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美人尖》 作者:小红杏   文案:   Q大计算机系许秋来,人前清纯无害,人后是纵横网络的天才。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入侵来去无痕,滴水不漏,界内鲜逢敌手。   直到有一天——   她的电脑黑屏了。   信安圈远古之神陆离新年最大的愿望,是许秋来能安分一点,给女朋友擦屁股真的很累。   *   某乎提问   有个安全大牛做男朋友是什么体验?   首赞匿名答:   就是你前脚摸进人系统,后脚就被人提溜了出来。   【觉得自己是顶级黑客的秋来×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要靠技术的陆神】   1.女主向现世报复仇文,双向暗恋。   2.本文又名《等秋来》、《键盘失守》、《入侵你的心》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   主角:许秋来,陆离 ┃ 配角:预收《春日颂》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天才的键盘失守了 ====================== 第1章   电脑开机后,韩延坐这有四十分钟了。   假如要他给一生中见过的所有女孩子打分,一百满分制,他愿意给对面收银台里的女孩儿打一百二。雪肤红唇,天鹅颈,站那儿就是一幅画,叫人移不开眼睛。   太喜欢了。   他心跳飞快,喉咙干渴,紧张到手心冒汗。   “怎么着,没白跑一趟吧?”   朋友胳膊肘搭上他肩膀,得意洋洋附耳与他交流情报:“每天下午,从放学到十点钟以后是她的班,周末全天都在。焦点网咖因为请了她做网管,已经连续一个月座位爆满了。论坛上猜她是附近艺术学院来兼职的,我估摸着念的应该是表演系。”   “也许是舞蹈系。”   “啥?”   韩延推了推眼镜,哑着嗓子从呆滞中回神,“像是跳舞的。”   确实,姑娘四肢修长,骨肉均匀,这么猜也没毛病。   打个比方,倘若他们这群粗糙的理工男是女娲用柳枝沾泥浆量产的,收银台里的小姐姐,绝对是娘娘亲手捏了又捏的亲闺女。   “喜欢不喜欢,一句话,是爷们就去要号…”朋友踢他凳子,这一脚终于顺利把人送上前去。   六点钟,附近大学刚放学不久,时段是网咖业务最繁忙的时候。   收银台前排起长队,许秋来左手翻飞在键盘上替人充值结账,她半垂头,眼睛连着盯了半个多小时收银屏幕,效率可观,但后脖颈像是扎了排绣花针,酸痛难忍。   “同学,要两杯拿铁,再来个三明治。”   “桌面上可以点餐。”许秋来答着,并没有抬头。言下之意对方没必要在这时候过来排队,给彼此增加工作量。   “我知道,我——”   男生试图还要说点什么,可惜许秋来实在太忙了,不耐烦地活动了动肩颈,没听完便回头招呼同事,“陈姐,两杯拿铁加三明治。”   又问他,“几号桌?”   韩延觉得他还是猜错了。   这么好听的声音,也可能是播音主持专业的。   盯着那淡粉色的菱唇一开一合,柔软的吐字音节争先恐后涌进耳朵。有东西轰然在身体里炸开,粉尘飞扬,堵得四肢百骸缺氧,心跳砰砰砰拱着胸腔共鸣起来。   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5、5……56号桌。”   “56号桌。”许秋来朝柜台另一端补充完,才发现眼前的人居然还站着没动,一愣,“请问还需要什么吗?”   “要的,要。”   “要什么?”   “电话号码、你的,不、微信号也行,不是,任何联系方式……”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红脸都绷紫了,指头攥紧格子衫才忍住没往外伸,把自己打结的舌头撸直。   许秋来听得皱眉,只听格子衫后排的短袖白T帮腔:“小姐姐别误会,他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我俩是Q大计算机系大三的学生……”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抬出母校招牌保住名节再说。   计算机系的啊。   许秋来这回才算真正掀起眼皮,偏头,把窘迫的两人认真打量了一翻。   指尖在回车敲了两下,她唇角似是扬了扬,“联系方式就算了,我平时不太爱看手机,没时间回消息,要是有事,直接来这儿柜台找我就行,以后应该会常见的。”   乍一绽开的零星笑意似冰雪消融的初春,微风拂面。仿佛她葱白的指尖按的不再是键盘上的回车,而是敲在心尖上的脆响。   “那是当然!我们肯定常来,这间网咖椅子特别舒服,咖啡、咖啡也很好喝,是吧……”短袖白T搜肠刮肚极尽溢美之词,总算把眼下尴尬的气氛打破了。   许秋来心知两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想了想,把找零递上,却也没有解释。   反正他们很快就会认识了。全国大学生信息安全竞赛初赛在即,如果许秋来没记错,Q大去年出战唯一闯入复赛的一支四人队伍,其中就有这两位。   她曾在校内网上见过参赛队伍照片。   目送个子稍矮的那个推搡着格子衫男生回到座位上,她收回视线,低头继续结账。   这份兼职虽然每天累得人腰酸背疼,但好在工时费高,离学校很近,要是没有搭讪的人耽搁时间,那就更好了。   许秋来知道自己漂亮,但她又忙又穷,还拖着个半大的妹妹,实在没有时间谈恋爱。   ===   脚不沾地忙到七点多,外头天色渐暗,连绵的雨沾湿路面,终于有时间小歇。   许秋来冲了桶红烧牛肉面,就算是下午饭。   掰开火腿肠,再下颗卤蛋,塑料叉子封口,冰凉的双手捂上杯沿等泡开时,她从外套口袋捞出手机,想起来得往家里打个电话。   座机响过两声后就迫不及待被接起来,话筒那边的许秋甜脆生喊了姐姐。   “饭吃过了没,作业呢?”歪头把手机夹在脸侧,秋来放软调子。   “吃过了,王奶奶今天炒了鱼香肉丝。数学英语是在楼下做完的,现在在写作文。要是没有王川晨那个大笨蛋干扰,我早就写完了。”秋甜一样一样给她报告。   许秋甜念书和她姐小时候一模一样,虽然才上二年级,但功课的事从来不需要人督促。不像楼下王奶奶的孙子,还得支根小细棍儿在旁边镇守着,打一下才肯写一行儿。   这点真叫人好生欣慰。   “作文写的什么呀?”   “老师就叫写家人,我就写了我的姐姐。”   秋来才听,唇角便翘起来,“写到哪了,念两句来听听。”   煽情的话往作文格子里写也就算了,要隔着话筒念,许秋甜怪不好意思的:“晚上回来签字你自己看啦,我赶紧写完还要看电视呢。”   网咖玻璃门又开了。   来人带着一阵风,夹杂雨水的草腥水汽冲淡室内混杂的空调味儿。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疲懒的身形躲在松垮的黑色连帽衫内。背后似是落了些雨迹,球鞋上有踏过路面的零星三两个泥点。   是个熟客。   《小美人鱼》快到时间播了,许秋来加快语速叮嘱秋甜把门窗反锁好,九点钟必须上床睡觉,这才挂掉电话。夹在下巴的手机匆匆塞回兜,刚拔下来的泡面叉子重新戳回去,许秋来站起来替人开机子,边问他,“要喝东西吗?”   感应证件的机子指示灯一闪过,只听那人回答:“巧克力牛奶,蛋炒饭。”   又是巧克力奶和蛋炒饭。   每天都吃不会腻?   许秋来不解,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好奇,毕竟她的午餐连十五块钱的蛋炒饭还不如。   抬头看时,男孩正低头把证件收回钱包。   不,说男孩或许不那么恰当,他的气质介于男孩和男人的交界边缘,疏离冷淡。   帽子里的黑发垂下几缕,散落眉间,皮肤白得像玉版宣纸,是那种不见天日的白。纵使五官标志,形貌昳丽,但半垂的眼皮却仿佛天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厌世感。   普通人像他这样随便穿穿肯定会显矮或臃肿,他不,肩宽窄腰长腿,把版型撑得很好看。   许秋来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3、2、1——   陆离。   证件扫出和她记忆一样的身份信息。许秋来深深觉得这个名字和他本人形象十分贴合。   陆离每天下午都会来,但和这间网咖里进出的大多数客人不一样的是,他从不同人扎堆开黑打游戏,喜欢安静的角落,最好是没人去的地方。斜挎在背后的单肩包里,常常放着另外一台笔记本。   上次许秋来送餐时候逮紧机会细撇了好几眼,高端机的质感看着就知道是人民币堆砌起来的,备得起这样的机子,按道理他应该瞧不上网吧的廉价配置。   所以她有理由怀疑,这个人可能把这儿当做了餐馆,毕竟焦点网咖请的厨子手艺不错。   “秋来,上边有台电脑死机了,你过来看看。”耳麦里经理呼她。   红烧牛肉面已经泡发了,几根暗绿的碎香菜吸了水,可怜巴巴舒展开,惨不忍睹。   许秋来暗叹,稀里哗啦扒完最后一口汤面,顺手给柜里的现金上锁,出了收银台扔掉面汤盒,沿着楼梯转上二楼。   二楼的位子都坐满了,只剩那台故障机,边上还等着个学生。   “半天开不了机,”经理一见她来赶紧起身让座,凑过来问,“怎么样?”   许秋来闷头看电脑,“问题不大。”   手动重启Dell服务器,登进管理员账户启动网管服务器端程序,输入几行代码排查完毕后,许秋来修改主机名称,关掉屏幕保护程序,对服务器重新进行冷启动,很快便重新正常运行。   “还是秋来你速度快,学生等着玩儿,我这都捣鼓半天了。”   许秋来起身让座时,这才发现陆离就坐在隔壁。   桌上蛋炒饭吃了一半,勺子半搭在盘沿,咖色的牛奶已经见底了,这会儿他正在笔记本上敲字母,指尖落点飞快,只听键盘嘀嗒嘀嗒脆响,快瞧不清残影。   像是在写代码,许秋来有心想瞧瞧他写的什么内容,一定睛,男人的头便抬起来,漆黑的眼眸正对上她。   “有事?”调子有点低。   被发现了,许秋来并不窘,不紧不慢扬唇冲他笑了笑,“要帮您把空杯子收掉吗?”   “连盘子一起吧。”   她收着东西,却见他抱手往椅子上一靠,不动了,大抵是催她离开的意思。   在同龄人中无往不利的美貌,也终于有碰一鼻子灰的时候,她退开两步,转身快步下楼。   其实以许秋来2.0的视力,弯腰时候一眼就看清了大半个页面,他可能在做网站架构,正写的是一个特别简单的登录功能。   别人的代码写的优不优雅、高不高级,看她印象有多深刻就知道,垃圾代码浪费脑内存条,过一眼就被她强制Delete了。   是的,凡是比她写的烂的,许秋来都统称为“垃圾”。   回到一楼,她试着把刚才过眼的内容试着在脑子里运行一下,发现男人这么噼里啪啦看似极其装比的一阵狂敲,手底下出来的内容居然条理清晰找不到什么BUG。简简单单几行,就把一段好程序的雏形塑造出来了,剩下的部分,闭着眼睛去填充都很难出错。   民间果然卧虎藏龙。许秋来难得对世界重生出一点敬畏。 第2章   下班回到家已经接近十二点,帮秋甜盖完被子,许秋来囫囵擦了把脸就一头栽倒床上。   一觉睡到天光微亮时分,闹钟吵吵嚷嚷震动着从床头柜跳下去,她猛地声音被吓醒,翻滚着下床摸闹钟。电池崩到床底下,捞了半天,安上之后秒针重新摆动起来。   万幸没坏。   电饭煲里熬上稀饭,她飞快洗完个战斗澡,打理好自己才去叫秋甜起床。小家伙眼睛惺忪,顶一头乱发坐在小板凳上瞌睡,许秋来站背后拿着细齿梳理了两分钟,麻溜给她扎个双马尾。   秋甜的发质随爹,栗棕色的小卷毛,爱打结,不像她姐姐那么顺,两口子刚走的时候,许秋来每早上至少要给她理半个小时,就这样,还疼得她哇哇叫。   早餐是稀饭搭平底锅煎蛋,倒半杯牛奶。这些东西许秋甜以前是不爱吃的,现在稀里哗啦几口就能扒干净。   毕竟形式比人强,自打从大别墅搬出来,住到这个老破旧的小区那天起,生活就由不得她们自己选择了。   秋甜边喝牛奶,许秋来边坐在茶几边给她昨晚写的作业家长签字,签完一本就塞进书包一本,签到最底下的作文,笔尖顿了顿。   作文写道——   “我的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她长得可漂亮了,眼睛大大的,眉毛像月牙,嘴巴也很可爱,我的小伙伴都很喜欢她。   我的姐姐像妈妈,也像爸爸。她每天叫我起床,帮我挤牙膏,给我做早餐,还骑自行车送我到学校。   姐姐赚钱很辛苦,老师说这次春游要交五十块钱,所以我不想去了。我会努力听话,一定不给她惹麻烦。   在天底下所有的人里,我最喜欢姐姐。我希望和姐姐永远住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稚嫩的彩虹屁无脑夸,把许秋来看得眼泪汪汪,直见倒数第二段,才没忍住噗嗤笑一声,又板住脸,招手唤那个鬼灵精怪的臭丫头。“许秋甜,你过来。”   小姑娘嘴巴外边沾了一圈白胡子,捉摸不定她姐姐生哪门子气,看似乖巧垂下的眼珠子实则在悄悄偷瞄许秋来的脸色。   “谁跟你说的你姐姐连你春游的五十块都拿不出来?”   许秋甜撇嘴,“我本来也就不想去,王川晨说他也不去,每年都去公园,我们都去腻了。”   “那也要合群,你俩愿意坐教室,老师还没空管你呢。”   许秋来签完名,把昨晚结算的工时费里抽出一张五十块,夹进作文本里,拉上书包拉链给她背上,“走吧,送你去学校。”   师大附小是大学城附近唯一的小学。   万幸她们爹妈留下的,最后的遗产恰巧是师大附小的学区房,虽然是老了点破了点。不然许秋来再神通广大,还真没办法给她妹在B城这地界弄个上学名额出来。   师大附小是方圆几里离Q大最近的小学,许秋来现在每天上学的路上,就能顺路把秋甜捎到学校。   途中又下了点小雨,许秋甜踩着后座,趴在姐姐背上,抱着她的脖子给她撑伞。   许秋来皱眉,“你坐下,别一下没站稳颠下去了。”   “我才不笨呢,我站得稳。”许秋甜又紧紧小胳膊,勒得许秋来差点没背过气,好在转过弯,附小就到了。   小家伙随着人流进门时候,听姐姐一声唤,又踩着雨鞋踢踢踏踏跑回来。   “忘记什么了?”   “红领巾!”   “下次还不长记性,我可再不帮你拿了,活该罚站,记住没有?”许秋来摸出外套口袋里的红领巾。   “记住了。”秋甜认错时候一向从善如流。   弯腰折好帮秋天戴进校服领子底下,整理一番,“去吧。”   花伞下栗棕色的小脑袋很快消失在校门口。   到Q大时间刚好七点半,二十分钟抵达教室,还剩十分钟,她迅速占了个后排的座位。   周一早上的课上复变函数引论。   倒不是许秋来不爱学,偏爱坐后排,实在是这门课的主讲教授和她不对付,一上课就盯着她提问。   当然,盯她是有原因的。   大二开学那会儿太忙,许秋来缺了几次课,教授第一次布置作业没听着,直至上课前十五分钟,她经人提醒才知道要交,否则就扣平时分。   没办法,许秋来花十分钟顺着阶梯教室的无线网络入侵了教授的笔记本,在硬盘里找到试题,复制粘贴参考答案,改错几道之后提交了邮件。   一切本来天衣无缝,只可惜那次作业中,最后有道让教授得意洋洋的积分计算题,出的颇有水平。老头确信这些初触复变函数的菜鸟们没人能做得出来,下一堂课开讲,就以这道题为引申。   谁知半路杀出了许秋来这个程咬金。   教授批阅完作业,课上大叹江山代有才人出,“这道题,你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解出来,步骤非常清晰,答得很漂亮,这堂课,我们就请他上来代我讲讲,掌声有请许秋来同学——”   许秋来头一天周末加班到十二点,困得不行,半梦半醒间被人推醒,迎来满教室同学们钦佩的目光。   站起来的瞬间,她脑筋千回百转。   否定无数种应对方案之后,只得坦然、言辞恳切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对不起教授,这道题我昨天想到凌晨,实在解不出来,心里非常难受,刚刚忍不住入侵了你电脑的试题库看了答案,这其实不是我的真实水平。”   好在Q大学风自由,教授也是出了名的宽容个性,感动之余,最后也没拿许秋来怎么样,每堂课必点她回答问题除外。   无论如何,许秋来从此是不敢再用周一这堂课补觉了,为了维护沉迷学习的人设,只能尽量坐后排,听课之余做点其他事情保持清醒。   比如,她最近经学长介绍,接了个小网站制作的活儿。   建个网站本身不难,难的是要修出符合甲方爸爸审美的界面,许秋来的美学向来崇尚简单粗暴,恕她实在搞不懂RGB中数值230的红色和250的区别。   坐在个背脊宽大的男同学背后,照着甲方聊天框里修了一上午,人家总算松口验收。   因为是按需定制,没有模板套用,放学铃声响起来的同时,三千块劳务费进账。   许秋来满意地把银行余额数了两遍,电脑和课本一股脑塞背包,打算去食堂吃饭,拔腿时被同班同学唤住。   是应青,她们班班长。“秋来,辅导员在群里的通知,你看见了没。”   “嗯?”   果然没看。这事儿在应青意料之中,许秋来整天忙得很,应青并不觉得奇怪,“下午有知名校友来咱们信息学院讲座。”   “算出勤吗?”   “不算。”   “那就不去了,谢了啊。”许秋来转身就走,又听应青在身后急喊,“是启辰科技的总裁齐进主讲,多听前辈讲座对咱们没坏处。”   许秋来的脚步在听见“启辰”二字的时候就已经顿住。   启辰科技,国内领先的互联网安全软件公司。它的核心团队几经波折在风雨飘摇中站稳脚跟,成为信安巅峰的故事广为流传,是激励Q大信院一代又一代学子创业的鸡汤。   吃了顿寡淡无味的食堂餐,许秋来直等到大礼堂的讲座开始,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从正门进入,在礼堂最后一排落座。   黑暗的空间里会很有安全感,可以让她肆无忌惮打量那个讲台之上的人。   齐进已经年过四旬,白面阔鼻上是疏淡的眉毛,戴金边眼镜,一张平凡至极的面孔,却因为充斥着的强势、自信和野心与普通人区别开,显出上位者的威严来。   他在台上高谈自己的成功史,从那段为了写代码吃泡面吃到怕的日子,到身价数十亿美元的企业家。   多么春风得意的中年男人啊。   许秋来三年前上一次见齐进,还是他来到家里,一边落泪一边苦苦游说她爸爸,见过那时候,实在无法直视他现在挥斥方遒的样子。   讲座没什么新意,都是些听到耳朵起泡的老生常谈。   Q大学子向来骄傲率性,觉得没意思,主讲人再大的咖位也不买账,讲座过半就走了三三两两,不过她还是听到了结束。   大礼堂的灯光重新点亮,许秋来缓缓随着人流出门去,又一次遇上从后台撤下来的齐进。   他被随从环绕,谈笑间,就要从面前穿行而过,人流却忽然顿住不前,后来的人不明情况,接二连三的推搡涌来,许秋来一时不查中了招。   尽管她极力控制身形,却还是受惯性影响踉跄着朝前跌了半步,待直起腰要退开时,一抬头,发现齐近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她身上了。   中年男人脚步放缓,疑惑的面孔似乎是在回忆,待回想起来时,脸色微动了动,很快重新布上笑意,路过她跟前时定了定。   “许……秋来,秋来侄女,我没记错吧?”   许秋来嘴角动了动,没答。   事实上这一秒钟,她心跳得飞快。   长袖下的指尖掐进掌心攥紧,使尽全力忍耐还微微颤抖,她怕自己咬紧的牙根齿缝间会不受控地蹦出来这两个字——   垃圾。   “好多年没见了,我记得你当年念书成绩就不错,没想到你最后也考了你父亲我们的学校,真是了不起,他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骄傲。”他笑起来的脸像是风干发硬带褶子的白面馒头。   “是的。”这一次,许秋来的唇畔荡开些许弧度,看上去似是在羞怯。   男人回头说了句什么,从身后的助理那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她,轻拍她的肩膀,“秋来,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一定会帮助你的。你爸爸当年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些年我很想念他。”   真是迟来的帮助呢。   事实上,她那倒霉的爹妈倘如再早死一年,倘如她没磨着后槽牙撑过来,早就辍学百八十次了。公司破产清算后,两口子留下来的东西少得可怜,许秋甜太小,许秋来那时也是个半大孩子,根本没办法在带妹妹的同时兼顾学习。   这份恩赐,换做任何少不更事的年轻人,也许都会在众人倾羡的目光中对这位慈祥的长辈感激涕零。   可惜了,许秋来不是少不更事的年轻人。   她双手接过名片,轻声道谢,“我会的,谢谢齐叔叔。”   目送男人在众人簇拥下扬长远去之后,许秋来低头,随意扫一眼那明显是工作号码的木纹名片。掌心微微用力,便成了一团再也展不开的废纸。   一道弧线划过,纸团落进不可回收的红色垃圾桶。 第3章   焦点网咖在星期三举办周年店庆。除了抽奖活动、小时费半价、饮品续杯免费以外,当天游戏里完成五杀还能赠送包夜,活动一推出,店里大清早就迎来不少翘课的学生,许秋来也是其一。   区别在于,别人享受服务,她服务别人。   经理一早料到店里会忙不过来,许诺给许秋来三倍小时费,周三全天在店里帮忙。   只是三倍小时费并没那么好拿,她不仅逃了上午的汇编语言程序设计课,还得穿一整天游戏角色的Cos服工作,据经理说是为了烘托周年庆火热的气氛。   不止是她,网咖为此还多招了几个临时兼职,清一水青春靓丽的女学生。   重金之下,露点大腿胳膊算多大点事儿,夏天一到女孩儿们穿的比这还要光鲜性感,难处无非是需要克服对她们这群成年人来说羞耻度爆表的二次元装扮罢了。   许秋来在前台忙完,进更衣室时,服装只有众人拣剩下的几套了,翻来翻去,她愣是没研究出那堆破布要怎么往身上套。   还是陈姐从衣柜里拽了条嫩黄色的布料扔给她,“秋来!帮你留的,就这件还好看点,露的肉最少,你该庆幸别人穿不上这个。”   许秋来很快就明白了陈姐口中的“别人穿不上”是个什么意思,黄裙子腰特紧,她憋着气把拉链拉到顶。   上身后就不能吃东西了,喝杯水还得歇几口气,许秋来怕把这低质量的裙子崩坏,假发扫得背痒痒也不敢背过手抓。胳膊上的蕾丝长手套做事也特别不方便!   忙了一清早,许秋来饿得前胸贴后背。午餐时间在厨房拿了块点心吃,掌心不小心沾了个大油印子,她只能把右手套拔下来搭柜子上,暗想以她和经理的交情会不会让她赔钱……然而最惨的还不是这个,点心才下肚,班长应青给她来了电话。   “点名了?”许秋来不敢置信,学期过半,贺教授第一次点名,竟然就让她撞了个正着,这人品可以算非酋了吧?   “对不起秋来,我想帮你,但贺教授他这次逐一清点……教授让你明天去系办公室找他一趟。”   说什么对不起,他总不能变女音帮她答到。   隔着电话许秋来都能猜着那书呆挠头的内疚样,叹气揉太阳穴,“没事,本来就是我翘了课,谢你通知我了。”   电话一挂,许秋来只觉得头疼越发厉害。   原因无他,讲这门专业课的贺教授是国内大牛,门生众多,大都已经成为互联网界的中流砥柱,老头平时打个喷嚏整个信院都要抖一抖,这些年几乎不再给本科生讲课的。   他开学时候就强调过,自己不爱点名,可一旦点了人缺席,这门课的平时量化分默认折一半,缺席两次,基本就算将挂科提前预订了。   就算是Q大这样汇聚了国内学霸的顶尖学府,每年也多得是因挂科太多拿不到毕业证的学生,念四年大学,总不能竹篮打水一场空,许秋来不敢托大。   她一颗心提起来,脑中仔细推演了明天办公室教授可能说的话、可能遇到的情况,还有每一种走向的解决方案,务必要在诚恳认错的同时打动教授,让他知道自己是初犯,最好宽大为怀,从轻处理。   想到此处,胸中有谱,总算没那么瘆得慌了。   她努力让自己分心投入工作,抬手接过客人的证件充值,收回来的一刻,忽然感觉来人在她掌心刮了两下。   那触感简直叫人汗毛直竖。   网咖开在学校周边,客人大多是年轻学生,平日胆最肥的也只敢搭讪几句。许秋来从到这兼职,还未遇见过这种猥琐男,抬头一看,那人二十六七,背有点驼,人倒是牛高马大,他视线低垂,并不与她的目光接触,仿佛刚才的一瞬间只是她的错觉。   许秋来心中一转,垂下眼睛,证件递回去的时候,忽然从指缝往下滑。   “呀。”   她假模假样小声惊呼,试图伸手去捞,却反而笨手笨脚将台面上两公斤的大理石收银台牌子推下去,正正砸在来人穿着凉皮鞋的脚面上。   “对不起对不起,砸坏你了吧。”许秋来将可怜的模样演绎得十分逼真,先发制人:“你怎么不躲呢?”   “没注意。”男人忍住泪花咬牙挤出一声。   尽盯着她平坦的胸口看了,哪里有空注意,许秋来冷笑。   就算走路已经一瘸一拐,有些色胚也不会长记性,男人挑了个离收银台最近的机位坐,那位子正对玻璃门,吵得很,平日根本没人。那目光频频看来,有视线犹如实质般游走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上,黏腻又恶心。   一切为了三倍时薪。   许秋来收银台下的拳头握紧,她知道有的宅男对二次元角色有着疯狂的热爱,兴许是COS的角色的锅,她忍下烦躁强行给自己洗脑。   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人家看几眼,就过去给他几十个大耳光。出来混口饭吃,还有什么骄傲可言。   紧着头皮又站了两分钟,许秋来干脆找了位长相极丑的男同事帮忙代班,自己去端茶送餐。   好在收银没什么难度,一拜托人就答应了。   回头看了眼那位代替自己中年发福、脸上坑洼的前台,许秋来心中暗爽,接着看吧看吧,闪瞎猥琐男的狗眼。   接着就一口气忙到了天黑,兼职们都走得差不多时,经理交代道:“秋来,二楼有机子鼠标用不了,你拿个新的上去换一下,弄完就下班吧。”   “好的!”许秋来脚不沾地累了一天,这声答得特清脆,小跑到库房拿新鼠标。   网吧里的客人渐少了,清洁工从二楼开始打扫卫生,经理没告诉她具体几号桌。   许秋来四下环视,“哪位需要换鼠标?”   角落里有手一抬,“这儿。”   是陆离。   男人抱着笔记本,椅子后滑,让出空间给她换鼠标。   电脑的排线穿过桌面圆孔,需要蹲下来才能插上主机端口,许秋来的裙子太紧了,她总觉得身一蹲拉链就抵在腰窝上,有种立刻要崩开的危机感。扭来扭去试了两次,到底没蹲下,只得道,“我去叫人来……”   话音未落,陆离已经不耐地将笔记本放到一边,接过鼠标线头自己蹲下去了,他长手长脚,做这个有天然优势,前后几秒就接好端口。   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拉回椅子坐好,手指搭在新鼠标上点了几次测试,回头见许秋来还在,眉头漫不经心半皱,“还有什么事?”   平心而论,许秋来在上下年龄段的异性里几乎没受过冷遇,在他这儿却好像成了家常便饭。   她深吸口气,挤出一个服务业的标准微笑:“客人,由于店里的输入设备故障耽误了您的游戏时间,我们经理决定补偿您一次抽奖。”   “怎么抽?”他似乎很想把人快点打发掉。   许秋来也不愿再贴冷屁股,省略掉关注公众号等一堆常规程序,直接点右下角输入管理员密码和桌号,操作完成,把鼠标递过去,“点一下抽奖就行了。”   “哦。”他从自己的笔记本前移开视线,修长的指头在屏幕上施恩般落了一小下。   抽奖小程序是许秋来为店庆活动写的,应老板要求设置了低到令人发指的中奖率,至于那些消费满多少多少送优惠券的鼓励性奖项,大部分人根本连兑都懒得兑,她已经准备好转身就走的动作,没料指针转完又摇几下,竟落在了二等奖上。   这运气!天知道……她就设置了一个二等奖,还是千分之一的中奖率。   男人抬头,许秋来违心开口,“是二等奖,恭喜您中了一个键盘。”   “我不需要多余的键盘。”   “我们的奖品是FILCO的机械键盘,挺贵的,您真不要?”   “能换盘炒饭吗?”   这个败家子对炒饭真是爱得深沉,许秋来笑答,“不好意思客人,厨房已经下班了。”   “键盘给你,你帮我炒个蛋炒饭吧,多加胡萝卜丁。”   试问谁能拒绝这样甜美的要求?全新的键盘转手至少能卖八百块,一周的薪水到手了!   许秋来转头便借来钥匙踏进厨房。   别的不敢说,她和秋甜平日吃得最多的食物是什么?蛋炒饭!   从两年前的胡头巴脑炒到现在色香味全,每个步骤全是一次次累积出的经验。   盛饭、打蛋、切蔬菜丁一气呵成。   热油,切碎的培根和胡萝卜小豌豆下锅,加饭翻炒,最后倒入事先炒碎的金黄色鸡蛋。   成了!   许秋来先去找经理领了奖品,交接完收银台的工作,这才端着餐盘上楼。   东西往人跟前一放,她伸手把那罩在雪白盘子上的小碗移开,被压出圆痕的金黄色炒饭散发出香味与热气,橘红的胡萝卜丁和绿豌豆点缀其中。   陆离刚拿起勺子,许秋来把一个册子递到他跟前:“麻烦了,这个得填一下。”   那是奖品领取记录,需要的填入的信息分别是名字、会员号、电话号码、社交账号、家庭住址。   习惯使然,陆离不大喜欢填写这些很容易暴露私人信息的东西。简单打个比方,像他们这一群人,拿到一个社交账号,十五分钟之内足够把对方的人生轨迹一干二净挖掘出来。   不过目光往热气腾腾的餐盘上移了移之后,他还是接过笔来,填了前面的姓名和会员号。   然后在剩下的三栏里分别画上。。。   许秋来的眼角有一瞬微不可查的抽搐,好在经理也并没有规定信息必须填满,有会员号应该足够交差了罢。   不过交了册子之后,许秋来却并没有立刻拿着键盘回家。   不用想,要是让人知道抽出去的奖品是被她带出这道门的,经理怕是要第一个怀疑她写的程序有问题,与人勾结暗箱操作。   她这不行,只能从陆离下手。   “味道还满意吗?”许秋来隔开一点,在男人对面坐下来。   “培根煎得过焦了。”他放下勺子,想了想,口风一转,“但比平时好吃。”   许秋来眯起眼睛,笑得格外温柔,“那我能请您帮个小忙吗?”她指了指键盘崭新的包装盒。   “您走时候把这个带上,我和您一块儿出去。” 第4章   陆离原本就打算吃完饭走的,几分钟前他在代码结尾已经打上空行。   现在盘子已经空了,光洁的勺子落下去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陆长治舌尖回味了一下,觉得只是举手之劳,“可以,但我现在就要走了。”   许秋来还穿着店里发的黄裙子,她收拾完桌面道:“那能不能等我两三分钟换个衣……”   男人漆黑的眼睛看过来。   “好吧,我知道了。”她及时截住话头。   反正裙子也是要带回家洗干净的。   碗筷盘子一股脑堆后厨洗碗池,她用最快的速度拿了储物柜里的包,裹上外套一路小跑。   大衣长及膝盖,倒也看不出里面穿的是什么,跑到店门口时,陆离刚好收完电脑下来。   他个子高挺,擦肩而过就能感受到一阵风,戴上黑色连帽衫帽子,帽子外边还套了耳麦,整个人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样。   键盘太长放不下,从他背包伸出半个头。   经理原本还想上前恭喜客套两句,瞧见这阵仗又退半步倒了回来,嘀咕,“这小子运气怪好的。”   “是呀。”许秋来抿唇笑笑,与经理道别。   两人一前一后从店里出去,外面便是整条长长的巷子。   直到巷口,陆离放下包,把键盘抽出来扔给她,“两清了。”   许秋来并不生气,把宝贝键盘抱稳,“谢你呀。”   可能是不愿搭理她,也可能戴着耳机没听见,陆离手插回兜里转身自顾自走了。   许秋来则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打算去坐公交,变故就在这一刻突生——   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人从背后伸手捂住了嘴巴。   鼻息间全是令人窒息的烟味和男人的汗液混合,她的脖子被来人手肘的臂弯钳制,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浑身更是动弹不得。   天哪,又是这令人恶心的触感!   她几乎是一瞬间便记起来了,拼命踏地挣扎,试图发出声响吸引人看过来,腰后却被身后人膝盖重重一击。   太疼了,她的牙齿磕在下唇上,眼前一片黑,耳朵里是巨大的轰鸣。   她只能隐约听见男人压低声威胁,“你乖点,少受点罪……”   呼吸喷出热气撒在背后的肩颈上几乎让她吐出来,她不肯放弃,还在挣扎,侧腹便又挨了一记肘击。   “再动我信不信我打死你!”   乱七八糟的拳打脚踢接二连三往下落,许秋来却不知道是落在了哪里,她感觉自己仿佛成了砧板上的肉,像具尸体一样动不得。   废物!废物!废物!她心中一万遍狂骂自己。   迷迷糊糊感觉男人把自己往身后的巷子里拖,脑子里全是金星在天旋地转,但口腔里的血腥味令她难得地清醒了一秒。   她知道,一旦被拖进那个巷子里,她的人生就全完蛋了。   大学城附近的街道纵横交错,有的暗巷没有路灯,几天都不会有人经过,到了那时,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可任许秋来如何聪明,她终究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子,在绝对的暴力压制下,她的脑袋粘稠得像一锅浆糊,搅不动,没有任何办法。   她努力睁大眼,隐约在泪光里,似乎瞧见了巷口路灯下拉长的黑影。   对,还有陆离!   对她来说漫长如斯的过程,还不足够别人走到路口。   这个振奋的消息似乎为她最后积攒出一点力气,许秋来用指甲胡乱去抓挠男人的脸和手臂。男人被抓出血痕,怒了,又要打她,手肘一松的瞬间,她用尽全力,把那个始终抱在怀里的键盘朝前狠狠掷出去。   妄图发出一点声响,引起陆离的注意。   只是任她多努力,键盘也就在相隔五六米的地方落下来。   且扔出去的一瞬间,她忽然忆起,陆离戴了耳机,否则他一定早就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了。   这一刻,许秋来终于彻底被绝望与恐惧淹没。   她被扯进了暗巷里。   男人三下五除二剥开她的大衣,那条许秋来赶时间忙不急在店里换的裙子,此时替他提供了最大的方便,他几乎是朝圣一般迫不及待地在她光裸的肌肤上流连抚摸起来。   躺在地上很冷,许秋来牙关在无意识打颤,她所有的反抗像给对方挠痒,只换来更剧烈的暴打。她有点想死了,想有一道雷降下来劈死自己。转而又想到,凭什么得她死呢?   倘若她今天能够活下来,她就要把这个人弄死,不,让他生不如死!许秋来的胸腔被恨意填满,只有大口大口吸气才能存活,她的双眸像剑,她清晰无比地记住黑暗中这张只能隐约看清的脸。   陆离已经走到了路口,歌曲正好播到间奏,觉得听见什么声音,他下意识回头看一眼。   路灯下,崭新的键盘孤零零横在路中间。   人呢?把包装壳扔在路中间跑了?   他皱眉,下意识摘下耳机,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模糊声响。   有男人的低骂和女音破碎的泣声,他折返,走近些,这下听得更清楚了。   “……还敢咬我,穿成这样不就是给人摸的,富二代给摸我就不能摸了?婊子,长这么漂亮,有多少人摸过你,啊?”   男人的动作忽然停下了。   许秋来僵硬抬头,发现陆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巷口逆光的地方,居高临下看过来,眉头轻皱,耳机还挂在脖子上,“你——”   他顿了顿,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在做什么?”   “我和女朋友吵架,干你屁事,赶紧滚蛋!”男人低吼。   “哦。”陆离低应一声,但并没有动。   从他的角度看去,黑暗中,那个孩子的嘴巴被什么蒙住。只能看见她漆黑得因泪迹而闪光的双眼。很难想象,那眼睛怎能一声不吭便如此精准地表达出所有的情绪:脆弱、惊慌、希冀、恐惧以及渴求。   男人看情况不妙,缓缓站起来,从腰后抽出家伙,压低声音威胁:“小子,我劝你赶紧走,别他妈多管闲事,怎么死都不知道。”   许秋来从不敢高估人性,换做是她自己,也做不到为了见义勇为与命相搏,可这一刻,她多么渴望,眼前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大好人!舍己为人的大蠢蛋!   别走。   留下来……她拼命在心中一万遍祈求。   陆离只停了半秒,笑了笑,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按几下,边道,“我这个人天生有反骨,教你个乖,下次别这么对我说话了。”   他说到此处顿住,偏头加重音强调:“我听不惯。”   “你找死!”   男人怒火中烧,松开她扑上去,送朝前的手却出其不意地被人截住。   一声清脆的脱臼声响过,反光的刀子哐地落地。   眼前的壮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根本悄无声息。个子比他更高也更大,西装革履,面容冷肃,铁塔一般挡在陆离跟前。   拿住他的手似铁钳,叫人根本动弹不得。   “这次跑的挺快的啊,我还以为要先挨两下呢。”陆离往后躲了半步,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车停在街口,接到电话我就过来了。”西装男低头答。   他身手矫健训练有素,三两招便将人制服,回头朝陆离投去征询的目光,陆离想了想,吩咐道:“先揍一顿再说吧,辛苦了。”   “这是我的工作。”   许秋来像是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无法喘息,浑身瘫软。她听着男人的惨叫,一遍一遍梳理,终于让自己呼吸平复,咬牙扶着墙起身。   身上没有一处不疼,隐约觉得是肋骨骨裂了,但她仍旧自始至终一声未吭,颤抖着把大衣每一颗扣子从头到尾扣紧。   “谢谢。”   她从黑暗中走出来,面上的泪痕未干,声音却已经没有了哭腔,不像普通的女孩脱险那般惊慌失措,而是带着一种镇定后极致的冷漠。   陆离愣了一瞬,路灯下,终于将她的面容看清楚。   不到十分钟前,他们刚刚在上一条巷口分别。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里,西装男从背后扣住那男人的双手,膝盖死死抵在他脊背上。   陆离偏头问过来:“需要帮你报警吗?”   他明白,很多女孩遇到这种事情,怕受到别人异样的眼光,绝大多数会选择默不作声。   男人摩擦在地面的脸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仍然吐出含混不清的叫嚷:“我要告你们故意伤害……”   他话音未落又便是一声惨叫。   许秋来不知道哪里抱来一块碗大的石头,全力砸在他头上。这还不够,男人没叫完,她便又把石头捡起来。   “你告啊!”她沙哑着嗓子,目光冷厉,“到时候我宁愿坐牢也要先把你杀掉!”   这一次,恐惧绝望的对象掉了个,几分钟前还无所不能的强女干犯开始叫叫嚷嚷带着哭腔乱骂,许秋来充耳不闻,她面无表情砸了一下又一下,像是真的要杀人。   石头的尖角不知道碰到了哪根血管,飞起来的血珠溅到她眉心。   “可以了。”   那狠劲吓人一跳,连西装男都赶紧开口制止,他把人翻过来查看伤口,怕人被她打死。   就是这一松手的空荡,男人龇着牙拼命翻爬起身,捂头闭着眼睛飞快钻进漆黑的巷子深处,西装男起身要追。   “不用去追。”许秋来把人叫住。   她不报警。   那个人的话提醒了她,如果说故意伤害,他伤得比她重,而强奸未遂又能判几年?   这地方没有监控,没有更多的证据,如果对方花钱请个厉害的律师,他甚至连牢都不用坐,很快就能洗清罪名大摇大摆走出拘留所。   而她无依无靠,没有积蓄,就算能支撑起诉费用,上了法庭只能像今天一样任人宰割。   这种教训,她还没受够吗?   何况,她发过誓,要让他付出生不如死的代价。这些,老师做不到、学校做不到、警察也做不到。   能为她主持正义的,只有她自己。   许秋来收回目光,转身凝视面前两人的眼睛:“今天如果不是二位帮忙,我不敢想象情况会发展成怎样。”   她从书包找出笔和便签,写完递上,“这是我的名字和号码,我现在心情慌乱,没有更好的方式表达我的谢意,只能改天再和你们联系。”   欠身深鞠,微裂的肋骨仿佛穿心一般将人五脏六腑撕裂开。   陆离垂眸,她鬓角的碎发凌乱地搭在白玉耳垂上,眉心凌冽的血迹像颗美人痣。   “不用去医院?”陆离难得多问一句。   她脸上没看见伤痕,他们便都先入为主以为她没受伤,现在才觉察端倪。   “不了,我现在想快点回家。”   许秋来直起腰,道了声再见后便不再说什么,转身朝反方向的公交站台去。   那背影很瘦,在路灯下越来越远。   陆离抬手,西装男人把便签递到他手中,扫一眼,又扔回去,半晌,突然开口问道:“你能看出她心情慌乱吗?”   “没看出来。”保镖模样的西装男老实回答。 第5章   房子里黑压压一片沉寂,秋来把防盗锁拧到最后,她几乎用最快的速度走进浴室,直到门咔嚓一声响,如同得到指令般,脚下一软,一头坐倒在浴室冰冷的瓷砖上。   她摸索着把冲澡的莲蓬头开到最大,一边脱衣服一边找刷子,使劲洗刷身上每一寸皮肤,从头到尾,那个人碰过的地方都恨不得剐掉。   每一次动作和呼吸都牵连到背部,震颤放得再轻也有种撕裂的痛感,只有扣住浴缸边缘才显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不分洗头膏还是沐浴液,只要拿到手里都统统往身上抹。   各种香精混合着氤氲的雾气腾起,温吞的水汽吸进肺腑瞬间变得无比冰凉。   许秋来所有的克制、所有的心理防线挺到这一刻终于崩溃。   她恨自己软弱无力,什么蝇营狗苟都能来欺负一下,恨这个世界无情残酷,甚至恨起了那对不负责任扔下秋甜和她的父母。   门口这时轻轻动了一下。   她此刻浑身感官都敏锐无比,几乎是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便转头。   “秋来,你在哭吗?”   小女孩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来,怕打扰了她一样小心翼翼。   秋甜本来已经睡了,可浴室的水声响了很久,她听到有人哭才爬起来看看,她不敢确定,因为秋来从来不哭的。   许秋来被提醒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嗓子在发出哽咽,甚至因为抽泣太狠呼吸失去规律,每喘一下都牵扯着背部神经钻心地疼。   洗澡水和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她抬手抹脸狠狠开口:“哭什么,我没哭!我为什么要哭?许秋甜,叫你九点钟必须上床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现在马上回去睡觉,别再烦我了!”   浴室外半晌才传来回答。   “我现在就去睡了,”秋甜小声说:“姐姐,对不起。”   脚步声走远,许秋来关了水龙头。   她浑身皮肤冰凉,湿漉漉往地上滴着水,打开浴室门。   一只棕色小熊倒下来靠在她脚背。许秋来默不作声站了很久,弯腰捡起来放在茶几上,旁边是许秋甜写完需要签字的作业,她一本本艰难地签完放回书包里。   这个可怕的夜晚并没有结束,脱下来的裙子要洗净还给店里,可能裂开的肋骨需要东西固定。   她在抽屉里找了几颗消炎药和水吞下,等洗衣机把裙子甩干,在灯光下穿针,把被扯破线的衣领补好。   手套还半湿,辨不出早上拿点心的油印有没有洗干净,重新打了肥皂搓两遍,冲水拧干,动作迟缓,几乎花了平时两倍的时间。   晚风把手套吹拂起来,水迹落在她脸上。   再然后,许秋来打开储藏室,搬走一个又一个纸箱,在最后的柜子底层找到一个尘封的铁盒。   定了两三秒,她用袖子擦掉灰尘拨动密码打开它。盒子里仅有几张照片,还有两三支黑色U盘,那是她从前写出来玩的病毒和代码。   许父17岁赴美留学普林斯顿,许母是Q大数学科学系高材生,家学渊源,许秋来会走路时就学会了握鼠标,在国内第一代家用PC初现,会打字就能做计算机老师的年代,她已经知道了怎么写密钥破解爸爸设置的开机锁。   16岁跟随国家集训队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杀入前三,许秋来青春期曾一度想为数学奉献终身,如果没有发生后来这一切的话。   互联网绝对是世上更迭最快的地方之一。   就在十年前的今天,她爸爸写出了光赫驱逐,这款国内曾经最好的杀毒软件。和他四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创立了后来国内最大的互联网安全公司,他们坚固的友情和不可思议的创业史家喻户晓。   光赫的杀毒卫士更是风靡一时,它的防御高垒深堑,坚不可摧。公司甚至曾自信到设立上万美元的漏洞奖励计划等待那些有能力将他们攻破的人。   可是到今天,一切都被人遗忘了。   她父亲的公司,她父亲的软件,也包括她的父亲。   笔记本开机放在膝盖,许秋来将USB接入电脑端口,数据很快被读取,硬盘转速陡然增快起来,共振与风扇的噪声混合,半秒钟的黑屏过后,桌面跳出一个熟悉的标记。   就在两年多前,许秋来用这个U盘里的代码成功入侵过国内最大的互联网公司,把不计其数的小网站后台当做自己的后花园……当然,做这些事情的出发点只是因为她有兴趣。那时候的她衣食无忧吃穿不愁,除了端掉几家国外非法网站,几乎没做过什么出格举动,而且自始至终从未为自己牟利。   唯一一次被发现不是因为她的技术问题,而是因为队友太菜鸡。   那是高一下学期,她从前的朋友季时安期末考成绩跌破历史新低,求她帮忙修改校内系统的成绩单。   季时安老爹凶得很,不忍朋友回家挨一顿暴揍,秋来同意了。   学校期末考试卷是直接订起卷头批阅的,之后由教务老师核对后直接把分数上传系统,系统自动编辑排名后发送短信到各位家长手机。就是说,许秋来将上传的分数修改成功,只要陆时安及时截住学校寄往家里的卷子,就完全没人会发现。   谁知陆时安这不靠谱的家伙在拿了家里给的期末考奖金后,居然直接飞挪威去滑雪了,玩得乐不思蜀,更不靠谱的是,在小保姆从信箱取出学校的邮件交到季父手里后,经不住拷问,把她给供了出来。   许爸当晚回家,虽然没像季时安他爸那样揍她一顿,但也难得黑了脸,问她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秋来记得她当时是这么答的:“知道,我应该在期末考前直接找到参考答案给他看的,那样就没人会发现了。”   那是她记忆中爸爸最严肃的一次。   他意识到自己的教育出了偏差,皱着眉问她:“你觉得自己有多厉害?”   他这么问不是在嘲讽自己的孩子,而是真的要她对自己的水平做出预估。许秋来想想自己以往的战绩,谦虚回答:“应该勉强有您的水平吧。”   学院派出身的网络安全大牛许父无论在知识还是经验方面,自然都比许秋来更厉害,但黑客和网络工程师是两码事,程序员需要辛辛苦苦建起密不透风的壁垒,而黑客只用抓住那万中无一的漏洞潜入他们的防御。   许父想了很久,最终决定亲身给她上一课,叫她攻击自己的网站。   十几岁的孩子,脑力和手速都是最充沛的时候,许秋来出门随意找了家网吧,抓了一台大型服务器为自己工作,虽然费了一番功夫,但她确实成功进入网站后台。甚至有条不紊地逛了一番,然后写个小工具把日志文件进行了七次以上的标准擦除,无论内存还是缓冲区,CPU和盘数据、Cache数据等所有到来过的痕迹都删得干干净净,退出后利用海外虚拟机加VPN进行多次跳转,完成了一次天衣无缝的入侵。   却不曾想到,许父从一开始就不是想与她进行攻防比拼,而是叫了几个技术部的下属,一门心思逮住她。   许秋来才到家,她的逃跑路线、使用的网吧电脑IP、机号,包括进入网吧的监控录像,已经全都清清楚楚摆在许父桌面上。   他说:“秋来,你明白了吗?如果拿到这些的是警察,你现在已经不能好端端坐在我的对面了。”   “我知道只要你愿意,可以更改游戏公司的数据让自己通关,可以给银行卡余额后加一堆无限制的零,免费乘坐任何开放网络购票的交通工具……可是这所有的一切,只要有一次、只需要一次被发现,你的人生就有了抹不掉的黑点,Ares当年能逃脱法律制裁是因为他才十三岁,而你已经十六了,这些聪明用在其他地方原本可以前途无量的。”   “爸爸只希望你一生能光明磊落,做个大方坦荡的人,而不是躲在黑暗里称王。”   ……   许秋来当年记住了这些话,把她的小玩意都尘封在盒子里,转身投入数学老师的怀抱。   可现在,去他妈的正道吧!   她的爸爸是这天底下最光明磊落的人,他或许适合做工程师,适合做学者,唯独不适合做一个商人,他对世界大方坦荡,最后却死在挚友们的构陷中。   坏人灯火酒绿纸醉金迷,只有他这个好人被欺负死了,两个女儿过得节衣缩食穷困潦倒。   许秋来的很多不凡之处得益于她过目不忘的能力,可她却痛恨死了自己的这项能力。   因为不论再过去多久,那些存于她记忆中的负面情绪都会依然存在着,具体至每个细节、清晰得毫发毕现,一旦回忆起,仍免不了要出现和当时一模一样的感受使她陷入低落。她只能在大脑里假装将它们Shift+Delete删除,但这种假装只将文件暂时放进了随时可能恢复的回收站里。   时间是别人最好的良药,但不会是她的。不想终日郁郁,许秋来只能学会把每个月最开心的事情挑选出来去覆盖负面的东西,当然,这种覆盖仅限于在心情平缓的时候骗骗自己。   而现在,她不想再欺骗自己了。   现代社会网络对个人信息的保护有多脆弱?   对许秋来而言,只要给她一台接入网线的电脑,不管多么微小的蛛丝马迹,都足够追根溯源。   焦点网咖日均接待顾客两百位左右的,周年庆典翻了平时两倍。主观上她并不愿记住这些繁杂无用的信息来干扰自己的日常生活,但事实是:无论她愿不愿意,这些记忆会自动储存在她脑海。   甚至都不用搜索,许秋来记起白天那个男人递过证件时,余光扫到的姓名。   徐晶晶。   这名字很女性化,不是他的,但证件主人可能与他存在某种关联。网咖监控的截图清晰度很低,他一直低着头,用面目全非的截图去与照片信息数据库比对工程量太大,准确率太差,最快的方法就是从那个名字入手。   在排除同城六位同名女性后,许秋来找到了那个下午在焦点网咖留下开机记录的徐晶晶。   27岁,和罪犯的年龄相近。顺着查看女人所有的亲朋关系,发现她有个三岁大的儿子和同龄的丈夫,丈夫在城市北端的一家汽修厂上班,一家三口在汽修厂附近的老楼租房居住。   许秋来试图找出她丈夫的照片,却发现那个男人从未出现在她的任何社交平台,包括各种存储空间,直到她黒进修理厂的员工档案,才猝不及防在一张旧档案左上角的证件照栏,看到那张让人颤抖的面孔。   她握拳闭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把档案截图保存。   将证件照不断放大锐化,那脸的轮廓和她黑暗中记住的细节不断重合。   就是这个禽兽。他拿着妻子的身份证到城市另一端的大学城网吧,在看完一堆意淫的小说作品之后,躲在暗巷里等待猎物经过。   假如今晚那条路上经过的是另一个女孩,他也许就得手了。蹲到许秋来是意外之喜,但也是他悲惨人生的开端。 第6章   清早,许秋来把秋甜拜托给楼下王奶奶顺便带到学校去,自己则去了医院。   昨晚怕压到伤口,她平趴床上睡了一整夜,浑身冷一阵热一阵的,快到凌晨时背上越来越疼,差一点就爬不起来,想到秋甜还要上学,才勉强坚持着起身给她拿了两片涂奶油的吐司。   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朝后看,大半个背脊是淤青红肿,睡前喷上去的白药喷雾并没有用处,可能是里面发炎了。   好在社区医院早上病人不多,省掉时间排队。   秋来浑身头重脚轻,拿到X光片后医生还跟她大眼瞪小眼。   “你这个伤昨晚就应该挂急诊处理的,你看看,现在烧成这样,还好只裂开一点点,没有断端错位,不然就得手术了,衣服掀起来我瞧瞧伤口……”   她往台上一趴,觉得世界都开始模模糊糊的。   “天哪!”医生发出一声压低的惊呼:“你这些伤是怎么了?是不是家暴?报警了没有?”   “歹徒。人已经抓住了。”许秋来头埋在床单,声音隔着一层雾。   “你父母呢?怎么不陪你来?”病例本显示这个女孩今年才19岁。   “他俩太远了,赶不到。”   “我先给你热敷,还得输液消炎,打退烧针,其他还有没有地方受伤的?疼的话再拍片子确认一下。”   “医生姐姐,等固定好伤口,你直接把药开给我好了,我现在特别困……”   温热的毛巾敷上来,扯着神经疼了一晚上的背脊终于稍微舒缓,秋来话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那睫毛鸦羽般敛下去,脸蛋瘦得只有巴掌大,睡着的菱唇微抿,精致鲜活仿佛一件彩瓷。   嘴巴也很甜,叫她姐姐。其实医生年逾四十,女儿年纪都比她还大了,很难想象什么样的歹徒丧心病狂到向这么好看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想想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割破点手要嚷嚷半天,她受这么重的伤却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可见是没有人疼的。   医生长叹一口气,一时生出恻隐。反正这时段的社区医院没人,干脆也没叫醒她,招手把小护士悄悄唤过来,兑了针水给她打上。又卷起她那些衣袖裤脚的,把破皮和淤青的外伤一并清洗处理好。   ===   许秋来一觉醒来时候,液都快输完了。   护士协助她把固定的绷带穿好,“烧已经退了,明天还得来输液,开给你的药要按时吃。我建议的是最好住院观察几天,你这个伤少说得休息四周,长了卧床一两个月都是有的。”   秋来下床,双脚套进球鞋,扫了一眼缴费单,费用比她想象中低,唇角微扬,“记住了,谢谢医生。”   “一定得好好休息,不能剧烈运动,有什么就事使唤朋友,到时候骨痂长不好,露背的衣服都穿不了,多影响仪态。”   朋友?   她正纳闷,那边诊疗室门口探出一个脑袋,秋来脸上的笑霎时冷了。   “秋来,你信我,我真的只是路过你们系,听说你请了病假,我担心你,才来看看你的……”季时安追在她后面解释。   其实秋来身上有伤,走路速度比平时慢许多,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只有迈着小碎步才能显出追不上她的样子,让她心里舒气。   “你听谁说?”   “这……单子刚刚我已经交过费了,药也取了,”他拎出袋子,顾左言它,“秋来你怎么会忽然伤到肋骨?是摔了吗?还是谁干的?”   季时安得知的晚,摸到这都没来得及好好打听,秋来就已经醒了,并不知道事情始末。   许秋来夺回药袋子,把缴费单上的金额精确到角,一五一十数出来扔还给他,唇齿微启,吐出冰冷无比的几个字:“你滚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秋来……”   季时安站在原地。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听了,但这两年每次再听见,他心里竟还是像拉破的风箱,冷风一阵阵呼啦啦灌进来,又萧瑟又凄凉。   “你要回家吗,还是去学校,我开了车,我送你吧,秋来?”他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可怜一点。   却只得到嗤笑,“你是我什么人,轮得着你送。”   秋来径直走出医院去,自始至终没再看他一眼。   他是接到电话扔了局,匆匆开车过来的,秋来一走,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站在这儿有什么意义,狠狠踢路边的垃圾桶一脚,转头回车上。   点了根烟,他拨通一个电话,劈头盖脸就开始骂,“秋来怎么受伤的?你他妈怎么连这点事都搞不清楚,我要你这废物有什么用?”   刚才受到什么打击,现在一股脑全扔出去。   那边嗫嗫道歉半晌,他终于掐了烟头,压低声音警告:“应青,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搞不清楚你,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一脚油门回到会所,牌桌上他的位置已经补了缺,人瞧季时安一进门,赶紧起来让他。   季时安无精打采挥手,“不打了,没兴致。”   他现在就想在个没那么安静的地方安静躺会儿暗自神伤。   “怎么了,季哥,人没找着还是怎的了?”   季时安抓了个枕头闷自己脸上,“雷子,你说我现在是不是特没自尊心,特像个傻子。”   “是有点,”雷子接茬,“说实话,秋来再好,你这样也不值当呀。”   季时安自欺欺人般附和:“就是,她有什么好的,我也就是听她病了过意不去才巴巴跑去看看,我以后再找她我就是条狗!”   雷子实在不想过几天笑话他季狗,便没开口接茬。   牌桌里有人新来的,耳朵捕捉到“秋来”这两个字,回头笑道:“是那个计算机系的许秋来吗?季哥看上她啊。”   正好移开话题,雷子问:“你也认识?”   “哪能不认识,大美女嘛,许秋来在咱们信院名气大着呢,不过我瞧她挺缺钱的,每天忙得很,一下课就打工去了。”   季时安没说话,往里翻了个身,像是烦了。   雷子知道他是心疼不想听,放在别人眼里却理解成另外的意思。   “其实她除了一张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论前凸后翘不如外文系的向梦,论才气不如文学系的张慧静,论有趣也比不上哲学系的宋颂。女孩子还是需要家庭给予她们底蕴和养分的,许秋来这样的不行,野心太大,她看起来乖顺,表面推拒,只是摆摆架子,内里其实铆足了劲往上爬。”   那人出了一张牌,余光瞧见雷子依稀带着笑意,受到鼓励般接着往下分析:“我见得多,其实挺了解她们这种出身的女孩子的,想要的多了,只能伪装自己,不择手段争取。”   就是那张脸真的无人匹敌,他心想着,却听雷子哈哈笑出声来:“你知道许秋来爸妈是谁吗?”   他一时哑口。   “从前的光赫驱逐是她爸写的程序,她妈生前是Q大数学系教授,所以说要论底蕴,她还是比我们都强一点的。”   难怪……所以说季时安几个都是早就认识她的!   他心一跳,四顾众人神色,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个笑话。   不,不是这样的,光赫驱逐破产的事前两年闹得沸沸扬扬,创始人在监禁中畏罪自杀,许秋来比普通穷人家的孩子又好得到哪去?   他愤愤想着,搜肠刮肚试图说出点什么有用的话挽回颜面,猛地想起昨天在论坛上看见的照片,开口,“她现在在网吧工作的事你们听说了吗?穿那种暴露火辣的COS服,只要开台机子,点杯咖啡就能叫她来为你服务,我这还有照片……”   他把“服务”二字咬得别有意味。   话音没落,忍到极限的季时安终于扔开枕头站起来,英俊的脸上一片铁青,一记直拳朝人面门挥去。“这他妈谁带来的垃圾?没人认我揍了。”   他压根没打算过等来答案。   噼里啪啦,包厢内的杯子茶几冰碎瓦裂,瞬间一片狼藉。   季时安冲过来的太猛,没人敢拦,男人小臂格挡几下,却硬是生不出还手的力气。   季时安他惹不起。   这个富家子弟再不成器,也是他爹捐了六千多万塞进学校的。人家真想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季时安在这场单方面的殴打中本根找不到宣泄的快感,他很快失去兴趣收手。   慢条斯理擦掉脸上被玻璃溅出的血痕,居高临下卑睨他,冷声宣布:“你现在可以滚了,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那语气那内容,就和许秋刚才对他说的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秋来的那些话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想起来,秋来从小就是比别人格外记仇。她记忆力超常,高中时候拌嘴,连他4岁尿床栽赃她的事情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抖出来。   别人从闹别扭到重归于好可能只需要一天时间,而秋来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需要一整月。她的记忆会一直停留在两人刚吵架的时候,除非那段负面记忆被更开心的事情彻底替换,比如他先找上门卖蠢道歉。   这次时间长了一些,她足足跟他冷战两年了。   其实季时安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起初以为是因为父母相继去世,家里发生变故,秋来不愿跟从前认识的人往来。可后来季时安才发现,不是,秋来不愿意接受他的任何帮助,讨厌他,就像讨厌仇人。   她对他越来越不留冷酷情面,而他越来越像只舔狗。   他也曾想,凭什么从小都是他道歉,绝交就绝交,反正秋来这么绝情,他也就晾她几个月试试,可到最后他发现,秋来根本不Care,他一旦停止单方面的倒贴,他们就永远不会再有往来。   是,秋来已经离开这个圈子了,他知道,换别人身上没什么,反正这在他们圈里来来去去是常态,可换在秋来身上,他就觉得受不了。   她应该是狡黠又绝顶聪明的、被人追捧的,一个人就能碾压全场闪闪发光,高高在上把所有的凡人点评作“愚蠢的生物”,而不是为了生计奔波忙碌,连穿身衣服都被人点评。 第7章   季时安心中闪闪发光的许秋来同学,此刻拿着医院证明,在去往汇编语言程序设计课贺教授办公室的路上。   昨晚的一段经历,她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忐忑编出来的旷课理由,现在有现成的,用不上了。   贺教授有独立办公室,明净的窗几上吊着一小盆青翠的绿萝,枝条在风中浮动。   她敲了敲门,办公桌前的老人便转过身来,他个子微矮,面孔儒雅斯文,镜片下的眼神智慧平静,精神矍铄,此时正接着电话,比了个手势示意她进门稍作等待。   许秋来踏进门,目光微动,身型当即僵住了大半。   昨晚才有过交集的陆离,此刻正半靠在办公桌对面沙发上,头半垂,拿着个游戏机把玩,闻人进门,目光微抬,便和她对上。   许秋来头微点,强作镇定把视线移开。   他就坐在门外的视线死角,她刚刚竟然半点没发现。   秋来心中疯狂祈祷昨夜灯太黑,陆离没把她看清楚。   坦白说,她真的非常感激陆离和陌生西装男行侠仗义出手相救,但也是真的害怕再遇到这两个人,昨晚给出联系方式以后再作答谢当然只是托词,如果她真的有心报恩,一定会向对方要来联系方式。   也许常人很难理解,那种触发记忆节点般提醒,会让她重新置身那段可怕又恶心的记忆里每一个细节中,就像此刻,她连后颈的寒毛都竖立起来,手指在发出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世界那么大,这是什么倒霉到极点的概率,才会把这个人在此时此刻送到她面前。   贺教授很快打完电话,陆离看上去却并没有要走的样子,许秋来只能收起杂念行礼,欠身太疼,眉稍都跳了一下。   “教授好,我是计算机系2班许秋来。”   “哦——”教授似是回忆了一下,“许秋来就是你呀。”   “很抱歉缺席了您的课,原因主要是来上课的过程中我临时出了一些意外,没来得及申请病假,这是医院开具的诊断书和我的补假条。”   许秋来把东西递上,贺教授却并没有接过来看,态度比想象中随和:“放桌上吧,身体怎么了?”   “肋骨骨裂,医院建议卧床休养四周。”   教授一愣,这才发觉许秋来的动作确实有些不自然的迟缓,“这种程度的话,你可以托人转达就好,我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真的非常抱歉教授,因为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修到您的课,这学期我没有一次缺席请假,在您课上学到许多东西,我实在不愿因为昨天的意外给您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必要回学校一趟向您解释。”   她说得非常恳切自然,尽管脸颊烧得泛红,唇瓣苍白发干,湖水般清澈的眼眸中却燃烧起一股赤诚。   贺教授却深受感动,像他这样的学术地位和这样的年纪,早已听多了腻耳的恭维,然而为人师长,学生的尊重与爱戴,永远是他最为受用的东西,难得这孩子有一片拳拳向学之心。   胡说八道……明明先在网咖里端了一天盘子。   陆离的游戏打到关键时刻,分心腹诽,先前只道她是个比常人冷静的女生,这下才发现,原来她还是个撒谎不眨眼的小骗子。   其实许秋来也是硬着头皮开口的,如果陆离没坐在这个地方,她能表现得更自然十倍。   她在赌:综合几次见面留下的印象,陆离对不关己的事情十分冷漠疏懒,但却又在关键时刻救过她这么一把,而且既然能答应帮忙把键盘运出店里,想必应该不是这么在意规则的人,不至于多事拆穿她。   “你很好,许秋来同学,”教授笑起来点头,“蔡教授说得没错,你确实是个优秀的孩子。”   蔡教授,就是那位教复变函数引论,被许秋来入侵电脑复制答案,从此每节课都要点她回答问题的老头,许秋来不知怎地,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坐吧,本来应该让你早点回去养病,但我另外还有些话想问问你。”   房间里只有一个沙发,许秋来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把小手放在膝盖,僵着半边身体,在陆离身侧的位置坐下。   沙发微陷,同时陷入急促的呼吸牵得她的伤口一抽一抽隐约发疼,她捂着被绷带包起来的胸肋震天动地咳了几声,咳得面色潮红,疼得双眼含泪。   助教给她倒了一杯水。许秋来忍痛起身双手接过,便听贺教授道:“你们蔡教授的电脑,用的是陆离从前写的安全辅助软件,喏,陆离就是你旁边这位师兄,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难怪她还说,蔡教授的电脑防御一看就是个很有信息安全保护意识的教授,可却连系统定期发布的补丁都没更新,原来还有这茬。   坦白讲,没有系统的后门,她肯定没办法轻松到十分钟就偷走电脑里的东西,怪不着软件水平低,要怪也只能怪用户懒惰不听话了。   秋来好不容易才稍微平缓的咳嗽又开始了,忍着大喘气向他点头,“师兄好。”   师妹的眼泪悬在睫上,病中的脸蛋绯红,好一个波光盈盈梨花带雨,助教暗叹,计算机系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女孩子。   陆离眼睛却没动没摇盯着屏幕,游戏的最后关卡,炮火集中,他操纵着坦克腾不开手。   “陆离,别玩儿了,你师妹跟你说话呢。”贺教授提醒。   “哦,师妹幸会。”他只疲懒地抬了一下眼皮,很快便重新垂下头去。   “没点礼貌,不务正业。”教授这么骂,言语间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对待小辈的纵容。   其实这种态度反而让许秋来自在了一些,如果陆离真的跟她握个手,叙叙昨晚的旧,她才会真的受不了,就这样假装彼此不认识再好不过了。   贺教授很快说到他让许秋来此行的真正目的,“承志证券的代码重构,是你帮他们做的吗?”   许秋来不知道教授怎么会关注这种小事,微怔点头,“是我和几个师兄一起做的。”   承志证券创办者也是一群Q大校友,前段时间刚入驻了Q大科技园,企业扩张后,他们的系统因为开发活动越发频繁,代码库的数量加巨,很小的规范问题都会阻塞后续流程行进,积累长了,乌七八糟一大堆问题,很是浪费时间。为了提高开发效率,他们的管理者干脆就近回学校找人手,做个能实现代码结构和流程重构的方法去检测和修复不规范的代码。   许秋来是从本系师兄那接到这活儿的。   师兄本来先是找两三个同学一起做,但捣鼓了半天没理清楚,脑子一团乱,有人想到秋来这个好看的小师妹也在接活,干脆把她叫过来一块做,打打下手顺便养养眼。   当时谁也没料到,打下手的后来竟然会变成他们自己。   教授赞许地点头,“我看过了,主要还是你的开发思路好,很敏捷。这样,许秋来,你有兴趣来我的实验室吗?”   许秋来愣住了。   说实话,这样的机会对她们本科生来讲,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贺教授的实验室是国家重点实验室,教授是界内大腕,有这么一段经历,加上教授的指导、关照,今后可以说已经一片坦途,保研出国都是信手拈来,找个好工作也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许秋来不一样,她还得赚钱,还有妹妹要顾,实验室势必会分走她大半的时间和精力,她不能答应。   心里是这样想,可话到嘴边徘徊了很久,才艰难吐出口:“谢谢教授好意,我现在还在念本科,去了实验室恐怕没有办法兼顾学业。”   “这样啊,”贺教授点头,“也是,你们本科生还是学业要紧。”   “真的很遗憾。”许秋来心在滴血。   贺教授想了想,又抛出另一枚重磅炸弹,“有读研的意向吗?或者你毕业以后可以到我这里来读研。”   做贺教授的入室弟子!   许秋来转而反应过来贺教授已经很多年没带过研究生了。尽管她从前并没有读研的意向,但这种时候怎能再不知好歹地直接拒绝?   “如果到那时候有条件的话,我真的非常荣幸。”这一次她是真心诚意的。   ===   许秋来回家时候,顺道去附小接秋甜放学。   秋来早上不舒服,今天没给她扎辫子,秋甜棕色的小卷发披下来的样子有点像洋娃娃。放学铃响了一会儿,秋来站校门口,很快就在黑压压一片小脑袋中把妹妹找到了。   “秋甜!”   “姐姐!”小孩见到她,眼睛顿时就亮成小星星,呼啦啦朝她跑过来,留下楼下王奶奶的儿子在后面叫唤。   她头上渗着晶莹的细汗,临到跟前又有点胆怯:“姐姐你今天不用去打工了吗?”   “请了假,这个月都不用打工了。”存款还够她休息一阵子,秋来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她抓着袖口帮妹妹把汗擦干净,想了想,朝她伸出手:“对不起,秋甜,姐姐昨天不应该对你发脾气。”   “没关系。”秋甜不好意思地把小手交到她掌心,“没关系的,今天早上我就已经不生气了。”   其实她昨晚也很委屈地躲在被窝里哭了,但是今天早上看到姐姐给她做三明治就不生气了。班上别的同学都说哥哥姐姐欺负他们,而她的姐姐不仅要赚钱养家,还得照顾她,已经很辛苦了。   秋来骑不了车,她带着秋甜和王川晨两个小家伙乘公交车回家。   秋甜觉得有点不对劲,秋来的手有点烫,脸也红彤彤的,动作都比平常慢很多,工作还请了假,她仰头:“姐姐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知道为什么,许秋来带病一整天,忍着疼处理完所有的事情,都没觉得多难以忍受。   可这一瞬间,眼泪忽然就要掉下来了。 第8章   徐晶晶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丈夫回家路上莫名其妙遭歹人袭击,住院几天便流水般花光了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她一边要照顾受伤的丈夫,又要接送幼儿园的孩子,分身乏术,生活成了一团乱麻。   好在这几天丈夫已经出院回家,可以自己走动,总算不用她样样送到床前了。   “电脑电脑!你平时天天玩也就算了,被打成这样还不肯歇着,你是不是要把我气死你才甘心!”她一瞧见电脑面前的丈夫,就气不打一处来。   男人置若罔闻,埋头点开一个另一个搜索网页。他在找那天的新闻。   从入院起,他几乎每天都关注报纸和社会新闻,胆战心惊生怕什么时候警察就会出现把自己带走。   这些天风平浪静,他睡觉终于开始踏实。因为在网页上搜遍所有的关键字,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关于那件事的痕迹。   男人嘴角的笑容里溢出几分得意,年轻女孩胆子最小,最爱惜名声,她果然也害怕把这件事传扬出去。   思及此处,他心安又坦然地往椅子里一躺,使唤徐晶晶,“今天下午去买只乌鸡来,我流了这么多血要好好补补。”   “你那个事派出所到底怎么说,人抓到了没有?也不知道意外保险能赔多少,儿子这个月幼儿园的餐费都快交不上了……”   “你给我闭嘴。”听到派出所,他脊柱上就窜起一股生理性反感:“我他妈伤成这样,你还张口闭口跟我提钱。派出所管不了的事可多了,人抓到还用你问?”   徐晶晶不敢再说话,拿了挂门口的钥匙推门出去。   他转身把房间上锁,打了个哈欠,回到桌前浏览平时常看的网站,首页有个推送的抖动窗口。   白花花的鲜嫩的肉体在视线中摇晃,他心中一动,反应过来鼠标已经点了进去。   然而这次点击并没有像以往一般,立即打开他想象中的世界,缓存网页的进度条缓慢后移,再想关闭页面,电脑死机了一样怎么都点不动。   中毒了?   他心烦气躁狠狠砸了几下鼠标,显示屏上弹出了新页面。   那是他加密私藏在盘里的图片和视频文件,大大小小整整上百个,男人大惊失色,没来及想通怎么回事下意识去拔电源,可惜为时已晚,发送进度条移到了顶端,弹出发送成功的窗口。   电脑另一端的许秋来,其实自始至终就没打算过给他反应机会,只不过想欣赏他在惶惶不安中等来结果的丑态罢了。   她此刻登录的是对方的社交账号,鼠标一滑便拉出上百个联系人,发送了她精心准备的文件。   这些联系人中有男人的上司,同事,亲戚朋友,当然,也有他的老婆。   发送内容,是她昨晚花时间手动处理过的视频和图片,说是处理,其实也只是为不同的女主角打上马赛克。弄完她就忍不住恶心直奔洗手间,吐了个昏天黑地,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伤口都差点没给疼炸。   那些视频图片绝大多数是他买春时候偷录下来的,玩得很开,变态程度连许秋来这种见过大风大浪的孩子都为之砸舌。   她不知道男人保存这些到底是什么心态,留着以后慢慢观赏?   她不想猜,也不需要知道。   做完这一切,许秋来花了十五分钟把所有痕迹清理干净,确认无一遗漏才关掉电脑。   失去工作,失去妻儿,声名扫地,仅仅这些当然不是结束,因为这本就是他品行不端该得的惩罚,远够不上他所犯罪行应付的代价。   课间休息等下堂课的时候,有同班的女同学问她,“秋来,你上节课七号信令系统课的笔记能借我看看吗?教授讲太快了,我一时没跟上。”   秋来偏头,神色抱歉,“我没做笔记。”   “啊?我看你那时候敲键盘的速度很快,还以为你记了呢……”女同学有些失望。   许秋来也并不解释,只是问道,“哪里没跟上?”   “就是信令链接控制部分,那段我忙着画表去了,原语概念那节就没听清。”   “都没听清楚?”   “都没听清楚……”女同学有些羞赫,教授的PPT一闪就过去了。   Q大聚集的已经是国内金字塔顶尖的一批学生,但就算已经足够顶尖,踏进校门之后,在同样的一群天之骄子中间,他们依旧只是普通人,有那么一点眼界和天赋远远不够,他们还需要更努力,因为旁人永远不会迁就落后者的进度。   “OSI规定的四种原语类型,Request,Indication,Response,Confirmation……”说了个开头,许秋来顿住提醒她,“你还是拿笔记下来吧。”   接着,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女同学写的险些跟不上她念的速度,一大页笔记抄完才忽然意识到,许秋来复述的,比教授讲的还要详细。   “秋来你把PPT都记住了?”女生惊叹。   “我看得比较认真。”她那时候恰好抬头撇了一眼。   许秋来平日里独来独往,也没住校,生得又漂亮,女孩觉得这样女神级别的人一定很难接近,可选修课她认识的人很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上来问,没想到她人这么好。   “我能和你坐一起吗?”女生害羞问她。   “可以呀。”许秋来的事情都在上堂课做完了。   女生闻言,高高兴兴把自己的文具收拢,搬到许秋来坐的阶梯教室后排,“这个地方视野还挺好的。”   就是黑板上的字小了点儿。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女生拿出手机刷学校BBS,她有点不善言谈,找了好久话题,才想起来跟许秋来说:“秋来,论坛上说你在焦点网咖做兼职,咱们系好多男生都去那边,说是去了好几次也没遇上你。”   “论坛有人讨论我?”   “诶,你不知道?”女生比她还诧异,“首页到现在还有个关于你的热帖挂着呢,要不要看?”   黑客这身份有点像法师,许多在网上远程攻击无所不能的牛人,现实中皮大都很脆,本能讨厌来自外界的侵探,因为低调的身份是他们最后一层保护。   许秋来当然也不例外,她甚至有点厌恶这种无休止的关注了。   尤其是当女生手机递过来,她一眼看到首楼自己穿着那条嫩黄色cos服的照片之后。   秋来对这条裙子有阴影,一看见就觉得胸口的肋骨又疼起来了。   “能联系版主删帖吗?”   “当然,楼主未经许可拍摄使用你的照片,你本人是有权利申请删帖的。”女生赶紧回答,心中却暗暗觉得可惜。   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大批量的网红美图让人审美疲劳。   照片虽说是偷拍的,但用的都是专业设备,拍得很唯美,调整一下排版,都直接能做真人海报了,有两张连女生自己都放进了收藏夹里。   许秋来没注册过BBS,那东西需要学号邮箱。   她借着女生的手机账号往下滑,却发现底下越来越不像话,楼主打包图集做资源传播,高清版的还收上了费。女生本来和她一起看的,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这楼主有点过分了吧。”   她不是女星,也不是公众人物,很少有穿得那么暴露时候,虽然说漂亮女孩少穿是艺术。   但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买了高清版这些男生,在背后究竟是作什么用途。   许秋来脸上倒是平静无波。   她当晚回去就把帖子删得干干净净,还省了注册向版主申请的时间,顺便黑掉了那位卖资源的楼主留下的账号。   不黑不知道,这家伙居然把买资源的各位买家拉了一个小群,几天来讨论得兴致勃勃热火朝天,从她的腿长说到三围,从五官比例分析到骨相……这也就罢了,最让许秋来火大的是,他们居然煞有其事地讨论起了她穿丝袜好不好看。   ……   KiKi:我感觉还是黑色的有距离感,渔网穿起来更销魂火辣。   Rubot:可是白色清纯忧郁一点,看起来和她的性格很配搭呀。   Abel:许秋来根本不是清纯挂的,稍微接触一点就知道,她根本就是那种性子里野、很有韧劲的人好吗?   这一次,隔了许久才有人回复。   Bill:这样的人床上玩儿起来应该会很带感。   Chandler:想试。   KiKi:附议。   ……   越说越过,许秋来一掌差点击穿了桌子,桌面上杯里的水都在摇晃。   秋甜正趴着写数学作业,以为是自己哪里算错了,头也不敢抬,赶紧拿起橡皮擦,小心翼翼把刚刚写出来的等式擦掉。   她觉得自己很笨,数学上完全没有遗传到妈妈的天赋,秋来8岁时候就已经是区奥赛少年组冠军了。她苦恼地挥开橡皮擦残屑,又重新读一遍题目。   如果没有那天的经历,许秋来或许不会这么动怒。这群人对待女性身体评头论足,字里行间的不尊重,简直让她恶心透了。   ===   Q大校内BBS很快出来一个新热帖,匿名发帖人首楼就晒出十几页社交群的聊天截图。   可能怕大家的手机清晰度不支持点开大图观看,楼主甚至帮忙整理了文字版,几百条聊天记录全是对一位不知名女性同学的恶意幻想与猥亵。   截图最后,楼主更是贴出了几位言行尤其过分的账号所对应的同学班级姓名,这简直相当于贴大字报公开处刑了。   Bill,外语学院德语系1班,章天禹。   Chandler,建筑系2班,利风。   ……   楼主在尾楼慷慨陈词:难以想象,在我们Q大学子群体中,竟还藏着这样人面兽心的斯文败类,相信每一位有道德底线的同学都不屑与之为伍,故特此贴出名单。网络的隐蔽常使人放纵,忘乎所以,然而匿名马甲并非尔等最后一层面具。   望各位同学引以为鉴,克己复礼,莫再助长此等不正之风。   他最后一楼的ID一栏写道:侠义无双黄衫客。   黄衫客,那句“如何嫁与黄衫客,白马芳郊共踏春”里,为女性伸张正义,长安人人想嫁的平权大侠。 第9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帖子只用一晚上便发酵飘红在首页,毕竟它比起那些“哪家食堂包子好吃”“哪栋教学楼失物招领”的琐事可劲爆多了。   等几位主角们反应过来去申请删帖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删不掉?什么叫删不掉?”   “版主他删过,但帖子又被重新恢复了。对方篡改后台数据后进行了加密设置,现在连他也没有删帖权限,我们需要时间解锁,才能手动修改恢复。”   “Q大的论坛就这么不堪一击,那我泄露的私人信息谁来负责?”   “恕我直言,您的信息是在第三方社交平台被人盗取,和BBS无关。”客服言下之意是他自己买照片加群,是他自己的责任。   “那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删帖?”   “我们这边不确定呢,那得先解锁了。”   “You are a sucker……”利风气急败坏骂了句脏话,话音未落,对面人居然毫不客气直接挂了电话。   “我艹,Mother fucker!”只听那边传来嘟嘟挂断声,气得利风直接把手机从床上砸下去。他恐怕是被公布出来的人中最冤的一位了,他不过就是在别人描绘出的情境中说了一句“想试”而已!   这根本就是每一个男人都可能会欠的一句嘴,有什么错?   想他堂堂一个公子哥,高富帅,要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现在居然成了人人喊打的猥琐男!   黄杉客、黄杉客!他倒是会逞英雄,利风咬牙切齿,去他妈的,让他知道在整他,他非得把人弄死不可。   Q大BBS管理员水平肯定不会低,连他们解决都需要时间的事情,更别提普通人了,利风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一个人。   一咕噜翻爬起身下床捡手机,发现手机已经在刚刚被他砸得稀巴碎,只能把卡拔出来,找室友借了手机,电话簿里拨通个号码。   “喂,政哥,我是利风,有个事儿我得麻烦你一下……那个Ares,咱们从前有次喝酒,你不是说你认识他真人吗?帮我介绍一下行不?我有件特重要的事儿想找他帮忙。”   “别的忙都好说,就这个——”电话那端没了声。   “政哥,你该不是跟我吹牛的吧?”   “滚蛋,认识就认识,我有什么好吹的。你到底什么事儿啊,违法乱纪的事你找Ares也没用,他不会帮的。”   “绝对不是违法乱纪的事儿,”利风赶紧伸出指头保证,“我们学校BBS不是给人黑了吗,我就想找他帮忙,把那个小贼逮出来。”   他解释半晌政哥才犹豫着松口,“……那行吧,我就帮你问问,他答不答应就看心情了。”   陆离一早上还没睡醒,就被两拨人打扰了,巧的是,他们都为同一件事求他帮忙。   一边是他直系师弟韩延,找他恢复BBS被篡改的数据,一边是个远房堂哥,求他找到网站被入侵源头。   昨晚睡前应该把手机关机的。   陆离打了一夜游戏没睡够,整个人都发散着一股挥不开的郁气。他闭着眼睛冲澡,半梦半醒间把头发吹干,坐在电脑面前获取完主机权限,总算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动手之前,陆离先转到被锁定的版块溜达了一圈,那个要删不掉的帖子还正红彤彤飘在置顶的地方,回帖已经留了二十多页。   鼠标滑动看完热闹,他疲懒地打了个哈欠,深深觉得,这东西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人也会从别人嘴巴里知道,现在才浪费他的睡觉时间去删,作用不大。   入侵者使用了典型的对称式算法加密,SessionKey长度足有56bits,屁大一个BBS,也亏对方有这闲工夫折腾,难怪师弟给他打电话,如果不是叫陆离出马,这东西弄起来还挺浪费时间的。   陆离成年后专攻安全系统建设这一块,论技术,他还没遇到过人比他更过硬。   他很快把数据恢复,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在冰箱里找了半天,只有半块冷掉的披萨。眼巴巴蹲在烤箱前等着披萨热起来芝士发涨,也顾不得烫,咬在嘴巴里回到电脑跟前。   好了,现在只剩抓住那只无聊的小老鼠了。   访问日志里的信息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这不出所料,黑客只要稍微入行,都知道事后应该隐藏自己嗅探和入侵的踪迹,区别无非是手法低劣或高明而已。能难倒韩延,对方的逃匿手段当然已经算不错,但是隐藏痕迹容易,隐藏目的却很难。毕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毫无诉求地去做一件事。沿着目的途径追踪,往往便能有所斩获。   在网络攻防中,只要来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黑客想要一一抹干净这些信息,是十分繁复的,对方半个小时前才篡改完网站数据,陆离猜他肯定会选择通过别的终端或虚拟机进行入侵,伪造和更改真实信息。   就像白T恤上落了墨迹,要想叫人辨不出颜色,最快的办法不是搓洗,而是用其他颜色覆盖。   侠义无双黄衫客。   陆离十指飞快地敲了十几分钟键盘,忽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困了,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人留下的ID,觉得他怪有意思。   他的反追踪技术很厉害,也很谨慎,谨慎到连进入这么一个小站都要费时费力做得滴水不漏。先是数据加密,又来log清理,又是跳板,又是堡垒主机。   界内能力顶尖的白帽黑帽,他心里都大概有一个清单,毕竟高手都难免会和其他高手对上,或交流、或合作,毕竟一次复杂的攻击需要太多的功底和技术支持。   这个范围缩小到Q大校内,数得出来的人就更少了。但这个黄衫客,倒有点像是凭空冒出来的。陆离也曾从Hacker这个身份转换而来,自然比谁都更擅长追踪和寻根溯源。   如果是半个小时前,陆离在他来访时就与他正面对上,或许还能有机会取胜,但现在,人家都跑到天涯海角了,他才开始追,傻子才会浪费时间满世界跟在人屁股后面团团转。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蹲在主机前守株待兔,等待他再次来袭。但陆离不喜欢兔子肉,有那时间帮别人忙,还不如多打两局游戏。   这边利风刚刚等到Ares的拒绝,他的室友便慌慌张张跑进门来:“利哥,你跟季时安有仇吗?他刚刚沿路到处找人问你在哪间寝室,气势汹汹就朝咱们这来了,看样子是要打架啊!”   利风所在的建院上学期刚和季时安学院他们踢过校内足球赛,惨败,当时两支队伍闹得不太愉快,时隔这么久,倒也没人提了,但他们个个都记住了季时安的名字。   “他在哪!”利风怒从心起,当即起身把外套一脱,简直晦气,今天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找他麻烦了! 第10章   论坛上发的聊天记录虽说把女主角名字码住了,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人传出了风声,说截图里谈论的女生正是计算机系许秋来。毕竟她的神颜在Q大理工科宅男群体中一向有着很高的知名度。   至于那个把群聊公之于众的黄衫客是谁,倒压根没人往许秋来身上联想过。   一是大家从未听说许秋来在这方面有什么过人之处,二是人类对美丽的女性自古以来就有偏见,智商和美貌不可兼得,思考之前,潜意识就把这种可能排除掉了。   反正女神嘛,背后多得是对她爱而不得、愿意赴汤蹈火的傻子,估计也就是一起买照片加了群之后,瞧见别的男人说了些不尊重的话,冲冠一怒为红颜。   归根结底,祸端还是那个群主,吃饱了没事儿干拉什么讨论群。   但旁人不了解秋来,季时安是最了解的,就那BBS贴大字报的事儿,他一听就知道是秋来的手笔,这举动直接验证了他听来的小道消息:那些人嘴上不干不净的对象,还真是秋来!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季时安从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名单上连系部班级都写了,他不找上门还算个爷们?   建院离他的学院最近,利风当然首当其冲被找麻烦。因为早有足球赛的恩怨在先,两拨人一见面更是分外眼红。   “很好,你还有胆子来,正省了我上门找你了。”季时安把表脱了直接开始卷袖子。   “不管你抽的哪门子风,要打架老子随时奉陪,但是开始之前,你给我把理由讲清楚。”   “打你就打你,还要什么理由!看你这只獐头鼠目的四眼田鸡不爽行不行?”   “季时安,你欺人太甚!”利风额头上青筋暴起。   大战一触即发,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响,宿管大妈察觉风吹草动,咋咋呼呼跑过来横在中间把人隔开:“大家冷静冷静,快点分开,影响不好,再这样我叫保安了啊!”   她把呼唤保安的对讲机紧紧攥在手上,恪尽职守在一旁盯梢,一群均身高一米七八的汉子三番几次你推我搡,硬是没能打起来,窝火得不得了。   “有本事换个地方。”   “正合我意,球场上见!”   ===   这边秋来刚上完课,从教室到食堂,一路上总感觉有人悄悄打量她。就算名字打了马赛克,帖子一发酵早晚会有人猜到,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反正许秋来天生这样一张脸,从来就不允许她低调,犯错的人不是她,被议论两句她也不会少二两肉。   这么看来,帖子关注度挺高,可惜她用的手机是直板绿屏诺基亚,不支持上网功能,不然她倒是很想去帖子下面看看那几个人渣的热闹。   感受着四下投来的视线,她面无表情一个人取了餐盘,打菜,刷卡,最后排队等座位。   正是用餐的高峰时段,景园食堂菜做得好吃,周一到周五向来是人满为患。   她一点钟还有事。   嘈杂熙攘的声音里,秋来不耐地看了眼时间,忽然感觉有人在背后唤她:“许、许秋来同、同学……你、你你要不要、要坐这儿。”   这结巴好生耳熟,许秋来转身的瞬间记起来,是那位光顾过网吧生意和她搭讪的格子衫。   转身定睛一看,那天的绿格子换了红格子,他的朋友还是穿白T恤,两人并排坐一边,对面是空的,桌面上还放了本书占座。   “不是已经有人了?”   “没、没……”他还是在结巴,白净的脸颊像烫红的虾子,白T恤只能插嘴替他解释,“我们只剩一个人了,另一个座空的没人坐。”   许秋来看了眼前面还在等座的长队,很识时务把餐盘放下。   “谢谢,又见面了。”她扬唇礼貌微笑。   “我、我我……”   “我们前几天看了校园网才知道,原来你也是我们Q大的,还是计算机系的师妹!真巧,难怪你那天说咱们以后会常见呢。”白T恤比格子衫稍微善谈,队友关键时刻卡机结巴了,只能由他救场:“我的名字叫徐景盛,他是韩延,我俩都是计算机系大三的。”   Q大太宽敞了,两个宅男足不出户,许秋来入学近一年,他们是真的第一次在校园里碰见她,甚至还邀请她坐在了他对面。   “我是许秋来,久仰两位师兄大名,我其实在学校官网上看过你们去年参加信安大赛的照片。”   “真的?”两人不敢置信,天底下竟有这等美事,搭讪的小师妹居然已经认识他们诶!转而又想到,自己毕竟没拿冠军,官网的报道提到他们的篇幅少得可怜。   “那版面比豆腐块儿还不如呢,师妹你居然都能记得。”   “你们表现得不错。”她微笑着点头。这句当然是客套话。Q大和B大都参加的比赛,居然被一个TOP10尾巴上的学校把桂冠摘走了。   韩延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都可以去买彩票了,连食堂阿姨打错他平时最讨厌的茄子都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吃得格外香甜。   没多时,有阴影投落许秋来身上,她身侧的桌面有人放下一个新餐盘。   心知他们说的同伴来了,许秋来抬头望去:“你好——”招呼打到一半,微笑便僵在了嘴角。   没有人告诉她,这个座位是陆离的。   如果两分钟前知道他们认识,她无论如何不会在这地方落座。   男人还是穿着黑色连帽衫,纯黑与白玉色的皮肤对比越发分明。这次离得近,许秋来甚至在他的卧蚕上瞧见了一颗昳丽的红色泪痣,眼下还残留着网瘾少年特有的微青色。   他打了个哈欠,掀起眼皮瞧她一眼,眉尾意味不明地撇了一下,不知道是嫌弃还是觉得晦气,好在这次终于没用别人催促,他施恩般开口回了一个字,“嗨。”   “陆神,你等半天就是为了点个现炒的蛋包饭呀。”徐景盛惊诧。   “有问题?”陆离抬头呛他。   “那倒没问题,就是你帮了韩延我俩这么大的忙,就请个蛋炒饭觉得挺过意不去的。”   ……   怎么办?要趁现在他们说话起来走吗?   会不会太刻意了?   这顿饭花了许秋来十二块巨款,本该珍惜每一粒米的,她却如坐针毡,那种能自如将节奏掌控的能力好像瞬间消失了。   她这时候只想拼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偏偏白T恤还一个劲把话题往她身上扯:“今早BBS上有个帖子师妹你看了吗?真是大快人心,你们说,咱们学校怎么还有那些个人渣,居然还扎堆聚一块儿了……”   “什么?”秋来佯装不知。   “一个曝光帖,今早很热的,现在被申删了,不过我看有人在私底下传截图……”   “我没有在论坛上注册过账号。”   陆离心中又轻嗤,这姑娘还不知道,她假笑的时候,除了唇角整张脸是一动不动的,说谎的时候,就算语速、腔调表情控制得再纯熟,还是会止不住眨下眼睛。   “别、别说这个了。”韩延赶紧打断。   “诶呀也对,又不是什么好事,师妹你不看也罢。”徐景盛原本以为女孩子应该会对八卦比较感兴趣才说起这个,还能顺道亮亮他们俩BBS管理员的身份,拔高在师妹心目中的形象,没想到师妹不接茬,韩延也害羞,完全努力错方向。   “今年信安大赛初赛又快开始了,师兄你们组好队了吗?”许秋来主动换了个话题。她记得去年的队伍里,有一位是大四的学生,今年已经毕业了,也就是说,他们还需要一位队员填补空缺。   果然,说到这个话题,徐景盛的眉眼一下子塌拉了:“没呢,左右都没有合适的。”   许秋来又笑了,只是这一回,嘴角连着眉眼都是弯的,梨涡也陷下去了,仿佛宋明仕女图被着墨点上眼睛的刹那,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你们看我怎么样?”   韩延和徐景盛起初都没意识许秋来在说什么,景园有光线从食堂落地玻璃窗里照进来,打在许秋来侧脸,那明媚的春光伴随着她的笑容明明灭灭。   女孩微挑的秋波眉尾似乎是燕子在天空划过的微弧,嫣红柔软的嘴唇微启轻翘,只觉得似是一阵风拂过心头,然后开始七十迈的加速度,扑通扑通不受控要往外跳。   许秋来这副长相,再配上这个笑容,真真是直男斩,她了解自己的杀伤力,于是又耐心重述一遍:“你们看我怎么样?”   这次徐景盛终于听进去了,他努力收起自己的痴汉笑,搜肠刮肚想着词汇,只是话一出口倒像韩延一样成了个小结巴,“这个……这个,这个当然是很好的,非常好。”   “只是需要一次测试才能进组。”这回是韩延接上补充,说起专业的时候,他神色比平常格外认真一些。   “那是自然的。”许秋来点头,“你们平时都在哪儿测试?”   Q大在对人才培养方面一向很大方,像韩延他们是有专门划拨的活动室的,交换联系方式后,她心满意足地拿到了地址,“我今天还有事,改天有时间再约吧。”   两人当然是忙不迭点头,韩延傻乎乎捧着手机,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得到了师妹的号码。   “秋来,你也在这儿吃饭呀!”   身后传来女声唤她,许秋来一回头,是那天上七号信令系统课碰到的女同学,她端着空餐盘正准备走。正好许秋来也想走了,顺势起身朝几人道别,刚刚打饭买的盒装巧克力牛奶还没喝,她干脆推到陆离那边:“送给你了。”   “谢谢。”想想她又小声补充一句。   一是谢他那天的帮忙。   二是谢他自始至终没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从未以她救命恩人的身份自诩。   人已经走远了,韩延突然放下筷子,不高兴发问:“师兄,她为什么知道你喜欢喝巧克力牛奶。”   徐景盛关注的重点反而不是这个,“她为什么要送给你?座是我们占的呀,谢谢也应该对我们说。”   陆离把吸管拔下来,扑哧一声扎进锡箔孔,猛吸了一口,认真想了会才出声,“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帅吧。” 第11章   女孩子结伴走路喜欢把手挽进对方的臂弯,对别人来说挺自然的一件事,对许秋来而言非常不自在。她从小就没什么亲密的同龄朋友,主要是智商不匹配,等闲人跟不上她的思路。季时安会成为例外,是因为等闲人脸皮没他厚。   许秋来的僵硬廖雪是没有察觉到,她正在为自己能挽到秋来的臂弯开心不已。事实证明,长得好看的人不一定会成为女性公敌,有的女孩颜控根本不分男女,她努力想着话题和许秋来说话,兜里的手机群聊消息却总是响个不停。   不耐地拿出手机一看,廖雪忽然小声惊呼,飞快撇了她一眼。   “怎么了?”许秋来善解人意地问,如果对方有事的话,她们能在这个路口分开就最好不过了。   “秋来……咱们系群里有人说,学校有人因为你,都快打起来了,就在西操。”   “因为我、打架?为什么?”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秋来脱口问道:“谁?”   谁脑子被驴踢了?   “呃……群里没说原因,也没说是谁,但我听说场面挺激烈的,好多人拉架,不然咱俩过去看看?不知道是不是认识的人。”   她们离西操就一百多米,许秋来被人搀着臂弯半牵半带来到操场外围,球场那边已经围了一拨人,只听见闹哄哄的,看不清楚里面在发生什么。   许秋来瞧那里三层外三层的模样就只想退散了,看了眼时间,把妹子的手从臂弯里拿下来,“我一点钟还有事,不凑这个热闹了。”   她说罢与人道别,转身便朝外走。   都快要走出十几米的时候,人群中不知道哪个傻缺眼尖瞧见了她的背影,扬声高喊了一句,“秋来,你怎么在这儿?”   场面有一瞬寂静,无数双眼睛朝女主角的方向齐刷刷移过来,甚至有人自发为她让出了一条通往中心的路。   又一次成为焦点,可她此时此刻真的只想说一句:你们继续,我路过。   许秋来极不情愿转身,一眼认出叫她名字那个缺心眼的家伙,雷子,是季时安的铁瓷。   因果关系瞬间就理清楚了,季时安这个多事的傻子,拿着她贴出来的名单来找人麻烦了。   正午的太阳亮得有些刺眼,许秋来戴了帽子,远远看去压低的帽檐只露出一个精巧细小的下巴。   别人看不清她的眼睛,也辨不出她的喜怒,只觉得她周身拢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孤高冷漠,似乎根本不知道这场争执为她而发生。   季时安是被按住才停手的,他听见雷子在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别打了,秋来在对面呢。”   满到就要溢出的怒气,忽然像大坝闸口,突然松泄了。   秋来。   下巴是刚刚留下的青紫,眉稍上有带血的刮痕,他松开拳头茫然四顾。   “蠢货。”   季时安看到她的嘴角动了动,距离很远,但他依旧无比精确地辨认出这两个字。忽然觉得眼眶一涩,然后无限的心酸瞬间涌上心头。   秋来从前,就是这么骂他的。   利风被人扶稳,吐一口唾沫,只觉得晦气、晦气、妈的晦气死了!   季时安这个疯子,居然就为这么个破理由找上门,整这么一出叫别人瞧热闹,他几乎可以想象未来多长一段时间,自己都要成为别人的笑柄了。   眼看季时安人就要走,他大喊一声,“有胆你给我滚回来,来啊,继续啊!”   对方没听见似的,越走越快,径自朝前去追许秋来。   “秋来,你怎么会来这儿?”   英雄变狗熊,季时安刚打架都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紧张,无处安放的手攥紧球服下摆,手足无措,“我不是故意招你生气的,我就是气不过。你不高兴了吗?可是小时候我也是这么帮你出气的……”他絮絮叨叨讲了一堆,始终没得到回应,声音越来越小。   一直跟到出了球场,转过马路拐角,许秋来终于回身,站定。   那面容沉静无波,冷得像块冰。   季时安脚步顿住,以为又要听到那些叫他滚蛋的狠话,没料许秋来只是默不作声给他扔了一方帕子。   没来得及狂喜,便听见她轻声发问,“你图什么呢?”   季时安愣住,是啊,他图什么呢?   他一帆风顺活了二十年,从来没在一个人身上受过这么多冷遇和委屈,就像个偏执的受虐狂。可是再认真想想,他早已经习惯了以秋来为中心,习惯了她的事就是他的事,旁人欺负秋来就是欺负他自己。那是从幼时起就根植于潜意识的念头,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那么做了。   “图我心里能好受一点。”   季时安觉得刚刚胸口上被挥的那拳有点疼了,他虚弱地扶着花坛坐下来,仰头看她,“我们认识那么早,现在却比谁都距离更远,我难受。”   “我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知道这些话该跟谁去说。”   “我受够了你总是不理我,受够了你总说那些狠话,一想到今后的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们都要这样相处,我整个人都绝望了,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赤裸地将自己剖开,试图打动她,漆黑的眼眸里甚至有水光渗出,那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竟像小孩一样带上了哭腔祈求:“秋来,不要讨厌我,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做好朋友,好不好?”   季时安从来都是嬉皮笑脸的样子,秋来攥紧的指尖动了动,觉得心脏像是被盐沥干了水分,苦到发齁。   “从前什么样?”   “我的每一件事都能告诉你,永远和你站在同一边。”   “好,”许秋来喉头硬了硬,她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你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这是答应了?   季时安掐了自己一下,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   秋来面上的神情太复杂,他辨不清楚。   但得到那个答案的瞬间,心就雀跃到恨不得飞起来,只想奔走相告普天同庆。   ===   激动一下午,季时安临到晚上回家,还紧紧把秋来给的那条帕子拽在手里。   怕弄脏了,根本舍不得擦伤口。他躺在沙发翻来覆去看,直到在帕子角落里发现用白线绣的小字“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秋甜小时候擦鼻涕用的。   管它呢,秋来给的,就算是擦鼻涕的手帕他也高兴,季时安又把帕子贴在脸上。   阿姨开始摆晚饭,季母在边上插花,拿着剪刀修剪枝丫,瞧小儿子兴奋一整晚,奇道:“一块帕子有什么稀奇,看把你高兴的。”   “妈妈你不懂,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帕子,是秋来原谅我的标志。”   “秋来?”   剪刀不防横腰剪断了一支新鲜的月季,季母的动作顿住,似乎已经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她不是不理你了吗,现在又怎么说?”   “我怎么感觉你不愿意我俩和好似的,”季时安不高兴,“妈,我努力这么久,秋来好不容易才愿意跟我说话的。”   “时安,你怎么还不懂。”季母摇头。   她放下剪刀,试图劝服儿子:“秋来家败了,她现在就是个普通女孩子,人不在一个阶层,关系就不再对等了,早晚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矛盾分开,秋来当初不理你,正是因为这份自知之明。现在怎么又……总之你听妈妈的,男子汉当断则断,纠缠不清以后只会更痛苦。”   “哪里就不对等了,秋来比那些整天只知道插花买裙子买包的人强一万倍。”季时安听不得别人说秋来半句不是。   得,这是连亲妈都骂上了,季母被气个倒仰。   深呼一口气,才平静下来继续开口,“我怎么会生个你这么天真的儿子,天底下漂亮女孩多得是,朋友你想交多少交多少,但秋来就是不行!”   “许叔叔从前不也是爸的朋友吗?我记错了?”   季时安冷脸站起来,“我以为别人再怎么势利,至少我家人是不一样的,可我错了,你们和外面那些人根本没有区别,这真让人失望。”   他不再说话,转身上楼。   “站住,你不吃饭了!”季母气急。   季时安已经走到楼梯尽头,他回头,年轻英俊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肃穆:“妈妈,我改变不了你们,但我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改变。不管未来怎么样,秋来永远都是我最珍贵的朋友。”   ===   许秋来自然不知道季家这场风波,时隔半个月,她踏上公交车,辗转换乘两次,来到城市北端。   刚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带霉的潮气。站牌后便是大片灰扑扑的旧城区,低矮逼仄,小巷狭窄,横七竖八的电线把天空分成大大小小的不规则几何图形。脚面稍微一踩重,便有水洼里漆黑的泥点溅到裤脚上来。   踮脚走,秋来沿着记下的地址走了很久,终于在一栋三层的灰黄色居民楼前顿住。   老楼因为年代太久,墙体外围都已经生出黑绿色青苔,她定着看了很久,拉高口罩,转身进了对面的小超市买了盒牛奶。   柜台里坐着个老太太,找零五毛,许秋来主动从盒子里拿了两颗泡泡糖,大方道,“不用补了。”   老太太把钱收回去,笑起来的脸皱成一朵花。   “奶奶,跟您打听件事儿。”   “你说。”   “我来找对楼住的徐晶晶,她欠我点儿钱,敲了门但家里没人应,您知道他们家人去哪儿了吗?”   一听这三个字,老太太脸上的嫌恶毫不掩饰露出来,“噢哟,这个女人可怜了。她男人品性不好,丢死个人,先是被厂子开除,现在连房东都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他,两口子这几天估计忙着办离婚呢。”   “出什么事儿了?”   “不好说,总之你那钱得早点要,晚了人一搬走估计都拿不到。造孽了,大儿子刚刚上幼儿园,还有个小的揣在肚子里……” 第12章   许秋来当天回家后,在电脑跟前沉默坐了半个小时。   阳台上刚洗过的衣服还在滴水,晚风带着凉意灌进窗子,鬓发拍打在侧脸,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总有个身影在反复回荡。   那是下午她临走时看见的,徐晶晶刚下班回家,那个女人穿着宽大松垮的孕妇服,扶着腰在超市外的垃圾池捡老板刚扔的过期鸡蛋。   许秋来的底线是祸不及家人,但这件事无论再换多少种方法去实行,给他周身的人带去影响似乎都避无可避。   既然如此,那便早早都给彼此一个解脱罢!   终于做出决定,她抛开所有杂念再睁眼,漆黑的眸光中已是一片沉寂。   葱白的指尖按下开机键,伴随着风扇开始运转的细响,屏幕照亮她的脸。   离婚后的徐晶晶的经济状况糟糕到如此地步,作为她的丈夫只有更不堪。在医院耗干了积蓄,被工厂辞退失去生活来源,房东驱赶,老婆孩子离他而去,他此时此刻最缺什么?   钱。   许秋来早早注意到,男人资料里有个细节:他平日有买彩票的习惯,甚至偶尔花几百块去刮刮奖。   这些行为相对他的收入,已经算是正宗的赌徒心理携带者,与真正的赌博只有一线之隔。   下第一步棋时,许秋来考虑到,视频一旦泄露,男人对陌生链接肯定会产生抵御和严重的心防,于是她在散布视频之前,就曾陆续往他手机信箱推送过一些博彩信息。   在事情发生之后,更是偶尔劫持他浏览过的网页添加博彩网站广告。   当然,这些广告里刻意降低了入局门栏,拉高奖池金额,潜移默化在他脑海中植入这些能够快速将人生翻盘的赌博信息。   一个一无所有,受尽冷眼嫌恶,被所有人弹压到极致的人,最不缺乏孤注一掷的赌性。   就在今天早上,她终于如愿以偿等到男人点开第一家博彩网站。   从他踏出这一步起,也就是她收网的开始。   许秋来精通概率学,这种博彩网站的程序改起来再顺手不过。倘若说现实中的千术还有被识破的可能,电脑操作的千术,才是真正没人能找出失误,一切都只需要设定好程序、概率,之后便由系统去操作。   最重要的是,博彩网站多是非法网站,出了问题一般也不会有人声张。她只需要溜进后台,获取权限修改一小段程序,好让男人在开始的小打小闹总赢,累积原始资金,享受短暂的快活。   ===   一连赢了十来天,就在男人手越来越松,赌注下得越来越大,吃够了甜头,盲目相信自己手气的时候,许秋来把赢面修正回原来的概率。   她甚至不需要去做额外的改动,用脚趾头去思考都知道,非法网站的庄家,怎么可能让玩家获胜?   金钱一旦放在赌桌上,便成了一组数字。那组数字流过来的时候有多快,消失的时候,就有多疯狂。   利欲熏心是赌徒的通病,赢了永远不会想着收手,输了更是永远只想着扳本。   第十五天晚上,赌注见底,许秋来估摸着对方已经输红了眼睛,在这恰当的时机,为男人送上本地恶名远扬的高利贷广告弹窗。   不出所料,黑底的日志中很快传来对方点击访问的反馈。   布局这么久,她终于等到这一刻,兵不刃血让这个人付出一生的代价。   大仇得报,许秋来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唇角微挑想笑,但最终没有笑出来。   她压在桌面的手肘动了动,长睫垂落,按左上角ESC键退出监控界面。   剩下的事情,其实已经不需要再关注了。   如果说父母双亡教给了许秋来什么东西,那就是教她比任何同龄人都更早地摸清了人性。她几乎能肯定,这个男人的人生已经从此刻起步入地狱模式,没有回头路可走。   一日赌徒,终身赌徒。   开始输的是金钱,再然后输的是信誉、人格、亲情……远的且先不论,就那家注定还不上的高利贷,也足够他下半辈子一无所有、吃尽苦头。   这是第一个。   令她铭记一生的仇人,这只是第一个。   许秋来拿着秋甜的铅笔,在客厅雪白的墙面上,方方正正划下第一横。   楼下王川晨午饭后就被奶奶押送到楼上和秋甜一起写作业,小胖子正走神东张西望,瞧清秋来的动作,大喊一声吼她:“秋来姐,你怎么能在墙上乱画!”   秋来手一抖,一条颤动的尾巴成型。   刚刚营造出的沉重氛围荡然无存,许秋来扔了铅笔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   “写你的作业吧,小崽子。”   ===   期中考之前,秋来终于抽出时间,去了一趟师兄们留下的活动室地址参加测试。   地址在计算机系从前的13号教学楼,如今被改建成了社团活动专用教室。红砖白墙,小楼外墙挂满绿色爬山虎,很有年代感。   一路上有画室和机房,许秋来直走到四楼最深处,才在门牌为“4021信息安全实践基地”的教室门口停驻脚步。   刷绿漆的基地门上还悬挂了块小木牌,黑色毛笔龙飞凤舞题了几个字——小虎队。   ……   这队名可真够俗的,难不成她今年也得顶着这样的头衔出战?许秋来想想就一阵恶寒。   除去毕业的那只,另外三只小老虎大清早就蹲在基地翘首以盼许秋来的光临。   说实话,他们之间其实谁都没对许秋来抱有多大信心,计算机系女孩子本来就少,而且许秋来才上大一,人来之前徐景盛其实已经做过最坏的心理预设。   如果师妹技术实在不行,那就领她在基地参观参观,自己小露身手,现场表演写个有趣的小程序逗她高兴,临了开开心心把人送走,顺便邀她以后常来玩,千万不能打击到她的积极性。   如果师妹的技术和意识都勉强在水平线之上,那肯定要收下!反正去年他们也是老虎兄弟三拖一,拉着那位系里空降刷资历的大四师哥勇夺第三,今年……再拿一个铜牌也罢。   常言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么一个大美女与他们并肩作战,说不定有激发潜能的作用也未可知。   所以许秋来一推门,被未来队友的欢迎方式吓了一跳。   他们不知道哪里找来十来盆小向日葵码在门两侧,连花开的方向都整整齐齐对准进来的人,程序员的强迫症在这一刻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   “是我、我摆的,”韩延红脸举手,“欢迎你。”   “嗯,楼底下花圃里偷的,被保洁阿姨追得满院抱头鼠窜,哈哈哈哈……”   拆台的是个染了黄毛的师兄,不知道多久没打理乱麻麻像蓬草,边说着就毫无形象捧着肚子笑起来。   许秋来只在官网看过合照,现实里第一次见,真人挺幻灭的。   白T恤徐景盛,灰格子韩延,黄卷毛杜晨。   三只小老虎这就算认齐全了。   “师兄们好!”她微笑着与三人一一打过招呼,四下环视一圈。   教室约摸八十来平,最前方有面要占据整道墙的绿色黑板,密密麻麻写满了函数式与各种代码。剩下的空间零散分布着几张方桌,每张桌上都有两台以上电脑,桌面上收拾得很干净,地面明显刚拖过,空气里残留着还未消散的薄荷空气清新剂味。   许秋来违心对他们临时抱佛脚式的劳动果实表示肯定:“这里还挺干净的。”   忽略掉她在立柜缝隙里一眼撇见的那几个吃过的泡面盒的话。   入组测试都是些关于信息安全技术课题方面的实操,所有人都是一套题,这么多天没选到合心的人,已经证明它颇具难度。因为许秋来是首位表示想加入队伍的女孩,徐景盛本来还想帮她删减掉一两个环节降低难度,在许秋来的强烈反对下作罢。   一开题就要求用C或C源码编译PWN程序,写出相对应的check.py脚本。   说实话,这对任何一个在Q大计算机系上到大二,水平中等的学生来说可能都并不难,难就难在它对设计方向的具体要求太多,给的时间相对很短工作量却很大,这就要求设计者必须有着清晰的设计思路,熟练的技术以及有条理的逻辑思维。   很巧,这些,刚好都是许秋来拥有的。   第一题最简单但也最耗时,她调试好机器,就开始噼里啪啦一阵狂敲,写到午饭时间才将将弄完,黄毛师兄和徐师兄吃饭去了,只剩下韩延在对面看动漫。   许秋来把文件保存好,也没叫人过来看接着往下做,剩下的就都是考验技术和智商的题了,什么BreakIt安全应用攻击破解、什么FixIt安全应用漏洞修补……她做完打包发到徐师兄邮箱,还跟在韩延背后看了半集《名侦探柯南》。   正放到片尾曲,韩延转头偷看秋来,不料视线整好与她撞上,男孩一愣,唰地把头移回去。   过了两三秒又才反应过来,“你、你已、已经做完题了?” 第13章   “如果题目就只有发给我的那些,那应该是做完了。”许秋来歪头微笑。   又是一击绝杀,韩延觉得心脏都要从嗓子口跳出来了,他下意识伸手按住,脑子一片空白,恍惚想到,许秋来的做题速度,好像是之前找过的那些人中最快的。   Q大计算机系男女比例为7:1,在历届赛场上,女性更是少之又少,更何况她的长相是技术宅根本无法抵抗的那一挂。要是师妹真的能参赛,决赛场上这么一歪头,要有多少对手瞬间丧失战斗力。   果然红粉骷髅是瓦解革命意志的坚船利炮!   好在徐师兄和黄毛师兄很快就回来了,还给两人带了饭,瞧见秋来坐在韩延的位子上看柯南,皆是一愣。   韩延的桌位是他们之中最干净整齐的,这孩子强迫症严重,大到显示屏和键盘的摆放角度,小到放一只笔、一个杯子一本书都有讲究,平时从来不让他们碰。   感情他的位子还带性别歧视的!   许秋来淡定拆开饭盒开始吃饭,其余三人并排蹲对面电脑前看测试结果,看上去倒是比她这个正主还紧张些。   徐景盛搓好几次手,敲下回车键打开邮箱。   十五分钟后,电脑背后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感觉飘乎乎身处云端人间不真实。   黄毛压低声:“我们不在的时候师妹找外援了?”   韩延摇头。   徐景盛:“你盯紧了没……”   韩延:“需要盯?”   确实,竞赛期间要相处两三个月,技术水平是高是低根本瞒不住的,没有人会蠢到入组测试作弊,高开低走以后下不来台。   那这么说,这些题确实是秋来一个人做完的,而且只用了一上午不到的时间?   徐景盛一开始当然希望师妹能留下,但脚本看到末端时,他怎么就那么不愿意相信呢?   虽说Q大从来都牛人辈出、卧虎藏龙,但每每遇上那种不怎么使力就轻松跑到终点拿第一的人,还是叫人生出一种“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给别人当陪衬”“辛辛苦苦抵达的天花板是别人的地板”的挫败感。   怪胎有一个陆离就够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   许秋来明明小他们两三岁,还是个女孩子,但就从她答题内容的水平看来,比起他们几个都不逊色,就大一就那几门课,怎么可能学到这么多东西嘛!   许秋来把盒饭吃完,打包扔进垃圾桶。又换好几个坐姿等了很久之后,终于等到结果通知。   桌对面三个人情绪十分低落:“恭喜师妹,你现在是我们的一员了。”   “有什么问题吗?”许秋来指指屏幕,“我看你们检查了很久。”   徐景盛关掉显示屏不忍再看,“没什么问题。”   “那大家的表情怎么都这么沉重……”   黄毛:“……我们只是在想今天下午要到哪里去吃饭为你庆祝好。”   看来队里的经费是很紧张了,许秋来意会,摆手,“我不挑食,在食堂就可以。”   徐师兄摇头:“中午就让你吃盒饭了,下午欢迎仪式呢,在食堂怎么行?”   黄毛低头找起手机号码,“是时候把陆神找来放放血了。”   这是许秋来第二次从他们口中听到“陆神”这个字眼,她别开眼睛,装作不经意问道:“陆神,是说他很厉害吗?”   “都封神了,你说多厉害,要是陆神做人高调点,有现在那个江哲什么风头。”黄毛答她。   江哲,这个名字许秋来就熟悉多了。   启辰科技首席技术官,传说他南大毕业时去启辰面试,不到五分钟时间黑掉了启辰的系统,当即被启辰CEO齐进以三百万年薪聘请。就在今年,他还带领团队成功入选世界前沿网络安全技术领秀公司50强,是信安圈这几年名声赫赫的天才新贵。   他的实力有多强,秋来不是很清楚,他们没有正面交过手。他在启辰大放异彩的时候,她双亲刚刚去世,没有心情和精力去试探。   但是既然被那么多人推崇,有这么广的名气,想必还是有他的过人之处。而这样一位人物,在黄毛口中,被安排到陆离下面的层次,这反而让她越发好奇起来了。   徐景盛忽然想起来一茬,“对了师妹,你认识陆神?”   韩延对这件事有点耿耿于怀:“上次你还、还把巧克力牛奶给他。”   “我之前在网吧兼职时候见过面。”许秋来没有隐瞒。   Q大的校园网线路老,毛病多,还到点就断电。焦点网咖位置离信院不远,配置不错,服务也到位,在当下的网吧里算是较高档次,是他们系人常驻扎的地方。   包括韩延和徐景盛都是在网咖第一次认识许秋来的,所以说他们见过面并不奇怪。   “师妹,你每个客人都会记得他们的喜好吗?”韩延追问。   “延儿……”黄毛不忍地摇头,“你这孩子可快别再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只有帅哥才有被人铭记的资格。   谁知许秋来食指在空中轻轻一指,笑容露出光洁的牙齿,“三明治,拿铁,对吗?”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韩延点的东西。   徐景盛反应了一瞬,后知后觉惊恐地瞪大眼睛:“我屮艸芔茻,师妹你怎么做到的?现在还记得!”   “我记忆力从小比别人厉害些。”   “是传说中的过目不忘吗?”他立刻兴致勃勃抽查,“我们上次在景园食堂吃饭呢,你还记得我吃了什么菜不?”   “水煮肉片,黄焖鸡,双椒木耳。”   “延儿呢,延儿吃了什么?”   “鱼香茄子,金秋玉米,椒香土豆片,还喝了二楼Daisy家的半糖拿铁。”   以后需要相处的时间还长,许秋来并不介意多露几分本事,提高自己的团队话语权。   徐师兄的嘴巴半晌没合上,“简直绝了,半糖拿铁是怎么看出来?”   “纸杯,纸杯上勾选了这些信息。”这句是韩延代答的。   他身心俱疲,换个话题,“师妹你高考是本地考生吧?”   许秋来点头,反问,“师兄呢?”   “我J省的,”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榜眼哦。”   J省是有名的南方高考大省,地狱级难度考卷,能上重本线的都是从千军万马里杀出重围的精英。相对而言,Q大对本土考生分数要求就比较低了。   其实徐景盛平时不是这么喜欢吹嘘自己的人,但主要眼下他急于拯救一点可怜的男性自尊心。毕竟身为小虎队组长,要是被小自己这么多的队员、尤其还是个女孩子处处碾压,也太没面子了。   “师兄好厉害。”许秋来适时送上晶亮的星星眼。   总算扳回一城,他得意忘形顺口一问:“师妹去年考了多少?”   “六百八出头。”   徐景盛回忆了一下去年的分数线,估摸着问:“是有竞赛加分吗?”   “嗯,奥数竞赛,加了二十。”   心咯噔回落了一点,他重新挺直腰杆,露出笑容。   然后就听见许秋来接着说道,“加分之后是七百零二,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多亏了卷子比往年简单。”   “……”   徐景盛彻底放弃挣扎。   秋来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实上,高考包括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时刻。   得势时车马盈门,失意时门可罗雀,从锦衣玉食大小姐摇身变成父母双亡的小可怜,各路亲戚朋友大约都觉得晦气,对她们姐妹俩避之不及。   许秋来花了很久去习惯一文钱抠成两半花的日子,去学习与落魄不偶、捉襟见肘的自己和平共处。   甚至高三中旬一度曾快要失学,直到——   有同届学生的父母找上门,花钱要买她的保送名额。   那数字让人根本无法拒绝,她就要饿死了。   在此前的十七年,家中从未给过她一点成绩上的压力,许秋来的学生生涯大多是半学半玩过来的,直到那时候,她忽然意识,自己有多么地需要这份成绩。   并不是记忆力出众,考试就能轻松拨得头筹。许秋来是理科生,记忆能力对她做题反而没有那么重要。   放弃保送之前,她的成绩常年在母校超级中学排行前一百,忽上忽下,运气好也曾跑进过前十的行列里。拿到那笔钱之后,她才抛开所有杂念,潜心准备考试,有整整两个多月时间,她每天只睡三四个钟头,教室里的速溶咖啡喝到闻见味儿就能吐出来。   许秋来的性格中很有一种不服输的执拗,别人越弹压,她越要比任何人都爬得高,越是困难,她越要迎着风口朝前走,决不退缩,绝不妥协。   高考她是全程发着低烧做完卷子的,从考场出来就直接去了医院。   即便如此,她还是考出了高中三年来最高的分数。   ===   下午饭之前,秋来还不懂黄毛师兄口中的放血是个什么意思,直到她坐在欧陆中餐厅的椅子上。   这餐厅她从前来过,一道餐前点心都是三位数起跳。这价格放在从前不算什么,但自从家道中落后,她还是第一次进人均这么高的地方。   三位数买菜都够她和秋甜吃一个礼拜了好吗。   她有点坐立不安,偏头朝黄毛问道,“师兄,这边这么贵,好叫陆师兄付账吗?”   其实她主要想问:确定陆离会当这个冤大头?   “陆神这会刚从贺教授那边出来,他一个人吃饭也是吃,咱们搭伙无非多吃点儿,没事儿,吃大户嘛。” 第14章   服务生陆续开始上菜。   但既然是蹭饭,那就得有蹭饭的觉悟,师兄们点了一大堆,不过陆离来之前,谁都没先动筷子。   秋来闻着味道一阵心魂荡漾,努力把眼睛从餐盘上移开,双手捧紧手里的茶水杯子。   理工技术宅一直被外界贴上不善言辞、性格被动、害怕沟通的标签。但事实上眼前这三个技术宅里,只有韩延容易害羞话少一些,徐景盛开朗大方,相处起来很自在,黄毛师兄话也不算少,除掉“总是在气氛正融洽的时候冷不丁补一句尬场”这个技能比较可怕之外。   聊了一会儿天,秋来开始打探:“师兄你们和陆神怎么认识的?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徐师兄也没什么顾忌的,开口就把他的身份道来,“贺教授的课你上过吗?陆神就是他外孙。”   外孙!   秋来瞬间明白了,她还纳闷这个人在教授面前怎么也一副不务正业的懒散样,还瘫沙发上打游戏,原来人家根本就是爷孙俩。   “平时他都住校外,这段时间是运气好赶巧了,陆神回来写论文,都写俩月了,连贺教授都只能把人拎到办公室里亲自守着写,哈哈哈哈……”   徐师兄说到这就不可自拔地笑起来:“我跟你们说,我上次去给他送外卖,都晚上九点多了,教授还在办公室盯他,你们知道他在干嘛吗?”   收到几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他心满意足往下讲——   “光明正大坐教授对面,在码论文的Word文档里玩那种Flag的小坦克游戏!看来咱们陆神真的是被论文折磨到头秃,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哈哈哈贺教授心都操碎了。”   “喜欢这种游戏童年应该挺乏味的吧哈哈哈哈哈。”   许秋来上次去时候,他也在玩那种机械又无聊的单机坦克游戏,当时还能躺在沙发上玩,应该是时间还不够晚?   这个人对坦克真是爱得深沉。   围观别人从神坛跌落真的很有意思,三个人接着幸灾乐祸讨论起来。   徐景盛:“你们说,这样下去陆神会不会毕不了业……”   韩延推眼镜,“机率很大。”   黄毛:“按他两个月只写了五千字的进度,这篇应该能等拖到立冬吧。”   ……   他们说得兴高采烈,回头见许秋来一言不发,为把她排除在外感到很过意不去。   徐师兄试探,“师妹,你要不说点什么?”   许秋来见过陆离在网吧敲代码的手速,写代码这么快,写论文不能这么慢吧。   她有点疑惑:“咱们学校本科毕业论文有这么难?”   徐景盛疑惑转过头看看其他两位,“陆神在修硕士学位,诶,这事儿没人跟你说过吗?我们这次去参加竞赛,他是系里特聘的带队老师。”   啥?   许秋来傻了眼,带队老师?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人通知过她。   “可他不是和徐师兄同龄……”   “就是因为成长轨迹和凡人不一样,所以才叫神嘛。”黄毛撇嘴,“人家十五岁进的Q大,特招生,现在在外公那读研。别人读研被导师使唤得团团转,他连写个期末论文都要外公千呼万唤始回来,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字里行间掩不住的羡慕妒忌。   许秋来正准备开口,抬头瞧对面有人走来,分分钟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轻咳两声。   黄毛却并没有意会,继续开心往下讲:“现在好,总算也有让他头秃的事情出现,这段时间应该抽不出空来基地溜达,感觉日子轻松多啦。”   “是吗?”身后有人发问。   “那当然,平时他一来基地大家过得多不开心,谁喜欢被血虐——”他脱口而出的话到一半忽然止住,缓慢而僵硬地转回头,然后赶紧起身恭敬给对方拉椅子,声音猛然高亢:“但是正因为一次次被打倒,我们才一次次更勇敢地爬起来,这是多么难得的历练!总之,大家掌声欢迎陆神赏脸光临,和我们一起欢迎师妹,还请我们吃这么贵的一顿饭!”   掌声噼里啪啦骤然响起,许秋来不好搞特殊,跟着几人轻拍两下,谁知大家又骤然停了,搞得她那一声握手似的鼓掌力度尤其尴尬。   陆离的目光移过来。   尽管秋来刚才听了他那么多笑话,到这时看见他,却还是一点不敢笑,只能抬手,比黄毛更僵硬地在空中晃两下,“师兄好。”   师兄好师兄好师兄好,每次见面都是这句她就不能说点别吗?!!   许秋来心中拼命厌弃死了拘谨别扭的自己,她催眠般强行对大脑下达命令把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暴力Delete,越想越卡机,最后脑壳都开始疼起来。   好在陆离并没有在意她,回头目光落回黄毛身上。   将包和外套交给服务员,接过对方递上来的热毛巾,慢条斯理低头擦手,“看来我以后要多去基地转转,不敢耽误你勇敢地爬起来快速进步。”   他的皮肤又冷又白,是那种不见天日的颜色,睫毛垂下,黑眼圈就格外显眼,青痕比那天在食堂见面还要严重些,看来真的被论文折磨得不轻。   听着黄毛讨饶半天,他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   那带着热度的液体落肚的瞬间,陆离整个人眉眼舒展开。   中餐厅当然没有巧克力这种洋奶,是韩延来的路上超市顺手带的,交给服务生在奶锅里加热一番才端来,现在看,果然是个颇有先见之明的主意。   金主爸爸的口味如此亲民简单,把金主爸爸伺候好了,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   左侧黄毛适时把那道升级豪华版的蛋包饭转到他面前,右侧的徐景盛双手把勺子捧上。   “陆神,都是你爱吃的。”   “呵。”陆离扫过一眼满桌五颜六色的菜式,觉得这句违心的话也亏他们说得出口。   他在办公室里呆了五六个小时到饭点才被老头儿放出来,现下满脑子都是飘来飘去的方块字到处乱跳,暂时没胃口,勺子搭盘沿上休息,端着玻璃杯偏头靠椅子扶手上休息,没点坐像,松垮的卫衣领口掉下来露出一段锁骨,懒散的样子像是身上没长骨头。   秋来妈别的不管,对姐妹俩行走坐卧这方面的规矩还挺严的,如果秋甜吃饭时候是这个姿势,可能会被她揪着小耳朵坐起来。   她收回目光,提起筷子犹豫先吃哪道菜,她还记得这一家的醋溜木须挺好吃的。   正好酸溜木须转到跟前,她筷尖刚刚触到盘面,然后就听陆离叫她。   “许秋来。”   “嗯?”   秋来下意识应出声。然后忽然意识到这是陆离第一次喊她名字,赶紧规规矩矩收回筷子。   “测试做得怎么样?”   “挺有挑战的……”   他的声音苏痒得像是会咬人耳朵,秋来头皮发麻,挥开一只不知怎么闯进这天地的小飞虫,正准备抒发一番感想,陆离已经扭过头去问徐景盛:“比那两个替补强多少?”   “汇编语言和Delphi的区别。”   这评价听上去是非常不错了,但记起上次食堂这两个人在许秋来面前的蠢样,不排除他们因为长相滤镜而对她的能力有夸大。陆离拧着眉想了一会儿,结合上次老头想给出把她收入门下的邀请,才勉强算是相信了自己的队员。   许秋来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有替补,还不止一个。   抬头望向桌对面,徐师兄传来一个尴尬的笑容,黄毛别开眼,韩延全程就没抬头。   “什么时候能见到替补的几位师兄呢?”秋来大方扬了扬唇角,示意自己并不介怀,只是随着话音落下,脚底默不作声踩扁了刚刚那只落定停栖半晌的飞虫。   “改天肯定能见到,不急,不着急,哈哈哈。”徐师兄又开始哈哈。   恰逢陆离看过来,他的角度正对着她,许秋来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的动作。   心虚地别开眼,抬腿移到一边,把小家伙的尸体朝桌子深处一踢,毁尸灭迹。   陆离开始吃饭后就不再问话了,师兄们讨论起今年可能新增的赛题,说得再兴奋,他也只是安静侧耳听着,大家也可能习惯了这种模式,没有人打扰他。   许秋来最后也没吃上那道醋溜木须,因为第二圈转到她跟前的时候就空盘了。   她只能遗憾地舔了舔牙齿,去回想记忆中爽口弹牙的味道。   然后她就听到陆离的手机叮响了一声。   不知道收到了什么内容的短信,陆离放下勺子,眉头皱起来。   “贺教授又催你吃完饭回去改论文了?”黄毛试探。   估计猜对了,因为陆离脸上瞬间一副食欲全无的样子。   许秋来没来及笑话别人,因为她的手机也很快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秋甜班主任。   她打了个招呼,起身到走廊外接电话。   “你好,是许秋甜家长吗?麻烦你现在尽快来趟学校,许秋甜和班里同学打架,把人推倒摔伤了。”   话筒那边许多杂音,她隐约听到秋甜特别生气喊了句什么。许秋来心下一紧,赶紧问道;“老师,我家孩子伤到了吗?”   “你现在要先担心的不是这个,是这孩子主动出手打了人,这件事不是小事儿,才二年级的女孩子,怎么能这么调皮暴力,我看你们家长平时的教育就很有问题……”   秋甜不是无缘无故惹事的人,她比普通孩子早慧听话,平时一点麻烦都舍不得给她添。   许秋来一听别人说妹妹的不是,眉头就直皱,这个班主任是上二年级之后新换的,她没怎么和对方打过交道,但听着话筒里的声音不善,第一印象就很难搞。   她匆匆挂了电话,回桌边拿包,一边与众人告歉,“家里出了点急事,实在对不起各位师兄,周一再见了。”   “事情很急吗?陆神也正好要走,他有车,不然叫他送送你?”徐师兄提议。   附小离这边就三条街,现在不论回学校骑车,还是直接步行过去都至少要半个小时,坐车不会超过五分钟。   考虑到秋甜的情绪,许秋来有一瞬犹豫,但还是摇头拒绝,“不用麻烦师兄。”   还是出去打车算了。   “师妹别见外呀,反正陆神巴不得找个借口逃掉回学校写论文呢,对吧?”   陆离已经把外套穿好了,闻言,得到提示般转身问她:“去哪儿?”   “附小。”   他不太满意地皱眉,“这么近?”   “就是这么近,我妹妹在学校出了点事。”   他扣好外套跟剩下三个人说,“听清楚了吗?你们回去跟贺教授说一声,就说新来的队员家里出了急事,我去帮忙了。”   喝掉最后一口巧克力奶,他放下杯子,回头看她,“还不走?”   餐厅的走廊和楼梯很长,两侧点着方棱的雕花宫灯,微暗的空间里,只有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这是自那晚上之后他们第三次见面,陆离依旧对救她的事只字不提,好像那次见义勇为从未发生过一样。   许秋来却没脸这样下去了,她几次想鼓起勇气,话到嘴边却又嗫嚅,跟着走到餐厅门口,室外傍晚的霞光这一刻正巧落在眼睛上,她眼前一刺,一时看不清前面晃动的身影,终于顺利开口,“陆师兄,真的很抱歉,我至今都没能正式向你表达谢意,报答你、反倒让你请我吃饭……”   秋来话音没落,前面的人停下来,她毫无意识猛地撞上去,然后又弹跳般退开,“抱歉。”   她的眼睛里不禁流下因阳光太刺眼和撞击生理反应涌出的眼泪。   “有这么感动吗?”   “我……”许秋来正要说话,对方打断她:“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   “对我来说,那天晚上的事情,也就差不多——”他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张开一小段比了比,似乎觉得还不够准确,干脆指了指马路对面路过的那只小黄猫,“跟喂了那只流浪猫一个小黄鱼罐头一样的程度,你觉得我需要它的报答吗?”   许秋来静默了片刻,“话是这样说,但……”   “并不是什么好记忆,我已经忘掉了,你也最好忘掉吧。”   他的语气并不怎么好,神色中完全是不耐烦,手插在裤兜里冷冰冰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她们算不上熟,说今天刚正式认识也不为过,可不知怎地,许秋来莫名就觉得他这别扭的样子很是让人感动。   对待陌生人尚且如此,对待他放在眼睛里的人,那不知道是怎么样地纯粹。 第15章   徐师兄说陆离有车,许秋来还以为他是自己开,没料到停在路边那辆平凡无奇的黑色小轿车还自带司机,就是那晚上三下五除二把歹徒打趴的壮汉。   男人手臂上都是腱子肉,却十分称职寡言,连见到有女孩跟着陆离上车,都没有多问,只是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她一眼。   许秋来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自己认出来,本想说点什么,但一想起秋甜的事,顿时又没了心情,车子行驶了五六分钟,她心急如焚换了好几个坐姿,车终于在附小校门外停靠。   正赶上小学生放学,许秋来匆匆道了谢,逆着人流,朝二年级的老师办公室一路跑。   还在走廊里,就听见隔墙内里传来一阵小孩震天响地的哭声。   秋来省下了找门的时间,因为王川晨那小胖子正扒办公室门口偷看。   一见她,小胖飞快小跑到她身边告状:“秋来姐!蒋臣臣踩坏秋甜的文具盒,还把她的头打破了,秋甜才推他,赵老师就知道骂秋甜!”   小胖子的归纳表达能力不错,寥寥几句话,就把事发经过都总结了。   “先跟你奶奶回去。”她扔下话,快步进门。   乱糟糟的办公室里,她只一眼就找到了妹妹。   那孩子孤零零站在办公桌对面,早上梳的小辫子已经在打斗中被扯成鸟窝,但依然倔强地梗着脑袋不肯低头。一双大眼睛气鼓鼓往上瞪,任老师怎么骂她,眼圈都憋得通红了,两只小拳头攥紧,眼泪硬是没掉下来。   “……你还瞪,你还敢瞪老师!我跟你说半天你一句都听不进去是不是,许秋甜,我命令你向蒋臣臣同学道歉。”   “赵老师。”许秋来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站在她身后唤她。   女人回头,明显一愣:“你是?”   “我是许秋甜同学的姐姐。”   少女一看就只有十八九岁,赵老师不悦皱起眉,“你父母怎么不来?”   “不需要,我就是她户口本上的监护人。”她的模样格外漂亮,一字一句冷肃沉着,气势倒又和普通年轻女孩区别开来。   许秋来对这个新班主任的了解仅来自两个孩子平日的只言片语,结合平日几次接送孩子留下的印象,不难拼凑出一个大致的人物侧写。   二十八九,未婚,妆容精致,衣着入时,工资平日估计都花在了穿戴上,靠打扮堆砌出几分姿色。至于她为什么偏袒那个明显个头更大的蒋臣臣,秋来把目光移到对方家长那边的时候就明白了。   那男人三十岁出头,样貌中上,身上是价格不菲的名牌西装,皮鞋锃亮,手上没戴婚戒,反而是小指套了银环,是个离异单身汉。   秋来招手把秋甜叫到身边,近了才发现她脑门上有块蹭破的油皮在渗血,淤青肿了一大块,小孩子皮肤又白又嫩,格外刺目。   她顿时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火气蹭地冒上头。   “姐姐……”   秋甜又是委屈又是小心地唤了她一声,抱住她的腰,把头埋进她怀里。   “怎么弄的?”许秋来把人推开。   秋甜察觉姐姐在生气,但又不知道是不是生自己的,抠着手指小声答,“蒋臣臣用文具盒打的。”   “说大声点儿,我听不见!”   “蒋臣臣用文具盒打的!”秋甜闭着眼睛大喊出声。   这下足够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听到了。   那叫蒋臣臣的男孩比秋来还高一个头,一只裤腿卷上去几道,皮都没破,膝盖上红红紫紫涂了些药水,闻言,哭声竟又大了几分。   对比鲜明,事情发生到现在,还没有人帮秋甜处理过伤口。   许秋来回头就是一声怒吼:“哭哭哭,烦死人了,你哭够了没有!”   熊孩子大概被她的气势吓到,声音在空中停住半秒钟,打了个嗝之后,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起来。   许秋来发火的时候眉梢挑起,菱唇紧闭,雪白的皮肤比平日更添几分绯色,格外有生气。   男人不管在什么年纪,都喜欢二十岁的女孩子,那单身汉一时没挪开眼,毕竟这是一张在大银幕上无限放大都能叫人心悸的脸。反应过来时,刚才的气也消了大半,拍了两下自己孩子:“你怎么还不如个女孩子,别哭了。”   赵老师口中的事发经过和她从王川晨那听到的截然不一样,说是亲眼看见秋甜先动手推了对方。   许秋来叫秋甜自己说,这孩子这次却紧闭着嘴,除了一句她没先打人,什么也不肯开口讲。   那边蒋臣臣一边抽噎一边打嗝,冒出来的话也是没句能听懂的。   “监控呢?”许秋来想起来这茬。   赵老师:“保安室说硬盘故障,调不出来。”   每次一遇到点事情监控就坏,许秋来不信:“我学的计算机,会修硬盘,不行我去看看?”   “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谎吗?”赵老师脸色一变,冷声道,“许秋甜家长,现在是下班时间,保安室也是要下班的。今天这个歉,许秋甜同学无论如何都得道,这种事大人包庇姑息只会害了孩子,没有规矩以后还会再犯。”   她就欺负许秋来年轻。   可惜,许秋来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任人欺负的家伙,僵持几秒,她忽然轻蔑笑了一声:“好啊,监控坏了是吗?”   “如果我能找出证据证明我妹妹没有先动手,麻烦你为刚才批评她的每一句话道歉。”她盯着女人的眼睛:“就算她还小,也不是大人可以随意冤枉的,孩子的心灵更不容人践踏。”   “黑白对错,我要从小把她教清楚。”   话里的明嘲暗讽,赵老师怎么会听不出,反驳几次涌到嘴边,目光落到一旁的男人身上又克制住,按下翻涌的情绪云淡风轻整了整裙子:“好啊。”   她倒要看看许秋来能找出什么证据来。   教室里当时根本没多少人,如果是刚在门口趴着的王川晨,那个孩子的话根本不能采信。   谁料许秋来并没走出办公室,她在室内环扫一圈,目光落在隔壁桌数学老师身上,“程老师,麻烦您电脑能借我一下吗?”   她刚刚下车太急太慌,包和电脑都掉在了陆离车上。   那小伙一时没反应过来许秋来怎么会认识他,傻乎乎起身才发现,桌面上摆的数学教案写了自己大名。   赵老师隔空瞪他一眼,他无辜地耸肩摊手。   奇怪得很,这姑娘看上去就小他许多,支使起人气势却一点也不弱,穿衣打扮都不是什么牌子货,但她不慌不忙在他的位子坐下,敲着他的键盘,仿佛那本来就是她的座位一般。   一般学校都使用局域网,校内IP去找监控主机简直事倍功倍,还省了许秋来绑马的时间。   没到两分钟,她就拿到了监控主机权限,学校保安室也根本没什么安全意识,管理员用户名都还是初始状态,密码连个数字加英文都没设,解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找到那个时段的教室监控,她先给自己留个备份上传,然后才叫人:“自己过来看吧。”   赵老师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情不愿屈尊挪腿,然后就在电脑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两个孩子在下面打架的时候,她全程在讲台玩手机没抬过头。   而且,监控画面里确实是蒋臣臣先摔了秋甜的文具盒,秋甜以牙还牙砸了对方的作业本和书包,然后就被蒋臣臣捡起铁皮文具盒敲了闷棍,接着,秋来大概是生气了,把人推倒骑那小子身上一顿乱揍,那小子嗓门大,听见哭,赵老师才终于放下手机,不分青红皂白指着秋甜骂。   难怪不给她看监控呢。许秋来冷笑,“现在能道歉了?”   “不管出发点是什么,打人就是不对,我在教导学生,许秋甜家长你这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拿着这段监控去教委投诉,学校又是个什么态度。”   赵老师气得发抖:“你威胁我?”   “瞪我没用,向我妹妹道歉。”   这一次,许秋来彻底敛起笑意,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式。她把进门时候赵老师对秋甜说的话,又还给了她。   =   秋甜最终还是收到了老师和蒋臣臣的道歉,尽管他们可能没有那么乐意。   大获全胜,她跟着姐姐抬头挺胸走出办公室。中间蒋臣臣的爸爸还追上来,试图跟秋来搭讪,问她是不是附近艺术学院的,还邀请她出演什么电影什么配角,被秋来毫不犹豫冷漠拒绝。   秋甜不喜欢他,觉得他油光水滑的头发像是抹了半斤猪油,她觉得自己的姐姐真帅。   但秋来自从走出办公室就没再和她说过话,秋甜有点慌,几次想去拉姐姐的手,都被她躲开。快走到校门口时,秋甜小跑才能跟上她,终于忍不住委屈叫出声,“姐姐等等我,别生我的气了。”   秋来长叹一口气,转回身,“许秋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生气吗?”   “知道,我做错了事。”   “错在哪里了?”   “我不应该打人,打了人也应该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不应该不说话,”这孩子认错时候一向从善如流。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   这句话问出口,秋甜又沉默了,就在秋来恨铁不成钢转身要走时,秋甜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小家伙哭得脸都涨红了,眼泪鼻涕混在一起,“蒋臣臣说我没有爸爸妈妈,是没有家教的孩子,叫大家不要和我玩。”   这世界上可能也只有血脉的力量能叫人如此感同身受,许秋来被她哭得心肝都在颤。   她把妹妹拥入腰间,沉声告诉她:“谁说你没有爸爸妈妈,你爸爸是最伟大的安全科学家,你妈妈是最了不起的数学教授,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嘲笑你,你也决不会被三两句嘲笑打倒。”   “秋甜你记住,不要给别人选择你的权利,你才是那个选择要不要和他们玩的人,懂吗?”   秋甜似懂非懂地点头。   许秋来拿出手帕叫她自己把眼泪擦干净,俯身低头,在妹妹破皮的额头上吹了吹,“疼不疼?”   “疼,”想了想秋甜又摇头:“现在不疼了。”   小女孩满头的卷毛乱翘,眼睛里是闪着未干的泪痕,气没喘匀,连着浑身抽噎个不停,秋来用手指帮她理了理,重新扎成两颗小丸子。   然后示意她站到花坛边缘,转过身把她背在背上,一步一步朝前走。   耳边的抽泣声渐渐小了,秋甜的脸颊安静伏在她肩头。小孩子用力哭完之后就想睡觉。其实一个八岁的孩子背在身上挺沉的,但秋来最终也没把妹妹叫醒下来自己走。   她没注意到,身后有辆车在马路上跟了好久。   =   西装保镖男很奇怪,陆离明明是下车去还包的,怎么走到校门口站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拎了回来。   “我看她们挺累的,要把人叫上车吗?”   “算了,改天还也是一样。”陆离低头,把车窗升上。   他不想打破那么温情的一刻。   许秋来的包是两年前很旧的款式了,黑色,当年的品牌限量版,大小正好够装一台十五寸电脑,他柜底有个差不多的。   皮质外壳上贴了几张卡通史迪仔,和包很不搭调,但贴纸即便磨花了,主人也没有将它撕掉。 第16章   秋来不清楚那位赵老师人品如何,以后会不会为难秋甜,有心想帮她换个班级,但秋甜自己却不乐意。她和王川晨每天结伴上下学,一起写作业一起玩习惯了,王奶奶接送孙子的时候顺便捎着她,能给姐姐省很多时间。   秋来也考虑到,开学这么久再叫孩子花时间去适应新环境,影响很大,再者,师附是名校,调换班级其实没有想象中容易,换来换去老师们就在一间办公室里,得罪了这个,其他老师肯定也不愿意收。   总算对方理亏,还有个备份的监控在手上捏着。私下里,秋来还是再三叮嘱王川晨,“赵老师如果抓秋甜小辫子,你回家要告诉姐姐。”   小胖子吃着她给的绿豆糕满嘴是沫,志满意得挺起胸脯:“秋来姐你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我也会保护秋甜的!”   “保护就算了。”这句秋来可不怎么相信,有的男孩子从8岁到80岁都是满口保证的大鸽子。   刚刚回家路上小区里有绳子稍长的斗牛犬没拉住扑过来,小胖墩往秋甜身后躲得可比谁都快。   人情社会,既然怕秋甜留下被人穿小鞋,礼物也不能少,许秋来深谙打了“巴掌还得给颗甜枣”的道理。   恰逢节日临近,她又从积蓄里又划拨出一部分,给赵老师买了套大牌乳霜做礼物,写了祝福卡片送出去。观察几天,确实没发现秋甜有受委屈的样子,这才渐渐放下心。   =   日子稍一晃,期中考就来了。   Q大的大小考试难度众所周知,据说上届计算机系毕业的一百三十多人,只有一半没有过挂科记录。   这个学校,是个20%的学神血虐剩下80%学霸的地方,但在地狱级的考卷面前,学神也需要复习。   许秋来肯提前一礼拜看书,已经充分地证明了她对期中考的重视。   她不能挂科,因为没时间重修。她还得拿最高的绩点,因为需要最高的奖学金。   上午考完普通物理,铃一响,秋来收拾笔袋交卷,马不停蹄去了图书馆准备下午的复变函数。   中间有三个小时时间,她原本打算在电子阅览室看两小时书,趴桌上睡半小时觉,剩下时间出发去考场,未曾想被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打破了计划。   有书包在对面放下,声音挺重,她一抬头,便听来人抱手问她。   “许秋来,是吧?”   男生戴副黑框眼镜,背双肩包,宽格衬衫,信院再常见不过的打扮,唯一和旁人区别开的,大概是面上几分外露的傲气,也可能是因为眉尾生得太高强化了那副“天底下没都老子厉害”的面相。   这位师兄上课一定常被点名回答问题。   许秋来心想着,面上不由笑出声。她打眼就把人认出来了,这人正是小虎队的替补选手之一,蔡仁。   另一个她前些天已经在基地见过,眼前这位,据说是因为不服气被个大一师妹击败拿到正选,受到了羞辱,迟迟不肯露面。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这些天除了最开始,就没正经去过几趟基地的原因。   不过据她观察,队里其他人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正比赛还在报名阶段,没必要现在就进入备战状态,连陆离这个带队老师都很松弛随性,不见人影。   “你笑什么?”   “我是许秋来,早就听闻师兄大名,今天终于见到了真人了。”   黄毛师兄说蔡仁是有名的不高兴,果然没毛病。   那溜圆的脑袋加两根几乎要拎起来的眉毛,随时在鼓气似的脸颊,可不正是活脱脱的不高兴真人版,任谁都能看出他现在不高兴。   许秋来又想笑了,但还是强行憋住。一般遇到这种对她长相有免疫BUff的人,她总是会多生出几分耐性:“师兄找我有事?”   “有事,”他动手拉开书包,“打开你的电脑,我们来比一场!”   正选替补之争?   许秋来拒绝:“那可能不行,我下午还有考试,得准备复习,没有时间。”   “那我在这里等你考试回来。”   哟呵,这位不高兴师兄还挺倔强,许秋来看了一眼时间:“那你说比什么?”   她觉得如果自己的复变函数没有拿到高分,全是这个人打扰她复习的错。   “比攻防,就在陆神这周新搭建的靶场上,谁先走出靶场谁获胜,获胜的人才有资格拿到正选位置。”   陆离搭靶场是训练用的,都是还原某些企业内网的典型场景,给他们尝试攻击找出漏洞,难度高又耗时。   “那师兄你这不公平啊。”许秋来质疑。   “有什么不公平的?我是听队长说你那天做的测试里安全应用攻击破解最出众,才选了这个赛题。”他认为自己非常有高手风范,要比就要在对方最擅长的领域打败她!   许秋来摊手:“我本来就是正选,干嘛还要和你打一场。”   不高兴师兄瞬间涨红脸,话是这个理没错,他顿了近半分钟才想出另外的办法:“输了我退出小虎队,可以吗?”   “师兄退出我又有什么好处?”许秋来摇头,“还得麻烦徐师兄另去找新的替补。”   竞赛允许每队四位正选,一位指导老师,两个替补这是标配。   这个人怎么这么难搞?   不高兴的眉心越发皱紧,显得越发不高兴起来,“我原本还以为你有几分本事,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比,懦夫!”   “我本来就是女孩子啊。”   秋来被人一骂,忽然觉得无理取闹的不高兴师兄没有那么可爱了,改口:“你的办法太浪费时间,我忙着考试,规则改改,我们给这栋楼的网络系统做个渗透测试,谁做完谁获胜。”   许秋来说着就打开面前的电脑显示屏,蔡仁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又改变主意,但来不及多想,他唯恐落后,赶紧开机在对面坐下。   渗透测试和入侵的区别在于,前者出于保护目的,为找出测试对象的安全隐患,后者则是不择手段或具破坏性的拿到系统权限。   这是在学校,许秋来不敢乱来,更何况Q大牛人无数,她也怕翻船。   这个时段没什么人,管理员估计也吃饭去了,正好方便他们操作。   图书馆使用的是内网,许秋来确定完IP、域名,收集完信息,很快找到漏洞,拿着准备好的漏洞exp实施精准打击,先绕过防火墙,又绕过检测机制,然后攻击代码。   成了。   她唇边一翘,获取完想要的东西,顺手给这间阅览室所有的电脑换掉了那个极丑、她早就看不顺眼的绿色桌面。   退出清理痕迹,途中听到对面师兄的键盘还在敲得震天响,显然正在争分夺秒、异常紧张的关键时刻。   许秋来顿了顿,目光落在对面的饮料自动贩卖机上,忽然心血来潮,停下准备发送的信息整理报告,先去下载了一个自动售卖机的管理终端。   =   等蔡仁做完一切抬头的时候,发现对面的女孩还低着头。顿时心神一扬,嘴巴下撇压下喜意:“韩延说你有多厉害,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师兄也做完了呀。”许秋来闻声抬头,关掉看题页面。   也做完了?什么叫也做完了?蔡仁傻眼。   她说着,扔过来一支黑色U盘:“我整理的渗透过程中用到的代码、POC、exp都存在这里了,打开看看?”   许秋来的速度居然比他快?   怎么可能?   他去年在系里的比赛是拨了头筹的!   “就是报告写得简短了一点。”她面露遗憾。   炫耀!她在炫耀自己连报告都写好了!   蔡仁的手茫然从键盘上挪开,瞧着那新换的粉红色桌面,呆怔着半晌说不出话,他始终不敢相信,居然是自己输了。   许秋来打了个哈欠,看一眼时间,开始收拾书包,低声嘀咕:“我本来还想睡个午觉,都没睡成现在又得去考试了。”   怪他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打扰了她午休吗?   蔡仁只觉得内心惶惶,脸上无光,那种耻辱感叫他当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许秋来人一走,他便捶胸顿足、头埋进键盘一阵乱砸,活像只受挫的猩猩。   谁知许秋来走到门外,又忽地折身看回来,蔡仁的动作整个在半空僵住。   只听她道:“对了师兄,那边左起第二个饮料售卖机,里面有瓶饮料,请你喝的。”   这次说罢,人总算彻底消失在阅览室门外。   恍惚起身走到她指的那台贩卖机跟前,然后——蔡仁从出口拿出了一瓶绿色的O泡果奶。   他脸上跟着一绿,蔡仁很清楚,在刚过去的那段时间里,许秋来根本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位子,能令她特意回头提醒的理由,只能用她远程控制了那台自动贩卖机来解释。   那就是说,在他做渗透测试的时候,她不仅写完了报告,还取出沙盒破解了一台自动贩卖机终端!   仅仅为了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差距!   这瓶O泡果奶,不是请他喝的,这是羞辱他的证据!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师妹只是外表看似温柔无害,真正行事却是狠厉不留一点余地。   蔡仁抑郁了,他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彻底坍塌,他忽然觉得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再见人。 第17章   大抵因为中午没休息影响了状态,许秋来下午做题时候精神一直不是很集中,老打哈欠。   题做完还有四十分钟,也没直接交卷,她托着下巴检查了两遍,确认没什么遗漏后,这才头一歪,脑袋压在掌心昏昏欲睡。   应青这场考试就坐她身后,他有点怀疑是不是题太难了,许秋来这个学期都忙着打工,干脆破罐子破摔?   正犹豫要不要把她叫醒,提醒她认真点,眼睛忽然瞄到前面那人臂弯底下露出一角的解题过程,又默默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想起许秋来因为高中奥赛夺牌,入学时候是拿了新生全奖的,比他的奖金还多两千块。   午后的阳光穿透教室玻璃窗,落在秋来闭起眼睛的侧脸,似是打了一层柔光,滤镜极温柔,像拍电影那样极致细腻的画面,叫人不可自拔多看两眼。   他一怔,目光移开,抬头就见季时安站在考场门口,若有所思盯着他看。   应青触电般把视线缩回卷子上,落在稿纸上的碳素笔迹又重了好几分。   铃声一响,考场内三三两两的同学对起答案。   许秋来才交卷子,廖雪便小跑过来问她:“秋来,你最后一题做了没?这题出的也太难了吧,我问了一圈,大家都没怎么做出来。”   自从上次背PPT的事情过后,她对许秋来的崇拜可谓是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还没答,许秋来听见季时安在门口叫她,没回头。   不慌不忙收拾笔袋,一边答廖雪:“题超纲了,那是大三才会学的实变函数内容,用勒贝格控制收敛定理实现积分运算,这在蔡教授写的《实变函数导论》上有例题,你可以找来看看。蔡教授有恶趣味,以后知道是他是出卷人,直接把他参编的课本都找来看一遍。”   廖雪点头受教,压低声音好奇:“秋来,门口那男生是喜欢你吗?老追着你跑,你都不理他他还傻呵呵乐呢。”   可不是傻呵呵乐吗?许秋来回头,只见季时安穿着球服,白衣黑眸,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摇头:“不是,是认识很久的人。”   季时安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她的课程表,隔三差五就来骚扰她,连考场教室都都给他找到了。   秋来的态度虽然还是恶劣,但好在现在他说十句话,她能回上两三句,已经比从前好了可不止零星半点,季时安心里已经非常满足了。   他刚踢完球回来,到处都是汗,身上脏抱着球,位置换来换去,怕蹭到她身上。   “我们去吃饭吧秋来,去哪个食堂?你要吃菠萝咕咾肉还是麻辣香锅?”   “三明治。”   “怎么能吃三明治呢,整天吃这个多没营养,又不顶饿……”   许秋来皱眉,“我等下还有事,你到底吃不吃。”   “吃。”   季时安老老实实跟到超市,在秋来停自行车的时候,飞快进店拿了最贵的三明治套餐和牛奶去结账。   递给秋来的时候,他有一瞬紧张,手指头都绷紧了。   总算这次她没再把钱数了扔还给他,不要他的臭钱。   超市朝外的方向是堵玻璃落地窗,摆着长排座位供学生泡面休息,许秋来咬着三明治坐下,把第二天要考试的课本拿出来看。   季时安又发现了一点秋来和从前的不一样,她以前考前从不看书的。   被晾在边上有点无聊,但他又没带课本,只能往窗外张望。   正在放学高峰,自行车潮是Q大一大景观,瞧着瞧着,他忽然见有个路人径直过来,隔着玻璃窗敲了几下。   是秋来认识的人。   季时安心中警铃大作,因为秋来抬头,对外面笑了一下之后,就开始收拾书包了,拿上牛奶准备出门。   他赶紧把秋来拦住,仔细对窗外的人一阵打量,觉得那人长得是有那么一点帅,但身材瘦削肯定没他强壮,心这才落回去一点。   “秋来你不去看我踢球了!”   “我答应过去了吗?”许秋来疑道,“整天在球场上,你念的到底是管理学院还是体育学院?”   简直暴击……   季时安心里哭唧唧,他是他爸捐了六千万多塞进学校的。论学习,水平和这些顶级学霸不在一个层级,也只有和球场上那群体育学院的人待着,他才能感受到自己也是个天赋出众的人。   他换个话题,“秋来你不觉得男人身上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八块腹肌吗?”   “不,我认为是脑子,赶紧让开。”   “……不是,秋来,他谁啊?”他不甘心指着窗外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子。   搞得许秋来活像个负心汉。   四下的视线一时集中,她赶紧把季时安的手按下,心虚地瞧了窗外一眼,确定陆离在低头看手机,没在看她,这才松口气,“你自己去吧,我有急事先走了。”   她三言两语把人打发掉,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包小跑出门,不敢让大神久等。   群里通知了今天下午陆离回学校,顺便给他们做个赛前全方位的能力测评。   许秋来正打算吃完东西过去,没想到在这儿先碰上了。   进队这么久,她其实没见过陆离几次。   据韩延说,是因为他在Q大科技园那边有个工作室,时间都花在那边,不大有时间回来。这话许秋来有点不信,因为她从小不信邪,越厉害的人越想挑战下。她这段时间听够了陆离的传说,总觉得这帮人把他神化了,做什么都是对的。   比如说他时间都花在工作室,可许秋来之前明明就常在网吧见到他;说他多厉害多厉害,可这人写篇论文都让贺教授连扯带拉都还难产几个月。她欣赏陆离,但那是在性情和品格方面的欣赏,不包括失去了质疑他技术和能力的勇气。   陆离不知道从哪过来的,头发湿淋淋的,穿着宽松的黑卫衣,单肩包斜跨。   许秋来总觉得他神情虚弱,菱唇两侧明显往下垮,半垂的眉眼间那副厌世感更严重了。   要是换身古装去演林妹妹,不仅气质相符,还绝对是整部剧的颜值担当。   思及此,她跨出超市的步子到底又折回来一段,在门口冰箱拿了瓶巧克力奶结账。   “陆神……你从哪儿来的?”许秋来问他。   这天气短发不超过五分钟就会变干,附近没有宿舍楼没有澡堂,只有一座游泳馆。   说话的时候,她把奶递过去。这招一开始是歪打正着,后来是跟韩延学的。   陆离:“游泳馆。”   果然。这个人一喝奶,像是吸了根能量棒,终于提起一点精神气。   大概是看在她献奶有功的份上,多问了一句:“许秋来,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   他点头:“那我们现在去13号楼,其他人到齐了。”   许秋来推自行车的时左右张望,奇道:“陆神你没骑车?”   陆离吸光的奶盒扔进垃圾桶,面不改色答:“我不会。”   不是“我没骑”,而是“我不会”。   许秋来震惊了。Q大的校园非常大,也因此衍生出Q大独有的校园文化——自行车潮。从大一入学起,几乎人手一辆自行车,上课下课回寝室,听讲座开会参加社团交作业……整天靠步行大概要在这校园里累死。   “那你大学四年怎么过来的?赶课来得及吗?”   “赶课?”陆离显然没听过这个词,皱眉,“我没怎么在上午上过课。”   ……好吧。   你厉害。   能在这个地方逃那么多课顺利毕业的,都是神中上神。   骑车到十三号楼大约要十五分钟,步行的话,时间就两倍不止了,许秋来有点为难,大神主动跟她打的招呼,总不能把人扔下自己一个人骑车走,可要是推着车陪他走路,那她也很累呀。   左右都不好,她干脆直接问,“陆神你……你要不坐我后座?”   不坐她就先走一步了。   谁知陆离毫不犹豫答应了,“好啊,谢谢你。”   仿佛根本不在意男孩子坐女同学自行车后座是件多丢面子的事情。   因为秋来常常接送妹妹上下学,后座还绑了小垫子,坐起来挺舒服。   直到人靠上来,许秋来都还有些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   上次坐了他的车五分钟,这次居然要蹬十五分钟还回来,陆神再怎么瘦,个子在那摆着,至少也比她重二十公斤,上坡该有多累?   好在许秋来体力不错,她的车也不是小巧的女士车,车架大,还能承载两个人的重量。   接下来的时间,许秋来哼哧哼哧在前面蹬脚踏板,陆离乘在后面享受夏日校园里翩翩习来的凉风。   路过湖边,风里有股栀子花的味道,他心情忽然畅快多了,连带着在游泳馆来回游一下午的郁闷都一扫而空。   途中许秋来擦了把汗,为了掩饰自行车下降的速度,找个话题道:“陆神你常来这边游泳吗?”   “不常来,今天体测。”   她随口问:“难怪你刚看起来这么累,体测肯定通过了吧?”   陆离:“……”   沉默代替了回答。   “明天还有3000米长跑,引体向上,”他改口提起其他,只是数着数着,忽然叹了一口气:“唉……早知道我去B大了。”   许秋来:“……”   这就要说到Q大的另一项传统校园文化了,叫“无体育、不Q大”。   早在百年前建校之际,体育就是五门各学系公共必修科之一,每年整4个学分。现在更不必说,本科四年体育课,20公里野营拉练、每日下午四点半强迫运动、校园马拉松、体育冬令营……   新生第一课就是体育课,连隔壁大学女生800米的体测,放在Q大都是1500米,下午时期各个操场的拥堵程度堪比高峰时期的景园食堂,足以想象得到这项传统有多强大。除去特殊情况,在Q大体测不及格无法毕业。   许秋来想要拿到全项奖学金,所有体测成绩都必须保持在优秀以上,所以她只要有空,每周参加两次3000米的校园阳光长跑是固定项目。   由此可见,体测及格对Q大人来说是多么低的一项标准,居然能把他伤成这样。   这就是大家心目中的神,一个被体测难到生无可恋的菜鸡。   所以说,刚才在超市,他主动跟她打招呼的原因,很有可能只是累得不想再走几十分钟路,单纯想蹭她自行车而已。   许秋来想明白这个关节,忽然后悔自费花钱给他买牛奶了。   自行车跨过减速带,颠簸一来,生怕掉下去,陆离赶紧把扶在后座的手换到前面,攥紧她腰侧衣摆。   这个座位除了秋甜还没有其他人坐过,秋来满头是汗,脸都憋红了,半晌憋出来一句:“陆神,你怎么不学车呢?”   “怕摔,怕把牙磕掉。”   许秋来千思万想,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陆离长手长脚,按道理骑车和游泳都有着天然优势,都怪这个懒孩子活活糟蹋了资本。   车身正在下坡,一抬头,恰逢对面有车骑过来,吓得她自行车龙头一歪,差点没把持住。   许秋来险险把车头扶正,心中正庆幸完美闪避的时候,忽然感觉车身一轻,回头一看。   陆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了!   他就坐地上,黑发凌乱搭在眉眼间,眼眸茫然朝许秋来看过来,手中还拽着一截从她T恤上撕下去的装饰带,似乎不明白刚刚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啊天哪陆神,对不起对不起!”许秋来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赶紧把车子一扔,回来扶人。   交通一堵塞,后面的自行车流停下来,边上甚至还有了围观群众捂嘴偷笑。   “大家别拍照,麻烦了别拍照。”许秋来伸手帮先大神挡住脸,她最近在论坛正当红,都能想象到今晚的新贴要出什么标题了。   换位思考,要是她是坐地上的陆离,摔了一跤被路人耻笑不说,还传上BBS供人取乐,作为一个男人,那也太过分太没尊严了!   可陆离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自己按在地上的手有点疼。   被许秋来扶起来之后,抬手一看,蹭破的油皮和着零星血丝映入眼帘,他……他他受伤了!   “血……”陆离意识到这点,忽然觉得体力不支,头晕眼花往身侧的人肩上一倒,“我们去医务室,我手流血了,好疼,快点,我们去找医生。”   许秋来以为他真的摔到了哪里,又是愧疚又是着急,赶紧把人扶后座,“你抱紧我的腰,医务室不远马上就到了。”   一路上,陆离的脑袋都扎她背上小声哼哼。   许秋来更是害怕,完蛋了,不会摔到哪里了吧?   吓得她又加快速度,两腿蹬得都快抽筋了,终于抵达医务室。 第18章   “老师,你确定我师兄没摔着其他地方吗?”许秋来追着医生问。   “没有没有,自行车上摔下来能有什么事。”   她又去抱校医的手,“但我总感觉他很难受,应该摔得挺严重的,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和平时不一样了。”   “没事,说了没事。”   校医老师把许秋来挥开,将治疗的白帘子扯朝一边,对后面的陆离道:“快管管你女朋友,带她走吧,缠我半天了都。就磕破点皮能有什么事,幸亏你们这是来得早,还能消消毒处理一下,要是再晚一点,伤口它自己就愈合了……”   医生话说到一半愣住了:“诶,你怎么还躺在床上。”   陆离磕破掌心,手却包得里三层外三层搭在床头,活像骨折了一般,许秋来肋骨裂开发炎的时候,都没有那么夸张。   医生眼神指责小护士浪费纱布,小护士一脸无辜,指着床上的人道:“是他让我给这么包的。”   陆离娇弱地把被子拉到胸口,挺直的鼻梁两侧,那睫毛眨了眨后又无力地闭上,问医生:“我觉得头好晕、天旋地转的,医生,我要不要拍个片子确认一下?不然给我打个针也行,我现在气也喘不过来,是不是要死了……”   许秋来内心不知怎地,忽然冒出了一个词——“碰瓷”。   校医虚弱地扶着脑袋,觉得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回头给了许秋来一个“你赶快把他带走”的眼神。   许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陆神,医生说没事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我们走吧,大家还在等着做能力评定呢。”   陆离抱紧枕头,无声拒绝。   “快点的,后面还有人等着进来处理伤口,你抱着的那个枕头可是昨天就没洗了啊。”医生提醒。   陆离身体一僵,许秋来赶紧趁机上前扶他。   就着她的手,这个人总算不情不愿地坐起来,然后认真跟许秋来说:“我们换家医院吧。”   摔。   许秋来差点没徒手把人拎起来扔出去。   她刚刚还脑补了一出,陆离可能是本来就生了什么病,身体娇弱才会连体测都过不了,这么一跤可能让他旧病复发了,急得不得了,可医生说他根本没事,弄得她先前那么紧张跟傻子似的。   偏偏还不能跟他生气,只能好声好气商量:“我们先去基地观察一下,如果还是不舒服,我们就直接去Q大附属医院,好吗?”   这是什么什么绝症,还需要去Q大附属医院?   校医就是Q大附院调过来常驻的,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边全国各地来的病人排队都排不过来,简直浪费医疗资源。   好在这次陆离似乎是觉得有道理,终于屈尊降贵地点了点头。   总算哄好了,许秋来内心长叹一口气。   这下出门也不好再骑车,她敢骑,陆离也未必敢坐。两个人并肩走人行道,在去往13号楼的路上,刚才用力太猛,她精疲力竭好像跑了一场马拉松,现在还得推着这么重的自行车走路,只觉得连心都累了。   好在陆离从医务室出来,平静下来之后,画风也恢复了不少,余光瞟到她T恤上被扯掉的丝带,难得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平时……”   陆离想说自己平时不这样,可又一想,下次再受伤还得这样,于是,他找了个比较折衷的说法:“我只是比较晕血。”   “看出来了,”许秋来尬笑,“难怪学不会自行车,陆神你得保护好身体,不能受伤啊。”   她想说以后你可别这样了,容易崩人设。   因为陆离手心磕破皮之后的减血Buff,磨磨蹭蹭走到13号楼之后,众人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除了中午考试前来挑衅的不高兴师兄,其他人全员到齐。   “不高兴怎么还没来呀,群里不是通知了吗,电话也不接,”黄毛师兄抱怨,“这个人怎么都没点团队意识。”   许秋来有点心虚:“我们今天中午在图书馆遇上了。”   徐师兄:“然后呢?”   许秋来:“他说要和我比一场。”   黄毛:“你答应了?”   许秋来:“他说不答应会一直缠着我。”   韩延看着她的神情,说了一个陈述句:“你赢了。”   许秋来点头。   “他输得很惨吗?”黄毛问道。   许秋来没出声,她不好意思地挠头。   “完蛋了。”三个人面面相觑。   蔡仁的本事是有的,智商技术也是在线的,但缺点就是他太傲了,遇到挫折就会一蹶不振。这也是徐景盛一直没让他做正选的原因,蔡仁本来就一直看不上名不见经传的许秋来,结果偏偏被他看不上眼的小角色给打败了,而且还输得很惨,那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   =   人联系不上也没办法,大家只能先把他抛开一边,开始做正事。   能力测评,其实就是白天蔡仁提到的那个陆离新搭建的靶场,给他们提供内网安全监测仿真演练的机会。   大家都是头一次进,需要独立在靶场中进行探索,搜集信息,绕开所有死胡同,在大脑里把区域地形完善,尝试攻击找出漏洞,才能走出靶场,获得胜利。   陆离搭建的靶场其实已经非常还原真正的互联网企业了,因为那些地方大部分许秋来十几岁就去溜达过。   他甚至在环境中引入了某些小的真实业务网站测试,只为了让攻击更真实。   许秋来忽然意识到,一个人的脑力技术得强悍到什么地步,才能随手就搭建一个这么大规模的靶场来给他们玩。   这种搭建可不止需要极快的写代码速度、厉害的算法,无论如何,这些都只能算是精兵应有的能力。   系统架构,这才是能决定程序员能不能走到金字塔顶尖层级,成为将才至关重要的一点。   它不仅需要逻辑思维、图形化能力,更需要智慧,具备这些所有,才能做一个真正的统筹者,一个人抵许多人搭建这样靶场。   这些能力,陆离他都有,且很有可能只是他实际中的冰山一角。   许秋来敢肯定,她去过的那些地方,他肯定也都去过,就是不知道以哪种身份了。   她在电脑面前悄悄抬眼,望了窗边那人一眼,忽然觉得心头发痒,有股蠢蠢欲动的胜负欲在胸口燃烧,越燃越烈。   陆离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关注他,他还在为自己的擦破皮的手掌神伤,这几天不能用手不能洗澡,简直烦透了。可转念一想,他意识到明天的3000米和引体向上可以以受伤为由延后考试,忽然觉得这点伤受得又值了,总算有个值得欣慰的地方。   反正处刑到来之前,能拖一天是一天。   =   贺教授实在为自己这个唯一的外孙操碎了心,他自己就常鼓励实验室的学生们去运动,甚至主动和大家一起参加马拉松,偏偏这个孙子是个娇气的。   自从小时候那件事之后,这孩子随便被纸呀、刀呀擦破点口子,都觉得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贺教授当然明白,让孙子难受的不止是身上的伤,更是心里的创口。但就因为怕受伤,什么运动都不愿做,但凡有点危险躲得比谁都远的做法,也实在太堕他贺教授的威名了吧。   这不,一起常约打网球的那位,负责陆离体能测评的老师刚刚给他打了电话,说陆离的游泳体测不及格,而且还向他申请延后第二天的3000米长跑和引体向上测试,问他怎么办。   听见孙子受伤,老人第一反应当然是先给陆离打电话,问他伤哪里了,严不严重。   但不管经历多少次,听见一米八几正值青春年少年壮力强的大孙子用那虚弱的声音告诉自己,手擦破了很深一个口子,需要家里熬红枣莲藕和桂圆猪心汤补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有种被愚弄得怀疑人生的感觉。   理智告诉自己应该铁面教育孩子一番,男子汉尽管流血流汗,轻伤不下火线,但感情上,他年近七十只有这么一个外孙,实在下不了决心强迫他任何事,挣扎两分钟,也就放弃了。   “那等你伤口养好,一定要马上补测,不然我也不能昧着良心给你综合评定全优了。”   陆离哪有不答应,反正等他伤口结痂痊愈,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   等许秋来从靶场走出来,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四个多小时,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了。她将发现的漏洞按照指定的报告格式上传提交审核,然后以最高分斩获了队内首战第一。   刚刚实在太全神贯注,到这个点她才猛地想起妹妹,赶紧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好在秋甜的作业已经写完了,《小美人鱼》也看完了,正打算睡觉,把作业本都留在茶几上给她签字,这总算让她这个不称职的姐姐安心了一些。   电话打完回来,韩延也已经以很微弱的分差拿了第二名,就在她出门之后不久。   黄毛师兄第三,徐师兄第四,替补的那位胖子师兄延迟了五六分钟,拿了第五。   这让许秋来挺意外的,她习惯以压倒性优势战胜别人,忽然油然升起一种危机感。   虽说她比赛经验很少,但有些东西,不是光靠经验就能填补,其他人能这么快,底子也肯定差不到哪里去。而且赛场上瞬息万变,但凡下次她被什么细节绊住时间,第一名就很有可能易主。   这个靶场除了测试,陆离还附带写了一个综合评分系统,就是根据他们表现的水平,在过程中每个步骤给出能力评分,自动筛选信息,分析每个人的优势和短板,而且现在包括未来每次训练都会根据成长轨迹生出雷达图像,为他这个指导老师的针对性训练大大提高效率,缩短时间。   说实话,为了省事写出这么一个高级智能的程序,他也是有够懒的,但就是这种不经意间的炫技,才叫他的这些崇拜者们心悦诚服,只想跪地喊爸爸。   比如:许秋来斜眼看过去,就只瞧见几个小弟争先恐后给他倒水拿点心,慰问大神受伤的手。   韩延:“包这么厚,应该挺严重的。”   徐景盛:“陆神这几天千万要注意休息,电脑就先别碰了,论文也先搁搁。”   黄毛扭头责备:“秋来也太不小心了,骑车要小心点嘛,怎么能摔到我们陆神呢?”   陆离想想,觉得还是用不着女生背这样的黑锅,于是道:“我自己掉下去的。”   许秋来没出声。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把纱布拆开,拎着他们的脑袋一个个排队凑近去好好看看,那道现在很可能已经结痂的伤口半点事都没有。   胖子师兄那厢正在学校BBS里溜达,鼠标一滑,就看到了他们计算机系常驻版块新飘红的热贴,然后念出标题——“系花自行车后座学长摔跤太尴尬,摔出花样摔出风格……诶,这说的是不就是陆神你俩呀。”   许秋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不幸中的万幸,还好她极力伸手帮人把脸挡住了。   尽管没有露脸,但让此贴飘红在首页供人嘲笑,他们陆神的神格何在,韩延和徐景盛两个小弟当即表示,要为陆神鞍前马后尽快删除此帖。   许秋来心想这事应她而起,都是她的错,没道理让别人做自己的事,主动请缨,“还是我来吧,论坛的渗透流程我很熟的,马上就能处理好。”   希望把帖子删了之后大神能彻底对她消除芥蒂。   谁知几人疑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徐景盛出声道:“师妹你在说什么啊……我和延儿是论坛管理员啊。” 第19章   气氛一度很尴尬。   绕是许秋来机敏过人此刻也想不到什么完美的法子为自己辩解,她只能干笑两声:“哈哈,师兄我开玩笑的。”   “哈哈哈师妹说实话你常来吗?”徐景盛也笑,他抱手眯起眼睛。   “那倒没有,”许秋来赶紧申明:“我就去过一次,就是好奇,随便转转。”   黄毛:“随便转转,然后顺手拿了权限,改了数据库,还顺手加个密?”   Q大技术排得上号的高手,几人心里大概都有名单,通常徐景盛一通电话问下来,排除法也就做得差不多了。   但上次明察暗访找了许久,愣是没摸着痕迹。就像许秋来这样的独行客一样,如果不是她自己送到跟前,他们还真不可能知道学校里还藏着这号人物。   这话只是诈一下自己,许秋来清楚,她固然可以不承认,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包不住火,与其撒谎,还不如现在就——   “我错了。”   秋来道歉像秋甜一样从善如流,她态度十分诚恳,举起两支手指发誓:“我之前太年轻不知天高地厚,我要是知道师兄们是管理员,雕虫小技哪里敢在师兄面前献丑!”   “那倒也没有这么严重。”忽然这么严肃徐景盛还蛮不习惯的。   韩延:“其实他们也是活该,谁让他们这么对待我们计算机系的师妹。”   徐景盛:“不知道悔过,居然还敢打电话来骂管理员!”   ……   是的,在男女比例7:1的计算机系,每一个女孩都是珍贵的资源,男生们无条件护短。话题引到这里,几个人异口同声讨伐起了那几个出言不逊的混蛋。   许秋来收拾书包回家。   几个人在楼下分别,见她拐向另一个路口,韩延反应过来:“师妹你没住寝室?”   “嗯,我回家里住。”   徐景盛:“唉,早知道你不在学校住,我们就不弄到这么晚了。”这么晚了让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家还挺过意不去的。   秋来微笑:“没事儿,我家离学校不远。”   =   话是这么说,一个人骑车出校门后,那股萧索劲儿才涌上来。路灯下树影摇晃,阴暗的角落,总感觉哪里就要走出一个人。   纵然许秋来胆大,但自从上次的事情过后,就再也没晚归过了。那是任何一个女孩可能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以许秋来的记忆力更不可能忘。   她努力结束回想运程,把全部的CPU用来运算白天交上去的考卷,同时思考陆离的测评里还有哪些被她忽略的细节。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被尾随被窥视的触感始终如影随形,许秋来后颈寒毛倒竖,自行车越蹬越快,前方就在这时,忽然蹦出一道影子!   “啊!”   她紧急刹车,差点没摔倒,连握着车把的手都开始发颤。睁开眼才发现是只野猫,摇着尾巴轻巧跳进道路另一边的草丛里。   “许秋来你个胆小鬼!没用死了!”   她靠辱骂自己壮胆,只是那种胆战心惊的恐惧,一时却怎么也过不去,她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连同那段医生明明说恢复得很好的肋骨都隐隐涨疼起来。   “别骂了。”身后有声音传来,“非机动车道自行车限速十五,你真行,骑得机动车都快追不上了。”   尽管是嘲笑,但在那冷寂可怕的环境中,那熟悉的音调响起的一瞬间,许秋来还是生出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她从未觉得一个人懒散调侃的声线能这么好听,咬音字正腔圆,仿佛从全身包裹过来,叫人生出无限的安全感。   回头,还是那辆黑色轿车,陆离在后座,车窗降下,露出半张白净的俊脸,眉峰微挑,菱角分明。   “上车吗?”他问。   昏黄的路灯柔化了陆离的轮廓,几乎快给许秋来生出一种温柔的错觉,她抠着手指,“那怎么好意思呢……”   “顺路,这么多废话,不坐我就先走了。”   “坐!”   自行车绑在后面,车厢盖就合不上了。   好在路程不远,路口也没什么抓拍摄像头。就是原本舒舒服服的小汽车,一个劲儿从后面漏风,吹得陆离头发晃动,许秋来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听她报了地址,陆离微愣,他见过许秋来背妹妹回家,猜到她应该住得不远,却没想到还真这么顺路。   秋来见他听到小区名的反应,并不意外。   她们家属于附小的学区房,年头很久了,又老又破旧,但价格还是居高不下,拆迁公司都拆不动,原因就是地段太好了。附近一整片都是Q大和B大的教职工小区,下楼买菜随便遇个老头老太太,可能都是什么院士,什么学术巨著撰写人。   古时候就有孟母三迁的说法,现如今想带孩子搬来这边住的人更是不少。像楼下王奶奶,看起来朴朴素素一户人家,儿子在外面开公司,也是不菲的家产起底。   她家属于例外。   房子是秋甜出生那年买的,当初许父就是考虑到孩子以后上学需要个学区名额,并没有真想搬过来住的想法,房子挂靠在许父的助理名下,一直借给他们一家住,也正因如此,这套房产才能从清算中幸存,传到许秋来手中。   旁人一听住这儿,第一反应就跟听到曼哈顿上东区似的觉得应该是有钱人,但她们姐妹俩可真属于一穷二白的赤贫户。   许秋来也曾很多次想:要不就把房子卖了换个便宜的地方住,至少她不会再有那么大压力。可临到关头,想起这是许父给她们留下的最后的遗产,忽然又觉得自己还可以撑下去。   到了小区外头,许秋来跳下车,先给自己捆在后备箱的小特斯拉解绑。   礼貌问候完路上小心,她忽然想起问一句:“你们回去远吗?”   保镖男指指她背后。   住后面?   许秋来反应了一秒,她们小区背靠Q大校园的教职工大师别墅,陆离住后面,那就是住在他外公贺教授家里。   居然真的那么顺路!   许秋来家在十三楼,常常她电脑面前坐累了,起身站窗口就能看到对面的瑶林琼树、湖光塔影。   城市里寸土寸金,也只有百年名校能这么大手笔,在城市间开辟那么大块绿茵给人洗眼睛。   她进门后也没开灯,径直跑到窗边探头一看,黑色小轿车已经从保安亭开进去了。   路灯下,隐约能瞧见郁郁葱葱的林间,通往各栋别墅的鹅卵石小路。跟公园似的,氛围、情调无一不好,住在那儿的教授们,是许秋来每日羡慕努力的源泉。   平日没觉得什么,如今住了认识的同龄人,许秋来忽然第一次真实地仇富了。   唰!   她拉起窗帘。   =   信安竞赛从开始到决赛结束足有三个半月,随着互联网安全在当下越来越被重视,竞赛的规模也逐年增大,光是从官网最后那一溜赞助商名单就可见一斑,都是声名显赫的大企业。   比赛第一步,是在线上先进行分赛区选拔。   徐景盛在浏览赛事官网,鼠标下滑,惊道:“我的天,今年单线上初赛队伍名单就列了快四十页了,怎么会那么多人?怎么想的,承办方服务器经得住这么操吗?”   黄毛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今年亚璟电子赞助决赛奖金,大企业的手笔不一般,冠军队伍拿到手有八万美金,除去杂七杂八的费用,分分每位队员到手也有七八万人民币,这对普通在校学生来说算是一笔巨款。   许秋来会毛遂自荐参加比赛,奖金当然是一大原因,但光是那还不知能不能拿到手的奖金,并不足以让她如此高调,将自己放入众人视野里参赛,冒着暴露的风险。   真正让她动心的,是决赛中的“有信众测”环节。   这一环节顾名思义,前提条件是需要所有人的姓名登记,签字保证,倘若赛后泄密,随时可能被追究法律责任。   比赛结束,所有的数据不会储存在靶场服务器上,他们挖掘的漏洞都经过亚璟电子的SRC提交,整个过程,只有亚璟电子的负责人,才知道有些什么漏洞。   如此谨慎严密的原因,正是因为,亚璟电子会拿出真实的互联网应用给决赛队伍进行众测。   也就是说,只要进入决赛,许秋来就可以光明正大从他们家后门进去溜一圈了解地形概况,即使被发现,也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互联网发展到现在,像亚璟电子这样金字塔顶端的商业巨擘,他们的网络,早就不是黑客能凭一己之力撼动的了。   许父当年教给女儿的那些话没错,可他最终如同命运的应验一般,自己栽倒在了这道门槛上。   在全然未知的情况下,就算是许秋来,想要一个人单挑亚璟电子整个顶尖的安全团队,也实在够呛,所以她很有自知之明这两年来从不肯去给人送菜。   许秋来对师兄道歉,说自己太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并不是一句谦虚之言。   十五六岁时候她仗着年轻,艺高人胆大,闯过许多禁地,后来才知道害怕。因为在网络的攻防世界里,根本就没有绝对安全。   她怕自己步父亲后尘。   十六岁的许秋来已经有了那样的能力,十九岁的她当然只有更厉害。可她现在无论去什么地方,都畏首畏尾,必须确保自己的能力可以应付,情况万无一失才敢动手,给自己留下足够的后路。   像篡改Q大论坛数据库,许秋来能做出这么高调的举动,是因为清楚自己即使被查到,也不会被严办,因为Q大学风开放,桀骜不驯的牛人众多,学校足够包容。   换做其他涉及利益的网站,纵然给她几百个跳板,她也不会这样大胆。   正如许父所说,如果对方想要追究,找到她的是警察,她无法逃脱法律制裁。   她已经没有那样一个厉害的父亲了。 第20章   早上八点半,许秋来一行四人各自带着笔记本,踏进举行线上选拔的学校小礼堂。   礼堂里已经有了六七支参赛队伍在等候,瞧他们进门,目光纷纷好奇探过来,有认识的还朝徐景盛打了声招呼。   毕竟小虎队去年拿到了全国比赛第三名,今年不同的是,队伍里唯一大四的师兄毕业了,据说换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一新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持去年的名次。   主动打招呼的那人是“四个火木仓手”的队长,叫高振。   徐师兄并不给他好脸色,因为今年在许秋来之前,他们其实还曾看好另外一个大二学弟,周一做完测试,周二给人打电话准备下手时,发现已经被火木仓手队抢先截胡了。   这叫徐景盛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当许秋来一通过测试,他迫不及待就把她的名字填在最后,马不停蹄提交了报名表,而且开赛前始终把这消息捂得严严实实,生怕人再来挖角。   此刻他看见对方阵营里熟悉的师弟,更是一阵一阵不舒服。   轻哼一声扭过头,心想: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他当时来了小虎队,师妹这么厉害还不知道会便宜哪支队呢。   四人在众人注视中有条不紊摆起电脑,检查设备、接入网络……放在旁人眼中,真是一派冷静淡然的高手风范。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假象其实一戳即破。徐师兄私底下看了好几遍手表,又一次悄声问韩延:“陆神呢?”   “陆神他怎么还没来啊啊啊……我能帮指导老师填表不能代他签到啊!”   黄毛:“完蛋了,他不会又没起床成功?”   韩延推了推眼镜:“有可能,我们今早上没人可给他打过电话。”   手机已经交上去了,几个人想发个消息联系下都不成。   还有二十分钟,许秋来想了想:“要不我出去看看?他可能就是还在路上。”   上周学校在公告栏通知,这周Q大可能要接待一次重大外交访问,各个校门出入口都进行戒严。她早上进校门就发现,今天居然正式禁止外来人员和车辆进出,连有Q大通行证的车都被同样被管制。   陆离没得车坐,从最近的校门步行到小礼堂最少要半个钟头,这会儿他说不定正走到半途中,累得生无可恋呢。   徐师兄赶紧挥手:“快去快去,师妹一定要把人带回来啊。”   许秋来不知道,她一出门,礼堂里立刻展开了关于她的讨论。   毕竟她是整个礼堂里唯二的女性,另一位,是台上负责选拔的监考老师。   隔壁火木仓手队的高振探回头:“师弟,你们瞒得大家好苦呀,系花嘛,有这么漂亮的队友,干嘛非要躲躲藏藏的呢,早介绍大家认识多好。”   黄毛呛他:“这还不是就怕有的人翘墙角成性。”   高振故作惊道:“怎么会!我们队伍可不是什么人都收的。”   他哈哈一笑,“你们刚进这间教室时候,我都以为走错了,还当是白雪公主带三个小矮人要去参加学校周年庆典节目选拔会呢!哈哈哈哈哈……”   这是讽刺他们入队门栏低,招不到技术好的,只能拉许秋来出来做噱头。   队长一笑,他周边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   有人道:“说不定评委看她们队颜值高,有的环节给加分呢。”   “别逗了,再高的颜值,被其他几个人一拽,马上回到水平线了哈哈哈……”   徐景盛扬声:“诶有的人呐,肚子里就只装着柠檬。”   黄毛十分配合摇头:“酸不酸呀,你倒是想找个漂亮的,你找得着吗?漂亮点的师妹,怕是连句话都说不上吧?”   ……   你来我往间一片刀光剑影。   凭心而论,四个火木仓手其实算是一支颇有实力的队伍。   在去年,他们就以两分之差名列全国大赛第五,今年又把小虎队看上的好苗子抢走了,如果这届小虎队没有找到更强的新人,他们的赢面将会无限缩小。   现在嘛……不出意外的话,两支队伍很有可能还要在决赛中进行殊死一战。   几个回合下来,小虎队嘴火包也打累了,看着对方一副已经胜券在握的样子,只在心里暗爽。   笑吧,趁现在多笑一会儿。   等到比赛开始,大家就会知道,谁才是那个应该笑的人了。   不得不说,师妹的外表真的非常具有迷惑性,非常能帮助敌方降低警惕。   扮猪吃老虎,实在让人有格外过瘾的快感!   =   已经过了上课前的高峰时段,路上没有许多行人。   校门口和礼堂间有两条路,害怕错过,许秋来骑车过去时走一条,折返时又从另一边回来。   折到途中,远远在湖畔边看到一个背影。   黑色连帽卫衣,斜跨的单肩包。   她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陆离个子高,气质也很醒目,很难认错,重点是:正常人没谁会在擦破皮的右手上绑那么厚的绷带。   此刻,他正不知道和谁并肩走在一块儿,边走边说话,按那慢腾腾的步行速度预估,其实大抵刚好能在比赛开始前跨进礼堂。   倒显得她多管闲事了,白浪费赛前准备时间出来接人,她累得跟条小黄狗,他竟然还在这儿悠哉跟人聊天。   好气哦!   秋来呼出一口郁气,使劲蹬了一下脚踏板,骑到陆离前方猛停,单脚踩地:“陆神,大家在等你签字,自行车坐不坐?”   一时没等到回应,她边说边回头,“就当谢你上次送我回家——”   声音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她发现,陆离身侧走的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同学,而是他外公贺教授!   受到惊吓,秋来赶紧收起吊儿郎当当街撩妹的姿势,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飞快换一副好学生面孔,恭谨行礼:“贺教授好,又和您见面了。”   一到这时候就假模假样的,陆离不屑挑起下巴。   偏偏老年人贺教授就吃这一套,他对许秋来还有印象,又听说陆离曾送过她回家,不禁多问两句,这才知道许秋来如今在孙子麾下效力,当即对她进行一番鼓励嘉许。   “我们边走边说。”   教授一声令下,秋来只得按下心焦,骑车跟在一边。   “许秋来同学,你刚刚从湖东骑到南门口,又折回来到这儿用了多长时间?”   “大概十分钟吧。”许秋来不知道教授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   “这么快,体育健儿呀!”贺教授兴致勃勃追问:“喜欢运动吗?学校里的体育项目参不参加吗?成绩怎么样?”   在这样的校园传统文化熏陶下,体育似乎与毅力划上了等号,很多老师确实都偏爱热爱运动的学生。   “喜欢。”许秋来并不保留,“去年校园全程马拉松跑进了四个小时,拿过信院女子组4×100游泳季军,现在每周会参加阳光长跑,今年打算尝试一下桥牌和击剑项目。”   她小时候是玩儿过来的,这些项目都有一点底子,最重要的是,获奖都有奖金!明年评奖学金时候也将是评选的大加分项。   陆离听到那一个比一个危险的运动项目,又瞧贺教授脸上意味不明的微笑,忽然觉得一阵不妙。   果然,老头儿接着开口:“许秋来同学,老师拜托你一件事儿吧。”   “教授您说,我有能力一定办到。”   “你们指导老师呀,体测成绩到现在还没合格,都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毕业。”老人的手抬高,在陆离肩膀轻拍两下。   “我这老人家说的话呢,他又不怎么听。你们信安竞赛结束不是还有几个月吗,这段时间你运动时候,千万把他给拖上,怎么都得把这个体测过掉。”   “谁同意了,我不要!”陆离脸上顿时写满拒绝。   他的体能其实不算很差,只是缺少那种在绝地中爆发的能量的决心。   陆离生来就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聪明绝顶,凡想要的东西似乎都唾手可得,好像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倾力一搏。   他不喜欢运动,正是讨厌那种身体机能抵达极限时,心如擂鼓、头晕耳鸣、思考能力退化,濒临死境的感觉。   他怕疼而且惜命,之所以走到哪都带个全国散打冠军的保镖在身边,就是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那行。”贺教授正了正衣冠,收敛笑容,“既然都毕不了业,我也没脸护着你了,收拾收拾东西等你爸接你回去吧。”   陆离戴上帽子充耳不闻,手插裤兜,把冷冰冰的俊脸扭朝许秋来这一边。   生在他脸上,连一颗泪痣都显得如此傲气华贵。沉默的时候,天生带一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这是已经妥协了,但还在较劲呢。   老头心知肚明,又苦口婆心分析,给大孙子一个台阶下:“你说说,你那个游泳成绩,怎么能慢到那个地步呢,连许秋来同学这个女孩子都不如。别人划水是刷水,你是真划水。哎……栗栗呀,你真是太让我操心了。外公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丽丽??   许秋来差点没噗嗤笑出声,咬着下唇强忍回去。   陆离发给她一张黄牌眼神警告,然后猛踢了一脚路边的碎石子。   他心里清楚,这老头在哄他,就凭他上周还去郊外攀岩,就知道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话根本不可信。   但听起来到底怎么都不得劲儿,他眉峰皱起,“你别说了。”   这就是答应了。   贺教授传递给她一个胜利的眼神,轻咳两声,微笑道:“秋来同学,你还有什么要跟他交代的。”   许秋来忍笑:“教授我只有一个问题,Lili是美丽的丽吗?还是力量的力?”   “栗子的栗。”   许秋来再也忍不住了,她别过头,握着龙头的肩膀传来不可抑制的微颤。   谁能想象,在外面仿佛中二病患者拽得不可一世的陆神,在家里小名叫栗栗!   再然后,自行车身后的座椅一沉,陆离沉默不发,报复般重重坐上来。   “走啊。”他臭着脸催促,“不是邀请我坐你车吗?”   =   耽误了几分钟,赶到考场的时候,离线上选拔开始只有不到一分半钟了。   见他们两人进门,小虎队皆是如获大赦,赶紧把签字表递到陆离面前,帮两人拉开椅子。   选拔分为两个环节,一个是知识问答,一个是场景实操。要求排名靠前的潜在入围队伍必须在八小时内提交解题报告。   知识问答采用在线考试模式,每个人用独立账号登录回答,最后取赛队四人的平均得分。线上选拔相对来说还是挺简单的,如果他们Q大出来的队伍,连这种基础问答都不过合格,恐怕会被人嗤笑。   但题量摆在那儿,能得多高的分,多少是实力的一种证明。   说实话,这是许秋来的强项,比赛前陆离从外公他老人家那抱来一大堆书和资料,其中很多部分还有贺教授的亲自注解。   别人翻书记住多少,她不知道,反正许秋来记住多少,别人就看她翻了多少书。   她看了一眼底下讲台那个懒洋洋撑着下巴等比赛结束的人,深吸一口气,十指交叉按摩关节,登录自己的账号。 第21章   从安全意识形态到密码学知识,从政策法规到安全运维,整个知识问答环节许秋来只花了四十分钟,就率先做完全部题目。   她点击提交,活动了一下肩颈,举目四眺,发现大家都还在埋头看题。   韩延就坐隔壁,发现她动作,口型无声动了动,问道:“好了?”   她点头。   在平常训练的时候,许秋来就是这个环节最快的,韩延并不吃惊,只是小声告诉她:“你先往后,我再过十分钟就能答完,过来和你一起看。”   第二模块场景实操在比赛中分值占比65%,团队合作解题。   由于这一环节采用动态积分方式,题目分值会随着接触的队伍数量增多而呈递减状态。也就是说,越早解出来越能抢占先机获得最高分。只要拿到第一名,就有5%的动态分值奖励。   许秋来才大一,不过因为从小耳濡目染,她的知识面涵盖远超很多同龄的优秀学生,但比起韩延他们来,她其实算不得一个正儿八经的学院派,有点儿更偏向野路子的意思。   许秋来能把知识记死塞脑子里,并不代表她也会规规矩矩地、按记住的那些条框来进行运用。   一个人的个性注定了她的思维方式与行事风格,在最短的时间内,她解题肯定按自己的第一思路来,但基础实操环节,这样的做法其实并不讨审核技术委员喜欢。   就像代数卷子上考察代数学基本定理证明,而她却用了复变函数的刘维尔定理,但那毕竟是代数课的卷子,不是复变函数课。所以尽管答案正确、速度最快、证明过程最简洁,这题却还是不得分。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队友的重要性了,他们能将她天马行空般出格的思路转化,用最安全的步骤,写出得分最高的报告。   许秋来粗略扫了一眼题,心里大致有谱之后,决定把自己一个人能解决地方的先解决。   休息了两分钟,笔记本的键盘开始噼噼啪啪被敲响,整间教室的人闻声都忍不住回头看。   但每个人的脑袋都埋在电脑背后,一时间,竟不知道这个率先把题做完的人是谁。   许秋来写到二进制漏洞挖掘利用时,教室里已经陆续传来其他组讨论的声音,她喝了口水,忽然感觉周身一静,扭头一看,原来是贺教授来了。   只要学的是计算机,这个国家恐怕没人不认识这老头,几位台上的老师反应过来纷纷起身,轮流和老人寒暄招呼。   这样一个小型线上选拔,不知道是谁通知了他,竟还能吸引贺老到现场巡视,简直叫人受宠若惊。   老人背着手在场内绕了一圈,观察大家的电脑屏幕,在场的几支队伍,被那鼓励的目光刺激,一个比一个热血沸腾,一时间,键盘声都敲得更响亮了。   只有陆离,贺教授那不争气的孙子。他桌底下的长腿摊开,手撑着歪到一侧的脑袋,眼眸微垂,神情格外认真,似乎对场内的一切毫无所觉。   旁人远远看着,怕都以为他在认真阅读组委会发下来的教学指导文件,只有靠近的老师清楚,这小伙早就梦会周公去了。   那姿势保持了半个多小时愣是没动过,由此可见,这孩子上学时候肯定是个课堂深度睡眠资深体验用户。   Q大果然是什么神人都有,组委会派来的女老师暗叹。   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小伙肯定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不靠谱。他有张在教师队伍中独树一帜的年轻面孔,能在这个年纪出任Q大队伍的指导员,那至少是Q大硕士或以上学历。   女老师好心,咳了好几声,没能把那孩子唤醒。   这种场合给贺教授留下这样的印象可不是好事,她心想干脆自己好人做到底,正打算往后挪挪拍他两下,贺教授已经发现陆离了,而且径直朝他过来。   不好!   所有人心中一阵兵荒马乱,心提到了嗓子眼,贺教授可千万别生气啊!   睡觉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和他们所有人都没关系!   想象中的黑脸并没有发生,老人停下脚步,怕吓到人一般,十分礼貌地用食指轻扣了两下小伙子的桌面。   居然还没醒!   众人大惊。这是什么神仙睡眠质量!   贺教授没再试图叫醒陆离,只是把讲桌上的几本书都摞到一起,推到年轻男孩的下巴垫起来。回头跟人解释,“现在的年轻人上班真是太累了,你瞧,困成这样。”   他背着手绕过讲台,继续往下转,吓掉一众老师的下巴。   没想到传说中的贺老,居然是这么包容温柔的一个老头。   陆离似乎是终于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他手肘一塌,下巴抵在摞起的书本上,睡得更加香甜起来。   这次没人再试图叫醒他。   在场只有小虎队众人和一个本校的老师知道内情,心中不约而同暗羡。   难怪旁人都说孙子能抚慰老年人的孤独和寂寞,激起他们未泯灭的童心,贺教授讲课在出勤率问题上如此严苛,对他这个外孙却一再丢失底线,隔代亲真可怕。   但从某一方面来讲,陆离也真是低调得厉害。   他是贺老的外孙,再往前推贺老的父亲母亲,都是大家近代史课本上数得出名字的人物。出身这样的名门世家,少年天才,有这样传奇的人生履历,话题集中放在旁的任何一个人身上,早就是名满Q大的风云人物了。   而陆离,学校里甚至没多少人能念得出他的名字。   认识的人,除了清楚贺教授是他外公,其余也是一概一问三不知。   往前论坛上也曾有提到他的帖子出现过,但不管楼主是吹是捧,那删帖速度简直堪比博尔特跑一百米。   换个角度想,能把保密工作做得那么到位,也决不是普通人的手笔。   就在陆离睡觉期间,爆棚的羞耻心驱使着小虎队的每一个人,他们配合紧密,在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终于完成了第二模块提交报告,然后派师妹下去把陆神弄醒。   再然后,许秋来顶着众人异样的眼光,抽掉了他下巴底下那堆贺教授亲手塞进去的书。   陆离一睁眼就迎来四下聚集的目光,却并不见窘迫。   他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肩颈,然后开始收拾面前的纸笔和电脑。目光落到许秋来身上,开口道:“做完了?”   “嗯。”   他抬手看了看表,嘴角顿时塌下来:“花了四个小时?”   许秋来点头。   “真菜。”他冷漠点评。   教室里其他听到这句话的队伍恨不得掩面遁走。   他们都还没做完呢!! 第22章   竞赛线上选拔成绩很快出来,在一千多支参赛队伍中,小虎队以一千四百分的总分名列全国第九,Q大第一。Q大第二的队伍是火木仓手队,总排名全国第二十一名。   这对小虎队来说算是不错的成绩,毕竟他们并没有花很多时间去准备线上选拔,韩延比赛前甚至还熬夜追了一整周的新番。毕竟这轮只需要入围前四百名,就足够进入下一场分区选拔赛。   期中考分数也同时下来,比起竞赛,许秋来更重视这个,第一时间守在电脑面前查看。   Q大的绩点普遍比同等高校偏低,她的绩点是3.8,年纪均绩是3.1,换算一下,分数大抵能排在年级前五以内,总算对得起她临时抱的佛脚,明年奖学金暂时稳了,秋来这才放下心。   然而没高兴一会儿,这点兴奋就被胖子师兄带来的消息浇灭,他拿着手机一进门就道:“师妹,你又上咱们学校论坛了诶。”   徐景盛好奇:“这次又是为什么?”   胖子师兄:“说是师妹靠脸进队,实力给咱们拖后腿。”   黄毛:“这不是瞎说吗?现在的人怎么都没点根据就敢发帖,他认识咱师妹吗,搞笑呢吧。”   帖子一翻开,热帖首楼就贴出本届信安大赛Q大全部参赛者在赛方官网的全部证件照片截图。   几人的关注重点很快偏移了方向。   “师妹拍得好好看!”黄毛目光往后,又皱眉道,“可是色差怎么差成这样,我明明染的黄头发照出来居然给弄成棕色了,叫我还怎么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嘛!”   徐景盛:“这摄影技术也太差了,上传之前不知道调下亮度?搞得我没洗脸似的油光满面,拍照前白贴那个补水面膜了……”   但两人在看到韩延的照片后很快平衡下来。   黄毛:“延儿被拍成呆头鹅,两眼无神比我们更傻哈哈哈哈。”   韩延:“……”   他招谁惹谁了?   许秋来在这类证件照、合照的比拼中,颜值一向很能打。   一直在被比对,从未被超越,说得就是她。   她脸小,个高腿长,身材匀称。曾有医学院的校友发帖从人体构造上分析她的外貌,许秋来三庭五眼标准,中庭饱满,颅骨正圆,是难得的完美骨相。   出名的雪白皮,且五官立体,不论多死亡的打光、多死亡的角度都拍不毁,是从骨到皮都是能把普通人甩一百条街的大美女长相。   也因此,当这张照片出现在一众被拍毁的技术宅照片中,而她又是参赛者里唯一的女性时,叫人很难不怀疑她的实力是否能达到参赛资格。   尤其去年拿了全国第三的小虎队,在她加入后首轮成绩只排全国第九,怀疑许秋来技术烂、小虎队被师妹美色所迷、几位大神三拖一为她刷履历、加学分的传言立刻甚嚣尘上。   许秋来怀疑自己是红人体质,说不定不念Q大往娱乐圈发展,也能天天上热搜。   Q大每天发生那么多事,他们通过初赛这则小到连学校官网豆腐块都不够格登的消息,居然能够引来那么多人关注。   汤圆丸子:我们级年年拿第一的大神蔡仁被挤到坐冷板凳,由此可见系花手段多厉害。   Bazinga:仅作参考,我听说自从许系花入队后,蔡仁就没去过训练基地,可见大神也很无奈啊,只能冷处理不合作来反抗。   HonCham:小虎队只要保持去年的水准去一趟回来,系花3个学分到手,说不定还能分个几万块块奖金。   ……   人类的本质是柠檬精,既然大家水平差不多的话,凭什么她能上,他们不能上?在有人分析利益相关后,楼下不友善的言论越来越多,很快把仅有的几楼理智发言给淹没了。   韩延皱眉,小声道:“我们记得我们去年线上初赛只拿了24名,这个怎么没人提?”   连黄毛这么厚脸皮的人都不好意思再往下看,明明是许秋来以一己之力拉高了问答环节的平均分,结果这群人自顾自揣测是她给大家拖了后腿,胡说八道、信口开河要不得呀。   徐景盛:“我现在就联系版主把帖子删了,这种造谣贴真的不像话。”   “删掉也没用的。”许秋来开口。   大概论坛近来提到她的消息总被猛删,更是引起群众反弹心理,说她后台不一般,删都删不干净。   许秋来真的好冤枉,要说后台,她最大的后台就是两个沙雕管理员师兄而已。   韩延试探:“要不,我们也发个帖子上去澄清一下?”   看完全部楼层,许秋来的心情也平复了,她笑起来摇头拒绝,“没必要,师兄们别白费力气了。”   自己人去澄清,说了也没人会相信,反而只以为他们粉饰太平,徒增烦恼。   再说,她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理会舆论反而平息得更快。误会就误会好了,反正她靠本事吃饭,根本不Care。只要等到决赛结束,这群人就会知道自己的言论有多可笑。   要讲愿望,许秋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赶紧消失在大家视线里,关注她的人越少越好。   =   初赛告一段落,贺教授交代的任务也到了该提上日程的时候。一切能在教授面前刷好感度的机会,许秋来肯定不会放过。   有时候上层人士一句话,下面的小蚂蚁不知道能少付出多少努力,她深谙这个道理。   所以,不管过程多么艰难,这天一下课,她还是把几天没在学校冒头的陆离截到了田径场上。   这是一年最热的几个月份之一。   午后太阳的余息充斥在空气里,夹杂着闷气和塑胶味,跑道上未降的温度几乎能煎鸡蛋,陆离一踏进西操,瞧着那乌泱泱的人群,气质立刻从高贵冷艳变成奄奄一息。   “这么热的天谁疯了来跑步?”   陆离紧拽操场门口的柱子不愿入内,话音没落,一串田径队的师弟师妹小旋风般从他身侧经过。   “可是陆神,你这么长的腿连体测都过不了,就不会觉得羞耻吗?”   陆离摇头。   秋来早就发现了,这个人根本不在乎外界对他的看法,独来独往,只凭自己的喜恶做事。要想强迫他改变想法,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只能换个方向努力:“那我们去游泳也行,夏天在游泳馆最凉快了。”   他的眼神瞬间更加惊恐躲闪,“手伤没好,不去。”   他受够了那水里次氯酸钠消毒剂的味道。   许秋来只能跟他摆事实讲道理,“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想强迫你陆神,毕竟有这时间和你僵持,我就早几圈跑完回家了,但是既然受了贺教授嘱托,我不喜欢失信于人,你不跑,今天我也只能和你耗下去了。”   “运动又不是上刑场,有那么难吗?”许秋来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我妹妹才八岁,都能跟着我跑完一千五呢。”   这次她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开始动作,开始去摘他抱着柱子的手。   “你当时拒绝就好了,又没人强迫你答应。”他并没有立刻把她的手甩开,只是不屑地别过半个头。   太阳的余晖里,有那么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   陆离细长的黑色睫毛微颤,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棕色的小泪痣、鲜艳的嘴唇以及被晒得绯红的脸颊…一切都因他那高傲固执的神态更显得俊美逼人。   许秋来有生之年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这种级别的美颜暴击!   心里越翻涌,表面越要平静。   她深吸一大口气,吐出冷漠的字眼:“真的不去游泳?你是擦破皮,又不是打穿了,那点伤应该早好了,敢不敢把创口贴拆开看看?”   “有什么不敢!”他三下五除二把抽口贴撕掉,巴掌贴到她面前,“喏,刚结疤,下水会感染。”   这副耍赖皮的样子居然也格外可爱?   许秋来别开眼睛才按下起伏的胸口,告诉自己镇定,以更加冷然的口吻留下一句:“说实话,我从来还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能怕疼到你这个地步,一联想徐师兄他们把你神话的传言,我就觉得舆论这东西果然是三人成虎。”   “栗栗,你可真菜。”   她说罢便转身往田径场内走,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   陆离平时不吃嘲讽攻击这套,他压根不在乎,但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瞧着那细瘦的背影走远,他忽然想把人叫停跟她理论个清楚。   还从来没有人敢把“菜”这个字眼,安在他头上。   “你回来。”他皱眉叫人。   许秋来却已经跑远了,陆离左右环扫一周,皱眉迈出步子去追,他腿长,步子宽,原看着马上就能追到的人,谁知忽然提了速。   而且每每他一想歇气不跑,她就放慢速度吊在他跟前。   生气!   这黏糊糊的运动可真烦人,几圈下来,陆离一边追她,一边东躲西闪迎面跑过来的人。   他在心里狂风骤雨般抱怨,有进气没出气地呼吸,偶尔心里安慰自己,许秋来可是能把全马跑进四个小时的人,追不上也是正常的。   可转念一想,四个小时又怎么样?他陆离居然连个女孩子都跑不过?简直烦透了,越想脚下越加速,跑到第八圈的时候,可算是抓到了许秋来连帽衫的帽子。   男生的体质与耐力,确实天生强于女性。   他把那帽子往许秋来头上一盖,把人转个身,拉紧帽子系带打个蝴蝶结,将她整个脸蛋封印在帽子里。   “许秋来你别逗了。”   他低头杵着膝盖,湿漉漉的黑发上有汗水低落在跑道。平复急促的呼吸,深吸一口氧气才接着道:“我怎么可能会被你这么小儿科的激将法给骗到!”   “没有吗?”帽子里传来许秋来诧异的声音,她抬手把蝴蝶结拉开,露出脑袋:“三千米这不就跑完了?”   “我看看跑了多长时间……”她抬起表,假模假样道:“哇,13分40秒。”   “恭喜你陆神,体测那天你拿出这个速度,肯定能合格。”   “原来你的潜力这么大,好好挖掘一下,说不定还能进田径队呢,是吧?”许秋来扬声问一旁路过训练的田径队队员。   人家大抵跟她认识,走了两步便停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陆离的身体条件,摇摇头,“身板有点弱了,不过多训练训练,也不是不行。”   约莫是陆离黑煞的脸实在有点镇人,来人抬起臂膀搭上他的肩,轻拍两下:“我开玩笑的,别生气啊,哥们儿。”   他的身量比陆离还要高一些,应该到一米九几了,膀子鼓鼓的肌肉弹在背上,忽然唤醒了陆离久违的胜负欲。   陆离按下满眼嫌弃,面无表情把人一身汗味的膀子挥开。   然后就听那大块头热情邀请:“学妹,一起吃午饭吗?” 第23章   午饭当然是没去吃,就算许秋来愿意三人行,陆离这个小公主也不可能接受,瞧他对其他雄性汗味那副嫌恶的模样就知道。   他还没走出球场,就把被人膀子搭过的外套脱下拎手上。   许秋来由此又发现一点,陆离不喜欢和人近距离接触,包括不仅限于陌生人。仔细回忆,就算韩延徐景盛这些和他比较熟的师弟也是一样,他们鲜少像别的朋友一起勾肩搭背。   一个大男生讲究这么多,都让秋来有点怀疑他的性取向了。   陆离一口气走到操场外的洗手池才算缓过气,把衣服往上一搭,俯身拧开水龙头洗头发。直到那股黏糊的汗意冲得差不多,才状似无意开口问:“你认识的人挺多啊。”   秋来微笑,“你说刚才那个柳翰光吗?他是我们附中田径队的,和我同届,体育特长生保送Q大。”   “你念哪所附中?”   “师附。”   “哦。”陆离用外套擦了下满头乱溅的水珠子,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从前在那边正门吃过小馄饨。”   “是吗?我们校门口的小馄饨是挺好吃的。”   许秋来笑起来,“我从前和发小每天放学都先去吃一大碗才回家,他妈妈还纳闷孩子为什么每天回家不吃饭,跑来找我让我别带他整天吃零食。”   陆离回味了一下,发现已经不怎么记得那味道了。   他中学就在Q附,一路三级跳,同学总是才相熟几天,很快又会被新的同学代替。   十五岁进大学,他和同级的人年龄相差太大,年龄是天然的鸿沟,几乎没什么课外沟通。   他的青春期既没有放学加餐的经历,也没有可以每天一起去吃地摊的发小。   想到这,陆离不由偏头看过去,然后发觉,许秋来说这话时候,笑容似乎并不像单纯在怀缅。那深黑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万千情绪在翻涌,但很快就被一种平静无波的冷峻代替。   陆离不知怎地,忽然想起那个夜晚的暗巷里,许秋来搬起石头砸人脑袋时候,眼角眉梢是一模一样的凌冽与漠然。   =   上次蹭过大神一顿饭,这次秋来自告奋勇请回来。   大抵因为半路上提到馄饨,陆离忽然心血来潮想吃,许秋来只能绕了好长一段路,把人带到了小吃街。   这个时段是馄饨店的营业高峰时段,二十年老店,点单队伍排得很长,店里位子支不下,一半的客人只得坐路边的小桌子。   店面内没装空调,只有一台悬挂的老风扇在转,闷得不行。   坐外面能吹着马路上的风,凉快些,其实倒还更舒服。   人行道上的地砖缝隙有经年冲刷不干净的油污,桌面也擦得不大认真,两翅小动物们站了都要打滑,要不是许秋来眼疾手快占到座,他们甚至没地方落脚。   怕大神嫌弃,她坐稳之后,还特意抽了张纸巾把桌子再擦一遍。   好在陆离并没有转身要走的意思,只是咬着奶盒的吸管,专心盯着叫号。隔一会儿又回头看煮馄饨的师父什么时候能把东西送上来。   隔着中间车来车往的机动车道,许秋来目光落到对面金碧辉煌的大饭店上。   秋来觉得幸好陆神口味一直很接地气,不然他要想去对面吃,她还真请不起。   其实仅是一街之隔,马路对面是繁华的摩登大都市,到处立着LED大屏和广告牌,玻璃橱窗里摆满美轮美奂的展览品,精致的上流社会人士乘坐豪车出入其间。   这一侧却是年久破败的低矮楼房,地板灰暗,各种各样的大排档和烧烤摊遍布,气味混杂在一块,是叽叽喳喳热闹的人间烟火。   人生很多时候也像这样充满讽刺。   许秋来喝了口水,正打算收回目光,视野中对面忽然缓缓出现一辆白色欧陆宾利,它打着右转向灯。在前岗亭的摄像头将车牌号录入后,通过门禁栏驶入大厦的地下车库。   许秋来以她2.0的视力发誓,在车子右拐的第一眼,她就看清楚了那熟悉的车牌。   直到车子尾翼彻底消失在黑洞洞的车库入口,她掌心的十指还紧攥着,背脊异常僵硬。   这两年,但凡是网上能查到的资料,那些细节她一个不落记得清清楚楚,脑海里几乎是下意识就浮现出这组车牌号的所有信息。   白色宾利车主叫冯安妮,启辰科技CFO程峰的第三任妻子,是个画家。   看刚刚那半掩的玻璃窗内的身型预估,驾驶座上应该是个女人。   秋来没见过冯安妮,只见过照片,只有打个照面才能确认,倘若开车的真是她本人……那么,她一个人到这地方,没带司机,不管是赴约还是购物,都再没有比这次更好的接近时机了。   许秋来和冯安妮从未打过交道,无冤无仇,但她的丈夫程峰,却是许秋来父亲的老熟人。   财务部门是一家企业的重中之重,能在启辰科技担任财务总监的程峰,和老总齐进的关系有多亲密由此可见一斑。   那关系并非简单的上下级,程峰是齐进心腹,是他的爪牙,是他有着十几年交情的兄弟,那种利益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兄弟感情,远比稀释过的血缘亲情来得牢靠。   还在许秋来小时候,程峰就已经伴随齐进左右,曾数次跟到许家里吃饭,还送给过她一个宝石小马做礼物。   当然,那件宝石小马早就被她小时候在屋子里打羽毛球拍坏了。   这个人眉峰浓重,五官大气,一副忠厚之相,却是个外忠内滑的。换了三任妻子,前两个都几近于净身出户,上一任离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便和小他十六岁的冯安妮再次步入婚姻殿堂。   冯安妮是个小有名气的美女画家,有段时间八卦小报把她的经历人设代入编成小三上位故事,发行量暴涨,一时间传得纷纷扬扬,直到被程峰一纸诉状告到法院,报社赔付巨额名誉损失费事情才算终了。   许秋来很清楚,许父的事有齐进、就肯定有程峰一笔,她只是不知道他在其中到底贡献了多大一份力罢了。   她不怕对手狠厉毒辣,只怕对方不够坏,坏得还不够明显,让她一点把柄都抓不住。   因为只要有一点可乘之机,她会毫不犹豫地剪掉齐进这只臂膀!   老板的馄饨总算端上来,满满两大碗。   雪白的面皮裹着弹牙的肉馅,大骨汤熬得泛白了,汤头上零星飘着紫菜碎和小虾米,香气把人唤回现实,许秋来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   “陆神,你司机呢?”   “学校等着。”   “要不等会你打个电话,叫他来把你接回去好了,我想起来,我忽然还有点事儿。”   陆离咬到一半的馄饨烫疼了舌头,匆忙吐回勺子里,被汤润湿的红唇泛着微亮的光泽。   这地方明明是她自己要来,到了之后却又一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一点没有感受到被邀请用餐应有的尊重。   陆离放下筷子,思忖半晌,找出个理由:“接你妹妹?”   “不是,”许秋来摇头,“只是一点私事。”   “随便你。”   陆离见她一副不愿说的样子,也不再问。   面上恢复一派的冷漠疏淡,答应后就不再说什么,低头专心吃东西。   许秋来却是一点胃口再没有了,她的余光始终盯着对面前岗亭,东西稀里哗啦扒下肚,烫也没什么知觉,吃完就搁了筷子匆匆与陆离道别。   她推着自行车过人行道去,很快便随着人流不见踪影。   =   商场的范围太宽了,这么大的人流量,想要找到冯安妮,无异于大海捞针,好在许秋来有个好习惯,那就是随身携带电脑。   这种大商场的监控系统安全保护意识当然要比秋甜学校高得高。   她首先确认了商场监控室的位置所在,然后拉开直线距离最近的应急通道门闪身入内,摸索着跺了一下脚,伴着浮起的烟尘,声控灯亮起来。   昏黄的灯光里,楼梯间灰尘很厚,几乎没有人迹,应该不可能有人突然出现,确认过周边没有摄像头,她才把书包往地上一扔,盘膝坐下来。   这家商场的安保系统采用了物理隔绝防止网络连接,但在许秋来费了一番功夫,找到附近所有的无线局域网一一破解后,很快发现了这家商场不止一位工作人员在用工作电脑使用网络。   线上甚至还有两位疑似监控室的安保用本地无线连接,接入了隔壁那家电影院的无线局域网蹭网。   他们也许在看视频,也许在打游戏,许秋来不管这些,这些人玩忽职守,却正好为她提供了最大的便利。   她几乎毫不费力地搜集到了登入网络的账户名和密码,沿着局域网摸到服务器,一路获取主机权限,一番查找后,终于挖到摄像头监控系统。   时间已经过去近十五分钟,快要来不及了。   密码有十四位,她生怕冯安妮在这期间离开,看了好几次手表,最终还是决定放弃使用更复杂的算法破解密码,直接用爆破方式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开了监控系统最后的门禁。   且不说这群蠢货能不能察觉,就算发现了,想必那群在岗划水的人也会为系统这一点点异常守口如瓶。   找到底下车库A入口二十分钟前的监控录像。   进度条精确到秒时,许秋来终于瞧见那辆缓缓驶入车库的白色欧陆,她紧盯着驾驶座上下来的女人,将画面放大、锐化,没错,就是她——   冯安妮!   秋来记住停车方位,记下她走过的路线和在每家店停留的时间。   她没有吃饭、没有喝茶看电影,看上去就是单纯的闲逛和购物。   期间,冯安妮曾接到过一个电话,挂了不久后,很快有个男人和她在奢侈品牌店会合。男人是从楼上来的,西装革履,也许在隔壁双子楼的金融公司或事务所工作。   她买了两对袖扣,一对送给了男人,一对塞回了随身携带的坤包里。   两人并肩逛街,举手投足虽然很放松熟悉,但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直到二十分钟后,两人在没有监控的监控死角道别,男人重新搭乘上楼的电梯,而女人则又掏出手机来百无聊赖地点了几下,看样子,大抵是要回去的意思了。   就是现在!   许秋来用最快的速度拎着起书包跑下一层楼,推门而出,一路小跑,终于在最后一秒,飞快挤进电梯和冯安妮同乘。   “不好意思。”秋来挤进门后,喘着急促的呼息率先抱歉。   那张单纯美丽的学生面孔双颊有着跑动过后的绯红,在瞧清她的气质妆容与穿戴后,眼睛里立刻浮出一片敬仰与艳羡。   电梯里只有两个人,光滑的镜面上,冯安妮多看了她一眼。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总是能叫她一眼看穿心思,她收回目光,站立的身姿更挺拔了点。   不过虽然冒失了一些,但眼光还行,脸也算赏心悦目,搞艺术的人总是对美有着最强的触觉和执念。   她心中刚刚想完这一句,电梯轿厢忽然一震,灯光瞬间暗了下去。 第24章   整个金属轿厢里不见光线,连显示楼层的屏幕都是一串乱码,紧急呼叫装置不知道是坏了还是什么原因,按了半天没有人应答。   “商场停电了?”冯安妮问道。   电梯里只有许秋来一个人,这句话自然是与她说的。   秋来答她:“应该是吧。”   自然不可能停电,那么大的商场,哪怕停一小时损失都不可估量,就算真停电,也会有应急的供电系统备用。这只是许秋来在等她逛街的过程中,在微机集中管理控制系统里对电梯动的一点小手脚而已。   “外面有人吗?”   两个人合力拍门向外面呼救,但不知道是不是隔音太好的缘故,半天没有人应答。   大抵因为她们动作太大,电梯又震了两下,急速地往下坠了一段又戛然停住。   这一番动荡叫冯安妮尖叫着惊恐地踉跄后退,抓紧最里面的扶手,颤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电梯故障了,别怕,还有手机,我们先打电话!”   许秋来安抚她,飞快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次之后,转头对她失望轻声道:“没信号。”   社会地位越高、越有钱的人越惜命,这句话不假。   这几年国内社会版电梯故障出人命的新闻不少,冯安妮哆嗦着拿出她的手机,信号栏却同样是零格。   幽闭的轿厢中,她声音强势里带了微不可查的轻颤,“见鬼了,我要告他们,让顾客陷入这种险境,这家商场到底怎么做的维护工作!”   她不停在往外打电话,却没有一次能接通。   许秋来很清楚那是徒劳无功,因为这间电梯的信号放大器根本没有在工作,严丝合缝的金属壁垒隔绝了所有试图向外发出的求救信号。   在狭小幽闭的空间放大了人所有的恐惧,尤其当这种环境再叠加黑暗和无法逃离的危险时,就更笼罩上一层可怕的意味。电话打不通,紧急呼叫坏了,冯安妮开始不由自主地焦虑起来,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手心出汗,甚至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发出微颤。   她气急败坏地扔包去砸电梯控制板,然后就被那个后进来的小姑娘握住掌心。   “别砸这个,可能会加重电梯故障。”   秋来把冯安妮的手握得很紧,在按下每一个楼层的按键后,把人带到离门最远的角落,温声安抚:“别怕。商场人那么多,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电梯故障的,一会儿就能处理好了。”   秋来在撒谎,她比谁都清楚,一会儿马上处理好是不可能的事。她们此刻并不在和楼层平行的位置,等不到专业的救援和排查出故障原因,商场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强行打开轿厢救人。   “深呼吸,我们先蹲下,把你的脊椎贴紧墙壁,脚尖踮起来,韧带是人身上唯一有弹性的组织,比骨头更能承受压力,如果电梯再下坠,能减少降落过程中的受到的伤害……”   奇异的,在这样危险的环境里,年轻女孩的声音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明明刚刚还是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冯安妮对她的第一印象平平,此时此刻,却好像终于抓住了主心骨一般想要依靠她。   冯安妮一一照她话里做,更用力地抓紧许秋来的手,约莫察觉到她的恐惧,那姑娘轻轻拍着她的背顺气。   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缓几分,冯安妮的大脑不再全然被恐慌占据,想出理由安慰自己:“对!我叫了司机来开车,他到了之后发现打不通我的电话,应该很快会上来找我。”   对方精致的美甲不自觉深深扎在她左手腕,许秋来却并没有声张,只是打开了自己的手机照明功能,又与冯安妮道:“把你的也打开吧,这样亮一点,就不怕了。”   两盏灯聚一起,密封的空间被照亮,光明一点点驱走恐惧。   保安组这时候也终于有人察觉故障,来人隔着门与她们对话了解情况,许秋来扬声冷静把所有问题答清楚。   之后就是一段官方的安抚:“你们别害怕,电梯抢险组马上就来了……”   “没用的家伙。”   隔着门,冯安妮小声骂道,秋来点头赞同,附和了一句什么。   两人相视一笑。   光线中,看清那张年轻包含胶原蛋白的美人脸,冯安妮恍然意识对方是个小她许多岁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冯安妮忽然开口问她。   “叫我秋来就好,我是附近Q大的学生,刚上大一。”   许秋来答得很有技巧,这个称呼既没有透露姓氏,又容易叫人生出亲近感。而且贴上Q大这个符号,至少能证明她不单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也隶属精英群体,勉强算有了踏入冯安妮社交圈的资格。   等到两个人从电梯里被救出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有过这样一段共患难的经历,她们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似乎跨过阶级鸿沟缩进不少。   冯安妮见惯了挤破头想往她们这个圈子里扎的漂亮姑娘,秋来出乎意料的,是个挺有见识、值得一交的女孩,对她的态度有敬仰,但也不亢不卑,落落大方。   但即使如此,冯安妮周身的朋友实在太多,今天的事情,对她来说只是一段插曲,从这里离开后,她们很难再产生交集。   司机已经在一旁等候,她正打算与人道别时,忽然发现许秋来不经意间抬臂撩头发,那白皙的手腕上密密麻麻遍布掐痕,触目惊心。   是自己刚刚无意间抓的!   冯安妮立刻反应过来,许秋来从头至尾居然一声不吭?   随即她心中升起一点内疚。   “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在电梯里太紧张了,”她指了指秋来手上的伤口,“需要司机送你去医院处理一下吗,以免留疤。”   “哦,这个啊,”许秋来好像才看见自己的伤痕,微笑摇头,“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家用酒精擦一下就好,你们赶时间的话先走就行。”   这番善解人意的推拒更加深了冯安妮的歉意,“不赶时间,让我的司机先送你回学校吧,这次你真的不要拒绝我。”   =   秋来最终坐上了冯安妮的白色欧陆后排,不枉费她对自己下狠手,加重伤痕。   事实上,她曾经也是上流社会的一员,最了解这群人的心态,当她想要讨好接近一个人,多得不着痕迹把人捧高,又不至于过头的办法。   两人在车上交谈甚欢,离别时,冯安妮甚至给了她一张自己的私人名片,并邀请她有空给自己艺术学院的学生做模特。   许秋来对她的称呼也从“姐姐”,改成了“冯老师”。   一阵夹着浮闷热气的风吹过,许秋来把玩了两下掌中这张白色名片,踏上重返商场的公交,回去骑自己停放在商场门口的自行车。   这张东西,可比齐进那次给的商务名片有用得多。   =   Q大论坛上关于许秋来的帖子仍然飘在首页没人管,周一上午,那位名叫蔡仁的不高兴师兄,把许秋来拦在了院门口。   “许秋来,你没看到论坛上怎么说你吗?”   “看了,怎么了?”   许秋来不想堵在门口叫人看热闹,背着书包绕往一边。心中暗忖,她还没找上门,这个人倒是先沉不住气。   看她不想理人的样子,蔡仁更急:“那不是我干的,那些帮我说话的人,也不是我的意思,我已经向版主申请抽楼了,但没有人回复我。”   当然会这样,因为不用删贴本来就是许秋来的意思,她本人都不在乎,版主就更懒得搭理了。   “我知道了,我相信师兄不是这样的人。”   蔡仁还没来得及摆证据讲道理,猛地就得到了这句话,一时傻了眼。   “你为什么会相信我?”他手足无措,又结结巴巴:“你……你为什么不澄清我们两个人比试过我输了的事?说出来,你就不用被那群人骂了。”   “怎么说澄清?说我们俩摸进图书馆的系统里,我还偷了一罐自动贩卖机的饮料?”许秋来歪头微笑。   上次比试,尽管许秋来说不用他退出小虎队做赌注,但他确实失去了再参赛的欲望,没面子。   蔡仁是自尊心大过一切的人,引以为傲的技术被自己看不起的人打败,那段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在和自我厌弃对抗,连电脑都不想碰了。   最初看到论坛上有人骂许秋来,他是暗自庆幸的,因为许秋来明明有更温和的办法,却还是故意击溃他的自尊心,可这种庆幸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成了更深的羞耻感,因为他连这样的许秋来都不如,却被推上了她的对立面。   许秋来会怎么看待他?会不会以为他打不过,所以使了这种卑鄙的手段?   他蔡仁就算败了,也不能输掉气节,他一定要找许秋来解释清楚。可他却没有想到,那个在赛场上不留余手的许秋来私底下居然这么善解人意,好说话。   “我自己发帖,我会帮你解释清楚的。”他握紧拳头,“我蔡仁绝不是输不起的人。”   他说这话时眉毛竖起,眼神凝重,整张脸都肃杀起来,寒气逼人,看上去更不高兴了,一副随时要打人的样子。   连远远偷瞄围观的人群都倒退了几步,心中拟好了第二天的论坛热帖标题:震惊!大神蔡仁暴起伤人,辣手摧花原因为哪般!   许秋来正想劝劝他不用这么在意,白费劲挺累的时候,旁边忽然听人大喝一声:“蔡仁!你在做什么!”   来不及反应,一个人影飞扑过来,紧紧把不高兴师兄制伏在地:“师兄,你千万冷静!”   大喊的是徐师兄,飞扑的是韩延,被猝不及防扑倒的蔡仁不知所措、一头雾水。   “师妹,你没事吧?”黄毛紧跟其后开口。   “我没事啊,”许秋来摇头,观察了一下气氛。反应过来瞬间,她哭笑不得,“你们以为蔡仁师兄要打人吗?想什么呢?”   不高兴师兄的情绪是极端了一点,但还不至于打女生吧。   徐师兄讪讪抓了抓头,韩延窘迫地把人扶起来,连连道歉,然后遣散一众看热闹的人。   黄毛也很窘,他皱眉,压低声音告诉她:“还不是怪陆神,他刚看见你在这边,说肯定是你比赛没留手,把蔡仁得罪惨了他才找上门来揍人,叫我们赶紧过来救你,他今天没带保镖……”他嘀咕着回头找了一圈,“诶,人呢,躲哪里去了。”   这,算是来自陆神的关心?   许秋来仰倒。 第25章   因为这次阴差阳错的误会,反倒是了却徐师兄的一翻心事,蔡仁答应回到小虎队,替补队员不用他另找了。   不高兴师兄虽然轴了一点,但为人还算正派,承诺过的事情,很快就在论坛另外发贴澄清,他首楼就阐明许秋来确实是通过测试入队,自己在和她的比试中败落成为替补,并且心服口服。   蔡仁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直来直去,另一贴中那些为他伸冤打抱不平的人们顿时被啪啪打脸。   似乎是觉得还不够解气,徐师兄稍后便在楼下附赠了一份入组测试,顺带贴出许秋来的解题时间和解题报告,最后总结,如果谁能在比许秋来更短的时间内,提供更完整更厉害的解题报告,随时欢迎他们入组,让许秋来成为替补。   一开始还有人猜测,会不会是蔡仁抹不掉情面,被师兄推出来解释,怀疑了十几楼,直到有个懂行的计算机系师兄打开测试题一看,当场举旗道歉。   “参加过上上届信安竞赛,带领的团队排行全国第十六名,应该算有发言权。这份解题报告技术含量很高,师妹的水平在咱们系应该算是翘楚,最难得的是她解题只用了四个小时。我愿为自己在此之前狭隘的性别歧视进行道歉,收回在上一贴中质疑的言论,同时再送给大家一句话——”   “对不了解的人与事保持静默,不评价、不议论、不诋毁,我们身为Q大人,这应该是最起码的素养。”   这楼过后,陆续又有几个懂行的计算机系人出面佐证,飘红已久的撕人帖总算沉寂下去,再没有人拿许秋来的实力说事,论坛恢复以往的平静,热点也转移到校庆的事情上。   少了从前的关注度,上下课过程中也再没人在背后说她小话,许秋来连续几天都心情高涨。   =   五月中旬,随着校庆周接近,Q大开始分散陆续举行各个校庆活动。   因为是整十的校庆年份,活动比往年办得都更加盛大隆重。由于中途大学校长峰会抽调了太多的人,后面要举行的校友招待会,礼仪队人手不够,只能把名额分摊到各个系。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外语学院,女孩子被调走了大半,信院就有点可怜了,计算机系女孩子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人,集整系之力也挑不出几个身高长相过关,而且还愿意花课余时间为返校校友做志愿服务的。   应青接到班导的游说任务后就开始发愁。   许秋来倒是够漂亮,可她平时忙着在校外赚钱,只要不强制参加、没有学分的活动,她根本连问都不会问,更别提这种类似端茶倒水的志愿服务。而且大家上岗前,都要花几天由礼仪老师集中做紧急礼仪培训,更是浪费时间。   应青万万没料到的是:这一次,居然是许秋来主动找他报名,还表示愿意参加校友招待活动。   “你不是还参加了信安竞赛吗,又要准备比赛又要参加活动,会不会太累了?”应青担心。   “班长,从前你总劝我多参加活动,现在我来报名了,你又怕我太累,”许秋来笑起来,“别矛盾了,赶紧把我名写上。”   应青犹豫了一瞬,落笔把许秋来的名字填在表格里,“周三早上八点起到紫檀学堂培训。”   “记住了。”   说完事,她正打算要走,又被应青叫住:“秋来,你最近接到活了吗?我看你有一段时间没做兼职了。”   “没有,哪能随时有这么好运气呢。”许秋来提起这个就失落。   师兄们介绍一次活给她多不容易,但她每次和负责人一见面,人家对她的信任度就大打折扣,又一听她才大一,大部分干脆就不敢要了,怎么解释都不听,说免费先试用都怕她瞎忙活。   许秋来真的讨厌这个以貌取人的世界!   “那你存款还撑得住吗?”   “没事,从前攒的还剩一点,只能先找着看了。”   “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是个补习机构的办公系统开发,报酬挺丰厚的,你要不要去试试看?”   “真的?太谢谢你了班长,”许秋来一喜,转而又想到,“你自己不接吗?”   “我手上还有活,接不了。”再然后,应青把地址和电话都抄给她,“我已经和人提过了,你直接去就好。”   应青大概是班里最了解她经济情况的人,他是国内最贫困之一的山区走出来的大学生,家里没办法给他任何经济上的帮助,应青除了申请奖学金,和许秋来一样,还要课外兼职或接活,偶尔往家里寄一点贴补家用。   大抵两人境地相同,颇有点惺惺相惜之感,比普通同学关系好一点,应青也格外关照她一些。有什么通知和活动,怕许秋来忙着没接到,都会另外跟她说一遍。   他其实真的佩服许秋来,记得大一刚开学还没发奖学金时候,处处是交钱和花钱的地方,日子捉襟见肘,许秋来只能和他一样在食堂买几毛钱的包子加素菜,每天上完课还要辛辛苦苦去做课外兼职,但她硬是没有一次申请过助学贷款和贫困补助。直到后来能接到项目了,日子才算好过一些。   最重要的是,她的强大和自信不是伪装出来的,骨子里自始至终没有穷人的畏缩与自卑,她的精神层次甚至比许多家庭优越的同学更富裕、更高阶。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和自己吃一样的东西,应青根本不会相信她是个穷人。   =   许秋来当天下午先去了那家教育机构报道,离学校就几条街之隔,原以为应该是个小工作室,谁知在一栋看起来挺高大上的写字楼里。   能租得起这种写字楼,肯定不会怕浪费钱开发,怎么只招自己一个在校生?   许秋来心里有点打鼓,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的实力,谁知道这次,人家机构负责人竟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她,根本没有以貌取人的意思。   许秋来受够了歧视,猛地得到公平待遇,简直感动得都快涕泗横流了。   会议室里谈了一两个小时,许秋来了解了一下对方的基本情况。前期调研已经做完了,也弄好了需求分析设计,因为上一次招的那几人忽然离职,才找上她来接手做后续的部分,加上编码测试修改,足够她做三四个月。   报酬丰厚,足够信任她,而且考虑到她是在校学生,时间限制放得非常宽松,这么好的条件,许秋来心里简直快乐开了花,但表面上还是维持镇静,有条不紊地继续和对方谈了一会儿,签完合同,最后才问道,“真的不需要另外请几个人吗?”   怎么想都是,这家公司刚刚经历过上一轮开发人员撂挑子,要是她没有能力接着做完,无限期把开发周期拖长,他们岂不是很被动?   而且只请她一个人,虽然报酬全部付给她是很好,但这样做,他们资方的风险岂不是很大?   不过负责人也给出了答案,他们并不急着上线这套办公系统,所以打算尽量节省开发成本,先做出来以备日后之需。   定金先付了一万五,够她交四年的物业费,或者省着点够两张嘴吃六个月。   瞧着银行通知短信上的几个零,要不是人还在,许秋来都恨不得拿起手机狠狠亲一下屏幕。   这次要给秋甜添置一条小裙子,买双鞋。   她自己小时候是什么好的都穿过、玩过、尝过,受尽万千宠爱,但秋甜这孩子却几乎没享过福,许秋来连带她去一次公园,都抽不出时间。   =   因为这么个几近于天上掉馅饼的活,许秋来心情愉快得不得了,直保持到周三那天。   她早上起来匆匆把秋甜送到小学,就直接往礼仪培训的地址赶。   因公请假,课也不用去上了。   说实话,入学近一年,许秋来是第一次跨进紫檀学堂。   这地方是近代建校后不久由当时的建筑大师主持修建的,经历一百多年的风雨,几次在战火中幸存,红墙青瓦,经过多轮修缮,至今仍然很好地保存下来。   礼仪队大抵是一个学校美人儿最多的地方,个个条顺盘靓,清一水的美女大长腿,而且气质仪态具佳。许秋来来得晚,礼堂大厅里已经站了许多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大部分是外语学院的,大抵都相互认识。   她环扫半天,总算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廖雪。   对方也一个人站那儿呢,没人跟她聊天,正别手别脚,瞧见许秋来的瞬间,眼睛就是一亮,一路小跑着过来,惊喜道:“秋来,我们班导跟我说咱们系就两个人来了,我还以为是谁呢,是你真的太好了!你今天真好看!”   “你也是。”许秋来微笑着完成商业互夸。因为来的是礼仪队,她怕被挑典型,不想扎眼,特地早上提前半个小时起来化了个淡妆。   出席正式场合得化妆,许妈从小都不限制她使用自己的口红和化妆品,秋来很早就学会怎么用那堆瓶瓶罐罐修饰自己,给美貌添砖加瓦。只是她实在太忙,有那时间还不如多睡半小时,所以平日除了擦点乳液防晒,几乎没时间精描细画。   虽然疏于练习,但好在从前的手感还没退步。   她把秋波眉的轮廓填补描深,眉峰微挑,恍若一轮新月,头发高高扎起马尾,搭配上这那副立体明艳的五官,兼具精致与清纯,十分抢眼。   两个人低声说着话,不知道礼堂另一端,有人远远议论起了她。   “那就是许秋来?看起来不如咱们梦梦啊,身材也太平了吧。”   “你别说,信院的直男就拼命喜欢这款清纯的,你还记得咱们学校上学期那校花投票吗?我听说她的票百分之九十是那几个工科院轮流换账号帮她打的榜。”   “这不是作弊吗?怎么弄得跟粉圈文化似的,咱们是学生又不是要出道。”   “谁知道呢?可能人家就是想出道咯,当明星可比按部就班毕业工作赚钱。”   “所以说梦梦输的根本不是颜,是没有人家舔狗多,反正我挺膈应这种歪门邪道的。”   “别说了。”被簇拥在中间那人听到这里出声制止,收回落在许秋来身上的目光,“人家长得确实挺好的。”   开口的人正是她们话题中心,向梦。   她们几个人来自外语学院,样貌不错,向梦个头比周边几个人都高一些,容貌也明显更出挑,鹅蛋脸,梨涡浅笑,温柔沉静,知书达理的在一众美女中气质格外独特醒目,很容易辨出她出身优越。   按理说美人相轻是常事,几个漂亮的女孩聚一块,真心做朋友的几率其实很小,更遑论是白富美扎堆的外语学院。   之所以她们愿意心甘情愿在向梦身边做陪衬,一个是向梦待人确实挺好,不发大小姐脾气,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向梦的爷爷,是她们外语学院的分院院长。   Q大的院长,行政级别已经到了正厅级,也就是说,向梦不仅系出名门,还称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官三代。 第26章   许秋来之前也做过几次模特、剪彩颁奖之类的兼职,这类对长相仪态要求硬的兼职时薪其实都比较高,不过穿高跟鞋站一天,真比平底鞋跑一天累。   学了三天,周五快放学时,礼仪队的老师最后跟大家强调了下周一的仪容标准和校友招待会流程,并开始分发那几天要穿的礼服。   人太多,她干脆叫了前排两个外语学院女生帮忙。   Q大还是比较注重校容校貌的,礼仪老师比外面严格,许秋来穿着高跟鞋走来走去训练好几天,脚后跟都磨起了一排水泡。   而且每次起了泡又被磨破,伤口叠在一起,痛感加倍,好在她忍受能力一直比较强,这会儿见得空休息,赶紧找个角落坐下,脱鞋给自己换个创口贴。   发衣服的女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拖着箱子发到许秋来跟前时,直接把最上面那件已经拆开包装,看起来十分宽松的礼服递给她,也没问她要什么号。   “同学,这件不合适,我穿M号的。”   “M没号了。”   许秋来翻出裙子底标给她看,“那也不能给我XXL啊,”说着往自己身上一指,“这一看就不合适吧。”   “知道你身材好,要不你来发?”女生把箱子往她这边一推,直接落了脸子。   许秋来抬头,这才算认真打量过她的脸。   她确认自己没有和这个人产生过任何交集,把裙子往箱子里一扔,挑眉道:“同学,我哪里得罪过你?”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靠得近的女孩都闻声看过来。   女生眉头一跳,目光挑衅:“没必要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吧,以为每个人都针对你,就是没M号了,我难道还能给你变出来不成?”   她要是没说这话,许秋来还不能确定,现在,她保证这女孩百分之百认识自己,而且对自己很有意见。   “不是要你变,是你就压根没问过我需要什么尺码。”许秋来拎起裙子往她身上一比:“我们两个身高差不多,你自己没试过吗?”   “没有M号,L、XL也没有?就算都没有,再不济你给我S,我说不定也能穿。XXL这个长度,穿着用裙摆去打扫会场?”   礼服是白底青花瓷纹的修身款,裙摆合身的款式本就长及脚踝,更别提那大了几号的。   “你!”女生涨红了脸,把礼服一把拽手里,恨恨从箱子里拿出另一件S号扔给她:“你自己要的,穿不上可怪不着别人。”   她说罢便走,廖雪着急跑过来,“秋来,S号能穿吗,要不然咱们跟老师说换一件,这个人态度怎么这样啊。”   “没事,我刚看过尺码表,三围是够的,不行呆会儿再试试。”   她连网咖里给的更窄的尺码都穿过,无非是活动期间少吃点东西保持小腹平坦而已。   秋来目送那人发完礼服,回到自己的小圈子,后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大抵是抱怨自己的话,因为那一圈的人都纷纷回头看她。   应该是外语学院的。   许秋来得出结论,其他院选不出来那么多漂亮女生。就是不知道那姑娘怎么对自己敌意这么大了。   礼服分发完毕后,礼仪老师最后进行了一次彩排。   音乐响起来。   场中这些速成的礼仪小姐们,届时一部分要在会议厅外欢迎校友,一部分要进行台上的颁奖合影,一部分发放纪念勋章,还有一部分端茶倒水,最后一部分在后台休息室进行引导服务。   许秋来脸好,毫无疑问一开始就被分到负责舞台颁奖合影的差事,但这岗位对别人来说是香饽饽,对她却不是。   因为打一开始,许秋来会参加校友招待会,就别有目的,她得想办法混到后台休息室去。   也因此,这几天训练时,每每彩排到颁奖走流程的环节,她总是故意让自己装出紧张的样子,步子比别人快或慢上半拍,老师每次都特地点名纠正,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始终不肯放弃她,只是在事后让许秋来独自踩着拍子再走几遍。   或许是那张脸实在太好了,叫人实在舍不得调到其他地方。   但这可是最后一次了,许秋来依旧失误走快了,差点踩到前面那人的裙摆。   礼仪老师在台下抱着手,眉头深深皱起来,按停了音乐。   “9号,你……”   这次许秋来没等她开口批评,赶紧举手,“老师,我实在没有音乐天赋,拍子一找不准就紧张,真的克服不了,我大概不适合这个位置,不然还是让我朋友来吧,她之前做过系里的颁奖礼仪,拍子踩得挺准的,我可以和她交换位置。”   台下一片哄笑,数刚刚那个发衣服的女生笑得最大声,许秋来只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   她没有心思想别的,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成败在此一举。   她心中忐忑,只能装作越发紧张可怜的样子,眼睛盈盈的水光里写着哀求。   老师盯着她半晌,大概觉得这个人实在烂泥扶不上墙,终于妥协:“你朋友哪位,让她出来走一遍试试?”   许秋来抬手指向廖雪。   廖雪一惊,万万没料到许秋来会自己主动要求换到后台去,而且老师貌似居然要同意的样子?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在她心中,许秋来就是那种什么都能做得好的人。   而且刚刚一瞬间,秋来跟老师说话的画风,与平日的高贵冷艳完全不一样,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秋来……”   廖雪只听见许秋来急促的一句叮嘱“好好走”,就懵懵懂懂被推上前台。   其实这个流程大家已经看了三天,廖雪上去走起来并没有那么难,只过了两遍,老师便拍板定下来。   老师这几天已经被许秋来磨低了门栏,只要比她表现好一点,能跟上拍子,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YES!   许秋来成功得到自己想要的岗位,心中激动无比,面上还要装出失落、同时又为朋友高兴的样子,真是好生费劲。   =   培训结束,许秋来回到更衣室换衣服换鞋,才靠近房间便隔墙听人议论她。   “也太蠢了吧,绣花枕头一包草,把她推到台上,连个拍子都跟不上,还要自己朋友救急。”   “就有这种人啊,五音不全四肢不调,她也不算出奇,哈哈哈……”   “哎梦梦,你刚刚裙子没被她踩脏吧,我在台下看的好着急啊,气死了——”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许秋来一把将更衣室门推开了,铁门撞到墙面又弹回来,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震人的空响。   大家衣服都只换到一半,被吓一跳,下意识抱紧身体用双手遮挡。   “干嘛!”   只听几声尖叫过后,众人目光朝门口聚集,然后愣住。   还有什么比背后议论人被正主听到更窘迫的呢?   尤其还是在她们并没有深仇大恨甚至可以说素不相识的情况下。   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名校学生,脸皮薄得很,被正主饶有兴趣一番打量,个个脸都红得跟富士苹果似的。   “静察己过,勿论人非。”许秋来唇角似笑非笑动了动,“这句话想来你们是不懂的。”   刚刚发衣服为难许秋来的女生,第一个拿了包,气哼哼离开更衣室。   即使刚被嘲笑过一场,全程听下来的许秋来却不见半点羞窘。   她慢条斯理打开自己的衣柜,有条不紊换衣服喝水,没有一点动怒的样子。   倒是廖雪气得不行,可见正主那么淡定,也只能把气憋回去,时不时回头怒瞪那些人。   却不想正是许秋来这轻蔑冷淡的态度,更让刚刚帮腔取笑她的女生无言以对、无地自容起来。   所有人匆匆穿好衣服,逃也似地离开房间,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更衣室。   别说,这效果可比吵一架得强多。   这群人以后路上见了许秋来,应该都跟老鼠见猫似的了吧。   廖雪哈哈一笑,正要拍一通女神的彩虹屁,却见角落里还有两个人迟迟不走,其中一个面带愧色,支支吾吾。   她瞪人一眼,“怎样,你还留着干嘛?”   “对不起,同学,我只是想道个歉。”女生不安地攥紧书包带。   “我们并没有其他意思,也并不是真的讨厌、想取笑你,只是,刚最早出去的那个女孩子,她前一阵子刚和前男友分手,心情不大好,我们都是她的朋友,只是想安慰她……”   What?   “她心情不大好,关秋来屁事?”廖雪奇道,“你们说秋来坏话就能安慰到她?这是什么逻辑?”   女孩深呼一口气,看向许秋来:“她分手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个男生说喜欢你,把她给甩了。”   “她前男友谁啊?”许秋来皱眉。   “利风。”女孩说出名字。   哦……就是那个建院的,在群里说了不当言论,被许秋来挂到论坛上的小倒霉王八蛋。   “为那么一个垃圾?”   许秋来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个人,她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论坛上那个帖子她没看到吗?但凡有点底线的女方都不能原谅这种男人吧?”   “我也不能理解,但她真的非常爱她男朋友,其实她平时不是这种人,只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劝不了她,也只能让她开心点……”   “真的非常对不起。”女生弯腰行了一礼,“我以后绝不会再议论别人长短。”   她面色中的惭愧不似作假,许秋来能看得出,而且这世上有勇气当面承认自己错误的人毕竟是少数。   思及此处,她挥了挥手,“你走吧。”   送走一个,还剩一个。   许秋来目光后移,那个女生也正好在看她,两人目光对上。   这个人气质很特别,是那种标准的文艺片女主脸。   秋来记得她,刚刚在台上时候,她险些踩到人裙子,但“险些”,也就说明没踩。   在刚刚的风波里,女生们隐隐以她为中心,但她全程没有说过话。   “看什么?你应该清楚,我可没踩你裙子。”许秋来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皱了皱眉,被人打量的感觉并不舒服。   尤其是在对方明显对她有所了解,她却对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大抵意识到她的不悦,女生终于主动伸出手来,向她自我介绍:“你好,外语学院,向梦。”   “你认识我。”许秋来沉默片刻,说出一个称述句。   向梦点头,“从贺教授那里听到的,他说你在带陆离跑步。”   她说到此处歪头笑了笑,“想叫陆离运动……挺难的,我对你很好奇。”   “也不止跑步,”许秋来也微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扳着指头数了数,“还有游泳、击剑和打桥牌。”   廖雪不知怎地,从空气中闻到一股强烈的硝烟味四处弥漫。   她有点想笑,因为两个大美女聊天的场景,让她联想起小时候看电视,正反派魔仙变身巅峰对决的紧张时刻!   =   从紫檀学堂出来,廖雪约许秋来去食堂吃饭,因为基地里还有事,许秋来只能委婉拒绝。   穿上球鞋之后,大概因为和袜子间的摩擦,创口贴很容易又松了。   秋来脚后跟磨破的地方混着组织液和布料粘连在一起,疼得她直皱眉,想起童话里的小美人,只能踮着脚尖走路,每一步都疼心坎上,不禁为自己叹气。   好不容易回到基地,她立刻迫不及待陷入自己座位,弯腰查看伤口。   “怎么磨成这样!”韩延惊呼,“师妹你快把鞋脱下来吧,我去给你找药膏。”   徐景盛看着那斑斑血迹也呆了:“女孩子穿高跟鞋原来这么受罪吗?”   黄毛:“现代女性的高跟鞋跟封建社会女子裹足真的有相通之处……”   受到关注的伤口好似更疼了呢。   许秋来捧着鞋浑身不自在,正想要不要把这几个无聊的围观群众驱散,韩延不知道哪里拿来一双干净的男士新棉拖鞋,摆在她面前。   高级的面料,灰白相间的格纹,看上去就很柔软,许秋来心动了,这才是她需要的东西。   她抿了抿唇角,奇道:“教室里还有这种东西呢?”   “嗯,陆神带来睡觉的,反正他不在,隔空借你穿一穿。” 第27章   擦完酒精和药膏,袜子是不能往上套了。   许秋来看着脚边的拖鞋,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半趿上自己的鞋子。   虽说徐师兄一再强调陆神出差了,他没洁癖,穿了也没关系,但秋来还是没有未经同意用人物品的习惯。说起来,陆离许多天没在学校里出现了,据徐师兄讲是出差去了。这也难怪,基地里这么一点点小事,以他的能力整天呆学校确实浪费生命。   基地教室里四大块绿底黑板上久违地擦得很干净,上面只写了一道算法题,这也是今天师兄叫她过来的原因。   这道题据说亚璟电子这个招聘季所出面试题里最变态的一道,有位和徐景盛相熟的研究生院师兄从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进入面试最终环节,结果在这道题上铩羽而归,回来后百思不得其解,耿耿于怀好几天,最后把题透露给了他们。   亚璟电子是这次赛事最大的赞助商,了解金主爸爸的思路,或许也是决赛能否取胜的一环。   徐师兄今早拿到题前还夸下海口,结果见到题目后琢磨了一天,却始终摸不到思路,想出来的几种解题办法都是死循环,只能把师妹叫过来看看。   虽然是个女孩子,但几个人里数许秋来数学最好,是从小经过系统训练的,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吗:“一流工程师靠数学,二流靠算法,三流靠逻辑。”说不定她就有其他思路呢。   许秋来环臂站到黑板正前方,她盯着那道白粉笔写的题目,大脑飞速地运转。   她之所以喜欢参加竞赛,就是喜欢这种能让她肾上腺素爆发、屏息凝神的难题。   许秋来其实鲜少有全神贯注的时候,厉害的大脑对她来说像把双刃剑,她可以同时思考几件事,但脑容量也经常被繁杂琐碎的信息充斥,所以她会尽量减少对无关紧要的人或事的思考和关注,这也是身边同学常觉得她高冷、不好接近的原因。   天气太热,秋来的鼻尖是刚骑车过来还没擦掉的小汗珠,打湿的鬓角贴在白嫩饱满的额头。   她的眼神沉静而专注,半晌没有挪过位置,要不是还有呼吸声,众人大概要以为她已经石化了。   又隔了很久,秋来终于动了,她走到黑板前拿了粉笔,想把上面那块黑板放下来写题解,大概是机关坏了迟迟扳不动,着急回头喊了一声:“师兄!帮我搬个凳子过来。”   黄毛立刻把凳子送上,许秋来够到题目,唰唰唰就开始往下写。   粉笔写断了,韩延又赶紧送上一只新的,地上到处落的是粉笔灰。   写完左边满满两大黑板,又拖着凳子去了右边,踩上去,继续往下写,不过这次写到一半时,思路却有点卡住了。   ……这个步骤分组个数不确定的话,出现极端大的数该怎么叠加?   她捏着粉笔举棋不定好久,却听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剩余数里的最大值加到前三个数最小值上,重新排序继续叠加,直到数组个数只剩下最后三个为止。”   这猝不及防的提醒吓得秋来一跳,她心中一动,下意识往后看去,却没料凳子晃了一下,她鞋子本就半趿着,重心一个不稳,直挺挺朝后倒去。千钧一发之际,许秋来只想到:玩完了,要是摔到胳膊腿什么的,她岂不是白受三天罪?脚后跟还伤着呢!   再然后——   她掉进了一个怀抱里,触目就是陆离那张高贵无死角的俊脸。   只见他神情吃痛,一副手马上就要断、受了重伤的倒霉样,许秋来心都没来得及扑通两下,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   “陆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站你背后半天了,”陆离甩着小臂,他眉心紧皱,抽空指黑板,“往下写。”   “哦。”许秋来赶紧重新爬上凳子,却又被陆离叫住,“你脚怎么了?”   糊着层药膏还又红又肿,陆离看到这种血腥的伤口就头皮发麻,生理性寒毛直竖,好像伤在自己脚后跟一样。   “礼仪队穿高跟鞋练的呗,”徐景盛插口,“刚进来时候血淋淋的更严重,现在擦了药才好点,我们想把陆神你拖鞋借给她穿,师妹还嫌弃。”   嫌弃???   许秋来惊恐地回头盯徐师兄,师兄害我!哪里有这回事?   陆离眉头微皱,许秋来直觉他浑身都散发着不悦的气息,赶紧两手一起摆动否认三连:“不是的,哪里敢,我没有,我就是觉得没征过你同意,不好动你私人物品。”   “送你了,穿吧。”   “也不用那么麻烦……”她正礼貌性推拒两句,只见陆离眼皮一翻,那副中二少年的厌世感又上来了,不耐烦道:“我不想再接你第二次,手都要断了,到底穿不穿?”   “穿!”   陆神屈尊降贵的施舍,秋来竟然觉得有一丝感动。   她把饱受折磨一整天的脚丫子放进那双看起来就很贵很柔软的拖鞋里,感受到棉花的包裹,好似踩在云端,飘乎乎直到把代码写完。   “哇!”徐师兄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出一声惊叹,征得许秋来同意后就赶紧用手机拍下来,传给那位研究生院的师兄看。   “师妹真的厉害!”韩延是全程看她写完的,沿着她的笔迹,自然知道这过程需要多么清晰的思路支撑。   “哪有哪有,都不算我一个人做出来的,”许秋来心虚,“多亏陆神点拨。”   陆离可不是会客气的人,许秋来没听到声,回头一看,发现陆离在修改她刚刚解题过程中写到的函数。   也没直接擦,他单手插裤兜里,左手拿着红色粉笔往上写,将她白色粉笔的部分压下去。   他动作很快,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黑板上白花花的代码公式里已经有相当一大片被红色覆盖。   是的,就在几分钟前,许秋来刚写出、还觉得引以为傲的部分,现而被红色更高端,更简洁漂亮的函数取代。   陆离收完最后一笔,轻轻把粉笔头扔回灰盒里,拍干净掌心,不带走一粒粉尘。   负手抬头打量时,端的是一派举重若轻的天下第一高手风范。   所以说这位才是神呐。   尽管大家都已经见惯了,但每每到这时候,都还是有点呆。   