞得跳了起来,只听一阵稀里哗啦,杯盘碗碟,全部砸落在了地上。   孟兰亭转头,见满地狼藉,顾先生仰面倒地,满脸血糊糊的,血还在从鼻孔里不住地往外冒,又惊又怒,转向冯恪之:“你在干什么?”   冯恪之松开了自己那只手背布满青筋的拳,阴沉着脸,一把抓住孟兰亭的手,带着就往外而去。   顾先生终于缓了些过来,呻吟着,吐掉嘴里被打掉的两颗牙,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桌面,指着冯恪之的背影。   “冯公子,我好心好意,帮孟小姐寻人,你凭什么平白无故地打人?”   “朗朗青天,你冯家再有权有势,我不信上海就没有讲道理的地方!”   “你给我松开!”   孟兰亭奋力挣扎。   冯恪之松开了她的手,冷冷地说:“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个人的鬼话吧?”   他转头,冲门外喝了一声:“滚进来!”   刚才那个去方便就没回来的陆先生,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看见孟兰亭,啪啪啪,先用力打了自己几个巴掌,噗通一声下跪。   “孟小姐,我该死!我骗了你!”   “从前我确实是和令弟同住过一个舱房,但我常和人打牌,令弟常看书,和他并没说过几句话,更不知道他下船后去了哪里……”   他指着顾先生。   “是他!我和他以前就认识的,是他找我,给了我一些钱,叫我对你说那些话……”   孟兰亭呆住了。   “他表面风光,其实欠了一大笔赌债,利滚利,之前的片酬根本不够还债!他想追求孟小姐你,也看中了孟小姐你的家世,想让你演他的电影,到时候用你做广告,肯定赚一大笔钱……”   “是我该死!孟小姐你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破灭了。   孟兰亭只觉浑身血液都冷了,慢慢地转头,看向顾先生。   顾先生早已经没了方才义正言辞的模样,蜷在地上,用袖子挡住脸,含含糊糊地求饶:“冯公子,求你饶了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孟小姐……求你看在先前交情的份上,帮我求个情……”   冯恪之目露凶光,上去,一脚踹在顾先生的头上。   顾先生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冯恪之转身,攥住还僵在那里的孟兰亭的手,冷冷地说了句:“跟我回去!”带着她出了包厢,朝着大厅门口大步而去。   门外走廊上,已经聚了许多闻声而来的客人,正往这边张望,低声议论纷纷。   来这里吃饭的人,谁不认识冯恪之?   见他面布阴云,手里攥了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小姐从包厢里出来,齐齐噤声。   饭店经理满头的汗,刚才想进去,又不敢,只能不住地恳求客人全都回去,不要再看。忽见冯恪之出来,忙露出笑脸,转身迎上。   “冯公子……”   “人是我打的,警察找,找我!”   冯恪之说完,带着孟兰亭,在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出了饭店的大门。 第53章   冯恪之的车就横在饭店的大门口,连车门都开着,钥匙还插在上头。边上围了些看客,正朝饭店大堂的方向探头探脑,见他出来了,急忙散开。   他攥着孟兰亭的手,到了车前松开,打开后车门,沉着脸说:“上去!”   “我自己回吧……”   孟兰亭低低地说,声音有点颤抖。   话音未落,人就被冯恪之一把给推进了车里,砰地关了车门,随后自己也上去了,在身后道道目光注视之下,疾驰而去。   孟兰亭蜷在后座的一个角落里,目光茫然地看着车窗外街道旁那一划而过的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影,整个人的情绪,还没有从刚才那种水火两重天般的大起大落里恢复过来。   本以为寻找弟弟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哪怕还不确定,但知道了他的去向,多少已经如同见了曙光。   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快,竟以这样的方式告破灭了。   先前之大校庆,排演舞台剧的时候,她就感觉到顾先生有意追求自己,也数次提过希望她能参演电影的想法,后来电话中也游说过数次,均被她婉拒。   因为顾先生风度翩翩,名誉一向也很好,虽然孟兰亭对他在演出那晚结束后,未经自己点头就高调宣扬她家世的做法感到有些不悦,但也没想别的,只以为他是当时情绪高昂所致,一时之言罢了。   现在想,那时他想必是故意为之了。   弟弟不见了下落,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因为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那种难过的感觉,也犹如瓶中浑水里的泥沙,渐渐沉淀下去。   想起来,也不至于太过尖锐。   但是今夜,情绪犹如从高处骤然跌到谷底,浑水瓶子翻江倒海。   弟弟,他到底去了哪里?   是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倘若已经没了,他的尸骨又在何处?   他不过十九岁而已。想到此刻,他或许孤单单一人不知卧于他乡何处,那种感觉,犹如变成钝刀,一下下地在心上切割。   冯恪之车开得很快,在马路上七折八拐,很快离开闹市,上了一条行人稀落些的路。   “晚上谢谢你了。麻烦尽快送我回——”   孟兰亭慢慢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低低地说。   “嘎吱”一声,汽车猛地打了个拐,停在了路边。   孟兰亭被惯性带着,人朝前扑了过去。   “孟兰亭,你是猪吗?”   “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叫你去,你就敢去?”   孟兰亭人扑在了前排座位的椅背上,双手扶住了,慢慢地坐了回去,抬起头,见冯恪之已经转过头,正冲着自己厉声呵斥。   他一脸的怒容,两只眼睛仿佛冒火,神色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凶恶。   孟兰亭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   比去年底两人初次在街头遇到,自己因为不愿卖他头发惹怒了他时的模样还要吓人。   她不禁瑟缩了下,迟疑了下,小声地解释:“……我出来前,已经打电话告诉了周……”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还和我顶嘴?”   “我先前分明已经提醒过你,姓顾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晚上要不是我来得及时,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   他顿了一下。   “男人有多坏,你知不知道?”   孟兰亭咬了咬唇,垂眸,沉默了下去。   “不满?”   他哼了一声,冷笑。   “前几天对着我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还打我!现在被人耍得团团转,把你骗去给卖了,恐怕你都会帮人数钱!我告诉你,上海最不缺的就是流氓骗子和无赖!搞的,还就是你这种没脑子的女人!”   孟兰亭只觉头疼欲裂,心情更是恶劣到了极点,根本就不想再听他在自己耳边咆哮了,默默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朝着对面的一辆黄包车挥了挥手。   冯恪之头伸出车窗。   “你别不知好歹!我对你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孟兰亭恍若未闻,坐上了车夫拉过来的黄包车,说了地址。   车夫拉起来就跑。   “我操!”   冯恪之低低地诅咒了一句,下车,几步追了上去,命车夫停下。   “下来!”   孟兰亭不动。   冯恪之伸手,将人从黄包车上连拖带抱,弄了下来,带着回往车上。   车夫有点舍不得这桩生意,更是好奇心作祟,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显然是闹别扭的男女情人,不肯走。   孟兰亭的手腕被他再次紧紧地钳住了,挣扎,非但挣脱不开,本就被攥得余痛未消的手腕,更是痛得不行了。   这一晚上,所有的失望、难过,还有此前那在日复一日的无望寻找中慢慢积聚出来的恐惧和绝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仿佛被投了火苗的油炉,“砰”一下,全都爆裂了开来。   “晚上你是帮了我!我谢谢你!但我没求你来!”   “就算你不来,那种地方,他能拿我怎么样?滚开!我的事和你无关!”   她嘶着声,胡乱抓起冯恪之那只攥着自己手腕的胳膊,张嘴一口咬了上去。   冯恪之嘶了一声,松开了手。   孟兰亭用尽全力,将他狠狠推开,转过身,黄包车也不坐了,沿着人行道朝前疾步而去。   冯恪之没有防备,被她推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站定,冲她背影怒道:“你不会蠢得下次又跑去上人家的当吧?我告诉你,你的弟弟已经不在了!”   他的声音随了夜风,飘进了孟兰亭的耳朵里。   她猝然停住脚步,迟疑了片刻,慢慢地转过脸,看着身后刚才说出了那句话的那个人。   冯恪之的话刚说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见她已经朝着自己走来,急忙摆手:“算了!我刚才胡说的,你别理!我的意思是说,下次你要是再遇到像今晚这样的事,先和我……”   孟兰亭的步子越迈越快,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停下了。   “冯恪之,你刚才说什么?”   她微微仰脸,睁大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轻地问。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一刻,生平第一回,冯恪之竟然不敢和人对望。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不自然地将脸转了些过去:“我说了,是我胡说的……”   “请你务必和我说实话!”   “如果我的弟弟真的没了,我是最有权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孟兰亭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风中飘着的破碎羽毛,随时就要随风散去。   可是却又清清楚楚,一字一字,进入了冯恪之的耳。   他转回脸,低眉,和她四目相对。   “我要你说!”   孟兰亭嘶声,忽然提高了音量!   冯恪之眉目微微一动,片刻后,低声说:“两个月前,我爹就查到了你弟弟的最后去处。他……”   “不在了。”   孟兰亭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眨了下眼睛。   “据我爹的查到的消息,你弟弟当时下船后,立刻就和几个同归的青年一道去了北方,参加了长城战役……”   “他应该已经牺牲在了那一场战役里……”   冯恪之的声音,打住了。   夜风沉醉,贪婪地亲吻着她的鬓发,撩动了她的一片裙裾。   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儿,就这样静静地立着,没有任何的反应,那张姣面之上,连当有的哭泣或是悲伤,也寻不见半分踪影。   她一动不动,连眼睫,也未曾再眨动过了。   冯恪之望着她,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极想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让她哭出来。   他会好好地安慰她。   他的手微微动了一动,又停住了,也沉默了下去。   半晌,孟兰亭轻轻眨了下眼睛,牵了牵嘴角,朝他微微一笑。   “冯公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我知道了。”   她的语气平静异常,说完,转过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朝前走去。   她的步子迈得不快也不慢,就和身边那些来来往往的路人一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个一直等着的车夫,看了眼还站在原地的冯恪之,拉起车,急忙追了上去。   她上了车,被拉着,往之大的方向去了。   夜色越发漆黑,路边霓虹,也闪烁得越发迷人双眼。   这个时间,在这座纸醉金迷的云间浮城里,上流人,才刚刚开始属于他们的狂欢。   孟兰亭经过玻璃门窗里射出璀璨灯火的大华饭店,经过那间她第一天来上海,曾短暂停留过的荣记糕点铺。   那里早已打烊,漆黑一片。   她双眼望着前方,神色木然。   车夫拉着她经过了之大,去往被告知的周家地址。快走完爱梦路时,一只老旧的车轴,终于经不住这段距离不算短的奔走,发出了行将断裂的咔咔之声。   车夫停下,检查了一遍,懊丧不已,一边用脖子上的汗巾擦着脸上跑出来的热汗,一遍嘟囔着倒霉,说修车要花至少两块钱了。   孟兰亭从车上爬了下去,将身边的五块钱递了过去,自己朝着周家的方向,继续走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两脚忽然绊在一起,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车夫还在检查车轮,见她忽然摔倒,喊了一声,没有反应,靠近,这才发现,刚才摔了一跤的这个年轻小姐,竟然坐在路边,双手蒙脸,在无声地流泪。   她哭得是如此悲伤,没有声音,眼泪却从指缝间,不住地滚滚而下。   车夫迟疑了下,疑心她是和刚才那个男青年之间的恋爱纠纷所致,终于还是不敢靠近,摇了摇头,急忙拉着车走了。   弟弟死去了。   这一次,是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哪怕此前已经有过这样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夜,当这样的结果,真的变成了现实,降临到了头上的时候,孟兰亭才知道,什么叫做悲痛欲绝。   夏日的夜晚,这个时间,爱梦路口,还零星有路人来回穿行。   他们经过孟兰亭的身边,并没有人觉察到路边这个坐在地上的人,正在哭泣。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膝上,不停地流泪,压抑得连气都要喘不出来了,两只肩膀不停地颤抖。   冯恪之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远远地跟着。   他就站在距离她十几米远的一株树后,默默地看着。   当觉察到她是在哭的时候,冯恪之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紧紧地攥住,顷刻间,收缩成了一团。   他再也忍不住了,从树后奔了出去,来到她的面前,蹲下去,伸出臂膀,将那具因了压抑而剧烈颤抖着的身子,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第54章   冯恪之不敢抱她太紧,只是轻轻地搂住了,手掌略带了些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低头在她耳畔哄:“你哭出来吧。”   “没关系的——”   顿了一下,他又添了一句。   孟兰亭没有推开他,没有挣扎,也没有任何的别的反应,依然那样将脸埋在臂弯里,就好似他并不存在,也没有将自己搂入他的怀中一样。   但是冯恪之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怀中那具柔软的带着些凉意的身子,仿佛比刚才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甚至听到了她撞在一起的紊乱的呼吸之声,慌忙松开了她。   “行,行,我不碰你!你自己哭!”   孟兰亭再也忍不住了,呜咽着,一下哭出了声。   充满悲伤的哭泣之声,飘荡在林荫道的上空,打破了这夜的宁静。   生平第一次,冯恪之遇到这样的棘手情况。   她一直哭个不停,他开始在她身边打转。   “兰亭,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错!”   “我让你打!随便你打!你别哭了!”   他哄着她,把自己送到她的面前,低三下四。   然而回应他的,是她越发悲伤的哭泣之声。   冯恪之实在想不出来了,这样的情况之下,自己还能干什么。   最后他只能蹲在她的面前,呆呆地看着她哭。   “兰亭!是你吗——”   忽然,身后照来一道车灯的光,接着,传来焦急的呼唤声音。   冯恪之回头,看见一辆汽车沿着林荫道从之大的方向开了过来。周太太从车窗里探出头,正朝这个方向喊着话。   冯恪之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奚松舟的车。   车迅速地停在了旁边,周太太从车里下来,奔到了孟兰亭的面前。   “兰亭,可算找着你了!谁欺负你了?”   周太太一下抱住了孟兰亭,焦急地问。   孟兰亭扑到了周太太的怀里。   “……伯母……”   她抽噎得厉害,以致于一时说不出话。   周太太松气之余,又是不解,又是心疼。   她一边紧紧地抱着孟兰亭,安慰着她,一边看向冯恪之。   “冯公子,他们说兰亭是被你从饭店里带走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兰亭为什么哭?”   她的语气,已经带了些不快。   周教授今天不在家,周太太傍晚做饭,发现少了酱油,就去杂货铺买,没有接到电话,回来时,小虎已被王太太叫回了家,忘了转话。   周太太等不到孟兰亭回家,打电话到办公室也没人接,眼看天色越来越晚,很是担心,就辗转打到了司令部,找到奚松舟,让他帮忙一起想想,兰亭可能会去哪里。   奚松舟知道胡太太最近和孟兰亭走得近,立刻开车回城,找到了胡太太,从她嘴里得知孟兰亭应该是去了新世界饭店和顾先生见面,将消息转告给了周太太。   周太太这才放了些心,但想到兰亭之前一直回避顾先生,今晚却一人赴约,有点不同寻常,还是不放心,就又打电话到饭店询问,这才知道,包厢里竟出了大动静。   据饭店经理的说法,和顾先生一起吃饭的那位年轻小姐,最后是被冯家的九公子给带走的。   周太太这下怎么放得下心,立刻让奚松舟帮忙找冯恪之。   奚松舟打电话到冯家,得知冯恪之不在,就接了焦心如焚的周太太,沿着饭店回去的路,一路找了过来,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人。   她哭成这样,边上又只有今晚打了人还强行带走了她的冯恪之,周太太自然疑心出于他的冒犯。   奚松舟也大步赶了上来。   “恪之,这怎么回事?”   他看了眼周太太怀里的孟兰亭,转向冯恪之,语气里,带了点隐隐的严厉。   冯恪之慢慢地站了起来,没有说话。   “……和他无关。”   孟兰亭睁开哭得已经红肿的眼睛,抽噎着摇头。   “那到底什么事啊?”   周太太又急又心疼,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伯母,我弟弟他……”   “……不在了。”   一颗泪珠,再次沿着她的面庞滚落。   四周一下安静了。   周太太呆住了,很快,眼圈也红了,将孟兰亭紧紧地抱住,不停地安慰着她。   孟兰亭慢慢地止住了泣。   “走吧,先回家好不好?”   周太太扶起她。   “恪之,孟公子的消息确切吗?出了什么事?”   奚松舟问。   冯恪之双手插兜,一语不发,看着孟兰亭被周太太扶上了车,转身大步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奚松舟一愣,迟疑了下,转身也上了车,将周太太和孟兰亭送回周家。   ……   第二天,冯令美又从报纸上看到了自己弟弟的消息。   副版之上,套了一个醒目框框的的大字号的标题,内容里,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昨夜发生在新世界饭店某包厢里的一幕。   自然,报道里没有明确说是冯家的九公子因为争锋吃醋,和影帝顾先生大打出手,将人重伤,最后带着女子扬长而去,提及之时,都用某公子,某影星来代替。   但字里行间,但凡平日稍微关心此类花边新闻的读者,无不心知肚明。   这个撰稿人极是敬业,不但报道了昨夜的事,短短一夜时间,竟叫他还挖出了另些更加劲爆的内幕。   据说,引冯公子和顾明星同时追求的此女,就是之前曾在之大校庆的舞台剧中有过惊艳表现的那位罗密欧孟小姐。   又据说,冯家九公子对孟小姐的追求已经不止一日了。   鉴于孟小姐这几个月一直在为九公子所在的宪兵司令部夜校担任教职,两人频频接触,联系到之大校庆夜后,就未见九公子再与钟小姐同框现身过,基本可以推断,九公子应已抛弃钟小姐,另结新欢。   最后,该报道又抛出了一个极具想象力的暗示性推断:九公子在校庆那夜替钟小姐一掷千金捐图书馆的举动和追求孟小姐的时间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基于九公子一向的做派,撰稿人猜测,之大图书馆的捐赠,或许就是九公子给钟小姐的分手馈赠之礼。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冯家小九爷,一个是无人不知的明星影帝,而那位小姐,也是昔日的名门闺秀,金枝玉叶。   这个消息的火爆程度,可想而知。   据说这份报纸,不过半天时间就告售罄,一报难求。   昨夜弟弟没有回家,本以为他只是留宿在了司令部,没想到,竟又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冯令美气得不行,立刻打电话到司令部。   张秘书吭吭哧哧说他不在。   冯令美越发生气,放下电话,别的事也不管了,立刻叫老闫开车送自己去司令部。   众人见是冯家八小姐来了,谁敢拦,任她一路到了冯恪之的办公室前,砰砰地敲门。   “你给我出来!别以为躲着,我就不知道你在里头!”   冯令美拍了半晌的门,终于拍开了。   冯令美抬眼,见弟弟头发凌乱,两眼冒着血丝,衣服皱巴巴的,仿佛刚从床上起来,人就站在门后,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火气更是冲天,回头看了眼身后,见司令部的人还在走廊那头张望着,强行忍怒,走了进去,把门关上了,这才从皮包里掏出报纸,啪地甩在了桌上。   “小九,你是猪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自己要争气!”   她指着报纸。   “你看看,你又干了什么?就你这样子,兰亭会看得上你?”   冯恪之看都没看一眼,打了个哈欠,说了声“我困,要睡觉”,转身进到那间休息室里,砰地关上了门。   冯令美追了上去,一把推开,打量了一眼。   屋里凌乱不堪。窗台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地扔着不知道多少个烟头。   冯令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和衣仰在枕上闭目假寐的弟弟:“小九,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是管不了你!但你要都这样下去,往后,别再指望我帮你了!”   “兰亭这么好的女孩,要真是嫁了你,那就是鲜花插在了……”   “我是牛粪!好了吧?”   冯恪之蓦然睁开眼睛,从床上翻身落地。   “八姐你自便,我出去了!”   冯令美看着弟弟一把抄起外套,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气得要死,坐了一会儿,等怒气渐渐平息了些下去,出来,叫老闫再送自己去周家。   昨晚出了这样的事,她疑心孟兰亭现在是真的被自己弟弟给得罪透了。   她没法抓着自己那个满身是刺的弟弟去向孟兰亭赔礼,更不指望再将两人凑一块儿了。   出于礼节,想自己过去,先代弟弟说几句好话,赔礼道歉,但愿这不愉快,就此过去。   ……   冯令美来到周家,周太太将她接了进去。   冯令美感到有些难以启齿,看了下屋子,问孟兰亭。   周太太请她坐下,小声说:“兰亭人有点不舒服。刚刚睡过去没一会儿。冯小姐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告。”   冯令美心里愈发愧疚了。   昨晚出了这样的事,今天又全城尽知,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想得开?   “周太太,昨晚我弟弟的事,你大约也知道了。我过来,就是替我弟弟陪个不是的。”   周太太说:“冯小姐,你言重了,冯公子没什么不是。昨晚要不是他及时过来,兰亭怕是要被那个顾先生给骗了!”   冯令美一愣,追问详情。   周太太就把昨晚后来从孟兰亭那里陆陆续续了解过来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咬牙切齿地骂:“那个顾先生,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人面兽心!连这种事都骗!冯公子打得好!我昨晚要是在,我也非要打死他不可!” 第55章   冯令美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有点后悔刚才没问清楚就骂了弟弟,迟疑了下,又问:“兰亭是不是昨晚受惊过度,人才不舒服的?虽然我弟弟也是出于义愤,本意是好的,但那样当着面打人,毕竟不妥。怪他太鲁莽了,怕是吓到了兰亭。”   周太太摇头:“冯小姐你还不知道吗?”   她看了眼孟兰亭卧室的方向,压低声:“冯公子昨晚对兰亭说,令尊已经得到消息,她弟弟去了。”   冯令美一怔。   “昨晚我找到她时,就坐路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回来后,还叫我不要替她担心,说自己没事。今天一早,人又发烧了。我叫了医生过来,替她打了一针,才睡了过去。”   “可怜……”   周太太叹息了一声。   冯令美这才彻底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没想到,又是自己弟弟惹出来的,眉头微蹙。   周太太仿佛觉察到了她的不悦。   “冯小姐你也不要责备冯公子了,想必他也是无心。况且,这种事,迟早也是……”   周太太摇了摇头。   冯令美默然了片刻,向周太太表达了自己对于她一直以来照顾兰亭的谢意,起身告辞。   周太太送她出巷,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喟叹:“本来还指望着找回弟弟,也算世上还有个骨血至亲,没想到会是这样。兰亭往后,也太可怜了。”   “太太知道她往后的打算吗?”   冯令美问。   周太太说:“我是希望她能继续在这里的,我把她当女儿。只是依我对兰亭的了解,她恐怕不会再留了。回老家吧,虽说家里还有几亩地,也不是没有族人,但终究是隔了一层的。我猜过些时日,她应该会考虑出国留学的事吧。我们家老周,也一直觉着她该去念书的。正好暑假也快到了,可以参加清华的留学资格考试。”   她又叹息了一声。   “先出去念书,散散心也好,省得在家整天想这些难过的事。”   冯令美的车停在巷口,到了,请她留步,随后上车去了公司,这一天,一直忙到晚上将近八点才回了家。   “八小姐回来了?”   门房老张急忙替她开门。   “九公子也在家!今天五点多就回来了,一直没出去!”   冯令美看了眼停在车位里的那辆车,走了进去。   “八小姐回了!”   冯妈很高兴,急忙来接,又冲后头的一个女佣喊:“快去把小少爷叫下来,说八小姐回了,可以吃晚饭了!”   冯令美平日除了应酬之外,不爱在外头吃,一般只要不打电话回来吩咐,不管回得多晚,冯妈都会替她备饭。   “八小姐,小少爷难得今天回来早,还说等你一起吃。”   “我看他呀,越来越懂事了。”   冯妈提起自家小少爷,脸上就笑出一朵花。   冯令美上楼换了衣服,下来到了餐厅,见弟弟坐在那里了,冲自己喊了声“八姐”,态度比早上自己去司令部里找他时,好了不知道多少。   冯令美淡淡点头,坐到了自己平日的位子上,开始吃饭。   “八姐,我给你剥虾,你自己别动,免得弄脏手。”   冯恪之挪到了她旁边的位子上,替她剥起了虾子,还体贴地蘸了醋,送到了她面前的碟里。   “这么好心干什么?我自己不会剥吗?”   冯令美爱理不理。   “我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早上态度不大好。这不是给八姐你赔罪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挺诚恳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夹起虾子。   “八姐,你今天除了公司,有没有出去啊?”   “去了周家!”冯令美淡淡地说。   冯恪之眉头一动,欲言又止。   冯令美瞥了他一眼,叫冯妈带人都出去,不必留在边上了,随即“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兰亭弟弟没了,当初我说我看情况告诉她,你蹦出来不许我说!好了,现在你自己说了!说了也就说了,有你这样不分场合张口乱说的吗?”   “知不知道兰亭昨晚回去,有多难过?”   冯恪之小心地问:“她……今天怎么样了?”   “你说怎么样?早上我过去时,周太太说她又发烧了!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才睡过去的!”   冯令美恨铁不成钢,手指头几乎戳到了冯恪之的脑门上。   “周太太说,现在兰亭知道弟弟没了,恐怕会计划出国留学了。等人走了,我看你找什么地方哭去!”   冯恪之愣怔了片刻,拿餐巾擦了擦手,站了起来。   “去哪儿?我告诉你,你现在不要给我去周家!免得又添乱,惹人厌烦!”   冯恪之怏怏地转头:“我有说要去吗?我睡觉去,行不行?”   冯令美数落:“说你一句,你立马就给我横!就你这臭脾气,谁跟你过日子都受不了!我就觉着我就不该帮你的。让松舟追到兰亭,大家都好!”   冯恪之脸色倏然阴沉了下去,抬脚就走。   “站住!”冯令美喝了一声。   冯恪之恍若未闻,人已经走到了餐厅的门口。   冯令美冲他背影说:“她就算真的打算出国留学,也没那么快。你现在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什么也不要干!报纸的风头,我会想办法压下去。最近我会常去看兰亭的,顺便替你说说好话!”   “爹下个月不是过寿吗?没几天了,我早点邀她去南京,她想必不能推辞。到时候,你自己再把握机会,把她给我留下来,做我们冯家的儿媳妇!”   冯恪之仿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住脚步,慢慢地回头,看着冯令美:“八……八姐……”   冯令美哼了一声:“我是怕咱们老冯家的祖宗要被你气得坟头冒烟,这才最后一次帮你!”   “我可告诉你,这回你要是自己再给我搞砸了,别说我了,就是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你了!”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说:“我记住了,八姐。”   ……   孟兰亭病了几天,之大的期末考也随之结束,学校开始了将近两个月的暑假。   她生病的这几天,奚松舟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坐一会儿,有时留下吃了晚饭再走。孟兰亭大多时间都在屋里睡觉,两人没怎么碰面。到了放假这一天,孟兰亭的病也差不多好了。奚松舟在傍晚的时候,照例来了周家,带了些新鲜水果,见孟兰亭起来了,很是高兴,留下吃了晚饭后,坐在客厅里喝茶。   因是期末,孟兰亭又生病请假,系里少了个人手,周教授这几天很忙,难得终于空闲了些,端详了下孟兰亭,说:“兰亭,你弟弟的事,伯父也很难过。但所谓仗钺奋忠烈,你要想开些,知道吗?自己身体一定要注意。”   奚松舟望着孟兰亭。   病了不过几天,她的脸就瘦了一圈,下巴尖尖,脸色也还有点苍白。所幸精神看起来还是不错。   她说:“我知道的,谢谢伯父。”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孟兰亭沉默着时,周教授又说:“我的建议,是你再休息些天,荐你参加清华留美考试。倘若获得资格,再去念书,虽然辛苦,但应该是适合你的。”   奚松舟望着她,目光隐隐含了期待。   孟兰亭慢慢地抬眸。   “谢谢伯父的推荐。我不怕苦。我会去试试的。”   周教授露出笑容:“好,好。那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复习备考。”   孟兰亭点头答应。   奚松舟显得很高兴。   “兰亭,你好好复习,一定能成功的。”   孟兰亭含笑道谢。   ……   这一晚,孟兰亭再次难以入眠。   在获悉弟弟没了的消息之后,过去的这几天里,她无时不刻地想着,如果可以去一趟北边,哪怕去看一看弟弟最后曾为之战斗过的那片土地,也算是一个记念。   可叹,当年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守军将士虽英勇抵抗,但因了装备落后,而敌人武器精良,最终还是未能取胜。   那里现在已被敌人所占,土地沦陷,归期遥遥。   她连这样一个心愿,也是无法实现的。   她缩在被角里,默默地流泪了片刻,擦干眼泪,从床上爬了起来。   周教授的建议,或许就是她接下来的最好选择了。   她会全力以赴。   她扭亮台灯,坐到了书桌前,翻开了书,逼迫自己将脑子里的所有杂念都驱散,静心开始看书。   夜深了。   邻居王家的麻将台子也散了。   几人抱怨着今晚的手气,从王家的大门里出来,夹杂着说话声和咳嗽声,脚步踢踢踏踏,消失在了暗夜的巷子深处。   冯恪之叼着烟,站在周家巷子里的那个从前曾和她偶遇过的角落阴影里,望着不远之外,那扇亮着灯光的窗户,站了许久。   将近十二点了。   她还没有睡。   他低头,再次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   终于,那道绰约的倩影,在窗户的帘子后,影影绰绰地经过,投下了一道模糊的轮廓。   灯灭了。   耳畔寂寂。   月凉如水。   冯恪之在昏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继续站了片刻,丢掉烟头,踩灭,转过身,双手插兜,慢慢地出了巷子。   ……   隔两日,冯令美带着自己熬好的血燕,再次来到周家。   孟兰亭正在房间里看书,走了出来。   冯令美说她精神比头几天好了些,只是气色还是不大好。   “周伯母,兰亭一向得你照顾。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我自己熬的,手艺更是不好,你们不要嫌弃。”   盛情难却。   孟兰亭道谢,在冯令美含笑的目光注视下,一口一口地吃着燕窝。   “周伯母,学校也放暑假了,我过两天要回南京,想接兰亭和我一道过去住几天,不知道伯母放不放人呀?”   冯令美笑着问。   周太太自然说好,又看向孟兰亭。   孟兰亭正想以自己复习考试为由婉拒,冯令美已接着说道:“兰亭,我知道你在复习,是这样的,过些天,就是我爹的寿日。爹对你一直很是挂念,想借机接你过去住几天,也当是散散心。”   “去了那边,也是可以复习的。”   “你觉得怎么样?”   冯老爷的寿日,孟兰亭就算再忙,或是下意识地再不想去,又怎么可能推脱?   见冯令美含笑望着自己,孟兰亭吞回了原本想说的话,点头。   “好的,我也想向冯伯父道谢。”   “那太好了。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我来接你,我们一道上去。”   冯令美笑吟吟地说道。 第56章   和冯令美约好了过两天就去南京,又基本可以确定,不管能不能留学,下学期自己应不会继续在之大执教了,这天,正好是之大开各院系期末总结会的日子,孟兰亭自然去了。一是参会,二是办理必要的离职交接手续。   数学系的总结会开的很快,没多久就完了。一些还没离校的学生获悉她下学期不再执教,依依不舍,特意找了过来,围着她说话。   和学生道别后,孟兰亭去教务处办手续,快走到门口时,听到里头传出一阵说话之声。   “……哎,听说数学系的孟小姐下学期不教了,要来办手续。前几天的报纸你们看到了没?她居然和冯九公子好上了!钟小姐表面风光,谁知道是这样的。可怜啊,遭了无情抛弃。真真是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说话的,好像是教务处的办事员崔小姐。   “这有什么。想来冯九公子不过也就是喜新厌旧,追求她罢了。我也说呢,他怎么之前突然给数学系设奖学金。对了,孟小姐还去宪兵司令部教夜校,想必那时候就好上了,只不过咱们不知道罢了。”   “是是,真的看不出来啊,孟小姐平日不声不响,竟有这样的手段,让冯九公子和顾先生两人都拜在了她的裙下。”崔小姐的语气有点艳羡。   “切——”另一人发出一声表示鄙夷的声音。   “她要是能让冯九公子娶了她,这才叫真的有本事……”   孟兰亭猝然停住脚步,在原地站了片刻,慢慢地后退,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位子上,愣怔了片刻,看了一眼办公室。   胡太太等人还在开会,都没回来。大约是期末了,办公室里显得凌乱不堪,地上也都是废纸,无人打扫。   在这里也进出了半年,今天过后,就不会再来了。   孟兰亭打起精神,起身打扫办公室。帮胡太太倒她位子旁的废纸篓时,视线被一张纸屑给吸引了。   废纸篓里有一叠撕了几下的纸,看起来像是从笔记本上除下来的。纸屑上写了些字。一张巴掌大的掉了出来,落到地上。   孟兰亭并无意去探究同事的笔记本都记录了什么。但就是那么巧,其中一张纸屑掉出来的时候,叫她看到了上头的一行水笔字:“于课间与奚先生在走廊相遇,谈话数分钟,奚先生请吃饭,孟小姐拒。”   孟兰亭一怔,捡起来,端详了片刻,视线转向废纸篓,将里头剩下的纸屑都找了出来,一张张地拼合,最后出来几页纸。上面一列一列的字,记的竟然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事。   看起来,像是自己前些时日每天的日常记录。   孟兰亭又惊又怒,盯着看时,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夹杂着谈笑的脚步声。   胡太太和丁女士携手,说说笑笑地进来了,看到孟兰亭在,办公室里也变得干干净净,笑着奉承:“孟小姐就是勤快。辛苦你了……”   她的视线落到桌面,目光一定,慌忙走了上来,看了一眼,面露尴尬,胡乱将纸掸在一起,揉成一团,捏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胡太太,这是什么意思?你每天记我的行踪?”   孟兰亭的脾气再好,遇到这样的事,也是没法保持笑脸了,语气变得很是生硬。   胡太太勉强笑着解释:“只是我平日无事随手乱写的,孟小姐你不要误会……   “我无妨。只是奚先生要是知道他也被你平日无事随手乱记,他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孟兰亭淡淡地道。   胡太太的脸涨得通红,看了眼丁女士。   她装作在收拾东西,却分明竖起耳朵,眼睛却不住地往这边瞟。   胡太太急忙将孟兰亭拉到了门外,停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吞吞吐吐地说:“孟小姐,我和你说实话吧,是之前有个自称姓闫的人找了我,我也不知他什么来历,就叫我盯着你在学校里的事,详细记下来报给他。我当时一时糊涂,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你千万别生气……这不,我不是把记录本都给撕了吗。我不干了。别说你下学期不在了,就算还在,我也不会再干这样的事了。你就放过我吧,不要再告诉奚先生了……”   胡太太不住地恳求。   孟兰亭愣了。   她忽然想起来,之前有天傍晚自己回周家时,在爱梦路上,仿佛曾在身后看到过一个随行之人,当时就感觉像是冯家的司机老闫。   但当时并没多想,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孟小姐?”   胡太太见她出神不语,小心地叫了她一声。   孟兰亭回过神,转身而去。   胡太太察言寡色,感觉她应该是放过了,拍了拍胸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   三天之后,冯令美如约来接孟兰亭。   孟兰亭和周太太道了别,随冯令美一道坐火车去往南京,到了北火车站,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在贵宾休息室里等待时,一个士兵敲门,恭敬地说:“太太,何师长叫我来取东西。”   冯令美指了指屋角的一只皮箱:“拿去。”   士兵急忙取了,朝冯令美敬了个礼,退了出去。   冯令美依旧笑吟吟的,和孟兰亭说说笑笑,时间到了,上了火车的一个包厢,安顿好,没片刻,火车便启动,朝着南京开去。   何方则远远地立在站台末的一段水门汀地面上,目送那节载着冯令美的车厢朝北而去,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何师长,这是太太叫我拿过来的。”   士兵递上箱子。   何方则看了一眼。知道应该是自己从前还留在她那里的衣物和一些日常之物。   他沉默了片刻,接了过来,提着,转身走出了站台。   ……   当天傍晚,孟兰亭抵达了南京的火车站,跟着冯令美刚下车,冯恪之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   他就站在月台上,脸英俊,身姿挺,衣服穿得又体面潇洒,吸引了周围不少的目光。   他仿佛已经等了有些时候,火车还没停下,就快步走到了包厢车厢的门前,站在那里。   “八姐。”   “孟小姐,你们到了?”   他又叫回自己孟小姐了,视线投来,彬彬有礼。   孟兰亭压下心里涌出的一种难言的复杂之感,若无其事,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车子在外头了。我帮你们拿箱子。”   冯恪之殷勤地从冯令美的随从手中接过箱子,走在前头,替两人引路。   “小九昨天就到了。知道我们今天来,早早地过来接。”   “不是我自夸,我这个弟弟呀,比起以前,那真的是懂事了不知道多少,这回来,听说爹也没再骂他了。以后要是再有个能治得住他的人管教,保管更好。”   冯令美挽着孟兰亭的手臂走出车站,看着弟弟的背影,玩笑般地和孟兰亭咬耳朵。   孟兰亭面带微笑地听着,垂眸说:“是。”   天擦黑的时分,汽车将孟兰亭再次送到了她去年底曾到过的那座紫金山南麓别墅。   晚上,家里除了冯老爷,没有别人,但整间别墅,包括大门入口和庭院,灯火通明,全部的佣人都出来了,迎接八小姐和孟兰亭,气氛热闹极了。   去年底那个伺候过孟兰亭的名叫阿红的小女佣更是热情,抢着帮孟兰亭提箱,说她的房间还是去年那间,早已收拾好了,就等着孟小姐的入住。   冯老爷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笑呵呵地站在客厅门口,模样和先前看起来差不多,精神很是不错。   孟兰亭疾步朝他走去,到了近前,叫了声“冯伯父”,向他鞠躬行礼,被冯老爷接住了,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道:“都是自己一家的人。快进来吧。饿了吧,把东西放放,就吃饭了。”   孟兰亭被送到自己去年住过的那个房间,推开门,微微一怔。   房间重新装潢过了。不但家具等物件是去年她入住时的公主风,现在连地板、墙壁、天花板,也都变成了统一的欧式风格。   整个房间,满眼的雪白和粉红,到处是蕾丝和雕花,华丽梦幻。   “年初孟小姐走了没多久,老爷就叫人把屋子重新装潢了,说这屋子以后专门给你住。我一直等着孟小姐你来呢!”   阿红笑嘻嘻地说。   孟兰亭意外又感动,但心底里,却又愈发多了一种不知该如何回报的压力之感。   她略收拾了下,下去吃饭。   晚饭桌上,冯老爷坐上首,让孟兰亭坐在自己左手边,右边就是儿子。   吃饭时,冯恪之大多沉默着,但显得非常听话。   冯老爷对他无论说什么,他都唯唯诺诺,无不应是,还起身给老父倒水递箸,极其殷勤。   冯老爷大概是头回见儿子如此乖巧孝敬,颇有点类似于受宠若惊的感觉,心情更好了。不顾冯令美的劝阻,开了一瓶酒,几杯下肚,谈兴更浓,忆了不少过去的事,最后提及了自己早年和孟兰亭父亲的一些交往,说:“说起这个,我忽然想起来了。早年,你爹也曾寄了张你小时候的照片来,现在应该还存在我的书房里。你要的话,我找出来给你,留个纪念。”   冯恪之飞快地瞥了眼和自己隔着父亲而坐的孟兰亭。   孟兰亭眼睛却望着冯老爷,笑谢:“那就麻烦伯父了。”   冯老爷摆手,笑呵呵地说:“如今看看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也是有意思的。应该还在的。我明天就叫人找。”   饭毕,冯老爷怕孟兰亭旅途劳累,叮嘱她早些休息,自己因有了些醉意,也早早地去歇了。   孟兰亭回了房间,洗澡休息,看了会儿书,度过了来到南京的第一个夜晚。 第57章   晚上十点,冯恪之停车在了颐和路尽头那处守卫森严的墅邸前,站在大门外。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打开,他走了进去。   冯令仪刚睡下了,又披衣起身,出来到了书房,望着这么晚突然上门的弟弟,问他:“孟小姐到了?”   冯恪之唔了一声。   弟弟极少主动来自己这里,尤其像今晚这样,也没提前说一声,突然就跑了过来,这令冯令仪感到有点疑惑。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大姐,我需要一张去往关口的特许通行证。”   冯令仪微微一怔。   关口之北,因为几年前发生那里的那场局部战役的失利,如今已经沦陷。   为防新的事变,关口之南,现在被划为了军事禁区,没有特许通行证,严禁任何人入内。   “那里是军事重地。好好的,突然去那里干什么?不行!”   她想都没想,立刻拒绝。   “兰亭已经知道她弟弟当年牺牲在那里的消息了,她应该想去那里走一趟的。我就带她到关口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冯令仪不语。   冯恪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姐!你不帮也行,我就问一声,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开战,打回去?把原本就是我们的地方夺回来,到时候,我也不用向大姐你开口,随便什么时候,想去,就带她去!”   他的语气很克制,但话下那种隐隐的不满和责问之意,还是呼之欲出。   “屈而不战,则军事竞赛,即便世界第一,又有什么意义?”   冯令仪不悦:“不许你这么说话!这种事关乎整个国家,不是你说打就打的!”   “是,我明白。所以我来求大姐你帮忙!兰亭弟弟为国捐躯,埋骨战地,现在我只是想带她去看一眼她弟弟打过仗的地方而已!”   冯令仪瞥了眼弟弟。他在自己面前站得笔直,双目紧紧地盯着自己。   她沉吟了片刻:“也不是不行。但你要保证,去了就马上回来,注意安全!”   “是!我保证!”   冯恪之立刻答应,神色也变得轻松了些,想了下,又说:“大姐你放心,就算我自己不要命,还有兰亭呢。我就是想带她过去看一眼而已。”   冯令仪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抬手,替他理了下衣领。   “兰亭又来了,你高兴了吧?你说你是不是傻?先前第一次她来的时候,你要是殷勤点,至于会像现在这样?”   冯恪之一声不吭。   “你别看爹平日看起来很好,他年纪大了,说病就病。三月里,不小心受了点寒,人就病倒了,成了肺炎,一养就是两三个月。刚前些时日,精神才好了些回来,还不许我告诉你和你八姐她们。他现在的身体远不如从前了,就一个虚壳。前些时日,知道你带着宪兵团得了第一名的消息,高兴得一夜都没睡着觉。往后,你也不要再惹他生气了,知不知道?”   冯恪之一怔,慢慢点头:“是,我知道了。”   “行,别墅远,我这里过去要一个多小时,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证件好了,我就叫人给你送去。等爹过寿那天,我再过去。”   冯恪之点头。   冯令仪眼底带着笑意,目送弟弟转身离去。   冯恪之开车回到南麓别墅,已是深夜十一点多。   他回了房间,从浴室里冲凉出来,毫无睡意,躺在黑暗里,闭目了片刻,忽然想起晚饭时父亲提过的那件事,心里一动,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翻身下地,出了房间。   走廊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   应是白天乘车辛苦,她的房间里,灯光也早已灭了。   冯恪之轻手轻脚地经过那个房间门口,潜进书房,揿亮手中的电筒,找了起来。   他找了好一会儿,翻箱倒柜,最后在墙角的一只五斗柜的下屉里,翻出了一只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动过的古香古色的老木盒。   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叠叠的用绳子扎起来的纸张已经泛黄变脆的陈旧信件,还有一本老相册。   冯恪之将相册拿了出来,用嘴叼着手电筒照明,翻开相册,一页一页地找,终于,在翻到其中一页时,停了下来。   他的视线,落到一张照片上。   冯恪之将照片抽出来,看了眼背面的留字,立刻放进衣兜里,随后往原来的位子上放了张别的照片,再将相簿和书房里被翻出来的其余东西全部按照原样归位了,最后检查了一遍,寻不出什么被翻动过的痕迹了,才灭了手电,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开了床头灯,仰在床上,从衣兜里摸出自己刚才带出来的那张旧照片。   照片是个看起来才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年纪虽小,却已长成了小美人的胚子。一张略带婴儿肥的小小的瓜子脸,圆溜溜的漂亮眼睛,齐刘海,笑得很甜,唇边还露出两只浅浅的笑涡,玉雪可爱,五官轮廓,也依稀有了现在的几分神,韵。   冯恪之盯着照片看了半晌,手忍不住凑了过去,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照片上那个小女孩的脸,这才将照片塞在了自己枕头下,关了灯。   ……   孟兰亭昨晚睡得其实很不好。   弟弟的死讯,哪怕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天,她一想起来,心依然还是抽疼,甚至不愿相信。   还有冯恪之弄出来的那些破事。   她心烦意乱。但人在冯家做客,再难过,也不能表露出来。   知道冯老爷有早起的习惯,第二天,她早早起了床。   冯令美还不见人,应该还在睡觉,但没想到,冯恪之竟起得比自己还要早。   她下去的时候,看见冯老爷双手背后,他手里提着只鸟笼子,跟着从外头进来。   看起来,两父子仿佛刚一起散步归来。   冯老爷的心情应该很好,乐呵呵的,看见孟兰亭就问她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又转头吩咐儿子:“把笼子挂了,洗洗手,吃早饭了。”   冯恪之应了,提着鸟笼子从孟兰亭身边走过。   三人一道吃了早饭,冯老爷记着昨晚照片的事,带着孟兰亭进了书房,从那个五斗柜里取出相簿,一边翻,一边说:“这里头都是至少十年二十年前的老照片了,我许久没动过了,但记得你小时候的那张照片,应该就是在这里的。”   冯老爷从头翻到尾,也没找到,有点困惑,又翻了一遍,依然没有。于是再把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忙活了好久,始终不见照片。   孟兰亭有点想把自己的照片拿回来,但见一直找不到,只好作罢,说:“找不到就算了,没关系的。”   冯恪之在旁,一直帮忙翻着,听她这样开口了,于是说道:“爹,一定是年常日久,你自己都忘了把照片放哪里了吧?我看也算了吧,书房都快倒个儿了!等下回你想起来了,咱们再找。”   冯老爷就听了儿子的话,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看着孟兰亭,露出愧疚之色,叹气:“伯父这个记性……明明应该是放这里的……竟然把你的照片也弄丢了……”   孟兰亭忙安慰冯老爷,说自己看不看都无所谓。   冯老爷显得有点愧疚,嘟囔了几句,这才作罢,让儿子带着孟兰亭出去转转。   “行。”   冯恪之点头,跟着孟兰亭出去了。   “兰亭,你想去哪里玩儿?”   “秦淮河,清凉山,随便哪里都行。南京我很熟。”   那一夜,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哭泣的时候,因为他在边上安慰陪伴而生出的那点亲切和好感,早就已经被狗叼走了。   实话说,倘若不是因为冯老爷过寿的缘故,她又哪里来的心绪到南京玩?   何况,她根本就不想再搭理这个道德可谓是毫无下限的人了。   也不想在任何人,包括他本人面前,再提前几天自己刚知道的那件事。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对着他人,看着他的那张脸,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话,心里就咕嘟咕嘟地冒气,实在压不下去,转念一想,点了点头:“也好,只是不必去那么远了。我看边上风景就很好,要不,劳烦你陪我走走?”   特别通行证到手之前,冯恪之并不打算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想法,免得万一有变,到时让她失望。   他也没指望她能给自己好脸色,刚才不过是应父亲的话,试探一下而已。   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冯恪之带着她出了别墅大门,两人沿着山道,慢慢朝前散步而去。   时令开始进入盛夏,林荫蔽日,道旁草木繁茂,鸟语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孟兰亭一边沿着山道上去,一边随手采着道旁五颜六色的野花,走了一段路,瞥了眼身后,见冯恪之双手插兜,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于是放慢了脚步。   冯恪之走到她的身边,说:“是不是累了?累了的话,先歇一会儿吧。”   他的语气很是温柔,又体贴地脱了自己的外套,铺在近旁的一块石头上,示意她坐上去。   孟兰亭没坐,低头闻了下花香,微笑着说:“冯公子,有件事,这几天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解个疑?”   冯恪之微微一怔,随即点头:“你说。”   “那天晚上,顾先生约我去新世界饭店,幸好你来得及时,帮了我很大的忙,我须得向你道谢。但是我也有点想不通,冯公子你是怎么知道我当时在那里的?”   山风吹动她的头发和裙裾。   她低头,轻嗅手里的那束小野花,却不知,在对面人的眼里,自己也如一朵风中轻颤的洁白幽兰。   冯恪之望着,就想起了昨夜自己摸过的照片上的那张小女孩的脸庞,正微微出神,冷不防听她问出这个,回过了神儿,吓了一大跳。   旖念顿消,第一反应就是立刻编个借口,譬如正好饭店有人看到了,通知了自己,好把事情撇干净。   但见她问完这句话,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   不过一个电光火石间,冯恪之就改了主意,决定向她坦白。   只有这样,说不定还能挽救。   “兰亭,我错了!”   冯恪之立刻说。   “我向你老实交待!是你办公室的一位胡太太告诉老闫,老闫又告诉我的!”   他顿了下。   “至于老闫……他就是我让他去跟你的。”   “这其实是当初我花钱让宪兵上课的同时,为了追求你干的另一件事!我早就后悔了,想向你坦白,好求得你的谅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正好借了这个机会,我向你诚挚道歉!”   “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干这样的蠢事了!”   冯恪之一口气说完,望着孟兰亭。   孟兰亭一怔。   本以为他会矢口否认,自己就可以痛斥他一顿了,没想到他竟承认得这么痛快,连带着又是认错,又是发誓,心里原本的怒气,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堆上,软绵绵地借不到力了。   “兰亭,你原谅我吧。这真的是我最后一件瞒着你的对你做过的不该做的事!我发誓!”   他的表情,诚恳至极。   孟兰亭和他对望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夜他陪着自己,要自己打他的一幕,心一软,几乎就要相信他了,突然又想起那天在教务处里听来的别人对自己和他的议论,想到现在恐怕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自己和他的所谓“关系”,火气顿时又上来了——只是那种气愤,却不方便在他面前发泄,于是冷笑:“恕我直言,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在我看来,都和……”   她本想骂他“和放屁一样”,但那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顿了一下,“都毫无信用可言!”   “还有,和你说过多次了,请叫我孟小姐!”   面前的这张脸,实在可厌。   孟兰亭将手里的野花朝他脸摔了过去,转身就走。   冯恪之闭了闭眼,睁开,见她已经撇下自己下去了,伸手想捉住她,又不敢,只好抄起她不肯坐的衣服,继续在她后头跟着。   见她步伐如飞,一下就将自己甩在了身后,转眼到了一段草木茂密的狭窄的拐弯处,正想追上去提醒她小心脚下石阶,突然见她站定了,整个人仿佛僵住。   “兰亭!”   冯恪之立刻感到不妙,叫了她一声,几步并作一步地奔了过去。   “蛇——”   孟兰亭感到自己的脚腕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低头一看,尖叫出声。   “别动!”   冯恪之已经到了她的身边,喝了一声。弯腰一把捏住了一条刚在草丛里被惊动,冒出来咬了她一口的蛇的七寸,用力一甩,蛇断了骨。   冯恪之一把扔掉蛇,接住了人已软了下去的孟兰亭。 第58章   冯恪之扔掉蛇的一刻,就认出这是条普通的黑鳞花斑蛇,属林蛇种,虽然看起来模样丑恶,但人被咬了,看体质,有些无感,有些人,伤口最多也就红肿发痒个几天,无剧毒,夏天活动频繁,在山里经常看到,从前有回还钻进过他的房间。   刚才应该是被她脚步给惊动了,这才从草丛里窜出来咬了她,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见她大概因为惊吓过度,面孔雪白,人都软绵绵了,将她轻轻放靠在了石阶上。   “别怕,不是毒蛇!”   他立刻安慰她,替她检查伤口。   她穿的是条长至脚踝的洋装裙。   冯恪之撩起她的裙裾,露出一截小腿。   入目一片脂膏般的白得耀目的雪肤。蛇牙就在右边脚踝靠足背的皮肤上,咬出了两个小口子,伤口处,正慢慢地渗出两颗血珠子。   他立刻捏住她的足踝,用手指帮她挤压伤口处的残血,掏出手帕擦拭后,见被咬得较深,血丝还在慢慢地往外渗,略一迟疑,捉住她的脚,低头凑了上去。   孟兰亭从小就怕蛇或蜘蛛这类动物,刚才实在事发突然,脚边窜出来这么一条蛇,唰地咬了自己一口,吓得魂飞魄散,人就要软下去了,这会儿惊魂稍定,见冯恪之半蹲半跪在自己面前,低头凑了上去,似乎要用嘴帮自己吸出残余脏血,心里过意不去,怎么肯让他做这样的事,急忙阻拦:“别——”   冯恪之已经低头张嘴,唇轻轻贴到了她雪白的脚背上,帮她再用力吸出了几口残血,吐掉了,这才放下了些心,用手帕在她足踝上紧紧地打了个结,说:“别怕,没事了,最多会痛痒几天。”   孟兰亭的心还在砰砰地跳,有点不敢看他,轻轻点了点头,自己抬手撑着石阶,慢慢地站了起来。   腿还是有点发软,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感到他伸手过来,扶住了自己。   “不用不用!我没事了,我自己能走的——”   但是冯恪之已经握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方便。快些回去,还要处理伤口的!”   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眼睛没看怀里的她,笔直地望着前方,沿着山阶,快步往别墅而去。   孟兰亭不敢挣扎了,拒绝的话更是说不出口,只好缩着一动不动。   “……冯公子,你让我自己走吧,我真能走……”   眼看快要到别墅门口了,孟兰亭怕被人看见了,扭了扭身子,挣扎着想下来。   “小少爷!孟小姐!这是怎么了?”   孟兰亭才动了下身子,大门旁,那个门房手里拖了把扫帚,晃悠悠地从一旁走了过来,突然看见两人,定下了脚步。   “孟小姐被蛇咬了一口。”   “不好了——”   “老爷!孟小姐被蛇咬啦!”   门房一把丢下手里的扫帚,扭头一边往里跑,一边嚎了一嗓子。   结果就是包括冯老爷在内,别墅里的人,上上下下,全都被这一嗓子给惊动,从屋里呼啦啦地跑了出来,如临大敌。   “兰亭,你怎么样了?”   “恪之,她被什么蛇给咬了?”   冯老爷快步而出,神色紧张万分。   冯恪之把孟兰亭送进客厅里,放在沙发上。   “是条林蛇,刚才我已经简单处置了下。爹,家里有蛇药吗?”   冯老爷这才松了口气。   山间夏日多虫蛇,别墅里自然备有常用的蛇药。   “有!有!”   冯老爷立刻喊人去拿药。   很快,清水和药都送了过来。   孟兰亭脸已经红得不行,根本不敢抬眼看人了,心里只怪自己刚才太过不小心了。   冯恪之下意识地伸出手,瞥了她一眼,略一迟疑,又收手,往后站了些。   一个老妈子帮孟兰亭清洗伤口,拧了条雪白的洋毛巾,帮她把脚也擦了,再挤压出残血,上了药。   “好了,好了,这样就没事了。兰亭你别怕!”   冯老爷在旁一直安慰个不停,忽然想了起来,转头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冲着儿子咆哮:“你怎么搞的?连这个都做不好!我让你带兰亭出去转转,你让她被蛇咬?”   冯恪之看了眼孟兰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吭声。   “伯父,这和他无关!刚才他也提醒我了,是我自己不小心,靠得太边上了。”   冯老爷说翻脸就翻脸,倒是把孟兰亭吓了一跳,赶紧解释了一句。   冯老爷这才勉强压下火气,叫人扶她回房间休息。   原本的做客日常,就这样被这条冒出来的蛇给改变了。   孟兰亭的体质大约属于敏感类型,到了晚上,果然如冯恪之说的那样,伤口处有些红肿发痒,好在因为处理及时,情况不是很严重。   来这里,她本就不欲多见人面,正好籍着这个借口,接下来的几天,基本都在房间里看书复习。休息了几天,伤口痊愈,冯老爷的寿日也到来了。   因不是整寿,加上冯老爷现在也不喜欢那么多的人情熙熙,只开了几桌饭。上门贺寿的,除了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剩下就是一些关系好的故交友人和平日时常往来走动的近亲。   但即便这样简办,当天晚上,别墅里还是开出了十几桌的寿宴酒席。南京的高层上流,无不以能接到冯家请帖上门贺寿而引为荣,只见屋里屋外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宾客的欢声笑语间,夹杂着小孩子奔跑跳跃发出的嬉笑之声,喜气洋洋,热闹得很。   出于礼貌,孟兰亭晚上也修饰了下,但和寿宴里打扮精致华丽的太太小姐们相比,显得低调无比。   她是想尽量不引人注目,但结果,显然事与愿违。   或许是自己的错觉,除了冯恪之的姐姐们,她感到几乎每一个上门的宾客,进来没多久,视线似乎就都落在自己的身上。   男宾还好,看一眼也就过去了,但那些女宾们,投来的目光,可就不那么令人感到愉快了。   并不是说她们的目光里带着鄙夷或者类似于这样的情绪。   恰恰相反,几乎每一个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是和善的,态度是友好的,甚至有几个太太主动过来和她搭讪时,语气极其亲热,亲热得甚至让孟兰亭感觉到了一丝奉承的意味。   她疑心或许是大家都知道了前些日报纸上的那则花边新闻。   又疑心她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并非事实的消息,以至于生出误会。   总之,这个晚上,她对每一个含笑投向自己的眼神报以回笑,和每一个走过来与自己说话的人应酬着,脸上,始终带着该有的礼貌的笑。   寿宴吃到九点结束,但大家兴致正浓,没有人走,男宾们一堂,抽烟说话,女人们一起打起了麻将。   孟兰亭感到自己脸庞发僵,笑容快挂不住了,被冯恪之的几个姐姐拉着坐了下去,打了两圈麻将,借口洗手起身,往盥洗室去的时候,迎面传来一阵嬉笑声,跑过来一伙孩童,应该都是冯恪之姐姐们的孩子,年纪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看见孟兰亭,全都停了下来,盯着她看。   孟兰亭也停住脚步,朝他们露出微笑。   “你以后是不是我们的舅妈啊?”   领头的男童七八岁大,似乎是冯恪之五姐的小儿子,留了个西瓜头,胖乎乎的,歪着脑袋,好奇地盯了孟兰亭片刻后,问她。   孟兰亭面红耳赤,呃了一声,急忙摆手。   “不是!我和你们舅舅没关系!”   小胖子显然不信。   “可是,我刚听他们说,你和我舅舅……”   “小星!你给我胡说!”   身后传来脚步声。   冯恪之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箭步上去,把正歪着头和孟兰亭说话的小胖子的嘴给捂住了。   小胖子的两只眼睛还固执地看着孟兰亭,在冯恪之的荼毒之下,呜呜地奋力挣扎。   冯恪之蹲了下去,笑嘻嘻地说:“刚端出冰淇淋了!再不去,就没了!”   小胖子一下着急了,挣扎得更厉害,脸都憋红了。冯恪之一放手,立马撒开腿跑了,剩下的小孩也全都跟着一哄而散。   走廊上,只剩下了孟兰亭和冯恪之。   冯恪之从地上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看着孟兰亭,微微咳了一声,朝她慢慢地走了过来,小声说:“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乱说的,你别当真……”   孟兰亭定了定神,没看他,也没回话,盥洗室也不去了,转身就走,走到拐角处,阿红迎面而来,看见孟兰亭,眼睛一亮,停下脚步说:“孟小姐,奚三公子来了,刚找你。”   奚家和冯家的关系算是很近的了,平时也有人情往来。晚上,奚松舟的母亲也来过,但看起来,笑容仿佛有点勉强,大约是身体也不好的缘故,筵席一完就走了,还是冯令美亲自给送出去的。   但奚松舟却没来。   