许秋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她一面打心底觉得陆离改的是真对,一面又不忍生出一番“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瞧着那宽肩窄腰、颀长的背影,她有些五味陈杂的感觉涌上心头,同时血流却又开始不自觉加速,不知道一股什么滋味携卷着骚动从四肢百骸里涌出来,汇聚在胸口,顶在心尖上,又痒又热。   棋逢对手,战意澎湃。   陆离就在这时候回过头,他漆黑的眼眸歪头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   许秋来胸口余震未过,小鹿乱撞了好几下,然后就听他问:“你是哭了吗?”   同时伸手过来,疑道,“眼睛上怎么还黑漆漆的。”   许秋来没来得及躲开,被他的拇指在眼睑上擦了个正着,看着那擦下来漆黑的墨迹,她脸瞬时也黑了。   “那是眼线,我没哭,红色的是眼影!”   “哦……”陆离第一次听说这个,涉及全然未知的领域,他有点茫然,隐约觉得自己是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祸,小心翼翼把拇指上的墨迹往身后一藏,顺便在黄毛黑T恤上蹭了蹭,开口:“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虽然说带妆培训一整天,是有点妆残了,但也不至于让他露出那副表情吧?   许秋来当天晚上回家,卸妆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觉得明明还是很好看,桃花妆眼角含春,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大美女脸,陆离这家伙是没长眼睛吗?   =   周末在许秋来漫长而焦急的等待中渡过,她一次次思考布置行动当天会发生的可能和应急方案,这天终于来了。   校友招待会分三天举办,周一到周三分别是毕业二十周年、三十周年和六十周年校友招待会。   然而对许秋来来说,只有周一是特别的,因为这一天,程峰会携妻子冯安妮出席。   齐进的行程她已经确认过,还在国外出席讨论会,应该赶不回来。   这也正好,他作为启辰一把手,公众人物,警惕性和安保级别都比程峰要高得多,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行动起来风险很大,许秋来打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奔着程峰去的。   她需要在后台借职务之便,混入程峰休息室,拿到他的私人手机或任何其他电子设备,植入她的程序。   就算是名校学生,普通人想不违法近距离接触一回大人物有多难?   难到她两年里硬是没有找到一点点可能。   错过了这次,下一次,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许秋来已经快要等不下去了。就算明知道危险,她也必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只要一想起来那天,掀开白布时,父亲那双怎么也合不上的眼睛,她就觉得整副灵魂都在被架在火上烘烤。   之前命运阴差阳错把冯安妮送到她面前,秋来觉得,这是连老天都在为她创造机会。   周一早上不到六点,秋来就睁开了眼睛。   窗外的天还没亮,小区里几只小鸟叽喳叫,她洗漱完,开灯对着化妆间的镜子开始盘头发化妆。   学校没有在会场为她们配备更衣室,秋来需要在家里换好衣服,最好能再提前到场确认一遍。   确认出席的校友提前半个月就确认过名单,上周五放学前,休息室是贴了名牌各自分配好的,许秋来怕周一找不到机会,当时就已经趁机悄悄把收音设备藏在了属于程峰的房间里。   学校配发的活动耳机,被她一番改造后,切换频道就能听见休息室里的动静。   东西都收好,确认一切没有遗漏,她拉上自己的书包,回头就看见秋甜起了,小家伙揉着眼睛站在洗手间门口,小卷毛乱哄哄披在肩头,睡眼惺忪看着姐姐。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秋来这么隆重的打扮了,香喷喷的而且好漂亮。   “姐姐,我们今天还骑自行车上学吗?”   “不了,今天坐公交。”   时间来不及,在车站等车的空档,许秋来抓紧时间给妹妹扎小辫。   刚辫好一边,秋甜把发圈递上,她抬头就见Q大大师别墅那路口转出来一辆黑色小轿车。   车窗里面黑漆漆的,秋来原以为人家应该没看见她,谁料快到跟前时,车竟减速缓缓停下来。   “姐姐,是谁呀?”秋甜疑惑往后看。   秋来三下五除二把小辫子绑好,拎上秋甜书包,告诉她,“咱们有车坐了。” 第28章   秋甜从小很有礼貌,车门一开,她先跟后排哥哥和开车的叔叔打了招呼,然后像模像样道:“麻烦大家了。”   看到陆离颔首,这才蹬着小短腿爬上车,坐在后排正中间。   她歪着头方便姐姐扎另外一边的辫子,大眼睛却在悄悄往旁边偷看,谁知正对上陆离的视线,她像只被抓的小老鼠,噌地把目光缩回来,抱紧姐姐的腰。   她觉得这个哥哥长着一张不耐烦的脸,很不好说话的样子。就像她最近在看的动画片里那个最帅的大反派,动不动就想毁灭世界,操碎她一颗小孩的心。   但既然肯捎姐姐和她去上学,或许是个面凶心善的好人呢?   秋甜想到此处,又埋在姐姐怀里偷瞥,谁知陆离还在看着她,而且手很欠地扯了两下姐姐刚刚帮她辫好的棕栗色小辫子。   讨厌!   秋甜最不喜欢别人碰她的小辫,她拨回自己的头发,好声好气解释:“会乱哦。”   她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姐姐说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自以为隐蔽地瞪了人一眼。   陆离却越发饶有兴趣起来,整个一缩小版的许秋来。   他问:“这就是你妹妹?多大了?”   “嗯,她叫许秋甜。”秋来察觉秋甜有点别扭。   这孩子平时挺大方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把妹妹抱在腰上的手扒拉下来,叫人坐端正:“告诉哥哥你几岁了。”   “八岁,我上二年级了。”   小孩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甜,很自豪的样子,还奶里奶气的,就是有点咬不准字音,因为透风。   陆离大清早被□□,心情一路都很烦躁,听到这时,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妹妹真有意思。”   秋甜上周刚掉了两颗侧切牙,最近都不好意思说话,陆离的嘲笑正戳到她的痛处,她内心给这个大反派的打分此时已经狂跌到个位数,在零分的边缘疯狂徘徊。   蹭车的好感度已经没了,干脆连话也懒得说,小辫子一晃,别过头看向窗外。   直到附小门口,秋来送她下车,系好红领巾后,秋甜亲了姐姐光洁的脸颊一口,悄悄在她掌心塞了一颗巧克力,贴耳叮嘱:“姐姐路上吃。”   “哪来的?”   “昨晚上王奶奶给的。”   巧克力在小孩的口袋里被体温暖一夜,已经化了。秋来摸摸她脑袋,“下次留着你自己吃吧,姐姐不喜欢巧克力,好好上课,知道吗?”   “知道,我记住了。”   车已经动了,秋来还在目送小家伙跑进学校的背影。   陆离:“你们姐妹感情很好啊。”   “嗯。”   秋来点头,“我妈妈生秋甜的时候已经是高龄产妇了,她冒着大出血的危险把妹妹生下来,我当年不理解,现在其实很感激她做的这个决定。”   正因为这个决定,在他们离世之后,才给她留下一个世上最亲的人。   她是看着秋甜长大的,从第一声啼哭,到回走、会爬,日渐长开,变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天使。   秋来小学不懂事时候,也带过她去偷过零食吃,把打碎的摆件和花瓶黑锅扔给懵懂刚学会爬的妹妹。   她会给她讲故事,教她堆积木,说道理,玩累了就头并头靠在一起睡觉。   那种血缘的羁绊,是根深蒂固无论如何无法斩断的。   就像她不管怎么罚怎么骂,秋甜还是会毫无芥蒂抱着她的手道歉,而她不管有多累,也从未想过要扔下妹妹。   秋来永远忘不了,十七岁人生剧变的当口,她在殡仪馆守灵跪了一整天,整个人浑浑噩噩如坠深海、只想追随父母而去的时候,是秋甜一声哭唤醒了她。   那一瞬间,她想到的是,如果她也死了,秋甜该怎么办,她还这么小,要怎么活下去。   在别人看来,秋来为妹妹撑起了一个小家,但事实上,从某种意义来讲,秋甜也是她的心灵支柱。   陆离是独生子,那种生命相依的感觉他体会不到,但想想如果他爹现在抱回来一个野孩子给他做弟弟,他肯定讨厌到脑仁疼。   =   两人在校门口分别,秋来独自抵达礼堂。   八点,现场开始打扫和布置。   时间到九点钟,有校友陆续抵达。   时间越临近,其实秋来心里越紧张,在她把那颗巧克力剥开吃下肚后,才感觉冰冷的手心有了一丝温度。   长长的走廊里大概有几十间休息室,这一楼由许秋来和另外一位新闻学院的女生负责。   她俩起到一个引路、听候来宾差遣的作用,除了最开始在引人进入包厢时端茶倒水,其余时间,若非特别事由,她们是不能无故进入来宾休息室的。   就算程峰不在房间里,走廊那么多休息室,进出难免人多眼杂被人撞见,只有全部人在会场观看演出和颁奖的时候,才最保险。   那一环节虽然长达两个小时,但中间有十五分钟休息时间。   下半场大部分内容是领导讲话和颁发荣誉证书,许多来宾可能提前离场,也就是说,为确保万无一失,她的机会其实只有上半场表演最精彩的半个小时。   最最重要的是,程峰认识她。虽然许多年未见,许秋来眉眼长开许多,但依旧不能确保他会不会看出自己和父母眉眼间的相似之处,出声询问。   所以,为避免麻烦,她不能和程峰打照面。   九点四十五分,当秋来远远在走廊看见电梯里走出穿套裙的冯安妮时,当机立断转身,寻了个借口,把迎宾工作让给自己的搭档,自己接过茶壶,拐进包间倒茶。   时间又过去三四分钟,她回到走廊,切换耳机频道,一阵微弱的杂音过后,只听里面传来了冯安妮的声音。   “……我不是那个意思,爸的寿辰肯定是我最重视的,我一定办得风风光光让爸开心,但画展也得办,到时候就办成慈善艺术作品展,把我这次准备展出的24副画拿出来进行慈善拍卖,用”关怀失学儿童“为主题筹善款。”   冯安妮正极力正试图劝服的人,显然正是程峰。   果然,那声音之后就弱下来,撒了一声娇:“老公,咱们就趁画展这次机会,联系几家媒体宣传宣传,对改善风评也有好处,扩大你的影响力,事情百利而无一害。”   “行了行了,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只是别再让妈把状告到我这里来,说你整天忙得不见人影就好。”   虽是轻描淡写,但许秋来确实听出了几分其中暗含的敲打,看来,冒大不韪结婚不到两年的程峰夫妇,感情也不是如外界所想的情比金坚啊。   冯安妮显然也听出了内里威慑,当下又是一番保证和小意温存,总算把人哄顺了几分。   豪门媳妇儿不好当,尤其是程峰这种富一代起家的。他愚孝的老母亲大字不识几个,整日只知道对养尊处优的儿媳指手画脚。这种人,若不是程峰的母亲,在路上遇到,冯安妮连眼角都不会施舍人一个。   在之后,两人的声音便小了,许秋来支起耳朵使劲听,半拼半凑,才勉强听清楚,大概是环亚一个女副总今天也要出席校友会,程峰叫冯安妮去和人套近乎,约莫是启辰最近一个项目与环亚旗下的亚璟电子有往来,提前打探消息。   那个女总裁和环亚董事长关系不一般,据说早年两人曾有过情人关系。   ……   听了半个小时的商场辛密后,程峰大概开始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按照秋来之前查到的行程,程峰今早应该是在郊外开完会议后顺路直接过来Q大的。   休息室里安静下来,许秋来能听到一些敲键盘的声响。   这很好,说明他带来了有用的电子设备。   噩耗是:程峰还随身携带了两个保镖。   两人正站在走廊尽头的吸烟区吸烟,他们的状态比正常的工作状态松弛。可以确定的是,两人不是为校庆准备的,可能是因为怕早上的会议出差错,结束后,顺带把保镖也带了过来。   无论什么原因,结果是殊途同归的,因为很明显,程峰在观看表演的时候并不会把保镖一起带到前面去。   许秋来心中一跳,胸腔随即被不甘填满。   要放弃吗?   不!   不可能,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十点整,招待会的表演正式开始。   许秋来在听见耳机里的关门声后,又等了十分钟,才从洗手间出来。   路过吸烟区,她给两位黑衣保镖分别倒了水。   对方点头示意,但并没有喝。   许秋来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叫我。”   她的笑容杀伤力很少有人能顶得住,再加上身后的名校光环,两人虽然不会真的麻烦她什么,但还是心生好感,认真道了谢。 第29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茶水间里,秋来表面上还能维持平静无波,嚼了块口香糖,有一搭没一搭和那新闻学院的妹子说着话,其实已经坐立不安。   离上半场演出结束还有二十分钟,在这期间,两位保镖始终没有离开过走廊窗边的休息区,从他们的角度,一眼就能看清程峰门口的进出状况。   好在又过了五分钟,保镖里块头较壮的那一位从沙发上起身,他原地站了几秒,然后朝走廊洗手间指示牌的方向走去。   许秋来余光始终盯着那边动静,终于等到机会,她立刻用准备好的理由脱身,手搭在小腹上,跟新闻学院的妹子笑道:“我去趟洗手间。”   “那个来了?要不我给你倒杯红糖水?”女孩挺热心。   许秋来摇头,“我一紧张就胃不舒服,老毛病了。”   整层休息室架构是狭长的L字形,她所在的茶水间和洗手间都位于两条走廊的最顶端,而吸烟和休息区则在中间的折点。   就是说,想去洗手间就一定会被留守的保镖看见,留下印象,所以许秋来并没有直接过去,而是转身下楼,绕了一圈从二楼洗手间旁的楼梯回到三楼,直接抵达洗手间门口。   走廊没有监控录像,她用最快的速度将男厕门从外面反锁,吐出嚼开的泡泡糖塞进锁眼,将那人彻底锁在里面。   然后重新下楼,拎着裙摆小跑,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三楼另一端。   她只等了两分钟,果然,吸烟区的保镖在接到一通电话后,起身朝洗手间走去。   他去帮人开锁了。   这招叫做围魏救赵,是秋来刚上三年级时候,从兵法上学的。   几乎人一消失在折角,她立刻从楼梯间现身,把高跟鞋拎在手上,悄无声息踩着地毯到了程峰休息室门口,用早就配好的钥匙将门打开。   许秋来不知道那锁在他们这些专业人士手下能撑多久,只能赌,在Q大校园里,他们的戒备心没有这么强,把被反锁的门当做某些人的恶作剧。   书桌上没有摆放任何东西,但她确定程峰离开时,并没有随身携带电脑。   休息室统一配备两个柜子,一个文件柜一个茶几柜,许秋来一一开找,果然在文件柜最底层找到了笔记本。   不出意料,开机就是一道锁。   像程峰这样的商界人士、尤其还是互联网科技公司的重要人物,他的电脑自然有特别的加密手段。   可能许秋来打开一台普通电脑只需要不到三十秒,但要想不触发任何报警机制在一分钟内打开程峰的电脑,却非常有难度。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因为随时可能有人开门进来。   或许是紧张,也或许是因为戴手套影响了她敲击键盘的速度和准确度,秋来只能深呼吸让自己冷静,让大脑沉浸到一种飞速运转的状态中,给身体发出每一道准确的指令。   分针跳到10:35。   在一声开机提示音后,屏幕变成了桌面状态,许秋来插上自己的U盘开始读秒等待。   把程序安装好只需要四十秒。   如果再算上关机和把电脑放回柜子的时间,还需要一分半钟。   快了,她心中安慰自己,然后,就听走廊在这时传来高跟鞋踩在地毯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   她的心脏有一瞬间的停跳。   怎么办?   来人可以肯定不是她的搭档,学校统一配发的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声音要比这个更低更稳沉一些。   许秋来记得,今天上午三楼休息室接待的校友中只有五位女宾,穿高跟鞋的更是才两位,其中一个就是冯安妮。   进度条还剩一半,还有二十秒。   许秋来来不及反应,她关上文件柜门,抱着电脑一闪身躲进书桌底下。   下一秒,钥匙插进锁孔,门把手随即转动。   冯安妮提前回来了。   “……眼高于顶的老女人,眼角褶子都可以堆起来了,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傲得不行,不就是个副总,当年还不是靠男人上去的,跟谁不知道似的,平白好像我低她一等,跟她说话爱答不理……”   冯安妮正打电话,不知在对谁抱怨。能肯定的是,电话那端接听的人不是程峰,她对程峰说话没有那么放肆。   不过确实能听出她非常生气,气到连一贯的贵妇风度都维持不住了,只听什么东西往茶几上一砸,响声过后,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电脑进度条已经到了末端,窗口自动关闭。   许秋来把电脑关机,目光透过书桌底层缝隙往外,能清晰看到冯安妮高跟鞋尖精致的花纹。   一桌之隔,冯安妮随时能走到这边来。   她喉咙动了动,心跳如擂鼓,把已经黑屏的笔记本轻轻合上。   10:37。   再有八分钟,前台的表演中场休息,程峰也可能随时回来。   到时候被发现,她可以想象等待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   她得从这里出去。   秋来脑海里闪过数种办法,却始终没有站得住脚的方案,她唇焦口燥,只得更用力地抓紧电脑边缘。   终于,冯安妮从沙发上起来了。   她边打电话,边往门口一站,大抵是没在走廊看到两位保镖,扬声唤了句,半晌才等来其中一个。   她语气很不善,“还有一个哪去了?人影呢?”   “他……”   “我不听解释,现在、马上去给我买杯冰美式,十分钟,要滴漏不要浓缩,动作快点。”   心情不好的时候,贵妇也是疲于向身边人保持宽容的。   等冰美式的时间,冯安妮就站在走廊继续打电话,休息室门虚虚掩上。   秋来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将电脑放回文件柜的电脑包里。拎上高跟鞋,从门缝里朝外一看,确定冯安妮正背对她,闪身从门内出来,将高跟鞋穿好。   再然后,她往后退几步,拉开一个安全距离,轻声唤道:“冯老师。”   冯安妮回头,被身后的礼仪小姐吓一跳。   许秋来的脸还是挺有辨识度的,不用怎么想,她记起这个人前段时间才和自己一起共患难,出言回道,“是你呀,真巧,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她本想称呼对方名字,但一时又有些记不起来,唇角荡出一个略显尴尬的弧度,对她摆出个稍等的手势,与电话那端道别后挂断。   冯安妮不确定自己刚刚的话她听到了多少,只能问:“你过来很久了吗?”   “刚过来。”女孩的歉疚恰到好处,“真是对不起,太莽撞打扰到您了,我就是刚刚在茶水间看见身型有点像您,想过来确认一下,没想到还真是。”   尽管此刻冯安妮心情不是那么妙,但在陌生人面前,她一向很善于维持自己的高贵温柔典雅,“没关系,见到你我也很开心。”   “需要给您倒一杯茶水或饮料吗?”秋来指了指走廊尽头的茶水间,微笑道,“我今天的工作是这个。”   “不用了,我叫人买了咖啡。”   ……   几句寒暄过后,冯安妮推开休息室门,头微往里一偏,邀请道:“要进来坐坐聊会儿吗?”   刚刚从别人那里受了气,许秋来态度间发自内心的恭敬和尊重让她很受用。   距离中场休息时间只剩两分钟。   许秋来刚从那方寸空间里逃生,怎么会傻到又送上门去?   她摇头婉拒:“不了老师,马上前台中场休息,我一会儿还得工作,真是太遗憾了。”   冯安妮点头表示理解,忽地想起什么道:“你等等。”   她说罢折身返回房间,许秋来一颗心提紧。   因为冯安妮捡起了她刚刚生气时砸在地上那个包,那包原本靠近茶几,被许秋来出门一时不防踢到了沙发旁。   如果她是冯安妮,此时应该早就发现房间内被动过的痕迹了。   好在冯安妮自己并没有察觉,她从中抽了一张邀请函出来,交到许秋来手上。   “我最近办了一场慈善画展,这张邀请函送给你,我上次听你对新印象派的见解很有境地。”   许秋来受宠若惊,连摆手,“这太贵重了,我不是美院的学生,恐怕暴殄天物了。”   主要她这个穷鬼也捐不起钱。   “收着吧。”冯安妮挑了挑下巴,“我和你一见如故,这张邀请函给你,总比送给那些不懂装懂的人有意义。”   许秋来暗中一枪。   事实上,她的见解,也全都是临时搜索速记的。   这一磨蹭耽搁了许多时间,许秋来把邀请函攥在掌心,打算离开时,只见冯安妮望向远处的眼神一动,她说:“我丈夫来了。”   许秋来的脖颈瞬间僵硬,她知道此刻必须想办法尽快脱身,但人已经快到跟前,她这时连声招呼都不打,头也不回走开,怎么看都不礼貌而且容易叫人起疑。   “他学财务出身,跟他说画就像对牛弹琴,连莫奈和毕沙罗都分不清……”   冯安妮拉着她的手,还在小声抱怨,许秋来的心弦已经绷紧了。   她听着那脚步声越走越近,连背后寒毛都开始倒竖。   就在此时,走廊前侧来微响。   许秋来一抬头,就看见前方一扇门打开,走出一个人熟悉的人影来。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她大喊一声把人叫住:“陆神!”   陆离回头,他依旧穿着一身连帽卫衣,手插兜里,神情冷峻得有点吓人。   壮汉司机大哥就跟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一起停下来。   他早上也心情不好,但那时更像是没睡醒耍小孩子脾气,不像此刻,是真的冷,冷到许秋来隔着这么远,都感受到了那股冰封般的寒气。   “对不起冯老师,我朋友好像出了点事,我过去看看。”就这么一句,终于顺理成章脱身。   许秋来背对程峰越走越快,内心无比雀跃,她几乎是小跑着到陆离身侧。   “喂,你怎么了?”   气氛不太对,秋来抬眸偷偷打量。因为穿了高跟鞋,她个子比平日高一些,已经能勉强到他的鼻尖了,也能更清晰看清楚他眼睛。她说不清楚那是怎么一种感觉,像是他所有的情绪被裹在黑漆漆一团雾里,浓重得拨不开。   目光落到一旁的房间名牌上,秋来想起来,这似乎就是冯安妮讨厌的那位环亚女总裁的休息室,陆离刚刚是从里面出来的。 第30章   陆离并没有回答她的问候,只是臭着脸反问:“你现在可以休息了?”   言下之意大概是她很闲,打扰到他了的意思。   陆离心情糟糕时候,不喜欢有人在一旁围观。   秋来却假装并没有看懂眼色的样子,仍然在笑,她秋波眉舒展,杏眼弯弯仿佛泓着一汪湖水,涂了浆果色唇釉的嘴巴唇齿微启,M形饱满的圆唇好像在Buling闪闪发光。   有点刺眼睛。   “给你这个。”   她往他手心里神神秘秘塞了什么,陆离摊开手掌一看,却是颗粉红色泡泡糖。   那是许秋来刚刚买来塞锁眼剩下的。   他嘴角一撇,轻嗤:“我像是需要吃糖哄的年纪吗?你觉不觉得自己很幼稚,一颗糖能改变什么?”   “别误会,我没有想哄你的意思。”许秋来摆手,赶紧摇头:“我就是现在心情真的很好,需要有人分享喜悦。”   陆离的脸色肉眼可见更臭了,连眉眼都塌拉下来,只用眼角斜睨她。   秋来把剩下那颗包装撕开,当着他的面放进自己嘴巴里嚼动。   “你高兴什么?”   “就是很高兴。”   “我不喜欢草莓,换个味道。”陆离皱眉。   “你手上是最后一颗,不要就还给我。”她说着伸手去拿,却不想有人抢,陆离反而往后一退。   他飞速剥了壳把糖放嘴里,问道:“你刚在躲谁?”   许秋来没料到他的触觉这么敏锐,怔了一秒才恢复微笑:“一个熟人。”   “程峰吗?”陆离说话一向直来直去懒得给人留余地,看着许秋来的笑容逐渐僵硬,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乐趣般,开心了一点。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你知道什么?”许秋来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一动不动盯着陆离的眼睛。   “什么也不知道啊,”陆离摊手,“但我十分钟前想去趟洗手间,发现他保镖被你的泡泡糖锁在了厕所里。”   他吹出一个粉色泡泡,那泡泡扩张到鸡蛋大小极限时噗嗤炸开,被他指着打比方:“喏,就这样,粉红色新鲜草莓味的。”   陆离果然很敏锐,就这么一点蛛丝马迹都被他联系在了一起。   秋来心跳加快一拍,她有一瞬犹豫,但最终没有选择撒谎,“……我们之间有一些旧怨。”   她知道陆离不会细问,移开话题小心道:“你和程峰认识?”   “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陆离头也没抬,语气轻屑,仿佛对方能被他知晓名字已经是多么荣幸的一件事。   还是这一副拽得二万五八的样。   许秋来心中暗松一口气,陆离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既然他们之间不相识,他很大概率懒得把自己的发现往外说。   送人走到楼梯间,许秋来正打算到这里就折返,忽然听楼梯口传来一声喊。   “陆离!”秋来抬头一看,发现出声的正是那位环亚女总裁,她居然追出来了。   就站在三楼楼梯口,从许秋来的角度往上看,那人约莫年近四十,涂正红色口红,套装、丝巾还有一丝不苟盘起的头发都让她看上去强势而精致,很有气场。   许秋来应声停下脚步,陆离却恍若没听见的样子,不停朝前走,一连又下三个台阶,感觉人没跟上,才皱眉回头问她:“你还不走?”   许秋来有点懵,她本来就是要回去工作的呀!   但在当下的环境,显然她应该坚定与陆离站在一个阵营里,落了他面子回头他记仇可就难办了,于是只好又跟着下了几步。   “陆离!”女总裁追着又唤了几声,陆离还是没有理她。   大抵是嫌弃许秋来犹犹豫豫走得太慢,他干脆直接伸手过来,攥紧她胳膊往下带。   掌心触上她皮肤的一瞬间,两个人皆是一愣。   陆离手很凉,像他本人的肤色一样,带着点不见天日的冷感,许秋来的肌肤却是温润的,既不会烫得扎手,也不会冰得让人有难以触碰的不适感,是那种空调房里的十八度常温,舒适且柔软,女孩子特有的软。   没走两步,他又别扭地放开,“你就不能走快点吗?”   “不能,我穿了高跟鞋。”许秋来指指脚下。   她告诉自己,看在陆离刚刚救了她一命、而且心情不好的份上,不要跟乱发脾气的他一般计较。   =   两人一路走到礼堂对面的超市,许秋来打开门口的冷柜,拿了巧克力牛奶,结账后,她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   陆离伸手要接,却不想许秋来这次自顾自戳开吸管,放进了嘴里。   不是给他的。   陆离张口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啊……”秋来猛吸一大口奶,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原来巧克力的苯乙胺可以让人这么开心。”   她一直奇怪陆离的口味为什么总是单一执着,现在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某种特定环境里,它确实能让人快速安稳镇定。   “你为什么不高兴?因为那个女人吗?”她也学着陆离使劲吸牛奶盒底,空盒发出滋滋声,“我刚偷听到程峰老婆说她很讨人厌。”   “确实讨人厌,”陆离赞同,“但她还配不上让我因为她不高兴。”   许秋来疑惑:“那你臭着脸是为什么?”   她觉得像陆离这样,几乎是咸鱼一般躺赢的人生,日子简直舒适至极,实在想不通他每天为什么还一副厌世脸。   陆离没答,只是在桌子上趴下来,眼睛盯着她那个空奶盒,漆黑的长睫颤了颤,“可能主要因为低血糖,眼花头晕。”   许秋来翻个白眼:“我真是服了你了。”   她变戏法般右手从桌底下又掏出一盒奶,推到他面前,“你知道,我很穷的,给你记账本上了,以后要记得还我。”   “好。”他乖巧地点头,把吸管咬在嘴里。   “还晕吗?”   陆离摇头。   “低血糖解决了,次要原因呢,是什么?”   陆离沉吟半晌,一本正经答:“学习不好只能回家继承百亿家产?”   唬得许秋来一愣一愣,又气又惊:“百亿家产让你这么不开心吗?”   “如果可以,你介不介意别人替你承担这份痛苦?”   陆离瞧她那认真样差点没笑得呛奶,“你居然真信了,你是不是傻哈哈哈……”   印象中陆离鲜少有笑得这么厉害的时候,他前俯后仰,就差断气了。   一想到把他娱乐成这样的人是她自己,许秋来就一脸黑线。   她平时没有这么好骗的。仔细想,其实陆离的生活轨迹、习性观念,也并不与她认识的那些传统富家子弟相似,要不是因为他平时的样子拽得太具欺骗性,这个当她根本不可能上!   生气!   陆离笑够,大概瞧她真的快抑郁了,这才收声:“这样,你想问什么,你再问一次,这回我保证认真回答你。”   “真的?”   “真的,巧克力奶作证。”   “那个环亚的副总,她是你什么人?亲戚吗?”许秋来思来想去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那个人,看起来对程峰当下的项目很重要的样子。陆离和她的长相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而且从他的态度看,首先就排除了母子关系。   陆离把喝光的奶盒扔远,一道抛物线过后,响声落进垃圾桶。   “不是,她是我妈从前的朋友。”   “从前,那就是说现在已经不是了?”   “这是第二个问题。”陆离指了指她身后的冷柜,坐地起价,“再来一盒。”   许秋来拿着零钱和巧克力奶小跑回到他跟前,“现在能说了吧?”   陆离屈尊降贵地点点头,戳开牛奶之前,又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问她,“这盒记账吗?”   “不记。”许秋来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   果然越有钱的人越抠,抠死他。   然而陆离接下来的猛料,确实没有辜负那盒奶的价钱,让她猝不及防大吃一惊。   他说:“我妈不在了,她想做我后妈。”   听听这惊人的信息量,饶是秋来能言善辩,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好,唯有比惨可破了。   “没事,你还挺好的,还有爸爸,”她主动帮人戳开牛奶盒推过去,“我爸妈都不在了。”   陆离也是第一次听秋来说这个,其实他之前就隐约有过猜测,但猜测和当事人亲口承认还是有区别的。   被比下去了,他胸口有点闷:“我宁愿没有爸爸。”   “但你还有爷爷奶奶,贺教授多好啊,这么不离不弃拉扯你。”   陆离有点介意她的用词,觉得秋来没大没小,好像自己是什么动物幼崽似的,但又想想这句话确实没毛病,便没有挑刺,“你没有其他亲戚了吗?”   “我接那么多兼职,像是有亲戚肯收留的样子?”   “那你也太惨了。”陆离不忍。   许秋来赞同,正要附和,忽而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她现在是反转成被安慰那个了?   “但你妹妹很幸福。”他补充。   前一句还叫人生气,后一句就叫人重新愉快起来。   提到秋甜,秋来手撑着圆巧的下巴,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温柔而由衷满足。   这样的许秋来,让人很想伸手,在她圆弧形状的脑袋上摸一摸。   说不定像撸猫一样,会很舒服。   陆离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再然后,他一脸嫌弃地收回手,“你怎么抹了那么多发胶?”   秋来不敢相信陆神居然还有这种倒打一耙的恶劣品质,“礼仪队规定,再说,我抹发胶怎么了,你干嘛要摸我头发?”   “你们礼仪队都出的什么奇奇怪怪的破规定,又要穿高跟鞋又要抹发胶,全是摧残人身心的东西。”陆离最讨厌那种黏糊糊的质感,在超市外的水龙头底下冲了半天,心理上总感觉没冲干净。   “就你毛病多。”许秋来在旁边给她递纸巾,“我只是借调,不属于礼仪队,说‘你们礼仪队’是不准确的,向梦才属于礼仪队。” 第31章   陆离似是惊讶于为什么会从她口中听到“向梦”这个名字,眼神茫然了一瞬。他正待要说话,许秋来耳机里传来唤声。   她匆匆起身,“我搭档找我,我要回去了。”   程峰是下午四点钟离校的,在那之前,许秋来成功避开了所有和他可能的碰面。   但还是出了一些意外,招待会临近结束,她在整理后续工作时,那位女总裁的助理亲自找到茶水间里来。   他敲门,礼貌道:“你好同学,介意占用你一些时间吗?我们苏总想和你聊聊。”   许秋来很快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苏总是谁。   估计是那人上午看见陆离走时把她捎上了,以为陆离和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   她实在不想掺和这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于是扬了扬手中的抹布:“对不起,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那人站门口,低声对电话里说了句什么之后,又重新道:“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我们苏总就在走廊。”   这下实在避无可避,许秋来只好扔下抹布,与新闻学院的妹子打声招呼:“我去去就来。”   要是让冯画家知道上午对她爱答不理的环亚苏总亲自赶来非要和自己见面,她怕是更要气得跳起来。   早上就觉得这位女总裁有气场,那种气场离近之后,压制全开,更是存在感明显。   她环臂站在走廊尽头,眉眼间是普通女人不具备的天生自信与威严,下巴与颈间微昂的角度,更是显露出一种凌驾于人上的气势。   “您好,苏总。”许秋来先打了招呼。   女人颔首算是应答。   她在地毯上踱步,片刻后才抬头看向她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大概是领导当惯了,总喜欢发问,但这个问句是她的台词呢。   许秋来只想猛翻白眼,考虑到后果,还是忍住了,她答得很规矩,“今天是我和苏总您第一次见面,我想我们之间除了陆离,应该是找不出其他交集的。”   “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兜圈子。”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盯着许秋来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我们做笔交易吧。”   许秋来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千百个念头,她想起了中学那些小女生们奇奇怪怪的课外读物,忽然有点想笑了。心想要是女总裁砸出五百万元让她离开陆离,这个交易她一定拒绝不了。   话虽如此,可不能真这样说,她努力绷住笑容,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些,“但我似乎没什么值得与您交易的东西,我和陆离的关系也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密切——”   “我知道。”女人打断她的话,手微抬,一旁的助理便将准备好的信封递过来。   秋来傻眼,还真给钱啊?   “我只需要你帮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的语调带着那种领导者独有的、蛊惑人心的能力。助理适时打开信封,让她足以看清楚现金支票填写的金额。   许秋来只扫了一眼便移开眼睛,她深谙他们这群的人的言语艺术,直接发问,“例如呢?”   “把陆离的日常状态向我报备。”   “有什么事不能直接问他?为什么要通过我?”   “你之前看到了,陆离对我有一些误会,但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很关心他。”女人三言两语带过,换个方向攻克:“我知道你年纪轻轻养家很不容易,还有个半大的妹妹要照顾,我也从你那个年纪过来,接受了我的提议,你整个学生生涯都将会过得很轻松,可以参加社团,谈谈恋爱,如果你愿意,毕业后我可以保荐你进入环亚旗下的亚璟电子工作。”   对普通人来说,支票上的一连串数字零其实已经非常具备说服力,更别提亚璟电子,那恐怕是国内每一位计算机系学生心目中的圣地。   只要答应这个无关痛痒的小要求,瞬间就能得到这一切,确实是极具诱惑力、非常划算的交易。   可惜她不是别人,她是许秋来。   曾经她也是存款后面零多到能轻松给Q大捐楼的人,亚璟电子对别人来说是圣地,对她来说却是一门心思想搞垮的地方。   这个人查了她的户口,却没深查她的身世才会出现这种差错。   许秋来也不意外。   父母刚去世时候她还未成年,不能成为妹妹的法定监护人,是许父的助理帮忙收领,在法律上走了一道程序,成年后,她上大学时又自己把户口迁出来,一来二去,就比较难查了。   而且现如今,知道她们姐妹下落的故人找都找不出来几个。   “我恐怕不能答应您的交易,”许秋来拒绝她的信封,“我确实缺钱,但我更习惯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跟您说了,我和陆离的关系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信安竞赛一结束,我们就是不常见面的普通校友,关系甚至比不上我们基地那几位师兄,您或许可以到别人那去试试。”   如果有比许秋来更合适的人选,她不可能来找她。   女人有些恼了,但并没有在面上显露:“你知道自己刚刚拒绝了什么吗?”   “承蒙您看得起我。”许秋来微笑。   =   当天一结束,许秋来晚上回到家,迫不及待给电脑开机。   她收到那家教育公司的定金后,除了给秋来买礼物,也给自己添置了台新的26寸显示器,毕竟是吃饭的家伙。   几台电脑合摆在一起,看起来也像模像样,这些就是她最贵的家当了。   灯光接连亮起,她敲打几下键盘,屏幕随即跳出命令提示窗口,接着,她开始连接早上在程峰电脑亲自植入的远程后门。   房间里只剩风扇和呼吸声发出的细响。   那个植入程峰电脑的地雷程序,许秋来其实准备很久了,她生怕出意外,一遍遍优化代码,一遍遍修改。   直改到她笃定那道后门的隐蔽性,已经到了连启程技术一把手江哲不特意一寸一寸去搜索查探,都发现不了的程度。   后门存续期间,她不仅可以远程操控程峰电脑浏览文件,还能打开他的摄像头,监控对方电话会议和往来邮件。   启辰本就是光赫破产时,两个踩着她爸爸心血的创始人另起炉灶搭建的草台班子,首轮分赃不均,公司从一开始就留下了隐患。   现如今启辰主分为两大派系,一派是以齐进为首的掌权派,齐进手腕强硬,心狠手辣无出其右,还有以季时安父亲为首的元老派,季父身为启辰第二大股东,世家子弟出身,人脉雄厚,当年为启辰拉来首轮融资,功不可没,在公司内部势利根深蒂固。   他们内斗有多激烈,许秋来从平日的媒体报纸信息边角料里都能窥见一斑。尤其最近启辰高层动荡,一连几大高管离职,虽说都是相对边缘的职业经理人,但几位老臣无一不是季父的人马,这种程度的挑衅,想必季父已经怒火中烧了。   启辰去年的年报披露虽然结束,但董监高私下里一直对年报真实性存疑,这点外界没风声,也没媒体报道,是许秋来前段时间从几个启辰管理层私下交流的邮件往来里截获的信息。   年报出事,脱不了干系的第一个就是程峰齐进,等她找到了证据,找个合适的人递到季父手上,为公司声誉和股价考虑,齐进固然不会轻易被扳倒,但卸掉程峰权柄,调离核心岗,肯定能除季父心中一口恶气。   这招叫借刀杀人,也是许秋来从兵法上学的。   她刚进入程峰电脑,就发现他在进行一场电话会议,她不是学财会出身,只能一边录音,一边支起耳朵使劲理解,然后就见秋甜又跑进书房来问她题。   许秋来一巴掌把显示会议画面的笔记本显示屏合上,转过椅子问她:“又有哪道不会?”   秋甜被秋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觉得自己太笨,把姐姐都喊不耐烦了,怯生生把背在后面的作业本拿出来,小手指给她看,“计算蜂窝煤的面积……”   “圆周率不是五年级才学吗,你们老师作业布置这个?”   一下就被戳穿了,秋甜惴惴不安把手背在身后,“……我今天的作业已经写完了,在床下面的箱子里翻到了你从前的课本,就想试一下。”   其实平时她都是自己睡前看的,今天是因为秋来给她买了新裙子和小皮鞋,她换上想多到姐姐面前溜达转两圈,也就没有管秋来还在工作。   原本以为姐姐要生气了,谁知道她皱了皱眉,却摘下耳机,拉过来一个高脚凳子,“把课本拿过来,我教你。”   “嗯!”秋甜的声音清脆又响亮,欢欢喜喜去拿回自己的文具盒和课本。   秋来的书桌比较高,秋甜的屁股艰难蹭上高脚凳,坐直刚好可以够到桌面。   她半趴在作业本上,笨拙地用铅笔在算术本上画蜂窝煤,秋来想起了什么,叮嘱她:“许秋甜,你要保持卫生哦,写完作业脏手不能往裙子上蹭,白裙子穿起来虽然好看,脏了很难搓的。”   “知道了!”终于夸了她的小裙子,秋甜嘴角止不住扬起来,“我以后可以帮姐姐洗衣服。”   “嗯,”秋来赞许点头,“你能学会梳头姐姐就更开心了。”   这个有点难度……   她的头发每天早上起来都打结,秋甜握紧铅笔纠结,不敢吱声,半天才想到其他话题,“姐姐,你和今天早上那个哥哥是好朋友吗?”   “问这个干嘛?”   “我不欢喜他,他笑话我换牙,还揪我的头发。”秋甜告状。   最重要的是,王川晨说女孩子长大了就会谈恋爱结婚,她最害怕那种姐姐会被人抢走的危机感。 第32章   校庆最后一天,恰逢小虎队下午在食堂聚餐,分区赛在即,吃饭的同时顺便鼓舞士气,主要系里拨的经费,能随便放开了吃。   所以当天接待会一闭幕,许秋来便直接把礼服换下来。   时间有些晚了,她看了看表,心想不知道等会结束之后,时间从紫檀礼堂赶到景园食堂还来不来得及。   谁知交还礼服给礼仪队的时候,又出了些岔子。   收礼服和那天发给她的是同一个女生,她把登记的笔一扔,直接把许秋来叠好的裙子在桌子上拉开,指给她看:“谁让你改大的,之前交给你什么样子,现在就什么样改回来,都跟你一样我怎么交上去?”   当时她给秋来的是S码,这个号小到在队里根本没人穿,是独一件。秋来再瘦,到底是近一米七的个子,其他地方还合身,就是肩膀和衣袖连接的那块有点紧,怕要干的活太多给崩坏了,她只能自己动手加固了针脚,并没有改大。   向梦她们这拨大部分是刚入学就入选队里的,已经在礼仪队呆了两三年,很得老师信任,这些小事领队老师一般都全权交给她们全权负责。   像这种时候这个女生拒收,许秋来还真没什么办法,老师不在现场,想也知道,就算找到她那边去,她也只能维护帮自己做事的人。   “我没有改大,只加了固针脚。”秋来翻出礼服内衬强调。   “你说没改就没改,谁信,你当时还说自己能穿S号呢,还不是自己动了针线……”   许秋来听了半晌,气涌上来把礼服往桌上一扔,居高临下俯视她:“你是不是很来劲?”   女生站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年纪不大官瘾挺大,对师妹耍官威是、不、是、很、来、劲?”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我听你的?我是复读机吗?”   众人哄堂大笑,女生脸涨的通红,许秋来几乎能肉眼可见她头顶的怒气值一路飙升到爆表。   她抬手一扬,眼看就要给她一耳光。   还好秋来早有预感,眼疾手快把那巴掌截在半空中。   她手劲儿大,像这种娇滴滴的女孩子根本不是对手,对方扭了好几下都没扭动。   “恼羞成怒很失体面的,师姐。”   许秋来提醒完,又回头与众人唉声叹气:“大家应该都看见了吧,我在活动之前和这位师姐根本就不认识,礼服故意给我发不合适的号也就算了,加固针脚非说我改大拒收,争论两句就想打人,我们做师妹真的好为难。”   “看见了!”廖雪很配合地在一旁喊。   秋来朝她笑了笑。   再回头,她扔开女生的手腕,“师姐你再好好看看针脚,我到底有没有改大,如果没有,可以马上登记吗?我赶时间,没功夫耽误。”   女生握紧了拳头,眼睛开始噙了泪花,依旧怒瞪她不肯动弹。   许秋来又道:“别瞪了,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你哪条有理,我哪条讲错了,你可以说。”   “你勾引我男朋友!”她指着周围人群,失声含泪指控,“如果不是你,我们就不会分手,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厌,这里有几个人会喜欢你——”   许秋来摇头,打断她;“恕我直言,你男朋友哪位我不认识,也完全不感兴趣。如果这就是你从头到尾针对我的理由,我觉得很可笑,也为你感到可悲。学校把整个国家最难以企及的优质资源向你倾泻,却培养出你这样没有自我,纠结于情爱的学生,你不觉得羞愧吗?”   她的眼睛从女生指过的人群环绕一圈,最后收回来,“我不像你,我心灵充沛、人格完整、思想独立,就算没有人喜欢我、认可我,All these I don'tcare,因为我懂得自己的价值。”   她把礼服归还登记册移过来,写上自己名字。   横平竖直,许秋来。   再而后,她神清气爽大步流星在众人目送下走出礼堂。   其实撕破脸也没什么,反正今后她也不会再来礼仪队了。   许秋来从来很看不起那些又蠢又坏的人,如果那人足够聪明,想整治她就不会用这些显而易见的手段。   但看到她这么容易就被气哭,秋来忽然又意识到,这么不堪一击的女孩子,和她计较其实是在浪费自己生命。   =   到了食堂,秋来在二楼一家出名的小火锅店找到了大家,师兄们果然已经点好菜了。   店内人满为患,连蔡仁和胖子师兄两位替补都在,陆神坐在最外一排低头玩他的坦克游戏。   她来得最迟,主动告罪去买冷饮。   韩延本打算跟她一起去买,但因为坐在下菜和烤肉的地方,被不想动手的黄毛师兄按下去,“陆神帮一下师妹好了,你今天都没什么运动量,大家都为你的御体担忧啊……”   陆离忽然被点中,抬头,一副“你居然有胆子使唤我”的臭脸一摆,黄毛的声音就渐渐暗下去,余光使劲朝秋来使眼色。   许秋来意会,正好他的游戏机发出通关结束提示音,她伸手半哄半骗把人拉起来,给他画大饼:“走吧陆神,火锅和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奶奶最搭配。”   陆离莫名其妙就被秋来拽到半路上。   最奇怪的是,他全程居然没有生出什么自主反抗意识,而且收起游戏机,满心开始期待喝奶。   徐师兄瞧着两人背影:“是我的错觉吗?我总感觉师妹好像掌握一招制神的技巧了。”   蔡仁和胖子师兄也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这群认识久了的人都清楚,陆离是最讨厌别人强迫他做事的。   中二少年的通病,别人越想要他做什么,他越喜欢反其道而行。比如当初,其实火木仓手队高振的后台更硬,系里把最厉害的陆离征来,本是想给他们队做指导老师的,但谁料逼得太紧,陆离不愿意不耐烦,头一扭自己来了他们队。   师妹能这么轻易说动他,真是一招了不得的技能。   当然,许秋来的技能也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为了让陆离顺利通过体测,她可真是使光哄孩子的十八般武艺,好在家里就有个秋甜,对待两者的技巧间互通一下有无,毫水土不服的迹象。   在冷柜买了所有人份的奶茶和饮料,两人并肩返回火锅店,秋来忽然发现属于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个人。   是向梦。   她梨涡微陷,笑起来灵动大方。她显然和师兄他们也认识,很自然地与陆离和她打了招呼。   “Hi,又见面了。秋来,你今天很帅哦。”   “谢谢。”   秋来也笑,这声“谢谢”同时给了向梦和给她搬来椅子的韩延。   她回头接过陆离拎着的奶茶分给众人,对向梦道:“抱歉,早知道你来我就多买一杯了,要不你喝我的柠檬茶?”   “没关系,我最近牙齿过敏不能喝酸的,我喝陆离的好了。”   向梦期待看向陆离,却被男孩头也不抬地拒绝:“这是我买的,要喝你自己去买。”   虎口之下,岂容人夺奶!   徐师兄赶紧插话:“秋来师妹今天做了什么吗?”   向梦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态度,她把许秋来在礼仪队的壮举复述了一遍,在师兄们啧啧鼓掌时候,又朝正对面的陆离抱怨:“我都给你发消息三四天了,你怎么不回我?”   “我很忙的,没注意,你下次有事直接打电话。”陆离已经开始玩起他的坦克游戏。   向梦撇嘴:“可是我上次给你打电话,你说打断你玩游戏了,让我发短信。”   “是吗?”   陆离敷衍地回忆了一阵无果,干脆道,“所以你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事情?”   看着向梦似是要生气的样子,他又抓紧补充:“找我没用的,下次有事你还不如直接去找你爷爷。”   “噗嗤……”   黄毛没忍住笑出一声来,被徐景盛手肘一拐,又装回肚子里。   趁别人说话时候,他压低声音和秋来悄声讨论,“女孩子和陆神这样的直男说话真的太费劲了,长得再漂亮也不例外啊。”   许秋来悲悯地看了看黄毛,实在想告诉他,论直男属性,师兄你比起陆神也不逞多让。   “师兄你们和向梦认识很久了吗?”   “我们刚认识陆神不久就认识她了,他们Q大教职工子女,一个院儿的,从小认识嘛。从前她挺常来我们基地玩的,但有次陆神工作时候发火嫌她吵,之后就见得比较少了。”   黄毛说到这里有点不忿,“哪里吵了,其实人挺安静的,又漂亮,做个摆件也赏心悦目啊,干嘛总不耐不烦的。”   许秋来发现,原来她的美貌免疫在陆离这里并不是区别待遇,忽然感觉平衡许多。   她猜这个人可能是在镜子里看自己的长相看腻了,才会对什么级别的美女都不感冒。   许秋来平时运动量挺大,吃东西并不忌讳,但显然向梦被她的食量吓一跳,盯着她细溜胳膊羡慕小声惊道:“你吃这么多还这么瘦?”   多吗?   秋来放下筷子反思了一下自己,想想刚才到现在,向梦好像就夹了几根青菜吃,和她比起来,自己确实吃挺多的,但不吃饱的火锅还有什么灵魂可言?   于是她大方道:“你下周可以跟着陆离和我一起去游泳。”   “算了吧,平时上游泳课时候就游到晕头转向了。”   秋来发现向梦和陆离还是有共通之处的,提起运动都是那副要死的样子,她想了想,换个话题,“我看你的身材应该很喜欢运动啊,线条很漂亮,平时做瑜伽训练吗?”   大概这句夸到点子上了,向梦也放下筷子,两个女生暂时摒弃之前的火药味,小声叨咕起来。 第33章   大家茶饱饭足,快要散场之际,火锅店门前忽然路过一行人,个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勾肩搭背,还穿着球场刚下来未换的球衣。   这个款式的球服秋来见季时安穿过,她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人群中一声唤:“秋来!”   许秋来应声偏头,果然看见人群中面带喜色的季时安。   身边的队友都瞎起哄,他斥了一句“都滚蛋”,就屁颠儿地跑进店里来,很自来熟地和小虎队众人打过招呼,拉了个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他那群队友还没走,在门口扬声问他,“季哥,饭还吃吗?”   “下半场还踢不?”   “不吃了,不踢了!”季时安搭椅子上不耐烦回头:“你们自己去,我要去找我们秋来。”   门口又是一阵哄笑,人群渐远,还隐约能听到人议论有情饮水饱……   她提醒季时安:“我们都吃完就要走了。”   “那我和你一起走。”   “你不是来吃饭的吗?”   “没事,我装了三明治。”季时安立刻从外套口袋里把三明治掏出来证明给她看。   小虎队几人都有点惊,朝夕相处挺长一段时间了,他们还不知道学校里有这么个人,和师妹关系这么亲密。   徐景盛:“师妹,介绍一下呗?”   “季时安,管院的。”秋来很是敷衍。   向梦最没包袱,她直接朝季时安发问:“你是秋来男朋友吗?”   “我俩是发小,会爬时候就认识了。”   “哇!这也太棒了,你们一起上了Q大啊,关系还这么好,真羡慕。”向梦说着幽怨回头撇一眼陆离,“人和人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陆离熟若无睹。   他又玩完一局抬头,目光落到季时安身上,隐约想起来,这个人,他第一次坐许秋来自行车时候就在超市外打过照面。   季时安也记得陆离。   上回秋来扔下他不管,朝别人跑过去的场景,过后一直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陆离可能对他还一无所知,但他已经把秋来队伍里每个人都打听清清楚楚了。   像他们这群富家子弟,不管别的怎样,社交手段个个都很过得去,想跟人称兄道弟也就是几句话的事。尽管他此刻仍能表现得大方镇定与人聊天,其实内里是有种压不住的慌张感的。他很清楚,人生就是这样,不同的阶段总会遇上不同的朋友,秋来可能会和她的队友关系越来越亲密,也可能会和他渐行渐远,不想被甩开,他只能努力也融进她的朋友圈里去。   几人聊到秋来高中时候,听季时安说她入选过数学奥赛国家集训队时,连连惊呼。他们只知道秋来拿过奥赛奖项有加分,不知道她原来还进过集训队。   徐景盛:“师妹这么厉害!可以直接保送Q大了啊,干嘛还参加高考?”   季时安敲着桌面的指尖暂停,笑意有些黯了,“是啊,谁知道她会放弃保送。”   他从那时起,已经不知道秋来在想什么了,曾经亲密无间的玩伴沦落到连普通同学都不如的地步。   众人都看过来,许秋来想了想,给出个官方的解释:“就是觉得保送限定的几个专业都挺没意思,我自己也能考上。”   “不愧是师妹,够酷。”黄毛师兄献上膝盖。   高考其实很残酷,不仅考校学业水平,也考验心理素质,中间会出什么意外都不可控,有十拿九稳的保送名额还选择高考,可想而知她对自己的能力有多自信。   韩延抓住重点:“师妹干嘛不继续专攻数学?反而来学了计算机?”   秋来转了转奶茶杯子,偏头笑,“我不大可能继续读硕博,就算是Q大,这年头数学本科也不好找工作啊。”   黄毛惊道:“就这原因?”   秋来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她最终只笑着点头,“就这原因。”   “啊……那也太可惜了,坚持下去说不定你能当个数学家。”向梦道。   大家也纷纷扼腕,只有陆离多看了她一眼。   =   散场后,大家各自道别。   师兄们回宿舍,向梦打算回家,想叫陆离送她,却被陆离一口拒绝,“不顺路。”   “那你去哪?”   “实验室,你要跟着去吗?”   那地方闲人免进,进门得刷卡,向梦气哼哼扭头走了。   许秋来也起身,还没下楼,季时安看出她脚步异样,马上伸手来扶她,“怎么了,脚还伤着?”   秋来没要他扶,在旁边随意找个凳子坐下,查看脚后跟的伤口。   这么小的伤本来早该好了,但一连几天都穿高跟鞋工作,新伤叠旧伤,天气热,就有些发炎,一动特别疼。有个地方疤掉了,生出红色的新肉,覆盖薄薄一层茧。   以后再穿应该就没这么疼了,秋来想。   季时安跑到一楼药店买来了酒精药膏和创口贴,蹲下一边帮她脱鞋,一边念叨:“平白辛苦几天,学校又不加学分又不给你钱,干嘛要做那个……”   “多有活动经历,奖学金评选会加分。”秋来答。   季时安本想脱口而出那点奖学金够干什么,他给她就是了,但考虑到以往这么做的后果,又使劲忍了下去。   心里却越发难受,不是滋味。   那笔钱只够他请几顿饭的,秋来却要为了挣这笔奖学金,连一点加分都竭尽全力,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因为她不会接受他的帮助。   “磨磨唧唧烦死了,我自己来。”秋来抢过季时安手里的酒精药膏。   季时安让开她,站到一边。   他不是墨迹,这伤如果在他身上,他连创口贴都懒得贴,但秋来细皮嫩肉的,伤在她身上,就显得特别疼,特别触目惊心。他不敢使力道,全程蹑手蹑脚的,看起来格外笨拙。   两人都没注意,因为买奶落后的陆离,在远处看了他俩好一会儿,才把手插回兜里,折头从另一边楼梯下去了。   =   按那家教育公司的需求,一套办公系统下来可能要写近万行代码,饶是许秋来速度快,每天也要加很久的班。   为了尽快做完拿钱,校外的时间不够写,她就在校内写。反正陆神不常来巡视,秋来可以光明正大抱着电脑到基地。   师兄们有问题时候跟着一起讨论讨论,其余时间大半在划水写代码。   十几天时间,秋来思路成型,已经弄了个大概框架。第一次一个人接这么大单子,她算是非常认真重视了,网上其实有很多类似的代码可参考,但她不想省时间单纯复制,她想做套叫人耳目一新,能切实适用,贴近他们公司的。   除了具备基本的信息系统需具备的各种功能,也能兼具CS和BS两种模式,可以在电子表格操作,也能网页操作,得有短信和邮件集成模式,增加比市面上更完备的文档管理,还有更高的安全性……   如果做到这种程度,其实远不止他们给出的价钱,附加部分,就当奖励他们对一个学生给出的尊重与信任。   许秋来手插在发间,右手一边敲键盘一边思考,刚刚码出来的十几行因为太赘余,被她长按Delete清除。   写这系统真说难度,在许秋来眼中算不上难,甚至有点儿大材小用,但她目前并没有挑活的权利。   这东西几个人写能相互交叉测试,但要是一个人,写起来真的很繁琐、很苦、很费劲,需要不断回头,自己给自己做纠错和修改,写到人头晕脑胀。有时心血来潮改一点儿,后面就垮一大段。   尤其对她这种完美主义者来说,优化意味着不断返工。   那种纠结程度具体可参考毕业改论文。   才开始半个月,秋来的头发就脱离了正常代谢的范围,好在许父许母都不是脱发体质,休息一段时间应该能恢复,不然她真的无法面对自己在这行工作十几年后,将会变成一个秃子。   “你这写法有问题,”有手指伸来在她的屏幕上一划,“改了这个元素,不到五十行就能结束。”   秋来正在烦躁中专注,饶是那只手再修长漂亮,还是被吓得娇躯一震,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还要陆离拦腰接住她。   啊啊啊啊!   许秋来回头看清那张脸,心中更震,第一件事啪地把笔记本合上。   “我已经看完了。”   “你干嘛每次都悄悄看完才出声,很吓人的知道吗?”许秋来倒打一耙先发制人。   “我叫你了。”陆离收回手。   秋来调出记忆回想,好像刚才陆离确实叫她了,是她自己太专注了,没回神也没反应。   “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你每天就写这个?”   像极了被老师抓包的小学生,许秋来语塞,韩延赶紧帮她解释,“训练也做了的,师妹只是偶尔……”   陆离打断他,直接问许秋来,“是这个月才接的活吧?”   没出声,就是默认。   他漆黑的眼眸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开,“那么快写到这里,可不像偶尔。”   秋来觉得自己面皮挺厚的,但还是被他那一眼看得讪讪。   埋头坐进自己的电脑后,衣服上有股陆离刚刚接她留下的沐浴露奶香味,来前他也许刚洗过澡。   陆离大概是为明天的分区赛回来,许秋来早上提防很久都没等到人,没想到下午快放学的时候他来了。   那日聚餐后时隔好久他才回学校,结果一见面就这么不愉快。 第34章   Q大分属华北赛区,华北赛区的赛事承办学校在国科大。Q大到科大起码得乘四小时高铁,比赛在早上八点钟开始,学校便把食宿酒店安排在了科大附近。也就是说,为了参赛,秋来得在外地住一晚。   这两年无论什么情况,她都坚持不外宿,忽然出远门,也不知道秋甜一个小孩子在家里怎么办。   想来想去只能把孩子托付给楼下王奶奶,好在王奶奶人心善,儿子儿媳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家里空荡,她心疼两姐妹,很欢迎秋甜去家里住,也能顺便带着王川晨写写作业。   饶是安排妥当了,秋来下午临上高铁前,还是又给秋甜打电话叮嘱,“……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早上不能赖床,要听王奶奶的话,别给人家添麻烦,知道了吗?”   “嗯。”秋甜捧着座机话筒,两根小辫子耷拉着,声音闷闷不乐。   其实秋甜记忆力很好,该讲的早都讲完了,但就是觉得搜肠刮肚还能再补充点什么,听着话筒那边秋甜低落的声音,她自己也不好受。   很快高铁进站,这下再来不及再多说,秋来收起手机,随着人流上了车厢。   学校经费给买的是一等座,待遇算不错,四个人一排连座,中间隔着走道。秋来的位置靠窗,可以看到外面风景,挨着的就是陆离。   除了韩延和徐师兄坐隔壁,其余人都坐前面。   陆神似是又熬夜了,坐下来戴上耳机就开始补眠。   只留给秋来一个弧线漂亮的后脑勺。   许秋来:“……”   她准备半天,刚想好要说点什么,只能又缩回肚子里。也掏出自己的耳机,看着窗外开始听录音。   自从在程峰电脑开了后门之后,某次他用PC端与手机端口互传资料,秋来刚好在电脑前,一举设法监听了他的手机。这大抵是个工作号码,上下往来不断,她时间太少,只能启用自动保存,过后再仔细听录音。但设备开启录音需要更多的电量,怕被发现,她也不能时时开,限制颇多。   商场上很多事情其实非常枯燥,程峰这些人都是老狐狸,真正重要的事情不会在电子设备上留下痕迹,能听到的大多是些繁杂的商务信息,秋来又是个外行,有的地方一知半解,只能花更多的时间去整理,试图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端倪。   她知道自己必须耐心,那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没有理由现在等不下去。   太阳快落山了,窗外黄昏的余晖里,地平线上浮光掠影般的风景飞逝,叫人无法直视。   但秋来没有闭目回避,她安静拄下巴看着,仔细思考,直到最后一抹光线消失在天际,车厢走廊灯光亮起来,再然后——   陆离上车时刻意转朝走廊的漂亮的脑袋,现在一头栽倒在她肩膀上。   在叫醒和不叫醒他之间犹豫了两秒,她抱着手胡乱换了几次坐姿,但陆离并没有随着她的动作醒来。秋来撇一眼走廊对面的两个师兄也在睡觉,干脆选择了放弃。   晚上的车厢里十分安静,也许是真困了,陆离的呼吸声很香甜。   他黑色的碎发垂落额前,眼睫毛投下的阴影有点长,很像小孩,但昳丽的泪痣却很好地中和了那点纯真的孩子气,让他睡着的样子也有种疏离感,但又不至于像清醒时候那么寡淡冷漠、漫不经心。   放到眼前细看,这可真是一张得天独厚让人窒息的脸。但凡他多花点时间在学校,或者别这么酷,好好和人相处,可能又是一代校园男神、大众情人。   许秋来看半晌,鬼使神差想伸手摸摸那鼻梁,才动,陆离的头忽然扭了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这次,他的呼吸就快扑打在她脖颈上了。   痒意来袭,许秋来身上一激灵,心肝俱是一颤,飞快缩回手别开眼睛。   开玩笑,是她自己不够漂亮吗?照镜子就好了,干嘛要看别人的脸入神?   她敲打了有自己想法的左手两下,这才重新抬手,把陆离脑袋推开,对他道:“陆神,我想去洗手间。”   座位其实还算宽敞,但陆离大个长腿的,就显窄很多,如果没有跨过去的把握,只能把人叫醒。   陆离掀了掀惺忪的睡眼,大概还没清醒,迟疑了两秒,朦胧间懵懂问她:“是要我陪你去?”   “不是,”秋来指了指过道,“出不去,给我让让就成了。”   “哦。”   他又反应了两秒,把腿移开让出通道,秋来摘下耳机,起来小心侧身往外移,一直平稳的高铁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在这时候颠簸震动了一下。   陆离腿一动,刚好绊到秋来脚踝,她一时重心不稳,直直就往他身上摔下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饶是秋来眼疾手快也没抓稳,面颊擦过他的面颊,直接把脸埋进了陆离肩膀上。   胸抵着胸,手压着手,像对交颈的野鸳鸯。   乘务员正路过,隔着几排座位看见白天检票时那对高颜值小情侣此刻的姿势,大姑娘顿时羞红脸,转身折返。   尽管秋来马上就起身,但感官上,那么凑近的一瞬间,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了。   两人的气息无距离贴近交融在一起,贴面的触感犹存,那温润的皮肤温度像是有什么生物附着,一旦接触过就开始轻轻舔咬啃噬,耳朵发酥发麻。   秋来看上去仍然十分镇定,实则内里已经手忙脚乱,心如擂鼓。她自小就是这样,越紧张的时候越不显露,许父还曾夸她有大将风范。   进了洗手间后,秋来连泼了好几把冷水脸冷静,抬眸看镜面,被自己眼角发红、面带桃花的鬼样子吓一跳。   什么嘛!   她捶了两下胸口,用最怒其不争的声音责怪道:“别跳了别跳了,你有点出息!”   脉搏加快、心跳加速、瞳孔放大这都是受到惊吓的生理方应,是大脑没经过同意自己释放了激素物质。   像陆离这样天生直男高高在上惯了的人能指望他懂什么呢?许秋来才不是恋爱脑,不想自讨苦吃。   回到车厢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这次陆离直接站起来让她进去。   秋来撑着扶手坐下,余光瞥一眼车厢尽头,“时速330了,难怪刚颠一下感觉像飞起来,对不起啊陆神,压疼你了。”   “没有。”   陆离肢体僵硬回到自己椅子上坐好,从刚刚事情发生到现在,他整个人都保持着一种石化神游的状态。   经历了大脑空白、恍若电击、身上发麻、小鹿乱撞的过程之后,他一点也不困了,而且正襟危坐,异常清醒。   非要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就是有人在脑子里放了一火包几十万块的礼花,七十二响那种。   他偷偷看了一眼许秋来,瞧她眼神十分清明真挚,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别开头又别扭起来。   整个车厢仿佛只有她们两个清醒的人,气氛异常安静。   许秋来想说点什么显得自己没那么在意,视线瞥见他座位后面的平板,饶有兴致问道:“陆神,你每天玩那个坦克游戏,很好玩吗?”   “打发时间。”   “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我自己写的。”   陆离低头把平板拿起来开机,漆黑的眸光递过来,“你要玩?”   许秋来有点跃跃欲试,她小时候玩坏的游戏机不知凡几了,因为过人的记忆速度和计算能力,在同龄人中基本没遇过敌手,像季时安之流更是只有被虐的份。   陆离直接把平板扔给她。   游戏文件的界面简洁直观,就是辆坦克,他大概连命名都懒得,显示游戏名那栏直接标了个小写字母a,从前看他命名其他文件好像也是这样,不是1234,就是abcd。要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世界上真的有如此随便的人。   游戏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在障碍物中间游走,消灭敌方坦克,保护自己,积累奖励闯关。   但许秋来是用陆离的号来玩的,他每每通关到顶,就自己再把游戏往后写写,升升级,增加后面的关卡难度。   许秋来贸然接着他的进度往下,才进游戏还不到十五秒钟就被敌方坦克打得灰飞烟灭。   她又开第二把,还是又在第十五秒钟死掉。   她还就不信了!   许秋来认真起来,脱了外套,挽起手袖,身体前倾,全身心扑在游戏里,指尖飞快操作,誓要把对方打得片甲不留,然后这次坚持了20秒。   有时候就是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搏斗乐趣,能激起人的斗志,容易成瘾。   秋来自诩是个游戏高手,信了这个邪,她平时看陆离觉得他玩的挺轻松,自己估计也马上能通关。   但愿景总是美好的,不知不觉十几把过去,她手指都快在操控键盘上飞起来,最后关头还是在屈辱的围堵下被打死了。   抬头一看陆离正看她,秋来恼羞成怒把平板扔回去,“你这关卡设置太变态了,真有人打得过去吗?”   陆离没说话,他接过平板操作了一阵。秋来只听着那打击乐的歼灭提示音一遍又一遍响起,忍住不看他,盯着窗外瞧。   大抵过了三分钟,这个人重新把平板递回她面前,“通关了。”   “……”   干嘛?要她说恭喜吗?还是真厉害?   秋来没接,他干脆直接把平板收回去,秋来顿时觉得心中更堵了。   谁知没等十几秒,他又重新递回来。   “给你建了个新账号,可以从头玩起,前面简单很多。这游戏我玩两年了,通关是正常的。”   许秋来有点想笑,她忽然觉得陆离这个人真的很执着,吃东西坚持一种口味,喝奶也是,游戏也是,仿佛永远都不会腻、不会变。   她看他一眼,接过平板,恍惚发现游戏开始的界面里,她的ID号是00002,之前陆离自己的是00001。   也就是说,她是这个游戏第二个注册用户。 第35章   分区赛每个学校最多只能由线上初赛排名靠前的两支队伍参加,火木仓手队的房间就在小虎队对面。   学校安排的食宿集中在一起,晚餐时候,高振和徐师兄针尖对麦芒,两个人明枪暗箭相互挑衅了好几回。   火木仓手队的领队老师大概是担心,饭后抓着自己的队员一直在叮嘱,做赛前准备,陆离瞥了隔壁桌一眼,想了想没什么要说的话,直接道:“解散吧。”   “啥?”   众人都准备好了悉听教诲,陆离轻飘飘一句扔下来,都有点懵。   “你们也想听那些吗?”陆离眼神往隔壁桌递了递。   大家齐摇头。   “还是我给你们准备的训练不够充分?”   已经很充分了,都被训得欲生欲死。   “那就都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觉。”   听起来很有道理,许秋来也不喜欢领导咕咕叨叨浪费时间,但放在陆离这里,她更情愿相信是他自己太懒惰了。   师兄们都是两人一间,秋来是个女孩,分给她一人住双人房。这也是队里有女孩的不便之处,明明人数是双数,但还要多开俩房间。   这边天气比B城热很多,晚饭后房间里都是闷躁湿润的空气。   秋来开了空调,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百无聊赖看了十几分钟电脑,决定洗个澡。   外面的沐浴液和洗发膏其实挺涩的,用起来不大舒服,花洒冲着洗澡水落在地面,她隐约听到有人敲门,但片刻后又没了声音,赶紧洗了一下就裹着浴巾出来穿衣服。   因为只住一晚,她带的东西不多,换了件宽松的裙子准备再听会儿录音,门又被敲响了,徐师兄问她:“师妹,打桥牌吗?”   桥牌是竞技性很强的智力游戏,小虎队打桥牌的习惯是许秋来带起来的,她有时在电脑面前呆烦了,就拉人打上几局,有利于眼睛休息、身体放松,保持大脑的兴奋活跃。   秋来中学时候就拿过学校不少大小竞赛冠军,和她打牌很刺激。   反正也没什么要做的事,秋来便答应了,她随便吹了下头发,来到徐师兄和韩延的房间。也难怪队长会想到打牌,他俩房间里自带一张休闲棋牌桌,设施十分齐全。   许秋来进门不久,蔡仁和胖子师兄也随后来了。这是四人游戏,韩延一向是个体贴的小可爱,他干脆起身把位置让给蔡仁,自己躺回沙发上玩电脑,顺带和胖子聊天。   许秋来赢了几圈,本是来放松的,她看蔡仁师兄一门心思盯着牌想赢她,显然是极认真在打,有点不好意思,刚想叫人换自己打会儿,就听胖子气急骂了一句,“麻蛋。”   “这家酒店免费WiFi有问题,我被人钓鱼了!”   众人扭头,徐景盛问:“怎么回事?”   “我网卡流量用光了,刚刚想下载个新游戏,也就连了十几分钟,短信提示就来了,对方在改我支付账户密码。”胖子急道,一边给手机断连,一边开电脑,试图用最快的速度改密码阻止这场盗窃,“我卡里就万把块钱,这学期的生活费,真给我转走了都没地哭。”   确实有这样的情况,有些酒店提供的免费WiFi,会被不法分子盯上,一旦有用户连接上他们设定好的钓鱼WiFi,对方就能通过设定好的程序在线上轻松盗取手机里的信息,比如社交账号和一连串各种支付密码。   许秋来对待这方面一向很谨慎,她的电脑包括手机基本上从来不开局域网连接,这东西一旦连过,很容易留下痕迹暴露自己,就像她能轻松盗取教授的作业题答案一样。   但是对方不知哪冒出来的野路子黑客大抵没料到,自己这次碰上了一窝硬茬。   Q大计算机系是名声远扬的厉害,传说有到Q大游览的外校学生到了信院实验室附近,发现有许多不上锁的免费无线网,兴奋极了正要连上,被陪同的校友忙不迭制止:“知道这住的都是什么人吗,你就敢连。”   普通人一般对自己的信息安全意识不强,加密简单,不设防,Q大牛人众多,要是一时兴起,动动手,十来分钟就能把网络另一端连他网络的人查个底掉。   胖子师兄的安全防护肯定比一般人强,对方能抓到他的密码,说明也算有几分本事。   胖子师兄改密码时候,韩延开机去追踪对方,胆子这么大,就要做好被反啄的准备。   师兄们一窝凑到韩延电脑面前围观,韩延是几个人里技术最好的,许秋来想着应该没问题,就在边上倒了杯水喝,五六分钟过去,大家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胖子师兄也抬头道:“我的手机上装了陆神写的安全检测插件,但刚刚连时候没检测出来,对方应该是有点本事的。”   韩延:“他们察觉我在反追踪了,应该是个有经验的团队,逃匿速度很快,这会儿应该都在删数据了。”   徐师兄:“都不知道在我们之前让他们得手多少次了,师妹,你快去把陆神叫来,我们这次一定要一举把人逮住,保留罪证交给警察,也算大功一件。”   不是徐师兄夸大,有人可能连账户内钱被转走了,都不知道是连了这钓鱼WiFi的锅,拖来拖去,等想起来报案时候,对方早就删光数据逃之夭夭,警方再难以追踪,倘若数额小一些,更是不值得花精力去追回。   许秋来应声起来,小跑到陆离门口敲他的门。   陆离灯都关了,捂着被子翻动几下,无奈摸黑套了T恤,烦躁起床开了门,以为又是那几个小崽子找他打桥牌,皱眉正要训人,看清楚门口的许秋来,顷刻间睡意全无。   几个小时前高铁上的亲密接触还历历在目,好不容易平复,此刻秋来又出现在眼前,她穿着轻薄质地的纱裙,半干的头发微湿搭在肩膀,肩膀被打湿,隐约能瞧见细窄的肩带。   那年轻雪白的皮肤在月光下透着一层盈润的光泽,眉眼如秋波,菱唇微启,隐约露出贝齿。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连黯淡的走廊被眼前的人点亮。   陆离身上僵硬,喉咙动了动,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美人鱼故事。   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无法不为此刻此景打动,他再怎么迟钝,还是个正常的、年轻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高铁上的的触碰像是按开了他身体的某个开关,从前熟若无睹的一切,忽然就不能坦然起来。   “你干嘛?”他垂下眼眸,说话的声音微低沙哑。   秋来知道他有起床气,以为他是为被打搅了睡眠而不高兴,赶紧双手合十道歉,缩小存在感:“陆神我不是故意的,师兄们有事找你帮忙。” 第36章   从前听徐师兄说,陆离本科刚毕业时,就有亚璟电子这样的安全巨头对他递出过橄榄枝,但被他以读研为理由拒绝了。   能让亚璟电子亲自出手,许秋来相信他很有实力,但所闻始终不如所见来得更震撼。   陆离几乎在对方快要成功逃匿时才接手电脑,加入战局。   最初开始在键盘上敲打时,他甚至还疲懒地微微打了个小哈欠,然而一旦陷入状态,他的指尖加速操作,很快扭转了当下的劣势。   许秋来只来得及看清屏幕上的代码一行行闪现,他专注的侧脸紧盯屏幕信息,每每能在最快的速度检索到所需数据,成功向黑客反向传输了数据包,自动收集对方电脑信息,甚至还恢复了对方已经删除的攻击记录。   这里面每一个步骤看似简单,却需要极高的技巧和精准的思路,还有庞大的经验去支撑完成。   “Yes!”黄毛握拳,“爽!”   围观这种顶级操作,能获得一种一击即中的巨大快乐。   那种感觉,具体可参考围观高手玩竞技游戏。尤其当另一端不再是虚拟数据和玩家,而是真真实实的罪犯时,现实的爽感来得更强烈。   就在他说话的时间里,陆离又锁定了对方IP和地理位置,是个距离本地六十多公里的地级市。   他扫了一眼,就把电脑扔还给韩延,让他完成后续扫尾,“警报了吗?证据包和地址给他们,让警方抓紧时间逮人。”   徐景盛拍胸脯:“放心吧,都交给我。”   胖子师兄的存款因为察觉及时,没有被对方得手,抓到现行,但好在陆离找出了更充分的证据。在他们之前,确实有很多人中过招,而且受害人群不局限于这家酒店。对方很狡猾,金额相对来说都不算大,不到叫人十分重视的程度,但积少成多,如果没有遇到陆离,大家就算报警,很有可能警方查来查去还是一无所获。   陆离顶着头上一小撮睡乱的翘毛,穿着拖鞋离开房间,深藏功与名。   许秋来抬手看表,此刻离他进门过去不到四分钟。   不似黄毛师兄他们激动,陆离全程表现得十分平静,恍若只是做了件吃饭睡觉一般平常的小事。   于秋来而言却是惊心动魄的四分钟。   她从来没有真正目睹过陆离在反追踪方面的实力,直到此刻,她才不禁去假设,如果网线另一端的人是她,会不会也这么轻而易举就被击破?   许秋来平日在学校里,除了对上蔡仁师兄那次,她其实对自己攻击方面的实力是有所保留的,许多剑走偏锋但是更省时间的办法,被她刻意弃用了,每回训练掐点在韩延前后完成。就像刚才,她明明能和师兄们一起追踪,但还是选择去叫醒陆离。   在这一行,只有隐藏锋芒,才不至于在事情发生时候一下子怀疑到头上。   她并非在做无端的假设,徐师兄说过,陆离的工作室除了开发一些安全系统和软件,此外就是为这些大互联网公司和行业巨头提供安全顾问服务,既然亚璟电子能找他第一次,也能找他第二次,如果以后他们真的对上,她真能在他手下逃脱吗?   答案是不确定的。   许秋来的指尖在棋牌桌上烦乱地敲了两下,她没有那个自信。   她在脑里慢放陆离刚刚所有的操作。   他的速度,绝对是千百次真木仓实剑的经验锤炼出来的,就像游戏里大师压枪,每一发子弹都不会落空,他从头至尾没有发出过一道无用的指令,敏捷和精准度由此可见一斑。   冰山之所以庞大,是因它只有八分之一浮在海面。   陆离在这一点上,根本不像只比她们大两三岁的年轻男孩子,他没有表现欲,也从不炫技,平日在他们面前只字不提自己工作上的事,每每需要时才出手,然而一出手就能让秋来重新定位自己对他的认知。   =   分区赛当早,秋来是热醒的,家里有小孩,她不习惯开着空调睡觉,汗淋淋睁眼。   时间才六点,洗了个澡,她换上印有Q大校名的白色Polo恤衫,尺码有些宽松,但按赛方规定,每个队都得穿着统一入场,如无意外,这件衣服她得穿到决赛去。   酒店离科大很近,吃过早饭,两支队伍只花了十分钟就步行到学校。   除了Q大,秋来还没去过别的大学参观,这座城市的自然风景和人文建筑都很特别,大家一路上对着和B城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讨论点评,觉得挺有意思。   他们看别人,别人也看他们。   毕竟穿着Q大的文化衫,很有精神气,加上首都人个子牛高马大,一行人里最矮的胖子师兄也有一米七几,在校园里结伴而行显得格外醒目。   路上大家都还比较轻松,到了赛场大礼堂,人一多,都各自小声说话,氛围就有些凝重了。   几十所高校不同颜色的制服扎堆,火木仓手队一到现场就找了个远离他们的位子,虽然是一个来的学校,但两支队伍泾渭分明。   分区赛分为三个环节,分别是Build、Break和Fix。   其中第一环节安全应用开发,他们已经在赛前花整整一周时间,把赛方规定难度的靶标场景搭建提交完毕,技术委员会经过选取,会将合格优秀的靶标场景打乱,分到不同赛区,成为今天上午第二环节Break的赛题。   相当于赛区之间相互出题做,每一支队伍都可能是潜在的对手,题当然出得越难越好。徐景盛相信谁抽到他们小虎队精心准备的大礼包绝对是倒了大霉,但他双标地祈求,自己队伍抽到的题越简单越好。   这一环节在分区赛中分值权重占比60%,虽然没有规定比赛时间,但前三解出赛题的队伍,依旧分别有5%、3%和1%的动态分值奖励。而且分值随着解出队伍数量的增加而递减,题越难,被淘汰的几率也就越大。   陆离与校方的老师和大赛承办方沟通好之后,吩咐他们开始检查电脑,然后叫人上去抽签。   因为是队里唯一的女队员,秋来被大家一致推举,委以这个重任。   她连连摇头摆手,“师兄我是小黑手,使不得!使不得!”   可惜解释无效,她还是被推至台前,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秋来伸进号码箱的小手都有点颤抖。   她胡乱搅了一通,指尖千挑万选,终于抽出一张纸条出来。   “在14组。”   队长的祈求没作数,师兄们刚刚还兴奋的笑脸一张张僵硬,师妹说她黑手,大家都以为是谦虚,没想到还真是。   十多个号码里,要弄个不吉利排行榜,十四称第二,绝对没有号码敢称第一。秋来脸上一副“我就说吧”的无奈样,把纸条交给老师之后就努力缩小存在感,躲回队伍里。   找座位的路上,徐景盛安慰大家:“没事,都没见到题呢,封建迷信要不得……”   不过在电脑里输入号码,第一个场景刷出后,连徐师兄的笑容也没影了。回头再看同组其他抽到这套题的小队,面色比他们还惨白。   平心而论,这套靶标场景难度和他们自己搭建的水平不相上下,可能还更卑鄙点。   因为它恰到好处地卡在技委赛前难度测试的最高门槛上,而且出题队伍知道怎么做最耗费时间,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很有经验,绝对不是第一年参赛。   如果换支实力不济的队伍,有人很可能连第一环节的漏洞无法挖掘出来。   徐师兄远远看了眼远处在别组喜形于色的火木仓手队,心中绞痛,他倒不怕题难,就是想到完成时间会比高振晚,就浑身不舒服。   比赛一旦开始,领队老师禁止入场了,只能留在场外观看。   周边拉起赛区分界线,秋来解题时偶尔抬头,一眼就能看到陆离。他这次倒没有找个地方睡觉了,全程站现场外围观。虽然站的是后排,但因为个子高,并没有被人群淹没。而且以他的年纪,在那群高校领队老师中间,其实很醒目。   陆离今天穿了和小队一样的文化衫,宽松的版型他撑起来后很好看。   他大概有一段时间没来得及修理头发了,那黑发柔顺垂在耳侧,明明是很乖的发型,但他眼眸半垂,冷淡插兜的样子看上去却还是很酷。   身边的老师和他搭话,他侧耳听着,约莫感应到视线,掀起眼皮,漆黑的眸子正对上许秋来视线,口型动了动。   他说:“专心。”   许秋来抿了抿唇角,低头把眼睛埋在屏幕上,十五分钟过去后,终于夺下第一旗。   这一环节是应用攻击破解,他们需要攻破靶标环境获取Flag得分,每个环境的初始分值第一的分值是五百,按攻破排名依次往后递减,她甚至来不及看自己拿到几分,就又开始分析下一个场景漏洞。   谢天谢地,好在后面的靶标场景,都不如第一个难度大。要是再来一题这样的,饶是他们实力强劲,恐怕也要被时间拖垮。   小虎队的解题历时三个半小时结束,因为太紧张激烈,许秋来都没察觉时间流逝得这么快。   她第一时间抬头看大屏新刷出的排名:小组第一,但分值已经排到整场六十多名,而火木仓手队在二十分钟前就结束了。   这个成绩不算烂到家,但也绝算不上好。   可在后方,还是有好几个同组其他高校的小队羡慕盯着小虎队收拾设备离场。   今天上午一结束,他们中间可能会有很大一部分无法完成全部赛题,只能被无情淘汰。   时间不等人,下午就要进行第三环节Fix,现在多出来每一分钟,都要争分夺秒让大脑休息。   大家返回酒店吃完饭,之后就是午休时间。   许秋来回房时,酒店的免费wifi和密码标识已经被客房部撤下了。昨晚一接警,警察马上就赶到酒店来,但考虑到举报人还有比赛要参加,对方会特意等到她们今晚比赛结束,之后才来了解情况和做笔录。 第37章   秋来是被徐师兄敲门叫醒的,她午休好久没睡过那么沉了,睁眼看表,时间刚过去一个小时。   夏天太热,她把脸埋水龙头下冲了十几秒钟,精神气才缓回来。   上午的名次不太理想,如果下午小虎队还是不能夺得高分,和其他队伍拉开差距,她们在决赛的处境将会变得十分被动。   秋来面上不显,但其实心里很有压力,也有愧疚。   她不止为大家抽到了坏签,而且队伍排名会落到六十四,也和她的私心有关。   如果她能火力全开,应该不至于拿到这个不安全的名次,但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意外,导致她比赛时,下意识有所保留。   第三环节Fix安全应用漏洞修补,就是把队伍已经攻破的靶标环境进行漏洞修复。这个环节就不单要保证速度了,还得保证成功率,因为题做完后,赛方会用两种脚本对他们每支队伍的补靶进行测试,如果修补失败,则不计分。   这种类似于打补丁的事情,不是秋来的长项,她到底才大一,学东西再快,能学到的也有限。她更擅长上午那类具有杀伤力和攻击性的入侵游戏。优势项目已经过去了,这一项,她得必须保证自己的实力完全得到发挥才行。   在场外等比赛开始,工作人员分发矿泉水。   秋来坐台阶上闭目养神,人发到她跟前时,扬手去接,拿时对方没松手。抬头看,却是个穿着A大队服的男生。   她扫一眼对方队服上所属的小队名,落地小队。   秋来记得,这支队伍在上午比赛中排名第一。   她这才掀起眼皮,认真打量了男生的脸,他和场中大部分工科男的形象不一样,寸板短发,桃花眼,左耳戴了枚黑色耳钉,挑唇笑的样子很像时下一个以邪气硬朗闻名的流量明星。   不知他跟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对方发水直接绕过她,已经往下面走出很远了。   “请问有事吗?”秋来眉心微皱。   “打扰了同学,我是A大的学生,咱们认识一下?”对方态度很好,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笑着伸出手来:“我叫晋琛。”   这个套路一开头,许秋来就猜到他的目的了,毕竟这种事情她遇过的次数简直不要太多。   她并没有把手给他,身形反而微往后移了移,矜持点头:“你好。”   男生并不介意她的冷淡,继续笑着询问,“我能坐你身边吗?”   “你随意。”   他果真在她身侧坐下来,“其实我早上就排在你后面抽签的,当时就和你说话了,可是你没注意。”   “是吗?”许秋来回想了一下,她有个坏习惯,为了减少大脑内存的存储量,会刻意让自己减少关注和自己不相干的人与事。如果不是男生所在的队伍排行首位,她可能都不会认真看看这个男生的脸,也早在他刚坐下来的时候就走开了。   “我猜你们队抽到的题目一定很难,”他将矿泉水拧开盖子,朝她递过来,“今早14组只有两支队伍留下来,能从死亡小组出线,Q大果然名不虚传。”   “还是拿第一更厉害些。”   男生很善谈,往来聊了几句,秋来见他始终抬着手,终于肯接过水。   但她没喝,手中拿了一会儿,拧上盖子重新放回地板上,忽然后颈不知为何一寒,刚往侧边刚挪了一点,偏头余光就见陆离远远走过来,很快便到跟前。   他大概刚刚跟赛方沟通完,还抱着电脑,瞧见她还在与人聊天,眉头下意识一皱。   “许秋来,赛前准备做好了吗?”   “还没有……”   “现在开始做,”陆离直接了当打断她,“打开你的电脑再测试一遍网速和平台登录情况。”   “好的。”秋来马上低头打开赛方平台登录。   陆离在她身后高一级的台阶落座,目光往她身侧的男生移了移,开口驱赶:“我们要做赛前准备了,你还有事吗?”   “没……没了。”   剩下的话还没机会说出口,男生只以为他是许秋来的队友,找不出理由继续呆下去,便道,“我们大概也得开始赛前准备了,加油,祝你们好运。”   他转身走到一半,似是想起什么,又回头朝许秋来朗声笑道:“许秋来同学,咱们决赛再见吧!”   大方简单却又有着万千含义的邀请,未尽的话都在这其中。任何年轻一个女孩,恐怕会被那样的男孩子勾得心砰砰乱跳。   许秋来还没应,陆离先叫住他:“你等等。”   他移开电脑起身,步下台阶,走到男生跟前,亲自把地上的矿泉水捡起来递过去,一字一句提醒:“你的水,忘拿了。”   两双漆黑的眼眸对视,男生还想说点什么,但看见一旁盯着电脑屏幕没出声的许秋来时,忽然又想到,自己其实根本没问过她有没有男朋友。   当下只得控制情绪,道了声谢谢,接过水,转身回到自己的队伍。   陆离插兜回头:“我之前让你训练移动APP的Web后台接口渗透测试和逆向分析你做的怎么样了?”   “应该还行吧。”秋来不敢说大话。   她只觉得陆离不太高兴,但想着应该是早上的成绩让他失望了,好声好气回答他。   “挖掘修补部分呢?”   “也差不多了。”   陆离皱眉朝她看过来,他冷声强调:“我已经熟练了、我做的很好,我要的是这样的答案。”   “你应该清楚,如果你继续保持上午的状态,我们今天结束就可以提前回学校。”   “从现在开始给你两分钟时间思考,如果你不能向我保证下一场能发挥到正常水平,我会考虑让蔡仁上去。”   秋来心脏猛跳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隐约觉得,自己已经被看穿了。   但就算她有所保留,实力也远远不到拖后腿的程度,早上的四千七百四十分,至少一半是她一个人拿下来的。   许秋来抓紧鼠标。   她天赋异禀,自小到大都是同龄人中最出挑,最耀眼的那一个。   从入队起,秋来平日只看见过陆离教训别人,什么时候轮过自己。现在才知道,被训原来是这种滋味,酸涩又难受,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忽然恍惚意识,其实她一直没把陆离当过自己的老师,所以在受到轻视的时候,才会这样无法接受。   “用不着两分钟,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   许秋来抱着电脑起身,平复呼吸,冷声回复他:“比赛结束之前,我们会回到赛区前十。”   Fix环节的分值占比只有百分之二十,想要赶超中间五十多名,意味着她们这场得分与满分的差值,必须控制在八百分以内,这个分数,随便随便耽误个二十几分钟,就能被扣光。   师妹对自己太狠了!   刚刚买冰水回来的黄毛倒吸一口凉气,如果再把他们几个算在容错率内,她几乎得一点差错都不能出才行。   趁秋来弯腰收拾设备和电源线,黄毛口型趁机朝陆神动了动,无声询问:怎么了?   陆离没看他,从黄毛怀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朝她递过去。   天气很热,冰水的瓶身还覆盖着一层薄雾,很能提神,不是赛方统一批发那种。   秋来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没接,也不再看陆离的表情。   “我不渴。”   赛区开放,她戴上名牌,转身头也不回入场。   徐师兄瞧出两人不大对劲,小跑几步追上来,“师妹,陆神批评你了?”   “没有。”许秋来立刻反驳。   徐景盛:“你别和陆神较真啊师妹。诶……我觉得换个角度想,他不高兴也挺正常的,毕竟这种比赛只要他愿意参加,一个就能顶四个挑翻全场,看见我们扶不上墙,理所应当觉得憋屈啊。”   黄毛:“其实被批评也没什么,我们都习惯了,不虐我反而感觉不自在。”   韩延:“对啊,就像今早刚结束时候大家都还挺沮丧,刚才被陆神一顿教训,反而又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了。”   他担忧朝许秋来看过来,“师妹你别放在心上,我们尽力而为就好。”   都被骂了?   许秋来狐疑地看几人一眼,确定他们没撒谎之后,心中总算好过一点。   至少她不是一个人挨骂。   黄毛:“不过师妹你真的好酷,你刚刚放下话,没有看见陆神的表情……”   “什么表情?”秋来斜眼看他。   “挺复杂的……”黄毛师兄试图找出形容词,最后形容不出来,干脆亲身演示了一番,边解说道:“就是类似这种被自家孩子怼脸上,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还蛮自豪的期待感。”   “是师兄自己脑补的吧。”许秋来一脸嫌弃。   “没有!我发誓!”黄毛举四根手指头,“冰水还是陆神叫我去买的呢,他看你有点中暑,状态不太好。”   黄毛说着从韩延书包里拿了一瓶给她递过来,“你刚说不渴,不过怕你改变主意,我还是帮师妹背进来了。”   韩延:“……”   冰凉的雾气贴在掌心,左手一阵凉意,秋来回头看了一眼场外。   陆离仍站在今早的地方目送他们入场,面上的神情一如既往寡淡疏离。   论装酷摆造型,他绝对是集大成者。   许秋来无声翻了个白眼,在他看过来之前飞快收回视线。   =   Fix每队的得分,是队伍在比赛时间内成功修复的靶标环境得分总和。   小虎队想回到前十,就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题目,而且最多只能修复失败两道题。   比赛一开始,许秋来就像打了鸡血,三十几度的高温、还有大厅内不甚流畅的空气带来的负面BUFF全不见了。   只见她两只袖子卷高,全然专注在自己的电脑里,不说话,不讨论,不再关注周边环境,后面的小队好几次被她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响声逼得看过来,她半点不在乎,继续我行我素,都不知道那细白的手腕,哪里来那么多使不完的力气。   信誓旦旦做出的保证,如果做不到,许秋来今天回去会找块砖先敲死自己。   拿到最高分是很难,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   许秋来的脊梁是松柏,雪压越重,她反弹越厉害。   今天就要让陆离见识见识她修补漏洞的天赋!   早上靶标长及成百上千的具体数据,其实每一行都还在她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基本上,她放慢的速度也不算浪费,都用来思考怎么修补。   之前陆离给的那些场景也没白做,起码清晰的思路和条件反射是培养出来了。   基本上每个场景一看开头,她的大脑就陷入全速运转模式,只有极短的思考时间,然后直接动手,做完自己负责的移动APP部分,又去帮徐师兄解决物联网场景部分的挖掘修补,不然就帮黄毛师兄解决Web应用服务的漏洞……   活跃了一整场,三个小时四十分钟过去,直到全部题目处理完准备提交时,许秋来才算安安静静在椅子上坐了一会。   “那我提交了?”徐师兄看了一眼三人,指尖离确定键只差一点点。   “等等!”   秋来出声,她脑子里最后过了一遍刚刚的数据,声音有点颤,“我想起来,那个需要通过中间人攻击注入任意DNS响应数据包才能利用的漏洞,咱们好像还没处理完。”   韩延返回上一界面,果然如秋来所说一般,刚才太赶,他们谁都没注意就略过了,如果不是师妹想起来,这题很有可能就要修复失败。   他着手修改几分钟的时间,大屏上出现了第一个提交修补靶标的队伍,还是早上的落地小队。   “天哪,就差一点了!”徐师兄遗憾拍桌,“延儿你快点儿!”   韩延头上都是汗,敲过的键盘都是湿漉的痕迹,一紧张错了几个代码,又噼里啪啦删掉重来。   许秋来到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了一下,她喝了口水,边盯着屏幕,边给他提供思路。   直到确认提交成功,大家击掌后,都精疲力尽摊倒在椅子上。   这一次,他们是第三支完成的队伍,剩下的,就全看赛方脚本检测的通过率了。 第38章   远处的裁判席嘀嘀咕咕议论了一会儿,然后大屏幕上公布了落地小队的成绩。   3752分,他们有两个靶标场景没有通过测试。这是非常高的分数了,后面的队伍随着时间推移,修补成功得到的积分只会越来越低。   “A大今年是黑马啊,势头挺猛的……”   等待时,徐景盛摸着下巴掩饰自己的焦虑。   韩延科普:“他们队里有两个研究生,还有一个A大前年从附中特招的信息竞赛冠军,今年第一次参加比赛。”   黄毛:“我记得去年竞争没那么激烈啊,比这简单多了,今年厉害的人怎么都扎堆冒出来了……”   韩延:“去年没有亚璟电子赞助,也没有那么多奖金。”   老牌的队伍实力仍在,还有那么多脱颖而出的黑马,今年的比赛确实称得上强敌环伺。   说话的时间里,第二支完成的队伍得分也统计出来了,3420分,两个场景修复失败。   再接下来,就轮到她们了。   众人的喉咙不约而同动了动,谁都没说话,一颗心紧紧提起来,紧盯裁判席。   黄毛也不开玩笑了,他还有点慌,扯了扯秋来的衣角:“师妹,我们要是没拿到前十该怎么办,需要自杀谢罪吗……”   “我觉得我的部分没问题,谢罪你可以自己去。”秋来扯回自己的衣角,余光注意到韩延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他左手捏着右手腕在微微抽搐。   “抽筋了?”   “嗯。可能刚刚操作持续太久了,一松弛下来就开始抽。”韩延的手平日挺好看的,此刻掌心有条红色的筋鼓鼓冒出来看看就够疼的。   许秋来把水拧开,在桌子下给他冲了冲凉,“你把手指握拳,再使劲用力伸开,连续几次试试。”   场内摄像机就是这时候移到小虎队这边,秋来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大脸猝不及防出现在场内直播屏上。   “妈呀,吓死我!”黄毛抓紧时间对着直播录像理了理头发,“我头发还乱着呢,都不带提醒的……”   辨出他的口型,场外一阵哄笑。   夏天来了之后,秋来几乎都在扎马尾。此刻被比赛磋磨近四个小时,她的鬓发有些乱了,随意搭在脸侧与眉间,有几缕被汗水打湿,但并不显憔悴,她年轻的眼睛发亮,坚毅不折而且充满生机。   连摄像都忍不住多留了几秒,给个特写。   场正中的大屏就在这时候刷出第三支队伍的成绩和排名。   他们的队名直接越过落地小队,来到了第一排。   4267分!他们修复失败的场景只有一个,其他全部成功了。   总排名榜单随之刷新,Fix第一的成绩,直接把她们带入分区赛第八,秋来立下的保证总算没有落空。   “Yes!Yes!Yes!”徐师兄兴奋握拳。   黄毛也不撸头发了,拿起自己键盘猛亲,连一向内敛的韩延都喜形于色。   所有人眼角眉梢都是洋溢的兴奋,大家相互拥抱,眼笑眉飞,庆祝这来之不易的一刻。   秋来直到这刻,心中才松下一口。她整场刻意没关注过场外,此时下意识朝陆离所在的方向望去。   陆离已经不在原地了。   从赛场出来,她在人群最外围搜寻一圈,最后终于发现人影,他就站在裁判席一侧,有科大的志愿工作人员正与他说话,对方是个姑娘,身形娇小纤瘦可爱。   因为半侧着身,她都看不清他的神情。   “是咱们分数有问题吗?不会吧……刚刚拿到手的第一还没焐热呢。”黄毛见到有工作人员和领队交涉就有点虚。   早上有支队伍就是遇上系统检测故障,本来都已经离场了,赛方与领队交涉后,又扣了一百四十多分。   “不会,应该是搭讪的。”许秋来答。   徐景盛眼睛一亮:“这怎么判断的?”   “那个女生我记得。我们从A口入场时候,她在旁边B口检查证件,裁判席那边不属于她的工作区域。”   “而且她说话时动作拘谨,刚到现在不超过三分钟,右手就已经别了三次耳朵边的头发,还咬嘴唇,这些小动作表明她现在十分紧张。我看她手机在左手和右手间不停来回换,这会儿应该正问陆神要联系方式呢。”   “师妹好厉害!这怎么猜到的?”   “不用猜,见多了就知道了。”   徐师兄叹为观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刚好瞧见落寞萌妹走开,遗憾道:“这些漂亮妹子也太想不开了,和谁搭讪不行,非要找陆神这种钢铁直男,他的爱人只有电脑,根本就不开窍的。”   “就没有例外吗?”许秋来好奇。   “例外……”黄毛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斩钉截铁道,“没有!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说向梦为什么不来咱们基地?”   秋来点头。   “其实那天,主要是向梦买给陆神的奶茶弄翻了,倒在他键盘上。”   “虽然说他特别宝贝那键盘,但人家也是好意啊,结果他回座位看见,当时就跟人翻脸,说不需要向梦的东西,她偶像剧看多了,别的没学会就学了笨手笨脚。泼奶茶也就算了,数据线都不知道拔了再擦,弄得他电脑上一片乱码,说她……脑残。”   “你说这是一个正常的男性能对漂亮女孩子说出来的话吗?”   “确实有点过分了。”秋来附和。   “更过分的是,那天向梦刚好期末考出成绩,一连挂两科,被戳到点上,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来过咱们基地了。”   徐景盛补充:“还有还有!去年系里聚餐,椅子不够,刚好有个师妹没座儿,陆神去隔壁搬了把椅子回来,人师妹才跟他说完谢谢要坐下去,被他一把把椅子抽开,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黄毛:“重点他还特无辜,说自己搬来放电脑包的,她想坐可以自己去拿。”   徐师兄再听一百次还是笑得前俯后仰:“你说这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事儿吗?”   许秋来:“……”   正常人干不出来。   徐景盛:“运动会女子100米跨栏跑,有个姑娘摔跤,陆神刚好站跑道边,老师大喊叫他帮忙扶一扶,你猜他干了啥?”   黄毛:“他扶了跨杆!”   “那女生站不起来,泪眼盈盈看着他说自己脚腕破皮了,他看了一眼伤口的血,边躲边说,TM又不是他弄的哈哈哈哈……”   韩延:“还要我给他买糖水补血,说自己看见伤口就头晕。”   黄毛说到此处更激动:“我又想起来有一次,他们实验室不是有个师姐对他有意思吗?听讲座时候坐他旁边,好几次对他眨眼睛,你猜后来怎么着?”   韩延:“陆神问师姐的眼睛是不是被打了,乌黑麻青的,还抽筋……”   徐师兄:“天哪,人家只是画了个欧美烟熏妆而已哈哈哈哈。”   黄毛指着秋来拍手:“对哦,他上次是不是还伸手擦了你的眼线!都说大直若Gay,师妹你可是我们计算机系一枝花啊,他居然还是这样,果然注孤生……”   许秋来的长相可是工科男、宅男最吃的那一挂。   徐师兄斩钉截铁:“师妹你再跟他相处久一点就知道了,想要陆神开窍解风情,对女生有例外,是不可能的。”   黄毛补充:“这辈子基本不可能。”   几人越讲越兴奋,许秋来瞬间觉得自己从前的经历在陆离这些往事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一提。   “你们在说什么?”   陆离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恍惚听到大家讲到自己的名字。   众人颈上一寒,不约而同换开话题,特别恭敬:“我们刚刚在夸您,我们能取得今天的成绩,离不开陆神指导有方。”   “不是别的?”陆离狐疑,他刚就看这几个人笑得特别欠扁。   黄毛:“真不是别的,比真金还真,我们现在都特别感谢您!”   “那倒不必。名次是你们自己拿的,对得起自己就可以。”   “那怎么行!我们努力不为别的,就为陆神您满意!”黄毛师兄嘚瑟起来。   陆离斜他一眼,冷嗤:“分区赛第八就想让我满意,这个成绩,我都不知道你是太看不起我,还是太看得起自己。”   好吧,人生太苦了,这才是常态。   =   比赛结束,师兄们还要等笔录,只能退了下午的高铁票第二天返校。   许秋来却不行,妹妹还小,她不放心,麻烦王奶奶一晚也就算了,今晚不论如何都得到家。因此一回酒店,她与大家道别后,便匆匆取了寄存在前台的行李,准备去高铁站。   陆离也要回去,这座城市的热度已经让他快要受不了了。   何况他很不耐烦配合别人调查的程序,翻来覆去回答的都是同样的话,把事情和功劳一股脑推给韩延,自己收拾行李上了大巴车。   自比赛结束后,两人还机会没说过话,秋来已经在中间一排靠窗落座了,陆离顿了顿,隔着走廊,往她前面一排坐下来。   回头撇了秋来一眼,发现她目不斜视正盯着窗外,想说点什么,没说出口,又把脑袋移回来。   他说不清心里那股别扭是什么味,许秋来不看他,让他觉得不大好受。   他想跟她讲讲比赛的事情,刚刚准备好措辞,已经有个中年男人拎着大包小包上车,屁股一扭,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下来,把视线挡了个严实。   去高铁站的路上,看时间秋甜应该已经吃过饭了,秋来拿出手机,给她拨了个电话。   秋甜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接到姐姐电话时候,她和王川晨正准备去买第二天上课需要的新算数本,才听秋来在回来的路上,她顿时高兴起来。   “还要多久到家呀,姐姐我可以在公交车站等你吗?”   “不可以,人贩子会拿大口袋把你装走的,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写作业,不要到处乱跑。”   巴士到站,秋来忙着搬行李,匆匆挂了电话,秋甜失落地放下话筒。   王川晨又催她,“秋甜你电话打完了没呀,快点!”   方圆几里唯一的文具店就在小区门口。   今天不是校服日,秋甜穿了姐姐给她买的白色小裙子,王奶奶特地给她扎了两个哪吒式小揪揪搭配。两个小孩肩并肩去逛文具店。   王川晨妈妈上次走时候给了他五十块零花钱,他一直想买辆小汽车,垂涎地盯着门口的橱窗看了半天,目光落到秋甜身上,发现她还在看那些笔记本,改口道:“秋甜,我给你买本子吧,橡皮也可以,你想挑几块就挑几块。”   班里最近转来一个讨人厌的新同学,秋甜都不理他,他还整天围着秋甜转,送她橡皮擦,小胖子觉得自己可不能被比下去。   “不用了,我有钱,姐姐给了我二十块。”秋甜展开一张棕色的钞票给他看。   那是秋来走之前给她的,对秋甜来说是少有的巨款,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最喜欢花花绿绿的橡皮和本子,她正踌躇着要挑哪几本,身后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抬头一看,是个老爷爷。   大概因为她太矮了,蹲在拐角处没被看见,对方踉跄一下差点摔倒,眉一皱,吓得秋来激灵了一下。   这个老爷爷看起来超凶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虽然不觉得是自己的错,但还是赶紧站起来给人让道,又弱弱说了对不起。   对方手伸过来,秋甜以为要挨打了,惊恐闭眼,却没想老人只是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小脑袋。   “小家伙,你几岁啦?”   姐姐说不能和陌生人讲话。   她觉得自己的头皮被小揪揪抓得有点紧,晃了下脑袋躲开。老人也不在意,咧嘴对她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齿,拿着一沓速写纸去了柜台结账。   秋甜这才发现,她的裙子,居然被老人的皮鞋蹭脏了,他大概刚在路上走了很久,路上热化的沥青沾鞋底了,黑漆漆蹭在她裙子上。   姐姐手搓超难洗的,生气! 第39章   挑了半天的本子也不看了,秋甜颠颠追到结账的地方,仰头抬手拉了拉人衬衫衣摆,好声好气告诉他:“爷爷,你刚刚踩脏我的裙子啦。”   “哦!”老人在看清她裙摆上的污渍后蹲下来,认真道歉,“小家伙真对不起,我该怎么向你赔礼呢?”   秋甜本来也就是告诉他一声,对方这么认真要道歉,她绞着手指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小声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爷爷请你吃根雪糕吧!”   贺教授下午刚出席完一次业内的学术会议,想起好久没时间运动,干脆从Q大步行回家,结果在文具店里遇到了这么个小可爱。天气太热,他早上穿得一丝不苟的正装已经有些发皱了,老人卷起衬衫袖口,把西服外套搭手上,抽出一张十块的找零,重新递给文具店老板:“来两支冰棍。”   热辣的阳光沿着文具店外遮阳篷洒下一条整齐的分界线,一老一小并排台阶上,看着远处的马路吃冰棍。   秋甜蹭到一支巧克力味的小人头雪糕,她怕天太热很快就化了,很认真在舔,一边跟老人家讲她姐姐的事,“我姐姐可厉害了,她从小就拿了很多奥数冠军呢。”   “是嘛?这么厉害!”   “嗯!大家都说我姐姐是天才。”秋甜努力点头,如数家珍把姐姐拿过的奖杯都背出来,又说道:“去年很多大学抢着要录取她,可是姐姐为了照顾我,只能留在本地上Q大了。”   “Q大不好吗?”   她为难想了想,“好是好,可是感觉年轻人在家乡呆久了,都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姐姐高中以前想去普林斯顿呢,”她又舔一口雪糕补充:“就是我爸爸的母校。”   “那真遗憾,你姐姐一定是个好孩子。”贺老适时夸一句。   “当然,我也是个好孩子。”秋甜挺起稚嫩的小胸脯。   那乌黑麻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实在太可爱了,像个小卡通人,年纪一大,对这种孙辈的孩子毫无抵抗力,贺老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她棕栗色的小脑袋。   “爷爷,可以不要摸我的脑袋吗?”小女孩躲开,一本正经告诉他:“我不喜欢被人摸头发。”   老人收回手,好奇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小时候我的头发很少,妈妈说摸多了头发会长不出来,我以后赚钱肯定要从事用脑的行业,需要从小保护好发量,长大才不会变秃子。”   贺老强行忍住笑意,“抱歉,我记住了。”   秋甜对这个老爷爷很满意,他不像其他人,不把小孩子的话当回事,反而尊重平等地跟她对话,是个很有礼貌的大人。   于是,她舔完雪糕棍之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小熊软糖和他分享,“你请我吃雪糕,我也请你吃这个。”   他捏了一块可乐味的放嘴里,然后就听小家伙问他,“那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事实上,贺老很欣赏这个孩子,她的语言组织能力和逻辑思维比起同龄人严密许多,和他孙子小时候有些像,但比孙子可爱的不是一点半点。于是他友善伸手,“当然,你可以叫我老贺。”   “老贺,你可以叫我小许。”   秋甜咧开嘴巴,也伸出她的小嫩手,和另一只已经生出皱褶和老年斑的巴掌相握。   =   另一边,秋来和陆离的高铁座位仍在同一车厢,但没在同一排。   她把行李放好,一回头,刚好看见与陆离同座的老太太踮脚放包,大概没摆稳,里面的保温杯、饼干盒、充电器……一股脑掉下来,正戴耳机玩游戏的陆离忽然被东西噼里啪啦砸了个正着,懵了半天,才伸手去摸自己的额角。   湿湿的……   许秋来顿感事情不妙,因为她清晰地看见他摸到血迹的指尖颤了几颤。   其实也就划了道小口子,老人再三道歉,但很明显沉浸在“流血恐惧症”中的陆离并没有接收到,他把人晾在一边,自顾自发晕。   旁人看不惯老太太一直道歉,帮腔说了几句话,陆离忽然起身——   一米八几的大个儿,那仗义执言的路人还以为他要动手,立刻噤声退步,谁知他只拿起自己的背包,径直朝许秋来走过来。   “你好,麻烦能换个座吗?”他和她旁边那人交涉道。   “为什么?大家都按号码来坐啊。”   和许秋来同排的是个小伙儿,他好不容易遇上个大美女坐同排,还没乐两分钟,居然就有臭小子想截胡!   他解释,“我们认识……”   但许秋来的无动于衷给了小伙勇气,陆离话音没落就被他直截了当打断:“不换,你以为长得帅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陆离闭眼冷静两秒:“她是我朋友,我们只是票没买一起。”   他额角的血珠快要落到眉梢了,冷峻的眼神中,小伙的气势无端弱了三分,但回头看了窗边的女孩一眼,他还是鼓足勇气,“我喜欢这个座,不想换。”   陆离使劲压下晕眩和焦躁,努力心平气和朝里唤一句:“许秋来,你出来,我们去后面坐。”   哼。   她可不是什么挥之即来召之即去的家伙,秋来假装没听见,把头别向窗外。   “你在生气?”陆离身形晃了晃,伸手扶住座位,解释:“我中午说那些话完全为了团队考虑,没有对你不满的意思。”   许秋来环臂,还是没回头。   “你还在生气吗?”陆离有些无措了。   他基本没有遇到过这种哄女孩子的时刻,事实上,过往对他生过气的女孩不止一个两个,但大部分时候,陆离都还没察觉就已经把事情抛之脑后。而且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人高兴与否并不能影响他的心情。   “如果你介意,我可以收回说过的那些话,”陆离擦了一把快要落到眼睫的血珠子,“恭喜你回到前十。”   话音落下,他的手放下来看清楚血迹时,差点没一跤跌地上。   “诶诶诶,你往哪倒呢!”小伙子咋咋呼呼叫起来。   秋来吓得赶紧回头,起身扶他,一边从包里抽张湿纸巾帮他把额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没有创口贴,便找了张干净的化妆棉贴在他额角,“你自己按好,我拿下行李。”   她话音才落,陆离已经越过她把头上的行李箱拿下来,“我们快走吧,我头好晕。”   “……”   秋来怀疑如果不是高铁已经开动,他说不定又要闹着下车厢找医生拍CT了。   后排的奶奶刚砸了陆离的额角,心中亏欠,一说换座她就爽快答应了,许秋来帮她把东西搬到前排的行李架上去,才重新回到座位。   陆离正闭目养伤,他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下垂落一片阴影,看上去格外可怜。   这个时候,秋来气也消了,她心平气和解释,“上午确实是我没发挥好,我没有生气的意思。”   陆离本来就是领队老师,再者,他并没有说错,如果承认自己因为他批评那些话闹别扭,显得多情绪化、小家子气。   “真的吗?”他眼睛睁开,漆黑深邃的眸底带着一点迷惘与她对视。   “嗯。”   钢铁直男的理性和直觉在脑中交战,他一面觉得秋来说的是真心话,一面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想得脑袋又疼起来,拿开额头贴的化妆棉,把脸凑到秋来面前问她:“你看看还在流血吗?”   眼前猛地凑近一张放大的面孔,秋来的心脏又不受控蹦了两下,飞快把他脑袋推开,斥道:“别凑这么近。”   陆离吃痛地捂住伤口,感觉十分委屈,想起上回许秋来还哄他,“你上次不是这样的。”   仍是那张天生疏离厌世的俊脸,但他这话撒娇般说出来,有种莫名将人击中的反差萌,许秋来别开眼睛,面无表情道,“上次你是从我车上摔下来的,这回又不是。”   话虽如此,她还是从自己背包里翻出一支芦荟胶挤在他手指上,“伤口又不深,涂了很快就好了。”   可惜陆离自己找不到伤口,摸了半天,全涂在其他地方浪费了,秋来只能深吸两口气,叫他把脸凑过来。   挨近才更能发现,陆离这张脸,是不知道会有多少小女生羡慕嫉妒的无暇肌,摸上去仿佛玉一般的质地。   就算以许秋来2.0的视力盯了半晌,都没在上面找出毛孔来。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微仰,邀吻一般,连那颗灰褐色的小泪痣,都仿佛带着若有若无的勾引。   秋来努力压下乱跳的心脏,专心涂芦荟胶,脸上越发冷淡。   气息挨近的瞬间,陆离又感受到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冲击力,女孩柔软的指腹带着冰凉的触感按压在创口上,疼痛似乎都消失了。他的眼眸里映出她的样子,清浅的呼吸挠痒一样轻轻扫过他皮肤表面。   砰、砰、砰……   他觉得心脏跳动的分贝快要超出正常范围,大脑整个是空白又麻痹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抬手摸摸她那俏丽的鼻尖,秾丽的眉眼,好在心弦最后一根底线崩塌之前,许秋来收回了手,拧上了芦荟胶盖子。   陆离钝钝道了声谢,一动不动坐了半晌,一时间,连自己脑门挂彩的事情都忘了。   他隐约觉得现在的自己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他做任何事都能心无旁骛,现在却轻而易举被人一举一动拨撩得手无足措,心猿意马。   陆离不喜欢爱情片,因为那些细腻的情感他完全没法子理解,每每只觉得无聊透顶,别人接吻时候他在吃爆米花。   可是这一瞬间,他忽然回想起了看过为数不多的那几部片子里,男女主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时刻,时间放慢,仿佛所有的细节都清晰可辨起来。   耳畔是高铁通过无缝钢轨的滋声,隔壁排座位传来父女间的小声玩笑,鼻息间一呼一仰,全是少女淡奶味的馨香。   正前方字幕显示高铁运行速度每小时360千米,正如同他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吗? 第40章   高铁到站的时,天已经完全黑透,闷热的风裹着燥意袭来,许秋来才出站台,就接到王奶奶的电话,告诉她秋甜发烧了。   “这孩子说你要回来,眼巴巴在小区门口坐了好久,可能是日头晒又吹了风,睡觉前我见她小脸红扑扑的,说话也无精打采,就给她量了体温,没想到真烧了……”   小孩子发烧半点拖不得,老人给秋甜喂了退烧药后,又叫儿子开车,直接把她送到了市儿童医院。   许秋来听完喉咙都硬了,她在电话里谢了又谢,拖着行李箱跑到路口打车去医院。   出租车门才打开,又被后来的陆离关上,“上我车,他送你去。”   陆离往后指,西装保镖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悄无声息已经把车跟在后边。   这个时候,许秋来也顾不得客气许多,她迅速上了车,给保镖大哥报地址:“市立儿童医院。”   报了地址之后,她就开始一言不发。   陆离发现,无论什么时候,能让许秋来表情管理失控的,永远是她妹妹。   夜色中,车子在马路上飞驰,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霓虹灯映出她苍白的侧脸,紧绷挺得笔直的脊梁。   大抵是成长环境问题,陆离的情感中有一部分共情能力的缺失。大多时候,他都能冷静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这个世界,不参与、不管闲事,以往这时候,他根本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今晚——   也许是刚刚跳动的心脏还没恢复正常,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感觉自己体会到了许秋来在沉默中掩埋的焦急与迫切。   抵达医院时,秋甜已经在输液了。   秋来千恩万谢送走王奶奶母子,这才有空好好看看秋甜。小家伙在被窝蜷成一团,烧得绯红的小脸蛋埋在枕头里,听见姐姐来,模模糊糊睁开眼抱她的手,哼唧哼唧撒娇。   秋来喂了她喝了点热水,然后又听她含混小声道,“下回姐姐去哪里要把我一起带走,不用买票,我可以躲在行李箱里。”   秋来又难受又想笑:“太重了,我的行李箱可装不下你。”   “那我以后少吃一点,就不重了。”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我就说是我自己躲进行李箱的,跟我姐姐没关系!”   ……   秋来伏在床头认真听着她的稚言稚语,两姐妹贴面细碎的耳语声中,小女孩儿终于安心入睡。   许秋来帮她顺了顺耳鬓的头发,轻叹一口气。   秋甜是早产儿,小时候发过好几次凶险的高烧,几度从鬼门关回来,全家对她发烧的事情一直很紧张。   但这两年她都没怎么生过病,秋来也就一时松懈了,她来的路上一直在愧疚,责怪自己,此时针水下去,摸着孩子熟睡中渐渐退烧的额头,心里才算缓了一口气。   晚饭没好好吃,精神忽然松弛下来,小腹开始有种坠胀的痛感,秋来愣了两秒,意识到是大姨妈提前来了。   也许因为这些天持续的紧张和压力,才叫内分泌都紊乱了。   她看了眼刚下去一点点的输液瓶,和护士打了声招呼,背起书包出门,打算去趟医院门口的超市。   一出门,却发现在日光灯下的走廊尽头,陆离正坐在那边长椅上看手机,西装保镖男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她惊道:“陆神,你还没走?”   陆离的脸色有点冷,面无表情道,“你行李还在我车上。”   原来是在等她拿行李,秋来内疚,“你刚怎么不进来找我……”   “那么多间房,我哪知道你在哪间。”   对哦,她刚刚自顾自把人抛在脑后,压根就没想过陆离会跟着来。   “对不起陆神,耽误您睡觉时间了,”她十分诚恳,从善如流道歉,“我现在跟你下去拿行李吧,你也好回去休息,谢谢你今晚送我来医院。”   陆离头上的口子明显已经重新处理过了,还仔细贴了小孩用的透明止血胶布,这里是儿童医院诶,也不知道他怎么缠人家护士帮忙弄的。   她落后一步,听他插兜走在前面问:“你今晚要睡在这儿?”   “是啊,明早再去补办住院手续,今晚打完针应该都半夜了,那时候把秋甜叫醒,我怕她回家路上风一吹又烧了。”   “你确定那床睡得下吗?”陆离嫌弃道。他指的是儿童医院那种小单人床,又短又窄,正常成年人要蜷着睡才行。   “问题不大,从前我妈住院时候我给她陪床,还睡过医院长板凳呢,就你刚刚坐的那种。”秋来并不在意,“就是明天得跟学校请假了。”   想起这个许秋来就头疼,老是出勤不够她也很怕拿不到奖学金啊。   “反正徐景盛他们也要今天才回来,我可以再帮你再批一天公假。”   “真的?”   “唔。”他头也不回应,又道,“我上来时候看见超市有人租折叠床,可以租一个。”   “你等会帮她搬上来。”他回头,这句是对那位保镖男大哥说的。   许秋来感动之余不禁抓住他衣袖晃了一下:“真是太感谢你了陆神,帮了我这么多,我该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先放、放开。”   陆离被触碰到的地方仿佛有火苗燎过,他极力按下情绪,强作镇定胡乱说了个要求:“你请我喝牛奶吧,顺便再把从前记的帐一笔消了。”   账上记的那几瓶奶值什么钱,秋来爽快答应,“行!”   超市里买完东西,到出口时,她特地拿了十二瓶整箱的那种巧克力奶,才四十八块钱,从高铁站打车到市立医院都不止四十八块,这钱花的很值。而且超市促销,箱子左边还沾了个附赠的红色卡通杯子,杯沿上画只小招财猫,黄色的爪子很是可爱。   司机帮她把行李箱拿上楼,折叠床架好才走,临走前,秋来把牛奶整箱递给他。   趴在病房窗台,目送小汽车的灯光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她才收回视线。   陆离走的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酷哥路线,半点不亲民,脾气大、毛病多有时候还很龟毛,但是真正接近了就会发觉,他其实是个很简单纯粹的人,人际交往也直来直去从不屑掩饰自己,比起那些口腹蜜剑、两面三刀的小人,实在称得上是个真君子。   从第一次他见义勇为只字不提,到后面顺路送她回家,又或帮她请公假……于他而言也许只是随手一帮,但许秋来都记在心里。   这一点上,他们两个人也许恰好相反。自从遭逢家庭巨变,双亲去世,见惯冷暖,她就再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任何人,秋来表面随和容易相处,但内心恰恰是戒备最强、最难对人开放善意的。   =   帮秋甜换输液袋时候,秋来发现她裙子底下掉出来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素描画像,也不知道谁给秋甜画的,寥寥几笔描得活灵活现,功底很强,绝不是孩子的手笔,小孩不懂珍惜,她把素描纸展开,夹进书页里。   然后打开电脑,例行查看程峰的每日行程、邮箱和会议记录。   生意做到这么大,想找点岔子,总会有迹可循,更何况程峰这个人的本性根本不是铁板一块,监视他这么多天以来,秋来也有自己的发现。她猜他手底下启辰的财务足有三套账,一套给工商和审计看,一套给银行看,最后一套给齐进、给自己人看。   当然,这些人在商场浸淫多年,老奸巨猾,账本原件都不是她能接触到的,网上邮件和通话中所能搜集的那些零星碎片,大多是不能被检方启用的非法证据。   为以备不时之需,秋来还是都储存下来,这些东西流出去算启辰的大丑闻,股价能跌得一片油绿。能泄愤却不能一击必杀,而且必定会打草惊蛇暴露自己。   此外,程峰手下还控制其他两家中小型上市公司,他擅长于各种左手倒右手的资本游戏。   仅许秋来发现,去年就有两笔分别为三千万和七千万美金的投资收益做现金流不入财务报表,还在公司帐外设立账户,搞小金库侵吞股东资产。那些资金有的流进了私人的口袋,有的被转移到其他秘密建立的公司,更多走向她还没查到,但想也知道,追根究底肯定又能挖出个惊天大料。   小腹还是坠疼,浑身都不大舒服,一会热一会儿冷。   秋来把看完的电脑关机塞回行李箱锁好,一面戴着手机耳机听剩下那些无聊透顶的录音,一面靠在病床边昏昏欲睡,大抵是这些天大脑的负荷太重,也或许是这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把她带入熟悉的环境里,才陷进被床上不到一刻钟,她就做了个梦。   梦见她回到在妈妈的病床前守夜那会儿。   就算是被丈夫的消息和病痛折磨得心力憔瘁,她妈也不发脾气,难过都自己一个人消化了,咽回自己的肚子里,对着女儿永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短发齐耳,眼睛永远智慧明亮,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微微对着秋来笑,还叫她去洗个苹果来。   秋来吃过这亏哪里肯去,把头埋进母亲怀里要她抱,闭眼流泪哀求她,“妈妈,我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千万别扔下我和秋甜……”   病房门口,站着去而复返的陆离。   车走到途中他想起来,许秋来没有被褥,后备箱有床毯子,可以给她用。他一边嫌弃自己矫情磨叽多此一举,一边还是叫司机掉头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这个时间点他早就该困了,但今晚就是血液发热发痒,反正能多看人一眼都觉得开心。   他听到许秋来在梦里叫妈妈,身体僵硬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动。   他早年,也曾这样不晓得多少次在梦里见他的母亲。直到后来大了,知道不论惦多少次人生也不可能回溯,才念得少了。   他走近,发现她一半侧脸埋在枕头里,零乱的鬓角散落在眉间,几缕已经被泪水沾湿。   整间病房只有几缕昏暗的光线从走廊递进来,微闪着光的泪珠悬在那人细长的眼睫上要落未落,红色的唇瓣倔强地抿紧。   他把毯子铺开,想帮她顺一顺脸上的头发,好让人睡得舒服些,但指尖快要触及时,还是张惶别过头,移开手。   深吸两口气镇定,转而拿起从她耳朵上落下一半的耳机。 第41章   戴着耳机不是很好睡觉,陆离原想帮她把耳机另一边摘下来,拿到一半时,他忽然兴起想听听她在听什么歌入睡,索性靠着床沿坐下,把掉下来那只耳机塞进耳朵里。   出乎意料的,耳机里的声音不是什么歌,反倒是一群人七嘴八舌说话的录音。   陆离只隐约听出那是一次会议对话,录得并不怎么清晰,偶尔还有杂音,他们在讨论关于企业去年并购的一家小公司,因交易价格远超对方净资产,当时以评估增值的方式并入账面,如今低价抛售,怎样对外解释这一过程中产生的大笔亏损,解决它对年度利润造成的负面影响。   陆离从小耳濡目染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一群高层隐约其辞的言语,春秋笔法的表述,他不难听出对方收购与抛售这一过程中的许多猫腻。总而言之,这是一次商讨怎么抹平账面、对外粉饰太平的战略讨论,是一家公司领导者最核心最紧要,绝无可能对外开放的内部会议。   许秋来为什么要听这些?她又是怎么拿到的录音?   陆离瞬间联系到上次校友接待会,许秋来的反常,她当时解释自己和程峰有一些旧怨,但现在看来,那旧怨绝不是那么简单,复杂到她甚至冒着风险监听别人会议。   许秋来就是这时候醒了,她来不及反应陆离为什么会坐在床前,才看清耳机在他手上的瞬间,劈手飞快把东西抢回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看了眼时间,刚睡醒的嗓子微哑,灼灼的目光带着戒备与敌意。   陆离指了指滑落地上的毯子,“想起来后备箱有这个,借给你用。”   秋来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其中看出什么,陆离并不畏惧坦然回视。   半晌,她才把捏紧的耳机线塞回口袋,弯腰捡起地上的毯子。   “谢谢。”她道,目光落到床头柜上,“你想吃个苹果吗?”   那是秋来刚刚从超市里买回来的,匀下来四块多一个,水果摊上至少能便宜一倍,因为秋甜生病了,她才舍得买。   深红熟透的苹果带着诱人的香气,许秋来手很稳,果皮一圈一圈水波纹一般被削开,露出白色的皮肉。   她同时也在这机械的动作中冷静自己的心绪。   陆离接过来才开始吃,就听秋来削着另一个苹果问她,“你吃苹果削皮吗?”   “不削,懒。”   “我从前也是,但是自从我妈妈去世后,我就只吃削皮的苹果了。”她把水果刀放回床头柜里,声音清脆咬了一口苹果,“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妈去世那天,她叫我去洗个苹果,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从病房的窗子跳下去了,”秋来起身趴在窗口,“喏,就和现在差不多的高度。不知道从这个地方迈一步出去,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病房在十六楼。   陆离的动作一顿,只觉得刚刚吃下去的苹果堵在喉头,无法下咽了,他只跟着看了一眼地面,下意识迅速把许秋来扯回来。   “原来你不止怕血还恐高啊?”许秋来看他紧接着又关上了窗子,觉得诧异:“你怕什么?”   反应了两秒,才指着他笑道,“你以为我会跳下去吗?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谁让你上次也哄我要继承百亿家产来着。”   陆离却像是真不高兴了,把吃一半的苹果塞她手里,抱起折叠床上的毯子,“你自己玩吧,我走了。”   “毯子不是借给我的吗?”   “不借了。”   “哎,陆神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绕半天回来,一不高兴就改主意,任不任性啊。”   “我乐意。”   “苹果也不吃了吗?”   “不吃了。”   “喂,你说不吃就不吃,四块钱一个呢,”秋来追到病房外走廊,看他还是执意要走,大喊一声,“栗栗!”   上次他不高兴不配合,贺教授就是这么喊他的,瞧着陆离脚步微顿,肢体僵硬,秋来满意笑起来。   这招果然管用。   走廊对面护士站里几个小护士纷纷抬头,其中一个茫然问她:“在叫我吗?你怎么知道我叫丽丽?”   “没有哦,”秋来指指前面解释,“我在叫——唔”   下一秒她的嘴巴被折返的陆神捂住,连拖带抱拉到楼梯间。   灯光变暗,他手一松,许秋来连踢带踹从他身上跳下来,这才发现小公举·栗的唇角下撇,气得都快能挂油壶了。   “我这不是觉得不能浪费吗……”许秋来弱弱把苹果递上。   “不准叫那个名字。”陆离皱眉生气强调。   “为什么?”秋来不解,眼皮抬起来飞快梢了一眼他的表情,小声补充,“这个名字哪里不好,我觉得挺可爱很好听的呀,跟你的气质十分吻合……”   她游离在陆离发怒的边缘拼命试探,直到对方一记死亡眼刀下来,才耸肩答应,“好吧。”   还顺道跟他谈了条件,“那你把这个吃了,除我妹妹,我还没给别人亲手削过苹果呢。”   陆离屈尊降贵接了她的苹果,许秋来又得寸进尺把毯子小心翼翼从他手里抽回来,诚恳地微鞠躬:“谢谢陆神亲自跑一趟,回来送毯子给我了,我会好好睡的。”   哼。   陆离别开眼冷哼一声,扬起高贵的下巴,转身下楼。   “栗栗,错了,走这边!”   又是一记凌厉的眼刀袭来,在许秋来眼中奶凶奶凶的,她假装捂嘴哄道:“不叫了不叫了,你从这边乘电梯下去比较快。”   人送走,秋来回到病房。她把手机播放器暂停,又看一眼墙上的时钟,将录音进度条倒回。   秋来不确定陆离听见了多少,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陆离本来就是那种天生疲懒、对外界缺乏好奇心的人,事不关己冷漠旁观,且从不挖掘侵犯别人隐私空间。   认识这么久,秋来反而很喜欢他这项特质,至少相处起来是轻松无负担的。如果今晚拿她耳机的是其他人,她绝无可能还像现在可以安然入座。   秋来看着时钟掐表,把录音从头到她醒来那个时间段的内容重新播放,以此推算陆离可能听见的会议内容。瞧瞧有没有能暴露参会人员、或推知事情经过的关键词句。   好在录音并不是十分清晰,众人的讨论也十分隐晦,那段除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下属人名,自始至终没有其他重要名词出现,陆离学的计算机,就算完整听进去了,应该也很难搞懂那些繁杂冗长的商业词汇。   两个外行人士,连许秋来这种听一遍就能记住录音每一个停顿、拥有超强记忆能力的大脑,都要反复思索推敲好几遍,才能懵懂知晓对方话里的深意和目的,旁人应该就更不必说。   她平躺把毯子拉来盖上,心里舒了一口气。   =   第二天,秋来交完住院费回来,发现病房里又住进来两个人。   几个小孩在一块,病房里顿时热闹起来,秋甜很会和人相处,她刚量过体温,爬起来坐在床头和对床的小女孩翻花绳。   对方妈妈也跟病房里其他人闲聊,“……我家孩子身体特棒,从小很少生病的,这星期一直反复发烧总不好,我们那边医院不敢再呆,才转过来市里的医院,我就觉得是打了那个乙脑疫苗的问题。”   “说起来,我家孩子也刚接种疫苗,这就发烧了!”另外那妇女惊道,回头问自己丈夫:“这疫苗副作用有这么大吗?当时接种的社区医院跟你说了没?”   男人回忆半晌,费劲想起来,“好像是说了有的孩子体质不同可能会发热,但没说会烧这么久啊,我家孩子也病三天了。”   许秋来心咯噔跳了一下,“我妹妹前几天也刚在学校接种疫苗。”   她小时候曾看新闻,记得那场轰动全国的假疫苗事件,当时报纸上整整百来例接种假疫苗后留下终身后遗症致残的儿童,记者的报道一行行、一例例,简直触目惊心。以至于到今天,国家对疫苗的管控一直很严格。   那俩家长的孩子接种的都是同一家制药公司的疫苗。   秋来稍后在家长群里出声询问,确定秋甜和他们打的不是同一家制药企业出品的疫苗,而且班里其他孩子没有出现问题,这确实可能是偶发事件之后才微松一口气。   毕竟两家企业一起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加之秋甜下午退烧,很快开始在病房开始活奔乱跳,她终于放下心来。 第42章   秋甜打小人缘特别好,走在马路上的小狗都要多拱她两下。到第二天下午出院,她不仅和对面床小女孩互赠了美术作品,还问许秋来借手机,和人家交换联系方式。   小姑娘输着液,脸烧得通红,还病恹恹爬起来跟她挥手告别。   孩子的感情最真挚,她们一家是从隔壁省份过来给孩子看病,世界那么大,经此一别,可能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   住院部的电梯有限,非常挤,等了半天没等到,秋来干脆带着妹妹从楼梯间下去。   秋甜病一好就又恢复生龙活虎,自己背着书包啪嗒啪嗒一连跑下几层,然后再站着等会儿慢腾腾的秋来。   “小崽子,你慢点别摔了。”   “我敏捷高着呢。”   天气热,一口气下了十几楼,见秋来左手行李箱,右手折叠床,在后面累得一头汗,秋甜又梆梆跑回来,用刚刚人家送她的美术本给姐姐扇风,许秋来坐在行李箱上喘气。   楼梯间里一声门响过后,楼下传来人说话声,是三两个小护士来这解决午餐。   其中一个抱怨病人多,根本忙不过来吃饭,几句安抚过后,另一位护士压低声道:“我觉得明生制药这批灭活疫苗可能真的有问题,你想想,咱们呼吸道感染科这个月都接诊好几例接种疫苗后高烧的患儿吧,两三天的一过性发热也就算了,有俩孩子都一个多星期了还反复烧,接种的小臂也又红又肿,一查企业和批号,都是同一批。”   “嘘。”许秋来拿住秋甜扇风的美术本,示意她噤声。   “不可能吧,明生这么大的制药企业,还是上市公司,风评也挺好的……”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跟你说,越是大企业越舍得花钱维护形象、压制舆论控评,我前两天还在网上看见人发博文讨论这事儿,今早一搜,连关键词都被删得一干二净,启辰不知道收了多少钱帮忙撤热搜。”   有道一直沉默的声音这时冒出来:“其实,我们检验科也有人私底下说这事儿,查了好几个接种孩子的血液抗体,都是阴性。”   阴性就意味着接种失败了。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秋来听得胆战心惊,秋甜是在学校统一接种的疫苗,最后一针,所幸生产商不是明生制药。但病房里其他两个孩子是,也就是说,她们高烧很有可能就是制药企业生产不合格疫苗导致的,但他们的父母都还被蒙在鼓里。   明生制药的疫苗有没有问题她还不能肯定,但启辰撤热搜、删关键词是没跑了。   鲜少有人比许秋来更了解这家公司,在启辰搜索每年收入来源中,线上营销收入至少占比90%,虚假广告花钱就能上搜索首页,给各行业公司提供“公关保护”“删除负面信息”服务,这正是他们最擅长也最拿手的事情。   “姐姐,小玥就是打了她们说的那种疫苗才不能出院吗?”秋甜小声懵懂问她。   小玥就是送她美术本的那个女孩子,秋甜不懂那么多,只知道隐约听出那不是好疫苗。   见姐姐沉默,她又换个问题:“她会怎么样?”   秋来不知道自己能答什么,只能摸了摸秋甜的脑袋,“她会好的。”   话是这么说出来,其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   双亲去世后,许秋来有时觉得自己已经经历过、看透了这个世间的最阴暗面,应该见怪不怪了,但像这样的事情真正来临时,总能又一次刷新她的下限。商人逐利,利字当头,人心往往比她的认知来得更险恶更残酷,这些人不仅敢突破道德底线,也同样对社会准则和法律熟视无睹。   如果秋甜当时接种的是明生的疫苗……她光假设一下就觉得要窒息,更不敢想象那些深陷其中的家庭该怎么办。   当天晚上躺床上之后,秋来始终难以入眠。   她爬起来在客厅踱步,反复思考很久,始终不能定夺,最后又打开秋甜的房间。   小孩子的床铺里全是奶香气,秋甜抱着小熊睡得正香,被子踢到一边,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膀子,软绵绵的肚皮也半敞着,许秋来动手把她粉色的裙摆从肚皮上拉下来,一起掖进被窝里。   之后静默地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她步履坚定起身关门,打开书房。   电脑的开机键一按,如同一个新世界的开启。在这里,她是主宰众生,呼风唤雨的王者。   主机连同所有的屏幕陆续亮起,照亮秋来平静到有些冷淡的面孔。   她想确认明生的疫苗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如果有,她得拿到启辰撤下热搜和删除关键词的铁证。   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系统,只要存在,便一定会有漏洞。   要论安全防御体系,国内亚璟电子最强,精英程序员水平至少能排进世界前五,安全壁垒与五角大楼相当,启辰比起亚璟电子还差一筹,她不会硬头往亚璟电子闯,启辰却还没什么可畏惧的。   启辰的数据她从前空闲时研究过,真到了动手的节点,除非他们自己关掉服务器,否则谁都拦不住她进去的脚步。   当然,进人院子溜一圈,和进到屋子里看看、看完打开保险柜再带走一点东西,这三个概念还是有区别的,难度也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在刚刚过去的时间里,她足花了六十分钟来考虑怎样更谨慎地隐匿、躲避以及悄无声息退走。   启辰的技术首席江哲毕竟远名在外,许秋来觉得,这点思考时间是对他起码的尊重。   然而真的开始动手时,秋来却感觉一切意料之外顺利得有些奇怪,而且她很快就找到了漏洞。   黑色屏幕上代码一页页下翻,许秋来眼睛飞快扫过,从那些蛛丝马迹的细节里,有直觉告诉她,在她之前,这系统还有其他人进去过,对方手段很高明,留下的漏洞才会正好便宜了自己。   不管人家是敌是友立场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继续往下。   秋来紧抿着唇,脑速手速同翻页的代码一样飞快运转,一级一级越过防御,躲避探头系统的监控之余,还得搜索她需要的资料。   进入系统内部十五分钟后,许秋来终于在搜索平台的备份数据里找到了关于被撤下的“明生制药假疫苗”、“明生脑炎”、“明生紫癜”等关键词,还有删除的相关检索结果,以及受害者家长们上传的博文和一些自媒体报道。   那个护士所言果然非虚。   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身体脆弱到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在假疫苗面前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一个孩子出事,也意味着一个家庭希望的陨落。   她浏览着众人字字泣血的控诉,情绪几经翻涌,几个深呼吸之后才平静下来,退出搜索结果。   许秋来没有保存证据,因为这个方法不够直观。   这些东西就算曝光出去,启辰公关部对外也能甩锅给算法和策略不能公布、或搜索匹配技术问题等理由,毕竟这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玩了,网民们也不是第一次被这样看似高深的搜索理论蒙蔽。   到时候恐怕启辰没垮,先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她这个入侵者揪出来追责。   她接着又花费一番力气,企图黑进启辰内网的OA系统。   启辰内网数万台电脑,就相当于一张庞大的网络,只要有其中一台被突破,其他便也可能被拉下水。尽管这些大企业监控严密,内网设定的基线和隔离策略都非常严格。但几万台电脑,几万人需要定期杀毒、及时补丁、随时关闭不必要端口,加固系统……这一大堆繁复的规章,每个员工都会严格执行吗?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的。   就像一家学校几万个学生,总有不愿按学生手册办事的。只要有这些人存在,就有她的可乘之机,保护基线的iOA相当于教导主任,但就算是教导主任,也不能时时处处监控到学生的一言一行。   她很快突破iOA系统,抓到其中一台电脑。   第一台沦陷,其他也就简单多了,她的手指动得飞快,神经保持高度警惕,经过一番地毯式的关键词搜寻,最后终于在线上营销部两个高层往来的邮件中发现零星证据。   许秋来眼睛一亮,找到线头了。   这封邮件里,两人互传了一个文件,是关于对重点客户的承诺书,诸如“为大客户公司形象、品牌信誉度保驾护航”,“引导正面舆论”,“删除负面信息”,甚至还有屏蔽不愿花钱的竞争对手链接等服务,底线之低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许秋来当即下载文件保存,再接再厉往后翻,又找到一份上年度的重点客户名单,可惜明生制药不在其列。   她不信邪,继续掘地三尺,二十分钟过后,还是在这位高层联系人列表中,找到了一个疑似与此次明生制药负面事件对接消息的中层员工。   许秋来拿到他的账号和登录密码,一登录,打开对方邮箱,心中就是一阵猛跳——   那正是启辰对明生制药应对此次危机的公关报价书!   里面列明了对他们提供所有服务的单项细节报价,其中自然也含括撤热搜、控评和删除关键词。   这才是真正的决定性证据。   秋来没来得及把文件翻到底,将沉浸喜悦中的情绪剥离出来,就发现探头每二十秒一次的监控行为不见了。   她被监控察觉了。   只用了一瞬间,许秋来便意识到这一点。   文件呢?还要下载吗?   复制邮件需要五秒钟。   仅仅五秒,但对于一家大互联网公司的追踪系统来说,已经是足够获取优势的黄金时间。   类似于奥运会百米赛跑的最后一名提前五秒起跑,胜负能瞬间逆转。   可是如果不下载,监控系统已经察觉异常,这次带不走,下次再进来,很可能已经被删得干干净净。   Enter!   在思考结束之前,她的手指敲击按键,身体本能率先代替大脑替她做出选择。   秋来绷紧神经,盯着下载进度条,十指趁机交叉放松疲累的神经,准备五秒之后一轮惊险的躲避逃亡。 第43章   墙上的挂钟已经到了凌晨两点。   越是紧张危险紧张的时刻,许秋来反而越发清醒冷静。   现代网络发展到今天,但凡稍大的互联网企业都不惜重金打造自己的流量监测和态势感知系统,多微小的动静都能很快被察觉。像许秋来这样敢在别人系统里晃悠这么久,还打开保险柜偷东西的家伙,还是少有的。   但做黑客,最终要的就是沉住气,考虑周到、操作谨慎,把握时机。如果换在平时,她会从来时的地方一级一级擦除自己留下的痕迹,再悄无声息溜走,但是眼下既然已经被系统察觉,就来不及慢慢清理了,只能尽量加快速度跑,在对方一层层包围拦截落下来之前逃脱,跑得越远,对方也就越难以追踪。   从理论上讲,比赛从一百米变成马拉松,几秒钟的差距好像也就不那么明显了。   作为一个常在学校长跑和马拉松领域夺牌的半专业人士,许秋来对自己跑步能力有点信心。   她跑时便顺手篡改了一批JSP文件、抹掉下载记录以模糊入侵目的,之后便甩开顾忌,同时不再躲避TSOC的监控,指尖在键盘上快成一道残影敲打命令,马力全开在多重跳板间进行跳转。   小时候许父让许秋来栽的那次跟头一直影响着她,秋来从不盲目信任自己的实力,也不会信任SSL、tor等别人看来已经很安全的加密技术和任何逃跑通道,用过一次的vpn代理、跳板以及肉鸡,她宁愿忍痛放弃,也决不用第二次。   身后的追逐一直如影随形,秋来知道这是对方已经开启紧急预案,开始反向追踪了。   但她也清楚,在对方还没发现她今晚在自己系统里做了什么事的情况下,应该还不会如临大敌对付拼命自己,从本质上讲,越厉害的黑客,反向追查越需要付出更大的成本和代价。   如果把顶级黑客比作一个不记名包裹的发件人,那不同的跳板大抵就相当于不同的快递小哥。   每转换一次跳板,就是换一位快递小哥接力传递,这些小哥分属不同国家,追查起来非常费力,就算找到了人,但小哥并不知道包裹来源,更没有权限调取客户资料。或再换种办法,找到相当于快递公司的运营商去,他们也并没有权限查看跳板内的资料,而且就算运营商愿意冒着风险违法配合,也很难从海一般的数据中,区分出黑客和真正的用户。   因此,如果不是罪恶滔天窃取国家机密的大黑客头目,官方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其他鲜少有企业或个人具备这样的能量查探到底。   等她再切换两次跳板就绝对安全了,到时候泥牛入海,想要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许秋来心想着,速度越快渐渐和背后拉开距离,追兵落得原来越远,眼看就快成功脱身,变故就是在这时候突生了。不知道是停电还是跳闸,随着一声骤然停止的CPU风扇运转声,房间和电脑屏幕忽然一暗。   她心中重重一跳,完蛋了。   用最快的速度翻出笔记本开机应急,起身将窗帘一掀,发现整座小区都暗下来。   停电了。   房间里全是那种机房电脑刚刚关机,热度尚未驱散的空气。她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浸湿,窗外的风一吹,又湿又冷,像是发了一场烧。   秋来回到座位,将笔记本快捷开机启动,脑海中千回百转。   命运真是弄人,有时就算一个人能力再强、准备再万全,老天爷好像也能弄出点岔子,让人尝尽苦头。   启辰会发现吗?   许秋来不知道,有时高手过招就是一瞬间的事,她只能寄希望于对方水平远不如自己,被前面她屡屡留下的障眼法拦住,放弃逐级追踪。   也就是十几秒钟时间,她甚至想了一遍如果警察找上门来,秋甜该托付给谁。   秋来重新联网,结果却是意料之外的风平浪静,没有人追来,她把自己剩下的操作完成,又加了许多道保险,不大放心,甚至更换了加密通道和代理悄悄溜回去来时的运营商日志里转了一圈,发现对方的追踪却在第一道链时候就戛然而止。   她白紧张这么半天了?   还是启辰的追踪技术真的就那么不堪一击?   秋来百思不得其解,猛地想起来在她之前进去的那个家伙,难不成他干了什么大事?对方的火力被他引走了?   她猜来猜去,只能想出这种可能,反正总不会是对方故意帮她引开视线、隐匿踪迹吧。   秋来再拉开窗帘时,停电已经恢复,但外面天也亮了。   她关掉书房的灯光,把盗来的文件仔细看了一遍,复制在硬盘中,说不清楚心中是拿到文件的喜悦更多些,还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些。   =   陆离会进入启辰系统,是启辰技术部自己花了重金外聘,他签了合同才去做渗透测试的,和许秋来性质完全不一样。   这人当天一觉睡到下午,又在网吧玩了两个小时游戏,才懒洋洋回家给电脑开机,进行夜间突袭式渗透。   他很轻松就进入了DMZ区,在结果文档中记录了几个大的漏洞后便觉得无聊起来,原因无他,陆离实在很烦写这些文字性的报告,他有些后悔没在工作室搞这个,让别人来做记录了。   启辰自己有江哲这样的技术首席,还要聘请陆离做渗透测试,是有原因的。他们最近正在组建安全响应中心,需要一个强大的外援给出中肯的意见,重新梳理安全防线。   在互联网界,陆离这个名字或许并不那么响亮,他低调得过分,除了为一些大型互联网企业和当局重要的保密单位提供服务外,边缘一些的人物可能都不认识这人。但说到Ares,全国上下恐怕连完全不懂计算机的人,都能讲出这个英文代号如雷贯耳的事迹。   作为年少扬名的少年天才、攻防游戏界不折不扣的远古之神,Ares年仅十三岁时就写出了军工级别的木马病毒,因为源码泄露扩散,那病毒在极短的时间内蔓延到大江南北,导致无数电脑、企业局域网和服务器瘫痪,制造了国内安全史上名噪一时的病毒惨案。   在专杀软件出现之前,造成了至少数千万美元损失。直到今天,那木马衍生出的变种,还在合法的情况下被许多人作为远程控制软件使用。   那一年,大小媒体蜂拥报道热度整持续了好几个月,Ares成为国内第一个因黑客行为而被捕的未成年人,但也因为他未成年人身份,案件并没有公开审理,几个月后,公诉结果以Ares未满十三周岁无罪释放为终结,Ares的家庭也表示愿意承担病毒造成的数千万美元损失。   但媒体的挖掘却并没有就此停下来,网民们对这天才少年好奇得要命,有人不忿他为什么能逃脱法律制裁,毕竟能承担那么大笔赔偿金额的家庭,肯定不是普通人,也许这孩子正享受着某种阶级特权……   任外界众说纷纭,因未成年人信息保护条例,Ares的所有真实信息和家庭情况始终被藏得严严实实,直至今天也没有曝光。   当然,这是对信息滞塞的普通人而言,圈子就这么大,对于某些见证互联网发展的行业大佬,那年的内情如何,他们绝对是清楚的。   当年结案后,检察院定期检查Ares的电脑和监控他的行踪加以管教,并派心理老师定期矫治和辅导,不留余力想把他引上正途,鼓励他加入当局打击虚拟世界的犯罪活动。   引导过程整整持续了两年多,Ares上大学才渐渐打住。   也如官方所愿,Ares改邪归正,从此致力于研究安全系统,恪守法律,为网络安防和社会进步做贡献,不再游走在法律边缘。   做黑客时候他是最厉害的黑客,换到对立防御视角,Ares也依然是最强大的守护者。   远古之神的隐匿工作非常到位,陆离瞎晃悠完几圈之后,一边获取启辰内部的机器权限,一边分神看吃点什么外卖,在几个高评分和图片诱人的店之间由于半晌,他刚下订单,就看见了尾随在后面闯进系统的小老鼠。   尽管对方非常谨慎缜密,每走一步又是叠加隐身效果,又是擦脚印的,但由于他已经取得先机,率先拿到了大半权限,所以在服务器自动拷贝的日志里将对方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人能力很不错,但陆离确定,他不是自己的同事,行事手法也非常陌生。   他在找什么东西?   等外卖的时候,陆离饶有兴趣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就见对方摸进了OA系统,甚至下载了对方高层文件,陆离毕竟收了启辰的重金,眼见别人到主人家里偷东西,不好视若无睹,稍微动了些手脚,监控系统果然察觉。   真可惜,陆离喝了一口水,如果不是这个人跟着他溜进来,这本该是一次悄无声息进行完毕、完美的渗透测试。   陆离本想睁只眼闭只眼,没有逮人的打算,他确定以这个人的能力是能够逃脱的,但没料到人家宁愿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把文件下载。   他一时好奇,人逃走后浏览了一遍对方打开过的文件记录,在看完那几封邮件之后,便重新改变了主意。   他亲自动手篡改了服务器自动拷贝的日志文件,消除了对方的入侵记录。 第44章   就算一整夜没睡觉,学还是要上的。   秋来从书房出来,冲了个澡就开始做早餐,做完蛋羹,青豆炒玉米,又切了盘橙子,盛好稀饭,才把妹妹叫醒吃早餐。   秋甜病这么一场,秋来快心疼死了,看着她的小胳膊小腿,觉得哪里都清减了几分,校服里的长白袜子穿不稳,塌拉下来堆叠在脚踝。   她一边给秋甜熨衣服,一边问她:“学校的饭菜不好吃吗?你怎么瘦了?”   秋甜稀里哗啦扒稀饭,“电视剧里大人看生病的孩子总觉得瘦了,其实都是心理上的错觉。”   秋来挑眉:“你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不是说好看动画片吗?”   她吐了吐舌头:“王奶奶喜欢,我就陪她随便看看。”   “你前两天装兜里那张素描是谁给你画的呀?”   “有一个刚认识的大朋友。”秋甜吃完擦了嘴巴从座位上跳下来。   秋来还想再问点什么,眼看时间来不及,也就打住了,一股脑把碗碟扔进水槽,拿了秋甜的书包带着她小跑下楼赶公交。   好在这是一个幸运的早晨,刚刚到马路边就遇上对面小区转出来的黑色小轿车。   瞧秋来唇角才翘,秋甜就郁闷起来,“姐姐咱们又要蹭别人车吗?”   “不用挤公交了你还不高兴?”   秋甜没再说话,低头胡乱踢了路边的小石子一脚。   她觉得自己还是愿意挤公交,电视里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姐姐长这么漂亮,谁知道帮她的人打得什么主意呢?   西装男现在已经认识姐妹俩了,每早从小区出来,下意识会看看公交站牌前有没有人在等车。要是两姐妹在,不用陆离吩咐他自己就会靠边停下。   秋来听陆离叫他华哥,这个男人高大精壮,身手利落,平日沉默得像块背景板,却很喜欢秋甜跟他打招呼。   后排车门打开,秋甜不情愿的脚步仿佛粘在了地面,她微微坠着姐姐的手,全身都往后倾着,小嘴下撇,全身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抗拒。   许秋甜!不准没礼貌!   秋来回头,在车里人看不见的角度,瞪大眼睛口型微动警告。   秋甜的坚持就像向阳坡的积雪,太阳一出就化了,眼看姐姐要生气的样子她立马妥协,主动松手爬上后排,并甜甜问了车上的叔叔哥哥早上好。   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呢,秋来心里哼声。   两个通宵的人上了同一辆车,哈欠仿佛会传染一般此起彼伏。陆离靠左边车窗上休息,秋来捂嘴巴上的手还没拿下。   秋甜左看看,右看看,心生怀疑,她转头小声问道:“姐姐,你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在得到一个脑瓜崩做答案后,她终于缄口,规规矩矩坐到了小学门口。   许秋来送妹妹进学校,正遇上后面又来了一辆车,银灰色漆面流线型迈巴赫。   车窗里的小正太一见秋甜,大声叫住她,车才停稳,忙不迭开门背书包朝她奔来。那小孩没穿校服,穿了背带裤,白皮大眼,眉宇间有几分傲气,连头发都有一缕神气地翘着,像个小霸王。   “这孩子谁呀?以前怎么没见过?”秋来小声问妹妹,担心她受欺负。   “陆放,他刚转来不久,老师上周安排他和我坐,让我辅导他学习。”   “你和他很要好吗?”   秋甜想了想,招手示意姐姐附耳下来:“你别看他这么神气,其实有点蠢,傻乎乎的,连乘除法换算都不会做。”   那就是关系还不错了。   秋来换上慈爱的笑脸,然后发现那小正太跑到一半,在黑色小轿车前刹住了车,他抓紧书包带,瞧着车窗内磕磕巴巴唤道:“堂、堂堂兄。”   陆离靠座位上正困,模糊间听人唤自己,一睁眼,就看到个在窗外瑟瑟发抖的小子。   “你在这儿上学啊。”   “才转、转过来不久,”他把自己的早餐递上:“堂兄吃华夫饼吗?”   陆离不假思索一股脑接过来,然后给了秋来一块,终于大方挥手打发人走,“去吧。”   小霸王如释重负,一溜烟跑远去追秋甜了。   “陆放是你堂弟呀,这世界真小。”秋来看得称奇,“怎么你还欺负弟弟?”   “远房堂弟。”陆离强调,“过年时候他报废了我一台电脑,我对他算不错了。”   他选择性按下过后把人在书房锁了一下午的事儿不提。   =   秋来当天早上上完课,买了一堆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内存卡,把拿到手的证据每张内存卡复制一份存进去。   她打算把东西以匿名启辰员工的身份举报给媒体,但考虑到不是每个媒体人都有勇气发这样的新闻,所以她多复制几份,普遍撒网,总有胆子大的。   整个过程每一环节她都很谨慎,举报信件是印刷体,不留下指纹,选择没有监控的邮筒,分开投递,整整花了一下午时间,城南绕到城北兜了一大圈,才把东西全部发出去。   精疲力尽回到学校,她心想自己长到那么大,也算做了回雷锋。   许秋来不喜欢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中,事实上,如果是为自己,她完全不必要那么着急莽撞,可以把证据留存积攒到以后派上用场。   但是那些疫苗还在流散,如果不能及时曝光,还会有更多像小玥那样受害的孩子,每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个深陷其中的家庭。   启辰、包括那家无良的制药公司,都理应受到惩罚,为自己犯下的罪过买单。   在信件寄出去的第三天,扬尘日报首先刊登出这则新闻,曝光记者是扬尘日报首席记者,有名的维权人物、揭黑勇士。   不仅如此,他在新闻刊发当天下午,还专门出了期一万多字的专题,讲述了他们潜伏调查四个多月来调查到的明生制药疫苗乱象。   这就完全出乎许秋来的意料了,原来在她之前早早有人开始调查这事儿,她的证据刚好给了人家一个导火索。   纸刊一出,顿时在国内掀起轩然大波,民愤不平,电视上无论哪个频道的新闻都开始追踪起后续报道。   这一次,启辰再也没能力把事情往下压了。   信任危机当头,她猜现在无论是齐进还是程峰,启辰那些高层,恐怕个个都焦头烂额。   仇人开心,她就高兴,许秋来干脆好人做到底,当天在基地做完题,抱着笔记本到走廊最左侧楼梯间,按摩十指,打算黑掉明生制药官网,以平民愤。   这边楼梯间常年没人经过,堆满了退休缺胳膊少腿的课桌椅,天花板角落都是结起来的蜘蛛网,但许秋来并不嫌弃。要知道,尽管学校那么大,但是想找一个真正清净的、没人经过的地方可不容易。   楼梯间原本是上着锁的,但这层的锁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许秋来发现后,带着坐垫,找了块抹布随便打扫一番就入驻了,她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小天地,没事写作业和写程序就抱着电脑来这边,凉快又安静。   明生制药虽然是五百强上市企业,但他们的官网论起安全系数,和互联网企业完全不在一个量级,连些边缘的小游戏公司都不如。   许秋来很快就摸进人后台,拿到权限,然后把明生首页替换成扬尘晚报那一万多字的专题报道。   她满意地将文字重新进行一番排版,报道标题换成红字放大,这样就顺眼多了嘛。   修改完毕正准备善后闪人,秋来忽然听身后那道门吱呀一声响,她飞快把笔记本合上回头,再然后,就对上一双漆黑疑惑的眼睛。   陆离背着单肩包愣门口,显然很奇怪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陆神你怎么来这了?”   “吹风。”   许秋来也纳闷呢,怎么她每次做点事情都要被抓包,这回都不在基地,换到这儿来了,还差点躲不过。   “我今天的训练内容已经做完了。”她率先开口解释。   可不是出来开小差赚外快的。   “我知道。”陆离把门合上,沿着台阶上楼,“你怎么发现这儿的?”   “我想从这边下去,就试试门能不能打开,结果发现门锁坏了。”   许秋来有点心不在焉,她操作到一半,进人家后台的日志记录还没擦掉呢。瞧陆离盯着她看,一下子警惕起来,有种地盘要被夺走的危机感,小声强调:“这是我发现的。”   陆离的神情有点复杂,他没说话,继续走到楼梯尽头,从堆叠有序的桌椅底下,抽出来一把长梯来。   许秋来入驻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发现这堆东西底下有把扶梯。   她立刻意识到,“你早发现这儿了?梯子是你藏的?”   “我买的,本科时候。”   他与众不同的天赋似乎注定了生来要忍受孤独,独来独往久了,他反而更愿意抛开社交独处,起码不需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给旁人和无意义的事。   陆离把单肩包往背上斜跨,扶梯架好,踩着梯子往上爬。他动作很快,三两下便到了楼顶。   挡住天花板的盖子一打开,外面的光线洒进来方方正正一小块,照亮整个灰沉沉的楼梯间,微小的灰尘与蜉蝣游离在空气里,一切都清晰可辨。   陆离颀长的身形微蹲,逆着明灭的光线,他的声音自高处落下来,菱唇轻启问她:“要上来吹吹风吗?”   许秋来需要完全仰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他就在碧蓝色的天际底下,黑发垂落眉宇间,疏离昳丽的眼鼻似是鲜见含了一分亲近的笑意。   许秋来这会儿把先前那点窘迫完全抛之脑后了,试问有谁能拒绝这样的蛊惑呢?   邀请正是因为罕见才显得弥足珍贵。 第45章   天台上风很大,秋来的裙摆猎猎作响,她抱紧电脑跟着陆离往前走,努力迎风看了一会儿,很快适应之后,视线便逐渐明晰,豁然开朗起来。   这座城市经常是雾蒙蒙的,但站在楼顶,仿佛便离天空更近了,云彩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陆离带着她熟门熟路绕到小电梯房后边,下午的光线被屋檐遮挡,风声也渐远。   许秋来觉得陆离果然不是凡人,普通人有谁会花几百块买把伸缩梯子,只为爬到学校天台上吹风呢?   就算脑袋里有这个奇怪的想法,愿意花时间精力的人肯定少之又少,恐怕也只有像陆离这种中二少年才会付诸行动吧。   但许秋来也是真喜欢这个天台,她围着边缘的护栏绕了一圈,感受风从耳边略过,时间变得短促又漫长起来。打眼看去,天地间视野开阔宽广,俯瞰能瞧清大半个夏天的校园,新枝嫩柳,水色潋滟,一派安静祥和的湖光塔影。   城市的远方一望无际,观世界之大,仿佛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越能体会到个体在宇宙中是多么微渺孤独的生物。   “真是个好地方,徐师兄他们来过吗?”她回头问。   迎面的风将秋来黑色的长发四下吹乱,漂浮在半空,陆离能瞧清她眼睛里闪耀的光芒和神情中不同以往的兴奋。   “这边楼梯间上了锁,他们平时都乘电梯,就算到走廊这侧来,也没有人试图推开过那道门。”陆离脱下单肩包放地上,靠墙坐下。   和这栋13号老楼里所有的人一样,很少有人愿意打开一个被尘封的地方。   这也是陆离推开门发现许秋来时,那样吃惊的原因。   一个只属于他的地方被人发现踏足,但他却并不觉得讨厌和排斥,反而想要与她分享,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是陌生的。   “你呢,你怎么会想推开那道门的?”他认真看向许秋来。   他是第二遍问这问题,许秋来有些懂得他真正想问什么了。   她挨着人对面坐下,给出一个比上次更深入的答案,“我喜欢一个人走楼梯间,单纯上楼下楼,机械的动作里,多出来的时间可以让我更专注地思考,就算锁没坏,我也是想打开看看的。”   陆离听罢居然笑了,也就在他扬唇笑起来之际,许秋来才发现,认识这么久,她竟从没发现过他牙齿里侧有一颗微尖特别可爱的犬牙,尤其大笑时显得天真又孩子气。他说:“我也是。”   “我十五岁来到这所学校,你们参加的比赛七年前我第一次参加,那时候,我就发现这个地方了。”   好吧,严格意义上来说,十五岁确实还在中二期。   秋来问他:“十五岁上Q大开心吗?都不用经历高考了诶。”   许秋来渡过十五岁生日时,中考刚结束,被季时安天南地北带着到处疯玩,芬兰滑完雪接着就去夏威夷冲浪晒太阳,她那时候酷爱户外运动,好像除了玩还什么事儿也不懂,那个时候,陆离就已经进到大学里了啊。   她原想着天才少年的大学生涯一定万众瞩目众星拱月,却不想陆离摇头,他坦诚道:“不太好。”   “天才”这一光环剥夺了他本应享受的青春期体验和娱乐权益,伴随天赋而来的,是长辈、学校、家族的雄心和企望。   超乎常人的智力是陆离与人相处最大的阻碍,他被放在神坛高高供起,可能会被人仰望、崇拜,或倾羡或妒忌,唯独没有人会以平常心待他,像普通人和普通人相处那样打骂笑闹。   “没有人会邀请我踢足球,虽然我也并不喜欢那种黏糊糊的高危运动。”他折了一根墙角生出来的狗尾巴草摆弄,漫不经心抱怨。   陆离这句话显得那么无关痛痒,但他的意思许秋来顷刻间便理解了,而且感同身受。   他们的寂寥正是因为太过与众不同,周边没有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人。太具前瞻性的思维不被理解,难以和常人沟通,独特的感受无法分享。   秋来比陆离更幸运的地方在于,她的父母拒绝了学校跳级的建议,也从不强迫她做任何事,一切任凭她的喜好。没有外在环境不断强调她的特殊性,给了她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和青春期。   这么一想,她大概可以理解陆离的性格为什么会是今天这样子了。   秋来想了想道:“我十五岁的时候,抱怨天底下怎么那么多笨蛋,越发特例独行要和他们区别开来,觉得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不配进入我的朋友圈。”   她到现在还能把中二期那些不可一世的内心活动记得清清楚楚,这么一看,当初如果不是季时安死皮赖脸,她整个青春期可能跟陆离一样,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不过到了后来我才明白,超常的智力不代表一切,在现实社会里大多数时候,世俗定义的成功是由综合素质,社会能力和意志来决定的。”   秋来没有安慰他,陆离也并不需要安慰,“虽然我没踢过足球,但我可以邀请你明天去游泳。”   她从包里翻出一小瓶防雾剂扔出去,“你上次借口泳镜水雾太多看不清不想动,所以我买了这个,我测试过了,挺管用的,肯定能让你游得尽兴。”   陆离那点感怀顿时都扔到了马里亚纳海沟里,生无可恋望天。   许秋来半拉半哄带他这么久,陆离的体测项目其实大都过了,只有游泳迟迟不及格,但已经足够贺教授感激涕零,好几次下课后表示想请秋来到家里吃饭。   但她做事有完美强迫症,决定送佛送到西,只有督促他尽快通过游泳考试,才能心安理得接受贺教授的感谢。   喷雾扔出去之后,秋来又从包里拿出秋甜的草莓酸酸乳,插上吸管喝一口,给电脑开机准备开工。   “好喝吗?”陆离从对面灼灼盯着她问。   她就知道。   秋来把整个书包翻遍,从包底找出最后一瓶,给他扔过去。   尽管这个口味让陆离有些芥蒂,但看在秋来亲自插好吸管递过来的份上,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喝着一样的草莓味,咬着吸管低头,各自打开电脑。   许秋来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另一端,陆离也打开了明生制药的网站。他发现明生整个首页已经被人劫持了,被换上了扬尘日报的报道内容。   隔着网线,对方的访问内容被加密了,但到了陆离这个级别,不同黑客在他眼里就像是不同的树叶,世界上没有两个人会具备完全相同的行事手法。一些特征是无法掩饰也无法加密的,比如每人习惯发送的数据包长度、发送间隔,习惯通过多少级代理……   他很快从这些细节中察觉,现在黑掉明生网站的,和他那晚在启辰遇见的,很大概率就是同一个人。   除此之外,那人的诸多习惯,也总让陆离有种若有若无、说不出的熟悉感。   瞧着动过的网站日志上面的操作时间,对方应该刚离开没多久。   这次没了启辰系统的干扰,陆离可以很容易追上去,但他天性疲懒,不喜欢当警察,好奇心一起破解了两步,目光落到对面专注盯着屏幕的许秋来身上之后,想了想,合上电脑便放弃了再往下追。   他现在只想静静多坐会儿,感受一下陌生的心跳,还有对面的人对他独一无二的吸引力。   扬尘日报这些天的报道陆离也有关注,曝光出来的内部邮件和报价书,相信启辰一一排查之后,早迟会察觉是外部行为。   稍微联系一下时间,届时当晚的异常头一个会怀疑到陆离身上。不过既然他亲自动手善后,江哲是肯定找不出痕迹的,每天攻击启辰的黑客那么多,他们能做的也仅是怀疑怀疑而已。   虽然做了回冤大头,但瞧着加粗放大飘红的标题,陆离心情也并没有很差,觉得这个人果然没让他失望,有点意思。   他合起自己的电脑,起身朝秋来那边看去,“你在写什么?”   秋来这时已经清理完毕了,她盘腿把电脑搭在膝盖上,刚刚调到兼职在做的OA系统页面。   说实话,写这种枯燥的代码比起做高难度的赛题更让她觉得身心俱疲,反复的修改改得她烦躁不已。正好陆离饶有兴致凑过来,她干脆把电脑推给他看,摆出陆离平日受伤那副头晕的样子,手肘撑着脑袋拄在膝盖:“太多了,写得头疼。”   陆离看看屏幕,又看看她,试探道:“我帮你写几段?”   许秋来头晕脑胀,本只是想得到一些免费的建议理清思路而已,没想到陆神这么给力,她脑袋都瞬间清醒了!   怎么敢劳驾神给自己做这种低级苦力呢?   徐师兄他们知道会骂死她的,别看那群人平时有事没事喜欢背后议论陆离,一到关键时刻比谁都崇拜拥护他。   许秋来心中几番挣扎,终究还是懒惰占了上风,反正是陆离主动提出来的,她往侧边挪挪,给大神让出位置,软绵绵的书包垫在他身后,给人做靠垫。   陆离松了松肩颈靠上去,漂亮修长宛如艺术品一般,理清上文,慢条斯理就开始敲打。   让许秋来依稀有种回到中学,学神屈尊降贵替同桌学渣写作业的感觉。   他的代码高级又优雅,流水一般理所当然地倾泻而出,速度并不快,但简洁精准,叫人几乎找不出修改的余地。   这就是许秋来心心念念的实力,她梦寐以求想要达到的高度,居然只是陆离匆匆随手写出的来的程度而已。   如果她能拥有这样的速度,岂不是赚多少钱都不在话下?   还用得着到处找活吗?   羡慕、嫉妒,简直眼睛都红了。 第46章   冯安妮的画展当天上午,秋来一上完课就来到基地。   她之前在群里看徐师兄通知,说今天有院里的领导要来基地视察。   一进门,看清秋来的打扮,几人都被震住了。   见多了师妹平日扎马尾,穿白T牛仔球鞋素面朝天的样子,她忽然间换了套正经的白色衣裙,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化淡妆披下长发,简直可以直接上选秀节目做爱豆出道了!不知道到时要有多少宅男疯狂投票爆灯,绝对靠脸就能站稳C位。   徐师兄问道:“师妹今天打扮这么漂亮,有约会吗?”   听见“约会”二字,正在敲键盘的陆神心中一震,不动声色竖起耳朵。   “不是约会,不过确实有活动要参加。”秋来笑着放下书包,看了看时间,“不知道今天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领导的时间挺宝贵的,不会在我们这儿耗太久吧……”徐师兄猜测,“估计也就来转一圈儿走个过场,应该很快就能结束的。”   听他这么一说,秋来也放下心了。   因为穿裙子不能骑车,她上午步行辗转几幢教学楼之间听课,放学又走了大半个小时路从食堂过来这边,腿快走断了,此刻有电脑和资料在前面遮挡,她毫无形象往自己的座椅里一瘫,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椅子一转,忽然发现旁边的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人,目光和陆离对上时,秋来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啊,陆神,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是她大惊小怪,陆离研三快结束,就差毕业论文拿学位了,徐师兄他们也说,他一整个学期几乎没来过学校的。   秋来之前进队这么久,统共也没在学校和他照过多余的几回面,早已习惯了旁边那个形同虚设的指导教师专属座位,然而最近见到他的频率却高得出奇。   这么一看,好像就是从科大比赛回来之后,不管在哪里,他们总碰面。许秋来莫名其妙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句话,说喜欢上一个人,世界就变小了,就总能在人群中一眼见到他。   难道她也是这个原理?   不!不可能!   秋来思及此,第一时间疯狂地掐灭心中苗头。这才不是她的主观感受,是客观存在的现象,一定是分区赛的成绩没达到预期,让他终于开始反省自己的放养政策了。   就如徐师兄他们所讲,陆离是一根筋直到底不会开窍的直男,她不是个例,连向梦那样的大美女都在陆离这里碰壁,可见他眼里是没有异性的。   且不说许秋来的情况适不适合像普通女大学生一样谈恋爱,就说她要是真喜欢上一个人,也不会变成恋爱脑,她是绝对不愿在相处中落下风的。就像猫科动物一样,不管心里多么心痒难挠,面上还是一派高傲。   陆离冷淡转回头看向屏幕,答她,“肯定来得比你早。”   许秋来刚刚进门熟络地对所有人都打了招呼,唯独没有看见他,陆离心里本还有点堵,但是看到她像只海濑般瘫倒在座椅里舒服地叹气,黑长发柔顺的弧度搭在椅背上微晃,又觉得像心脏被戳中了一下。   可爱。   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但陆离内心其实已经有点挠心挠肝,忍不住想转过头去,再看一眼许秋来浆果色的唇彩,还有刚刚坠在她嫩白耳垂上晃动的樱桃耳环……   这么想着,他又转头看了一眼。   许秋来受到冷落并不意外,她已经习惯了陆神这个态度,忽然被他盯着多看一眼,当下忍不住自省,是不是她今天妆面太浓了,让他觉得不大顺眼?   还是这个耳坠子太大太晃了,以直男的审美无法欣赏?   毕竟有过被擦眼线的前科,许秋来现在有种中学时候偷偷化妆被老师盯上的感觉,电脑打开坐了一会儿,她忍不住悄悄抬手把耳环取下来,口红用纸巾擦淡了些。   现在显得没那么明显了吧?   那边,师兄们聊天时,说到了最近大热的明生疫苗。   胖子气道,“我年初被流浪狗咬了一口,忍着疼整整打了五针狂犬疫苗呢,前两天看见新闻,我特地回家一趟找接种本查制药公司,死活找不着,这些上市企业也太坑了,闹得人心惶惶的。”   他说到这心有余悸:“你们说,我是不是哪天该上医院查查抗体,感觉这几个月饭不好觉也睡不香,口水也变多了,期中考还挂了两科,我以前从来不挂科的,肯定就是假疫苗的副作用!”   黄毛戳穿他,“看您体型一点没瘦,不像是接了假疫苗的样子,您可放宽心吧。”   徐师兄的关注点不在这个,他饶有兴趣道,“明生官网被黑那事儿你们知道吗?我听人说好像是Ares的手笔。”   黄毛:“官网放曝假新闻,风格是有点像,但Ares好些年没出山了吧,这怎么肯定?”   徐师兄:“官网被黑之后,不是有人向当局提交了追踪到的假疫苗各个批号在国内的流向和分布吗,延儿有个表兄在药监局工作,就是他给透露的消息,说那是Ares帮的忙。”   “他说两件事是同一个人做的吗?”许秋来也很好奇。   “没有。”韩延推了推眼镜,“不过两件事同时,发生应该不会有人和Ares这么默契,一起见义勇为,而且都不署名。”   诶,做好事不能留名的结果就是这么令人惆怅。   秋来打开网页查看新闻的最新进度,明生制药的股票已经跌到停牌,短短一段时间,市值已经蒸发了百来亿,董事长和十几位负责人都被刑拘。   再看启辰,虽然牵扯舆论中心骂名远扬,实则却并没有伤筋动骨,国家针对互联网这块的法律还在摸索,监管和标准并不完善,除了勒令整顿,也没拿出什么有威慑力度的惩罚来。   许秋来很清醒,用户群体多的门户网站就那么几个,大家骂够了,事情过后,该用的人还是会用,毕竟人类本质本来就是健忘的。   很快,院里领导们来了。   光临基地的人数出乎意料,连院内的学生电视台都跟着来拍摄,一时间,平时宽敞的基地大教室被挤得水泄不通。   院里头号领导大概认识他,就站在陆离座位背后,一翻慰问完毕后,就微弯着腰看他操作演示平时训练时搭建给队员的训练平台和靶场。   众人把他们簇拥在中间,按地位从里到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许秋来是个边缘人物,但因为和陆离的桌子紧挨着,也被夹在里面,闷得喘不过气,又怕乱入镜头打扰到拍摄,干脆溜出来外面喝水。   黄毛师兄担忧地看着摄影师到处拍,连窗台上养的几盆向日葵和多肉都给了特写,凑上去和人搭话:“哥们儿,这期片子学校什么时候播?”   “先拍出来剪了看,还没定呢。”   “打个商量,到时候把你刚拍的那张电脑桌特写剪了,成不?”他自来熟地勾上人家肩膀,指了指自己那张猪窝一样麻麻乱的桌子。   “为什么要剪?没必要啊,我觉得很有贵系特色。”   ……   “这个人怎么一根筋。”黄毛师兄铩羽而归,回来跟秋来小声一通抱怨后,又拍胸脯庆幸:“还好我提早抽空把柜子里的泡面盒都清理了,还用了蟑螂杀虫剂,卫生总算没差到家,下次他们要来应该再早点通知,我还能找块布把窗户桌子也抹抹。”   秋来:“……”   领导们呆的时间越久,秋来也有些着急了,这和徐师兄之前说的不大一样。   她几次低头看表,越过人群往里瞧,只见头号领导还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在看陆离操作,而且还亲切地叫他小陆。   众人也频繁提问,试图与陆离互动。   一群人问东问西,陆离保持一贯高冷的人设,用最简洁精准的字句给他们讲解。面上看不出什么,但许秋来熟悉他的表情管理,见他说话时始终半塌的眼皮和微垂的眼睫,就明白这大神现在大概已经很不耐烦了。   这种不耐在他眉头轻皱时达到峰值,许秋来心中一个不妙,然后就见他抬眸朝这边看过来,目光越过她,落在身后的徐景盛身上。只听他道:“队长,后面的部分,你来接着和各位老师介绍一下。”   这就是神的底气吗?   在一群大佬面前,他居然就这么镇定自若地推拒任务,给学生布置作业、转移焦点。   徐景盛忽然被点名,头皮一怵。   他虽然挺活泼健谈的,但也不看看对象是谁,眼下四面八方的视线和摄像头一起聚集过来,他咽了咽口水,忽然有种参加答辩的感觉。   接着,只见陆离起身,他拿起座位上的单间包和外套,众目睽睽下抬手看了看表,颔首抱歉:“系里快下班了,我还有点事,得先过去一趟。”   “你的事要紧,”大领导大手一挥手,并不在意被冷落,“去吧。”   看看,看看!他果然好大的胆子!   找遍整个学院,有哪位员工敢比院长提前离席下班的?   许秋来心中腹诽,艳羡地看着人走到门口,然后就见陆离顿住,皱眉回头对她道,“不是要帮忙吗,还不走?”?   许秋来茫然四下看一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小跑跟了出去。   直到步入走廊,身后声音远了,她才开口道:“陆神,系里什么事啊?”   “没事。”   陆离把单肩包斜跨在肩后,插兜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秋来小跑才跟得上,“那你怎么叫我一起出来。”   “你不是说有活动要参加?” 第47章   原来陆神是故意捎她出来的,虽然也有很大可能是他不耐烦应酬上峰的原因,但也足够许秋来受宠若惊了。   看他还没吃饭,行到路边超市时,秋来刷卡给他买了个三明治和巧克力奶做报酬。   陆离从不挑剔这些,咬着吸管陪她走到校门口。   正待分别时,后面忽然窜出一辆银色小跑,出了校门才沿路边缓下速度,车窗一降,原来是季时安。   秋来在人行道上走,他在马路上慢慢跟着开,“秋来你要回去吗?我今天正好没事,可以送你到家诶。”   “我有事儿,烦着呢,你闲得慌边儿玩去。”秋来不耐摆手。   “嘿,哥们,又见面了。”季时安看清旁边的陆离,脱墨镜朝他打了个招呼,也不在乎人家有没有回他,转头又对秋来撒娇:“那你去哪儿,我都给你做出租司机,不要钱。你每天这么忙,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有那时间在高架上堵车,我坐地铁早到了,你开快点走啦,别跟这儿阻塞交通了,没看那边交警盯着你呢。”   季时安往路口一看,果然有交警指着他就要过来,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喇叭,他只得一脚油门越过路口。   “他这个人就是大大咧咧自来熟,陆神你别往心里去。”秋来解释。   陆离嗯了一声没说话。   瞧这反应,秋来心里又暗骂起季时安,这人喊谁哥们呢,神的兄弟是能随便做的吗。   虽然许秋来对季时安态度不怎样,但陆离能感觉到,她跟他的相处模式,是平日跟任何人相处都没有的随意与熟稔,这恰恰证明季时安是特别的。他脑海中蓦然浮现上次在景园食堂看见那一幕。   许秋来也喜欢他吗?   意识到这种可能,他顿时整个人都不舒服起来,连拿在手上的巧克力奶也无法下咽了。   “你要参加什么活动?”他把奶盒扔进路边垃圾桶,主动问询。   “一个慈善画展。”脱口而出的瞬间,许秋来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好像她在陆离面前一向下意识选择说真话,是她警惕性变低了,还是她本身潜意识里就是这么信任他不会往外说?   许秋来可不像是有闲心看画的人,陆离多看了她一眼:“什么慈善?”   在撒谎和继续说实话之间,她犹豫片刻,选择了后者,“赞助失学儿童,程峰老婆主持的……”   这是陆离又一次在她这听到程峰这个名字,“画展对外开放吗?”   “需要邀请函。”   秋来远远见他的黑色小车已经从路口拐进来,“陆神你现在要回家了?”   “本来是,现在改变主意了,”陆离打开后排车门,“走吧,带你到地铁站。”   他怕季时安下个路口调头回来,死皮赖脸要送她过去。不管怎么样,首先把两个人相处的机会都掐灭在摇篮里再说。   一回生二回熟,许秋来现在习惯了蹭陆离的车,也就不客气熟门熟路爬上后座。   果然就在她上车后不久,季时安的银灰色小跑出现在对面折返的车流中。挂车帘动作太大,怕许秋来看见,光明坦荡的陆神特地挺直腰板正襟危坐把窗外的景象挡个严实。   前往地铁站的路上,陆离打开社交软件,手指在键盘上飞动,在各个亲友群姐姐婶婶间询问了几句晚上冯画家慈善画展邀请函的信息。   上流圈子就这么大,不管这些贵太太们是否真看得起那个上位史并不光明的程太太,肯带她一起玩儿,但面子情大多还是有一个的。   太太们不懂陆离为什么忽然对那挂羊头卖狗肉、名不见经传的油画作品展流露出兴趣,但这小少爷几百年不冒回泡,当下一出声,立刻就有人闻弦歌知雅意,提出给他送几张邀请函来。   事情搞定了,车也刚好到站。   华哥在车场把车摆好,小跑跟过来,与他们一起乘扶梯下地铁站。   许秋来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陆神你不坐车了?”   “你刚说的,乘地铁比堵车快。”陆离认真研究着购票机器上的乘车路线,问她,“这个要怎么买?”   许秋来感到不可思议,“你没坐过地铁吗?”   “人多。”   “……好吧,是我多问了。”   果然是典型的陆神式回答,他就不喜欢这类拥挤、黏糊糊、且危险因素不可控的场合,何况出行有专车接送的人坐什么地铁。   许秋来有点儿仇富,又有点儿惆怅,无奈探过头帮他点击屏幕,“你要去哪个地方?”   她漂亮的发旋凑到眼下,带着洗发水的香气,从陆离的角度刚好能瞧清那嫣红的唇瓣一启一合在说话,嗓子一时哑了。   “和你一样。”   “嗯?”没听清,许秋来发出鼻音抬头轻询。然后才猛地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靠得这么近了,呼吸之间就差了三寸不到。   被那眼睛近距离一看,她的心跳差点不受控狂蹦出胸膛来。   “我说,我也想看画展。”   陆离清了清嗓子,许秋来强作淡定直起身子,飞快点击屏幕,低头掏零钱帮他买票。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忙着掩饰自己的心思,都没空注意到对方异样。   工作日的下班高峰刚开始,地铁站里上下的人头攒动。   含着金汤匙出声的小公举·栗栗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如果站台上的人口密度还算勉强能叫人忍受的话,等到地铁进站时,被前后的人流携裹着进车厢的感受就完全称得上绝望了。   在快节奏大都市生活的今天,挤地铁已经成为了白领们不可或缺的生存手段,这些已经百炼成钢的上班族可不管对面是什么天王老子,就算是在华哥这样的彪形大汉极力隔离和保护下,陆离的球鞋还是被人左踩一脚右踩一脚,没等找到罪魁祸首,背后又被人推了一把,好险抬手抓稳手环才没跌倒。   人群肩并着肩,背贴着背,车厢像密不透风的沙丁鱼罐头挤到没有一寸多余的空间才罢休,地铁门响铃缓缓合上,等陆离回过神忽然发现,连许秋来都快和他挤散了。   眼看人越离越远,陆离顾不得多想,一边拉紧手环,右手抓她手腕把人拉回来。   许秋来瘦得厉害,腕子也特别细,一伸手就圈住了,被他的力道带得退了几步,直接撞到人胸膛里。   这动作实在有些过分亲昵了,她揉着后脑勺抬眼偷瞟,发现陆离面瘫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才也假装若无其事开口,“多谢陆神搭救。”   人群站稳了,华哥的作用也凸显出来,他像是一道墙,在两人外围隔离出一寸空间,待在里面,连空气都仿佛便清新了几分。见识过华哥的身手,许秋来对陆离开他多少工资感到十分好奇,这么能打并且体贴心细的随身保镖,又会开车话又不多,还照顾得了陆离的全能保姆型人物,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陆神牵着她的手还没松开,可能是忘了,因为许秋来又斜眼偷瞄,发现他正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印子看,眉头紧皱一脸嫌弃。于是她主动开口缓和气氛,“贫民日常初体验感觉怎么样?”   陆离没答,反而盯着她珍珠白的小皮鞋问道:“你的鞋为什么还这么干净?”   “这都是生活累积的经验,你多乘两次也就适应了。”   看那平日寡淡疏离的表情从惊愕失色、难以置信再到心有余悸,许秋来被他逗得乐不可支,“你等等。”   许秋来趁他不备,竖起手机咔嚓拍了一张,然后顺理成章抽回自己的手,“我发群里分享给徐师兄他们看看,陆神与8号线首战。”   他还没来得及回味自己重新空荡的掌心,赶紧蒙住屏幕,“不准发!许秋来你现在胆子怎么这么肥!”   “那好吧,不发就不发。”   许秋来假装失落,勉为其难收起手机,其实她的古董直板机并不支持社交账号上传送照片,她的初心也只是想正大光明偷拍一张留着偶尔暗搓搓舔屏而已。陆离的颜真是没得挑,厌世感稍散,生活气息一浓,就是个风朗玉清的大帅哥,而且身处人群中,那种出类拔萃感便越发明显起来。   接下来每到一站,陆离都沉浸在难以言说的心理活动中。   天,这种情况居然还能上人!肋骨要被挤断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像插筷子一样神奇地插进这节车厢里的!   噢……究竟还有多少站,喘不过气……   诶?许秋来的头发好香,背脊也好柔软……这么看挤点也不是不能接受。   地铁这么快!这?就到站了??   同上车时候一般,他们被人流裹着走出地铁站,对面就是宝蒙美术馆。   冯安妮的展览将在今天晚上在这里举行慈善拍卖,秋来买不起什么画儿,但冯安妮给她发邀请函时候也就没指望过她买。这就是成年人的社交方式,给她一次见识上层的途径,继而叫她感恩自己的提携。   结合冯安妮在圈子里的处境,也就不难理解她拉拢许秋来的目的了。她是学艺术出身,交际手腕、生意头脑都不行,贸然进入那个圈子里,其实很受排挤,也很缺得用的下属,许秋来出身名校计算机系,专业对口,美貌无往不利,用得好,会是一件十分趁手的武器。   最重要的是,两人结识的契机有点命中注定的感觉,她对许秋来印象非常好,女人有时候就愿意盲目相信自己的直觉。   陆离要的邀请函也送到了,车停在地铁口,他堂嫂亲自送过来的。   许秋来只见那黑色的尊贵商务车车门一开,下来个打扮精致干练的女强人,给了陆离一大把邀请函。   “要不了这么多,”陆离只抽了两张,就把剩下的塞了回去。他家两口子都在数字业务事业部,这部门平日多有和启辰交涉的地方,能拿到冯安妮那么多邀请函也不奇怪,有点地位的人肯来,她都恨不得用撒的。   “谢了堂嫂,麻烦你跑一趟,”陆离礼貌寒暄两句,“锐哥最近忙吗?”   “可忙了,忙着吃喝玩儿乐。”女人笑一声,目光落到他身后不远处等待的女孩子身上,压低声音,“栗栗,那姑娘是你女朋友?”   她内心是有点吃惊的,陆离向来不近女色的。   风流的公子哥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并不鲜见,陆离这样对漂亮异性不屑一顾的才是异类。陆家这位独苗苗金孙包含万千宠爱出生,从落地那天起就是众星拱月、千尊万贵,如果没有出那场意外,他大概早就被作为正式继承人培养,在圈子里崭露头角,成为媒体追逐风头无两的豪门贵公子了。   老爷子疼他,当年的事故一出,从此禁止任何媒体报纸再刊登报道孙子有关的事情和照片,藏得极好,十几个保镖昼夜不停跟在他身边保护他人身安全,连上课都在教室外面跟着听课,直到近些年才不再那么夸张。   而且心疼他受的罪,连陆离中二期惹下那样的大祸也仅只罚跪两个小时就原谅了他。老爷子直到去世前夕,还左一遍又一遍叮嘱儿子,要顺着陆离的心意做他想做的事,可见这份宠爱有多深厚。   生来享受了一切,却不用承担任何压力与责任,有的是人替他工作卖命,这就是陆离投到好胎幸福一生的真实写照。   若非要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大家都怀疑陆离是个GAY,正常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哪里还有不开窍的呢?   陆锐他们那群人,十几岁玩过的姑娘就不能掰着手指头算了,只有陆离除了电脑就是工作室,从不跟女孩玩儿。   娇弱的觉得人家哭哭啼啼烦人,大方的觉得人没眼色讨嫌,心眼多的嫌人不识趣生厌。不管是看上他的地位,还是看上他人的姑娘,一个个使出十八般武艺,却像是撞在铜墙铁壁上,刀枪不入油盐不进。   他们这大家子人闲得无聊,有时也在背地笑话哪家姑娘又在栗栗这碰壁了,议论着陆离什么时候会领个男媳妇儿回家。   此时听陆离答出一声“不是”,她颇有点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感觉。   诶……果然就算是这种美貌到她看了都心动的女孩,也不能扣开陆离的心扉。   “我在暗恋她。”陆离一本正经说着,低头翻开邀请函查看。   恍若惊雷落地,堂嫂刚刚喝下去的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什么?她没听错?   陆离需要暗恋谁吗?   他只需要把帽子摘下来,漏出那张俊脸,带人回家见见金碧辉煌的大宅子,出海坐坐他那超贵的豪华游艇,再看看他尊贵黑卡上的余额,还有什么女孩子是拿不下的呢?   天哪,这个傻弟弟居然意外纯情地惊人!   堂嫂仿佛勘破什么秘密,用手捂住嘴。   陆离想了想,皱眉叮嘱,“堂嫂你回去别跟人讲,其他人嘴巴兜不住的。”   “那肯定!我帮你保守秘密,谁也不说。”堂嫂上一秒刚想好的宣布恋情标题划掉,好像从没有过那想法一般,斩钉截铁保证。   两个人说话的时间有点旧了,秋来换了个站立姿势看表,陆离立马收声和她道别,拿着插兜邀请函往回走。   堂嫂回到车上半晌没动,看着一对璧人结伴进入美术馆的背影暗叹。   这肯定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的女孩子,居然能得到陆离的那么珍贵的喜欢,以后结不结得成婚另说,至少她下半辈子不用再为生计发愁,稍微有点手段,简直就能过上躺赢的人生。   别人的想法,许秋来自然是听不到的。   在她看来,陆离虽然看得出家庭很不错,但应该到不了跨越阶级的地步,这座城市天上掉下块板砖可以砸死七八个有钱人,但世界上又哪儿有那么多豪门呢。   从前接触的那群公子哥也固定了她的印象,陆离这种沉迷游戏的技术宅直接就被她从这一行列里划出了。   毕竟陆离抠得连巧克力奶都要蹭她买的喝呢。 第48章   秋来从前不是没出席过这类场合,并不会像普通女孩一样拘谨发憷,她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会被昔日一些老熟人给认出来。好在来之前她就查过画展发函邀请的名单,确认风险不大后,还是决定来走一趟。   她迫切需要推进与冯安妮的关系进展。   启辰刚出了那档子事,新闻上还天天挂着,有闲心出席慈善拍卖的没几个,冯画家自己老公都没时间来撑场,其他高管就更不必提,除去这些投奔启辰的昔日光赫老部下,外面见过她的人不多。况且那么多年过去,秋来的模样也早褪去稚气,除去眉宇间犹存的几分相似,锋芒毕现的千金大小姐气质再寻不见,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不是熟悉到像齐进那种三天两头来家里用餐的人,是很难辨认的。   冯安妮租的是美术馆最大的展厅,布置花销看上去就不菲,是她一贯的风格。   许秋来从前还见媒体嘲她是花钱机器,自嫁给程峰后出手阔绰,买房、买画一掷千金,不过大多是失败的投资。   今晚要拍卖的画,除了冯安妮自己的画作,还有她小部分的藏品。   秋来对艺术兴致缺缺,但还是装作很认真的模样在每一幅画面前认真端详,变换角度欣赏。   陆离眼看她在一副画跟前站了超过十五分钟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堆抽象的水波纹和游鱼线条,算不上特别出彩。疑道:“你这么喜欢这幅画?”   喜欢它哪了?要不过后悄悄拍下来?   谁料许秋来目不斜视,抱臂低声告诉他:“走远些,不要和我说话哦,这样显得我专心一点。”   陆离:“……”   冯安妮就在这时候过来。   她刚才在入口处招待画协的客人,已经远远注意许秋来一会儿了,见她一眼相中自己的那副《鱼戏莲叶间》,不停端详,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更感觉自己与这个女孩果然合拍。   “你喜欢这幅画?”   “是啊。”   猝然出现的声音打断许秋来的思绪,她装作刚刚从专注中惊醒的样子,回头看清来人,面色一喜,似是为冯安妮百忙中抽空和她聊天感到开心,“老师,你今天真漂亮。”   冯安妮亲昵地半搂她的背,“你喜欢它哪里?”   “只是我一点很浅薄的看法,”秋来不好意思,“我觉得这幅画跟老师你以往的风格都不大一样,带着很强烈的德国表现主义色彩,构图虽然简单,但色彩对比浓重,主观印象强烈,也很有张力,非常震撼。”   “再说一些。”   “鱼是只进不退的,它一生都在游动,这些抽象的鱼形和水波更像隐喻着时间的流逝,残荷是万物的更迭,它触发了我,让我思考很多,我的从前现在、未来……”   冯安妮一动不动看了她好久才道,“今天展出的作品里,我也最喜欢这幅。它其实算是我今天展出的作品中最不受评论家看好的。”   “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有这样的天分和造诣,不从事艺术工作太可惜了。”   秋来笑了笑,心想她被季时安封为灵魂画师的绘画水平,真让她从事艺术工作,怕是得饿死。   能把冯安妮心思猜这么准,倒不是她有读心术,不过是浏览过画家电脑时,见她在D盘里单独给这画的扫描件列了一个名叫LoveForLife的文件夹而已。   冯安妮与她聊了许久,秋来功课做的足,事前拿着内部展出目录表搜了大批资料打底,一目十行背下来,使劲浑身解数把人哄得眉开眼笑。   两人又交换了社交账号,直到冯安妮手机响起来才暂停交谈,对方拿出手机瞧了一眼,指尖点在屏幕上犹豫两秒,似是有所顾虑,没接听。   许秋来余光瞥见标注是个快递,善解人意退后两步,示意她忙,不用照顾自己。   转身前,她用零点几秒记下了那快递十一位数的号码。   这号码百分百有猫腻。   冯安妮有两个手机,这本不是什么怪事,有的品牌手机功能不能兼顾,好多女孩子也会带两个在身上,一个用来拍照,一个打电话。奇怪之处在于,她的手机两个都是同型号,同款颜色,普通人从肉眼上根本无法分辨,怪只能怪许秋来观察力实在入微。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电梯故障,她发现冯安妮手机摄像头边框在混乱之中被砸出了裂纹,一点点,不细看并不容易察觉。第二次在学校遇见,许秋来见她手机上的裂纹不在了,以为已经换了新的。   刚刚一看,裂纹却又重新一模一样出现。而且冯安妮是打开手包内衬袋,拉开两道拉链之后才把手机取出来的,一般人只会在那个地方放卡或现金。   这只能说明,她在用两个手机。   今天对她来说这么重要的场合,电话肯定不少,她不会不知道藏在内衬袋里接听有多麻烦。   最重要的,一个快递电话,可不会让人犹豫,要么接听,要么挂断。   陆离全程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觉得现在的许秋来虚伪又疲惫,她平静的目光下深沉又复杂,藏着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在冯安妮面前,她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陆离逛得百无聊赖,眉宇间刚有几分隐忍的不耐流出,许秋来敏锐地察觉他的情绪。撇他一眼,小声道,“我说了没意思的吧,陆神你还非要来。”   陆离没答她,开口道:“你们师附离美术馆不远。”   “然后呢?”   “结束后你可以请我吃小馄饨,上次你说请客,中途走了是我付的钱。”   哦,原来他今天走这趟重点是小馄饨……许秋来瞬间理清了,他对某些特定的食物总是特别执着。   “你记性怪好的,多久之前的事了,还惦记到现在。行吧,我这次真的不会半途走掉了,请你吃个够。”她十分爽快。   陆离这才满意点头,随口问,“你真的喜欢那幅画儿吗?”   “不怎么喜欢,反正我不懂画的。”   他眉心一跳,“那你还能和作者本人讲这么久?她看起来很开心。”   “瞎聊呗,”许秋来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凑近道,“其实,我来之前刚翻完了《如何看懂艺术》、《文艺心理学》、《美学史大纲》和《艺术批评与鉴赏》。”   好吧,这才是许秋来。   =   许秋来惦记着号码的事,四下搜寻不见冯安妮的身影,她干脆独自出了展厅,沿着走廊往外走。   长廊里铺满地毯,工作人员在为隔壁慈善拍卖会场准备饮料和点心,人来人往,路过洗手间时,里面刚好走出个西服笔挺的男人。   许秋来一向不会特别注意人脸,擦肩而过的那刻,男人抬手打理头发。   她的余光忽然不经意瞥见,男人灰色西服袖口上,缀着一颗光泽闪烁的宝石袖扣。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猛地记,这种款式的宝石袖扣,她和冯安妮第一次在商场见面前,监控摄像里,她买了两对。   放慢脚步回头悄悄看,男人那侧脸、身高、背影,果然正是上次在商场和冯安妮见面的人。   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她心中一动,拿出手机,飞快拨下刚从冯安妮那儿记来的快递电话。   一秒、两秒……   身后果然有铃声响起!   男人明明把手机拿在掌心,但直到旋律接连响过两遍,就在许秋来要挂断时,他才犹豫着接通。   他对有陌生来电很有戒心,说明这大抵不是他常用的手机,现在挂断反而惹人生疑。   秋来闪身折入最近的走廊岔路,捂住话筒隔着噪音,用最甜美的广播腔道:“你好,我是B城通讯的客服人员,请问您是尾号1153的机主吗?今天我们通讯公司电话联系您是为了回馈新老客户,您只需要把现在的套餐升级到……”   “不换。”   ……电话里立刻传来嘟嘟挂断声。   爽快!   挂断很及时,再往下,她现在还真不知道那人订的多少钱的套餐。   今天这趟总算没白来,信息量大得足够她消化一阵了。   展厅观画的环节很快结束,宾客陆陆续续进入拍卖会场,失踪了二十来分钟的冯安妮也总算露面。   她的发型和妆面看起来都重新整理过了,面料柔软的A字裙上添了几道褶皱,两颊像是添了胭脂一般容光焕发。   许秋来正要上前去,走到一半,脚步忽然一愣。   就在冯安妮身后不远处,有个穿绿色套装,戴珍珠项链,柔美肤白保养得体的太太正与人说话。   那是季时安的母亲!   她刚刚被挡在她的视线死角,她居然没看见!   冯安妮宾客名单里根本没有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许秋来还在犹豫怎么毫不突兀地转身找个地方避避,就见那太太的视线移到场内来。   情况根本容不得她多想,她转身便往外走。   这个女人能力和手段一样不缺,有季时安这层关系,她肯定知道自己上了Q大,只是觉得她翻不起什么浪花,懒得管她罢了。   要是让她发现自己在接触从前的圈子,打草惊蛇,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准备就功亏一篑了。   季时安母亲隐约觉得场中那一闪而过的侧脸轮廓有些熟悉,似乎挺漂亮的,是哪家的女孩儿?   她没想起来,干脆把香槟递给一旁的侍者,起身上前去。   许秋来不敢回头,努力稳着步伐,丝毫不敢流露出慌张的样子,但她能感觉到人追上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视线飞快会场内巡视一圈,正看见陆离站在会场落地窗附近。   他拿了根巧克力棒咬嘴巴里,正斜倚在窗帘上,半靠着玩游戏。她仿佛看见了亲人一般,终于敢加快脚步,飞快朝他小跑过去。   季时安的母亲当年和她妈玩得可好了,怕对方不死心凑过来打扰,她故意一头扎进陆离怀里。   突如其来的冲击,陆离身体自动开启防御模式,条件反射就要把人推出去,混乱间忽然闻到熟悉的洗发水香气,他惊得小臂一颤,手机傻傻掉在地上,巧克力棒都咬碎了。   许秋来接住他那咬断的半截巧克力棒,抱紧他的腰。   “别抬头,帮我。” 第49章   暗恋的人主动投怀送抱是什么感觉?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陆离的脑袋就要炸了,头皮发麻,思考能力跌到0值,千万响烟花礼炮在他脑中齐鸣,又像跌进温水里洗了个澡,几秒钟之后,毛孔争先恐后打开来。   他的手指在许秋来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戳了自己一下,然后反应过来——   原来这不是做现实,是做梦啊。   许秋来猛地被戳一下,更紧张了,生怕陆离不留情面把她推开,让跟上来的人看清楚她的脸。   一边加大抱紧他腰的力度,一边求饶,一口气闭眼道:“陆神你千万别、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随便碰您的千金之躯,但是现在,就这一回,你千万帮帮我吧!我真的有要命的事,你不帮我我就完蛋了。”   不是做梦啊。   陆离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僵直道:“帮你什么?”   他那声音听在秋来的耳朵里,冷冰冰不含一丝情绪,像是真生气了的意思,她咬了咬唇,但又没勇气把脑袋从他怀里拔出来。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我背后有个穿Chanel绿色套装走过来的女人,看见了吗?”   陆离:“Chanel套装我不认识,绿裙子的女人有两个。”   “……是我的错。”她怎么能寄希望于陆离区分Chanel和Dior的区别呢?   “就是戴了大珍珠项链那位,您就帮我躲会儿,绝对不能让她发现我在这儿。”她小声祈求,底气越来越不足。   这个理由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陆离会不会相信?都这个年代了,又不是玩什么间谍游戏……   下一秒,陆离的手搭上来,“她就在你身后两三米,现在绕到九点钟方向了。”   许秋来顿时把头埋得更紧。   果然,这个女人疑心最重。   许秋来确定她没看清自己的正脸,这种情况下,她居然真的过来确认了。   她现在只能庆幸自己当机立断扑进陆离怀里,不然在这种场合,不论怎么闪避躲藏,真的很容易叫人起疑。   五分钟过去了,秋来抓紧他的衣角问道:“人还在吗?”   “没有。”   八分钟过去,陆离的体温贴紧她的皮肤,温度有点高,他的心跳声近在耳畔,秋来却听不出异常,因为她自己的窘迫害羞又紧张,心脏跳动的频率比谁都快,小声问道:“人走了吗?”   “没走,她还在时不时探头往这边看。”   第十三分钟,秋来觉得自己缺氧快要喘不过来气、脸颊烫得可以煎荷包蛋时候,只听陆离的声音道,“我的手机现在被你踩在脚底下,如果摔坏了你要负责帮我修好。”   “一定。”   “这个月请我喝冷饮就别记账上了。”   “当然。”   苍天在上,要是逃过这劫,许秋来以后再也不敢占陆神便宜、再也不敢肖想他了!   他终于开恩般轻拍两下她的背:“人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许秋来当即松开他,头也不敢抬快步朝门外走,她抬手重重拍了自己的脸颊两下,对着入口处一排换气扇灌进来的风大口呼气。   =   陆离当天晚上吃完许秋来请的小馄饨到家,时间已经是九点多,他进门才发现,客厅里挺热闹,除了外公跟几个老朋友玩象棋,还有向梦也在,正陪他外婆看个纪录片。   “回来啦,”外婆见他进门就起身,“晚饭吃了没,我给你做点儿。”   “不用了,”陆离摆手,想了想又补充,“有人请我吃了小馄饨。”   “那怎么吃得饱呢,”外婆没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我去把菜热热。”   “饱了。”陆离拒绝,又强调一遍,“这么————大海碗装的,有人请我吃了两碗。”他的手在虚空中比划一下。   真的是很大的碗,老人震惊于孙子食量骤增,盯他两秒,继而又紧张道:“吃那么多会不会撑,我叫张嫂给你拿消食片……”   “有人给我买了,我没吃,那边的馄饨馅儿大皮薄,不撑肚子。”   老人家沉迷养生已经数十年,怪道,“再好吃那也是,暴饮暴食对身体不好,以后别老在外边儿吃饭,油盐重,回家我还能给你做点营养的……”   “……”   陆离仿佛个情窦初开的半大小子,一番想要不着痕迹炫耀显摆分享暗恋对象优点的心情彻底破灭。   他跟一行长辈打完招呼,换好鞋正要上楼,只听向梦在底下沙发上问道,“谁跟你一起去的?许秋来吗?”   终于有人问了!   陆离立刻转身折回客厅,假装对纪录片饶有兴趣的样子,云淡风轻在电视机侧面坐下,随意道:“她非要请客,我也就勉强陪她吃点了。”   “许秋来是谁?是个女孩子吗?”外婆听到一个新名字,对方听上去跟孙子关系很好的样子。   陆离看着电视答:“她是今年Q大的新生,算我的直系师妹,在我指导的参赛队伍里准备比赛。”   孙子什么时候会特意提到一个人?对方能让他刮目相看,而且还是个女孩……   “人姑娘肯定特别聪明吧!”外婆得出这个结论。   陆离正支起耳朵等回音呢,这句夸比夸他身上还开心,毕竟夸自己的早就听腻了。   他明明心情雀跃,但还是表现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端起水一口气喝了半杯:“一般般吧,也就是进过奥数国家集训队的水平。”   “栗栗,你刚刚把我倒的茶喝了……”外婆提醒。   “哦,那我再给您满上。”   这是重点吗?   外婆瞠目结舌,她觉得自己的孙子今晚被人掉包了,整个人都好像憋着一股兴奋又躁动的劲儿,说话也怪怪的,还喝了大半杯浓茶,特别苦!那东西他从来都是碰也不碰,含一点儿都要吐掉的。   陆离咂咂嘴可能也是觉得味道有点不对,打开冰箱找喝的,然后就发现,他整箱放进去冷藏柜的巧克力奶,包装居然被人撕开拿了一盒!   他把冰箱门甩上,回到客厅:“外婆,是谁开冰箱动过我东西。”   “没有啊,你都说了不能动嘛,”外婆想起来什么,猛地回头看向梦:“梦梦,你刚才的巧克力奶是从没开封那个箱子里拿的?”   “外面散装的太冰了,我就……”   陆离的脸沉下来,他皱眉盯着她,“有没有人教过你别随便碰人东西?”   平日也就算了,现在众目睽睽,还是在一堆长辈面前,向梦也终于生气了,“你又来了又来了!凶什么凶,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买十箱还给你!”   外婆也赶紧打圆场,她知道陆离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怪我,我没特意跟梦梦说她才会拿错的,明天就帮你换箱包装完好的。”   那是许秋来送给他的第一样礼物,他自己都一瓶没喝。   “那是我的,不换。”陆离拿起书包径直上楼。   复式建筑的楼梯,让向梦能把他冷峻的侧脸看得一清二楚。她站在客厅,忽然为自己感到心酸又可悲。   在陆离这种人身上倾注爱意,就像是把一根管子接入大海里。管子再粗,付出再多,也永远得不到回应和反馈,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些情情爱爱,如果她不主动说出口,再过几百年他都可能察觉不到。   但是凭什么呢!她为什么要喜欢一个永远不会欣赏她、对一个只会觉得她碍手碍脚、甚至为了一瓶奶对她发脾气的男人告白!   她强忍住眼泪,失态地朝楼上恨恨道,“不就是瓶奶吗?你长这么大还不断奶,丢不丢人——”   “梦梦!”   向梦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人着急打断。   她拿起自己的包径直出门回家去。   一声门响过后,客厅顿时寂静下来。   贺教授也没心思下棋了,把棋盘一推回头看孙子,只见他背影僵直在楼梯上站了两秒,一言不发上楼去。他回头与妻子对视,两人都在对方眼睛中看见了忧虑。   陆离对巧克力牛奶有这么大的执念,是从那年绑架案被救回来后开始的。   他刚回来时不哭不闹,警察问话也有一答一,心理医生诊断是PTSD的时候,他们根本不愿相信,因为这孩子太正常了。医生亲自解释给他们听,说陆离焦虑时总是在机械反复的做同一件事,对一般人或事的反应比从前更冷漠更麻木,那次事故仿佛已经完全遗失在他的记忆里。   陆离的心理健康出了大问题,这个结论直到半年后,才彻底印证。   因为他写出的病毒源码泄露后直接席卷大江南北,闯下滔天大祸。而他最开始写那个病毒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想给他父亲旗下的企业制造一些麻烦。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PTSD的后遗症一点一点显现,他害怕一切让自己受伤的运动或场所,自我、冷漠,直到贺教授提议他提前上大学,名正言顺地把孩子接过来和自己一起住,才慢慢改善好转了一些,可是有些东西终究是已经改变不了了。   比如他不愿意断奶。巧克力的糖浆和牛奶能最大程度安抚他的情绪,不是生理作用,而是心理作用,外力的介入能让他快速从情绪低谷回到稳定状态。   就算看了四五年的心理医生,也没人能把他这习惯纠正过来。   向梦,是一不小心刚好戳到他痛处了。 第50章   秋来一直喜欢把手机和电脑功能分开,这样能减少时间占用,而且老式直板机硬件落后,什么也软件也装不了,比那些商业人士花重金置办的手机隐私保护功能要强得多。不过这回因为她加了冯安妮账号,为了方便和联络感情,也只得忍着肉疼抛弃用了两三年的老家伙,换了部功能齐全的新手机。   带着新手机到学校第一天,早上是汇编语言程序设计课,临上课前,许秋来拿出手机看讲义,周边同学纷纷侧目,吓得她赶紧又塞了回去。   不是,大家都玩,怎么她一掏出来就那么多人盯着看?   “秋来,你换手机啦?”廖雪小声问道,现在她已经升级为许秋来固定的座位搭档了。   “是啊。”秋来琢磨着她换个手机又不是换了张脸,怎么同学们一个个跟没见过一样大惊小怪。   “我们快来加下好友!”廖雪把号码报给她,又道,“其实之前你用一直用直板机,大家还在群里讨论,觉得你超酷、超有个性的。”   廖雪的神情看上去颇为遗憾沮丧,秋来沉默半晌:“……是我让你失望了。”   有廖雪开了个头,其他前后排同学听闻动静,也暗搓搓转过来,向她发送好友邀请。   秋来没什么顾忌一股脑通过了,反正她的账号一片荒芜空白,没什么好看的。   旧手机换新手机,除了把一张SIM卡换个地方插之外,她就只把那天地铁里拍的照片转存过来。分比率骤然变清晰,显示出的照片就更模糊了,陆离面部只有个大概的轮廓,但也掩不住那副“我很拽很帅”的气质。   许秋来心动地想设置个桌面,最后还是作罢了,只把图片设置了他的来电头像,这样即使被人发现也没啥好心虚的。   三个多小时的课程,贺教授照例在提问时几次点了许秋来的名字回答问题。   教授们想表达对学生的看重,一般都用点名互动的方式,这回连应青都察觉了贺教授的对她的厚爱,放学时忍不住问道:“秋来,上回点名后来贺教授跟你说了什么吗?”   “我就是拿着病历去补了张假条,没说什么特别的啊。”   “我觉得贺教授挺看重你的。”应青羡慕道。他特别佩服许秋来这种能让教授老师喜欢的能力,不管开头印象如何,她总能扭转局面,改变周边的人对她的态度。   像他虽然是班长,但似乎不管做了什么事,总不声不响难以让人注意。   正说着话,讲台下的助教小声唤她,“许秋来同学,贺教授有事找你呢。”   许秋来回头,发现老人在对她招手,于是她在整间教室的侧目下,走到讲台跟前,唤了贺教授一声。   还在想他有什么事,就听教授邀请,“今天下午陆离不是游泳考试吗?测完你们一块儿来家里吃饭吧。”   “教授太客气了,我只是举手之劳……”   许秋来有点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住对楼羡慕了这么久的传说级大师别墅,现在终于有机会进去转转,忐忑的是如果陆离体测不过,她根本没脸去吃这顿饭。   见她神色犹豫,贺教授又补充:“也叫上你们基地那几个学生,家里做好饭等你们。”   人一多就没什么负担了,老人家为了帮孙子搞好人际关系也是操碎了心。   秋来又想想也就答应了,和他商量,“教授,我妹妹放学一个人在家,我能把她一块儿带过来吗。”   “当然。”   中午到基地时候,恰巧几位师兄都在,秋来和他们说了到贺教授家里吃饭的消息,大家都纷纷懊悔地表示要回去换正装。   “不用这么正式,贺教授挺和蔼的,他说师兄们放学直接去就好了。”许秋来道。   “和蔼?”黄毛纳闷,“我大二时候修过贺教授的课,用哪个词形容也不能用和蔼啊。”   徐师兄:“贺教授春风般的温暖只针对陆神一个人,对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学生都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今时不同往日了嘛,我们今天都是以徒孙的身份去的,老话儿都说隔辈亲,不怕的。”许秋来随口安抚着,一边掏出手机,在群里问陆神到哪了,下午他体测时候,也刚好是她的游泳课,时间恰好的话她们还能一起去体育馆。   黄毛才见便惊道,“师妹你换手机啦!”   “……”   原来她平日一举一动都这么备受瞩目吗?连师兄们都一惊一乍的,许秋来含混道,“就是事儿太多了,从前那个手机接受信息不太方便。”   黄毛当时不置可否,背过头就跟其他人八卦,“我觉得师妹肯定是恋爱了。”   韩延炸毛,当即否认三连:“我不信,师妹没有,别瞎说了,再说她那么忙,哪里有时间。”   “你没发现她最近经常把头发披下来吗,还时不时擦唇彩,上次也是,打扮得那么漂亮去参加活动……最重要的,她还换了新手机!师妹平时都是用电脑看消息的,只有恋爱的人才需要及时回复对方信息。”   韩延:“那你说她的恋爱对象是谁,她整天不是上课就在工作,还有来基地,如果有对象你会不知道吗?”   “所以我怀疑是内部人士勾引了师妹。”黄毛眯眼盯着韩延,意有所指,“我们系就那么一枝美人蕉独秀,谁要是下这种毒手那也太自私、太过分、太丧尽天良了!”   “你看着我干嘛。”   “又不是说你,你着什么急。”   “但我感觉你就是在说我,”韩延脸都气红了,“你观察这么细致,我、我还觉得是你贼喊捉贼呢!”   黄毛呵呵一乐,“别逗了,我们这儿就你一个长得平头正脸的。”   “那陆神不是长得比我好多了!”   “他不属于人类男性,神格稳定,排除在外。”   =   师兄们背后议论了些什么,许秋来是不知道的,她刚到游泳馆换了泳装,又打开小虎队群里的对话框,等陆神回复。   她手机升级的事正在群里刷屏,为表尊敬,秋来给每个人都发了好友添加消息。   陆离当然也在其列。   他的头像还是系统自带的原始头像没换,ID那栏写了“VI”,罗马数字6。动态列表也只有寥寥几条测试和软件分享链接,要不是认识的人,估计还以为这是个僵尸号。   真是和她一样一干二净啊,许秋来失望,本以为能多了解点什么呢。   同班同学已经陆续下水,许秋来正准备把手机塞回柜子里时,终于看见入口处的姗姗来迟的陆神。   游泳圈、浮板、防水镜……他的准备齐全到和身高完全不匹配,体测专用的泳池深水区也只有一米八,陆离就算不会游泳也能游刃有余在整个泳池走来走去,更别提他会。   许秋来抬起来的手挥到一半又缩回来,觉得有点不忍直视,假装没看到他,自顾自下水。   同班女生们却不是这么想,陆离才进入口处,她们的目光就被吸走了,一小排趴在泳池边缘用腿排水,朝对面发花痴。   他今天没穿宽松的休闲服,短裤完完全全展露出他高个子和长腿的优势,被水打湿的黑发完全搭在脑后,惊艳的五官一览无余。   “天哪,那个帅哥怎么能比女孩子还白……”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过学校里还有这号人物,那鼻子那眼睛……简直就是对着精修写真雕刻的,还自带柔光滤镜!”   “身材也超棒,个子好高!”   许秋来听着别人注意他,觉得心里哪儿不太得劲儿,撇头翻个白眼腹诽,天天宅电脑面前不见天日,谁都能变白。她小声插了一句:“没有腹肌的身材算棒?男生不都是小麦色皮肤更有男子汉气概,皮肤白多娘呀。”   “秋来,这就是你的偏见了。”   “美是千姿百态、风情迥异的,怎么能以统一标准一概论之呢。”   “再说,一块腹肌也是腹肌,你不觉得白白的肉看起来也很奶、超可爱的吗?再配上他那个生无可恋的冷漠表情,反差萌简直绝了。”   女生们你一言我一语批评她的狭隘。   追星女孩真是世界上最喜欢双标的族群,长得不好是白斩鸡,长得好就是超可爱。   许秋来放弃抵抗,默默闭嘴。   “他哪个院的啊,念大几?有人听说过没?”   女孩子们四目相对,有人道:“这不科学啊,咱们学校有这种品级的美少年我居然不认识,简直堕了我信院美少年搜索小引擎的威名。”   ……   许秋来不想把他介绍给人认识,干脆假装没听到大家的问题,双腿触壁仰泳滑开,在池子里游了两圈。   陆离从进馆就在找许秋来,但对面泳池在上课,人太多看得眼晕,此时瞧见对面泳池中间赛道翻飞的白浪,他终于确定了许秋来的方位。   都不用细看,那就是许秋来的速度。   等人游到岸边,他唤了两声,谁料许秋来头一撇,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竟然假装没听见。   陆离实在不懂女孩子的心思怎么忽冷忽热,她刚刚给他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到呢。   测试的老师要四十分钟后才过来,他打算爬上岸亲自到对面去找人,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在泳池里打闹,巨大的冲击力袭来,陆离被往前推了一把。   他的浮板和泳圈放在岸边,一时不防呛了好几口水,神经一绷紧,连腿都开始抽筋。   周边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陆离在扑腾,还在嬉笑打闹,毕竟浅水区才一米五的水深,陆离这么大的个子怎么看怎么安全,只以为他练习憋气。   他明明是会游泳的。   水咕噜咕噜钻进陆离的五官,从鼻腔到耳喉,整个脑子都是辛辣刺激的消毒水味,他的大脑完全停止呼吸,手掌乱抓,只感觉自己在下沉。那种生命濒临死亡,令人战栗的恐惧又重新涌上来,让人完全生不出一点力气反抗。   许秋来就是这时候跳下水,揪住陆离的肩膀,借着浮力把他整个人拎起来,怒其不争骂道:“我说,一米五的水深,你简直白长这么高个头,就不能直接站起来吗!”   水压消失的瞬间,陆离从那虚浮又空无一物的世界重回人间,咳得震天响地。   他耳边是拉长的鸣声,隐约隔着游泳馆里嘈杂的嬉笑怒骂,擦干净模糊的视线,只见许秋来瞪起的眉眼近在眼前,发间还在往下滴水,瑰丽唇瓣红得惊心动魄。   陆离从危险中脱离的心跳没有归于平静,反而像是越跳越快的鼓点,连成了一条线。   他完了。   他心想。 第51章   差点在一米五的浅水区溺水身亡,陆离爬上岸之后就怎么也不肯下泳池了,生死一线间的感觉简直令人窒息。   一直到体测老师到场,他还是抓着窗前的护栏不放,许秋来被他气得仰倒。   “老师实在对不起,你再给他五分钟,五分钟后开始,我们今天肯定把体、测、过、掉。”许秋来说尽好话,最后几个字是看着陆离咬牙切齿吐出来的。   体育老师也实在被这尊大佛折磨得没法子了,尽管心里半信半疑,但也只得信了许秋来的话,死马当活马医,拿着秒表到出发点等他。   老师一走,许秋来蹲下身,帮他把指头一个一个掰开,“你这态度很危险你知道吗,躲避不可能帮助你克服恐惧,不管你再僵持多久始终还是要测试的,除非你不想毕业了。”   只是她每扳一根,陆离剩下的指头又锲而不舍地抓紧栏杆,他甚至耍赖般整个人抱在了柱子上。   “道理我都懂,但是让一个刚刚呛水差点死掉的人马上下水体测根本不人道。”   他把脸贴在柱子上虚弱地喘息,“现在气管里好像有积水,啊……喘不过气了,我要去医院。你刚答应的自己去跟他解释,体测还是下次吧。”   上次练习明明已经说得好好的,现在又出这种变故,叫个什么事嘛!   许秋来回头,看见已经开始自由活动的同班女同学们探来的目光,心里更加烦躁,但还是耐下性子,“你刚刚到现在都没咳嗽,不像是有积水的样子。”   “咳咳……”   “晚了,你这咳的也太刻意了。”许秋来叹气,“陆神,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做个男子汉行不行!”   陆离平日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看法,但这句话从许秋来嘴里吐出,意外地让他有点内伤。   他男性特征这么明显,哪里不能算男子汉?   头别朝一边道,“男子汉就不能害怕,男子汉就不能恐惧吗?你不要性别歧视。”   许秋来已经快濒临爆发边缘了。   她极力克制自己,回储物柜那边拿了盒奶,回来绕到另一边,插上吸管递给他,“喝吧喝吧嗯,奶壮怂人胆。”   又哄道,“就最后一次,用最快的速度游完两百米,一劳永逸,以后就再也不用来这该死的泳池了!好不好?”   一秒、两秒、三秒……   还是没等到陆离的回复。   “啊!”   许秋来彻底抓狂了,她捏紧奶盒,褐色的液体从她指缝中四处飞溅!   那漂亮的秋波眉拧成麻,抬起手,食指一下又一下戳在他眉心,怒火中烧开口道,“你也太过分了,上回我选拔赛拿第八,你脸色那么臭,现在我给你当这么久的陪练,你却别说拿名次了,连水都不敢下,有没有换位思考过陪练的感受!”   陆离本来已经准备答应了,却没想到许秋来忽然在这时候爆发。   他有点懵,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戳到脑门子上数落他,他低头看看被捏爆的奶盒,又看了看她的脸:“你在做什么……”   “别废话了,这水你今天到底下不下!”   她把他的手强制从柱子上扒下,谁料这回陆离竟没有反抗,意外顺利的就把手放下来,乖乖去了出发点的起跳台。   在尴尬地活动了一下肩颈热身之后,他还想试图继续跟体育老师讨价还价一下考试标准和及格线事宜,迟迟没动身,然后就被许秋来抬腿一脚踢了下去。   直到赛道里的人探出水面,行动间翻起白浪,许秋来才回头,朝一侧问:“秒表按了吗,老师?”   “噢、噢噢。”   体育老师被许秋来全程利落的动作吓了一跳,然后只感觉心中大快,这位同学居然做了他一直以来想做没敢做的事情,好爽!   陆离快游到赛道尽头,许秋来胸口那口气才渐渐平复,继而后知后觉开始懊悔,她刚刚做了什么……   她不仅戳了人脑袋,而且还把那个小公举踢下水去了?   许秋来忽然感觉自己竖起来的食指还有踢人的小腿都有点无处安放,如果华哥跟进游泳馆,她刚刚的动作估计已经足够被放倒十次了。   陆离上次说的没错,她胆子果然变肥了,她从前和人交往不会这么过界的。   啊,不管不管!   许秋来想了半晌,气急败坏摇头,把扰得她心烦意乱的杂念抛之脑后。   =   许秋来下午放学去接秋甜时,在小学门口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时间还早,王奶奶应该还没到。她正打算去教室找人,一个门牙豁了个口的女孩儿朝她边跑边喊:“秋甜姐姐!”   秋来平时常常接送孩子,秋甜的同班同学们对这个的漂亮姐姐都很有印象。   “怎么了?”秋来接住她。   “你快去教室里看看吧,陆放和王川晨在小花园里决斗呢,秋甜也在,我们都拦不住他俩。”   噗。   许秋来差点没笑喷,“他俩为什么要打架?”   “因为今天换座位……老师把王川晨调去跟秋甜坐一块儿,陆放不愿意搬走,跟老师说不想换座位,老师就没换,王川晨就生气了,写了封信说放学要跟陆放决斗!”   秋来见过王川晨在小区遇到小型犬躲得比兔子还快的怂样,自然明白他这封请战书送出去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一腔热忱为爱而战,大姨子这票必须要投给小胖。   只是赶到现场时,情势跟她想象中激烈的战况有点区别。两个小孩你一拳我一腿,气势汹汹打得满头大汗,奇异的,那拳脚却一次也没落在对方身上,尽打在空气里了。   换句她们这行的话说,就是主机白白运行到烫手,结果发出的全是无效指令。   “你的实力跟我想象中还是有点区别啊,简直太弱了。”小胖子忙中抽空嘲讽。   “彼此彼此!”   “你明天就跟老师说,把座位还给我,不然我下次还要打得你屁滚尿流满地找牙!”   “就不还!不怕你,你刚才的话全部反弹!”   秋来:???   这是什么隔空打牛的新招式吗?   ……   “王川晨冲呀!给他左勾拳!”   “陆放加油加油,踢他!踢他!”   相比之下,两方啦啦队的交锋还要更白热化一些,一边是以小胖子为首的经年亲友派,另一边是以陆放为首的新组粉丝团,双方呐喊助威此起彼伏,胶着得难舍难分。   全场只有秋甜正常些,她站在花坛边缘,每回大喊阻止,声音都淹没在加油的浪潮里。   她几次拔腿欲走又止,脸上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事情直到王川晨下巴不慎挨了一小拳之后,终于迎来转折。   小胖子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挨打了,收回自己的小拳头覆在受伤的地方,半晌,猝不及防哇一声哭起来。   大家都是不懂事的小学生,凑热闹来着,此刻见主角被打哭了,哪里还顾得上笑,生怕闹大了被老师批评,一窝蜂如鸟兽散尽。   许秋来也不敢躲在一旁笑了,她从王川晨上小学就搬到他家楼上住,十分清楚小胖的中气有多足,他哭到高潮处能把楼震塌。   当下快步上前,把秋甜从花坛抱下来拉到他跟前。   拉开他捂着脸的小手,“姐姐帮你看看,没事儿的啊,不怕,不红也不肿,吹一吹就好了。”   秋甜姐姐忽然出现,小胖子沉浸在悲伤中的思绪被打断,吸了鼻子两声,泪眼朦胧,“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问问秋甜。”秋来抽张纸帮他擦擦鼻涕,循循善诱,“小王啊,你现在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了,怎么还能跟从前一样爱哭呢?秋甜和同学们都会笑话你的。”   秋甜适时补充一句,“我可不想跟哭包做同桌。”   “可是他先抢了我的座位,老师明明都把我调跟秋甜坐了……”   小胖子又要哭,秋来赶紧把他的嘴巴捂住,“我明白你的委屈,但是跟同学决斗并不能解决问题,等明天来上学,你可以再找老师谈一谈,对吧!”   “到时候你就把秋甜带上,让老师问问她的意见。”   “好。”小王擦擦眼泪,小心翼翼去拉秋甜衣袖问道,“你想跟谁坐?”   秋甜嫌弃地退后两步,“你今天晚上回去要好好洗澡刷干净,我才不和脏兮兮的人坐同桌。”   听见这话,小胖子终于破涕为笑,雨过天晴。   转头看陆放,刚刚还像只战胜的公鸡,此时下巴撇朝一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霸王的背影颇有几分清冷寂寥,许秋来心里有点内疚,不过这点内疚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毕竟小胖和秋甜的感情更深,而且秋甜总麻烦王奶奶照顾,大的回报不了,监督一下小王学习写作业什么的,还是不费力的。   =   把小王送回小区,秋来带着妹妹折返马路对面别墅区的贺教授家里吃饭。   整个区域太大,小洋房之间被茂密的植被覆盖,有时走到跟前也只露出一点红色的屋檐。她就记了个门牌号,找起来挺费劲的,不过这地方空气也是真好,城市的雾霾和灰尘在这里被隔离开,很适合老人和小孩儿住。   秋甜走到一半就猜出来,“我们是要去大反派家吗?”   许秋来拍她后脑勺一下,“叫谁大反派呢,不就是摸了一下你的小辫,天天蹭人家车还好意思记仇到现在。”   秋甜捂着脑袋瞪眼,“我才不要去他家呢,我要回去了!”   她气哼哼转身背着书包就走,越来越觉得陆离就是来跟她抢姐姐的,她只有一个姐姐,抢走就没有了!   本来已经走出好长一段,思及此,秋甜又折回来:“秋来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不喜欢吃大餐,随便煮根玉米就很好了。”   “家里没有买菜,你想饿肚子吗?”   “也不是不行,”秋甜艰难思考了一下,抱着她的手晃,“真的,我今天作业特别多,再不写就来不及了。”   “书包你不是背在身上吗,在哪里不能写,写不出来我教你。”   秋来今天就不想惯她的毛病,也不知道是谁教的,屁大点儿孩子就随便对人有偏见。   半拎半带把人找到贺教授家,秋来累得满头大汗,门铃响过,是陆离的外婆来开的门。   她鬓角微白,但并没有像时下的老人一般染黑,头发衣服得体整洁,眼眸明亮,眉眼间与陆离有几分相似,那白皙微皱的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通身有种老派大家闺秀的气质。   她微笑着招待姐妹俩进门,在外人面前,秋甜又重新变乖巧了,她讨人喜欢的特质是天生的,都不用许秋来提醒,已经甜甜喊了婆婆,还弯腰对老人行礼,像模像样道:“初次见面,打扰了。”   老人被她逗得合不拢嘴,“小家伙真乖。”   帮小孩取下书包,她又道,“陆离在楼上洗澡,你们看电视稍微等会儿,菜马上就好了。”   转过玄关,徐师兄他们已经到很久了。   几人一小排规规矩矩挤在沙发那端,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观看电视机上播放的广告。从那五颜六色新换的格子衫可见,他们并没有把许秋来的劝解听在耳朵里。   秋甜一出现,众人的视线立刻从电视机转移到孩子身上,再顾不得拘谨。   秋甜穿了附小的夏季校服,短裙白袜,卷发扎成小丸子,大眼睛长睫毛扑闪,像个卡通玩偶。   黄毛眼睛一亮,像个怪叔叔朝秋甜招手:“小可爱!过来哥哥这边坐,哥哥给你吃糖果!”   徐师兄干脆直接走过来逗她,“师妹!这是你亲妹妹吗!太棒了,你从前怎么都不带来学校玩。” 第52章   秋甜对待他们可比对待陆离友善得多,小孩子也是有什么审美的,几位师兄长得没有陆离有威胁力,她并不吝啬自己的可爱,眨着一双明亮无暇的大眼睛,哥哥哥哥叫起来毫无压力。   在师兄们争先恐后的辅导下,秋甜的作业写得飞快。   许秋来才盯漏一会儿就出了岔子,赶紧阻挠:“作业是要自己独立完成的,师兄你们快别教她了。”   徐师兄如梦初醒,“那怎么办,数学和英文都写完了。”   秋来只得叫她把作业收起来,“要吃饭了,去洗手,剩下的留着回家写。”   “噢。”秋甜顺着阿姨指的方向去洗手间。   她踮脚挤洗手液,陆离就在这时候擦着头发从楼上下来。一见到眼中钉,秋甜就又想起姐姐刚刚呵斥她的话,嘴巴一撇,越想越生气。   打开水龙头冲手,正好香皂落地上,她小腿悄悄动了动,随脚一踢,本也就是小孩儿生气隔空朝人扔东西差不多的性质,谁知居然真那么恰巧,香皂叽溜钻到陆离脚底下。   叭!   陆离滑坐在最后一级楼梯上,拖鞋甩飞出去,他模糊感受到脚底滑溜溜的东西,寒毛都快竖起来,抬腿一看,居然是块香皂。   声响惊得客厅一众人都咋咋呼呼跑过来,又是扶他又是给他端水拿鞋,嘘寒问暖,阿姨甚至在一分钟内找来了跌打损伤喷雾。   陆离摆手道没事,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自己站起来穿了鞋。   说实话,这跤摔的力度和下午许秋来踢他那下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倒霉的一天他都习惯了。   但大家不这么觉得,陆离摔跤是多大的事啊,他可是连手指破了个小口子,都要顶级药材做补血汤喝的人,现如今实实在在摔了一跤居然毫无反应?   阿姨和外婆在厨房里的嘀咕,陆离是不知道的,他挥散众人,目光落在不远处正故作镇定在水池前冲手,实则偷看镜子小腿已经开始弹三弦的小家伙身上。   他之前就觉得秋甜对他有莫名的敌意,现在一看,直觉果然没错。   闹出那么大阵仗,秋甜有点心虚,大反派盯她越久,她越发害怕起来。陆离这副厌世脸在动漫里可是毁灭世界的长相呢,那么高块头轻而易举就能拎着书包把她扔出去,一个巴掌下来就能把她的小身板拍瘪……   他抬手了!   要打人吗?怎么办!   她心一横就要喊姐姐,却见那巴掌只是招了招,示意她过去。秋甜挪了挪脚,没敢动。   “是你踢过来的香皂?”   虽是问句,但语气是肯定的。类似于那种帮她的悔过书开个“我错了”的头,叫她接着往下陈述错在哪里。   秋甜抿着嘴巴,眼睫低垂,背后的手指头绞成麻花,就是说不出话。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低头认错,但情感上还是不愿意对要和她抢姐姐的恶势力低头。   秋甜不管做什么表情都是一副小天使的模样,普通人看见估计早就大喊着可爱上去捏脸了,可惜陆离对漂亮的异性从0到100岁完全免疫。他把香皂踢回秋甜跟前,“既然你不愿意道歉,自己踩着香皂摔一跤常常滋味,我们就算扯平。”   那香皂撞在秋甜小皮鞋上又弹出去,刚刚陆离摔楼梯上那结结实实的一声仿佛还在耳边,她颤了一下,鞋尖探上去试了试,又缩回脚。   “现在知道怕了?”   “谁怕了!”秋甜瞪起眼睛,“大坏蛋,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自尊让她狠下心,十分硬气地闭紧眼睛踩上去,滑倒的瞬间秋甜就后悔了,风声从她耳边飞快划过,没等落地,就被陆离拎着校服后领重新站稳。   “不用你假惺惺!”   “你先害我摔倒,还怪我不是好人,这是哪门子逻辑,不然我们叫你姐姐来评评理。”   他张口欲喊,刚刚还气焰嚣张的小家伙飞扑过来捂住他的嘴巴,气势顿时萎了,但仍色厉内荏绷着面子:“我们三年级的小学生都知道不告黑状,你还动不动找家长。”   “所以我活该白摔一跤?”   秋甜咬唇,憋了半晌,终于含恨吐出一句对不起。   “这回说话倒不怎么漏风,看来牙是换好了。”陆离拍拍灰从台阶上起身。   秋甜屈辱地瞪眼,压低声音对着他的背影宣誓主权:“我姐姐是我的!”   “不对。”陆离纠正她,压根没有一点欺负小孩的负罪感:“是我的。”   =   秋甜整晚心情低落,再多好吃的菜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陆离倒是食欲不错,比平日还多吃了一小碗。   晚饭快结束时,被学校事情绊住的贺教授到家,目光往席间一落,就看见了那个肩膀刚有桌檐高的小家伙,一头毛茸茸的棕栗色小卷毛,正坐得笔直夹菜。   “小许!”贺教授笑容可掬,惊喜地指着她唤了一声。   “教授。”许秋来惊讶于贺教授的热情,赶紧放下筷子起身。   秋甜几乎和她同时起身,也惊喜地回指,“老贺!”   贺教授朝秋甜努努下巴:“叫那位小许呢。”   秋来蒙头蒙脑看向妹妹,口型无声问她:“怎么回事?”   餐厅里一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怎么看也搭不着边,怎么就碰一块儿去了?   “我说这孩子这么聪明,原来你们是两姐妹,真是巧了。”贺教授脱了外套坐下,阿姨给他添上一副碗筷,“现在知道你们住附近,以后可以常带小许来家里玩。”   吃着菜,贺教授又和小许聊起了天,先是说好久没在文具店遇到她,后来又聊起儿童适合几岁开始学经济学,演讲对人领袖能力的培养有多大影响云云……   瞧得一众围观人群叹为观止。   当天晚餐结束,秋甜和她的老朋友依依不舍挥手道别。   回家路上,秋来牵着她的手问道:“你不是对陆离有偏见吗?怎么又不讨厌他外公了。”   “老贺人很聪明啊,我才不是那种厌屋及乌的狭隘人呢,不搞迁怒。”   秋来实在不想提醒她,小时候她被仙人掌扎了手,搞连坐把庭院里整排花盆全部踹翻的往事。   吸取了来时的教训,秋甜现在已经不再正大光明说自己讨厌陆离了。   只是暗搓搓、不着痕迹、絮絮叨叨地讲一些他的缺点,比如不讲礼貌、对外公外婆说话也没大没小……等等诸如此类的坏话,试图潜移默化秋来对他的印象。   秋来知道她的小心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到后来干脆戴上耳机,开始日常监听程峰的日常。   程家这天并不太平,因为程峰早上和冯安妮吵架了,确切的说,是冯安妮在单方面挨骂。   上次画展的效果并不理想,一口气捐拍那么多画,结果媒体曝出冯安妮从前主办的慈善晚会做出的承诺一年多来没落实到位,怀疑她这次又故技重施。尽管官方一再澄清是团队失误,已将后续善款落实到位,但这种事情,坏印象一旦留下了就很难消除,澄清跑断腿,她相当于干了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启辰还深陷假疫苗撤热搜的丑闻泥潭里没拔出来,冯安妮又花大价钱往柴里凑了一把火,关注度重新走高,程峰的震怒可想而知。   先是骂她没脑子,又骂她挥金如土奢侈,一点忙帮不上只知道添乱……这种负面的东西听得许秋来耳朵生理性不适,但又怕错过关键词,只得耐着性子听,发展到后面,连程峰的母亲也加入进来指责儿媳。   录音里,自始至终只听冯安妮唯唯诺诺称是,她还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只能忍气吞声。   “我娶你就是为了照顾家里,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做你的太太会死吗?”   最后的怒斥伴随着摔门声结束,那端安静下来。   隔了很久,她才听到冯安妮崩溃的哭声。   再之后,她就打电话叫了司机出门。不用猜,只需查一下她手机定位之后的活动轨迹,就知道她是又去了小情人那里寻安慰去了。   这些天时间已经足够许秋来把人底刨清,冯安妮的这个相好供职的会计师事务所,已经连续几年为启辰做年报审计。   程峰婚外的那些莺莺燕燕冯安妮装作不知道,毕竟两例净身出户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但她劈腿的事,却无论如何不能被老公发现。   她在那个家压抑又隐忍,没人能理解她的才华和抱负,小会计却可以,两个人做了一年多的苦命鸳鸯,倒是有了点真爱的意思。   冯安妮有了二心,事情也就有了突破口,许秋来终于开始了许久以来的计划。   自从诈捐风波爆出来,冯安妮很是安静了一段时间,连课也停了,在家中插花画画,照顾公婆。   都说深闺苦闷无人识,偏偏秋来整天听她的日常,自然懂她,说话安慰往往一语中的,冯安妮越来越常找她聊天和谈画。   这日冯安妮又约她喝茶,秋来扔开兼职赴约。   聊天时,她特地不经意间提了月初抵达B城的油画巡展。   展出主题是爱与欲,展出目录中还包括《拉斐尔和弗娜芮纳》、《秋千》……等从国外美术馆借出的珍贵藏品,冯安妮一听,当即便动了心,秋来立刻适时送上两张她早已经准备好的画展门票。   “我参加了个竞赛,门票送到之后赛方才通知比赛时间,本来还打算和男朋友一起去呢,刚好撞一起了,我还以为这两张票只能作废了……”秋来神色遗憾。   “不过还好,能送给冯老师你和朋友一起去看,也不算辱没这两张票了。”她说着,似是想起什么,笑起来,“对了,看完画展后的行程我还订了个半岛酒店的下午茶,干脆也不退了,送佛送到西,我就讨巧做个顺水人情,一起给您。”   冯安妮礼节性客套几句,也就收下了东西。   就算是名画展出门票、顶级酒店的下午茶,在许秋来的消费范围内最贵的礼物,在她眼里也不值什么钱,讨好她的人多了去了,只是这份心意比较难得。   =   老天爷作证,除了男朋友的事,秋来可半句没撒谎。   为什么要买在比赛当天的门票,是因为她在程峰秘书的个人支付系统信息里,看到了这次画展的出票记录和日期。   当天,程峰的助理会与妻子一起去参观画展,下午结束后,到半岛酒店庆祝结婚五周年。   画展的主题和意义特别,至于为什么买两张,当然是为了让她带小情人一起去。虽然冯安妮热衷花钱,但对艺术境界的追求,也是真的,这消息漏给她,十有八九会上勾,反正她每天闲的发慌。   届时,两方就算没在画展碰上,半岛酒店挨着的订座也逃不开,只要一见面,冯安妮千辛万苦想要隐瞒的情人就藏不住了。程峰助理对他向来有一说一,可不会因为顾忌上峰面子而选择隐瞒。   这对夫妻一旦撕破脸皮进入离婚程序,事情就好办了,冯安妮这两年吃了那么多苦头,受了那么多气,不可能甘心乖乖净身出户。   只是可惜了她花出去的大笔经费,都够又买两部手机了,许秋来面上大方,其实心里肉疼不已。 第53章   就在画展当天,历时好几个月,信安大赛的全国总决赛也终于来临了。   秋来长长睡了一觉养精蓄锐,早晨把妹妹送到学校后,便直接和队伍一起出发去比赛。   这次不用他们长途跋涉,总决赛由A大主办,A大和Q大只有一街之隔,只需要乘坐一站公交就能抵达参赛场地,不过系里为表重视,还是为他们配备了一辆大巴。   总决赛的规模,当然和分区赛什么的都不可同日而语,首先便是场地,A大主办方大手一挥,阔气地拨出了学校最大的学术交流展厅,严格的赛制谨防死守各种作弊机制。大小媒体到齐,甚至还开启了线下观赛模式,亚璟电子免费借出的服务器可供几万人同时在线观看。   比赛进行到这个阶段,能进入决赛的都已经是各个传统强校的高手,需要打起精神来对待,偏偏比赛前,韩延犯了胃病,一直跑厕所,肚子拉到脱水,脸色寡白头冒虚汗,一副随时可能夭折的样子,药刚吞下肚,丝毫没有要见效的意思。   决赛一旦开始,现场就拉起隔离带禁止选手出入了,韩延这样的状态根本不能上场,可他的攻防实力,是正选的四人之中除许秋来外最厉害的一个,换任何一个备选,都是对他们实力的削弱。   黄毛心都提起来了,急得拍他:“延儿你不是吧,这时候出幺蛾子,不是A大把你收买了吧!”   “昨天抽屉里那块匹萨是谁给我的……”韩延这么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咬牙瞪他。   黄毛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自己给的匹萨坏了事,气势顿时蔫了。   回头看大家投来的责备眼光,试图弱弱为自己辩解:“只是隔了个夜而已,我和老徐吃了都没事,谁知道延儿中招了……”   他说着说着膝盖一软,心中的内疚如黄河般泛滥成灾,差点没跪下来,“对不起,是我的错,延儿我罪该万死,大家打死我吧!”   韩延被他摇得差点吐出来,“你走开。”   “比完了再跟你算账。”陆离不再看他一眼,回头吩咐蔡仁,“你来做赛前准备。”   “是!”   蔡仁做够了冷板凳,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在决赛上场的机会,他一向看不懂形式,不管别人情绪怎样,当即兴奋得站起来,声音十分响亮。   徐师兄抬手捂额。   “下午能调整好吗?”陆离又问韩延。   “我尽量。”韩延唇色苍白。   =   准备那么多天,只为最后的一搏,突发事件对大家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首先面临的就是配合问题,训练这么久,四人搭档已经有十分的默契了,虽然平时也有和替补的交叉训练,但换上蔡仁,这份默契就降到了六分,他的实力一样出众,但风格更适合单打独斗。其次就是心态的影响,这本来就是极其考验反应能力和心理素质的比赛,从初赛线上选拔走到至今,估计十有八九的选手都体会过什么叫越忙越乱、忙中出错。   平时上场前陆离一向不会废话,但是今天,他格外隆重地一条一条叮嘱了每一个人。   广播通知入场时候,他最后提醒了垂头丧气的黄毛。   “打起精神来。在一场斯诺克比赛里,最好的球分数又多又安全,最坏的球,往往分少最危险。所以,走一步看三步,把最坏的球送给对手,最好的球留给你们自己,懂吗?”   ……   许秋来抱着键盘进场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陆离,他环臂站在场边,神色气质依旧如初次见面时那般冷凝疏离,但又似乎带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可能是一种让她心脏不受控跳得飞快的吸引力。   总决赛分为上午Break·Fix综合动态攻防环节,还有下午进入亚璟电子仿真内网进行有信众测的环节。两项分值占比分别为50%和50%。比重五五开,这么看来,如果韩延到时候能上场正常发挥,或者蔡仁师兄配合一点别掉链子,情况倒也不至于那么糟糕。   许秋来在最后的时间里开始调试设备和键盘,头一抬,就在前排看到了上次在国科大赛场上交过手的落地小队。当时他们以第一名的绝对优势晋级,这场居然抽到她们前面的座位。   那个寸头桃花眼的晋琛回过头,勾唇一笑,“同学,我们果然又在决赛见面了。”   这张脸实在招蜂引蝶,那痞气的笑容总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勾引。   蔡仁师兄出了名的不高兴,谁账都不买,又不懂男女情爱,见这个小白脸探头过来,只觉得他居心不良,当时就回道:“把你的头转过去,椅子搬远点,该不是想来打听我们的内部机密吧!”   落地小队其他几人遇到这么个漂亮的妹子做邻桌,本来都还挺开心,想着比赛结束还能搭搭讪,加个好友什么的,一听蔡仁开口就被激怒了,“你这人怎么回事,好好说话摆什么臭脸?”   “哼,我天生就是这副脸,从来都这么说话,不想看不爱听就转过去。”不高兴师兄摆头挑眉。   他说的明明是大实话,在别人看来,却是赤裸裸的挑衅!   而且乍一看蔡仁那张“你欠我几百万”的脸,确实气死人不偿命,落地小队有人被气得仰倒,捏紧拳头要回怼,被晋琛抬手按住。   许秋来也不好再袖手旁观,跳出来解释:“不好意思啊,我师兄他这个人真的就是这样,大家消消气,比赛快开始了,别和他见识。”   不知是比赛要开始提醒了大家,还是大美女的安抚起了一点作用,几人最后还是按下心中不平,转头回去准备比赛。   蔡仁这手战术用得妙,看对方那气呼呼的样子就知道被刺激得不轻,此次比赛最强劲的对手之一没开始就已经被他扰乱了心态,简直是个挑衅利器。   黄毛和徐师兄在桌底下悄悄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蔡仁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骂了两人一声神经病,收回目光登陆自己的账号。   =   动态攻防几乎贯穿了比赛的每一个阶段,但总决赛的动态攻防,绝对是最具难度的。比赛之前的一个星期,各个队伍就已经提交了Build环节各自设计的靶标场景,用于决赛比拼。   Build环节在决赛中虽然不计分,但每个队伍设计的场景每一次被一支队伍攻破,就会扣除他们相应的分数。   赛制采用零和游戏的规则进行计分排名,也就是说,赛场上攻防的总成绩永远为零,有赢家就会有输家,胜利者吃掉输家的分数。   参赛选手们需要一面做攻击破解,一面做漏洞修补,占据新阵地,损人利己攻破对方漏洞,同时守住自己,这就是比赛获胜的关键。   比赛开始不到三十分钟,小虎队在许秋来打头带领下,率先拿下第一个flag,夺得一血。   这题对许秋来来说没什么难度,头一抬,大屏上的排名刚好更新,小虎队从看不见的地方跳到第一位,场外顿时传来一阵欢呼。   今天现场观赛的人群里,除了A大的学生,也有包括Q大和附近几所高校信院来看热闹的,毕竟距离实在太近了。解说此时已经把几支实力强劲的队伍介绍得差不多,摄像头移到小虎队这边,他又补充了一些资料。   “……小虎队去年抱憾夺铜,今年倒是出现了两位新面孔,其中一位居然是场上为数不多的女选手,而且还是Q大计算机系的大一生,刚刚拿下第一个flag的她表情非常镇定,看来确实是天赋出众,实力十分强悍啊,希望他们队伍接下来继续努力,坚守住现在的排名。”   对方话音没落,A大落地小队的比分以微弱的差距刷新到第二,也拿了下第一道题。   座位靠得近就是这点不好,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很容易被相互影响,晋琛那边听到她们队拿下一血的动静,受刺激一发威,马上追上来了。   落地小队有人回头朝他们得意做鬼脸,当即被蔡仁龇牙瞪眼吓回去。   比赛过去第一个小时,小虎队猛烈的攻势渐缓,几人之间配合度造成的分差渐渐累积,前五名的分值胶着,不换变幻交替,他们暂时落到了第二名,但拉开的分值差距还控制在可以追上的范围内。   火木仓手队的前景就不大理想了,他们队里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落到五十来名,指导老师在赛场边上急得团团转,不时找陆离说话,试图缓和情绪。   都是指导教师,他年纪比陆离长了十岁不止,但确实没有这小子那份定力。上回分区赛小虎队也曾一度落到过六十名开外,他也是这幅宠辱不惊的模样。   “赛前换蔡仁上场,看来并没有影响到发挥啊,这群孩子心态是真好。”   他的队员实力在这里,都是应该的。   陆离心里这么想,但考虑到同事的情绪,还是忍在嘴边,谦虚道,“如果换韩延上去,他们应该五分钟前就把这题攻破了。”   比赛进行到第三个小时,风头太强劲的小虎队似乎成为了众矢之的,几支已经放弃晋级、注定被淘汰的队伍干脆专心研究起了怎么攻破别人的靶标场景。肉多耐不住蚊子咬,尽管小虎队自信自己靶标场景设计的不错,安全等级很高,但这个行业就是这样,只要肯花时间,没有找不到的漏洞的程序。   所谓不怕贼偷就把贼惦记,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他们一面要应付攻击,一面要攻击别人,修补漏洞,时间一久,就渐渐有点吃不消了。   许秋来干脆扔开键盘,直起腰活动了一下酸疼难耐的手指和肩颈,喝喝水,和师兄们讨论几句,为比赛倒计时抢分阶段蓄积力气,顺便抽出空监测了一下自己队伍遭受到的攻击流量PCAP文件,判断那几支攻击他们队伍的行为模式,一一设置规则进行阻断。   排名又一次变换,她们从第一掉到了第三,差第一名仅仅一百来分,但极力为守住第一头疼的换成了其他小队,肩上顿时轻松不少。 第54章   比赛进入倒计时最后八分钟,大家一颗心都提起来盯着大屏的情况下,小虎队再次成功拿下一个Flag成功跃身第二名,重新赶超第三名的A大落地小队。   此时的,上半轮的第一名已经变成了Z大光之队。   Z大本就是这项赛事的传统强校。在之前的华东赛区,也是斩获赛区第一名的成绩强势出线的,他们的风格以稳定见长,越往后越能稳住,队内四大金刚在界内小有名气,由他们取得上半轮第一名,也算在意料之中。   尽管倒计时才结束不到一分钟,小虎队便立刻解出一道500分的题,但比赛就是比赛,此时解开也于事无补了。   好在他们的分值与第一名相差并不大,下午还有赶超的机会。   上午结束,比赛按顺序退场前,两相挨得近的小虎队和落地小队又是一翻互别苗头。   确切的说,是蔡仁和人家互别苗头,黄毛添油加醋,徐师兄并不阻挠,因为蔡仁永远有那种把别人气得头晕脑胀自己却毫发无伤的能力。   晋琛大概也看出他们的意图了,禁止自己队员再和蔡仁说话。   自己倒是一门心思追在许秋来身侧,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在这短暂的相处时间里和她熟悉起来。   比赛是比赛,妹子是妹子,他可和那些一门心思读书或研究的书呆子不同,是拎得清楚的。聪明又生得帅气的男孩子从来都不缺异性的青睐,可那些女孩吧,生得漂亮的欠缺几分聪明,交流起来不顺畅,聪明的又缺几分漂亮,像许秋来这样恰巧的,可是再难找不过了。   “……我们学校食堂不如你们Q大出名,不过芍元食堂今天写菜单上的酸溜里脊和雪花鱼片倒是一绝,秋来你能吃辣吗?”   “我还好。”   “那边川菜也特别棒,吃完饭还可以到湖边逛一逛,夏天长了满池子荷花,你们女孩子应该会喜欢。”   “谢谢。”   ……   许秋来有一句没一句应着话,顺着人流往前走,脑袋现在却才有空想冯安妮的事。   现在不知道进行到哪一步了,有没有按照她的计划来,如果今天没有比赛,她肯定不会安然坐在这,一定是要亲自盯着才放心的。   陆离在场外盯着两人瞧了很久,灼热的视线就差把两个人站一起的画面从中间烧个洞了。   蔡仁没心没肺,黄毛也无知无觉,怎么连徐景盛都不知道上去打个岔?   “……下午组委会还要评选个什么优秀指导教师,往年都是从一等奖和单项创新团队奖里出,小陆你这次还是挺有希望的……”Q大另一位领队老师和他说着话,心中难掩失望,上午他带的火木仓手队排名第十九,和前三拉开了两千多分,下午逆袭的几率很低了。   陆离心不在焉听着,眼睛却没收回来。   三个笨蛋,还不把人隔开!没看到那小痞子都要快贴你师妹身上了吗?   队员们从出口涌出,陆离匆匆和同事打了个招呼,便迎上去。   韩延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陆神已经一头扎到两支队伍中间,晋琛被他往旁边挤了两步,脚下一个踉跄,被他的队员赶紧扶住。被人流挤来挤去,陆离似是才注意到他,偏头伸手拉了一把,晋琛终于站稳。   “对不起,没注意。”他声音倒是很诚恳,眼神却不如说的那么抱歉。   晋琛像吞了只苍蝇,和偏偏还没理由发作,大厅里那么多人,任谁也不能说陆离是故意的。   和看上的女孩儿一人之隔,像是已经隔了一道天堑,涌到嘴边的邀约再没有机会说出口。   =   午餐也是A大安排,发下来每人二十块餐券,足够在食堂随便吃。重点大学就是这点好,补贴多,菜价底,许秋来打了一堆菜,加起来也才六块钱。   她回头找师兄们,食堂里人群乌泱泱的,一时没找到人。   这里热闹得厉害,加上是离学术厅最近的食堂,承接了比平日更多的客流量,人群前脚跟后脚,许秋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端着盘子挤出外围,没把汤菜汁水洒身上。   终于找到队里一行人,陆离却不在,一问,师兄们都说不见他。   徐师兄:“来食堂之前就不见他,陆神最怕这种人山人海的场合,估计随便在外面吃点不敢再进来了。”   “不来可以把餐券给我们嘛,我还能再买些,多浪费。”   黄毛面前已经摆了一堆小吃和饮料,餐盘堆出小尖,目光移到一旁脸色寡白、面前只有一碗清粥的韩延身上,连许秋来也忍不住进劝:“师兄,下午还有比赛,别撑到肚子了。”   “好不容易来A大一回,不把想吃的都尝一遍实在不甘心。”黄毛遗憾,到底还是挑出桌前最不爱吃的一两样往韩延那边分了分,言辞真挚:“延儿,这次是师兄对不住你,师兄疼你,来,你多吃点补补。”   韩延一想到昨天那块隔夜的匹萨就心塞,哪里咽得下,虚弱推回去,“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好意我心领,但是我不想再拉肚子了。”   秋来始终是心细的女孩子,帮韩延在最近的食堂窗口要了杯热水吃药。   回来坐下开始吃饭时候,眼神无意识又四处扫了一圈。   韩延直觉她是在找陆离。   他今早是眼睁睁看着陆神直戳戳插到师妹和落地小队那个队长中间的,有那么点故意的意思,但细想想又觉得有点儿不大可能,陆神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沉迷于这些凡人的男女情爱,拈酸吃醋……   既往的固有印象限制了韩延继续往下延伸的思维,但这颗怀疑的种子到底是种下了。   他不知说给谁听,开口道,“陆神之前写的那款坦克游戏不是被游戏公司买下了吗,这段时间都在做上线前的测试调整,他工作室隔这里就七八百米,刚刚你们比赛快结束时候我听他接电话,应该是手底下人见缝插针把他捉去做BUG深度测试了,估计一个多小时就能回来。”   许秋来闻言,果然收回了四下飘散的目光。   “陆神的游戏要上线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从来没说过!”黄毛生气地问徐师兄,“你知道这回事儿吗?”   “知道啊,卖了五百多万。”   “我靠我靠我靠,那东西不是他随手瞎写的吗,怎么会有游戏公司这么想不开买那么无聊的东西!”黄毛嫉妒的快滴血了,又问蔡仁知道不知道,蔡仁给了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黄毛不死心看向秋来:“师妹……”   “我也知道,不过没想到能卖五百多万这么多。”秋来听到数额也受到了冲击,说起来,她还是那个游戏的第二个注册用户呢。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单机游戏,居然能卖这么多。   大家居然都知道,黄毛心中不禁生出一种自己被小圈子隔离的感伤。   秋来好奇:“他以后会转行做游戏开发吗?”   韩延:“应该不会吧,就是个小买卖小插曲,陆神做安全系统比这挣钱多了。”   比这……挣钱……多了。   红彤彤一箱箱的钞票从眼前略过,许秋来又一次匍匐在资本家的脚下。   “他的工作室还缺人吗?”   黄毛恨恨,“他工作室里全是一群怪物,从组建起来连续几年拿到pwn2own前五,去年还夺了冠的王炸团队,这都是在陆神没参与的情况下,你说他缺不缺人。”   P2N是由美国五角大楼的安全服务商ZID主办的世界黑客大赛,参加团队无一不是世界顶尖的强手,每年针对各大互联网公司的最新产品进行破解,夺冠奖金至少能在寸土寸金的本地买套房,可想而知这团队有多厉害。   许秋来听得有点耳晕,“那么多大佬愿意听他的?”   “被打服气的呗,再说他那么挣钱,开得起年薪,跟谁不是干啊。”   陆离虽然厉害,但脾气在她眼睛里一直是个中二少年,没想到他居然还能统筹得了那么多牛人,而且身具印钞机属性,许秋来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好好审视过陆离,“难怪他之前初赛懒得来基地呢,请这种日进斗金的老师上课,耽搁一分钟得流失多少钱。”   “诶,”黄毛想了想,“不过如果是师妹你投简历的话,陆神说不定会收下哦,他不是挺欣赏你的吗?”   “师兄好好洗洗眼睛吧,你从哪儿看出来的。”许秋来叹气,“每次训练时候他都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陆神只对你摆摆脸子,我们被训的可比你惨多了,但你换个角度想,要是技术烂的陆神眼角都懒得稍人家一下呢,别提浪费时间教你了,我就希望他多骂骂我,最好能把我骂的和他一样厉害。”   =   下午比赛开始前,陆离果然回来了。   大概是因为之前比赛合影他总瞎穿,不是卫衣就是T恤,活像学生混进指导教师团里,在今早工作人员左次右次提醒他结束后要着正装合影之后,陆离终于妥协换了身白衬衫搭西裤。   仔细一看就知道他穿不大习惯这身衣服,别手别脚的,走起路来的姿势都没有平时的随性潇洒,领带随便卷了两圈胡乱捏手里。但耐不住人长得好啊,腿长肩宽,好好打理一下发型,灯光打过去,活脱脱的小鲜肉走红毯。   韩延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但比赛足有三个半小时,怕他坚持不住高强度的比赛,陆离最终决定还是让蔡仁上场。   陆离把外套往椅子上一搭,与众人分析了一下其他几支战队的弱短板和优势,又针对性地调整了战术,指出他们每个人在上午比赛时所出现的小问题……说得差不多时,习惯性翘起脚踝往膝盖上一搭,没料西裤太紧不好操作,还是又悄悄趁人不备放了下去。   “比赛靠的是持续不断日复一日的积累,不是临阵磨枪的准备,都放轻松点,结束之前你们需要关注的只有比赛,我就说这些,入场吧。”他刚挥手,又连忙把人叫住补充:“不准再随便和某些心怀不轨的队伍随便讲话,专心点,我会盯着你们的。” 第55章   下午最后一轮决战,战场在亚璟电子庞大的仿真场景,虽说是“仿”,但开放出来的部分部署几乎算是复刻般的浓缩重建了,不然亚璟电子也不会格外重视,派出技术部门二十来人在席中盯着,也有督战和防有心人趁乱作祟的意思。   登入靶场内网安全检查模式,等待比赛倒计时开始,秋来察觉手心有汗,悄无声息在衣服上擦了擦。