之前孟兰亭在的那几天,也没见他露面过,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想这会儿却出现了。   孟兰亭迟疑了下,问了几声,朝外走去。   冯恪之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脸色就有点不好了,冲阿红勾了勾指,阿红急忙跑了过来。   “刚才说谁找她的?”   “奚三公子。好像刚从外面赶过来似的,说找孟小姐有事。”   “人在哪儿?”   “他也没进来,就在前头庭院里等着。”   冯恪之眯了眯眼,拂手示意她下去,在原地踱了几步,慢慢地晃了出去。 第59章   今晚来给冯老爷祝寿的人里,好些身份特殊,所以别墅周围岗哨森严。任何人,哪怕平时再熟悉,手里没有持帖,也只能被拒之门外。   孟兰亭穿过一道无人的侧廊,来到了前头的庭院。   奚松舟站在大门之外,汽车停在了几十米外的路边。   她和负责门防的一个军官说了一声,走了出去,叫了一声。   奚松舟风尘仆仆,看起来仿佛刚出了趟远门才赶回来的样子,见她现身,目露欣色,迎上来,带着孟兰亭走到附近一个远些的角落里,停下了脚步。   “松舟,找我有事吗?”孟兰亭问。   奚松舟的手里拿了一只口袋,他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递了过来:“给你的。”   孟兰亭接过,借着门口的灯光看了一眼。   一只普通的玻璃瓶子,里头装的,看起来好像是泥土。   她有些不解,抬眼望着他。   “兰亭,知道你弟弟牺牲的消息后,我就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前几天我去了趟北边,辗转托了认识的人,帮我在关口一带你弟弟从前参加过战斗的地方,取了这一瓶子的土,带了出来。”   “我晚上刚回来,知道你在这里,就拿过来了。关口现在是禁区,我们无法得以进入拜祭英魂,但这一瓶土里,或许就有你弟弟为之流过的血。我带过来给你,也算是一个纪念吧。”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夺回那片土地,到了那时,我一定陪你亲自去走一趟。”   奚松舟凝视着她,语气带了点微微的激动。   孟兰亭怔住了,捧着瓶子,手指隔着玻璃,轻轻地抚过里面的那一掊泥土,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谢谢你了……”   她的声音哽咽了,偏过头,等情绪有些平复了下去,将那只瓶子紧紧地握住。   “谢谢你松舟。你太有心了。这件礼物对我而言珍贵无比,我会好好保存的!”   奚松舟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有用就好。能为你尽一份心力,我很愿意。”   孟兰亭再次向他道谢。   奚松舟欲言又止。   孟兰亭将瓶子小心翼翼地抱牢,说:“你还有事吗?”   奚松舟迟疑了下。   “兰亭,我就不瞒你了,我确实还有件事。先前我就知道,恪之在追求你。”   “倘若可以,你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打算和他在一起?”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   “我知道这样问很冒昧。”   奚松舟立刻解释。   “倘若冒犯了你,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这些话,我知道本不该我说,我也没这个资格,但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说出来。”   “兰亭,倘若你也被恪之打动了心,并愿意和他一道渡过下半生,那么我祝福你。冯家人也都很好。从此你有了自己的家,我为你高兴。”   “但是,”他看了眼她身后那间灯火辉煌的别墅,加重了语气。   “我知道你之前和恪之处得似乎有些不愉快,而冯家人对你很好,应该也是有所期待。倘若你并没那么喜欢恪之,现在只是出于各种本不该加诸在你身上的外来的压力导致你不便开口拒绝,相信我,我可以代你去和他们说清楚的!”   他的情绪,仿佛渐渐有些激动了起来。   “兰亭,我知道现在不是向你再次求爱的好时机,虽然我是多么渴望你能选择将你珍贵的下半生和我一道渡过,但除了我,你日后也可以有别的选择。而恪之,我却认为,他并不适合你。”   “兰亭,你有足够的天分和才华,留学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等到了你足够成熟的那一天,你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一种怎样的生活,选择和怎样的伴侣共度人生。”   他顿了一下,用着重的语气说:“他给不了你需要的这一切。”   这些天,报纸的沸沸扬扬,消息的口耳相传,以及今夜,不远之外那座灯火辉煌的房子里隐隐飘出的喧声笑语,种种都令一向温文而内敛的奚松舟,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和平常大不相同的气氛。   他知道自己不当对孟兰亭说这些。   但这,又确实是他的心里话。   所以他还是说了出来。   眼前这个他所爱并珍视的女孩儿,她可以不选择自己。但奚松舟也不愿意看到日后,她因为错误的选择而受到几乎就已可以预见的伤害。   孟兰亭吃惊于奚松舟的坦白和直率。   也感动于他对自己的善意。   她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出于善意。   “松舟,知道你是良言。”   “事情我自己会处置的。”   “再次谢谢你替我取来这一瓶土。”   奚松舟凝视了她片刻,微笑颔首。   “兰亭,你在数学方面的天赋,很大程度应当归于你所拥有的超乎常人的逻辑和理智。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儿,没有之一,我相信你会做好这个人生选择的。”   奚松舟站在别墅之外,等孟兰亭进去了,转身也上了自己的车,驾车而去。   冯恪之立在近旁的一个昏暗角落里,望着孟兰亭紧紧地抱着那只玻璃瓶子,低头,从自己的面前慢慢地走了过去。   插在裤兜里的左手指尖,触着一张纸。   那是晚上,他刚刚收到的特别通行证。   他看着她走了进去,背影渐渐地消失在了庭院的花木道间,转过头,看着前方下山道上,那两点缓缓蜿蜒移动的汽车车灯的光影,突然迈步,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没片刻,大门开启,一辆汽车呼啸着冲入了夜幕。   奚松舟驾车一向平稳。   像今夜,开在凿铺于山间的汽车道上,原本应当更加谨慎。   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心绪前所未有地浮躁,他将油门也踩得很大。   山风呼呼地从半开的车窗里涌进车厢,他感到自己胸膛里,仿佛有气血在涌动。   忽然,后头的车道上,出现了两点新的汽车灯光,速度极快,呼啸着,很快就追到了他的后面。   应当是离开南麓别墅下山的某个宾客。   奚松舟于是将汽车朝靠山壁的一面开过去些,给后头汽车让出道,让对方先行通过。   后车上来了,像一支离弦的箭,嗖的一下,从他的车窗旁一掠而过,将他迅速抛在了身后。   奚松舟不喜来人这样的开车方式,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仅仅只能容下两辆汽车并排通过的山道上,对方在外道,旁边就是山崖,又是天黑,视线受限,一侧轮胎可能堪堪就与路基相平,稍把控不好,有可能就出意外。   胆量和车技,缺一不可。   显然开车的来人,这两样都不缺。   他下意识地瞥向已超了自己的那辆车的车尾,还没来得及看清车牌,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前车已将他甩下几十米,开到了一处较为宽坦的路边,毫无预警地打了个方向,嘎吱一声,横在路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奚松舟吃了一惊,猛地用力踩下刹车。   轮胎被铁片死死抱住,伴着一阵在地面前滑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中,终于停了下来。   此刻,车头距离前车横在路中的车身,不过一个轮胎的距离罢了。   奚松舟修养再好,遇到这样显然挑衅的举动,心里也不禁起怒,正要停车下来,看见前车车门被推开,驾驶位旁的地面之上,踩下了一只脚。   车上,下了一个人。   冯恪之。   他停在两车之间,隔着汽车前挡风玻璃,望着还没下来的奚松舟。   “从现在开始,给我离她远些!”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雪白的汽车车灯,飒飒地扑在他的脸上,五官鲜明,目光冰冷。   奚松舟和他对望了片刻,从车里下去,慢慢地握拳,走到了他的面前,挥臂,一拳就朝冯恪之的面门砸了过去。   奚松舟从前留学时,也曾是拳击俱乐部的会员。   这一拳,凝聚了他心中无比的愤怒和不满。   “砰”的一声。   他的拳,重重地挥到了冯恪之的面门之上,砸了上去。   “为什么不还手?来!我等着你!”   奚松舟依旧紧紧地捏拳,猛地提高音量,厉声喝道。   他知道以冯恪之的反应,刚才不可能会对自己的出拳没有半点反应。   他这样站着,让自己一拳击中,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他有意不躲。   冯恪之慢慢地转回脸,依旧那样盯着他,肩膀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奚松舟,我让你打这一下。打完了,给我离她远些!”   “你听着,她是我冯恪之的女人。”   “下一次,要是让我知道你还这样纠缠她,就别怪我冯恪之不认亲戚了!”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但话底,却仿佛隐隐正有挟着风暴的暗流在慢慢地涌动。   奚松舟一怔,随即冷笑。   “恪之,你大约是听到了我刚才对兰亭说过的那几句话了吧?我不妨告诉你,我不但在兰亭面前直言,就算现在,当着你的面,我也可以毫不忌讳地说,不该去接近兰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兰亭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你以为她是你以前那些招之即来,呼之即去,有兴趣了就玩,腻了就抛的女人?你以为她是那些或因为你的家世,或就是被你个人魅力所倾倒,等着和你冯恪之联姻好做你太太的名媛闺秀?”   “你知道现在别人背后都是怎么谈论她的?”   “你觉得她会喜欢你带给她的这一切?”   “你有什么资格谈去爱她?”   奚松舟的语气激动了起来。   顿了一顿,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语气终于变得缓和了些。   “恪之,有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我不否认她大约对你生出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现在或许也很强烈。但它于你而言,不会是长久的!你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你!并且,她不爱你,你难道没有感觉吗?我劝你,倘若你真的爱她,那么你应当尊重她的想法。”   “往后远离她的,不是我,应当是你!”   汽车引擎颤抖着,轰轰地在耳鼓上发出低沉的共鸣。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缓缓地抬眼。   “奚松舟,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能为她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你又凭了什么,下论断她就不爱我?她刚才这样对你说了吗?”   冯恪之盯着面前的奚松舟,方才被打破了皮,正慢慢渗出一缕血丝的唇角,慢慢地勾出了一丝含着讥嘲的淡淡微笑。   “我冯恪之确实混帐,我承认这一点。你别也管她能吸引我多久。这些都不是你的事!就算她不爱我,她也不爱你。否则,你这样一个毫无瑕疵和她又志同道合的大教授,至于今晚上特意跑来这里对她说这些话吗?”   “为了博她的欢心,心里下跪祈求恐怕都是愿意的,却又要用大度的面孔去装饰。”   “奚松舟,以前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也你也有这样的一面,失敬了。”   冯恪之抬手,摸了摸嘴角。   “孟兰亭是我的女人,我和你最后说一次。给我记住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他转身上了车,驱车倒退,打了个方向,驾车就从奚松舟的汽车之畔疾驰而过。   ……   因冯老爷年纪大了,南麓别墅里的聚会也没持续到很晚,晚上十一点不到,人就陆陆续续地散去。   冯令美和几个姐姐忙着送客,忙活完了,不见弟弟的人,以为他是去送男客了,也不在意,几个姐妹话了别,路远的就住下,其余离开,各自散了。   十二点,佣人们收拾好了场地,忙碌了整整一天,无不疲倦,也各回房睡觉去了。   热闹了一晚上的山间别墅,彻底恢复了夜的宁静。   孟兰亭回房后,对着那只玻璃瓶,看一会儿,眼圈红一会儿,熄灯后,心绪紊乱,久久无法入眠,索性又起身,亮了台灯,坐在桌前,再次翻书复习,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在书本之上。   看了十几页的书,感到心绪终于平静了些。   时间已经快要凌晨一点了。   她感到有点口渴,想喝了水就睡觉。拿起杯子,发现空了,于是往身上披了件睡袍,衣带绾腰,拿了水杯,开门走了出去,打算去楼下厨房倒点水。   她走出房间,也没开走廊的灯,借着对面那排窗户透进来的一片夜色,轻手轻脚地往楼下去,才走了几步,鼻息里,仿佛飘来了一缕淡淡的烟草气味。   这味道,她并不陌生。   她回头,赫然看见身后,那扇靠她房门不远的窗户边上,影影绰绰,竟靠了道人影。   夜色中,一点红火,明明灭灭,两道目光,在夜色里闪着微微的幽暗光芒,仿佛正在盯着自己的背影。   孟兰亭吓了一跳,后背顿时毛骨悚然。   她反应了过来。水也不喝了,急忙掉头回房。   几乎是逃一样地进入,还没来得及关门,身后已经起了脚步声。   那人将烟蒂丢到了窗外的花园里,跟了上来。   一只手插入,挡在了就要闭合的门缝里。   轻轻一推,孟兰亭就往后退了几步。   门被推开,冯恪之跟了进来,随即将门轻轻闭合。   孟兰亭的心怦怦地跳,压低声,抬手指着门口:“出去。我要睡觉了!”   冯恪之靠在门框上,两只眼睛看着她,一动不动。   他不出去。但冯老爷不但在同一屋檐下,几个留宿的姐姐,也都睡在同层楼的房间里。隔壁就是八姐冯令美。   料他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孟兰亭终于慢慢定下心神,抬眼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一侧嘴角破了。不但破了皮,仿佛还流了血,不禁疑惑。   想问,又忍住了。   冯恪之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所想,说:“晚上奚松舟找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孟兰亭一愣。   冰雪聪明,她立刻就猜到了,睁大眼睛:“你竟然打了他?”   她的语气里,已经带出了不满。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说:“你心疼他,是不是?”   “冯恪之!你太过分了!”   孟兰亭真的感到不可理喻,更是失望的气愤。   “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她怕惊动隔壁的冯令美,极力压低声音。   对面那人却置若罔闻,依旧一动不动。   “兰亭,我要是告诉你,我根本没有动他。是他动手,把我打成这样的。你也会心疼我吗?”   他盯着她,慢吞吞地问道。 第60章   他的目光阴郁,却又仿佛带了些孩子气般的执拗,就这么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   孟兰亭一顿。   应“心疼”,或是“不心疼”,听起来,难免都有几分疑在和他打情骂俏的感觉。   她移开视线,转身朝书桌走去。   “冯恪之,半夜三更的,别发疯了!赶紧走吧……”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试探般地,温柔地握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她要离开的脚步。   “兰亭,别对我这么凶……”   孟兰亭正在气恼挣扎,耳畔一热,传来了一道低低的话语之声。   她一僵,感到自己那侧耳朵连同被呼吸吹到的脖颈,瞬间仿佛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急忙偏了下头,避开他靠近的那张脸。   但耳根已经暗暗地烫了。   “冯恪之!”   她低声叱他,声音里流露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   “兰亭,我有话想和你说。要是不说出来,晚上我是没法睡觉的。”   “奚松舟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混蛋,给你带去了很多的麻烦和难过,不仅我们刚认识的那会儿,现在也是……”   他略一迟疑,小心翼翼地看了孟兰亭一眼。   “但是有些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譬如我给钟小姐捐的那座楼,不管你信不信,其实当时,我就是想看你的反应,我大约是希望你能嫉妒吧……我真的太蠢了。”   孟兰亭一怔。   “我并不是为自己辩解。我从前做过的那些事,一件一件,都是事实,我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白的。我确实混蛋。我只希望,你现在能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   孟兰亭望他。   他低着头,双目凝视着自己。   “那天早上,我在周家外头等到你出来,你骂我,说你也不知道我到底看上了你什么。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一开始,除了被你吸引,也是有点不服输吧。”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这到底算不算是爱。但我想得到你,想每天看到你,和你在一起,更想对你好一辈子。”   “我从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他的声音停住了。   两人靠得是如此的近。   年轻男人体温,灼热得可怕,仿佛燎人的火苗子,透过了薄薄的睡袍料子,正一寸寸地暗暗渗入她隐在衣物下的肌肤里。   耳畔静悄悄的,孟兰亭听到了发自胸腔下的心跳的声音。   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灯光柔和,她垂颈而立,墙上身影,宛如一支静静的睡莲,睡袍的衣领因方才的挣扎散开了些,脖颈下露出了一段漂亮的锁骨,再往下,衣襟遮掩之处,一抹暗痕,若隐若现。   “兰亭……”   冯恪之嗓子一阵发紧,情不自禁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软凉的发梢,碰到了她的面颊。   “兰亭……”   他又叫了一遍,在她耳畔呢喃般地重复着。   “你的名字怎么这么好听,我大概永远也叫不腻……”   “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证明给你看……”   面颊正烫着,被他指尖碰触,犹如忽地沾了一朵从天飘零而下的雪花。   孟兰亭眼睫微微一颤,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猝然后退了几步。   冯恪之肩膀动了动,似乎要跟上。   “你别过来了!”   孟兰亭立刻说道。   冯恪之脚步一顿。   他在追求自己。   但孟兰亭无法想象自己和冯恪之共度一生的情景。   倘若因为一时的心软而从了他的追求,她不知道日后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她喜欢数学公式,它们都是可以被推导,被证明,被掌握的。她希望自己未来的人生也是如此。   弟弟已经没了,她只能重新开始自己新的步调。   留学,就是她可以预见的,也能够掌控的新的人生之路。   而眼前的这个追求者,显而易见,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她所能理解和掌握的范畴。   她不敢,也不愿冒险,去赌一个英俊浪子的心。   她定了定神。   “冯公子,我感激于你这样的坦白。但是很抱歉,就算没有你的那些过往,你也不适合我。”   “你不是我理想的能够共同渡过下半生的那个人。”   她说道。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地传入了冯恪之的耳中。   冯恪之没有动,但片刻前,眼底的那片柔和的目光,渐渐地凝固住了。   “是因为奚松舟吗?”   他顿了一下,环顾四周,视线落到了桌上的那只装着泥土的玻璃瓶上,看了一眼。   “他才是你理想中的对象?”   他问。   冯老爷对自己的好,冯家姐姐们心照不宣的期待,种种的人情,仿佛化作了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地将自己收罗,越陷越深。   对于孟兰亭而言,这种感觉在今夜,当她身处周围几乎全部都是带着某种特定含义的目光的观看里,一度更是达到了顶峰。   既然不作考虑,那就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和他彻底把话说清楚,免得再这样拖下去,于自己,于对方,还有他的家人,都是羁绊和负担。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眼眸。   “冯公子,你大约不知道,从前在我得知我有一位从小定过婚约的未婚夫后,也曾想象过,他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而在知道是你后,真的,你和我的想象差距,太过遥远了。”   “说实话,倘若我预备考虑感情的事了,那么奚先生,确实比你更适合我。”   她终于回答了他的质疑。   也清楚地感觉到,冯恪之的身影变得僵硬了。   房间里,陷入了静默。   孟兰亭站了片刻,从他身旁走过,打开了门。   “很晚了,请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冯恪之慢慢地转过身,终于迈步,走出了房间。   迈出门口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孟兰亭望着他的背影。   “孟兰亭,是我的态度不够诚意,还是不够卑微?”   “你要这样对我?”   他转过脸,一字一字地问,目光阴暗,声音艰涩。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眸,将门在他身后轻轻地掩上,闭合。   她不知道冯恪之在门外又做了什么,是依然停留着,还是很快就离开了。   她自己靠在门背上,一动不动,想起片刻前他回头盯着自己的那种目光,感到心口阵阵发堵,闭目了片刻,等眼睛里涌出的那阵热意渐渐消散,走回到那张最是适合做公主梦的漂亮的床前,躺了下去。   这一夜里剩下的时间,过得非常平静。   第二天早上,孟兰亭故意在房间里磨蹭了好一会儿,估计冯老爷和儿子应该已经吃完了早饭,这才下去,却得知了一个消息。   原来冯恪之一早就已经走了。   “说回上海有事!”   冯老爷提及儿子大清早突然离开的举动,语气里还是带了点抱怨和失望。   “什么事这么急,昨晚还一声不吭,一早竟说走就走!连我叫他等你下来,先和你话个别也不肯!”   孟兰亭感到微微意外,但也暗暗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陪了冯老爷片刻,就提出告辞,说打算回一趟老家。   “谢谢伯父之前为我打听到的关于我的弟弟的消息……”   一提及弟弟,她心里就又是一阵难过。   顿了一顿。   “去年底我出来时,有点匆忙,家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置。现在也该回去了。”   这一次孟兰亭过来,冯老爷本是想留她长住的,自然极力挽留。   孟兰亭婉拒,但态度颇是坚决。冯老爷也体谅她的心情,虽不舍,亦不再强留,说派人送她一程。   冯令美和昨晚留宿在这里的几个姐姐也陆续起了床。   弟弟对孟家小姐的态度改变之大,但凡有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就在昨晚,看着弟弟和孟家小姐出双入对,宛如璧人,大家都还乐见其成,背地里已经开始咬起耳朵,无不期待。   没有想到,不过一夜过去,不但弟弟一大清早莫名其妙地跑了,现在连孟兰亭也说要回老家了。   几人一头雾水,更是有些失望,但在孟兰亭的面前,也不好表露。   在冯老爷的挽留下,孟兰亭在南京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她踏上了回乡的路,路上辗转数日,终于顺利抵达县城家中。   距去年底她离家奔沪,时间才过去了半年多而已。但这一趟回来,触目,无不是物是人非之感。   她在去往南京之前,就已经和周教授夫妇讲过,最近要在老家复习读书,等到了下月,再回去参加考试。   孟兰亭打起精神,见过族人的面后,替弟弟在父母的身边立了一个碑,又处置了剩下田产的事,随后在家中住了下来。   小地方的光阴,静如深水。孟兰亭每天埋头复习,再不多想别事,只等时间到了,就去考试。   一个月后,那是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院中蝉鸣阵阵,孟兰亭穿着一件天青色的旧竹布衫,坐在父亲旧日书房的那面南窗前,埋头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一道已经想了两天,突然灵光一现的难题。   “孟小姐,电报!上海发来的!”   县城邮局的派送人对孟家十分敬重,一收到电报,不顾大太阳,立刻给她送了过来。   这封突然抵达的发自上海的电报,宛如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彻底地打破了孟兰亭原本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的心情。   是一个令她做梦也没想到的天大的好消息。   也同样是一个她根本就想象不到的极大的坏消息。   她以为已经没了的弟弟孟若渝,竟然有了新的下落! 第61章   夜色笼罩,南京宪兵司令总部的牢狱里,一扇铁门被打开。门边的一个墙角里,悬了一盏积着经年尘垢的灯,灯发出黯淡的光,照出前头一条狭长而阴暗的通道。   冯恪之风尘仆仆,脚上那双沾了些尘土的皮鞋,踏于散发着腐味的通道里,经过一间间紧闭的囚室的门前,最后停在了尽头的一扇牢门前。   看守用钥匙打开那扇不过半人高的牢门的锁,冯恪之推门,弯腰走了进去,停在了囚室的门口。   这里戒备森严,关押的都是重犯,天一黑,牢房里就黑漆漆的,几乎不见任何光线。   看守殷勤地跟了进来,高高举起手里的那盏煤气灯,替他照亮了牢房。   牢房低矮而狭小,靠着墙角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背朝里,身体蜷缩,一动不动。   “九公子,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去年那件刺杀案的凶犯之一。提过来关这里,已经差不多一年了……”   看守一边解释,一边上前,抬脚踢了踢地上那个囚徒的腿:“喂,起来,别装死!”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昏迷了过去。   冯恪之让看守退开,自己上去,弯腰,伸手将地上的人翻了过来,拿了灯,对着面孔,凑过去些。   那人的脸被照亮了。   这是一张年轻的,还透出几分稚嫩少年气的面孔。头发因为长久没理,已经凝在一起,凌乱不堪。人更是瘦得几乎脱了形,但五官依然端正,不难看出,从前应该是个容貌出色的年轻人。   冯恪之握住他的肩膀,将人翻身过来时,他的脖颈软软地耷拉了过来。   灯凑近。他脸色雪白,没有半点血色,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冯恪之盯着这张脸孔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翻看了下眼皮,转头看向一旁的看守:“病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吧——”   看守忙应答。   被送到这里的囚犯,通常只有两个结局。   适合公开审判的,上特别法庭,被宣告死刑。   不适合公开审判的,让人在这里自生自灭。死了,拖出去埋了,将档案勾销,一个人来过这世界的痕迹,就此彻底消失。   显然,地上这个青年所犯的事,并不适合公开审判。   等人病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对监狱的这种做法,冯恪之自然不会陌生。并没说什么,微微蹙了蹙眉,再次看了眼地上这张入目依稀有几分似曾相识感的脸,从地上站了起来。   “给他换个条件好点的牢房,立刻叫医生来,给他看病!”   “是,是,这就办,这就办……”   看守也不知地上这个犯了大事的年轻人和冯恪之到底什么渊源。但他既然这么吩咐了,自然照办。毕竟,这可是个连张司令都要给面子的惹不起的爷。   第二天,冯恪之现身在了宪兵头子老张的办公室里。   军事竞赛的获胜,让老张当时在报纸上大大地露了一回脸,在军部里也好生扬眉吐气了一番,现在看见冯恪之,简直比看见亲儿子还要亲热,拉着他胳膊让他坐。   “上月不是说你回上海了吗?什么时候到的南京啊?在你爹跟前,替我带个问候。他老人家可是尊大佛,现在又隐了,我想拜,都没门可进。”   老张亲自给他倒水,乐呵呵地说。   冯恪之接过水,道谢。   “坐,坐。下头人跟我说你昨晚下去了?有事吗?”老张问。   “是。实不相瞒,我今早过来找司令你,是想要一个人。”   老张看了他一眼:“谁?”   “我昨晚下去看的那个人。”   老张迟疑了下。   去年六月,发生了一场震惊全国的刺杀案。   当时,南京一外交部高官在出行时,遭到了两名枪手的暗杀。官员当场中弹身亡。一杀手被当场击毙,另一人,中弹受伤后被捕。   被杀的高官,是有名的主和派人物,案件当时在全国引发了极大的关注。舆论无不同情杀手,甚至有叫好之声,呼吁南京顺应民情,予以特赦。   但被杀的毕竟是高官,况且,战或不战,如今也未定数。   杀手犯的,就是重罪。   一边是法律和来自主和派的压力,另一边是汹涌的民情。   上头犹豫再三,最后决定采用百试不爽的“拖”字诀。   既不审判,也不特赦,将杀手引渡到南京宪兵司令部的特别监狱里,关押了起来,一直关到现在。   老张没有想到,冯恪之现在怎么突然过来向自己要这个人。   “恪之,他可是去年那桩刺杀案的重犯啊,当时全国皆知……”   “案件是要公开审判吗?”   “这倒不是……”   冯恪之一笑:“那就好了。司令给我个面子,把人给我,弄个死刑犯顶替,说病死了,把档案销了,不就结了?”   老张犹豫。   冯恪之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司令莫非是不相信我?”   “哎,不是不是!你别误会!”   这样的事,老张轻车熟路,自然不是第一次干。   但这事,当时的影响太大了,那个人犯犯下的,不是一般的罪。   老张不敢轻易放人。   但冯恪之这样伸手了,显然是势在必得要定了人,这个“不”字,他又说不出来。   他还在犹豫不决。   冯恪之从椅子上起身,踱到他的边上。   “张司令,听所上头年初批的宪兵部队军费里,增加了一笔叫什么“冰补”的开支。现在天气这么热,我下面几千人,整天训练,热得跟狗似的,也没见什么补贴下来。我一个地方,自然没多少,但全国二十几个省,加起来,这笔钱怕也不少吧?”   老张一愣。   “我还听说,后勤负责这个的,是司令你的小舅子。司令你是不是该叫他查下账,看都补到哪里去了?”   老张吓了一跳。   自己的小舅子谋私克扣,他不是不知道,但家里老婆护着,他也没有办法,只要不是太过,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他迅速地看了眼门口的方向,脸上露出笑容,压低声说:“别急别急,放心,我今天就查,尽快下发,一分不少!那个人,你带走就是了。你只要保证不说出去,我这边,绝对不会出问题。”   冯恪之脸上露出微笑,点了点头:“那好,多谢司令行方便,人我这就带走了。我也替下头的弟兄们,谢谢司令过问这种小事。”   “应该的,应该的……”   老张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打着哈哈,赶紧送人出去,转身回来,脸色铁青地打了个电话,冲着那边吼:“你他娘的是想找死吗?连冯家老九那边的钱都敢克扣?”   他小舅子吓了一跳:“别的地方,我是弄了一点点,我认。他在的地方,你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动啊,全都拨下去了!”   老张一僵。   “你他妈的给我小心点!再有下回,让我知道,老子一枪崩了你!”   说完,砰地挂了电话。   ……   一个月前,冯恪之持通行证赶去关口,查当年参加战役的情况,弄到了全部幸存人员的名单,随后调出人员的档案,动用人手,日以继夜,一个一个地盘查,三天之前,终于叫他查到了一个和孟若渝生前有过往来的疑似还活着的幸存人员,叫人控制住后,连夜亲自赶去审问。   对方从前曾是一个名叫铁血社的爱国激进组织的成员,曾参加长城战役,现在做起了生意。   面对冯恪之的讯问,他很快就全部供了出来。   几年之前,他还和现在许许多多的青年一样,热血于国事,不但秘密参加了铁血社,立志除奸,还参加了长城之战,和同样志愿投军的孟若渝认识了。   孟若渝擅长电讯和设备的修理维护,当时正好缺人,被派去顶替。他就是助手。   有一天,两人在转移设备的途中,遭到了一枚流弹的袭击。   孟若渝头部受伤,晕迷不醒,他也受了重伤,无法移动。   在原地熬了两天之后,被一个路过的乡下人救起,等养好了伤,仗也打完了。   他的伤是好了,但孟若渝却留下了后遗症,因为脑部受到了剧烈震荡,暂时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更不知道自己往后要去哪里,他就将孟引进了铁血社,继而接触到了那个正在密谋的刺杀计划。   一旦实施计划,动手的人,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之前那场死里逃生的经历,令他心有余悸。他悄悄退缩,而孟若渝和另一个后来被当场击毙的社员志愿去执行计划,要以己血来警醒世人。   随后,就发生了那场震动全国的案件。   一个社员当场牺牲,孟若渝被捕,紧接着,铁血社的其余成员,也遭到了通缉和逮捕,被宣布非法。   他逃走了,就此回了老家,重新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   从去年开始,直到现在,他不止一次在报纸上看到过孟若渝家人所登的寻人启事,但怕惹祸上身,一直没有发声,直到现在,被找到了。   冯恪之放过了人,随后连夜赶回南京,这才有了昨晚的下狱探监和今天的开口要人。   从司令部里出来,他没有回家,揉了揉因为奔波多日而疲倦不堪的脸,转身就去了下关火车站,再次踏上了回往上海的路。   ……   孟兰亭收到的电报,发自龙华宪兵司令部的张奎发。   他在电报里说,发现了一个疑似孟若渝的嫌疑犯,人活着,但生了重病,而且,罪当枪毙。   现在,嫌犯已被转到了龙华宪兵司令部。   没头没尾,就这样两句话。   这样的一封电报,对于孟兰亭而言,该当会是怎样的一个巨大震动。   孟兰亭立刻放下了一切,当天就赶到了县城的那个火车站,上了火车,去往上海。   隔日,第三天的傍晚,她的双脚,终于站在了龙华宪兵司令部的大门之前,找给自己发了电报的张秘书。 第62章   司令部里的人,包括门岗,对孟兰亭自然不会陌生,但这一回,却没有放她进去,说并未得到过任何通知或是许可。   现在自己已经不是这里的夜校教师了,这种地方,原本也不是想进就进的。   孟兰亭自然理解,请对方替自己传话给张秘书。   门岗虽然不让她进,但态度还是很好的,立刻答应了下来。   孟兰亭在大门外等了没片刻,就看见张奎发从里面出来了,急忙迎上去。   张秘书还是笑容满面的老样子,客客气气地和孟兰亭寒暄了两句,承认是自己发的电报,但一听她说想看一眼人,笑容就消失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孟小姐,不是我不帮你的忙。实话告诉你吧,人就才前两天,才从南京那边转过来的。我是看了档案,觉得有点像你之前在报上登过的弟弟的照片,就试探了下冯长官的口风,说要不要叫你来认一下。他当时没点头,也没摇头,我就给你发了个电报。别的事情,我一概不知。现在你要看人,这个我真的没法做主。你最好去找冯长官。”   “他现在在里头吗?”   张秘书摇头。   “上个月,整整一个月都不见他人,就前几天来过一趟,这两天又没来了。”   他陪笑:“你也知道,我就一秘书,干事的,怎么敢过问上头人的行迹?”   孟兰亭压下满腔的急切和担忧,向张秘书道谢,离开了司令部,转身立刻去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   路很远,她赶到冯公馆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七点。   虽然夏日白天漫长,但到了这个点,天也已经黑了下来。   公馆大门紧紧关闭。一阵晚风吹过,门前道路旁的一株老泡桐,从茂盛的枝叶里往下簌簌地掉落着梧桐子。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下来,揿了公馆铁门上的门铃。   门房老张出来开门,看见孟兰亭,露出惊喜的笑容,问:“孟小姐是要找我们八小姐吗?她出差了,要过两天才回。”   “我是来找冯公子的。他在吗?”   “九公子啊,他也不在家。孟小姐要是有事,可以进来坐着等他回来。”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你要是有急事,我帮你去问问冯妈!”   老张匆匆进去,一会儿,冯妈跑了出来,笑容满面,说:“我听老闫说,小少爷晚上应该是去大世界了,崔府的大公子过生日,早几天前,就再三地请了。孟小姐吃晚饭了吗?进来吃饭吧!”   孟兰亭说自己吃过了,婉拒,又问:“冯妈你知道他大概几点回吗?”   “这就难说了。玩起来,说不定晚上不回也有可能的。孟小姐你要是有急事,就跟我说,小少爷一回来,我就帮你转告。”   冯妈说得应该没错,那种地方,玩起来通宵也是正常。   “孟小姐,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回了老家?你找小少爷什么事啊?你先进来坐吧。”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焦虑,摇头,向冯妈道谢,离开了冯公馆。   人已到了上海,她只觉自己一刻也无法再等待,恨不得立刻见到那个此刻还身陷囹圄的人。   他到底是不是自己失踪了长达两年的弟弟?   如果是的话,他现在的情况,到底怎样了?   她不过略微迟疑了下,就又叫了辆黄包车,让车夫送自己去大世界。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夜的上海,仿佛一个装饰华美、佩戴面纱的迷离美人,吸引着无数的人,向她一头扎了进去,醉生梦死,沉沉浮浮。   这个时间点,正是大世界里最热闹的时分。这座五层楼的西式建筑里,囊括了酒吧、弹子房、赌场,以及舞厅等种种时下最受欢迎的各种娱乐项目。隔着一条街,就能看到那个高高耸立于夜空中的被跳跃的彩色霓虹灯打出名字的巨大招牌。   孟兰亭从黄包车里下来,朝着大世界走去。还没走到门前,听到一阵喧嚣而欢快的舞曲从大门里传了出来,直扑人耳。   玻璃门里,灯火璀璨,人头攒动,隐隐可以看到大厅的中央,那个用彩色玻璃装饰的巨大穹顶下的舞台上,一排穿着火红舞裙的的白肤金发女郎,伴着舞曲,踢动雪白长腿,正在跳着勾人魂魄的火辣舞蹈。   孟兰亭停在门口,用英语向那个印度门童问冯恪之。   对方打量了她一眼,不吭声。   孟兰亭说:“我找冯先生有急事。麻烦你帮我传个话进去就行。”   她递过去一些钱。   对方收了,这才说:“冯先生大约半个小时前,和一群朋友已经离开了。”   他自然不知道冯恪之又去了哪里。   接连三次的扑空。   又饿又累。   孟兰亭压下那仿佛海浪一般朝自己打来的失望之情,再次转身离开。   她在附近路边的一个摊子上随意买了个饼充饥,决定还是回冯公馆,在那里等着冯恪之回来。   她回到那座房子的附近,没有再按门铃,坐在对面马路那棵梧桐树的暗影下,开始了等待。   初熟的梧桐子,不断地簌簌下落,落满了她的裙和脚边的砖地缝隙。   她从晚上九点,一直等到了深夜。   大约十二点多,终于,马路尽头的拐角处,出现了两道汽车头等的雪白光柱。   一辆汽车开了回来,停在公馆的门前,按了声喇叭。   冯恪之回了!   看到他坐在车里的那张侧脸在视线里一闪而过,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孟兰亭的眼眶忽然热了。   心底,陡然涌出了一种激动,却又夹杂了几分胆怯以及羞惭不安般的复杂情绪。   她飞快地擦了下眼睛,逼退眼底的那阵泪意,急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大门快步走了过去。   老张闻声,已经跑出来开门,一边拉着铁门,一边说:“九公子,晚上你回来这么早啊,还以为你不回了呢。晚上孟小姐……”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孟兰亭的身影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不禁一怔。   冯恪之的手还搭在方向盘上,稍稍转过头,看了眼已经走到车窗外的孟兰亭,没有表情,也没有作声。   孟兰亭压下心底那种愈发强烈的不安之感,低声说:“冯公子,我想求你帮个忙。”   冯恪之视线掠了她一眼,从她的头到脚,没有说话,转过脸,把车开了进去。   老张大约没有料到他两人碰面会是这样的情景,一愣,见汽车已经开了进去,看了眼孟兰亭,急忙追上。   孟兰亭站在大门之外,透过两扇门的缝隙,看着冯恪之的身影从车里下来,朝着里面走去。   过了一会儿,伴着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老张跑了出来,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笑着说:“孟小姐,九公子叫你进去。”   孟兰亭站在门外,人几乎就要无法呼吸了。   在来的路上,她其实已经做好了被他冷待的最坏的打算。   但当真的面临这一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开口求人,求一个曾被自己一而再再二三拒绝,甚至是狠狠得罪了的人,是件多么令人羞耻的事情。   但是这一切,和弟弟的消息比起来,显得已是微不足道。   再不堪,她也必须要去面对。   她勉强打起精神,向显然疑惑不解的门房点了点头,鼓起勇气,走进了面前的这面铁门,穿过庭院,来到了客厅的门前。   客厅里的灯亮着。   冯妈仿佛赶去厨房里忙活了。孟兰亭站在厅口,看见冯恪之已经脱去西装外套,随手丢在沙发背上。   他的头发上打了发油,身上是件裁剪合体的银灰色西装马甲,脚上的皮鞋,铮亮无比。   就仿佛去年,她第一次在街头遇到他时的那种样子。   孟兰亭慢慢地走了进去,停住,站在了距离他七八步外的客厅的中间。   他坐下后,从茶几上放着的一只烟盒里取出支香烟,点了,这才抬起目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仿佛刚刚才觉察到她进来似的样子。   但却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更没有问她是为什么事而来。   他又好似喝了些酒的样子,眼角微微泛红。隔着慢慢升腾起来的那片青色的烟雾,面容看起来有点陌生。   孟兰亭定下心神,又上去几步,站得离他更近了些,说:“冯公子,我收到了张秘书的一封电报,得知可能有了关于我弟弟的新的下落的消息。下午我去了司令部,张秘书说我想见人的话,要来找你……”   她顿了一下。   “冯公子,你能不能……让我先去见见那个人的面?”   她说完了话,客厅里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耳边隐隐传来了厨房里,冯妈在忙碌时发出的碗勺相碰的轻微声音。   他没有回答,坐着,也没动,只是那样看着她。   两人中间的空气,也是冷冷的,寂静的。只有他指间的香烟,不断地散出一缕青烟,袅袅地升腾在两人的中间。   “小少爷,汤做好了,你赶紧喝,醒醒……”   冯妈端着一碗汤,从厨房里出来,忽然看见孟兰亭。两人一个坐,一个站,不禁一愣,停下了脚步。   “冯公子……”孟兰亭声音微微地颤抖。   她想说“求求你了——”。   “人在德国医院。”   她的话还未说出口,冯恪之忽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淡淡地说。   “老闫,送她去!”   他又冲门厅外的方向吼了一声,将香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转身就往楼上去了。   孟兰亭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二楼的那道走廊之上,呆住了。   “孟小姐……走吧……我这就送你去……”   老闫出现在了客厅的门外,朝着孟兰亭小心地叫了一声。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低头抹了抹眼角,急忙转身,朝外快步而去。 第63章   老闫小心谨慎地开车,一路不断偷瞟孟兰亭,见她眉含愁虑,不敢说话,直到快到医院,才小声地说:“孟小姐,先前是我偷偷跟了你,还叫胡太太留意你,你别生气。”   孟兰亭现在何来心绪去想那些,何况早也知道他是听从了谁的吩咐,怎会和他置气。见他望着自己,神色不安,勉强露出笑容:“没关系,都过去了。”   老闫迟疑了下,又说:“我也是现在才有点想明白了。原来九公子他是……对孟小姐你上了心……”   “要是得罪了你,孟小姐你也别生他的气……九公子从小到大,皮是皮了些,也没少挨老爷的骂,但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的……上个月不见人影,原本我还想着他去了哪里,现在看来,大概就是帮你去找弟弟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但愿那人就是孟小姐你的弟弟……”   老闫絮絮叨叨。   孟兰亭再次牵了牵嘴角。   老闫仿佛彻底松了口气,说:“我就知道孟小姐你是好人。你别急,医院快到了。”说着加快速度。   抵达德国医院已是凌晨,周围静悄悄的,医院大门口有个便衣在等着,见老闫领了人来,问了句是“是孟小姐吗”,得到答复,没说别话,带着她进去,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高级单人病房前。   那里还有另个便衣在守着,说:“人在里头。孟小姐你进去吧。”   孟兰亭停在病房的门口,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她定了定神,透过门上嵌着的那面玻璃,看了进去。   病床上躺了个年轻人,手上挂着盐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虽然这个人,现在瘦得几乎脱了形,但是,就在他那张脸映入眼帘的一刻,孟兰亭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的眼眶一下热了,推开门,奔到了病床前,抬起颤抖的手,轻轻翻开他的衣领,看到了耳后那颗熟悉的,小小的痣。   清清楚楚。   从收到电报之后,直到片刻之前,这几天,一直折磨着她的那种渴望又唯恐希望落空的患得患失的巨大焦虑,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眼前,这个瘦得几乎已经不成样子的昏迷中的年轻人,他就是自己那个已经断了许久消息的弟弟孟若渝!   这世上还剩下的最后一个骨血至亲!   找了这么久,被一次次的希望和绝望反复折磨过后,弟弟,他终于回来了。   他还活着。   孟兰亭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弟弟那张瘦削憔悴的面容,再也忍不住了,抱住他的肩膀,脸压在他的胸膛上,低低地哭出了声。   一个查夜的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替病人换药。   孟兰亭擦去眼泪,向医生致谢,问弟弟的病情,得知他虽然还没醒来,但病情比刚送进来时,已经稳定了不少,这两天随时就能苏醒,再慢慢治些时日就能痊愈。   孟兰亭彻底地放下了心,再三感谢,送走了医生,她就坐在病床边上,握着孟若渝的一只手,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看守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弟弟,心里充满了感恩之情。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盐水挂完了,孟兰亭拔掉针头,就这样病床前继续守着,守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感到边上仿佛有什么动了一下,本能般地立刻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竟然卧在了病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若渝!”   孟兰亭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一下坐了起来。   “姐!”   一声沙哑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立刻在耳畔响了起来。   孟兰亭转头,看见弟弟握着自己的手,人就坐在昨晚自己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脸上带着笑容,双眼欣喜,目光亮晶晶的,仿佛眼底藏了两颗夜空里的小星星,和孟兰亭记忆里的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孟兰亭定定地看着冲自己笑的弟弟,没有反应。   “姐,我好多了,你别担心——”   孟兰亭依然没有做声。   孟若渝目光里的欣色慢慢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杂了愧疚的,小心翼翼的神色。就仿佛他小时候做错事,被孟兰亭抓住时的那种反应。   “姐——对不起,我知道你和娘一定在为我担心……我的病没事了,你别替我担心了……”   “娘她现在还在家里吗?身体怎么样了……”   他迟疑了下,仿佛鼓起勇气,小声地问。   “啪”的一声。   孟兰亭抽回自己那只弟弟握住的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记耳光,她用尽了手上全部的气力。   孟若渝的一侧面颊上,留下了几道红色的指印,人因为虚弱,也被她打得歪了过去,一下扑到了床沿之上。   从小到大,姐弟感情亲笃,这是第一次,孟兰亭动手打了自己的弟弟,还是这么重的手。   孟若渝慢慢地直起身体。   “姐,我知道,我辜负了你和娘的期望,我对不起你们。你打我是应该的。姐你要是不解气,你只管再打……”   他抓住了姐姐的手,让她再打自己。   孟兰亭的眼眶红了。   她抬起手,可是这一次,胳膊却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若渝,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娘。”   “去年她生了病,那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和你的联系。我怕娘担心,瞒她说你还在学校,学业很忙。娘怕你担心,说不要告诉你,说自己的病会好起来的……”   她潸然泪下。   “最后她的病没好,临走之前,对你念念不忘。她不知道,她的儿子,人已经不见了。”   孟若渝一动不动,宛若石化,良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失声痛哭。   孟兰亭坐在床沿上,看着弟弟不住地磕头流泪,拭泪,从床上爬了下去,扶住他。   “娘已经走了。我刚才打的那一巴掌,是替她打的。你活着就好,娘气过了,她会原谅你的。”   “若渝,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姐姐再不愿,也不会拦你。但是我不明白,就算你怕我们阻拦,难道你就不能给我带个消息?你这样一声不吭回国上了战场,你有没有想过,家里人该怎么办?”   孟若渝呆住了。   “姐,我中断学业回国,原本是打算先回家,取得你和娘的谅解的。但是人在船上,我就从无线电里听到了北方战事吃紧,援军不力的消息,我和几个同船的人,决定下船就投奔北方,志愿参战。下船的时候,我曾在邮局往家里投了一封书信,请求你们的谅解。”   “后来我被一个炮弹击伤了头,醒来,好些事情都模模糊糊,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以后该去哪里,就这样我入社,成了其中一员。入狱后我生了病,脑子反倒渐渐清晰了起来,我陆陆续续地记起了以前的事,想让看守给你们传个消息,又怕连累到你们……”   “姐,你原谅我。我让你们担心了……”   孟若渝膝行到了孟兰亭的面前,仰面望着她,双眼通红。   孟兰亭再次流泪,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一边替弟弟擦着眼泪,一边点头。   “往后你做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记住了吗?”   孟若渝红着眼睛,用力点头。   孟兰亭终于止住了泪,让弟弟躺回到病床上,等情绪慢慢平稳了些,叫了医生过来,再替弟弟检查身体。   孟若渝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长达一年的牢狱里的日子虽然险些夺去了他的性命,但在这里,接受过最好的治疗之后,就像医生说过的那样,身体渐渐开始恢复。   孟兰亭知道弟弟的身上戴着重罪,门外日夜轮班的便衣,应当就是看守,所以也没有起过通知周教授夫妇的念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己一直留在医院里,在旁日夜陪护着弟弟。   就这样,两个星期过后,有一天,医生说,病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回去后,吃些药,休养一段时日,身体应该就能完全恢复。   孟兰亭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不可避免的担忧和不安。   这些时日,她一心照顾弟弟,没有空,也是刻意不想冯恪之那边的事。他也没有露面,更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现在弟弟的身体恢复了些,那么显而易见,接下来,直接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的去处了。   是回到监狱,还是别的什么处置?   她怯于主动去问,也不敢在弟弟面前露出忧虑,直到这天,她喂弟弟吃了碗粥,听见他说:“姐,我犯的是重罪,审判的话,极有可能死刑。他们没有送我上法庭,就那么关着我,应该是要让我死在里头。我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你的面了。姐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谁把我放出来的?”   孟兰亭心微微一跳,抬眼,见弟弟看着自己,目光带着疑虑,含含糊糊地说:“是一个和咱们家以前有关系的爹的老朋友的儿子帮的忙……”   “谁啊?”他追问,显得有点好奇。   “你别管,先把病养好……”   “能把我从那种地方送出来……还是爹的老朋友的儿子……”   孟若渝显得有点费解,思索了下,突然抬眉。   “是冯家?那个和你从小订了亲事的姐夫?”   孟兰亭心倏然一跳。   “是他帮的忙,但你别胡说。没什么姐夫,婚约本就不作数的,也解除了。我和他没关系了。”   孟若渝显得很是吃惊,困惑地看着她:“那他怎么又会帮我放出来?”   孟兰亭无法回答,将粥放在了他的手里。   “你自己吃吧。我去问问医生,到底哪天可以出院。”   她站了起来,转身出了病房,却看见张秘书来了,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愣,朝他走了过去。   张秘书起身,将孟兰亭引到医院走廊的一个角落里,看了眼身后,脸上露出笑容,压低声说:“孟小姐,恭喜你了,令弟的案子已经销了,往后没事了。”   孟兰亭呆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有一点,劳烦孟小姐转告令弟,往后,切不可再犯这样的事。”   孟兰亭终于醒悟过来,急忙点头:“知道了!”   “医院里的费用也都结清了,哪天方便,你可以直接将他接出医院回家。”   孟兰亭一时间说不出话,定了定神,向他道谢。   “唉唉,我可不敢居功。”   张秘书急忙摆手。   “我就一办事的。反正恭喜你了,孟小姐,这件事就这样结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孟小姐你留步,不必送。”   张秘书传完话就走了。   这个下午,孟兰亭独自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望着窗外那株沐浴在明媚阳光里的茂盛的梧桐,出神了良久。   第二天,得知了消息的周太太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将孟若渝接到了家中。   孟兰亭隐瞒了弟弟入狱的真相和过去那段时间的经历,只说他在战场上被炮弹击中头部,想不起旧事,在外流浪了这么久,前些时日,清醒过来,联系了自己,这才终于得以团聚。   周太太一番惊喜感叹,自不必说。   当天傍晚,奚松舟闻讯也匆匆而至,获悉孟若渝身体已经无碍,也为孟兰亭感到欣喜不已。   这一夜,孟兰亭柔肠百结,辗转无眠,一夜天亮。   第二天,她避开周太太,出了周家,来到电话局,往宪兵司令部里打了一个电话。   冯恪之接起了电话。   “什么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冷淡。   “冯公子,晚上你有空吗?我想约你见面。”   孟兰亭报上了地址。   那头沉默着,没有声音。   “我会等你。”   孟兰亭轻轻挂了电话,转身出了电话局。 第64章   傍晚,盛夏白天的暑气随着日落渐渐消散。风迎面吹来,虽然还带着些残余的溽热温度,但终于不再像白天,叫人闷得几乎就要透不出气了。   六点钟,孟兰亭洗澡,换了条之前从没穿过的冯令美送她的裙子,梳理好现在慢慢快要齐肩的发,对着镜子,再用小指轻轻抹匀了涂在唇上的一层淡淡口红,最后站在镜前,看了眼自己。   她从没穿过粉色的衣裳。因为职业的关系,从前都习惯往老气里打扮,更是觉得这种春日海棠般的颜色太过娇嫩了,不适合自己。她也穿不了。   但是今天穿上之后,粉嫩的裙,衬了雪色的肤光,倒也浑然一体,看起来并没什么突兀之感。   孟兰亭收回目光,出去和周太太说白天出去时,遇到了之大之前的几个学生,邀她晚上同去看场电影,她推辞不过,答应了,带了钥匙出去,让周太太不必等自己回。   周太太虽然有点意外于她今晚这显得有点反常的举动,但本就心疼她从前的辛苦,现在弟弟终于找了回来,很高兴,打量了她一眼,笑道:“就该这样打扮,看起来才像个年轻小姐。从前太闷了。我没说,有时啊,觉得你性子比我都要老成。放心去吧,应该的,你只管玩,若渝我会照顾,你不必记挂。”   孟兰亭笑着向周太太道谢,走出了周家。   六点半,她到了爱梦路,停在那夜获悉弟弟没了的消息后,冯恪之曾伴着她停留哭泣过的地方。   之大放暑假了,这条路上,傍晚来回经过的人少了些,但还是有三三两两住在附近的居民和慕名而来的青年男女乘凉散步,私语声伴着笑,不时地随风飘入耳中。   孟兰亭往路边树下一块平日被用来当作歇脚凳的平整石头上铺了块手帕,背对着林荫道,面向夕阳的方向坐了下去,开始等着冯恪之的到来。   远山的山头之上,夕阳只剩下了小半个圆头还没落。绯红的颜色,叫孟兰亭不禁想起了小的时候,家中天井院子里栽过的一从火红美人蕉。   那时,院子中的那丛她打有记忆起就长在那里的美人蕉还没枯死,父亲也在世。祖父年代的高门赫赫和钟鸣鼎食虽然早已不复,变成了族人口中闲谈时不经意流露而出的怀念和掌故,但父母相敬如宾,书房里,父亲教自己和弟弟读书算数的慈和声和厨房里飘出的母亲做的饭菜香味,成了孟兰亭童年记忆中最牢固的、也是最无法磨灭的印象片段。   她记得以前,曾读过一个名叫弗洛伊德的西方学者所著的一本小书。仿佛说,人习惯依恋童年里曾给自己留下过美好印象的生活片段,此后终其一生,无论现实怎样,在成人心理的那个世界里,幼年的生活模式,永远都会被长大后的自己下意识地怀念,并且有意无意向它靠近。   孟兰亭不知自己今天怎么突然又记了小时候的那些事,或许是眼前的这片夕阳,让她联想到了从前院中那丛枯死的美人蕉的缘故吧。   夕阳彻底下沉了,天空开始慢慢地泛出蟹壳青的颜色。   白天过去,夜晚衔接而临了。   电话里,她没有和冯恪之约好几点。   他想几点来就几点来。她会一直等,等到他到来,或是不可能到来为止。   周遭光线越来越暗沉。一对对恋爱的青年男女在她的近旁停留,嬉笑,喁喁私语,又离开,走了过去。   她耐心地等待着,等了大约也就不过一个多钟头,快要九点钟的时候,晴朗的夜空渐渐变暗,云雾遮挡明月,风也开始一阵阵地劲吹,仿佛一场夏夜雷雨就要到来。   林荫道上,行人越来越少。   当第一点凉凉的雨水落在她的额上,她再一次转头眺望的时候,看见一辆汽车由远及近地开了过来,停在附近。   车窗是落下的。冯恪之转过脸,看向了她。   孟兰亭掸去了落在自己自己裙上的几片落叶,慢慢地站了起来,转向他,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不下车,汽车也没有熄火,似乎并没打算过来的样子,于是迈步,要朝他走去,却见汽车熄了。   冯恪之推开车门下来,穿过林荫道向她走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什么事?”   “要是道谢,就不必了。”   他说。   路灯在他的身后,勾勒出一道长长的,疎薄的身影的轮廓。他的脸隐在了夜色里,叫人有些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孟兰亭望着他,面颊带着笑容。   “谢谢你过来了。大恩不言谢,我也知道你并不需要什么道谢,但我还是必须要说的。倘若不是你的帮助,我大约再也不可能见到我弟弟的面了。我的感激真的无法用言辞来形容。还有我弟弟,他原本也想亲口向你……”   “不必,我对他没有兴趣!”   “我也说过,道谢的话,就不必了!”   冯恪之仿佛一下子就不耐烦了,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孟兰亭顿了一下,一时沉默。   “就这样吧,你回去吧!”   他的肩膀动了一下,仿佛就要转身离开。   “请等一等!”   孟兰亭叫了他一声,上去了几步,站得离他更近了些。   “冯公子,我知道我接下说的话,现在听起来,时机或许并不好,并且,也显得很是可笑,但这是我的心里话。”   孟兰亭终于鼓足了勇气,将刚才在等待的时间里不知道在心里已经重复过多少遍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她说:“无论什么事,以后,只要我能,我都愿意为你去做。”   说完了话,孟兰亭有些不敢看他,慢慢地垂下眼眸,屏住呼吸,心跳加快,手心也微微地沁出了一层汗。   又一阵风过,挟着闷重的雨气,唰啦啦地摇动着头顶的树冠,孟兰亭的裙裾,也被吹得贴着她一侧的身体线条狂舞。   冯恪之停住了脚步。   “我现在要是让你和我好,你也愿意了?”   过了一会儿,耳畔传来他的声音,语调平平,听不出其中的任何情绪。   “是的。”   孟兰亭低低地,但清晰地应,没有丝毫的犹豫。“要是你现在还愿意的话……”   冯恪之仿佛笑了起来。   “孟小姐,我冯恪之就娶不到别人了吗?我把你弟弟找到,弄了出来,你以为就是为了让你答应嫁给我?”   “不是的,你不要误会,我也不敢自作多情到这种地步。虽然我的话或许是很可笑,但这真的是我想到的能向你表达我的心情的方式……”   孟兰亭的脸有点烧,但面容还是带着笑容,双眸望着他,语气诚挚。   “知道可笑,就不该说的。”冯恪之的语气是冷的。   “不过,你既然特意把我叫过来了,我也来了,我顺便问你一声,孟小姐,倘若今天换成是奚松舟,或是任何一个别的男人,要是他们帮你弄回了弟弟,你大约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些话吧?”   孟兰亭唇边的笑容渐渐地凝固,迟疑了下,低声说:“冯公子,我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代你回答,这就是事实。”   孟兰亭沉默了。   冯恪之盯着她。   “你应该还记得,在我曾荣幸地得到你第一次感谢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很好奇,万一我要是能帮你把人找了回来,一向清高的孟小姐,你对着我这种曾经不假辞色加以拒绝的混蛋的时候,又会是个什么态度?   “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比我想象的还要……。”   他顿了一顿,撇嘴。   “算了吧,收回你的感谢,没这个必要。我冯恪之也不需要。”   又一颗豆大的雨点,“啪”地打在了她的面颊上。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眼,再次对上对面那个年轻男人那两道阴鸷的目光,低声说:“不管你的初衷如何,你帮我找回了弟弟,我欠你一个极大的恩情,这是事实。我只是希望你能感觉的到我对你的诚挚谢意。假使我刚才的话与我的本意背道而驰了,让你感到不快或是厌恶,我向你诚恳地道歉,并收回我的话。”   “不管你接不接受,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激你。我会记住你的好。”   “冯公子,谢谢你今晚到来,听我说了这些。”   远处那座夕阳曾坠落的山头上,亮起了一道扭曲的蓝色闪电。   伴着一阵闷雷声,孟兰亭的头顶之上,突然响起沙沙的声音。   雨点密密落了下来,打在浓密的树冠上。树冠遮盖不到的地面,泥土的颜色变深了,鼻息里,也飘来了一种夏泥混合了水之后散发出来的淡淡腥气。   雨点也毫无遮挡地落在了冯恪之的头上和肩膀上,将他人迅速打湿了。   他却仿佛没有丝毫的感觉,一动不动,就那样盯着站在树冠下的孟兰亭。   “冯公子,下雨了,你……”   “孟兰亭,你不是说诚挚谢意,要回报恩情吗?”   “那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的诚挚。”   “上车。”   他突然开口,说完转过身,自己上了车。   孟兰亭迟疑了下,起先站着没动。   “给我上来!”   他转脸,朝她冷冷地说。   孟兰亭终于迈步,上了他的车。   冯恪之发动汽车,在雨中,驾车疾驰而去。   他一语不发,驶出爱梦路后,打了个拐,朝着市区方向开去。   车开得很快,雨也越下越大。孟兰亭坐在后排位子的角落的阴影里,在雨点落在车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轻微响声中,望着前排冯恪之那个凝固似的背影,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变得越来越浓烈了。   暴雨如注,街道的低洼之处,很快就积起了雨水。路灯昏暗,街上已经看不见行人了,车窗之外,仿佛弥漫成了一个充满雨柱和地面蒸腾而起的白色雨汽的世界。   孟兰亭完全没有了方向,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也不敢发问。   直到汽车最后停了下来,她才终于认了出来。   这里是大华饭店的门前。   当初她来上海的第一天,曾步行路过大门之前,看着里面灯火辉煌的那家饭店。   “要是你的诚意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说一声,现在我就可以送你回去。”   冯恪之转过头,看着她,说道。 第65章   孟兰亭这才终于明白了冯恪之的意图。   她和转脸朝向了自己的这个年轻男人四目相对着,脑子一片空白,一时失了反应,片刻后,才回过了神。   她再次看了一眼饭店大门的方向,面颊上的血色,慢慢地褪了下去。   冯恪之盯着她,唇角略带恶意似地勾了一勾,又重复了一遍:“孟小姐,没听懂吗?”   “要是不愿意,现在说一声,还来得及。”   孟兰亭沉默着。   “那就给我下来!”   冯恪之自己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了车门。   或是力道过大,孟兰亭感到车身也随之微微晃悠了一下。   饭店前那个从前曾替他擦过皮鞋的门童看见,认出是冯恪之,急忙撑开雨伞跑了过来,将伞打在了他的头上,自己在外淋着,笑得殷勤无比。   “冯公子,好久没见你来了!今晚这是什么风,总算把您给吹来了!您快进来,免得淋雨了。车我给您停好!”   冯恪之拿过了他手里的伞,另手从兜里摸出一张充作小费的钞票,递了过去:“顶楼。”   门童的眼角风早就瞥见了车的后排里坐着的另一个人。   虽然因为雨雾隔着玻璃,看不清楚,但影影绰绰,能辨出车里是个年轻女子的轮廓,怎会不明白?也不多看,只欢喜地接过小费,点头哈腰:“马上,冯公子您直接上去就行。”说完转身,冒雨一溜烟地冲了回去,身影消失在了大门里。   孟兰亭看见冯恪之打着伞站在车门外,等着自己,慢慢地抬起手,搭在门把上,开车门。   手竟软得仿佛成了豆腐,连车门都打不开了。   他就那样站在外头,冷眼看着,也不动。   孟兰亭咬牙,一个用力,车门终于被打开了。   她弯腰,才下了车,“呼”的一下,一件外套蒙头蒙脑地罩到了头上,一下将她大半张脸遮住了。   还没反应过来,感到一侧肩膀微微一沉,一只手臂压了上来。   冯恪之一手揽住她肩,将雨伞压得很低,挡住她半边身子,半拥半推,将她人带进了饭店的大门。   门童已经取了钥匙飞奔回来,瞥见冯恪之拥着那个女伴走了进来。   那女伴的头脸依然被雨伞斜斜挡了,但能从她被雨水沾湿后紧贴在身上的粉色裙裾和一段引人遐想的纤腿线条推断,应当是个年轻的小姐。   自然,也看得出来,冯恪之似乎不愿让人瞧见女伴的脸。   在这种地方做门脸事的,哪个又不是人精,目不斜视地将钥匙递到了冯恪之的手上,报了房号,赶紧又奔去开了电梯的门,等冯恪之拥着身边女伴进去了,电梯上升,这才仰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里好奇不已。   进了电梯,冯恪之就松开了孟兰亭的肩膀,收了伞,随手将伞搁靠在了电梯的角落里。   空间狭仄,气氛沉闷,耳边只有脚下电梯链轮工作中发出的单调的噪声。   他没有看身边的孟兰亭,视线落在电梯的门上。   孟兰亭也没有看他。微微低着头,目光盯着伞面上的一道道雨水沿着伞尖飞快地汇聚,流到了电梯的柚木地板上,又淌到了边上那个男人的脚边。   脚下轻轻顿了一下,耳畔噪声停止,到了。   电梯门被他拉开。   那只脚也抬了起来,一下踏破了地板上积聚出来的那滩水迹,撇下她,走了出去。   孟兰亭慢慢地跟了出去,跟到一个房间的门前,看着他用钥匙打开房门,推开,随即站在门口,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手里紧紧地攥着他刚才用来遮挡自己头脸的外套,脸色微微苍白,停住了脚步。   在他的目光逼视之下,片刻后,拖着重如千钧的脚步,她终于慢慢地走了进去。   他跟了进来,门在身后关了。   孟兰亭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突然转身,抬手伸向门把,就要开门落荒而逃时,“咔嗒”一声,另手从旁伸了过来,一下将门关死,反锁住了。   走廊里的光线,被彻底地挡在了外头。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得密密实实,眼前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孟兰亭陷入黑暗。她立在了门旁,无法动弹,只能极力睁大眼睛,片刻后,循着耳畔那阵仿佛渐渐变重的呼吸之声,终于勉强看到了自己近旁的安格模模糊糊的人的轮廓。   “冯恪之……我不来了……让我走……”   她转过脸,向着他,颤声说道。   “迟了!”   黑暗中,伴着一道仿佛发自耳畔的低低的声音,孟兰亭已被压在了门边的墙上。   她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感到腰肢一紧,胸前一重,年轻男人一只坚硬的手臂就箍住了她的腰,身体随之压了上来。   接着,她的面颊,落下了一双仿佛还带着雨水湿气的薄凉的唇。   孟兰亭的身体僵了。   双唇在她的脸颊上胡乱地亲了片刻,渐渐热了起来,又蹭了蹭她依旧冰冷的小巧鼻尖,带了几分亲昵。   接着,就印在了她的唇瓣之上。   起先还只是试探般地轻轻碰触,很快,他张嘴,含住了她。   孟兰亭的脑子,一下轰的爆炸了。   衣服从她指间掉落,掉在了脚下。   他的身上,起先带了些外头雨水的凉湿之气,很快,体温就急剧地升高,变得滚烫,仿佛火炉子,隔着衣物,熨烫着她依旧微凉的肌肤。   孟兰亭被亲得无法顺畅呼吸,头晕脑胀,直到胸口一凉,感到他的脸仿佛整张压了上来,随之,炽热鼻息和粗重呼吸就一阵阵地扑在了孟兰亭的肌肤之上。   她打了个寒战,一下清醒了过来,不敢叫,抬起两只已然无力的胳膊,想要推开他的脸。   他非但不放,反而压得更紧,又张开了嘴。   “不要——”   孟兰亭失声,双手下意识地胡乱抓,慌乱中仿佛拽住了他的头发,一扯,听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之声,终于将那张脸推开了。   他停了下来,但抱着她身子的那一双手臂,却依旧没有松开。   幽暗的被夜所森严统治了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彼此交错的喘息之声。   “冯恪之……”   就在孟兰亭颤声叫他名字之时,突然,“啪”的轻微一声,悬于客厅中间的那盏巨大的水晶灯,骤然亮了,光芒大作。   房间里的一切,人,和人的心,也再无可遁形之处了。   冯恪之一手按压在墙壁的电灯开关上,另手依旧钳着她的腰肢,低着头。   猝然之间,两人就四目相对了。   他目光幽暗,眼底有狂纵般的兴奋的光芒在闪烁。   她煞白了一张脸,两点微张的唇瓣,却因了方才的蹂,躏,娇艳得仿佛一朵滴血的法兰西玫瑰,双眸更是睁得滚圆,仿佛还没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驱走了黑暗的耀灿的光,茫茫然地仰望着和自己的面孔不过近在咫尺的这张年轻男人的英俊而邪恶的脸孔。   冯恪之立刻就挪开了目光,不再和她对视,扫了眼她因了方才的纠缠而变得衣衫不整,胸肩半露的凌乱模样,眼神变得愈发幽暗了。忽然一下就将她抱了起来,轻而易举,快步地穿过了套房的客厅,一脚踢开卧室的门,将她投在了那张铺了雪白床单的床上,自己也顺势,单膝跪在了床沿之上,双眼紧紧地盯着被抛在了床上的她,开始解扣脱衣。   除去衣物羁绊的年轻男人的身体是修长而强健的,犹如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皮肤光滑而紧绷,块垒分明的腹肌之下,隐藏着的力量,仿佛就要喷薄而出。   孟兰亭几乎不敢睁眼去看他,连滚带爬,一下从床上掉了下去,扑在了床边铺着的那张厚厚的美丽的波斯地毯上,又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要起身逃出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孟兰亭,男人会有多坏,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别的我不需要,我就要你的人。”   “不是很感激我,要报答吗?”   “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仿佛被施了什么定身法一样。   孟兰亭双腿膝窝一软,跪坐在身下那张柔软的地毯里,无法动弹,看着他迈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弯腰将自己抱了起来,放在了枕上。   ……   他起先还是亲吻自己,像刚才在门后一样,但很快,孟兰亭就感到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皮肤越来越烫,很快,动作也变得急躁了起来。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也无法抗拒,任他摆弄自己。   来自身体最隐秘处的那种陌生的不适之感越来越显,她咬紧牙关,不发出半点的声音,但那具正在男人掌控下的身子,却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控制不住,如弓弦般崩了起来,在男人的身下,犹如一只失去了巢和羽毛庇护的娇弱雏鸟,微微地颤抖着。   “给我睁眼!”   “看着我!”   一声命令,忽在耳畔响了起来。   声音是绷紧的,暗哑的,甚至仿佛正在极力忍着什么痛楚似的。   被他从地毯上再次抱起来,脱了裙子放在枕上之后,她就闭着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过。   得不到回应,冯恪之抬手,动作粗暴,一下就将枕上人的那张侧了过去的娇面强行扳了过来,忽却看见她的眼角,隐隐若有水光。   水光闪烁,并不见泪珠儿下,却是湿嗒嗒的,沾了睫毛。   冯恪之一下停住了,手指松了力道,看着她,脸慢慢地下沉,最后,压在了她散在肩侧枕畔的一片秀发里。   静默片刻之后,他翻了个身,离开了她,背朝里地趴在枕上。   “滚!”   从他的齿缝里,低低地挤出了一个字。   孟兰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转过脸,望着枕畔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男人。   他仿佛睡了过去,一动不动,后背泛了一层汗光。   凝眸了许久,她闭了闭目,又睁眸,朝他伸出一只软软的胳膊,搭在了男人的肩膀之上。   感到他背部一僵,她整个人朝他靠了过去,从后,抱住了他的整片热汗淋淋的后背。   “我愿意的。刚才没哭,只是疼的。你轻些就好。”   柔软的唇,贴在了他的耳畔,低低地这么说道。   冯恪之转回脸,对上了她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漂亮的唇角,微微地翘了一下,脸朝他凑了过来,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嘴角。   冯恪之望着她,眼角充血,慢慢地泛红,猛地一个翻身,将她扑在了自己的身下。   ……   次日清早,五点多,冯恪之醒来,人的意识,仿佛还停留在了昨夜的记忆里。   他闭着眼睛,手就下意识地往身边摸,却摸了个空。   那只手顿了一下。   他一下睁开眼睛。   一盏床头灯亮着,发出一圈柔和的灯光,静静地照着卧室。   枕畔已经不见了人。   冯恪之猛地坐了起来,环顾了一圈。   卧室里空荡荡的。   他从床上一跃而下,赤着脚就奔到光线还昏暗的客厅,打开灯。   那里也空无一人。   冯恪之在原地定了片刻,皱了皱眉,转身回到卧室,正在匆匆套着自己的衣服,视线被床头柜上压在灯座下的一张便笺给吸引了。   他疾步走去,拿了起来,扫了眼上面的留字,目光蓦然一暗,脸色迅速变得阴沉了下去,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丢在脚下,几下穿好衣物,转身就出了房间。 第66章   裙子领口处的一粒纽扣不见了,孟兰亭不得已穿走了冯恪之的外套。   她撇下床上那个大约因了倦极,刚刚终于沉沉睡去的男人,下了楼,来到饭店值夜的前台,叫醒坐在那里打着瞌睡的人,让给自己安排一辆汽车离开。   像这样的高级饭店,服务是极其周到的,全天备有专门的汽车和司机,随时为客人提供接送服务。   前台有点吃惊,并且困惑。   前半夜,冯家九公子挽了女伴上去了。   他是这里的熟客,以前常和一些同是公子少爷的朋友来这里消遣,但多是通宵打牌,独自带着女伴到来,还是头回见到。   昨晚当时,冯九公子被门童引进来的时候,虽然女伴的头脸被遮挡,但他也看见了她身上穿的粉色裙子。   现在这个下来叫车的年轻小姐,显然就是前半夜被冯九公子带上去的那位。   前台起先疑心她是开罪了以脾气不好而闻名的冯九公子,以至于这时间就独自被赶了下来,但又见她生得极是美丽,整个人,看起来不但没有半点风尘之气,相反,此刻处境虽见窘,但独自下来,吩咐叫车时,态度落落,语气自若,实在难以将她和想象中的身份重合起来。   前台又感到诧异困惑不已。   毕竟是和九公子一起来的女人,不敢怠慢,急忙替她叫车。   孟兰亭在门口站了片刻,饭店司机就驾车来接。   孟兰亭坐了进去,说了周家的地址,汽车载着她,离开了饭店。   凌晨四点不到,正是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分,天空黑漆漆的,街边路灯惨淡,空无一人。   孟兰亭忍着满身的酸痛,裹紧身上的外套,靠坐在汽车后座的角落里,闭目,人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司机将她送到周家巷子口。   她昨晚出来时,身边没有带钱,刚才走时,就从冯恪之那里拿了点钱。支付了车钱和小费,下了车,走过巷子,来到周家门前,掏出钥匙,轻轻打开了门。   昨夜后来,她曾打了个电话回来,告诉周太太,说自己看完电影有些迟,就住在学生那里,免得她担心。   周家静悄悄的,周太太和周教授以及暂时睡在书房里的弟弟,此刻应当都还在睡梦里。   孟兰亭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除了身上的冯恪之的外套,换去衣服,爬上床,躺了下去。   她感到浑身酸痛无比,骨头仿佛被拆卸了重装一遍似的,想尽快地补睡一觉,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不断地翻涌着昨夜后来的一幕一幕。   后来,他在就要占有她时,突然却停住了,放开了她,叫她滚。   她本该抓住这机会,尽快离开的。毕竟,这和她的初衷相去甚远。   但是后来,她却还是改了主意。   在她来到上海之前,她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的生活会和一个此前根本就无法想象的很坏的男人纠葛在一起,变成了一团乱麻。   同样,就在昨夜那一刻之前,在她十九岁的生命当中,她也从没有想到过,她竟会主动,和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做出这样的事。   就在他猝然放开了她,粗声恶气地让她走的时候,她望着枕畔背对着自己的那个汗淋淋的充满了压抑的男人的背影,心中的委屈、恐惧,以及欠债还钱所以要逆来顺受般的淡淡伤感,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虽然对这样的事,她毫无经验可言,但两个人肌肤相贴,如此亲密地接触在了一起,他是那么地想要自己。   来自于他身体的那种灼热的仿佛带着痛感的濒临爆裂边缘似的渴求,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尽管这样,面对自己的眼泪,他最后还是退却了。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就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软了下去。   没有了抗拒,没有了厌恶,也没有了无可奈何。   他迷恋着自己的身体,那么想要她,那就满足他好了。   这大约也是她唯一能给的起的他想要的东西了。   既是最大程度的报答,也是心甘情愿。   但是她也知道,这将是自己对他的最后的一次心软和疼惜。   以后,再也不会了。   ……   天快亮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   雨不小,落在头顶的屋瓦之上,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   孟兰亭蜷在被子里,闭着眼睛。   “啪!”   一滴灼热的汗水,从年轻男人的额头上滚落,溅在了她的胸脯之上。   “兰亭……兰亭……你别哭……”   男人小狗似的,一颗颗地舔去她面颊上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掉出来的眼泪,温柔的,充满了快活和满足似的低低的呼唤之声,跟着在她耳畔再次响了起来。   孟兰亭一下从打盹中的朦胧幻梦里惊醒,感到自己口干舌燥,心口波波地跳。   她烦闷地翻了个身,将脑海里的画面驱赶出去,用被子将自己身子裹得更紧,连头也蒙住了。   “啪!”   “啪!”   但是耳畔,竟然真的又传来了声音。   是敲门声。   孟兰亭一下睁开眼睛。   敲门声在继续。   孟兰亭拉下被子,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点朦胧天光,看了眼书桌上的时钟。   早上五点四十分。   在寂静的落雨清晨里,这一阵的敲门之声,听起来分外的清楚。   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却是连续的,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执拗。   孟兰亭的心跳得更加快了。   她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人了。   也料想他或许还会来找自己一次。   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拖着酸痛的腿,急忙从床上爬了下去,匆忙穿好衣服,正要出去,早起的周太太已经比她先快一步,出了房间,打开了门。   “冯公子?这么早,你有事吗?”   孟兰亭听到周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充满了诧异。   “太太,兰亭呢?”冯恪之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克制的带着礼貌。   “兰亭?她昨晚和几个学生去看电影,后来打电话回来,说太晚,就住学生那里了。还没回吧……”   “兰亭!”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冯恪之仿佛走了进来。   孟兰亭急忙拿了他的衣服,卷在手中,打开了门。   冯恪之停下了脚步。   周太太转头看见她,有点惊讶:“兰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早上刚回没多久。伯母你还没起来,所以没看见我。冯公子找我有点事,我和他出去说。”   孟兰亭面带笑容,拿起屋角后的一把雨伞,走了出去,转头对冯恪之说:“你出来。”   她撑起伞,自顾朝着巷口快步走去。   还很早,天刚刚亮,又下着大雨,瓦屋草墙默默矗立在清晨的雨帘里,附近不见半个人影。   冯恪之跟在她的后面出来了。   一个撑伞,一个淋雨,到了巷口,孟兰亭收了伞,自己上了他的车,坐在后座,等他也跟着坐在了自己的旁边,淡淡地说:“我留的字,你没看见吗?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她在字条上说,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他不必有任何负疚,更无须负责。但不想再见面,往后各自有路要走,分别保重。   雨下得越来越大。   片刻的功夫,巷子里不过一个来回,他的身上就湿透了。   雨水也打湿了他的发。头发凌乱地垂落在他的额前,水滴沿着发脚,不住地往下滴落,他双眼泛红,模样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抹去了脸上的雨水,看了她片刻,忽然伸出双手,将她紧紧地抱住。   孟兰亭听到他在自己耳畔说:“兰亭,昨晚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的。你再原谅我一次吧。”   “我对你是认真的。你是我的人了,我是不可能不要你的。等下我就立刻去告诉家里人,我们尽快结婚。”   他的双唇带着雨水的湿冷,贴在她的耳畔,一边亲吻着她的肌肤,一边不断地说道。   孟兰亭并没挣扎推开他的怀抱,只是偏过脸,避开了他的嘴,这才转回脸,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冯恪之,我最后再说一遍,我留下的条上的字,就是我的心里所想,字字是真,没有骗你。”   “我不需要你负责,更不会嫁你的。往后,你再不必来找我,免得像现在这样自寻烦扰,更是徒增我的烦扰。”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   冯恪之定住了,看着她,慢慢地松开了抱住她的臂膀,忽然又死死地抱紧了,仿佛一松手,就生怕她突然跑掉似的。   “兰亭你别胡说了。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昨晚我一时想不开,真的太混帐了,我就是欠管教。你只管打我骂我。等你消了气,我就带你回家结婚。”   他仿佛置若罔闻,嘴里自顾说着。   孟兰亭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冯恪之的脸色渐渐地难看了起来,眼底浮出懊丧的神气,终于,慢慢地,再次松开了抱住她的臂膀。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我不明白,后来我叫你走了,你为什么又勾引我,让我做下了错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抑郁极了。   “冯恪之,昨晚你不想要我吗?”   孟兰亭轻声问他。   他一顿。   “我知道你想要我,所以我就那样做了。”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咬牙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记恨我!我是混帐,但不是没给你机会。好几次,只要你开口,我冯恪之再不要脸,难道真会仗着替你找回来弟弟这么点小事,强行要你让我睡?”   “帮我找回弟弟,于你是小事,但于我,是极大的恩。”   “冯恪之,不管你喜不喜欢听,这是事实。昨晚的事,原本不该发生,但已经起了头,那就做完。既是报答谢意,但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有半点被迫。”   她顿了一下。   “后来你对我也很好……所以,你完全不必有任何的负担。”   冯恪之仿佛呆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就这样吧,往后各走各路。”   孟兰亭将他的衣服放了下去,拿了雨伞,转身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低头匆匆往雨巷里去。   她走了十几步路,身后,冯恪之突然下来,追了上来,从后,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兰亭……我会改的,以后我再也不对你乱发脾气,我让你管,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要是下次我再得罪了你,我自己走,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他带着祈求般的声音,发自身后,传入耳中。   孟兰亭停住脚步,站了片刻,没有回头,抽回自己的手,低头,踏着水淋淋的隙间生了青苔的雨巷里的石板路,继续朝前而去。   “孟兰亭,认识这么久了,你就没有半分喜欢过我吗?”   她走出去几步路,听到身后再次传来他压抑的声音。   孟兰亭眼眶忽然发热。   她慢慢地转过头。   他站在身后的巷口里,雨水不断地浇在他的头脸和身上,一动不动,隔着雨帘,双眼看着自己。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   “冯恪之,说实话,我不相信你。不是不相信现在的你。而是人还有以后。现在你的话,我知道是出于真心实意,但以后呢?”   “我不想拿我的下半辈子去冒这个险。你不是我理想中的另一人。”   “对不起,你回吧。”   孟兰亭说完,转头继续朝前走去,直到走完了这条悠长的雨巷,再没有回头。   身后也没有什么声音了。   快到巷尾时,她远远看见周太太撑着伞,站在那里,正在这边张望,面带疑惑,忍住就要掉出的眼泪,急忙压低伞,飞快擦干。   周太太走了过来,看了眼她的身后,狐疑地问:“兰亭,你和冯公子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一大早来找你?”   “就有点事,刚才已经和他说清楚了。没事了。”   孟兰亭怕她再多问,低头匆匆走了进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门一关,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第67章   冯恪之站在巷口,看着她撑伞的背影渐渐远去在雨巷里,竟再也没有回头,哪怕是看自己最后一眼了。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雨帘里,他还是无法相信,昨夜主动抱了自己,亲吻自己的她,为什么一夜过去,等他醒来,就又变成了这样无情的模样?   就在昨天,接到她电话的时候,他还曾在去与不去之间踌躇徘徊了良久。   要是顺着自己的气,他就不去。只要不理睬她了,把她这个人给抛开,他就还是从前的自己,哪怕也有烦闷,但那些烦闷,和女人全无干系。   但不齿的是,他却像是吸食鸦片的瘾君子,最后忍不住,还是去了。   就在那张床上,面对着她,胀痛得到了几乎就要爆炸的边缘,她眼角的泪,却还是让他压下了心底那个不停引诱他的魔鬼,放弃了。   但是她却在那时候勾引了自己。   面对着她的引诱,他怎么可能把持的住?   然后就是这样的结局。   他被她给抛弃了。   昨夜的主动和后来叫他为之神魂颠倒的柔情,原来就是为了今天可以毫不亏欠地抛弃自己。   冯恪之现在才明白了,她原来是这么的狠心。   他想再追上去,将她抱回来,让她再像昨夜那样乖乖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双脚却仿佛注满了铅,无法挪动半寸。   更是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曾纵横睥睨十里洋场,人人见了都要称声小九爷的冯恪之,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做苦涩和绝望。   雨哗哗地落,鞭子似的不停地浇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双眼通红,浑身湿透,脚底却仿佛生了根,既无法前进,也不愿后退,就这样固执地站在巷口,化作了一根人柱。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住在巷口边上的那户人家打开门,一个太太撑着伞出来,冷不防看见他站在那里淋雨,吓了一跳,认出仿佛是先前有和周家走动的那个年轻军官,据说来头很大,见他满头满脸的雨水,表情扭曲,看着有些吓人,不敢靠近,上下打量了几眼,小心翼翼地绕道,从他边上走了过去。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人,在经过时,都用打量傻子似的目光看着他。   冯恪之不在意这些。   但是她是再也不会为自己而出来了。   再徒然的纠缠,他能得到的,也只是来自于她的更多的鄙视和厌恶。   冯恪之终于慢慢地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的车上,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回到冯公馆的时候,早上八点还不到,冯令美刚打扮好,从楼上下来要出去,迎面看见昨夜未归的弟弟从外头进来了,整个人湿淋淋的,乍一看,孤魂野鬼似的,习惯性地正要开口抱怨,又见他连额头竟也破了个口子,血混合着水流了下来,吓了一大跳,“哎呦”了一声,奔了过去。   “小九,你这是怎么了?”   冯恪之没有说话,自顾朝着楼上走去,身后,留下一路的水印。   老闫刚才就在庭院里,正在准备着给冯令美今天用的车,忽见小少爷回来,湿淋淋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面无人色,更是被所见给吓得不轻,跟了进来,见小少爷自顾上去,八小姐在后头追,上去指了指外头:“小少爷八成是开车撞到哪里了。车头瘪进去了一大块,车窗玻璃也裂了一块,有血。”   冯令美吓得简直跳了起来,立刻追到二楼,一把揪住了弟弟,掏出手帕,心疼地替他擦血。   “小九,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好好的,开车怎么会撞?除了这里,身上哪里还有没有事?”   弟弟开车速度总是很快,但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出过什么意外。   像今天这样还是头回。加上人变成这副狼狈的模样,仿佛失魂落魄,她怎么不担心?   冯恪之终于停下脚步,说:“没事,就一点小口子。回来路上,巷子里突然跑出来一个小孩,我避了下,不小心撞到了墙上。”   “八姐,我累了,睡觉。你别吵我。”   他嗓音嘶哑,有气无力,说完进了房间,关了门,咔嗒一声,反锁了门,脱掉身上的湿衣服,丢在地板上,人就趴在了床上。   冯令美焦急地拍着门:“至少先擦个药,包下伤口啊!还有,衣服换掉,当心着凉!”   “知道,已经脱了——”   冯恪之翻了个身,拿起枕头,压在了自己的头上。   冯令美在门外拍了一会儿,见弟弟就是不开门,又没了声,自己也有事要出去,无可奈何,转身叫跟了上来的冯妈继续拍门,拍到他开门擦药为止。   冯妈答应了,冯令美这才出了门,忙了一天,心里记挂着弟弟,傍晚早早地回来,弟弟已经不在家了。   冯妈说他后来终于被敲开了门,也让医生缝了几针,包扎了伤口,随后就说司令部有事,收拾了些衣服,走了。   弟弟额头的伤,既然处置过,应该不会很严重。   冯令美起先也没在意,加上自己很忙,就没管了。   过了两天,见弟弟没回家,又有点不放心,打电话到司令部去问。   张秘书接的电话,说冯长官在司令部,一切都好。想着他也不是头回住在那边不回家,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没想到的是,再过几天,张秘书竟然自己打了个电话来,说说冯长官刚才在训练时,突然晕倒了。   冯令美吓了一大跳,赶紧放下手里的事,赶去了司令部。   到了那里,冯恪之正躺在床上,医生刚给他看完,出来对冯令美说,他好几天前应该就高烧了,就是一直不管,加上这样的暑天,又大强度地训练,这才突然晕倒。刚才已经给他打了退烧针,挂了盐水,务必好好吃药,还要休息好,随时观测体温,免得万一转成肺炎,那就麻烦了。   冯令美谢过医生,进了弟弟的屋,见他脸色发青,脑门上还贴着个伤膏,却已拔了刚打好的盐水管子,翻身坐了起来,仿佛又要起身出去,气得上去一巴掌把人按回在了床上,骂他不要命了,骂了几句,要他立刻跟自己回去养病。   冯恪之翻了个身,脸趴在枕上,恹恹地说:“我自己会吃药的,死不了的。八姐你回去吧,别管我。”   冯令美好说歹说,见他就是不动,趴在那里,仿佛睡了过去,一时也拿他没办法,皱眉,忽然想了起来,哄他:“最近我忙,都没去看兰亭。听说你帮她把给弟弟找回来了?还是你的消息灵通,帮了她那么大的忙。要么我去看看弟弟,顺便把你生病的事告诉她。她知道了,一定会来看你的。”   “不要!”   冯恪之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八姐你不要去找她说任何关于我的事了!”   “怎么了?”   冯令美奇怪地看着他。   “先前你不是巴不得能有机会和她见面吗?”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冯恪之微微地变了脸色。   “八姐,你回吧,我想休息了!”   冯令美看着又躺了回去闭着眼睛的弟弟,心里不禁狐疑了起来,不再作声,替他盖好被子,转身出了房间。   弟弟的身体很壮,平时很少生病,更不用说像这次,淋了个雨,竟然接连高烧了这么多天,今天连人都晕倒了。   这就罢了。   他在外头奔波了那么九,替孟兰亭找回弟弟,孟兰亭现在对他应该非常感激才是。他生病了,自己提到了孟兰亭,他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冯令美不禁又想起那天他回家时淋雨撞车的狼狈样子,心里愈发起疑,出来后,叫了张奎发过来。   “我前段时间忙,出去了些天,听说我弟弟在外头也跑了好久,才找到了孟小姐的弟弟。你知道详细情况吗?”   张奎发自然打死也不敢说,起先吱吱呜呜,随后就是一问三不知。   “八小姐,冯长官那段时日,人都不见,更不在司令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冯令美看着他又信誓旦旦,总觉得有鬼,见他不说,思忖了下,打了个电话到周家。   弟弟出院后,西医那边的病,是没大碍了,但因为之前在湿冷的地牢里关了太久,湿重咳嗽,一时难好,周太太请了个老中医调理。   孟兰亭正在煎药,接起电话,听到冯令美的声音,急忙问好。   冯令美和她寒暄了几句,笑道:“兰亭,我听说你弟弟回来了?实在是太好了。先前我一直很忙,这两天就来看看看他。”   孟兰亭忙说:“八姐你忙,不必特意过来。等过几天,你方便的话,应该是我带弟弟去见您。谢谢你们一家人对我们姐弟一直以来的照应,真的十分感激。”   冯令美问了几句孟若渝的身体情况,随后说:“说起来,我家里那个弟弟啊,也是叫人没法安心。今天司令部那边打电话来,说他晕倒了。我现在人就在司令部里,一问,竟然说他已经发了好几天的高烧,自己就跟没事一样,根本不管,还玩命地训练,结果今天就出了事。”   “前些天下大雨,你还记得吧?他一早回家,不但湿透,连车都撞了,脑门还破了个洞,流了一脸的血……”   冯令美顿了一下。   “今天又晕倒,还险些成了肺炎!你说吓人不吓人?偏是个刺头,我的话,他根本就不听,叫人提心吊胆。你的话,他倒好像还听的。”   “兰亭,你哪天有空,能不能过来,帮我好好劝他几句?”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说:“八姐,最近我大概没空,实在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冯令美说这些,本就是为了试探,自然说没事,随即改了话题,又说了几句,挂了电话,微微皱眉,出神了片刻。   冯恪之生病的消息,一夜就在冯家姐姐里传开了,不断有电话打给冯令美。   第二天的傍晚,冯令仪也亲自打来了电话,问弟弟的病情。   冯令美讲了些情况,随后说:“被我逼着,昨晚可算回家了。今天我特意不出去,留在家里,他也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是睡觉,就是盯着天花板看,从没见他这么安静过。以前可是拘他在家一会儿也跟坐牢一样。”   “我就觉着,这肯定和孟家姑娘有关。我昨天打电话给兰亭,试探她的口风,听起来,她也不愿再和小九碰面了。”   “知道两人闹什么别扭吗?”冯令仪问。   “不知道,我才奇怪。一般的事,兰亭应该不会和他计较到连他生病了都不来看一眼的地步。大姐,司令部里有个叫张奎发的,应该是小九的狗腿子,好些事,我估计他都知道。我那天问他,他死活就是不说,我一看就有鬼。大姐你要么亲自问,看他还敢瞒着。”   冯令仪和冯令美打完电话,叫人接上海龙华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今天被冯家的八小姐给弄了回去,人不在,张奎发也就好似放了假,坐在办公室里,正晃悠着脑袋在哼大戏,电话响了起来,拿起来喂了一声,突然,整个人仿佛弹簧一样,噌地跳了起来,站得笔直,冲着电话那头大声说:“夫人好!”   冯令仪问他冯恪之找孟家儿子的事。   昨天冯家八小姐问,他还能憋着不说,现在打电话来问的是冯家长姐。   张奎发再多十个胆,也不敢隐瞒,立刻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全部说了出来,说完,屏住呼吸,忐忑等着那头的话,听她语气似乎并没什么不悦,只是吩咐自己不得再和第三人提及,松了口气,连声答应。   冯令仪沉吟了片刻,再次打给冯令美,吩咐说:“八妹,小九淋雨撞车前的那晚上,你不是说他不在家,也不在司令部吗?你往他可能过夜的地方查。看看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查到了,告诉我。”   ……   半个月后,离清华赴美留学资格考试的日子,没剩几天了。   周教授得知孟兰亭决定放弃这次的资格考试,感到十分遗憾。   孟兰亭微笑道:“没什么可遗憾的。我来上海,原本就是为了找弟弟,其余一切都是附带。现在弟弟回来了,我准备过两天就带他回老家,一是拜祭父母,二是回家帮他把身体彻底养好。今年不考,并没什么可惜的。要是我想去,还可以参加明年的考试,学校就在那里,不会跑的。”   周教授听她这么说,也点头:“是,先这样安排也好。你的机会,以后还多的是。明年要是有打算,提早告诉我,我再给你留名额。”   “谢谢伯父,还有伯母。”   孟兰亭起身,带着孟若渝,向面前的两位慈长郑重躬身道谢。   “这么长久,得到伯父伯母的照顾,如面亲慈,兰亭十分感激。”   周太太知道她已经买好了车票,过两天就要走了,和她处了这么久,心里也是不舍,急忙起身,握住了她的手,叫她不要客气。   周教授和孟若渝和在说话,周太太就将孟兰亭带到外头,坐了下去,低声说:“兰亭,你这就走了,松舟你真的不考虑吗?”   孟兰亭微笑道:“我会和他说清楚的。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很感激他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照。”   周太太露出遗憾的表情,但很快又笑了,说:“虽然我觉得你们很配,但你没想法,也只能算了。不过……”   “兰亭,我前几天,听住在巷口的林家太太说,那天下大雨的早上,就是冯公子找你,你们出去说话,你回来后,她看见冯公子就那么站在雨里,淋了好久,模样看着有些吓人。”   她迟疑了下。   “你不是和冯公子在往来,那天闹了什么别扭啊?”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眸。   “可以说是吧。不过,我和他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周太太眼睛里刚露出惊喜之色,一转眼又没了。   “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冯公子这个人吧,虽然看起来没松舟可靠,但要是能收收心,倒也是不错的……”   周太太的八卦之心刚被勾出来时,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她过去接,转头叫孟兰亭:“找你的。是个太太。”   孟兰亭走了过去,接起电话,听见那头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兰亭,我是冯家大姐。我现在人在上海,你有空吗?我想见见你。”   孟兰亭吃惊,心里立刻涌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但是冯令仪亲自打来的电话,以她的地位,自己怎么可能拒绝见面?   她顿了一下,应好。   那边挂了电话,孟兰亭站着,出神了片刻,慢慢地放下了电话。   “是谁啊?”   周太太好奇地问。   孟兰亭心神有点紊乱,敷衍了几句,转身回房,换了身衣裳。   才不过等了五分钟,之前那个曾在军事竞赛的时候引着冯令美和自己进去的军官出现在了门口,恭敬地请她出门。   孟兰亭走出巷子,坐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被送到了一处隐秘的房子,庭院里,花木扶疏,冯令仪站在一个锦鲤鱼池旁,正在喂鱼。   “夫人,孟小姐到了。”   那个军官引着孟兰亭进去,报告了一声,随即离开。   “兰亭,过来,和我一块儿喂鱼。”   冯令仪笑着,朝孟兰亭招了招手。   孟兰亭慢慢地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夫人,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往鱼池里投饵。   冯令仪往她手上也放了一把饵料,示意她和自己一起喂鱼。   饵料撒在水面,引来几十头锦鲤,争相接食,水面涟漪阵阵,煞是热闹。   “兰亭,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忙。”   冯令仪一边投饵,一边说道。   孟兰亭看了她一眼。   “仗事已经不远了。敌强我弱,到时候,形式会很严峻。”   “我希望你能帮我做一件事,或者说,是个任务。”   “把小九带着,和你一道出国。在战争结束之前,不要让他回来。”   “他只听你的话。”   冯令仪投完手里的最后一点饵料,接过侍卫官递来的一块手帕,擦了擦手,望着孟兰亭,微笑着道。 第68章   “夫人,我能不接受这个任务吗?”   孟兰亭抬眸望向面前的人,说。   冯令仪神色丝毫未变。   她说:   “兰亭,我建议你们现在尽快结婚,尽快出国,将他留住。小九非常喜欢你,你好好和他说,他会听你的话的。”   “等战后,恢复了和平,那时候,你要是依然看不上他,还想离婚,我必会为你做主。我说到做到,你可以放心。”   “战事虽然将会十分艰难,但最后必胜,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你做出的牺牲,就是几年的时间。我会给你足够的弥补。”   “除此之外,”   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   “你的弟弟若渝,他也将得到完全的自由和最好的照顾。日后,无论他是读书、进修还是做任何别的事,都将没有任何的阻碍。他会拥有一个坦荡并且无量的前程。”   “兰亭,这就是我今天要交给你的任务,我相信,以你的聪明和体谅,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孟兰亭和面前这位笑容亲切的夫人对望着,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她垂下了眼眸,沉默着。   “小九确实顽劣,也为所欲为。先前是我身体不好,需要义发,他就剪了你的头发。我不是为他当时的举动辩解,欺人就是欺人,但后来,他为你,确实慢慢改变了很多。”   冯令仪又说。   “在你知道弟弟不在的消息后,他见你悲痛,悄悄找了我,向我要了一个去关口的通行证,本意是带你去那里的,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改了主意,自己一个人跑了过去,费了极大的劲,也是运气好,终于帮你找回了弟弟。”   冯令仪走了过来,执住孟兰亭的一只手,握住了,语气放得更加柔缓。   “兰亭,你的委屈,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但希望你能体谅,并且,帮我这样一个忙。”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只要尽力,就可以了。”   “兰亭,你愿意吗?”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眼眸,见她凝视着自己,双眼一眨不眨。   “很好,那就这样了,我会尽量安排你们的婚事。”   冯令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说道。   ……   “大姐,这样合适吗?”   孟兰亭被送走后,刚才一直没有现身的冯令美从边上走了出来,露出迟疑的神色。   冯令仪收回目送孟兰亭离去的目光,说:“她极有主见。小九和她都一起过了,她还是这样的态度。不下一剂重药,光说我们冯家要负责,或者搬出哪怕爹的人情,我看她也不会点头的。”   为了查到弟弟淋雨撞车的前一晚到底去了哪里,都干了什么,冯令美查遍了弟弟之前曾混迹过的所有地方,包括赌场、饭店,以及各种娱乐场合,最后终于叫她查到了大华饭店。   据饭店门童和前台的回忆,九公子那一夜曾带了个年轻小姐在顶楼开了个房间。进去是晚上九点多,两人在房间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四点不到的样子,先是那个小姐自己一个人走了,接着大概五点多,九公子也匆匆忙忙地跑了下来,问了一声就追了出去,看样子,应该是去追那个小姐了。   前台对那个年轻小姐的印象十分深刻。据样貌和衣着的描述,冯令美很快就确定人是孟兰亭。   当时她的震惊和生气,简直无法形容。   弟弟干出这样的事,她不觉得震惊。   震惊的是,他竟然对孟兰亭也敢下这样的手。   当时恨不得立刻回来,一巴掌拍死自己这个没脑子的弟弟。   但生气之余,也终于知道了弟弟最近一反常态的原因。   应该就是和孟兰亭在饭店过的这一夜有关。   但这种事,直接问弟弟,看他那个态度,肯定不会告诉自己。   问孟兰亭,更加不合适。   于是转告了大姐冯令仪。   接着,就有了她今天这样的安排。   对于大姐的这种做法,冯令美原本感到有些不妥。   但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似乎不无道理,一时接不上话。   冯令仪继续说:“小九什么样的脾气,你再清楚不过。一般的女人,降不住他,就要兰亭这样的去管。况且,你什么时候看到过小九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他是真的对孟家女儿上心了。”   “兰亭已经是小九的人了,不管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他欺负了她,这是事实,咱们冯家肯定是要负责的。”   “第一是让他们马上结婚。第二,让她尽快把小九一起带出去了,我留下直面国难,才能放心。等两人做了夫妻,我相信他们慢慢会好的。真到了最后,万一兰亭还是看不上他,那也没办法,说明我看走了眼,尽量弥补孟家姐弟就是了。”   她笑了笑。   “这个恶人,我来做好了。”   她看向冯令美。   “我会尽快安排婚事,登报通知。兰亭没了父母,那位周家的教授和太太与她亲近,就当成亲家,你先替我上门拜访,哪天再请过来,一起吃个饭,商量事情。”   冯令美笑了,点头:“行,事情交给我,你放心。就是便宜了小九。这个臭小子,我为他好,先前多问了几句他和兰亭的事,他倒好,见我就跟瘟神似的,没个好脸色。现在帮他娶到了兰亭,看我怎么教训他!”   冯令仪笑着,叹了一声:“谁叫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呢。”   “对了,不要让小九知道我今天找过兰亭。”   她想了下,又叮嘱了一声。   烈日当头,操场上枪声不停。   一个竖在远处的杨木靶子,被子弹打得木屑纷飞,面目全非。   冯恪之瞄准,又是一枪。   “砰”的一声,靶子的立杆从中断裂,往后倒了下去。   边上一同训练的宪兵,发出了一阵喝彩之声。   “冯长官,电话,八小姐打来的!”   张秘书跑了过来,冲着一个衣服已被汗水紧紧贴在后背上的背影喊道。   “说我没空!”   冯恪之头也没回,换了把步,枪,试了试手感,又转向了另外一个靶子。   “八小姐说,是要商量结婚的事!”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   马六等人,全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扭头,瞪大眼睛,看向冯恪之。   冯恪之慢慢地回头,脸色发黑,放下步,枪,转身就往办公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等他一走,大家哪里还有心思训练,一窝蜂地把张奎发给包围了起来。   “冯长官要是和谁结婚哪?”   “我们是不是有喜酒喝了?”   “顺便还要放几天假吧?孟小姐走了后,就没好日子了,钱不发了,还天天的练,累死我了!”   众人七嘴八舌,喜笑颜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围着我!都训练去——”   张秘书除了刚才那一句话,确实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脱困而出,擦了擦汗,见冯恪之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赶紧追了上去。   冯恪之进了办公室,操起桌上的电话。   “八姐,你又在干什么?要结婚,你自己结去!我没兴趣!”   电话那头,冯令美赶紧把听筒挪开些,等他吼完了,说:“你以为我想管呀?你不结拉倒,我还少点事,省得晚上还要准备周教授夫妇和兰亭他们过来家里一道吃饭!我挂了!”   冯恪之楞了一下,突然反应了过来:“等等!八姐你说什么?兰兰亭?”   冯令美哼了一声:“爹和大姐晚上也都到上海!你回不回,自己看着办!”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冯恪之手里握着话筒,在原地定了片刻,突然把话筒一扔,抓起车钥匙,转身就往外跑,险些把刚要进门的张秘书给撞倒在地。   幸好张奎发见机得早,赶紧往一旁让了一步,这才逃过一劫。   “冯长官”   “让他们下午休息!”   冯恪之丢下一句话,疾步而去。   冯令美正在客厅里指挥佣人打扫地方,又和冯妈商量晚上要预备的菜式,忽然看见弟弟从门厅外奔入,就叫人各自忙去。   冯恪之疾步走到冯令美的面前。   “八姐!你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   “她怎么可能”   他顿了一顿,停了下来。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见他满头的汗,双眼紧紧地看着自己,仿佛不敢置信的样子,说:“跟我上来!”   冯恪之跟了上去,进了一间起居室,冯令美把门一关,操起一根鸡毛掸子,往他胳膊就抽了上去。   “你干过什么好事,你心里不清楚?都那样了,你竟还一声不吭,当作没事一样!我怎么有你这么混帐的弟弟?你当兰亭是什么人?爹要是知道了,你还想不想活了!”   冯恪之一动不动,任由冯令美啪啪地用鸡毛掸子抽自己,鸡毛碎屑满天地飞。等她抽完了,说:“八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还有以后?”   “没了!”   冯恪之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懊丧的神色。   “我向她认错了,我说结婚,她根本就不要我。现在你又说结婚,是真的吗?她真的同意了?”   冯令美抽他抽得也有点胳膊发酸了,丢掉鸡毛掸子,盯了弟弟一眼,说:“不同意,晚上会见面吗?”   冯恪之双眼闪闪发亮,忽然,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下,看着冯令美:“八姐,你们没有逼她吧?”   冯令美顿了一顿。   “你在想什么?是你自己起先做错了事,诚意不够,她对你不放心而已!大姐知道后,出面替你不知道说了好话,她才答应了下来的!何况,晚上不是见面了吗?愿不愿意,到时候你自己问她,不就知道了!”   冯恪之沉默了下去,眼底光芒,却仿佛呼之欲出。   冯令美瞥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替弟弟得偿所愿感到高兴,脸上露出笑容:“这下高兴了吧?晚上好好打扮打扮。看你,病都没好全,就又给我跑了回去,人都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不语,继续站了片刻,抬脚从冯令美的身边走了出去,到了走廊,突然腾空而起,敏捷地翻了个跟斗,稳稳落地后,转头冲着跟出来的冯令美说:“谢谢八姐和大姐!我洗澡去了!”   冯令美被他吓了一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记得弟弟小的时候,要是遇到极其快活的事情,就会这么来一下。   已经好多年没见他翻过跟斗了。现在都这么大了,没想到竟又来了一下。   冯令美望着弟弟朝他房间疾步而去的背影,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第69章   前几天,冯老爷突然从长女口中得知儿子求婚成功,孟兰亭答应嫁来的消息,在书房里当场转了好几个圈,兴奋得接连几夜都睡不好觉。   今天和众女儿一行人,浩浩荡荡南下,正高兴着,路上出了点小插曲。   冯恪之的五姐冯令蕙和冯令美关系一向亲近。弟弟婚事大功告成,她欣喜之余,好奇万分,打电话给冯令美问详情。   冯令美当时打听到消息,就封了饭店前台和门童的口,严令不许外传。本也没打算把弟弟带着孟兰亭去大华饭店开过房的事告诉别的姐姐,但两人关系好,架不住她又会磨,一时松口,说了出来,叮嘱她不要再告诉别的姐姐了。   冯令蕙惊怒不已,痛骂弟弟不是东西。今天和众姐妹同坐火车南下,在包厢里闲话弟弟的婚事,一时忍不住,把内情说了出来。   弟弟平日实在太混了,众姐妹一听,出了这样的事,必定全是弟弟的错,一齐骂他小混蛋。   自然,骂完了,还是要袒护自己的弟弟,说虽然一时糊涂,但想必情有可原,也不是不负责。何况要是没这事,恐怕这婚事,还是遥遥无期。   这样一想,也就没什么了。   “这事也就咱们自己几个悄悄说下,千万不要让爹知道了——”   冯令蕙压低声,叮嘱姐妹。   她们几个一个包厢,冯老爷和大姐冯令仪,此刻坐在另一个包厢里。   没想到话音刚落,就听到包厢门咣的一声开了,转头,见冯老爷拄着拐杖,人站在那里,一脸的怒容。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   众女儿纷纷替弟弟开脱求情,冯老爷还是怒气不消,下了火车,冯恪之来接,他沉着脸,一语不发地上了车,到了冯公馆,一进门,把儿子叫进房间,门一关,举起手里的拐杖,朝着儿子就甩了过来。   刚才在路上,冯恪之就已接收到了来自姐姐们的眼神暗示,知道大概东窗事发了,早就做好被抽的准备,重重吃了一拐,和那天被冯令美用鸡毛掸子打的感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哎呦”一声,吃痛蹦了起来。   “你这个小畜生!以前在外头乱搞就算了,现在竟还欺负到兰亭到头上,我非打死你不可!”   “爹,我知道错了,你轻点。万一打死了我,兰亭怎么办?”冯恪之赶紧鼠窜。   冯老爷更气了,追上去,又狠狠抽了几下。   冯恪之也不躲了,只抱住头:“爹你打吧,别打我脸就行。等下周教授他们就来了。”   冯老爷被提醒,看了眼时间,实在气不过,又抬脚,狠狠踹了儿子一屁股,这才怒道:“给我滚去门口接人!”   冯恪之哎了一声,摸了摸屁股,急忙转身,开门跑了。   冯老爷等气喘平了,自己也下去了。   ……   六点钟,冯家派出的一个姓姚的管事带着司机老闫,开了两辆汽车,准时到达周家。将擦洗打蜡得铮亮的汽车停在了巷口外的路边,下来接人。   那天冯家八小姐来访和周教授夫妇商议婚事,四邻这才知道,原来孟兰亭和冯家的九公子从小就订有婚约,现在就要预备结婚了。   消息的爆炸力可想而知。   这几天,周家的门槛几乎都要被人踏破了,来打听详情的,来奉承拍马的,到从到晚,访客络绎不绝,前两天,连消息灵通的小报记者也闻风而至,见周太太拒绝透露任何消息,也不配合采访,既来宝山,岂能空手而归,硬是蹲在边上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才回。   现在冯家汽车一到,很快,巷口和周家门口就引来了不少邻居的观望。   周太太已经打扮完毕,来敲孟兰亭的门。门开了,打量了现身的孟兰亭一眼。   孟兰亭第一次穿得这么正式。一袭水红色纳纱旗袍,全身绣制淡淡的水墨兰花,领口袖口,用月白色的素纺绸绣海棠纹边,配四颗錾花扣。   人本就美,一袭丽衣,华美又不失轻柔委婉,自然清秀。   周太太眼前一亮,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吧,冯家已经来接了。”   孟兰亭看过去,见周教授带着弟弟孟若渝,也已准备好出门了。   周教授一向不喜应酬,对着慕名来访的政府官员,态度也一向冷淡,能避就避,平日总是一袭旧袍,今天却罕见地换了一袭新的长衫。   知他夫妇对自己婚事的重视,心里怎不感动。说:“谢谢伯父伯母。这些天麻烦你们了。”   周教授笑呵呵地说:“我就是在嫁女儿,有什么可麻烦的。”   周太太更是高兴。   或者说,自从得知这个堪称炸弹一样的消息之后,周家里最高兴,最忙碌的人,就是她了。   虽然心底里,原本有些为自己一直看好的奚松舟感到些许遗憾,但想到冯家条件好,九公子人也不错,收收心,也是一桩好姻缘。何况孟兰亭和他从小定亲的,真的是命定的姻缘,也就彻底放下,一心高兴了起来。   周太太催促:“快走快走,迟到就不好了。”   孟若渝也是兴高采烈的。   知道这个消息后,全家除了周太太,第二高兴的,大概就是他了。   “姐,你今天真好看!”   他还没见过冯恪之的面,但对那个原本只是活在遥远印象里,现在却突然活生生跳出来的“冯家姐夫”,有着很多的期待。   孟兰亭替弟弟整理了下衣领,笑了一笑。   “周教授,周太太,孟小姐,孟公子,车在外头了。老爷和大姑奶奶他们,都已经到了。”   老姚带着老闫进来,站在门外台阶下,恭恭敬敬地请人,脸上满是笑意。   “谢谢姚叔,闫叔。”   孟兰亭道谢。   “不敢不敢!我的本分。”   两人忙躬身。   周太太挽着孟兰亭的胳膊,带她出去。   “周太太,晚上冯家是来接吃饭的吗?”   邻居王太太等人早就围在门口,见人出来了,忙发问。   “是啊!”周太太昂首挺胸,笑容满面。   “晚上冯老爷他们也都从南京过来了,见个面,商量结婚的日子。”   众人发出一片赞叹的羡声,纷纷看着孟兰亭,争相夸她好看。   “以前冯公子头回来的时候,我一眼,就觉得他和兰亭是天生一对,原来真的没看错!”   王太太笑说。   众人无不点头附和。   孟兰亭微微低头,跟着周太太,在周围一片艳羡和赞叹的议论声中,走了出去,上车,朝着冯公馆而去。   ……   天还没黑,但冯公馆里大门大开,华灯耀灿,喜气洋洋。   冯老爷已经换好新衣,估摸着周家人快到了,亲自来到门口,狠狠盯了儿子一眼,随即背着手站在那里。   冯恪之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冯老爷又看了眼儿子,突然皱眉:“你这穿的不好!穿什么西装,给我换成长衫去!”   冯恪之今天换了十几套的衣服,最后才选了身上这套,银灰色的三件式西装,成熟中不失优雅,又将额发往下压了压,好遮住脑门上还没褪去疤痕的伤。   虽然对发型不是特别满意,刚才又被父亲揍了一顿,但架不住脸长得好,身材又一流,总体,自觉还是前所未有的英俊潇洒。此刻忽然被父亲嫌弃,“啊”了一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精心穿着,不敢不应,急忙转身要进去换掉。   “算了,回来!给我等着!”   冯老爷怕没时间了,又改了主意,喝了一声。   冯恪之赶紧又站了回来。   六点半,门房老张从外头跑了进来,喊道:“到了到了!”   冯老爷最后一次用眼神警告过儿子,转个头,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迈步走了出去。   汽车停在门口,佣人上去打开车门。冯恪之知道那个女孩儿就要下来了,突然紧张了起来。   和她最后一次的见面,还是那个大雨瓢泼的清早。他站在雨里,眼睁睁看着她撑伞,背影消失在雨巷里。   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小心撞个车,发个烧,再晕一下,醒过来,居然就能娶她了。   兴奋之余,生平第一回,就在这一刻,他竟暗暗地生出了一种羞于见人,想要临阵脱逃的感觉。   他的心跳有点加快。要不是边上有爹压着,此刻大概已经转身溜了。   冯恪之呼了一口气,跟着父亲迈步,抬眼,看到一道身影。   就在那道倩影映入眼帘的一刻,他的心跳漏下一个节拍。   那个女孩儿,她一直都是那么的美。   无论是第一次,他在积雪的街边偶遇她,她面带倦容,穿着显旧的灰扑扑的冬日大衣,还是他犯下大错的约会的那个夜晚,她一袭粉色洋装,娇俏动人,无不入他的眼,让他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但是今天,真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的盛装丽容。   她的唇边带着微笑,和身边的周太太一道,下了车,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冯恪之屏住了呼吸,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时忘记了迈开脚步。   “周先生!久仰大名,今日莅临寒舍,蓬荜生辉!欢迎欢迎!”   冯老爷已经走了出去,紧紧地握住了周教授的手,笑容满面,两人寒暄了起来。   身边,五姐和八姐也快步而出,去接周太太和孟兰亭等人。   冯公馆的门口,欢声笑语,气氛融洽。   “伯父好!”   孟兰亭叫了一声冯老爷。   “好,好!”   冯老爷目光慈爱地看着孟兰亭,喜笑颜开。   “过两天,就该改叫爹了。”   五姐打趣了一句。   众人都笑了,冯老爷笑声最大。   几分紧张,几分不安,几分无奈,几分暗愧,以及几分难免的羞涩。   孟兰亭抑住此刻心中那种难以言明的复杂之感,随了五姐的打趣和周围的笑声,低头不语。   “我是孟若渝。见过冯伯父和姐姐们!谢谢伯父一直以来,对我和姐姐的关照!”   孟若渝上来,朝着冯家人恭恭敬敬地鞠躬。   冯老爷急忙扶着他,打量了一眼,夸赞他眉目清明,雏凤清音,日后必有大成,安慰了他几句,见儿子还不见人,转头,眼神立刻变刀,刺了还站在那里不动的儿子一眼:“恪之,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接人?”   回个脸,又对周教授夫妇笑道:“犬子能娶兰亭,这是高兴傻了,连礼节都忘了。”   冯恪之这才回过神,急忙出来,向周教授和周太太问过好,转向孟兰亭,瞥了她一眼,轻轻地说:“你来了?”   孟兰亭眼睛没看他,盯着地面,嗯了一声。   周教授笑道:“冯老不必过于自谦了。我与令郎之前也有所往来。令郎人中骐骥,必致千里。”   老冯听儿子被大教授这么夸,一下又高兴了起来,看了眼,总算觉得顺眼了点,呵呵笑道:“来,来,快进来吧!”说着引客入内。 第70章   天花板顶的水晶灯白天刚擦过一遍,光芒璀璨。灯下,人围桌满座,笑语阵阵。冯妈带着佣人端菜送汤,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   冯公馆的这间餐厅里,今晚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冯老爷和周教授并排坐上首位,两边是冯令仪和周太太,其余姐姐按照齿序各自分坐,最后剩下冯恪之和孟兰亭,两人被安排连坐在一起。   入座后,冯老爷看着对面联肩而坐的一双小儿女,宛如璧人,一开口,忍不住又感叹光阴似箭,当年因缘际遇,和孟家定下了亲事,中间因为自己蝇营狗苟,怠慢疏忽,险些断了红线,错失良缘。   周太太说:“冯老不要这么说,不说冯老这些年里都经历过什么,我和老周这半辈子,都是在教书事里度过的,按理说,再清净不过了,但摊上这世道,人如蝼蚁,随波沉浮,还不是身不由己,故人零落。许多当年知交同己,亲朋好友,如今早都断了往来,没了消息。冯老如今明珠复得,喜结连理,那就是最大的善好了。”   冯老爷连连点头:“是,是,太太说的是。往后兰亭就是我女儿里的女儿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周太太笑道:“冯老、夫人、还有诸位姐姐,哪位不是忙人。不过是商议婚期这种事,今天竟都从南京赶来了。这样要是还不放心,怎么我们才能放心?”   她话讲得好,众人一下都笑了起来,气氛愈发得好。   大约是体谅这一双小儿女的羞涩,或者就当他们是小孩,接下来,冯老爷和周教授谈笑风生,其余人间或插话几句,大人们只顾自己说话,也没人多留意他两个人了。   冯恪之一声不吭,不时地偷偷地瞄一眼身边的女孩。见她安安静静地坐着,除了夹了几筷面前的菜,没怎么吃东西,有心想替她夹,又留意到她的眼神都没往自己这边飘来过,有点不敢。   又一道菜上来了。   一旁的冯令美说:“小九,别只顾自己吃,帮兰亭夹菜啊!”   冯恪之急忙起身,夹了只肥鸡腿,送到了孟兰亭面前的碟子里,小声地说:“你多吃点。”   孟兰亭知道他这一下,招来了边上人的注目。   低低地道了声谢,低头咬了一口。   几个看着的姐姐,相互对望了一眼,露出会心的笑意。   起了个头,接着就方便了。   一顿饭吃下来,冯恪之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不停地替孟兰亭夹菜。   上来一道,就往她碟子里夹。   菜堆得很快就成了小山。   即将到来的这个婚,于孟兰亭而言,远不是“桃李琼华,永以为好”的那么简单,那么美好。   在大雨的那个清晨,她挣脱掉从后追上来抓住自己的手的冯恪之,回头离开的时候,以为自己和他从此将会再无瓜葛,各行其道了。   不是不心动。   