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说实话,她想做点什么还是有困难的,只有多尽力多闯一闯,把看过的系统架构和细节都记下来,只是这么一来,难免会耽误时间,比赛有时往往只是分秒之差的事情,如果真的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她无所谓拿不拿得到那笔冠军奖金,就是师兄他们……   许秋来偏头看了眼全力备战的徐师兄几人,喉咙动了动,无声收回目光。   屏幕上的倒计时结束,她输入签到答案,触发隐藏关卡,正式进入有信众测模式。   最后一场比赛,无论是反作弊手段还是限制条例都非常严格,难度也非同一般,大多数情况下众测的题目会提前几天放出,但由于这次竞赛是靶场赛,只有在比赛过程中才把信息放出来,这就难倒了许多准备不足或没有经验的站队,比赛开始二十分钟,整个场上的进度一筹莫展。   镜头扫过,参赛者们的神情大都陷入凝重。   在整个亚璟电子全域,手底下无数精英不知挖了多少年的漏洞,不过漏洞又哪里有这么好找呢?更遑论亚璟电子这样安全界内的霸主,他们的动作稍有不慎渗透被系统监测到,裁判就会视情况扣分。   许秋来是这一局全队的ADC,打头核心输出,饶是她自觉厉害,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把心一分为二,表面找漏洞,私心却分神四处溜达,每每在监测系统过来时险险退回安全圈内,颇有点刀尖舔血的意思。   如果把亚璟电子复刻搭建的场景比作一栋固若金汤的大楼,参赛者就是千方百计找缝隙偷爬进去的蚂蚁军团,找到的入口越多,爬得越深,得分也就越高,许秋来除了想拿第一名,还想趁这正大光明的机会勾勒出这座大楼的核心布防图,以便日后进出。   徐师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和离他最近的黄毛低声道,“我怎么觉着师妹今天好像格外激进。”   “险中求富贵,管不了这么多了吧,师妹压力也挺大的。”其实黄毛看许秋来操作也是吓得一头汗。   蔡仁倒是不觉得许秋来胆大,只嫌她胆不够大,鄙夷地看了一眼两个胆小鬼,心里呐喊着巴望她再厉害些。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大屏闪过提示信息,有参赛队伍因为使用稍微暴力些的爆破手段渗透,被安全系统直接视作攻击平台,封禁接口十五分钟。   这规矩赛则上根本没提过!   一时间安静的赛场议论四起,大家人心惶惶,束手束脚,黄毛探眼望去,被封的那支队伍四个男生在裁判宣布封禁有效后,神情立刻面若死灰。   十五分钟足够将他们踢出最后的角逐圈了。   他看着许秋来手下,此时也越发提心吊胆起来,偏偏还不敢去打扰。她做渗透时候队里没人能跟上她的速度,干脆也不去拖后腿,只在默契地全力配合接应。大厅里中央空调冷气开得足,但也耐不住人多,许秋来的马尾在脖颈间扫来扫去,她心烦,干脆找了支铅笔将头发飞快扭起来盘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屏幕。   白腻的皮肤沾了汗珠子,她浅淡的眉眼凝紧,使劲咬着下唇想破解验证的办法,大概是马尾盘上去之后凉快许多,有一缕风从后颈刮过,她心念一动,手底下开始在键盘上飞快敲起来。   “有办法了,徐师兄,准备写报告。”   徐景盛心正提到嗓子眼,生怕下一个被封禁的就是自己队伍的借口,闻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起身凑到秋来电脑面前一看,心中狂喜。“好!”   众人没料下午拿下第一次得分的居然还是小虎队,比赛进行到第三十四分钟,徐景盛提交的漏洞报告被裁判宣布有效,大屏刷新得分排名。   “Q大去年就是在有信众测环节败北的,没想到今年赛题难了这么多,势头居然反而还不错,他们队里那女孩哪冒出来的,看着脸好嫩,往年怎么没见过她。”   “早上直播里解说不是提过吗,是个大一的,估计顶多十八九岁,哪能不嫩呢。”   ……   场外围观学生议论纷纷,许秋来不知道,东边座位前排,也有人感慨起她来。   “几年没见,秋来现在还是个coolgirl,一点没变。”   季时安颇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她当然不会变,不管什么比赛,但凡上场都是大杀四方的。”   “说起来,当年她家出事时候,我还以为她那样脾气的人,永远不会再回B城了呢。”   听到这话,季时安就有点不高兴了,盯着秋来的眼睛收回撇了他一眼,“好端端的提那事儿干嘛,都过去了,你一会儿别动不动在她面前拿这种口气说话,她最恨人同情她。”   季时安考试全军覆没挂科的事被老爹知道,早上叫去书房训了整天,好不容易借口上洗手间,让他哥抵着偷溜出来,这才赶上秋来的决赛。他学习不上心,朋友倒是一堆,说是要来看比赛,马上有A大青协小高层的朋友把他安排在前排,这地方勉强能把人影影绰绰看清楚。   “我懂我懂,你的小青梅嘛。”那人讨饶,想想又道:“不过你怎么想的呀,你俩认识那么多年,说不喜欢吧,跟护崽子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上Q大你也上Q大,说喜欢吧,也没见你俩有什么进展,张姑娘李姑娘换得挺勤快的,你对她到底什么感觉?”   这话问得季时安哑口无言,搡了人一下,“你甭拿那些人和秋来比,这怎么能比一块儿去。”   “行,我不比。不过秋来再聪明再漂亮,她都是个姑娘,总要嫁人生孩子吧,你这么疼她,真到那天有得你受的了。”   这话戳得季时安胸口尖锐扯着疼了一下,梗着嗓子反驳:“她才不会喜欢普通男人。”   什么人又能配得上她?   “可是这世界上大多数男人都是普通男人,按你的标准秋来要嫁不出去了。”   “只要她愿意,我就娶她。”   “二少爷,秋来家现在不是从前了,你家里能同意吗?你也不看看你大哥娶的谁家千金,再说以秋来的脾气,真叫她无依无靠来我们这种家庭,你想她憋不憋屈。我觉得你还是趁现在来得及,好好整理整理,别一头扎进去了。”   “你可闭嘴吧。”   真话都不中听,季时安此刻就觉得心脏都要被捏爆了。   他从未整理过自己对秋来是什么感情,反正自记事起她就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只知道,自己愿意把他的一切与她分享。   十三四岁那年,他们去海边度假,某一瞬间,他撞见她穿着泳衣在露天淋浴头底下冲水,湿漉漉的黑发搭在单薄的裸背,他心跳到停不下来的时候,也没有整理。少女生涩初显的曲线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里,醒来伴随着湿漉的衣裤,他一度还为自己羞于见人的念头感觉到罪恶。   倘若要叫他整理……他根本没有办法整理,世上没有什么三言两语能将他那些复杂而不可磨灭的感情概括清楚。   他不想冷静理智地去分析结果。他只想对她好,和她分享一切,让她开心,见证她光芒万丈的样子,永远不会因为琐事锁眉烦扰。   比赛到第三个小时,小虎队的名次落到第三,和第一名隔着一百五十分之差。   场外许多围观群众站不住,有的出去吹风,有的低头看手机屏幕,还有人干脆坐在空调风口昏昏欲睡,只有几个领队老师还全神贯注、提心吊胆伸长脖子盯着看。   陆离出去接个电话回来,椅子已经被人扭屁股霸占了,有人重新给他搬来一把,他也不客气,道谢坐下来,然后才发现这人并不是志愿者,一看胸口挂着的工作牌,是亚璟电子技术部的,职位还是个主管。   他们领队教师的座位席紧挨亚璟电子的技术席,对方十分热情地把自己座位挪近与他聊天,聊完场上局势又分析几支队伍的表现,说话八面玲珑不像个正经程序员,陆离疑心他认识自己,只是想了半晌并没回忆起来自己在哪见过他,皱着眉随口应几句,只把关注放在场内。   许秋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手上的动作分明没停过,进度却慢下来了。   这不应该,她在做什么?   时间还剩二十分钟时候,光之队又夺一城,分值差距涨到四百五十分,越拉越远了。   许秋来也紧张得很,她的手臂指尖活动了那么长时间,早已经僵硬得不像话,颈椎和脖颈都像扎了针,但没有时间活动。   她结束了对地形的探索,把全部身心放回进入倒计时的比赛。   有汗珠子落在眼睫毛上,她用手背飞快擦了一下,没有抬头。她知道陆离此刻一定在场边关注着自己。   总不能去年一样再拿个铜牌,陆离不知道会多看不起他们这群笨蛋。   心里像一锅烧开的水被秋来压着翻腾的气泡,她强行将自己镇定,一目十行从那些代码中扫过,鼠标滑动间,偶尔闭搜索眼,大脑转速飞快。   这样思考是十分费力的,许秋来唇焦舌燥,她拧开赛方发的矿泉水瓶子,才发现已经见底,徐景盛立刻拿来瓶新的拧开递上。   秋来喝得很急,撒了大半个领子也顾不得管,水递回去,手指重新搭在键盘上。   “师兄,如果我们拿不到奖金怎么办?”她百忙中小声问一句。   徐景盛到比赛最后已经由刚刚的疯狂趋于平静,“虽然有点遗憾,但也没关系吧,只能说明我们实力还不到家,运气也不够好。”   不,不是的。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比起第一名丰厚的奖金,第二名除了名誉一分钱也没有。   秋来知道,如果自己没有私心,现在第一的或许就是他们。   许秋来抿紧唇,刚刚灌下去的水让她脑袋又清醒了一些,感觉键盘已经快要被自己敲坏了,硬得很,手上也没力气,“还剩十五分钟,师兄,过来写报告。”   徐景盛没想到自己还能再听见这句话,欣喜若狂接收师妹发送过来的信息,打开报告模板,连心中起草组织言语都来不及,一股脑把发现的问题往上堆。   时间还剩五分钟,小虎队跃升至第二名,重新挤下落地小队,与第一名的分差回到一百五分。   胜负已定,大多数观众这样想着,甚至开始收拾场地内的垃圾准备退场,还有在朋友圈直播名次。   漏洞越往后越难挖,简单的谁会留在后面,五分钟什么也改变不了,连写个漏洞报告的时间都不够。   只有小虎队的人看到,许秋来的指尖已经快成一道残影了,刚好在徐景盛在提交上个报告时,她又发现一个衍生问题,当即开始整理。一整队人的命运前程全系在她的指尖,三个人一万次祈祷那手指能有神速符的加持,快一些,再快一些!   镜头转过来,黄毛的头发已经被自己揉成鸡窝出现在直播大屏上,这次他却硬是没伸手理。   比赛最后三十秒,许秋来敲完最后一个空格符,她的手指太颤了,多敲了一个,但来不及删除,生怕网络延迟,纵然是完美主义者的许秋来也只能直接提交报告。   就在提交成功的瞬间,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从4:29跳动到4:30。   时间截止的瞬间,光之队瞧着大屏上的名次已经忍不住雀跃,场外一片掌声,许秋来躺在椅子里,觉得浑身有点脱力。   这真不仅是场脑力较量,还是体力活,比她在网吧端一天盘子累一百倍。   时间又过去五分钟,裁判还没有上台宣布最终名次,光之队这才有点慌了,领队老师一路小跑到裁判席,“还有哪支队的报告没审出来吗?”   “现在出来了。”主裁判指指大屏告诉他。   那老师回头一看,只觉晴天霹雳,板上钉钉的第一名已经换了队伍。   小虎队居然在最后十分钟连破两题,真正上演了什么叫逆风翻盘,绝地逆袭。 第56章   裁判在台上宣布名次,许秋来有种如坠梦中的不真实感。   窗明几净的学术大厅,LED格栅灯照在眼睛里,耳畔是嗡嗡喧嚣的鸣声将她和周边隔离开。   直到黄毛欣喜若狂推她一下,“师妹!我们是冠军!听到了吗!第一名!八万美金到手了,怎么跟做梦一样,蔡仁,你快掐我一下。”   话音没落,他已经被蔡仁掐得嗷嗷叫,“我们拿第一是应该,镜头过来了,快收起你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嘴脸。”   徐师兄也喜不自胜,上前和秋来拥抱,没控制好力道重重拍了她两下:“我就知道师妹你能力挽狂澜,把你招进队里是我做过最不后悔的决定,你果然太棒了!”   如果秋来是个男孩子,现在估计已经被举起来扔了。   秋来被徐师兄的如来佛掌拍得龇牙咧嘴,但总算回过神,眉眼都柔和散开,回头,陆离果然也在安静地看着他们。   明明他手插兜里和平时一样酷,但许秋来自动为他脑补嘴角衔起的笑意,眼睛弯弯,远远朝他挥了挥手。   接下来的时间,裁判安排他们上台领奖,与各位领导合影,他们穿着清一色的Q大文化衫,脸都笑僵了,但心里那股兴奋劲儿始终没降下来。   奖金将在除去税收后划到他们各自的卡号上,七万多块奖金足够将一个贫困线上挣扎的年轻女孩暂时拉到小康线附近。   原来比赛才是最挣钱的脱贫方式!   拿着证书奖杯下台,之后就是颁发优秀指导教师奖的环节,今年的优秀教师奖果然也毫不意外颁发给第一名的队。   他们到底还是为陆离挣了个证书,裁判念到陆离的名字,就在他拔腿准备上台时,许秋来把人叫住。   “陆神等等!”   他大概真的不会系领带,一直捏在手里。她把东西递给一旁的师兄,匆匆上前:“领带给我,我帮你。”   陆离顿了顿,便把东西递过来。   灯光照射下,男孩的肌肤白玉般泛着冷光,微垂眼睫下漆黑的眼睛叫人有种纯粹认真的错觉,她踮脚将松散的白衬衫扣子扣到最后一扣,细窄的领带理好绕过他的肩颈,“低头。”   许秋来有点后悔了,这么近的距离,男性荷尔蒙的味道直涌进鼻腔,钻入五脏六腑,她心中像燃了一团火,烧得唇角舌燥,偏偏陆离那嫣红的嘴唇和线条利落的下颌还在她视线里晃来晃去,更是要命。这下她舔了舔牙床,连眼睛也不敢再抬,只能刻意装出专心的样子只盯着自己的手。   很久之前,她妈也是这样为每天出门上班的许父系领带的。许秋来记得各种领结的系法,却从没在人身上试过。开始动作还有点生疏,但她指尖灵巧,很快便找到手感,系了个漂亮的交叉结。   目送着陆离颀长的背影上台,秋来感觉有目光落自己身上,头一回,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季时安和他的朋友。   秋来今天格外高兴,嘴边的笑意还没淡,朝他俩挥挥手:“你们怎么也来了!”   “你人生的每一个高光时刻我都不会缺席的,恭喜你,秋来。”季时安给她带了束包装特别漂亮的小香槟搭向日葵。花是早就准备好的,他从来没想过秋来会拿第一名以外的名次。   “快把你那十层厚的滤镜拿掉,你对我还真是有迷之自信啊。”许秋来嫌弃。   季时安敞开手,眼睛是漆黑湿漉的,她犹豫两秒,终究走上前两步抱抱他。至少在这一秒,她没办法对这样一个一腔赤诚对待她的朋友狠下心。   “我好想你啊,秋来。”   温润的触感隔着衣料抵达季时安的皮肤表层,两年多来,他直到如今才有了一点他的秋来终于回来了的真实感。   许秋来很煞风景踩他一脚:“抱够没了有,你动作快点放开,我喘不过来气了。”   说罢又把花塞回他怀里,“花你自己拿着吧,我还要拿我的证书和奖杯,太重了。”   =   决赛的照片第二天就在学校官网贴出喜讯。   bs上当初中伤许秋来实力不济靠脸进队的帖子重新被人翻出来,贴上官网截图打脸。   有学生会的干事甚至上传了许秋来这学期竞选全额奖学金的答辩会,其中五个满绩,四个A+,全部十门课程有六门拿到全组最高分,高中曾在国际奥数竞赛夺牌,才进大学一年,又在信安竞赛夺得冠军,全队拿下八万美金奖金。   这才是真正靠读书拿奖致富、才貌双全的传说级大佬啊。   照片中,她被簇拥在组委会领导和小队成员之间,饱满的额头被闪光灯曝光得有点儿失真,但她脸小个子高,是整张照片的男性面孔中唯一的亮点。   这下帖子里除了讨论八万美金怎么花,剩下的就只有拜服了,许秋来算是又在系里小出一回风头。   黄毛师兄人逢喜事精神爽,从奖金里抽了两千大洋去发型工作室烫卷染了个新发型,许秋来去基地收拾东西的时候,正遇到他被众人嘲笑。   “敢收两千块的托尼实力也不怎么样嘛,手艺不如学校门口二十块剪的大爷远矣,你那钱打水漂了,金灿灿像蓬干稻草。”   “老徐你别这么说毒,其实远看还好的,像头金毛犬哈哈哈……”   “延儿,你评评!”   “其实我觉得跟上星期完全没区别。”韩延小声推眼镜。   “哼,瞧瞧你们那身打扮,就知道你们审美水平在什么档次了,我不跟你们一般计较。”黄毛师兄冷哼,对着黑屏的电脑左整右整,还是对新发型满意得不行,完全忘了自己的打扮也好不到哪里去。   许秋来在众人的嬉笑声中,环视了基地一圈,几个月的时间仿佛飞逝一般,只感觉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间教室和她踏进来那天没什么区别,又似乎有许多地方都变了。   绿色黑板上写满她的笔迹与公式,窗台上除了向日葵也添了其他新的花草,陆离的桌面摆了她地摊十几块钱买的粉红色加湿器,她的抽屉也放着许多盒没开封过的巧克力牛奶。仔细想想,这段日子实在算得上这两年来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她以往总忙着兼职,忙着工作,师兄们嬉笑怒骂插科打诨让她好好体验了一回普通人的大学生活。   她很快把东西整理完,将早早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大家。奖金还没到账,这她是从教育机构结算的月工资里拨钱买的,东西都不算贵,但就以许秋来的消费水平来说,已经算是很有诚意的礼物了,师兄们都知道她有多节俭,个个感动得眼泪汪汪。   本来也准备了陆离的份,但陆离偏偏没来,许秋来想了想,重新把东西塞回书包。   不送了。   比赛结束,她网吧的工作也辞掉了,陆离研三马上就要从学校毕业,他们就像两根短暂交汇的直线,以后很难再产生交集。反正都不会有结果,就趁着现在把那点绮思掐灭在摇篮里。   许秋来暗下决心,然后就听徐师兄道:“诸位,今晚八点南门福满楼吃顿散伙饭啊,我请客,都不准不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参赛,没想到还拿了个冠军,真的,太感谢你们大伙儿了。”   徐师兄不准备读研,明年就开始准备实习了,不会再有时间参赛,看他低头给陆离拨电话的空儿,许秋来刚刚下定的决心又暂时搁到了一边,那就趁他毕业前能见一次见一次好了,为什么要与自己为难。   五点接秋甜放学,时间还早,许秋来还没想好干点什么,走到校门口正遇见廖雪和一行室友,许秋来一时不防,被廖雪搀住了胳膊,“秋来,走,我们去逛街。”   大多数时候,女孩子逛街的内容除了衣服化妆品还是衣服化妆品。   她们沿着琳琅满目的服装店橱窗走,廖雪絮絮叨叨劝她:“白瞎你这么个大美女,整个夏天光知道穿白T恤衬衫牛仔裤,多没意思,喏,你看那个斩男裙,买下来包你明天就谈恋爱!”   许秋来的衣服换来换去就那么几件,许久都添置过新的了,顺着廖雪的手指往里看,确实是条漂亮裙子。   想到晚上的散伙饭,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   门口导购眼睛亮得很,当即就把裙子从模特身上取下来要她试,看清楚价签后,秋来还是把裙子还了回去。   “你上身试试嘛同学,你这么瘦,穿上肯定漂亮的。”   “可我这么瘦就是因为我贫穷呀。”秋来微笑拒绝。这钱在从前不够她吃顿像样的饭,但现在可以交她家秋甜一个月伙食费了。   导购傻傻接过裙子,后面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她实在没想到这种级别的大美女嘴巴里竟然会冒出这么一句话。   七万块听起来挺多,但花钱的地方更多,能省一点,她也就少辛苦一点。   许秋来很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几乎不会冲动消费。   街逛到最后,女同学们左手右手拎满购物袋,只有许秋来依旧两手空空,更令人发指的是,她在商场一楼的化妆品专柜坐四十分钟,给人当了一次录VLOG的化妆模特,居然还倒赚两百块。   这实在不是廖雪带她逛街的本意。   =   女同学们结伴回学校吃饭,许秋来一个人沿着街边往附小走。   午后太阳西斜,发红反光的橱窗里,她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   直发被化妆师烫了一次性精致的水波纹,一层层漾开,眉目描摹精致得像幅画,她看惯了自己清汤寡水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在这个年纪的女孩,有谁会不喜欢漂亮的衣服鞋包?有谁不向往一场轰轰恋恋的恋爱呢?   但谁都可以,只有她不能。   许秋来闭眼片刻,逃也似地从橱窗前逃开,拿纸擦掉妆容,尽管抹了半天只擦掉一层淡西柚色的唇彩,但心里确实又比刚刚好受了一些。   掏出耳机,她边走路,继续监听起程家的动向。   比赛当天事情的走向按她的计划严丝合缝进行,许秋来事后查了监控,程峰助理果然在半岛酒店大厅撞见冯安妮和情人,他当即起了疑,甚至偷偷跟在两人身后目送他们上了同一辆车,而且当晚就打电话向上峰报告了自己的所见。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还在许秋来的预料中,只是程峰接下来的动作让她有些想不明白。   有头有脸的男人被戴绿帽子,大多不会对外声张,这她理解,但之后一两个星期,程峰一直呆在公司隐而不发,冯安妮打来的电话也是照接不误,这就有些反常了。   她不相信有人忍耐力好到这地步,除非他有着更大的顾忌,不得不先忍下这口气。   果然,两天前,许秋来在他往来的邮件里看到了证监会即将进驻启辰调查事宜,程峰的屁股本来就没擦干净,大敌当前,自然是先全力应付再说,没时间分神处理给他戴绿帽的老婆,为防她闹事,只有暂时装作不知道了。   今天,就是证监会入驻的日子。   程峰的手机从早到现在忙成一团,许秋来一通一通听完,她握紧掌心,心跳速度越来越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席卷四肢百骸,凛冽冰凉又充满战意。   她清楚,自己等待的机会就要来了。 第57章   附小校门口不远处停着辆银色流线型迈巴赫,许秋来收回视线,她记得那是陆放小正太家的车牌,也是等着接孩子的。   在校门口乌泱泱的人群里寻找着妹妹的踪影,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她从五点整等到五点一刻,愣是没等到人。   太阳太辣,秋来本想站到树底下去,但又怕妹妹出来没看见她,抿唇忍着晒站在显眼的地方。   倒是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秋甜同班同学,她招招手把其中一个唤过来,准确喊出人家名字:“秦含,你们数学老师今天拖堂吗?我家秋甜怎么还没出来?”   小姑娘骄傲挺起胸脯,“老师今天最后一堂课布置了几道题,说批改完一个走一个,我们都是做对了才能回家的。”   许秋来有点郁闷,她的妹妹有这么笨?   秋甜的水平不说第一,怎么也轮不到秦含后面出来吧……还是她辅导秋甜功课的时间不够?   现在的小学生个个上课后辅导班,她反思了一分钟,决定以后写代码时候把秋甜拎到眼皮子底下看着。   就这么又等了十分钟,直到喧嚷的校门口渐渐安静,三三两两的小学生越来越少,许秋来才察觉有些不对味儿。   秋甜同班三十多位同学,就她看到的,刚刚至少走了二十几位,秋甜别不是被老师罚了吧?   她心念一动,就站不住了,一口气跑到三二班教室。   谁料教室里除了老师还在讲座前,底下就只剩两个小学生,可既不是秋甜,也不是王川晨。   秋来这下急了,“王老师,我是许秋甜的姐姐,您知道她哪儿去了吗?我在校门口没等到她,还有王川晨同学,他也没出来。”   数学老师诧异抬头,“她俩很早就走了呀,许秋甜是全班第一个交作业的。”   附小放学只有正门开放,她从门开等到现在,没见人,秋甜不可能从其他地方出去。   又怕是自己进来时错过了,秋来当即转身沿路往外找,找了小花园又去超市,球场不在、食堂也不在……她拿出出跑八百米的劲头,把整个学校翻个底朝天,始终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   妹妹打小听话,不像别的孩子贪玩给她添麻烦,放学说回家就回家,从来不乱跑,秋来最清楚这一点,所以越发害怕起来。   她扶着栏杆,抱着零星的希望给王奶奶打了一通电话,寄希望于是她把两个孩子接走了,谁知那边才听说孙子在学校不见了,电话里就是一阵人仰马翻,还是王川晨的爸爸接过电话,听完情况往学校赶。   许秋来捏着手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跑得急了,满头都是汗,骤然停下,脚下在打冷颤,软绵绵只想往地上瘫,捂着额头踉跄下了两步楼梯,她强行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一屁股坐在台阶,取下书包手忙脚乱拿电脑开机。   “许秋甜家长,你先别着急,联系上保安室了,我们现在过去看监控!”那边数学老师挂了电话,见她没跟上,火急火燎踩着高跟鞋折回来,却发现秋来抱着笔记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已经登入学校内网了。   附小的监控系统许秋来上回就进来过,这次更是熟门熟路,不到两分钟就解锁打开储存的教室监控录像,把进度条拉到下课铃刚响过之后。   5:02,只见秋甜做完最后一道题,开始收铅笔盒,小胖子探头探脑看她答案,秋甜嫌弃地撇了他一眼,唇角动了动不知骂了句什么,但手肘还是把作业本推过去半截。   5:06,两个人先后交了作业出教室门。   这段数学老师倒还有印象,指着道,“我记得,许秋甜在门口等了两分钟,我改完王川晨本子,和他一起走的。”   数学老师其实到现在还没觉得情况有多严重,放学到现在没超过四十分钟,她只以为是两个小孩儿在学校里哪个旮沓贪玩,收拢裙摆蹲下来小声嘀咕:“看来还是不能让他俩坐一块儿,关系太好了天天抄作业。”   秋来没心情听这些,打开走廊和楼梯间的监控,用最快速度描出两个人走过的路线。   但两个人的踪影只到通往学校正门的第三个摄像头就戛然而止,在之后的监控里再没出现过。她又折回来,翻前后两分钟其他岔路的监控。   5:10分,两小只最后一次出现在距超市一百来米远的360度摄像头里,之后拐过墙角,就没再折回来。   许秋来做出判断,应该是王川晨拉着秋甜去了趟小超市,小胖子手头一向宽松,也许是买去零食的。   “我马上打电话叫保安去看看他们还在不在。”数学老师低头拨手机号。   秋来打断她:“不在的,我七分钟前已经去过了。”   “超市应该会有监控,我问问……”   “没有,这已经是最近的一个摄像头了。”许秋来摇头打断。超市规模很小,只卖点食物和文具,没装监控,只要是她走过的地方,记忆不会遗漏任何细节。   “那我这电话还打吗?”老师瞧着许秋来凝重的神色,也有些紧张了,明明她还大许秋来一轮,此时却反倒像这十七八岁的女孩成了主心骨。   “打。”   超市外面路边倒是有划线的停车位。许秋来深呼一口气,闭眼飞快在脑中调出刚刚的记忆搜索,路边一排七八辆私家车里,其中一辆宝蓝色的,车前镜有红色的光点闪烁,应该就是行车记录仪。   “你问保安室,车牌京A785B5登记的车主是谁,给他打电话,马上回来拿行车记录仪的存储卡,孩子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它那个角度肯定能拍到。”   说话间,秋来收起电脑,拎包往超市跑。   等保安室回电话时候,她边从手机里调出照片,又询问了一遍超市老板,看她记不记得刚放学时来买过东西的两个孩子。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和她一样的记忆力。   老板娘努力盯了照片半晌,摇头:“孩子们都穿校服,我也记不住啊,可能是来过了,零星有点印象,至于出门去了哪儿我就不知道了,我每天就下课放学那会儿最忙,头晕眼花的也没空注意。”   六点整,乌云雾蒙蒙笼罩上来,飞鸟低低从半空掠过,空气中流淌着潮湿的热意,闷得人胸口喘不过气。   快下雨了,秋甜今天出门没带伞。   秋来低头,指尖掐进掌心。   她从不知道什么叫怕,现下却只觉得心中恐慌又惶然。秋甜会出什么事,她想都不敢想,忍下泪意,围着那辆拥有行车记录仪的宝蓝色的小轿车开始打转。   “车主联系上了吗?”   “保安室那边说这是高年级组赵老师的车,他乘地铁刚到家,你也知道下班高峰很堵的,最快可能要一个小时才能赶得过来。”   “他的行车记录仪就没有远程监控?”   “没有,说是就一两百块钱买的,没这么多功能……”   来不及了,她不想等到七点钟。   许秋来花坛里捡了块趁手的石头就要往驾驶室玻璃上砸,被王老师拦腰抱住:“哎——秋甜家长你千万别冲动,这车一看就是新车,保险可能都还没上呢!”   许秋来捏紧石头,“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妹妹不见了,这世上我只剩这么一个妹妹,你让开,不管多少钱我会赔。”   “你这么着急,可能她俩没事儿呢?许秋甜同学很机灵的,我再联系一下班主任,在班级群里问问,兴许会有人知道,也可能是跟其他同学去玩了……”   女孩儿茫然盯了她半晌,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得王老师心里发毛,她终于把手放下来,嗓子都硬了,“老师,你问。”   许秋来脱下书包放在车引擎盖上,重新拿出电脑。   现在的私家车大部分厂商都会设置WIFI及蓝牙功能,以连接移动设备来控制车载软件系统,车载软件系统能与CANBus总线交换数据。一般只要她破解WIFI及蓝牙密码,就能入侵车内软件系统,进而控制CANBus,通过无钥匙系统直接打开车门,这是最快的方式。   可惜刚刚她绕车转了一圈,这辆车虽然是新提的,车型却是五年前的标准版旧款,并没有这么装先进的控制系统,这也是她想直接砸车玻璃的原因。   许秋来闭眼深吸一口气,爬到引擎盖上仔细找到观察了行车记录仪的品牌标志。   搜索之后,她才知道这是个山寨杂牌的行车记录仪,不过好歹有个新发现,这个型号的记录仪虽然不能实现远程监控,却也是有网络通讯功能的,里面插了SIM卡,可以使用车载导航。   这就好办了,还能通过云端实现入侵。只有忙碌起来的时候,许秋来才感觉心里没有那么慌张,秋甜说不定只是去哪儿玩了,只是她没找到而已。   王老师只见她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动,几乎快成残影,黑色的电脑屏幕上一行行看不清的符号闪过之后,脚本软件破解开软件登录名及其密码,一个个存储视频的文件夹先后弹跳出来。   视频五分钟一个循环,分存成若干个小片段,她直接找到5:10分之后的部分开始看起。行车记录仪的画面质量很差,车隔超市有十来米,距离算是远的,只能勉强看得清。   5:13,小胖子在超市门口买了两只烤热狗。   他递给秋甜一只,秋甜没要,他只能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拿手上,两个人结伴正要原路返回学校门口,像是听到什么声音,秋甜回头撇了一眼。   谁料就是这一眼,她定睛看清,转身飞快朝后跑去,离开了记录仪的摄像范围。小胖子喊了几声,没叫动,也跟着追上去。   秋甜看见了什么?   “那个方向是通往哪的?有出学校的门吗?”秋来指着那方向问。   “那是老教师苑,学校要拆了重建新楼,人去年都搬出去了,怕影响学校上课,打算暑假就开始动工的。后门是有,可都上了锁,小孩子不可能出得去啊。”   许秋来转身四顾,沿着路往前跑了几步,转过教学楼背后,只在路边的花坛里,看到半根没吃完的烤热狗,低矮的灌木丛斑斑点点落了些油星。   老教师苑里,地砖的夹缝荒草从生,能看得出已经许久没有人迹。   原本用铁链缠绕起来紧锁的铁门中间,不知被谁用钳子从中间夹断,那是新切的痕迹,这么粗的链子,那么平整的切面,绝对只有健壮的成年男性才能做到。   天空轰隆劈了一声骇人的雷,乌云压近,风雨欲来。   许秋来低头开始翻手机,王老师犹豫着问她,“许秋甜家长,你这是要——”   “报警。”   “能不能等我问问学校领导……”王老师有点慌,就在她说话时,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学校保安组来了,且一连出动二十几人,连她正要拨电话的学生处主任和班主任都在其中。 第58章   这么大的阵仗,秋来直觉他们不是为秋甜来的。   果然,一行人查看完现场,秋来才听那位中间打头的领导和王老师低声交流几句,就隐约觉察出了不对劲。   为什么不让她听?   恰好保安组组长来找她了解情况,许秋来三言两句概括清楚,抓着他问:“还有哪个学生也不见了吗?”   组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女孩敏锐得过分,明明他们刚才并没有透露出这方面的任何信息。   瞧着许秋来迫切的眼神,他犹豫片刻,隐掉一部分信息重新组织语言,含糊回道:“三年(2)班陆放,他的家人怀疑他被绑架了。”   听到“陆放”这个名字,许秋来猛地想起那辆五点钟就和她一直在正门等待的银灰色迈巴赫。   在她刚刚浏览过的监控里,放学后,陆放大约在王川晨交作业前一分钟走出教室,因为秋甜等了一会儿小胖,下楼的时间比他稍晚一些。   所以,他们是前后一起消失的?   秋甜和王川晨很可能就是撞见了绑架现场,被劫匪一起带走了!   许秋来倒吸一口冷气,如果秋甜和王川晨是不小心卷进了有钱人家孩子的绑架案……她心中一凉,觉得自己的牙关似乎在打颤:“确定是绑架?”   “不确定,但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陆放的父母那边在等绑匪电话。我听王老师说,你刚刚已经拿到了赵老师行车记录仪的监控视频,能给我们拷一份吗?”   许秋来紧按着额头,把电脑推给他。她不想问这百分之七十的数据从哪里得来,从前在的圈子,她不是没对这类的事件有过耳闻。只是万万没想到,她家鼎盛的时期都没出过事,反而在一穷二白的时候,自己的妹妹会卷进一起绑架案里。   “陆放父母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被绑架?是为了勒索钱财还是纯粹报复?”   “我也只是个保安,不清楚这些,”男人摇头,“但他家里应该是大人物。”   “报警了吗?”   保安组长见她脸色煞白,有些不忍,“警方高层已经出动了,马上就会有人过来现场勘查,你放心,他们这么重视,一定能很快破案的。”   许秋来怎么能不担心?   她不是普通十八九岁什么事都不懂的姑娘,她清楚,两个小孩作为这场绑架无关紧要的边缘角色,比陆放这个目标人物危险一百倍!   不管放人还是撕票,绑匪至少会把陆放留到交赎金那天,却很有可能在之前为示威或嫌麻烦,直接对秋甜和小胖下手!   想到此处,她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如坠地狱,脑子崩成了一条撑到极限要断的弦,拨动的余震在耳边嗡嗡作响。   六点半,王川晨父母和几个便衣警察赶到学校。   盘恒几个小时的乌云终是化作倾盆大雨,伴随着轰鸣般的雷声落下来。   这不是个好消息,对警方来说,大雨可能会冲刷掉这场作案留下的、本就不多的蛛丝马迹。   学校会议室里灯火通明,警方的人在隔壁开会,雨声和雷声把声音掩得严严实实,许秋来只能听到王川晨妈妈伏在丈夫肩头断断续续的低泣。   警方结束盘问后,她心神混乱地枯坐了半个小时,掌心已经被自己无意识掐出血印,直到一个电话打进来——   许秋来从怔怔中回神,滑动屏幕接听,是徐师兄。   “师妹,我们都到了,菜开始上了,你什么时候到,带伞了吗?我叫延儿出来接你啊……”   “我可能来不了了。”   许秋来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古怪又干涩,这通电话让她猛地想起了点什么,忙道,“陆神在不在,你把电话递给他。”   几千米之外,徐景盛按着话筒压低声音:“陆神,师妹好像有些不对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要你接电话。”   他把手机递过去。   陆离今天来之前特意穿得正式帅气一些,连头发都到店里重新修剪过,甚至连理发师给他用黏糊糊的摩斯定型都忍了,早早到了饭店,谁知左等右等并不见许秋来。   话筒贴在耳侧,他低声开口问那端:“怎么了?”   “陆神,我记得陆放是你远方堂弟对吗?他在两个小时前被绑架了,我妹妹、还有另一个孩子很可能是和他一起被绑走的。警方没有告诉我们这件事情完整的经过,你和他是亲戚,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们家,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不管进度怎么样,我不想被瞒在鼓里,他们已经快失踪两个小时,速度快些已经足够绑匪把人带出城,而且,秋甜是个女孩儿,她、我——”许秋来一开始还只是语无伦次,讲到后面嗓子完全哽咽了,她像是一瞬间失了声,说不出半个字。   听到她讲电话的内容,连王川晨妈妈这时也止住哭声,凑过来试图听到电话那端的回复。   陆离从来不知道许秋来也会有这样慌张失措的时候,他怔了怔,“你别慌,我十分钟以后给你回复,你现在哪儿?”   “学校会议室。”   “好。”那端挂断了电话。   得到承诺,许秋来总算打起一点精神,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麻木地打开笔记本电脑。风扇的运转声里,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整理思路,想自己可以做点什么。   她不可能把秋甜的命运完全寄托在隔壁那帮开会的专案组身上,毕竟是三个孩子,倘若要有取舍,肯定会有人权衡利弊。   比起别人,许秋来在任何时候都更倾向于相信自己。   与会议室一墙之隔,警方这边的进度也是一筹莫展。   没有监控,现场被破坏,近现代效率最高的两种破案手段完全被限制,叫他们这么去找人,简直无异于盲人过河。   对方并不是头脑简单的歹徒,相反,他们具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   他们从附小后门出去之后,方圆两公里多的片区在五点后停电长达半个小时,大多数监控系统都没有后备电源,马路上连红绿灯都无法使用,到现在还纯粹靠辅警维持交通。这使绑匪车辆的排查范围扩得非常大。几个孩子身上所有可以用于定位的设备全部被扔在了距学校不远处的下水道里,包括秋甜那块老款的小霸王手表。   而且对方选在这么一个供电公司通知停电,会有暴雨的傍晚作案,不知道已经等待了多久的时机,肯定准备万全。雨天各大交通枢纽包括收费站的拍摄设备画面都难免被影响,模糊不清,踪迹很难保留。   许秋来紧盯着右下角的数字跳动,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第十分钟,手机果然准时响起。   陆离的声音隔着雨声和话筒,从另一端传来,“我问过堂叔了,绑匪半个小时前已经给他打过电话,叫他准备现金,秋甜和另一个孩子确实是被他们带走的,对方不让报警,我堂叔确定陆放的安全后,已经在准备赎金了。”   “秋甜呢?”   “对方没有给出他们的赎款金额,我堂叔也没问。”   王川晨妈妈一听腿就软了,当即瘫倒在丈夫怀里。   明知道结果大概率会是这样,可当有人真的对许秋来下结论时,她还是有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袭来。   按之前那个人的话讲,陆放不是一般家庭出生,对那些金字塔顶端的人来讲,一般数额的赎金完全不如孩子的性命重要,要警方最后抓住歹徒坐牢不难,但却不能百分之百保障人质安全。他们明显已经做出了决定,在结束交易之前,警方只会暗地调查,不会出面参与。   这就是说,秋甜和王川晨的安全,几乎只能听天由命。或许也有可能,他们现在已经遭遇了不测。   秋来浑身在打冷噤,她小心翼翼地哀求,“通话录音能让我听听吗?”   “可以。”   这一声很近,仿佛带着叹息从身后传来。   她转回头,发现陆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   天已经完全暗下,他浑身携裹下雨天的潮气,轮廓利落而清冷,黑发被淋湿落在眉宇和鬓间,缓缓从晦暗阴沉的黑夜里踏进来,抬手开门口的灯,将一整个会议室点亮。   华哥落后一步跟着,塔一般的身躯高大而沉默,他右手里的大伞伞尖落地,滴滴答答很快流出一小片水洼。   “你怎么来了?”   “我想帮帮你。”   他快步过来,拉开椅子,从单肩包拿出自己的电脑,和她的一起并排放在桌面上,开机,插上耳麦递给她,“通话录音,给你听。” 第59章   秋甜不知道这是什么车,车厢里黑洞洞的,一丝光线也无。   车一颠簸,三个小学生就像沙包,随着车厢晃来晃去,摇得人头晕脑胀、浑身酸疼。手腕被绑在背后,坐也坐不起来,胶布贴在嘴巴上喘不过来气,很不舒服,她只听见外面一直下雨,想起姐姐,有点想哭。   不知道今天是王奶奶还是姐姐来接他俩,现在大家一定发现他们已经不见了吧,这么想一想,心里好像就没那么慌张了。   诶,好后悔。   秋甜暗叹,她原本也没反应过来这群人是坏蛋,只看他们抱起陆放就跑,一时好奇追上两步,谁知陆放这个大傻瓜大义凛然喊一声:“你们两个别管我!赶紧回去报警!”   然后,她们就再也跑不脱了。   坏人本来都没注意到他们,准备上车了,一听声当即折回来,把她和小胖子一逮一个准,丢麻袋一样绑起来扔到车里。   姐姐说得对,好奇心害死猫、见义勇为很危险。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肯定不会跟上来,拉着王川晨有多远跑多远。   前面几个大坏蛋在说话,秋甜竖起耳朵,还是听不大懂他们密码一般的南方方言,只隐约知道那群人是在商量怎么处置她和王川晨。她这个小身板,卖了也不值几个钱的,这群人怎么这么想不开要抓她呢,秋来不知道会多担心。   趁前面的人不注意,她重重踢了王川晨一脚,打算和他协商一下逃跑的办法,谁知这个笨蛋还是一动不动,气得她翻个身,转到和陆放面对面。   黑漆漆的夜里,正对上陆放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秋甜:看什么看,都是被你牵连的,蠢猪!   她嘴巴上贴了胶布,说不出话,只能用嗯嗯和眼神谴责。   陆放毕竟不是王川晨,没有意会她的中心思想,一脸愧疚眼神默默回她:我没事,秋甜,你不要担心我。   秋甜鸡同鸭讲,翻了个白眼放弃交流,躺平一心想着怎么把嘴巴上这块狗皮膏药弄下去,她都快闷死了。   不知道晃了多久,秋甜浑身都要散架的时候,车子终于停下来。   后车厢开了,但是秋甜发现外面和里面一样黑漆漆的,车前灯照出蒙蒙的雨雾,她们三个又一次被丢沙包一样扔进了一间灰扑扑的仓库。   这一次,王川晨终于砸醒了,他浑身都是软肉,这体型扔地上疼的要命。   车上睡了一路其实不是他心太大的原因,而是被绑上车的时候,三个人里数他体型最重,挣扎得最厉害,嗓门儿最大,差点跑脱,那绑匪恼羞成怒,本来准备给陆放的镇静剂当即扎到他胳膊上,一针就安静了好几个小时。   嘴上的胶布暂时被撕下来了一会儿,个子最矮的那个坏蛋拧开一瓶水,轮流灌给他们喝。   小胖子仰头喝水,边喝,肚子一边叽里咕噜作响,“饿……”   他好了伤疤忘了疼,眼巴巴几个小时前才给过他一针的歹徒喊饿。   闭嘴!蠢货!   秋甜猛翻白眼,使劲给他使眼色,她刚刚在车上,是听见陆放给家里打电话要钱的,她们俩本来就是附带的赔钱货,尤其是她,秋来那么穷,肯定拿不出赎金的。再多事人家说不定直接把她俩剁了做饺子馅儿。   王川晨接收到她的电波,讪讪闭了嘴。   “还跑吗?还喊不?你今天不是跳得很厉害吗!”那歹徒得意地踢他一下,操着一口怪怪口音的普通话问他。   “不喊了,不敢了。”小胖子在秋甜的示意下忍气吞声,不过末了还是忍不住小声自由发挥一句:“我今天放学时候买的两根热狗一根掉在车里了,要是能拿来给我吃掉,我会更乖的,叔叔,我真的很饿。”   男人瞠目结舌,似乎是没想到这世上真有孩子傻到这地步,把他都逗笑了,扬声对外面打了声招呼,然后有人拿着几个吃剩的饭盒进来,“吃吧,撑死你,小胖墩。”   陆放对这种冷油凝在一起,被人碰过不知道多脏的外卖敬而远之,甩头不屑,“拿开,我陆放就算饿死,也决不会吃这种东西。”   话音没落就挨了一大脚,“行,那你就饿着吧,看看你这个小臭崽子骨头有多硬。”   看陆放没了傲气,皱眉抱着肚子蜷成一团,那人顿觉神清气爽,再去看那个没骨头的小胖墩,忽然觉得他实在听话顺眼。   吃完东西,男人把撕下来的胶布重新贴上,大门一套,声音便远了,黑漆漆的仓库重新寂静下来。   秋甜用舌头不知道舔了多久,用过一次的胶布本就有点松动了,下巴在膝盖上搓了一下又一下,终于把它整片搓下来,好好喘了口气,“憋死我了。”   小胖子见状赶紧唔唔唔,秋甜一点一点把背挪到他那边,绑着的手摸到他圆溜溜的下巴,把他的胶布也撕下来。   陆放也学他唔唔唔,秋甜又如法炮制一遍。   三个孩子的嘴巴解放,终于能开启聊天模式。   “都怪你!要不是你我和秋甜就不会被抓到这个鬼地方了!”小胖子和陆放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有没有点志气,还吃他们的残汤剩饭!”   “我吃我的关你什么事!”   “死胖子!”   “花孔雀!”   ……   秋甜有点后悔把他们的胶布撕掉了,伤心地叹了口气,“我好想秋来啊。”   仓库里伸手不见五指,还冷飕飕的,这句话把小胖子的愁思也勾上来,“我也想我奶奶,秋甜,他们会不会把我俩卖到大山里做苦工,整天要我们上山砍柴种地什么的。”   “不知道,我这么聪明,还想好好上学赚钱给我姐姐花呢。”   “不怕,我爸爸交赎金,他会把我们一起救出去。”陆放安慰她。   真能那样就好了,但是秋甜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她哼了一声,闭眼反驳,“要救也是我姐姐救,我姐姐可聪明了,她肯定能比警察更早找到我们。”   寂静流淌在仓库偌大的空间里,世界仿佛除了几声蝉鸣和雨水落在彩钢瓦的声音,再没别的。   三个小孩越挨越近,靠在一起取暖,各自怀念着亲人,却都没哭。   =   “陆先生,我们江湖人也讲原则,我们只是要钱,不要你儿子的命。后天早上六点半,准备好五千万不连号现钞,等我电话。”   ……   “来不及?没关系,拖延一天一根手指头,我会叫人送到你家门口的。”   “如果你报警,那对不起,买副好棺材装你儿子的尸体喽。”   ……   秋来是第三十七次点开这段绑匪打来电话的录音,这群人非常狠决,话里行间都能感受到是群常年在刀尖舔血的凶徒。   她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遍遍听,仿佛这就能得到些许线索。   用过变音器处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尽管陆放的父亲尽力拖延,但谈判还是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警方甚至没来得及调人过来,将这个匿名电话定位。   这一次,陆离听着听着摘下自己的耳机,忽然抬头,“暂停一下,你把音频拖回3分5秒到4分20秒这段重听。”   许秋来倒回来反复听了两遍,只觉得隐隐有些规律的杂音,她心中一跳,抬头和陆离对视,双方都看清楚了对方眼睛里的意思。   陆离的耳机贵得要死,音效传到耳朵里还原度就很高,把变声器降低的音频稍微调回正常水平,用音频识别技术分别剥离开来,就能听到雨声、一两声喇叭和人的呼吸声,还有发动机空档怠速运转的细碎声响,声音都很低。这段录音是在车停下时候播打的。   她试图把陆离提到这一段的左声道杂音分离出来,做了一份声谱图。这世界上很多声音,人耳去听时,会觉得每个音都差不多,但只要转化成图形之后,便能十分清晰地看到每个音之间的差别。   声谱图经过简单一番处理过后,声音听上去明了了一些,像是什么旋律,却还是不大清晰。   “我来吧。”陆离开口。   许秋来咬唇起身,让开座位。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恨自己还不够聪明,不够厉害,不能立马从中找出端倪。   陆离手指在键盘轻敲几下就恢复声谱图的最初状态。他用了一种新的声谱音频识别算法,提取特征,提出主图的层次对比图,对它的特征进行数据稀疏化,音频果然更清晰地识别了出来。   听上去是最近一首大火的流行歌。   许秋来辨认出之后,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重新熄灭了,这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证明附近有人在播放这首歌而已,大街小巷听这首歌的人多了去了。   但陆离并没有放弃,十几分钟之后,他甚至歌声后半段里剥离出一组信号声来。   “这是什么信号?”许秋来惊住了。   “还不知道,整理了再说。”陆离把信号声谱图输入自己从前写过的一段程序进行处理,输出了它的二进制表示,得到了一串数据。   猜了半晌,他回头,“可能是个广播电台的信号,你听听看看……”   许秋来迟疑着接过耳麦,架在耳朵上,零星只听那边传来:“……开业……广场……”   她心中大震,立刻明白了陆离的意思,立马抱着自己的电脑回到座位前:“这座城市今天有几家广场开业,这肯定能搜索到!”   许秋来很快得到答案,全市今天只有一家广场开业,是去年开发商倒闭后,刚刚换了新开发商第二次开业、四环外东辰的连福广场。 第60章   警方听完陆离处理过的录音后,决定抽一组人马去往实地查看线索。   许秋来在卫星地图上搜索了广场附近的地形,发现那片几乎都是商业大厦和写字楼,不是个适合藏匿人质的地方,绑匪的车可能只在那里暂停了一会儿,这一趟很可能无功而返。但她只有犹豫了一瞬间,还是想跟着去看看。   她收电脑背包时,王川晨爸爸也连忙跟着起身。他们小两口今天是特意回来看孩子的,怎么也没料到儿子会被卷进这种事件里,想到爱子还不知是死是活,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病急乱投医,红眼憔悴道:“我开车,我跟你们去!”   孩子就是他们的心头肉,谁都没有办法安然坐在这里,等待只会让人发狂。   “也许只是白跑一趟。”秋来摇头:“叔叔你回局里,或者回去看看王奶奶,如果查到什么我马上给你打电话。”   王奶奶下午接到电话直接晕过去了,人现在还在医院,只请临时找了个护工临时照管着。   临走前,陆离抓住她的手腕,“你要一个人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握得特别紧,像是要把她的手捏断了。   “你先回去吧。”许秋来拍了拍他的手,认真道:“今天谢谢你了。”   陆离怔忪地看人出门去,欲要说些什么叫停她,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在键盘上敲出一串乱码,茫然小声道,“我应该陪她一起去的。”   “她有警察陪着,不会至于有危险。”华哥鲜见地出声回应。心中却想,有危险陆离这个小公举去也不抵用,还要额外麻烦另外调人保护他。   “我说的不是这个。”陆离恹恹的,怎么也提不起劲儿,一种不知名的烦躁情绪蓄积在胸口。   “我明白。”华哥当然清楚他的心结,“但他们如果知道你曾经的遭遇,一定就能理解你现在的胆怯。”   陆离当年是被一个道上出名的悍匪头子在放学路上荷木仓实弹被绑架的,阵仗比这一次还要吓人,接送他的司机当场殉职。绑匪开出天价赎金,短时间没有银行能准备那么多现金,陆离的爷爷只有派公司高层到各大银行排队取现,一分不少凑够,才把他安全带回来。人虽是带回来了,但浑身都是伤和淤痕,背上肋骨骨折了三处,谁也不知道那三天两夜里他经历了些什么。   直到后来参与绑架案的绑匪们陆续被抓,根据他们交代,才陆续还原出陆离当时的遭遇。他们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关在半人高的窄柜里呆了三天,伸不开手脚,站不直也蹲不下,动弹不得整整三天。但凡他受不了一出声,拖出来就是一顿毒打,有一回差点被失手用电源线勒死。   当年的主犯早已伏法被判处死刑,尘归尘、土归土消失在天地间,但这段经历,对陆离的影响却是一生的。   其实今天晚上来之前,才听到“绑架”那两个字,华哥心里就是咯噔一跳。   他天天跟在陆离身边,知道他对那个女孩可能有点不一般,陆离对什么都淡淡的,但他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在管许秋来的闲事。只是绑架在他心里留下了那样无法磨灭的阴影,华哥猜,陆离就算过来,也应该会打电话再多叫几个保镖的,可是,他居然忘了这回事,直接就来了!   别人或许没觉得什么,但在看他长大的华哥看来,简直已经不可思议至极。   陆离可是身上哪里破道口子都会怀疑自己可能流血而亡、一下泳池就觉得自己会溺水的胆小鬼,但凡有危险的活动他向来都敬而远之。   =   下楼时候,许秋来正撞上隔壁专案组的一行领导返回警局,他们与她擦肩而过。   秋来的眼神落在打头那男子身上,楼道的灯光将他的脸照得分明。他面黑干瘦,正是当年侦办她父亲案件的警察之一路南峥,看肩章,如今已经升职了。   那人似乎也若有所感,目光敏锐回头看了她一眼,但他显然已经认不出来她了,被手下提醒是被绑儿童家属后,才转头快步下楼去,几辆警车消失在漆黑的雨夜里。   前往连福广场的路上,同组的女警察把手搭在秋来的肩膀上搂着,试图给她一些力量安抚,十八九岁的姑娘,这时候心里不知道有多害怕多担心。   如果放在平时,许秋来一定不吝表现出一个普通女孩无助的样子博人同情。   但现在,她什么心情也没有,只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瞧着被雨水模糊的窗外,亮着灯的路灯和建筑物渐次闪过,不知在想什么。   抵达东辰的时候,广场已经临近歇业时间,小组的警察们穿着便衣到处走访排查。   她跟着女警,从广场周边的商铺店主那里得知,白天广场为了庆祝开业剪彩,是搭了舞台请歌舞团来表演的,还请了个歌手和两个三线演员站台。   “是唱这首歌的歌手吗?”许秋来立刻打开播放器的录音放给他听。   “对对对!最近这首歌特火,他现场唱了一遍就走了,后来音乐喷泉开放,做背景音又放了好几遍,听了一天,耳朵都起茧子了。”店主埋头翻找,从柜子底下拿出一张宣传单,“喏,就这张,重量级一点的明星都印在上面呢。”   “不是下雨了吗,怎么还放音乐喷泉?”女警随口问。   “我们这边东城区雨势没有那么大,就是点毛毛雨,再说它宣传单子上就是以音乐喷泉灯光秀为卖点,好多家长带孩子来看,取消喷泉那些人不是白来了。”   ……   许秋来撑着伞,从音乐喷泉出发,沿着广场把周边的几条路线转了个遍,一步一步丈量推测,哪些位置可以供绑匪停下来打电话,隔着静音的车厢,以手机的收音效果还能收到,这个位置距离音乐喷泉一定不会很远。   广场一层是禁止车辆通行的,路边有划线车位,但没有摄像头监拍,商场一楼隔得太远,几乎不可能拍到路边的画面。   倒是有个国资停车收费的小亭子,见许秋来的目光落到那边,女警赶紧上前询问亭子里的大爷,很快拿到了他开单收费的本子。   本子是手写的,简单记录了车牌号和停车时间。   从附小过来最快要开四十分钟车,这车能坐下几个壮汉,体积一定不会是一般小私家车,后车厢还装着三个孩子,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许秋来把本子翻到五点半后,却发现这大爷把开走的时间填得稀稀疏疏,显然那个时间点停车的人太多,他已经记得不耐烦了。   “大爷,就这个时间点,”女警划给他看,“有没有那种停几分钟,打个电话就走的车,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   “有啊,本来停几分钟不收钱,但今天很多车停几分钟就为了看喷泉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我收他们每辆五块。”   “有那种特别凶的吗?”   “有啊,一听我要收五块都特别凶。”   女警:“……”   十一点整,商场彻底打烊关门,警察开始收队。   如许秋来所料,他们查遍附近的监控,也走访了许多人,并没有排查出可疑车辆。如果许秋来不是被绑架孩子的家长,他们甚至都要怀疑她故意给队里添乱了。这种争分夺秒的黄金时间,不去找绑匪,反而陪个小姑娘来这里瞎胡闹,憋屈死了。   结束后,女警让开车的同事大块头把许秋来送回家。那大块头在接家里打来的电话后挂断,随口发了句加班的牢骚。   许秋来本打算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她回去自己找比这群人更快。   她把刚用手机拍的,大爷手写的本子传到自己电脑上。   在五点半到绑匪打来电话这个时间段,前后有一百一十多辆新来的车停在他负责的范围内,其中半小时内开走的,没记清楚的有八十多辆。   停的时间更长的都绕去广场背后的地下停车场了,那边停车费比地面便宜许多。   在这些车里,排除掉空间狭小的小私家车,排除掉停放时间太久的,需要找出从四环下来的……一辆一辆搜太麻烦,许秋来干脆写了个脚本软件,把脚本直接接入官方信息资料库,自己搜索运行起来做筛查。   她则又重新用一个脚本,打开各类社交软件,搜索起“东辰音乐喷泉”“连福开业”“连福音乐喷泉”这类关键词,调出那个时间段的所有动态和图片视频查看。   在车上的时间格外短,许秋来觉得自己还有一堆事情没做,警察已经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   “妹妹到了。”   大块头完全没意识到,背后这个人畜无害的姑娘在做什么违法的勾当,还在为刚才随口说出的一句牢骚懊恼,这姑娘一路上没说话,不会是觉得自己是针对她,不想送她回家吧……   “谢谢。”   许秋来收起电脑下车。   雨已经停了,路灯下的树叶衔着雨水在阴寒的风里摇晃,路面上未干的水洼倒映出冷暗的天色。   昨天这个时候,她还和秋甜在家里包饺子,今天晚上,秋甜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   许秋来冷得瑟瑟发抖,忽然不敢进去了。   她和妹妹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她怕自己回家什么也做不了,只想崩溃只想哭。她不是个懦弱的人,眼泪忍下去远比流出来难上许多。   现在更不是放纵自己情绪的时候。   许秋来抱紧书包,打定主意找个亮灯的24小时便利店坐一晚,天一亮就去警局。   谁料才转身,就被人拉住了手。   “你去哪儿?” 第61章   陆离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次绑架的作案手段很熟悉,很有可能是当年那个悍匪头子底下人干的,这些小啰喽十年八年的牢蹲得差不多了,想起当年捞到的甜头,出来再干票大的。   许秋来走后,他直接打电话去警局一查。   果然,当年参与绑架的十个人,除了被判处死刑的头目,剩下期刑最长的,也已经因为两次减刑在两个月前提前出狱。   这些人出来之后大都没干正经事,还在道上混着,打砸抢偷,只要给钱,什么都肯做,有一个去年因为盗车被通缉的,至今还没归案。   得到陆家的提示后,警方立刻拨出一队人马,从这几个当年的残党着手调查,这一查才发现,这些人里有几个本来一直活跃得很,近两个月来却都好像销声匿迹了一般,不怎么出来活动了。   总算看到一点突破口,警察派出几支小队连夜走访摸查这几个人的亲眷和狐朋狗友,最后从一家赌场的荷官那里得知,绑匪里有个叫老三的,上周在他们场子里输了一笔钱,连裤衩都输光了,最后是交了车钥匙抵押,才脱身走人的。   “我们老板后来才知道他连车也是偷来的,而且他走时候,我摸着他口袋里硬鼓鼓的,形状有点像那家伙……”他比了木仓的姿势。   ……   结合各种线索,至此,警察终于确定,这群人,就是当年绑架陆离的残党!   而且他们手里有管制木仓械,想要保障人质安全,难度比想象中更大。   一群匪徒在牢里呆那么多年,与外界的断层根深蒂固,当下的社会环境,他们这种有前科的中年亡命徒想要重新在道上呼风唤雨谈何容易,小打小闹又不甘心,也只有再铤而走险求一回富贵。   陆家他们下过一回手,熟门熟路,但陆离因为当年的后遗症,戒备太严,身边形影不离跟着个散打冠军,车子是防弹的,撑个五分钟等警察赶到是不难的,要想成功难度太大,于是他们又把主意打到旁系的另一个陆家身上,虽然不能和上次绑过那个比肩身家,但拿出五千万来赎人应该不成问题。   得到警方肯定的答复,陆离沉默很久,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他想起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笨蛋堂弟,早知道他会经历一遍自己所经历过的事,从前就对他好点了。   还有秋来的妹妹……一旦陷入回忆里,他觉身上那些早就愈合的伤口仿佛成为了陈年暗疴,在这个阴雨天里隐隐作疼,那根始终缠在颈上的电源线伴随着生命的威胁如影随形近十年,勒得他几近窒息。   华哥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他直接送到心理医生那边去的时候,陆离终于开口,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回小区门口等她。”   陆离在小区门口等了近两个小时,才等到秋来回家。   她从警车上下来,沉默地背着书包,仰头看自己家所在的十三楼漆黑的窗户,单薄的肩胛在湿冷的空气里抽动了一下。   陆离以为她哭了,人转过来才发现没有。   她转身朝外走,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住她手腕问她去哪儿。   秋来的面孔疲累又冷漠,粉红的唇瓣紧抿着,看清来人紧绷的肌肉才稍微放松。   陆离不喜欢和人肢体触碰,如果放在平时,许秋来心中说不定会还会暗自小鹿乱撞一会儿,现在却压根没有意识到,她别开眼睛垂眸,声音飘忽漫无目的,“随便找个地方,我现在不想回家呆着。”   “没地方呆,那就跟我走吧。”   他继续握住她的手腕上车,陆离带她去了自己的地盘。他的工作室就在Q大附近的双子写字楼,24楼,是个五六百坪的大跃层,一楼正中摆了二十来张桌子,每张桌子上至少两三个显示屏。直走尽头,墙上便是一面落地LED大屏。   此时员工都已经下班了,但大厅的机箱的风扇声仍然运转着,光点在黑暗中此起彼伏闪烁,程序员们开关机的工作太过繁琐,几个月不关一次机是常态,也因此,室内比外面暖和许多。   陆离把灯打开,整个大厅便灯火通明。后现代风格装修精简到极致,纯直男审美,没有一点柔软的东西,可见这间工作室里没有女性员工。   他的办公室在二楼,没做隔断和密封,隔着半人高的玻璃栏杆就能看到下面的景况,探身与大厅交流。   楼上没有第二张办公桌,陆离只有把茶几上的东西一股脑收起来抱开,怀中掉下来两本游戏杂志和漫画,被他一脚不留情踢进茶几下的缝隙里。让她把笔记本插电摆上。   地面有地毯,其实是能席地直接坐的,但陆离还是把自己的软垫给她,许秋来摆手没要,打开电脑开始继续跑之前中断运行的脚本软件。   陆离不是别人,他余光撇了一眼屏幕,转过来看清时,便立刻明白许秋来在做什么。她写的程序,竟然直接接入了官方数据库去筛查搜索!   少女盯着光屏的面孔冷肃,他甚至分辨不清是因为妹妹的事情让她方寸大乱,才会这样胆大妄为,还是已经习惯了没规则束缚地自由纵横在网络间。   “你在做什么?”陆离拉住她敲键盘的手,“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被发现就是刑法第二百八十五条。”她的目光坦然递过来。   陆离的眉心这次是真的皱紧了:“你既然清楚,为什么不等警方来查?”   “警方有通讯科技术员,但他们的速度不会比我快。”许秋来的背脊倔强地挺得笔直,握紧鼠标,“他们不信我,我就自己找。”   “你可以跟我商量,不管怎样你不能这样非法入侵,这是犯罪,你现在就从系统里退出来。”   “我不要!”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这一刻终于破裂。   许秋来强行抑制一整晚的焦虑爆发,她甩开他的手瞪他,“是我妹妹不见了,秋甜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今天早上开开心心出门的孩子,因为你的堂弟牵连,现在不知道是生是死,而我除了这些根本不知道还能为她做点什么,你怎么会懂我的感觉!”   她隐忍地喘息,黑白分明的眼睛忍住翻涌的情绪与眼泪,一动不动盯着他:“如果秋甜出了什么事,有谁会负责?警察会吗?学校会吗?他们只会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不想听到那些,我只想我妹妹平平安安回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如果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尽管去告诉警察,让他们来把我带走。”   陆离静默地立在原地。   直到任由她发泄完,才安静又无奈地叹气:“从你在我面前把电脑打开起,不是已经笃定了我会和你站在同一个阵营里吗?”   他不知道许秋来从前经历过什么,她畏惧却不相信法律,就像那次在那条小巷子里,经历那样的事后,她第一反应选择的不是报警,而是自己搬石头把对方砸个脑袋开花,到现在也是一样。   这样的想法很危险。   陆离是吃过亏的,他不想许秋来和他跌到在同一个地方,同样的罪让她也遭遇一遍。   他问完那句话后便不再理她,一言不发打开通讯录,然后就进了会议室,打了一个长达十分钟的电话。   再回来时,他开口:“我和他们沟通过了,在秋甜找回来之前,警方会以协同办案的名义开放给你暂时进入资料库的权限,文件在明天正式补发。”   在官方过了一道程序,至少她不用担心未来会以非法入侵的罪名被指控。   在陆离出来之前,许秋来甚至都考虑收拾东西离开这里了,听到这话,她不可思议地抬头。   秋来不知道促成这件事要费多大的周张,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还能有这种解决办法,   唇角嗫嚅地动了动,她想说谢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垂下头去。   “但这是最后一次,许秋来,你以后不能再这样无所顾忌。”   陆离是高傲的,冷漠疏远的,就算偶尔做点中二病少年才会做的事,也从不折损他高高在上的神仙气。   可当他用那种暗含警告而且语重心长的话教育她时候,除了违和感,许秋来还有点想哭。   她仿佛一瞬间置身十六岁那年。那时候,许父坐也是这样坐在办公桌后教训她的,他说:“爸爸只希望你一生能光明磊落,做个大方坦荡的人,而不是躲在黑暗里称王。”   只有真正为她好的人才会对她说这些,第一个人已经死了,陆离是第二个。   她怔怔地垂头,发现电脑屏幕上的算法运行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那个时间段输入进去的一百多个车牌里就一个假车牌,从二环上下来的十二辆车子里也包括了这辆套牌车,在大爷的笔记中,他是六点五分停靠的,和打电话过来勒索的时间也吻合。   最重要的是,在四环出口最后拍到它的监控里,这是辆小型黑色SUV,后备箱藏下三个孩子根本不费劲!   许秋来手都开始颤了,她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顺利找到可疑车辆,急惶惶看向陆离。   =   然而警方再用这车牌扩大监控范围去搜索时,却没再找到过踪迹,这车是个十分大众的牌子,在这座城市随便找条马路,每天都能看到几十张同款车型经过,对方那么强的反侦察意识,如果是在哪里换了车牌,监控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许秋来又一次倒回去看四环监控最后摄到的影像,因为是雨天,画面十分模糊,无论许秋来怎么放大锐化,修复分辨率,还是看不清车厢内的景况。   “他们车内贴了防窥膜,不用白费力气了。”陆离告诉她。   许秋来听到他下结论,放弃挣扎,关掉页面,转而打开她之前在浏览的关于连福广场的所有动态。   在看完几十段视频之后,终于在一个年轻妈妈的朋友圈里有所斩获,她找到了对方拍摄音乐喷泉时一闪而过的街边风景,时间也对!而且刚好就是这个角度!   许秋来欣喜若狂重新打开视频,马路边的车影一一闪过,凭着她2.0的视力立刻辨认出,那辆黑色的套牌车就在其中!   陆离把视频下载,截取这一段,一帧一帧速度放到最慢,许秋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看,他将画面暂停在手机扫过车子的一瞬间。   连福广场只下了毛毛雨,手机近景拍摄的视频分辨度比四环上监控拍的好多了,图片稍微经过处理越发清晰,SUV驾驶座的车窗刚好降下来一道缝吸烟,窗沿上半搭着一只手弹烟灰。   陆离的神经绷紧,目光触及那画面的一瞬间,他便认出来了。   这就是当年那双差点勒死他的手,虎口青黑的一团不是污渍,而是一条纹上的花斑蛇。 第62章   天蒙蒙亮,许秋来趴在茶几上,想到妹妹猛地一头从浅眠中惊醒。   屏幕上还播放着无声的监控记录。看表上的时间,她睡了没有超过五分钟,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把进度条拉回五分钟前重看。   7点钟,她在工作室的洗手间简单洗漱,没有梳子,只好用手指简单扎了一个马尾,看了一眼镜子中眼窝微陷的自己,又回到电脑跟前。   陆离从咖啡机底下接了半杯咖啡,然后拿出冰柜里的大盒装牛奶倒满,搅拌一下当拿铁喝,咂咂嘴或许还是觉得味儿不对,他扬声唤许秋来,“许秋来,我们下楼吃饭吧。”   她昨天就没吃东西。   “我不饿,你去吃,我再看看。”许秋来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陆离就是想把许秋来拉出去吹吹风,冷静冷静,她现在跟绷紧的一根弦一样,再不松就快要断了。   “你不跟我下去,我就拒绝再为你提供帮助。”   陆离的时薪高得离谱,像这种花他一整夜时间的外援,价钱已经快够在西三环买个小卫生间了,在许秋来这却连个早餐都没捞上,等会工作室的人上班了,恐怕得跌碎他们一地眼镜。   许秋来知道他的威胁是好意,但还是不愿离开电脑跟前,抬头恳求他:“我可以点外卖。”   陆离别开眼,他打定主意的事是不会被人轻易改变的:“你陪我吃饭,我给你提供一条新线索。”   许秋来还是抱着电脑跟他下楼了。   餐盘才端上来,她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塞,味同嚼蜡盯着陆离:“什么线索?”   陆离自到了餐厅就时不时在看IPAD,听到许秋来问他,终于从屏幕上收回视线。   “你找到的视频里,那辆车有车顶后置天线,这款SUV是从10年的新款才做出这个细节改进,同年一月这款车的生产商ATEN公司宣布上线手机发动应用程序。”陆离调出资料给她看。   “就是说这辆车是安装了AtenMobileStart的!”许秋来黑沉的眼睛忽然被点亮,“就是说如果这辆车是偷来的,我们只要找到失主的终端,就可以定位车辆信息,是不是?”   “理论上是这样,AtenMobileStart确实附带一个找停车地点的功能。我两个小时前已经搜索了去年到今年登记在案的被盗车辆,找到了这辆车的失主,但这辆车被盗超过三个月,他已经获得了保险公司的理赔款,车子的发动终端因为没有续租已经被停用了。就在刚刚,我帮他续费之后,他给我发来了终端的账号和密码。”   “那能定位吗?”秋来抓紧勺子,唇角无法控制地微颤。   “不能,ATEN公司的IT出了名的烂,我下载app尝试过,他们的页面只能圈出车子所在一百公里的范围,红点是车的位置,没有地图,没有GPS坐标,也就是说,这个终端只能帮助我们查到我们和绑匪之间的直线距离和相对位置,引擎状态是OFF还是ON。而且根据论坛上用户们的说法,相对位置在距离远的时候,误差的几率非常大。”   如果有那么好找,车子被盗的时候警方早就帮忙车主找回来了,何至于等到保险公司理赔。   陆离并没有盲目给她希望,而是抽丝剥茧和她分析自己得出的结论,讲话的时候,他指尖复制失主发来的信息,在终端登录。   许秋来顾得不吃饭,扔下勺子,绕到他这边和他一起看。   “直线距离是四百二十公里,他们至少开了一夜的车,如果是从这个方向出去…”秋来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地图上所有可能的线路,脸色重新变得灰败,“他们已经出城了。”   这个范围已经远远超过了警方布岗搜查范围,绑架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经过精心规划的,包括路线,这么快速度出了城,想要摸到他们的踪迹更是难上加难,异地抓捕难度更大。   但是不管怎样,有了距离和方位,总比大海捞针好一些。   许秋来咬唇,把东西一股脑塞进书包起身。   “你去哪儿?”   “雇车,去找秋甜。”   “傻了吧,什么车胆大到敢跟你去找绑匪,东西吃完,我叫华哥把车开到楼下,我跟你一起走。”   许秋来看着他的深沉漆黑的眼睛两秒,想到陆离的堂弟也丢了,焦急应该不比她少。终于坐回椅子上,把餐盘里剩下的食物一股脑往肚子里塞,吃到最后一口,食道差点没噎得喘不过来气。   陆离适时把水递上,许秋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把东西吞咽下去才开始咳嗽。   他拍了两下她的背替她顺气,她擦干咳出来的眼泪,小声道谢。   陆离言而有信,秋来下楼时,车果然已经在地下车库等候了,而且不止一辆,整整三辆!而且一行人看上去身架都和华哥差不多,全是牛高马大的练家子。   “我们带那么多人去?”许秋来有点被镇住了。   “他们有木仓,多带点人安全。”陆离眼观鼻鼻观心解释。   陆离的人生守则第一条就是珍爱生命,至于到底有多“珍爱”,许秋来深深觉得自己今天才算理解透彻。   ATEN公司的定位功能本就是为在停车场里找车研发的,距离越近,定位才越准确。   按着直线距离提示,才上出城的快速路段,他们就遇到了难题,出发前许秋来综合直线距离和各方面原因推断对方位置在南边T城,系统却提示方位错误,叫她们往正东去。   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进了高速公路的收费站以后,下一个出口至少还有三十公里,如果选错,一来一回至少要耽搁一个小时。陆离当机立断给最后那辆车打了电话,“你们往正东边去,如果上了高速路之后系统显示直线距离增大,就在下一个出口折返来追我们。”   他也更偏向于最初推测的正南方,但还是要尽量把剩下的可能也排除。   果然,剩下两辆车上了南方的高速公路后,页面上显示的直线距离不断缩小,往南走是正确的。   首都辐射区的交通网络四通八达,无数干扰项,他们却只有一个直线距离和时灵时不灵的大概方位,身后那辆车也派出去探索其他路线的时候,他们距离绑匪的直线距离还剩四十来公里,他们已经进入APP上大圈的范围以内,时间接近中午一点了。   华哥把车停在服务区吃饭,许秋来搜索接下来的地图和路线,早上吃了满满一餐盘,她肚子一点都不饿,只巴望着华哥和剩下那两保镖赶紧吃完继续上路。   越接近T城,高速公路出口越来越多,这一路段挨近景区,光是前面十公里,就有三个收费站。   事实上,CarFinder给出圈子的范围越缩小,相对位置也就越不靠谱,他们想要测试方位对不对,只有每个出口下去一次,看看系统提示的直线距离有没有缩短。   “这样下去不行,过去的六个小时里,他们的引擎开启了两次,没等我们测试出正确方位,说不定他们已经又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许秋来心急如焚,“我们用Greedy approach来决定吧。”   车上几个人茫然地对了对眼,只有陆离听懂了许秋来的想法。   贪婪算法是计算机算法中最直接的一种算法,她的意思是,沿着一个方向一直开,直到距离不再明显变小,说明他们前进的方向和绑匪几乎垂直时,再转到垂直的方向继续寻找。   陆离赞同这个意见,他把下去每个收费站出口测试的任务都交给后面没跟上来的两辆车,告诉华哥直线往前行进。   等到警方的电话回复过来时,他们的车辆离绑匪的直线距离已经不到三公里了,再往下走,只有一个旅游业为主的小镇。   电话那端的女警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早上陆离出发前打电话过来时,她根本没报什么希望,一整个专案组都束手无策的案子,两个学生能有什么办法,谁料他们俩居然直接摸到了无限接近绑匪的地方。   “确定那个方位是正确的吗?”女警犹豫着,怕她们年纪小咋咋呼呼弄错了,浪费警方时间。   陆离跟她解释了一遍什么叫“AtenMobileStart”,什么叫“Greedy approach”,怎么操作“CarFinder”,女警没听懂,只能换个人接线,熟料一连换了两个人,电话那端还是一头雾水,他耐性全失,索性把自己的定位发给对方,“你直接联系T城警方,让他们跟着我的位置上来,时间来不及了。”   这套系统并不是用来追踪车辆的,位置和距离不会实时更新,好不容易对方引擎定在OFF,此时不跟上去,对方一动,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车子开进小镇时候,系统显示直线距离还有1.5公里,他们开着车在小镇的巷子里转来转去,和绑匪越靠越近。   陆家就是在这时得知了消息,陆父叫秘书接通华哥电话时,简直怒不可遏:“马上把陆离带回来,抓绑匪是警察的事,他去那儿做什么?他比陆放贵多了,嫌人家的筹码不够大,还想再被绑一次吗!”   没开外放,不过那么大的声足够旁边的陆离听见了,他抢过华哥的电话挂断。   华哥还是面无表情开车,后面两个保镖心里却开始打鼓,“陆少,我们还是先等警方赶到吧……”   他们的第一要务是保护陆离安全,不好跟雇主阳奉阴违。   陆离操作着iPad,示意华哥往左边开,朝后斜睨两人一眼,“我也没叫你们犯险,只要找到了车,我们就在边上等着,不靠近。”   话到此处,他想起什么,“后备箱的防弹衣拿出来,每人一件套里边穿好。”   许秋来系着带子想起来问陆离,“你的呢?”   陆离撩开一只衣角给她看:“我在上个服务区就穿上了。”   两个保镖:……   果然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们刚刚怎么会多此一举担心他会不顾自己安危拯救人质呢!   小镇只有一条宽敞的中心街道,刚好遇上赶集,禁止车辆通行。   许秋来把卫星地图好好看了一遍,镇上很多小巷子在地图上没有备注,有时窄处只容车子单行道通过。   等到赶集的喧嚣声渐远,他们已经将整个镇子外围绕完一圈。   “他们可能不在镇里,这个镇往东是连在一处的三个村子,往西走是景区果园,距离都不远。”许秋来指着地图中一处道:“我们刚刚在这时候距离是1.4公里,但来到这时候,又重新回到1.8…说明他们大概就在这个范围以内。”   她的手指在IPAD上圈出一块更小的范围放大。   乡下就两条小道,陆离做出决定:“这条土路更僻静,就从这走,开车吧。”   放在两个月前,如果有人告诉陆离他会因为乐于助人将自己置身危险中心,陆离绝对不信。   他是那种听说哪个地方发生连环车祸,可以连续几个月绕路走的人,车厢在土路上时候摇晃,某个瞬间,他几乎又一次陷入十三岁被绑在后备箱颠来颠去任人宰割的那段记忆。   他喊了一声:“停车!”   许秋来心下一沉,她知道,她愿意为了妹妹不顾安危,不代表别人也愿意,再往下走的风险比呆在镇里大许多,别的不说,就他们这来自首都的车牌号就十分显眼。   她刚想说点什么,陆离已经跳下来打开后排车门,指了指中间那个壮汉,“我俩换个座位。”   前排比后排危险,而且他的脸说不定会被人认出来。   许秋来往里挪让开座位,陆离爬上车,再然后,他直视前方摸摸索索找到她的手握紧。   许秋来甩了两下没甩开,“干嘛!”   “我怕得很,你要抓紧我。”他理直气壮。 第63章   陆离的手是真的冰,他是真的在胆颤,意识到这一点,许秋来不再试图甩开他。其实她也怕,她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儿,但这点害怕,跟秋甜的安危比起来是那么微不足道。   连绵的山路崎岖蜿蜒,左边是一眼望不见边际的漫山果树,右边是湍急的大河,昨夜的大雨过后,河中水量丰沛。   景区往来的游客多往另一条平坦宽阔的公路去了,这边颠簸的老路上鲜有人烟。   事实证明陆离的选择没错,系统最近的时候提示他们与SUV的直线距离不到900米,再往前开,这个距离却又重新增大了。   “难道还有其他岔路?”   华哥来回把车调头,在那个距离最近的节点放慢车速沿路观察,终于发现一条非常不起眼的上山小道。这条路连卫星地图都没有显示,大概率是承包这片山的果农自己挖的,平日根本不会有车通过。如果没有AtenMobileStart的找车功能,可能警方摸排几天都找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华哥跳下车观察路面,半干的黄泥上是几道车辙印,他判断道:“看这痕迹,他们至少有两辆车在山上,我们应该摸到老巢了。”   到了这地,车就不能再往上走了。上山就这么一条窄路,轻举妄动除了把他们置身危险中,还会打草惊蛇。   许秋来再急切,她也没有权利要求别人用生命陪自己冒险。   华哥起身开口,“我往前开一段,找段路宽的地方停车,到时候把车牌卸了,假装抛锚等警察跟上来。”   T城的警方赶过来最快需要半个小时,他们得等到那个时候。大约往前又行了几百米,拐过个弯道,车一停,两个保镖下去卸车牌。   天有些阴沉,大约还要下雨,许秋来查了一下本地天气预报,一直放在膝盖上的iPad页面忽然亮了一下,有推送消息,她手动清空,余光撇见引擎状态不知什么时候从OFF跳到ON。   许秋来心中一跳,大声提醒:“他们的车动了。”   不过四五分钟,一辆本地牌照的黑色SUV从他们侧面经过,车轮上带着黄泥,显然刚才山上下来。   APP上的红点和箭头越来越近,有一瞬间直线距离甚至缩短到3米,许秋来瞪大眼睛试图穿透那车窗的防窥膜看到里面的状况,一眨不敢眨看到眼睛酸涩,但终究一无所获。   他们眼睁睁看着黑色SUV绝尘而去。   秋甜会在那辆车上吗?还是留在山上?她们应该继续呆这儿?还是跟上去?   机会转瞬即逝,根本容不得人犹豫,车子一旦走远,再想靠汽车发动系统找到他们就更难了。   千钧一发的瞬间,陆离做出决定,对那两保镖吩咐道,“你们俩开车追上去,向警方实时报告位置,不能让他们跑脱了。”   “陆少你们呢?”   “上面还有一辆车,人质可能还在山上。我们找个地方藏好等人来。”   话是这么说,才下车陆离就有点后悔了。   这个地方漫山是果树,藏几个人再简单不过,但他们好藏,意味着别人也好藏,少了铁皮车盒子的防护,四下漏风,陆离更怕了,整个挨在华哥背后,脚下踩断一截枯枝,也忙不迭赶紧把许秋来的手抓紧。   左看右看,只觉得哪里都躲了歹人。   半干的黄泥黏腻地裹满鞋底,陆离最讨厌这些黏糊糊的东西,还没个地方擦,头皮都要炸了,老天爷偏还在这时候落起了雨点。   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淋了个透心凉,陆离才靠近树底下就被许秋来扯回来,“别往树下走,这边打雷吓人得很,去年才劈死两个。”   “你怎么知道?”   “我刚刚查天气预报时候看见的新闻,我们现在的位置是个小盆地,地形招雷。”   话音才落,有陌生号码打进来,陆离连电话也不想接了,一股脑把电子产品都扔到华哥那儿。   许秋来:“……手机的无线电波段能量远小于空气里的电离能,不会形成电导招来电流,你接了也不会被雷劈的。”   “但还是有概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躲在这里本身就够危险的。”   许秋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从华哥那儿把手机拿回来接通,才听那端传来的消息,眼神顿时沉下来。   陆离:“怎么了?”   “T城警方过来的路上遇到山路塌方,正在清理路面,最快还要二十分钟,叫我们再等等。”   还真是一个坏消息。   雷雨天浑身湿漉躲在果园里满脚黄泥的感觉,陆离以为已经熬到头了,现在又莫名其妙又多出一半时间,他除了十年前被绑架那次,哪里还吃过这种苦头。   好在还有许秋来的手给他握,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的手太冰了,冻僵的指节迟缓,许秋来掌心一点点暖气仿佛都能传抵到心头,让他整个人温热起来。   脱了西服外套搭在两个人头顶的华哥这一刻被忘到了外太空。   雨越来越大,落到泥里就成了黄褐色,涓涓细流往山下淌。他们勉强找到个雨势小一些的山坡底下避雨,浑身湿透之后,五感就不那么敏锐了,三个人都没说话,紧紧闭着嘴免得热气流失。   雨声中,许秋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琐碎的杂音,像是有人穿着水鞋在走路。她猛地偏头看向华哥,果然,他示意两人安静,身上的肌肉绷紧,抬头安静捕捉着上面逼近的脚步。   “两个人。”华哥口型动了动提醒。   这人烟罕至的地方,冒这么大雨漫山走,大概率是绑匪中负责巡逻放哨的,果然——   水鞋踩过泥洼的声音越来越近,细碎的说话声勉强能辨出几句了,都是在抱怨。   “……苦的活都咱们干了,大雨天还得出来瞎转悠,重点还分得少!”   “金哥也就算了,其他几个算什么东西,也来指派咋俩,就他妈会动动嘴皮子打牌享受。”   ……   App在山下最近的时候显示,三人距绑匪的老巢直线距离只有八百多米,除了那条供车通行的盘山土路,还有条前人踩出来更近的小道,他们此刻就躲在小道下面的土坡脚,两个绑匪若是有心,探头往下一看,随时能发现她们。   许秋来往背后的山壁缩了缩,试图再往里一些,心卡到了嗓子眼。   倘若是两个普通的壮汉,即便被发现,华哥也能轻松解决,但他们不是,之前的调查显示,他们手上有木仓械。   她不自觉抓紧陆离的手,只感觉心跳得比下雨还大声,好不容易听那脚步声重新走远,才从鼻腔轻轻呼出一口气,和另外两人无声对视,准备换个更隐蔽的地方躲藏,身子才动,她刚刚接完,还没还给陆离的手机却忽然响起来。   是警方打来的电话!   尽管许秋来用最快的速度把铃声挂断,打开静音,但还是来不及了,远去的脚步顿住,有男人大喊一声,“什么声音!谁在那儿!”   华哥往外走,被许秋来拉住。她唇形动了动,“我去。”   她是女孩,最容易降低绑匪警惕,像华哥这种牛高马大的练家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训练有素,才出去估计就被人用家伙搭脑门上了。而且华哥武力值最高,留下来翻盘的机会最大。   只是一瞬间,陆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见雨中许秋来走出去那纤弱的背影。   怎么轮得到她去!   陆离眼睛都红了,拔腿就要跟上,却被华哥拽回来紧紧捂住嘴巴。   “是我。”   许秋来低声答,她走出去的角度很有技巧,步子很快,三两下绕到小道上,两个绑匪没看清她是从哪儿冒头的,只以为她是从山脚上来。   又见这人浑身湿淋淋,隔着雨幕仔细一看,居然是个唇红齿白的大美人,身体纤瘦,肩膀单薄,湿透的鬓发搭在额角,更给她添了几分娇弱不胜衣的柔弱气质,当下疑心便去了一半。   “你从哪来的?下这么大雨,你怎么会跑来这边山上?”其中那个黝黑精瘦的男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盘问她。   “我吵架……和男朋友路上吵架,他把我扔路上,这边路上根本没车经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打雷,我就是想找个能躲雨的地方……”许秋来故意前言不搭后语,让人瞧出她的慌乱。   果然,那个子矮放下疑心,目光赤裸上下打量着她的身形,被那精瘦的人手肘拐了一下,目光才稍微收敛,“美女,上面可没有你躲雨的地方,荒山野岭小心出什么岔子,还是回路边等你男朋友吧,他要是再不来,来找叔叔送你回镇上也行。”   ……   对男人眼中口中的恶意,许秋来自有过上次的遭遇,就再敏感不过,她无声握紧拳头,明明已经恶心至极,但在看到高个男人胸口硬鼓鼓的形状后,还是道了谢转身调头往山下走。   “等等!”   没走出两步,她又被身后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唤住。   “你从哪儿来的?”   许秋来不敢肯定刚刚慌乱中她开口时,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两个字不小心带了京腔,是不是被这人看出了破绽,正迟疑着,那男人盯紧她的脸,问旁边的矮个子,“你觉不觉得她有点眼熟?在哪儿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他们最初的目标是陆离,踩点时候每天盯着他进出学校,上班下班,见过许秋来不止一次,当然,那远远的打量可比不得现在细致。   但这张脸的辨识度实在太高了,只盯了三十秒,那微胖的矮个瞳孔一缩,附耳在黑瘦的男人耳边道:“咱们顺带绑来的那个丫头,和她长得像不像!”   这一提醒,黑瘦的男人一震,他们筹备了这么久,自然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当即把怀里的木仓掏出来,“站住,再往前走一步,你的命可就没了!” 第64章   许秋来不会本地方言,不管她找什么样的理由,一个外地女孩独自出现在这荒山野岭,本身就破绽百出。尽管她一再否认,但那张和秋甜六七分相似的脸毕竟不是白长的,稍一深思,她出现在这儿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两人如临大敌,左一遍又一遍问她有没有报警,有没有同伙,甚至把周边到处搜了一遍,但华哥和陆离早已不在原处,自然是白白费力一场。   “确实有同伙,我男朋友的车就在山脚等我。”许秋来话音未落,那抢已经拉动保险栓抵在她的额角。   “但我没有报警,我明白你们的规则,我妹妹的性命最重要。”许秋来摊开手给他看,“瞧,我什么都没带,如果我报警了,现在警察应该和我一块儿站在这儿了。”   到这时候,许秋来看了一眼表,越发冷静下来,水流顺着她的下巴往下落,她用那镇定又冷静的声音半真半假诱导:“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把我妹妹放了,我给你们每人一百万。反正她本来就是意外捎带上的麻烦,早晚要处理掉,不是吗?”   在她第一次撒谎,他们差点相信的时候,许秋来就已经下了结论,这两人智商和文化水平都不高,所以只是打下手的啰喽。   她一边说话,一边打量两人的神色,继续试探:“只要把我妹妹带出来,钱我现在就可以转到你们账户上,我背了电脑。”   她敲敲自己背后的皮质双肩包,“我会静悄悄把她带走,绝对不会报警,不给你们惹麻烦。”   有句话说得好,这世上只要有50%的利润,就会有人愿为它铤而走险;100%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绞首的危险。人在利益面前是最容易被分化的,那矮胖的男人眼神微动,许秋来察觉到这一点,咬牙增加砝码:“每人两百万。”   “你怎么保证你不会报警?”   “我父亲就是死在监狱里的,你说我会不会帮他们?”许秋来试图去摸口袋,木仓顿时抵得更紧,精瘦的男人吼她:“你老实点!”   “别紧张,我只是想证明给你们看。”许秋来把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搜索她父亲的名字,把词条内容递到两人跟前:“我父亲死后没多久,我妈也病死了,主要是气的,你们有多恨警察,我就有多恨,这世上我只剩我妹妹一个亲人,我愿意拿所有的财产和她的性命交换。”   “你爹给你留了多少钱?”   许秋来犹豫着不肯说,直到感受那抢口又往额头抵了抵,才颤声,“一千万不到,还有一处房产。”   “不是说破产了吗?还真是黑啊,那么多员工没留一分钱,给女儿留了这么多。”刀疤矮胖子已经把词条内容浏览了一边,他很有心机地打开她的通讯录查看了一遍通话记录,确认她确实没有和警方的通话记录,连个往来频繁的号码都没有的时候,终于信了她的话。   从事发到现在,秋来联系最多的是陆离,也都是陆离在和警方联系,通话记录自然没有露出端倪。   “五百万,我帮你把那小丫头片子领出来。”胖子笑起来时,眉间连到额角的刀疤越发狰狞。   许秋来似是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却又听他补充,“每人五百万,不是说愿意拿所有交换吗?我老三冒这么大风险,反正都是底层员工身上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你给钱,我去带人。”   老三。这个名号秋来在警方调查的内容里听到过,是个好赌的,在团伙里负责当打手,还有盗车。   如果换个头脑清醒的人,这个时候最先做的事应该是拷问清楚她怎么追到这里来的,然后通知团伙警戒转移,而不是听她巧言善辩,和她讨价还价。许秋来心底已经有了谱,但还是不能立刻松口,又是一番挣扎后,无奈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先说好,如果我妹妹出了问题,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   她叹一口气,“你们就是绑了陆放,也分不到那么多吧,我只能先给你们一半,等我和我妹妹平安下山,再把剩下的转给你们。”   许秋来有一千万吗?当然不,她连拿出十万块都难,可谁让她有电脑呢。   她只需要知道姓名卡号,黑进银行系统,在数字那栏余额加上转账款项,做点障眼法糊弄他们,再通过伪基站发条转账成功的短信,反正只是一组数字而已,再简单不过。反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也没地验证。   胖子撑着伞,她在两个人的注视下打开书包拿电脑,一直没吭声的那个黑瘦男人忽然冷冷开口:“转账随时能被冻结,警方能追踪资金流向,老三不懂,你也不知道吗?你从一开始就没拿出诚意来。老三,把她带回去交给金哥处理。”   他的话中分明还有还转的余地,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许秋来立刻开口为自己分辨:“镇上没办法预约那么多现金,或者你们把我妹妹带上,跟我去一趟T城,我亲自把现金取出来交到你们手上。”   许秋来即便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也诚恳无比,她现在只需要争取时间等警方赶到。   她的表情实在太真实,这一次,精瘦的男人舔了舔嘴唇,终于意动了。   钱财锦帛动人心。   一千万啊!他们摸爬滚打刀口舔血半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如果不是为这几文钱,谁会想冒着杀头的罪再次铤而走险。   那两个累赘,老金本来就决定这两天要处理掉的,如果能让他俩发一笔横财,也不算白白麻烦一场。   越往山上走,穿过果林层层叠叠的枝叶,视线开阔起来,山顶有一小片空旷,三间砖瓦平房,还有个彩钢瓦搭成的仓库,边上停了一辆金杯车,中间那屋子亮着灯,里面传来哄笑和打牌划拳声。   他们人手不少。   秋甜就在这里了,许秋来心中一动,险些按捺不住自己。   然后就听那两人嘀嘀咕咕商量几句,大约在分工,一个在这看着她,另一个悄悄回去拿钥匙开库门。跟许秋来做交易拿到手的钱是跟金哥分到的十倍,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从他们决定私吞这笔钱开始,就已经做好退伙的准备了,私自把人放走,金哥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秋甜睡得迷迷糊糊,悄无声息被人拦腰抱起来,她刚想大声喊,嘴巴就被人捂住了,地上的小胖和陆放睡得像死猪,任她怎么努力弄出响动,也没醒来。   惨了!他们不会是看她家最穷,要先把她宰了吧!   她还这么小,不能扔下姐姐不管!   “呜呜呜……”   大坏蛋,放我回去,我还不想死!   雨声中,秋甜挣扎的响动全被淹没了,她绝望闭眼,听着仓库大门落锁。   眼睛再睁,居然看到秋来就在她跟前!   “姐姐!”她惊喜地瞪大眼睛,一连眨了好几下,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秋来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边走边利索地把她身上绳索解了,一行四人飞快下山。   “王川晨他们呢?就我们自己走吗?”秋甜很快弄明白状况。   秋来朝身后撇了一眼,“救你一个就够我费力的了,哪管得上别人。”   秋甜不知道姐姐是说给背后两人听的,只以为是姐姐带着自己抛下两个小伙伴逃命,想起往日和小胖相处的种种,还有陆放说叫他爸爸交赎金把他们都赎走,心里酸涩极了,总觉得不是滋味。   还没从伤心里回神,她忽然感觉到姐姐在捏她手掌,余光撇着路下面的小坡,拼命给她使眼色。   什么意思?   秋来没看懂,但本能抓紧姐姐的手,有了戒备。   就着这一刹那,变故突生,秋来脚下一滑,怀里裹着秋甜从路上往一侧的斜坡滚下去,躲开了射程。   那精瘦的绑匪心中一震,反应过来正要瞄准,一道人影从侧上方的林子里落下,侧身一个斜踢,剧痛袭来,他的指骨险些裂开,握在手中的武器瞬间飞了出去,只是松手的最后一秒,男人扣动扳机射了一发空枪。   木仓响震起一林子的飞鸟,华哥脸色一变,没时间纠缠了,山上的人一惊动,任他身手再好,双拳难敌四手,那么多人根本跑不脱。   “你们先走。”   秋甜被护在怀里,没受伤,只沾了一身泥,来不及搞清状况,她一咕噜翻爬起身,把落在附近的木仓捡起来抱怀里,跑到姐姐身后献宝:“姐姐!木仓!”   许秋来从前是去过几次射击俱乐部的,准头不怎么样但架势在,她身姿挺直,拉动保险栓指着反抗的两个人:“不准动,再动我就开木仓了!”   “娘的,你他妈打的是这个主意,你从一开始就没想把钱给我们哥俩!”   刀疤胖子脸都涨红了,不想自己终日打雁,居然被这乳臭未干的丫头啄了眼。   “我比你们还穷,穷得只剩一条命了,你们绑谁不好,绑我妹妹。”秋来毫无愧疚之意,把刚从妹妹手上解下来的绳索扔给陆离,“捆上。”   华哥动作利索将两人敲晕,陆离默契地系了几个死结把两个壮汉背对背绑一块儿,从口袋里摸到仓库钥匙,然后就恨恨一脚把人踢到山坡脚下的阴沟里去。   许秋来跟他们一起上山后,陆离和华哥便一直尾随后面。有好几次,他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得快炸了,亲眼看着许秋来把妹妹从两个人手中骗回来,下山时找到合适埋伏的地势,他便赶紧给许秋来发短信。   内容就一个英文单词“dodge”,闪避的意思,好在秋来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指令。   陆离眼睛红彤彤的,分不清是被雨水蛰了,还是失而复得看见秋来想要流泪。   他心里有许多话,然而千言万语涌到喉间,唇角只是笨拙地动了一下。“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磕到碰到?疼不疼?”   许秋来是第一次听陆离用那么迁就又温柔的声音跟自己说话,心里的小鹿蹄子打滑四处乱撞,有点适应不了,把人往前推了推:“陆神,我们逃命呢,认真,速度快点儿。”   许秋来拉着妹妹一口气快要跑到山腰便和包抄上来的特警撞上了,山脚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停满了荷抢实弹的警车。   安全了!   许秋来紧了两天的弦终于绷断,她浑身是泥,朝前踉跄了两步险些没站稳,还好陆离眼疾手快把人扶住。   两天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真实,她浑身冰凉,鼻息间都是泥土的腥气,但妹妹安安全全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   “山上还有两个小男孩儿,都关在仓库里,这是钥匙。”陆离把东西递给领头那队长,三两句交代完山上的情况,“刚刚的响声肯定惊动到他们了,你们要抓紧时间。”   山脚跟队的女警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热水,又找了冬季的警服给几人套上,车厢内的暖气开到最大,许秋来身上的血液才渐渐回暖。   她回头,发现从刚刚到现在,陆离的眼神就像雏鸟一样,一直在目不转睛楚楚可怜地盯着她。 第65章   除了被塌方这样的不可抗力堵在路上那十几分钟,T城特警的这次行动堪称无可指摘。   从上山到救出人质到结束抓博,全程没超过十五分钟。先是控制了屋里听到抢声出来查看情况的绑匪,接着又破门而入抓捕了屋里留守的人,王川晨和陆放两个孩子被抱下山时候,除了受到些惊吓,喊饿,几乎没受什么罪。   只是整个绑架案的核心人物金哥人却不在山上,而是在之前与许秋来她们擦肩而过的那辆SUV里。   据他手底下人交代,这一趟,他本打算回京取赎金的,察觉有人跟踪,情况不对,第一时间选择了逃跑。他大抵猜到了那辆SUV已经暴露,在T城外三十公里的加油站选择了弃车逃跑,等陆离的手下和警方追到时,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许秋来没再关心后续,对她来说,秋甜能完完整整回来,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就是最幸运的事了。   跋涉了几百公里回京,时间已经临近傍晚了。   陆离一回城,还没到警局门口,就被他父亲派来的人连拉带扯弄回去了。   秋甜在警局里吃了满满一大碗杯面,小卷毛乱哄哄搭在脑门上,靠在秋来怀里睡得正香,许秋来做完笔录,警察亲自把她送到门外。   “你这姑娘胆子可真够大的,”老刑警笑她,“你们捆的那俩人,瘦的叫杨永禄,从前杀人判了十二年,胖的盗车抢劫,年初刚出来,两个都是狠角儿,居然给你骗了。”   “我也只是拖延时间,如果没有你们帮忙,我也是没办法的。”秋来并不居功,手指帮妹妹顺了顺头发。   她身板极瘦,七八岁的妹妹至少二十几公斤,她从刚刚抱到现在没撒手,也不知那单薄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力气。   老刑警转身回局里,整理档案时和同事说起来,“……真是好孩子,都没满二十,我闺女有她年纪大时候,整天只知道跟我闹别扭,什么事都不懂呢,人家已经做家长了,又是Q大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敲起键盘来,比我们队里小陈还快。”   “那她父母呢?”   “户口都注销了,家里就她和妹妹,”他往审讯室挑了挑下巴,“这几个倒霉蛋也是瞎了眼睛,惹谁不好惹搞技术的。”   坐在监控显示器正中的男人忽然抬头问他:“你刚刚说,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许秋来啊,怎么了路队?”   “姓许啊……”男人疑惑道。   那天在附小的教学楼下只是随意一撇,到此时,女孩的面孔才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他沉浸在往事中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把那念头甩开。   =   秋甜渡过了上小学以来最幸福的一个星期,学校给她放了一周假修养,她变成了姐姐的小尾巴,秋来恨不得把她系裤腰带上,走到哪儿把她带到哪儿,有时上课都带着她。   临近期末,大多时候教授们也没什么新课要讲,她一般都坐在阶梯教室后排的位置,一边复习,一边赚外快,秋甜一边写作业,一边躲避来自四面八方掐她脸颊、摸她头发的咸猪手。   “秋来,你妹妹也太萌了,眼睛圆溜溜跟个小狗儿似的,借我养几天吧!”廖雪悄悄附耳到秋来耳边。   秋甜是猫耳朵,才听到一点声音立刻抗议:“我概不外借的。”   瞧着秋来没表态,她赶紧先给自己套上一堆缺点,“我很能吃的,而且一点都不听话,去到别人家专门捣乱,不信你问我姐姐。”   嫌弃地把廖雪的手从自己揪揪上扒下去,“别碰我。”   假期最后一天,秋来百忙中甚至抽时间带她去逛了街,买了一堆好吃的,还有新衣服。   秋甜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下的柜子里,“留着过年穿。”   秋来有点儿心酸,“穿吧,过年穿不了的,太冷了,等到那时候我再给你买新的。”   经此一次,师大附小周围的安保又严密了许多倍,常有警察过来巡逻。连许秋来路过学校门口,都好几次被人询问要求出示证件。   把秋甜送回学校的时候,Q大也差不多迎来期末考了。   绩点决定下个学期的经济水平,许秋来不敢大意,每天六点半起来复习。这天在图书馆里闷头连看六个小时书,猛地抬起头时,她恍然想起自己一个多星期没见过陆离了。   警方甚至想给许秋来颁个“突出贡献好市民”的奖章,被许秋来婉拒,把功劳一股脑推倒陆离身上。事实也确实是这样,没有陆神,她根本找不到秋甜。中间有无数至关重要的环节,如果不是他的提点和帮助,她早就失败了。许秋来从没这么感激过一个人,满腔情绪涌到胸口,没想好怎么回报她,陆离就没了音讯。   自那天从T城回来,被他父亲带回去后,打电话也没人接,发消息也没人回,连周三贺教授的课都是助教在上,她又问了徐师兄和韩延,也都说没见人。   许秋来长叹一口气,给写完的碳素笔换了根笔芯,打算继续往下写时,对面有杯奶茶推过来。   上头贴了个纸条——   许秋来同学你好,打扰你看书了,我能请你喝杯奶茶吗?   “许秋来同学不喝红豆奶茶,还是请我喝吧。”途中伸来一只手,半途把奶茶劫走,季时安皮笑肉不笑向人打了个招呼,“谢啦。”   白净金边眼镜的男孩慌张涨红脸,正要开口,却被季时安截住话头:“如果你愿意让个座,给我和我女朋友留点相处空间,我会更感激你的,小同学。”   男生定定看了许秋来两三秒,见她没反驳,才失望地开始收起文具和书本。   被许秋来止住,“不用的,我本来就打算走的。”   她别季时安一眼,收拾东西跟他出了图书馆。   季时安本来就看不进去书,专门到图书馆绕了一圈找秋来的,这下三下五除二把课本都塞包里,假模假样道:“诶呀,我本来还想在图书馆复习会儿呢,谁知道刚好遇见你,那就算了,我们接上秋甜小可爱去吃饭吧。”   “复习什么,你崭新的课本吗?”   “你还别看不起我,我期中高数及格了的。”季时安不服。   “期末可就难说了。”秋来抱着书包走在前面,“你要真想复习,下次就早点来,别人都是凌晨就开始占座的,人家给你让了座,你让他去哪儿看书?”   季时安是最典型的富家少爷脾气,尽管他心地不坏,但自小作为人群中心被捧着长大,是几乎不会顾虑周边人感受的。   季时安被训了也没脾气,他还沉浸在刚刚说女朋友秋来没反驳的窃喜中,从善如流认错,“记住了,那我们现在去接秋甜?”   他自从知道秋甜遭了那些罪,整天想着带她出去玩买礼物。   许秋来可不准妹妹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腐蚀,再说她今天本就有别的事,“你整天就没点正事儿做吗?”   “那你要做什么?我先把你送过去,再回来办我的正事。”   公司有大哥管,他的正事就是吃喝玩儿乐。当然,这话季时安是不会说出口的。在秋来面前,他也想当个上进的人。   最后也没让季时安送,坐公交也就两三站路,她来到那天来过的陆离工作室楼下。   一楼大厅进门需要门禁卡,这当然难不倒许秋来,她只是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上去。   她搞不清楚那些盘恒在胸口的复杂情绪是什么,它们不安地翻涌着,温暖得像是能把整颗心充盈、雀跃,却又矜持、悲伤、胆怯。许秋来敢肯定过去的十几年,她从未有过这样感觉。   大多数时候,许秋来是无畏勇敢的,只在从未涉及的感情领域,她止足不前。   见到又能说些什么呢?   陆离就要硕士毕业了,正常情况,他们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交集。只有她三年后毕业也从事网安行业,才会产生唯一的交叉点。   白色布鞋踌躇犹豫了整整五分钟,许秋来转身往回走。   也就是在这时,她被人唤住——   “许秋来同学?”   她回头一看,居然是陆离外公,“教授?您来这边办事儿吗?”   “栗栗住院了,项目还没做完,我替他来工作室看看。”   “师兄病了?”秋来一惊,“严重吗?生了什么病?他在哪儿住院?”   话说出口秋来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好在贺教授这会儿心里有事也没注意,忧心忡忡道:“发烧,肺炎一个多星期了,整天咳嗽,也吃不下饭。”   他这外孙本来就是个娇气的,一生病,家里万事都顺着他来,不想吃东西,也板不起脸逼他,这几天全靠喝奶续命。   德高望重不苟言笑的贺教授,是个孙子奴,平日里两道严肃的剑眉拧成结。   许秋来低落道,“我都不知道师兄病了,还没好好感谢他。”   也是,淋那么大雨,陆离这种身娇体弱的宝贝,不生病才奇怪了。   许秋来之前的踌躇全变作了担忧,“教授,您这会儿要去医院吗?不然我和你一块儿去看看师兄。”   “行啊。栗栗躺床上都快长蘑菇了,也没个朋友去看看他。”贺教授还不知道是孙子谁也没通知的缘故。又想起来问秋来,“你妹妹还好吗?我听陆离说了,这次真的太凶险了……”   “我正要感谢他呢,这次真的全亏了陆师兄。”   秋来360度全方位无死角把陆离的英勇神武夸了一遍,听得贺教授眉开眼笑,两人不多时就到了医院。   陆离生无可恋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有点想把自己塞进世界死角。   他一会儿后悔自己那天的表现不够英明神武,风头全让华哥出尽了,一会儿又后悔没有在下山的时候没有挟恩图报跟许秋来说出自己的心意,他才发现在喜欢的人面前,自己原来是个闷棍儿,这会儿回到城里,再怎么组织言语,要他怎么开口呢? 第66章   为表探病的诚意,许秋来特意在住院楼下超市买了束五十多块钱的鲜花。   自从家里破产,她就再没为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买过单。而且钱掏出去的时候她居然没有肉疼,可见陆离在她心中确实是和别人不一样了。   电梯楼层越升越高,秋来疑惑小心问道,“教授,是不是弄错了,再往上走是ICU重症监护室了吧……”   “没错的。”贺教授面色尴尬,又忍不住为孙子辩解两句:“ICU有空气净化系统,外面病菌太多了,不利于肺炎恢复。”   不必说,肯定又是陆离在重症监护室赖着不肯出来,觉得全世界的病毒都想谋杀他。许秋来心领神会。   ICU24小时亮着白炽灯,平日里住的都是或垂危或昏迷的病人,气氛冰冷又沉重,是真正花钱如流水的地方,正常人一天都不想多呆,偏偏出了陆离这个奇葩,画风顿时不一样了。派来24小时监护他体温血压心跳的两个小护士没事做,争相帮他换吊瓶做雾化,试图找到体现自己的工作价值。   她买花时候不知道陆离住的是重症监护室,这会儿只能在门口跟护士确认:“姐姐,我这花儿可以带进去吗?”   “不可以哦,原则上只能拿杯子纸巾之类的生活用品进去。”护士笑答。   为什么说原则上,因为陆离自己把电脑带进去了,她做护士以来第一次遇到住ICU还能每天玩儿电脑的。   许秋来可不是陆离那样的刺头,说不让带就不让带,她打算把花转送给护士站的小姐姐。贺教授已经推门进去,门一开,陆离隐约在病房外听到了秋来的声音。   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出现幻觉,陆离自暴自弃疲懒地往床上一瘫,朝老人道:“我又不缺人照顾,贺教授您老就在家看看书喝喝茶,别整天往我这儿跑,您累,我也吵得慌。”   “我还不愿意来呢,还不是你外婆把我赶出来。”贺教授看表,“我就卯个点,定的餐快到了,等你吃完我就回去。你痛快点儿吃了别让老人家操心。哦,还有你的师妹许秋来同学,我在路上遇见她,就带她一块来了。”   陆离大骇:“您怎么不早说?”   贺教授眼睁睁看着孙子忽然精神起来,一个星期来死不活的模样全不见了,他动作迅捷下床踩着拖鞋抓了两把头发,把电脑收起来又忙不迭给自己整整床铺。   贺教授原以为孙子爱面儿,不愿以糟糕的精神面貌示人,心中甚慰,真是他的孙子,   谁知陆离想了想,脑回路不知怎么转的,都走到门口,居然又回了病床,拉起棉被,虚弱地躺了回去。   贺教授目瞪口呆,“你干嘛呢栗栗?”   陆离以一阵咳嗽回答了他的问题,许秋来进门听他咳得那么厉害,吓一跳,赶紧放下包给他倒水,杯子才拿起来,发现贺教授已经把雪梨水喂到陆离嘴边了。   简直小皇帝般的待遇,许秋来讪讪喝了自己倒的矿泉水,拉了个椅子坐床头问候:“陆神,您身体好些了吗?”   “不太好。”陆离摆摆手,“头晕目眩的,整天低烧。我刚听你带东西来了?”   “哦,我在楼下买了束花儿,但护士说ICU不能带进来,我就送给护士站了。”   陆离心想过后等找她们把花要回来,面上却没显露。   等到定好的病号餐送到,许秋来这次抢先动作麻利地帮他架好小桌板,饭菜一盒盒打开,亲自把筷子递上。   见陆离迟迟没接,她解释:“我洗过手的。”   陆离才不是在意她洗没洗手,就是好几天吃不下饭,闻见味道就恹恹地没食欲,但这是许秋来递上来的筷子,被心上人关怀的渴望实在大于不愿进食的坚持。   “都是双人份得,一起吃,你从学校过来现在应该没吃饭。”   许秋来没好意思解释自己是从他工作室那边过来的,“还是教授吃吧。”   “他吃过了。”陆离一口拒绝,把另一双筷子塞进她手里,“外公,一会儿我自己收拾,您先回去交差吧。”   被代表回答的贺教授表示无语望天,临走是又问了几句秋甜的事,交代许秋来带妹妹去家里玩,再找不到话讲,只得灰溜溜出了病房。   一边走一遍有点心酸地想,活到七十几,栗栗还没往他手里塞过筷子呢。虽然他吃过了,但如果是孙子邀请他再吃一遍,他肯定甘之如饴。贺教授算是看出来了,儿孙大了就是不中留,即使是栗栗这样不解风情的男孩子,也有情窦初开的一天。   教授一走,秋来轻松许多,至少不用再束手束脚规规矩矩讲话了。   “这屋子还挺冷的,”许秋来抚了抚手臂上起来的疙瘩,环视病房一圈,“陆神你怎么会想住这儿,这地方住的都是昏迷不醒的病人,想想你躺的床还躺过车祸啊、脑出血癌症晚期什么的患者。”   秋来妈妈去世前在ICU住了十多天,她对这地方没留一点好印象。   这么一说,陆离顿时也觉得渗人起来,如芒在背,躺也躺不住了,“其实躺了那么多天我感觉好转许多,现在就可以转普通病房,护士——”   半个小时候,急诊科谢天谢地送走陆离,喜空出一个新床位。   =   大约是贺教授去工作室时透露了陆离生病的消息,当天下班,陆离手底下的人当天加完班,一窝蜂涌来病房探望他。   人到时候,许秋来还在给陆离削苹果。   猛地一次性见到那么多青春期只闻其名的远古大神,她有些控制不住心潮涌动。人总是有慕强本能,许秋来除了这本能,还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与人一较高下的欲望。她特别好奇究竟是网络神话了他们的本事,还是他们果然有那么厉害。   礼貌地一一问了好,又介绍自己,抓紧时间和他们探讨了几个技术问题,她人美嘴巴甜,不多时便和大家打成一片,甚至交换了联系方式。   陆离自这群人进来后就失去了存在感,一口气憋到嗓子眼,气得肺疼:“我怀疑你们不是来探病,是来考验我忍耐底线的,话这么多,项目做完了吗?人太多我喘不过气,先出去几个。”   此话一出,一众程序员为了留下来开始了他们的争宠表演,有人洗瓶子插花,有人擦桌拖地,连许秋来手上的水果刀都被人抢走了,美名其曰:“小心削到手,妹妹我帮你。”   陆离一听,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五脏六腑都牵着疼起来,艰难对那人挥手:“你快出去,我快忍不住了。”   忍不住什么?   他有心想问问,但看见老板那黑沉沉的不善眼神,明智地选择了把问题憋到肚子里。   秋甜小时候也得过肺炎,秋来像照顾妹妹一样,拍他的背脊,一下一下帮他顺气,“要不我去叫护士来帮你做雾化?”   “不做了!”陆离拉着她的手腕把人带回来,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激烈,他解释,“就是做过了嘛。”   每天两次份额他早就在上午就用光了。   陆离的背挺得笔直,许秋来的巴掌在哪,他就靠朝哪边,秋来以为他还想咳,只能一直帮他顺气。陆离咳过后,眼角含泪,两颊嫣红,鼻管挺直,平日里清冷疏离的厌世脸简直娇艳欲滴,看得她心头一阵荡漾。   陆离被拍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从未想过,原来人世间竟然有这等享受的事,这么简单的接触也能让人心脏满涨、血液倒流,一会儿像是四肢百骸泡在温水里,一会儿又像三伏天里吹了一股清风,也太幸福了吧!   比做雾化还管用,陆离觉得许秋来在医院呆两天,他可以直接出院了。   一帮直男程序员里,有个谈过几任女朋友的,他跳槽到陆离的工作室不到半年,不知道他以往对待女孩子的斑斑劣迹,对他没有其他人先入为主的成见,在病房里呆了一会儿,他就察觉了端倪。   陆神虽然介绍秋来是自己的师妹,但那架势,分明是小狗护食的样子,她稍微跟人家多说几句话他都火急火燎的,见许秋来还在和人说话,他出于求生本能开口,“其实师妹你有什么问题还不如问陆神,我们有麻烦也都是找他的。”   许秋来听到这话有点出乎意料,陆离今年满打满算不过23岁,那么多资历雄厚的大佬都问他?   陆离看着秋来吃惊的眼神,眉毛终于格外得意地舒展开。   男人就明白这个屁确实拍了了马屁股上,坐了没几分钟,他又找其他借口,把其他人一并叫回去,给两人留出相处空间。   大家留下果篮和鲜花,恋恋不舍地起身道别,“陆神你好好修养,赶快出院,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陆离挥着手,心里却想可别再来了,没眼色的家伙们。   笑闹过后,陆离觉得氛围终于铺垫得差不多了,他邀请秋来到楼下小花园走走。   他一遍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想要怎么开口。   单刀直入: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不不不,过于直接。   旁敲侧击: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   好像稍显老套。   你觉得我好不好?想和我谈恋爱吗?可不可以喜欢我?   太莽撞了,没留余地,要是许秋来一口拒绝,他们以后怎么相处?   陆离内伤,“论如何向女孩子表白”可比“论如何找到COW语言的趣味性”难多了,等闲的言语根本不足以承托他纯洁无瑕的感情诉求。   于是他磨磨蹭蹭半天后开口,“那家教育机构的系统你写到哪儿了?我在医院整天没事儿做,剩下的我帮你写吧。”   是的,陆离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帮人写作业,而且他认为自己已经十分直白了。   如果让他工作室那帮人知道他扔着自己家项目不管,帮别人写这种低级枯燥的AO系统,得哭死。 第67章   就在许秋来忙于期末考的时候,证监会入驻启辰的调查已经接近尾声,尽管她很清楚作为启辰的二把手,程峰城府多深心机有多重,但他整理动作这么干净迅捷,还是出乎她的预料。   与此同时,许秋来一直期待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了。   程峰还没和冯安妮撕破脸,只借口证监会调查,在外住酒店套间,然后私底下和他御用的离婚律师见了几次面。   这个男人离了两回婚,前两任妻子愣是没从他身上啃下一分一毫。这回操作起来更是轻车熟路,他明明一清二楚自己头上绿到发光,但对着冯安妮,为了不让她生出防备,竟愣是没表现出一分一毫,可见男人理智狠决起来的时候有多可怕。   但这可不是许秋来愿见的。   第二天就是线性代数考试,数学类科目对她来说比其他科目简单些,秋来特意拨冗到那离婚律师的律所大楼附近转了一圈踩点,最后在律所楼下的咖啡厅停下来。痛心地点了一杯菜单底下最便宜三十八块钱的咖啡,然后在角落落座。   来之前,她已经查过这位大律师的履历、邮箱,这人名叫陆政。   秋来打算到律所的网络里转一圈,然后从他电脑里复制一份程峰的离婚协议和诉状,她在电话录音里听到过他们谈论进度,陆政已经把文件起草完了,完成修改后,会直接递到程峰办公桌上。   普通人的电脑防御大多是脆皮鸡,更何况这种通过公共网络入侵的方式秋来干得轻车熟路,她原以为自己不超过十五分钟就能搞定,谁料一上手就花了一倍时间,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文件。打开一看,许秋来差点没笑出声,男人啊,果然不出所料,结婚时候说是一生所爱、轰轰烈烈,离婚时候,程峰竟然也没打算给人家留一毛钱。   正合她意!   秋来复制文件,手指在键盘舞动,兴奋地把尾巴扫干净,喝光最后一口咖啡,管子吸得咕咕作响,整个咖啡厅的白领高管们都看过来,她才放下杯子,打算收拾电脑回家。   咖啡厅侍者就在这时候端来了甜点和一杯缤纷漂亮的莫吉托。   许秋来微笑拒绝,“您应该是弄错了,这不是我点的。”   “当然,这是对面那位先生送给您的。”侍者也微笑。   秋来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笑容暮地一僵。   那个西装革履金边眼镜,头发一丝不苟朝后梳人模狗样的家伙,不就是她来之前查资料见到的那个讼棍大律吗?只不过网上更广为流传的照片,是陆政在为自己出轨的当事人赢得辩护后,走出法院,被净身出户原告砸鸡蛋的狼狈形象,和眼前这风度翩翩的样子区别实在有点大。   但以许秋来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目光接触的一刹那,还是立刻就把人给认了出来。   刚刚入侵了人家的电脑,结果他请她喝莫吉托?这个世界怎么这么玄幻。   有那么两秒钟许秋来险些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但她冷静了两秒理清思绪后,发现这个可能并不存在,她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计划,来律所这边也是临时起意,陆政怎么可能会清楚呢?   女孩的气质和这间咖啡厅所有的人都不太一样,像是误闯了进来似的,她没有强势的高跟鞋,利落的衬衫A字裙套装,白T牛仔布鞋,一个人坐在窗边的位子,像一支向阳生长纯白无暇的白玫瑰,清丽柔嫩而又充满鲜活的气息。   陆政几乎是进门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然后为自己没有支使助理下楼买咖啡庆幸了二十分钟,也欣赏了二十分钟。招手叫来侍者,给她买了甜点和饮料。   许秋来遇到这样的招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已经免疫了,大抵是长相类型的缘故,别人好像总觉得她纯真要好骗些。   想到总要为手里这份文件找个出处,她接过侍者递到手上的叉子,朝陆政的方向偏头笑了笑。   陆政却是一怔,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会心一击。那秋波眉弯弯似天上虹,黑色的眼眸澄澈纯粹。陆政这会儿有点体会到那些女孩子们的娃娃癖了,这样的女孩儿,本来就可爱得叫人想把她收进橱窗里珍藏。   本来是去拨撩人的,没想到自己被拨撩得心头百抓百挠。陆政先前拿捏的架子和分寸这会儿有点儿顾不上了,他放下杯子径直朝人走去。   陆政自十几岁起换女友如同换衣服,自认练出了一双慧眼,这样清纯的女孩子追起来虽然费力一些,但是滋味也与常人不同。   谁知坐了半个多小时,他聊了自己许多,可他对女孩除了名字和年纪,其他却还是一无所知,简直可以算惨败了。好在还算交换了联系方式,他只能用还有把人约出来的机会聊以慰藉。   饮料喝完,陆政在遗憾中目送佳人收拾电脑离开。   许秋来走出咖啡厅,就直接去了美院附近偶遇冯安妮,她记她的课表和活动路线可能比冯安妮自己记得还清楚。   一段时间不见,被爱情滋润的冯小姐简直容光焕发,风姿绰约,堪比刚结婚那会儿。她只知道程峰忙自己的事没时间管她,或说在他的刻意放纵下,她最近每天都能抽出机会和小情人见面厮混,却不知道自己被拍了照片原封不动地送到程峰手上。   她心情不错,遇到许秋来特意停下跟她打了招呼,甚至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许秋来从遇到她起,却是一副神色僵硬,吞吞吐吐,恨不得立马逃开的紧张模样。   “你今天怎了?”冯安妮瞧出她有事隐瞒,心中疑惑,把手轻轻搭在她肩膀,柔声问起来,然后又道:“有事可以跟我说说,我也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虽然未必帮得上忙,但能给你一些建议也说不定呢。”   她是做老师的,柔声细语说起话来,格外有感染力。许秋来的泪光盈在眼中,几度险些落泪,“老师,您对我太好了,我……”   “我在听呢。”冯安妮鼓励地轻拍她两下。   秋来下定决心一般,终于闭眼开口:“我有件事必须要告诉您,我真的不忍心您被瞒在鼓里。”   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与自己相关,冯安妮有些错愕,秋来这样没有背景的女孩子,能知道什么?   “我最近认识了一位律师,那人可能您也认识,他叫陆政,他请我喝了饮料咖啡,我在他的电脑上看见了一些东西……”许秋来故意让自己语言的条理和逻辑混乱一些,显示出自己的张皇失措。   起初听那老套的开头,冯安妮还以为是又一个俗气的搭讪和心动的年轻人的故事。   直到听见陆政的名字,冯安妮才惊讶起来,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升上心头。为丈夫一连打赢两场官司的律师,她怎么可能不认识,正因为心虚,她不自觉地抓紧秋来肩膀,“你看见了什么?”   “他在起草起诉您的离婚诉状。”   轰!   冯安妮如遭雷击,险些没站稳,许秋来扶着她唤了两分钟,冯安妮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面若死灰、如丧考妣,嗓子沙哑继续问她:“你看到了多少内容,一个字不要少地如是告诉我。”   许秋来直接拿出了U盘,“我在他去洗手间的时候拷贝了文件,他不知道我和您认识。”   那当然,谁能料到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太太会和个毫无背景名不见经传的女学生交好呢?   冯安妮勉强让自己恢复镇定,唇上恢复了一点血色,追问道:“他发现了没有?你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私自拷贝这样的文件是犯法的。”   “我……我不知道,我一想到您遇到这样的事,就慌张极了,只想赶紧让您知道真相,来不及考虑其他……”秋来在她的点拨下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   “没关系,”冯安妮把U盘放进包里,手松开一些抚了抚她的头,“你做的很好,秋来,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但陆政作为律师,也只能忠于自己的工作,你千万不要因此疏远他,以往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跟他相处。”   是想让自己继续为她打探情报吧。   许秋来心里明明白白,脸上却是一副被洗脑、感动至极的样子:“老师,您真的太善良了。”   许秋来选择自己告诉她,而不是用其他任何婉转,把自己开脱在外的方式,就是要在冯安妮面前挂上号,让她明白自己在这件事情中是可信任的人,如果她足够聪明,此刻应该明白要怎么做了。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趁入驻启辰的调查组还没走,就着这个机会把程峰弄进监狱,这是最好的办法。   作为枕边人,她肯定能拿到比别人更有力的证据。   陆政发现自己电脑有些不对劲,他下楼坐了一会儿,回来电脑竟然比出去时还烫,又没运行什么大的程序,问了门口的助理,也说没人进来过。   这就怪了。   陆政小时候的梦想可是做个侦探家,他较真起来把工作都扔朝一边,查完监控还不信邪,一点一点地毯式在自己电脑里搜查线索,终于发现一个文件在下午三点四十被打开的历史记录。   那时候他人可还在咖啡厅呢,可监控上显示确实没人进来过,难道有人入侵了他的电脑?   有个在这方面天赋出众的远房堂弟,陆政的脑子转弯可比大部分人活络,当天午饭前,他就抱着电脑去了陆离工作室。   许秋来删光了所有系统日志、安全日志、应用程序日志,抹干净入侵痕迹,却偏偏遗漏了一个随意点了一下的文件浏览记录。   这也不能怪她,普通人的电脑没有入侵价值,也根本没几个人会注意这些,当人在心理上漠视对手的时候,很容易就会翻车。   虽然沾亲带故有点儿血缘关系,但陆政在陆离面前一向没什么哥哥的威风可言,他大哥大嫂在集团工作,在栗栗面前倒是还说得上几句话。   他捧着电脑跟在陆离屁股后面绕了半个小时,陆离终于松口,把电脑给了手底下的人去追踪,然后开口:“政哥,下次你可真别再拿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来找我了,上次也就算了,这回我赶项目,好忙的。”   他指了指自己电脑屏幕,上面是老婆未完成的OA系统编写页面,虽然看上去字符密密麻麻,其实根本没啥技术含量,就是欺负陆政看不懂代码。   陆政却觉得,陆离这是嘴硬心软,平日看起来冷冰冰的,上回却为了找回陆放这个平日没说过几句话,还收拾过一回的堂弟舍生忘死,是个重情重意、顶天立地的真汉子!(大雾) 第68章   陆离把电脑交给的那下属,是信安界出名的反追踪高手,人送外号小展昭。   陆神在众目睽睽下把任务交给他,小展昭是真觉得陆神太给自己面子了,当即抖擞精神,拿出九牛二虎之力追踪这个小毛贼归案。   原以为对方既然能留下痕迹被陆政这个普通人发现,逆向追踪捉到他应该是易如反掌之事,未曾想对方很有反追踪意识,时间拖得越久,看着陆政期待的眼神,他汗珠子有点往外渗了:“哥,要不你先去吃个下午饭什么的,等会儿再回来看看?”   “那怎么好意思,我请你吃饭,等弄完一起去吧。”   “主要我干活时候有人在旁边盯着会有包袱,影响效率。”   陆政怀疑地盯着他:“弟弟,你行不行啊?”   “应该能成。”   弄半天还是搞不定的意思。   陆政心想要是他吃饭完回来这小子还没找到,怎么着也得叫陆离亲自出马才行。   人一走,小展昭瞅着四下无人注意,赶紧抱着电脑往二楼跑,“陆神,您帮帮忙,这小子特鸡贼,用了一堆代理服务器,绕一大圈好不容易出来揪着点尾巴,然后抓出来的数据包又是一大堆iP地址,我把范围缩了再缩,找得头晕,实在是排不出来了……”   陆离写得正投入,听小展昭讲对方的隐匿过程,忽地觉得这流程仿佛有些耳熟,头一抬,“给我拿过来看看。”   陆离接过电脑瞧了十五分钟,几乎要确定,这和上次在启辰做渗透测试时遇到的是同一个人了。   每个黑客都有一套自己的入侵方式和隐匿方法,万变不离其宗,再怎么小心行事轨迹都会有相似之处。和上次入侵启辰不同的是,对方这回的戒备没有那么强烈,连上次五分之一的跑路功底都没发挥出来,小展昭没费什么力都快要找到她了,只是在庞大的数据面前暂时迷昏了头而已。   陆离平日是不愿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的,但这个人和他也算有点儿渊源,刚好工作室忙碌近一年的安全风控系统马上就要进行第一次测试,集这么多高手心血之大成的安全风控系统,刚好有个厉害的反向追踪大数据筛选功能,他心念一动,片刻间便下了决定。   许秋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她心情颇好回到家,给秋甜做了个红烧排骨和蛤蜊蒸蛋,等着妹妹写完数学作业开饭的空儿,打开电脑查询Q大教务系统新登出来的数据结构课成绩,蓝色的进度条卡了三十秒,电脑屏幕忽然一黑。   许秋来起初差点儿以为是停电了,她在自己的领域有着绝对自信,纵横网络以来几乎没遇到过敌手,压根没想过自己的电脑会被攻破。   两秒钟过去,秋来只听电脑的风扇还在继续传来嗡鸣,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她的电脑其貌不扬,硬件和软件性能都是顶配,她爱惜电脑比自己的脸蛋更甚,天天搞检查优化,电脑无缘无故死机的可能微乎其微。   就是这一秒,笔记本的摄像头灯一闪而过,许秋来身体远比思维更快地作出反应,她啪一声把电脑合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掉网线。   完蛋了。   这是秋来心中第一反应,心脏跳动剧烈,耳边就差开始循环播放铁窗泪。   是陆政吗?他发现自己入侵了他的电脑?   的确,他电脑设置的防火墙确实比普通人更厉害些,但却不足以让她生出戒心,现在看来,那些破绽百出的漏洞却更像是在钓鱼。她这只蠢鱼可不就被吊上来了吗?   好在她电脑的里到处是陷阱,摄像头设置了禁止开启模式,从摄像头灯启动提示到解锁加密尚有一段距离,秋来确定对方应该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如果要起诉,这就失去了直接证据。且就算她当时没来得及拔网线,对方一旦解锁失败一次,电脑会直接给她的摄像头、蓝牙包括WiFi和麦克风强制断电。   只是她的防御系统居然在悄无声息间溃不成军,这令许秋来整个人都感受到了极大的挫败,脑子里嗡嗡响了几秒钟,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打开断网的笔记本,撕厚纸胶带用物理办法堵上摄像头和麦克风。   如果真的被发现了,秋来是请不起律师的,应该说,她那点钱能请到的律师和陆政完全不在一个量级,还不如不要白花这个钱,留给秋甜念念书。   许秋来打开系统后台搜索,想找到对方在试图解锁摄像头之前还浏览过什么内容,好在并没有其他浏览记录,对面应该还没来得及看。   她的电脑页面当时正在登陆Q大教务系统,不知道有没有在页面刷出来之前断网,许秋来只能祈祷这次能和上次一样好运,对方没看清楚她的学号。   陆离再刷新页面时,对方网络已经连接不上了,动态ip更换,Cookie已经改变了地址,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据他上次的经验看,那个人胆子小得很。   真正让他意外的是,这人居然也是Q大的学生,之前一闪而过的系统登录页面映入脑中。陆离仔细回想那零点几秒钟内瞥见的学号,中间看得不大清楚,但总觉得有几分眼熟,打头的年份代表对方只是个大一新生,尾号是3130……   秋来的学号不也是这个尾数!   陆离心中一震,这世上恐怕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吧,刚好有个大一新生技术厉害,刚好对启辰也有敌意,刚好学号尾数和她相同……   所有的事实都只指向同一个结果。   秋来为什么紧抓启辰不放?为什么要入侵陆政的电脑?   她知道陆政和他的关系吗?知道他的身份吗?   传说中的环亚小太子从不在媒体面前露脸,但在当下的时代,有人想在网络面前藏住秘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秋来既有那么一身本事,只要稍微花点心思探查,他在她面前便没有秘密可言。   陆离想到这种可能,竟然觉得心里有点痛。   打他从娘胎里出来那天起,身边的人对他好便鲜有不带目的的。   几周岁的幼儿园同学就一个个被家长耳提命面不能和陆离冲突,让着他,得和他做朋友,家庭老师讨好他是想做陆夫人,圈子里的哥哥们捧着他带他玩儿,背过身却骂乳臭未干的小子。这个身份给了陆离太多光环,但也夺走了他太多东西,他无法分辨那些善意和关怀是真心还是假意,当他一无所有之后还是不是一样存在。   直到他在媒体面前彻底销声匿迹,来到Q大上学,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   脱离那个金迷纸醉的上流圈子,真正的世界终于对他敞开,善意纯粹,恶意真实,陆离享受这样的日子。   也因此,在陆政电脑里翻到有关启辰的文件夹时,陆离竟长长松了一口气,秋来不是针对他就好。   庆幸之余,他回头问陆政:“你和启辰有往来?”   “当然,我是他们的法律顾问。我的电脑被入侵和他们有关系?”陆政马上抓住重点。   “没关系,我就是问问。”陆离下意识隐瞒。   陆政沮丧,“栗栗,那个人这么厉害,连你也追不到吗?”   “嗯,追不到,所以你别白费力气了,你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值得人费心查你。”   他才是受害者好吗?   陆政委屈,“栗栗你真不讲理,我遵纪守法在你眼里怎么就成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了,罪犯也总得有人为他们辩护吧?”   “那你最近为谁辩护?”   陆政话到嘴边又合起来,“不能告诉你,这是职业操守。”   陆政不说,陆离的鼠标也不小心划到了最近浏览记录,不就是启辰CFO程峰的离婚起诉。   他看在眼里,面不改色把最后的入侵痕迹删光,电脑扔进陆政怀中:“我也不想知道,抱着你的电脑走开吧,我要下班了。”   小展昭目送人下楼,怀疑道:“陆神,小风真没把那个人的ip找出来吗?”   “小风”就是陆离刚刚启用的风控系统的名字,一整个工作室辛辛苦苦整年,他不愿意相信连个数据筛选题都做不出来。   陆离懂得他的失落,想了想,开口道,“其实找出来了,但我决定帮理不帮亲。”   =   不夸张地说,许秋来连期末考都是在胆战心惊中度过的,生怕穿制服的人从哪个角落里出现,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带走。   她煎熬了两天,风平浪静考完所有的科目之后,终于确定,那天Q大的教务系统页面应该确实没有刷出来。   虽然又躲过一劫,但许秋来心中一点庆幸的感觉都没有。   如果她的技术不升级,对方可以找到她第一次,自然就能找到她第二次。   许秋来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什么时候被这么按在地上摩擦过,她只要一想起来脸都是火辣的,羞耻、后怕。   知耻而后勇,暑假一开始,她除了到兼职的教育机构坐班,就是每天埋头苦练精进技术。   空闲的时间照例戴着耳机监听程家动向。   起诉书交出去前,许秋来设想过每一种可能的应对措施,唯独忘记了,这世上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时刻保持冷静理智,起码冯安妮不能,她居然没沉住气,直接和程峰摊了牌!   她居然用程峰同样在外面有女人的证据威胁,试图把事情闹大,这行为在秋来评价简直蠢到家了!   像程峰这样的狠人,一击不中,他根本不会再给你机会,因为证监会还没有完全从公司撤离,他不愿多生事端,家中一场大战过后,他直接派保镖和佣人把冯安妮看守在家里。   冯安妮的情人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胆敢给程峰戴绿帽子,不到三天时间,他签字的财务报表出了个大差错,被事务所直接辞退,官司缠身离坐牢就差一点点。这还不算,男人在去找律师辩护那天,回家路上,横空冒出来一辆车,将他左小腿撞得粉碎性骨折。   秋来凌晨六点钟不到就起床,在通话中听闻消息时,一边眉开眼笑一边录音,当天班也不上了,收拾了书包,打算去冯安妮家里探望,未曾想才下到一楼,陆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   天才蒙蒙亮,楼道里的灯还未灭,秋甜在楼上睡懒觉,他头发翘着一小簇,转过头来,宣纸一般白皙的皮肤上,眼下的青黑格外显眼。   许秋来大吃一惊,“陆神,你怎么来了?”   “我连续来了几天都没找到你,每次来你都已经出门了。”陆离冷着一张昳丽的厌世脸,声音却似乎有点委屈。   许秋来只当自己听错了,她假期每天忙着兼职,快比平时上学还起得早了,陆离这种睡懒觉的网瘾青年天天扑空也是正常的。她主要想不通:“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   “我就想看看你究竟能起多早。” 第69章   秋来今天忙着去冯安妮那儿,八点左右冯家的保镖换班,佣人出门买菜,不能错过机会,但她又不能跟陆离说,只好直入主题:“陆神,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虽然她已经尽量控制自己的急迫,但陆离还是从言语中感受到了自己讨人嫌的气息,他忍了忍,从单肩包拿出电脑打开,饱含期待道:“你给我的部分我已经写完了,你看一眼还有什么要修改。”   “这么快!”许秋来是真震惊了。换她自己来写至少要两个礼拜,知道陆离思路清晰速度快,但快到这么令人发指的地步也太夸张了。   陆离没出声,下巴微扬,唇线抿直冷艳脸,眼珠子却悄悄朝人撇去。   秋来不知道他夜以继日赶完就是想早点找到理由和她见面而已。   放在平时许秋来一定邀人上楼好好感谢他,但她今天赶时间,抬头瞧了一眼楼上,接过电脑就地在楼阶上坐下来。   “这个最优解怎么想到的……写得太棒了吧,这思路真绝了……”许秋来各种花式夸。   陆离起初还美滋滋,可夸了半天,秋来始终没有进一步表示时,他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许秋来的夸奖只是嘴巴说说,其实毫无诚意!他那么多天不打电话,巴巴地非要在楼下等人是为什么?   陆离想不明白自己不甘心什么。   因为他还从未屈尊降贵帮过人这等小忙,为这种浪费时间精力的事情全心全意忙碌那么多天,放在别人身上估计早就感恩戴德,现在居然连杯水都没喝到,也实在太惨了!   许秋来收起电脑站起身,没等她把“我今天有急事,我先走了,改天请你吃饭”说出口,陆离厚着脸皮抢先道:“上次从T城回来你说要感谢我,我现在正好饿了,今天正好有空,你两顿饭并一起请吧。”   许秋来这下实在不能把拒绝说出口了,她神色为难犹豫了两秒,陆离感受到她的停顿,“那算了。”   他把电脑放回书包里,长腿迈开转身就走。   这是生气了?   没等许秋来想明白,求生欲使她先开口道:“陆神,你等等!”   灰暗晦涩的世界被这声简单的“等等”终结,陆离停住脚步,心情多云转晴。   “华哥呢?他今天没跟你过来吗?”许秋来望向他身后。   “他老婆今天生孩子,我给他放了一天假。”   “……其实该好好招待你的,但我今天要去北宸那边儿,不然早点我们就在路边随便吃点儿,中午你随便挑地方,我办完事情就过来找你。”许秋来找了个折衷的办法。   许秋来当真只在路边简单买了两个煎饼果子,唯一值得称道的,她点给陆离那份是加了火腿肠鸡蛋培根的贵族套餐。   陆离对吃的东西一向不是很挑剔,他兴致勃勃挨边上站着看人摊饼磕鸡蛋刷酱,动作行云流水,颇为新奇的样子。   “你难道没吃过煎饼果子?”   “一定要吃过吗?”陆离偏头反问。   他吃东西的口味固定,不太尝试新食物。今天如果不是跟着许秋来,他平日是吝于在这种乱七八糟往上加料的小摊子面前浪费时间的。   “没问题,但我怀疑你是南方人派来的奸细。”   陆离的冷艳脸一下被她逗笑了,他解释:“我外公是南方人,被Q大聘为终身教授之后,才在北方定居的,我小时候跟我妈回去在南方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口味偏甜,叫外公外婆,而不是像北方人一样称呼姥爷姥姥了。   说话间,摊主把陆离的豪华贵族套餐递上,满满一大袋,需要双手捧才能拿得下,他趁热咬了一口。   清晨煎饼果子的雾气缭绕中,他笑起来的样子如同三月的雪色初霁,冰雪消化,嫣红的唇角蘸了一点酱料。   “好吃吗?”   “好吃。”   许秋来这下算明白古人为什么说秀色可餐了,她目光挪了两下没移动,直到陆离转过来侧脸道:“你去哪儿?我今天没什么事做,陪你一块儿吧,等你事情办完在附近吃饭。”   那声音实在太好听太柔软了,许秋来下意识嗯了一声,直到反应到他说了什么,心中才警铃大作,直呼美色误我。   可惜这时陆离已经在满身找零钱,兴高采烈跟着她准备进地铁口了。   秋来进站前把煎饼果子三口两口塞嘴巴里,吸取上次的经验,过了安检就紧紧拉住他的袖子不敢放开,华哥不在,她可不能把人小少爷弄丢了。   下扶梯走了一会儿,秋来忽然发现人拖不动了,回头一看,发现竟是他的煎饼果子袋子勾在人书包扣上了,   许秋来有时候觉得陆离聪明得过分,有时候又觉得他真是个没什么生活常识的笨蛋,像带着煎饼果子坐地铁这样的事,他居然也做得出来。   “小哥你松手,别以为长得帅我就不打你啊!”那被他拽住书包的男人着急上地铁,急得要举拳头了。   “别生气别生气!”秋来赶紧把人手按下来,抓紧陆离手腕,“栗栗地铁来了,你快拽下来扔掉!”   陆离不干。   “等会儿我重新给你买!”   陆离终于松手,不舍地目送那煎饼果子袋挂在人书包上一摇一晃走远。   从地铁上下来,人都挤掉半条命,秋来气喘吁吁把人安置在附近的网吧,点了个煎饼果子豪华套餐加强版外卖,终于得以脱身,赶在保镖换班的当口,抵达冯安妮居住的别墅区。   这边别墅的安保十分严密,但对许秋来而言,制作一张门禁卡再简单不过。   她事先在负责这片地产的物业公司用钓鱼链接找到密码,用工具反复尝试三次将密钥记录下来,又花两百块买了个PN532硬件设备将密钥复制粘贴到她们家多余的卡上。因此,通过外围的门禁时,她只压低帽檐顺利便进了小区。   一声开门的嘀响后,年轻的保安多瞧了她一眼,这边业主进出基本上都开车,很少看见步行的,买菜的佣人一般是中年人,年纪也对不上号。   可惜,盯了半晌,他只瞧见一个白皙的下巴。   十分钟后,许秋来照着地址找到了冯安妮家楼下,按响门铃。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人隔着电话门禁视频问她来意,不出所料,别墅的安保换班,现下屋子里只有这一位保镖,只要搞定他,许秋来就能进门。   “我是冯教授的学生,她之前叫我期末作业完成之后拿来给她过目的,我联系不上她的号码,只能直接过来这边了。”   “冯教授不在。”男人答道。他们雇主是下了命令,严禁夫人出门和客人来访的。   许秋来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你说什么?”   “我说,冯教授不在,请你改天再来。”   “对不起,可能是门禁电话出了问题,我真的听不大清。”   许秋来眼睛疑惑,神情无辜,男人不疑有它,打开别墅门,越过院子直接出来回答:“我说,冯教授……”   “老师!”许秋来抬头眼睛一亮,来得正好。   冯安妮听到声音,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二楼的窗户。   她眼眶快要湿润了,她万万没想到,在屋子里被半软禁了那么多天,第一个察觉异样来探望她的,不是她的父母兄弟,不是她的情人朋友,而是许秋来这个算得上萍水相逢的孩子,她只给了那孩子那么一点点善意,而她却总是在危难中一次一次给她莫大的帮助。   “对不起,你不能进去。”保镖拦住她。   “为什么?我老师在叫我呢!”许秋来惊诧地瞪大眼,“你们这是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吗?我不过让老师帮我看幅画而已——”   男人皱起眉,还是没有让开的意思,“对不起,请你不要为难我,我也是奉命行事。”   奇怪的是,这次许秋来却没再硬闯,她整了整衣领,挺直脊背,神情彻底严肃起来,“一个人抚养瘫痪的弟弟很辛苦吧?”   男人立刻惊诧戒备地瞪大眼:“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我是X城经侦队特别行动组警察,现在正在执行公务。”   许秋来面孔威严,有条不紊从书包掏出准备好的经侦组的警官证,从姓名到警号全部都是真实内容,区别只是她换了自己的照片而已。   “你知道启辰已经被证监会入驻调查吗?程峰的犯罪行为警方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假如你还要继续阻止我进门,根据《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条,你至少会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现在、立刻让开,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   她给出的时间已经足够男人将警官证看清楚,男人不过比许秋来大几岁,从小学武术,十七八岁参了军,没念过几天书,许秋来的气势咄咄逼人,他竟真被唬住了,摆手连道:“我只是拿工资办事,老板的事情我不知道,和我没关系的!警官,你有什么话赶紧进去问,再过一会儿做饭的阿姨就买菜回来了。” 第70章   冯安妮披头散发甚至连妆容都没有化,两颊浮出一些斑点,样子比秋来往日任何一次见她都憔悴。   房间里的座机只剩一个裸露的水晶头,秋来的视线只绕卧室看了一圈,便判断出她现下的处境。   “老师,您怎么瘦成这样了!”秋来一见面就惊讶道,“我这段时间一直联系不上您,又想到那天的协议心里害怕,就想过来看看,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这么过分!”   “不然我们报警吧老师,怎么能这么对你呢?”秋来义愤填膺。   冯安妮只犹豫了一瞬间,便否定了这个提案,像她这样的人,社会地位和名声大于任何东西,她摇摇头,“秋来,谢谢你来探望我,能把你手机借给我吗?我需要打个电话。”   许秋来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而且她大概知道她这几通电话会打给谁。打给情人,对方大概率会向她哭诉自己的遭遇,打给家人,对方肯定劝她挽回婚姻,求程峰回心转意,那些贵妇朋友更是一个比一个靠不住。   只大约十来分钟,冯安妮便红肿着眼睛打洗手间门。   秋来相信她对自己现下的处境危急到什么地步已经有了一定认识,趁势替冯安妮递上纸巾,轻拍她的背,发挥出自己十二分的洗脑功力轻声安慰道:“老师,您在顾虑什么呢?害怕离婚吗?我虽然不认识你的先生,可他已经都这样对你了,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分明是你在遭受非法待遇,为什么不能用法律保护自己?你在我心中一直是个独立勇敢的人……”   半哄半劝中,冯安妮终于忍不住靠在她怀里失态地低声啜泣起来,不知道是为自己即将失去的贵妇身份痛心,还是为未卜的前程感到恐慌。   秋来声音轻柔安抚,面上一副悲天悯人,眼睛却不时看表。   心想她花那么大力气混进来,可不是来听人哭诉的。   好在第五分钟过去后,冯安妮终于哭够了,她像是终于下定什么决心,注视她,紧紧握住她的手:“秋来,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要拜托你,我能信任你吗?”   许秋来面上有一两秒钟的懵懂茫然,随即,她像是意识到自己被委以重任,终于反应过来,眼睛里闪着水迹同样努力地回握她,神色凝重:“当然,不管怎么样,我肯定站在你这边,我会帮你的,老师。”   接下来,冯安妮带着她穿过长廊,叫秋来帮忙把大厅一支一米来高的嘉庆官窑花瓶小心翼翼抬起来,从中倒出一支钥匙。   见许秋来疑惑的视线,冯安妮有些尴尬,却又不知怎么解释。   这还是她刚嫁进来,和程峰关系最亲密的那会儿,悄悄用他的钥匙刻的复本。   程峰为人疑心很重,平日在书房办公,她想送茶点连进都不给进。也多亏了他自始至终不曾对自己放下的戒备心,联想前面净身出户的两个前任,冯安妮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一个枕头上睡了几年,朝夕相对,她其实对程峰藏东西的地方清楚得很。   推开三楼一间影音室投影幕布后一间隐秘至极的暗墙,是一道厚重的金属门,冯安妮用锁将钥匙打开,里面是一间狭小的储藏室。   架子上码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文件夹,几小摞美钞和现金,她看也没看,直接打开其中一个柜子。重头戏这才来了,里面是一个半人高的保险柜,只有虹膜和密码两种开锁方式。   秋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小声惊呼,冯安妮食指竖在唇畔,示意她噤声,然后专心输入密码,她每按一个数字都停顿一下回忆,一旦输错三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程峰那边会立刻得到提示。   密闭的室内一丝风也不透,一连两次,密码却始终显示错误,冯安妮此时已经把所有的程峰常用密码试完了,不敢贸然再动。   实在没办法,她只得回头向许秋来求助:“你是Q大计算机系的学生,前段时间不是还参加过信安大赛吗?这种程度能不能不触发警报把保险柜打开?”   秋来在网上搜索了保险柜的牌子和型号,发现这还真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   “要是触发警报,老师,我不会被捕坐牢吧……”秋来为难。   “我知道里面有很重要的证据,只要拿到手,我丈夫肯定愿意跟我和平离婚。”冯安妮想了想,顾虑到不能暴露许秋来,也只能失落起身,目光移朝一旁的书架:“既然打不开也只能算了。你帮我找找看,也许还能在这些东西里发现点有用的。”   秋来才听“很重要的证据”,心念立刻一动,她意识里面肯定是能掣肘程峰的铁证。   她前段时间才刚刚发誓再也不冒险,现在念头又如野草般疯长出来,几乎快要克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指。   怎么办?怎么办?   这个英国进口的保险柜只剩下最后一次输入机会便会响起警报,而且她现在只有光秃秃一台电脑,根本没有趁手的密钥爆破硬件工具,   时间只过去了两三分钟,却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秋来的大脑引擎飞速工作,千回百转绕了一圈。   这款保险柜虽然造价高又精密,但是厂商为了防备电量不足无法开柜,为它提供了可供充电的USB端口,这就留下了可供物理入侵的安全隐患。输错三次会自动向程峰发送安全警报,说明它甚至还有网络连接功能。   “老师你先找,我尽量试试能不能打开。”   只有有网络,没有她抵达不了的地方。   许秋来深吸一口,看了一眼时间,坐下来给电脑开机。   她首先叫冯安妮找来一根数据线,用于连接电脑和保险柜的两个端口。   程峰的手机和电脑各种登录账号的信息她其实很清楚,冯安妮不懂行,几乎已经不抱希望,忙着翻架子上的文件,秋来就趁这时间下载了一个厂商官方出品的APP,用记录中复制来的密钥信息登录。   也是在登录后,许秋来才吓了一跳。   原因无他,这个鸡贼的厂商居然为贵宾客户定制了开箱通知功能,箱子里还有摄像头自动记录影像,也就是说,如果冯安妮刚刚顺利打开了密码箱,她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将出现在程峰的手机终端上。   这个险恶的世界果然一分一秒都不能放松警惕,秋来拍着胸脯一阵后怕,小心翼翼绕过所有的警报器,将报警可能拦截解除,然后毫无负罪感地调出她自己编写的破译工具开始运算。   保险柜支持远程监控功能,厂商和世界最大的系统开发公司签约,使用他们最新版本的系统令这套功能得以运行。最大的系统开发公司也意味着使用最为普遍,最广为人知。恰好,秋来可是能将这家系统公司各个版本协议倒背如流的怪咖。   她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屏幕,鼻尖渗出汗珠,眼睛又瞥向手腕估算时间,觉得在等三分钟差不多应该足够结束了,她得在佣人买完菜回家之前出门。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发生,楼下那年轻保镖在大厅忽然提高嗓音喊道:“程先生回来了!”   声音隔着楼层传来已经不大清晰,但室内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两人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冯安妮的心砰砰提起来,程峰往日这时间应该在公司处理工作的,怎么会忽然回来呢?   她一慌便手足无措起来,刚刚找出两本稍微有用的文件,一下子没抓稳,直直往下掉,眼看就要撒得满地都是,好在秋来眼疾手快探身稳稳接过。   “老师别慌。”她提醒冯安妮。   “秋来,你还要多久,这柜门真的能打开吗?”女人鼻尖冒汗。   “再给我三分钟,应该能。”   冯安妮计算了时间,一咬牙,决定相信她一次:“保险箱里有个银色的硬盘,大概这么长这么宽。”   她用手比划着,“启辰历年的真实财务报表都在里面,你把东西拿走,暂时替我保存,我来拖住他。”   接下来,她用最快的速度将别墅方位和路线朝秋来讲了一遍,“……地下车库有个阿姨进出用的小门,一会儿你就从那儿出去,我会再联系你的。”   人一下楼,密室里的空气更紧张了。   时间还剩两分半钟,许秋来的心脏噗通噗通跳,胆子却一点也不小。趁工具运算的时间,她把电脑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扒出手套戴好,眼睛眨也不眨越过那堆美元和现钞,开始满书架找东西。   但凡和齐进、季父有关的文件,她都翻出来一目十行扫过,最后竟真让她找到了几张重要协议,她来不及一一细看,一边翻,一边拿出手机扫描拍照留作证据。   时间一到,她编写的工具终于将口令破解开,摄像头和开柜提示已经被她事先拦截。许秋来蹲身,指尖飞快输入密码,在长长一声滴响传来保险栓弹开的声音过后,用手肘擦了把汗,在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到硬盘。   可这东西却不止一个,秋来拿着一模一样的两个银色硬盘顿住。   她记得,这款硬盘是她父亲的公司光赫驱逐在几年前发售的,作为当时存储量最大、使用寿命最长的昂贵硬盘,曾风靡一时。但电子产品的更新换代速度实在太快,这硬盘的存储量放到今天已经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一个呼吸,秋来选择将两个硬盘都放进包里,清理干净痕迹,退出密室。   冯安妮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人拖住,秋来下楼时,还听见她在二楼主卧和程峰吵架。   许秋来把一颗心沉到肚脐眼,眼观鼻鼻观心,无声无息下了楼。她感觉自己要是回到百年前搞谍报工作,说不定会很有前途。   载程峰回家的司机和年轻的保镖这会儿在一楼门口抽烟聊天,也可能是小保镖特意替她帮人稳在门口。   秋来置身楼梯背面躲了好一会儿,确认两人的方位已经注意不到她的行踪后,这才一溜烟折进通往地下车库的楼梯,好在她这次运气不错,没再撞见买菜归家的佣人。   最后,秋来闪身关门,小小的学生电脑包,就这么背着程峰关系到程峰身家性命的全部文件,自他们家门口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直到远远出了小区,她才找了条长椅坐下,将近一小时内她在这间别墅区所留下的监控影像全部替换清除,不留后患。   =   陆离惦记着秋来的去向,网吧的沙发像长了刺,一分钟也坐不住,随手玩了几把游戏,操作引来一堆网瘾少年围观后,只觉吵得耳朵疼,心理作用隐约觉得脸上全是旁人指挥江山的唾沫星子。   吃完煎饼果子和巧克力奶,陆离干脆把沙发往后一推,座位让给其他人。   陆离这会儿心莫名跳得有点儿快,嗓子发干,又怕秋来回来找不找他,不敢乱走,有点焦虑了,混乱中不耐烦偏头问人:“这里就没个安静地方吗?”   “有的有的,大神请坐!”网管小哥忙不迭举手出声。   陆离刚刚拿下十连胜,按网咖的规矩,24小时吃喝上网免费,怕他再玩下去自己这个月奖金扣没了,小哥赶紧把收银台的专座让给他。   陆离坐在半人高的柜台后面,擦了擦手心的汗,开始拨秋来的号码。 第71章   不知道许秋来在做什么,第一次没打通,陆离放下电话,有个染青头发的小子探过柜台,刚抽完烟的嘴巴吐出一股子焦臭的白雾,“哥们儿,他们说你玩儿的不错,怎么着,来搓两把试试?”   吸一支烟寿命减少七秒钟,二手烟危害更大时间扣费翻倍。陆离正烦,面无表情抬头看他一眼,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般,低头玩手机。   “跟你说话呢,跟我装什么大爷,我说话你没听见?”   岂止是没听见,陆离甚至转了个方向往椅背上一躺看屏幕,眉眼漫不经心半垂,一副生人勿进的冷肃。   十八九岁的青年肝火正旺,陆离的无视彻底激怒了他,在爆发边缘磨牙攥紧拳头,“靠,这家伙简直太他妈目中无人,太他妈欠揍了!”   “小孙哥别上火,我觉得这家伙可能是个聋子……”   一旁的人刚劝出口,柜台里一直玩手机的陆离故意打他们脸一般忽然接起电话。   这倒是冤枉陆离了,他真不是故意的,工作室的下属刚刚一直在发消息骚扰他,厚着脸皮耍赖拜托他赶紧回工作室一趟,刚刚开始进行测试的系统出了点问题,大家没日没夜开会商讨打补丁,实在看不得陆离一个人清闲逍遥。   一群混混在边上傻站着,只听陆离蹙着眉目中无人继续讲电话。   “……你废话太多了,到底什么问题?给你三十秒讲完。”   电话那端一听,掐着时间把问题和语速压缩到极限,“……反正大概就是这样,三言两语真的说不太清楚,总之小问题我们怎么可能打扰你,陆神你就亲自回来看一眼嘛……诶?陆神你在哪儿?做什么?你那边什么声音,怎么这么吵?”   能不吵?   两个青年已经什么大爷什么奶奶的彻底骂起来了,陆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梢都不抬,他在气死人不偿命这方面的功力简直纯火炉青,言简意赅回答下属:“网吧、打游戏,两只蟑螂蹦跶的厉害。”   技术宅单纯,说两只蟑螂就真以为是两只蟑螂,猎奇兴奋道:“什么网吧环境这么差,蟑螂真这么嚣张?陆神你快拍张照片来看看!”   又想到什么嘀咕:“陆神你与其去网吧,还不如在公司我们陪你玩儿两局来得有意思,起码队友技术水平在线,环境清新没蟑螂啊。”   青年青筋都爆头了,拍桌子就要跳进柜台:“你他妈说老子是蟑螂?”   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陆离脸上,他眼皮掀起来瞧了人一眼,继续打电话和人商讨BUG的解决方案,手机就在这时被人抽走了,那青年得意洋洋把他手机往地上一砸,手一抬,又招呼来几个青年,将柜台围堵:“你继续装聋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在老子的地盘上装酷。”   陆离望着地上四分五裂的手机静默了一刻。   他十几岁也曾叛逆得厉害,有过怼天怼地搞海啸级破坏的中二期,但也没像他们这么没品在陌生人身上找存在感。   陆离涵养不错,但一直就不是个好气性的,当然,独苗苗身份特殊,也没人会要求他控制脾气。虽然这群人一看就年纪不大书没读够的样子,但少爷的人生准则之一就是从不为任何人的过失买单。   在“把待产室外等候的华哥叫过来”这个办法到底人不人道间犹豫了几秒,陆离抬头环视收银台一顶部圈,确认摄像头在正常运行后,招招手,把一旁的网管小哥唤过来,掏出一张各种应急方式的联系卡往他面前一推。   “我叫陆离,麻烦你现在帮我联系我的医生和律师,告诉他们我现在人身安全和精神状况面临重度威胁。”   转而面向这群常年混迹游戏厅网吧的青年道:“事情发生之前,我出于人道主精神先行告知你们:本人患有严重的人群恐惧症、应激创伤障碍和支气管哮喘……”   然而年轻人之所以年轻,就是因为考虑的东西太少,有人指着他笑起来,直接了当将他打断,“哈哈哈哈哈,你们听,这个人怎么傻啦吧唧的,还医生律师,你唬谁呢,告诉你,我们孙哥吓大的!你就是被揍得还不够!”   “故意损害财物罪五千块立案,你们刚刚砸坏的手机市面价值一万六,情节严重三年到七年跑不了,故意伤害罪最高判三年,寻衅滋事罪五年,我的律师比较严厉,一旦起诉,肯定奔最高期刑去的。”   “哈哈哈哈哈,”那人捧着肚子腰都笑弯了,“孙哥,他说他的手机一万六,金子做的吧,还想叫咱们坐牢哈哈哈哈……”   唉…明明他讲的都是大实话,陆离忧伤地想。   这两年电子产品更新换代速度快,降价更快,这还是他历任比较便宜的手机了呢。陆离有点感受到跟白痴打交道的苦楚了,无知者无畏,根本就是鸡同鸭讲,浪费口舌,只能换个更直接的方法。   他再次抽出一张卡片,往收银台柜面上一放,这次是银行卡,“如果我被碰了一个手指头,在场见义勇为的朋友每人奖励五千块,制服歹徒的朋友一万块。”   声音不急不缓,但足够网吧大厅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此话一出,围观的年轻人们沸腾了。   “那是黑卡吗?”   有眼尖的认出来,“妈呀,太平银行黑晶卡,这家伙没吹牛,是真的有钱!”   ……   后排的小弟:他们现在自己制服自己领钱还来得及吗?   “孙哥……我刚上网查了一下,他的手机官网顶配好像真的卖一万六。”   为首的小青年眼看他当着自己的策反弟兄,权威被挑战,彻底被激怒,抬手重重推搡了一下柜台里的陆离:“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给我弄出来,老子今天就好好教训教训你,我看谁敢出头!”   陆离被推得后退几步,娇柔金贵的身体磕到柜面上,换平时他早痛呼了,现下却只是皱着眉揉了揉腰椎,字正腔圆吐出一句话——   “大家看清楚,他们先动手了,我的奖励拍照兑现,随时有效。”   吃瓜群众一听,群情激愤!五千块呢,不赚白不赚,那么大个网吧,人数可是小混混们的好的几倍,谁怕谁呀!   只是一瞬间,混混们被金钱冲昏头脑的见义勇为人士吞没。   =   许秋来赶到警局时候,陆离正在行使缄默权。   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问题,律师赶到之前,他烦得不想再说话。   只有围观群众不厌其烦地朝警官解释:“警官,真的是小伙子先动手的,他们是混混,寻衅滋事,砸坏了这个小伙子的贵重财物还威胁她,小伙全程超平和的,没有动手,就是正当防卫,监控为证,我们就更无辜了,都是见义勇为的热心市民呀,你们怎么就是不相信呢!”   “教唆打人和故意伤害同罪,你看看那像正当防卫的样子吗?你说说,要我怎么教育你们,有几个都还没成年呢,有个人肋骨都被你们打裂了……”   秋来先注意到陆离身上整整齐齐,这才放心把目光朝传来呻吟的角落里移动。   这一看吓了一跳,其中几个混混鼻青脸肿,快看不出人样了,虚弱地靠在一起相互安慰,一片惨像,只是嘴巴里还不放弃叫嚣,“警察叔叔,给他们判刑,这些家伙为了钱不择手段,太坏了!”   许秋来想起陆离刚刚在电话里一副无助虚弱马上快死的样子,想到她催促出租车司机一路疾驰奔过来,就差闯红灯的心情,顿时觉得自己是个傻蛋。   陆离的医生比律师来得快,在边上又是给他量血压,又是监听心跳,秋来擦了把热出来的薄汗,挨着陆离让出来的位置坐下,问他:“真不让人省心,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吗,你怎么还把自己弄进警局来了……”   “他们先惹我的,还把我手机砸了,这群蟑螂。”秋来一上来就问责,陆离委屈。   “那你有哪里受伤吗?”许秋来挑眉。   陆离一脸不可置信她居然怀疑自己,“当然,没有我会叫医生吗?”   他说着就把衣角掀起来指着给她看,“你看看,是不是青了一大块,这种情况能鉴定轻伤了吧?”他撇头问一旁的医生。   医生无语凝噎:……   你是头骨裂了还是腿骨折了?   本来不大的伤处被擦了药水,在那白皙的皮肤之上更显触目惊心。   这伤放在许秋来身上她眼睛眨都不会眨,但是大概和陆离相处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陆离是擦破油皮都要拍片子的人,被他的标准影响,才见紫色淤青,秋来瞬间也觉得这是了不得的大伤,蹲下来伸手欲碰,又怕弄疼他,“天哪……疼吗?”   陆离心气这才顺了,秋来担心他呢,心头美滋滋:“还有点儿,不过也没刚才疼了。”   秋来起身,眼刀恨恨飞向那群混混,“警官,扫黑除恶人人有责,是他们先寻衅滋事,那么多双群众的眼睛看着呢,您可一定要我们无辜市民做主!”   警官累极了:……   你伤得重你有理。   青年混混中有人再也忍不下去,站起来反驳许秋来:“你这姑娘白给你长那么漂亮,眼珠子那么大就不会看看黑白吗?我们才是被群殴的人、我们才是受害者好不好!那小白脸是你什么人,你这么向着他说话!”   之前被怼了陆离都没放在心上,他从来不是以暴制暴的笨蛋,揍了别人他拳头还疼呢。但这群蟑螂连秋来都不放过、还说他是小白脸明里暗里他配不上人家的意思,这就不能忍了,陆离恨不得上去给人一拳,吓得许秋来张开手拦住。   她还没见过陆离那么生气的样子呢,平日恹恹垂着的眼皮掀开,眼睛暴怒瞪大,大得像小牛犊的眼珠子,居然还紧紧握着拳头!   “冷静啊栗栗你千万别生气!坐下坐下,别动手!”秋来拍着他的胸口顺气。   偏偏这时候对面还要火上浇油,竖起了中指,“小白脸连发个火都是娘里娘气的,有本事上来打我啊,支着给你打呢,就会拿钱使唤人,孙子,瞧不起你!”   这下连许秋来都怒了,转身朝人走去,伸手把他竖起来的中指折弯,“你才是孙子,你怎么跟个苍蝇似的嗡嗡嗡嗡,你不知道自己很烦很招人厌吗?”   许秋来看起来纤瘦娇小,力气却是实打实能抗水桶上十三楼的人,青年被他折得唇角煞白冷汗直流,偏偏他刚刚才嘲笑过人家战斗力,嘴硬不肯认输,抬手就要打她,被许秋来另一只手制住。   剩下还有行动力的几个青年纷纷上来帮忙,许秋来才不怕,趁着被人群围住遮挡了警察的视线,左一下右一下狠下黑脚,踢得人哇哇直叫。   “干嘛呢干嘛呢,这还在警察局你们就敢打起来,还把不把人民警察放眼里,行不行我拘留你们!”   警察一边制止一边怒了,居然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小女孩儿,这群人果然该好好教训!   许秋来咬了人一口,直到被陆离整个从背后抱出中心战斗圈还在不依不饶:“还单挑呢,就你那点儿战斗力只会打嘴炮,还想欺负人,丢不丢脸!你要是你我都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冷静冷静,骂我呢,秋来你别生气!”这下换陆离忙着安慰她了:“有没有被人打到?牙磕疼了没有?”   “没呢,我就是生气。”秋来喘着粗气,这才发现陆离的手还抱在自己腰间。   陆离赶紧松开,惴惴不安:“我…我找瓶水给你漱漱口,咬人多脏呀,都不知道他们洗手了没有。”   这么一说,许秋来也觉得恶心,在花台边整整灌了半瓶水冲洗口腔的细菌。   陆神跟个小媳妇儿似的在旁边递瓶子纸巾。   赶到的律师和医生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直男陆离喜欢的是这种女战神款!估计还有点M倾向,难怪从前那些莺莺燕燕他看见就烦呢! 第72章   录完口供后续就是律师的全责范围了,毕竟那么多双眼睛,陆离全程确实没有攻击倾向,他的悬赏内容也仅是“见义勇为”和“制服歹徒”而已,并没有教唆打人,而且这群小年轻自己在警局闹事,甚至惹怒了一开始看在他们年纪小份儿上准备网开一面的警察。   而且陆离是个患有“严重的人群恐惧、应激创伤障碍和支气管哮喘”的娇弱小王子,涉及到精神损失赔偿,操作面可就大了,毕竟除了陆离自己,谁也说不清他脆弱的心灵究竟受到多么严重的创伤。   上了法庭就是必输无疑的案子,律师是知名大律,一般律师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混混们赔不起钱,只得自理医疗费,只求在被起诉前和平商议解决,道歉了事。   许秋来也是事后才知道陆离一口气居然撒出去那么多钱,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半天,只觉得陆神这个散财童子当得简直当之无愧,同时也坚定了以后华哥不在一定要保护好他人身安全的决心,这奖励都够她挣个三年五年的了!   虽然过程不太愉快,结局却是满足的,那天秋来请的饭,陆离香甜又满足地整整撑了两大碗。   暑假开始的第二个月,整个互联网行业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新闻。   业内巨头之一的启辰陷入了创立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证监会收到举报,正式公布调查进度,媒体爆出的启辰各种黑料层出不穷,连年账目作假,欺骗散户、拟定虚假协议合同转出、窃取资金……公司首席财务执行官更是利用职能之便,做了一堆以权谋私铁证如山的事,行贿受贿,他名下甚至还有近来臭名昭著的放贷公司股份!   启辰CFO被带走调查,罪证确凿,被法庭审判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区别就是年限而已,启辰一连几个高层同样被下狱,证监会开出天价罚款,股票绿油油一路跌到地心,正式停牌。   如果之前假疫苗和各种收费的虚假广告算是铺垫,那么这回爆发,是彻底把启辰推进了丑闻黑洞,黑到家了。从前以学历好、档次高薪资水平为豪的启辰员工们这回在网上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公关应急启动,费用花了不少,效果却甚是微弱,没有人可以阻挠全民怒火。   网民们群情激愤抵制启辰,渐渐汇聚成一股浩浩荡荡之势,程峰的社交网络账号被喷得体无完肤,家门口不是油漆就是臭鸡蛋,可惜这时他人在被审讯中,全都看不见,连帮他关闭评论的人都没有。   如无意外,这个骂名已经注定要跟随他一辈子。   冯安妮做梦也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把威胁实施,程峰已经被捕了。   许秋来居然有那么大胆子,交到她手上的证据,居然就那么捅出去了!她只是给了个财务报表而已啊,其他什么都没做,这事却越演越烈,已经和她的初衷走向完全不一样。   一恢复人身自由,她第一件事就是给许秋来打电话,“你究竟做了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许秋来语气比她还慌乱,比她还无辜:“我什么也没做啊老师,我也不懂什么报表生意,您那天不是让我去医院探望一个男人吗,我去了,他听说你把报表给我后,担心我保存不好。我联系不上您,又担心东西在我手里不安全,只好交给他了,我会被启辰报复吗?我好害怕……”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冯安妮一面后悔,一面怪罪起了自己的情人。后悔不应该念旧情担心他,叫许秋来前去探望,更怪罪他不为自己着想,半点沉不住气。   人性本来的面目尽显,冯安妮只站自己的角度,没有想到,那个男人本职工作就是搞审计的,他从风度翩翩的高薪精英变成整个行业无人敢用的臭虫,名声尽毁,右小腿粉碎性骨折,还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终生残疾,没有人比他更恨程峰了。在许秋来稍微推波助澜的暗示下,哪还能沉得住气!   这次变成了冯安妮自己找律师起诉离婚,她对着媒体楚楚可怜哭诉自己婚内被非法强奸,对程峰的违法作为一概不知,将自己完全塑造成受害的弱者,先入为主占据舆论上风,等程峰律师开始反击已经为时已晚。   因为她控诉的东西大部分是无可狡辩的事实,程峰身在狱中更是无法再像从前只手遮天。   冯安妮就这样成了利益既得者,狼口夺食,从程峰清算后的财产中划走大半,也不再追究许秋来的冒失。她重回富人阶层,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想想要真跟程峰谈判,兴许还分不到那么多,心中甚至隐隐有点儿感激这个福星了。   其实许秋来担心那小白脸情人不能独自担此大任,只给他一个报表副本而已。   是她,将以往监听的录音和邮件连收集到的所有资料一起打包,除了媒体外,又往经侦队投了一份,以冯安妮的名义实名举报,警方抓捕这才有了这么迅捷的速度。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借势将自己摘了出来,深藏功与名,人们只知道程峰这回遭殃和他后院起火脱不了干系,却完全不知许秋来的存在,更没人会知道她在整件事情中扮演什么角色、起到什么作用。   看完报道的最后一个网页,许秋来关闭浏览器。   听着风扇运转的嗡响,还隐约能闻到卧室里传来秋甜在小声哼歌,她在绿色的电脑界面前静默良久,终于,从抽屉里拿出黑色笔起身,抬手——   在客厅雪白的墙面上,那个从前划了一横的正字下面,重重写上第二竖。   这是第二个。   下面,就该轮到齐进了。   她确实没有料到齐进居然有这种壮士断腕的魄力,他不知用什么条件让程峰一力担下所有罪责,做了交易,将自己从中划清出去。   但既然被她盯上了,逃得过第一次,逃不过第二次。   启辰这支风雨飘摇的大船经此重创,舍弃进水的舱体四下逃散,几个高层纷纷跳槽,实在是元气大伤,恢复期漫长,短时间内很难再重振旗鼓,夹着尾巴做企业,众目睽睽监督之下,谅他们也不敢再违规操作,只能从其他地方下手了。   许秋来眼睫微垂,眼眸幽深,若有所思。   那天她从程峰保险柜里拿回来的两个银色硬盘,其中一个是启辰财务报表,另外一个却显示损坏无法读取,大概率是因为放在保险柜里太久没有打开,元件老化了。   许秋来曾尝试找人修,但一连问了几个厉害的师傅都不能保证硬件里的文件不受影响。   秋来也搜了一大堆教学视频,甚至花钱买来工具试图自己动手,但想想觉得自己水平还不到家,怕修坏了,终究是作罢。   身居高位、亏心事做多了的人,总喜欢捏一点别人的把柄在手里,相互牵制。能让程峰和身家性命般的财务报表并列放在保险柜中的硬盘,她不相信会是无关紧要的文件,没有万全的办法恢复,她不能冒险。   =   许秋来照常到教育机构坐班写OA系统,日子一晃到暑假快过去大半,某天起床时看日历,她这个不称职的姐姐才猛地想起来,不知不觉,居然就要到秋甜八岁生日了!   往年都是煮个长寿面下个荷包蛋什么的就算过了,但许秋来刚参加完信安竞赛,又加上教育机构发的工资,现在也算小有积蓄的人,暂时不用紧巴巴过日子。而且上秋甜之前刚刚经历绑架,遭了那么大罪,秋来什么都想补偿妹妹,有心好好给她买个奶油蛋糕庆祝一下。   秋甜暑假的生活日常除了写作业、到处玩耍就是睡懒觉,也因此八点钟还没起床。   在这方面,许秋来像她父母培养她一样,不愿给秋甜任何课业上的压力。她们家的孩子智商不差,只要性格别长歪,长大怎么着都能混口饱饭,最重要的就是三观健全,自己开心快乐就好。   “秋甜,起来了!”   秋来掀被子拍妹妹屁股,“今天你过生日,姐姐给你买生日蛋糕,你想想几个同学,早点儿邀请人家,现在打电话。”   秋甜睡眼朦胧穿衣服,小脑袋钻错地方卡在短袖里,听到“过生日”三个字,睡意瞬间飞散,兴奋跳起来,“给我买蛋糕?”   她都记不得五六岁自己过生日时候的样子了!   秋来眼见她往床下跌,赶紧伸手扶一把,把她穿反的短袖挪正,语重心长道:“秋甜啊,虽然我们穷,但是因为一个蛋糕这么兴奋也太掉价了,出去你可千万别这样。”   “我记住了!”秋甜从善如流,“姐姐,你最近赚了很多钱吗?给我买了裙子带我逛街,还给我买蛋糕——”   她扳着指头数,秋来把妹妹的小短手按下去,也不瞒她家里的财政状况。   “是赚了一点,也没有很多,刚刚脱离赤贫线,最多……”她思忖了一秒找到形容词:“冰棍可以从五毛的绿豆冰换一块的小牛奶了。”   “哇姐姐你好棒!”秋甜星星眼鼓掌,“等我长大了一起赚钱,咱们把一块钱的小牛奶换成九块的榛子巧克力雪糕!”   这个理想可真是雄伟壮观呢。   秋来眼角一抽,拍了她屁股一下,“你要邀请哪些同学,想好了吗?”   秋甜不愿意,刚扎好的小辫子一甩:“我才不请呢,我好不容易有个生日蛋糕,要一个人吃完,我的朋友要是知道我们家这么困难,也一定会体谅我没吃过生日蛋糕的。”   “小崽子,”秋来被她气到了,“你这么丁点儿大肚子吃得完吗?”   “今晚吃不完姐姐你就给我放在冰箱里,我会好好珍惜的,每天吃一块。”   “最多两天就酸了,别求我了,求冰箱也没用。别人过生日不也请你吗,至少得礼尚往来吧。”   秋甜一声不响跳下床穿鞋子,失落地犹豫了好一阵,两权相害取其轻,觉得与其酸了还不如分给别人,这才勉为其难道:“好吧,那我就打电话给生日请过我的同学,王川晨、陆放……”   秋甜人缘很棒,情商向来比同龄人高许多。   小学生嘴巴上没把门儿的,不能叫了一个不叫另一个,很伤感情。她blablabla讲完一堆名字,听得许秋来目瞪口呆,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多朋友。原本只打算定个小六寸,这下十二寸也未必够了。   一边心疼自己的钱包,一边替妹妹给各个同学拨号,这小崽子难怪叫秋甜,嘴巴不知道怎么这么甜,每次挂电话前都甜蜜蜜道:“谢谢你XXX,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怎么能哄人呢,你最好的朋友不是王川晨吗?小胖要是知道你跟那么多人说了这句话该有多伤心。”秋来教训道。   “我没有哄人呀,”秋甜无辜鼓眼,“你没有发现我的”最“是随着关系远近没上限叠加的吗?我只是用了一种令人开心的表达方式方式而已,小胖是我最最最最好的朋友,他很开心的,没有不满意。” 第73章   巧的是,陆离家里刚好也在办party。   从Q大硕士一毕业,陆离就从外公贺教授那儿搬出来了,首先是他陆父不同意儿子总住母家,忍了七年已经快到极限了,其次主要想把他弄回家里,重新好好培养一下感情。   人老了就怕孤单,就这么一个儿子,每每见面弄得跟仇人一样,想想还是挺悲哀惆怅的。陆父筹划得是挺好,只可惜陆离不买账,他手底下有钱,无视陆父跃跃欲试的经济封锁,直接在工作室附近划卡买了套公寓独住。   他成年之后就不怎么花家里的钱了,名下的基金除了刚筹备工作室那会儿挪用过一些发工资,后来就再也没动过。   这座城市的房子有多贵天底下人人皆知,何况还是那个地段,陆父也是直到此时才发觉,不声不响,儿子居然挣了这么一笔钱。   尽管这笔钱对他的庞大的资产比起来只能算九牛一毛,但在这个年纪,没有父辈的光环和人脉,用那么一点点资金起步,做成今天的规模,算是稍微打破了一点他从前一直认为儿子不务正业的成见。   借着陆离毕业的机会,他叫家族里的亲眷帮忙庆祝,筹备个宴会,又叫了些朋友家的同龄人和女孩儿,打算让陆离多露露面,认识些朋友。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从前将陆离保护得太过分了,养护得好似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浪。   其实陆离智商和长相样样不缺,就是缺历练,他理想中的儿子,应该是圈子里年轻一代的标杆领袖,应该长成参天大树,而不是继续默默无闻地沉寂下去。   陆离回家第二天,睡到十点钟起床,冲了个澡看会儿电脑下楼时,party的客人都快来齐了。   他穿着休闲裤连帽卫衣,黑色短发还没干,松松垮垮疲懒的样子和盛装而来光彩照人的宾客们对比鲜明,疑惑招手唤来佣人,才明白自己竟不知不觉间成了宴会主角。   “怎么没人跟我说?”   “您昨天回来的太晚了,怕打扰到您休息,先生也说让你多睡会儿。”   陆离已经不大高兴了,但他一直都是那副冷峻的厌世脸,更冷一些,佣人们除了把空调冷气关掉一些,好似也不影响工作。   陆离在明白自己是主角之后,甚至没上楼换套正装,只自己进了厨房,叫人给他热了牛奶。   “菜还没好,但订的点心饼干和蛋糕都到了,您稍等,我给你一些端进来。”   “算了。”陆离抗拒,在冰箱里自己找了两块吐司烤上,抹上黄油随便吃了些。   “栗栗,我听你醒了,”那位在集团数字业务事业部工作的堂嫂找进门来,惊道,“怎么一个人在厨房吃这个,外边儿很多好吃的,好多人等着见你呢!”   “吵,烦。”陆离和这堂嫂关系还行,说话也随意,头也不抬,“我毕业关他们什么事,都不认识。”   “见过不就认识了,今天来的人嫂子都见过,保证没有特别闹腾的,再说了,谁敢烦你呀,大家不都顺着你的吗?”   堂嫂帮他接过空杯子放下,推着人往外走,“你这么张俊脸,保证叫那些女孩子春心荡漾的。”   那就更没趣了,感受到陆离气场中写满的抗拒,女人忽地想起来,“对了,你不是有暗恋的女孩子吗?”   她略一回忆,眼睛亮起来,“那姑娘叫许秋来吧,上回还帮忙把小放找回来那个,怎么样,追上了没?今天怎么不把她也叫来?”   陆离唇线一抿,他倒是想叫,那也得许秋来愿意。   她整天为了挣钱忙得像陀螺,从没恋爱过的陆神没有花花肠子,全凭本能对人好,他又想秋来下班有时间休息,又想秋来跟他出去玩,连个像样的约人的借口都找不到。   “不是吧栗栗,你还没追到呢!”堂嫂察言观色,神情惊诧,“你还不如直接把卡上余额给人家看看比较快,这么拖下去人家小孩儿都会打酱油了,你还不知道怎么跟人表白呢。”   这句话彻底戳中了陆神的玻璃心,他仿佛听到一支利剑biu地射在了胸口上。他笨拙地为自己辩解:“她不是物质的姑娘,卡没有用。”   想想又觉得垂头丧气,“而且她也不喜欢我。”   许秋来从前的生活条件是很好的,从她的礼貌教养,处事方式无一不能透露。她青梅竹马季时安就是学校出名的富二代,但即便是经济最困难的时候,秋来同样对人不假颜色,从未因自己的条件而失去与人交往的平等地位。   从山峰跌落谷底的落差有多大,多少饱经世事的成年人都无法承受,但秋来可以。她重视自己,不自大,不自卑。脊梁像山峰一样,挺得笔直,却又刚柔并济。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发掘对方越来越多的闪光点,他怎么想都觉得喜欢,越看越好。   但对方会喜欢他吗?   陆离是典型工科男思维,他刚从T城回来住院期间,某天忐忑起来,花一下午用概率和数理统计知识,从网上导来大数据,写了个计算恋爱可行性小程序,分析结果表明,许秋来对他一点儿暧昧也没有!   顶多有点感激和对同行顶尖技术人员的崇拜吧。   得到结果之后,陆离萎靡不振了好几天,直到那天许秋来主动前来探望才勉强打起精神。   陆离这么说,堂嫂面上夸着,心里可不觉得,只叹这小太子在别的方面挺能洞察世故的,恋爱方面怎么这么单纯,女孩儿运气真的太棒了。   不物质吗?几百万几千万可能不物质,但十倍百倍的时候呢?当另一个世界的门槛向人敞开,跨过去就从此成为金字塔顶尖的特权阶级,有多少人能抵抗这样的物质?   世人们穷极一生汲汲营营追求的,不正是这些?   陆离一出生就在这道门槛儿里,金银宝石环绕,哪里能切身体会下面阶级的追求。   陆离不修边幅出现在院子,直到陆父往他身边一站,仔细叮嘱他话的时候,陌生的来宾们才敢相信,这还穿着拖鞋的人居然就是陆家独苗苗,身价吓人的皇太子殿下。这这……也实在太朴素、太随性了吧!   女孩儿们也叹,叹这人居然生得那么帅!   闭着眼睛瞎穿都藏不住他那男神仙的长相,皮白得像宣纸,工笔画儿一样的桃花眼半垂着,泪痣漂亮,笔管挺直,唇瓣轻薄嫣红。美中不足就是人臭着一张厌世脸,他听着父亲说话,手插兜里,又酷又拽的样子不太好接近。   不过世上永远不缺敢于挑战的勇士,陆父人一走开,立刻有人上前攀谈搭讪。   可惜陆离永远不走正常套路,通常他没精神时候,应付外交的万能四句式分别为——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   “是吗?”   “抱歉,我还有事先失陪了,再聊。”   一阵风吹过,有娇小的妹子穿一字肩礼服,故意瑟缩肩膀,轻声在他身侧嘀咕:“陆离,你家早上院子里还挺冷的。”   “是吗?我觉得还好。”   陆离觉得这女孩儿真娇气,秋来就不会这样。手指往院子里最西边一指教她:“那边太阳晒到了,过去那儿烤会儿应该就好了。”   他又吃完一块儿饼干,忽然有另一个女孩朝他倒来,看样子像是没踩稳高跟鞋卡绿茵坪里了,陆离最怕和人身体冲撞,眼疾手快往旁边一闪,跟华哥道炫耀:“好险,就差一点儿了。”   女孩没迎来预料中的怀抱,只能顺手抓紧餐桌长长白色的桌布试图稳住身形,可惜盘子碎了一地还是摔了个结结实实。   裙子屁股那儿印满草芽的绿色汁液和褐土痕迹,她在嘲笑中爬起来,一脸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陆离自认很有同情心开口提醒:“草坪上就别穿高跟鞋了,院子里到处是CPU排泄刨的坑。”   “CPU?”   “就是院子里养的一只柯基犬。”一旁赶来收拾的佣人解释。   应付一上午,陆离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彻底失去耐性,回房换衣服出门,准备给秋来打个电话。   “你去哪儿?”陆父皱眉问他。   “找朋友庆祝拿学位证书。”   陆离用陆父为他开party的理由回道,忽然灵光一闪,心想这个约会借口还不错诶!   会真心替他庆祝的可不是院子里这些陌生人。   陆离上车就把外套甩副驾驶,忙不迭拨通秋来的号码邀请,可惜秋来在替她妹妹买蛋糕庆生,手机夹在下巴上一边通话一边付钱。   听到陆离语气低落,试着邀请:“不然你来我家玩儿吧,反正有蛋糕呢,一起庆祝了,如果师兄他们也来,我就换个双层的,就是家里小,不知道装不装得下那么多人……”!!!   他还没去过秋来家呢,直接登堂入室了!   陆离兴奋了两秒,不想秋来破费,假模假样替人拒绝:“他们做项目挺忙的,我刚才打过电话。”   “是吗?什么项目呀?”秋来好奇。   陆离半真半假胡诌一番,继续美滋滋道:“那我现在过来了,你有想要的礼物吗?”   “不用,是秋甜过生日,我给她买过礼物啦,我马上回家做菜,你把肚子空着过来就好了。” 第74章   陆离是第一次踏进秋来的家,他没见过别的女孩子的居所,不清楚她们是不是都和秋来一样,从里到外是干净简洁的,窗帘挂起来,光线很好。没有一样多余的摆件,零碎的生活用品全部都干干净净收到柜子里。   有两三个小朋友提前到家里,秋来已经开始做饭,围裙系在她身上,马尾低扎,掉了一两缕在脸颊边,她垂眸搅着碗里的鸡蛋液,好像多了一点和平时不同的温柔与和善。   秋甜不大欢迎陆离的到来,毕竟这是个特殊的日子,沉不住气,她趁人不备朝陆离做了两三次鬼脸,还领着小伙伴在一边玩刻意孤立他,陆离买的礼物被她看也不看就扔在床底下。陆离倒是没有被孤立的感觉,他本来也就懒得和一群小孩交流,探头往厨房看了几次,最后还是遵从内心,放下书包踏入这个从前在他看来是最高危地带的区域——一个冒着高压锅白雾和嗡鸣的地方。   “我来帮你吧。”陆离扒在门口道。   “如果你别站得离我这么远,这句话会更有可信度。”   秋来看陆离踌躇在门口的脚步就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又想笑又想翻白眼,她道:“放心吧,我的高压锅气阀是通畅的,胶圈新更换过,水量适中扣得也很严实,爆炸的可能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一。”   许秋来太了解他,叫陆离这个从来不知道害羞为何物的大神都有点羞赧。   话说陆离最近空闲时间看了一堆恋爱技巧猛补一番之后,忽然有了点儿自知之明。像他身上这些“惜命”、“娇气”、“宅男”、“工科直”、“运动废”几大关键属性组合一起,在女孩子的择偶标准中其实是非常没有优势的。   有心想做点什么打破人的固有印象,当即往里几步走到秋来身后,“要我做什么?”   “帮我拿下咖喱粉吧。”   秋来刚捞完汤上的浮沫,想把柜子指给他,却没料到陆离已经离自己这么近了,回头就撞在他下巴上。那力道挺大,陆离一时不查,牙齿把口腔都磕破,舌尖碰到破皮的地方立刻传来咸腥,手捂着下巴不敢动,晕眩的感觉又上来了。   偏偏秋来面上还是一副“你看我就说吧”的表情,这种感觉比流血让陆离更晕眩。   他当即放下手,“咖喱粉在哪儿?”   “上面右边第三个柜子第二排右数起第五盒,一个白色盒子装。”   秋来每次要东西位置说得非常详尽,陆离总能很快找给她,而且内心渐渐为这种默契自得。他发现秋来摆东西不止是整齐,还非常有条理,她详细地记得东西的所在位置,那就难怪可以全部收柜子里,因为根本不用担心找东西浪费时间。   “你怎么会学计算机?”陆离问道,“你明明很适合做个指挥家。”   “我适合做的职业多了,”许秋来耸肩,她扳着指头数,松快又自信,“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做数学家,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参加记忆力大赛,为什么不做桥牌选手……但那些就是都没有互联网世界那么充满挑战和未知啊。”   这点倒是和陆离英雄所见略同,他立刻便理解了。念海外名校,学金融学管理,华尔街混上一两年,回国拿家里的钱先成立一两家风投练练手,或者拿一两家小公司做点业绩,逐步从父辈手中接力。这是他们圈子里人普遍而又固定的路线,但那样的人生对陆离来说太单调了,不管做什么都有人铺路,走一步就能知道未来九十九步在哪儿,他没兴趣而且不愿意。   “但这样会活得更辛苦。”陆离把瓷碗递给她。   “对我来说,生命的意义不是接受,而是争取、征服,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做我认定的事,对我自己负责就够了。”许秋来轻描淡写,头也不抬盛汤。   他注视着她的侧脸,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厨房的热气也熏得热腾。   就是这种感觉!心脏跳得很快,快到几乎要抽搐起来。   陆离长大的圈子不缺俊男美女,对相貌恰恰是最没有感知能力的,见的多了,也只是一具皮囊而已,灵魂契合的快慰远比其他外在的东西来得有吸引力。他受到蛊惑般抬手,忽然很想摸一摸那人的雪腮红唇,但这种气氛很快被秋来打破了——   她往外赶人:“厨房太小了,我都转开身,你还不如去阳台上帮我拔两颗蒜苗洗干净。”   直到人出去了,秋来才抬头,立刻探身去开窗户。   她脸颊染了红晕,但不是热的,而是陆离刚刚离她太近了。空间太狭隘,转来转去,做什么都感觉男生的气息就在周边环绕。   浅淡的沐浴露味儿吸进鼻腔,她本来就对陆离心怀不轨,这下更是心虚,一边择菜一边摇头打醒自己,许秋来你可不能再被美色迷昏头了,你从前不是这种春心萌动的少女啊,定力强一点行吗?   陆离在厨房外面犯愁。   秋来阳台上养的不是花和绿植,而是几颗小葱蒜苗和薄荷,非常具有朴素主义精神,但是小葱和蒜苗长相实在太接近了,陆离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分辨得了,他的手移到左边,又移到右边,生怕拔错了,犹豫一下,干脆招手把他刚到的侄子唤过来:“陆放,考你个问题,小葱和蒜苗两种作物形态上有什么区别?”   陆放没料到来同学家吃个蛋糕还会遇见恶魔堂哥,更没想到自己需要回答这种无厘头的问题,他本来就是个学渣,又被陆离收拾过,小霸王般的气势顿时没了,当下怯生生把手背在身后,“我……我也不知道啊。”   陆离恨铁不成钢,“知道为什么回回考倒数了吗?你得好好反思一下了。”   陆离一切批评的事情他的宿敌秋甜都反对,耳尖听见陆放被教训,她当即回过头:“我们才念三年级,课本上没写,大家都不知道,你干嘛这么凶?”   “就是,我们还没学。”陆放忙点头,想想又怕挨揍,弱弱道,“不过堂兄你可以教我们。”   玩脱的陆离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从兜里摸手机善用搜索找回威严,秋来从厨房里传来警告,“许秋甜不准欺负人,给你一分钟把蒜苗送到我手里。”   刚刚还说自己不知道的秋甜立刻从沙发上滑下来,拔了蒜苗在水龙头修干净冲洗好,一溜烟小跑进厨房。   陆离:……   =   许秋来还是第一次招待那么多人,但她准备做的充足,一下午做了许多小孩子爱吃的菜,摆了满满一大桌,都吃得一干二净。   怕孩子们回家太晚,她提前拉上窗帘假装天黑,在小朋友们的生日歌里,给秋甜吹了八岁的生日蜡烛。   这间屋子自搬进来是第一次那么热闹,孩子们打成一块儿,还抹了秋来一身奶油,秋来也没生气,把鼻子和黑发上的奶油都用毛巾擦干净,给角落的陆离单独切了一小块,插了根蜡烛,打火机点着,双手捧上递给他。   “陆神,虽然今晚上大家都不在,但仪式还是走一个,祝你毕业快乐,未来宏图大展!”   最好永远都记得这个时刻。许秋来心里暗搓搓想。   陆离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隔着朦胧的烛火,女孩儿的面部线条越发柔和起来,他就着她的手吹了蜡烛。   “许愿了吗你就吹?”   “没许。”   “那不行,得许愿啊,重吹。”许秋来皱眉又给他点上。   这一次,陆离犹豫了两秒,凑近的脸颊没有吹蜡烛,他直接亲到了许秋来的额头上。   有那么一瞬间,许秋来感觉一切都不大真实了,她抬手摸着被陆离亲过的地方觉得自己在做梦,暧昧的光线那么不真实,屋子里的笑闹也那么不真实,连她此刻血液的流速都那么不真实。   蛋糕啪一声落地,许愿的烛火直接扎进奶油里灭掉,冒出两缕灰烟。   “你……”   “我的愿望就是这个,现在实现了。”   陆离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只觉得嘴巴好软好软,刚一瞬间积蓄起来的勇气好像全用光了,瞧着许秋来呆滞的表情,他有点后悔。   以后如果秋来躲着他该怎么办?秋来还会再邀请他来家里吗?他们还能再见面吗?   “对……对不起,我可能喝醉了。”这么一想,陆离仿佛一刻都呆不下去了,他逃也似地拿着书包爬起来,“谢谢你的蛋糕,谢谢你实现我的愿望,我今天很开心,再见秋来。”   许秋来跟着他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离已经逃到门口了。   “喂——”   陆离没有听见,他已经把门关上了。   他喝酒了吗?   黑暗中许秋来捂着胸口努力让自己定下心,忙不迭走过玄关越过孩子们打开客厅大灯,奔到陆离刚刚坐过的地方,找他喝过的饮料。是陆离进小区前和她一起在小区超市采购的,荔枝气泡水。按下耐性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说明,终于在最角落的地方找到说明,酒精含量0.5%。   这TM也能醉?   许秋来当即大怒,怒的当然不是陆离,他本是滴酒不沾的,只能怪饮料厂商。   为了平静心情,她坐下来就给厂商写长邮件投诉,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起,饮料这么卡通的包装图案,居然有酒精含量,而且标注的警示语快赶上芝麻粒大小了。   都是这些坑人、唯利是图的厂商,要她今后怎么面对陆离?   他明天不记得也就罢了,要是记得还能跟她好好相处吗? 第75章   陆离觉得胸口烧着一把火,他出了门就开始打嗝,顶着夜风一口气跑到小区门口,脸颊温度一点儿没降,反而更热了。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燥热在体内叫嚣,既紧张又羞怯,既澎湃又悔恨。   嗝,他怎么会鬼迷心窍就干了那种蠢事?   华哥的黑色小车停在出口处等待,但陆离并不想上车,他背着单肩包,自顾自绕着小区外围一圈圈走,华哥在后面开车慢慢跟着。   陆离脑子里的念头千回百转,最后又重归一片空白。   不知道冷静了多久,像华哥这种少语寡言的人都实在憋不住,落下车窗提醒陆离:“已经绕满七公里了。”   要知道,像陆离这种运动困难户,平日能坐车绝不走路,就算在体育强校一待七年,也半点没被同化。但凡超过一两千米的脚程,他早就路边找个椅子坐下不动了,堪称Q大运动精神之耻。今晚不知道许秋来喂了他什么药,跟小马达没知觉似地转,简直不可思议。   陆离经人提醒才觉得腿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酸,打嗝声还没停,他绝望地在路边花坛坐下来。   恋爱对于那些有经验的人来说,是你来我往的交锋,有时甚至不需言语,肢体和眼神稍纵即逝的触碰,便足够让对方了然自己的心意。   但陆离不是,他在情感上天生迟钝笨拙,像是踩上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路,既不知方向在哪儿,也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往哪条道跨,他只能晕叨叨想,要是恋爱是一门学科能像写代码那样简单就好了,那他就算是彻夜不眠,也一定会把这门课修到满分。   他只想一个人沮丧地呆着打嗝,但老天偏不让他如愿。   向梦恰巧过来她爷爷这边,回家时才出小区远远就看见陆离的车牌和华哥,四下一看,果然发现陆离就在附近,他跟那尊名叫“沉思者”的雕塑似的,坐在路边花坛上发呆,低着头,情绪不大好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向梦单方面和陆离冷战好长一段时间了,但陆离仿佛毫无察觉。明明每次被气得吐血,但下一次还是只能由她主动开口破冰,向梦受够这种毫无女性尊严的模式了,犹豫了几秒钟,陆离的身影快要离开车窗视线内时,她才踩刹车,把车停在华哥后方。   今晚是看在他比较可怜的份上,她才下来的,向梦心中为自己找到借口。   “你怎么一个人黑漆漆呆这儿喂蚊子?”   陆离掀起眼帘黑漆漆的眸子撇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凉快。”   向梦抽了两张纸,胡乱擦了下花坛,也顾不得脏在他身边坐下,近了才发现陆离在打嗝。   “停不下来吗?要不要喝水?不然憋口气试试……”   “办法都试过了,没用。”   “跟你爸吵架了?”   “没有。”   “那是项目进展不顺利?”   “不是。”   “别骗我了,你可不是会坐在马路上伤春悲秋的人,肯定有事儿。”向梦不知道许秋来也住这家小区,当即下结论。   陆离静默半晌,终于开口:“我刚刚,做了一件特别后悔的事。”   “哈哈,你也会有后悔的时候呀,有多后悔?有你上次朝我发脾气后悔吗?”向梦想起这件事还没好气。   但陆离接下来的话让她更气,他无辜道:“上次我不后悔,你早就应该改改随便碰人东西的毛病了。”   “喂,你搞清楚,你要是别人,求我碰我都懒得碰!”向梦站起来。   “我的权利也是权利,凭什么我要被你区别对待?”陆离摆摆手,“你如果想和我吵架就走吧,烦着呢。”   “你这个混蛋,我就不应该可怜你!”   向梦气得跺脚,谁料鞋跟卡在人行道的砖缝里,转身时没拔出来,一时不妨朝大地摔了个满怀。第一件事却不是忙着爬起来,而是又气又窘指着陆离:“你给我把眼睛闭上!”   向梦从来都走女神路线,让陆离看见这一幕,比她摔了一跤还让人难受。因为她太了解陆离了,这个死直男根本不会扶她,只会取笑她。   果然,陆离被她逗笑了。又似是找到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忽然开口,“向梦,失控是人生常态,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   向梦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仿佛听到陆离在安慰自己。果然,从这个角度看去,她发现陆离的脸颊发红,迟疑道:“你……你发烧了?”   “没有,我只是喝了瓶酒精饮料,还假装喝醉亲了人一口。”陆离深吸一口沁着凉意的风,然后叹气:“好后悔啊,我在想,我现在应该跟她道歉,还是直接说清楚。”   向梦理了一刻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迟钝问道:“谁,许秋来?”   陆离没出声算是默认,眼神却颇为惊奇,向梦怎么一下就猜到了!!   “在你的理解里,怎么算是说清楚?”   “就是表白。”陆离烦躁地睨她一眼,单手拄着额头,神情纠结。   得到回答的瞬间,向梦脑子一懵,觉得有种心脏一声重响落地,被吓到浑身颤栗想冒鸡皮疙瘩的感觉。   “你开玩笑的吧?表白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你就表白……”   “在你们印象里我应该不懂?”陆离觉得疑惑,秋来也是这么觉得吗?   向梦哑然半晌,恼羞成怒,“陆离你神经病吧,你跟我讲这个干嘛?我说要听了吗?你就把自己的事情往外说……”   “你先问我的。”   “我问你这个了吗?”向梦都不知道自己嘴巴在说什么,话一股脑往外冒,说着说着眼眶止不住地就红了。   陆离不解,“我的事,你哭什么?”   “你滚蛋吧。”   向梦飞快地上了车,市区四十的限速,她踩到六十来码。   暴击×2…×100的感觉莫过如此,明明他对待别人还是一模一样的态度,只有对许秋来不同了,向梦从未升起过如此深刻的危机感和绝望感。   她宁愿这天晚上没碰见过陆离,宁愿他还是从前什么也不懂的样子,一辈子也不知道开窍!   向梦家世好,生得漂亮上顶级名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只有在陆离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她不是没有对许秋来生出过戒备,但那时只想着陆离脑子里是没有情爱这根弦的,观察一段时间也就放弃了,谁料陆离忽然给她这么一个晴天霹雳。   她一边哭一边踩油门,眼前怎么擦都是一片模糊。向梦不知道自己开到了哪条路,只一直朝前走。   越开越偏僻,怕油箱不够回城,她干脆熄火停车,趴在方向盘上哭够了,这才开始抽噎擦鼻涕,打算调头回家。   也就在向梦鼻涕纸垒了一堆,打算用湿巾擦擦眼线时,面前忽然一片白光射来。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尖锐又刺耳。   有那么一刻,她差点以为那白光是冲自己来的,下意识抬手闭眼,等到声音停下,才恍惚发觉自己安然无恙。   惊慌失措用手肘将眼睛擦干净,视野清晰起来时,向梦差点没尖叫出声。对面车道距她不过十五米的地方,一辆小汽车被重卡完全碾在车轮下,引擎盖完全报废。   是重卡逆行和超速!   仿佛觉得碾得不够碎,卡车司机倒车退开几米,重新压上去,再退开。   这一次,黑色奔驰驾驶舱也已经成了废铁,冒着焦黑的烟。   小轿车里的人估计已经凶多吉少了,向梦哆嗦着摸手机想打119,却发现卡车驾驶座上那人戴着帽子跳下来。   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只隐约能瞧见一个方形的下巴,观察四周后,戴上手套尝试打开黑色小轿车的车门,但最终没能打开,车子底部的火星子碰见空气,一路烧上来,燃得极快。   男人终于不再执着于开车门,反而从兜里拿出手机模样的东西拍了两张照,而后便驾车扬长而去。   他的动作自始至终不见慌乱,根本不是肇事逃逸现场,反而更像是一场……谋杀。   车道中间绿化带种着高大整齐的灌木,勉强有些遮挡作用,向梦的车也是黑色,而且全程熄火没开车灯,全完藏匿在黑夜里,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发现她,毕竟没几个人能想到,这么偏僻的郊区,居然有人违法把车停在郊区绕城高速上,只是为了哭鼻子。   向梦颤颤巍巍抖着手,再一次试图拨打119电话,没等电话打通,对面的车大抵烧到油箱,瞬间燃爆。   眼前一片火光,那震动让向梦感觉自己也被点爆了,浑身震颤,手机掉进座椅缝隙,只觉得四肢脱力一般瘫软,动弹不得。   =   陆离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向梦走后,他在便利店里买了几瓶红酒白酒回家,混着饮料稀里糊涂往下灌了一大堆,酒壮怂人胆,他打开电脑开始写代码,而且越写越兴奋。   半个多小时后,许秋来收到一封来自陆离的邮件。   邮件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链接,如果发信对象不是陆离,许秋来相信自己会第一时间删除这种疑似诈骗下载链接的东西。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恢复平静,这下又被搅得心情激荡起来。   下载只用了两秒钟,加上安装不超过五秒,一个名叫“对不起”的小程序出现在桌面上,图标是只沮丧的狗头。   双击点开,一个被花边围绕的方形窗口弹出来。   ——我们还是朋友吗?   下置两个选项,“YES”or“NO”。   这么花里胡哨的幼稚程序,许秋来差点怀疑陆神是不是被黄毛盗号了,考虑到他的水平应该没人敢触霉头,鼠标才迟疑着点了YES。   而后又跳出另一个窗口。   ——但是我想结束和你的朋友关系了,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唰!   许秋来的脸一下就红了,仿佛面前不是泛着光的电脑屏幕,而是陆离那张没死角的俊脸,掀起眼帘朝她看过来。   鼠标移到右上角,她不停点红叉打算关闭窗口,然而那窗口从中间移到左上角,从左上角移到右下角,怎么也没能关掉!   这流氓软件,也太霸道了吧,许秋来从接触互联网起,还没有程序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她就不信了!   许秋来鼠标一挥点了NO,再然后,她的电脑迅速黑屏了。 第76章   既不是死机也不是顿卡,电脑风扇依旧运转着,许秋来险些要以为是显示器或显卡接触出了问题,十几秒过去,她在键盘上乱敲一通,都打算拆开电脑看看的时候,屏幕终于重新亮了,正中窗口出现和刚刚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喜欢我吗?   不用看许秋来都能想象陆离唇角抿成一线,臭着脸眼神示意再给她一次机会的样子,秋来平日根本不可能点这种链接,电脑自然也不会中这种招。她没有过多去探索自己的内心,只下意识压下那窃窃的欣喜,告诉自己刚刚写的投诉信在网页还没保存,不再整什么幺蛾子,哄孩子一般忙不迭点了YES。喜欢你喜欢你,毕竟师兄师妹的喜欢也是喜欢。   谁料陆离简直像是直窥见她的内心,继续弹出下一个窗口。   ——哪种喜欢?   选项一the buddy's love,选项二the felling like strawberry。   秋来根本不敢想象这程序是从陆离手里写出来的,就不是他平时高傲臭屁的风格。她有点害怕等明早起来,一切只是一场恶作剧了。   她把这当做正儿八经的表白,结果陆离只是喝醉了,那该多尴尬。   咬唇犹豫了五秒钟,秋来接着点了选项一,窗口仍然跳来跳去不让她点到。   没办法强制关闭程序,点了五分钟,许秋来终于放弃,妥协点了第二个,心中吐槽,草莓味的喜欢啥样?你不是喜欢chocolate嘛,这时候不惦记了。   ——那做我女朋友?   Yes or No。   她象征性较劲点NO,这次电脑倒没再黑屏,而是直接弹出系统窗口。   ——准备就绪,是否删除所有文件重置这台电脑?   妈妈呀!   许秋来吓一跳,赶紧点击放弃后退,系统继续不甘心发问——那做我女朋友?   键盘锁定,长按关机断电无效,许秋来鼠标不动,对面就每隔十秒弹出个窗口抖动提示。   服了你!   许秋来彻底认输了,她这下相信对面坐着的是陆离,也只有这个少爷那么幼稚可爱孩子气。   点下YES的瞬间,电脑桌面开始放礼花,那些图标们都庆祝般在桌面蹦跳游走起来,瞧得人眼花缭乱。   也就在这一秒,网线另一端的陆离收到答案,忽地长提一口气,打嗝停下了!在他经历过倒立、喝水、闷气、掐虎口……等等办法无效之后,来不及开心,更大的喜悦瞬间将他淹没。   果然秋来也是喜欢他的!   许秋来第一时间试图卸载陆离那个名叫“对不起”的小程序,办法都试了一遍,程序却显示正在更新升级中。   麻蛋,许秋来气得摔鼠标了,抱手静坐了四十秒,升级完毕,图标上原本的沮丧柯基狗头变成了一只能活动的3D卡通狗,大摇大摆在她屏幕上跳舞翻跟头,从东到西,从上到下。   右键打算关闭它,它就眼泪汪汪抱着一颗红心耍赖,许秋来继续点“桌面移出”,意识到红心不管用,它干脆搓爪祈求。   意识到自己被逗笑了,她很快塌下嘴角忍住,“确定移除”到底没点下去。   秋来带着一种老母亲般的宠溺,任它放肆在自己的其他图标周边玩耍,玩够了打起呼噜。   拿起手机想给陆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他神志是不是真的清醒,犹豫了半天,却只是点开窗口给他发消息。   【这是谁设计的狗?它好贱哦。】   【工作室打算新上线的游戏形象,我只是动手把它改成了桌面宠物。】   陆离秒回,言下之意是别人设计的,不关他的事。想想还是决定为自己的创意正名一下,献宝般介绍:【它的口粮是系统垃圾,吃饱了自动优化,不占用系统资源、不和系统底层挂钩,不会和你的防御系统冲突。】   总之就是不想让她卸载的意思,秋来归纳了一下中心思想,发消息试探:【我下次买饮料肯定看清望准,不会再让你喝醉了。】   这句话有点不对劲,陆离神经难得敏锐一次。难道是说因为他喝醉了,之前那些都不算数的意思?   那怎么行!   【其实我没醉,我和你一样清醒。】他发完急急忙忙又补充:【你刚刚答应的,现在是我女朋友了。】   啊啊啊啊!   程序表白的冲击到底不如对话框来的直接,不是玩游戏,是真的!   许秋来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好似踩在云端,身体里有股气息四下乱撞,埋头扎进被子冷静,缺氧的感觉却叫人越发飘忽如坠幻境起来。   她哪里清醒,她明明在做梦!   满头汗翻身把被子掀开,许秋来冲到洗手间往脸上泼凉水。   她恍惚意识到,长这么大,自己还是第一次因为男生这么失去自持和冷静。   秋来不是没有被人喜欢过,恰恰相反,从青春期开始,她收到的爱意和表白太多了,一开始还会有些惊讶或自得,到后来完全就麻木没什么感觉了。   不管来人多诚恳,办法多有新意,到最后,她都会礼貌地说谢谢然后拒绝,不再脸红、不再羞窘,完全和置身事外的围观路人没有区别。可是现在,她能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不受控跳动。   喜欢和打喷嚏一样是掩藏不住的,她知道自己喜欢陆离,会垂涎他英俊的眉眼,会羡慕嫉妒崇拜他出众的才华,会像对待桌面上这只卡通柯基,忍不住对他流露老母亲一样的纵容。除了秋甜,旁人哪里得过她这样的待遇,就算一起长大的季时安,秋来也不见得有那么好耐性哄人。   但在她心里,这种喜欢是单方面的,从未想过要改变现状,或从陆离那里得到什么回馈,有一个能令她欣赏喜欢的人,本身已经是件足够令心情保持愉悦的事情。现在陆离说喜欢她,她狂喜过后,反倒不知所措了。   她要做的事还没有完成,如果和陆离在一起,还能像现在一样无所畏惧、毫无顾忌吗?   她不能。   许秋来要担负的事情已经足够多,没有精力也没时间像同龄人沉浸在一场恋爱当中。她做事不喜欢莽撞草率,不喜欢有头无尾,好不容易把心墙堆砌到现在的高度,不能让人轻而易举推倒了它。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倘若未来陆离知道她的计划,她是该放弃还是继续?   许秋来不愿做抉择,也不愿再多一个人和她一起背负这些,况且,陆离看到的她并不是一整个的她,   那么,解决这一切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喊Start。   窗户外夜风吹得帘布发鼓,漏进来的风吹干她面颊的水汽,毛孔冰凉。   她身体里的燥热仿佛随着这阵风一同被卷走,彻底散尽。   许秋来没再回复消息,安置好秋甜上床睡觉,将客厅的残局收拾干净,又擦又洗,收了一大袋垃圾打包扔到楼下。   十二点钟上床,她将自己完全卷进被窝,打开手机聊天窗口,屏幕将她眉眼照亮,她的目光落在陆离那句“你现在是我女朋友了”一遍遍看,看到眼睛酸涩也没有眨眼。   她点开陆离的头像,发现四十分钟前,就在陆离刚刚给她发现消息后,他原本只有寥寥几条分享的朋友圈,更新了一条新动态。   那是一组笛卡尔心形函数在立体坐标三维空间的推广图,画得极为规整漂亮,是直男审美的芭比桃红色,加上了动画变成轻轻跳动的效果,有比桃红色更深一些的纹路在心上扩开,许秋来凑近了看,才发现是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许秋来敢打赌,如果换其他任何一个不懂数学和计算机的女孩子,绝对看不懂陆离这幅画,只会觉得这颗心的形状、颜色实在俗气而又千篇一律。   但许秋来都懂,所以更加明白这颗心有多么难能可贵。   笛卡尔在数学史上建立了坐标系,成功开创解析几何学。相传他曾和自己的学生克里斯汀,一位公主恋爱,但最终被公主的父亲棒打鸳鸯,甚至下令将笛卡尔放逐法国,并拦截了他与公主之间所有倾诉爱意的信件。   笛卡尔患上了重病,临死前寄了最后一封信给公主,这一次,他不再写情话,而写了一行谁也解不开的函数式,公式在极坐标中画出来,是一颗桃心。这是属于笛卡尔和克里斯汀的“爱情密码”。   陆离画的这颗,不是网络上流传千篇一律的版本,显然比最初的公式难度又复杂了很多很多倍。她保存文件打开,对应坐标点试图还原公式失败,然后发现,就算是在数学上天赋异禀的许秋来,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画出这么漂亮的图案。   这一定不是一天两天的灵光一现,陆神或许花了很长时间去准备。 第77章   陆离几乎不发动态,忽然发颗跳动的桃心,工作室小展昭第一个瞧见,就差一个个传给周边人看来确定含义了。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每时每刻搞懂上司的心理走势是他该做的功课。   这幅心形坐标图的含义,看懂的都知道无异于官宣恋爱,偏偏这东西由陆离发出来,大家又不大敢肯定。思虑一番都觉得是自己多想了,清一色的问号感叹号队形走完之后,干脆欢欢喜喜拍起马屁来。   徐景盛:【心挺好看的,给陆神笔芯。】   黄毛:【继坦克游戏之后陆神你爱上了画心吗?看来毕业后的日子有够无聊的哦。】   韩延:【数学学得真不错。】   ……   小展昭:【不要告诉我这是脱单的意思,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麻辣兔头:【楼上展昭你想多了,我觉得陆神写来玩的,这函数式真牛!】   查查:【陆神,提个小建议哦,单身狗有这时间画图,还不如多写两行代码,图我收了,留给女朋友用。】   反倒是家里的人不懂笛卡尔爱心函数公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锐哥:【这是被盗号了?!操,哪个盗号狗居然盗到你陆爷爷身上?】   政哥:【栗栗,陆放说今晚遇见你了,是不是他又偷玩你手机发的动态?!我现在就去收拾他!】   二大姨:【诶呀我的大侄子,你出什么事了?快接姨妈电话呀!】   陆离喝多了,半梦半醒间被一声声消息提醒烦得耳朵疼,爬到洗手间干呕好一会儿,洗了把脸才打开消息看。   看完一圈却没收到他想要的恋爱祝福,这群人怎么回事,他表达的还不够清楚吗?   陆离想了想,挑了工作室查查的那条评论回复道:【版权不授,这是画给我女朋友的。】   这一次,他的朋友圈彻底爆炸了。   =   心情再怎么复杂,班还是要上的。秋来帮教育机构写了三个多月近四个月的OA系统在开学前夕终于完工,虽然比原计划用时更长,但秋来没有偷懒,而且这段时间几乎可以算得上夜以继日在努力。   系统在原定的基础上添了许多功能,加上陆离这个强大的外援,她的系统框架比市面上许多系统都要更优化、更高效简洁,也算没有辜负老板当初的信任。   在完成最后一次测试修改后,秋来在会议室朝大家演示了自己的OA系统。   散会后,老板把她叫到一边称赞,笑得十分和蔼:“太棒了,我就知道选你没有错,尾款我一会儿就叫财务打到你账上……”   又说了些以后有机会再合作的套话,才让秘书带她去财务室稍等。   许秋来想着马上到手的近十万块尾款,把银行卡上的数字加起来又算了两遍,心情忍不住雀跃起来,生存得到保障的安全感,甚至稍微冲淡了昨晚睡前的低落。   这个老板真的很好,好到快让她怀疑世上是不是真有那么多好人了。先是启用她一个没有任何资历的大一穷学生,工资也从不拖欠,那么大笔尾款也说付就付,应该够她和秋甜花很长一段时间了。   许秋来在财务室等了一会儿,有点无聊,起身漫无目的出了办公区溜达,在这儿工作这么久,其实她都没好好打量过这个地方。   这一整层楼都是机构的教室,都由消音的玻璃隔开,宽敞明亮,假期正是教育机构生意最好的时候,几乎没有空闲的教室。她逛到洗手间附近才停下脚步,刚打算进洗手间,却听隔壁楼梯间消防门内隐约有声音传来,那语调很熟悉,许秋来只花了一瞬间便想起是老板的声音。   秋来走回来,打算等老板打完电话和他说一说,以后如果系统需要维护和升级,她肯定义不容辞帮忙。   人总是对自己的名字格外敏感,秋来原本为了礼貌,站得还有些远,忽地听见老板仿佛在说她的名字,一时好奇,又走近几步,到了消防门口,这次声音便更清晰了。   老板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为难,“……对,她做的确实很好,太认真,按市价我都不好意思了,想多给她付些钱,但我们公司确实是小本经营,公司自己的工作系统也用一两年了,买了这套也用不上,大家肯定是用不惯的……”   “那就太好了,我就猜您既然叫我帮这个忙,也是想多付些给她的,我现在就通知财务打钱……”   “那金桥大厦那边的办公楼,您看我们什么时候能签约入驻?”   “好的好的,太谢谢您了……”   许秋来脑子最活络不过,她初听着电话疑惑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怒气上涌,她居然被季时安这个傻子给耍了!!!   金桥大厦是季时安家的办公楼,他用一份租约换这老板帮忙,给她提供一份几近于天上掉馅饼的工作,送她钱花。   不必说,她前期拿到手的调研报告和需求分析设计报告,肯定是公司两年前做第一套OA系统时候就调查好的内容,只随便改了一下就交给她。   这份工作一开始是应青介绍的,许秋来也就没有多怀疑,现在想想却全是疑点。   她说呢,难怪需求那么过时、标准设置这么低,之前还以为是两个前任程序员能力低下的锅。那几次向员工提问,叫人帮忙试用,他们说话总结结巴巴、笑容尴尬,原来人家早就有用顺手的系统,她一天天在会议室埋头苦干,不知道出来看看,她才是傻子!   许秋来再也忍不住,直接推门而入,老板听闻声响转回头,笑容僵住,瞬间傻了。   她招手,是一个把手机给她的动作。   显然刚刚的话她全部听见,也全都理解了,此刻,饶是老板能言善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挽回。   富二代追求草根出身有着强烈自尊心的女朋友嘛,他电视剧里也看过,深藏功与名又皆大欢喜的偶像剧,所以当初才欢欢喜喜接了配角出演。   谁料许秋来沉静的表情里暗含波涛,她接过手机,眼神凌冽,显然不会善了。   老板有点儿心慌,毕竟布局这么久,居然是自己把系演砸了,也不知道那租约季少还愿不愿意兑付。   “是我。”许秋来开门见山:“你什么意思?”   季时安的手机本来夹在下巴,漫不经心在打牌,听到那端传来的声音,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周围哄堂大笑,“季少,你别是怕输故意的吧?男子汉大丈夫可犯不着啊。”   “嘴巴闭上!”他压着话筒回头怒喊。你们懂什么!   “我错了,秋来你听我解释!”求生欲使他开口就认错。   生死存亡的时候到了!秋来今年好不容易才原谅他,简直一朝回到解放前。季时安一面暗恨那老板没用,一面又想秋来怎么这么机灵,恨不得叫屋子里这些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人全部滚蛋。   他扔了牌一溜烟跑到阳台,隔着电话鞠躬屈膝,就差开视频给对面跪下了,“真的秋来,我就是想让你过好一点,我给你你又不要,我只能想歪门邪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打死我下次也不敢了!”   “应青为什么会帮你?”许秋来直接问。季时安才咯噔了半秒,那边许秋来提高的声音传来:“说实话!”   他吓得一哆嗦,招了一半:“我在启辰助学名单里加上了他的名字。”   “应青上学期开始就接受启辰赞助,你用什么条件和他做交易?这次之前,他还帮过你什么忙?”   姑奶奶你为什么这么聪明!   季时安脑袋都吓疼了,搜肠刮肚找借口,偏偏又不敢撒谎,秋来肯定一下就发现了,只得视死如归闭上眼睛,“我叫他帮我看着你帮助你,不要被人欺负了,有什么事随时向我报告。我保证,这次之前,我绝对没叫他帮我做过其他事!”   那就是做他的眼线了,许秋来心下明了。   “你知道我在气什么吗?”她的声音冷淡平静,“整整三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完全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结果我不眠不休仅仅做出来一套根本派不上用场的系统。”   “我不是你,我有脑子我有手,钱我自己能赚,清清白白不欠你一分一厘。别不服气,就算你出发点是善意的,但你一个念头毁掉的,是我三个月来的努力。”   “你别挂我电话,别挂,秋来我求你了……”季时安有种恐慌感,不安蔓延四肢百骸。   但是那端已经传来忙音。   “陈老板,尾款我不要了。”秋来神情平静将手机交还,“之前发的工资也会一分不少退给贵公司,但这套系统是我的劳动成果,我会带走。”   她说罢转身推门,背了包就走。   很难想象那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性格居然如此刚烈果决。老板追上去几度张口语言,在她等电梯时候终于好心劝道:“同学,何必呢?女孩子真的不用那么要强,会很辛苦的,总之是他骗你的,你就装作不知道把钱收下多好,毕竟你的努力是真真实实付出了的啊。”   “不是要强,如果换作别人,我也就收下了,但他不行。”   电梯关上之前,许秋来终于出声回应,眼眸深沉。   季家欠她的,又何止这些,她现在果决,将来才能告诉自己不必心软。 第78章   秋来起的太早了,陆离精神亢奋,凌晨就爬起床洗澡,甚至还买了早点,忐忑等在秋来家门口等待,想要敲门又怕吵着她睡觉。   要知道,他自己都没给自己买过这么早的早点呢。   在门口太紧张,他搓搓手,玩了一会儿坦克游戏。   五分钟过去,牛奶已经有点凉了,陆离换了一个姿势靠在门上,悄悄探听里面的声音。   十分钟过去,陆离失落地拄着下巴坐在楼梯坎上。   半个小时过去,里面还是毫无动静,他下巴疲惫地搭在门把手,终于确定许秋来又一次提前出门,他又一回扑了个空。   里面只有一个小家伙,这孩子不事生产,他也不必担心把人吵醒扰人睡眠了,啪啪捶了门几下。   “谁呀?”秋甜以为姐姐回来,艰难爬起床开门。   “送早点。”   听见脚步声走近,陆离把东西挂在门口自顾自转身下楼。   他手插兜,又是唉声又是叹气,惆怅踢了楼梯间里的小石子一脚。   心情这么烦闷的时刻,旁人还不消停,在陆离昨天朋友圈回复了“女朋友”这三个字,所有人可见后,消息就迎来了轮番轰炸。   什么阿猫阿狗都想见见他女朋友,牛皮是吹出去了,问题也来了,他发给秋来的消息没回,人也找不见,女朋友的事底算作数还是不作数?   叫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人去判断一段关系的进展,着实是难了一些。他昨天是怎么借酒坑蒙拐骗哄着人答应下来的,他自己可比谁都门清儿。   =   许秋来话讲得硬气,出了门心痛得简直要滴血。   随便找了个ATM,从存款里划出之前收到的工资,一分不少打回公司账户。   这段时间出了许多事,她心疼秋甜,花起钱来也就没有从前节制,钱转出去的瞬间,存款只剩三万出头。许秋来难受得浑身简直乌云绕顶,一个大美女上了地铁,居然让人退避三舍,足以看出她的脸究竟有多臭了。   聊天框里把群都敲了一遍,问几个熟识的师兄有没有活接,但暑假旺季即将结束,活早都有人做了,找起来哪儿有那么容易。   忙碌几个月忽然没了事做,走出地铁站,她疲惫地茫然四顾。   许秋来不知道今天接下来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却也不想回去。她心情down到谷底了,不愿意把低压带回家,让秋甜跟着一起压抑。   冰箱里有昨天吃剩的蛋糕和鲜牛奶,她应该能自己解决早餐,无聊了就看电视或到楼下找小胖玩。   做小孩子真好啊!   她深吸一口气,她不知道多怀念什么都有父母操心,无忧无虑整天只知道玩的时候。   地铁站下来就路过小区附近的游戏城,门口摆了台拳击游戏机,一圈半大孩子围在周围轮流打,他们都相互认识,大抵在比谁力量更大。   一般人都知道不要跟小孩子后面排队,轮不着的,要么就等他们都玩够了。   偏偏许秋来不识趣,她摸遍口袋,找出了坐地铁剩下的两枚硬币,扒开人群上前去。   “干嘛呢干嘛呢!别以为你是女人就可以插队啊——”为首那男孩儿的公鸭嗓随着许秋来的侧脸转过来戛然而止。   在他这个年纪,荷尔蒙意识觉醒,已经可以分辨美丑了,高昂的嗓音变成了微不可闻的嘟囔:“就知道欺负我们男子汉不打女人……”   “你打不打得过我还是两说呢。”许秋来斜睨他一眼,鼻音轻屑。   “你瞧不起人!”男孩不忿,挺起的胸脯随着许秋来的目光瘪下去,脸颊红起来:“你看什么看?”   “看你小胳膊小腿,能不能打。”   “你才小胳膊小腿,你比我还细呢,开玩笑,我们怎么说都是男人,怎么会连你都打不过,敢不敢来比一场?”   “输了怎么办?”许秋来把刚刚翻出来的两枚硬币放回兜里。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好,请赢的人在里头玩一天,你钱够吗?”   钱包受到质疑,男孩儿毫不犹豫反驳:“那当然!”   “那就好!”   这孩子浑身名牌加起来比她的存款还贵,看着就知道是个财大气粗的小富翁,许秋来真实地仇富了。   尽管觉得许秋来那么纤细瘦小,看起来就不是很厉害的样子,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找了一群人当中吨位最重,下盘最稳的一个健硕的胖子出战。男孩儿打了三次,最高的一次是589分,已经算是成年男性中等水平。   轮到许秋来了,小富翁投了硬币,她慢条斯理卷起袖子,活动了一下臂膀和手腕,全场目光集中在她的拳头上。   她这么有底气的样子,力量可能真比旁人大些,可要从那嫩白的粉拳上爆发出比589还大的力量,却叫人怎么也想象不到。   许秋来倒没有旁人那么复杂的心思,她从小和季时安这个不务正业的富二代厮混各种游戏厅,设备大多都玩腻了,技巧自然比这些毛头小子厉害。   她的力气本就比普通女生大,加上那次巷子里遇袭之后,她更是有意锻炼自己的力量,肯定不会比这个分数低。其实往后想,那晚如果不是被人从后面勒住脖颈,许秋来也不可能那么快失去行动力。   她找到手感,专注于臀腿的移动,在出拳的瞬间带动背部肌肉,一拳重重朝靶子砸上去。   大傻子季时安去死!   “701!”   周围传来倒吸气的声音,这也是许秋来打出的拳击史上最高分。   胸口的郁气好似终于随着那一拳涌出去稍微消散了一些。   “还打吗?你们可以任意再派人出来,只要比我高我就认输。”她的目光扫过人群。   “不……不打了,请你玩一天,姐。”公鸭嗓小富翁弱弱看了看她的拳头,手把人往里请。   这还是父母去世后,许秋来第一次不用顾虑经济情况,在游戏厅大展拳脚、大玩特玩!   那小富翁初时还十分失落不大服气的样子,随着许秋来把游戏城里的设备玩了个遍后,竟然跟自己玩嗨了一样兴奋起来,每每抢着投代币帮她占位置,大声喊:“姐!快来玩儿这个!”   许秋来是表演型选手,人越多状态越稳定,身边一堆小弟给她喝彩,简直如虎添翼,娃娃机都给抓了一堆,每人手上拎两个。   后来玩到了拳神97。   许秋来看着那熟悉的页面,叹一口气,这可真是个叫人怀念的游戏啊,最考验操作技巧和经验,还是她的街机启蒙。   她活动了一下十指,下巴一挑,小弟收到指令立刻乖巧上前投币。   秋来原本想象中“一剑既出谁与争锋”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因为这台游戏机和对面联通,处在1V1对战模式,明明她拿的也是最熟悉的角色,发最熟悉的技能,但每每被能被那人躲开,适时送上还击。   许秋来的记忆力是毫无遗漏的,反应力也没有下降,不存在手生的问题,也就是说,她十几岁巅峰时候是什么水平,现在就是什么水平,一连输了三四把,她火气有点上来了,小弟们没了大杀四方的快感,喝彩声也逐渐走低。   重新投币,对面却迟迟没有进入对战模式,秋来不耐烦挑衅:“再来!”   陆离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秋来不是上班去了吗?他随便找个游戏厅而已,怎么还跟人遇上了! 第79章   睡了一夜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这会儿猝不及防和人遇上,见面的勇气全崩塌了,陆离第一反应把脑袋缩回去,怕被秋来看见。   对面又传来催促他投币的声音,他慌忙随手从身后抓了个中学生模样的人过来,把小盒子里的几百块代币一次性递给他:“玩吗?”   对方鼓大眼睛看傻子一样瞪着他,陆离又把小盒子往前推了推,指了指自己的位子:“都给你,玩不玩?”   许秋来终于赢了一把。   这次她撸起袖子,从一开始无垫招直接蓄力,连环出拳打人个措手不及,不到三十秒,对方血条见底倒地,身边涌来久违的喝彩,她心头大快,终于找回场子。   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秋来原本起身想会会对面这个有本事连胜她那么多次的高手是谁。   只一眼,瞧着那中学生稚嫩的面庞,她挫败地坐下来,刚刚KO的兴奋劲儿全没了。   KO个中学生有什么好兴奋的,之前输了他那么多次呢。   环视整个游戏厅,大多是和对面同一年龄层的小青年,许秋来大杀四方虐菜的念头忽然没有那么强烈了,提不起劲儿。   小富翁还要回去兑币,被秋来止住:“别换了,不玩儿了。”   她不想再压榨学生,谁料小富翁反倒愤慨起来,生气吼她:“你这人怎么不讲信用,不是说好玩一天吗?”   秋来:???   人可真是一种神奇而又难讨好的生物。   恰逢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来,她看了眼屏幕上的号码,眉峰凛了一下,晃了晃手机从学生中间脱身,寻了个僻静的走廊,把身后的消防门掩上,这才开始按数字回拨。   号码的主人是魏助理,许父身边跟了十几年的特助。许父从前待他好,他也一直感念许父的提携之恩,许家出事后,他把挂在自己名下、借给他住的房子毫不犹豫还给了两姐妹,携妻儿回了边陲省份的老家工作。   这座城市一套学区房是多大一笔资产自不用多说,这人世间多得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之辈,名利场里打滚那么多年,他能坚守本心,足以证明这是个坚毅正直的人。   魏助理隐隐知道许秋来的目的,最初也一直在劝阻她。   那时许父下葬不久,母亲从十八楼一跃而下,那是许秋来一生都不愿记起的时段,也是她戾气最重的时候。她几乎对所有的人和物充满仇恨,恨不得立刻拉着那些害她家破人亡的野心家们同归于尽。   但她身单力薄,一无钱财背景,二无人脉证据,想要扳倒他们无异于蚍蜉撼树,魏助理清楚这一点,只能劝她从长计议,原本只是缓兵之计,没料许秋来一直坚持,魏助理也只能施以援手从旁辅助,把许父从前的人脉、光赫的利益网一一讲给她听。   “秋来,看新闻了吗?”魏助理的声音显得有些急切,“富春银行亚太地区高管申振,今天凌晨在市郊遭遇车祸当场去世,我觉得这事儿有古怪。”   魏助理一边说,秋来听着,手底下已经打开电脑搜起新闻。   她脑子飞快运转,富春银行是启辰最大的债主,几乎和启辰绑在一条船上,启辰被问责,富春银行自然也逃不了调查。这个申振她认识,这人因为私底下和程峰齐进往来密切,逐渐走进她的视野,许秋来监听过他和程峰的通话,也曾调查过这个人。   启辰从富春银行拿到的贷款都经申振签字才放出。从前贷的十多亿美元还没还,今年因为假疫苗事件信任危机,富春又冒着风头贷给启辰二十亿美元,截止这个季度,启辰共计还欠富春银行30.6亿美元。   事实上,后面这批贷款发放程序根本不符合银行的风控程序,查出来申振肯定是得吃牢饭的。但他既然敢冒这么大危险,自然也拿到了相当的好处,程峰今年先后给过申振过户了城郊的一套独幢别墅,几千万现金,还有高级轿车等财物。他们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关系好得蜜里流油。就在上次冯安妮画展,还专门邀请了申振的老婆出席。   那时的申振,恐怕做梦也没想到启辰这么快就深陷泥潭。   而他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   网页上刊登车祸照片的新闻已经刷出来,画面打了马赛克,但还是能隐约窥见惨烈的现场。肇事司机逃逸,现场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   “你怀疑是齐进干的?”许秋来虽是询问,但言语间已经带了肯定。程峰已经进去了,现在有能力和手段、又迫不及待想把申振灭口的人,就只剩下齐进。   魏特助惊讶于她的敏锐,但一想也就想通了,没有这种敏锐,秋来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女孩儿,哪儿来的能力扳倒程峰,叫他陷入穷途。“但是没有证据。”   秋来闻言,唇角反倒翘起来,“我不怕没证据,就怕他不出手。他动得越多,破绽越大,越说明他心里有鬼。等着吧,我早晚要把他送进去和程峰做难兄难弟。”   魏助理静默了一会儿,问她:“秋来,你觉得齐进这次出手,是想要掩盖什么?”   许秋来最擅长抽丝剥茧,她初时还没有头绪,静默了几分钟后,忽然想到:“去年齐进名下的四海控股,投资电影《光父》,当时上映不久被几家小媒体曝票房作假,但后来风声又被压下去了,还记得吗?我当时就怀疑他们利用电影洗钱。”   “洗钱?”这两个字砸得魏助理脑袋嗡嗡响,一时没跟上许秋来的思路,“怎么回事?”   “四海控股花了2亿元买入《光父》的收益权之后,四海股价大涨,港城和海外上映时涨了17.91%每股0.54美元,国内上映时干脆涨了23.02%,每股0.61美元,一年净赚8.5亿。”   “那么多!”   “还不止,他背靠启辰,怎么能错过互联网圈钱机会。程峰手底下控股的那十几家金融互联网平台就是他的工具,把电影项目以众筹和理财的方式证券化,快速筹集资金用来投资,以资管计划的形式,就能从这些平台再拿回几个亿。”   许秋来越往下说,以往出现在程峰文件和通话中的报表、数字,也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现,一根线将一切都串联起来。   “齐进用了启辰最大力度宣发,再买通院线,借幽灵场和午夜场冲票房,因为只要票房大卖,他就能借新还旧的方式,一直炒作给股民信心,一直拍电影,一直赚下去。光把《光父》系列拍完,就能从证券市场、互联网p2p捞走几百亿,而他,只付出了最初的两个亿而已。”   “就是说,如果这次程峰没有出事,名下控股的十几家金融互联网公司没有被调查,四海控股没有股价大跌,他们还真能圈到几百亿?”魏助理惊呆了,喃喃道:“资本家真的没良心,空手套白狼这套太溜了,关键还根本没人发现。”   秋来冷静地在假设中说出真相:“申振借职务之便帮助他们洗钱,程峰被调查后,申振眼看要波及自己,想卷钱跑路,但手里的钱不够,想敲齐进一笔,所以被灭了口。毕竟世界上只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他死了,事情也就到程峰这儿打住了。”   ……   =   两人又聊了很久,秋来才把电话挂断。她头脑风暴了好一会儿,想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转身往外走。   手落在门把上时,动作忽然停下来。   不对。   门缝开口的尺寸不对,许秋来的记忆是不会出错的,她进门时顺手把消防门掩上,开口不到两寸,现在却接近四寸了。   这个地方没有风,消防门又这么重,除非……门被人动过了。   秋来心一紧,主要是刚刚的通话中透露的信息量太大,没听懂也就罢,要是听懂了……   她屏住呼吸静听,又四下张望,出于谨慎喊了一声:“谁?出来?”   谁料这一声过后,还真有脚步声响动。   “我。”   秋来听见声音,心先是扑腾乱跳,在定睛看清那拐角转出的颀长的身形后,心像彻底落进冰窖里,都沉下来。   她问:“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陆离承认。   许秋来静默了两分钟。也不问他听懂了没,陆离要是听完这些话还猜不到她做了些什么,那才是对他智商的侮辱。   事实上,这一刻陆离的心情可能甚至比许秋来更乱更糟糕。   陆离从前就已经发现过许多端倪,知道秋来和程峰有仇。但没有想到,她的仇人,远不止程峰,还包括齐进等等其它他不知道的人。   她的计划,也远比他想象的更不择手段,更严谨周密,她的目的是要把这些人全部送进监狱。   从最开始的假疫苗、到入侵启辰内网,偷走广告竞价排名的内部邮件,之后入侵陆政电脑,拿走冯安妮的离婚诉讼,最后曝光启辰账务作假,程峰入狱……这一连串事件,全都一环扣一环,仅他知道的就有这么多,背后一定还有更多他不清楚的细节。   一个刚刚成年、未出校门的女大学生,仅凭一己之力把启辰这互联网业内巨头弄到如今风雨飘摇的地步,说出去,旁人恐怕都以为是天方夜谭。   但陆离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也相信许秋来有这样的智商和实力,因为就在刚刚,她还在计划怎么把下一个目标拉下马。   他原本以为屡屡帮她清理的后路,只是出于喜欢、无关痛痒的帮助,却没想,全部都成为了让另一拨人身败名裂的助力。 第80章   奇异的,当许秋来看清楚眼前这个人时候,心里更多的竟隐隐是一种如释重负、石头落地的感觉。   她是慌张的、忐忑的,但仍掐着掌心,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吐出冷静的字眼,“你要告发我吗?还是劝我?”   陆离不知道秋来为什么到了现在还能保持冷静,女孩儿往日的耐心温柔、嬉笑怒骂在眼前飞快闪过,又都化为碎片,重新拼凑成这张决绝冷漠的美人脸,他像是认识了另一个许秋来,完全陌生的许秋来。   这个样子,渐渐和他刚认识她那晚,在暗巷里砸完人后眉心沁血、凌冽的侧脸重合起来。   相处久了,他竟忘记了她最初展现给他看的模样。   陆离不能算一个宽和的人,事实上,他对人的耐性非常有限,顶多出身和教养令他无需如旁人一样怒形于色、大发雷霆而已。   家里的佣人和下属,只要一句不满意,他很难再看到人会出现在面前;幼时起的同学、玩伴,相处不了就冷待疏远,损失的不会是他,因为多得是人想要和他建立友谊。   陆离不在乎他们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因为他不会把那样的人当真心朋友,可是这次,这个人变成了许秋来。   被发现之后,她的第一句话不是解释,不是向他寻求谅解,而是朝他抛出两个选择,要么与她站在同一阵营里,要么和她完全割裂开来。   “上次是为你妹妹,这次呢?到底是多深的仇恨,让你既顾不上妹妹,也顾不上前程?”陆离是真的生气了。   那么多次机会,如果发现她的是别人,她的计划都早就失败暴露,住进监狱的人不会是程峰而是她自己。   更让陆离生气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在不可避免地庆幸和后怕。他想打破她脸上无动于衷的平静,却发现,许秋来根本不知道自己为她做过什么。   “不是每一次我都能为你要来警方的协助申请令,互联网上没有秘密,只要存在过,一切都会被记录下来,你能侥幸走到今天,只是因为还没有人注意到你,趁现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停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被那漆黑漂亮的眼神凝望着时,许秋来有一瞬间动摇,但很快,她固执地摇头,“不可能。”   “如果我叫你停下来呢?”   “你不知道,”她握紧手里的电脑,“我为这一天已经准备多久了,我没办法放弃。”   就是这样。   许秋来仿佛生来就有洞悉人性和操控人心的能力,她平静无波,是因为她早已清楚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陆离就算再反对她的所作所为,今后不再理她,也决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这些话也叫陆离清醒过来,许秋来是毫不在乎他的,所以才敢这样直言不讳。   他眼睑低垂,深呼一口气,发现自己是如此难以平静。   那种第一次在胸口涌起的酸涩把他的心劈成两半,在此之前被恋爱分泌出神经递质和激素激活的大脑区域,忽然出现戒断反应,极为陌生的难受和低落支配和充斥他整个大脑。难怪人们总说爱情叫人又爱又恨,陆离现在宁愿自己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重新给我昨晚真正的答案,对吗?”   他的眼睛比起往日无机质的黑色,似乎更多了一点光亮,有患得患失,也有微不可查的哀求与渴望。   这个问题太凝重,凝重到她明白自己一开口,或许两人以后便是真正的再无交集。   许秋来肩膀僵直,喉咙哽咽,不知望向何处。她看着他,不敢启口泄露情绪中的脆弱,半晌沉默以对。   “我明白了。”陆离眼中的光彩彻底熄灭下来,他试图扯起僵硬的嘴角,挤出一个离别笑容,但最终没有成功。   “真高兴认识你,许秋来,祝你成功。”他看不透许秋来的想法,艰难说完这一句,发现再无话可讲,垂头转身,轻轻道了最后一声。   “再见。”   这一声更似微不可察的叹息。   直到那颀长瘦削的身形消失在墙角,许秋来忽地扶墙蹲下来。   那种感觉,像是某个假期打三份兼职,那次连续工作30个小时后,眩晕和贫血状态一齐涌到脑中,胃里抽搐,眼前全是金星,青黑一片。   她捂着胃深呼吸感受胸口的起伏,极力把刚刚这段记忆封存,想些别的事,艰难让自己冷静下来。   对,她还有事要做。   =   片区最大的夜场MAX凌晨三点打烊后,当日中午,保洁们终于开始打扫,准备下午七点钟的营业。   喧嚣震耳的音乐和迷离昏暗的灯光过后,暧昧疯狂颓废的气息散尽,空气中只剩清洁剂的味道和倒了满地的酒瓶子烟头。   推开包厢门的保洁叫来领班哭诉:“我一来这人就躺这儿,睡到现在还不醒,我刚轻轻叫了他两句,他就踢我!昨晚清场的人都没注意吗?”   领班顺着她指到的地方皱眉,沙发上那人二十来岁,西装的衬衫沾满口红,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但仍能瞧出价值不菲,他头发蓬乱浑身酒气,眼下青黑。   据昨晚清场的下属说,这人脾气大得很,稍微一吵他就发脾气,扶他去酒店休息也不肯,直接从外套里掏出一叠美金洒出来,夜场里的人招子都精亮,一看就知是个二代纨绔,纵欲的浪荡子,做事没下限的,叫不醒,干脆也任他睡在这儿了。   但都十二点了,喝多烈的酒现在都该醒酒了吧?   他们夜场一个包厢日进斗金,领班想了半晌,做出处理:“实在不行把他手机解锁拿过来看看,给最近联系人打电话,把人接回去,我们还得营业呢。”   许秋来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两人面前,她笑道:“我认识他,把人交给我吧。”   她把人叫醒的办法也十分简单干脆,人走后,她直接甩了男人两个大耳刮子。   这纨绔睡梦中意识到自己被打了,他只是宿醉,不是醉死了,眼角的分泌物都没擦干净,影影绰绰看过去抬手下意识就要还击。   可惜他一个刚醒来的醉鬼,手上无力,脚步虚浮,哪里是许秋来的对手,手才抬便被人截住。男人拽了两下没挪动,这下彻底清醒,只以为许秋来是夜场的工作人员,翻身从沙发上下滚下来又要打她,可惜踉跄着又被许秋来重重赏了两个耳光。   “你爹死了。”她说。   “你好大的胆子,我要投诉你,我他妈叫你在这儿干不下去!”   “你爹死了。”   纨绔不再嚷嚷,他怒不可遏,包厢昏暗,他使劲擦干净眼睛,终于隐约看清,打他的居然是个轮廓精致美貌的妙龄女孩。   这下反倒冷笑起来:“想吸引我的注意力也不用这个蠢办法,行,让我打一顿,爷就给你一个机会。”   他竭尽全力挥出一记还击,可惜又一次被许秋来躲开。   不愿再当复读机,许秋来这次揪住男人的头发,直接把他的脸凑到手机新闻播报视频面前,冷声宣布:“看清楚了吗?你爹被灭口了,齐进干的。”   画面恰巧播到血腥的事故现场,压成废铁的进口轿车,伴随着女主持念到“富春银行某申姓高管”的播音腔,男人的脸从之前的无所畏惧变成惊慌失措,最后是一片惨白。   他失魂落魄坐在地上,随即又否认,仇恨地盯着她,“你他妈玩儿我!你是什么人?玩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一边昏头杂脑乱麻,一边给家里父亲拨电话。当那边一次又一次传来忙音,他恍惚意识到,原来这一切不是做梦。   最后一次拨通母亲的号码,话筒里是一片哭声,连接电话的人都是他姨母。   没等电话打完,他抢过许秋来的手机,一次又一次把那则新闻的进步条拉到开头播放,扶着沙发小腿打颤。   这一次,他的神情仇恨而阴冷,“你说,我爸的车祸不是事故,是齐进派人干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料想你母亲应该没有为丈夫找回公道的勇气和魄力,所以就直接过来找你了。”   许秋来往桌子上丢出一个U盘,之后坐下,身形陷进沙发,神情冰冷而平静:“你大抵应该清楚,你父亲表面是富春亚太区高管,实则一直在违规操作替齐进洗钱。现在启辰的CFO被抓了,就算不出这场事故,检方很快也会查到你父亲头上去。”   “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不置可否摊手,“家里的别墅豪车哪儿来的,你心里真的没点数?申振的年薪,撑得住儿子这么在外挥霍无度吗?”   “U盘里是半年来你父亲和程峰往来的邮件,你可以看看,表面上联系的是程峰,但程峰的所作所为,实则都是齐进的意志。”   “你没有证据……”   男人的语气已经不如最开始坚固,他心下其实已经信了,只是潜意识在抗拒、在犹豫是否为自己竖立那么强大的敌人。   “是,我是没证据。但他死在这节骨眼,凌晨、一个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者的郊区路口,肇事司机逃逸,你要强行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巧合?”   她压低声线,昏暗的包厢里,便带了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你父亲申振,放弃优渥安稳的生活刀尖舔血替人卖命,临了只想拿笔钱携家人远走高飞,万万没想到会被昔日亲密无间的同盟插一刀,他惨死车轮底下前,恐怕还欢欢喜喜想着齐进的承诺,想着怎么带走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许秋来冷眼瞧着男人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心中毫无波动,只拍拍他的脸颊,继续讥讽:“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看着吧,所有的过错和罪责会落到你父亲身上,你马上就要失去现在的一切,体会一无所有的贫民生活了。你的跑车、公寓会被法院回收拍卖,亲戚朋友从前对你多亲切,以后就会有多冷漠,害你落到这地步的人,他叫齐、进。”   “想报仇?我猜想你父亲这样的聪明人,应该也不会毫无准备,他一定在哪里留下了什么没来得及交出来的把柄。当然,这得靠你找出来了。”   ……   许秋来起身离开包厢前,留下一串号码。   男人沉浸在痛苦中血红的眼睛抬起来,问她:“你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齐进那样心狠手辣的刽子手,可不止一个仇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我现在是你的朋友。” 第81章   结束暑假,Q大又迎来一年一度的迎新季。学校里满是兴奋欢愉的气息,五彩的海报和新鲜朝气的面孔。   许秋来把刚发的教材塞进书包,开完班会打算骑车回家,被班长应青在7号楼下叫住,“秋来,你等一下!”   应青这种穷人家庭长大的孩子,感情和性格是最敏锐的,尽管开学以来许秋来什么也没说,仍旧和他相处,但就这两天的相处,他已经察觉了女孩态度中微妙的疏离。   “你知道启辰为什么给我奖学金了?”他紧张抠着指甲问她。   男生清俊瘦削,衬衫的领口和衣袖洗得稀薄岔出线头,黑色布鞋褪成深灰,许秋来收回视线,“是。”   “我……”应青的喉结僵硬了半晌,深吸一口,“我知道,我现在这么说,你也许会认为我在替自己辩解,虽然事实也确实是这样。我、我当时答应季时安的时候,还没有和你相处那么深,也不了解你……换作现在,我不会接受那份奖学金,我已经向启辰的助学基金会撤回奖学金申请书了……”   “没有必要的。”   秋来摇头,温声道:“应青,我们处境差不多,我理解你在当时环境无奈做出的选择,换作我是你,我也会和你一样答应他的要求,所以我并没有没有找你问责,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只是人一旦有了隔阂要像从前一样相处,几乎不可能的。   应青显然也明白她的潜台词,心尖被刺了一下,恍惚半晌,才失魂落魄开口:“对不起。”   他说罢再次郑重鞠了一躬:“真的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也原谅你了,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她微微笑了一下,秋波眉微扬如春天拂面的柳叶。   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这是他一辈子不可能得到的女孩子,应青意识到这一点,压下心头的苦涩,跟着微微笑了一下,“当然。”   =   新学期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若非要说有,那就是“陆离”这个名字,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在许秋来耳边出现。   陆离主持开发的安全风控系统“微风”在上月末时正式上线。   “微风”一经面世,便在美利坚举行的网络安全大赛里,以全然压倒性的优势拿到魁首,夺得世界尖端技术奖,这是完全领先于世界风控行业的能力,在亚璟电子之后,国内各大互联网巨擘也纷纷抛出橄榄枝,争相与陆离工作室签约。   试想一下,现代社会中,谁人能摆脱互联网生存?然而互联网环境中存在的数据风险,虚假交易、虚假营销包括网络诈欺和黑客攻击……几乎是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每个人的生存环境中。提高防御能力,这几乎是每个安全行业者用尽毕生攻坚的课题。   悄然诞世的“微风”引擎,居然能够承载亚璟电子每天上亿笔交易,引擎不到五分之一秒钟的时间便能完成每笔交易的风险判断,它的大数据记录、归结、监测,更是出众到神乎其神的地步。这群年轻人完成的,绝对是互联网史上最了不起的壮举之一,历史将浓墨重彩地记录他们的名字。   陆神的名号响彻整个互联网行业,真真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培养出这尊大神的顶尖学府Q大,自然也在网络热潮中大大出了一把风头。   一夕之间,陆离从前的的低调仿佛全白费了,大学七年的履历、成就,倾数被人挖掘出来敬仰和膜拜。   低调和冷漠的性格反而为他更添高手风范与神秘色彩,坏脾气和小习惯全成了戳人的萌点,“钢铁直男”、“直到气哭师姐师妹”…就连这些小标签,也被人反复拿出来津津乐道。   BBS从前偷拍许秋来骑自行车载人摔倒的帖子,被顶上首页,历时一个学期重新变为热帖。   只是这次,被人议论的主角不再是系花,而是那位可怜兮兮躺地上,连脸都没有露的青年。   许秋来的同学仿佛全成了他的粉丝,一到学校就嗡嗡围在她耳边问东问西,或要签名,或求引荐认识。   “我和陆神真的很久没联系了,毕竟他是陆神,我们是凡人。”许秋来假笑应付。   “交集?……没有没有,他都从学校毕业了,哪儿还会有什么交集,我就是从前被他指导过参加了全国信安大赛而已。”   “人好不好相处?他性格比较冷漠,话不多,技术得到认可的话会好相处一点吧。”   ……   许秋来实在不想回答这些令人烦不胜烦的问题,这个名字每次在她耳边被提起,都会令她不可避免地回想那日一声叹息般的“再见”,当时的心绞会一遍又一遍、毫不掺减地涌上心头。   但实话说出口,这些同学恐怕得罪一半。许秋来本来就鲜少花时间经营人际关系,没必要再在这样的琐事上给人留下坏印象。   道理她想得很清楚,可真被问到无话可讲的时候,她的烦躁与不耐还是不可避免从眼角眉梢溢出来,这对自小把表情管理学得极好的许秋来而言,几乎算得上情绪失控了。   “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女同学拉开一些距离,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不关你的事,主要我最近压力太大了,你知道的,要评奖学金了嘛。”许秋来试图把局面挽回一些,扬了扬唇角,把手底下的竞选演讲稿让开一缝给她看。   许秋来是系里的风云人物,貌美家贫,整个系恐怕没人不知道全奖对她的重要性。   然而想在Q大一众天之骄子当中拿到全奖有多难?   女同学稍微试想一下,很快便相信了她的托词,点头表示理解,道了一声加油后,乖乖坐回位子上没再烦她。   许秋来松一口气,继续一心二用写演讲稿,思绪蔓延到昨晚看到的监控记录上。   警方这段日子已经查出了肇事司机的身份,并进行全国范围通缉,正式宣布将申振的死亡定性为意外事故,媒体的跟踪报道至此也差不多尘埃落定。   许秋来空闲时间,陆续排查了申振车祸那天晚上,所有可能抵达肇事现场路线的沿路监控,当然,她能找到的人,警方大多也都排查过一遍了,理所当然一无所获。稍微有些引起她注意的,是向梦那辆黑色小跑。   她与向梦本来素不相识,校庆礼仪培训结束之后,只因为陆离的关系,又陆续见过几次面。   秋来曾见她在校外开过黑色小跑,她的记忆力视线所及没有死角,所以当车子一出现在监控中时,她立刻便将车牌和车主的身份对上号,也就对这辆车分出一丝关注,毕竟人都免不了好奇心,向梦这样活色生香娇滴滴的大美人,三更半夜没事儿做,干嘛只身往郊外跑?   也就是因为这份关注,后期竟让她发现了一些反常,向梦返程在入城的监控中,车速极慢,而且没有开车灯!   尽管城市道路两侧有路灯照明,但夜里不开车灯有多危险、行车有多困难是显而易见的,向梦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许秋来把监控在夜色中拍到驾驶座最清晰的一张图截屏,放大锐化提高分辨率,试图辨别向梦的五官走向,人在毫无掩饰下的微表情,会暴露她最直接的想法。向梦的神情不像醉驾,反而更像是恐慌和害怕。   她在害怕什么?   又是什么能叫她连车灯都不敢开,在黑夜里不敢开车灯静悄悄回城?   在此之前,许秋来已经耐着性子反反复复把所有的监控看到头晕,没有找到丝毫线索。   在发现向梦的反常后,来自女人的第六感叫她耐着性子,将向梦当晚的出行路线和时间点大概拼凑了一遍,而后惊奇地发现,向梦她居然曾行经事故发生地段,而且开车从城郊回来之后,直接只身去了警局!   这些线索汇集到一起,还不足够令许秋来假设的话,恐怕她也枉为高智商人群了。   只有一点不能确定,向梦看见的是小车爆炸后的现场,还是直接撞见了卡车司机行凶?   如果是前者,她的表情不应该那样慌乱,起码回程直奔的地方不会是警局,可如果是后者,在得到向梦的证词后,警方为什么仍旧毫不犹豫将这定性为一场意外事故?   许秋来心里有了疑问,当即就开始行动。   向梦这样的大美女,课表在社交网络上不是秘密,搞到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秋来当天下午直奔外语学院,在向梦下课的必经路线找到了人。并没有直接上前去,她不远不近跟人走到校门口,盯着人上车回家。   有件事挺令人意外,向梦的座驾换了,不再是那辆黑色小跑,而是一辆流线型SUV。   许秋来特地找了从前礼仪队训练时认识的几个外语学院女孩子,旁敲侧击打听向梦换车的事。   “像她们这样的富家千金,换车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好像就是这学期开学换的吧,可能觉得从前那辆跑车太惹眼了,想换个低调的?”   “要不然就是她假期里出了什么事故,车送去修理了,我总觉得这学期开学来,向梦情绪挺怪的,好几次看她自己一个人发呆。”   ……   查到这时,许秋来几乎百分百肯定,向梦那天晚上一定撞见了些什么。   但她为什么不愿说出来?或者她说出来了,警方为什么没采纳?这又是另外一个推理难点了。   可惜信院和外语学院隔得天远,许秋来想用偶遇的借口和人聊天套套话都不可能,她平日里为人不热络,又没了陆离做桥梁,如今贸然凑上去,人家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她别有用心。   事实上,许秋来的想法很有自知之明。   还好她没凑上去,向梦此时隔空恨她和陆离恨得牙痒痒。   如果那天不是这两个人太让人生气,她怎么会受那么大打击往城外跑,没有往城外跑,她就不会遇见那起谋杀,也不至于心惊胆寒到现在,梦中每每被火海和爆炸惊醒,一刻也不得安宁。   向梦还算是个有是非观和正义感的人,那天凌晨从郊外回来,她直接哭着去了警局报案。   第一次做笔录时,因为慌张,表述有点儿颠三倒四,但也还是把卡车司机碾了人两次,可能是蓄意谋杀这一观点说清楚了,警方高度重视,笔录结束后专门派人送了她回家。   谁料就是从那天起,她父亲的公司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中。   向家是书香大家,但向院长的名气再大,级别再高,也只是个文人,荣耀权柄仅终止在这一代。向梦随母姓,父亲算是入赘的上门女婿,经营一家规模不错的外贸公司,平日在家族里虽然备受叔伯那些教授专家们轻视,日子却过得最滋润。   出了这事,往日口若悬河、指点江山无所不能的亲戚,竟是没谁能帮得上忙的。   