而是那点心动,还远不足以能让她随心所欲,跟着身后的那个挽留自己的浪子去豪赌。   会难过,会伤心,说不定很久的以后,想起这段往事,也会感到些许的遗憾。   但都没关系,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只要重新步回自己的生活正轨,那些曾在她十九岁时,因为一个她此前从没经历过的张狂的年轻男人而有过的所有怦然心动、甜蜜、难过、伤心或者日后的遗憾,迟早,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地抹平。   时间是最好的愈合剂。   她还是原来的孟兰亭。   但是没有想到,才一个转身,人生的方向就突然拐道,如此的叫人猝不及防。   和冯令仪那天的会面过后,孟兰亭才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情之债。   冯令仪双目如炬,显然已经洞悉了一切。   以她的地位,若是有心要知道什么,又怎么可能被隐瞒。   自己的弟弟的事,甚至那夜自己和她弟弟在饭店里的事,她都知道了。   孟兰亭曾告诉自己,那一夜,她半是由心,半是还债,已经尽己所能地偿还了。   直到那一刻,才叫她知道,也是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其实,那是远远不够的。   救命之恩,救的还是自己唯一的弟弟,只要对方说,还不够,这样的恩,就永远也是还不清的。   就凭那一夜,怎么可能?   就算没有那几分隐晦却又无处不在的威胁,冯令仪提的建议,给的条件,许的承诺,以及,那一句高高在上的挟恩而来的完全不容人拒绝的“任务”之辞,就令她彻底失去了摇头的权利。   就在今夜,凭了一种本能的直觉,孟兰亭又觉得饭店那晚上的事,冯家人似乎也都知道了。   她坐立不安,羞惭不已。   这样的一顿饭,怎么可能还吃得下?   默默地吃了冯恪之不断夹到自己面前的菜,很快就吃撑了。   冯妈又上了一道菜。   见他又起身要替自己夹。   那么多的菜,放碗里剩着不好看。   她心里一烦,管不住腿,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冯恪之一愣,看着她。   “你自己吃吧。我饱了。”   孟兰亭低声说,微笑。   冯恪之哦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把夹来的菜放到自己的碗里,慢慢地坐了回去。   自然,桌上的其余人,并没有谁注意到他俩的这个小动作。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正在商量的事给吸引了。   冯老爷和周教授夫妇正在商量婚期,最后决定把日子定在两周后。   虽然还是很仓促,但紧着些,应该是能准备妥当的。   又说明天就在几家大报上,同时发布结婚通告,告知社会。   气氛热烈。   孟兰亭低头,咽下碟里的最后一口菜,抬起头,见众人看着自己。   “兰亭,你觉着怎么样?你放心,时间虽然紧了点,但刚才夫人和我商量,说你亲族的人,到时候也都通知,把他们全部接过来。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周太太笑眯眯地说。   “一切听大人的安排。伯母和大姐费心了。”   孟兰亭说。   “好,好。”   冯老爷喜笑颜开。   “那就这样定了。”   饭吃完,冯老爷请周教授去书房喝茶,把孟若渝也叫了过去。   周太太和冯令仪等人还要商议结婚的许多细节。   这种事,就不必孟兰亭在场了。   她被冯令美领到了另间书房。冯令美陪了她片刻,说有点事,出去了,到了外头,朝弟弟丢了个眼色,低声说:“好好陪着。还有,你那天不是说不信吗?不信自己问去。”   冯恪之看了眼书房的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孟兰亭站在一个书架前,随手抽了本,见是明人陈继儒所撰之随笔集,名小窗幽记,翻开一页,恰好是首咏男欢女爱的缠绵艳诗,曰:“红印山痕春色微,珊瑚枕上见花飞。烟鬟潦乱香云湿,疑向襄王梦里归。”   盯着,慢慢地走神,忽然觉察到身后仿佛有人靠近,转头,看见冯恪之进来了,就站在自己身后几步之外的地方,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心“怦”地一跳,合了手里的书,转过身。   “兰亭!”冯恪之叫了她一声。   孟兰亭靠着书架,看着他。   冯恪之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看了她一会儿,起先没说话。   “有事吗?”孟兰亭问他。   他迟疑了下。   “兰亭,你真的……”   他顿了一下,又摇头:“没什么。”说着凑了些过来,看了眼她手里的书。   “你在看什么?”   “随手翻翻。”   孟兰亭把书插回到架上,迈步要出去。   “兰亭,你肯原谅我,和我结婚,我真的很高兴。”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孟兰亭脚步一顿。   “八姐刚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听你的话。你相信我。”   孟兰亭慢慢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年轻男人。   他的双目望着自己,眼底,隐隐仿佛有微光在闪烁。   孟兰亭和他对望了片刻,起先沉默着,片刻后,视线落到了他垂覆着头发的额上。   “八姐说你先前撞了车?还撞破了头?好些了没?”   “快好了快好了!医生说再过些时候就全好了,不会留疤毁容的!”   冯恪之捂了捂额头,忙解释。   孟兰亭笑了笑,点头:“那就好。”   她说完,转身,又抽了另一本书,低头继续翻着。   沉默了片刻之后,听他说:“那……我先出去了,带你弟弟去边上转转?”   孟兰亭嗯了一声:“劳烦你了。”   冯恪之仿佛又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孟兰亭回头,见他出去了。   是夜,周太太和冯家姐妹们商量婚事到了深夜,又吃了宵夜,因太晚了,这才结束了今晚的愉快会面,带着孟兰亭和孟若渝回了家。   第二天,上海几家发行量最大的《申报》、《新闻报》、《时报》等大报纸,在布告栏里用显眼的位置刊载了冯家九子恪之和孟氏嫡女兰亭将于下月某日喜结连理的通告,世人这才知道,原来冯家的小九爷和之大的那位“罗密欧”小姐,原来两人是世交姻亲,早有婚约。又传言,不但冯家长女昨日抵沪,主持操办弟弟的婚礼,连久未露面的冯老爷子也来了上海。   消息传开,顿时成了上海的一个轰动新闻。登报之后,包括国际饭店在内的诸多上海高级饭店,经理纷纷联系,希望当日能承办这个婚礼。冯家权衡考虑,选择了比较近些的世纪饭店。经理荣耀欣喜,立刻着手准备,务求婚礼当日尽善尽美,正如饭店之名,办一个盛大的“世纪”婚礼。 第71章   傍晚,冯恪之驱车到了一二师所在的驻地,找到了何方则。   白天的课训刚结束不久,士兵列队解散,夕阳斜射,驻地的操场上尘土干燥,随风飞扬。何方则站在操场旁,神色严峻,和几个军官还在议事。   冯恪之等在后头,等何方则和军官说完了话,上去叫了一声“八姐夫”。   何方则回头,脸上露出了笑容,转身朝他大步走来,到了近前,抬手重重拍了下冯恪之的肩膀,笑道:“不错啊,小子!几天没见,就追求到了孟小姐!结婚的消息我看到了,恭喜你了,祝你和孟小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冯恪之微微咳了一声:“谢谢八姐夫。”   “明天就是婚礼的日子。我特意过来,就是想提醒下八姐夫,再忙,明天也务必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何方则顿了一顿,没说话。   “姐夫,我知道你和八姐应该出了点问题,但不管怎么说,你们不还是夫妻吗?去年过年,你说军务缠身,无法离开,没去南京。先前爹过寿,我听说你也是提前去了一趟,看了下爹就走了,没和我们碰头。这回我结婚,你人就在上海,无论怎么忙,明天你要是不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冯恪之说完,看着何方则。   何方则略一迟疑,微微一笑,终于点头:“应该的。到时我去。”   冯恪之脸上露出笑容:“那就好,这么说定了,明天记得和八姐一起!”   何方则含含糊糊地应了下来,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道别,冯恪之离开。   何方则将他送出驻地营房,回了自己的宿舍。   天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何方则坐在椅子里,目光落到置于床底的那口的衣箱上,身影在昏暗的夜色里凝住,一动不动。   ……   自从冯孟两家举办婚礼的消息公布之后,最近这半个月,上海各家报纸副版的编辑再也不愁没有料子可用了。每天,各种关于婚礼的消息频频见诸报端。自然了,除了正常的报道,譬如当日可能到场的来宾之类的等等消息之外,为满足广大市民的八卦之心,再深挖一遍冯家九公子的风流史,也是再所难免。据说钟小姐的住处,这些天也频频受到记者的探访。但钟小姐仿佛销声匿迹了,非但没有接受任何的采访,连人都没有露过半个面。记者失望之余,揣测婚礼在即,必是冯家对钟小姐施加了压力,这才叫她不得发声露面。   那夜,和冯家人见面吃饭回来后,孟兰亭就没有出去了,也没去留意外头报纸上的关于婚礼的各种热热闹闹的报道和消息。   除了让裁缝给自己量体赶制婚礼当天要穿的衣服之外,她这个准新妇,好似成了最空闲的人。周太太忙里忙外,却不让她参与任何的事,她也就深居简出,每天在屋里照旧看书学习,等着婚礼的到来。   过了几天,孟兰亭老家亲族的几名长辈妇人也欣然抵达上海,被安排住在离周家不远的一处条件很好的寓所里,和周太太一道料理结婚的事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半个月也不长,转眼,明天就是婚期了。   傍晚,为婚礼准备的衣物,也都陆续送到了周家。   明天的婚礼,其实要举办两场。   先是在冯公馆里,举行一场隆重的中式婚礼仪式。然后,新人再到饭店举行西式婚礼。   所以光是婚礼上的正式穿着,就有中西两式数套衣物。   婚纱是由冯令美请的一个著名的英国时装设计师设计制作的,中式礼服,则出自上海最负盛名的老字号裁缝铺,专为达官贵人定制。   虽然预备时间紧张,才半个月,但两边全力赶工,今天赶制完毕送来,婚纱和中式礼服,无不精致华丽,无与伦比。   周太太让孟兰亭试穿,如有不合身的地方,由裁缝现场修改。   她把礼服各自穿过一遍,周太太和孟家太太们围着她,这个替她整理腰带,那个替她拉平裙裾,啧啧称赞,夸耀个不停。   衣服的事终于完毕,前来帮忙的太太们也陆续散去,这时,已经快要九点钟了。   明早九点,冯家就会来迎她到冯宅举办婚礼。需早起洗澡、穿衣、化妆,等等事情还有大堆。   周太太叮嘱孟兰亭早些休息,养好精神,预备明天的婚礼。   孟兰亭答应了,正要进屋去,门口有人敲门。   周太太去开门,露出惊喜之色:“松舟!好些时候没见你了!快进来。”   奚松舟面带笑容,朝周太太点了点头,走了进来。   孟兰亭也闻声而出,微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   奚松舟坐下后,仿佛有些心神不宁,起先没有说话。   周太太看了两人一眼,借故退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客厅里,剩下了孟兰亭和奚松舟。   周围十分安静。墙上的那面时钟,秒针走动发出的滴滴答答之声,清晰入耳。   “松舟,有事吗?”   孟兰亭打破了沉寂,问道。   奚松舟抬起眼,凝视着孟兰亭带着微笑的脸,沉默了片刻,说:“恭喜你,也祝福你和恪之。给你们准备的结婚贺礼,我已送去了冯家。”   “谢谢你的祝福。”   孟兰亭向他道谢,真心实意。   他点了点头,又从带过来的包里取出几本书和杂志资料,放到桌上,说:“这是我搜集的一些今年国外关于数学的最新研究资料,不知道你以后还有没有用。想着既然到了,还是给你送过来。”   孟兰亭拿起来其中的一本,翻开浏览了下,抬起头。   “谢谢你松舟,非常有用!”   奚松舟脸上露出笑容:“有用就好。”   他再次陷入沉默,随后站了起来。   “我也没别的事了,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的婚礼,我大约有事,无法出席,祝福你们。”   他朝孟兰亭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我送送你吧。”   孟兰亭放下手里的书,跟着送了出去。   两人沿着巷子朝外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奚松舟忽然停下了脚步。   “兰亭,其实还有件事,刚才没和你说。我接受了美国芝大发的一个职位邀请,过几天就要出国了。短时间内,大约不会回来了。”   孟兰亭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就该我恭喜你了。作为朋友,我很高兴你有这样能够发挥所长的机会,你应该去的。”   巷子里光线昏暗,幽阒一片。   奚松舟注视着孟兰亭,忽然加重语气,几乎一字一字地说:“兰亭,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你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结婚,嫁给恪之。”   “如果你有任何的隐情,或是这桩婚事,并非是你自己所愿。请你告诉我。”   “相信我,就算是再大的难处,我也会帮你解决!”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说:“松舟,谢谢你,但不需要。”   “兰亭……”   “是我自己愿意的。”   孟兰亭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松舟,来上海后,能认识并结交你这样一位朋友,是我的一个很大的收获。更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诸多帮助和关照。你离开,我正新婚,大约不能替你送行了,借此机会,送上我的诚挚祝福,希望你往后一切顺利。”   奚松舟伫立了片刻,苦笑了下,声音沉闷无比。   “谢谢你的祝福。兰亭,能认识你,也是我这一辈子的一件幸事。虽然求而不得,但我不会后悔。”   “我该走了。”   他最后深深地凝望了一眼面前的这个女孩儿,转过身,沿着巷子去了。   孟兰亭站在原地,目送前方那个背影渐渐出了巷口,慢慢也转过身,低头,朝着周家而去。   冯恪之就站在那个他曾不止一次候过她的墙边的角落里,身影隐在夜色的昏暗里,看着孟兰亭,低头从自己的面前,走了过去。   那道纤影,最后消失在了门后,不见了。   他在夜色里伫立了良久,从兜里慢慢地摸出一支香烟,低头,用打火机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转身而去。   ……   晚上十点多,冯令美终于等到弟弟回了,一看到人,就抱怨了起来。   “明天都结婚了,晚上还跑哪去了?礼服晚上刚送到,等着试穿呢!”   冯恪之笑嘻嘻地赔罪,说被几个朋友强行拉去参加了一次婚前的最后聚会,随即站着,任由冯令美和裁缝帮自己试衣。   他个高腿长,肩宽腰窄,两套定制的礼服,无论是中式婚礼所用的长袍还是西式的西装礼服,无不合体,穿上之后,气质出众,风度翩翩,冯令美眉开眼笑,说:“时间太紧了,我本有些担心。幸好都赶上了。晚上周太太那边也打电话说,兰亭的礼服也很合身,没问题。”   冯恪之郑重地说:“谢谢八姐,一直替我忙前忙后。辛苦了。”   冯令美还是头回得到弟弟如此郑重其事的感谢,一怔,随即笑了,帮他扯了扯衣袖,说:“好了好了,道什么谢!弟弟要结婚,要成大人了,我不替你忙,替谁忙!赶紧去睡觉,养好精神,晚上也是你最后住这里的一夜了。明天啊,你就和兰亭住到那边去了。”   西爱咸斯路的那所房子,此前虽然空着,但花匠、工人一直都有,保养得很好,现在重新装修虽来不及,但这半个月里,动用人手,早收拾得里外一新,预备给他小夫妇婚后住。   让两人婚后自己独住那边,这也是冯家长姐冯令仪的意思。   冯恪之一笑:“行,那我去睡了。八姐你也早点休息,不要太累到自己。”   冯令美忽然有一种感觉,总是长不大的弟弟,仿佛突然就懂事了起来,心中顿时老大宽慰,目送他的身影上去,送走了裁缝,忙完别事,十一点钟,也回了自己的房间,洗澡后,想到明早还要早起,正要关灯上床,床头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她卧室的这架电话,是直线电话,知道号码的,都是亲近之人。   这么晚了,应该是哪个姐姐想起什么婚礼的事,又打了过来。   她趴在枕上,一手捶着自己有点发酸的腰,一边拿起电话,闭着眼睛“喂”了一声,用带了点撒娇的抱怨口气说:“又是我的哪个亲姐姐呀,想起了什么,不早点打来……我月事刚来,又忙这忙那的,老腰都要断了,现在还不让我睡觉……”   “是我,何方则。”   那头沉寂了一下,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冯令美一下睁开眼睛。   “是你?”   她脸上的笑容一下没了,声音也变得冷淡了。   何方则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变化,沉默了下,说:“很抱歉这么晚还打你电话。先前我打过几个,你不在。”   “什么事?”   “晚上小九来找我,要我出席他明天的婚礼。我想问下你的意思……”   冯令美那天把他剩下的衣物送还给他后,从南京替父亲过完寿回来,就通过自己的私人律师,和何方则签了离婚文书。   当时连面也没见,自己签字完,把文件交给律师,再由律师交给何方则签字,随后取回。   两人现在已经脱离了婚姻关系。   只不过,消息还瞒着家里人,冯老爷也不知道。   那头一直沉默着,仿佛在等她的回答。   冯令美迟疑了半晌,哼了一声:“随便你,爱来不来!”   那头低声说:“谢谢,我知道了。我明早准时过来。”   冯令美爱理不理地唔了一声,要挂电话,又停了一下:“还有事吗?没事我就挂了!”   何方则迟疑了下,低声说:“你的老毛病还是和以前一样吗?你往腰下垫个暖袋,不要垫太高,太高了也不舒服,应该能缓些……”   “关你什么事!”   冯令美啪地挂了电话,关灯躺了下去。   何方则握着电话,站了片刻,慢慢地放了下去。 第72章   第二天的上午,孟兰亭袄裙盛装,从周家被接出来,乘上一辆装饰满鲜花的汽车,向着冯家而去。   无数市民沿途围观,数千宪兵便衣出动,一路维持秩序,道路畅通无阻。   十点钟的时候,婚车抵达了冯公馆,孟兰亭被接入大门,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之下,和冯恪之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仪式。   两人给冯老爷磕头,见过全部到场的八双姐姐姐夫和近亲长辈,喜宴过后,到了下午五点,各自换了婚纱和礼服,一道出发去往饭店,举行一场宾客更多,也接受记者拍照的西式舞会婚礼。   车队行在从冯家去往饭店的路上。   马路的两边,依旧站满了闻讯围观的市民,兴高采烈地对着平日难得一见的绵延长达数里的婚车队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今早出发前,周太太一直叮嘱孟兰亭不要紧张。   她倒没觉得自己有多少紧张,只是昨夜一夜没睡好,现在一个白天过去,裹在婚纱下的身体变得有些紧绷。   她的手里捧着花束,双眼望着前方,正襟危坐之时,忽然感到腰后搭上来一只手,替自己轻轻地抚揉后背。   她转过脸,对上了身边冯恪之投来的两道目光。   “你累了的话,靠过来些,靠我身上,没关系的。”   他的脸凑了过来,就着她的耳朵,柔声耳语了一句。   今天是两人上回见面之后的再次碰面。   孟兰亭现在穿的这件婚纱,有着蓬松的下摆,现在人坐着,裙摆全部堆在了膝上,正好挡住他伸过来的那条胳膊。   但是孟兰亭仍是感到有点别扭。   她看了眼开着这辆婚车的坐在前头的老闫,轻轻扭了扭身子,脱开他的手掌,低声说:“我不累。不用了。你坐好。”   冯恪之那只停在她腰后的手顿了一顿,慢慢地收了回去。   两人路上再没说过别的话了。   抵达饭店,汽车停在大门之前,在门口两旁观礼宾客发出的热烈的掌声中,两人下了车。   这场饭店里的婚礼,现场来宾超过千人,只有持有请柬,才得以进入观礼。许多来宾都是从南京赶来的,高官如云。据说昨晚,全上海的大饭店,房间爆满。充当花童的,是五姐的儿子小星和另个差不多年纪的侄女。两人穿着新衣服,咯噔咯噔地跑了过来,冲着冯恪之和孟兰亭喊了声舅舅舅妈,就照大人教的,争相捧起了孟兰亭拖在地上的婚纱裙尾。   一双璧人,郎才女貌。   记者在两旁,不停地拍照。   孟兰亭挽住了冯恪之朝向自己的胳膊,面带微笑,踏着脚下铺好的红色地毯,随了身边那人,步入了饭店的大门。   世纪饭店的大堂,已被布置成了鲜花、巧克力和香槟的海洋。   今天装饰大堂用的数万朵鲜花,全部都是昨夜上半夜从南方用飞机连夜空运而来的,到达时,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不过半夜的功夫,就布置成了现在的花海。巧克力和香槟则来自香港。在大堂的入口之处,堆出了一座高过人顶的香槟巧克力山,任凭宾客享用。   两人进入饭店大门后,被暂时分开,各就各位。   饭店大堂高高的穹顶之下,那盏由上千只小灯泡花聚而成的巨大的半圆形水晶灯,放着璀璨而耀目的光芒。   在鲜花、音乐和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之下,身穿洁白婚纱的孟兰亭挽着如父的周教授的胳膊,跟着他,一步步地朝着站在前方的冯恪之走去。   他一身黑色的礼服,雪白的衬衫,领结处打了条配她唇色的红色领带,左边胸前,别了一朵用白兰和蓝色矢车菊做的胸花,站在那里,身姿优雅,面容英俊。   他面带笑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还没等到她被周教授送到面前,立刻就迈开脚步,迎了上来,向周教授鞠了个躬,随即亲自将她带到了台前,两人并肩站在了婚礼司仪的面前。   他的这个显得有点迫不及待的举动,惹得宾客无不发笑。   主持这个新式婚礼的司仪,是之华大学的校长林先生。   林先生曾任北大校长,后创之大,其名之盛,其望之高,凡识字者,无人不知。   林先生笑容满面,面向一对新人宣了祝福词,宣布两人结为夫妻,其余宾客也纷纷发表祝词。新婚夫妇又和宾客合影,接受记者的拍照,最后,在热烈的掌声中,舞会一项,开始上演。   按照原本的流程,新郎和新娘现在可以离场共赴爱巢,让双方家人与宾客们在这里继续共聚言欢。   大约是因为新郎刚才那个显得有点冒失的举动,林先生忽然调皮了一下,提出要让今天的新郎和新娘共领第一支开场舞曲,随后才能放人离开。   宾客们无不响应,热烈鼓掌。   孟兰亭毫无准备,加上原本就不是经常跳舞的,舞技平平,现在要对着这一千多双宾客的眼睛跳舞,难免拙计。   万一要是出个丑,自己倒无所谓,惹冯家被人背后笑话,那就非她所愿了。   她略微紧张,看向了冯恪之,见他面带笑容,什么也没说,只朝乐队的方向打了个响指,示意奏乐,随即朝自己微微弯腰,伸出一手,邀她跳舞。   十足的绅士风度。   孟兰亭忽然醒悟了过来。   他自然是个中高手。   伴着现场乐队演奏出来的轻快的华尔兹舞曲,冯恪之带着孟兰亭,滑下了舞池。   孟兰亭的猜测并没有错。冯恪之的舞跳得极好。   身体靠得很近,孟兰亭感到他一条有力的坚实臂膀,稳稳地扶着自己的腰。   几乎不用她费什么劲,被他带着,就在舞池里开始了翩翩起舞。   她微微仰着头,和他四目相望着,在他俯视下来的那双漆黑而炯亮的瞳睛里,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圈又一圈。   她渐渐目眩似的,竟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垂下了眼眸。   就在这时,耳畔的音乐声渐止,伴着再次响起的热烈的掌声,冯恪之轻轻松开了她的腰肢,改而牵着她的一只手,带着她一道,向四周的宾客行了个致谢礼,感谢他们前来见证自己的婚礼,随即离开舞池,在宾客欢送的掌声中,带着孟兰亭出了饭店,上了车。   上车后,他才松开了孟兰亭的手,又弯下腰,仔细地帮她把裙裾收拢好,关了车门,吩咐老闫开车离开。   回到爱巢,天已黑透,将近晚上九点了。   这座位于位于西爱咸斯路上的洋房,今晚亦是灯火通明。花园的大铁门上,布置了用鲜花和彩灯装饰的拱形花门,一个雕出的手持弓箭,背后长着一对翅膀的小天使飞在花门的上方。汽车从下穿了过去,停下后,冯恪之下车,帮孟兰亭打开车门,扶她下来。   冯妈被派到了这边来服侍两人。今晚一身新衣,带着佣人早就等在这里,高高兴兴地将两人迎了进去,说:“小少爷,少奶奶,我给你们做了宵夜,你们吃了再进房去。”说着叫人去把宵夜端出来。   孟兰亭本就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加上也没胃口,折腾了整整一天,现在整个人又乏又累,只想早些休息,微笑着推脱。   “那我也不吃了。”   冯恪之跟着说。   “多多少少,吃一口吧!”冯妈苦口婆心地劝。   “红枣花生汤圆,也不多,就两个。吃了团团圆圆,早生贵子。”   冯恪之本已跟着孟兰亭走了,听到,又停下脚步,看着她:“那……先吃?”   冯妈用一个描金红漆托盘端了过来,两只小碗,每只碗里,各两个白白胖胖的汤圆。   冯恪之接过,两口就吞了下去。   孟兰亭也接过碗,吃了下去。   冯妈眉开眼笑,说:“那小少爷和少奶奶赶紧上去休息吧,也累了一天。”   孟兰亭跟着冯恪之上了二楼,停在一间门上贴着大红双喜的房间之前。   他推开门,打开壁灯,轻声说:“到了,进去吧。”   这是一间很大的主卧,西式装潢,灯光柔和,中间有张罗马柱大床,床上铺的却是大红传统龙凤呈祥喜庆富贵纹样的被衾。被子的中间,还摆了一个莲花托盘,托盘里一朵玉兰,一个金锭,一柄如意,取“必定如意”的吉祥之兆。   冯恪之把托盘移开,说:“你先去洗澡吧。”   孟兰亭嗯了一声,拿起放在衣柜里的预先折叠好的睡衣,走进了浴室,关上门后,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轻轻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上了门闩。   浴室里很快就传出哗哗的水声。   冯恪之坐在床边,听了一会儿的水声,起身脱去外套,扯开领带,来到酒柜前,打开一支红酒,倒进杯里,端了起来,轻轻晃了晃,慢慢地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孟兰亭洗完澡,穿好睡衣,身上另披了浴袍,衣带系起,开门从里走了出来。   床边没人。   她转头。   冯恪之背靠地站在屋角酒柜的边台前,手里端着一只杯子,正看着自己。   “我好了。你去洗吧。”   她说。掀开被子上去,躺在了床的一侧。   冯恪之放下酒杯,走进浴室。   一阵水声。   他洗得很快,没片刻就出来了,身上随意裹了件浴袍,也上了床,坐在了床的另一侧。   他转过头,看了眼枕畔的孟兰亭,见她双眸半睁半闭,低声说:“你累了的话,这就睡吧。”   孟兰亭低低地嗯了一声,睁开眼,朝他微微一笑,慢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冯恪之独自又坐了片刻,俯身,抬手关掉了台灯,也躺了下去。   房间里陷入了昏暗。只有对着露台的那侧窗帘,映射了花园里通宵亮着的霓虹所发的彩光,隐隐晕进些光线。   枕畔的那个年轻男人,躺下去后,就没有动过了,呼吸也十分平稳。   今天不止她累,他应该比自己更累。想必很快也睡了过去。   意识到这一点后,慢慢地,孟兰亭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真的是累了。   她闭着眼睛,渐渐地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仿佛感到口渴,又醒了过来。   睁开眼,感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大床上的那一刻,意识还是有些茫然的。   顿了一顿,才醒悟到自己结婚了,正躺在新房的床上。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意外地发现,躺在自己边上的冯恪之,不见了。   枕畔是空的。   她坐起来,环顾了一圈四周。   房间里虽然光线昏暗,但还是能看见东西的。   他也不在房间里。   通往露台方向的那扇门,半开着。   孟兰亭迟疑了下,从床上爬了下去,赤着脚,轻轻地朝着露台走去,走到门边,往外看了一眼。   冯恪之靠坐在露台的一张椅子里,两腿翘架在阳台的凭栏上,头往后微微仰着,一动不动,好似睡了过去。   旁边的一张小桌上,放着一个打火机和摊开的烟盒。   孟兰亭躲在门后,屏住呼吸,悄悄地看了一会儿。   他的身体忽然动了动,抬臂,从烟盒里摸出了一支烟,咬在嘴里,低头,“叮”的清脆一声,打火机亮了。   蓝色的火苗,照出了一张线条英挺的侧颜轮廓,随着打火机的熄灭,消失了。   一阵夜风吹来,鼻息里,飘入了一阵淡淡的烟草味道。   孟兰亭忍不住了,快步走了过去,从后伸手过去,把香烟从他嘴里拔了出去,丢到了露台的地上。   “以后不许再抽这么多烟了!”   她看了眼地上已经横七竖八扔在那里的好几个烟头,皱眉说道。   冯恪之回头,仿佛愣了一下,没有动。   “不早了,进来睡觉了!”   孟兰亭说完,转头要走。   “明天没事。我也不累,还睡不着。你自己去睡吧,不用管我。”   身后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   孟兰亭再次停步,转头,见他竟又伸手朝着那个烟盒摸去,一下生气了,转身回来,一把就把烟盒扫开。   “啪”的一声,烟盒从桌面滑落,掉在了地上。   “你待这里,我怎么睡得着?”   “你给我进来!”   她叱了一声,再次转身要走。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手抓住了,一拽。   孟兰亭身不由己,人就被拽着,一下趴到了他的胸前,和他面对着面。   她刚从被窝里出来,穿得很薄,不过一件红色的真丝睡裙。   他身上的那件睡袍,更是敞着衣襟,袒出了大半的胸膛。   她胸前的绵软紧紧地压在了他坚硬的胸膛上。温凉的表层肌肤温度,迅速地和他的体温在薄若蝉翼的一层织物上相交,继而犹如渗入毛孔,侵入肌底。   孟兰亭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晚和他在饭店床上肌肤相贴的一幕,迅速掠过脑海。   她的心跳一下加快。感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那双低垂的眼眸里,若有暗光闪烁,忍不住扭着身子挣扎:“放开。我要进去了……”   胸脯不经意间,再次和他磨蹭了下。   冯恪之的喉结滚了一下。   他依言,松开了抓着她手腕的手,却没有放她就此离开自己。而是抬臂,抱住了她的腰,慢慢地收紧她还趴在自己胸前的柔软身子,用他被夜风吹的发冷的下巴,轻轻地蹭了蹭她温暖的额头。   “兰亭……别对我这么坏……好不好……”   乞怜般的声音,在孟兰亭的耳畔,轻轻地响了起来。 第73章   花园里的彩灯在夜色里绽着美丽的虹光,星星点点,映在了他的眼底。   这一刻,这个抱着自己不肯松手的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惹人怜爱的英俊少年,而少年凝视自己的眼睛,就是一泓倒映满了星光的桃花静水。   额头被他下巴蹭过的那片肌肤在微微发痒,仿佛有小虫子爬过,惹得孟兰亭极力忍着,才没有抬手去擦。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了。   再多看一眼这双湿嗒嗒水汪汪的眼,她大概就要忘掉自己的这个新婚丈夫,他是一个多坏的人。   她垂下了眼眸,偏过脸,避开了他的目光,推他抱着自己不放的两条胳膊“行了!别闹了!给我睡觉去了……”   “好的好的!”   冯恪之飞快地点了点头,立刻收回了架在阳台上的两条腿,人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直接将孟兰亭抱在胸前,转身往房间里去。   感觉他就像在抱娃娃,手法又不是很熟练,自己仿佛随时就要掉下来了。   孟兰亭被迫伸手抱住他的脖颈,蜷起身子。脚晃啊晃的,在他腿上踢了几下。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脚忽然一暖。   一只手掌伸了过来,包住了她的一只光脚丫,轻轻地摸了摸脚底心。   他柔声哄道“我抱你。你光着脚,小心硌到了。”   孟兰亭一阵脸红,不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来,不敢再动了,让他抱着自己走了进去。   冯恪之将她轻轻地放在了枕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跟着爬了上来,也躺了下去。   两人一左一右,各自占了床的一边。   孟兰亭依然背对着身边人而卧,一臂如藕,弯曲枕在脸侧,闭上眼,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腰后被人用指轻轻地戳了一下。   “兰亭……我睡不着……”   她听到冯恪之说。   “闭上眼,等下就睡着了。”   她说,依然闭着眼睛。   “兰亭……我还是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床仿佛微微震颤了下。   他又戳了下自己。   孟兰亭咬了咬唇,终于睁开眼睛,回过头,赫然对上了一张压在自己后脑勺旁的脸。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自己的枕上,身体和她靠得很近。   只要再过来几寸,两人大约就要胸背相贴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他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五官和轮廓,但一双眼睛,却在夜色里微微闪烁,闪动着温柔的光。   “兰亭……”   他又叫她的名字,声音也是又柔又软的,呼吸间的气息,轻轻地扑到了她转过来的一侧面颊上。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用这样的方式叫着,孟兰亭忽然想起他曾夸她名字好听,说他永远也不会叫腻的话,脸又悄悄热了起来。   有点羞,又窘,却不好意思伸手推开他靠过来的身体,缩了缩肩,正要挪出去些,他的脸继续压向了自己。   “兰亭,我真的睡不着……”   “你让我亲亲你……”   他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抱住了她的身子,将她翻了过来,让她面向着自己。   一片体温烫人的额头,和她温凉而光洁的额,轻轻地靠在了一起。   接着,唇就落到了她的脸上。   孟兰亭睫毛轻颤,蜷着身子,一动不动,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唇舌好似一条温柔的小鱼儿,游过她秀气的眉、光滑的眼皮子、精致的鼻头,火烧的面颊,最后游到她的嘴边,试探般地轻轻擦了几下后,张嘴含住了她的唇瓣,像贪吃的小孩吸吮糖果似的亲着她。   亲了一会儿,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她的齿关,一下就捕住了她再也无处可躲的柔软的舌。   两人的身体,早已贴在了一起。   喘息渐渐变得粗浊。   年轻男人的体肤温度,在滋养欲望的夜色和怀中那具微微战栗的柔软身子的诱催之下,迅速地升高,发烫。   冯恪之感到自己已经到了濒临爆发的边缘。   伴着发自身体深处的那种强烈的渴切和因了渴切而来的痛楚,他恨不能立刻深深埋入她温暖的身体里,彻底地释放自己。   就像那夜曾做过的那样。   但是今晚,他却不敢了。   他终于娶了她,将人带上了自己的床。   但他却已不是那夜那个高高在上、掌人生杀的君王了。   他忍着就要爆发的苦楚,试探着,轻轻分她紧紧闭合着的双腿,打不开,放弃了,改而握住她的一只小手,慢慢地朝着自己带了过来,在她耳边哼哼着。   “兰亭……我难受……不信你摸摸……”   她迅速地缩回了手。   他又捉了回来。   女孩儿紧紧蜷成一团、平日绝不肯轻易让人碰触的身子,在男人不断的求欢之下,终于为他打开了,就仿佛一只含羞张开了硬壳,慢慢吐出平日深藏其里的雪白软肉的小蚌,鲜美至极,诱人无比。   冯恪之再也无法忍耐,一个冲撞,伴着她喉间发出的一声娇呼,终于彻底地占领了今夜本就该属于自己的领地。   夜风宛如湖水,从露台那扇半开的门里无声地涌进,掠动着窗前的一片窗纱。   ……   孟兰亭终于知道了,年轻男人的体力原来是无穷无尽的,仿佛永远也没有到个尽头的时候。   在大华饭店的那一夜,她曾给了他两次。   第一次的时候,他草草就结束了,过程有点快,比她原本想象的要轻松许多。   她除了刚开始的疼痛,没什么别的感觉。   当时她松了口气,立刻爬起来要走,他却很不高兴,拦着不让她走,只允许她打电话回去,告诉周太太她不回。   当时她处于弱势,无可奈何,只能照他的话去做了。   然后就是那夜的第二次。   他磨了她很久,断断续续,从半夜一直纠缠她到了凌晨的三四点钟。最后大约是得了很大的满足,完事把她搂在怀里就睡了过去。随后,孟兰亭悄悄地离开了。   她本以为,像那夜的第二次,就已是个劫了。   但直到今晚,她才知道,冯家的这个儿子,是个多么叫人讨厌的坏男人。   一开始他很温柔。   但很快,他就仿佛原形毕露了,开始使劲地折腾她,比那天晚上还要激烈。   到了最后,孟兰亭浑身汗湿,感到自己已经吃不消了,实在忍不住,抱着他汗淋淋的后背,颤声哀求“你快些……我痛了……”   他喘息着,慢慢地停了下来,却依旧将她牢牢地压在身下,一手捏住她汗水沾了凌乱发丝的脸,俯下脸,逼问她“喜不喜欢我?”   他的手劲很大,捏得孟兰亭脸颊发疼,话都没法说,摇头挣扎,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呜了两声。   他眼底掠过一道幽暗的光,手松开了她的脸,咬紧牙关,又是狠狠的冲撞。   孟兰亭被他顶得眼泪都出来了,捂住脸,呜了一声“喜欢——”   他低头,张嘴咬住她捂着脸的一根纤指,胸膛里溢出一道充满了满足的低沉的呻吟之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这一场欢爱。   他把女孩儿搂在胸膛上,让她听着自己胸腔里跳得犹如鼙鼓的心跳之声。   孟兰亭趴在冯恪之的胸膛上,慢慢地从刚才的忘情中舒缓了下来,想下来。   他的手臂紧紧地收着,不叫她离开。   她试了几次,放弃了。滚烫的面颊贴着他汗津津的胸膛,闭着眼睛。终于,感到他松开了自己,开了床头的一盏壁灯,接着抱她起来进了浴室,洗了洗,又抱了出来,放回到床上。   他也跟着躺了下去。   孟兰亭依然脸热心跳,去拿自己那件被丢到了一旁的睡裙,手却被他给抓住了,强行带了回来。   “往后在床上,不许你穿衣服!”   “睡觉不许背对着我!”   “还有,我在的时候,洗澡也不许闩门!”   他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带着沙哑的余韵,语气却很是霸道。   不止霸道,简直是不要脸了。   又想起刚才他逼着自己对他说那些羞人的话,在浴室里,她央求他出去让自己洗,他就是不走的一幕,半是羞,半是羞,睁开眼睛,盯着他瞧。   冯恪之和她对望了片刻,爬了起来,拿来睡衣,递了过来。   “穿。万一着凉就不好了。”   孟兰亭实在懒得理他了。   转了个身,背对着他,将被子拉到下巴,闭上眼睛,说“我好累,睡觉。”   才安静了一会儿。   “兰亭,我那天撞了车,头上缝了好多针,发了烧,还晕了过去。那么多天,你都不来看我。”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带了点委屈。   孟兰亭心里暗叹了口气,想了下,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问“那你的伤,现在好了没?”   “你看看。”   他把脸凑了过来。   孟兰亭爬了起来,对着床头灯,撩开他的额发,看了一眼。   额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再过些时候,应该就会恢复完全。   “没关系的,过些时候就看不出来了。睡。”   她吹了吹,哄了他一句,自己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兰亭,我的伤疤要是好不了,你会不会嫌我?”   孟兰亭心里已经不知道翻了个多少个白眼,听他又这么问,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第一次遇到他时,因他出众的外貌而叫自己感到眼前一亮的一幕。   自然了,皮相都是假的。一张嘴,就原形毕露。   “你说呢?也就一张脸还可以看了。”   她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冯恪之盯着她背对着自己的后脑勺,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忽然扑了上去。   孟兰亭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你干什么?还不睡觉?”   “我睡不着!你也别想睡!”   冯恪之咬牙切齿地说,将她再次压在了身下。   房间里传出孟兰亭发出的一道娇呼之声,随即就被什么给吞没了,融在了这个漫长的夏日夜晚的夜色之中。   ……   次日,说好十点出发,新婚夫妇去往冯公馆和家人一起吃午饭。   九点五十分了,门里还没有动静。   老闫早就已经备好车,等在门口。   冯妈都不知道在新房外转了多少个圈,眼看时间到了,怕两人过去迟了不好,只好敲了敲门。   孟兰亭窝在冯恪之的怀里睡着,被敲门声给惊醒,睁开眼睛,看了眼透进来明亮阳光的窗帘,吓了一跳,急忙推醒还在呼呼大睡的冯恪之“快点醒来!要迟到了!”   冯恪之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盯着她背对着自己匆忙穿衣的背影,伸手过去,一把就将她人拖了回来,抱住,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没关系的,再睡一会儿。等下我打个电话,就说不去了……”   孟兰亭一掌拍开他凑过来的脸,从他怀里出来,把他的衣服朝他丢了过来“给我起来!”   冯恪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浴室的门后,从床上一跃而起,急忙跟了进去。   冯妈敲过了门,在外头竖着耳朵等了片刻,终于看到门打开了。   小少爷笑嘻嘻地跟着新少奶奶走了出来,两人衣装整齐。   孟兰亭的脸微微有点红,推开冯恪之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微笑道“我们好了,可以下去了。” 第74章   匆匆吃了几口东西,紧赶慢赶,终于在中午饭点前赶到了冯公馆。   除了身有要事的几个姐夫昨夜参加完婚礼连夜离开了上海之外,冯老爷、冯家八位姐姐和剩下的姐夫此刻早已齐聚一堂。见新婚小夫妇终于到了,比预计的时间来得要迟些,老九笑嘻嘻的,黏着孟兰亭,一步也不肯分开的样子,大家心照不宣,只是恐孟兰亭脸皮薄,不过彼此笑着对望一眼,问了几句昨晚回去后在那边的情况,也就放了过去。   冯恪之脸皮厚如城墙,昨晚孟兰亭就深有体会,今早更甚。   当着他那么多的姐姐姐夫的面,丝毫也不知道避嫌。她到哪,他就跟到哪儿,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开。   孟兰亭本就疑心冯家人都知道了自己和冯恪之先前的那个事儿,感到羞耻,现在他又当众和自己这么亲密,不但让她愈发讪讪,心里也是郁闷不已。   “昨晚嚷累,早上出来,你又没吃两口东西。饿吧?我给你削个苹果。”   离开饭还有一会儿,孟兰亭陪着冯家姐姐们坐在客厅里,听她们聊天说话时,冯恪之拿了果盘里的一只苹果,嘴巴凑到了她的耳边,和她咬起了耳朵。   也是巧,咬耳朵的时候,边上的姐姐们正好停下了说话。他本就算不上是很轻的声音,显得清清楚楚,一下全叫人听到了。   八姐坐得最近,但今天仿佛有点心不在焉,或许没留意,没说什么。五姐和七姐却听得一清二楚,两人看了过来,“哧”地笑了起来。   冯恪之面不改色,看了眼齐齐投来目光的姐姐们,笑眯眯地说:“姐姐们谁也要吃?我也给你们削!”   五姐笑说:“算了吧,我们可没这个口福!你还是给兰亭削吧。”   其余姐姐看着两人笑。   孟兰亭发窘,正想阻止他,忽然对上坐对面的冯令仪投来的两道含笑目光,心绪愈发低落。   冯老爷早上派车去接周太太和孟若渝了,两人随即抵达,也就开饭了。众人入座,说笑之间,一顿饭就吃完了。   饭毕,冯老爷单独见了冯恪之和孟兰亭,教导了儿子一番,冯恪之无不应允。   剩下的几位姐夫,今天也各自要离开了。两人出来后,冯恪之带着孟若渝和姐夫叙话道别,孟兰亭被冯令仪单独叫进了房间,冯令仪关上了门,叫她坐到自己的身边。   孟兰亭坐了下去。   冯令仪面带笑容,问了几句她和弟弟新婚的情况,沉吟了下,说:“兰亭,你们昨天刚结婚,原本大姐今天不该又说这些的。但确实是希望你们能快些出国,望你勿要见怪。”   “我已为你申请到了哈佛数学系的入学资格,你去了后,只要通过入学考试就可。我相信这对你,应该完全没问题的。小九和你一起出去,到时候他要读什么,让他自己选,慢慢来,不急。”   “欧洲形式现在也越来越紧张了,恐怕无法长久太平。你的弟弟若渝,他原本就读的德国埃尔朗根大学,也不大合适了,我会替他转到适合的美国大学继续念书。到时候,你让他和你们一起出去。”   她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月底前,你们务必离开!先坐船到香港,然后搭飞机直接到旧金山。飞机每周飞行一个班次,我已替你们预留位子,也安排好了一应的接送之事。”   “这就是我对你们的计划。你觉得怎么样?”   孟兰亭抬起眼,对上了冯令仪的目光。   她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但目光中的那种不容人反抗的压力,却是呼之欲出。   孟兰亭沉默着。   冯令仪语气缓了下来,柔声道:“兰亭,你也别有太大的压力。我知道小九的脾气。就是因为他肯听你的话,所以我才把这件事,郑重地拜托给你。”   她叹息了一声:“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何况我冯家这样的家庭。但我还是自私了,真的做不到,将小九也送上战场。望你能体谅我冯家的情况和我的心情,助我一臂之力。”   她顿了一下,唇边露出笑意。   “到美国后,你们继续念书,或者做别的任何你们想做的事,再生养孩子。生活会很好的。”   孟兰亭压抑下纷乱的心情,说:“我知道了,我尽量。”   她心思重重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恰好看到冯令美和何方则面对面地站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冯令美情绪看起来仿佛有些激动,何方则默默地看着她说话,一动不动。   孟兰亭想起从前碰到过的发生在这对夫妇之间的事,知他二人关系微妙,不便靠近,于是转了个向,暂时避到了阳台上。   她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眺望庭院,片刻后,看到冯恪之和自己的弟弟若渝走了进来,两人仿佛刚送人到门外。   若渝对自己这个姐夫似乎颇为满意,跟着冯恪之,和他说说笑笑。   孟兰亭看着时,冯恪之仿佛有所感应,抬起头,看到孟兰亭在二楼阳台上的身影,停下脚步,冲她一笑。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目光明亮,笑容灿烂。   孟兰亭转身离开阳台,见冯令美夫妇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于是下来,走了出去。   冯恪之和孟若渝还站在庭院里说话。孟兰亭走了过去。   两人停下来,转过头。   “姐!”孟若渝笑容满面。   “刚才姐夫说,他那里有最新的德械!过两天带我去看看!”   孟兰亭笑了笑,转向冯恪之:“我想和弟弟说几句,可以吗?”   冯恪之点头:“行。我等下再来找你。”   他拍了拍孟若渝的肩,走了进去。   “姐,姐夫很厉害啊!十七岁的时候,竟然自己去偷考西点!还是高材生!你知道西点有多难考吗?”   孟若渝目送冯恪之离去的背影,一脸的崇拜和感叹。   孟兰亭让他跟着自己,来到庭院一处无人的角落,低声说:“若渝,姐姐大约很快就要出国留学去了。去美国。”   孟若渝一怔,随即问:“姐夫也和你一起吗?”   孟兰亭点头:“应该吧。”   “好啊!”他笑了起来。   “这样姐姐去了那边,也有伴了,不至于太过辛苦。”   孟兰亭微微一笑:“姐姐想带你也一起出去。你先前不是在欧洲念书吗?欧洲形式也不大好了,帮你转到美国,和姐姐一起。怎么样?”   孟若渝愣怔了片刻,小心地看了眼孟兰亭的神色,小声说:“姐……我想留在国内……”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入狱了一年多,身体现在还没痊愈。你听姐姐的话,先去把学业完成了。”   “这也是母亲的心愿!”   孟兰亭语气着重,看着自己的弟弟。   孟若渝对这个安排,显然很不情愿。但出于多年以来习惯的顺从和此前因为自己的所为而给家人带来的严重后果,面对面前这个从小到大管着自己、事事都替自己做主的姐姐,他只能把心中的一腔热血给压了下去,迟疑了半晌,勉强点头,怏怏地说:“我知道了。”   孟兰亭脸上露出笑容:“那就好。到时候,姐姐安排你一起走。”   “对了,这事先不要告诉别人。包括你的姐夫。”   孟兰亭想了下,又叮嘱了一句。   ……   一个下午消磨过去,傍晚,冯家人一道再次吃了晚饭,各自散了,冯恪之和孟兰亭也回了爱巢。   两人上了楼,刚进房间,门一关,冯恪之就迫不及待地抱住孟兰亭,将她压在墙角,低头亲吻她。   孟兰亭早就没了昨晚的心情。起先还由着他,但见他黏黏糊糊,亲起来没完没了,又动手动脚,手伸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心里一烦,把他一把推开,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去,自己对着镜子摘除耳环发饰,卸起了妆。   冯恪之也不介意,依然笑眯眯地跟了过来,开始殷勤地帮她拆头发。偏笨手笨脚,拿发夹的时候,勾住了几丝头发,拉扯了下,有点疼。   孟兰亭心里的无名之火一下冒了出来。“啪”的一声,自己拿下发夹,丢在桌上,转过身,冷冷地说:“那天晚上你带我去饭店的事,是不是你故意告诉你姐姐她们的?”   冯恪之一愣,见她一张俏面带着薄怒,急忙摆手:“我冯恪之是那样的人吗?怎么可能!我谁都没说!”   “那她们怎么知道的?”   “应该是八姐查出来的吧。具体我也不清楚。你要是想知道,我帮你去问呀!”   两人对望。   他一脸的无辜。   孟兰亭直觉他应该没有撒谎。   其实何尝不知,自己心情恶劣,刚才不过是在迁怒他而已。   她暗暗地呼吸,极力将不快从心里驱除出去,让情绪渐渐恢复,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闷闷地转过身,继续对着镜子卸妆。   “兰亭,我看你回来的路上,就不说话了。你心情不好,就是为了这个吗?”   冯恪之弯腰,双手从她腰后慢慢地插入,收拢抱住了她的身子,低头附耳,轻声问道。   “你别担心。姐姐们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看不起你的。她们知道我是混蛋。全是我的错。她们只会骂我。”   他看着镜中的她,小心地解释。   孟兰亭和他对望了片刻,也为自己刚才冲他发脾气感到有点歉意,勉强笑了一下。   冯恪之仿佛就高兴了起来,看见桌上的唱机,上去,随手抽出一张胶片,一边放一边说:“你想跳舞吗?我来教你。”   唱针落在转动的胶片上,传出了一阵软绵绵的女声甜蜜歌声。   冯恪之人已经走了回来,正要拉孟兰亭起来跟自己跳舞,一听,吓了一跳,一个箭步回去,把那张唱片从唱机里拿了出来,扔了回去,嘴里说:“这张不好,不适合跳舞!咱们换一张……”   孟兰亭冷眼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淡淡地说:“我没兴趣。我去洗澡了,要跳,你自己跳去!”   她拿了衣服,走进浴室,关上了门。   冯恪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立刻转身,把刚才那张唱片折了丢进纸篓,抬脚要走,想想又不放心,转身,一一翻过剩下的所有唱片,确定没问题了,这才放下心,到了浴室门口,试着拧了拧把手,发现门又被反锁了,无可奈何,只好退了回来。   孟兰亭洗完澡出来,上床时间还早,就坐在桌前,拧亮台灯,看起了书。   冯恪之也去洗了澡,出来,走到孟兰亭的身后,探头看了一眼。   “你在看什么?”   “睡觉还早。我看会儿书。”   冯恪之哦了一声:“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先上床。”   他爬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   “兰亭,你肚子饿不饿?我叫冯妈给你做点宵夜?”   “兰亭,你口渴吗?我给你倒杯水。”   “兰亭,你累不累?早点休息吧,当心眼睛看坏了……”   “兰亭……”   孟兰亭一个头两个大,啪地合了书,关灯,起身爬上了床,闭上眼睛。   冯恪之爬了过来,抱起了她的脚,替她揉捏脚丫子。   “兰亭,你的脚长得真好看……”   孟兰亭只觉他又吵,又粘,又烦人,恨不得一脚踢下床去,好让自己脑子清静些。   一下抽回了自己的腿。   “冯恪之你话怎么这么多?烦不烦?你离我远点!”   她说完,就闭上眼睛,翻了个身,不再理他。   世界终于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孟兰亭睁眼,转过头,见冯恪之还跪在自己的边上,一动不动,神色失落,皱了皱眉:“你还看着我干什么?”   冯恪之怏怏地摇了摇头,关灯躺下。   房间里暗了下去。   孟兰亭怎么可能睡得着?   感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思重重的样子,心里渐渐又感到不忍,想了下,说:“刚才是我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没特意针对你,你别生气。”   他起先没说话,沉默了片刻。   “我没生气……”   耳畔响起了一道带了点委屈般的低低的声音。   冯恪之朝她一寸寸地挪了过来,挨到了她的身边。   孟兰亭摸了摸他朝自己拱过来的脑袋,哄了一句:“是我不好。睡吧。”   他没做声。   沉默中,孟兰亭感到有一只手,探入她的睡衣里,在黑暗里,抚摸了她片刻。   身上突然一重,枕畔的那个年轻男人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毫不犹豫地冲入,占有了她。   这个晚上,孟兰亭在被他折腾了许久,倦极,睡着之前,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他小时候的那张照片。   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和照片里那个笑得灿烂无比的小男孩相遇。   那个男孩长大了,真的也成为了自己的枕边人。   如此的玄妙。   她又想起他的长姐交代给自己的事,心里忽然感到了几分惶恐和茫然。   他会不会听自己的。   孟兰亭的心里,真的没有半分确信。 第75章   孟兰亭和冯恪之在饭店结婚的诸多照片以及对于婚礼细节的各种报道,接下来的几天,占满了全上海大小报纸的版面。   孟兰亭一跃成为无数人羡慕的对象,她当天穿的那套婚纱,也迅速成了全上海许多预备结婚的青年女子争相效仿的样式。   不管外头如何喧嚣,这场盛大婚礼里的男女主人公,却已关起了门,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接下来几天,除了那日送冯老爷和姐姐们离开上海之外,冯恪之一步也不出家门,天天黏着孟兰亭在家里,直到假期用完,这才不得不回了宪兵司令部。   对着孟兰亭,他天天笑眯眯的。   他越是这样轻松愉快,孟兰亭的心事,就愈发的重。   她片刻也没忘记冯令仪的话。   但是那一句话,却仿佛重若千钧,几次就要出口,又临时咽了回去。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   这天一早,她送冯恪之出门,到了汽车边上,听他附耳说:“晚上有新的好莱坞电影上映,我早点回来,你打扮好,我带你出去吃饭,再去看个电影。”   孟兰亭低声说:“路上开车慢点。”   冯恪之嗯了声,转头,看一眼到这边充当门房的老闫,见他正在开门,背对着这边,低头飞快亲了下她的面颊,这才坐进车里,笑眯眯地冲孟兰亭拂了拂手,示意她上去,自己开车走了。   孟兰亭站在大门口,目送汽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转过身,慢慢地进了屋,回到房间,坐在桌前摊开书,视线落在书上,却半晌也看不进去几行,渐渐地出起了神。   快中午的时候,女佣来敲门,问她想吃什么。   “随便煮碗面就可以了。”   女佣应了一声,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楼下客厅传来电话响起的声音,冯妈跑上来说:“少奶奶,我刚给你煮面,接了个电话,是公馆那边打来的。说一个自称是八姑爷母亲的老太太从老家过来了。八小姐不在上海,问你要不要过去看下?”   “那边的人都不认识何家奶奶。也就只有我,早年八小姐和八姑爷结婚的时候,见过何家奶奶一面,都好些年了。”   冯妈又补了一句。   孟兰亭一愣,急忙起身:“我马上去!”   她匆匆换上衣服,和冯妈还有老闫一道回了公馆。   女佣张妈正站在门口等着,见孟兰亭和冯妈到了,急忙出来,一边迎进去,一边小声说:“何家奶奶我接进去了。说是从四川老家出来,跟了个熟人,路上走了半个多月才到的上海!我刚才打电话给八姑爷那边了,八姑爷也不在,去了淞江,我就只好麻烦少奶奶你了。”   孟兰亭快步走了进去。   客厅里坐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用银簪绾了个髻。身穿一套西南乡下年长妇人常穿的应该是出门做客才上身的七八成新的藏蓝土布褂子,脚上是双纳出来的布鞋,一旁的地上,放了一个盖着盖子的提篮和一个随身包袱。   老太太的脸上布着年轮的皱纹,双手也粗糙而龟裂,但人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眼睛明亮,面容和何方则有几分神似。   她坐在那里,面对着跟前的几个女佣,看起来仿佛有点拘谨的样子,见孟兰亭和冯妈进来了,急忙站起来,迎了上来,脸上露出笑容,对着孟兰亭,用带了点口音的话说道:“您就是冯家九少奶奶吧?刚才听她们说,九少奶奶刚和九少爷结婚没几天。我还来不及道声喜,就麻烦您特意跑来这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孟兰亭急忙上前,笑道:“您是八姐的婆婆,也就是我的长辈。我姓孟,您要是把我当自己人,叫我兰亭就行。您大老远地来,不巧八姐和八姐夫都不在,我没事,能陪您说说话,我也很高兴。您快坐。”   她扶着老太太坐了回去,自己坐到了她的边上。   何母露出感激的笑容,和认出来的冯妈也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这才坐了回去,打开脚边那个篮子的盖,说:“我们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想着出来了,就带了几个自家出的鸡蛋和红枣,少奶奶你不要嫌弃东西土。”   孟兰亭忙道谢:“我老家也是乡下小县城的,何家奶奶您不要和我客气。大老远这么带过来,真真是礼轻情意重,感谢还来不及呢。”说着,让冯妈把东西拿进厨房。   “何家奶奶,我们少奶奶人很好的。你们坐,我去给你们做饭。”   何母道谢。   冯妈笑着拿了篮子,进了厨房忙活起来。   刚才来的路上,孟兰亭已经听冯妈说了些关于何方则的事。   冯妈说,八姑爷的老家在四川那边,家里有十几亩地,父母就他一个儿子,他念完当地的私塾,很早就出来投军。早几年,父亲去世,当时他已经和八小姐结婚了。八小姐想把他母亲接过来同住,亲自和八姑爷一起去了那边。但老太太不肯走,说自己身体好,干的动农活。四邻知道她儿子出息了,在外头做了大官,还娶了个金枝玉叶的媳妇,对她都很关照,连县长也来看过她。她让儿子和媳妇不用记挂,他们自己管好就行。八小姐没办法,只好回来了,后来逢年过节,人就算没去,也都会派人捎寄东西。   至于最近这两年,因为八小姐和姑爷的关系冷淡了下来,还有没有再与老太太联系,冯妈也是不得而知了。   从冯妈的描述和刚才见面的谈吐来看,何母应该是个不愿意给儿子和媳妇带麻烦的人。   现在突然这样千里迢迢来上海找儿子,孟兰亭猜测她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自然了,自己不便过问。   她压下心里的疑虑,陪着老太太叙话。冯妈做好饭,孟兰亭请老太太一起吃了饭。过了一会儿,冯令美大约是被秘书告知了,打回来电话,仿佛有点吃惊,顿了一下,让孟兰亭帮自己再招待下婆婆,说今晚就赶回来,随即挂了电话。   孟兰亭伴着何母,一直留到傍晚。   冯恪之回了家,得知她在这边,也开车过来,见了何母,客客气气,说自己又通知了八姐夫,他说尽快回来。   何母很是感激,夸他和孟兰亭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冯恪之冲着孟兰亭挑了挑眉梢,眼角隐有得意之色。   孟兰亭装作没看见。   晚上八点多了,也不知道冯令美到底几点回来,孟兰亭怕何母疲乏,正劝她先去给她准备的房间里休息,外头传来汽车开入的声音,冯令美回来了。   “娘!好久没见了,大老远从老家过来,怎么也不提前捎个消息,我让人去接您!”   冯令美头上帽子都没脱,高跟鞋咯噔咯噔踩地,疾步而入,笑着上前,握住了老太太的手。   何母望着冯令美,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阿美,我知道你忙。我就是在家里待久了,想着哪天来看看你们,正好有熟人顺路,也不怕找不到,就跟了过来。打搅你了。”   “娘你怎么这么说!我盼都盼不到您来,高兴还来不及呢!方则他平常很忙,知道您来了,淞江也不远,晚上肯定能回,您别急。”   冯令美扶着婆婆让她再坐了回去。   孟兰亭在边上继续陪了一会儿,冯令美笑道:“今天幸好有你在,帮了我的大忙。也不早了,你们俩回去吧,早些休息。”   孟兰亭就和何母道别。何母对她十分感激,再三地道谢,坚持要送她和冯恪之,送到了客厅门口,忽然看见前方庭院那座铁门之外,一道汽车灯光闪了一下。   何方则的身影,随之很快出现在了庭院的步道之上。   “方则!”   何母一眼就认出了儿子的身影,叫了一声。   何方则还是一身军服,衣服被汗水紧紧贴在后背之上,显然是从别地刚刚赶回来的,大步匆匆而入,看见自己的母亲,脸上露出笑容,疾步上前,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娘!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来了?”   何母端详了下儿子,微笑道:“我是在家没事了,忽然想来看看你们,就来了。你和阿美都很忙,但愿没打扰你们的正事。我这趟过来,看看你们就走的。”   何方则目露愧疚之色,紧紧地握了握母亲那双粗糙的手,定了定神,视线转向冯令美,迟疑了下,正要开口,冯令美已是走了过来,笑道:“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娘这么远过来,等了你一天!还不扶她进来!”   何方则一愣,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只朝冯恪之和孟兰亭道了声谢,随即扶着母亲走了进去。   ……   两人上路回家,说了几句何母过来的事,冯恪之一手操着方向盘,另手摸上了坐在副驾驶位的孟兰亭的细腰,叹气:“晚上的电影和浪漫晚餐是没了……”   孟兰亭将他手拍了下去:“好好开车!”   冯恪之也不敢真的造次,被她一拍,缩回手,老老实实地开车,到家,上楼回房,孟兰亭先去洗澡,也不像新婚夜那样小心了,随手“咔嗒”一声,习惯性地顺手锁了门。   冯恪之对此似乎颇有微词,但也不敢抱怨。孟兰亭洗完澡,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出来,看见他只脱去了外套,竟四仰八叉地仰在床上,双手枕于脑后,眼睛盯着自己从浴室里出来,一动不动。   她立刻上去,将他一把拖了下来。   “你身上脏不脏?竟然这样就躺床上了?快去洗澡!”   冯恪之也没反抗,懒洋洋地进了浴室。   一阵哗哗的水声。   孟兰亭擦完头发,正用梳子慢慢梳理,听到里头传出声音:“兰亭,我忘了拿衣服。你帮我递一下!”   孟兰亭看了一眼他还落在外面的衣服,放下梳子,推开浴室的门,递了进去,手正要缩回来,被他握住,轻轻一拉,人就被拉到了他的怀里。   浴室里,流淌着玫瑰露的潮湿香味,那是孟兰亭沐浴过后留下的芳香。年轻男人赤着,满头满身的水珠子,孟兰亭扑到了精壮的胸膛上,薄薄一层藕荷色的夏日睡衣就被晕湿了,贴在身上,峦峰起伏,宛若第二层的肌肤。   冯恪之喉结动了一动,不等她开口,命令她:“替我擦下背。”说完放开她,转身背对,双臂分撑在墙,等着她来服侍。   孟兰亭盯着他布满水珠,肌肉线条宛如流水起伏的后背。   “还不上来?”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不耐烦了,没回头,却叱了一声。   孟兰亭终于拿了毛巾,走到他的身后,替他擦起背。   “用力些!”   “再用力!”   他断续地下着指示。   孟兰亭使出吃奶的气力,最后终于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一道道的红色搓痕。   但胳膊也发起了酸,脸庞潮红,微微喘息。   “还是不够用力!我没让你吃饱饭吗?”   他的语气还是不满。   孟兰亭终于恼了,把毛巾往他肩膀一拍,扭头就走。   才转过身,腰肢被身后两条铁似的臂膀箍住,拖了回去。   衣裳被撩了起来。人被迫跪伏在了地上。   她喉间娇哼了一声。藕节似的一段雪白胳膊无力滑落。姿态婉娈。   冯恪之大约极其兴奋,居然很快就完事了,抱着她,两人并头软在湿漉漉的浴室地面上,闭目,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往后不许再锁门。”   他睁开眼睛说,除掉她身上已经湿透了的衣裳,将软成了糯米团子似的女孩儿抱了起来,走了出去。   半夜,冯恪之醒来,摸了摸,手空的,心一跳,猛地弹坐起来,环顾四周,迅速翻身下床,几步到了通往露台的那扇门前,看见她靠在露台角落里,袍角被夜风轻轻掠动,松了口气,过去从后抱住了她被夜风吹得发凉的身子,抱怨:“做什么呢?半夜不睡觉。吓我一跳。”   孟兰亭温顺地靠在他的胸膛里,闭目了片刻,睁开眼睛,仰头望着他:“你教我跳舞啊,好不好?”   冯恪之一愣,俯视了她片刻,立刻点头:“好。” 第76章   因不早了,老太太又是远路而来,何方则和冯令美与母亲再叙几句,就将她送到房里。   佣人早已将房间整理好了,铺了新的铺盖。冯令美摸了摸被子,转身对何母笑说:“娘,你累了吧?