向梦父亲最先意识到这次危机来得有些不对劲,战战兢兢跑断了腿,终于打听到一些风声,确实是业内有大佬在刻意整他,而且那人放话出来,叫他管教好自己女儿,不要惹麻烦事上身。   向父一听,终于明白原委,女儿那天晚上,是撞见不该撞见的事了。   第二次警方再传人做笔录时,向梦只能违心用“因为害怕不记得”、“天黑没看清楚”……等借口,模糊和隐瞒了许多细节,包括卡车司机下车拍照,疑似传验证照片给买凶雇主这一最关键的证词。   至于卡车司机为什么二次碾压,恶性杀人,这种行为在卡车车祸事故中其实并不鲜见。   大车的车险买得高,有时司机将受害者碾压致死一次性赔付,远比将人碾压致残,拖拖拉拉衍生出无法负担的天价医药费,承担一个人的下半生要划算很多,他们顶多需要背负良心的债务罢了。   再者,灭口更方便逃逸。   如果他打定了主意要跑,向梦证词里卡车司机的一系列行为都是合理的。   那司机背景平凡无奇,没有前科,开大车二十几年,曾因疲劳驾驶发生过几次小事故,在肇事逃逸之前,他从南到北运载货物连续行车二十几小时,事故原因似乎也是合理的,根本没什么令人怀疑之处。   警方查到这里,又寻不到其他可疑指征,终于将案件调查画上句点。 第82章   陆离身价暴涨之后的日子并没有外界想象中快乐,他生来锦衣玉食,在“微风”诞世最初的成就感过去后,银行卡里增长的数字也仅仅只再是一组数字,无法影响到他的生活。   倒是陆离周边的人忽然发现,风控系统面世后,陆神不再热衷往工作室外面跑了,游戏也不玩了,每天一心一意沉迷机房进行技术建设和策划系统下一代升级,一杯接一杯的巧克力奶加班续命,每天深夜才回公寓休息。   下班后的茶话会,一群技术大佬聚在一块儿聊起了上司的八卦。   “……看吧,这么些天见着了吗?哪儿来的女朋友?我就说陆神朋友圈开玩笑的,你们这些傻子还当真了,就算真有,他的女朋友也是微风小可爱。”   “谁说长得帅又有钱就必须谈恋爱,你们这是对高富帅群体的歧视,我就欣赏陆神这臭脾气,不为广大迷妹群体的意淫妥协!”   “诶,就算不说恋爱的事,你们不觉得陆神最近这状态过于苦行僧了,有点不对劲吗?”小展昭提出疑虑,“陆神从前挺会享受的啊,多娇气,隔三差五睡到自然醒,打两局坦克游戏再开始一天的工作,现在一点都不偷懒了,上次生物识别系统异常,我凌晨给他打电话,他居然没有起床气!反常吧?更反常的是他过后也没找一堆工作压榨我,反正我是觉得他最近不太对劲。”   此话一出,嘲讽群起:“你这抖M,感情没人整你还不舒服了。”   小展昭不服气,“你自己想想,陆神他现在的状态像一个刚刚获得巨大成功、意气风发的新一代技术流青年领袖吗?太稳了吧?我都看不出他有多高兴。庆功宴都没参加,又忙着准备下一代升级,跟时间赛跑似的。”   “没准儿他是表面高深,背后偷着乐呢?”   话音没落,说这话的人就被同事推了一把,“别当谁都跟你这俗人似的,咱陆神家里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心系全人类发展、胸怀世界进步,根本notcare这些身外之物。”   众人纷纷感慨,“所以说这就是大佬和神境界的差别啊。”   说到此处,话题终于转移开,“话说,我昨天看有大V爆料的,说咱陆神是‘那个陆家’的大孙子,这事儿有可信度吗?真的假的?”   “肯定假的,要是真的咱们工作室还跟亚璟电子走程序签什么约,那么粗大腿,直接挂在寰亚旗下好了,反正都是一家人。”   “再说你没看那些报道里老陆一脸的褶子,生得出陆神那么俊俏的孙子吗……”   话声中,又是一阵哄笑。   夜幕降临,身处公司的陆离不知道自己此刻正成为下属们的八卦中心。他近来忙得焦头烂额,会议一个接一个,微风上市后,势必要迎来下一版图的建设和扩张。   双子楼的工作室如今已整片连同楼下一层打通,填满了闪烁此起彼伏的服务器和24小时负责维护的工程师。   工作室整年的利润全部投入用于服务器购买和科技港总部园区的建设当中,也许再过一年、或者半年,甚至可能不到三个月,那个园区将成为整座城市的数据中心,智能大脑。互联网的世界就是这么风云变幻,更迭无常,谁知道呢?   会议已经持续四个小时,盯光幕的时间久了,陆离的眼睛有点儿酸胀,但他不习惯用眼药水,挥开人递过来的瓶子,抬手示意大家休息十五分钟。   喝完一瓶奶,陆离闭了会儿眼睛,脑子里有点疲惫。   心中又一次考虑要从哪儿请个靠谱的职业经理团队来,其实他更喜欢纯粹做技术,不耐烦买进、扩张、交易这些繁杂的琐事,是的,在陆神的思维里,他统称“赚钱”为繁杂的琐事。   从前心烦,陆离可能会选择打盘游戏放松自己,就是那个他独自玩了几年,通关记录一枝独秀的坦克游戏,但这个习惯也在同许秋来失去联系后彻底改了。   因为有钱人喜欢架个服务器自己玩,陆离所在的服务器里,除他之外,许秋来是唯二的玩家。陆离每每上线看到好友界面左端灰暗的ID00002,都会有种心绞要发作的既视感,上去几次,他忍受不了干脆直接卸载了游戏。   金尊玉贵陆少爷的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更可悲的是,整个过程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华哥或许窥见了些蛛丝马迹,但他是沉默寡言的性子,除自己的本职工作从来不多问雇主一句。陆离从前最喜欢这一点,如今苦涩也只得一人品尝,无处分享,无处寻安慰。   体会过恋爱刺激大脑皮层的滋味,又失去这一种感觉,落差是天差地别的,戒断反应叫陆离的多巴胺值断崖式下跌,饭吃不香,睡眠障碍,连数十年如一日恐怖到吓人的起床气都改了,都不用等闹铃响,只要梦见许秋来那张冰冷沉默的脸,陆离就能立刻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失神几分钟,然后翻身起床工作。   陆离是不服气的,他自己的梦境,凭什么给别人说闯就闯,他偏不答应。   当晚睡前,他一直让自己的大脑充斥各种白天工作待改进的学习智能运行细节,床上翻来覆去,在大脑里改进计算公式,这一夜倒是没见到许秋来冷冰冰的样子了,他直接梦见许秋来小鸟依人钻他怀里哭起来!!   不可能!假的,这肯定是做梦,秋来才不是这种喜欢哭唧唧的女孩子!   陆离想得明明白白,四肢却照样软绵不知所措。   瞧着那滚珠一般的泪儿从雾蒙蒙的眼眶里淌出来,只觉得心揪得厉害,犹豫半晌,无处安放的手臂还是搭上秋来的肩膀,轻拍她头发,难受道:“别哭了,那你想怎么样嘛?”   谁料梦里的许秋来根本不按常理出牌,陆离话都没说完,女孩儿直接搂着他的脖颈凑脸吻上来。   与红唇柔软冰凉触感相接的一刹那,陆离瞪大眼睛,惊得心头鹿蹄打滑,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小鹿更是走一步砸几下,摔得四脚朝天、叫他神志四分五裂,血涌四肢百骸。   这尺度可不是上回秋甜生日,陆离偷亲人家额头能比的,简直太他妈刺激了!!   陆离这次真的直接毫无缓冲被吓醒了,心有余悸打开床前灯,待到周身的温度逐渐冷却,却又忍不住开始回味怀念起那种感觉。   他忽然沮丧地发觉,唐僧取经路上,最有本事的可能不是那些青面獠牙法力无边的飞禽走兽,反而是那种雪肤红唇,秋波眉、桃花眼,聪明狡黠,有本事叫百炼钢为绕指柔,然后转眼就能翻脸不认人、铁石心肠的女妖精。   前者他见过不知凡几,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后者他只见过许秋来一个,来不及防备直接翻了船,真是悔不当初。   公寓冷寂的空气中怅然若失呆坐了好一阵,陆离翻身下床,嫌弃地把换下来的睡裤扔进洗衣机滚筒。   =   信院邀请杰出校友陆离回Q大讲课,消息提前几天传到秋来的耳朵里,她特意向辅导员谎称自己病了打预防针,宁愿病假回避,也不想和人撞上。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当天下午一放学,秋来收拾书包打算回家,直接在信院门口遇到了黄毛韩延和徐景盛三位师兄。   几人好久没碰面了,看见秋来眼睛当即一亮:“好巧啊师妹!你也赶着去礼堂看陆神讲课吗?一起啊!”   秋来:……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想。   可惜她只能在心里进行否认三连,毕竟在师兄们眼中,陆离是百分之百沉迷科研不懂情爱的国之栋梁,她和他们一样,都只是陆离学生和忠实拥趸。   他们不会理解师妹为什么会在这节骨眼抛开陆离的讲话去干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当然,许秋来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可供解释。   反正礼堂灯一关,底下都是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她。许秋来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被师兄们半推半夹带进礼堂。   前辈们的座位在前排,待遇不是新生能比的,许秋来后悔不迭,屡屡想往回跑和同班同学会合,又屡屡被黄毛师兄按下。   他讲着一口滨海方言对秋来进行谆谆教诲:“师妹,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心神不宁如坐针毡的,没点定力,这样不行的哦,我们搞技术的,就是要静得下心来吸收知识。”   ……   许秋来牙疼,压着膝盖半晌回他:“师兄你说得对。”   他听罢满意地点点头,逮着秋来朝自己同学介绍:“我师妹,高中奥数国家集训队选手,本来要上数学系的,结果现在来了信院,一样拿信安大赛冠军……厉害吧?”   Q大是真正卧虎藏龙的地方,师兄和她关系好,看她自带光环,旁人可未必那么觉得。许秋来被这一通夸得无地自容,赶紧撕开准备当午饭的小面包塞住黄毛师兄的嘴巴,谦逊地说了一大通“过奖了”、“见笑了”之类的话,认了一圈人,才敢把脖子缩回来。   大礼堂的灯光一熄,大会也终于开始了。   其实陆离这次的讲课,讲解的全是微风智能的核心技术,满满的干货,任何一个计算机行业的从业者听下来,都能受益匪浅。   许秋来起初还有些别扭,听到后面也就忘了,她甚至深思起陆离话中每一个单词、每一个标点符号的深意来。   可能普通人和天才的差距就在于此了,二者的思维模式和思想高度是不同的,天才们那些初次听来觉得天方夜谭的观念,往往在历史的长河中一次次被验证,彻底改变人类生活与世界进程。   陆离讲解完核心技术,又谈到数据智能和金融科技,人类与网络的自然交互。他的论点往往新奇而又长远,从旁人口中听来也许更像大放厥词,但由陆离这位刚刚引领着创造一群年轻人创造奇迹的技术领袖说出口,由大屏上的一组组数据支撑,叫人不得不服。   后期还有学生们的提问环节,有人问人工智能,有人问分布式计算……这些随即抽出的问题,每一个领域,陆离都能侃侃而谈。   讲台上的他,和平日里疲懒松散、冷漠寡言的样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在他的领域里,他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神,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那种自然而然挥发出的精神魅力,让人完全能忽略他的身材、面孔,许秋来周边全是在讨论他发言的Q大学子,语气中无不充满倾佩敬仰。   她敢打赌,就算陆离现在是个两百斤的胖子,只要把这充满天才想法的灵魂塞进去,也完全足够征服台下这群天之骄子。   她有点明白陆离工作室里那些听着名字长大的大佬们,为什么会愿意服从这样一个年轻人安排了,那是一群有志青年,是理想家,他们都怀揣着颠覆时代和改变世界的梦想。   那梦想是崇高的、伟大的,足以留名青史的,和她利己自私的目标与想法截然不同。 第83章   演讲足足持续了两个半小时,会场几乎没有一个人提前离席。   直到结束前几分钟,许秋来才如梦初醒自己该走了,尿遁背着包,趁着黑暗一路往礼堂后门小跑出去。   Q大人从来不惮掩饰他们对知识的崇拜与渴望,演讲才结束,掌声雷动,瞧着底下人的阵势,陆离预感不对劲,会场工作人员才开始陆续指挥学生离席,他便把带来的助理小展昭塞给校方应付,趁机背着电脑脚底抹油溜了。   说是溜,其实还是没逃过几个面孔熟悉的教授凑过来与他交流寒暄。有的是给他上过课的老师,还有贺教授的同僚,还想请他吃饭。   陆离再怎么不知道尊师重道,又怎么能让一群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请客,一群人说着话往校外走,陆离背好单肩包,手刚插进裤兜里抬头一望,迎面就在人群中看见许秋来。   她太好看,太打眼了,黑色长发全部往后扎成马尾,额头饱满,眼睛明亮。   放在人群里就开始发光,教人怎么能不一眼看见她?   明明还隔着十字路口,陆离的心跳久违地开始不受控,那该死的多巴胺又一次涌上大脑皮层。   陆离只能极力告诉自己收回视线,脸色越发烦躁冰冷。   十字路口的红灯倒计时结束,两边行人开始通行,陆离径直朝前走,目光别朝一边,口中回答着教授的问题,在中间斑马线与许秋来擦肩而过。   在许秋来眼中,陆离就是目不斜视从自己身边过去了。   他的身形瘦削颀长,眼尾泪痣昳丽,面孔疏离冷漠。脖颈里挂着耳机,穿着她第一次在网吧见到他时那件宽松的黑色连帽衫,仿佛他们从未认识过一样。   许秋来原以为自己能保持冷静,然而才背过身,走到马路对岸,胸口的不适就一阵阵涌上来。   这种感觉,在许秋来不到二十岁的人生里实在太陌生,她不知道这叫做心痛。   坚强一点许秋来!   不能没出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想要成事谁不得扔掉一些东西?   明明是她自己先放弃的,不要给自己后悔的余地。她在心中打气,道理许秋来都懂,但是不管怎么劝慰自己,呼吸还是闷得不行,像有人拿一把小锥子在她胸口一下一下,挖得鲜血淋漓。   =   陆离不见得好受。   满桌子山珍海味食不下咽,平日对外称自己从不喝酒的人,这晚教授们敬过来,他几乎来者不拒。他有点喜欢上那种被酒精把感知神经麻痹的滋味了,至少这样能让他忘掉一些东西,做事情有着不再瞻前顾后的勇气。   夜色渐浓,教授们各回各家,陆离喝得眼尾发红,被华哥扶回停车场。   陆离被灌完酒后,脑子其实还算稍微有点清醒,只是不能那么灵活地运用肢体,动作有些笨拙而已,没有忙着上车,他厌恶极了身上黏糊糊的感觉,叫华哥去买了漱口水和湿巾,将身上的酒气清理和擦洗赶紧,然后迎着夜风在马路边坐下来静思。   沉默半天,只觉得元好问真是出了一个千古难题,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他忧郁地回首自己二十三年的人生,觉得自己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初入情场就如此坎坷?   为什么上天要捉弄他?给了他那么多东西,偏偏吝啬于给他心爱的女孩的爱情。   漱口水瓶身太滑,陆离满肚子都是酒,手指头有点不利索,拧了好几次没把盖子拧上,生气地站起来打算把东西扔进垃圾桶。   才走了几步,变故就在这时发生,餐厅楼顶的高层酒店不知是哪层楼,扔了样东西下来,夜色中,甚至连华哥这样的顶尖高手都没来得及反应,东西便砸在陆离天灵盖上,直接给他聪明的脑袋瓜开了瓢。   陆离在华哥焦急的唤声中半晌没回神,他颤巍巍伸手往头顶轻轻摸了一下,指尖就沾满了稠浓液体。   他茫然看着不远处那个摔瘪的小烧水壶,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东西把他脑袋砸破了。   带着血腥气的液体顺着他颈后凹陷的线条流淌到背心,陆离的身体摇摇欲坠,快晕眩了。   连华哥这个铁血硬汉,都被自家少爷这似乎马上就要告别人世的样子吓得惊慌失措,连忙打电话给医院,确认好指定的医生和急救准备,又叫陆家的律师和助理过来处理后续事宜。   “太疼了,”陆离虚弱靠在华哥,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悲伤开口:“这个……这个水壶到底从几楼扔下来的?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华哥用脱下来的西装外套帮他紧紧压着伤口,在餐厅门口紧急唤来泊车小弟开车,就把人往车上抱,“陆少,你别说傻话,保存体力。”   陆离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铁定失业,以后上哪儿再找这么高薪舒服的工作?   “是吗?可我感觉眼前全是星星,天也在转,地也在转,好疼啊。”陆离努力喘息,小声道:“流了那么多血,我感觉我真的活不长了。”   华哥:……   “可能是喝酒喝的,其实也没出很多血,医院很近,马上就能赶到,你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其实华哥也是嘴上蒙蒙他,陆离是真的出了挺多血的,浸湿了黑色的卫衣,颜色不显,但华哥搭在他背上的手臂都浸到了那温热带血腥气的液体。   陆离这么聪明的人显然不会被别人三两句话骗到,他说:“你在撒谎,你的眼睛刚刚朝右上角转了。”   华哥:……   你眼睛里不全是星星吗?   好在这句说完之后,陆离就不再讲话了,只虚弱地喘息,直到车子启动时,他才拉着华哥的手再次开口道,“华哥,我从没对你说过一声谢,只能趁现在说给你,谢谢你这些年一直跟在身边保护我,你真的辛苦了。”   华哥从陆离经历绑架案回来后的第一天起就跟在他身边,迄今已经十年。   陆离虽然不算一个平易近人的雇主,但他从不刁难下属,给钱也大方,人非草木,十年来形影不离,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保镖,也忍不住红了眼,他摇头,“我很高兴,不辛苦。”   陆离的思路在这句之后立马进行飞跃式的转折,他道:“你现在记录一下我的遗言,遗嘱我从前公证过,一部分留给二老,一部分捐给慈善基金会,你就说,孙子不孝,我上去会想他们的。我父亲……他不缺钱,就算了,再留点什么话?”   他自问自答,艰难地沉思片刻,“……嗯,就说他一把年纪,不要另娶老婆了,儿子可以从家族里过继,我在上面会盯着他的。”   华哥脸上的黑线都要掉下来了,但被陆离盯着看,他也只能一字不漏照着往备忘录上打,“还有吗?”   “嗯,还有,这是我临死前最后一个愿望,你,你把我手机翻出来,给许秋来打个电话,就说我快死了,叫她来医院看我一下。”   “对了,”陆离似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要说是我让你打的。”   喝醉了酒,加上被烧水壶砸出的眩晕,陆离的大脑难得跌到智商坡地,思维短路,也就暂时忘记了许秋其实来不喜欢他,还是个冷漠的坏女孩儿。脑子里仅存的愿望,就是遵循欲望驱使,在闭眼前再看她一下而已。   在听着华哥用力遣词酌句,给许秋来打完电话之后,他终于不再呻吟着喊疼了,体力不支又或是心满意足闭眼昏迷过去。   怎么办?   虽然陆离是病人,但华哥真的好想悄悄、轻轻给他两拳。   =   自那场擦肩而过后,许秋来心情糟糕了一下午。   孩子的触觉是最敏锐的,接秋甜回家的路上,秋甜偷偷看了姐姐好几次,把手伸进她掌心里,小声道:“我好像好久没看到大坏蛋了。”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虽然不喜欢……”秋甜皱着眉找了半晌的借口,“但毕竟他从前每天顺路带我去上学,我就是问问,不是关心他的意思。”   “他已经从Q大毕业,从这边搬走了,以后你可能也不会见到他了。”   秋甜的小辫子趿拉着,忽然失落下来,“那我们以后也不能坐他的车了吗?”   “嗯,”秋来点头,“别人的帮助是情分,不是义务,做人怎么可以永远在给别人添麻烦呢?”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秋甜不知道怎么说,她仰头,着急努力试图找到一个恰当的句子,“他帮了我们这么久,我还没跟他说过谢谢呢。”   “你有这样的想法就够了。”秋来抚摸了一下她毛茸茸的脑袋,“就在心里感谢吧,他会知道的。”   虽然秋来解释大坏蛋只是搬走了,但秋甜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可能是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从前的过结好像都在此时消失了,她小小的心灵忽然涌起一种离别的伤感来,有些后悔自己从前对大坏蛋不够友善,小声嘀咕,“他给我买了我最喜欢的全套乐高做生日礼物……其实,他人也不是那么坏。”   “所以我才教你要勇敢,人和人的缘分是有限的,如果你因为成见和踌躇闭口不言,就会失去机会和朋友。”   秋来下意识把话说出口才猛然发觉,这句不知道是在教育妹妹,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84章   许秋来接到电话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要么是华哥在恶作剧,下午还在讲台上闪闪发光讲未来智能时代的人,怎么会忽然病危呢!   反复确认后,才听华哥解释道,“被酒店的高空坠物砸中了脑袋,流了好多血,我想你们平时关系这么好,过来看看他,可能能让他最后开心点儿……”   华哥舌头打绊,快要编不下去,硬着头皮往下撒谎,许秋来却信以为真。   她的耳朵贴在手机上,胸口起伏,喘息困难。脑子全然空白了两秒钟,反应过来,慌不择路拿了玄关的钥匙和大衣往医院跑。   陆离的安保级别那么高,华哥那么厉害,怎么会出事呢?   东西怎么偏偏砸他头上?   许秋来失魂落魄赶到医院,鞋带都散了也不知道,进门才发觉自己腿抖得不像话。   她扶着急诊室门框,瞧着那拉紧显示正在抢救中的白色帘布,脚下一软,差点没站稳。   还是华哥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她扶到椅子边。   心头一万匹草尼玛奔涌而过,陆离出的什么馊主意?怎么办?好像把姑娘吓狠了?   秋来讨厌医院这个地方,讨厌那无孔不入的消毒水味儿,也最害怕这样视觉里遍野都是白色的场景。   从前她父亲是是这样,母亲是这样,她曾目送着在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盖上白布推进太平间、推进焚化炉。   那种感觉太暗无天日、太刻骨铭心,许秋来的记忆却叫她一刻也忘不掉,清晰可辨地将每一分钟所有细节刻入脑袋里。   那天,妈妈呼吸机上拉成直线的不再起伏,一模一样长鸣的滴声和此刻重合起来,竟让她险些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坠入了回忆中。   急诊室一片嘈杂和喧嚷中,不知哪张病床的医生开口说话,宣布声格外清晰,他冷静报告了死亡时间,然后致歉:“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再稍后,有人被盖上白布推出来。   许秋来呆滞地望着床朝她推过来,又被跟在移动床周边的医务人员撞到一边,踉跄两步退到墙角。   半晌,她才声音沙哑回头看华哥:“那不是陆离,对吧?”   “当然不是!”   华哥大骇,连连摆手,意识到自己再不说实话可能真的会把人吓傻:“他应该没有那么严重……我刚接到电话,说烧水壶是从三楼扔下来的,冲击力没那么大……”   酒店的层高米数一般不会太高,许秋来用物理知识换算了一下,柏霖酒店那边高度每层大概是3.1米,三楼就算9.3,一个酒店标准的电热小水壶重量不超过一千克,不计空气阻力,冲量为9.3kg=m/秒,设接触时间为t,冲击力就是9.3/t牛。   得出答案的一瞬间,她更切实地感受到了现场有多危险,急道:“那么大的冲击力落头上,是真的能砸死人的!”   华哥这下也不知道找什么借口了,他一个老实人彻底被逼到无话可说的境地。   “其实我当时看是擦着边下去的,可能就有点儿脑震荡,血流的有点多……”   许秋来坐下来,不再开口说话了,她浑身脱力,鬓角的碎发垂到下巴,也没有抬手的精神理一理。   其实数字并不能准确算出世上所有的东西,不可控因素实在太多,她只能寄希望于,陆离真像华哥说的那样幸运,只被擦到了一点点,没有大碍。   静静听着急诊室此起彼伏的呼吸机声,秋来不知坐了多久,终于想起开口问华哥,“陆离他是怎么被砸到的?”   华哥一字不添老实陈述,“六点钟教授们聚餐,他被灌了很多酒,刚吃完饭出来就说难受,叫我去买漱口水和湿纸巾,清理干净扔垃圾时,水壶就从楼上砸下来。如果暂时从目前的条件来看来,嫌疑人应该不是蓄意的,是场意外事故,警方现在已经将人控制拘留,律师在准备起诉。”   “那房客他为什么要扔水壶?”   “说是里面不干净,闻到了死老鼠味。”   ……   许秋来怒不可遏,世上的人真是千奇百怪,就因为这个奇怪的理由,他差点害死一个能为全人类做出贡献的天才。   时针指到正九点时候,白布终于被拉开。   医生团队出来交涉,“片子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们陆少除了中度脑震荡之外,颅内没有出血点,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创面有些大,他之前血流得太多,我们紧急给他输了血,现在先推到手术室缝合伤口,黎主任会亲自主刀,尽最大可能保证缝合质量。”   黎主任这种非重大疑难手术不上的外科圣手,好不容易休假被一通电话紧急召来,只为做这种小医生的缝合工作,心头别提有多委屈了,偏偏许秋来还颇不信任拉着他的手道:“医生,这真的是一颗价值千金的脑袋,能改变互联网进程的脑袋,你千万要小心下手。”   陆离的头发已经被护士在刚刚剃成光头,毫无知觉躺在手术移动床上。   日光灯下,除去那毫无血色的菱唇,他睫毛安静地垂着,鼻若悬胆,仿佛只是一个睡着的王子殿下。   许秋来胸口磅礴涌出一些不具名的情绪,但很快又被她抛开,强行心无旁骛目送人被推进手术室。   外科圣手的手速非一般人可比,缝合全程从开始到结束不超过十五分钟,这还是主任怕这公子哥的家属以为自己敷衍,刻意放慢的速度。   那针角细密平实,宛若一件艺术品,跟刺青似的,拆线后的伤疤就能成为一道精美的勋章。陆离很快就被推入ICU特护病房,连照顾他的小护士都一模一样是上回那两个。   “医生,他什么什么能醒?”许秋来着急。   “咦,瞳孔脉搏心跳都没什么问题,我们只打了局麻,按道理应该早就醒的呀。”医生也奇怪,他轻轻拍拍陆离的手,试图把人唤醒,叫半晌还是失败了。   他嘿嘿笑道,“我猜他可能怕疼,潜意识不想醒,你们耐心点儿,再等等。”   医院是Q大附属的大型公立三甲医学院,陆离过来念大学,在贺教授家住了七年,每次伤风感冒擦破点皮,动辄就要来这边挂急诊,急诊科的医生早就个个都认识他了,人傻钱多娇气怕死的大少爷。   医生告别许秋来,才钻进办公室,就开始大讲特讲这位难缠二世祖患者的新事迹,绘声绘色讲了十来分钟,他忽然感觉同事们的笑声仿佛弱下去了,顺着众人目光僵硬回头,只见二世祖的漂亮女朋友,笔直站在办公室门口,冰冷静默盯着他。   一股后脑勺发凉的感觉叽哩自颈椎钻上来,尴尬扯了扯嘴角,“……患者家属,其实我们挺忙的,平时讲点笑话主要是为了缓解压力打发时间,我还有其他床的病人要看,其实你可以有事时候再来找我……”   “医生,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患者他醒了。”   陆离醒了,他的脑袋这次是真的成了一团浆糊,想别开眼睛看看周围,稍动一下都像抖动的豆腐脑,阵阵眩晕袭来,眼前影影绰绰的。   “能看清这是几吗?”   “三。”   “一乘十等于几?”   “医生,我只是被砸了脑袋,不是傻了,您能出点有难度的吗?”陆离疼得想翻白眼。   “哟呵,怪精神的。”主治医生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收起手电筒,“行了,应该没有大碍,多观察,好好静养休息,你的脑袋现在不能剧烈运动。”   医生一走,陆离觉得脑袋凉飕飕的,把手抬起来,抚摸一下,怔了怔,又摸一下。感觉一道晴空霹雳袭来,酒忽然完全醒了,大喊一声:华哥!!我头发怎么不见了???”   “为了方便缝合,怕感染,阴阳头不好看,护士就全给推了。”许秋来出声告诉他,想了想,为了照顾病人心情,她又补充:“其实光头才是检验男孩子颜值的唯一标准,你剃了挺好看的。”   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陆离自有记忆起就没剃过光头,这种感觉就像在大街上裸奔没穿衣服,很没安全感诶。   咦,是秋来的声音啊!   陆离消化了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反应,心头一喜,她真的来了!果然,其实秋来还是担心他的。   陆离此时正处于智商盆地,什么问题都不愿想,一想就头疼,怎么舒服怎么来,摸索着在床上拉到秋来的手,意识还不大清醒的样子,声音虚弱开口道:“好疼好疼,你快帮我看看伤口,是不是医生没缝好,我怎么感觉有针在扎,难受……”   许秋来对他的秉性一清二楚,有时候陆离其实并非真有那么疼,他只是需要一点心理上的关注和安慰。因为虽然他的伤口已经被纱布和胶带贴上了,还是俯下身,假装给他吹了吹伤口,“肯定都会疼,医生怕你变傻子,局麻只打了一点点,针脚缝的挺好的,医生说是主任亲自动手。”   “真的吗?”   “真的。”   ……   在许秋来温柔的话声中,陆离有点昏昏欲睡了。   他血流得多,是真的虚弱,但潜意识又实在舍不得睡着,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拉着许秋来的手不肯松。甚至装模作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还装傻还装傻!!   是谁拉着他打电话,说临死前还有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叫秋来来医院看看他。   华哥半点不相信他是真被撞到失忆了,他这辈子最看不起假模假样的家伙!   “华哥给我打了电话。”许秋来答他,用热毛巾帮陆离擦了擦下巴残留的血痕,看着陆离眼睛一睁一闭,但还是硬撑着精神跟她说话,一种失而复得感的喜悦忽然无法抑制重新涌上心头。   心间是一片是柔软的,那种感觉,像极了从前秋甜高烧一个星期,某天从病床上爬起来,主动抱着她说要吃水果罐头。   陆神没事,真好。之前的争执、冷战,还有之前路人般擦肩而过那一刻的心绞、酸涩,仿佛在记忆中远去,被这一刻的记忆取代。   许秋来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竟还有着主动将记忆在某个瞬间暂时遗忘的能力。   “你饿不饿,我给你削个苹果。”   “头晕,你离我近一点,我有点儿看不清楚你的脸。”   “是灯太暗了?我去把灯全打开。还是视力有问题?我去叫医生。”   “都不是,”陆离拽手把人整个拉回来,一时用力过猛梦,拧眉呼痛,“头晕,你别走,离我近一点……”   许秋来猝不及防被力道带回,面颊离他眼睛直线距离不到一分米。   他舔了舔嘴唇,声音渐渐弱下来,“这样就能看清了……”   视线中,许秋来的脸颊放大,小巧的翘鼻,菱唇樱花般饱满嫣红,她嘴唇惊慌失措地张开,便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   美梦成真了,眼前的一切,居然跟梦里的细节一模一样!   难道是秋来给他托的梦? 第85章   转移注意力果然是缓解疼痛最好的办法,在这样的视觉刺激下,陆离忽然觉得伤口不刺疼了,脑袋也不晕了,就是有种奇怪的热流从胸口跃跃欲试涌上来。   下一秒,陆离飞快推开许秋来皱着脸唤人,“快点我、我……要吐了。”   华哥眼疾手快,把垃圾桶递到陆离床前。   中度脑震荡后恶心、呕吐是正常状况,医生事先已经叮嘱过,陆离这样已经算是症状轻微。   他自小是陆家金尊玉贵的宝贝疙瘩,平日里身体稍微不适家里就是天大的动荡,眼下那么惊险的事故发生,缝合才结束不久,家里听闻消息后,立刻一大波亲戚在赶来的路上。   秋来不认识陆离家人,只认识贺教授夫妇,拍着他的背抚平陆离胸口的余震,她陆离喝过药后没什么事了,开口道:“秋甜还一个人在家,不然……我明天再来看你吧。”   陆离当然不乐意,但想到如果接下来他如果再犯恶心,还要秋来接着照顾他,那还不如直接放人回去好了,她明天还要上课呢。   他恋恋不舍放开人手,“那你明天真的会来吗?”   之前的对立与隔阂两人都忘记了一般,心照不宣闭口不提,在这特殊的时刻达成暂时的和解。   陆离神情恹恹的,显然遭了不轻的罪,也因为病弱,少了平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纯粹的眼眸黑漆漆像动物幼崽,恍惚让许秋来有种那眼里全是依赖期待的错觉,她犹豫了一瞬,轻咳一声别开眼:“肯定的。”   秋来才走至长廊尽头回首,来探望陆离的人已经陆续赶到病房。他们面上的神色或关怀或担忧,不管怎样,陆离其实终究比她要幸福得多,那些都是她和秋甜在父母去世后再也没有享受过的东西。   她紧紧大衣,加快步伐,推开医院玻璃门步入黑夜之前,忽然发现那泛着光的玻璃上映出一张年轻温柔的面孔,嘴角居然是翘着的。   她无法掩饰自己此刻的喜欢,也无法压制心头的雀跃。   还要欺骗自己仅仅是为朋友的安然无恙而感到开心吗?这个理由连许秋来自己都无法说服。   =   许秋来这天下午刚上完课,忽然发现贺教授的助手在阶梯教室门口等人。   那助教老师高大帅气,又是本硕博连读的Q大嫡系,年纪轻轻就达成留校成就,又是贺教授助手,在微风面市之前,可比陆离出名得多,学院里好多女孩儿对他芳心暗许。   此刻见他一副等人的样子,学生们都暗自骚动起来。   谁料等许秋来收拾完东西,他忽然喊了一声:“许秋来同学!”   “秋来,令师兄找你诶诶诶!”廖雪惊讶,“他找你什么事啊?”   许秋来也纳闷,她顶着众人目光疑惑跟着人到了走廊,才听助教老师道:“陆离今天换病房了,换到五楼1302,他怕你找不着,就叫我来通知你一声。”   “啊?他怎么不给我发消息?”   “说是发了,怕你没看见,打电话又怕干扰你上课,我离得不远,他就叫我跑一趟等你下课直接告诉你了。”   “麻烦师兄了。”秋来道了谢,拿出手机一看,果然发现了陆离的未读消息。   “小事儿,不麻烦,反正我现在要去医院附近,你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们开车顺路捎你过去?”助教小心问。   许秋来满头黑线,小样,还怕她耍赖,这是专门找了个人押送呢。   =   “……这两天别乱动,晃也不行,脑力劳动也别做,还要继续观察会不会出现颅内血肿。”   昨日被秋来逮到在办公室嘲笑陆离的医生边换药边叮嘱陆离,扔了擦过的碘伏棉球,又忍不住冲他嘀咕:“小少爷,你门口非得守那么多人吗?我们医院这人来人往的,病人家属路过都还以为黑道大佬住院呢,一个个牛高马大的还板着脸,都吓坏了。”   “是他们吓坏了还是你吓坏了?”陆离低头玩着坦克游戏,眉梢也不抬。   保镖都是在昨晚的事情发生后调过来的,他们从前本来就是保护陆离的,只是后来陆离上了大学,人多跟进跟出太显眼不方便,这才只剩了身手最好的华哥一个。现下人都重新回来,陆离大学也已经毕业,又多少算半个公众人物,想要再打发回去就不容易了,陆离一天没好,陆父就一天不会点头。   都吓坏了,能不吓坏吗?   换药都要看看门外的眼色,酒精碘伏稍微擦重了,一听这少爷抽气声门外的眼刀就飞过来了,手哪能不颤?   医生心里腹诽了一堆,面上到底却没再提,“不想留后遗症变傻子的话,游戏真的别玩儿了,你把脑子放空,动脑子的事情都别想。”   “我打游戏就是在放空,脑子没动。”   “你开玩笑呢吧,没动脑子你打这么高分儿?”医生明显不信。   然后收到了来自陆神的鄙视:“这种单纯靠手速单细胞生物都能玩的游戏还需要动脑子?”   医生指责:“吹牛,我侄子这游戏骨灰粉,游戏上市以来天天玩都才一百多级呢,你都快五百多了,肯定天天绞尽脑汁想着升级,都伤成这样了还沉迷游戏。”   “这游戏就是我写的,虽然目前只对外开放了一百五十级,但我想玩儿多少级玩多少级。”陆离傲娇得很,他眉眼冷清疏淡,神情轻屑,如果没有头上的伤口,肯定会显得更有气魄一些。   许秋来就是在这时候到医院的,她还没打算进门就被人拦住了,华哥不在,一群人不认识她,又问她名字,又要看证件的。   她把东西递上,然后就有人进去通传,门一开隔着老远,秋来一眼看见陆离头顶那缝了十几针的伤口,十分狰狞的样子。   她现在仿佛被陆离的疼痛标准同化了,看一眼都替他疼得龇牙。   陆离也在这时候闻声转过来,明明疼得满头是汗,看见她眼睛就是一亮,扬声道:“放她进来啊。”   瞧证件还在人手上,眉峰立刻又皱起来,压低声音回头警告,“证件还给她,华哥没告诉你们吗?记住她的脸,以后人来了,直接放进来,别磨磨蹭蹭。”   许秋来倒是不在意这些,只是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她一直觉得陆离是普通富豪家庭出身,忽然有那么多保镖守护在侧,探个病还要查证件,好像和她最初的判断有些区别。   陆离才见人就把手机扔朝一边,又变成一副瞧不清的样子,要许秋来尽量坐近点,许秋来担忧问道,“医生,他视线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会不会是什么淤血压迫到神经了?”   刚才玩游戏眼睛不是挺好使的吗?   医生腹诽,面上安慰:“片子里没有显示淤血,可能是手术前后用到的药物导致视线模糊,这是短期的,估计很快……”   被陆离撇一眼,医生咳了两声改口,“两三天就能恢复。”   医生换好药出门去,许秋来递了串葡萄给他,在床尾坐下来叹气,“还好都伤在头发能覆盖的地方,不然那么好看的脸就毁容了。”   “毁容了会怎样?”   “我肯定嫌弃,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小是个颜控的。”   陆离吃葡萄的动作顿住,他觉得这句话表面听起来没问题,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太对劲。   许秋来原本是看他疼得那么厉害,想开个玩笑让他开心,话一出口才发觉这语气亲昵得有点儿过分了,“我是说,我是说……”   陆离当了二十三年的钢铁直男,可能是砸坏了脑袋,这一刻情商忽然飙升至了这二十多年来的最高值。   没毁容=不嫌弃=喜欢=没出事故前她就喜欢。   “所以你现在不嫌弃我,是喜欢我的。”陆离陈述,静静盯着许秋来的眼睛。   许秋来明知道他看不大清楚,但在那闪着光的眸子面前,莫名觉得局促,手脚也不知该往哪放,心是一阵狂乱地跳,下意识想否认,但喉咙硬硬的,半晌什么话也没有挤出来。   急诊可能是聚集了天底下最多大悲大喜、最多真情坦露的地方。   华哥跟陆离讲了他昨晚昏迷之后的事情,陆离起初不信,直到查房的医生护士一个个夸他女朋友好看,绘声绘色说起他女朋友有多关心他的时候,陆离才稍微有点疑惑。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确定,许秋来是喜欢他的。   不是一个人单方面喜欢、也不是一个人单方面努力,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得知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更开心的事呢?   陆离太兴奋了,要不是现在不能乱动,他都恨不得立刻跑到他爷爷老陆坟前分享一下这件大喜事。   看来这伤也不全是飞来横祸,还有点儿用处,就冲这点,陆离愿意把律师建议那个高空抛物犯罪嫌犯三年的量刑减半。   他瞧着许秋来低头为难踌躇又纠结的样子,伸过手去,将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胸口:“你感受着这里,告诉我,这其实才是你真正要给我的答案,对吗?”   “我知道我脾气坏,脸臭、不会说好听话,但有一点,我从来不会逃避自己的内心,做出后悔的选择。我们活一辈几十年太短了,谁也不能保证每一个和你擦肩而过的人,还有第二次再见的机会,亲人一样、朋友一样,感情也一样。”   感受着手底下紧促的心跳,许秋来下意识就想逃避,没等她抽出手,便想起了那天漆黑的走廊。   陆离在与她道了再见之后,视线中灰色寂寥的背影,还有接下来一瞬间,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吞没的难受和孤独感,许秋来忽然不敢动了。   她感觉许秋来和陆离的关系,就像那本书里的王子和玫瑰花。他是孤独星球上的小王子,她来到了他的星球。   表面上是她总在容忍他,照顾他,事实却是小王子把玫瑰花放在玻璃罩里除虫、浇水。玫瑰花是十分骄傲的,浑身都是乖张的刺,内心却渴望、依赖着小王子的照顾,只是性格缺陷让她完全无法表达自己,直到有一天,小王子离开了星球,驯养了自己的狐狸。   许秋来六岁时随手翻完了这本书,之后再也没看过,至今想起来,那些彩色插图之余的文字,仿佛又蒙上了别样一层伤感。   你没有资格放松自己。   爱情不能换来一切,它不是面包也不能报仇。   许秋来,清醒一点!从前你不是也无所畏惧地走过来了?她拼命在心中提醒自己,偏偏陆离就在这时候开口了,他轻声道:“把你的犹豫和踌躇都说出来,告诉我,所有存在的事情我们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好不好?”   仿佛就是这一句过后,许秋来沉默盯着他的脸,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崩塌。   飞蛾为什么扑火?   因为生物趋光,他们总下意识向往光明的方向,即使明知可能自此一去不回,但那绚烂的火光有时实在太过诱人。   许秋来一人独行到今天,终于有人和她分享责任、承担这一切。 第86章   “你现在知道我在做什么了,我不可能停下来就此放弃,这样你也接受吗?”   许秋来眼睛有点酸,她强忍着本能,自暴自弃将问题挑破抛回给他,试图做最后的抵抗。   她很明白,陆离只是看上去散漫,做事却从来都有自己的规矩,他很清楚那些法律条文,例历规范,对网络安全从业者来说有时举手之劳便能省略很多麻烦步骤的小事,他尽管有着最厉害最顶尖的技术,也从不逾越底线。而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杀人放火,她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不顾忌。   两个三观不能契合的人凑到一起,从前那些有关合法与否的争执不会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果然这个问题抛出去后,陆离沉默了,他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站了几秒,忽地又回头看她:“你知道在更早的十年前,大家叫我什么吗?”   许秋来一时没反映过来他的思维为什么忽然跳跃到这边,疑惑抬眸。   “Ares,那时候,认识我的人叫我Ares。”   许秋来脑子断电一样空白了几秒钟,随即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十年前……陆离是十三岁。那年,正是国内安全史上发生那起惊天动地的病毒惨案的年份。   大小企业几千万美元损失付之一炬,而写出这组代码的人,是年仅十三岁甚至未成年的Ares,真正攻防网络里不折不扣的远古之神,只要学过安全史,就没人能绕开这个名字。他写的初代远程控制木马,直到今天还一直被人沿用。   互联网世界日新月异,然而他曾在黑客论坛留下过的踪迹,所有帖子和教程,却至今还时不时被人挖掘出来,顶礼膜拜。   Ares从互联网消失后,这个名字甚至渐渐变成了一个符号,一道划过时代的痕迹。   许秋来那时候已经快上四年级了,她虽然学会了简单的渗透,但和Ares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Aers一度是她的仰望的高山,是她追逐的顶峰。如果不是后来他消失了,如果不是许父总用这个名字教育她的话,许秋来一定到今天还崇拜着这个符号。   而现在,陆离告诉她,他就是Ares。   她才跨入这道行业的门槛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大多数人的顶峰。   许秋来整整两分钟才消化完这短短的一句话,她问,“那年案件没有公开审理,后来的事媒体都没有报道,后来呢,你为什么完全销声匿迹了?”   “检察院定期检查我的电脑和行踪,时间持续近三年,直到他们重新评估觉得我不再具有危害性,这都是我来Q大之后的事了。”   “当年的判决书宣布将我释放,但我明白我有罪。”   陆离的声音低沉肃穆,眺望窗外的远处,“我一时兴起写出那组木马的时候,从未想过它会害许多人下岗失业,濒临破产,妻离子散……那些人在庭上、在我面前哭的样子,我至今记得清晰,像刚发生在眼前一样。”   “良心的负债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债务,我在那一刻发誓,如果我还有未来,有生之年一定要偿还我年少无知铸成的大错。”   陆离的眼神实在太深刻,这一刻,许秋来却切身感受到了他沉静之下的翻涌,这让她忍不住开口劝解:“你做到了,你成为了这个行业不可缺少的基石,你是奠基者,未来或者现在,你已经改变了互联网每一位用户的生活。”   “不,这不够,”陆离摇头,“已经达成的伤害不会再消失,我不是在偿还,只是在弥补。”   许秋来忽然明白陆离为什么会这样在意那些条框和律文了,正是因为他曾经跨过这条线,并为此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   他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在劝她,让她感受,让她自我衡量。   许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耳朵嗡嗡在响,她内心不是没有震动和挣扎,可是,一切在她注视着陆离的眼睛,冷静下来之后,都消失远去。   “你给我讲了一个你的故事,那我也给你讲一个我的故事。”   许秋来走到窗边,和他并肩眺望远处,缓缓开口,“有一个男人年轻时候壮志满酬,拉了三个至亲的朋友搭伙创业。”   “男人是天才,不论想法眼光还是架构编程,都是整个团队的核心。他投入最大也付出最多,倾尽家产熬过最艰难的几年,这个团队成功了。名气越来越广,身价越来越高,为了潜心开发,他甚至把运营全权交给了自己的朋友。”   “这三个朋友明明已经身居高位,明明都赚到几辈子也很难再花完的钱,但在更大的利益面前,一个个变得利益熏心、面目全非,借着运营权为所欲为,之后公司被调查,他们相互推卸责任发现行不通之后,达成共识,把男人一个做技术的推到台前顶罪,赔到倾家荡产身陷囹圄。而他们领着男人一手栽培起来的团队部下、进度和提前转移的资金,成立了新公司,赚得盆满钵满,到如今还风光无限。男人进监狱不到两个月,庭审之前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或许至死都没明白,自己一生没做过坏事,才华横溢,满怀抱负,为什么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这个可怜的男人,他是我父亲。”   陆离早有预感,听到此时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沉,启辰的前身是光赫,他哪能还不明白许秋来的父亲是谁。   “他入狱后,我妈妈四处奔走求助他那些朋友,当然无果,病急交加,后来命悬一线,再听到我父亲的消息,她直接从医院十八楼跳下去了,她想跟着我父亲走,不想再给我带来拖累。”   这些话听来每一句都平静无波,却又每一句都鲜血淋漓。   “你知道吗,我也发过誓,我发誓要让毁了这一切的人身败名裂,尝尝我父亲曾经尝过的滋味。和你不一样,我完全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忌会不会伤害到什么无辜的人,我只知道有谁挡在我面前,我就把谁移开。”   许秋来语气坚定肃杀,她原本以为自己很难把这些话说出口,可真正讲出来时,只觉得轻松至极。   她鼓起勇气抬头,准备迎接来自陆离或失望、或痛心的眼光,但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直接被揽入怀中。   秋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得到他的心跳,鼻息里是男生的气息和味道。   “我不需要安慰。”   她刚挣扎一下,被陆离拍了两下头顶的发旋定住,“不是安慰,是我想抱抱你。”   他好像没有这么温柔的说过话,奇异的,钻到耳朵里就让人觉得心口一瞬间被抚慰了,她浑身的毛刺、咄咄逼人的言语,忽然都不能再使出来。   “那年你多大?”   “快过十七岁生日。”   陆离想自己十七岁时候在做什么,忙着往来实验室和玩游戏?这么想着,又觉得难过起来,沉默良久,他轻轻摸了摸她头顶:“如果我能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   “早一点遇到,说不定你就不会喜欢我,毕竟那时候我比现在讨嫌多了。”   许秋来曾经锋芒毕现的棱角,就是在与现实的碰撞里被磨平了。她肩负血海深仇,又要承担养育一个孩子的责任,现实没有时间等她长大。   “你那从前是什么样子?”   “嗯……可能,眼高于顶,叛逆跋扈?”   “那我们半斤八两。”   陆离觉得自己其实没有资格指责她,秋来活得有多辛苦、多艰难,他第一次见面时候其实就已经看在眼睛里。   她最直接的反应,全部都来自应激本能。   许秋来却像能猜到他的想法一般,倔强道:“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帮助我,你只需要像现在一样保持沉默,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   他真的能做到袖手旁观吗?   陆离不觉得,话几次涌到嘴边,但都咽了下去。他不想打破此刻的气氛。   陆离眼睛看不清,许秋来就陪着他,给他念了一会儿书,削了两个苹果,一只梨,想到秋甜还一个人在家,准备起身回去的时候,病房外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向梦。   向梦看见许秋来先是一愣,脚步在病房门口犹豫了好久,才踏进来。   或许是和陆离闹了别扭,她挑了个最远的地方坐,大小姐的脸上藏不住情绪,别开眼睛不看他,即使来探病,她声音也硬梆梆的,“我爸爸叫我来看看你,你怎么样了?”   “还好。”   虽然人是来探望他的,但来之不易的二人世界被打破,陆离有点焦躁,只迫不及待想给她找点事做。   时间没到两分钟,他开口,“你课上完了吗?有其他事的话你就先忙,我……”   “你就这么不耐烦看见我?”向梦大怒。   陆离莫名其妙,他已经尽量温和地开口说话了,这个人怎么跟个火药包似的,一点就着。   许秋来在边上也尴尬得很,向梦的少女心思对她来说昭然若揭,但陆离这个直男明显看不出来,她当然也不会傻到去替对方点破。   最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有需要向梦的地方。   许秋来事后查过向梦送到修理厂的车辆,辗转复制了行车记录仪的视频,但视频毕竟只记录了车前镜的画面,除了一些琐碎的声音,什么也没拍到。但可以肯定的是,向梦案发时确实在车祸现场,只有她肯站出来做目击证人,这份视频才有存在的意义。   只是向梦报警之后却又一再三缄其口,这点很可疑,不管威胁还是利诱,许秋来怀疑她被人下过封口令。   思及此,她背后拽了拽陆离的袖子,示意他不要把人惹恼,将刚刚削好的水果切块,推到向梦手边,笑着和她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把人注意力转移开。   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向梦对她怎么膈应,几句话下来,语气也稍好了一些。   陆离看得目瞪口呆,世上几人得过许秋来这样的待遇,他自己都是整个儿拿在手上吃的,向梦何德何能居然帮她切块?   许秋来可不做没有目的的事,以往几次见面她根本没那么热情,陆离忍下不忿再思考,就品出不对来。   才把向梦送走,许秋来也马上起身要回家。   要不是还没过观察期,陆离简直想跟她一起回去了,假装闭目养神拉住人手腕不放。   秋来无奈:“我还有正事,明天再来看你。”   “什么正事,去追向梦吗?”   “你怎么知道?”   “看出来了,你找她什么事,需要她帮忙?”   秋来呆了,陆离的观察力是真的入微。   她坦然开口:“你上次也听到了,富春银行的高管申振,他的车祸是场蓄意谋杀,向梦当晚恰巧路过,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她回程就去了警局报案,但后来不知怎地又改了主意,证词也变了,我需要她站出来指控。”   幸好不是违法乱纪的事,陆离想了想,觉得这也算伸张正义,“这事儿我帮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怎么帮?”   “你怀疑齐进是车祸主谋,向梦父亲是电子元件进出口的贸易商,这么想来,齐进掐着他的经济命脉恫吓不是难事,只要我能把这个问题解决,向梦会站出来作证。”   “你这么了解她?”   “向梦跟着她爷爷向院长大,虽然乱七八糟的毛病一堆,这点正义感我猜还是有的。”   “那我需要答应你什么条件?”许秋来十分警惕,她可不会把自己后路堵死,万一陆离要她答应的是以后必须遵纪守法呢?   “你以后不论做什么事,先跟我商量,如果我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你就改变自己的计划,按照我的尺度来。”   “如果你没想出办法来呢?”   “那就原封照你的计划走。”   这已经是陆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许秋来当然清楚这一点,她想了想,除了需要报备这点不太方便,好像没什么限制条约和语言圈套。   “可以。”   “一言为定,”陆离伸手给她,“拉钩。”   “真是受不了你。”   许秋来表面嫌弃,殊不知自己的嘴角在不受控上翘。 第87章   陆离在秋来面前保证要搞定向梦,然而真的开始准备这件事,他发现难度好像比自己想象中高一点。   向父生意上的危机,无论是供应商终止合作,还是撕毁合同,这些他都有办法,无非是找找几个哥哥叔伯帮忙罢了,但向梦莫名其妙的情绪却不太好解决。   她好像忽然叛逆期到了一样,陆离所有的意见她都反对,而且单方面拒绝和他所有的沟通。   才听陆离提到车祸那件事时,她头也不抬一口回绝:“不干。”   而后两秒钟,她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看向他:“你还知道什么?谁告诉你的?还有什么人知道?”   “所以你是真的看见了。”陆离做出结论。   “我没有!”向梦下意识反驳,但这反驳是没意义的,真正的答案显然已经从她的反应中暴露出来了。   她冷静了半晌,才沉下气重新开口:“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能帮你,就因为我多管闲事,我爸爸被我害惨了。”   果然和陆离猜的没两样,他保证:“这在我能力范畴内,我可以帮你解决,一定不留后患。”   “我不愿意。”   “为什么?”这就在陆离的预料之外了。   向梦固执地咬着唇半晌没开口,她能怎么说?   说她因爱生恨,说他都有女朋友了,所以她不想再为他做任何事,也不想再接受他的任何帮助?   向梦说不出口。   “你爷爷知道了这件事,会同意你做这样的决定吗?”   “我不承认他就没办法。”   陆离倒抽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觉得头疼,和女孩子沟通为什么就是这么麻烦?他根本搞不懂她们的情绪怎么能像伦敦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   秋来就从来不会这样。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你不帮我没关系,但你想想那个枉死的人,想想那个逍遥法外的幕后主使,你的良心能不能得到安宁?”   “如果目击证人是许秋来,你也会这样要求她站出来作证?哪怕有一点可能,幕后主使垂死挣扎伤害到她,你能接受吗?”   陆离沉默两秒,不等他开口说话,向梦红着眼起身:“你看吧,你就是这样双重标准。”   =   向梦回到学校,推开闹哄哄的宿舍门,女孩们在讨论新香水和化妆品,瞧见向梦回来,纷纷回头冲她挤眉弄眼打趣:“梦梦,出去约会感觉怎么样?”   “我今天又看到BBS有陆神的表白贴,他简直火到出圈,参加男团人气肯定是C位出道。”   “真是好羡慕你哦,有这么厉害的竹马,那么帅,又才华横溢,连性格都那么酷,连偶像剧也没这么演的吧……”   ……   向梦恍若未闻,一言不发拉上帘子,躺在被子上,眼泪再也止不住。   陆离今天出院叫她,她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开开心心出门去,却没想到是为这样的事。   他从来没喜欢过她吧?所以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不在乎她的感受。   她从前只以为这是他的天性,没有例外,所以能坦然接受,现在看来,他对许秋来却分明不是这样。   听到细碎隐忍的啜泣,舍友们面面相觑,小心围过去,“你怎么了梦梦?”   以大小姐的骄傲,她平日绝不会轻易对人吐露自己的失败,只是情绪在这刻抵达临界点,再不开闸倾诉就要崩溃了,眼泪沾湿枕头,她终于开口,低哑的鼻音道:“他有女朋友了,你们以后别再提这个人了。”   “啊?他们不是说陆离不谈恋爱吗?”   “会不会是搞错了……”   有人压低声音回头;“怎么办,我刚还在那个告白贴里帮梦梦说话宣誓主权的,要不现在去申删……”   “梦梦这样的条件在Q大找不出几个了吧,那么多人喜欢你,他女朋友谁啊?”   她们说的这些问题,向梦也不明白,他到底喜欢许秋来哪一点?她急于从别人口中寻找答案,或者是慰藉,鬼使神差开口回答:“许秋来。”   几个人脑中搜索了一番这个名字,忽然有人惊道:“许秋来?就是利风甩了他女友,公开说喜欢的那个?她也太会招男生喜欢了吧?”   “梦梦就是输在太单纯了。”   “我听说她在信院独来独往,几乎没有女性朋友,喜欢她的男生倒是一串一串的,一会跟这个传绯闻,一会儿跟那个传绯闻,这些男生怎么跟脑残粉似的死心塌地,没点鉴别能力,这样的女孩子明显很有心机手段啊。”   听到后半句,把陆离归在那些脑残粉的范畴内,向梦忍不住开口维护:“陆离他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只是没谈过恋爱。”   话说出来,向梦又想哭了,她讨厌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都到现在了,还在下意识帮他说话。   ……   许秋来上课时耳朵红了一下午,连打好几个喷嚏,暗想不知是谁在背后念叨她。   下课后在食堂打了饭,附小门口接到秋甜放学,然后带着妹妹乘上去往陆离公司的公交车。   “姐姐咱们上错车了!”秋甜仰头甜蜜蜜提醒。   “没错。”   “我们去哪儿?不回家吗?”秋甜不解。   “你上次不是说要给大魔王道谢吗,他今天刚出院,身体还很虚弱,我带你去看看他,别忘了道谢,态度好点儿。”   哈?   秋甜双脚立刻变得沉重起来,恨不得把脚底沾地上,刹车屁股往后坠。   “别给你姐来这套啊许秋甜,你当时不是还说舍不得他吗?”   此时非彼时,她那是在知道以后不会再见面的情况下才这么说的,毕竟好听话讲了又不要钱。瞧着秋来含笑的脸颊,带着绯粉的颜色,秋甜有种不安的预感浮上心头。   双子楼底的保安往楼上打电话验证身份,许秋来在电话里说自己送外卖的,一路通过闸口成功进入大楼。   那边电话一挂,接线的前台奇怪道,“你们谁点了外卖吗?”   许秋来说自己送外卖的也没错,陆离说想吃学校的雪花鱼片,她排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现场煮完打包,到门外还在烫手。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陆离工作的地方。   工作室格局和上次完全不一样了,上下层打通,面积扩了两倍不止。上次来时候是下班时间,这次来员工们却正忙。   凌乱的电脑桌,喝到一半的咖啡,此起彼伏的信号灯,带着工作牌的程序员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讨论,氛围很棒,冷气口底下的绿萝轻轻摇曳,是十分宽松舒适的工作环境。   瞥见许秋来,前台条顺盘靓的美女招呼:“嘿姑娘,外卖放这儿就好。”   “不好意思哦,我还找个人。”   “什么名字哪个部门,我进去帮你叫一声?”前台瞧她带着小孩,好心开口问道。   “谢谢,不麻烦啦,我直接给他发消息好了。”   不到一分钟,前台小姐看到自己老板亲自小跑下楼,临近门口时,却又故作矜持放缓脚步。   他欢欢喜喜接过外卖的小姐姐手里的东西,摸了一把小孩的头,被愤愤拍开做鬼脸也不生气。   他那张冷漠厌世的俊脸仿佛没变,但眼角眉梢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他此刻心情好得不行。   什么情况??   前台姑娘上半身规规矩矩朝老板问好,藏在柜台下的手指却飞快往群里打字:【抬头看,紧急情况!陆神刚刚亲自到门口接了个大美女,现在从门口进来了!】   【陆神往工作室里带过妹吗?】   【回楼上,没有,他母蚊子都没带过一只来。】   ……   群里不到半分钟,屏幕刷了好几页。   【肯定要给咱们介绍新同事。】   【我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好接受妹子的操作□□了,陆神亲自去接的,水平已得官方盖章认证。】   大家翘首以盼老板的介绍,却不想大美女被领着一路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怎么回事,还带个小学生?】   众目睽睽之下,陆离关了办公室门,又拉上了窗帘。   【天哪,别说是咱陆神的孩子吧,都这么大了?老板年轻时候干过什么荒唐事!】   【别瞎说带节奏,这妹子我认识,是陆神师妹,上次住院还在病房里碰过头。陆神属于全人类的,不搞儿女私情。】   但是这话他刚说完就被打脸了,因为不到一分钟时间,这个内网的群组被全员禁言,聊天框正中央浮现一行大字,黑体、加粗、双下划线——   禁止任何途径讨论我女朋友,再聊扣工资,谢谢。   群里所有人不约而同心头一颤!陷入恐慌。麻蛋,什么情况!   他们不是根本没拉陆神进这个群组吗?人到底什么时候偷摸进来的!   他们平时所有的八卦灌水上班开小差,他是不是全都看到了?   他们特地实行群组加密,名片实名制,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偷溜进来,没想到他们自以为隐蔽安全的加密方式在人陆神看来根本不堪一击,居然用这种公告的办法羞辱人!太他妈气人了!   不敢直接把群组解散,八卦群众气哼哼把群组拉到作废一栏,放弃通讯工具聊天,敞开嘴巴讨论起新群组要用点什么与时俱进的加密方式。   众人愤愤,心想你陆神网上管得了,现实里总不能蒙上嘴巴不给人说话吧。 第88章   秋甜和陆离相看两相厌,吃饭也要坐一南一北。   秋来夹在中间十分无奈,自己匆匆吃完,收拾好碗筷,打开笔记本见缝插针写程序。   陆离皱眉,“你前段时间不是才写完那个OA吗?怎么又开始接新活了?钱没拿到手?”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许秋来就咬牙切齿,“拿到了,又都还回去了。”   “为什么?”   “他们公司有自己的系统在用,这活从头到尾都是季时安骗我的,工钱也是他的。”   秋甜吃着饭听到这个名字,腮帮子鼓得圆溜溜的抬头。   这话听得陆离都想揍季时安一顿,这哥们儿简直能把自己玩死,许秋来不眠不休写几个月,心血全白费了。   “东西还在你手里吗?”   “在。”   “你把调试后的版本拿过来我看看。”   许秋来在书包里找了一会儿,翻出两个硬盘,其中一个连到陆离办公桌的主机上。   陆离多看一眼,问她:“不重吗?你怎么背两个?”   秋来指着剩下一个给他看,“这是坏的,我在到处找人修,背身上方便。”   陆离接到手扫了一眼,“修不好吗?”   “这是我爸的公司十年前出产的硬盘,配套的器件已经停产很久了,市面上基本找不到。”   “里面存的东西很重要?”   “我不知道。”许秋来羞赧,“就试试看,其实这东西是我从程峰暗室保险柜里拿出来的。”   陆离:……   “你还开了人保险柜呢,你可真能耐。放那儿吧,我帮你想想办法。”   陆离加载页面,滑动鼠标开始浏览:“其实这套系统稍微改改,卖到其他同类型的公司一样能用。”   “真能找到公司卖出去吗?”许秋来惊喜,道理她懂,但她还是个学生,一无背景二无人脉,找到合适的买主何其不容易。   “我手上的东西还愁卖?”陆离眼眸半垂,神情轻屑,挑起他白皙傲气的下巴。   许秋来:……   这话虽然欠扁但确实没说错。   陆离如今名声大噪,现在只要是他的工作室出品,不论什么东西,多得是人抢着签约合作。   “但这是我赶工写的,你帮我质量背书,不会堕了你的名声吧……”   “也有我写的一半,四舍五入和我写的也没差,”陆离回头看她,“你对自己的水平这么没信心?”   “当然不是!”许秋来当即否认。   她从前都靠自己,忽然做什么都有人帮忙,这种感觉很不适应,但看着陆离专心看着显示屏,竟又意外地觉得甜蜜开心。   秋甜在一旁看着两人默契的眼神、亲昵的言语,醋意大发,气得连饭都咽不下去了,拽着椅子拖到许秋来跟前,挡住姐姐含情脉脉的视线。   秋来开口问她:“吃饱了?”   “饱了。”气饱了!   “那秋甜你下去玩儿会儿行不行,我有事要和他商量,你就在公司大厅里,别乱跑,不能打扰下面的哥哥姐姐工作。”   “我忽然又饿了。”秋甜重新端起碗,坚决不肯让两人独处。   只是迎着秋来暗含警告的眼神,小可怜眼圈一红,终于妥协,委委屈屈磨磨蹭蹭地起身关门。   “不准趴在门口偷听!”   话音才落,秋甜特意留的门缝被她手颤不小心完全带上。   里面的声音被彻底隔绝,秋甜想哭了。   多少人眼尖盯着陆神办公室门口呢,等半天等出来一个小可爱。   大眼睛,长睫毛,圆圆鼓鼓的腮帮子,扎两只小羊角辫,完全是行走的吉祥物!   一堆宅男叔叔父爱爆发,纷纷慷慨打开抽屉给她掏零食,偏偏秋甜正难受,红着眼圈谁也不理,像个小受气包,一个人坐在落地窗边消化自己的忧伤和孤独。   许秋来确实有计划要和陆离报备。   “我查到申振的助理正在筹集资金携款潜逃,他订了明天凌晨六点G市客运码头的船票,路线往东南亚国家去,警方估计马上就要查到他头上了,所以我得想办法缠住他。”   “什么办法?”   “还没想,明天到时候临场发挥咯。”秋来无畏摊手。   =   步入十月,Q大开始举办秋季运动会。   信院停课一整周,正好方便秋来逃课,她拜托廖雪第二天帮忙浑水摸鱼打卡签到,又把梦中的秋甜抱给楼下王奶奶家,自己提前半天来到G市码头。   才下车,看着客运站座位席醒目的陆离,以及他身后人高马大跟着的保镖们时,秋来满头的黑线差点掉下来。   “不是说让你别来?陆神、栗栗,我拜托你还能再显眼一点儿吗?戴口罩有个屁用。”   “你办事从来不照规矩,虽然你答应我了,但我也必须履行监督你的义务。”他歪头送上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奶装可爱,“没睡吧?困不困?给你喝。”   许秋来不想喝,只想往他脸上打一拳。   忽然无比后悔答应了他那个条约,她从前没发现,这个人真的好较真!   “你目标太大,离我远点儿。”许秋来没好气。   “好啊。”陆离爽快同意。   就算有人盯着,但人是不能不抓的。   十月天气转凉,她拢拢大衣,挑了大厅最偏远的一个角落,盘腿坐下打开电脑。   活动了一下手指,她往掌心呵口气,连上大厅的本地局域网,开始入侵客运码头的票务系统。准备将那助理的电子出口取票服务进行锁定,只能在人工窗口进行办理。这样一来可以拖延时间,二是不容易让他生出警惕。   “我就知道!”   许秋来的木马刚跑完,屏幕跳转管理员页面,背后忽然传来指控,吓得秋来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回头一眼,陆离背着手,唇线抿直,垂着眼皮,一脸抓现行犯的样子盯着她。   许秋来不服气,“我这是干好人好事,他本来就是经济罪犯,人跑了证据链就断了。你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吗?”   陆离一言不发,沉着脸啪地往她一旁的椅子上扔了封信。   许秋来半信半疑打开一看,居然是船运公司官方发来的渗透测试邀请函。   “这东西你怎么拿到的?”她眼睛一亮。   虽然她总做些不合规矩的事,但有程序将她的行为合法化,谁还能不愿意呢?   “有人白给他们做渗透测试,人家还能不答应?”陆离的俊脸仍然阴沉:“昨天晚上送到公司的。”   “在我说完之后,你立刻就联系他们了吗?”   “当然,渗透测试你做,报告也你来出,没有工钱。”   许秋来咬唇忍住笑意,从长椅上站起来,居高临下捏着他的脸颊揉了又揉,“栗栗,你真可爱。”   =   时钟转到五点四十五分,天还没亮,许秋来紧盯着客运大厅的动静,稀疏进站的人群中,有位年仅三十的年轻男子穿黑色大衣,压低帽檐,提行李箱和公文包行色匆匆进站来。   意料之中,他没能在电子柜台取到票,犹豫了两秒,拿着证件准备折返,许秋来朝陆离使了个眼色,盯准时机起身提前站到人工取票的窗口排队。   时间太早,柜台仅仅开通了两个窗口,人群长度都差不多,许秋来选择了离监控摄像头较远那个。   假装低头看手机,控制步伐速度,在进入排队通道前,果然正巧和人撞上。   那人不防,被她撞开两步,眉头皱了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许秋来一副无辜可怜样抱歉道。   男人不欲多生事端,什么也没说,闪身让开她先进去。   “谢谢。”   排队轮到许秋来,她把证件放在柜台,准备购票,翻遍浑身上下的钱包,就是找不到。   她惊慌失措,“我钱包不见了!”   柜台的阿姨看她脸嫩,生得又漂亮,倒也没有不耐烦叫她让后面先来,只提醒道:“你再好好找找,看看是不是忘放哪儿了?”   许秋来泫然欲泣又装模作样摸索了一阵:“我就放在口袋里的,进站之前还在,不可能掉了呀。”   客运站通常是扒手小试身手的地方,她这么一说,柜员心里有数了:“应该是被人掏了兜,你去那边警务室找站警吧,叫他们调个监控看看,动作快点儿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回来。”   许秋来闻言,缓缓转身,怀疑的目光落到男人头上。   “你看我干嘛?”男人惊诧瞪大眼睛,“你不会怀疑偷你钱包的人是我吧?”   “我可没那么说。”许秋来小声委屈,“可是我刚刚从站外走到这里,只有你撞了我一下。”   “小姑娘,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像是差你一点零花钱的人吗?你有什么证据?”男人怒了,音量一时没控制住,引得周边人纷纷投来关注。   人心中的偏向总是倾向弱者,看那么漂亮一个姑娘被吼得大气不敢出,男人穿着黑还带顶看不清脸的帽子,当下就有正义群众站出来:“谁说你不像,你像极了,遮头盖脸,有什么不敢见人的?”   “那你敢把兜翻给我看看吗?”   “有什么不敢!”男人的手才揣进大衣,动作顿时怔住,抬头看向许秋来,她还在滔滔不绝形容:“我的钱包是杏色的,里面有一千五百块和我的银行卡、学生证……”   “手掏出来啊,犹犹豫豫做什么?”围观群众又喊。   起哄声里,不知是谁伸手带了他的手肘一下,众目睽睽中,一只杏色的钱包掉出来。   周边传来一口倒吸气的声音,人们的正义感更甚,有人帮秋来把钱包捡起来,把她护在身后,“姑娘,快数数,你的东西少没少?”   男人此时终于意识到什么,下意识转身要往外跑,却更被人群当做做贼心虚的表现,众人七手八脚将他制伏,“走,我们大伙一起把这小偷送警务室去!”   众目睽睽,男人再怎么狡辩,也无从抵赖。   一千五百块,恰巧是今年G市新出台行政拘留十五天的盗窃标准。   行政拘留不得保释。   就算他在进拘留所前交保提出行政复议,在复议结果下达之前,他是无法出境的。   等到那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第89章   “你为什么要陷害我!”男人目光疯狂而阴鸷。   热心群众更是竭力按住他,正义发声:“都被抓现行了还说人害你,你给我老实点儿!”   折腾一整天,做完笔录,直到确认人真的被判十五天拘留,被羁押在拘留所,许秋来才走出派出所,兴奋回到陆离身边。   “这办法可以吧?”   看着她狡黠精怪、闪着光的大眼睛,陆离仰头。   “你和秋甜装委屈骗人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你讨厌这样?”秋来问话时倒过来走,紧盯他的眼睛。   陆离的话几欲出口,只是看着她光芒渐暗的眼眸,改成了:“我没有讨厌,但这样不好。”   “那你有其他办法吗?”   又回来了,陆离想叹气。   下一秒,许秋来大着胆子往前两步,踮脚,两只胳膊搭在他脖颈,蜻蜓点水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谢谢你,栗栗。”   男孩儿颀长瘦削,浑身硬梆梆,仿佛只有菱唇一个地方柔软。   但许秋来明白,不是。   他的心也是软的,即使陆离不认同她的做法,尽管他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阻止她的行为,但他依旧忍耐着自己的意识,保证她在最克制的情况下达成目的。   =   警方在申振车祸发生一个多月后,于医院抓捕了那肇事逃逸的司机。   这司机有一个十来岁出头,患肾衰竭需要定期透析的儿子。警方当初在查到这件事的时候,就怀疑男人说不准会回来看他,派便衣日夜在病房附近盯梢,果然等到了。抓捕现场,引来围观人群一片嘘唏。   人性多复杂,再穷凶极恶的犯人,有时也躲不过父子天性与血溶于水的亲情。   案件告破,罪犯也被缉拿,可对许秋来而言,嫌犯的落网并不是结束,她得在这司机被送上审判席之前,拿到关键性证据,打齐进一个猝不及防。   这起恶性肇事逃逸案将嫌犯抓拿归案没在舆论上掀起什么波澜,就连本地新闻,都只占了豆腐块大的一小个版面。   就在秋来一整星期奔波忙于收集证据时,廖雪一个电话打过来:“秋来,工别打了,休息一天不行吗?一个小时内你赶紧出现,今天不来真的不可以,闭幕式辅导员要你举班牌的!就算我想替你,辅导员一眼就发现了好吧?”   真是多事之秋,她的全额奖学金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可不能出幺蛾子被记缺席。   许秋来挂了电话一边叹气,一边往路边跑,招了辆计程车。   她下车就开始剥外套,一路小跑,在体育馆洗手间换了班服和短裙,迎着众人的目光一路喊借过,终于赶在最后一分钟赶回自己系里的方阵。   她跑得满头是汗,胸口起伏,只来得及匆匆道了一句谢,便从廖雪手里接过班牌,跟着前面的队伍往田径跑道上去往主席台检阅。   闭幕式一结束,人群散开,许秋来绷紧笔挺的肩颈一塌,终于感觉脱力,干脆疲懒往操场草坪一躺,仰头看天,靠在廖雪腿上喘息,“累死我了。”   廖雪怜爱地帮她顺顺头发,“秋来,你真的太辛苦了。”   许秋来身上一麻,怀疑掀起眼皮看她,“你干嘛?怎么忽然这么肉麻?”   “不是啦,我就是忽然有感而发。”廖雪扳着指头数,“你看啊,运动会明明是大家都放松的时候,你为了兼职比平时还忙,又要兼顾功课,又要拿全额奖学金,还要照顾妹妹,你又不是十项全能的超人,也不是铁打的,我要是你,我也早累瘫了……”   这么一说,许秋来又道,“其实我都习惯了。”   她还少数了一项呢。许秋来凌晨就起床,忙到刚刚水都没进一口,此刻躺得太舒服,听着廖雪絮絮叨叨,困意有点上头。   秋日的阳光落在操场,轻洒在许秋来脸上,仿佛渡了层柔光,雪白的皮肤,细小的绒毛,在这样的距离全部清晰可见。   许秋来是真漂亮,这种漂亮像工笔画一样,有辨识度,是看一眼就记心里的。   “……秋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可以找个男朋友帮你分担,你这么漂亮,肯定许多人排着队乐意呢。”   提到男朋友,许秋来顿时困意全无,她有点怀疑廖雪是不是猜到什么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她讲下陆离的事,廖雪继续道:“你还记得那个叫利风的吗,建院那个,我觉得他真的喜欢你诶。”   “利风?”许秋来的大脑堪比搜索引擎,怎么可能忘,她提到这个名字脸上就布满嫌弃,“就是在卖我照片的群里议论我,和季时安打架,甩了女朋友跟人放话说喜欢我,导致他女朋友礼仪培训时候给我穿小鞋那家伙?”   廖雪有点儿窘,“话是这么说,我当初也因为这些事情对他很有恶感。”   “现在恶感没了?”   “也不是啦,就上次,学校和UCLA的交流活动,我们不是刚好在一个团队,和利风认识了吗。相处之后,我发现他这个人其实没有想象那么差。”廖雪努力说些他的好话:“我开始都不和他说话,但他是真的很喜欢你诶,因为从前论坛上被曝光那件事,他怕你讨厌他,都不敢出现在你面前。他真的很痛苦很后悔。女朋友是上大学之前交的,其实刚进校门就分手了,只是那个女孩子念念不忘。加上他家境不错……我知道秋来你不屑接受男生的帮助,这么说可能有点市侩,但其实我真的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   廖雪絮絮叨叨,又怕伤害到秋来自尊心越说越乱,许秋来示意她打住。廖雪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女孩,思虑太多的人其实往往更乐意和这些单纯的人相处,估计是那两个月的交流活动,这孩子真让人给洗脑了。   “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吗?”   “啊?”廖雪愣了愣,“他倒也没这么说,一部分是我自己分析的,但他这个人是真的很好相处,知道我们是朋友,每次课题都帮我的忙,成绩也很棒诶,整期交流活动,他拿的是全A。”   真要论家境、比条件,陆离,就算是季时安那个大傻子,也绝对在利风之上,季时安进Q大给学校捐了六千万呢,可惜廖雪不知道这一点,她比来比去,觉得利风算是秋来追求者中条件靠前的一个了。   秋来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和她解释自己已经找到男朋友的事情,毕竟人都说秀恩爱死得快,她还是低调一点好。   “反正我不喜欢,没可能的,他要是再来找你,你就和他讲清楚。”   “啊……”廖雪脸皮薄,她为难应下来,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啊?”   “感觉这个人是个擅长玩弄人心的坏蛋,你不就被这个坏蛋把心骗走了吗。”   “瞎说!我哪里喜欢他了!”廖雪气急否认,脸颊蹭一下子红了,粉拳捶了她两下。   许秋来坐起身,叹口气,语重心长道,“小雪,你这么可爱,可别上了他的当。”   “可是你都没有和他深入相处过……”   “你相信我吗?”   廖雪迟疑了两秒,点点头,“我信。”   “那就对了,坏蛋我见多了,以后见他最好提高警惕绕道走,你对付不了他的。”   =   就在申振的秘书申请行政复议的结果下达前夕,一直驻在启辰查案的经侦队,也终于注意到申振这个频繁出现在程峰邮件中联系列表中的银行高管。   这起经济案由市经侦大队的队长路南峥主办,警方会议室中,一众警察在得知申振于一个月前死于意外车祸后,全都沉默下来。   “难道线索就要断在这里了?”   “老大,你就不觉得这个申振死的有蹊跷吗?”   他口中的老大,正是坐在案首的大队长路南峥。   路南峥其实不是第一次和启辰这几个领导者打交道了,十年前,他也曾是颠覆光赫那起案件中调查组的一员,只是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警员,十年过去,他已经升为两杠三花的一级警督。   光赫是他侦办的第一起经济特案,当年没有经验,懵懵懂懂跟着前辈的步调来。上面给的破案压力实在太大,加之外界舆论的关注,专案组忽略许多疑点,草草做下定论,光赫的总经理被捕入狱。   他永远记得那总经理从眼睛通红喊冤,到最后彻底绝望的神情。按照量刑,男人就算上了法庭,也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年期刑,可谁料没两个月,那总经理便在狱中猝然病故。   那是他职业生涯最愧疚、也最后悔的一起案子。   所以,在接到调查启辰的任务后,他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严阵以待,不放过任何细节,孰料嫌疑人太狡猾,他明明知道这其间有鬼,处处是关窍,偏偏没办法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又一条生命消逝了,而路南峥拿不出证据,当年的无力感又一次涌上心头,他胸口怒火涌动,重重往桌上一拍:“查!纸包不住火,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从方方面面入手,给我把申振的关系网扒个底朝天。”   再往下查,自然就轮到了申振工作中关系最密切的人,他的助理。   可奇怪的是,这助理订了一周前G市港口的船票,分明是要卷款逃跑的打算,却在码头客运站被人当小贼给逮住了,他交保后申请行政复议,刚回到京内,一下飞机就被蹲点的经侦队逮了个正着。   小组成员们只觉得案情僵持那么久,终于找到突破点,简直有如神助,大快人心!   到底是谁这么火眼金睛把人绊住的,也太痛快了吧! 第90章   警方这边欢天喜地,齐进收到消息时,冷汗却落下来。   电话挂断,他摩挲着办公桌上的水晶摆台沉默良久,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崩紧凸起,“蠢货。”   钱也给了,路线也划好了,他却连国门都没跑出去就叫人抓住了,说他是单细胞生物都简直抬举了他,申振到底是怎么请到这么一无是处的下属?   摆件落地,暴戾的骂声也被随之掩盖在地面四处迸溅的水晶清脆碎响中。   齐进有些后悔,他早该把这小鱼小虾一并解决的,当时顾虑到接二连三出事故不太像样,没成想就是这点犹豫,到今日成了大患。   就算在G市口岸被拘捕时,这个人但凡能早点把消息递来,自己也绝不至于落到现在的被动局面。   齐进完全没有站在那助理的角度反思一下自己,如果当时他把自己被拘捕的消息传回来,更大的可能是齐进觉得麻烦,为以防万一,干脆一劳永逸痛下杀手。反正这样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做。   齐进接通内线电话,把平日手底下负责和这个人对接工作的秘书叫进来,“……他也算和你共事过一段时间,于情于理,你应该帮帮他的,替他照顾一下家里人……至于律师,就给他们介绍施律师吧。”   “齐总,程总的案子还没有结束,施律师恐怕抽不开身……”   “程峰请的律师还不够多?”齐进疏淡的眉毛一抬,无端的压迫感落下来:“大局已定,左右不过是量刑多少的问题,靠施律师一个人又能翻出什么花儿,你现在马上给施律师打电话,叫他抽时间去把委托合同签了,这件事全权交给他处理,给我办妥了,我不想听到那个人嘴巴里漏出半个字。”   秘书胸口颤了颤,咽下唾沫:“是,齐总。”   果然是无毒不丈夫啊,两人从前兄弟同心,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如今程总锒铛入狱,坐多少年牢,在齐总看来,居然是那么无关痛痒一件事。   人走到门口,齐进忽然又变了主意,把秘书叫住:“等等,还是给施律打电话,叫他先来我这边一趟,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   逮到的嫌犯不肯说话,还请了个顶贵的律师,警方审讯陷入僵局,头都大了,也就在这时,Q大一年一度的奖学金评选答辩终于来临。   秋来入学时拿到了最高额新生奖,每个学期固定有五千块,新学年开始,发到手里恰好能抵上交学费的口子,她上份工作三四个月没有进项,几乎是把院内校内所有的奖学金制度都研究了一遍,符合条件的通通递上申请表。   班里同学都被她这狠劲儿吓一跳,“秋来,申那么多份儿呢?”   “先撒网,能拿到再说,准备奖学金总不会比兼职更累。”   “哪有,秋来,我刚看名单,你都入围特等奖学金了?也太厉害了吧!”   “只是侥幸入围,我的履历在候选人中只能陪跑的。”秋来叹气。   秋来不是谦虚,是真侥幸,再看看别的入围候选者履历,更觉臊得厉害,深以为院系老师推荐她的理由绝对是因为院里其他人没有勇气参与这场神仙打架。   特等奖学金是Q大在校学生的至高荣誉,也是校内最高奖额,偌大的学校每年只有十个名额。   她不像其他学生把大把时间花在校内和学业上,什么科研创新,干部经历、社工服务,交换经验、全球胜任力,秋来是通通没有的,德智体美劳就只占了两项,“智力”和“劳动”,不知道把那一大堆兼职经验写上去,能不能给她轻飘飘的履历多做两页PPT。   秋来把成绩排名和绩点拉成表格,搜肠刮肚将进入大学以来获过的学习奖项,运动奖项,和她之前穷疯了参加的各种竞赛都填上,只图不要在答辩中垫底,她这时候无比羡慕地想起来陆离来。如果她有陆神十分之一的成就与贡献,这份奖金绝对能拿到手吧?转念又一想,她要是真有那些,钱早就花不完了,还用得着拼得头破血流来争取这份特等奖学金?   许秋来想来想去,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倒也不紧张了,管它呢,好歹国奖已经到手了,特等奖虽然算国奖两倍,但拿不到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反正世界上优秀的人多了去了。心里是这么打算,但在进入答辩会场之后,秋来埋头在书包侧兜翻了一阵,手心开始渗汗,她拷贝PPT的U盘不见了!   秋来昨天做完后就把U盘放在书桌,今天出门时是亲手塞进书包侧兜的,这兜挺深,她平日也放在这个地方,从没出过岔子,难不成偏偏在今天这关口掉了?   每个人发言的时间有限,没有PPT陈列数据和凭单,许秋来就算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她本来就才大二,资历不如师兄师姐们,大屏上来就放天窗,会给评委席留下极差的第一印象。要知道,各个院的特奖答辩全程录像,是放学校官网留存、各个食堂大厅电视上循回播放的!   就算拿不到奖也不能被人当笑料吧?这让推荐她入围的院系老师们情何以堪?   偏偏礼堂放映厅的学生会师姐这时又着急催促,“师妹,PPT好了没,快轮到你了,再不拷来不及了。”   许秋来深呼一口气会议,把记忆过了一遍,她确定今天从出门到现在,没做过什么大幅度的动作,耳朵边没有出现过类似U盘落地的声音,U盘应该没掉,那是去哪儿了呢?   秋来当下恨不得是自己记忆出了错,早晨出门时是把U盘放其他地方了,哗啦啦倒出书包里层所有的东西翻找。   但她明白这只是徒劳,机械地重复着翻找动作,一遍遍搜索记忆。   从出门到现在,她的书包一共离开过她三次,一次是骑自行车载秋甜上学,秋甜帮她抱的包儿,一次是上洗手间,交给了廖雪,还有一次,是她去后台和推荐她入围的教授沟通推荐词。她一边往礼堂后排跑去找廖雪,同时给秋甜的小天才手表打电话确认。   可秋甜没动过她的东西,廖雪也压根没看见U盘在哪儿,许秋来没有时间再考虑其他,视线环视四周,想着到哪儿借台电脑补救,还好她家里的电脑插着电,只要登录网络启用远程协助连接,就能使用远程控制再copy一份。   只是中控放映厅的设备不可能给她瞎胡来,礼堂里大家又都是来听答辩的,没人带电脑。   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廖雪给她抱了台笔记本回来,是刚上市的高端笔记本,外形炫酷,重量极沉,顶配在柜台卖四五万块,许秋来来不及客套,一边开机,眼神疑惑问道,“这谁电脑啊?”   他们计算机系应该没人当这种冤大头,自己买零件拼凑不会超过一万块,能拿到同样甚至更高性能的电脑,果然,廖雪回她:“利风的,他刚上完设计课,跟朋友过来凑热闹,一听你借笔记本,他就拿给我了。”   建院学生对电脑的性能要求很高,利风买这型号的机子倒也不奇怪,就是……廖雪还是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许秋来看她脸上微陷的小酒窝,欲言又止。算了,她还在用人东西呢,不好再说他坏话。   人生始终是自己的,不管忠告还是劝诫,点到即止,是与人相处最舒适的状态。   花了五分钟,许秋来直到上台前三十秒才把自己的PPT拷入中控室,一路小跑到台边,她的老师刚说完推荐词下台。   一个鼓励的眼神递过来,许秋来点头,深吸一口,走入聚光灯下。   礼堂下面是院里黑压压的人群,许秋来站在高处环视一圈,这些学生来自大江南北,在进入这所学校之前,无一不是各省市排行前几的佼佼者,履历比她光辉,家境显赫,见识比她高远的大有人在。她能站在这位置,除了光荣,就是侥幸。   所以说就算Q大设置了那么高的入学门栏,走进这里的学生之间还是有着天堑般的差距,天才是没有顶峰的,如果今天换过陆离站在这儿,他也许根本无所畏惧吧,更大的场面他都经历过了。   秋来控制语速,把自己演讲稿里值得一夸的荣誉全都提出来,多少多少个单科第一,平均绩点全A……王婆卖瓜一般,自夸得她这么厚脸皮的人都脸红了,才在掌声里下台。   说实话,秋来的成绩单比起前面那些候选人来说确实还略显单薄,演讲技巧也不见得完美无缺,可许秋来漂亮啊。相貌平平的学霸成绩好,大家只觉得理所应当,漂亮的人成绩好,大家会觉得,卧槽,这个人长得漂亮成绩居然还这么好!   人类有时候就是这样毫无节操屈服于感官的生物,在一众候选人中间,她的出现绝对叫人叫人眼前一亮,尤其前面几排工科院的,个个支起眼皮耳朵,一眼不肯看漏。   许秋来下台回到座位,还有零星的掌声经久不绝,她坐立不安,脸更红了,气的。   这些人巴掌拍这么响的人到底什么心态,反讽故意的吗……嘲笑她胆敢上台与各位大佬一较高下?   秋来恨恨抬头,斜眼往前瞅,眼刀才抛,瞧清前几排还在鼓掌的人,鼓胀的怒气像个戳破的气球,顿时漏得无影无踪。   唉,没眼色也真是一门需要脸皮的技术。这几个没眼色的人,当然就是陆神、黄毛、韩延和徐师兄几个。   陆离是什么时候来的,许秋来还真没注意,瞧他身边坐着院领导还鼓那么起劲,顿时觉得牙口里都是甜味儿,雪腮上的粉晕还是没有消散,这次是为刚刚吹的牛害臊,她有几斤几两别人不清楚,陆离是知道的。 第91章   “秋来,你真棒。”廖雪美滋滋夸她,“开场到现在数你的掌声最热烈了。”   秋来倒是冷静,提醒道:“我是第四个上场的,后面还有十二位候选,而且掌声不会影响组委会打分的。”   下一位候选已经开讲,秋来把利风电脑里的数据清除干净,收拾好电源线装回包里,顺着廖雪指的座位送回去。这个人因为嘴瓢得罪过她,不过许秋来在论坛发帖曝光,当时就报复回来了,声名扫地对一位爱惜羽毛的Q大学生会风云人物来说,也算得上两清。   后期许秋来在信安竞赛大出风头,联系前文,学校其实隐有风声怀疑过当初发帖的“侠义无双黄衫客”就是她本人,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这种猜测利风应该不会不知道,但还是借她电脑了。   尽管许秋来此刻仍旧对这个人充满偏见,但她一向恩怨分明,电脑还回去,朝人道了谢。   利风当即站起来,他神情有些诧异,接过电脑包,摇头笑起来,“小事,这没什么好谢的,能帮到你我很开心。”   秋来因为他遭过几次无妄之灾,但确实还是第一次正眼看人,面对面说话,利风总让她有种面熟的感觉。不着痕迹退出小半步拉开距离,“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救急。”   他还要开口,秋来已经再次客套地欠了欠身,“东西还给你,那我先回座位了,再见。”   礼堂的光线偏暗,利风目送许秋来转身。   走到半途,她终于想起利风身上莫名其妙的面熟感究竟打哪儿来了,这人和季时安长得很像。一样挺拔高大的北方汉子,从体型,眉骨到轮廓。要不是季时安有多少亲戚她清清楚楚,两个人还打过架势同水火,许秋来差点怀疑他们是不是堂兄弟。   =   危机结束,评委席接下来的打分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了,许秋来事后才有空想起她那支失踪的U盘,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座位,廖雪发现新大陆一般凑上来:“秋来秋来,我跟你说,我发现陆神他总回头看,我之前以为他看向梦,刚刚才发现,他在瞧你呢,你才从利风那边回来,他视线立马跟过来了。我觉得……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是啊,还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代码表白呢。   许秋来单手拄着下巴,按下唇角,掩住眼神中隐秘的欣喜。   “虽然大家都传他跟向梦青梅竹马是一对儿,但我总觉得她俩不来电,要真喜欢早就在一块了。”   秋来有时真佩服廖雪能这么快在人群中发现一个人的能力,抽丝剥茧分析再加上一点点想象,就能脑补出一场连续剧来,赶紧移开话题,“向梦又在哪儿?”   “喏,那边儿,D区后数三排。不过她今天怎么穿这么朴素?”廖雪吓一跳嘀咕。从前一起集训过,她熟悉向梦的风格,今天大美女一改往日名媛风,只穿了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路边没有牌子的那种廉价款式。目光落回许秋来身上,又转回去对比一下,“清汤寡水这不是你的风格吗……”   秋来顺着她指的座往后看,还没来得及在攒动的人群里将人找出来,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离发来的消息。   ——答辩结束等我。   廖雪不防看清黑暗中亮起的屏幕,“栗栗是谁?秋来你交新朋友了吗?你可不能跟她走,咱们说好一起去图书馆的。”   这名字太像女孩儿,她压根没往其他方面想。   许秋来一边回消息一边安抚,“知道啦,不会放你鸽子,到时候你就在礼堂门口等我两分钟,我跟师兄他们打声招呼就来找你。”   剩下的时间在廖雪关掉闪光灯,假装拍舞台实则在偷拍和舔屏前排陆离的时间里循环里渡过。   秋来轻咳:“大家都在看我们唉,收敛一点,不要那么夸张。”   “管谁看不看,咱们计算机系往前数十年,有陆神风头盛的再找不出来了,重点是人还长得帅,趁他还有空回学校,我要多拍些照片留存做纪念,以后跟我孩子吹牛才有谈资。你那么幸福,和他一起参加过比赛,肯定不懂我们的心理啦。”   “始于才华,陷于气场,忠于颜值。”廖雪侧过屏幕分享,“你品品,这冷漠的厌世脸,简直要迷死我……”   好吧,听到后面许秋来勉强认同了她的行为。   毕竟冷静如许秋来,当初在这盛世美颜的诱惑面前,也没能把持住坐怀不乱。   说到这,廖雪又可惜说教,“你说你,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跟他在一个团队相处这么久,近水楼台,怎么就没努力发展一下……”   “你之前不是还觉得利风挺好?”   “呸呸呸,能比吗?能勾搭上陆神还要利风干嘛,一百个利风也不换。”   许秋来强忍住笑出来的冲动,拍拍她的肩,“对,你说的有道理。”   =   许秋来一开始就对特等奖答辩没报什么期望,压根没和陆离讲,还奇怪他怎么忽然出现,答辩结束见了面才知道,他是回学校后,被师兄们告知秋来奖学金答辩,临时过来的。   同师兄们打过招呼,秋来被陆离叫到一边说话。   剩下几个技术宅嘀嘀咕咕。   黄毛揉眼睛:“是我看错了吗?我怎么感觉不太对……陆神刚是拉着师妹的手腕过去的?”   徐景盛:“你没看错,你不是一个人。”   蔡仁强行挽尊,认真抬头问:“男生和女生牵手腕也没什么吧?”   韩延:“对啊,陆神不太在乎这些俗世的繁文缛节的,可能他就是有急事呢。”   黄毛冷笑:“我就问你们这话自己信吗?”   “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一定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事。”他化身柯南推了推眼镜,“真相只有一个!师妹她一定是被陆神挖去参与开发微风了!”   “唉,陆神变心了,我们相识几年,终究是抵不过师妹和他几个月的感情。”黄毛抹泪。   “技不如人别找理由,安静闭嘴吧。”蔡仁不留情面。   “不高兴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你还是我手下败将呢,我技不如人,你比我还差呢……”   “信口开河,我就输过你一次,还是你耍诈,有本事再来!”   ……   秋来可不知道师兄们因为背后议论自己快打起来了,听完陆离的话,她诧异抬眉:“所以向梦的条件就是让你陪她去游乐园玩儿一天?就这么多?”   “是这么说的,应该不至于反悔。”陆离想了想,向梦虽然脾气大了点,在信用方面没什么前科。   “她没问你为什么吗?”   “我告诉她申振是我认识的人。”   “只要向梦出庭作证,就算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事故和齐进有关,但至少能推翻警方之前的定论,继续往下追查。”   许秋来到此时才放松叹了口气,可想到陆离要陪情敌一整天,又觉得自己这么出卖男朋友实在有点没心没肺,担心了几分钟,还是郑重叮嘱:“你要保护好自己。”   不要被别人占了便宜。   陆离显然不可能猜到她的潜台词,反而被秋来逗笑了,“华哥他们那么多人跟着我,你还怕我再被水壶砸一次吗?”   “怕。”   秋来踮脚拉开他的绒线帽,看到他伤口快要掉痂,头发的青茬也开始往外冒,才把帽子理正。   她这么认真,陆离反倒觉得害羞起来,垂眸敛去羞赧,手插兜里装酷,“我会注意的,你别担心啦。”   秋来没再说话。   女生的心思女生最了解,许秋来隐隐觉得,向梦可能要为自己的暗恋摊牌了。她注视着陆离英挺的眉眼和鼻梁,其实很想问问他有没有想过向梦为什么会提这样的条件,但还是忍了下去。   陆离就算给出答案,也会觉得向梦是故意捉弄,要整他吧。   喜欢这么一个优秀的人实在太累,而且他半点不解风情,如果不能得到他的喜欢,所有的付出都将徒劳无功。   好在她是幸运的,许秋来庆幸这一点。   =   许秋来猜错的没错,向梦决定结束自己十几年的暗恋了。   酒也喝了,哭也哭够了,不成功便成仁,如果不能把人抢回来,她至少要亲自为这段感情划上句号。   许秋来最开始出现在她视线中的时候,她隐隐觉得不安,但绝对没想到有一天这个人会成为自己感情上最大的威胁。   向梦忍不住想男生们究竟喜欢她哪一点?身世可怜惹人怜爱吗?连陆离这样的男生也为她开窍。   她想不通,但在这最重要的一天,却下意识改了自己明艳优雅的衣着妆容,往许秋来的方向打扮,兴许陆离就是喜欢这个类型呢?   可令人失望的是,见面后十分钟,陆离愣是没有发现她换了风格打扮。   “……你难道就没发现我有什么变化吗?”   陆离:“什么变化,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你这样态度不端正,我怎么帮你?”向梦生气:“就这一天,你就不能认真点儿?”   陆离最讨厌被人强迫,可惜他签了丧权辱国的条约,为了岳父沉冤昭雪,只得忍气吞声,上下观察她一番,认真得出结论:“粉扑的比平时薄,所以露出来一颗粉刺?”   向梦想哭。   在一系列继续强按头喝水的操作结束后,从旋转木马下来,天色终于有些暗了,陆离昨天熬夜到凌晨升级系统,不停打哈欠,就巴望着向梦一声令下,能回去就寝。   满园灯光在这一瞬间骤然亮起,暖色调的光线落在路上往来的父母、孩子,还有情侣们身上。   旋转木马的音乐中,向梦眼圈忽然红了,委屈瞬间都爆发出来,“如果不是今天你有求于我,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像这样,静下心来,认真地看看我,听听我在想什么?只是陪我玩一天而已,你就这么不耐烦吗?你对许秋来这么有耐性,你教她比赛看她答辩,为什么就对我这样?我们相处十几年,连一个刚认识的人都比不过吗?”   女生想什么,可真是最难以琢磨揣测的东西,一整天不都好好的吗,怎么忽然胡搅蛮缠?   陆离犹豫该怎么回答这个死亡提问。换做平时,他肯定实话直话,但现在显然不能让向梦找到借口反悔,不然秋来的事情可怎么办,他都保证了的。小心开口解释,“她是我女朋友啊……”   这句话更刺激了向梦,她捂上耳朵尖叫一声,“别再说了!”   “我不要听这些,你为什么总是要刺激我,我喜欢你那么多年,你看不出来吗?你为什么总是装作不知道?你只会不耐烦,只知道赶我走,我也是人,我也有心。”   她哭得泣不成声,过往的行人都放慢脚步,特意看看这个叫女孩子哭成这样的渣男长什么样,有的干脆驻足,还递了张纸巾过来,推他。   陆离是真有点手无足措,接过纸巾递上去,“你别哭了,你从前又没说,我怎么知道。”   “我对谁都这样啊,我真没什么好的,你喜欢我哪里,我可以改。”   向梦把他的纸巾拍开,哭得更惨了。   一阵风飞来,把纸巾吹远。   园内乱丢垃圾罚款两百,陆离低叹一口气,正准备折身去把垃圾捡回来,猝不及防被向梦拉住手腕,整个人扑在他怀里。   那湿湿黏黏的感觉往胸口蹭,一瞬间,陆离整个人都不好了,头皮酥麻外炸。   更恐怖的是,他看见一侧有闪光灯一闪而过,他下意识抬手遮掩,灯光暗下去,他看清了不远处那个栗黄色卷发扎小揪的小魔头。   王川晨今天过生日,秋甜蹭他的生日礼物,一起来游乐园玩耍。   她飞快把手机还给王川晨妈妈,朝他抛来一个挑衅的眼神,这个世界可真小呀。 第92章   秋甜太生气了,亏她上次还在秋来面前还帮他说话,没想到这个坏蛋居然是个朝秦暮楚的坏蛋!   龇牙咧嘴朝陆离恶狠狠做了个鬼脸,她躲到王川晨妈妈身后,抱紧她的手:“阿姨我们快走!”   陆离反应过来,飞也似地把向梦推开,退开几步划清关系,瞧了表盘和她确认时间:“现在晚上八点钟,答应你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你要记得履行自己答应过的事情。”   他顿了顿,似乎还想劝她两句,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道了声抱歉和再见后,便折身去追秋甜,他颀长的背影从人群中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晚风吹来,泪水沾湿的底妆发凉,向梦脸颊的皮肤绷紧,浑身又冷又热。   她的人生还没有这么失控过,在大庭广众下毫无仪态可言痛哭出声,可这一秒,别人的眼光似乎不那么重要。   她被拒绝了,她一再放下矜持和尊严,陆离仍旧没有被打动的意思。   她再也不能骗自己。   =   “照片给我!”   “就不给,你这个见异思迁、三心二意的大坏蛋,秋来瞎了眼才会跟你做朋友!”   陆离深呼一口气才耐下性子跟小姨妹解释:“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是清白的,你不能看图说话制造矛盾,挑拨离间,这样是不对的。”   “谁管你这些,我就是看见了。我回去就揭穿你的真面目,等着吧!”   “你过来!”   “我就不!有本事你过来!”   秋甜隔着王妈妈的保护,有恃无恐放狠话,眼看陆离真过来了,才赶紧拉着王川晨妈妈往园子外面跑。   “秋甜,那是谁呀?”王妈妈穿高跟鞋跑得艰难,还一手拉一个小的,没搞清楚状况,“要报警吗?”   “一个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坏东西。”   小胖一向唯秋甜马首是瞻,当即补刀:“他刚才还想动手抢东西打人呢!”   “那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秋甜教他学语文。   陆离跟的不远,才听见脸立马黑了,放在平时,他肯定夸夸这八岁小学生的成语储备量,但现在,他胸口湿漉漉的沾着一些眼泪和不知道是眼线还是睫毛液的东西,头皮发麻追着个小学生跑,再一想那照片会被秋来看到,心情简直糟糕透了。   三言两语,王川晨妈妈已经脑补了一出家境贫寒的少女被强取豪夺的戏码,当下带着两个孩子上了直达游乐园出口的空中小火车。   陆离跑到闸口,工作人员刚好放下闸门链条:“对不起人满了,你们请等下一拨吧。”   华哥能get到陆离憋屈的心情,忍笑递上湿纸巾。   陆离使劲儿往胸口擦,始终觉得那黑漆漆脏兮兮的东西擦不干净,太闹心了,最后干脆把卫衣一整件脱下来扔到华哥怀里,“别以为我没看见你眉毛一直在抖,不就想笑话我?”   “还追不追?”华哥转移话题。   “不追了,直接去她们家,我男子汉大丈夫,问心无愧怕什么?”   是啊,被投怀送抱女孩子的眼泪鼻涕吓到头皮炸裂,还被捉奸当场,八百米短跑跑不过小学生的大丈夫。   =   秋甜当天晚上作业还没写完,就被姐姐押到楼下小胖家赔罪。   “阿姨,实在对不起,今天都怪秋甜不懂事,川辰过生日都没能玩儿尽兴,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儿的,不怪秋甜,我们本来就玩得差不多了,本来就是要回家的。”   “许秋甜,道歉!”   小家伙大眼睛汪着泪,在一众大人的视线中,委委屈屈鞠了躬:“阿姨我错了。”   “干嘛这样凶孩子……”   不管怎样对方怎么客气,秋来还是把游乐园门票钱转给了王妈妈,毕竟价格不菲,又邀请小胖多上楼找秋甜写作业,最后才开口道别。   王妈妈热情把她们送到楼梯口,忍不住提出疑问:“那小哥,呃不,那坏蛋,就照片上那个,他真的……”   话音没落,余光撇见陆离面色冷峻从楼梯口侧过身来,立刻很有眼色地闭上嘴巴。   “阿姨您误会了。”秋来可不能忍陆离被当成坏孩子:“他今年从Q大拿到硕士学位刚毕业,是我直系师兄,之前还是我竞赛的指导教师,不是坏蛋,就是他长得和秋甜喜欢的动画片里一个大反派角色有点儿像,所以才会咋咋呼呼的……”   买学区房是为什么?不就为了近距离感受学霸生活的空气和氛围?   家长们对Q大学生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就像王家从来不拦着小胖和秋甜玩儿一样,还不是为了能多多触摸两姐妹身上的学霸光环?一听陆离年纪轻轻居然从Q大硕士毕业,当即态度一百八十多大转弯,又知道了上次小胖和秋甜从T市被救回来也有他一份功劳,非要请人进家里坐坐。   礼貌地婉拒好久,三人才重新回到楼上。   秋甜抑郁了,好不容易拍到的照片,秋来居然真的问也不问就相信了那个坏东西。   她平时还是很爱面子的,想起秋来刚刚按头叫她给楼下小胖妈妈道歉,还是当着大坏蛋的面儿,脸都丢光了,更是悲从中来,一边写作业,一边抹儿眼泪,一时间觉得姐姐真是完全被这个登堂入室的男妖精勾走了魂魄。   “真的只是不小心被她撞到两三秒,我只是没吓到没有第一时间推开,你不是也看见了吗?”陆离试图跟秋甜沟通。   “我没看见。”这孩子偏要唱反调。   “倍数填错了,你再算算?”陆离看她写作业,指着括号提醒她。   “要你管!”泪迹印湿了钢笔写的墨迹,秋甜抬头瞪他,陆离才发现这个小家伙哭了。   陆离心中咯噔一跳,悄悄回头看秋来,见人在阳台晾衣服,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今天一个个都对着他哭来着?   陆离最怕这个,赶紧把答案告诉她,“改成8就对了。这题写36,这题填除号,9分钟……”   一次性帮她解决完了两大页数学课课练,然后送上抽纸,“别哭了。”   他没哄过孩子,秋甜不接,他只能隔着茶几手凑上去帮她擦擦眼泪,小孩子的脸颊还没他巴掌大,擦到最后,连鼻涕都帮人擤了。   秋甜长这么大,爸爸妈妈的面孔都渐渐在记忆中模糊,秋来大多数时候是个严厉的姐姐,还没人帮她擦过鼻涕呢,鼻涕吹出来的瞬间,模糊的泪眼中,她一时愣住了。   “你姐都要进来了,别哭了啊?”陆离试探。   秋甜觉得鼻子有点酸,这种酸又和刚才的委屈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有种感觉在胸口涌动,只觉得更想哭了。强忍着情绪,一股脑把文具收拢进书包里,一言不发抱着包跑回卧室。   秋来刚好进来,“许秋甜你作业写完了?”   “写完了。”陆离代她回答,把秋甜留下的作业推到她面前等签字。   “那也不行,单词还没背呢,秋甜你出来……”   “我困了,我要睡觉了!”   这孩子太久没教训,居然学会耍赖皮了,秋来放下笔就要去卧室,被陆离拉住求情,“她今天玩得很累了,明早再让她背吧。”   秋来回头,这才有空提白天的事,“你真让她靠在你怀里哭了?”   陆离头大了,赶紧连比带划把刚和秋甜解释过的话又重新解释一遍,“我真的好冤枉!”   “可她也是真的喜欢你啊。”   “这真不干我的事,不是我叫她喜欢我的。”陆离不可置信摊手撇清关系。   “可是她长得那————么漂亮,你从前对她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成天流鼻涕呢,我只把她当朋友的。”他从小最讨厌黏糊糊的东西,鼻涕虫也是其中一项,想到刚才帮秋甜擤的鼻涕,他又把装纸巾的垃圾桶踢远了一些。   许秋来抿着唇,觉得有点儿羞耻,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他:“那你觉得,向梦好看,还是我好看?”   陆离听到问题,偏头疑惑反问:“向梦好看吗?”   直男回答起问题有时候意外地能撩动人心啊。   天底下所有的女孩恋爱之后都一样,得到满意的答案,许秋来的唇角就差翘到耳朵根了。她拄着下巴,从茶几上的盘子里挑出一颗草莓味儿的糖,推到他面前:“奖你的。”   =   撞死申振的司机肇事逃逸案审判当天,向梦来到法院,作为证人出席审判。   这是案件发生后第三个月,案件公开审理,恰逢有新入学的法学生大学组织旁听,许秋来借着这群鲜嫩面孔的掩护,打扮低调,成功在听众席最后一排落座。   法官宣布审理开始,也是在看清入场的被告律师之后,许秋来入场来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咯噔跳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胸口弥漫。   施方石,这个人也曾是她父亲的辩护律师。   一个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向她承诺,一定把她父亲从拘留所带出来的人。   双亲去世后,她在每个不眠的夜晚,把曾经历的事情回想一遍又一遍,终于知道,她们一家全心全意相信的律师,不是救世主,而是推波助澜把许父定罪送进监狱的元凶之一,他根本就是齐进的马前卒,栽赃、嫁祸,没有比他身份更便宜的人。   只可惜等她想明白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施律师靠着出卖职业道德和良心换来的资金成为这座城市最大的事务所合伙人之一,风光无限。 第93章   公诉方宣读起诉书。   这起车祸肇事逃逸,原本只是法官职业生涯无数要审理的案子中平凡无奇的一小件。上午的时间过半,冗长的公诉书听得审判席甚至有人在法袍遮掩下微微打了个哈欠。   被告因疲劳、逆行、超速驾驶肇事,造成被害人重伤,成立交通肇事罪,但因为有现场目击证人,他的行为性质顿时发生根本转变。被告在逃逸过程中,故意二次碾压致人死亡,这一阶段故意杀人罪已经成立。警方的现场鉴定结果和解剖报告有充分证据证明被告故意进行二次碾压,这与向梦之前的证词相符,两罪并罚,情节恶劣从重处理,按照以往的判例,不是死刑就是无期。   隔着重重人群,许秋来坐在最后排都能瞧见被告的身体在发颤,尽管是个杀人犯,但在这一刻,他仍然感到了绝望和恐慌,只是医院里躺着的儿子,让他此刻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秋来的目光转向证人席,此时庭上,向梦在被检方即将结束询问环节时,说出了之前未曾说出的证词:“……我当时看到他从卡车上跳下来,确认受害人没有生命迹象,用手机拍了照片,之后才离开的。”   此话一出,满庭哗然。   这证词足以让案情反转,被害人和他素不相识,被告为什么拍照?照片又是给谁看?   第一次碾压被害人已经失去意识陷入昏迷,倘若被告一开始的目的就是逃逸,为什么还要进行二次碾压致人死亡?   或换一角度想,二次碾压本就是为了终结后续医疗与赔款上的纠纷,他既然选择故意将人致死断绝后患,为什么又要逃逸?   除非,被告是受人指使。   检方再三质询,但向梦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说法,“我看得很清楚。”   “你确认他的镜头不是对着车祸现场,而是失去生命迹象的被害人吗?”   “是的,我没有看错。”   “证人,这一点在之前案件调查阶段,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提出来?为什么要故意选择隐瞒?”   “因为我的家人受到了威胁,有人告诉我父亲,如果我将这件事说出来,我和我的家人将付出代价。”   ……   这样一来,被告的行为性质又重新改变了,在这起故意杀人案中,被告由主犯变为了从犯。   那么,真正的主犯又是谁?   当庭宣布审理延期,案件退回检察院和公安补充侦查。   这一过程中,许秋来特别注意了被告席那边两人的神情,被告面色灰败,投向律师的目光茫然无措,而施方石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结束时,唇角甚至翘了一下,尽管稍纵即逝,但许秋来看得出,那并非表面的平静,他眼神中真的连稍显慌乱的波动也无,且在休庭后风度极佳与认识的法院工作人员握了手。   倘若要把这归结为大律师的心理素质,未免也太牵强了一些。要知道,施方石在这起辩护中,委托方并不简单只是被告一个人,他更要对齐进负责。   案件发回补充侦查比当庭宣判更可怕,他现在的表现,除非,他一开始就已经将向梦添加证词、翻转案情,添加在可能的突发事件当中,并早早准备好了不会牵涉到齐进身上的处理办法。   两方对垒,最忌摸不透对方的路数,许秋来再聪明,始终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尽管她一两年前就曾经彻夜研究过施方石过往代理的案件和公开辩护录像,但成年人的世界办法多端,思路风谲云诡,秋来心中千头万绪,却偏偏想不到是什么理由让他如此胸有成竹。   许秋来压低帽檐走出法院,直到一阵风吹来,大脑还有些高速运转后的恍惚。   等了几个红绿灯,穿过几条马路,她忽然停下来,在路边找了个花坛,也顾不上脏不脏盘腿一坐。   脱下背着的书包,翻开笔记本电脑,开机查询她一直在严密监控那几个人的资金账户、通话往来等东西。   这个世界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一定会留下痕迹,社会互联网化,让大部分东西都得以在网上留存,许秋来每每急中生智、数次转危为安,都是从这些蛛丝马迹的痕迹中抽丝剥茧,找到思路。   约莫一两个小时,正午的太阳越来越偏,秋来扯着衣袖胡乱擦掉额头的渗出来的汗珠子,视线定睛在申振助理境外账户的余额那一行。   当初她就是凭他账户上这笔来历不明的资金,预料到了他可能出逃境外,而现在,账户里的那大笔法郎,凭空少了五分之一。   怎么回事?   如果齐进要转移资金掩盖痕迹,大可以把这笔钱全部转走,他非要留下一部分的原因是什么?   秋来心中疑虑重重,她注意到账户明细,转出时间,刚好在申振助理回到首都机场被经侦队的警察逮捕当天。   再追查转出的资金去向,然而,这笔钱和当初转进来时候一样,它本就是境外账户,又经过第三方平台转移,不是普通的银行账户方式转款左手换右手,根本难以查清。   许秋来直觉这其中一定有猫腻,偏偏理不出头绪,所有的线索和画面在她脑海中一帧帧闪过,最终停在刚刚的法庭上。   开庭之前,她坐在听众席,远远见了前排申振的儿子,他是独生子,也是受害者家属中唯一到场的人。   那纨绔子弟和许秋来在夜场包间找到他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整个人气质阴郁落魄、敏感暴戾,下巴有着长时间没动过的胡茬,脚上穿的,却还是第一次见面那天的鞋子。   种种细节表明,他过得很不如意,就算警方查封申振的车子房子,许秋来却还是不相信,申振作为身居高位、大权在握的银行高管,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却没给自己和家人留一点儿退路。   她想到以往监控程峰成日的录音与申振往来邮件,再对比警方查封的申振的账面资产,光她偷听到的那部分就远远不及,剩下的钱,申振挥霍哪里去了?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忽然从许秋来脑海中一闪而逝。   她似乎抓住点什么,十指在键盘飞快敲动,搜索查找申振,包括他身边所有人可能的账户动态。   一行行、一页页往下翻,找了许久,终于发现其中一个账户半年前通过一家离岸公司,往瑞士银行不记名账户转了一笔账,这笔钱和他助理账户中那笔,前排几位数字金额扣除手续费完全一致。   这恰恰证明了许秋来的揣测——   申振藏起来的资金,在他死后作为封口费被直接转入了他助理的账户。   申振藏匿资产的过程大抵是在齐进帮助下完成的,因此齐进完全洞悉其中关节,所以才能轻易地动得了这笔钱,他在最初就埋下了这步棋,倘若申振的事情败露,助理就是替死鬼。因为觊觎上司藏起来见不得人的境外秘密资金,于是见财起意、买凶杀人,事情败露干脆潜逃境外!   施方石早就有两手准备,就算向梦不惧威胁出庭作证,也只是刚好着了他们的道儿,顺理成章把事情栽赃给助理而已。   他们唯一算漏的,大概就是助理会在离境口岸被许秋来绊住,拖到了警方将他逮捕。   至于他账户上不翼而飞那十分之一资金去了哪儿?当然是作为酬谢给了卡车司机的儿子做透析!   许秋来没费什么力气,就在司机儿子所在医院的资助名单上,找到了这笔捐赠的款项,金额也对得上。   账户往来证据确凿,倘若再加上这起肇事杀人案中,卡车司机的亲自指认,不管助理怎么喊冤,一个故意杀人罪主犯是跑不了的。   齐进完全被从中摘出来。   许秋来搭在键盘上的手颤得有些厉害。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输了。   只要警方将人定罪,法院宣布判决结果,即使那助理的家人愿意相信他,坚持上诉,经年累月,得到结果不知又是何时的事。那时启辰的风波早就平息,和申振千丝万缕的往来也打扫清理得差不多了,齐进只要能稍微腾出手来推波助澜,这案子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得到翻转。   秋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微渺与弱小,晕头转向把电脑塞回包里,漫无目的走了半天,她拿出手机开始拨陆离的电话。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消化一切,想起终于有人能倾听她的一切,迫不及待想要找个闸门宣泄自己的情绪,电话即将接通之际,她忽地感觉背后发凉,一股寒气从脊椎底部三两下蹿上后颈。   感应危险是动物的本能,她下意识转身,看到一只大掌朝她的颈上勒来。   那人的虎口纹了一只花斑蛇。   不好!   电光火石之间,许秋来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他正是之前绑走陆放和秋甜的人,也是十年之前绑架陆离的元凶之一!   他居然还没有被缉拿归案!   她始终记得那次被人勒住后颈险些失身的耻辱,头一晃躲开这能让人立即失去行动力的一击,一边闪,背后的手一边把通话音量键按到最大,手机随着动作顺势扔到低矮的灌木丛中。   “我记得你,上次绑架我妹妹的就是你,警方还在通缉,你不躲,找上门又是为什么?你就不怕坐牢吗?”许秋来故意放大音量点名他的身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搞什么把戏,拖延时间?”那人冷笑,眼中阴鸷,塌下来的三角眼像条吐信子的眼镜蛇:“藏头藏尾的日子老子过够了,是你带着那伙条子找来的,这仇不报,兄弟们这口气怎么咽的下。”   危险的感觉如芒在背,许秋来从没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她手心发汗,拳头微颤。   连老天都不站在她这边,她选这条路并不算十分偏僻,偏偏这个时段,没有一个过往的行人,明明她自那件事后,每时每刻都随身携带电击防狼器,只有今天因为法院进入需要过安检,怕引人注意把设备留在了家里。   她一步步后退,身体忽地一个虚晃,趁那花斑蛇伸手去抓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探向另一个方向,朝路口跑,拿出了当年八百米冠军的冲刺速度。   但她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对方来的人不止一个,而是一群,她只跑到路口,便被一辆飞驰而过的白色面包捞上了车厢。   不过眨眼的瞬间,车子疾驰而去,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第94章   许秋来被挟持上车就不再挣扎浪费力气了,车窗是单面玻璃,外面的人看不见。   她被反绑了手,两侧一边坐一个大汉,是无处可逃的,与其惹恼对方,不如静下来想想办法。   车开出一段,奇怪的是,这群人既没蒙她的眼,也没堵她的嘴,除了把她绑起来,上车之后就没做什么过分的动作。   这群人根本不忌讳她把路线记住,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根本没打算让她活着,二就是他们没打算拿她怎么样。   许秋来不希望是前者。   她沉默了一会儿,故作轻松打起精神说话,看能不能从这几个人口中套出点什么信息:“上次真不关我的事,你们要是没抓我妹妹,我不可能倒帮警察忙的,我和你们一样,也很讨厌警察,真的!”   “省点儿力气吧姑娘,用不着跟我们说这些,是真是假,你讲给我们老大听。”   秋来迟疑着试探:“……金哥?”   “知道的真不少。”中间有人跟旁边冷笑,“我在这个年纪,还只知道上面指哪儿砍哪儿呢,她一个姑娘,精明得可以捉鬼卖了。”   这话说得许秋来心里咯噔一下,她下意识觉得,对方绝不是单纯要报复,相反,他们对她很了解。   能抓到她不是偶然,他们观察她可能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群人并没有把她带出城外,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后,弯进天际线驳杂的胡同巷里,在七拐八绕斜斜窄窄的巷子穿行了一段之后,车直接开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十分破败,像是租来的,红砖墙粗糙的水泥缝里长了青苔,院子角三三两两落着几根生锈的钢管,地面草砖里冒出几根灰黄的草芽,房檐下嵌着的挡板前挂了一只不知什么品种的鸟儿,灰扑扑张嘴叫。   面包车门被拉开,“怎么着儿,还要人请你下来?”   就是这种感觉。这群亡命徒在强压自己的愤恨,明知道是她带警察抄了T城的老窝,送他们那帮兄弟进去坐大牢,但自始至终像有一条线,阻挡着他们进一步动作,对她保持克制。   许秋来跳下车,跟着这人往院子一路进去。   帘子一掀,她目光落到那八仙炕桌上嗑瓜子斗鸟的人身上,立刻明白,这就是金哥了。   这些年一直在警方通缉名单上,却滑得像条泥鳅,始终没有被捉住的人。   他五十来岁,发色很淡,宽下颌,鼻子生得有些畸形,平凡无奇的长相,只是抬眸时,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将他与平常人区别开来。   秋来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盯了两三秒后,才淡淡道:“给人松绑,倒杯茶给她喝。”   身后的绳索悉悉窣窣被解开,许秋来心中却没有因此而变得更轻松。   她按下忐忑的心脏,挺直脊背,目光直视他,声音冷静:“你找我到这里来应该不是为了喝茶,你要做什么?”   “许秋来。”   那人把她的名字在口中掂了两遍,点燃一支烟,终于不再逗鸟,挥挥手,一旁人把鸟笼拎下去,身子终于朝她转过来,吐出烟圈:“你知道你捣毁了我一笔五千万的生意吧?”   许秋来摇头,“如果一定要算,严格意义上说,我只出了三分之一的力,而且是你们先绑走了我妹妹,我没有办法。”   “这就是你花一两个小时为自己想出来的辩护?”   金哥失望地抖了抖烟灰,指着旁边,“你问问他们这里,哪个没有兄弟姊妹,四筒,你弟弟呢?”   那叫四筒的大汉浑浊的眼睛移过来,瓮声瓮气答:“局子里,那天被逮进去了。”   “听见没有,现在你妹妹好端端没事,是我这些弟兄出了事,你说,这些弟兄的时间、自由,你怎么赔?”   “如果我有五千万,赔给你能保命,我肯定给你,但我没钱,你应该知道,我父母双亡,一没亲戚二没朋友,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拿不出来这么多钱。”   “你当然有,没有我找你来干嘛,你找上山那天,不是还骗老三他们两个,说要给他们一千万。”   许秋来不知他竟连这事儿也知道了,紧咬着口腔内壁,提醒自己面上不要露怯,脊背不动不摇,“我没有钱,我只是想他们放了我妹妹,所以撒了谎。”   “没钱?没钱你哪来的勇气开这种玩笑?”   “我可以劫持基站假装给他们发到账信息。”   金哥似是得到满意的答案,最后吸了一口,把烟头碾碎在痰盂,“这就对了,有本事骗,这就是你入伙的本钱。”   许秋来心猛跳一下,睁大眼睛,“入什么伙?”   “你害我们跟耗子一样东躲西藏,大家当然得找新营生。”那名叫四筒的大汉代替金哥开口:“你爹是谁我们都知道,你学的什么专业,什么水平,我们也都一清二楚,劫持网站干博彩赚够这五千万,之前的账一笔勾销。”   果然,这群人了解她!   许秋来在过来的路上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他们的目的是拉她入伙,她的资料并不难查,在这时候否认推辞,只会激怒对方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扭头松了松肩颈开口:“没有设备,没有人手,没有服务器,我一个光杆司令怎么可能做得了?”   “什么都没有会叫你来?”   金哥手一挥,四筒带他穿过中堂,打开厚重的大锁,门一推,属于机房的暖气骤然扑面而来。   帘子拉开,里面就是一个新洞天。   几十平的屋子里并着摆了两排电脑桌,地上是乱七八糟交错的网线,路由器油绿的灯光起伏,里面至少六七个人在作业。   他们头发和键盘一样油腻,被四筒出声叫了,才有个人回头起身,给她介绍情况。   许秋来低估了这群人,他们竟然还在境外架了服务器,跨国勾结境外赌博集团,以侵入控制那些网站权限为手段,劫持流量,为境外赌博网站发展会员,信息再贩卖谋取暴利,犯罪产业链完整。他们不缺设备,分工清晰,连打手都有了。   “他们没你技术高,分红没你多,你想还清五千万快得很,等这笔账清了,是走是留随便你,日子总过得比现在滋润。”四筒明明恨她,但还是不留余力开口相劝。   那个金哥,对他们的约束力很高,这个组织纪律是十分严明的。许秋来观察完一圈,四筒又问:“想好了吗?”   “想好了。”   她能不想好吗?她想不好,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还是两说。   四筒将她重新带回中堂。   金哥这次叫人给她搬了座,重新换了纸杯和茶水。   “答案呢?”   “我入伙。”   金哥抬手缓慢拍了两个,笑起来,“聪明人。”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许秋来规规矩矩把手放在膝盖上:“我还是个学生,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有能力,而且会和你们合作,而不是出了门就去再找一次警察?”   金哥却笑了笑,“你不会。”   “你为什么能确定?”她执意追问。   “你比你父亲有胆色,心眼也比他多得多,他就是为人太耿直了,才活不下去。你不是一直想报仇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此话一出,许秋来猛地抬头,眼神几乎成为一道利剑,钉在金哥身上:“你认识我父亲?你知道些什么?”   “当然认识,几年前我出狱前和你父亲蹲一间号子,也算是有过一起坐牢的情分,他怎么死的,我全程看在眼睛里。”   “你撒谎!”许秋来眼睛瞬间红了,“我查过监狱的记录,我爸爸那天晚上身体不舒服,住的明明是单间。”   “放狗屁,怎么跟金哥说话!”   她语气如此不恭敬,自然引来旁人不满,有人抬手就要教训她,被上首的人止住。   “我没有必要骗你,他是被隔开了,就隔在我们对面。”   金哥这会儿开始用怀柔政策,放缓面庞,缓缓开口,“当天下午两点放风还活蹦乱跳,晚上狱医带着针筒进去一趟,出来就说人不行了,当时隔着两三尺宽的窗户,五六双眼睛盯着看,五六双耳朵听见了他在凄厉地喊,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许秋来只觉得胸中燃起一股滔天大火,要将所有的情绪与愤怒燃烧殆尽,理智告诉她不能排除金哥想要控制她故意编造谎言,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世上又有几人还知道她父亲的死因?又怎可能如此清晰地将当时的场景还原说给她听?   原来她父亲是这么死的。   和她猜测的差别不大,但更惨烈。她的手心都攥出了青筋,用力到几乎要将牙齿根磨断。   事实上,直到刚刚,许秋来打的注意还是出了门就报警把这伙人一窝端。她若是靠违法赚钱,早一百次都赚得满盆满钵,凭什么要等这伙人来威胁,给他们占便宜,还滩他们浑水。   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对方既然提出邀请,手里就一定握着能让她心甘情愿听话的东西。   她强忍住就要涌出眼眶的泪水,待到风干后终于抬头,冷声开口:“你觉得,我可以拿什么报仇?”   “我可以告诉你那晚所有目击者的名单和住址,你别想着自己神通广大,自己也能打听,没有我的首肯,他们没人敢替你出庭作证。”   紧接着,他挥挥手,招人拿了个本子过来,上面赫然印着曾羁押许父的监狱名字,是一本三年前,监狱药房的取药记录。   “当晚来的狱医姓宋,医疗记录他已经销毁了,这本还没来得及,我在里面花了不少烟才叫人偷到手的。”   “等你钱赚够了,东西,我给你。”   许秋来沿着日期用最快的速度翻到事发当天那一页,果然有个叫宋景的狱医,取了大剂量的胰岛素。   