房间边上就是洗脸洗手的地方,你休息,养好精神。难得你来上海一趟,明天我陪娘出去转转。”   “我年纪大了,也转不动。过来看看你们就成,不用麻烦那么多。”   何母笑着摇头,催他俩也去休息,何方则和冯令美就出去了,顺带关上门。   两人沿着走廊并肩走了一段路,到了楼梯口,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眼身后,各自停下了脚步。   起先都没说话。   “谢谢你了。”   片刻后,何方则低声说。   “我没想到我娘会突然过来。谢谢你,帮我招待她……”   他看着冯令美,眼神里满是感激之色,语气诚挚。   冯令美的脸上,早不见了刚才对着何母时的笑容,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你谢错了人!我也是晚上刚回来的,比你早不了多久!你该谢的人是兰亭。这一天都是她陪的你母亲。”   “那下次我再好好谢谢九弟妹……”   他顿了一下,改口,“感谢兰亭。”   冯令美神色冷漠。   何方则沉默了片刻。   “那……我先走了?我娘麻烦你了,我明天会早些过来……”   冯令美依然冷漠。   何方则低下头,正要下楼去,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开门声。   两人齐齐倏然回头。   何母出现在了门口,微笑道:“方则,娘这回过来,老家族人还托了我些事,叫我和你商量。娘也不累,睡不着,要是方便,你现在就过来听听?”   何方则看了眼冯令美。   冯令美立刻说:“去吧。老家的事要紧。”   何方则转身,走了回来。   何母笑道:“阿美,你要是不嫌没意思,你也来听听?”   冯令美急忙摆手:“娘,你和方则慢慢说吧。我外头回来,先去洗个澡。我回房了。”   何母和何方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进了屋。   “娘,老家有什么事?”何方则关了门,问道。   “什么事?你还有脸问我?”   门一关,何母的脸色就变了,怒目望着儿子。   何方则一愣。   “我问你,你的名字,什么意思?”   何方则迟疑着说:“‘岂弟君子,四方为则。’祖父给我起的……”   他的祖父是老秀才。   “亏你还记得!”   何母压咬牙切齿,从自己那个放在桌上的解开的包袱里拿起一只新鞋,鞋底朝着儿子的头,狠狠抽了过来。   何方则一时被打懵,低声说:“娘,你怎么了?突然打我?”   “我不打你,难道疼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不仁不义、寡廉鲜耻、没有良心的东西!”   何方则困惑,抓住那只又要朝着自己脸拍下来的鞋底:“娘,我到底怎么了?你先说清楚!”   何母怒道:“你对不起阿美!你是不是嫌她没生孩子,在外头养了别的女人了?你们早就分居了!是不是还要离婚?要不是有人告诉我,我到现在还会被你蒙在鼓里!”   何方则愣了,抓着鞋底的那只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以前就不用说了,四节年次,她哪里没有记得我!去年底,你这个做儿子的都没给我来什么信,她还叫人给我送来了好些东西!这么好的儿媳妇!你这没良心的狗东西!是不是觉着自己现在当了官,了不起了,就喜新厌旧做起陈世美了?你也不想想,当初你是怎么瘌蛤蟆吃到天鹅肉的?她那样的出身,自己看上了你,愿意嫁给你,是你修来的八辈子福气!这才几年,你就敢这么对她!亏她今天还没事一样,对我这么亲热!我这一张老脸,简直没地方搁了!”   何母眼眶隐隐泛红,声音颤抖。   “阿美这么好的儿媳妇!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宁可老何家断子绝孙,也绝不容许你做出这样忘恩负义不要脸的事!”   何方则低声说:“娘,我没有别的女人。你别生气了。”   何母一怔:“那为什么到处都说你们分居要离婚了?”   何方则迟疑间,没有说话。   “好啊!你还在骗我!没有别的女人,好好的夫妻,平白无故被人传成这样?”   “你以为我眼睛瞎了,刚才看不出来你们不说话了?你敢说,你们现在还好?”   何方则沉默。   何母再次大怒,又攥起那只先前在家里做给儿子的纳了十几层厚的如同木底的鞋,朝着何方则的头脸,噼噼啪啪,毫不留情,狠狠地打了下来。   何方则站着,一动不动。   身后的那扇门,突然被人推开,冯令美奔了进来,将何方则一把拉到自己身后,抓住了何母的手。   “娘!你干什么?”   何母气极,拭泪。   “阿美!你来的正好!我儿子对不起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我打死他,给你出气!”   冯令美瞥了眼何方则被鞋底抽得已经红肿的额角。   “娘,你误会了!他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我们好的!就是我太忙了,他也忙,平时不大被人看到一起,加上我脾气不好,得罪了不少小人,这才被人编造流言中伤。怪我不防小人。你千万不要相信,白白气坏了身子。”   何方则抬眼望着她,一动不动。   何母望了眼儿子,又望向冯令美,迟疑了下:“真的?”   “是,我和方则真的没事,我们好着呢。你误会了。”   冯令美脸上带笑,拿开了何母手里的那只鞋,扶她坐到床边,替她铺开铺盖。   “娘你冤枉了方则,打错了人。赶紧消消气,早些休息吧。”   她转过头,看了何方则一眼。   何方则慢慢地走了过来:“娘,你睡吧。”   他扶着显然还有点没回过神的母亲,让她躺了下去。   安顿好了何母,冯令美和何方则再次一道从房间里退了出来,走到刚才那个地方,冯令美头也没回,只压低声说:“你娘在,你晚上回来,睡这里!”   何方则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从前自己也住过的那个房间的门后,略一停顿,脚步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进了房间,冯令美自顾先去洗澡,裹紧睡衣出来,上床躺了下去。   何方则低声说:“刚才我听我娘我说,去年底你还叫人给她送去了很多东西……”   “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就这么简单,和你无关!”   冯令美冷冷地说,在床上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何方则在床前默默站了片刻,转身进了浴室,洗了个澡,穿回自己原来的衣服,出来,看了眼床上那抹仿佛已经睡了过去的纤影,仰面躺到了床前的那片地板之上,以臂为枕。   过了一会儿,“噗”的一声,一个枕头从床上砸了下来,砸到了他的脸上。   冯令美坐起来关了灯,再次躺了下去。   黑暗中,何方则将枕压在脸上,嗅着鼻息里充盈的隐隐一缕犹如残留于她发丝的香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跳舞该穿得漂亮些。”   孟兰亭拖着冯恪之的手回了房间,走进衣帽间,打开衣柜,帮他挑了一套衣服出来,自己又对着悬挂的一溜洋装,开始翻找。   白嫩的纤指,拨过一只只挂着衣裳的白铜衣架。架子相互磕碰,发出一阵悦耳的金属碰撞之声。   冯恪之斜斜地背靠在衣柜的门边,望着她认真挑选裙子的身影。   “怎么突然就想跳舞了?”   他的唇边含着浅浅笑意,凑过去些,低低地问。   “那天你不是说教我吗?当时不想跳,现在想了。”   她终于选了一条裙子,和他那套衣裳并列着对比了下,仰起脸。   “这样就很配。我要换了,你也快点穿。没穿好前,不许偷看!”   她把他的衣服挂到了他的胳膊上,推着显然还不大愿意出去的冯恪之,将他强行推出了衣帽间。   冯恪之站在衣帽间外,看着那扇被她闭合了的门,摇了摇头,换上了她给自己挑的那套衣裳。   她迟迟不出,他选好唱片,百无聊赖,就坐在床边等她。   衣帽间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孟兰亭出现在了门口。   她的身上,穿了条纯白色的软缎V领无袖鸡尾酒裙。领子和用碎钻扣束起的肩带,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她精致的锁骨和圆滑的香肩。用蕾丝收边的领口,贴在肌肤之上,惹人无限的遐想。   她的腰间垂了一只真丝蝴蝶结,就仿佛飞来一只蝴蝶,落在了她的纤腰之上。裙的长度在膝下,打了细细的百褶,脚上是双浅金色的高跟鞋。   裙裾轻摇,笑容甜蜜。   她就这样朝着还坐在床边的冯恪之,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冯恪之的视线定住了,定在她的脸上和身上,一动不动,直到她快走到自己的面前,这才突然回过神,急忙站了起来,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留声机里,飘出大洋彼岸正风靡的还年轻着的Ella Fitzgerald的歌声。   What Do You Know About Love。   慵懒的调,抑扬顿挫的小号,略带沙哑又明媚的低沉女声,透过了那片随着夜风轻轻摆荡的白色窗纱,飘入这个漫长夏夜的迷离夜色之中。   冯恪之一臂挽她腰肢,一手握住她手,带着她,在月光下的露台上,慢慢地舞。   谁都没有说话,耳畔除了那道歌声,再没有别的任何多余声音。   “You say you love me,   You swear that you do.   But how e,Arue.   Oh-oh,what do you know about love.   ……   It's funny,When you hold me tight,   It thrills me so much i's a sin.   But honey,I'd like to believe you,That we'll .   How I believe you,When you break my heart.”   ……   “Oh-oh,what do you know about love.”   如梦似幻的低沉女声,仿佛梦里飘来,在留声机里,一遍遍地在吟咏着关于爱情的悸动和迷茫。   露台上的一双人,不知何时,成了贴面而舞。   冯恪之的双臂,搂住了孟兰亭的的腰身,让她身子贴着自己。   孟兰亭的额头抵着他的下巴,闭着眼睛。   “我不喜欢这歌……”   她忽然将脸贴到了他的胸前,低低地说,嗓音发闷。   “好。我这就换。”   冯恪之应她。抱起她回了房间,放她坐在床边,自己转身来到留声机前,低头去挑别的唱片。   “这张呢?”   他终于挑好,拿在手中,笑着转头,正要问她,人忽然定住了。   两只凉汪汪的细细胳膊,从后悄悄伸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腰身。   女孩儿白兰花似的身子,也贴在了年轻男人的后背之上。   冯恪之慢慢转过身,低头看她。   孟兰亭仰起漂亮的脸蛋,双臂勾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他要她很多次了。一夜往往不止一次。仿佛总是要不够。   但却是第一次,她主动亲他。   冯恪之定了片刻,扔掉了手里那张刚选出来的唱片,抬手反抱住了她。   夜深沉极了,不知道是几点。   床前的地上,零落掉着美丽的裙和男人的衣裳。   冯恪之和孟兰亭额头相抵,两人卧在一只枕上。   他的唇角微微上翘,藏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爱怜地亲去她鼻头上沁出的细细汗珠。   “累了吧?你睡觉,我不动你了。”   孟兰亭慢慢睁开眼睛。   “你以前说,会听我的话,现在还算不算数?”   她的声音又绵又软,和她身子一样,仿佛美人手中刚刚在春溪里浣过的蚕丝团儿。   冯恪之笑了。“嗯。什么事。”   “我想去美国读书。我要你陪我一起去。”   “好啊。”冯恪之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等以后,我就陪你去。”   “不是以后是现在。马上。”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冯恪之望着她,神色间,显然还带了点尚未消退的错愕。   “兰亭……现在……恐怕我是出不去的……”   他顿了一下,很快又说:   “我本来就想过的。万一什么时候打起来了,你出国先读书去。等打完仗,我就接你回来……”   孟兰亭爬到了他的胸膛上,胳膊压着他,摇头。   渐长的发丝垂落,随了她的摇头,梢尖轻擦他的脖颈。   “冯恪之,我要你现在就陪我出国,我们一起读书去!我不让你去打仗!”   冯恪之哄着:“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会没事的。你听话,别闹……”   孟兰亭再次摇头:“我不是闹,我是说真的。我早就计划出国读书,你应当也知道的。现在和你结婚了,我想你陪我一起去。你连这样的一件事,都不肯为我做吗?”   冯恪之依然迟疑着,一脸为难,小心翼翼。   “兰亭,我不是不愿意,我恨不得天天和你在一起。但你也知道,国内局面这样,战事说不定哪天就出来了……”   “你不爱我,是吗?”   女孩儿凝视着他,眼角慢慢泛红。美丽的眼眸里,渐渐水光闪烁。   “哎,你别哭啊!”   冯恪之慌了,捧住她的脸,抬手,略微笨拙地替她擦着眼睛。   “恪之……我真的想你陪我出去……”   “求求你了,别那么狠心不要我……”   “行行行!”   “我陪你!我陪你!你别哭了……”   就在这话脱口而出,看到怀中女孩儿凝睇自己的那一刻,冯恪之的心里,忽然掠过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满足。为自己能够再一次地满足怀中这个已经将他迷得神魂颠倒无法自持的女孩儿的心愿而感到满足。   他又失落。   就仿佛某种看不见摸不到,却实实在在原本烙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因为这一句话,从他流动着的血液里,被生生地抽离了。   他失去了它。   但是对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儿,他却收不回自己这句说出口的话了。   “真的吗?你真的答应了?”   孟兰亭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了下,问他。   她对冯恪之的了解,除了两人日渐熟悉契合的身体之外,别的,或许依然有限。   但在他桀骜的骨子之下,流动的血,是热的。   她知道这一点。   这大约也是冯令仪如此担忧的缘故。   没有想到,如此轻易,他竟然就答应了下来。   她本该感到欢欣的,毕竟,如此轻易就达成了冯令仪的交待。   回想之前几天自己的那些纠结和忐忑,原来都是自我折磨而已。   但是这一刻,她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欣喜之感。   她感到自己的心底,仿佛被什么给堵住了。   想起刚才他抱着自己,在露台上静静起舞的一幕,眼睛一热,竟然真的涌出了眼泪。   冯恪之顿了一顿。   “是。我陪你出去。”   他的指缓缓擦去她眼角含的一颗泪珠,朝她微微一笑,说道。 第77章   冯令仪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很惊喜,在电话里,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对于孟兰亭的欣赏和满意。   “兰亭,你做得很好,我就知道你能说服他的。既然小九答应了,也不必等到月底,你们尽快了结手边的事,我安排你们上飞机出国。”   挂了电话,孟兰亭坐在房间里,还是有些无法相信,一切,轻而易举,竟然就这么成真了。   冯恪之答应了。   很快,她就要和他,还有弟弟孟若渝一道,去往美国,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就如同做梦一样不真实。   但她知道,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冯恪之一早就去了司令部,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她没问,他也没和她说。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了良久,终于收拾好心情,换了衣裳,下来,准备了些伴手礼,让老闫开车,送自己去了周家。   孟若渝暂时还住在周家。   周太太见她忽然来了,十分高兴。邻居王太太们看见巷外停着的汽车,知道她回了,纷纷上门,诸多奉承。   一时间,客厅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近中午,王太太们才渐渐散去。   孟兰亭终于说了自己快要出国的计划,和周太太辞别,感谢她长久以来对自己的照顾和关怀。   周太太闻言惊讶,但很快,就表示了赞同。   “这样很好!你本来就打算留学的!现在结婚了,和冯公子还有若渝一起出国,简直是再好不过!老周知道的话,一定也会很高兴。他一直就觉得你该去读书,否则可惜了!”   她又向孟兰亭表达了自己衷心的祝福。   孟兰亭看了眼坐那里一语不发,显得有点闷的弟弟,笑着道谢。   “你们姐弟说话,我先去做饭,做个梅子排骨。今早街口的肉铺给我留了几根最好的仔排,不肥不瘦,梅子也是新渍的。”   “我帮伯母。”   周太太忙推脱,最后推不过,高高兴兴地和孟兰亭一道下了厨房。做好饭,周教授也从外头回来了。周太太请老闫上桌一道吃饭。老闫死活不肯。孟兰亭也就没勉强他,让他自己去吃。   饭桌上,周教授听了孟兰亭的计划,十分赞同,勉励她好好做学问,日后学成归国,为国效力。随后就眉头微锁,仿佛有什么心事。   孟兰亭问,他才叹息了一声,说早上刚和校长见了个面。   鉴于北方的情势,为避极有可能就要到来的战火,也为战乱中的文脉和教育能得以延续,北方几所著名大学已在考虑联合迁往相对安全的西南内地。   上海是中国最重要也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疯狂的日人,早就垂涎三尺,蠢蠢欲动。   如今虽还一切太平,但迟早想必也要受到波及。   一旦开战,谁也不知何日能够终结。   之大也在未雨绸缪,考虑一旦情况有变,将联合内迁。   消息发酵,人心惶惶。之大诸多教授,有慷慨激扬不惧艰危要随校内迁者,也有思虑摇摆,暗中想要另寻出路的。   “百忧缘国事,一哭岂私情。我一个教书的,讲台何处,我自然是要站在何处。”   周太太大约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慢慢地放下碗筷,沉默了片刻,随即又拿起筷子,笑道:“那不就结了!你吃不下饭干什么!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就好了。听说西南那边气候好,不像上海,一到冬天就阴冷阴冷,我早就不想住了!到了那边,说不定你的老寒腿也就好了。”   周教授笑了起来,点头:“也是。吃饭要紧。兰亭,你也吃!”   孟兰亭压下心中涌出的敬佩和感动,笑着点头。   饭毕,她和周教授夫妇辞别,孟若渝送她出来,依然沉默着,到了汽车边上,忽然面露激动之色,开口叫了声“姐”。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孟兰亭打断了他的话。   “周伯父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各司其职,就是对如今国事的最大支持。你先把学业完成,别的,日后再论。”   “你准备好,到时我来接你。”   孟若渝张了张口,愣怔在原地,看着姐姐转身上了汽车,渐渐远去。   ……   隔两日,冯恪之带着孟兰亭去了趟南京,和冯老爷辞别。   冯令仪也在。   书房里,冯老爷的神色极是复杂。   欣慰,又仿佛带了几分愧疚。沉默了许久之后,叮嘱两人去了美国后要彼此扶持,相亲相爱,不必记挂自己。   冯恪之答应了,让父亲保重身体。   冯令仪走了过来,凝视着孟兰亭,含笑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兰亭垂下了眼睛。   冯令仪随后来到弟弟的面前,替他理了下刚才路上被风吹得略乱的短发,微笑说:“小九,结婚了,你就是大人了,要担负起做丈夫,还有日后做父亲的责任,知道吗?”   “我知道。”冯恪之说。   “到了美国,有任何事,记得联系我。”   “大姐,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冯令仪注视着弟弟,含笑点头,笑容里诸多不舍,更是欣慰。   吃过饭后,因他另有别事,需在南京多待两天,而出国的行程安排,实在非常的紧,孟兰亭还有不少事要处理,需先回上海。   冯恪之将她送到火车站,在包厢里安顿好,叮嘱随同的卫兵好生护送,下了车,他站在月台上,挥手和她告别,目送载着她的那节车厢出站。   载着她的那列火车去了,周围也没有了旅人。   刚刚还人头攒动的月台,现在变得空荡荡的。   冯恪之独自继续站着,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   他出神了片刻,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低头,用打火机点了,转过身,慢慢地出了站台,去了。   孟兰亭的视线从火车包厢的窗玻璃看出去,看着冯恪之站在月台上的那个和自己含笑挥手道别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成了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她到达闸北火车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冯令美亲自来接她的,挽着孟兰亭的胳膊,一边朝着停车的地方走去,一边道:“下午接了小九的电话,说有事不能和你一道回,让我把你直接接到公馆,一起先住两个晚上,等他回来,他再来接你回去。”   “说真的兰亭,我看着小九长大的,头回见他对人这么细心。”   冯令美笑着说。   孟兰亭说:“麻烦八姐了,其实八姐不必亲自来接我的。”   “没事。我最近几天空,何况小九都特意这么说了。”   孟兰亭跟着冯令美出了火车站,来到停车的地方,看见一个英挺的中年军官靠在车旁,仿佛正在等着接人,转头看了这边一眼,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是何方则。   冯令美的脚步顿了一下。   “八姐夫!”   孟兰亭脸上露出笑容,叫了他一声。   “兰亭!你到了?”何方则脸上也带笑。   “我母亲那天过来,你陪了她大半天。谢谢你了。”   “应该的。八姐夫不必客气。”孟兰亭说道。   何方则又看向冯令美,低声说:“我驻地就在附近,所以顺道接你们回去,让老闫先回了。”说着,将行李放进去,又打开车门,等着两人上去。   孟兰亭看了眼冯令美,见她一言不发地坐了进去,急忙跟上,向何方则道了声谢。   何方则微微颔首,替她们关了车门,上去,开车回往冯公馆。   他的车开得很稳当。路上,孟兰亭见他二人一句话也无,自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闭目,一路假寐到了公馆,下车进去。   她睡在冯恪之婚前住的那个房间里,和冯令美的房间同在二楼,斜对面。何母来的这些天,住的也是二楼的一间空屋。吃晚饭的时候,孟兰亭才知道她明早就要回去了。   冯令美挽留。   “娘,你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多住些天吧。”   “已经住了好些天了。你们都忙,我本来也就是想来看看就走的。看你们都好,我也就放心了。家里还养着些鸡猪,不好总叫邻居帮我喂。”   何母笑着说。   冯令美只好答应:“那我就不送娘到家了。明早送娘到了火车站,会有人领娘一路回去的。”   何母道谢。   孟兰亭对何母很有好感,见她明早要走,自己晚上也是无事,吃过了饭,就到何母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何母是个闲不住的人,在这里十来天,就做了好几双鞋,分给家里的佣人,众人都很高兴。孟兰亭进去时,她正做着小娃娃穿的虎头鞋。一只已经做好,黑帮红面,填塞了棉花,软乎乎的,鞋头上的小老虎威风凛凛,很是喜人。   见孟兰亭来了,何母很高兴,让她坐下,说自己这几天没事,做这双鞋,就是想临走前送给她和九公子以后的娃娃穿。   “冯妈他们说你家里不但很有学问,自己也是大学里的先生。你和九公子新婚,我也没什么可送,就做双娃娃的鞋,聊表心意,你不要嫌弃东西粗才好。”   孟兰亭惊讶又感动,连声道谢:“何家奶奶,你辛苦了。”   “不辛苦。”何母笑眯眯地说。“还剩半只,晚上我就能做好。”   孟兰亭帮何母挽绒线花,到了晚上九点多,鞋子做好了,极是可爱,她十分喜欢,再三地感谢,拿了回到自己的房,洗澡睡觉。   深夜,何母睡了,何方则和冯令美夫妇应该也睡了,整座房子也熄了灯火,安静得像是漂浮在这片深沉夜色里的一艘船。   结婚半个多月。   刚开始的那几夜,她不习惯身边突然多了个男人,那人还厚颜得很,在床上对她进行各种烦人的纠缠。   但不过才这么些天而已,她竟然似乎开始习惯了。   这是结婚后,第一个独睡的夜晚。   她忍不住想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已经入梦,又有没有像自己想起他一样地想起自己。   空荡荡的床,孟兰亭睡不着,索性开灯,将那双虎头鞋拿了过来摆在枕上,歪着头,趴着看了好一会儿,手指戳了戳那只冲着自己瓷牙咧嘴凶巴巴的小老虎,越看,越觉得和冯恪之有点神似,忍不住笑了。   只是唇边的笑还没完全绽开,就又消失了。   她收了虎头鞋,关灯,再次躺了回去。   大约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她在朦朦胧胧间,突然听到一声异响,仿佛什么东西落到地上发出的声音。   因为是凌晨,周围特别安静,所以这一声异响,入耳分外清晰,加上她本就半睡半醒,一下被惊醒了。   感觉似乎是斜对面冯令美的房间发出来的动静。   孟兰亭侧耳听了片刻,没再听到什么新的声音。   正是长夜里,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   她翻身,闭目继续睡觉。 第78章   凌晨四点多。   母亲来了后的这些天,何方则就每晚回到这个曾经也属于他的房间里睡觉——自然了,都是睡在床前的地上,待遇比头天晚上要好些,晚上铺了铺盖,白天收起。   或许是想到明早就要送母亲走,也或许是别的心事,这个下半夜,何方则一直醒着。   他没有翻身,唯恐吵醒了床上的女人。她的睡眠一向很浅,没睡够的话,起床气大得很。以前两人好的时候,有时有事,早上自己起得太早,不小心惊醒她,她不高兴,他就要哄她好久,她才会放他起床。   那些过去的事情,想起来都那么的遥远了。   今夜大约就是这辈子自己能再伴着睡在她身边的最后一夜了。   闭着眼睛,倾听着近旁床上那个女人发出的轻浅的呼吸之声,他的心里有些惆怅。   床上的她忽然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似乎坐了起来,然后,轻轻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了什么东西。   接着,何方则感到她下了床,光着脚,从躺在地上的自己的身边走过,走到了阳台上。   一道低微而清脆的揿下打火机发出的声音。   她抽烟。   何方则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回来睡的这些天,他看到过房间里留下的她抽烟的痕迹。   她抽完了一支,又一支。   在听到第三声打火机响的时候,何方则终于忍不住了,起身出去,将她手中那只正吐着幽幽火苗的打火机,连同香烟,一并拿走。   “不要抽了,对身体不好。”   他低低地说。   女人盯了他一会儿:“你自己不也抽吗?管我?”   “我已经戒了。”   女人不做声了,靠在阳台上,散发和身上的睡衣在夜风中轻轻拂动。   昏暗夜色里的影,像一支冷香的带刺玫瑰。   何方则低声说:“还早,再去睡一会儿。”   “我不睡。还给我。”她说,声音负气,伸手夺自己的香烟和打火机。   何方则不给她。   两人纠缠间,忽然,也不知道谁的手肘,碰掉了放在窗台上的一盆素心兰。   花盆落地,“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她吓了一跳,抓着他臂膀的手,停了下来。   何方则扔掉了香烟和打火机,改而抱起了她。   她挣扎了几下,就安静了下来,任由他抱着自己进了房间,轻轻放回在了枕上。   何方则替她重新盖好被子,柔声道:“睡。”   他离开了床,重新躺回到了床前的地上。   过了一会儿,何方则的耳畔,传来她的声音。   她说:“何方则,我和那个追求我的英国人没有发生过任何的关系。我只有过你一个男人。你不能冤枉我。”   她的声音沉闷,仿佛带了点鼻音。   何方则闭了闭目,说:“我知道了。”   冯令美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模模糊糊的影子,眼睛慢慢地热了。   “何方则,以前那个孩子,我也不是故意流掉的。是我当时太生气了,不小心。”   何方则沉默了片刻,说:“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   “我的公司要关了,我很快就要出国去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很快大约就要打仗了,你的决定是对的。希望你日后一切安好。”   沉默了许久,昏暗中,冯令美听到他这么回答自己。   眼睛又酸又辣。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冯令美悄悄用被角擦了下,想忍回去。眼泪却越来越多。   她控制不住自己。翻了个身,用被子将头蒙住,哽咽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爬上了床,趴在她的身后哄她,试图将被子拉开。   她攥得更紧,死死地压住,肩膀一抽一抽,哭得更厉害了。   “小八,你别哭,别哭了……”   男人反复地哄她,声音听起来,焦虑无比。   冯令美一下撩开被头,翻身坐了起来,胳膊抱住他的脖颈,张开嘴,牙齿就狠狠地咬住了他的一侧肩膀。   男人定住了,一动不动。   冯令美狠狠地咬他,死死咬住,直到感到嘴里仿佛带出了一丝咸腥的味道,这才终于松齿。搂住他脖颈的两条胳膊,却没有放开,用力地捶打他,在他身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何方则,你这个没良心的骗子。你以前说会听我的话,对我好一辈子的。你就是这样对我好的?”   她打了他片刻,停了下来,脸压在他的肩上,压抑地呜咽着,骂,质问。   男人始终没有动,任由她打着自己,身影仿佛凝固住了。   “……你那一年调去北方,我去找你。有一天我经过一个村庄,那里的人说,他们当年地里的庄稼长得特别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里就是过去的战场。”   “无数的人,被机枪和榴霰弹碾成了齑粉。他们全都成了地里最好的肥料!”   “何方则,我不想让你也变成炮灰!我老早就让你脱下这身皮了!中国四万万人,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我却只有你一个人!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冯令美哭倒在了他的身上,肩膀抽得厉害。   房间里静默了下去,只有女人的低低抽泣之声,不停地回旋在耳边。   何方则的肩膀动了一下。   “国事至此,谁人无罪。”   终于,他说道,声音压抑无比。   “我是个军人,我无法置身事外,和你一走了之。”   “小八,我辜负了你,我对不起你。你还年轻,出国后,找个稳妥的人……”   “何方则,你这个混蛋——”   冯令美一下将他推倒在了枕上,扑了上去。   “我给你生孩子。你看在孩子的面上,和我一起走。”   “求求你了。”   她胡乱地解他的衣服,抽他的皮带,呜咽着,哀哀地祈求,带着泪的亲吻,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又抓住他的手,压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让你摸,你想怎么摸就怎么摸。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的吗?何方则,你亲我……”   何方则被她压在下面,浑身僵硬,眼角泛红。   “小八,对不起。”   “你别这样……”   终于,他艰难地将自己的手抽离了那片花儿一样的漂亮胸脯,抱住正在向自己索怜的她,放回在了床上。   他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下了床。   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她的眼泪和柔情。   他是如此地深爱着这个女人。   多年之前,在他还是个卑微的穷小子的时候,看到她穿着洋装骑马而来的第一眼起,他就再也无法忘掉她的模样了。   再多停留片刻,他恐怕就要抛开一切,跪倒在她的裙下了。   冯令美望着男人离了自己而去的无情背影,说了一声“何方则,我恨你。”随即捂脸,失声痛哭。   何方则闭了闭目,慢慢地打开了门。   他的手定住了。   门外,站着他的母亲。   ……   孟兰亭早就被冯令美房间里随后又发出的阵阵动静给惊了起来。   隔着两扇门,中间还有一道走廊,听得自然不是很清楚,但隐隐约约,能听出来,是他夫妇起了争吵。   冯令美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后来,还夹杂了一阵隐隐的哭声。   孟兰亭下了床,靠在自己卧室的门后听了一会儿,有点担心。   想出去看看,又怕不合适。   正犹豫不决,门外仿佛有人经过。她忍不住,悄悄开了门,看到竟是何母从她的卧室里出来经过,停在了斜对面的那扇房间门前。   天光微亮,朦胧而黯淡的晨曦里,何方则看到自己的母亲站在门外,身影凝固,仿佛一尊塑像。   也不知道她是几时出来的,站这里多久了。   “娘!”   他吃了一惊。   床上的冯令美立刻停止了哭泣,拉好身上凌乱的衣服,正要从床上下来。   “啪”的一声,何母抬手,狠狠地打了何方则一个耳光,随即推开儿子,慢慢地走进了房间,凝视着冯令美,一语不发。   “娘,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冯令美的眼睛还红肿着,慌忙擦去眼泪,正要走过来,何母叫了她一声。   “孩子,我儿子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颤抖,眼泪流了下来。   “我一辈子都在乡下,不知道什么国事,但也知道,现在日本人要打过来了。我儿子是当兵的,他要打日本人,我没法阻拦。他耽误了你,我替他给你赔罪。”   “求你不要怪他。他也是没办法。”   何母朝着冯令美,跪了下去。   孟兰亭站在门口,呆住了。   冯令美显然也是惊呆了,突然反应了过来,叫了声“娘”,上前扶起何母,又扑到了她的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孟兰亭没有再看下去了。   她退了回来,关了门,躺回到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天亮之后,她起了床,打开门,走廊里光线明亮,空荡荡的,冯令美房间的门也静静地闭着。   仿佛天亮前的那一幕,就没发生过一样。   何母已经被何方则送走了。   冯令美也不见了。   孟兰亭下去,吃了早饭,回到房间,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南京的方向,大约八点多的时候,看到何方则的车开了回来,停在了冯公馆门前的那株梧桐树下。   何方则下来,打开了后车门。   冯令美从车里下来,和他相对立了片刻。   两人仿佛都没说话。   她很快转身,走进了大门。   何方则站在那里,慢慢地转头,看着她的背影走了进去,消失在了门口,独自默默地又站了片刻,终于也转身,上了车。   汽车走了。   门口的地上,只剩几片随风飘落的梧桐树叶。   绿里斑驳着提早到来的秋日黄,寂寥无比。   孟兰亭看见冯令美穿过庭院走了进来,怕被她看到自己就在阳台上,急忙转身,回了房间。   接下来的两天,孟兰亭处置着出国前的事,也没怎么遇到冯令美。   隔日,冯恪之今夜应该回来了。   她迟疑了下,中午的时候,打了个电话到南京。   这两天,冯恪之都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阿红接起了电话,说九公子这两天很忙,中午还有应酬,刚去了姐夫那里。   孟兰亭叫她转告冯恪之,自己先回新房那边,让他回来,不必特意再去公馆接自己。   她挂了电话,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冯令美来送她。   她的神色看起来和平常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送她到了门口时,忽然说:“兰亭,我们到时要在香港机场汇合了。”   孟兰亭一愣。   “我也要走了。和你们一道去美国,往后开始新的生活。”   她面容美丽,语气轻松。   阳光明媚。晒在没有阳伞遮挡的光裸的胳膊上,孟兰亭却感到凉汪汪的。   这不是夏天的阳光。   她幽幽地觉的。   ……   冯恪之从几个姐夫替自己办的践行酒宴上回来,最后辞别过父亲,坐火车,回到上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下了火车,他去了宪兵司令部,去办最后一个交接手续。   到达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杨文昌和张奎发都还在办公室里等着他。见他到来,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呈上。   冯恪之签了个名,丢下笔,转身要走,杨文昌和张奎发对望一眼,急忙拦住,陪笑道:“冯公子,你这一走,下次不知道哪天才回。从前多蒙照应,十分感激,特意在大顺发备了酒水,冯公子赏脸,去喝一杯?”   冯恪之一笑:“二位心意我领了,酒席就算了。祝二位往后心想事成,节节高升。”   他转身开门,脚步一顿,停住了。   门外,站满了宪兵队员,不知何时过来。许多人的手里拿着酒瓶子,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马六上来,朝他敬了个礼,高声道:“冯长官,你这就走了,兄弟们都很不舍!听说你今天回来,早早都在等着了!你要是看得起我们,把我们当兄弟,晚上这一顿酒,就不要推辞!”   “冯长官!”   身后的人,跟着齐齐高喊,喊声震耳欲聋。 第79章   冯恪之喝了许多的酒。   这辈子,他从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也从没有像今夜这样,喝酒的感觉是如此的淋漓。   他打了个电话给孟兰亭,告诉她自己在宪兵司令部喝酒,要是喝醉了,就睡在那里不回来,让她不要等自己,早些睡,随后挂了电话。   他和宪兵团的人,一直喝到了将近半夜。   他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原来竟如此的好,为什么就是醉不倒。   他看着烂醉如泥的杨文昌和张奎发先后滑倒在了桌下,马六和宪兵们也都开始东倒西歪。有的趴在桌上,有的靠在墙角,有的干脆直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他双眼通红,独自一人坐在桌边,继续自斟自饮,一杯一杯,直到喝完了最后一杯酒,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晃了下,随即站定,转身,迈步,跨过一个趴在门槛上醉睡过去的宪兵,走了出去。   司令部塔楼顶的探照灯放射出雪白的光束,不停地掠过漆黑的地面,将一切都照得雪亮,黑暗仿佛没有了丝毫的遁形之处。   他穿过大院,上了自己的车,发动汽车,卫兵打开大门,他开了出去。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乌云时而遮月,时而游走,风呼呼地吹,车道两旁的田野黑漆漆的,看不到半个人影。   极其平常的一个夏夜,和平日没有任何的区别。   车快开出龙华去往市里的那段郊野路时,轮胎在地面的一个坑里猛地跳了一下。   “嘎吱”一声。   冯恪之踩下刹车,人从车里奔了下来,朝着野地呕了出来。   他吐了晚上喝下去的还留在胃里的所有酒水,又开始呕起苦水。   终于吐光了胃里所有的东西,再没什么可吐的了。   他看了眼手表,凌晨了。   那座房子里,有个刚嫁给自己才半个月的女孩儿。   他扯开衣领,站在路边,闭目吹风了片刻,回到车上,继续朝前开去。   凌晨一点钟,他终于回了。   他停了车,望着车道尽头那座沉浸在夜色里的房子,坐了许久,又发动汽车,掉头离开。   街道空荡荡的。   昏黄色的路灯下,坐了一个拉夜车的黄包车夫,脸上压着帽子,正在打盹。听到汽车开过来的声音,懒洋洋地掀开帽檐,瞥了一眼,又压了回去,继续打盹。   冯恪之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上海纵横交错的街道之上,最后游荡到了通往闸北驻军营房的那个路口。   他停了下来,望着前方远处那片漆黑的夜空,望了许久,再次掉头。   喝下的那些酒的后劲,开始在胸中翻涌。冯恪之感到头痛欲裂,眼前的视线,仿佛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经过附近锦江饭店的门口,他停车下去,踩着虚浮的脚步,走了进去,从点头哈腰的前台手中拿了钥匙,上去。   前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之后,急忙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冯恪之进了房间,连门都没关好,人就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睡了过去,又仿佛还醒着,只是人漂浮在了半空。   半睡半醒之间,渐渐地,他做起了梦。   他梦见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飘洋过海,在哈德逊西岸的烈日下挥洒汗水,忍受着严苛到近乎变态的教官的非人折磨和屈辱。一切,都只是为了不负胸膛里那颗以热血供养的跳动着的心。   他又梦见自己站在了一条铺着青石板的雨巷。一个女孩儿撑着伞,渐渐地离他而去。   大雨瓢泼而下,潮湿了他的心,他的脚步却仿佛被定在了地上,无论如何努力,竟也无法向她靠近一步。   睡梦里,冯恪之的双眉也不安地皱了起来。   忽然,仿佛有一双光滑的手,带着雨水的凉意,轻轻地抚过他的脸。   “兰亭!”   冯恪之猛地睁开眼睛。   他仰躺着的床边,多了一个女子。   她垂散着一头卷发,玲珑身子之上,松松地裹了件薄软的真丝镶蕾丝睡袍,腰间只用衣带松松地打了个结,睡衣长度只到膝,露出两截白皙光滑的小腿,人看起来,仿佛刚从床上下来,娇丽秾桃。   她坐在床边,正倾身靠来,伸向他的那只手里,握了一块浸湿了的雪白的洋毛巾。她正替他擦去面庞和脖颈上的汗水,动作温柔无比。   见他忽然睁开眼睛,她的唇边露出笑容,低声说:“小九爷,你醒了?你口渴吧?我刚给你准备了蜂蜜水,醒酒喝一口,你会舒服点的。知道你不爱吃甜的,只加了些许。”   她有一张娇美的脸,甜蜜的声音,是很多男人的梦中情人。   见冯恪之看着自己,没有反应,她放下了洋毛巾,起身,将蜂蜜水端了过来,凝视着他,双手递送到了他的面前。   昏暗的壁灯光里,伸过来的两段露在袖外的胳膊,在灯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鲜白的光。   冯恪之没有接,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眼四周,翻身下床,朝着门口走去。   走了几步,他踉跄了一下。   女子急忙放下水,追上去,一把扶住了他。   “小九爷,你酒还没醒,你去哪里?”   冯恪之停住脚步,转过头,布着血丝的眼睛并没有看她。视线落在了她扶在自己胳膊的那双手上。   女子慢慢地松开,缩回了手。   “钟小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冯恪之终于开口,嗓音有点干哑,语气却是不辩喜怒。   钟小姐低声说:“边上不是我以前经常唱歌的地方吗?小九爷你替我在这里包过一个长年房,现在还没取消。有时我会过来住。我今晚就住在这里的……”   冯恪之的头仿佛痛得厉害,抬手揉额头,闭了闭目,睁开。   “我叫人送给你的支票,收到了吧?”   钟小情点了点头。急忙转身,从放在一旁的包里拿了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小九爷,我不想再要你的钱了……”   她咬了咬唇。   “我喜欢你。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你放心,我不会出现在你太太的面前。我只求往后,小九爷你还能记得我,偶尔来看下我。无论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她仰面凝视着他,眼圈慢慢地红了,泫然欲泣。   “把钱收好吧,最后一次了。”   冯恪之只说了一句,转身,继续朝外走去。   钟小情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眼泪流了出来,追了几步上去,哽咽道:“小九爷,认识你这么久了,你就没有半点喜欢过我吗?”   冯恪之已经走到门边,停住脚步,回过头。   “钟小情,喜欢的女人,我冯恪之会娶回家,懂了吗?”   他顿了一顿。   “明天搬出去吧。这里的包房取消了。”   他扶着门,走了出去。   ……   凌晨三点多。   孟兰亭睡不着。   冯恪之这个点还没回,那么应该就是像他前半夜的电话里说的那样,和宪兵团的人喝醉了酒,睡在了那里。   她不止一次地想打个电话过去确证下,好求个放心,但想到这几天他少联系自己的反常,又有些不敢,唯恐追过去的电话会惹出他的厌烦。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盼着天快些亮。   但这夜却是如此漫长,分分钟钟,都如同煎熬。   她感到身上汗津津的,燥热无比,爬了起来,想倒杯水喝,发现水没了。   她端起杯子,出了房间,来到楼下,从厨房里倒水出来,正要上去,无意转头,借着花园夜照灯透入窗户的一缕光线,影影绰绰,看到客厅的一张沙发上,似乎躺了一个人。   影子黑乎乎的,一动不动。   起先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很快就认了出来,那人就是冯恪之。   她惊讶无比,快步走了过去。   冯恪之就仰在沙发上,仿佛睡了过去。   靠得近些,孟兰亭就闻到了他呼吸里的一股浓重酒气。   显然,他是喝醉酒了。   孟兰亭急忙放下水杯,俯身下去,轻轻拍他的脸,低声叫他。   冯恪之动了一下,仿佛醒了过来。   “兰亭……我口渴……”   孟兰亭听到他低低地咕哝了一声,嗓音嘶哑。急忙扶起他,端来自己刚才倒过来的那杯温水,送到了他的嘴边。   他大概真的是口渴了。咕咚咕咚,几大口就喝完了杯子里的水。   “我还要喝……”   “马上。”   孟兰亭拿回杯子,回到厨房,又倒了满满一杯,再次送到他的嘴边。   他再次喝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孟兰亭又是心疼,又有点生气,摸了摸他汗津津的额头,低声埋怨:“醉得这么厉害,你还回来干什么?回来也不上去,在这里睡了?”   “离天亮也没几个钟头了,我不想吵醒你。”   他闭着眼睛,闷闷地说。   孟兰亭一顿。   “走吧,回房间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她柔声道。   他不动。   她要伸手去扶他起来的时候,一双臂膀伸了过来,圈住了她的腰。   她跌下去,身上一重,被压在了他和沙发的之间。   他的呼吸里满是酒的气味,胡乱地和她亲热,毫无章法,力道越来越大,甚至似乎带了点狠劲。脸埋在她胸前时,咬痛了她。   她抱住他的脑袋,发出一道不适的低低嘤咛之声:“疼——”   他停了下来,脸埋着,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孟兰亭知他是醉了。定了定神,正要再劝他回房,听到耳畔传来一道暗哑的声音。   “兰亭……我要你发誓,一辈子喜欢我,跟着我……”   孟兰亭的心怦怦地跳,还没来得及回他的酒后疯话,突然,窗外东北方向,不知是某个具体方位的远处,传来了一声沉闷的轰然之声。   仿佛是什么爆炸了一样。   应该是极远的距离了。但那种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还是传到了这座房子之中。   冯恪之顿了一下,突然,放开了孟兰亭,从她身上翻身而下,奔到了窗前。   孟兰亭定了定神,爬了起来,跟过去,被看到的一幕惊住了。   闸北那个方向的漆黑夜空里,忽然像是绽开了礼花,空中划出了一道道的火线,最后落到地平线的黑暗之中。   距离太远了,看不见什么落地之后的火光。   但那种沉闷的爆炸之声,开始持续不断地传来。   冯恪之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迅速转身,开了客厅的灯,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没有接通。   他又换了一个号码。   在换到第三个号的时候,终于接通了。   那头的人,仿佛吼着说了句什么。   他“砰”的挂了电话,脸色极是难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孟兰亭的心里,涌出了一阵不祥之感,问他。   “日陆战队突袭闸北了。我去看看!”   他说完,转身就往外疾步而去。   孟兰亭立在那里,看着他疾奔而去的背影,惊呆。   冯恪之奔到了客厅门口,突然又硬生生地停住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快步走了回来,握住了她的胳膊,放缓了语气。   “兰亭,你别怕,这里是安全的。但你要留在家里,没我的话,哪里也不要去。我会派人回来保护你的。”   老闫和冯妈等人,也从睡梦中被远处传来的异响给惊醒了,睡眼惺忪地跑了出来。   “你们陪着少奶奶!”   冯恪之朝老闫和冯妈喝了一声,转身出了客厅。   孟兰亭追到了庭院里,看见汽车驶出大门,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第80章   天亮了。   发自城北的隆隆的炮火之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密集。轰炸机掠过天际,嗡嗡尾音,犹如丧钟,直叫人心惊胆寒。   上海市民原本还算太平的生活被彻底打乱,商铺关门,人心惶惶。闸北和南市一带的居民,为躲避炮火,争相涌入租界。蓬头垢面的报童,一边挥舞着手中刚刚出厂的还带着油墨湿痕的临时特刊,一边大声地宣着最新的消息,尖锐的嗓音,伴着远处的炮声,充斥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日军借口中国军队包庇日通缉犯为由,在装甲车队的掩护之下,于昨夜凌晨三点,对闸北一带发动了突然袭击。紧接着,大量军舰集结,出动轰炸机,开始攻击吴淞,准备强行登陆。   日不宣而战,凭着精良装备和蓄谋已久的计划,放言数小时就能拿下上海。   消息通过报纸和无线电,天亮时分,传遍中外,各方震惊。   昨夜遭到炮火的突然攻击,闸北驻军不待南京回电,迅速做出反应。四个团的官兵在师长何方则的紧急部署之下,于闸北、南市、真如、大场、江湾等地构筑了一系列的主力抵抗线。   何方则带着一支军队,亲自守卫关键、也是遭到炮火最为猛烈攻击的吴淞,以阻止日军舰的登陆。   其次,居枢纽地位,也是日军主攻目标之一的北站一带,由一团官兵守卫。   到了中午,在原本就焦惶的上海市民的中间,又传开了另外一则坏消息。   日军为了尽快拿下北站以控制枢纽,调集火力,四面包围,加大攻击力度。一团官兵虽英勇抵御,但武器落后,许多人手里拿的,还是几十年前的毛瑟步’枪,对阵日军的九二式重机枪,伤亡惨重,团长不幸中弹,壮烈牺牲。剩余士兵利用之前构筑的坚固工事,仍在顽强坚守,但情况岌岌可危。   龙华和嘉定、南翔等地,从局势动荡以来,这几年里,一直就是以第二抵抗线的地位而进行各种预备军事构筑的。   闸北昨夜突然开火,至此已有十几个小时。龙华宪兵司令部的人,早从昨夜的宿醉中惊醒。杨文昌命全体人员进入备战状态,同时却又下令关闭司令部的大门,不许宪兵擅自外出。   他坐在办公室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炮火之声,心里惶惶不安,忍不住又从抽屉中拿出木鱼,闭着眼睛,才敲了几下,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人一把推开。   杨文昌吓了一跳,睁开眼睛,见张奎发一脸惊慌地跑了进来,嚷了声不好了,顿时大怒。   “干什么?死了爹娘吗?不就打起来了吗?又不是没打过!还远着呢!就算天塌下来,前头也有人先替咱们顶着!”   “不是,不是……”   张奎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摇头。   “司令,不好了!小九爷回来了,开了器械库,带人要开去闸北!”   杨文昌大吃一惊,丢掉手里的木鱼,撒腿跑去操场,远远看见宪兵整装列队,一箱箱的枪支弹药正从器械库里被抬了出来。   冯恪之的手里,拿着一支德制MG34机枪,正熟练地往枪管套筒前箍上安装着脚架。   “小九爷,不行啊!不能这样!”   杨文昌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抓住了冯恪之的胳膊。   “小九爷,我求求你了!上头还有黄市长,早上都给我打了电话,没有命令,宪兵团是不能擅自参战的!何况你也知道,咱们宪兵,又不是作战的主力。真要打,也不是咱们冲在前头,咱们另有要务!”   日军昨夜挑衅开战,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南京。军方虽然也调遣了后援军队,军队正在赶来的路上,但到底是就此全面宣战还是先想方设法停息战火,借助国际势力继续转寰,以尽量维持原本局面,南京内部也还是分歧重重。主战派和主和派争论不休,未下定论。   两国国力相差悬殊,尤其武器装备,更是落后了几十年。   在军方的专家顾问所提供的厚如砖头的论证里,战争之中,武器装备的重要性,占了极大的地位。   以几十年前的一战为例,装备了当时最先进的MG08式马克沁重机枪的德军,在索姆河战斗中,一天就曾打死过六万名英军,惨烈之状,可想而知。   如今的中方军队虽也有全面装备过先进德械和美械的精锐部队,但毕竟只是少数。一旦真的全面开打,能坚持多久,谁都不敢保证。   倘若不敌,那就是真的亡国了。   连南京都还举棋不定,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没有宪兵部队什么事了。   冯恪之神色阴沉,恍若未闻,“咔嗒”一声,将脚架插入枪管,转过身,向着对面投来的无数道目光说道:“援军未到,一二师孤军守卫上海,北火车站更不能丢!我今天回来,没有钱发给你们,也没这个必要!你们是宪兵,但也是兵。愿意去北站的,跟我来!不去的,我冯恪之也不勉强,只借这里的枪械一用!”   他转头,冲着带来的一二师士兵喝道:“把枪支弹药全部搬上车,运走!”   “不能啊!小九爷……”   杨文昌拼命阻拦,突然闭口。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杨司令,我知道你怕什么。不必担心,上头追责,你就说是我拿枪逼的你。”   “冯长官,你都不怕死,我们这些人,要钱没钱,要女人没女人,就剩一条烂命,我们怕什么?跟狗日的日本人拼了!”   “我跟你去!”   马六突然大吼一声,上来就拿枪支。   “我也去!”   “还有我!”   操场之上,吼声此起彼伏。宪兵们蜂拥而上,争相取枪。   杨文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双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一动不动。   冯恪之收了枪,转身而去。   车库大门开启。两千宪兵全部整装而发,携了枪支弹药,装满人员的汽车,列队依次从司令部的大门里轰鸣而出,朝着闸北方向疾驰而去。   很快,整个宪兵司令部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杨文昌和张奎发两个人,站在枪械库的门前,大眼瞪着小眼。   “杨司令……我还有点事……我去去就来……”   张奎发见杨文昌死死地盯着自己,陪着笑脸,转头要溜。   杨文昌从身上摸出枪,对上了张奎发的脑袋,咬牙切齿。   “狗娘养的!你跟了我多少年,跟了冯家儿子多久?你居然出卖我?”   就在刚才,张奎发追了上去,告诉冯恪之,说就在前几天他不在的时候,新到了一批最新的进口武器,都存在另个仓库里。   张奎发赶紧抱住脑袋,蹲到了地上。   “杨司令,我知道你也不是不恨日本人,就是夹在中间没办法。现在你打死了我,上头追责下来,谁给你作证?”   “我有个好办法。我帮你捆起来,反锁在办公室里,这样回头,你才更好解释啊!”   杨文昌的脸色终于好转了些,沉吟了下,慢慢地收了枪,踹了张奎发一脚。   “还不快来!”   ……   凌晨,冯恪之走后不久,来了一队荷枪士兵,守护在了前后庭院之中。   远处的炮火之声,一直没有停息。   孟兰亭打电话到周家询问情况。   周家靠近租界,也远离闸北,周太太说大家除了有点惊慌之外,其余都好,不必到她那里。又说自己已经看好了孟若渝,不会让他贸然独自出去,让孟兰亭放心。   挂了电话,孟兰亭坐在房间里,发起了呆。   从冯恪之那样突然离开之后,她就有了一种预感。   他一定去了闸北。   隆隆炮火,她坐立不安。   若渝从前瞒着自己去参战,在她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战后许久,他也身陷囹圄了。   孟兰亭并没有体验过至亲至爱在炮火中战斗,自己在后方等待消息的那种无力之感。   而就在今日,她仿佛终于体会到了冯令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也愈发能够理解,作为冯恪之长姐的冯令仪,为何坚持做出这样与她身份和地位并不相符的一种自私举动。   她的猜疑,果然得到了证实。   孟兰亭很快就知道了冯恪之带着宪兵团到北站支援的消息。   她在焦虑中,熬到了第三天。   这三天中,每一次的电话铃声响起,都会令她心惊肉跳,唯恐有什么坏消息传递而来。   她根本就没法睡觉。整夜整夜,都是在睁着眼睛的状态里度过的。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持续不断的炮火之声终于渐渐稀落,到了半夜,停了下来。   孟兰亭接到了冯令美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用极力镇定,但明显是带了些颤抖的声音,告诉了她一个算能称得上是好的消息。   日军原本制定的闪电攻下上海,再以此胁制南京的作战进攻,遭到了中方守军的顽强狙击。重点目标吴淞和北火车站,均未能如愿拿下,兵员损失惨重,面对中方援军的到来和国际舆论的压力,不得不暂时停止进攻,撤退出了闸北。   双方依然对峙,战事的阴云也还密布在上海的上空,不知何时再次降落,但总算是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你放心,小九平安无事,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安慰着孟兰亭。   孟兰亭身体里那根紧紧绷了三天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定了定神,立刻问:“八姐夫……何师长呢?他也没事吧?”   “没事。听说只是受了点伤而已。”   冯令美顿了一下,说。   孟兰亭再次松了口气:“那就好。八姐你别担心。”   冯令美仿佛笑了一笑:“没事了,你安心休息吧。”   她挂了电话,定了定神,下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这几天同样是在惶恐中度过的老闫和冯妈等人,让他们去休息,回到房间,去洗了个澡,然后就躺了下去,等着冯恪之回来。   冯恪之是在凌晨四点多回来的。   他的身上,还满是三天战斗所留下的炮火和污血的痕迹。   胳膊也受了伤,被一颗流弹擦过,但已经处置过了,皮肉伤,没有大碍。   他回了家,上楼,看见那间卧室的门开着,柔和的灯光,从门里透了出来,仿佛是在欢迎他的归家。   冯恪之心里一暖,加快脚步到了卧室门口,看见孟兰亭趴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冯恪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蹲在床边。   她的一张小脸,朝着门的方向,仿佛是在等待中熬不住困,才不小心睡了过去似的。   冯恪之凝视着她眼圈上那层淡淡的青淤,心里涌出一阵爱怜之情。   他情不自禁,抬手朝她面颊伸了过去。快要碰触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手上还带着污秽,顿了一下,又缩了回来,改而替她盖上薄被,悄悄出了房间,来到露台,躺在了那张椅子上。   晨曦快要到来,远处那片曾被炮火照亮的漆黑天空,此刻幻成淡淡的青色,悬了几颗宁静的星。   世界是如此的安宁。那个女孩儿,她也沉沉地睡在房间里的床上,就在他的身畔。   冯恪之感到一阵疲倦朝着自己袭来。   一团长牺牲后,他带着宪兵加入北站保卫战,指挥作战,已经接连两夜没有合眼了。   他闭上眼睛,被炮火轰炸了三个昼夜的耳廓里,却仿佛还褪不去那残余的隆隆之声。   “叮铃铃——”   一阵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在这个宁静的黎明时分,听起来分外的刺耳。   孟兰亭一下从睡梦中被惊醒,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竟然睡了过去。   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还在继续。   她的心跳得飞快,急忙抓了起来。   “是我。”冯令仪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兰亭,小九回了吗?”她问。   孟兰亭坐了起来,定了定神,环顾一圈。   “还没有。”   “等他回来,你立刻带他离开上海!”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   孟兰亭沉默着。   “你在听吗?”冯令仪似乎又带了点焦虑,这极其罕见。   “在听。”   沉默了片刻后,孟兰亭开口。   “大姐,对不起,我不能再继续你交给我的这个任务了。”   那头顿了一下。   “你怎么了?什么意思?”   “大姐,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其实当初,我就不该屈服于你而答应和他结婚的。这对他而言,是一种羞辱,更不用说,我还带着您交给我的这个任务。”   “实在对不起您,我辜负了您的期望。但他走不走,在于他自己。”   “我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孟兰亭说完,挂了电话,眼睛一阵发热,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她低头,默默地哭了一会儿,看了眼时间,打算下去,到楼下去等冯恪之回来。   她擦去眼泪,从床上爬了下去,伸手正要拿衣服,突然,整个人都定住了。   她看到一个人,站在那扇通往露台的门后。   黯淡的晨曦,勾勒出一道年轻男人的身影。   男人的身上还带着血污,面容僵硬,双目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动不动。   孟兰亭的心脏猛地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   突然,她反应了过来,朝他奔了过去。   冯恪之在她的手碰到自己之前,避开了,迈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出了房间,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81章   孟兰亭叫他的名字,他恍若未闻,非但没有停,步伐更大,下了楼,径直出屋,穿过庭院,上了汽车。   孟兰亭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足追了下来,一直追到大门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开着车,面无表情地从自己的身旁经过。   庭院的步道铺了鹅卵石,赤足奔走在上,脚硌得生疼。   孟兰亭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站在那里,望着他将车开出铁门,手脚冰凉,无法动弹。   还很早,冯妈他们前几天也没有睡好,昨夜炮火停止,她们终于也放松下来休息,睡得很熟。刚才发出的这阵动静,并没有将他们惊醒。   枝叶低垂,雾露弥漫,晨曦黯淡。   四周静悄悄,连一声虫鸣也无。   孟兰亭定定地站着。   老闫面带不安,从大门口走了过来,小心地问:“少奶奶……你怎么了……”   孟兰亭回过神,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转身慢慢地进去。   这一天,冯恪之再没有回来。   傍晚,孟兰亭打了个电话到宪兵司令部,接电话的是张奎发,说冯长官白天来了后就睡觉,吩咐过,不接任何电话,也不见任何人。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前几天不是打仗吗,几天几夜没合眼,应该是累坏了,这才这么吩咐的。不过夫人的电话,自然是例外,夫人您稍等,我这就去叫……”   “不用了。让他休息吧。”   孟兰亭向他道了声谢,挂了电话。   她在无眠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叫老闫开车,送自己去了宪兵司令部。   到达时,遇到了一幕意外的热闹的场景。   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大开着。许多市民和青年学生从报纸上得知冯恪之带着宪兵主动支援上海驻军死守北火车站的消息之后,深受感动,视为英雄,今天纷纷自发前来探望慰问,护理伤兵。杨文昌正被几个记者围着,在回答问题,昂首挺胸,红光满面。操场的方向,传来阵阵笑声。   张奎发急匆匆地跑出来迎接。   他的身上披着一朵用红绸扎的大红花,因为一路跑来,有点歪了,斜挂在身上,模样显得有点滑稽。   他站定,朝孟兰亭敬了个礼,随即扶了扶身上的大红花,一边陪着孟兰亭进去,一边笑道:“今天来了好多热心市民,给我们司令部送匾牌,送红花,送吃的,替我们的伤号护理治伤。对了,夫人以前教书的之大戏剧社的同学们也来了,现在就在操场上给我们宪兵表演节目呢!大家都很高兴!”   孟兰亭微笑点头,问道:“你们冯长官起来了吗?”   张奎发说:“还在睡觉!早上市民们纷纷请求面见冯长官,要给他戴花合影。我还去敲了下门,没见冯长官开门,不敢吵他。市民得知他几天几夜没睡觉,还在休息,这才作罢。我刚才正想再过去看看的,您就来了!您来得正好,我带您过去!”   孟兰亭加快脚步,来到了冯恪之之前的办公室。   大概是孟兰亭来了的缘故,张奎发胆气也壮了,大声地敲门,喊道:“冯长官!好起来了!夫人来了!”   他拍了好几下,里头始终没有动静。   孟兰亭让他用备用钥匙开门。   门开了,孟兰亭走了进去,推开那扇里间休息室的门,见里头空荡荡的,冯恪之已经不见了人。   张奎发跟了进来,探头看了一眼,目露诧色,看了眼孟兰亭,又急忙陪笑:“冯长官原来已经走了啊!怪我,今天太忙了,连什么时候走的都没留意……想必冯长官也是挂念夫人你,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到家也说不定了……”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难过和失落之情,出了司令部,问门口的卫兵,这才知道,他在凌晨大约三点多的时候就走了。   孟兰亭打电话回家。   他没回。   又打电话到冯公馆。冯令美不在。佣人说九公子没回来过。   回去的路上,坐在车里,孟兰亭的心中涌出一阵犹如被抛弃了似的绝望和茫然。   她知道他生自己的气。别说生气,就是恨她,也是应该的。   但是他到底去了哪里?   那天,在答应和自己一同出国之后,他看起来和先前并没什么两样。在她面前,依然是笑眯眯的。   但孟兰亭却知道,他晚上的睡眠忽然不好了。   分明前半夜痴缠着她胡天胡帝,按说下半夜,应当倦极,沉沉而眠。   但好几次,在她怀揣心事,睡睡醒醒之间,发现他似乎也是醒着的。   只不过,他大约不想让自己觉察出来。   就好像她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没睡着一样。   正是因为白天那样若无其事,深夜这种类于同床异梦的感觉,才分外的叫人心里发堵。   孟兰亭又怎会不知道,他是因为那一夜自己的请求,才答应和她出国的。   他在她面前,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就越是叫她感到内心负疚。   连她也没有想到,他对自己的退让,竟会到了这样的程度。   但是现在,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来得是如此猝不及防。   也是到了这一刻,孟兰亭才生出一种感觉,虽然和他已经结了婚,也做过世上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事了,但除了他表现给自己的看的冯恪之和那个存在于世人之口以及报纸花边新闻里的冯恪之,自己对于这个名叫“冯恪之”的男人,竟然好似一无所知。   他现在到底去了哪里?   她忍住想要落泪的感觉,想来想去,终于又想到了一个人。   她让老闫开车送自己去了闸北何方则的一二师驻地。   停火了一天一夜,上海如同一条被冻僵的春虫,在阳光雨露的滋养之下,瞬间又复活了过来。   南市和闸北的大部分店铺又再次开门,街道上人来人往,倘若入目没有被流炮击中的毁损了的街边房屋和随处可见的聚在一起忧心忡忡谈论时局的市民身影,就仿佛一天之前,根本未曾有过那样一场激烈的战斗。   但是战争的阴影,丝毫也没有消散。   驻军附近,戒备森严。   距离两公里外,孟兰亭的车就被拦了下来。神色肃穆的卫兵上来盘问,得知她的身份,态度终于恭敬了,但还是请她在这里等着,自己去打电话。   很快,士兵予以放行。   孟兰亭在临时指挥部里,见到了何方则。   他的肩膀被一颗在附近爆炸的炮弹碎片击中,已经取出,除了生活日常,基本不影响活动,所以从医院出来,直接就回了这里。   孟兰亭向他打听冯恪之。   “我们……出了点不愉快……”   孟兰亭顿了一下。   “他昨夜一夜没回,原本睡在司令部里的,今早我去找他,说他早早就走了。不知道有没有来过您这里?”   何方则仿佛有点惊讶,但也没多问什么,说道:“昨天我在医院,他来看过我,今天倒不知道。不过你别担心,没事的。”   他望了眼孟兰亭有点苍白的脸色。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帮你打听下,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孟兰亭感激地点头,看来眼他缚着绷带的肩膀:“何师长,你的伤怎么样?昨晚我听八姐也提了句,说你受伤了。”   何方则顿了一下。   “没事。很快就能好。”他微微笑道。   “何师长,你的伤该换药了。”   一个年轻的护士敲门,走了进来,站在一旁等着,望着何方则,俏丽的双眸里含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眼睛一眨不眨。   孟兰亭看了眼小护士,向何方则道谢,随即告辞,被他送了出来,心事重重地回到家。   下午,何方则打来了电话,说有人告诉他,在吴淞炮台附近看到过冯恪之,让她去那里找他。他已经吩咐过人,让驻军对她予以放行。   孟兰亭的心跳加快,立刻出门赶往吴淞。   她是在傍晚时分,被人带着,到了炮台附近的。   “冯长官就在前头,夫人上去,就能看到了。”   带她进来的军官指着前方那道堤坝,说道。   孟兰亭走了过去,踏着沉重而沉默的布满了沧桑岁月和新旧炮弹痕迹的台阶,上了炮台。   黄浦江在这里汇注入了长江,滚滚东去,浊浪滔滔。   一道残阳,铺在江面之上。她看到冯恪之背靠着一尊大炮,面对着远处那片苍苍茫茫的入海口,就坐在堤坝之上。   脚边的堤坝之上,丢了好些烟头,长长短短。夕阳里,他的身影被吞没在近旁那尊如卧着的负伤巨蟒的钢铁大炮的巨大黑影里,岑寂而静默。   孟兰亭停在了炮台口,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慢慢地朝他走了过去,叫了他一声。   冯恪之回过头,看向了她。   片刻后,他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就在他仿佛要起身的时候,孟兰亭朝他奔了过去。   “恪之!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求你听我解释。那时候我确实是因为大姐才和你结婚的。但是现在我已经改变了想法。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   “还有,我不逼你出国了。你想留下,就留。我和你一道,我也不走!”   她的眼圈红了,声音颤抖,含泪望着他。   江风很大,吹着她的发丝,吹出了含在她眼眶里的泪珠。   泪珠沿着她的面颊,倏然滚落。   他的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了她片刻,沉默了良久,低低地说:“兰亭,和我才睡了不过半个多月,你就已经喜欢上了我?”   孟兰亭顿住。眼泪流得更凶。   他望着她哭,片刻后,挪开了视线。   “你别哭。我没有怪你,也不能怪你,是我对不住你。我大姐是什么手段,我再清楚不过。”   他拿起先前随手放在炮管上的外套,从堤坝上跃了下来。   “走吧,回家了。” 第82章   回去的路上,他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孟兰亭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专心致志的侧脸,数次想要开口和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了。   两人就这样,一路没有一句话,到了家。   天已经黑了。   进去后,冯妈说大姑奶奶打来过好几个电话。   孟兰亭看了他一眼。   他走到电话前,打了回去。电话很快接通,孟兰亭听见他对冯令仪说:“大姐,我谢谢你为我安排的一切,但我不会出国的。大姐你也不必再费心了。”   他挂了电话,上了楼。   客厅里的气氛,凝重无比。   孟兰亭在冯妈等人担忧的目光注视之中,跟了上去。   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来。冯妈叫吃饭。   “饿了吧?去吃饭吧。”   他叫了声还坐在床边发着呆的孟兰亭。   孟兰亭抬起眼,见他望着自己。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跟着他下了楼。   两人吃完饭,回了房间。   孟兰亭洗完澡出来,看见他已经躺在了床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孟兰亭关了灯,轻轻地爬上床,钻进了被子里,躺在了他的身边。   或许是他真的太疲倦了。这一夜,躺在床上,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他睡的很沉,呼吸均匀,甚至没有翻过一个身。   孟兰亭侧卧在他的身畔,对着他,睡睡醒醒。醒着的时候,就看着他被夜色勾勒出的面容轮廓,直到窗帘渐渐泛白。   天蒙蒙亮了。   他垂覆着的一双长长睫毛微微动了一动。   孟兰亭朝他慢慢地靠了过去,将自己温暖柔软的身子,靠到了他的肩臂之旁。   他继续闭着眼睛,手臂没有动。   “兰亭,你和你弟弟明天就走吧。我送你们去香港,到了那里,你们就坐飞机离开。”   片刻之后,他说道。   声音低沉,带了几分刚睡醒的特有的沙哑,随即睁开眼睛,掀被从床上翻身而起,就要下地。   孟兰亭呆住了。反应了过来,急忙跟着爬了起来。   “我不走!我也要留下!”   冯恪之坐在床边,背对着孟兰亭,沉默了片刻。   “战争已经开始了,前几天不过只开了个小头。这不会是一场轻松的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你留下做什么?”   孟兰亭扑了过去,从后紧紧地抱住了男人赤裸的腰背。   “我不走!我要留下,和你一起……”   他没反应,半晌,转过头。   “兰亭,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应该已经顺利地出国读书去了。这是你一直的心愿。前些天,你不也一直在准备吗?现在不过是我留下,你照着原计划出去而已。”   “你现在又何必因为我而不走?”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掰开了她抱住自己胸腹的双手,站了起来,进了浴室。   孟兰亭怔怔地看着他又出来了,穿好衣服,最后走了过来,停在了床前。   “就这样吧,你把东西收拾好。若渝那里我会安排,你不用管。明早我送你们去香港。”   他顿了一下。   “晚上我去八姐夫那里,有事,就睡那边了,不回来。”   他说完,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孟兰亭听着汽车离开的声音从窗户里传入耳中,坐在床上,默默垂泪许久,终于止了泪,又发起了呆。   被他知道了自己和他结婚的初衷,她已经完全地做好了准备,准备着迎接来自于他的质问或者是愤怒。   她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的平静。   如此平静的冯恪之,也是如此的冷漠。冷漠得叫她感觉到了陌生的无情。   这样的一个冯恪之,甚至让她感到有些惶恐和害怕。   冯妈等人也知道了她明早就要走的消息。虽然有点意外,但因为之前那些天一直都在做准备了,现在就走,想想也是顺理成章,全都忙着帮她整理行李。   天黑了下来,天又渐渐亮了。   冯恪之一直没再露面,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第二天的清早,孟兰亭披头散发,坐在梳妆镜前,手里握着一把梳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的时候,听到楼下大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   冯恪之很快就上了楼,站在门口,看着她说:“你弟弟已经在码头等你了。你好了吗?七点半的船,不要迟到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人反抗的命令口吻。   孟兰亭转头看着他,沉默着,一动不动。   他走了进来,拿开她手里的梳子,大声叫冯妈进来给她梳头。   冯妈“哎”了一声,急匆匆地进来,帮孟兰亭梳好头发。   她的脚上还趿着拖鞋。   冯恪之提来了她的皮鞋,蹲在她的脚前,帮她穿上鞋,仔细地扣好搭在脚面上的袢扣,又起身,拿了她平日经常穿的一件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少奶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他转头问冯妈。   “好了好了!都在楼下了!”   冯妈在一旁正背着身,用袖角在擦眼睛,听到冯恪之问,急忙答应。   冯恪之握住了孟兰亭的手,带着她从梳妆凳上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孟兰亭仿佛一只提线的木偶,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下了楼,来到门口,看着老闫他们将行李装上了车。   冯恪之打开车门,将她推了进去,“啪”地关了门。   孟兰亭坐在后座上,转过脸,隔着玻璃,看着冯妈和老闫他们站在一旁,眼睛红红地看着自己,终于,努力地牵动嘴角,朝他们露出了一个笑的表情。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上了车,发动汽车,踩下油门,汽车开了出去,很快,就将身后这座孟兰亭才住了一个月还不到的房子抛在了身后,越抛越远,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到达码头的时候,七点二十分。   英国太古轮船公司常年往返上海和香港之间的一艘火轮停泊在江边。乘客大多已经上船,几个船员在岸边,做着离开码头前的最后准备。   孟若渝已经上了船,却没有进舱,还在甲板上站着,左右张望,忽然看到冯恪之带着孟兰亭现身,眼睛一亮,大声叫道:“姐姐,姐夫!”   英国船长正在码头上等着,看见冯恪之来了,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和他握了握手,又转向孟兰亭,执住她伸来的一只手,躬身虚吻了下,笑道:“夫人,您和冯公子的婚礼,当日我随领事一道也有幸去了现场,记忆犹新,您太迷人了。欢迎您乘坐TSINAN号。”   孟兰亭强打精神,和船长笑着点头致意,应了几句。   冯恪之脸上带着微笑,握着她的手,带她上了船。   孟若渝奔了过来,帮着提起行李箱。   “姐姐,姐夫,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   “我送你和你姐姐到香港,我回来,你们去美国。”冯恪之应他,拥着孟兰亭,入了客舱。   孟若渝一怔,脚步停在了甲板上,回头望了眼身后的码头,迟疑了半晌,听到轮船发出一阵长长的鸣笛之声,启锚,船身开始晃动,慢慢地离开码头,终于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地跟了进去。 第83章   船今早出港,两夜三天之后,将抵达香港皇后码头。   战争的阴霾,促使许多人决定逃离上海去往香港避难。这条火轮除了货物,也满载客源,其中就有这个英国船长原本定居在上海的家人。   冯恪之和孟兰亭住一个单间舱房。开船不久,船长就邀冯恪之去喝一杯。   冯恪之让孟兰亭好好休息,自己出舱而去。   下午,船长太太来请孟兰亭去她那里喝下午茶。   一个白天,孟兰亭都没见到冯恪之的人,孟若渝应该也是和他在一起。直到傍晚,他才回来,带着孟兰亭去餐厅吃饭。   这一夜,两人同眠海上。   孟兰亭照例是睡睡醒醒,枕畔的男人,睡得却仿佛很是沉静,和那个晚上一样,几乎没怎么翻身,自然,也没有碰过身边的她。   第二个白天,和昨天的情况也是差不多,只是到了傍晚,因为明天船就到港了,船长为住头等舱的客人开了个小型舞会,邀请冯恪之和孟兰亭参加。   受邀的客人,无不盛装出席,歌舞升平,一派欢乐。   自然了,冯恪之和孟兰亭这对不久之前才举行过一场轰动婚礼的新婚夫妇,最为引人注目。   但冯恪之没怎么跳。除了一开始请船长太太跳了一支舞外,大部分时间,喝酒,和人闲谈,看着孟兰亭跳舞。   孟兰亭受邀,和同船去往香港履新的一个姓威廉姆斯的英国外交官跳舞的时候,下意识地再次看向冯恪之的方向,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孟兰亭本就是在强作笑颜,此刻心情愈发低落。倘若不是出于礼貌,简直恨不得立刻退场,离开这个喧嚣的,却并没有给她带来过什么欢乐之感的舞会。   但是她的舞伴,威廉姆斯先生和她的想法显然不一样。他是个很会说话的年轻人,兴致勃勃,从跳舞开始,就一直不停地赞美着孟兰亭。夸她有东方女性的神秘之美,称赞她的舞姿,赞美她说话的声音,令他“想起故乡肯特郡丛林里山楂树上知更鸟的婉转歌唱”。   孟兰亭脸上勉强带着笑容,心里盼着舞曲快些结束,忽然,船上的大副快步走进舞厅,附耳到船长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船长的脸上露出凝重而遗憾的表情,起身关了乐曲,示意纷纷停下不解看向自己的乘客稍候,随即过去,打开了无线电广播。   广播里,传出一道正在播送的声音。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在短暂的几天停火之后,丧心病狂的日军,再次对上海发起了更为猛烈的进攻。   国府通电全国,宣布即刻起,进入全面抵抗的战时状态。   全面战争,就这样爆发了。   舞会中止了,乘客们议论纷纷。有摇头叹息的,有暗自庆幸的,也有愤慨谴责的。   孟兰亭奔出了舞厅,看到甲板的船舷之旁,站着一个背影。   她猝然停住奔走的脚步,慢慢地朝着那个背影走了过去,停了他的身后。   “恪之……”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海风劲疾,呼呼地卷着她身上的长裙,也将她的呼唤之声吹得支离破碎,纸片般,瞬间消散在了这片苍茫的夜海之上。   冯恪之转过身,朝她微微笑了一笑。   “风大,进去。”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的肩上,随即迈步而去。   孟兰亭跟着他,默默地回了舱房。   今夜无月,星光也被阴云遮蔽,夜色下的海面,漆黑一片。   灯熄了,舱房里,暗得伸手看不到五指。   孟兰亭睁着眼睛,一直到了下半夜,也不知道几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却又做起了噩梦。   她梦见自己寻不见回家的路了。   那座她熟悉至每一片檐头残破的瓦当和生长在台阶缝隙里的青苔的老屋,仿佛就在前方。但是每当她努力想靠近的时候,它却又消失了。   她找了许久,却四顾迷茫,混混沌沌。   这种感觉,可怕无比。   她在梦中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哭得伤心无比,直到感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自己搂住了,仿佛有人在耳畔轻声叫她的名字:“兰亭,兰亭。”   舱房里的床头灯亮了,自己正被冯恪之抱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在低声地安慰着她。   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和他对望着。   冯恪之慢慢地松开了搂住她身子的臂膀,低低地说:“天亮还有一会儿,你再睡……”   他转过身,抬臂要去关灯。   一双小手在被下悄悄地伸了过来,带了点怯怯,捉住了他的手臂。   “……不要这样对我……你这样,我害怕……”   孟兰亭轻声说,眼泪流了出来。   他慢慢地转头,看着她。   “恪之!”   孟兰亭眼圈再次一红,呜咽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扑进了他的怀里,两只光裸的细细胳膊死死地缠住他的脖颈,像一只想博取主人欢心的猫咪,用自己的脸蹭他,亲他,极力地讨好着他。   冯恪之的身体停顿住了,片刻后,猛地收紧了臂膀,将她紧紧地抱住,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光裸的体肤相互摩擦,迅速升温。   孟兰亭闭着眼睛,紧紧地抱住压住自己的那个年轻男人的充满了力量的一副肩背,用软软的声音,在他的耳畔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欢迎着他的到来。   “恪之……我是喜欢你的呀,你相信我……”   仿佛海上飘起了雪,舱室里的空气温度,突然变得凉了下来。   男人停住了,趴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   她不安地睁开眼睛。   冯恪之慢慢地抬起头,俯视着身下这张仰面卧在枕上的脸。   娇庞晕着潮红,双眸若含春水,盈盈望着自己,美得几乎到了刺目的地步。   他盯着,看了片刻。   “……你怎么了……”   “有了跳舞的那个晚上,还不够吗?”   “你耍了我一次,还要再来一次?”   他咬牙,低低地说了一句。   孟兰亭怔住,颤声说:“恪之……那天我没办法……我也不想那样的……”   冯恪之眼角泛红,死死地盯着她,突然低头下来,张嘴,重重地含住了她的双唇。   孟兰亭起先挣扎了下,慢慢地,停了下来,双手从他攀着的他的肩背上慢慢滑落,无力地垂在了枕畔。   舱房里,起了阵阵压抑的喘息之声。   海上,那片天终于蒙蒙亮了起来。   一切慢慢地止息。   冯恪之从她身上翻身而下,仰面躺着,闭目,大口大口地喘息。   片刻后,他慢慢地坐了起来,仿佛发呆了片刻,随即将皱得已经不成样子的被单罩在了她紧紧蜷缩起来的带了点点淤痕的羊脂玉般的身子上,下床穿了衣服,走了出去。   孟兰亭依然蜷在床上,始终闭着眼睛。   海上越来越白,又一个黎明,就要到来。   舱房的门被人打开了,朦朦胧胧的晨曦里,孟兰亭睁开眼睛,看到冯恪之回来了。   他慢慢地走到了床头,停住了脚步,望着她蜷在床上的小小的一团身影,说:“飞机周末起飞,我大概是不能亲自送你上飞机了。早上船到香港,会有人来接你,送你到酒店,你正好可以在那里等八姐,到时候和她碰头,你们一起走,我就不再送了。”   孟兰亭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他也沉默了下来,身影的轮廓在黯淡的海上晨曦里,看起来犹如一座礁岩。   “现在想想,我先前为了追求你,做过不少的蠢事。但就算被你鄙夷,也没关系,我心甘情愿。那就是我冯恪之。”   “但我没想到……”   他停住。   “我冯家人对不起你。”   “我冯恪之也不需要一个被迫和我结婚的太太。”   他顿了一顿。   “去了那边,要是你发现怀了孕,万一联系不到我,你告诉大姐,她能联系我。咱们再商量。”   “要是没有,你可以看下这个。”   “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愿。”   他把什么东西,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脚边,随即转身,再次走出了房间。   天亮。   九点多,伴着一阵鸣笛之声,火轮抵达了香港皇后码头。   上海此刻应当炮火隆隆,硝烟弥漫,皇后码头却轮渡往返,舢板穿梭其间,岸上,人来车往,川流不息,入目一片升平繁华的景象。   两个便衣已经开车来到码头,等着接人。   冯恪之帮孟兰亭把行李拿上了岸,命便衣放上汽车。   “你们走,半岛酒店,房间已经定好了。我就不再送了。”   他站在码头上,眼睛没看孟兰亭,摸出一支香烟,又掏着打火机,一边转头眺望四周,淡淡地说。   “夫人这边请。”   便衣恭敬地上前,替孟兰亭引路。   孟兰亭的唇上已经涂了一层唇膏。   胭脂的娇色,也没法掩尽她苍白的脸色。   她垂着眼眸,迈步,正要离开,身后的若渝忽然一把丢掉手里的箱子,大声说道:“姐,我不走!我要跟姐夫回去!”   孟兰亭慢慢地转头。   孟若渝走到了孟兰亭的面前,抓住了她的手,跪了下去。   “姐!我求求你了,你让我回去!我不想去美国!我要回去参军!就算哪天我死了,我也不会后悔!以血肉筑国之长城,爹娘他们知道了,也一定不会怪我的!”   他仰头望着孟兰亭,眼眶里满含热泪。   孟兰亭低头,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弟弟,片刻后,反握住他那只年轻却骨脉有力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若渝,你不必要我的同意。你想回就回,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姐姐以你为荣。”   孟若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孟兰亭,直到看到她的脸上露出微笑,朝着自己点了点头,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竟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就将自己的姐姐抱了起来,原地打了好几个转,一把松开。   “我要回了!”   他冲着边上经过的路人,吼了一声。   孟兰亭转的头晕目眩,又被弟弟一把撒开,脚下站立不稳,打了个踉跄,身畔伸过来一只臂膀,及时将她胳膊扶住了。   孟兰亭立稳了脚跟,慢慢抬起眼。   冯恪之的两道目光,落在不远之外,她的弟弟的身上。   “你放心,我会尽量顾好他。”   “如果注定全阵地的人都要死光,他也会是最后一个。”   他说完,松开了手。   “姐夫!回去的船快开了?快些,万一赶不上!上海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孟若渝激动完了,立刻催促冯恪之。   冯恪之终于掏出了打火机,低头点着了香烟,点头,朝孟若渝笑了一笑,转身,迈步而去。   孟兰亭在码头上立着,望着那个年轻男人和自己弟弟一道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的背影,身影凝然,良久未动。 第84章   繁华的九龙车站近旁,矗立着全港最为豪华的著名的半岛酒店。   离周末的那班飞机,还有两天。   孟兰亭住进酒店的第二天中午,冯令美抵达香港,两人在酒店里碰了头。   在孟兰亭的印象里,冯令美一直都是爽利而能干的。无论她的心情如何,她总是能用最恰当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情绪,留给别人一个优雅而骄傲的背影。   但是今天的冯令美,或许是旅途颠沛,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虽然也是妆容精致,一身丽衣,但在她的面容之上,明显透着粉妆也遮掩不住的疲色,和孟兰亭一道吃午饭,随意吃了几口东西,就向孟兰亭道歉,说自己有点累,想回房休息,不能陪她了。   她的房间和孟兰亭挨着。孟兰亭看着她进了门,在走廊上伫立了片刻,也慢慢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香港的报纸,无论是中文报还是英文报,都在大篇地报道着内地刚刚再次爆发的中日大战。   客房侍者照着孟兰亭的吩咐,将每天的几份大报早早就送到了她的房间。冯令美没来的时候,孟兰亭看完报纸,就成天开着无线电广播,直到夜深,广播放送结束为止。   第二天,冯令美也依然留在房间里,没怎么露面。   孟兰亭留意到,客房送给她的报纸,一直就插在门口。   她始终没有取过。   次日,就是飞机起飞的日子。   孟兰亭坐在窗前,望着摆在房间地上的箱子,出神之时,电话响了起来。   便衣告诉他,因为飞行计划临时发生了些变故,明天的航班延迟,要推到三天之后,请她继续在酒店里等待,同时麻烦转告一声八小姐。   接完电话,孟兰亭出去,敲了冯令美的门。   她仿佛刚睡觉醒来,眼睛有点肿,听完航班延迟的消息,愣了一下,脸上随即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因为上海战事的影响,来香港的人员暴增,半岛酒店几乎人满为患。当然,入住这里的,都是些有钱人或是来自上流阶层的人士,每到吃饭之时,餐厅里到处都是人,人人都在谈论着正在发生的那场大战。   孟兰亭没怎么打扰独处的冯令美,也没有出去。连饭,也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吃的。   接下来的三天,从早到晚,她依然是在看报纸,听广播中度过的。   飞机起飞前的最后一个黄昏,孟兰亭和冯令美两人在酒店的露天餐厅里坐着。   对面不远之处,车站那座仿大本钟的尖顶大钟,不疾不徐地敲了七下,钟声过后,发出的嗡嗡震颤之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久久不散。   乌金坠落下了维多利亚港,又一个夜晚来临。   虽然人人提及日寇,无不咬牙切齿,但这并不妨碍酒店六楼玫瑰大厅里传出欢快的舞曲之声,欢声笑语,随风阵阵飘入耳中。   或许,越是战乱,这种旁人没有,却唯独被自己幸运抓到了手中的歌舞升平,才愈发值得狂欢和庆祝。   露天餐厅里的白色圆桌上,放着几份摊开的报纸。   开战才一周,无不是战事艰难,伤亡惨烈的报道。   咖啡早已凉透。   孟兰亭和冯令美相对无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孟兰亭忽然想起那天在何方则那里遇到过的那个小护士,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提。   边上的人越来越少。大钟再次敲响。   冯令美仿佛从什么冥想中突然被惊醒,转过脸,含含糊糊地说:“啊——明天要走了!好早些去休息了!”   孟兰亭说:“是啊——好休息去了。”   两人说完,又陷入了沉默。   冯令美慢慢地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放了下去,说:“那么你再坐坐,我先回房睡了。明早见。”   她朝孟兰亭微笑了一下,站了起来,转身过,往里而去,高跟鞋踏过镶嵌着美丽的孔雀翎花纹的的水磨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脚步之声。   脚步声渐渐远去。   孟兰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过了头,继续望着不远之外,那座被夜色勾勒出了一个顶尖轮廓的大钟。   分针一格格地前进,终于又跳到了那个预设的位置。   发条轻微“咯噔”一声。   浑厚而凝重的钟声,再次打响。   “孟小姐,我能坐吗?”   在余音不绝的钟声里,孟兰亭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和自己说话的声音。   那道声音甜而美,仿佛黄莺出谷。并且,似曾相识。   孟兰亭转头,看见钟小姐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她穿了条紫色的旗袍,高高的领,托着她修长而优美的脖颈。袍子紧窄无袖,两只腴美的胳膊被身后照过来的灯晃出了雪汪汪的光,搽了红色指甲油的两根细细手指之间,优雅地夹着一根香烟。   看起来,仿佛刚从舞会里出来的样子。   “我昨天来的香港。刚才经过这里,看到你的背影,觉得有点像,就过来看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这也太巧了。”   不等孟兰亭许可,她坐到了刚才冯令美的那个位子之上,微微往后靠去,望着孟兰亭。   孟兰亭点了点头:“这里风景还不错,钟小姐请自便。我回房了。”   她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听到钟小姐说:“孟小姐,日本人炮轰闸北的那个晚上,小九爷应该不在家,你知道的?”   孟兰亭慢慢转过脸,看着她。   钟小姐吸了口烟,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   “小九爷现在在和日本人打仗。我知道这种时候,在你面前说这些,有些不大适合。”   “那个晚上,我和他一起,就在锦江饭店的房间里。”   她顿了一下。   “忘了和你说,他之前曾替我在那里包过一个长年房,当时还没退掉。”   “我知道你应该不喜欢听这些,但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让孟小姐你知道,心里好有个数。”   “小九爷自然魅力无穷,但做丈夫……大约还是有些叫人头疼……你们结婚,好像到现在,也不过就个把月?”   她含笑,凝视着孟兰亭。   孟兰亭看了她片刻。   “钟小姐,请叫我冯夫人,或者冯太太。”   “我有点不解。你知道恪之是我丈夫,于称呼上还如此疏忽,到底是无知,还是居心叵测?”   钟小姐一顿。   孟兰亭笑了笑。   “对于这样失礼的开头,我原本完全可以不用理会的。但鉴于你的关心,我还是回复你一下。恪之在你之前,似乎还有林小姐?方小姐?有点多,我记不住,也没必要记。”   “我不知道你说的和他共处饭店房间是怎么回事,他那晚上回来的时候,确实没和我说,他喝醉了酒,和一位钟小姐遇到过。”   “我只知道,他最后还是回家了。”   “钟小姐,老实讲,对于我而言,你和那些林小姐方小姐们,并没什么两样。”   “或者说,你比她们更没有自知之明,竟然敢来我的面前和我说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你指望在我这里看到什么。不管是什么,恐怕都只能让你失望了。”   钟小姐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   孟兰亭微微一笑。   “钟小姐,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既然到了香港,那就继续好好唱你的歌。”   “顺便说一声,你的歌唱得确实不错,我还挺喜欢听。下次你什么时候出新唱片,我或许会叫恪之去买一张过来。”   孟兰亭站了起来,撇下指间夹着香烟,身影僵住了的钟小姐,转身离开了露天餐厅。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也没开灯,甩掉脚上的高跟鞋,双手捏得紧紧,开始在昏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大口大口地呼吸,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半夜,她终于上了床,闭上了眼睛。   天渐渐地亮了。   到了约定的八点钟,接她的便衣来敲门。   孟兰亭打开房间的门,说道:“抱歉,我不坐今天的飞机了。麻烦你们,接八姐去机场就可以了。”   便衣神色错愕,两人对望一眼,迟疑了下,其中一人说:“夫人,刚才我们正想问一下夫人,八小姐她不在房间里,门没锁,里面没人。”   孟兰亭一愣,急忙走了过去,推开隔壁那扇虚掩的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帘开着,一道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光束之中,微尘浮动。   卧室,浴室,露台,全都不见冯令美的踪影。   她的箱子,也不见了。   孟兰亭匆匆下楼,到了前台,问冯令美的去向。   金发碧眼的大堂经理急忙迎了上来,说冯八小姐今天一早就已经离开了酒店,说完,又递来一封信。   “这是八小姐让我转交给夫人您的。”   孟兰亭接了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洒了香水的酒店信笺纸之上,用房间里的铅笔凌乱地写了一列字,字体潦草,大意是说她改变了主意,不想出国了,今早就搭最早的一班轮船回去,让孟兰亭不必管她,自己上飞机就行。   孟兰亭捏着信笺,反复看了几遍,陷入了凝思。   “冯夫人?没事?”   经理关心地问。   孟兰亭收起纸,抬起视线,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事。谢谢您,先生。我还有事,大约还要继续在这里住些天。”   “荣幸之至。愿意为您效劳。”   经理微微躬身,笑容满面。 第85章   发生在松江平原上的那场大战,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不分白天,没有黑夜。火炮积聚而出的乌云,彻底地掩了这座云间城上的太阳和星光,机枪口吐出的火舌和霰弹火炮,将无数前一秒还带着滚烫体温的血肉之躯摧毁,化为泥血,渗入了这片被古老的长江冲刷了数千年而堆积出的肥沃的黑色土壤。   千里之外,太平香港,孟兰亭在这座豪华酒店的房间里徘徊着,在无数次的去和留之间,踟躇犹豫着。   终于,她拿起了电话,拨出了那个号码。   在摒息的等待之中,电话接通了。   “大姐您好。是我,孟兰亭。我现在还在香港。”她说。   “我知道。”   那头,冯令仪的声音,循着电波,传到了孟兰亭的耳中。   “小九不是送你到的香港吗?怎么还没走?是遇到了困难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一丝仿佛来自疲倦的暗哑,但语气却依然从容,也听不出她此刻的喜怒或是爱憎,一如她平日留给孟兰亭的印象。   “没有困难,是我自己临时决定先不走的。”她低低地说。   那头顿了一下。   “为什么?他不走,既然这样安排你,就是希望你出去,他大约也能安心些。你最好还是听从安排。”   孟兰亭的视线,落在电话旁的那张日期是数日前的她已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德臣西报上的一则并不起眼的小豆腐块新闻。   “大姐,我会出去的。但在这之前,我请求您的帮忙。”   冯令仪仿佛微微一怔:“你说。”   “我在一份英文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我方密电曾被日方截获破译,行动泄漏,遭到突袭,仅那一役,就牺牲了一个师的将士,这是真的吗?”   没有应声。   “此前我在收到的来自国外的资料上,看到过关于密码理论研究的简单介绍,包括制造和破译,我很感兴趣。美国有位被军方聘用的数学教授是个中的佼佼者,我想成为他的学生。但涉及机密,我的个人申请是不可能达成的。我希望大姐您能帮我,将我引荐过去。”   “我不知道这场战争多久才能结束。即便万幸,速战速决获得了胜利,等我学到些东西,日后,我想我应该也是能发挥些作用的。”   “我需要大姐您的支持和帮助。”   冯令仪的声音,终于再次传了过来,语调微微起伏。   “兰亭,我很意外,收到你这样的要求。”   “是我之前小看了小九和你……”   她顿了一下。   “不瞒你说,去年起,美方就已开始帮我们做这方面的人员培训了,我们也在考虑成立自己的组织。如果你有天赋,自己又立志投身于此,我自然支持你。联系好了,我会通知你。”   “谢谢大姐支持。我等您的指示。给您打这个电话,另外还有一件事。关于恪之……”   “他现在,在上海吗?”   冯令仪沉默了片刻。   “是。在参加会战。”她说。   “大姐,我和他分开的时候,有几句话还来不及说。出去前,我必须要和他说。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他说您可以,叫我有事找您。我请您再帮我一个忙,帮我转告他,方便的时候,请他给我来个电话。”   “可以。”   冯令仪立刻答应。   挂了电话,孟兰亭坐在桌前出神了片刻,收拾了下,起身,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漫长的日子里,孟兰亭唯一外出去过的地方,就是香港大学图书馆。   在酒店的房间里,她不是埋首于借来的期刊资料里,就是看报纸,听广播。   她等待的那个电话,始终没有打来。   天亮,天又黑。她整夜整夜地失眠,睁着眼睛,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夏天慢慢地过去了,天气渐渐地变冷。   终于有一天,广播里说会战结束了。以上海沦陷,国府战线战略性转移而告终。   和平常一样,侍者早早就将当天的报纸及时送到了她的房间。   房间里窗帘低垂,开了一夜的灯,静静地照出孟兰亭蜷膝缩坐在椅里的身影。   当视线落到那份用触目惊心的黑框框出来的占了大半个版面的密密麻麻的校级以上军官牺牲人员名单上的时候,她几乎彻底地失去了去看的勇气。   过了很久,她拿起了报纸,读着用铅字印上去的一个一个已化为英灵的名字,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   看完了一遍。   又看了一遍。   在看过第三遍,没有看到自己熟悉的名字的时候,她潸然泪下。   这是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的流泪。   她哭了好些时候,终于擦去眼泪,打起精神,从椅子里爬下去,站在了浴室那面雪白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女子。   短发慢慢地长长了,已经几天没有梳理,凌乱地覆垂了下来。带着几分尚未完全褪尽的少女青葱的脸,泛着淡淡的青白,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第二天的清早,大概五六点钟的时候,昨夜终于沉沉睡去,此刻尚在梦里的孟兰亭,被电话的铃声给惊醒。   冯恪之,他打来了电话。   “为什么还不走?”   电话的讯号不是很好,嘶嘶地夹杂着电波的噪音,声音忽高忽低,但即便这样,也能听得出来,他嗓音嘶哑,语气有些焦躁,并且带着质问。   他的周围,声音也很嘈杂,仿佛有很多人在忙着什么事。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一道枪炮之声。   孟兰亭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电话,闭目,吸了一口气。   “我会走的。但在走之前,我有话要和你说。”   睁开眼眸,她说道。   “什么事?”   “对了,你弟弟负责指挥部的通讯,相对安全,你放心。”   他的语气缓了下来,迟疑了下,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   “你……不会是怀孕了?”   他失声,语调一下提了起来。   “不是。”   他哦了一声,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希望,沉默了。   “我们没能守住,遵照上命,现在正在撤退。”   片刻后,他说道,声音低沉。   “你有什么话,我听,你说完了,今天就走吧。不要再拖下去了。英国人怕也是守不住香港的,那里迟早也不安全。”   他仿佛有些无奈,口吻甚至带了点恳求的味道。   “冯恪之,我先问你一件事。闸北开火的那个晚上,你和钟小姐在饭店房间里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的冯恪之仿佛一呆。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又提了起来,跟着仿佛试着拍了下话筒,传来一阵刺耳的噪声。   孟兰亭等着噪声停止。   “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该谈这些。但不向你问个清楚,我不甘心。我在香港遇到了钟小姐。她告诉我,那个晚上,你和她在锦江饭店共处一室。你是什么意思?”   孟兰亭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道低低的诅咒之声,充满了惊诧和怒气似的,随即立刻说:“兰亭,除了说这些,她还有没有欺负你?”   “能欺负我的人,只有你。”孟兰亭轻轻地说。   他一顿,等到再次开口,语气已经带着焦急。   “兰亭你别生气。你听我说,那晚上我喝醉了酒,怪我,没立刻回家,又开车在街上晃了一会儿,后来感到醉了,正好近旁是那家饭店,没多想要了个房间,上去就睡了。我当时头疼,大概是连门也没关好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在我边上。我什么都没做就走了。后来回家,我不想吵醒你,就躺楼下沙发那里睡了。”   “兰亭,你一定要相信我!”   见孟兰亭依然沉默着,冯恪之突然想了起来,慌忙又解释:“对了!我之前好像还替她在那里包过一个房间,但我真的早就忘了这事,那时我不是在捧她吗……”   他又停下,仓促地改了口。   “……我真他妈的是混蛋!但我和她的关系,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   “好了,可以了。”   孟兰亭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心里好过多了。”   “真的?”电话那头的他,仿佛有点不敢置信。   “是。我也可以和你说接下来的话了。”   “你想说什么,我都听……”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那时候我不想走,确实是因为你。而现在,我决定走了,却不是出于你的缘故。”   “和你说完我这些天想的,我就走了。”   冯恪之似乎又感到惊讶,迟疑了下,想说什么的样子,终于还是没有再次开口打断她。   “冯恪之,你从小到大,是天子骄子。除了从军一项,应该没有你求而不得的东西。所以你可以随心所欲。喜欢我,就用尽法子追求我,现在感到自己受了伤害,就把我推开,哪怕我再三祈求你的原谅,你也那么狠心。但我不一样。”   “我这将近二十年,是父母面前懂事的女儿,是要照顾弟弟的姐姐。我要顾及你我两家的交情,感激你家人对我的好和给予的恩,还有你的姐姐们对我的各种期待。我从小到大受的教育让我被迫,也是出于自愿地尽量去迎合别人的期待,哪怕那些不是我的所想。我好像从没有机会去考虑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我其实还要感谢你的大姐带给我的这段短暂婚姻。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些事,我大约还是和以前一样。现在你知道我欺骗了你,不要我了,给了我离婚书。我不强迫你。你有你的骄傲,你也是为了我好。但是我现在也明白了,我其实想和你一样的,这种时候,为这个国,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我要走了。”   “兰亭……”他仿佛有些晕,声音迟疑。   “你别打断我!我还没说完!”   孟兰亭抑下心底一阵阵翻腾着的情绪,说道。   冯恪之闭了口。   “冯恪之,我真的抱歉,在你向我苦苦求爱的时候,我无情地拒绝了你。转个身,又可笑地屈服在了我的习惯之下,和你结婚,欺骗了你。”   “当初,我下定决心和你不再见面,是真的。但即便这样,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从前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我是不敢把自己的下半辈子赌在你的手里,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去接受你。”   “和你认识至今,我有过不少的烦恼,甚至是愤怒,但我想,更多的应该还是快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没后悔和你一起度过的日子……”   她想起了从前那晚,他送自己回来,将自己堵在周家巷子墙上调戏的一幕,又想起了他带着自己在露台跳舞,留声机里飘出“What do you know about love”的旋律的那一夜,喉咙蓦然发堵,停了一下。   “兰亭!”   冯恪之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声地叫她名字。   孟兰亭眨了下眼睛,逼退眼底漾出的一层湿意。   “你以前不是老问我喜不喜欢你吗?我给你留了样东西,放在信封里,我会叫便衣给你带过去的。要是能收到,你愿意看就看,不看,扔掉也没关系。”   “我的话说完了。希望你顾着些自己,为国力战的同时,安好。”   “兰亭,你要给我什么?你别这样好不好……”   他的语气又紧张又不安。   电话里的声音,忽然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通讯员,电话怎么回事!他妈的还不给我去看下线路——”   孟兰亭听到那头,传来他随了电波扭曲起来的吼叫之声。   一阵嘶嘶的杂音,接着,什么也听不到了。   孟兰亭抬手,抹了下眼睛,轻轻地挂了电话。   她从床上爬了下去,打开携带出来的一只箱子,从里面取了本书,翻开,拿出一张照片,低头看了片刻,手指轻轻摸了摸上头那个脑门被画了只小乌龟的男孩,随即放进了一只信封里。   她进了浴室,低下头,用水龙头里放出的冷水洗了把脸,擦干出来,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明亮的晨曦从窗户里涌入,房间里的黑暗被驱散,变成了白色。 第86章   孟兰亭离开了她滞留了两三个月的半岛酒店。   她留下的那只信封,在几天之后,也转到了冯恪之的手中。   那时候,他所在的集团军,于撤退的路上,临时又接受了一项掩护上海最后一批撤出来的工厂机器迁往内地的任务。   薄薄一个封口,冯恪之一时竟然没有勇气启开。   他将信贴身藏好,转身继续投入了战斗。   直到数日之后,一个深夜,当耳畔的炮火之声,从密集变为稀落,直到彻底消失之后,他跨过那些因为倦极,放松后直接抱枪横七竖八歪在地上直接睡了过去的士兵的身体,离开了阵地,独自来到一处隐蔽的壕沟角落里,人仰靠在泥墙上,点了支香烟,眼睛望着头顶的灿烂星空,抽了半支,终于摸出了那只带着他身体温度的信封,扯开了口。   他看到一样东西,从封里滑出了一角。   星光之下,可辨仿佛是张照片。   他抽了出来,再次打亮打火机,凑近些,当视线落到照片上的那一刻,怔住了。   一张他此前从没看到过的小男孩的老照片,但是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就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傻乎乎的样子,看起来挺高兴,却被人凭空添了两道胡子,不但如此,脑门之上,还爬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乌龟。   他愣住了。   “你放心,我冯恪之日后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当王八地上爬!”   恍恍惚惚之间,他的耳畔,仿佛突然回响起了很久以前,因为什么事,自己曾对她放出过的一句话。   冯恪之久久地望着手里的照片,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打火机的金属外壳被火的温度渐渐烧烫,烫到了指头的皮肉,感到了疼痛,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突然醍醐灌顶。   几个日夜坚守阵地所带来的疲倦和伤痛,空气里还没散尽的仿佛带着温度的硝烟的刺鼻味道,暂时被打压住的敌人,下一刻或许又会再次发动疯狂进攻的隐忧,所有的这一切,在这一瞬,烟消云散。   难道,她是在告诉他,还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正如他那么痴狂地喜爱着她一样吗?   冯恪之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如此的好运。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他的心,在这刹那,依然还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欢喜、懊悔和柔软所充盈了。   他吐掉了香烟,再次揿亮打火机,盯着照片又看了一会儿,从自己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再次摸出一张带着自己体表温度的照片,将两张并排放在一起。   他看了又看。   打火机亮了灭,灭了又亮,直到油嘶嘶地烧尽了,火苗渐渐减弱,彻底地熄灭了。   壕沟周围,陷入了夜色所带来的浓重昏暗里。   冯恪之一动不动,依然那样靠在泥壁上,终于,在黑暗中,慢慢地,将小女孩的照片拿了起来,低头,往她的那张小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   三天之后,冯恪之完成了掩护的任务,率部撤退到了部队的一个临时集合点,让士兵治伤、休息。   大清早,他就来到乡间那排被征为临时司令部的平房前。   知道自己的八姐昨晚刚来这里,现在说不定还和何方则在一起,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靠在门边,一边抽着烟,看着不远之外土墩旁两条黄狗打架,一边耐心地等着。   冯令美是在昨夜深夜,结束了长达数月的煎熬般的等待,终于来到这里的。   她在冰冷的冬天的空气里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张狭窄的军用铁床上,身上不但盖着被子,又加了件军用大衣。   但是昨晚搂着自己入睡的丈夫,却不见了。   她一下睁开眼睛,撞见了一双凝视着自己的男人的眼眸,这才发现,丈夫并没离开,而是起了身,穿好衣服,就坐在床边,在陪着自己。   “现在我还没事。你累的话,再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何方则将她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又仔细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的心一下安了,和身边这个一直总是在照顾着自己的沉默的男人对望了片刻,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暖呼呼的手,爱怜地摸了摸他长了还不及刮的满是青色胡渣的脸,爬了起来。   “今天我就去学护理。等我学会了,不许你再让别的女人摸。”   她低低地说,语气带了点撒娇。   何方则一怔,这才明白了过来。   上次的手术,因为条件简陋,并没有将全部的霰弹碎片取出,肩膀总有隐痛。前两天终于得了空,刚做了第二次手术,现在伤口还没拆线。   昨晚她来的时候,刚好撞见护士在替自己换药。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低低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冯恪之终于等到了冯令美出来,叫住了她“八姐!”   冯令美转头,惊讶地看着弟弟“昨晚半夜才来,现在也没任务,你不抓紧再补个觉,跑这里干什么?”   冯恪之想起昨夜一到,就打了长途电话过去,酒店说她早几天前就已经离开,压下心里再次涌出的无限惆怅,低声说“八姐,我有个事,不太确定,想请教下你。”   “什么事?”   “要是一个女孩子往男孩子的照片上乱画,给他添胡子,还……”   他看了眼四周。   “还往脑门上画乌龟。这是什么意思?”   冯令美感到意外,没想到弟弟一大清早来这里等自己,问的是这个,又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以前不是很多女朋友吗?傻啊,这都不知道。自然是喜欢了。喜欢才画……”   她顿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弟弟。   “谁啊?不会是兰亭往你照片上画乌龟?”   冯恪之下意识地摇头“没……”话没说完,又改了口。   “是。”   冯令美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她喜欢你的。”   “八姐,你再陪陪姐夫,我先走了。”   冯恪之转身而去,脚步轻快。   一天之后,他写给孟兰亭的第一封信,经由特殊渠道,上了邮轮,在海上辗转,在这一年的冬末,送抵到了孟兰亭的手上。   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第二年的秋,他的第二封信,再次上了邮轮。   来来去去。在信和信的漫长递送与夜深时分,于炮火静悄的间隙中醒来的的遥想和期待之中,光阴如同流水,从指间徐徐而过。   ……   民国三十年的秋。纽约附近的一个宁静小镇里,这个下午,秋天午后的明媚阳光,穿过了高大的柞榛树的树冠,斑驳地照在校园里的到处可见的中古式拱廊和卷形门窗之上,也静静地照在坐于林荫道旁的一道身影之上。   她是一个来自东方的年轻女孩儿。   在尚未面向女生开放招生的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园里,看到东方面孔并不奇怪,但女学生,却并不常见。   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小姐,严格来说,也不是这里的学生。   她是数学系那个脾气古怪的弗里德曼教授的助手之一,四年前来的这里。   四年前来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而现在,二十三岁的她,坐在校园道旁的一张长条木椅上,低头,看着翻在自己膝上的一本厚厚的书籍。   她长发垂腰,随意结辫,肩上裹条围巾,格子呢裙,脚上一双黑色皮鞋,随意又青春。阳光照在她低垂的光洁额头上,几缕映着金色光影的发丝,从发辫里飘出,随风轻轻地沾在她的面庞之上,肌肤洁白,目光沉静。   她看了一会儿的书,抬头,视线落到了对面不远之外的拿苏堂上。   砖墙不加粉刷,绿色的常春藤,密密麻麻地攀援其上,遮掩着墙体上的来自岁月的斑驳痕迹。   她看着那片常春藤,渐渐地,仿佛出起了神。这时,近旁传来一道脚步之声,仿佛有人向她走了过来。   她转过脸,看来眼来人,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叫了声“松舟”,合上书要站起来。   奚松舟示意她不必起来,加快脚步到了她的面前,向她点了点头,随即坐到了她的身畔。   这几年间,两人之间的碰面算不上频繁,但也有往来,异国他乡,犹如系住了友情的一根纽带,只会让彼此愈发成为知音。   “兰亭,我已经收到了研究所的邀请,聘我做终身教授。”   两人说了几句近况,孟兰亭问他研究所的事情,他说道。   “恭喜你,实至名归。”   孟兰亭衷心地笑道。   奚松舟却双手紧握,视线凝视着前方,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怎么了?”孟兰亭问他。   他慢慢地转过脸,看和她。   “我没有接受。”   孟兰亭一怔。   “我已经想好了,尽快回国。”   奚松舟的双眉紧皱。   “这两年,我给周教授去过几封航邮信,但你也知道,国内国外,如此情况,通信困难。好在前些时候,我终于收到了他的一封回信。他和我讲了些他那边的情况。”   “我没有想到,这场仗一打就打这么久,现在非但没有获胜的曙光,反而进入愈发艰难的状况,也不知道哪天才是个头。联大更是如此,条件艰苦至此地步,他们没有放弃,依旧坚持上课。”   他顿了一下。   “我深感自责。他们已经坚持了四年,我却在这里安稳度日。周教授说师资紧缺。我已经想好了,尽快动身回去,和周教授他们一道等着胜利的到来。”   孟兰亭有点意外,想了下,说“周教授应该也只是无意提及,没有一定要你回去的意思……”   奚松舟摇了摇头“我知道,是我自己决定的。其实之前,我就一直犹豫,只是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而已。现在我决定了。我今天过来,其实也是和你作个告别。”   “兰亭,我先回国了。研究所不缺我一个教授,我想联大更需要我回去。”   他说道。   孟兰亭心里涌出一阵感动之情,站了起来,郑重地向他伸出手。   “我很敬佩你的决定。祝你一路顺利,希望我们将来很快就能再次相遇,到了那时,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又能过回和平的日子。”   奚松舟也跟着站了起来,慢慢地伸过来手,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握紧,顿了一顿,终于,松开了手。   “我相信一定会的。”   孟兰亭点头“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不用了。”奚松舟微笑。   “我知道你学业繁忙,没必要特意送我。能得到你的祝福和肯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孟兰亭含笑望着他“那我就不客气了。再次祝你一切顺利。”   “松舟,你真的很优秀,我为我有幸认识了你这样的一个朋友而骄傲。”   奚松舟凝视着她,没说什么,片刻后,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迈步离去。   他的步伐起先不快也不慢,就像平时走路的样子,渐渐地,慢了下来。   尽管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真的不必再回头了。她和自己,永远只会做朋友。   但头却仿佛不听使唤,依然还是转了回去。   他看到孟兰亭还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见自己回过头,她再次露出微笑,抬起一只手,和自己摇了摇,做了个再见的动作。   一个男生朝她走了过来,叫她,仿佛说了什么事情。   她听了,朝自己这边又晃了晃手,随即收起书,转身往另个方向快步而去。   奚松舟定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校园步道的尽头,低头,将一支插在自己胸前衣兜里的水笔抽了出来。   这是一支派克金笔。用了多年,笔头有些磨损了,但外壳,看起来却依然那么的新,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惜程度。   他凝视了片刻,将它再次插回自己的衣兜里,扶了扶正,转身,再次迈步而去。   他们是朋友,只是朋友。   这漫长而短暂的四年,终于,让他学会记住了这件事。   从今天起,他也必须要学会,真正把心里的她视为朋友。   新的生活,在他前面的脚下铺开了。他知道会有很多的艰难和困苦,但他并不惧怕。   那些,或许就是一个人在生命中所必须要承受的所有的轻和重。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   教授的助手告诉她,教授叫她去找她,说有事。   孟兰亭出了校园,匆匆来到位于近旁的高等研究院,进去后,来到教授的办公室,敲了敲门,随后进去。   教授的办公室,永远都是杂乱无章的,各种资料和书籍胡乱堆放,并且,也不高兴他的助手们帮他整理,说那样反而打乱了次序,让他找不到东西。   和往常一样,身材瘦小的教授坐在书桌后,人几乎就要被堆在两边的高高的书堆所掩盖。   但今天和平常又有些不同。   教授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便衣男子。   男子是中国人,目光炯炯,看见孟兰亭进来,立刻转身,恭敬地叫了声“孟小姐”,随即出示证件,自我介绍。   他叫方骏,是中华民国驻华盛顿使馆的一个军事武官。   “孟小姐,我收到来自重庆的指示,现在,需要将你带回国内。”   孟兰亭的心跳一下加快,看向教授。   教授说“之前去往中国进行培训援助的专家,身体经受不住重庆地下防空洞的潮湿,生了病,现在回国了。孟,你来了四年,是我最出色的一个学生,不但天赋出众,刻苦更是别人没法相比的,我的东西,能教的,已经全部教给你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我知道你很想回去,所以,你现在可以回了,去接替那个人的事情。”   孟兰亭抑下那种心脏激动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的感觉,向教授深深地鞠躬。   “教授,这是我们中国人向老师表达敬意和感谢的方式。谢谢您这几年间对我的帮助。我会永远记住,并感激您的。”   教授微笑,握住孟兰亭的手。   “去,路上顺利。” 第87章   孟兰亭回宿舍,立刻收拾行李。   她的行李非常简单,只有几件必要的换洗衣物。那些重要的核心资料,能记的,孟兰亭早已烂熟于心,而像工具书这样的东西,为安全起见,在方武官的要求下,另外装箱,和孟兰亭人物分离,由他另安排人带送回去。   方武官说,原本的飞机航线已经停运了,只能走海路。为了安全起见,也不能走常规的由纽约转巴拿马再走太平洋回去,而是转印度洋的好望角,再换船,绕行到香港。到了那里,重庆政府会派人来接应,将她接走。路上预估至少要花两个月的时间。   当天晚上,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孟兰亭被方武官和另个随从人员带领着,以一位同船去往香港履新的英国外交官史密斯的秘书身份,登上了那条去往非洲的轮船。   船是运载货物的商船,供人居住的舱房又小又破,灯光昏暗。孟兰亭安之若素,除了天黑下来,有时在方武官的陪同下,到甲板上放个风,其余时间,依旧是在孜孜不倦地学习、研究。倦了,睡一觉,或者,拿出过去四年间,她收到的来自于冯恪之的信,一封一封,一字一字地重复着读。   四年,飘洋过海的六封信,这就是她和他之间的全部的羁绊。   冯恪之写给她的第一封信,告诉她自己现在所在的方位。八姐和八姐夫的和好。说,她去了那边,可能会遇到过奚表叔。又说,他收到了她留给自己的照片,谢谢她一直还保留着他小时候的照片,没有丢掉或是撕掉,他也会好好保管。最后叮嘱她,一个人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只顾学东西累坏自己。纽约的冬天像只冰冻的炉子,他深有体会。   孟兰亭回复的时候,也就照着他的格式,说自己在这边的生活和学习环境,讲自己对于学业的感悟,告诉他,自己和奚松舟偶有碰面,谈的都是关于国内战局的事。她会照顾好自己,让他更是务必保重。   就这样,两人一来一往,三四年间,仿佛无声的唱随,也或许是彼此的情怯,在往来的信件里,谁都没有主动先提及他们在香港离别前的那不愉快的一夜和后来的那个电话。   于是一直以来,谁也没有再提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只是一对远隔重洋、却始终相互记着对方,所以总是在收到对方的信后必定立刻要着手回复好让他(她)为自己放心的老朋友似的。   时间在勤奋的学习,也是在收到信的轻松和继续等待下一封的牵挂中,不断地轮回,忽忽而过。   上一封来自于他的信,日期是九个月前,今年的年初。   冯恪之告诉她,他被提为了少将师长,所在战区遭日寇进犯,料接下来会有一场大战,应当很忙,下次给她写信,时间可能间隔会长些,叫她不要焦急。   他信中的语气,十分平静。   大半年的时间,从春入夏,再从夏到秋,就这样过去了。   孟兰亭从广播和新闻里,知道了那一场已经持续数月的,正发生的远在万里之外隔着重洋的守土到底、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的血战,为得知的取得的足以鼓舞全国人心的光耀战绩而感到无比骄傲的同时,更深深地明白,年初冯恪之来的那一封语气平淡的信的背后,隐藏着的牺牲到底的决心和注定要为此而付出的血的代价。   正是因为有了千千万万个和他抱着相同决心,也不惮于为决心付出血的代价的的人,才有长城之不倒,人心之不散。   她的心里,无时不刻不在牵挂着战局,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下一封的来信。   现在终于能够回了,她怎么可能不激动万分,怎么可能不迫不及待?   她的心,早已插翅飞了回去。   在海上换了两艘船,辗转了两个多月后,于十二月初,终于曲折抵达香港。   香港依然是四年前她离开前的样子。码头轮船排满埠头,舢板穿梭其间,码头附近的街巷里,大大小小的招牌,高高低低,鳞次栉比,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喧闹无比。   当双足终于再一次踏上这块实地,恍惚之间,孟兰亭生出了一种隔世般的感觉,却又仿佛一切依然,自己不过昨日,才刚刚离开这个地方似的。   方武官在快上岸时,用无线电和那头联系过,随后告诉孟兰亭,因为香港也被日本严密封锁,导致原本安排好的接人线路出现岔子,现在那边正在紧急调整方案,可能要在九龙滞留一两天。他会继续陪着她,先暂时落脚,等收到消息,立刻安排离开。   方武官非常谨慎,为保险起见,将和对头联系的密码本也给了孟兰亭,以防万一两人散开,她还能够有机会自己和那头取得联系。   香港太平声声。因为进入了圣诞月,才上旬,街道之上,就到处张贴了诸多饭店和百货大楼为圣诞派对而印制的宣传单,一派即将过节的喜气洋洋的景象。   孟兰亭坐在汽车里,因为人流的滞阻,缓慢地经过街边时,在贴满了各种宣传广告的墙上,无意看到一张本港歌女集体义演,为国内抗战募捐善款的宣传单。   单子贴上去应该有些时日了,风吹雨打,颜色褪却。   钟小姐也在照片里。   孟兰亭瞥了一眼,经过而去。   她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落脚了两天。   第二天的晚上,方武官通知她,线路已经重新安排好了,明天中午,将会带她登上香港本岛,再从那里坐船离开。   孟兰亭在无眠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的清晨,她早早地醒来,梳洗完毕,收拾东西,提早做着离开的准备时,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尖锐的防空警报被拉响的声音。   呜呜的声音仿佛一条被绷得紧紧的橡皮带,似乎只要再稍微用力一点就要绷断。又仿佛一个带着勾的针尖,在死命地往人的耳朵里钻,刺痛耳膜。   接着,就是一阵飞机飞过头顶发出的嗡嗡的巨大噪声,屋顶仿佛都被震颤而动,簌簌地落下一片泥灰。   孟兰亭的神经绷紧了。急忙跑到门口,抬头,看见一排日本飞机,正排成一行,从头顶的低空掠飞而过。   很快,远处,不知道哪里,传来了一阵炸弹爆炸发出的轰然巨响。   “日本人空袭啦——”   街口仿佛一下乱了起来,人群发出阵阵惊恐的尖叫之声。   这个原本普普通通的清晨的宁静,就这样被打破了。   方武官去打了个电话,很快跑了进来,神色凝重无比。   “孟小姐,不好了。港督府说日本突然出动空军轰炸启德机场,怕是要进攻香港了!计划有变,我们立刻跟着史密斯先生渡船到本岛,速紧离开!”   九点钟,孟兰亭跟着方武官抵达维多利亚港。   短短不过一个小时,启德机场就被摧毁,英国空军完全失去制空权,毫无反击之力。   港督之前虽然也有过警觉,做过一些准备,但不过流于泛泛,并没有真正地意识到,战争,竟然真的会这么快就降临到了自己这块太平乐土的头上。   九龙和香港本岛的英国军队加本地武装,全部只有一万多人,而在炸毁机场后,从深圳往九龙开来的日本先遣部队,数量就有五万之众。   驻守九龙要塞的英国军队在手忙脚乱地应战,岌岌可危。   港督立刻下令封锁维港,除了获得特许的船,禁止其余一切船只穿渡,擅自下水者,以枪炮击沉。   日本人野兽凶残,天下皆知。   九龙岸边,挤满了出于恐惧,想要先逃到对面去的人。有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的有钱人,也有拖儿带女的普通民众,喊声,骂声,夹杂着孩童发出的尖锐哭声,乱成一团。   孟兰亭在方武官的保护之下,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终于靠近了停在特许泊位上的那艘渡船。   负责把手的英国士兵检查过证件,予以放行。孟兰亭正要上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喊叫:“冯太太,帮帮我,我也要过去!”   孟兰亭停步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不顾一切地推开前头的人,冲到了自己的面前,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女人面色苍白,手里抱着一只拎包,脚上的高跟鞋,大概是刚才太挤了的缘故,掉了一只,只剩另外一只还在脚上。   竟是钟小姐。   “冯太太!求你帮我说说情,帮我也带过去!我之前组织义演为抗战筹款,日本人知道我了!他们要是打过来,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求你了!”   孟兰亭和她对望了一眼,迟疑了下,转头对那个英国士兵说:“她和我们同行的。”   英国士兵看了眼钟小姐,拿开枪:“快上去!船马上开了!”   钟小姐丢掉了另只鞋,赤脚,紧紧地跟着孟兰亭,登上了甲板。   船启动,撇下身后的喧嚣,朝着对面而去。   钟小姐的脸色还是萎靡不振,缩在那里,眼神呆滞。   今天港口风大,波涛起伏,到对岸,大概要二十分钟。   钟小姐慢慢地转动眼睛,落到孟兰亭的头脸之上,定定地瞧了她片刻,忽然,眼眶红了。   “冯太太,我没想到……你会真的帮我……刚才我太害怕了……以前我有个姐妹,听说被日本人抓去了……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她死得很惨……”   她的声音颤抖。   孟兰亭不语。   她定了定神。   “我对不起你……以前在半岛酒店,我遇到你的时候,和你说了那些话。我真的后悔了,当时我只是太嫉妒你了……”   “那一年,小九爷虽然捧我,人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朋友,但他的眼里却根本就没有我!不过就是看中我听他的话而已!我就像条狗,他对我,从头到尾就是利用。还有那座根本就是在羞辱我的图书馆!我听说建了一半,被日本人的飞机给炸平了。你不知道,当时我听到消息,心里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对我这么无情,我原本应该恨他的。但是我却恨不起来……我就恨上你了……”   “他对你应该也说了吧?我认识他的时候,刚□□没多久,有一天,在歌厅里被客人欺负,那人来头很大,歌厅经理也不敢管,正好小九爷看见,帮我挡了下来……”   “我太愚蠢了。我怎么能和你比……”   她低头,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滚落。   孟兰亭看着她哭,没有发声。   方武官手里提了一双鞋,匆匆回来。   就在这时,海港的上空,由远及近,突然再次传来一阵飞机逼近的声音。   声音很快就到了头顶。   “不好了!日本飞机来了!全部趴下!”   船上的一个英国军官大吼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伴着一阵仿佛就在耳畔爆裂开来的轰然巨响,船体突然猛地颤抖,发出一阵可怕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瞬间就要四五分裂。   船头被炸弹炸开了一个大洞,站在附近甲板的人,全部飞进了海里。巨大的气流涌来,瞬间,将所有的人都抛在了地上。   “孟小姐!”   站在一旁的方武官大惊失色,奋力朝着孟兰亭扑来,身体却被气浪冲着往后仰倒,头撞在了舷上,人砰地倒地。   孟兰亭也被涌来气流给掀翻,倒下的同时,下意识地伸手,死死地抓住了近旁一只固定在甲板上的椅脚。   又一个炮弹击中船体。   大量的水,源源不断地灌入船舱,船停在了海港的水面之上,很快,开始慢慢下沉。   发生的这一幕,让两岸的人都为之惊呆。   两架飞机,先后投弹,在炸沉了船后,继续低空盘旋,朝着香港码头飞去,轰炸着岸边的英军。   英国人丢盔弃甲,纷纷逃走。   飞机炸沉了停在岸边的几艘船,仿佛为了示威,又冲着九龙码头的方向飞去。   那些原本还聚在那里不肯走的人,早已尖叫着四散奔逃。   一个炸弹下去。   许多人慌乱中掉下水,奋力扑腾,码头上,扑倒了几具来不及逃走,正好中弹的人的尸体。   断手残肢,和着血水,飞了一地,此情此景,宛如人间地狱,惨不忍睹。   飞机投弹完毕,耀武扬威,丢下正在下沉的船和那些落入海里的人,转了个方向,扬长而去。   船在迅速地下沉。留在海面的甲板部分,只剩不到十来公分了。   孟兰亭知道船体完全下沉之后,会有一股漩涡,极有可能会将还停留在甲板上的人给带下水去。   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可考虑的时间了。   她咬紧牙关,头也没回,奋力跳入海中。   在美国的几年,出于必要技能的考虑,她学会了游泳。   她努力地在水里保持着平衡,朝着远离船体的方向游去。   游出去不过几米远,感到身后一股吸力,人一下被带入水中。   好在距离已经有些远了,她放松身体,等那股力量消失,再次从水里冒了出来。   周围的海面之上,不见了船的踪影。几十个人还和她一样漂在水上。有的手里抓着浮物,有的正在下沉。   孟兰亭朝着最近的一把浮在水上的木头椅子奋力游去,终于在力气耗尽之前,抓住了椅子的腿。   椅子一下就被压了下去,但好在多少能给她带来些浮力。   孟兰亭双手死死抓住椅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恢复着体力。   船开出来十分钟还没到,靠着出发的九龙码头方向,看起来,距离也并不是很远。   却她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向着岸边游去了。只能随了波浪不停起伏,漂在水面之上。   才漂了一会儿,一个同船的男子奋力游向了她,一把伸手,将椅子给夺走,自己扑了上去。   孟兰亭失去了浮力,身体一下落沉,只能凭着最后一点气力,努力在波浪里保持着头脸露在水面,心里期盼着奇迹出现得救。   她不想死。许多的事,还没有做。   那个她想见的人,也还没有见到面。   但是她感到自己的气力渐渐地耗尽,每一次的拍水,都是如此的困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胳膊仿佛灌满了铅,到了最后,已经无法动弹。   一个浪头朝她打开,她被按了下去,又奋力,再次浮了上来。   周围全部都是水,视线也变得模模糊糊,就在这时,她依稀看到一团影子,从香港岛的方向,正向着自己疾速而来。   一个男人,驾着舢板而来。   她闭了闭眼,睁开,终于认了出来。   那个男人,他就是冯恪之。   他操着舢板,全速地向着沉船的地点而来,靠近的时候,浮在海面的人,努力地向他呼救。   他恍若未闻,双目紧紧地盯着前方还在水面沉浮的孟兰亭,丝毫也没有停顿,继续而来。   那个抢走孟兰亭椅子的男人,奋力划水,终于靠近,伸手抓住了舢板。   冯恪之看都没看,一脚狠狠踹了下去,那人惨叫一声,整个人被踢入了水中,沉了下去。   就认出他的那一刻,胸中的一口气,突然就松掉了。   一个浪头迎面打来,孟兰亭再也坚持不住,人跟着沉了下去。   冯恪之一个纵身,宛如一条矫健的箭鱼,人瞬间没入水中,朝着水下的那道身影,飞快地游了过去。   孟兰亭喝了好几口水,闭着眼睛,感到自己不断下沉的时候,忽然,腰被一条有力的臂膀箍住了,人跟着往上浮去。   “哗”的一声,她终于再次破水而出。   她满头满脸的水,脖颈软软地靠在正带着自己游向舢板的男人的肩,借了他臂膀的力量,人一下被托出水,送进了舢板里,蜷缩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冯恪之跟着爬了上来。   远处的天际,一架飞机的黑点,再次朝着这个方向嗡嗡而来。   “救命——”“救命——”   身后不断传来幸存者的呼救之声。   冯恪之转过头,继续驾着舢板,朝着更近些的九龙方向而去。到了岸边,俯身抱起还卧在舢板底的孟兰亭,一步上岸,朝着附近的掩体,疾奔而去。 第88章   第一架飞机过去,没片刻,又跟来一架,在维港附近低空徘徊,不断示威,以逼迫英国港督放弃抵抗,彻底投降。   刚才还挤满了人的维港,此刻早已变得空荡荡的。   飞机一直不停地在港口徘徊。   附近到处都是房子。冯恪之带着孟兰亭,藏身在了巷中一座门也来不及关好伙计就跑掉了的米店的屋檐下,等飞机飞远了些,他慢慢地转过脸,凝视着被自己放坐了下去的她。   孟兰亭的喘息渐渐地平了下来,人靠在门槛上,仰面,和他对望着。   四年没有见面了。   上一次的最后一面,也是在这里。   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还是那么的年轻而英俊。   他的眉眼,唇颌,脸庞的线条,连耳鬓旁的那道发脚,分明都还是孟兰亭记忆里的模样。   但是他给孟兰亭的感觉,却又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眉宇沉凝,目光深挚。比起从前的俊朗,五官轮廓,隐隐多了几分锋砺。   这是从前她从未感受到过的一种感觉。   两个人浑身都湿漉漉的,头发,脸上,不停地往下滴水。   吸饱了水的衣服压在身上,又重又冷。   孟兰亭的脸色发白,嘴唇发青。   “恪之……”   她终于低低地叫出了面前这个男子的名字,声音颤抖,一瞬间,眼眶红了。   “你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冯恪之的眼眸眨了一下。   一滴水,顺着他峻峭的眉峰,沿着挺直鼻梁的一侧,倏然滚落了下来。   “大姐告诉我,你要回来了。最近日本人在深圳多有动作,我怕香港不安全,就来接你。”   “方骏的联系人就是我,刚才,我在对岸等着你的。”   他凝视着她,低低地说,慢慢抬起手,迟疑了下,拇指指腹,终于轻轻地贴到了她的面庞之上,拭去含在她眼角的一片水光。   孟兰亭怔怔地望着他。   一阵风吹来,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冯恪之仿佛如梦初醒,猝然收回了手,拉起牙关瑟瑟的她,带着跨进门槛,推开一间住屋的门。   床底正爬出来一个看起来像是老板娘的胖女人,突然看见湿漉漉的一个年轻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放声尖叫。   “拿衣服出来!厚的!”   冯恪之喝了一声。   老板娘还是在叫。   冯恪之摸出身上带着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   “给我去拿衣服,女人穿的!”   老板娘大惊失色,倏然闭口,看了眼后同样也浑身湿漉漉,却面带不安的孟兰亭,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   “太太你等等!你叫他千万别开枪!我马上给你拿!”   老板娘急忙打开衣柜的门,胡乱搬出衣服,堆在床上。   “快换上!”   冯恪之叮嘱了孟兰亭一声,自己退了出来,靠在门口等着。   “……小姐你看起来斯斯文文,他……是你男人?”   老板娘心有余悸,瞥了眼门口,低低地问了一句。   孟兰亭向老板娘道了声歉,让她别怕,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和她交换,换了一身蓝布棉袄。   棉袄稍微有点大,不是很合身,但应该是老板娘女儿的,还是能穿,又换了双布鞋,擦了擦头发,走了出来。   冯恪之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跨出了门槛,站回在了屋檐下。   “你不换吗?”孟兰亭低低地问他。   “我不冷。”   他转过头,眺望着港口的方向,凝神了片刻。   那个方向,原本已经停止的枪炮之声,又开始密集了起来。   飞机的轰鸣之声,持续不断。   他的眉头微锁,转回脸。   “再不尽快走,水域恐怕会被日本舰队全线封锁。港督不肯轻易投降,但这么点英国人,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九龙应该很快就会丢的。我的人在香港岛,现在渡口又不通……”   他沉吟了下。   “本来可以找台发报机,试着再和他们取得联系。但普通的波段,恐怕被会监测到,反而更加危险。方武官又……”   他停了下来。   “但愿他能平安无事……”   沉船的一幕,此刻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孟兰亭想起方武官这一路对自己的照应,甚至就连钟小姐,心里也是有点难过。   “他给过我密码本的,就是怕万一和我分开了,我联系不到你们。本子还在我这里,要是有发报机,我可以帮你和他们联系。”   孟兰亭摸出那本贴身收藏,刚放进兜里的湿漉漉的小本子。   冯恪之神色微微一松,立刻点头:“这样就好。我这就去找发报机!”   ……   九龙要塞的方向,枪炮隆隆,天上不时有轰炸机飞过,拣着地上的目标,投下一排排的炸弹。   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发电厂的方向已经燃起明火,空中浓烟滚滚,很多地方陆续断电。   街道上到处都是无头苍蝇般四下奔逃的民众,也有人躲在家里,紧闭门扉,心惊胆战地藏在角落里,期盼着炸弹不要落到自己家的屋顶之上。   一早还熙熙攘攘的街道,现在已经面目全非,   冯恪之带着孟兰亭,穿过街道,和路人逆行着去往电话局,想查看是否还有可用的发报机时,掠来一架低飞的轰炸机,沿着街道连着投了数枚炸弹,飞机过后,火光里又是一片废墟。   因为靠近了战斗中心,这一带,几乎已经看不到民众的身影了。   对面河边的一座石拱桥上,突然出现了一队日本工兵的身影,正往这个方向列队开来。   冯恪之停住脚步,拽着孟兰亭,迅速地闪进了侧旁篾匠铺门前靠墙角卷竖起来的一卷篾席之后,朝她做了噤声的动作。   篾席和墙角之间的空间狭窄,孟兰亭背靠着墙角,和他面对面地立着,两人几乎胸腹相贴。即便身上穿着棉袄,孟兰亭也能清楚地觉到来自他的潮湿又发热的体肤温度。   一种属于旧日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仿佛被唤醒。鼻息里,充盈了属于他的气息。   一瞬间,她几乎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耳畔听到那阵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下又清醒了过来,定住神,屏住呼吸,贴在墙角里,一动不动。   那阵脚步声,终于远去。   孟兰亭慢慢呼出一口气,正要站直身子,忽然耳畔一热,他低头,唇附着自己的耳,低低地说:“我的枪过水了,强用可能会炸膛。有个日本兵落在后面,我弄把枪。你不要动,更不要看。”   他抬手,把孟兰亭的头轻轻端向里侧,自己随即走了出去。   孟兰亭又紧张,又好奇,忍不住扭回脸,透过篾席卷和墙壁之间的一道缝隙,看了出去。   一个日本工兵停下来站在街边,背对着这个方向,正朝着临街人家的门槛撒尿。完了,拉着裤子转身,突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双眼凝视着自己,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前方走得还不是很远的同伴,一边端枪,一边张嘴想要呼叫之时,冯恪之一步上前,双手猛地扭住了那个日本工兵的脖颈,一个发力,喀嚓一声,对方的头歪到一侧,颈椎已被扭断,身体顿时软了下去。   冯恪之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朝着还没死透的日本工兵的咽喉划了一刀,血溅处,气绝倒地。   冯恪之将人迅速拖到桥边,取了手,枪,检查了下子弹,随即将尸体踹下河道,收起枪和匕首,朝着孟兰亭疾步走了回来。   孟兰亭看得心砰砰直跳,见他回来了,急忙站直身体。   冯恪之抓住了她的手,带着,继续朝电话局的方向走去。   终于到达那里,果不出所料,电话局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断墙残垣。   既然到了,不进去看看,总是不甘心。   大门完全倒塌,彻底堵死了进去的路。冯恪之踹开窗户,掏出一个能容人进出的洞,抱着孟兰亭进去,自己也钻了进来。   原本的大厅里柱子倒塌,天花板连同楼板大片地陷落,砸在地上,下头露出好几条腿,全都一动不动,应该已经死了。   冯恪之将孟兰亭护在身边,以提防头顶或是墙壁的二次塌陷。带着她绕过死者,查看位置,最后终于在墙角,找到了掉落在地的发报机。   发报员还没死,身上压着一块塌下来的石板,倒在一旁的地上,听到声音,发出一阵微弱的呻吟求助之声。   冯恪之将石板移开,解下对方的领带,替他扎住正在不停留血的大腿处的血管。   孟兰亭小心地抱起发报机,摆好,吹去上头落着的泥灰,检查了下,见外壳有些碎裂了,试着开启,意外灯竟亮了。   她立刻戴上耳机,用密码本语言,将冯恪之的指示发向对方。   但很快就发现,机器还是坏了,功率变得极小。   这样的稳定性,别说远在十数公里外的香港岛,就是附近几公里内,恐怕对方也是很难接收。   孟兰亭试了好几次,无法发送出去,只好关掉,对看着自己的冯恪之说:“我估计是震荡线圈摔坏了。之前顺带学过简单的修理。附近应该有工具,我拆开看看。”   冯恪之问发报员,在废墟里一阵翻找,最后终于在倒地的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工具箱。   孟兰亭拆开发报机,发现线圈果然裂了。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一台发报机,却又无法顺利发送消息。   发不出去,被困在岌岌可危的九龙,就无法和香港岛的接应人取得联系。   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孟兰亭心里的沮丧,可想而知。   “别急。实在不行的话,我帮你找个地方先躲起来,我去要塞。英国人肯定有发报机。”   冯恪之立刻安慰她。   听着远处要塞方向传来的枪炮隆隆之声,孟兰亭眉头微蹙,忽然想起一样东西,环顾四周,视线落到那只挂在墙上的还没掉下来的无线电广播,心里一动,急忙叫他把广播拿过来。   “应该可以替代。我试试看。”   她取出广播里的振荡器电路,拆下线圈,换到发报机里。   一番忙碌,在折腾了将近一个下午之后,终于,顺利地将电文发了出去。   等待了片刻之后,绿色的灯突然闪烁。   孟兰亭急忙接收,抄下来,很快翻译完毕。   他的人说,接到了他的指示。今晚十一点,按照之前为了防范意外而准备的备用计划,到九龙崎州的那个废弃码头来接。   孟兰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电文递给了他。   冯恪之看了一眼,抬头,注视着含笑望着自己的孟兰亭,慢慢地点了点头,朝她伸臂,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低低地说:“这里到码头不算近。我们这就出发。” 第89章   冯恪之在邮局的废墟里找了支电筒,以备晚间照明,带着孟兰亭离开时,身后传来呻吟之声。   “……求求你们……救救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孟兰亭转头。   奄奄一息的发报员挣扎着,向自己伸手求救。   她不禁恻然。   但这样的情况之下,又能做什么?   冯恪之回头望了一眼,走了回来,托起对方,带了出去,放在了废墟旁的一块石板之后。   “看到有人经过,你就呼救。看运气吧。”   他说完,带着孟兰亭离开邮局,往九龙东的方向而去。   启德机场已经彻底报废,轰炸机走了,现在集中在九龙西,加上通往崎洲方向的九龙东也不属于繁华地带,相对更安全些。孟兰亭上路的时候,看见许多人都往同个方向逃去,人人面带忧惧,步履匆匆。   傍晚,两人到了西贡的将军澳一带。   这里原本人烟稀少,道路两旁,只零星分布了些小渔村,但现在,路上却到处可见难逃而来的民众,还夹杂了些不知道从哪里战败逃到这里的英国士兵,个个狼狈万分。   冯恪之停了下来,找了块干净的石头,让孟兰亭坐上去,递给她自己在路上弄过来的一点吃的东西,又帮她拧开水壶盖子,让她休息补充体力,自己站在一旁,眺望着还在前方的目的地的方向。   孟兰亭喝了口水,随即放下水壶,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冯恪之回头。   “你也饿了吧?你也吃。”   她把包子掰开,分给他一半。   “我不饿。”   “你饿了。”   她含笑看着他。   冯恪之终于接过她递到了自己面前的吃食,咬了一口。   孟兰亭又把水壶递给他。   冯恪之喝了几口水,指着前方说:“地点就在前头那座山脚下,海边有座废弃的灯塔,他们会在灯塔下等我们的。先坐舢板出海,然后转军舰离开。”   “这里走路过去,大概还要两三个小时。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不急,你好好休息。”   孟兰亭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他看了她一眼,蹲了下来,帮她卷起有点长的拖到了地上的棉裤裤脚,安慰道:“你别怕。上了船就安全了,很快能到重庆。”   “我不怕。”孟兰亭摇头。   她真的没有半点害怕的感觉。   从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将她从水里托出来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担忧和害怕,就都不翼而飞了。   冯恪之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这好像是两人重逢之后,他第一次笑,眉头舒展,目光温柔。   孟兰亭的视线落到这张英俊的脸上,一时定住。   “怎么了?”   冯恪之收了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什么……”   孟兰亭的脸暗暗热了,急忙摇头,转过脸,伸手去够水壶。   突然,就在这时,西北方向,传来了一阵嗡嗡的声音。   这声音,对于已经听了整整一天的孟兰亭来说,丝毫也不陌生。   她转头。   远处的天空之上,几点如同巨蝇的黑色影子,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英国人把飞机引来了!快走!”   冯恪之迅速从地上站了起来。   飞机来了两架,很快就到了头顶,压得极低,伴着一阵机枪扫射的声音,地面如同落下了弹雨,尘土激扬。   附近都是平地,除了一些树木和远处百米开外,一个看起来像是废弃了的带着大烟囱的烧灰窑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的遮蔽之物。   人们无助而绝望地尖叫着,四散奔逃,企图逃离来自头顶的扫射,却又怎么逃得开?   飞机盘旋在低空,不断地往下扫射,许多人扑倒在了血泊里。   冯恪之拉起孟兰亭,朝着灰窑疾奔而去,快到近前之时,身后传来阵阵惨叫。   子弹的落地之声,亦如同密雨追来。   他拽着孟兰亭,一个大步,弯腰奋力冲进了窑口,两人一道摔进了窑坑里。   坑有一人多深,最里侧,靠墙堆放了些废弃的火砖,里面光线昏暗。   孟兰亭被他紧紧地抱住。落坑之时,他的手臂护住她的头,因了惯性,两人又连着打了好几个的滚,这才停在了窑坑的中间。   一串从天而下的子弹,迅速地射倒了跟在他们身后的来不及入窑的几个英国士兵,又哒哒哒哒地扫过窑顶。飞机终于从头上飞了过去。   孟兰亭依然还被冯恪之压在身下,紧紧地护在怀中。   两人卧在坑底,一动不动,直到飞机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慢慢地松开了她。   “你没事吧?”   他扶着她坐起来。   孟兰亭终于喘出来一口气,惊魂之余,更是庆幸,摇了摇头。   “我没事……”   她话音未落,头顶之上,嗡嗡之声,再次压来。   这一回,却不是机枪扫射。   伴着几道由远及近的猛烈的爆炸之声,身下的地表,仿佛也跟着起了微微的震颤,头顶之上,更是扑簌簌地落下许多尘土。   “轰——”。   伴着这道震耳欲聋的爆炸之声,孟兰亭惊恐地看到窑口突然往下坍塌了进来。   大小不一的砌在厚厚窑壁里的石头,夹杂着大量的泥灰,仿佛潮水一样,朝着窑坑,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她就被冯恪之再次扑倒在地,抱着,朝那一堆火砖滚了过去。   当身下的震颤和头顶的塌陷全部停止了下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彻底地没了光线。   灰窑被炸塌了。   她和冯恪之,被埋在了深深的灰窑坑里。所幸冯恪之反应得快,倾下来的连片墙体压在那堆靠墙的火砖上,撑出了一个仅剩的空间,这才没有将两人彻底地埋死。   “恪之!”   孟兰亭知道自己没有受伤,感到压在身上的冯恪之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慌忙叫他。   冯恪之慢慢地抬起头,等那阵晕眩之感过去,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身体。   “我在。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别担心。”   外头的爆炸仍在继续。坍塌的灰窑里,两人的头顶之上,依然不断地落下碎石和尘泥。   黑暗中,两人相互抱着,一动不动。   大约十来分钟后,飞机终于远去了,耳畔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冯恪之慢慢地松开了孟兰亭,坐了起来,摸出扣在皮带上的电筒,打开。   漆黑的眼前,终于又有了光线。   他吩咐她不要乱动,自己坐了起来,用手电照了下空间。   灰窑应该都已坍塌,剩的这个地方,高不到一人,被大小石块和泥灰覆住,目测是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倘若不尽快通出去,氧气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孟兰亭很快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压下心中的忐忑,看向他。   冯恪之抽出了贴于小腿而藏的匕首,一刀扎入近旁的废墟里,转头说:“我尽快打出通道,我们会出去的。”   他让孟兰亭躺下,尽量平心静气,以减少氧气的消耗,自己就开始排土挖洞。   他选择了斜上的排土方式。既能缩短距离,尽快打通孔道,又减少直接上挖导致二次坍塌的可能。   匕首不停地挖,一寸寸地前进,挖下来的泥土和搬掉的石头,就堆在他的脚边。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孟兰亭开始感到呼吸渐渐沉重。   她知道,冯恪之的呼吸,现在一定比自己更加困难。   她已经能够听到他发出的喘息之声了。一下一下,沉重无比,声声清晰入耳。   她照着他的叮嘱,依然侧身,蜷缩地贴靠着墙壁而卧,手里拿着电筒,替他照明,凝视着身前这个忙碌着的男人的背影,在心里一再地告诉自己,要听他的话,尽量平心静气,为他多剩些有用的氧气,好帮他尽快打通孔道。   汗水,正一道道地从冯恪之的额头上滚落。   他的胸腔,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的痛楚。   他臂膀上的肌肉,有着最出色的爆发力,单兵能将敌人的头直接扭断。   但是现在,随着吸入肺里的空气渐渐稀薄,连最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开始变的艰难了起来。   他知道她现在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只不过,她不说而已。   洞已经不浅了。以他的估计,这里离废墟的最表,应该不远。   他振奋起精神,继续排土,搬掉压在上面的石块。   “叮”的一声,匕首忽然扎到一块拦在前头的坚硬的尺余宽的大石,从中折为两段。   冯恪之丢开手里的断刀,试着推了推,感到石头有点松动。   他猛地发力。   伴着一道沉闷的响声,压在上头的石头,一下被推开,滚落下去。   他的头顶,赫然露出了一个洞口。   一道昏暗的光线,伴着外头冰冷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终于打通了!   冯恪之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转头,看着孟兰亭,朝她咧嘴一笑。   孟兰亭尖叫了一声,一把丢开电筒,从地上爬了起来,扑到了他的怀里。   “我们不会死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她又哭又笑。   冯恪之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唇附到她的耳边,低声说:“别乱动。这里不牢固。你稍等,我把口子开得大些,先送你出去。”   孟兰亭被提醒,一下不敢动了,站在那里。   他弯腰捡起断匕,小心地排开压在出口四周的剩余石块,等大到能够容人出去了,蹲了下去,让孟兰亭踩着自己的肩,站起来,将她送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四周昏暗一片,地上除了那些死去的人,看不到半个活人的影子。   孟兰亭爬出来,趴在洞口边上,伸手下去拉他:“你快上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身下的石堆仿佛微微陷了一陷。   愣了一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感到那只手松开了自己的手,又猛地一推,她整个人就被一股大力送着往后仰倒,滚了下去。   “啪”的一声,几乎是同一时刻,有什么东西,跟着从洞口里被扔了出来,掉在了她的身边。   “兰亭!别管我!自己务必先去和他们汇合——”   伴着一阵沉闷的,仿佛是石块相互摩擦和碾压的可怕的声音,冯恪之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孟兰亭回过了神,叫了一声“恪之”,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回来,看见自己刚才爬出来的那个通道口,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一堆从近旁移过来的石头,埋在了上面。   “恪之!”   “冯恪之!”   “你听到了吗?你应我一声!”   孟兰亭跪在一旁,一边扒着石头,一边大声地喊。   下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回响。   她不停地喊他名字。可是无论怎么叫,石头下面,始终没有声音。   牙关开始瑟瑟,眼泪汹涌而出。   孟兰亭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可是一切又都是真的。   冯恪之送她出来了,自己却又被再次塌陷的灰窑废墟给掩埋在了下面。   她搬着石头,用手挖着泥土。手指很快就被磨破,却丝毫没有知觉,继续挖,继续搬,直到意识到自己无论怎么用力,即便是找来当作杠杆的树枝,以一己之力,也是不可能搬开眼前这堆叠在一起的石头块的时候,她近乎崩溃,跪在地上,痛哭了片刻,突然想起刚才他丢出来的东西,急忙擦去眼泪,爬了起来,找到了。   一支手。枪。   她瞬间就明白了。   他一定是比自己更早就意识到了废墟要再次塌陷,他是来不及出来了,这才抓住最后的机会,把枪丢出来给自己护身,让自己先去和他的人汇合。   眼泪再次汹涌。   她怎么可能就这样丢下他先去那里和人汇合?即便她在十一点赶到了那里,找到灯塔,顺利地和他的人汇合,再带他们来这里救人,一个来去,至少也要五六个钟头。   即便现在没事,到了那时,恐怕也早已窒息在了下面。   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滚落。孟兰亭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拿起枪,转头奔回到了路上。   路上还横七竖八地卧着白天死于袭击的不幸者,夜风吹过,耳畔仿佛传来呜呜之声,瘆人无比。   孟兰亭却丝毫没有感觉,只是不停地找。   白天来了那么多难逃的人。   她相信周围一定还有人留着。   她需要活人,可以帮到自己的活人。   实在遇不到,她就回头,去白天经过的一个距离这里几公里外的渔村里找人去。   她奔出去大约一里多地,看见前头路边亮了一点灯火,两个壮汉,一个摘着路边死者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另个正在剥死人的衣服。   孟兰亭从不知道,自己的勇气,竟会如此之大。   或者说,这一刻,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压过她要把冯恪之从那个窑坑里解出来的决心。   不管他已经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不会丢下他自己一个人走的。   那两人发现她,起先吓了一跳,等看清是个容貌美丽的年轻女子的时候,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停下了正在干的事,拿起随身携带的铁棍,嘴里说着脏话,笑嘻嘻地朝着孟兰亭走了过来。   孟兰亭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枪,拉枪栓,“砰”的一声,朝两人脚边的一块石头,毫不犹豫地放了一枪。   子弹击在石头上,溅出一片火星子,尖锐的枪声,惊出了附近的几只夜鸟。   壮汉一呆,立刻停下脚步,对望了一眼,慢慢地后退,转身要跑的时候,孟兰亭朝着两人脚边的地上,又放了一枪。   片刻之后,两个人被身后的枪口逼迫着,很快到了那片灰窑的废墟前,一边挖,一边撬。   当抬开最后一块压在上面的大石之时,孟兰亭看到一束电筒光线,从下面漏了出来。   ……   冯恪之还活着。只是先前二次坍塌的时候,头被掉落下来的一块石头砸中,晕了过去。   他人刚刚苏醒了。此刻就闭着眼睛,静静地靠坐在火砖堆旁。手边的地上,放着那只电筒。   当听到孟兰亭在上头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之时,他睁开眼睛,想应她,一时竟虚弱得发不出声,于是开了手电,朝上头晃了一晃。随即扶着墙,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   两个壮汉已经偷偷溜走了。   夜空之中,星光点点。   冯恪之站在刚刚出来的废墟边上,凝望着对面那个泪流不止的女孩儿,朝她伸出了手。   “恪之!”   孟兰亭哽咽着叫了声他的名,扑进他的怀里。   冯恪之站立不稳,一下被她扑倒在了地上。   她不管不顾,仿佛一个受了极大惊吓的小女孩儿,趴在他的胸膛上,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不停地哭。   冯恪之仰面卧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畔不停地安慰她。直到她渐渐停止哭泣,变成了一下一下的抽噎,这才低声说:“兰亭,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先去和他们汇合的。重庆还在等着你过去。”   他顿了一下。   “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万一你要是出了事,该怎么办?”   孟兰亭抬起泪湿的脸,望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这个男人,轻轻地说:“冯恪之,我没有了,他们还可以让美国再派个人来。但你要是真出了事,我就再也没有你了。”   冯恪之沉默了,手掌慢慢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突然翻身,改而将她压在了自己的身下,低头,吻住了她的嘴。   孟兰亭闭着眼睛,一边落泪,一边承受着他激烈的亲吻。   在她被亲得忘了哭泣,就要透不出气来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她,喘息着,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面颈之侧,低低地道:“兰亭,你的头发又那么长了。但我至今却还欠你一个道歉。为我从前曾做过的种种混事。”   他抬起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信里和你说对不起吗?”   孟兰亭抽噎了一下,摇头:“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回来。”   他凝视着她。   “我听我的姐姐们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我不求福,福自来。这自然是扯淡。但说真的,这几年,我却希望这是真的。想想,也好像是真的。否则,我爹怎么替我从小就定下了你。我那么混蛋,你大了,还自己找上了我。这不是送上来的福,是什么?”   “但是这几年,我见过太多的死了。那么多昨天还活着的人,转眼就没了。我不怕死,但我真的不想死。我总觉得,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只要我不对你说,老天就一定会让我继续活下去的,等到你回来的时候,让我亲口说给你听。”   他顿了一下。   “我怕我说早了,我就等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兰亭,现在你回来了,我终于可以说了。我……”   孟兰亭早又已经泪流满面。   “不要!我不要听!”   她突然伸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又松开,死死搂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压向自己,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冯恪之,你听着,我不要听你对我说对不起。”   “永远都不要听!”   良久,她放开了他,在他的耳畔,一字一字地说道。   “兰亭……”   冯恪之激动得声音都微微发颤,低头又要吻她,被她伸手推开,一把从身上推了下去。   孟兰亭爬了起来。   “走了!再不走,时间就要错过了!”   她撇下他,转过身,朝着道路的方向快步而去。   冯恪之不防,被她推得翻在了地上,破了的脑袋又磕了一下,痛得要死,伸手捂了捂,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追了上去。   深夜十一点,两人来到了灯塔旁。   一条舢板,出现在了远处的漆黑海面之上,朝着这边破水而来,停在了距离岸边十几米的礁岩之外。   孟兰亭弯腰,正要卷起裤管下水,身子一轻,人已被冯恪之打横抱了起来。   他抱着孟兰亭下岸,涉水到了船边,将她放了进去,自己也上了船。   “走了。”   他道了一句。   舢板再次破水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下的茫茫海面之上,将身后这座即将就要倾覆的城,抛在了身后。 第90章   凌晨,远处漆黑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艘舰影,影子越来越大,渐渐靠近,顺利交汇。   孟兰亭登上了这艘来接自己的舰。   上舰之后,她被安排住进一间条件相对最好的舱室。舱室不大,但有暖气片供暖,单人铁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一间供应热水的浴室,浴室里还有一只可以用的铜电吹风。   冯恪之送她到了舱室门口,叮嘱她好好休息,自己去了舰桥。   这一路,漫长的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孟兰亭的精神一直绷着,尤其是到了香港后的这几天,更是忧惧交加,大悲大喜,此刻终于能够放松些了,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吹干长发,躺在了身下这张狭窄但铺得很是松软的床上,本当尽快入睡。   但她却丝毫没有睡意。   夜海寂静无声。床头的那盏小铁灯一直亮着,灯泡放出柔和的光,照亮了这个大海之上的简陋但温暖的小小空间。   孟兰亭靠在床头,一直没睡,就着灯光,安静地看着随身携带回来的一本书。   大约半个小时过后,她听到舱门被人轻轻叩了一下,立刻放下书,下床过去开门。   冯恪之站在舱门外,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和他相对站在门里,背对着灯,垂落腰际的长发,被灯光烘出朦朦胧胧的轮廓。温暖的白色法兰绒睡衣吝于向人展示女主人的美,独占地将她身子包裹得密密实实,只在领口处,仿佛迫不得已,才露了一小段最宜承受爱人痴心之吻的纤细的锁骨。   冯恪之的视线从她的面庞,掠过脖颈,定了定神,方再次抬眼,望着她说“兰亭,军舰绕走外海,全速航行,明早大约八点,到广西的安全地登陆,有人来接你,安排你搭飞机,直接到重庆。”   他顿了一下。   “……我会提前下舰,不能送你到重庆了。战事还没完,我要回去。”   他的视线再次掠过她,迟疑了下,说“你应当累了……好好睡一觉,不用送我了。快到的时候,有人会来叫你。”   他说完,朝她点了点头,作势转身。   “我这里还有热水,你去洗个澡,我帮你把衣服烘干。”   孟兰亭柔声说道,为他完全地打开了门。   冯恪之脚步停住,说“好。”   他走了进来。   孟兰亭将他脱下的被体温烘了一天,变得半干半湿的衣服挂在暖气片前烘着,又穿好外套,开门出去叫勤务取来医药箱,随后就抱膝坐在床上,听着用铁皮隔出来的那间浴室里传出的流水的哗哗之声。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来,光着上身,伸手去拿衣服,孟兰亭从床上爬了下来。   “衣服没干。我看看你头上的伤。”   冯恪之摇头“没事。我头硬,只破了个小口子,早不流血了。”   “坐下。”   他立刻坐了下去。   孟兰亭走到他的面前,端着他的头,伸手轻轻拨开头发,就着灯光,看了下已经凝结了血块的伤口,问他“疼吗?”   朦朦胧胧的的灯光里,她散着幽幽暖香的身子就靠着自己。那么近。   只要他再往前稍微靠那么一点点,脸就能碰到她了。   “疼……那会儿我都晕过去了……”   冯恪之闻着鼻息里的幽幽暖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   孟兰亭打开药箱,取棉花蘸了酒精,替他清理伤口,听到他发出仿佛疼痛的轻微嘶嘶之声,哄他“马上就好,你忍忍。”   “嗯。”   冯恪之唔了一声,额头轻轻地压在了裹着她胸脯的那片柔软的法兰绒衣襟上。   孟兰亭手微微一停,并没有后退,而是继续替他擦药,最后覆上棉纱固定住,伤口处置好了。   他没有起来,额头依然靠在她的怀里。   孟兰亭也没有推开他,还是那样停在这个半裸着的年轻男人的面前。   他坐着,女孩儿立着,相依的身影,被灯投到对面的墙上,犹如一帧宁静的剪影。   半晌,男人的肩膀终于动了一动,抬臂,慢慢搂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的身体,贴向了自己赤着的上身。   “兰亭……我其实是想你陪我的……”   他将自己的脸完全地埋在了她的怀里,轻轻地蹭了蹭,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   孟兰亭膝窝发软,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冯恪之低头,和怀中的女孩儿接吻,片刻后,呼吸急促,一下将她抱了起来,走到床边。   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人的体重,铁床的床脚,发出了轻微的“咯吱”一声。   在这片深沉的如同大海的夜色里,在这条全速航行的军舰的某个舱室的狭窄的铁床上,年轻而强壮的男人,和他久别重逢的女孩儿,不停地做着爱。   她早就已经将他的心给拿走了。   过去的那一千多个日子里,隔了那么远,他也总是无时不刻地想着她,无法控制。   这一刻,他不知疲倦,也毫不疲倦。体肤相贴,汗津相融。男人仿佛一个跪在她脚下的奴仆,百般取悦着自己的女王,却也肆意地要她取悦着自己。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彻底地填满分别的那漫长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失意和对她的痴狂的想念。   一夜怎够?   一辈子都是不够。   孟兰亭帮他一件一件地穿上已经变得干燥的衣物,送他出了舱室,看着他踏上甲板,朝着来接的那条转载驳船走去。   天还没有亮透。晨星如露,点点地缀在远处那片暗蓝色的天空之上。   他已经走到了连接两船的那条接驳道前,忽然又停住脚步,转头,朝着还站在舱口的孟兰亭拂了拂,示意她进去。   孟兰亭非但没有进去,反而朝他奔了过来。   她在甲板上的水兵的惊诧注目之下,奔到了冯恪之的面前,扑进了他的怀里,伸手再一次地抱住他的腰身,不肯松开。   水兵们不敢当面盯着,纷纷背过身去,却又忍不住,偷偷转头,瞥个不停。   冯恪之一愣,随即反手拥她入怀,慢慢地收紧臂膀,抱着她,在船头相拥了片刻,回头,望了眼身后那条还在等着自己的船,终于开口哄她“风大,你快进去。到了那边,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孟兰亭睁开眼睛,抬头凝视着他,踮起脚尖,轻轻地亲了他一口,终于松开了手,目送他上了船,渐渐地离去。   天亮了,孟兰亭也抵达港口,上岸后,被送到一个军用机场,搭乘一架运输机,在午后,平安飞抵重庆,穿过厚厚的云层,降落到了一片平坦的沙洲之上,随即就被送去了即将就要开始工作的场所。   这是一处建在小西山的秘密建筑,尽管周围有茂盛林木的遮掩,为了安全起见,在相连的山体里,还开凿出了一个巨大的防空洞,以躲避时不时就会响起的防空警报。   孟兰亭不过短暂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在助手的带领下,熟悉了环境和原本的人员,就开始全心全意,投入到了接替前任的工作之中。   她从事的事,是一件单调的,需要全身心投入,极其耗费精力的一件事。   繁忙的、不允许她有任何分心的紧张工作,以及时不时要躲避的来自空中的尖锐的防空警报,几乎占去了她醒着时的全部精力。   她到达的时候,这座城市还是阴冷的冬天,笼罩在城市上方的云层,缭绕不散。而现在,天气已经渐渐变暖,阳光终于也能够穿过云层,照亮这座城池。   小半年的时间,已经一晃而过。   然而天气变暖,阳光明媚,这样美好的事情,这四年来,对于这座战时陪都和生活在这里的将近百万人口而言,却未必就是好事。   一次次的血战,侵略者的脚步被挡在了太行山和长江嘉陵江的外面,这些年里,始终无法再继续前进一步。但是他们的飞机却可以飞到这座城市的上空,进行轰炸。   没有了那层湿冷云层和缭绕雾气的阻挡,也是为了报复最近一年在战场上遭受到的挫折和失败,侵略者对这座城市的轰炸,变得越来越疯狂。   列成梯队的飞机,随时就来,从早到晚,无休无止。   孟兰亭已经在防空洞里连续工作了将近一个月,不分日夜,一步也没出去。   从她到来的第一天起,除了给学员授课之外,每天,大量繁杂的,可能有用,也可能根本就是无用的收集到的信息,就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里逐一分析,化繁为简,剔除迷惑,集中精力研究有价值的东西。   这是技术,更是一种凭着本能而来的直觉。   在美国的四年里,为了将来更好,也更直观地分析要面对的信息,她学会了日语。   在她刚来这里不久的时候,在大量的繁杂信息之前,她就留意到了一组被偶然捕获的奇怪的,看起来也毫无规律的却带了点传真加密体制特征的电码。   直觉让她盯上了这组偶然获得的电码。   轰炸机多起飞于运城或是武汉的日机场。在经过耐心的等待,又发现了几次之后,这几个月间,配合她的要求,卫戍司令部派人潜到了两地,用尽方法,终于在上月,于机场附近,捕到了一些珍贵的长波信号,送到了她的面前。   孟兰亭全神投入,闭关不出,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研究这批电码。   五月的这个深夜,重庆卫戌总司令拖着疲惫的双腿回了自己的办公场所。   前两天,因为遭到了大规模的轰炸,一直得到严密保护的电厂也守不住,遭了毁损,半个城市电网瘫痪,大火也烧了一天一夜,烧毁附近民房千余间,昨天才刚刚灭掉。   晚上他刚被召去挨了一顿叱骂,被批无能,幸好夫人替他解围,说他此前也是战功赫赫,现在情况如此,实属无奈,这才勉强保住点颜面回来。   正当心情郁闷,秘书走了进来,说小西山刚才来电,让他过去。   他自然知道小西山的人是干什么的,也知道美国回来的那个年轻女人的身份,听到是她亲自打的电话,不顾深夜,急忙赶了过去。   孟兰亭将一组刚刚拦截到的,破译出来的电报,递到了他的手上。   司令看了一眼,有点不敢相信,迟疑了下,问道“冯太太,你确定?”   孟兰亭点头“我以我的专业肯定地告诉你,你可以据此安排行动,做出反应。”   司令匆匆离去。   第二天,一则消息,通过无线广播,短时间内,传遍全国。   今早六点,四架起飞自运城的侵略者轰炸机,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往重庆,预备实施突然打击的时候,半路遭到了来自国军空军大队的拦截和包围,四架飞机全部被打掉。随了飞机爆炸而灰飞烟灭的飞行员里,有一个日空军王牌飞行员,此前不但参加过空袭香港的任务,还多次轰炸重庆,并曾击落我数架飞机,罪恶累累。   全国为之欢欣鼓舞。   长久以来,饱受轰炸之苦的重庆民众闻讯,更是深感出了一口恶气,满大街地奔走相告,敲锣打鼓,全城欢腾一片。   这个夜晚,已经连续超负荷工作了数月的孟兰亭结束了又一天的工作。   傍晚时分,冯令仪亲自来到这里探望孟兰亭和工作人员,并转达了自己和丈夫对她的欣赏和感谢之情。   大家都很激动。   夜深了,别组的同事和她的小组的人员,都已离开,各自回到宿舍休息去了。   她独自坐在防空洞口的那块岩石上,面向着远方,陷入了沉思。   几天之前,她终于译出了那一组被她命名为“阿弗罗狄忒”的日方密码。   这是一组专门用于指示轰炸重庆任务的近乎完美的密码。电报每次都以阿弗罗狄忒开头。   对方的密码制作者,想必也对自己制造出来的密码十分得意,这才用这么一个召唤精灵的女神的美丽名字,来命名他们罪恶的行动。   今早轰炸失败,在可以预想的随后的连续失败之后,当偶然变为必然,孟兰亭知道,对方迟早能觉察出密码被破。   到时候,自己那个隐藏在黑暗里的看不见的对手,就会开始制造新的密码。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但是她并不惧。   制造密码固然比破解容易,但想要造出完美的,尽量避开任何逻辑缺陷的密码体系,绝对不是一件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轻松的事。   只要存在逻辑的漏洞,她就是捕猎的人。   她会一直工作下去,直到那一天,最后的胜利,彻底的到来。   一阵夜风吹来。   她揉了揉因为长久的超负荷工作而变得疲倦不堪的脸。   今早,刚刚遭遇了这样的失败,至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轰炸机应该不会再继续出现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了。   她起身,走了进去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一辆汽车,正沿着车道,从市区的方向,开到了山脚之下。   车开得很快,雪白的车灯,照着前头的路,飞一样地飚,到了,停住,从车里下了一个人,从衣兜里摸出证件,向驻在入口处的士兵亮了下。   士兵肃然起敬,“啪”地敬了个礼,让到了一边。   孟兰亭回到那间专门供她办公,也用作休息的防空洞,收拾着东西,准备去休息了。   防空洞里非常宁静,像个无声的世界,是个适合思考和独处的地方。   但相对地面,确实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尤其是冬天。   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即便边上燃着火盆,也感到了难熬的阴冷和潮湿。   不过现在,随着天气渐渐变暖,这里反倒阴凉而干燥了,她倒有些喜欢上这样的环境。   她收拾着东西,视线再次落到桌上的一张报纸上时,停住。   这是一张上周的报纸,但被她留了下来。   报道说,第九战区广西某重要城市,在经历过一年多的沦陷之后,经过军队的周密布置和将士的浴血奋战,就在上周,终于被胜利夺回,不但全歼了盘踞在那里的数万日本精锐部队,还彻底地断掉了侵略者企图籍此打通越南这条海上运输的路线,是西南战区所取得的一个意义非凡的巨大胜利。   其中某集团军,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荣封铁军之号。   这支集团军的司令,就是少将师长冯恪之。   报纸上,刊载了一张收复城市的当日,他和另外一些将领在城头的合影。   照片拍得有点模糊。但在一排同样穿着军装的人里,孟兰亭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一身军官制服,身姿笔直,神色严肃,目光清炯而有力,仿佛透过照片,径直地望向了对面之人。 第91章   男子仰望了一眼半山那座在夜色里被掩体遮得几乎辨不出轮廓的建筑,带着车上拿下的东西,步伐迅捷地登阶而上,最后几乎成了几步并作一步,终于到了设在大门口的内岗前。   值班的卫兵告诉他,她还没上来,现在应该还在下面。   男子立刻转身,改而沿着右侧一道通往防空洞的台阶,快步而下。   路灯照着他脚下一级一级的台阶。天地静阒而默然,浓密的树荫里,仿佛连声虫鸣也无,耳畔只有自己脚上皮鞋鞋跟落地发出的匆匆的步履之声。   当终于走到了通往内里的那个通道口时,男子却又忽然停住脚步,低头,再一次地审视自己。   和她分开,已经过去了将近五个月。   为了这一次的见面,他在动身来重庆之前,不但去理了之前没时间去管的头发,刚才还特意抹了点许久没用的发油,好让自己的发型看起来更加精神,也更加有型。   他没有穿正式的军装。身上是件合体的派力司军绿衬衫,系一条暗灰色的领带,外穿挺括的美式凡立丁军用翻领夹克,配套的裤子也熨得没有半点折痕,就仿佛刚从衣架转到了他挺拔的身体之上。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打扮,会比穿军装显得更要潇洒。   虽然她从来不说,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有了一种直觉。   她就是喜欢自己英俊的模样。   能一次次地得到她的心软和原谅,说不定,自己的这张脸,也是立下过几分功劳。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再次正了正领带,又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了一遍动身来这里前已擦过的皮鞋。   确定自己从头到脚,完美得没有半点缺陷了,这才迈步,朝着里面继续走去。   孟兰亭还在望着照片上的那个人,出神了许久。   她忽然如此的想再见到他的面。   当整个人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些下来后,这样一个静谧的初夏的深夜里,独处着的她,心中的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又是如此的折磨人。   甜蜜又酸楚。   孟兰亭的指,轻轻地摸了摸报纸照片上的他的脸。   不早了,该回到上面,去休息了。   她将那份报纸小心地折好,正要放回到报纸架子上,忽然,听到外面起了一阵橐橐而来的矫健的脚步之声。   因为身处防空洞,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分,走在通道上的脚步声,自然被愈发地放大,听起来分外清晰。   这里有着森严的守卫,她无需担心安全。   但是这么晚了,会是谁又下到这个地方来?   那脚步声来得很快,几乎径直地朝着她这间办公所在的方向而来,随即停了。   仿佛停在了门前。   孟兰亭忽地想到了一个人,心口猛地跳了一下。一时又觉得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这么巧。   她思念着他,他竟然就这样地来了。   西南那边的战事虽告了终结,但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他处置。以她原本估计,最快也要这个月底,他或许才能回来。   而现在,不过才过去了一个星期而已!   “孟小姐,我能有幸得到您的怜悯,请您接受一个对您怀着无比倾慕和至深爱恋的人的求婚吗?”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说话的声音。   是个男人。声音低沉,音色带着些微的磁性,听起来,是如此的熟悉。   孟兰亭猛地回头,看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冯恪之就站在门口,一手背后,双眸紧紧地凝望着自己,唇边带着微笑。   他的头发整齐而有型,充满男子魅力的短密发脚,紧紧地贴在他英俊的面颊耳畔两侧。他穿了身挺括的便装式军用夹克,脚上皮鞋铮亮,含笑望着自己,站在那里,好看得几乎让人透不出气来。   孟兰亭一时竟失了反应,一动不动。   冯恪之迈步朝她大步走来,走到她的面前,单膝下跪,刚才一直背在后的那只手,向她伸了过来。   他的手上,握了一束美丽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露珠的深红玫瑰。   “孟小姐,我爱你。”   他将那束玫瑰,举到了她的面前,仰脸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孟兰亭被巨大的惊喜和感动击中,眼睛里,已是泪光闪烁,低头,定定地望着他。   冯恪之轻轻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将玫瑰花放到了她的手上,又低头,从夹克胸前的上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   这是一张褪了红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纸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再次抬头,将它举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孟兰亭认了出来。   这竟然是多年之前,自己持着来到上海去找冯家人的那张旧庚帖。   帖子上,分别有着冯恪之和她的生辰八字,还有那一列显眼的“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才下火车出了车站,这庚帖连同别的行李一道被人给抢走了。   后来冯令美虽然帮她追回了部分书籍,但庚帖,一直没了后文。   她以为早就没了,也没有在意。都是那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她本来早就已经忘记。   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之后的今天,毫无准备地,突然竟又看到这张庚帖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庚帖好似从中曾被撕为两半,现在粘贴了回去,而且上头还多了点脏痕。看得出来,已经仔细地擦拭过了,但那痕迹还是依稀可辨。   孟兰亭的目光,从庚帖转到还跪在自己面前的冯恪之的脸上,惊讶地看着他。   “兰亭,我向你坦白。你应该还有印象,很早之前,你刚来上海的时候,庚帖失落。其实后来,它就转到了我八姐那里。那天被我看到了,我随手把它给撕了,还……”   他顿了一下,改口。   “是我有眼无珠,我错了。”   “就像四年前你临走前,在打给我的那个电话里说的那样,从前的我,真的是被家人给宠坏了。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东西。所以一旦遇到挫折,我就习惯用我最恶劣的方式去表达我的不满。包括我那游戏人生的荒唐的几年光阴,还有遇到你之后,从你这里得到打击,我就拿我最恶劣的态度,去发泄心里的不满。”   “其实早几年前,你去美国之后,我就把它从八姐那里拿了回来。”   “兰亭,那次结婚前,我分明是知道的,你并不是那么愿意嫁给我的。毕竟在那之前,你还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以你的性格,才那么几天的功夫,你怎么可能突然又回心转意愿意嫁给我了?”   “你还记得那天周教授夫妇带着你来我家吃饭的情景吗?你在书房里,我进去找你说话。当时本来是想问你,你是不是真的自己愿意嫁给我的。但是话要出口的那一刻,我却突然又不想问了。”   “我有点害怕,不想从你嘴里听到什么我不想听的话。所以我当时又走了。”   “当时我告诉自己,你是因为有了那一夜的事,终于被我的姐姐们给劝服,愿意嫁给我了,所以我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如愿以偿地和你结了婚。”   “怪我太蠢了,自欺欺人。”   “你嫁我,分明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后来我却一点也不肯体谅你,只顾自己生着气……”   冯恪之的眉宇之间,充满了懊恼和自责的神气。   “以前的我,真的是太混蛋了。”   “当初我有多瞧不起这张庚帖,现在对它的宝贵之心,就有多重。兰亭,你是这么的完美,我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的青睐。我真的庆幸,要不是我爹当年替我早早地定下了你,就凭我冯恪之的这个德性,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运气,这辈子可以得到你?”   “兰亭,说真的,之前通信的那几年里,我无时不刻盼着能收到你的消息,却又总在担心,哪天万一你在国外有了合适的人,不要我了,收到你回寄给我的那份离婚书……”   他顿了一下。   “我真的太蠢。幸好你不和我计较,对我总是那么的好。但是我始终还是欠你一个求婚。”   他依然单膝跪在她的脚前。   “我冯恪之,带着你父亲和我父亲当年替我们定好的婚约凭证,今天正式向你求婚。”   “孟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做我冯恪之的妻子吗?”   “让我有幸在余生里得你相伴。也允许我得到机会,尽我最大的心,去爱你,照顾你的余生?”   他仰脸凝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声音低沉而诚挚。   热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孟兰亭用力地点头,哽咽着说“我愿意。”   她拉他起来。   冯恪之笑了,双眸变得神采奕奕。   他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她拥入怀中,低头,爱怜地吻去她脸上滚落的泪珠,两人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良久,幸福而甜蜜的亲吻终于结束,冯恪之牵着孟兰亭,走出了防空洞。   天地静谧无声,夜风温柔拂荡。   浮云散,星辉起,明月照人顶。   相爱的两颗心,更是彼此相贴,怦然跳动。   冯恪之紧紧地牵着孟兰亭的手,带着她,迈着轻快而坚定的步伐,朝上而去。   就像星月亘古相伴,眼前人永远是心上人。   他们的心,从今往后,也再不会分离。 第92章 后记(一)   这是一个仲夏的午后,早上下了一场阵雨,现在已经云开雾散,阳光明媚。   虽然道路两旁,还是到处可见过去几年间,因经受轰炸而留下的断壁残垣,但人们的脸上,已经不见了长久的战争阴霾带来的阴影。   生活里,或许还有别的许许多多的艰难和不如意,但就仿佛从路边废墟里钻出来的随处可见的茂盛草木,只要有了雨水,到处,就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通往联大校舍附近的一块平地上,正随风传来阵阵嬉笑之声。十来个孩童在这里踢着球。   地面坑洼而泥泞,积着雨水。球用稻草和破棉絮填塞的,央求阿妈用牛皮缝起来。球门是用石头和竹竿架起来的。孩子们也都衣衫褴褛,脚上甚至没有鞋穿。   但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快乐。   他们光脚,在泥泞的地面踏出一个一个的脚印,争夺着皮球,努力踢向球门,发出阵阵快活的笑声。   一辆汽车,由远及近,沿着大路开来,最后停在了路边。   从车里下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中间有对同行的人,看起来像是夫妇,男的英伟,太太年轻而貌美,两人仿佛中心人物,很是显眼,一边听着边上人在介绍着什么,一边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么多年了,生活在附近的本地孩子,都知道这座学校里,很多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先生,在战前,都是在大城市里住大房子坐汽车,受人尊敬的体面人,后来因为外面打仗,他们带着学生来到这里。现在仗打完了,侵略者被赶走了,听说今年暑假后,这座学校里的先生和学生们也将离开,回到他们原本的地方去。   上周,学校就开始放假,很多人兴高采烈地离开,学校周围,也变得越来越冷清了。   大人们都很不舍。孩子们更是这样。   那些先生们,不但个个肚子里装满了学问,对他们也都很好。让他们的爹娘送他们去上学,路上遇到了,就一边走路,一边给他们讲各种各样前所未闻的有趣的故事,勉励他们,长大了做一个有用的人。   就连他们喜欢的这项游戏,也是学校里的先生教给他们的。说有一个名字,叫做足球,全世界很多人在玩,是一项男子汉的运动。   孩子们停止争抢皮球,盯着那几人的身影看了片刻,见他们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一哄而散,继续踢着自己的球。   一个男孩从伙伴的脚下控住球,灵活地左拐右带,停住,朝着前方的球门,一脚射去。   不料皮球湿滑,脚上也没鞋,方向偏了。   皮球朝着前方那个男人的后背飞去,砸到了他左腿的小腿之上。   仿佛砸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砰的一声,皮球弹了出去,掉到路边的一个水坑里,打了几个转,停了下来。   一行人停住了脚步。   那人慢慢地转过身。   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身材劲峭,面容严肃,穿了身挺括的制服。   即便这几年这里多出了这样一所学校,战争结束后的这半年间,附近的孩子们也常看到外头当官的人到学校里进进出出,但见到像这个大人这样风度的人物,却还是头回。   他的裤管,被带着泥水的皮球弄脏了。   眼尖的孩子,更是看得清清楚楚,皮球踢到他腿上的时候,带起了裤管。   他的裤管之下,竟然空荡荡的,露出了一截带着冰冷的金属光芒的看起来像是铁的东西。   大家全都定在了原地,望着那个转过身的面容严肃的男人,眼睛里露出害怕的神色,盯着他的那条腿,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跑过去把球捡回来。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   同行带路的市府秘书长见状,大吃一惊,立刻厉声呵斥这帮顽童,又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手帕,带着笑脸,上去要亲手替他擦拭裤管上的污水,口里连声说:“冯公子,实在抱歉!虽然联大在此办学多年,但本地原本实在过于闭塞,民风粗俗,这些小孩,更是顽劣不堪,怎知九公子您为国立下的赫赫功勋。您千万别见怪,我给您擦干净……”   说着弯腰下去。   孟兰亭看了眼冯恪之。   他已迈步走到那个水坑边上,伸出右脚,将球勾了回来,稳稳停于地上,抬脚,顿了一顿,又改成左边的腿,估量了下,随即飞出一脚,将皮球踢了回去。   “砰”的一声。   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飞进了球框。   “没事。你们继续踢吧,过两天,我叫人给你们送个新的足球来!”   球落地后,他朝那群孩童露出笑容,说了一句。   孩童们这才反应了过来,惊喜地欢呼出声,雀跃着,冲他不停地鞠躬。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刚才那个误踢了球的男孩鞠躬,高声喊道。   冯恪之转身,迈着稳稳的步伐,继续朝前走去。   “冯太太!九公子不但真英雄,这气度,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鄙人深受感动,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秘书长见状,松了口气,急忙跟了上去,低声奉承着看起来更有亲和感的端庄而美丽的冯太太。   孟兰亭看了眼丈夫的背影,一笑:“今天还要谢谢你带路,耽误了你的时间。”   “哪里!哪里!能为冯公子和太太效犬马之劳,乃本人极大荣幸!周先生就住前头不远,马上就到!”   “到了!到了!就在那里,左边数过去第三间!”   孟兰亭和冯恪之被带到了一处成排的平房之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排用竹篱和黄泥搭墙的低矮平房,屋顶覆以铁皮,住了七八户人家的样子。前头一片菜圃,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十几只芦花鸡,在围了竹篱的菜畦间钻来钻去,努力想要钻进去啄食鲜嫩的菜叶。   “老周!别只顾写你的书了!老林走了!前两天老汪他们也走了!你再不跑跑,托人去弄位子,难不成咱们真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不成!”   一个穿着条洗得发白的阴丹布旗袍的太太手里攥了把菜,背对着这边,一边赶着往菜圃里钻的芦花鸡,一边冲着房子的方向大声喊道。   “你催什么!不是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吗?慢慢来。”   屋子里,传出一道慢悠悠的,不疾不徐的声音。   “我要是不催,你怕是明年也回不去!算了算了,我懒得和你说!我去问票贩子!贵就贵了!明天去把鸡都抓去集市卖了!别的再凑凑,应该也差不多了……”   孟兰亭和冯恪之相视一笑。   这么些年过去了,周教授和周太太的相处,依然还是记忆里的熟悉模样。   “周太太!贵客到了!您看谁来瞧你们了?”   秘书长跑了上去,笑容满面地喊道。   周太太立刻打住了对丈夫的不满抱怨,转过头,视线落到身后不远之外,站在那里的那一对犹如璧人的夫妇身上,呆住了,一时竟不敢认。   “伯母!”   孟兰亭笑着朝她奔来,到了周太太的面前,抱住了她瘦弱的双肩。   “伯母,您和伯父,一切都还好吗?”   短短一句话,动情之处,忍不住,眼眶已是微微泛红。   周太太这才回过神来,“呀”了一声,手里的菜掉落在地,一个反手,紧紧地抱住了孟兰亭,又是落泪,又是欢喜。   “好!好!我们都好!都好!”   “老周!老周!你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她定了定神,转头,冲着屋里高声喊。   “是冯公子和兰亭啊!他们来看你了!”   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孟兰亭抬头,看见周教授出现在了门里。   依然还是记忆里的一身旧袍,面容清瞿,含着微笑,只是头发里,夹杂了更多的华发。   “周伯父!”   冯恪之快步走了上去,伸手,恭恭敬敬地握住了周教授的双手。   “时局惟艰之时,您教书育人,著书立说,为民族之灵魂,时人之楷模。恪之今日才来探望,伯父不要见怪。”   和周太太一样,周教授也是惊喜不已,笑着,用力地晃了晃他的手。   “恪之,你不要客气,你是抗战名将。所谓‘星落夜原妖气满,汉家麟阁待英雄’。全是有了你们这些不惧牺牲的英雄在前,我们才能在后继续自己的事。感谢你还来不及,何来见怪之说?”   “进去坐,坐下慢慢说。我去叫酒菜,冯公子您和周教授久别重逢,好好喝一杯。”   秘书长好似主人,在一旁忙着招呼。   周太太被提醒,急忙擦去眼泪,欢欢喜喜地让孟兰亭和冯恪之进去,上下打量她,说:“兰亭,你比以前瘦了。我去杀只老母鸡,给你补补身子。”   当晚,周家灯火通明,还没离开的奚松舟和住边上的几对同在联大教书的夫妇闻讯同来陪客。饭桌上欢声笑语。饭毕,男人们在外屋继续说话,孟兰亭和周太太在房里话家常。   “伯母,我和恪之要回南京了,转道经过这里,除了探望您和伯父之外,也是考虑现在战后不久,国人多忙于迁徙归乡,交通困难,怕你们回乡不便。恪之已经向本地交通局定了一列火车,专门用于运送联大师生出去。今天同来的秘书长会跟进此事,伯母你可以通知滞留的同事和同学们,到时候准备好,到了火车站,上车就能走了。”   周太太惊喜不已,连声道谢:“太好了太好了,亏得你们想的周到。不瞒你说,我两个月前就在买票了,票买不到不说,还眼见一天天地涨价。这样就方便了。太感谢你了,兰亭!”   孟兰亭笑道:“能帮到忙就好。只是尽了一点微薄之力而已。这些年,你们真的很不容易,我和恪之都非常敬佩。”   周太太欢喜过后,视线落到了孟兰亭的肚子上,看了几眼,又端详了下她的面容,压低声说:“兰亭,你是不是有了?晚上我特意做了红烧鱼,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刚才吃了一口,就好象不舒服的样子。要不是桌上人多,我看你都吐了。脸色也不大好。跟我以前怀了头胎的时候差不多。”   孟兰亭心微微地热了。   回国的这几年,她长居重庆,专注自己的事,他也带着部队戎马倥偬,两人一直没有孩子,未尝不是遗憾。   现在回想,应该就是几个月前,她照顾着冯恪之的身体之时,缘分终于来了。   他们的孩子,在那个最恰当的时候,悄然孕育在了她的身体里。   它真的是个极其乖巧的宝贝。从它到来的第一天起,它就乖乖地伴着自己,没有给她带来过任何的不适。因为之前,她一心扑在冯恪之的术后康复训练上,也没留意月事的延迟。   要不是前几天开始,闻见鱼腥有点不适,又终于联想到月事,她大概还是迷迷糊糊未曾察觉。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太好了!冯公子知道了吗?”   孟兰亭摇了摇头:“我也是前几天,自己才有所怀疑的。他不知道。正打算告诉他呢。”   “快些!快些!冯公子知道了,一定高兴坏了!”   周太太催促,高兴得不行。   “你们已经看过我和老周了,这里也不要留了!赶紧回南京,把这好消息告诉冯公子的家人,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你再安心养胎,我等着做姥姥呐!”   周太太握住了孟兰亭的手,笑眯眯地说道。 第93章 后记(二)   夜渐深,冯恪之和孟兰亭要离开了。   周教授夫妇等人送了一程之后,奚松舟仍坚持送他夫妇继续前行。   “表叔,不必再送了,你也回吧。”   冯恪之停步,状似无意地将一臂轻轻搭在了孟兰亭的腰身之上,微笑着道。   奚松舟掠了眼冯恪之那条揽住妻子的手臂,停下脚步,迟疑了下,终于又上前一步,说:“恪之,你是真正的英雄。我为我从前对你的误解向你诚挚道歉。希望你能谅解。”   冯恪之笑得风轻云淡:“好说。我早就忘了那些。表叔你也不要对过去的事,太过介怀了。”   他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语气着重,显然暗有所指。   孟兰亭有点尴尬,忍不住暗暗伸手,狠狠拧了一下他的后腰。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那样看着对面的奚松舟。   不但如此,孟兰亭感到他搂着自己的那条胳膊,收得还更紧了。   奚松舟沉默了片刻,微笑道:“我其实还想告诉你们,在这里的几年,我收获良多,不但是阅历和学术上的收获,我也认识了一位和我志同道合的女士,彼此相互欣赏,等回去后,我就考虑结婚,希望能够得到贤伉俪的祝福。”   孟兰亭感到冯恪之搂着自己的那条胳膊一松。放开了她。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上前一步,主动伸手,朝向了奚松舟,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   “这是好消息啊!恭喜表叔!等你们结婚,我一定送上回礼!我不会说文绉绉的话,就祝福你们,往后像我和兰亭一样幸福。”   孟兰亭松了口气,急忙也向奚松舟表达了自己的诚挚祝福。   奚松舟面带笑容,对他们的祝福表示感谢,随后应求,止步,转身而去。   冯恪之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之后,又伸手搭住了孟兰亭的腰,带着她,一语不发地上了车。   司机往两人今晚临时落脚的县城方向开,秘书长坐前头副驾驶位,注意到后排的冯家公子一句话也无,疑心是自己招待不周,未免不安,到了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说:“冯公子,委屈您了,今晚和夫人只能在敝地凑合住一夜。县长得知您夫妇来,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明早会到。此间是敝县万乡绅的别苑,乃本县最好的一处宅邸。您二位的随从,都已被安排入住。”   那个姓万的乡绅,已经带着儿子等在一旁,闻言上来,点头哈腰,显示表达了自己对冯公子抗战英雄的仰慕,随后再三表示荣幸,又自贬地方寒酸,请冯氏夫妇屈尊下榻。   其实这是一处修得很是富丽堂皇的庭院,非要说哪里不好,大约也就是审美堪忧。   孟兰亭于是向乡绅表示感谢。又暗暗伸了根手指,戳了下冯恪之的腰。   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费心”,抓着孟兰亭的手进去了。   两人到了卧室,关了门,孟兰亭抱怨他:“你怎么搞的,好好地去看伯父伯母,出来就阴阳怪气的。”   冯恪之过去仰在床上,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奚松舟到了现在,竟然还对你贼心不死!”   孟兰亭皱眉:“你怎么说话的?晚上他的话你没听到吗?他都快要结婚了!”   冯恪之冷笑:“我是男的,我还不知道男的那点把戏?他要是真早早就把你抛开,和别的女人情投意合了,晚上来吃饭,会不带过来显摆?不过是后来被我提醒了,算他识相,这才这么说而已!”   孟兰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你就算了吧。晚上我听周伯母都说了,他确实和一位同校的女士走得很近。”   “不结婚,说什么都没用!你和他眉来眼去就算了,现在竟然还帮他说话。我不管!以后他回了南京,不许你和他私下见面。有事一定要见面,我也要去!”   孟兰亭不理他,转身往盥洗室去。   “过来!”   她装作没听见。   冯恪之叫了好几声,声音很大,见她就是不理,声音小了:“兰亭……我不舒服……”   孟兰亭都走到盥洗室门口了,见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又跟自己撒娇,心一下软了,终于回来,只是还板着脸,站在床前。   “哪里不舒服?”   他仰在枕头,眼睛斜斜地看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不说话。   孟兰亭的心彻底软了。   暗叹了口气,坐到床边,伸手替他轻轻揉着心口,柔声哄道:“你放心啦!松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舒服……你还送过他金笔。你都没送过我。”   他抓住她的手,将孟兰亭的整个人拽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住,脸埋在她的胸前,闷闷地说。   “咦……怎么好像比以前大了……”   他突然嘀咕了一句,仿佛不确定,又使劲蹭了几下。   “我要你也送我东西!比送他的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孟兰亭有一种感觉,从他年前的那一战,因为左小腿受伤太过严重,急剧感染,不得不施以最直接,也是最合理的唯一一种处置方法后,在外人之前,他依然是如此的坚定沉毅,并未因此而彻底退出战场。他是部下眼中最英勇的上官,最英明的指挥者,但是私下和自己独处之时,不但和人前的样子判若两人,比起从前,也是愈发粘人和任性。   分明是不小的男人了,有时竟会让孟兰亭生出一种满满的少年气息的感觉,让她只想去疼他,爱他。   她的心软得更是一塌糊涂,一臂抱着他的肩,将他的一只手,慢慢地移到自己的小腹上,唇附到他的耳畔,低声说:“你摸摸这里。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冯恪之的手掌停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忽然一顿,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孟兰亭,仿佛有点不敢相信似的。   “……兰亭……你什么意思……不会是……”   他停住。   孟兰亭点头:“你也知道的,月事几个月没来了。这两天,你不也老是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吗?不是不舒服,我想大概是有我们的孩子了。”   冯恪之彻底定住了。半晌,仿佛不敢相信,手掌再次轻轻地摸了摸她触感比起从前略肉的小腹。   “兰亭,你是说真的?”   他的声音蓦然提高。   孟兰亭垂眸,轻轻嗯了一声:“十有八九,应该是了。”   她话音落下,半晌都没得到他的反应,忍不住又抬眸,一下对上他正凝视着自己的两道目光。   “你傻了吗?怎么不说话?”   她咬了咬唇,轻声说道。   他这次仿佛如梦初醒。   “兰亭,我……”   他的声音顿住了,突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低头胡乱亲她的脸。   仿佛这还不够,他又抱着她,在床上翻了一连好几个滚,从床头一直翻到床尾,直到两人抵在了床障之侧,这才停了下来。   “哈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冯恪之竟然也要当父亲了!”   他的双眸神采奕奕,英俊的脸上,充满了无比的喜悦和激动。   孟兰亭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脸红红的,轻轻嗯了一声。   “糟了!刚才我是不是压到你肚子了?往后我再也不碰你了!”   他仿佛突然想了起来,急忙松开搂住她身子的胳膊,神色紧张。   孟兰亭忍俊不禁。   “我又不是纸糊泥捏的,你不用怕。不要太过粗鲁就好啦。”   “兰亭,我真的高兴。我怕我要睡不着觉了……”   这一夜,就如冯恪之自己所言的那样,孟兰亭因为床生,几次在他怀里醒来的时候,发现他都没有睡着。   到了下半夜,她困了,也就不管他了,窝在他的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天亮,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那样蜷在他的怀里,他正凝视着自己,目光充满了爱怜。   “兰亭你醒了?”他用温柔的,带了点沙哑的声音说。   “你要是困,再睡,我陪你。”   回往南京的路上,孟兰亭简直哭笑不得。   冯恪之如临大敌。一路之上,要她没事就躺在火车包厢的床上,走一步路都要跟着,就仿佛她是一碰就碎的玻璃人儿。并且,除了那晚刚得知她怀孕时出于激动,情绪一时失控抱着她在床上打过几个滚之外,现在连平常抱她的时候,动作都轻柔无比,和之前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古都金陵,百废待兴。   南麓别墅依然矗立在半山。   冯老爷在去年的第一时间,就从重庆回了这里。   冯家的姐姐们,有几位已经早于他们回来。得知他们今天要到,又知道了孟兰亭怀孕的消息,欣喜万分,一大早就来父亲这里等着。见到人,欢喜自不必提,围着孟兰亭而坐,你一言我一语,提醒这个,叮嘱那个,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剩下还没回来的姐姐,当天也纷纷打来电话慰问。别墅里热闹无比,气氛犹如过年。   静悄悄的书房里,在门外飘自客厅的隐隐的欢声笑语里,冯老爷坐在椅子里,凝视着神色严肃、笔直站在自己的面前、等着自己训话的儿子,良久,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他的面前。   “恪之,爹为生子如你而自傲。”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冯恪之脸上露出微笑,向着父亲深深鞠了一躬:“爹,儿子生平之幸,除了娶妻如兰亭,能做您的儿子,便是另一幸事。”   老冯眼底隐隐有泪光闪动,抬手,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去吧,陪兰亭去吧。你小舅子,还有八姐和八姐夫他们,晚上也都会赶来,咱们一家人吃饭。” 第94章 后记(完)   傍晚,孟若渝带着一个端庄而美丽的年轻小姐,两人携手而至。   战时的几年,孟兰亭早就知道了这位小姐的存在,只是一直没机会得见而已。   她名叫温琛,出身于金陵的一个旧世家,战前是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后家人不幸零落,她加入军队,成为一名电报话务员,和孟若渝在战中相知,继而相爱,现在战争结束,两人准备结婚了。   温小姐聪慧而温雅,被孟若渝领进来的时候,面庞带着薄晕,恭恭敬敬地随了孟若渝叫孟兰亭姐姐:“很早就知道了姐姐您,若渝经常对我提及,我一直希望能见到姐姐的面,今天终于得见,十分高兴。”   孟兰亭很喜欢温小姐,给了她准备好的见面礼,姐弟叙话,商议帮他们操办婚礼的事情。   孟若渝说:“谢谢姐,但我和温琛已经商量好了,不准备大办婚礼。过些天,我们登记成为夫妇,请几位亲朋好友一起吃顿饭,见证一番,我们就准备出国了。”   他顿了一下。   “这一场战争,我们之所以能坚持到最后,靠的,是千千万万前线将士奉上的无畏的牺牲。愿我华夏从此再无同劫。但如果有,光是牺牲可用,将何等悲壮而不甘。我从前的专业本就是工程,没有打仗的时候,这几年,我一直在自修联大编译的航空动力方面的书籍。姐,我已申请改修气动力专业,等日后学成,我再为国效力。”   他看向温琛。   “她完全支持我的决定。我们一起出去读书。”   温小姐含笑,和孟若渝对望了一眼,随即看向孟兰亭,点头:“若渝说的,就是我想说的。希望姐姐您能支持。”   孟兰亭凝视着自己的弟弟。   他的眉宇之间,神色坚定,目光是明亮而平静。   她的心里,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感。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弟弟若渝,早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有他的抱负和理想,作为姐姐的自己,除了为他感到骄傲之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支持?   “若渝,好好努力。温琛,你也一样。姐姐会永远支持你们的。”   她将弟弟和他的爱人的两只手叠放在了一起,紧紧地握住,说道。   “少奶奶!八姑爷他们到了!”   阿红早已经嫁了人,也生养了孩子,走路说话,却还是和一样,风风火火,在外头高声喊道。   孟兰亭走了出去,和下来的冯恪之一道,两人出了客厅,前去迎接。   一辆汽车停在别墅大门之外。孟兰亭看到冯令美和何方则从外头并肩而入。何方则一身军装,臂里抱着他们三岁的女儿,两人面带笑容,正朝里而来。   何方则放下了女儿,走到冯恪之的面前。两个共同经历了战火的男人不约而同,什么也没说,各自伸臂,紧紧地揽住对方的肩膀,默默相互拥抱了片刻,这才分开。   “欢迎回家!”   冯恪之笑着说,随即蹲了下去,抱起自己可爱的小外甥女,亲了一下她的小脸蛋。   “舅舅,舅妈不是要给我生弟弟妹妹了?”女孩儿奶声奶气地问。   “是啊,你喜不喜欢?”   “喜欢。”   冯恪之“叭”的一下,又亲了她一口。“真乖。”   “舅舅也喜欢。喜欢得很。”   他瞥了眼孟兰亭,笑眯眯地说。   冯令美忍笑,和孟兰亭叙了几句话,搀着她的胳膊,两人一边低声说着笑,一边慢慢地朝里走去。   “兰亭,小九大概快要乐傻了。你还没生呢。等他真当了爹,我跟你说,你可不能让他太宠孩子。要不然,日后头疼的可是你。”   她向孟兰亭低声传授着自己这几年的育儿心得。   孟兰亭望着冯恪之在前头抱着外甥女嬉戏之时,两人发出的欢笑之声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弯了一弯。   家宴之上,众人围桌而坐,欢声不绝,笑语晏晏。冯恪之也兴致勃勃,不顾孟兰亭和姐姐们的阻拦,喝了几杯酒。宴毕散去,两人回到卧室,收拾后躺了下去。   大约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缘故,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孟兰亭静静依在他的身边,闭着眼睛,听着他熟悉而均匀的呼吸之声,慢慢地,也沉入了梦乡。   大约睡到凌晨时分,迷迷糊糊里,她习惯性地伸手向他,感到触手仿佛为空,手一顿,人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借着卧室里的夜色的黯淡的光,她发现枕边空了。   她转过头,看见阳台之上,站了一个身影。   冯恪之在那里抽烟。   昏暗的夜色里,夹在他指间的那点红色烟头,一明一灭。   他早已戒了烟的。   孟兰亭迟疑了下,慢慢地爬了起来,轻轻叫了声“恪之”。   他听到了,立刻将手里的烟头捻了,转身回到卧室。   “抱歉兰亭。刚才睡醒,忽然烟瘾又犯了,就去外头抽了半支烟。”   “只有半支!下不为例!”   他没有开灯,声音听起来很轻松,抱着她,和她并头又躺回了枕上。   “睡吧。”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柔声说道。   孟兰亭在他的臂弯里,慢慢地再次闭上眼睛。   良久,他一动不动,仿佛也已经再次入睡。   但是孟兰亭却知道,他其实还是醒着的。   她终于睁眼,低声问:“恪之,你是不是有心事?”   冯恪之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她:“没有。你别多想。乖,睡觉。”   孟兰亭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倾身伸手,拧亮台灯。   柔和的光线,照出了他的面容。   孟兰亭趴在他的胸膛上,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有心事,我要你和我说。”   冯恪之眼睫轻轻眨了下,低低地道:“兰亭,之前我真的不大在乎。我最大的念头,就是我还能活着,继续霸着你,真的是太好了。”   “但是今天,我忽然担心……”   他沉默了片刻。   “……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不是你完美的丈夫了,大约也做不了一个完美的父亲……我感到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将来的孩子……”   孟兰亭的唇压了上去,堵住了他的嘴,柔软的香舌,撬开了他的齿关,和他唇舌相缠。   她热情吻他,直到两人都变得气喘吁吁,他的体温也变得滚烫了,这才松开他的嘴,等喘息平定了些,和他额抵着额,低低地说:“恪之,你还记得那天,我得到消息,赶去医院,见到你时的情景吗?”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虽然我在路上,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在你面前表露出任何的难过,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哭得不能自已。是你笑着不停地安慰我,说你没事。说比起那些已经没了的人,你非常幸运了。你不许我难过,要我和你一样高兴。”   “你是对的。我已经有你、你的陪伴、照顾,还有保护了,我还需要什么?”   她的手指,循着他英挺的眉,在他的脸上,慢慢地划出了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五官轮廓。   “冯恪之,我爱你。真正让我爱的无法自拔的,不是你的脸,不是你的腿,不是你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是我面前的这个名叫冯恪之的男人和他的灵魂。”   “你可以觉得你自己不完美了。但我告诉你,在我的眼里,你的不完美就是你的勋章,于我而言,它让你显得更有魅力。”   “我们将来的孩子,也一定会为他们父亲从前为了捍卫脚下土地英勇战斗而获得的这枚永恒的勋章而感到骄傲。”   冯恪之凝视着孟兰亭,慢慢地,笑了,带着释怀。   “我果然还是那么蠢,自寻烦恼。兰亭,我没你真的不行。”   他顿了一下。   “但是往后,我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能配得上你们。”   他仿佛许下什么誓愿似的,一字一字地说道。   孟兰亭轻轻亲了他一下。   他顺势和她接吻,耳鬓厮磨,渐渐地,呼吸又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几下听起来仿佛很是难受的哼哼之声。   “……兰亭,你先睡,别管我了……我去去浴室,等下就回……”   他忽然松开了孟兰亭,作势要掀被下床。   孟兰亭咬了咬唇,坐了起来,捉住了他的胳膊,低低地说:“你别装了,躺下去吧……”   冯恪之立刻乖乖地躺了下去。   在他期待又兴奋的目光注视之下,她红着脸,慢慢地,朝着自己心爱的男人,靠了过去。   压抑又仿佛极是畅快的呻,吟声渐渐停止。   冯恪之爱怜地替她擦拭干净,自己重新躺了下去,关灯,将她揽入怀里。   “兰亭,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困得快要睡过去时,感到他的唇忽然又凑到自己耳畔。   于是“嗯”了一声。   “以前打仗的时候,好多次,阵地里炮火横飞,人说死就死,你猜我是怎么安慰自己的?”   “只要死不了,脸和下头也没事,其余的,去他妈的,随它去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居然还有点小小的得意。   孟兰亭一愣,瞌睡虫顿时被赶跑,忍不住吃吃地笑,捶了他一拳:“好不要脸。”   “是真的,这两样,太重要了……”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大约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跟着她,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声飞出卧室的窗户,散入这宁静的仲夏夜空,一夜好梦。 第95章 番外(一)   伊丽莎白米勒小姐是纽约《商业时刊》首席记者。   时刊创刊二十年,以深入独到的见解和专业详尽的信息而为人称道,是全世界发行量最大的著名的商业杂志之一,也是商业金融巨头、政府高层官员以及各行业精英的案头必备读物。   五年之前,一个在金融界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东方人来到华尔街,迅速崛起。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打造了著名的Demete投资公司,以个性鲜明、旁人难以复制的的成功的快速短线投资和买卖公司业务,令众多业内人士侧目,一跃成为了华尔街的顶级投资者。他旗下的基金,成为了热钱追逐的明星目标。他本人更是连续两年,被商业时刊评选为最有影响力的华尔街年度人物之一。   此人没有英文名,他是个中国人。从出现在华尔街的第一天起,就以自己的中文名冯恪之示人。华尔街的同行和客户,一般以他的姓氏“冯”来称呼他。   冯的目光精准无比,敢于冒险,手段更是让人嗅到法律框架之下的一点铁和血的气息。追随他的人将他奉若神明,趋之若鹜,破产者则诅咒他是吸血鬼和刽子手。   他在华尔街声名鹊起,传言还有着特殊的出身背景,但为人却极其低调,从不接受任何报纸杂志的采访,哪怕是像商业时刊这样的严肃刊物。连续两年,连时刊举办的人物新年嘉年华也没有参加。最近,市场又传言,他得到华尔街著名元老,商业信用公司的前任主席老菲利克斯的赏识,有意合并公司,以打造一个联合集团。各家商业报刊杂志的记者对他更感兴趣,无不想尽办法采访,但迄今为止,还是无人成功。   米勒小姐听说有个著名日报的同行,为了报道这个年轻的天才投资家如何度过他的一天,竟进行跟踪偷拍。   自然,最后的结果,就是在跟到冯位于长岛百丽港的住所附近时,被保镖叉着扔了出去,相机也被扯了底片。   《时刊》创刊二十年,主编希望她能做一篇关于冯的个人专访,作为当期的特别报道。   从几年前,冯刚刚在华尔街崭露头角,米勒小姐就注意到了这张陌生的东方男人的脸孔。也曾多次联系,希望采访冯,但一直被他的办公室婉拒。现在再次接下了任务。   她早年毕业于最早接受男女学生同校教育的爱荷华大学新闻学院,凭着付出的比男性多十倍的努力和自己出众的综合条件,终于在这个男人占了绝对主导地位的新闻世界里搏杀出了自己的一条路。   从业十年,她成功地采访过各行各业的著名商业人物。和老菲利克斯也有点私交。前几天登门拜访,提出了请老菲利克斯帮忙,从中搭桥牵线,安排一场专访的希望。   老菲利克斯说,这是冯的个人喜好问题。并非所有人都喜欢抛头露面去面对公众的视线,哪怕是上《商业时刊》,他不能因自己和他的私交而干涉他的隐私。但可以帮她在冯面前提一句,至于他接不接受,全在于他自己。   米勒小姐道谢后,离去。   这是一周前的事情了。   她还是没有收到冯的办公室的任何反馈。   根据打听到的消息,冯今天去参加了一项俱乐部的帆船比赛,大约下午五点,比赛结束,帆船能够返港。   她早早赶到了曼哈顿的自由神像港,等在那里。   五点不到,带着她的俱乐部工作人员指着远处一艘正扬帆而来的帆船,说,那就是冯的船。   帆船很快回到岸边。   米勒小姐看到了在照片上已经见过无数次,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浮现出他脸容的冯。   米勒小姐知道他外表出众,但看到真人的时刻,还是有点意外。   这个中国男人,有着不输于西方男子的颀长个头,身材劲瘦。根据米勒小姐的目测和经验,他白色帆船服下的身体之上,应该没有丝毫的赘肉,充满了男性力量的感觉。   他皮肤微黑,五官分明,目光炯炯,人看起来比照片更显年轻,极富魅力。   同船的,除了他的几个帆船助手,还有一个六七岁大,同样也穿着帆船比赛服的男孩。   男孩的容貌特征和他有点像,应该就是他的儿子了。   米勒小姐听刚才的工作人员说,冯的儿子喜欢冲浪和帆船。冯今天来比赛,应该也是为了陪伴儿子。   在港口耀目的阳光里,他和那个男孩一道收了帆,将剩余的事交给同船助手,父子边说边笑,上岸走了过来。   男孩显得很兴奋,一边追着父亲迈开的大步,一边大声地和父亲说着米勒小姐已经学了大半年却还是在门外打着转的中国话。   忽然,男孩好似提了句“妈妈”,这个词,米勒小姐听懂了。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冯笑了起来,似乎为了表示赞赏之意,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阳光之下,他随了笑容而露出的齿雪白而整齐。   父子两人,很快就从米勒小姐的面前经过了。   “冯先生,等一下!我是商业时刊的记者伊丽莎白米勒,不知道您之前有没有在菲利克斯先生那里听到过我的名字?”   米勒小姐急忙追了出去,叫住了人。   这个中国男人停下了脚步,和身边的男孩一道转过头,向着自己投来视线。   她取出名片,递了上去,露出自己曾对镜练习过了无数遍的最完美的笑容:“冯先生,商业时刊的专业和权威,您应该是知道的。老菲利克斯先生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计划出一期二十周年特刊,如果您能成为我们的特别报道,这将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她说完,见这个中国男人不过打量了自己一眼,礼貌,但明显冷淡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随后将名片交给身后跟上来的一个人员,牵了儿子的手,转身离开。   米勒小姐有点焦急了。   错过今天,恐怕下次就再也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冯先生!我的专业能力,请您放心!您要是有空,何不看下我以前给老菲利克斯先生写的专访?看过之后,您再决定是否接受也是不迟!”   她立刻再次追了上去,补充了一句。   冯继续朝前走去。   “冯先生!请相信我的诚意!”   就在米勒小姐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以为自己彻底失去了机会之时,忽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停住,最后转过了身。   “可以。我会让办公室安排,随后联系你的。”   他用纯正口音的英语回答,随即抬手,摸了摸正仰着脸看着自己的儿子的脸,牵起他的手,再次大步而去。   米勒小姐松了口气,欣喜不已,目送冯和他儿子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也跟着匆匆离开,去做专访前的最后准备工作。   ……   冯没有让米勒小姐多等。   三天之后,她如约来到了冯位于第五大道的Demete公司的大门之前。   这间公司的门面,在商业集团和老牌巨头林立的华尔街里,看起来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显眼之处。   但就是在这扇门后,冯每天早上九点,准时来到这里,指挥着手下的员工,运作着旗下以亿为计量单位的美元,进行着以他的大脑判断为基础的进出和买卖的投资活动。   根据米勒小姐陆续搜集到的资料,冯的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六岁左右,妻子曾是著名的弗里德曼教授的助手,五年前刚来美国时,依然为教授工作,三年前,受聘于以开放而著称的芝大数学系,短短几年时间,凭着发表的对数论的研究论文,获得教授的资格。   他有一对双胞胎儿女。他早年曾就读西点军校,参加过中国的二战,将军军衔,除此,似乎还有特殊的身份背景。五年前举家来到美国。他一边在哈佛读金融学位,一边进入华尔街,起先做些小投资,因为判断精准,名声大噪,受到关注。至今没有加入美国国籍。   这就是米勒小姐了解到的关于冯的一些个人信息。   能进行今天的这一场专访,米勒小姐非常期待,也极其重视。特意精心打扮,务必要以自己最干练,最专业,同时也不失女性魅力的形象,出现在专访对象的面前。   她被一个秘书,准时带到了冯的办公室门口。   秘书替她敲了敲门,推开。   米勒小姐走进了办公室。   这是一间占地约有五十平方的宽大的办公室。三面墙旁,是成排的装了各种书籍和文件夹的高大的红木书架,中间一张同样红木的办公桌,对面围了一排沙发。整体简单而凝练,正符合米勒小姐对于冯的个人风格的想象。   冯已经坐在沙发上,在等着她了。   和三天前他穿着帆船比赛服的样子不同,今天的受访者,身上套着剪裁合体的显然是出自名匠之手的灰色三件式西装,雪白的衬衫,系了条黑灰间纹的领带,肩宽腰窄,双腿修长,脚上一双皮鞋,一尘不染,连鞋跟之上,也看不到半点灰土。整个人从头到脚,雍容优雅,风度出众,令米勒小姐为之眼前一亮。   比起那天在港口的冷淡态度,今天他的神色虽然依旧严肃,但显得客气了不少。秘书送上咖啡,他开口,请米勒小姐入座,自己也坐到了斜对面的一张沙发上。   他坐下后,随意地将左腿交在了右腿之上。   米勒小姐看到了他露在左边裤管之下的一小截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的小腿。   她立刻就想起了关于他此前参加过二战、立下过赫赫功勋的消息。   因为关注,在米勒小姐的意识里,这个三天前才看到了真人的冯,就如同自己认识了很久的一个人。   她没有想到,会看到如此的一幕。   眼前浮现出三天之前,他带着他的儿子参加完帆船比赛上岸的一幕。   米勒小姐压下心中涌出的惊讶和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一种复杂而奇怪的感觉,收回视线,拿出纸和笔,脸上露出笑容,起了个头,随即开始采访。   自然了,谈论的,都是一些和他的金融和商业活动有关的话题。   和米勒小姐以前采访过的不少喜欢用长篇大论来表述自己的人不一样,对面的这位受访者,有着敏锐的思维,机辩的口才,习惯以简短又往往精要的话来表达思想。   这就是对谈没多久后,他留给米勒小姐的印象。   采访进行得十分愉快。   遇到这样的受访者,米勒小姐的情绪立刻被调到最佳的状态,妙语如珠。在引导着对方说出自己需要的东西之外,也尽情地向对方展示了自己的头脑和口才。   米勒小姐感觉的到,冯虽然从头到尾,神情始终不苟言笑,但对于自己今天的访问,他应该也是满意的。   在问完准备的最后一个关于他与老菲利克斯合作的问题之后,商业部分就告结束。   半个小时的采访时间,也快到了。   但米勒小姐还不想走。   她很想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她已经被彻底地勾出了好奇之心,想要更多地了解对面这个来自中国的神秘而低调的男子。   因为是人物专访,照常规,倘若对方愿意配合,她也是可以问一些商业之外的内容的。   她的视线落到了近旁的办公桌上。   桌角之上,放了几张照片。其中一个擦得一尘不染的相框里的照片,是个目光深邃,头发雪白的老年中国男子,脸部轮廓,看起来和冯有些相像。   “冯先生,能容我冒昧地猜一下,这位老人,他是您的父亲?”   冯注视着相框,点头:“是。我的父亲。我非常尊敬的一个人。”   “我听说,你们中国人,都是习惯父母和孩子一起居住的。他和你们在一起吗?”   冯看了她一眼。   “我父亲去年去世了。”   米勒小姐一愣,急忙道歉:“抱歉,我不知道。不该问这个的。”   冯说:“无妨,人总有这么一天。父亲走得很安详,当时我和太太,还有孩子们,都在他的身边。他很高兴,说他这一辈子,过得很是精彩,也没有什么遗憾。”   因为冯的关系,米勒小姐也了解过冯的父亲早年的一些事迹,知道他对当时的中国而言,也是个风云人物,点头说:“他应该也会为有您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   她转了个轻松的话题。   “冯先生,您当然知道,您连续两年,被评为华尔街年度人物之一。但您大概还不知道吧,除了商业人物,就在上个月,您的脸,还和许多好莱坞男影星一道,被妇女时代杂志评为年度世界最有魅力的男人脸孔之一。对此,不知道您有何感想?”   她盯着他。   冯一顿,随即笑了起来。   这是米勒小姐进入这间办公室后,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露出笑容。   就仿佛冰雪消融,阳光透出云层。   毫不夸张地说,米勒小姐感到自己心脏的部位,跟着也微微跳了一下。   “谢谢。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愿我的太太能看到,并且对此也表示赞同。”   他微笑着,幽默地应了一句。   米勒小姐一愣,忍不住又看了眼办公桌上摆着的另张全家福的照片。   一个穿着美丽的中国旗袍的年轻女人,和穿着军装的冯并肩坐着。   他们的膝上,各自抱了一个看起来周岁大小的孩子,脸上带着微笑。幸福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妻子,还是这么温柔的口吻。   米勒小姐仿佛嗅到了一缕什么气息,立刻追问:“冯先生,介意谈谈您的妻子吗?我知道她是一位数学家。我也看到过当年你们在上海结婚时的照片,当时的婚礼,非常轰动。您的妻子真的非常美丽。在今天过来之前,我特意也了解过一些中国的风俗习惯。我听说在你们中国很多地方,父母出于稳定感情,或者别的什么目的,会替孩子早早定下婚约。很多夫妻在结婚前,几乎没见到过对方的面。我很好奇,你和您的妻子是如何认识并确定感情的?”   冯再次一笑:“你说对了。我和太太虽然很迟才相互见面,但在很小,”   他伸出手,比了下个头,语气着重。   “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定下婚约了。我们一见面,我就被她打动了,一见钟情,认定此生非她不娶。我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我太太也很快被我的真情打动,后来我们就结了婚,直到现在。”   “我允许你把我说的这段话,写进专访里。”   他注视着对面这个又吃惊,又欣羡无比的女记者。   “米勒小姐,坦白说吧,我之所以接受你的采访,也是和我的太太有关。过些天,就是我向她求婚成功十周年的纪念日。我想借着这样一个机会,向她再次表白我对她的爱。谢谢她这么多年对我的陪伴。希望到时,她能有个小小的惊喜。”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米勒小姐又惊又喜,急忙记录下来,追问日子,说:“这是我们的荣幸。您放心……”   忽然,她想了起来,停笔,迷惑地抬起眼。   “等等,冯先生,根据我的资料,您和您的妻子,结婚好像不止十周年了……”   冯微微一笑:“这是我和太太之间的一个秘密,无可奉告。”   米勒小姐耸了耸肩,记了下来。   冯看了眼腕上的手表。   米勒小姐知道时间已经超了,虽然还是恋恋不舍,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强行拖延了。   她收拾好笔和笔记本,对他接受采访表示感谢,起身离开。   冯送她到了办公室门口。   米勒小姐要出门前,停住了自己的脚步,低头,看了眼他已被裤管遮住的左腿,迟疑了下,抬起眼睛,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说:“冯先生,如果我猜得没错,您的腿,应该是在战争中失去的。您不但是成功的投资家,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十分敬佩您。祝福您和您的太太,愿你们永远幸福。”   冯微微一笑:“谢谢你的祝福,小姐,相信您也会有的。今天的访问很愉快。我希望能尽快看到样刊。” 第96章 番外(二)   参加完会议回来,孟兰亭顺道先经过学校,去取一周前留在办公室的一些东西,出来,经过商学院教学楼附近时,迎面走来几个上过她数学课的女生,见了她,跑了过来,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   已经差不多一周没见安安和乐乐的面了,孟兰亭对他们很是想念,急着回去,打完了招呼,见她们还不走,就那么站在自己的跟前看着自己,笑嘻嘻的有点反常,以为她们有事,就问了一句。   “冯太太,你看过这期的《商业时刊》吗?”   一个名叫珍妮的女生问她。   孟兰亭摇头,略感茫然。   女生们对望了一眼,捂住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珍妮从包里掏出一本杂志,翻到其中某页,递了过来。   “冯太太您看。这期刚出的特刊,专访人物是不是您的丈夫冯先生?他提到你们过去的恋爱史啦!”   孟兰亭一眼就看到内页里用来配文的冯恪之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他,目光深邃,形象庄严。   “您看,这里这里……”   女生们迫不及待地指点着她。   孟兰亭接过杂志,视线落到专访的最后部分,盯着那几行“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不禁诧异了。   她从没有告诉过同事或者学生自己的丈夫是谁,做什么的。但冯恪之经常来学校接她,次数多了,难免落入人眼,现在被人认出,也是在所难免。   他此前也没在她面前提过半句他曾接受了商业时刊采访的消息。   这倒没什么。   令她诧异的是,他是怎么做的到在记者面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冯太太,真没想到,你们竟有这么罗曼蒂克的爱情史!”   女生们感叹着。   孟兰亭回过神来,抬起眼,对上女孩子们冒着星星的双眼,微笑,合了杂志,还给她们,和她们道了声别,继续前行。   别说她们了。就连孟兰亭自己,也记不起来,他们会有这么一段“罗曼蒂克”的爱情史。   看起来还挺美好的。   这是周末的下午。   四点半,冯恪之打电话让司机不必来,自己从第五大道开车出去,亲自去接了在附近上学的一对双胞胎儿女。   哥哥冯秉安,女儿冯秉乐,安安乐乐,兄妹两人,并排坐在后座。   妹妹留着齐刘海的童花头,头上戴了只粉红色的蝴蝶结发箍,穿了条漂亮裙子,双脚套着雪白的棉袜,还有一双柔软的小羊皮鞋。她的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彩色绘本,白白嫩嫩的手指,戳着绘本,嘴里叽叽咕咕地和小声给哥哥念着故事。   “……哥哥,白雪公主好可怜,你说是不是啊……”   见他没有反应,妹妹委屈地嘟起小嘴,冲着冯恪之告状:“爸爸,我给哥哥讲故事!哥哥他都不听!”   哥哥比妹妹不过大了几分钟而已,两人性子却天差地别。   冯恪之老觉得儿子大约就是孟兰亭小时候的翻版。看孟兰亭那张至今还被自己私藏着的幼年照就知道了。小小年纪,连笑容都老成持重。有时在儿子的面前,冯恪之觉得自己都不得不收敛着些,免得一不小心,万一失去了做父亲的威严。   但女儿就不一样了,又娇又软,像团小棉花似的,最喜欢缠着冯恪之。冯恪之更是打心眼里疼爱,恨不得把月亮星星都摘下来送给她才好。   听着女儿告状,他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瞥了眼儿子,微微咳了一声,柔声哄着女儿:“没关系的,爸爸在听呢。爸爸喜欢听。”   “妹妹,我在听的。”   哥哥仿佛回过神,转脸,也起哄委屈的妹妹。   “刚才哥哥是在想妈妈几点回,所以才没回答你的问题。”   他补充了一句,又贴心地帮妹妹翻过去一页。   妹妹一下也想起了妈妈。   妈妈总是那么忙,比爸爸还要忙。都快一星期没见到她的面了。   “爸爸,妈妈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她立刻问父亲。   “晚上就回。妈妈辛苦了一个星期,吃了晚餐,你们俩早点回房间睡觉,让妈妈也早点休息,好不好?”   他笑眯眯地说。   “好。”   儿子点头。   “嗯嗯。爸爸要陪着妈妈早点休息哦,晚上我也不要爸爸给我讲睡前故事了。”   小女儿的贴心,更是让冯恪之眉开眼笑。   汽车开出校区,经过路边一家书报亭时,冯恪之忽然想起一件事,车都开过去了,又退了些回来,将车停在近旁,落下车窗,探出头问摊主:“有妇女时代杂志吗?”   摊主是个圆滚滚的黑人妇女,立刻拿了过来。   冯恪之飞快翻了几下,视线微微一停,立刻付了钱,收了杂志,继续开车朝前。   “爸爸,你买这本书干什么?”   女儿探头过来,好奇地问。   “回家给你妈妈看。”   冯恪之说。   他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有着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安保的位于百丽港附近的家。   老闫远远看见他的汽车来了,早早开了大门迎接,等车到了门口,不必他问,立刻笑道:“九公子,少奶奶刚才也回家啦,等着你和小公子还有小小姐呢!”   听到母亲已经在家了,女儿欢呼,儿子脸上也露出笑容。   等车一停,妹妹连自己的东西都来不及拿,推开车门下了车,撒开两腿,穿过花园就往屋子的方向跑去。   哥哥帮她收拾好散落在后座的书报、外套还有那本绘本,跟着追了上去。   孟兰亭知道冯恪之每个周末都会亲自去接儿女回家,雷打不动,自己也不用操心。刚到家也才一会儿,换了身衣服,下到厨房,正和冯妈还有去年带着一家跟着他们刚来这里的阿红商量着晚上要做的菜,伴着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女儿银铃般的喊叫声已经传入耳中。   “妈妈!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少奶奶快出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冯妈笑着催她出去。   孟兰亭来到客厅,看见女儿像只快乐的小鸟,朝着自己飞奔而来,脸上露出笑容,蹲了下去,张开双手,将她接入了怀中,亲了口她的脸。   “妈妈前几天老是在想你,你有没有想妈妈?”   “想了。哥哥也想。爸爸也想妈妈。”   女儿甜甜地说,伸出两只胳膊,环着她的脖颈,脸紧紧地贴着她的脸。   孟兰亭又亲了口女儿,这才放下了她,改而搂住站在一旁看的儿子,也想亲他。   他仿佛有点忸怩,脸微微地红了,但还是站着,乖乖地让母亲亲了自己脸一口,这才说:“爸爸在后头。”   冯恪之过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进来,手里拿了本杂志。孟兰亭迎上去,看了眼封面。   他带回来的,是很受时下女性欢迎的妇女时代杂志。内容多为减肥、鼓励女性参加工作,怎样赚钱,吸引异性的小技巧,以及介绍最流行的发型、衣服等等。   她有空,偶尔也会翻一下。   “你也看这个?”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给你看的。”   他笑吟吟地说。   孟兰亭觉得他有点奇怪,不过也好久没看了,笑着道谢,接了过来。   “你这就看好了,正好坐下来休息休息。我带孩子们上楼去。”   冯恪之硬是把孟兰亭按到了沙发上,还极其体贴地把自己刚才带回来的杂志塞到了她的手里,这才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抱着女儿,带着两人上楼去换衣服了。   孟兰亭低头,随意翻着杂志,翻到其中一页的时候,停了下来,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拿杂志压住脸,一个人仰在沙发上,捧腹了好久。   吃完晚饭,冯恪之说他还有点事,要去书房处置下。孟兰亭和阿红一道帮俩孩子洗了澡,随后在起居室里,儿子静静地看着书,孟兰亭陪着女儿玩下棋。   玩到八点多,离他们周末规定的上床时间还有一会儿,冯恪之大约做好了他的事,找了过来,两手插在裤兜里,斜斜地靠在门框边上,笑看着几人,轻轻咳了一声。   儿子抬头,看了眼父亲,收到他投来的两道目光,就拉起了正在和妈妈下棋的妹妹的手,说:“妈妈,我和妹妹去睡觉了。你也和爸爸去睡觉吧。”   妹妹正在兴头上,正要摇头,忽然看到父亲来了,想起傍晚在车里答应过的事,又点头说好。   孟兰亭牵了儿子的手,送他到了房间里。   冯恪之也走了进来,抱起小女儿,送她回了房间。   孟兰亭帮儿子盖子被子,轻轻亲了下他的额头,和他道了睡前晚安,关灯出来。又来到隔壁女儿的房间,也同样安顿好,和冯恪之一道出了女儿的卧室,手就被他牵住了,带着往两人自己的卧室去。   到了门口,孟兰亭要推门进去,忽然被他阻拦了。   “闭上眼睛。”   冯恪之说。   “你想干什么?”   孟兰亭戒备地看着他。   “听话。”   孟兰亭迟疑了下,闭眼。   “不行,我得绑住你。要不你不听话。”   耳畔传来他的一道不放心似的嘀咕声。   孟兰亭睁开眼,见他笑眯眯地从兜里抽出一条领带,不顾她的反对,一边哄着“乖乖的别动”,一边强行替她蒙住了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   “跟着我走。”   他这才放下了心,推开门,牵着她手,带她进去。   孟兰亭只好跟着他慢慢地走了进去。朝前走了大概十几步路,停了下来。   “我叫你睁开,你再睁。”   他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温柔无比。说着,替她解开了蒙在眼睛上的领带。   “睁开吧。”   孟兰亭慢慢地睁开眼睛。   卧室里没有开电灯。   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点燃了香蜡的美丽的宫廷式枝状烛台。   在烛台放出的明亮又梦幻的奶油色的宁静烛光里,孟兰亭看到床上用玫瑰花瓣铺出了一个心的形状。   在玫瑰花心的中间,横放了一束美丽的鲜花。   孟兰亭睁大眼睛,被眼前看到的一幕给弄得有点反应不过来,迟疑了下,慢慢地看向身边含笑望着自己的冯恪之。   “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在脑子的记忆里迅速搜索,一时竟记不起来,今天这个日子,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冯恪之将鲜花拿了起来,递到了她的面前,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地说:“兰亭,你忘了吗,十年前的今天……”   等等!   她看着面前的这束红得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突然,旧日的记忆,一下冒了出来。   她想起来了!   就在十年前的今天,那还是战火纷飞的岁月。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弹指之间,光阴一闪而过,而这中间,又曾发生了多少的月圆月缺,人间聚散。   但现在想起来,那个她在一个凿于山腰的深深的防空洞里接受一个男子的求婚的深夜,却不过仿佛发生在了昨日。   她的视线再次掠过身畔摇曳的烛光和那颗娇艳的玫瑰之心,慢慢地抬眸,落到面前这个在烛光中深情凝视着自己的男子的脸庞,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她一边笑,一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向我求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冯恪之笑了,抬手,拇指擦过她含着晶莹泪光的眼角,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唇,说:“很乖,没有忘记。奖赏你的。”   他的声音,犹如大提琴G大调发出的最为低沉而震颤的华丽音色。   孟兰亭的心仿佛花儿,无声地绽放。   他亲了她,随即松开了她,在她目光的追随之下,走到留声机旁,将唱针搭在了黑胶唱片上。   唱片旋转,在一阵留白的轻微的沙沙声中,留声机里,渐渐地传来了一阵抑扬顿挫,又深情而沙哑的女声。   依然是过去的Ella Fitzgerald。   这一次,她为他们唱的是Love and Kisses。   “冯太太,我有这个荣幸,请你跳个舞吗?”   在歌声中,冯恪之回到了孟兰亭的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微微闪着光亮,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迷人。   孟兰亭觉得自己就要醉了。   她将手交给了他。将自己的舞步和人,也全部都交给了面前这个最会跳舞的男子。   他的双臂慢慢地圈住了自己的腰。   孟兰亭的脸,渐渐也贴在了他的胸膛,闭了眼睛。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彼此之间,除了相和的呼吸、心跳,就是Ella Fitzgerald的Love and Kisses。   犹如坠入了一个梦境。恍恍惚惚中,孟兰亭忽然想起了那一年,他们决定远渡重洋重新开始一切的那段日子。   那是一段彷徨而犹疑的日子。   他说,当日的少年,不顾一切偷偷去报考军校,为的,是驱赶外来的侵略者。   倘若有朝一日,外寇再次入侵,即便到了那时,他已失了另一腿,只要需要,他必定毫不犹豫地回到战场。   只要他还有双手可以持枪。   但今日的一切,却不是他的所愿。   他对她说,当日的那个少年,他不能背叛。   他也对她说,将来,日后的某一天,他的外甥和外甥女们,未必就需要他的帮助。但为防万一,他还是想为他们做一些事,想为他们成立一个基金。   就这样,五年之前,他们离开了祖国,远渡重洋,来到了这里。   他说,他永远也不会更改国籍。   他是中国人。   最后他说,他希望她的决定,能得到她的支持。   她怎么可能不支持他的决定?   她的丈夫,这个名叫冯恪之的男人,他生而是天空里的一只苍鹰,注定,停不下那一双飞翔的翅膀。   风雨同舟,振翅共翔。   这,大约就是十年前的那个深夜,一个女人接受一个男人的求婚而立下的关于婚约的誓。   “兰亭,有没有看到妇女时代把我列入最有魅力的男性面孔之一?”   忽然,耳畔传来一道他低低的询问之声。   孟兰亭顿时想起傍晚他刚回来时的那一番动作。   浪漫的仿佛沉浸在了旧时光里的气氛,一下就被打断了。   她极力忍住笑,唔了一声。   “杂志评价说,我的脸,有着西方男子的鲜明轮廓,又有着东方特有的俊雅和内敛。你觉着呢?”   他的语气,有点洋洋自得。   “冯恪之,你竟然不知道吗?妇女时代杂志的主编,我认识她,她去年曾来过我们学校。她的钱都投在了你的基金里。所以……”   她微微咳了一下。   “我觉着,你最好还是不要太相信这种评价了……”   冯恪之的脚步一顿。   “还有,商业时刊上,你的那篇专访是怎么回事?什么一见钟情!热烈追求!我只记得一见面,你就揪住我的头发,剪下了我的辫子!”   “你老实交代,你当时一见钟情,热烈追求的人,到底是谁?”   冯恪之的舞步,彻底停了下来,松开了抱住孟兰亭腰身的胳膊。   孟兰亭抬起眼,见他气呼呼地盯着自己,一脸的不高兴。   “生气啦?”   孟兰亭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撇过头,躲开了她的手。   “乖,别气啦。”   孟兰亭贴到了他的胸膛上,抬起两只胳膊,环抱住了他的脖颈,将他的头,压向了自己。   她亲他的下巴。   “我和你开玩笑啦。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第一次在上海的街头,见到你的情景,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你坐在车里,转头望着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在想,他是哪家的少年郎,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少来!”   他终于偏回来一点脸。哼了一声。   “是真的。”   “要不是接下来你那么坏,剪了我的头发还欺负我,说不定那时候,我就会爱上你了……”   她的唇附到了他的耳边,继续软声软气地哄着。   冯恪之终于转怒为喜,摸了摸自己的脸,将她重新抱了起来,两人倒在了床上。   一阵热吻之后,孟兰亭听到他在自己耳畔说:“兰亭,我也告诉你个事。当年的那张婚书,其实我当时不但撕了,还踩了一脚。唉,我以前真是混蛋。”   “我早就猜到了。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赶紧自己交代。”   他一愣,想了下。   “你还记得以前,爹找不到你小时候照片的事吗?是被我给偷走了。”   孟兰亭忍住笑,嗯哼了一声:“你是不是还偷偷亲过小时候的我?”   他又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   冯恪之愣怔了片刻,忽然,一咬牙,凑到她的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这个,你猜不到吧?”   他有点得意。   孟兰亭趴在枕上,笑得身子蜷成了一团,两只肩膀都微微发抖了。   他狐疑地盯着她:“你笑什么?你别说你又知道?”   “你听谁说的?”   他脸色忽然一变。   孟兰亭只顾笑,哪里还说得出话。   冯恪之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扑了过来,呵着她的痒:“快说!”   孟兰亭笑得肚子都疼了,连声求饶,总算停了下来,见他还那样盯着自己,咬了咬唇,终于低低地说:“后来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当时你那么快……我跟被大蚊子咬了一口似的,就完了……”   她忍不住,又捂住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冯恪之脸色愈发难看了,盯了她片刻,恶狠狠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等着!叫你给我胡说八道……”   笑声,威胁声,讨饶声,合着留声机里那抑扬顿挫又沙哑而优美的“Love and Kisses”的歌声,这美好的一夜,才刚刚开始。   他们会很幸福的,直到头发花白,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