她父亲根本没有糖尿病,这么大剂量的胰岛素静推注射,低血糖休克,不猝死才怪!   金哥当年只打算把东西偷到手换个保外就医的机会,也或者,出狱后换笔钱使。   可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一双识人的眼睛是必不可少的,搞清楚来龙去脉、幕后主使,约莫了解齐进为人后,东西便也不愿动了,他不想有命赚没命花。   他那时可没料到,这本取药记录居然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第95章   出了院门,金哥的人在后面远远跟着,许秋来只当作不知道。   即便她清楚地记得来时的路,但还是假装不认识,在错综复杂的小巷无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放松人警惕,顺便熟悉地形。   胡同太大,许多地方巷子窄到车辆无法通行,许多墙面画着斑驳的漆画,胡同后便是一片连着公园的内海。   她直到绕出来,才在巷口找了个小超市,掏一块零钱放在柜台上,开始给陆离打电话。   电话那端一响,陆离秒接,才听许秋来的声音,他几乎语无伦次,“你在哪儿?有没有受伤?我过来找你——”   许秋来打断他,“你别担心,我没事,我过来找你。”   “我过来!”陆离话说出口才发现语气太强硬,太不冷静,放缓声音重说一遍:“我过来。”   两分钟时间,他根据打来的固定电话确定她在地图上的定位,“你现在往前走五百米,穿过两个路口,在那家银行里等我,那边人流量大,安全,我二十分钟就能到。”   “你……你报警了吗?”   “报了。”   她沉默两秒,“把案件撤销了吧,我没事。”   许秋来不知道这短短的两个小时内发生了什么。   陆离挨了他人生中第一个来自父亲的巴掌。   他接起电话的时候还在工作,没有听见秋来的声音,只来得及听到有男人在电话那端说了句话。   离话筒很远,但那声音,他永生永世不会记错。正是当年绑架他、把他手脚塞进柜子里不能动弹,一度成为陆离人生最难以磨灭阴影的那个人。   他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定位许秋来的手机号码,只是赶到案发现场,许秋来已经不见了,只从草坪里找到了她的手机。   陆离不敢想象秋来一个女孩子,别人会怎么对待她,他甚至想,与其是秋来被绑,那还不如再绑他一次,至少对方会顾忌着赎金,拿到钱之前不会危及他性命。   或者,他去,他可以把秋来换回来。   这种想法才出口,便被随行人员报告给了陆父,陆父甩下待开的会议,气狠狠用最快的速度冲过来,直接给了他一耳光。   老爷子去世后,他这些年都竭力忍耐、纵容儿子的任性,再没有这么震怒过。   尽管手落下去他便后悔了。   人过中年,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独生子的性命更重要,陆离的健康是没有筹码可以估量的,他可以允许儿子用青春玩闹、恋爱,但绝不允许他彻底昏掉头脑,居然妄想用自己的性命作抵冒险,只为了换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知道你这个念头有多年轻莽撞,有多愚蠢吗?”   他直到这一刻,才真正重视起这个出现在陆离生活中的女孩子。   “所以这就是你放弃我妈的理由?”   巴掌带着耳鸣的晕响落下来的时刻,陆离竟没有什么感觉,他下巴扭正,最后面无表情看了父亲一眼,便头也不回出门去。   “给我拦住他!”   =   陆离想做的事,自然是没人拦得住的。只是没料到,他还没找到对方,许秋来自己先打来电话。   他不可能认错那道声音,再见面时,其间发生了什么,秋来却半个字也不肯说。   “所以他们抓了你,又把你给放了?”警察不可思议。   “是啊。”   “他们走的哪条路?有几个人?和你说了些什么?在哪儿放的你?你再仔细讲讲……”   许秋来只说眼睛被蒙了,没看见,答不了就推说不知道,再问理由,便道:“大抵他们觉得人抓错了。”   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出来,陆离落后半步跟着,看见她到现在,他一直这样沉默,插兜的样子冷酷,气氛很怪。   许秋来清楚,她的那些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陆神。   但她不想撒谎,也不能主动挑起话题,只好三缄其口。   直到走出很长一段路,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候,她才偷偷看他一眼。   这么近的距离,一眼便瞧见了浮在陆离脸上的红印。他的皮肤太白了,是那种玉版宣纸一般的颜色,稍微一点痕迹都显眼。   秋来吓一跳,仰头着急抬手,想碰一下,但又不敢摸上去,生气道:“怎么了?谁打的?”   陆离拉下她的手,漆黑的眼睛注视她:“你不是答应过我做什么事之前都先跟我商量吗?现在算什么?”   许秋来挣脱,把手缩回来,转身背对他,“我又什么都没做。”   “可你瞒着我。”   “所以我们在一起就必须分享所有的秘密吗?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好的事情也需要告诉你?”   许秋来下意识不愿意谈论这件事,她现在想起一个小时前的发生的事情还觉得心如刀绞,思绪全然乱作一团麻。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人行道绿灯进入倒计时,陆离追上她穿行斑马线:“我只是担心你。”   “是,担心我,担心我行差踏错。”秋来头也不回,她越走越快。   “我不是孩子了,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一直克制,一直克制,告诉我自己善恶终有报,一切只不过是因为还没到时候而已,可是你知道我每次等来的总是什么吗?”   “欧洲人给非洲带去圣经,拿走黄金,这世界永远都由那些高高在上的坏人制定道德和准则,然后让一群傻瓜来遵守。我什么都没有,如果我按着他们的规则来,我爸爸的冤屈可能永远没有洗清的一刻。”   “我现在一闭眼,就看见他死不瞑目的眼睛,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一天也不能。”   “反正我们一点也不合适。就让一切都回到正轨上,回到我们不认识的时候,你继续做你的陆神回到你的生活,我一个人完成我要做的事,互不干涉,这样就好了。”   “已经开始了,你说停就停?”   “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感受?”陆离的眼神不可置信,他紧抓住她手,“所以你觉得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是个好主意,毁掉自己也在所不惜。那么久以来,你从未考虑把在我放在你的人生版图里,我的劝阻、我的心情,还有我付出的喜欢,全都不值一提。”   “是这样吗?”   人行道的绿灯在这一秒停了。   车辆启动从周身飞也似地穿过,他们被夹在危险的车流中,左右闪避,秋来被拢到他高大的臂膀里,终于被迫正视陆离的眼神,漆黑又冷利,仿佛要直视到许秋来心底。   那些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她脑袋里恍惚一空,心里像被盐水浸泡腌渍,掌心收紧,下意识又开始掐自己掌心的肉,指尖扎下去才发现掐到的是陆离,想抽离却又被握在掌中。   “是……”   口型动了好几次,她没能成功把一个字吐出口,因为气息吐出去的一瞬间,她怕自己眼眶里的热流跟着落下来。   许秋来讨厌眼泪,无法掌控自己,懦弱的失败者才流眼泪,她更讨厌在别人面前流眼泪,那代表着她将不堪一击、无能软弱的自己全部暴露在人面前。   陆离喉咙硬了硬,他明白这是许秋来最大的示弱和妥协,他不愿再追问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停顿了两秒移开话题。   “做好人很难,当一个坏人却简单。”   “这座红绿灯,现在违反规则穿过去只需要一瞬间。”陆离指着车流另一端,“你想好了,你是不是要抛开所有人,用自己的人生为他们犯下的错误拿下这张罚单。”   他的手背上都是红痕,如果是以往,陆离早就皱眉喊疼了,现在却动也不动,一双冰冷的眼睛只盯着她。   固执僵持数十秒,许秋来感觉视线撑不住就要模糊下来之际,终于在满街汽车鸣笛声中,听见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气。   他明白许秋来的骄傲,把她揽进胸口。   在肌肤相触的一瞬间,那泪迹飞快悄无声息地融进陆离的黑色卫衣,除了一点冰凉的温度,此外再无痕迹。   “无论你在做出什么决定之前,相信我,告诉我,我只有这个要求,可以吗?”   她的答案像是思索了千万秒,才轻若鸿毛又力敌万钧地落下来。   “……好。”   陆离心中一直悬挂的石头终于落下来,空气中的氧气仿佛直到此刻才抵达他的肺部,顺畅呼吸。   他尽量不想再提这让人僵硬的话题,握紧她冰凉的手,在人行道的红绿灯重新换过来时,随着人流一起抵达彼岸。   “你饿不饿?”   “不饿。”   “但是我饿了。”陆离抱怨,“我从早上八点钟起床工作,到你给我打电话,之后再到现在,还没有喝过一口水。手也疼,”他把那只骨节修长,青葱白玉似的神之右手抬到她面前,“都是你掐的,你平时都这么掐自己吗?自虐能保持冷静还是能得到快感?”   “对不起。”许秋来木木地道歉。   “除了对不起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把他的手背抬起来揉了揉,“行了吧。”   “我跟你说,从前这样我都是直接进医院消毒裹纱布的。”陆离指着其中米粒大的一小道口子给她看,“血印子,看到了没?”   “看到了。”许秋来认真点头,帮他吹了两下。   “就是认识你之后,总在受伤,我才晕血免疫了。”陆离说的煞有介事。   因为胸口疼比伤口疼难受,许秋来生得这么漂亮无害,却永远有办法叫人伤心。   等到温柔的凉风袭来,他又觉得这其实比纱布酒精管用。 第96章   陆离不答应,金哥那边的证据自然暂时拿不到了,许秋来不好轻举妄动,只能暂时把这事搁置一边,一样一样来处理。   目前悬在头顶最大的危机,就是施方石打算用卡车司机的证词栽赃申振的助理,给真正的幕后主使脱罪。筹划这么久,胜利在望,她可能不能让齐进在这节骨眼上滑脱,逃过一劫。   警方补充侦查的时限约摸在一个月,若无意外,下个月再开庭,施方石一定已经准备万全,如今之计,她得让李助理率先回过神来,早做准备破釜沉舟、先发制人咬死齐进。但怎么取信于李助理,是一大问题,这件事她不可能再出面,最适合的人选,其实是他上司的儿子申初霄。   父亲申振就是受害者,申初霄来使这离间计,可信度最高。   =   申振死的太突然,账目问题和隐藏财产根本没来得及向家里交代,但他没说,不代表许秋来就没办法,证据她可以编啊,反正事就这么一回事儿,真假的区别只在于她能不能拿出来那些证明的单据和流水,反正只要让李助理明白自己请了个什么样的律师,有个什么样的敌人,一切便都好办了。   她花了两天时间伪造单据和银行账户信息,用网络能查到的一部分真实信息,加上她猜测的部分,半真半假往上编。之所以这样谨慎,一方面是因为李助理本身就是银行从业者,心细如发,另一方面,也让申初霄看看,他曾经和父亲留下来的多么大的一笔钱财失之交臂,倘若不是痛彻心扉,又怎么能恨之入骨,竭尽全力?   果然,两天后,一家24小时咖啡店。   申初霄看到父亲遗留的财产被转移到助理账户上时,手背上的青筋爆出,咬牙浑身都在颤抖。   如果那时他知道……他知道这笔钱的存在,何至于过成现在的样子,齐进他好狠的手段,杀人灭口,居然连父亲最后的财产都要转移,用来构陷旁人。   世上大多数人,在面对强大到不可撼动的敌人时,多半是选择不战而退的,普通人一点点的力量,想扳倒齐进,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可贪婪是人的本性,倘若父亲去世的打击在两三个月后已经稍微舒缓下来,那么许秋来带来的信息,则是重新给他打了一支肾上腺素。他也许根本没考虑过那些钱其实也并不属于他的父亲,而属于千万储户的民脂民膏。   瞧着这昔日纨绔的公子哥,血红的眼睛里泛着那疯狂劲儿,许秋来就明白,对方这次不把齐进拉下来同归于尽,是誓不罢休了。   李助理的案子还在拘留审问期间,看守所除了委托律师,其余人禁止会见的,文件还得想办法带进去。   当天,许秋来跟随申初霄,沿着地址找到李助理家中。按资料上讲,李助理的妻子跟他在半年前离异,李助理净身出户,唯一的女儿不足三岁,判给女方,有权利签署代理律师委托书的只剩下一对年近七旬的父母。   但到了人家中,许秋来才发现事情不是这么回事,李助理离异的妻子和女儿,仍和老人住在一起,四口人挤在三室一厅的小区楼里,老两口出去买菜了。   他们夫妻俩离异显然只是为了合法将财产分割,李助理的妻子大概率对丈夫的事情一清二楚。   也好,这样容易交流多了。   在秋来示意下,申初霄将文件一份份摆出,把齐进妄图用这些转账往来对她的丈夫进行陷害、将父亲的死栽赃给李助理的意图阐述清楚,然后另外拿出一份律师委托书:“下一次开庭迫在眉睫,必须尽快让你丈夫看见这些资料,早做准备,要不然,这件事情就再也没有转圜的机会了。”   客厅阳台是满堆的积木和玩具,女人收回目光,神情却并没有如申初霄预料之中悲伤或激愤,她平静盯着桌面上的文件思索了半晌,然后把委托律师协议重新推回去。   “对不起,申少,我明白你父亲去世对你打击很大,也理解你的痛苦,但你要明白,连你父亲都对付不了的人,我只是一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还带着个三岁小孩儿,我不能冒险。你能做的,我做不了。而且,当他决定抛下我们一家老小往国外跑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我孩子的爸爸了。他惹上的人是那么心狠手辣的大人物,你即便把真相告诉我,也什么都无法改变,我只想我的孩子平平安安。”   女人的话一出口,再观察她的神态语气,许秋来的心凉了半截。女人有时也是天底下心肠最硬的人,想想齐进以往的手段和前人的遭遇,她宁愿自己的丈夫背上黑锅,也不愿意自己和孩子惹祸上身。   “夫妻一场,即便他最后被判无期或死刑,你也仍然坚持现在的想法吗?”许秋来终于开口。   直到听见这声音,女人才注意到一直跟在申初霄身后的人原来是个女孩。她打扮低调,个子瘦高,自进屋以来一直默不作声,头发塞在压低的帽檐里,初时还以为是申初霄的跟班或助理。   “按照他们一贯的手段,斩草要除根,他是不会让你前夫有翻案机会活下来的。”许秋来继续道。   申初霄补充:“你们付给施方石的律师费,恐怕还不如他从启辰赚来的九牛一毛。如果你不相信,法庭上到时候走着瞧。”   女人在十几秒的犹豫过后,咬牙站起来送客:“我还要去幼儿园接孩子,恐怕不能继续招待你们,抱歉。”   走出楼道,申初霄才道:“她们家的事我妈从前跟我说过一些。这个女人是西南农村不知道哪个旮沓来的,没上过大学,二十岁就怀了李助理的孩子,靠着嘴甜讨好两位老人在家里站稳脚跟,李助理不是很喜欢她,聚餐年会从来不带出来,跟她也没什么感情。”   许秋来恍然,难怪她现在会是这样的反应了。   申初霄放弃游说她的想法,再生一计,“还有老两口,他们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反正委托书还是得他们签了才有效。”   “难说,你知道这房子产权是谁的名字吗?”许秋来环壁往老旧的小区围墙上一靠,指指楼上,“我刚查过,她的。”   这个女人心性很厉害,而且做事当断则断。   但凡老人有点判断能力和话语权,都应该明白,儿子媳妇离婚,这套房子就算落在孙女名下,也不能落她一个人的名字,如今养老问题全凭儿媳心情,她不高兴两位老人随时可以被扫地出门,且不用担心任何法律上的纠纷。   果然,在门口等到李助理父母买菜归来,儿媳不在家,两个人竟连进门的钥匙也没有。   听许秋来说接孙女去了,只得扶墙在楼梯间坐下来等。   许秋来暗自观察。   两位老人男的年纪更大一些,脑袋已经不太清醒,说话没什么条理。才讲过的事情又忘,短短十分钟,他提了三次孙女的奶粉喝完要买新的,尽管老太太一再告诉他已经买过,但没隔几分钟,他还是又继续提起来,应该是老年痴呆,能商量的只有李助理母亲。   但她显然对许秋来的接近很警惕,“你是谁?”   许秋来没有介绍自己,而是把申初霄推出来:“富春银行申振您认识吧?奶奶,这是您儿子上司的孩子,他有些话想跟你说。”   一沟通就知道其间困难,老人对儿子上司车祸事情一无所知,也不懂启辰跟儿子究竟有什么仇怨,她听了半晌没搞明白,甚至隐隐怀疑申初霄是来行骗的,申初霄本就是个只懂吃喝玩乐还脾气大的主,说了几遍人还一再重复问题,话中就带了几分火气。   秋来拽住他,烦躁整了整帽檐,正打算自己出马,李助理的前妻已经接完孩子回来了。   她看两人还在,脸色当即一变,开了门把老人往家里赶,转回身来:“别再自找麻烦了,这个字家里没人会签,你们再来十遍还是这样,我不管你们想做些什么,总之别拖我下水。”   “现在能帮助你前夫的人不多了,你这么不管不顾,他只有死路一条。”   “难道你想让你的孩子有个杀人犯父亲?”   女人充耳不闻,毫不犹豫开始锁保险门,隔着铁栏,许秋来最后道:“杀人和非法侵占的罪名坐实,你婚内分割到的非法财产也很有可能会被追缴退回,这样也无所谓吗?”   这一次,她手上的动作终于顿了顿,但门最终还是掩上了。   许秋来不怕,打开了一道口子,她就知道女人想要的是什么。   =   许秋来当天和秋甜在陆离工作的大楼吃了下午饭。   自从那天被绑的事情发生之后,陆离就不再允许她单独行动了,除去上课都盯着,连晚上都恨不得在她们家歇脚睡觉。   来公司几次,员工们便也把许秋来记住了,一个每次来能直接去陆神办公室的人,疑似陆神女朋友。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得了陆神的办公室,那个家伙领地意识强得惊人,除了搞卫生的阿姨偶尔进去洒扫,有问题的员工能进去报告几分钟之外,就只有这个姑娘能在里面一呆几个小时了。   “你在看什么?”陆离工作闲暇回过头看她。   “法律条文,李助理的母亲有个妹妹,还有三十岁的侄子,真好,母子俩到今天还在租房。”许秋来兴奋,“回来之前我叫梁初霄约他们见了一面。”   “见面做什么?”   “离婚前,李助理父亲的房子是以赠与方式过户到儿媳名下的,他患有老年痴呆症,意识不清醒,走法律程序,这房子可以讨回来。他们家大概一百平米,二环那地段的房价是六万多,三室一厅,至少六百万的房子,谁不想住?”   “你的意思,是叫这两个人去和助理的前妻打官司?”   “老太太的性格疑神疑鬼,自己出不了头,别人愿意帮她肯定求之不得,她若是还想要房子,得先把丈夫救出来证明那是离婚时候商议好的,想救人,就得先签委托协议。”   许秋来的眼睛晶亮,显然已经胸有成竹,任是聪明人见多了的陆离,也不得不佩服她对人心的把控精准到如此境地。 第97章   耽搁了一个星期,老太太的娘家妹妹侄子一刻不停在她耳边煽风点火,眼看母子俩诉状都找人写好,一副就要将人告上法庭、不讨回房子誓不罢休的样子。梁初霄再抛出问题,李助理前妻几番犹豫,终于肯妥协。   “签了这委托协议,我儿子就能少判几年?”老太太狐疑地看向儿媳。   “妈,”女人跟她解释,“是这样没错,之前的施律师是富春放贷的企业派来的,他们只想把孩子爸摁在牢里,我们都被骗了,不能用施律师……”   老太太抹着眼泪签字,“小芹啊,其实这段时间妈没有别的意思,要是我儿子他真没事儿,房子我也不讨回来了,还记在你名下。”   ……   自从儿子进去之后,媳妇对他们老两口的态度一落千丈,她会着把房子要回来,何尝不是因为不安惶恐。   尽管老太太一再承诺,但经此一事,更大的撕裂显然已经形成,儿媳口是心非地拍着老太太的背安慰几句,许秋来在旁一眼能瞧出其中敷衍。   她不耐烦叹口气。   这社会就是人与人的防备太重了,一样的结果,之前梁初霄解释再三,老太太只觉得人是骗子,没良心的儿媳一哄,全能听进去,瞎耽误她这么久工夫,早听他们话签了不就没事儿了。   老太太落笔,秋来收起协议,起身道:“律师之后会直接过来,后续的事他跟你们接洽,放心,对方是个有能力的大——律师,而且律师费肯定比施律便宜得多。”   =   这个便宜的大律师便是陆政,陆离亲自介绍的。   开庭在即,这节骨眼仓促去请律师难得很,陆离干脆直接找了自己堂哥,值得信任,能力在线,后台硬还不怕和施律对上,也能替许秋来打个亲属折扣价。   陆政再见到曾日思夜想的佳人,直接呆住了。   “你好。”许秋来抿唇微笑。   目光再移到她和陆离相扣的手上,陆政一颗心被戳得支离破碎。   在餐厅上菜的空儿,他着急忙慌拉着陆离到走廊:“栗栗,她你女朋友?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们说过?”   “我谈恋爱还得经过你们同意?”陆离反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政急了,“她……她她……”   “她怎么了?”   她是哥哥我早就看上的啊!   陆政这话涌到胸口不敢说,自咖啡店一别,他连办公桌都想搬到楼下了,却再没和人碰过面。简直憋屈死了,他才华横溢,又这么英俊潇洒多金,谁料许秋来居然给他留个假的联系方式。   再见面,她却已经是堂弟的女友了。   陆政不敢跟弟弟抢姑娘,他的感情经历已经够多,能够承受这种失去的痛楚,弟弟却是头一遭,初恋出了毛病留下后遗症,他就是整个陆家的大罪人,再三思虑,还是决定含泪放手,宁愿自己抱憾也不能拆散这对小情侣。   他正沉浸在这种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自我感动中,陆离跟他提起了申振助理的案子。   听着听着,陆政的神色凝起来,“这案子我接不了……我跟启辰有过合作,关系不错,上次程峰那官司,要不是他自己扯后腿,离婚案我赢定了。”   陆政越想越气,“但就算是他自己的锅,输了也要算在我头上。你也知道我名声不太好,我今天把这案子一接,明天外边儿就有人说我打输了官司回头还搞客户,栗栗,你不会这么整我吧……”   那离婚案还是她搅的,许秋来有点心虚,余光偷看陆离,只见他面不改色放下碗筷,“我认真的。你找我帮过那么多忙,有来有往,也该帮我一次。”   “我帮你别的忙行不行?”   “平时把‘有事尽管找你’挂嘴边,结果就这么指甲盖点大的忙你都不愿意帮,我今天算是看透了你的本质。”陆离翻脸不认人,竖起一根手指:“欠我的钱一分钟转回我账上,今天长了记性,以后我都不会再借钱给你了。”   “别!”陆政双手忙捂住陆离的手指头,连声哄道,“好弟弟,你知道哥刚买了新车,写字楼明年的房租也快到时候交了,你可不能这时候釜底抽薪。”   “这被告不就一普通外资银行员工吗,怎么值得你费这么大劲儿帮人,你和启辰有仇?不可能啊,你们又没什么交集,干嘛滩人家浑水,栗栗,这事情真不是指甲盖儿大点儿,还是挺大的。”   “那你到底接不接?”陆离眉峰一挑。   陆政其实也没有嘴巴上说得那么在乎名声,也不是怕事的人,律师不就拿钱干活嘛,只要对得起委托人,旁人说什么与他何干?   他心里已经答应了,嘴上还是拿翘:“好吧,其实我也不是为了这点钱,主要还是为咱们兄弟的情谊,哥哥我这次可真的是豁出去了……”   煮开的铜锅里,羊肉随着沸腾的水泡滚动,许秋来夹了片最嫩的沾芝麻甜酱送到陆离碗中,陆离直接抬了她的筷子塞进嘴巴,继续朝对面道:“认真打啊,输了官司就把钱还我,迟一天涨一分息。”   陆政眼红看着喂狗粮的堂弟,只觉得这案子接的越发憋屈。   =   陆政看起来口上花花不靠谱,真干起事情来,行动力和执行力却是比许秋来之前接触过的几位律师都强得多。   从卷宗来看,这助理之前的罪行主要是参与帮助申振洗钱、受贿和职务侵占,作为下属他是从犯,理当从轻处理。况且申振已经死了,很多事情从源头断了线索,证据也无迹可寻。   齐进为什么非要弄死申振不可,就是因为死人不会走漏任何消息,而且能将罪名一己承担。   若是光从犯这几条,陆政打官司确实有把握能让李助理少做几年牢,但整个案子最大的问题在于,杀死申振真正的凶手,想把杀人罪按在他头上。   肇事司机的案子在被打回公安局后,面对刑警改了证词。他指控自己谋杀是由申振的助理指示,从怎么找到他、报价码,给出申振的行踪路线,还有用什么方式转入,全都讲得清清楚楚。细节能这么栩栩如生,自然少不了对方律师的功劳。   李助理的案件立刻从经侦队转到刑警队,还有他户头里那笔来源不明的巨款,也暴露在众人面前,这似乎更坐实了他的杀人嫌疑。   想到他的当事人经过几轮提审这会儿可能在看守所的寒夜里瑟瑟发抖,陆政很快将案情前后理好,第二天上午西装革履一早就到看守所申请会面。   但显然施方石是只老狐狸,他凌晨接到电话得知被告家属忽然更换代理律师,意识到情况有变,立刻想办法开始拖延时间。   陆政在看守所吃了个闭门羹,案件还在侦查期间,案子又比较特殊,申请书递出第48小时,侦查机关虽然批准了,但还是找理由推迟,将会面排在几天后时间就是金钱,在这一秒钟,就比谁的人脉更广,后台更硬了。   陆政也不是吃素的,第二次碰壁,他干脆在等候室一屁股坐下来,放下公文包翘起二郎腿,拿着手机开始给自己大学老师教授,司法考同期朋友们打电话联络感情。   会面终于如期成功进行。   李助理最开始还没搞明白自己的辩护律师怎么忽然换了人,还是个如此油头粉面看起来就不能叫人信任的小白脸。   他在里面呆了那么多天,心理防线几近要崩溃了,才见人就站起来:“施律师呢?”   “换了,现在我才是你的辩护律师,你父母花重金聘请来救你性命的人。”   陆政把‘重金’这两个咬得尤其重,显然还对陆离给出的律师费报价耿耿于怀,“如果你不想当杀人犯,最好从现在开始乖乖听话,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给我听。”   “除了施律师,我谁也不见。”李助理怒道。他如今戒备心极重,身陷囹圄找不到一个可信任的人,莫名其妙成了杀人嫌犯,又忽然换了律师,换谁都会不安。对方往外喊正欲结束会面,陆政嫌弃地拍了拍西服上的皱褶,同时站起来:“好啊,正好我也不想接你这案子,要不是有人找我帮忙,你父母跪着求我都不会来。”   “谁找你帮忙?”   “梁初霄,你上司的儿子。”   事发之后再听到这个名字,恍若隔世,李助理愣了愣,喃喃坐回椅子上,“他怎么会想救我?他应该恨我的。”   “他比你更聪明。知道你们如今站在同一阵线上。谋杀申振的司机可是直接把你给他多少钱都供出来了……”   陆政话音未落,男人熬得血红的眼睛打断他:“我没有杀人!我是无辜的,他被捕之前,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   “这话我信,警察不信,你再不对他们坦白把真凶供出来,这罪名可就坐实了。”   男人的手掌深深插入发心,苦涩在唇间转了几秒,最后扬起冷笑,“即便我说出来,齐进又会放过我吗?”   “那得看你供出来的东西能不能一次性扳倒他了。” 第98章   奖学金评选结果出炉,秋来没有拿到学校特奖,但几个单项奖和院级的综合优秀奖加起来,金额其实也差不多,她已经心满意足。   下午有专业核心课组,去机房之前,手机上来了个陌生电话。   她放慢速度。   “秋来,怎么了?一起去占座啊。”廖雪疑道。   “你们先去吧,我接个电话。”人们转过走廊拐角,秋来面上的笑容便淡了。   她知道这电话是谁打来的,光答应支支吾吾推忙不办事,金哥的忍耐也有限度,等了那么久,他们还是打来了。   事实上,像许秋来这样光说不做的滑头,换别人金哥根本早就把他收拾了,只是许秋来的技术和性能存在不可代替性,他才能忍耐至今。他们给出的任务也不难,跨国博彩集团的上家给传来邮件,要许秋来对指定的十几个目标网站实行劫持,修改域名,解析服务器指向,强制用户进入指定的网页。   这个要求对许秋来而言像平底锅煎个荷包蛋一样简单,但她也明白,这算是一块儿试金石,做完就彻底入伙了,不做或者选择举报,那这几个小网站人流量不大,代价后果几乎可以不计,网警们很难为抓住这一点,大费周章实施抓捕。   “……你乖乖做,别耍滑,做得好有奖励。”   许秋来颈后的汗毛竖起来,金哥的奖励,自然就是那些目击者犯人的名单。   她握紧手机在走廊踱步,步履凝重。   近冬的午后,好不容易出了太阳,有学生在楼下的室外网球场打球,伸展的四肢青春活力,明朗清脆的大笑抵达她耳部的神经末梢。   这世上有许多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只可惜她不是其中一个。   许秋来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换做两年前、不,就算是半年前的自己,证据近在咫尺,她绝对已经毫不犹豫地打开电脑了。   但是现在……许秋来的脚步定住,她指尖扣紧手机似乎终于什么艰难的决定,一个键一个键按下,开始给陆离打电话,速度越按越快,等到那绿色的拨号键跳转到连接页面时,口仿佛也就不那么难开。   “金哥联系我了,他们想要我帮忙。”   “那你已经答应了吗?”   “……答应了,不是很大的活,我找不到其他理由推脱,我得让他们信任我。”   陆离沉思了两秒,“那你稍微等一等,我来想办法,你就在原地别动,我一会儿来东主楼找你。”   陆离从工作室到东主楼只用了二十分钟,许秋来在教授点名后,便从机房后门溜出来跟他会合。   “我们去哪儿?”许秋来小跑着跟上他。   “找贺教授。”   “你疯了,我才不去!”许秋来脚步戛然而止,甚至倒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万万没想到陆离想出的办法是这个。   贺老那么高冷严肃的人,在许秋来心中,他是仰止的高山,是Q大最铁面无私的教授,要她怎么能在那目光下把自己的斑斑罪行和盘托出,她做不到!   他伸手来牵她,许秋来抱着走廊的称重柱,身体重心后移不肯走。   陆离无奈,“你知道吗,你现在这个脚粘地上的动作跟秋甜一模一样。”   许秋来立刻直起腰把自己和秋甜区别开来,只是抱着的柱子仍是没撒手:“他是你外公,你当然不怕,但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普通学生的吗?缺席两次挂科预定,老头不会给人第三次机会。他从前上课提到网络安全,对黑产深恶痛绝,我那些事情要是都讲了,他说不定直接把我送上审判席清算,我可能会坐牢的!要是我仇报完也就算了,这一进去就是前功尽弃……我还得上课呢,不能去。”   到最后,许秋来慌不择路连不能逃课,想听讲的招都使了。   陆离的脸顿时黑下来,“你就那么不信任我,你能害你?你现在是我女朋友了,他对你当然也会有孙媳妇一样的宽容。”   想到贺教授怎么宠爱孙子的,这句话似乎给了许秋来一些勇气,她弱弱试探着问:“那我们找教授干嘛?”   “你之前做过违法乱纪的那些事我跟他坦白了。”   平地一声惊雷起。   “什么?”许秋来像炸毛的猫脊背差点立起来,“你…你说了哪些?”   “比如从前查人行车记录仪、去启程内网打转、监听程峰的日常,陆政电脑里偷离婚协议……”   前面的还正常,越往后听,许秋来彻底吓到了,眼睛瞪大都不足以表达她现在的震惊。   陆离余光瞥着,怕把人吓傻了,拐个弯又绕回来:“这些所有的事情我挑着问题严重的说了一半。”   像陆政之流自己人无关紧要的细节自然就省略了,还是让那家伙继续疑神疑鬼保持警惕感上进吧。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你有什么事我不知道,我不替你擦屁股你能跑掉?”陆离幽怨。   许秋来脑中灵光一闪,反应到什么,彻底想起来:“进启辰内网那次我电脑断电,当时是你在追我?”   “我帮他们做渗透,觉得干的多少算件好事,也就顺手帮忙把记录抹了,并不代表我赞成这样的做法。不是我说,秋来你这么聪明的人,固执起来为什么就顾头不顾尾呢?你——”   “那次真的是真的突发状况。”许秋来赶紧打断摇头解释,又追问:“程峰呢?这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有次听到了你的耳机,你整天戴着,想不猜到也难。”   许秋来记性超凡,陆离每讲一件事,她能立刻搜寻细节和当时对起来,耳机被他听到,应该就是秋甜生病那次了,那么苛杂无聊的会议,他居然真的抽茧剥丝分析到了真相。   “那你之前为什么从来没问过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我从前也有不愿意宣之于口的事情一样。”   许秋来有点儿丢脸,又有点想哭,“陆政你又怎么知道了,他也知道文件是我偷的吗?”   “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电脑被人动了,来找我帮忙,很鸡贼地以为是人家合伙人,他在事务所的死对头干的。”   “所以那次我的电脑死机,又是你追过来时候干的?”   “是我,我一看类似的编码方式和入侵隐匿办法,追过来谁知道刚好看见你桌面上的学号,然后就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你了。”   许秋来眼泪差点掉出来,粉拳捶他一下:“我那天真的吓死了,我还以为输给了别人,警察会来找我,提心吊胆好几天,怎么每次掉链子都恰好让你给碰上了……”   “好了,”陆离帮她落下来的碎发撩到耳后,将人半揽到胸口,拍拍她的背,“你应该说,庆幸碰上的人是我。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做这些,以后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他只庆幸,“还好你之前保持克制,还没干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倘如根据现行的《网络安全法》,你既没有入侵国家机关,也没有对别人的系统实施后果严重的干扰和增删,没有用看过的信息非法牟利…虽然有错,但做的勉强算利国利民的好事,也曝光给了警方和媒体,自首的话,事后请个好律师,我估计——”   许秋来的心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看着陆离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   “也就判个十天八天的拘役和罚款吧。”   “啊?”许秋来的调子微拉长,失望地垮下肩,“其实我不自首他们也查不到啊。”   “错了。”陆离摇头,“人最忌讳把侥幸心理排首位。再厉害的hacker,就算到了我的水平、也或者在我之上,只要链条顶端的执法者愿意挖掘,网络上就没有一片绝对隐蔽安全的土地,世上的一切存在过都会有痕迹。这无非是一个罪行危害程度能不能让他们立下决心抓到你、愿不愿意付出时间和成本的问题。”   “不论其他,一个十天拘役能一笔勾销解决后患的问题,绝对是划算的自首。”   许秋来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些什么,睫毛掀了掀,耷拉下去,“那我留案底了,学校最少警告处分或记过,贺教授还会同意我们往来吗?”   陆离严肃到此刻,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白牙敞开大笑起来,这一笑,漆黑的瞳孔熠熠生辉,漾起来的唇角风光霁月,是真的开心。   他笑半晌,见许秋来真的皱眉了,才捂着肚子道:“秋来你知道吗,你现在真棒,第一个问题终于不再是问罚多少钱了,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进步?”   许秋来翻他白眼,陆离也不介意,心满意足降下高度搭在她肩上,“怕什么?反正他孙子也有案底,五十步笑百步,大哥不说二哥。”   她当然怕。   但这话许秋来并不想说,她别开眼径直朝前走,心里因为他刚才到现在这些话弄得几起几落,从没觉得陆离是那么喜欢捉弄人情绪的家伙。   “别生气啦。”   许秋来穿过长廊下楼,任人在后面喊,不动不摇。   “你转回头和我说说话,嗯?”   她对陆离的撒娇充耳不闻。   “我赶来的路上一直在跟贺教授打电话,警方从前几次找他帮忙破案,他都是派学生协助的,你其实还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样这点小事既不会留下案底,也不会被学校记过。”   他早就安排好了,却等到现在才说!   话音还没落,许秋来回头,气鼓鼓瞪着他:“什么?”   “打入他们内部,摸清楚团伙的利益链、人员结构和分工方式。我俩想办法把你的证据拿到之后,就带警察去把人一网打尽,端了这个跨国窝点。”   许秋来的气忽然全没了,觉得陆离的眉眼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可爱。   她转身哐哐哐上楼,仰头抬手揪着他脸颊两端的耳垂一顿揉捏,笑弯了眼睛踮脚蜻蜓点水似的啄了他的菱唇一口,“我们就这么办。” 第99章   许秋来的操作是在警方技术人员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警方做好前期准备后,贺教授一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干活了。   面对两三台显示屏,和三四双盯过来的眼睛,许秋来心理身份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忍着微发麻的头皮,手在键盘上僵硬地跳跃,眼睛不时偷瞥两个技术员,他们倒是没穿制服,但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老鼠在猫眼皮子底下偷奶酪。   “不亏是贺老的学生,虽然年纪小,有两把刷子!”   “这么快速度,赶明儿参加CTF拿个冠军,那也是为国争光。”技术员竖大拇指,向贺教授道贺。   “过奖,我可没教她多少东西,从前倒是想过叫她来我实验室,这孩子可忙着呢。”贺教授似笑非笑摇头。   听得秋来面红耳赤,还不敢回头,直到陆离朝她使眼色,示意她认真,这才敛神。   她将几家网站的扫描和漏洞获取一起进行,获取网站管理权限,再上传她自己改良的木马程序,远程操控被入侵的网站,每次上传的木马程序都会在她的软件中留下地址,两者配合,便能将目标网站精准劫持。   警察走时,特地和许秋来握手,郑重道谢:“真心感谢你的配合,许秋来同学,如果这次能成功将这个跨国团伙一网打尽,队里一定再给你颁面锦旗。你可能不知道,金哥他们和不少大案都有关联,为恶多端,要不是你的举报,他们藏得这么深,还不知道会逍遥法外到什么时候。”   “不不不,您千万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为民除害是我们每位公民应尽的义务,你们才是辛苦了。”   许秋来戴罪立功,唇角快笑僵了,忽然转变身份立场的不适应感隐隐间被其他什么东西取代。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其实已经比普通同龄人强大许多,但做黑客时那种游走在道德和底线边缘的不安、焦虑,是与现在的轻松、自得截然不同的情绪。   做黑客刺激吗?刺激,但那刺激过后,伴随而来的是更多的忧虑与惶恐,当这种忧虑变成现实,她下定决心将做过的事情曝露在阳光底下,发现落下来的并不是刀子,曾经的阴霾随着一阵轻飘的风烟消云散。   而如果不是陆离,她也许一辈子不会迈出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最大的可能是将错就错,在她的人生里留下彻底擦不掉的一笔。   警察送走,许秋来长呼一口气的同时,如释重负。   她转过身道谢,又郑重朝贺教授鞠了一躬:“对不起教授,给您添麻烦了。”   贺教授摇头:“你是我的学生。栗栗说得不多,我也不愿问,但你应该要明白,我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任何人一世。不论什么样的苦衷,你得记住,隐恶扬善,谨行慎言。”   “我明白了,教授。”   师长告诫的重量沉甸甸敲在许秋来心口,她瞧教授的眼神,一种“你给我老实点儿”既视感弥漫上胸口,不由后颈发紧。   立刻明白,自己现在就是每班上课那种必点的几个学生之一,一举一动都被盯上了。   出了办公室,腿有点后知后觉发麻,陆离牵她,许秋来干脆半搭在他身上,“栗栗,还好有你在。”   要是没有陆离这个宝贝大孙子,她都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如今危机解决,当务之急,是怎么想办法在金哥一伙儿老窝被查抄之前,从警方眼皮子底下把取药记录簿拿到手。   陆离闻着鼻尖的洗发水香味,有点儿心猿意马,但是想到许秋来的人生刚刚经历一场剧变,他定了定心神,拍拍她肩膀,决定说个好消息:“之前你放在我这里的系统,有买家联系我了。”   “哪家公司?”许秋来猛地回神转头。   陆离讲了一个名字,许秋来认识,是近年来异军突起的一家云端教育企业,这段时间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它们的广告,她瞪大眼睛:“他们买我的系统,没开玩笑?”   “真的。”   许秋来捏紧书包,“价开多少?”   “你之前拿到的两倍。”   “那么多!”许秋来一颗心猛窜起来,欣喜过后又忍不住心生怀疑,“不会你自己加钱了吧,我跟你说,我可不需要。”   “可能吗?”陆离被怀疑说假话,不大高兴,眼神斜过来,傲娇得很,“你从前你帮人做的系统重构,是杀出重围被贺教授亲眼看中的,他的眼光难道还不值这点儿钱?我还觉得价格低了呢,这是我工作室今年到现在卖出去最便宜的作品。你系统架构设计得好,功能模块都刚好对口,后续稍加修改大有可为,他们本来想出三倍,要主程帮忙统筹后续修改,我没告诉他们你还是学生,所以拒绝了,不能参与后续进程,价格才降下来。我让法务把合同细节再过一遍,签完明天之前把钱打到你账户上,你现在只想想这笔钱该怎么花就行。”   许秋来被他说得心花怒放,这笔预料之外的收入完全替她缓解了当下的压力,当即心满意足计算起明日过后的银行卡余额。   时令入冬,一场夜雨后,院办外面枝叶仿佛一夜之间被风吹尽,满地金黄色的银杏叶片,踩起来沙沙作响。   陆离今天穿的衣服没带兜,有点刺棱棱的冷,肩并肩走着,他实在撑不住,悄无声息把手伸她大衣口袋里寻温暖。   本是有点儿撒娇求疼爱的意味,但打他出名成为计算机系全民偶像之后,两人还是实打实第一次这么在学校里近距离同框,陆离这一凑近,人来人往下课的学生们都看在了眼睛里。   十几辆自行车过去,伴随着一张张陌生面孔不住扭头回看,有人甚至差点在转弯处撞车,许秋来终于后知后觉反思,这么干不符合她在学校里走的低调路线啊!赶紧把陆离的手扒拉出来,“那么多人呢,影响不好。”   “外面都可以牵,学校里为什么不可以牵?”   “我之前都跟他们解释咱们不熟的,”许秋来一本正经解释给他听,“再和我站一块儿,你信不信,天黑之前揣测咱们关系的帖子就要上BBS首页。”   “那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我们什么关系?”   许秋来想了半晌,找出一个并不那么有说服力、但却十分认真的理由,“……我还不想被同学们撕碎。”   别的不说,就许秋来上回参加信安竞赛和陆离那一点点交集,所有的过程、细节被周边同学反反复复问许多遍,师兄师姐套近乎的也多起来,许秋来从未感觉自己在这所学校竟认识那么多人。在这所学校,能力、才华、前途,作为人际交往衡量准绳,都是比颜值重要十倍的东西。   倘若真叫大家知道两人的关系,她平静的生活怕是再没有了。许秋来不怕社交,但她厌恶社交占去自己本就十分紧张忙碌时间。   可惜钢铁直男陆离并不懂得粉丝的力量,他眉头一皱,对许秋来撇清关系来躲避麻烦的方式并不大满意,伸手勾住她的脖颈,偏要与她拉近距离。   “他们为什么要撕碎你?谁敢?”   话音没落,前方十字路口经过牛高马大一行人,都穿着球衣,多半正在去西操踢球的路上。   足球不知从谁脚尖一滑,顺着人行道朝陆离的方向滚过来。   陆离目不斜视任球从自己身边滚过,还是许秋来脚尖稍挡,把球停住踢了回去。   “谢了啊。”   球员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或许是听到声响,那个一直被簇拥在中间的男孩漫不经心回首,只一眼,他便愣住了身形。   “秋……秋来。”男孩的唇形颤动了一下,他努力好几次才发出这个音节。   目光茫然顺着她的脸,重新滑落回陆离搭在她肩膀的胳膊上。   自那次给她介绍工作的事情败露之后,季时安便重新回到了她的黑名单里,秋来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季时安不是没有试过在许秋来上下课必经之路上故意偶遇、等候她,可惜秋来都懒得多看他一眼,抗拒的态度十分明显了,季时安清楚她的脾气,自己找上门只会更惹人厌烦,只能隔三差五往她家给秋甜订的奶箱里放封道歉信和小点心,终日闷闷不乐等着秋来什么时候能像上次一样消气,把他放出黑名单。   可惜这一天还没来,他先看到了几乎快把天灵盖劈开的一幕。   臂弯里夹的球啪嗒掉在地面上,他几乎花了十几秒钟才消化过来这场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从别人那儿听说他还能安慰自己是闲言碎语,那么亲眼看到的时候,季时安只恨不得自己是在做一个噩梦了。   秋来是最高傲、最挑剔、最瞧不起人的,他们从小到大的朋友圈里,她从来都是可远观不可亵玩高岭之花一样的存在。   如果是普通关系,秋来哪里会让异性把胳膊搭在她肩膀上?   他的脚底像是绑了沙袋,步履艰难扔下人群朝她走过来,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他要听到秋来亲口承认!   身边的兄弟朋友瞧他眼神不对,面面相觑,到底没人敢伸手拽住他。   平日季时安满口不离“我们秋来”,说她聪明、说她多厉害,拿过什么奖项,期末考什么绩点,如数家珍,和他熟识的人几乎个个都听得耳朵长茧子了,可以想见眼下的情形对他打击有多大。   可惜秋来才看清楚他,笑容便淡了。   刚刚还嫌陆离黏糊,这会儿主动牵住陆离的臂弯,拐个弯往旁边另一条道走。   季时安急了,三步并两步追上两人,“秋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人太多,秋来没让他太难堪,这次倒回他了,只是声音仍是冷冰冰的。   季时安踌躇着组织语言,目光看到旁边的陆离,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完全说不出话来,“你……我,你们……”   许秋来眉梢烦躁地一扬,眼看已经失去耐性,他手足无措,攥紧背后的球衣,终于下狠决心说出口:“是我理解的那样吗?你们在一起了?”   “关你——”什么事,许秋来话音未落,被陆离戛然打断。   陆离等了这么久,可终于有人问这个问题了,他十分窃喜甚至是兴奋地连点两次头,“是呀,被你看出来了。我们还没往外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秋来手肘捅他一下打断,警告式地撇了他一眼,陆离从前有那么多话吗?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了,这个人现在怎么就半句话都藏不住呢!   “你去打球吧,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敷衍的告别过后,她拉上人转身便走,两道背影头也不回地走远。   陆离的左手始终放在她肩膀上,短暂被甩下来,很快又锲而不舍地搭上去,偶尔低头与她耳语,仿若一对璧人。   他和秋来关系最好的时候,也从来没做到这样,秋来的耐性是有限度的,纠缠不休只会使她生气,而无其他意义。   可是现在,她却允许另一个人对她这样纠缠。   那曾经十来年亲密无间的玩伴时光,仿佛一场梦境,他是真真切切地失去她了,季时安意识到这一点,不安地捂上胸口。   他是体育生,在绿茵坪认真踢一场球下来,场均跑动上万米,肺活量足有普通成年男性两三倍,可是现在,他站着不动,胸口的氧气仿佛在被抽走,越来越难以呼吸,心脏像是被稀硫酸覆盖,他说不上来哪里难受,但血肉却一块块儿往下掉。 第100章   陆政的会面进行到第三次时,得到了突飞猛进式的进展。   李助理经过几次彻夜审讯拷问,在确认齐进居然真的是想把谋杀申振的罪名栽赃到自己头上之后,整个人彻底崩溃了。   原来之前施律师所有的话都只是在安抚他、哄他、拖延时间,这个声名远扬、德高望重的大律师,之所以会从天而降是因为,他跟齐进根本就是一伙的,而他差点把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都交到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手上。   他几乎面若死灰、丧如考妣地开口,“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之前那么相信施律师,我甚至都把申总藏东西的地方都告诉他了。”   他口中的“东西”,必然就是申振握在手中用来拿捏齐进的证据了!   陆政精神一震,“你说清楚一点,东西藏在哪里?你怎么会知道?怎么跟他说的?”   “申总出事那个下午,下班前,我刚好拿文件进去批示,我看他在办公室里和齐总打完电话,急匆匆关上保险柜,怀里夹着一堆密封过的文件。”李助理十指痛苦插进发根,“再之后,我就听到他出事的消息了。”   “大家都以为他是从九溪那套别墅回城路上出了事,但我知道不是。我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了,他出城是去藏东西的,申总不会把东西藏在一个所有人都能找到的地方。果然警方后来把那套别墅没收封存,什么也没发现。我相信在这之前,经侦队一定在里面地毯式搜索过不止一次,但他们什么也没找到,足以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那他究竟把东西藏哪儿了?”   “大概在初霄十来岁的时候,申总他有过一段婚外恋。对方是他学生时代的初恋,申总有次喝醉了自己跟我说,那个女人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最信任的女人,这段关系只持续了一年多,因为被夫人发现,岳家一再警告施压,申总才表面上和人断了。”   “这个女人是谁?”   “我没见过,我只是个助理,更何况申总他一直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但我约莫知道,从前申总每次和人私会,就是用去九溪别墅的借口,那个女人住的地方,应该离九溪很近,他肯定是把东西藏在那个女人那儿了。”   “你把这些都讲给施方石了?”   “是,一个字不漏。”李助理痛苦地捶着头皮,攥紧发根,痛苦而绝望。   可以想见,倘若齐进先一步拿到这份证据销毁,失去最后的顾忌,他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法了。   陆政出了看守所,领回手机就开始给陆离打电话,向两人通报了这个坏消息。   “瞧眼下施方石这动作频出的架势,东西他应该还没到手,但也不好说,你们最好还是争分夺秒,看能不能抓住这零星的希望。”   许秋来没等陆政的电话挂断就开始联系申初霄,这警方都没排查到的隐秘丑闻,比起她漫天搜索,还是问当事人来得更快一些。   当然,提问也是要有技巧的,好不容易才把人拖到自己的战线上,要是让申初霄知道自己的父亲直到死前一直在和情妇藕断丝连,没把关系到自己生死的证据交给任何人,而是藏在了情人那边,估计这人复仇的欲望立马能打个零折。   许秋来绕着弯子把申振所有的深层关系网发掘了一遍,不着痕迹套话,聊到后期,小心翼翼试探到申振在婚外关于女人这方面的关系时,电话那端的申初霄还是静默了片刻。   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什么玩法都试过,清楚男人的心理,自然隐隐能理解父亲当年为什么经不住诱惑。   但理解是一回事,介怀又是另一回事,他现在还依稀记得,放学回家,母亲批头散发在卧室里哭的模样,烦躁地踢了一脚路边的广告牌,皱眉,“这和我们找证据有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但我们还是尽可能了解清楚,以免留下遗漏,被齐进那边夺得先机。”   “我妈一直没有真正确定对方身份,她只是隐隐怀疑过,那人女人叫张蕙。”   ……   这个电话足足打了一个半小时,许秋来后续又把话题绕远,掩盖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出乎意料,申振这个情人居然是个十来年前的明星,虽然没有大红过,但早年也算趁着年轻貌美的红利嫁了个港城生意人。难怪这段婚外情能捂得那么紧,双方都是有身份的人,若是传出风声,女人的星途尽毁不说,婚姻也不一定能保得住。   许秋来直接开始搜索张蕙的行程、周边人物关系,名下离九溪最近的房产……   房产很快找到了,张蕙的富商丈夫是房产实际持有人,这房离申振的豪宅直线距离不到五六百米,还在同一小区。   港城的生活节奏太快,两口子一年里大概有两三个月住在这边修生养息,富商太忙,每次至多待一两个星期,就要返回港城忙生意,刚好方便了女星和申振偶尔幽会。俗话说得果然有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倘若没有线索,旁人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估计也猜不到,两人胆大到就在这么近距离的地方偷情。   “张蕙几个月前直飞洛杉矶度假,东西她不可能随身携带,两周之后就回了港城,这个时间段,她丈夫前妻的一双子女进入公司任职,估计是忙着争产,连听闻申振的死讯也没抽开身赶回来,所以我断定,如果施方石还没查到她身上,东西就肯定还在宅子里。只是我们到底要用什么办法进去找呢……”   许秋来漂亮的的眼珠子咕噜一转,陆离立刻黑了脸,“你又打什么坏主意?”   秋来不服气开口辩驳:“张蕙不可能承认这段不正当关系,乖乖把东西交出来,走正常程序就算咱们举报,人家信吗?就算相信,还要等张蕙从港城返回内地,搜查令下来又是何年何月的事了?我们遵规守矩,别人未必会按规矩来。倘若东西让齐进抢先拿到手,这么久以来,我的努力就失去了根本意义!”   陆离摇头,“再想想,一定还有其他正当理由,偷偷进去犯法的,你又打算好了伤疤忘了疼?”   好吧,最快捷的方式没了,许秋来垂眉耷眼。   陆离瞅她一眼,倒也没生气,椅子转回显示屏面前,瞧着屏幕上的卫星实景地图。   许秋来忽然又有主意计上心头,“那我们就举报物业说她的联排别墅天然气泄露,影响到周边邻居的财产和人身安全。到时候跟在维修管道的人员后边破门而入……”   天然气本身无色无味,只是为了容易识别加了硫醇,他们不必真的搞破坏到天然气泄露,只需要弄点稀释的低级硫醇吓唬吓唬人就好了。   这个想法又一次被陆离打回,“不可以。”   秋来生无可恋往沙发上一靠,仰头看天花板,赌气,“你这么厉害,你想好了,反正我想出来的尽是些剑走偏锋的方式。”   她还是低估了他,十分钟后,陆离居然真的开始拨电话。她紧张站起来,凑到座机边上:“你打给谁?”   “一个朋友,他父亲在最高检任职,你要知道,体制内也不全是迂腐死板之辈,大家都知道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只要我们给出合适的解释和证据,对方应当会重视,先颁了搜查令,许多繁琐的程序可以留后补办。”   许秋来有点傻眼,“你能和这个级别的人通电话,从前干嘛跟着我瞎跑?一通电话不就都结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打?”陆离叹气,“他们也不是万能的,规章之内的事我能叫人帮忙,法规之外的事,谁也帮不了。”   OK,只要事情解决,陆离教训什么,秋来都乐意听。   然而就在当夜,许秋来半梦半醒起床上洗手间,路过书房时,余光瞥到电脑上黑屏的监控,心脏当即狂跳。   拜从前谨慎周全的习惯所赐,就算眼下已经有了八九成的把握,许秋来还是下意识到九溪物业的监控区逛了一圈,她找到离张蕙家最近的两个监控摄像头攻破,看了一会儿才上床睡觉。   时间是凌晨两点半,人类睡眠最深的时候,她上床前还好好的安防系统监控,此刻黑屏的两个摄像头,恰恰都是她挑的那两个!   世界上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吗?没有!   许秋来的困意不翼而飞,瞬间清醒过来,她几乎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对方来偷东西了!   这世上达到目的的方式约莫大同小异,许秋来能想到的办法别人一样想得到。   别墅区地方偏,最近的派出所夜间出警最少要半个小时以上,许秋来当机立断,查到九溪物业的夜间值岗亭电话,用匿名的网络拨号打过去。   她伪装作附近户主讲完电话,只说是XX号那附近有人影晃动,别墅里灯又没亮,感觉是小偷,有点儿害怕。   高级社区的安保力量不用多说,业主每年交那么多钱保障自己财产安全,只消一通含糊的电话,足够引起他们的重视了。   果然,时间不到一分钟,值岗亭的两位保安取下警棍,骑上闪着红蓝光的电动车往张蕙家所在的片区赶。   许秋来往回翻监控,黑屏的时间不到十分钟,有钱人屋子屋子的安保警报系统可不是吃素的,假如对方真的派了人来摸黑翻东西,这会儿大概率还在门口耗着呢。 第101章   只可惜这群贼人警觉性不错,等两个保安赶到现场,对方三四个人已经兵分几路,溜之大吉。   但开到一半的指纹锁和开锁工具,却是留在了现场,成为铁证。   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如果说检察院就之前还在犹豫是否给出搜查令犹豫的话,那么张蕙家中差点儿失窃这个插曲,直接坚定了签发人的决心。   前脚收到举报,小贼们后脚便入室行窃,这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举报并非空穴来风。   尤其经侦队的路南峥,他追查这案子已久,一直在找关于齐进这起特大金融犯罪的罪证,可惜这个人滴水不漏,每每无功而返,听闻李助理主动交代,他凌晨连夜从家中赶回经侦大队,跟上司磨了又磨,申请张蕙家的入室搜查。   早上七点,警方打电话告知了远在香港的张蕙夫妇,要求他们返回内地配合调查,张蕙哪里肯承认自己和申振的关系,当即回绝了警方的请求。   “我们就是普通邻居,哪里收过他什么东西?电话我已经录音了,你们这样不讲究证据胡搅蛮缠,根本就是暴力执法随意侵犯普通公民人权,你们等着,我会通过诉讼维护我的合法权利……”   八点整,来不及等张蕙飞返内地,警方在电话中告知她下达的搜查令的内容,因怀疑她与申振的案子有勾连进行经济搜查,之后便正式破门而入。   时间正好是周六,秋来甚至都用不着请假。   她大清早起床,和陆离一起在保安亭填了访问申请,进入小区内不多时,便瞧见两辆警车驶来,张蕙请的保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打开院门后,便忐忑不安站在门口等待。   许秋来远远盯着宅子,咽喉动了动,有些紧张,“东西应该还没有被人拿走吧?检方真的找得到吗?”   “保安说过他们来得及时,对方还没得及破门,东西肯定没拿走。担心他们找不到,你一会儿帮忙进去找找不就行了?”   “我能进去?”许秋来惊喜。   “想办法申请一下,看看现场应该不成问题。”   陆离打了个电话,半个多小时后,有个年轻的女警出来接人,她才看陆离,眼睛一亮,指着他道:“你你……你是陆神本人?”   “你学的也是计算机相关专业?”许秋来好奇,代陆离开口。   “不是啊。”女警摇头。   “那姐姐你怎么也认识他?”   女警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就是跟着网友们一起叫的,微风系统主程,传说一个人能挡千军万马攻击的远古之神嘛。我之前是从别的地方调到经侦队的,知道你这几年帮着信安部那帮人破了很多案子。”   “你很火哦。”许秋来揶揄地朝陆离眨眨眼睛。   “你也不错的,”女警笑了笑,一碗水端平,“陈队长说你两次帮咱们办案了,上次还拒绝了我们颁的好市民奖章。”   许秋来心道,我帮你们办的案何止两回,举报内容都够打印机打半小时的了,一颗奖章可不够。   这么想着,她面上仍然报以学生式羞涩的微笑,腼腆道,“哪里,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们这次搜查算突袭,都没有对内公布,只是参与搜查的人员知道,你们可千万记得保密。”女警边带两人往里走边讲解,“别墅里大体上已经排查过了一道了,现在开始地毯式摸排,我们路队脾气挺急,你们不知道,他这次搜查冒着挺大风险的,如果最后一无所获,回去可能要背处分。东西还没找到之前,队员们都不敢大声喘气,你们到了里面也尽量别乱碰,有什么发现可以先叫我。”   “知道了,姐姐放心,我保证不惹事。”许秋来举手承诺。   “也不用那么严肃,”女警笑了笑,“我肯定一百个放心你们的。”   两个小时过去,时间将近中午,许秋来已经把别墅里里外外绕了一遍,她几乎记下了这栋房子的每一个细节,在脑子里列出房体框架,墙面厚度,思考每一个能藏东西的地方。   李助理说那天看见文件时是密封状态,很有可能,申振压根没打算给张蕙看文件袋里的内容。再联想申振死后张蕙一次没有回过内地,在港城不动如山,不论出于什么理由,许秋来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两个。   第一,张蕙虽然替情人保存东西,但她并不知道那是关系到申振身家性命的文件。   第二,申振藏东西时候,根本没有告诉张蕙知道。   如果是后者,申振会把东西藏在哪儿呢?   “这么大的屋子,你每天都要打扫吗?”秋来闲聊般和张蕙请的佣人说起话。   中年女人还不知道主人家犯了什么事,自开门之后便惴惴不安缩在角落,这会儿许秋来又问她和警方一模一样的问题,她只能跟上去又回答一遍:“太太先生呆在港城不常回来,一般半个月大扫除一次,到了时间公司会派其他人来帮忙。平时我只需要负责打扫经常活动的地方,照顾花草,给鱼缸换水,人回来时给他们做饭。”   “那这工作挺好的,”许秋来笑笑,“他们回来时候,你必须住在这里吗?”   “不一定,有时候太太有时会给我放假。”   “客人多起来时候会不会比较难打扫?”   “不会呀,客人不多,太太半年左右才会办一次下午茶,请小姐妹来家里,客人好些都是从前我电视上见过的女明星,何彬彬呀、赵莉呀……”佣人说到这里如数家珍,显然正因为自己见过的世面而自得。   “他们会留宿吗?”   “不会啊,上次赵莉喝完下午茶,直接打飞的回剧组拍戏呢,她嫁的也是个大富豪。”   “你们太太不请男客吗?”   “我没有见过。”佣人这次迟疑了两秒才答。   说话间,许秋来已经走到二楼最里面一间客房门口,指着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道,“可是小姐妹不留宿,又没请过男客的话,这屋子里怎么会特意摆个烟灰缸?我看了三楼的客房,可没有这布置哦。”   佣人指尖动了动,别开眼睛,“先生偶尔会和太太分房,下楼睡。”   “这样啊。”许秋来点点头,“没有其他人睡过吗?”   “没有。”   许秋来观察细节何其敏锐,当然明白佣人在撒谎。   这个家里连客厅、餐厅都没摆烟灰缸,她们先生十有八九是不抽烟的,这间客房挨着保姆房,自布置起来,男主人估计都没怎么踏足过。   当然,许秋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也没打算拆穿她,只是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房间来。   这估计就是申振来时常用的卧室了,卧室很漂亮,中段被半面嵌入墙壁式的透明水族箱隔开,将整个房间分成办公和休息两个区域。   陆离绕着转了半天,顺口问道:“那么大个水族箱,里面鱼怎么那么少?”   “前段时间忽然死了十几条,那些鱼可漂亮了,贵着呢,还没来得及买新的放进去。”   陆离回头,“前段时间是具体哪个时段?”   被这么个年轻的小子沉着脸追问,佣人有些不是滋味,“就是前段时间啊,具体我也不记得了。”   秋来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放软声调追问:“你再好好想想,前段时间,是你家太太上次回来前后吗?”   “你怎么知道?”   佣人眼珠子一鼓,拍着大腿道,“就是那会儿!太太前脚才走,后脚鱼就死了,打电话告诉她,她还怪我不好!可我根本就是跟平时一样照顾的啊。你们可能不懂,这种鱼缸是生态鱼缸,有全自动管理系统,都是自己过滤水质的,很长时间不用换水,里面还有自动照明和恒温系统,一套下来得花十几万……”   剩下的话不等佣人说完,陆离和许秋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门口跑,叫人来拆鱼缸。   东西十有八九就藏在缸底的水草和砂石下面埋着!   申振估计早就想好了要把文件藏这,当天从富春银行总办大楼取出来,借着回家的借口,径直来了张蕙这边,把东西密封好,藏进水族箱里。   谁能想到申振会把证据藏里面呢?   这么贵的生态鱼缸,用个一两年不出故障没有问题,被发现之前,他一定早把东西取走了。   鱼之所以会死,大概率是申振藏东西时候搅混了鱼缸,急于恢复原状,干脆用自动换水系统换了水。   那么大个缸,换水大抵超过四、五分之一,水质就会发生改变,鱼不死才怪!   鱼缸打开,经侦队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脱了警服,光着膀子半个身子扎进去一阵刨,不过七八分钟,便摸出一沓厚厚的东西来,他顶着满头水草兴奋大喊:“路队!快叫路队上来!东西找到啦!”   路队一进门,客房里的气氛变了,许秋来下意识往陆离身后靠了靠。   东西是路南峥亲手拆的,文件被防水袋裹了两三层,一层层打开,撕了文件密封口,只瞧了内容一眼,男人一直肃穆严厉的脸上,终于挤出笑容来。   “就是这东西,找到了。”他抬手一挥,法令纹都淡了几分,扬声喊,“收队。” 第102章   申振不惜付出生命代价,小心翼翼藏起来,用于威胁齐进的关键性证据究竟是什么呢?   许秋来没能看清楚全部。   文件有两份,她当时距路南峥三米半左右,2.0的视力瞧清了两份文件的厚度,还有每次他翻页的格式,从路南峥欣喜的表情隐约猜出来,厚的那份多半是齐进的洗钱账本,薄的那份应该是用于上下关系打点的行贿名单。   接下来经侦队紧急逮捕的一系列嫌疑人,更是证实了许秋来的猜测。   齐进被捕了!   一连几天,许秋来每天睡醒一睁眼,只要想到这件令人兴奋的消息,都忍不住畅快得笑出声来。   在此之前,他几次被传去问话,每次不超过十个小时便能大摇大摆从审讯室平安无事走出去。   警方不知道他有猫腻吗?知道,可是谁也拿不出证据。   这个野心勃勃的中年男人,当天还在准备启辰的新智能研讨会,现场媒体齐聚,他在台上发言完毕一下台,警方已经拿着手铐在等候。   消息一出,启辰连跌了两三个月稍稍有回暖的股票,重新以不可挽回的趋势滑入深渊。   这样的大人物被捕前事先没听到一点风声,而且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这样的场合下被带走,足以证明警方已经掌控了足够的证据。   报道中,媒体的灯光下,踏上警车前,面白须淡的中年男人态度从容,招手唤来助理,最后与他交代一些事情,另点名了需要通知的几位律师。   饶是许秋来恨他入骨,也不得不佩服他这份不动如山的定力和强悍的心理素质,犯过那么多事,他直到上警车前还能保持上位者的气派。   值得注意的是,许秋来找齐现场所有媒体的录像带反复观看,发现男人上车前的口型,他交代的两三个律师里,其中没有提到施方石的名字。   Yes!秋来握拳。   这便要提到她的另一番布置了,警方昨天才在张蕙的别墅搜到证据,许秋来晚上抽空给齐进的工作邮箱写了一封匿名信,大致的意思约莫是,施律师已经出卖了他,告诉齐总千万小心。   邮箱地址,还是齐进曾经亲手塞给她的名片上留的。   这封邮件发得其实很无厘头,也没什么证据可言,但像齐进这样多疑、表面宽厚实则锱铢必较的小人,只需要往他心中的湖面上投下一粒微渺如沙的石子,便足以荡起想象不到的涟漪。李助理的事情施律师迟迟不能解决,在联系邮件头晚才送到,他第二天就被捕,倘若齐进仍能不生芥蒂对施方石保持信任,才是枉费了秋来对他品行的了解。   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没有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施方石手上,足以证明,这对曾经并肩作战的盟友彼此间信任并没有想象中牢不可破。警方只要在审讯中进行引导,巧用计策,叫两个人反目相互攻讦,根本不是难事。   这一招是“离间计”,将帅不和。   秋来眉峰一挑,开始筹谋起接下来该怎么痛打落水狗。   =   也就在启辰的丑闻又一次闹得满城风雨时,启辰仅剩的三大创始人之一,季光明,在众人推举下,临时接任了代理首席执行官的职务。   “……爸,我不明白你在顾虑什么,不管怎么样,启辰还没到最后一步,齐进这次在劫难逃,站在咱们家的立场上来说不是好事吗?”   早餐时,季光明长子皱眉劝道:“反正您这些年也被他打压得够呛的。他和程峰这几年干的那些事咱们可是半点没掺和,怎么也牵连不到咱们头上,有什么好怕的?”   “你还年轻啊,不明白成为众矢之的可怕之处。”季光明摇头叹气。   “临危受命,媒体所有的眼睛,接下来都会落到我这个首席执行的头上,眼下的局面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扭转,加上董事会的夹击,里外不是人,眼下根本不是最好时机。齐进这么进去,以他的性子,多半还要怀疑我们这些个直接受益人在其中掺了一笔。”   “何须有那么多顾虑,咱们问心无愧,您心平气和修生养息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一个掌握实权的机会吗?”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机会,我总感觉启辰今年以来一波不平一波又起的危机,冥冥之中,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   ……   早餐结束得并不愉快,季光明放下刀叉时想起什么,回头皱眉问妻子,“时安这些天到底怎么了,这都几点了还不起床,当初闹着要上Q大,好不容易把他塞进去,这会儿连学也不想上了?”   女人端了杯热茶过来解释,“他身体不舒服,你就别看他不顺眼了,过两天就好。”   “身体不舒服就去医院,天天要死不活在家里睡觉是什么回事?年轻人不想着做事,颓废成这个样子,和废物有什么区别?”他说着,吩咐长子,“一会儿送你弟弟去学校,他再敢这样偷懒,你就狠狠揍他一顿,不成器的家伙。”   季时安浑浑噩噩被哥哥拖着上了副驾驶,虽说是去上学的,但他包里可没有一本书。   一上车就靠在车窗玻璃上,面无表情瞧着别墅围栏上的小叶蔷薇发呆。   “安全带。”兄长提醒他,两次没得到回应,干脆自己探身过来帮他系,“时安,你现在像个活死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季时安的视线一动不动,英俊的侧脸上是几天没剃的胡茬,忧郁而颓丧。   “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出身在咱们这样的家庭,要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半点不像我和爸爸,倔得只剩一根筋呢?”男人气急。   “可我不想要其他人,只想要秋来。”   季时安说到这儿,忽然觉得眼眶里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受控涌出来,他慌忙抬手盖住眼睛掩饰自己,话尾的颤音却没能成功掩住,“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预感,这次是真的完了,我和秋来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关系了。”   “没出息。”男人臭骂一声,踩下油门驶出庭院,“你好好反思是不是自己日子过得太舒畅,从小你要什么家里给你什么,别人辛辛苦苦学习工作,你只需要吃喝玩乐,还不满足?今天我话就放在这里了,你找谁都可以,就是许秋来不行,就算她愿意,也一步不可能跨进咱们家,不信你等着看吧。”   兄长的言语和从前母亲的劝阻重合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季时安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忽然回头,直起僵直的身子,开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别人都可以秋来不行?”   “没有为什么,她现在的身份和你不匹配。”   “不对,”季时安摇头,“不是因为这样,爸对所有朋友都那么宽容,他捐过那么多学校,只有秋来,许家一出事,他的态度就变了。我从前求他帮帮秋来,他看都不看我,我们家和许家到底发生了什么?秋来不理我,是不是也因为这个?”   他越说越心惊,以前从未想过的细节,在此时意外地竟都被串连起来。   “脑子不够就省着用在别处,不要脑洞大开写连续剧。”   兄长皱眉呵斥,再不肯回答他任何问题。   季时安只是四肢发达,不是没有脑子,他从前从未想过这些,只是因为太相信自己的家人,亲情的光环让他潜意识不肯把任何不好的事联系到他们身上。   可是,从秋来的态度,到家里当初的所作所为,他们斩钉截铁的语气……季时安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东西,在这一秒钟,忽然开始动摇。   =   秋来可不知道这个插曲,她又一次接到了四筒打来的电话,告诉她金哥有新的指示。   从对方急迫的语气推测,许秋来觉得,这一次极有可能是大案,因为金哥要她无论如何得抽出空档。   电话才挂断,接人的车子便已经到了。许秋来此时刚从小区里出来,对方把车缓缓停靠在路边。   对方的动作来得实在太突然,她左右看了一眼,四下无人,此时打电话通知任何人都可能会引起怀疑,只能顺势上车。   负责来接她的人里仍有那花斑蛇,他一直就对许秋来有成见,从上车起就目不转睛从后排阴恻恻盯着她。这种成见不是三两日能消除的,许秋来怕被他抓住小辫子,不敢轻易动作。   把所有的不安定因素排查完,花斑蛇又问,“你手机呢,交出来。”   许秋来皱眉,“我关机不就行了,金哥说让你收我手机了吗?”   金哥哪里会吩咐这种琐事,许秋来料他没说过,就揪着这一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手机掏出来,按下关机键。   黑屏的手机侧给他看,不高兴反问,“行了吧?”   男人还要再说什么,被周边的人拉住,“算了,怎么说咱们现在都在同一条船上。”   金哥这次直接派人来接她,大抵有两层意思。   其一是为表重视,近段时间以来,她与他们断断续续合作过四次,难度逐步上升,随着她参与度的增加,对方对她的警戒度也稍微下降了一些。   其二,也是一种警告。她现在像是养在笼子里的小鸟,随时能被人扼住咽喉与自由。   对方清楚她的学校班级和住所,能抓住许秋来第一次,也能抓住她第二次。就算许秋来不担心自己,却不能不担心妹妹的安全,拐走一个孩子对他们来说算是易如反掌的事。   看了一眼车子前排显示屏的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陆神应该马上就会结束上午的工作。   午饭之前,他照例会给自己打个电话。   许秋来只能寄希望于,陆离届时发现自己的电话关机,能立刻意识到她的处境。   许秋来的人生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低迷,她无法信任任何人,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对陆离就是有种迷之笃定,他能找来。   他们智商相近,灵魂相通,默契胜过世界上绝大多数最亲密的人。 第103章   出乎意料,他们这次去的地方,不再是平时去的那间四合院,而是有着两条巷子之隔的北胡同。   果真是应了狡兔三窟那句话,南胡同那边儿根本就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她现在算是基本打入敌人内部,取得零星信任,才有资格被带到这个地方。如果许秋来之前轻举妄动,警方查到的,很有可能只是一具空壳儿。   她心下暗自庆幸。   北胡同的院子比起南胡同又要精致许多,檐下的鸟都挂了三四只,屋内是现代化的家具电器,连机房,都比那边宽大整洁。   后院门开得偏,往外走不到百米就是内海公园儿,背后往来的邻居街坊不多,平时人员异常也不容易被发现。这地址选得妙,毕竟料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在离南巷那么近的地方另租一个院子。这胡同里没有现代都市随处可见的监控,位置闹中取静,周边四通八达,若是被围堵,哪条道都能跑脱,不像那些单元楼,往楼下边儿一堵,就是瓮中捉鳖了。   看来,这才是金哥平日真正所在的住所。   没给她时间多观察,许秋来进院子里不久,连金哥面都没见到,直接被人带到机房。   不出所料,他们这次要进行大动作。上线的任务给出来,金哥手底下这些人没有一个受过专业训练,大多是半路出家误打误撞走上这条歪路,机房在座的人里,最年轻的还不到十五岁。如果不是技术支撑不够,这么重要的事,以她入伙到现在的资历,根本不够格参与。   许秋来活动了一下手指,打开电脑。   “麻烦给我倒杯水吧。”她跟一直在背后盯着她动作的四筒道。   四筒身体粗壮实在,内心却一点儿也不憨厚,他脚下没动,直接回头吩咐,“去给小许倒杯水来。”   水很快端上来,杯子大约没洗干净,沾着一圈陈年的茶渍,玻璃杯壁外沿还有肉眼可见的油腻指纹。   许秋来喉头一哽,为难道,“杯子能好好洗洗吗?开水行不行?”   四筒居高临下撇了她一眼,不耐的眼神里大抵写满女人就是麻烦,许秋来毫不退缩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妥协的意思。   大汉终于开口,叫了另一个人,“柱子,你去好好洗洗杯子,水烧开再端过来。”   隔了不到三分钟,开水重新放在她右手边,杯子这次倒是洗得干干净净。   许秋来顺着杯沿往上看,这个叫“柱子”的少年指尖冻得通红,还滴着水汽。他没念过几年书,跟着师傅跑腿打杂,学了零星的东西,三脚猫的功夫,就算是机房里年纪最小的黑客了。   许秋来上次在南苑,见过他捧着笔记本蹲门口艰难背诵编程常用词汇索引,那些对许秋来来说易如反掌的东西,他不是记错词义就是忘了用途,被带他的人拿书把头砸得梆梆响。   “现在可以开始了吧?”四筒盯着表又问。   “行。”   时间跳到十二点一刻,许秋来估计陆离这会儿已经给她打过电话,有了准备了。   她掏出装载自己病毒的U盘往电脑上插入,手下才一动,周边的一伙臭烘烘的技术人员围过来。   高手操作,谁都希望自己能学到一招半式,尤其像他们这些半路出家的人,更是抓紧了一切途径如饥似渴吸收专业知识。   许秋来的实力有目共睹,又是举国知名的Q大高材生,他们早就等着现在。   许秋来正愁找不到借口呢,眉头一拧,嫌弃道:“你们这么看着我怎么操作?本人技术只此一家,概不外传,想学先交钱。”   “交多少钱啊?”人群中有人不满问道。   “你先跟金哥打听打听我欠他多少。”许秋来冷哼一声,姿态高不可攀,“反正你学不起。”   “切,小臭娘皮,抬什么价……”   “有什么好藏的。”   众人在四筒的驱赶下一哄而散,虽然不满,倒也没人认真。大抵是觉得许秋来是怕他们学会了,自己失去技术优势,赚钱速度会变慢。   反正她欠金哥那么多,扣掉欠款,能分到手钱还没他们多呢,没必要眼红。   许秋来开始网站扫描的时候,顺道打开了陆离的通讯后台页面,漆黑的屏幕上,她假装敲代码,借着其他页面的掩护开始给陆离发信息。   信息当然不是普通的文字信息,四筒再没文化,还能不识字吗?这短讯,她只能用代码来写。   十几岁起,许秋来用学会的代码制作过网站,写过系统,写过病毒,就是没用来打过哑谜。   虽然把那堆人都赶回去了,但为了防止他们出其不意偷看撞破,她选用了一种较为小众妥当的编程语言。   记忆好智商高的优势便又在此刻体现了,倘如她没有多学几种编程语言,这会儿就算是挠破了脑袋也不敢冒险。   消息发过去不到一分钟,小窗口里,她的讯息下方弹跳同步出一行陆离的回复。   他表示自己已经到了,经侦队的警察也马上能赶到,跨国团伙能不能一网打尽另说,保障她的人身安全最重要。   许秋来的想法却和陆离不同。   她刚进门时听人提起金哥今天在南巷处理几个不听话的手下,说难听点就是起内讧。   金哥的徒子徒孙、打手们这会儿大部分都在南巷,刚刚说话间,守外院的人又离开了几个,可见事情不小。现在院里警惕能打的,就四筒一人,这么好的机会,不把她的记录本顺走实在太可惜了!   是的,许秋来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记录本在藏在北巷这座宅子里,或者说,它就在金哥住的地方。   许秋来小时候喜欢在学习时间玩儿电脑,当她学会用不同的办法攻破开机密码过后,家里就只能进行物理防御了。秋来寻找书房钥匙的经验条也因此猛涨,一度成为大师级,许父许母连马桶水箱里都藏过钥匙,也没防住女儿。   论搜查,许秋来有着天生的第六感,就像上次,她能和陆离一起把证据找出来一样,她有着敏锐惊人的观察力。   南巷那边的院子破旧,秋来每次去都留心看过,基本上没有每次都上锁的房间,可见是没什么好藏东西的地方。   金哥喝的茶是茶中黄金太平猴魁,养的鸟儿中最便宜一只,她上次回去一查,也是均价近万的灰鹦鹉,那么个精细会享受的人物,住的却是一个灰扑扑毫无可取之处的院子?   秋来之前还心生怀疑,现在来到北巷一看,果然坐实了她曾经的猜测。   取药记录本给她查看那天,金哥是挥挥手随意叫手下递过来的。事情虽然不大,但从他的态度可隐约窥见,那记录本在他眼中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事实也的确是这样,这本册子只针对许秋来而言算无价之宝,对她以外大部分人来讲都一文不值。   所以,就算这东西成为钳制许秋来的工具,却也不见得需要特地租个保险柜保存,只要让她拿不到就行了。   最大概率,金哥会把东西直接藏在自己能随时能取用的范围里。   怎么找也很简单,这座院子里哪间屋子锁得严实、位置最好,摆设最贵,她就往哪间去。   他们就算想破了脑袋,估计也料不到许秋来胆子能大到这个地步,第一次到北巷就敢孤身摸查院子。   许秋来把自己的想法回复给陆离,告诉他警察来了先把人引去南巷蹲点抓人,她想办法搜搜院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等警方找到这边来,她的记录本还能拿到手吗?   陆离当然不肯,他想不通许秋来怎么能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警方找到北巷又怎么样?记录本难道会因此消失不见?   许秋来来不及多说,四筒的目光如芒在背,她三两行代码强硬拒绝,要陆离按自己的话执行,之后便关闭了通讯窗口。   证据当然会消失。   许秋来从头至尾就没信任过负责侦办这起案件的大队长路南峥。   这个人根本不值得相信,父亲在最后一次笔录中提到存储着最后证据的机房,是怎么在当晚忽然失火的?路南峥身为当天最后一次负责审讯他的警官,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这次启辰的案子中,路南峥亲手把齐进和程峰抓进局里,勉强算是排除了他收黑钱的嫌疑。   但当年办完许父的案子后,路南峥得到晋升,从此仕途坦平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许秋来事后了解过,当年经侦队里,路南峥和另一位同事一起成为一级警司候选人,许父的案子被作为最后一次晋升指标。   谁破案,谁晋升。极有可能,路南峥当年顶不住破案压力,为了尽快结案晋升,故意制造冤假错案。   就算他主观没有这意思,许父喊冤枉死却是不争的事实,等到案情大白于天下,他因执法失误间接致人死亡,被有关部门追责,作为主要负责办案人之一,可以说往后晋升基本无望了。   路南峥今年三十岁出头,一级警督,对应行政职务正处级别,正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的时候,什么样的胸怀才能叫人甘心放弃大好前途,坦然承认自己当年的错误翻案,诚心诚意为地下枉死的冤魂说一声抱歉?   不怪许秋来把人心想得太险恶,人性本身如此,她从不抱侥幸心理。   证据不能先落到他手上。 第104章   四筒这么大体型,如果和人正面冲突,许秋来觉得自己一拳就能被打趴,所以她得费点心思把人支开。   脑筋一动,想起来书包里有个外型类似路由器的探针盒子,许秋来从前花五百块巨款买来用于采集信息用的。   她做事从来不止一套方案,东西买是买来了,但从来没派上过用场,所以她一直随手塞在包里,以备不时之需。这东西在市面上不多见,一般人都不认识。许秋来回头,瞧四筒这会儿正在刷手机网页,大摇大摆故意使唤人,“把我书包里那个巴掌大的无线路由器拿过来。”   男人收起手机,翻找她的书包,很快递过来一个白色盒子。   四筒是没读过几年书的粗汉,年纪轻轻出来混江湖,连根路由线都不知道该怎么插,这东西经了自己手,他便压根再也没怀疑过用途。   接下来,许秋来便正大光明使用盒子,开始搜索起距离最近的手机信号。   当下人们的手机大部分时候处于默认WIFI开启状态,以便在进入熟悉的空间时便能自动接入网络。手机开启无形局域网功能时,便会自动发出信号。   许秋来只要用探针盒子获取四筒的手机信号,便能得到一个MAC地址,分析转化成他的手机号码。   MAC地址一般是出厂时便预设好的,只要后期没发生变化,号码便不会有问题。有的坏人也会用探针盒子放在公共场所,获取大量的号码后,同网络大数据匹配,这样就能得到许多手机用户根本意想不到的隐私信息,比如姓名、学校、工作,购买记录等。而这些信息又通常由用户在安装APP时的授权泄露。   当下的社交网络根本没有安全可言,所以许秋来才会用了那么多年老年机。   她心里一边吐槽,手指飞击,顺利拿到了四筒的手机号码,和通讯录。   抬头一看,男人还在无知无觉刷着手机,目不转睛盯了一两个小时,他已经渐渐放松警惕。   许秋来最小化页面,开始捕捉最近的基站,伪装成金哥的号码,模拟语气,给四筒发了一条消息——   “情况有变,速来南巷。”   随着她敲击回车键,四筒的短信铃应声响起。   读清楚短信内容,他神色一凛,当即站起身来,许秋来赶紧低头看屏幕。   许秋来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半晌,显然正在犹豫,半晌,招手唤来小柱,“你看着她,我过去一趟。”   “哎!”小柱答应得干脆,搬了个凳子一溜烟跑到许秋来身后不远处坐下。   别的不说,四筒这个人对金哥耿耿的忠心真是没得挑,只可惜警察这会儿估计早把网铺好了,他往南巷一走,怕是只能来个一去不复返了。   许秋来听到院门合上的生意,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凉开水,把屏幕转给小柱看一眼,问他,“我这儿弄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得等他们进度,洗手间在哪儿,我想上洗手间。”   四筒就是金哥的眼睛,他一走,房间里的人显然放松下来,小柱看着他们说话的说话,嗑瓜子的嗑瓜子,还有人开着网页玩游戏,一时半会估计弄不好,麻利起身带她往外走:“跟我来。”   快到厕所跟前时,许秋来转回头问,“我上厕所你也要跟着吗?”   小柱的脸唰地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四筒哥他……”   “你回去吧,有人等着我上不出来,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小柱犹豫了一瞬,点头,转身要走,又被许秋来叫住,指了指那院子角落搭的厕所:“里面放纸了吗?”   “没有,你等我一下。”他一阵风般跑进机房,又飞快地返回来,把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纸递到她手上。   许秋来把纸往厕所垃圾箩一扔,悄悄开门往外一瞧,确定人不在院子里了,飞快闪身出来,仍旧把厕所门关上。   这房子是标准的两进小四合院儿,所有人都在前院的两侧机房里,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秋来悄无声息绕过正院厅堂,来到后院。屋子不多,就东厢三间和西厢三间,还有临着后门的南房。   她疾步边走,边走马观花般扒着窗户看看每间屋子分辨,记下触眼可及的摆件和工具,最后掏出手机关到静音状态,顺道给陆离汇报进展。   她逛一圈下来,很快摸清楚情况,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东厢三间是给打手们住的,隔着防盗窗,窗缝里都能闻见飘出来汗臭和烟味,从半掩的布帘子看进去,高低床头上到处搭满了晾晒的裤衩和背心。南房三间是给那些“技术人员”住的,许秋来瞧见门口有几截断开不用的网线水晶头扔在墙角,屋内桌上还有人放了眼镜和笔记本,很好猜。   至于三间西厢,自然就是金哥的住处了。   屋内被窗帘掩得密不透风,看不清里面状况,许秋来有些不确定这三间屋子是不是打通的。三道房门分别用了两种不同的锁门方式,左边两道是普通机械锁,第三道却是智能密码锁。   东西不定放在哪一间。   秋来犹豫了两秒,伸手敲敲门,总觉得左边两道里头闷闷的,回响有点儿像堵了实心水泥,如果三间屋子真的被打通,或许里面已经被水泥封住了。   最后还是从影壁那边角落里找到一把木楼梯,许秋来搬过来,利索爬到屋顶确认——   果然,三间屋子只有一台空调外机,她刚刚若是着急忙慌去开简单的锁,那就全然白搭功夫了。   这便只剩下右边一道门,智能密码锁不难开,前提是许秋来带着电脑,可惜她的这电脑这会儿还放在机房里,折返去拿是绝不可能的。   许秋来的人生第一守则,挑战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她深吸一口气,滑开密码锁盖子,蹲身细细观察智能锁所属的牌子、型号。   秋来不是专业的开锁专家,只是托过目不忘的福,上回做过一次功课,到现在也没有忘记。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款型号的智能锁还没有加载红外移动联动侦测报警功能,也没有开启手机APP远程视频监控抓拍。   开门的密码一般设置为六位,这个牌子的密码输错三次,屏幕锁定五分钟,第二次锁门,就会直接电话通知户主。   也就是说,保险起见,她最多有五次猜测密码的机会。   许秋来屏住呼吸,偏头对着光线从侧面观察键盘磨损情况,一般来讲,密码用久了,按键一定会有磨损,观察指纹痕迹和磨损程度,能大概率猜出固定的几位数字,至于顺序……那玩意儿就只有靠她自由发挥组合了。   金哥的密码,落了指纹、而且磨损大致相同的数字有五位,也就是说,密码中至少有一位是用了两次的,她几乎把眼睛贴到键盘上盯了一分钟,最后才在五个数字键中,找到了键面稍微再模糊些的那个数字。   此时,距离她出来上厕所,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分钟。   她记住这组数字后直起身,耳朵听着外院的动静,大脑飞速运转,固定数字组合排列,成功概率实在太低了,就建立在这组数字的基础上,她必须想到更精确的办法缩小范围。   许秋来曾经在网上破解过无数密码,有时靠密码设置的几组固定模式半蒙半猜,有时编写解锁代码,赶时间时候或直接爆破。   确实,不是每个人的密码都存在意义,但通常只要她下定决心要打开的地方,就不论难度、不论长短,就从未失手。   现在,她失去无所不能的工具,忽然茫然起来,对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智能密码锁犯了难。   秒针又转了半圈,她首先根据人类正常逻辑顺序,输入一组看上去比较整齐的密码——122467。   可惜这组密码并没有侥幸将门打开,伴随着滴声与闪过的红光,开锁失败了。   还剩四次机会。   许秋来的汗珠已经渗到鼻尖,前院的人随时可能心生怀疑出来找人,她的心跳如擂鼓,偏偏这时候还有电话打进来。   是陆离。   秋来关了静音本可以不接,但又怕陆离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瞎着急,单手用快捷设置回复了一条简短而官方的拒接信息。然后又开始盯着屏幕按键,大脑像运转的CPU,过往与金哥每次打交道的记忆毫无遗漏出现在脑海中。   她在寻找他所有的人生经历,与这组普通五位数密码的交集。   身份证上的生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65年12月24号,倒有一些交叉点,她犹豫了一分钟,决定用这组密码做第二、第三次尝试。   ——671224。   密码输入错误。   ——122467。   这一次,屏幕直接锁起来,显示屏幕锁定五分钟。   许秋来鼻尖上的汗珠子同时掉落地面上。   五分钟过去,那她就整整出来十五分钟了,她必须在有人发现端倪之前,找到取药记录本逃出这个地方,不然到时候若是作为人质被逮住,恐怕性命有危险,许秋来还想多活几年。   许秋来很少有这么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的时候,她搜查刮肚把记忆碾碎,刨开所有画面的细节,试图与这组数字对上号。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T城时候,金哥曾乘坐过的□□号码?不,那只对上了三位。   户口本上生母的数字能对上两位,出生省份的邮政编码打乱能对上四位,南巷的门牌一位,北巷的门牌三位,不记名持有的银行卡号……   ……   她进行头脑风暴,想得脑袋快要炸了,尽管是脑力劳动,体力却比平日更快地从身体里被抽走。   许秋来只觉得指尖有点颤。   慌乱中,她抓住了些什么,思维戛然而止,甩了甩昏昏沉沉的大脑,衣袖擦了一把汗,颤抖的指尖搭在键盘上,按下第一个数字6。   ——641272。   这组数字,是她从金哥曾借给她看的那本记录簿上见过的,就在她父亲胰岛素取药记录前翻四五页的地方。   第一栏就记载了金哥在监狱的罪犯编号,他当时因为头疼找狱医领了乙酰氨基酚和阿司匹林。   那天本子翻得极快,换做任何人恐怕都不能看清,哪怕是许秋来这样有着人体照相机之称的记忆天才,也几次掠过这段回忆,最后一回,才将每一帧画面仔细放大翻找。   是了,金哥坐牢十五年,这组数字陪伴他十五年,狱警每天挂在嘴边念的编号,又有什么,比这记忆来得更深刻呢?   伴随着最后一个数字按下,智能锁长鸣一声,金哥的卧室门,弹开了。 第105章   许秋来转身关门,小心翼翼踏进屋内。   这地方与外面的画风全然不同,还要更富贵、更精致些,深红色欧式地毯,铺满整个厢房,中式羊皮吊灯,宽大的红木躺椅,左边两道门果然是摆设,从内部被水泥封住,摆上了仕女屏风,墙壁上挂了花鸟虫鱼,落款皆是名家手笔,许秋来对鉴赏没有研究,不知道画是真的还是假的。   但就算是假的,这一套家具摆设下来,至少十来万,尽管是个朝不保夕的犯罪头子,但人家能把生活过得那么滋润,许秋来自愧弗如。   她戴上手套,视线首先扫遍房间每一个角落,确定没有监控或警报器之后,飞快开始翻找她想要的东西。   四合院规整方正的结构,注定了这屋子不可能有隐藏起来的暗室,只要没再来一个高精度保险柜令她头疼,一切就都好说。   从床头到床尾,博物架、雕花柜,许秋来怕被届时搜查现场的警方看出端倪,还要在翻找过后尽量清除痕迹。   她一边看时间,一边自架子顶端取下一个彩瓷式样的摆件坛子,才揭盖,一柄乌黑锃亮的木仓管露出来,吓得她小臂一抖,差点儿没接稳。   这是一把制造精良,价格昂贵的小型手木仓,下面还放了一堆子弹,具是沉甸甸的重量。   秋来此生还是第一次和这种荷木仓实弹打交道,她不像普通的女孩子,瞧见这东西先是心跳飞快,之后伸出指尖,隔着手套摸了又摸。   想想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危险,她其实还挺心动的,这东西至少能自保令她安全走出这道门吧?   放在从前,拿了就拿了,反正没人知道,金哥就算被逮捕,他那样的人精,可不会傻到什么都供出来,但现在……   她恋恋不舍地把东西送回架子顶端,这东西在刑法上抓到就是三年起步,那么多弹药,至少也得判个七八年。她好不容易一笔勾销的黑历史,可不能再添新绩。还是等着警方来搜查吧,金哥多判几年,外面的人也能多过几年好日子。   虽然许秋来怀疑他下半辈子十有八九出不来了。   她大概搜寻了一圈,房间里确实有个保险柜,柜子却没上锁虚掩着,里面是成沓的美钞和现金,旁边放了个袋子,装了两三沓,大概是忙着出门去,根本顾不上收拾,可见,南巷那边确实是事发突然。如果她是个普通的小偷,这回可就真是歪打正着了。   她搬开钞票找了找,却还是没看到记录本。   烦人。   时间距她出来已经过去二十分钟,秋来心烦气躁环视房间布局,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墙上四幅裱框的挂画里,最后那副水墨锦鲤图周围的雪白墙面,似乎有细微一点刮痕。   她指尖一动,几乎是立刻,一个健步上前,把挂画取下来。   果然,锦鲤图背后,大概是砌墙时留下了一个露着红砖内凹的长方形暗格,大约是保险柜的钞票太多不够放,金哥把一些琐碎的东西又稍微重要的东西,全部放在这儿。许秋来没费什么力气,就在往下数第二本书里找到了取药记录本。   就是你了!   许秋来翻开确认完毕,心头狂喜,抱着记录本又贴面又亲吻,三下五除二把它塞进外套的内衬里,锦鲤图挂回原地,掀开帘子观察一番,这才开门往外走。   然而门一开,秋来的呼吸就是一窒。距离她两米之隔的地方,出来找人的小柱刚好回过头,目光和她撞了个正着。   那个位置,恰好是窗户观察范围的死角,她居然没看到!   他是什么时候出来找人的?许秋来完全没听见声音,但她清楚,小柱只要一说话,她就完蛋了。   机房的一堆技术人员武力值再低,也是大男人,警察赶到这边之前,他们轻松就能将她制伏,届时拿她来当人都盾牌或人质,都很好使,也或者,南巷的警方这会儿也许还没收网……他们打电话请示金哥,对方花只需要花三十秒做个决定,那个心狠手辣的头领绝对有魄力直接把她这个不安全隐患远程处理掉。   想到自己的尸体可能会冷冰冰飘在后海的公园,泡到发涨,面目全非,许秋来终于有了一丝后怕的感觉。   少年的喉咙才一动,她立刻举起食指,挡在唇瓣,眼神哀求示意他噤声。   两三秒过后,小柱终于消化许秋来从金哥房间走出来的事实,他下意识朝身后一望,才回头压下嗓音小声问她:“你是怎么进去的?”   几乎在少年开始犹豫的那一瞬间,许秋来便明白其中有机可趁,她对人心的把握是精准而细腻的,眼神一动,眼泪便落下来,“你应该听说过,金哥他手上有能证明我父母死因的证据,用来钳制我,我什么也没拿,只拿了这个——”   她三两句话避重就轻解释完毕,从大衣里拿出记录本。   少年的指尖握紧,眼神闪烁别开不敢看,显然是在男人堆里长大,极少看过女人哭的,“就算你把东西拿走,金哥也不会放过你的,他手段很厉害,你这样只会激怒他。”   许秋来没有对他坦白警察马上会包围这里,她只是继续用恳求的声音道:“只要今天我能安全离开这里,我就带我妹妹藏起来,走得远远的,不会让他抓到。”   少年身后的堂屋此时传来男人的喊声:“小柱!后院儿见人了吗?”   他咬牙,扬声回:“没见!”   之后,他探身抓住许秋来的手腕,带她飞快朝后院南房尽头的后宅门跑去,边跑边道:“我给你开锁,出了门就是内海公园,你朝右边,沿着路一直跑。”   与许秋来而言,这只是为了生存又一次无关痛痒的撒谎,然而看着少年紧张而担忧的青涩面孔,她不知道自己心中哪个地方被隐约触动。   到了后宅门口,他拿下挡门的横栏,飞快解下钥匙开锁,催促叮嘱许秋来:“……每次遇到岔路都往右,跑到路边拦辆车就走,千万不要被人抓住,知道了吗?”   “你呢?你放走了我,金哥会放过你吗?”   少年摇摇头,“我八九岁就没了父母沿街乞讨,是金哥给我一碗饭把我养大的,再怎么样,他也不会杀了我。”   “你不和我一起走?”许秋来一再追问,她很清楚半个小时之后,院子里的这堆人将迎来什么命运。   “我走了也没地方去,打一顿就打一顿,我不碍事,你尽管放心。”   有那么一瞬间,许秋来差点忍不住把实话说出口,她的咽喉动了动,听着前院越来越近的男人喊声,她凝重地望了少年一眼,朝他飞快鞠了一躬,转身头也不回往巷子外面跑去。   许秋来特地熟悉过南巷,北巷对她而言却是一个陌生地图,她只敢严格按照少年的话,每逢岔路都往右。   她很清楚自己在和危险赛跑,稍有不慎完全可能命丧黄泉,因此拿出上学跑马拉松的尽头,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就这样跑出六七百米,正要拐角时,忽然听到巷子那边传来频繁而急促的脚步,还有几道交错紧迫而熟悉的声音。   只花了0.5秒钟,她便反应过来,事情糟糕了。   因为她撞上的,不是别人,是那手上纹了刺青的花斑蛇,还有常跟着他的几个兄弟。   她下意识侧身后躲,把身形藏在巷口一颗歪脖子柳树背后。柳树并不能把她挡全,但许秋来身形够瘦,如果对方正在躲避警方的追击,应该没空仔细观察周围环境。   她心跳如擂鼓,掌心捂着自己因跑动和紧张而急促的喘息声。   老话说“越怕鬼越见鬼”是真的邪门,不然,她怎么能在这里撞见他们!   这群人此刻不是应该在南巷,警察的重重包围当中吗?   随着一行四五个人转过拐角,许秋来很快意识到,他们为什么能从南巷跑到这里了。因为那花斑蛇,他手里勒着一个女警的脖颈,右手握木仓,食指搭着扳机,直直指在她太阳穴上。他们手上有人质!   女警的面部被男人手肘勒得满面通红,几近窒息。   正是几天前在张蕙的别墅那里,引她们进门的女警,许秋来到现在还对她的笑容记忆犹新。   金哥没有在人群中,大抵是已经被警方逮捕了,这群丧家之犬带着人质,这会儿应当是要准备回北巷,收拾钱财,开车准备大逃亡的!   眼看歹徒的背影就要远去,许秋来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捂在嘴巴上的手滑下来揪紧衣服领口。   这不关她的事。   她也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怎么能再回到那龙潭虎穴去?   再说,秋甜还等着她回家呢,她也只是个普通学生,又不是救世主,警察装备齐全,肯定能把她救出来。   许秋来一遍又一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机械朝往外的方向迈出两步,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跟着朝里跑。   一边跑,她一边自暴自弃唾弃自己,“叫你多管闲事!叫你胆大包天!”   “你真是不想活了许秋来!”   “你脑子肯定是坏掉了!”   不管怎么骂,她的脚步到底没有停下来。   许秋来甚至没想好该怎么对付那么多人,只凭着一腔热血便毫无计划地跟了上去,直到花斑蛇和兄弟们兵分两路,她才停下脚步,藏在背后的巷子原地等待,脑筋飞转开始想计策。   往右跑的几个人应该是回去收拾钱财和开车的,花斑蛇他手上劫持了人质,跑得慢,干脆先原地藏在这里,无人机探查搜不到的桥洞底下,等他们把车开出来。   她和花斑蛇之间的直线距离其实很近了,直线不到十来米,从屋子后面绕一圈过去,就更接近女警的位置。   但她还得考虑到,对方毕竟有杀伤性武器,持木仓者还是个十分憎恨她、孔武有力的歹徒。   许秋来先给陆离发短信,报了自己的坐标,才悄悄绕到屋子的另一侧,重新探头出去观察。   她这会儿发现,女警被从背后绑着手,难怪伏倒地面就完全失去了行动力。   花斑蛇重新拆卸自己的弹夹,从四个口袋里摸出子弹,将它填满。只是他的腿似乎也在刚刚的逃亡中受了伤,木仓往身后一别,他脱下背心,走到河边随便重洗了一下,打算开始包扎止血。   许秋来刚刚才从桥那边跑过来,据回忆目测,这条河水深至少一米以上。   就是现在!   许秋来悄无声息从他背后迈出第一步,越跑越快,到了桥洞边直接飞起一脚,把人踢下水去。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么迅猛的身手,男人的头直接扎进河底的淤泥里。 第106章   许秋来没时间往回看,她的时间至多不到二十秒。匆忙拎起女警被绑的双手,半搀半搂着女警,拿出负重一百米冲刺的劲头,跑过了房屋转角,才仓促问她:“还能跑吗?”   女警脖子上还有勒痕,煞白着一张脸,咬牙答:“可以。”   人背后的尼龙绳结绑得太复杂,实在解不开,许秋来干脆顺手抱起胡同里人家放窗台的泡腊八蒜的玻璃罐子,高举砸碎,捡起最大的玻璃碎块,用锋利的切口两秒钟将绳子划开。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转过这条巷子,你往右,我往左,他一个人追不了咱们两个。”   许秋来做出决定,她的声音冷静肃穆,嫣红的唇瓣启合。   女警觉得面前站的仿佛不是一个年轻女孩儿,而是在对下属发号施令的头儿。   她从未料过自己的人生竟会出现这种状况,这个几天前才见过面的女孩儿,竟会在她人生最绝望恐惧的时刻,以这样戏剧性的方式从天而降。她快速抖落身上的绳索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和不确定,但最后只是深深看了许秋来一眼,“保护好自己。”   又凝重道了一声:“多谢你。”   女警的牙关和脊背在颤抖,但她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跑过这么快过。   她不愿让身为普通人的许秋来陪自己共同涉险,但她也清楚,匪徒刚刚已经被彻底激怒了,对方身上有木仓,两个人一同被抓到的后果不堪设想,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照女孩的话,往不同的方向跑分散那人的精力,拖延时间以等到警队救援。   她被挟持时,身上的通讯和定位设施都被扯下来扔了,队里当时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按这群匪徒的话退出巷子之外。   胡同巷子一片低矮的建筑和复杂的地形决定了这边不适合警方大部分救援行动的施展,她需要考虑到,对方不是单独犯罪,而是一个团伙,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将所有人制住,不止她们,这巷子里往来的任何普通人,都有可能会遇险。   她需要时间传达信号,通知队里立刻行动,赶在他们穷途末路、狗急跳墙之前,将所有匪徒一网打尽。女警不知许秋来和对方恩怨,事实也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绑匪有二分之一的几率来追自己。   如果她知道对方十有八九会去追赶许秋来,她无论如何不会同意这个分头跑的办法。   别人不知道,许秋来却是清楚的。这个阴狠毒辣的三角眼和她之间积怨已久,她的第六感从来敏锐得出奇,之前去南巷,许多次对着电脑觉得汗毛倒竖,回头一看,就是这个人在盯着她。   她就像卡在他喉咙里一颗不上不下的鱼刺,之前如果不是顾忌着金哥,花斑蛇恐怕早已经一百次把她扔内海里喂鱼了。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许秋来边跑一边后悔,她的身体速度已经开发到了极致,却还是随时能听到身后如影随形的脚步声,以及男人喉咙里压抑而暴躁的脏话,因极度愤怒而含糊不清的低吼。   他果然看清把自己踢进河里的人是她了。   许秋来对这边的地形不熟悉,脑子在跑动中飞快运转,企图找出脱身的办法。然而这个世界并非每一次绝境都有翻转的路,当她又一次转过拐角,瞧见那巷子尽头一片隔开内海与胡同的白玉栏杆时,便明白事情糟糕了——   没办法再往前走了。   全世界只剩身旁那条巷子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的心提到嗓子眼,脚轻轻一点一点后挪,单薄的身体整个收紧,抵在居民楼外墙微微凸出五英寸的水泥柱背后。许秋来平日嫌弃自己太瘦,此时此刻,她真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张纸片,在墙上贴起来,任何人都看不见。   她知道自己胆子大,但她从未敢想,自己的胆子竟大到这种地步,近乎是孤注一掷地搏命。   她赌这条巷子视野开阔,没有遮挡物,一眼能瞧见尽头,从心理学的角度,没人会选择这样一条路逃命,也不敢藏身在这样的地方,因为一旦被发现,她根本无处可退。   可如果许秋来没转进这条岔路,再往前就出北巷了,外面是更平坦开阔的主干道,人来人往,对方手上有木仓,一旦脱离了小巷错综复杂的地势,视野开阔起来,她更没有藏身的地方,还极有可能将危险转嫁给其他无辜路人。   木仓管擦着砖墙发出刺耳的闷响,男人的脚步慢下来,他的视线落在这条巷里每一个可供人藏身的地方,阴冷威胁的声音逼近,在许秋来的耳中逐渐清晰。   “……从老子手上跑了一回,你以为还能跑 第二回 ?今天这些条子是你引来的吧,一次一次坏我大事,我早告诉过金哥不能留你,老头偏不信,我今天就打穿你的脑袋,也好让他在监狱里呆得安心。”   擦墙的声响停在岔路口,男人在犹豫。   有一瞬间,许秋来连呼吸都停止了,她听到几下脚底的落地的轻响,仿佛能感觉到对方在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她感觉心脏不再是自己的,攥紧拳头四下环视,目光落到后面那片深蓝色的海上。   时令已经入冬,海水冰寒,许秋来游泳不错,但那仅限在恒温游泳馆,她穿着这身厚重的棉服跳下去,吸了水,不知道能撑多久,能不能撑到陆离、或者警察赶来。   她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构想好了拖延时间的说辞,和跳海逃生的路线,远方有微弱的警铃传来,男人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他犹豫了两三秒钟,阔步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时间有限,他不可能一一查看每一处,许秋来这种没什么底线的家伙,才不会管别人生死,当然是哪里人多往哪里跑。   人影消失在路口,脚步渐远,许秋来悄无声息伸回查看的头,打算等人一消失在路口,就重新原路折返,谁料就是在这时候,一盆水从天而降。   阳台上是个中年老大爷在晒衣服,他居高临下,拎着空盆横眉冷竖,骂声中气十足:“你这姑娘怎么回事儿?躲我们家窗台底下鬼鬼祟祟干嘛?踩点偷东西呢吧?我可告儿你,我儿子是片儿警……”   没等到他话到一半,许秋来便知道大事不妙了,人根本没走远,这距离肯定能听到,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只按照自己刚规划好的路线,往内海边跑,边跑边脱大衣。   三步、两步——   许秋来纵身一跃,也就在木仓响起的同时,跃入海里。   手木仓装了消声器,子弹发射的声音在空气中传播,隔了几条巷子便消弭于无形,只有那楼上的大爷尖叫一声,像是被扼住喉咙的打鸣公鸡,他和三角眼视线对上的瞬间,大爷倒退两步跌坐,连窗户也来不及关,连滚带爬跑回屋子里,只留下自二楼地面坠落,砸得稀烂的洗衣塑料盆。   男人面无表情收回视线,也不再去管楼上的人,疾步走到岸边,照着那挣扎的水域补了一枪,等到那海里深蓝色水波中央漾开的淡红血纹变成深红,纹路渐趋平静时,才吹了吹发烫的木仓管,把家伙收回口袋,快速原路折返约定的地点。   差点就又被骗了,这一次,真是连老天爷也不站许秋来这边。   他恨得牙痒痒,但没有再浪费多余的子弹补打,省下来还有其他用途。许秋来那么单薄的身板,在这么冷的天中弹掉下海去,就算没中要害,她爬上岸生还的几率小得可怜。   就在北巷两排民房之隔的另一条小道上,陆离跟着定位一路朝前,第一声木仓响过后,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身后华哥,“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华哥仔细辨认之后,才道:“像是消声器处理过的枪声。”   “哪个方位?”   华哥抬手朝民房背后的海岸一指。   陆离定睛看清平板上许秋来的定位,心头一种不祥的预感蔓延开来,拔腿朝前跑。   就在他跑向对岸的过程中,第二声木仓响了。   陆离心口一颤,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桥,地势居高,却只远远看见一道熟悉的男人身形转身疾步离开,转过巷子拐角,不见踪影。   陆离哪能认不出那背影,新仇旧恨、万千怒火涌上心头,他大喊吩咐华哥,“抓住那个人!千万不能让他再跑了!”   华哥速度极快,越过他追上去,陆离狂奔过后停下来,喘着粗气环视四周,为什么只有那个男人,秋来呢?   位置明明显示她就在这儿附近,刚刚那两声木仓响,又是对谁放的?   “秋来,你在哪儿?许秋来!”   陆离的视线焦急地扫过附近所有死角,一声又一声急切呼喊,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他的指尖陷入掌心,在几个巷口间来回踱步寻找,漆黑的目光触及桥下的海域,又飞快移开。   不会的。   秋来那么聪明,陆离刻意忽略不去想象那种可能。   水中的血纹已经淡了,只有漾开的涟漪一层层还未平复,直到——   他的视线落在地面上那件厚厚的白色女式外套上。   他记得,昨天,许秋来就是穿着这间外套跟他见面吃饭的!   秋来是自己跳下去的。   陆离只觉得腿上一软,脑袋晕眩,他很清楚,秋来的水性比他好许多倍,如果不是失去行动力,她现在一定早就自己浮出水面了!   秋来很有可能被打中了!   这种可能仅是想想已经恍若晴空霹雳,劈得人肝胆俱裂,陆离根本来不及犹豫,他一路助跑,一头猛扎跳入海中。   刺骨的海水自周边涌入四肢百骸,眼耳口鼻,还有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被冰棱撑开般发疼。   陆离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甚至没来得及脱外套,只知道摆动四肢。   他的人生似乎从来没有什么非做到不可的事,做什么都兴致缺缺,游离在外,连毕业游泳体测是许秋来督促下考过的。但就算是那时最后一次考试,陆离也从未这样拼命地努力过,沾满水的棉服外套沉得像石头,他咽喉干涩冒火,紧抿嘴唇,拼命睁大眼睛,在视线条件被限制的水面下搜寻秋来单薄的身影。   陆离是个怕死的人,怕极了,可是跳下来的一瞬间,他的脑袋是空白的。   他甚至觉得,如果人就这样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世界上不再有许秋来这个名字,那他还不如去死了。 第107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许秋来闯入他的生命里?   许多陆离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记忆,伴随着冰凉的海水涌来,重新回到他的脑海,每一帧、每一幕,清晰得毫发毕现。   他们有许多的相似点,但在很多方面,却又一点都不像,至少,她对生存的渴求,对命运的倔强,就是与他截然不同的。   十三岁经历旁人几辈子也可能不会遇到的戏剧绑架和事故,陆离害怕过、逃避过、叛逆过、闯过大祸,世上最亲的两个人相继离世…整个青春期,他许多次从噩梦中惊醒睁眼,才会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躲在沉闷的衣帽间里睡觉,就像当年被那群人塞在狭窄不见天日的箱子里几天几夜那样,无助而畏怯。   他希望改变许秋来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性格中的睚眦必报……但那么久以来,他何尝不是在被她改变,与她相处,像是在云端之上虚虚飘荡许久被拉回人间,真正得到对这红尘的参与感。他试着努力,去争取那些他曾经以为不会属于他的东西。   许秋来的出现,像是在他平淡生活里、毫无波澜的棋盘上,扔了重要的一颗棋子,扭转改变了局势。   二十几载的人生,“爱”在陆离的词典里,一直是个懵懂而无法具象化的名词,乍一听似乎与“喜欢”差别不大,可现实要说出口,却又仿佛重逾千斤。他直到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对他来说是如此地重要,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生命从身体里流逝的恐惧,毫无犹豫、不顾一切地跳下来。   咸涩的海水叫他眼睛发痒发疼,但他不敢眨眼,只往下游,直到看见那熟悉随着海波漂浮缓缓下沉深海的身形。   差一点,就差一点。   低温叫人体力流逝得飞快,凄冷的海水似乎要把全身的血液都冻住,抽干人最后一丝力气,他竭尽全力摆动四肢,直到指尖够到她的指尖——   抓到了!   海平面下只有微弱的日光投射进来,湛蓝色的质地伴随着颗粒与杂质在斑驳的光影中发亮。   她紧阖的双眼,唇色苍白像是睡着了,漆黑的长随着变成一丝一缕在脑后的水波里飘荡。   陆离后悔了,后悔盲目地相信了她的计划,听了她的话,才会叫她置身这样的危险里。   他拼命向天父祈祷,如果许秋来能再睁开眼睛,他愿意就此发誓,再也不会叫她经历这样的事情,倾尽所能保护她,珍惜她,直到他呼吸停止那一刻。   华哥赶回来时候,就只看见地上的一大滩水,许秋来湿淋淋平躺在地上,陆离给她做溺水急救,数着按压次数挤出胸腔里的积水。他漆黑的头发贴着头皮,眼圈发红,面颊上湿淋淋的水汽不知是海水还是眼泪。   华哥最清楚,陆离的水性其实一点都不好,小时候游泳教练换了一堆,他还经常把自己弄溺水,难以想象,他刚刚居然穿着沾水后至少十几斤的棉服,将一个失去知觉的人从这样天气的海水里捞上了岸。   “我来吧。”华哥看他实在已经精疲力尽,试图上前帮忙,被陆离抬手挥开。   “我可以,你快点叫救护车。”   陆离觉得他的声音自持冷静,脱口而出才知道牙关在打颤,短短几个字都险些咬破舌头。   华哥打完医院电话,帮助他把许秋来受伤的地方绑紧止血,想告诉他,所有匪徒已经被警方控制和逮捕了,包括那个纹花斑蛇的男人。   可直到许秋来被送上救护车,跟了陆离一路,华哥发现,那个一度给陆离整个人生留下阴影、他厌恶极了的绑匪,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一次都没有问起过下落。   =   许秋来溺水这件事,实在是一个乌龙。   她爬不上岸,不是因为被打中失血过多,而是因为天气太冷,她为了躲避子弹潜得深,想浮出水面时腿抽了筋,完全失去行动力。难以想象,她一个游泳健将,居然被自己的学生,陆离这个菜鸟给捞上岸。   老话说得果然不错,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人。   许秋来才睁开眼睛就发誓,她再也不想在户外游泳了。   也幸好她当机立断,跳水及时,两颗子弹除了第一颗在空气中与她擦肩而过,留下一道微深的弹痕流血不止之外,第二颗弹头离膛之后能量就完全被水吸收,没有打中。   被窝里到处都是热水袋,暖烘烘的,侧肩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创口不大,绑着纱布,或许是打过局麻,不怎么疼。   许秋来抬头就瞧见头上悬挂的输液袋,还有陆离发红的眼睛。   许秋来对被救上岸之后半昏迷状态的事,其实隐约有些印象,她疑惑开口,“你是不是哭了?”   “可能吗?海水蛰的。”   陆离浑身的气息高傲而冷淡,他实在不想看她,生气别开眼睛两分钟,又忍不住移回来,开口指责,“你胆子也太大了,许秋来。”   许秋来心中暗松一口气,为自己解释两句,“我知道,那不是紧急情况吗,我也后怕,真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从善如流认错,举两根手指发誓,生死悬于一线间的感觉,实在叫人胆战心惊。   认错这么快,实在叫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好好反思过。陆离深呼一口气:“你觉得我还能相信你吗?”   他所有的焦虑和担忧在许秋来醒来的时候化作侥幸,这一瞬间再变成怒气,平静之下是极度隐忍的情绪,“说好做什么决定之前都必须和我商量,你却总是擅自行动,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猫有九条命,是不是以为我什么烂摊子都能收拾好,所以才肆无忌惮把一切结果不管好坏都扔给我?”   说实话,尽管再不愿意承认,也许她潜意识里正是这样觉得。   陆离给她的包容与安全感前所未有,但怕陆离更生气,许秋来不敢这么答,她犹豫半晌,一字一字认真道:“无论几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所以这个世界上我只喜欢你啊。”   她说话的眼睛是坦诚而柔软的,温和的日光灯波光倒映在她漆黑眼睛里,仿佛宇宙里沉溺着星光的长河。   陆离垂在身侧冰凉而僵硬的右手,被许秋来悄无声息握在掌心,热水袋汲取的暖气传递到他指尖。似是连血液,也在指腹接触的地方抵达熔点开始解冻,她与所有人都存在隔阂、紧张、戒备,唯独在他面前放下这一切。   她已经交付给他独一无二的爱与信任。   他的情绪忽然像是针扎过泄了气的皮球,只剩下难受和心疼。   “别再这样了,”他挣脱许秋来的手走到窗边,背身脱口而出的警告毫无威慑,“你再乱来,下一次我真的不会再管你了。”   “好。”   “秋甜也不会管,她是你妹妹,你再擅自决定,出了任何事我都不会管她。”他再补充。   “好。”许秋来全盘答应。   楼下街道上寒气卷起的落叶飘摇,随着那摇摇欲坠的风平静,陆离的心像是在这一刻终于落到实处。   病房内的灯光明亮,暖气充沛,尽管再无奈、再生气,他知道自己已经原谅她了,仅仅一句话的时间。还有什么比她没事更值得庆幸的呢?   陆离终于想通,打算问问她饿不饿,哪里疼不疼的时候,转回身就看见许秋来弱弱举手,“我的取药记录薄还藏在北巷往右左转三次胡同口那颗歪脖子柳树底下的枝杈里,如果、假如、你现在有时间的话……能帮我跑一趟拿回来不?”   那可是她差点交出小命换回来的证据呢,可别被人顺手当垃圾清理了。   陆离一出病房,门外早有警方的人迎上来问候。   “怎么样,人醒了吗?”   “已经没事了。”   听到答案,众人纷纷松了一口,尤其是中间那哭得眼睛通红的年轻女警察。她使劲抹掉眼泪,征询陆离的意见:“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陆离看她一眼,侧身打开病房门。   许秋来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把她从那群人手中救回来,尽管明白这不能怪到任何人身上,陆离却还是摆不出好脸色。   =   金哥的团伙经此一次被警方彻底打尽,在外逃窜经年,终于悉数落网。   他们不仅持有木仓械等杀伤性武器,参与特大绑架案和网络博彩、金融诈骗,挟持警察,其他涉灰黑的产业也没少做,尤其为首的几个,个个都背了人命,任他们恨许秋来入骨,倘如不出什么意外,她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这几个人出狱的那天了。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那个放她逃走的少年,法不容情,许秋来不知道金哥一伙的事情他参与多少,未成年至多能让他少判几年。   最让她心满意足的是,取药的记录薄拿到手了,倘若这证据还不够,如今没有金哥的威慑,她能用一百种办法,找齐当年目睹的这一幕的犯人出庭作证,将那亲手杀死她父亲的狱医制裁。   再忍忍。   她深吸一口,按下涌动的心潮,现下还不是把证据交出去最好的时机。 第108章   许秋来的身体基础和皮肤复原能力一直都不错,只在医院躺了两天就开始返校上课。   北方的冬天太冷,厚重的大衣往毛衣外面一套,根本瞧不出胳膊上受过伤,只是还不能使劲儿,伤口用力会挣出血,陆离迫不及待承担她出行所有需要使力的活。   周一上午,尽管他们已经尽量低调从后门进教室,但当陆离背着许秋来的单肩包出现在教室时,还是引起了周边一片哗然。   像是往平静的池塘里扔了颗石子,涟漪乍起,铃声响过,教授两次调大话筒音量,还是没能压住下面越来越激动的同学,哭笑不得干脆把课本一合:“看来今天这堂课挺难上啊,大家听不进去我的话,那我只能请陆离代我讲了,他当年本科时候,这门人工智能导论可都是满绩点的。”   这教授本科时期就教过陆离,与他外公贺教授也有些交情,Q大学生其实普遍有着厉害的慕强本能,他这番顺应民意的话一出口,大家纷纷兴奋鼓掌,高呼教授万岁。   “陆离,你觉得怎么样?”教授征询他的意见。   陆离当年就把《AModernApproach》等几本教材、参考文献翻得滚瓜烂熟,毕业后又身处这个行业最前端,满肚子的东西,论讲课,随便倒点儿出来都够人听新鲜的,但他实在没有当老师的兴趣,只因被点到名,勉强站起来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在一片起哄中摇手,摆出一副求放过的姿态:“我真的不大适合做老师,讲课就算了,教授讲得就挺好。大家要实在想听,倒是可以给大家回答几个这一行业教材之外的问题。”   陆离自微风系统上市,就只在Q大开过一次讲座,听不到他的课,退而求其次听听大佬的回答,也是好的。   大家果然开始踊跃提问,陆离在自己的专业果然半点不怵,无论怎么样角度刁钻的问题,他永远能讲出叫人耳目一新、醍醐灌顶的答案。   只是提问几轮过后,画风开始有点儿不对劲了,有人笑问道:“陆神,我听人说您当初写硕士论文时候发誓,只要毕业论文一通过,以后就是走错也半步不会踏进我们这所破学校的,您今天又返校,是特地回来怀缅自己挠头写论文的校园时光的吗?”   陆离回想一下,这誓他发过,当初在实验室里就是随口一讲,不知道被谁传出来了。   但他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偶像包袱,点头坦然承认,“对啊,发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Q大,等你写毕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能做出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了。不过我当初说这些话时候,确实没料到我女朋友会还是这破学校的学生,出勤管太严,她整天忙着上课不肯来找我,我只能自己过来找她。”   “您女朋友也是计算机系的吗?”大家七嘴八舌问。   “是。”   “她现在也坐在这间教室吗?”   “对。”   “她坐哪儿呢?”   氛围一波高过一波,许秋来还没来得及阻止,陆离已经继续老实脱口而出,“就在我前边。”   “噢~~”   “许秋来啊!”   阶梯教室的起哄和喊声几近把屋顶掀翻。   百十来双眼睛一齐落到身上,有笑意、有艳羡,几个熟识的同学脸上都是不可思议。尤其廖雪,她低头噼里啪啦给许秋来发消息。   “啊啊啊啊秋来,你怎么能忍住一点都没说!”   “我早知道陆神是你男朋友,我提都不会跟你提利风!”   手机震个不停,许秋来只得发了个求饶脸安抚,“下次再跟你解释。”   廖雪回了个擦眼泪的哭脸,“磕了你俩这对真CP。”   “从论坛回来了,首页飘红贴是陆神陪学妹上课,你俩真的好甜。以后也请继续发糖好吗!!!”   许秋来关掉手机,身处中心焦点,她正襟危坐,连眨眼都变得不自在,只能矜持地抿着唇角对所有目光报以娴静的微笑。   心中暗自懊恼,为了避免人注意,她进门时特地错开不想和陆离坐一排,谁料最后还是事与愿违、前功尽弃,用不了一天,这个消息就会像长脚一样,传遍信院的每一个角落,以后她的名字传到哪儿恐怕都得跟上陆离的名字后缀。   艰难熬到下课,铃声一响,许秋来把早就收拾好的书包交给陆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领着他从教室后门逃离,避免了被包围的命运。   才出门,许秋来掏出防雾霾口罩往陆离脸上一戴,陆离不舒服想摘,被她按住,“你要是下午还想好好帮我拎包的话,还是老实把你这张俊脸藏起来吧,大家都知道你回学校了,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学校有多火吗?”   正是放学高峰,学校主干道的自行车潮汇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可惜许秋来胳膊受伤,就算能骑车也载不了人,只能步行去食堂。   论坛的照片有他俩新鲜出炉的同框合照,并肩走目标太大,陆离被勒令走在后面同许秋来拉开距离。   眼看转过楼梯拐角就到食堂,人潮中,许秋来忽然被股不知哪儿来的力道重重撞了一下。   许秋来从小不怎么容易摔跤,身体平衡能力极好,险险才稳住身形,只是被撞的恰好是她受伤的胳膊,生理性反应疼得她脸皱作一团,眼泪猝不及防渗出来。   许秋来被撞第一时间陆离便看清楚了。   他跟得近,又身形高大,三两步挤到许秋来背后,紧紧攥住那撞人女生的外套领子,皱眉发问:“你刚为什么撞人?”   “人这么多你看不到吗?”女生面上的慌张一闪而过,“我又不是故意的,要你多管闲事?”   这个小插曲拥堵了密集的人流,后面开始催促,女生恼怒又焦急,试图甩开陆离回到人群里,陆离却始终不肯撒手,他护在许秋来右侧,紧紧抓着女生的领子,像拎小鸡一样,直到走出人群,到了外面稍微空一些的地方。   “你别碰我!”女生怒极,终于甩开他的桎梏。   许秋来捂着肩膀,看清楚女生的脸。其实她刚刚还在怀疑陆离看错了,毕竟学生这么多,不小心撞上也有可能,现在终于确定,女生就是故意的。因为这个人正是上次学校庆典时与她同在礼仪队,故意给她发大码制服,又因为加固针脚为难她的外语学院学姐,那个被甩掉而故意找她麻烦的利风前女友。   许秋来原本以为上次的自取其辱已经让她放弃殃及无辜了,却没想这个人记仇记得这么久,孔夫子说得果然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她只感觉伤口附近的触感冰凉,应该是血又被撞出来了,   “非要找监控室调监控你才肯承认,对吗?”   陆离指着远处的360度摄像头,摘下口罩,声音冷冽陈述:“我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你隔着两三米故意从楼梯最右侧挤到她身边撞她,如果不是许秋来反应快,她现在已经从楼上滚下去引起踩踏事故了,你考虑清楚,等我打电话给保卫科,就不再是现在的态度了。”   “你叫啊,”女生轻嗤,瞪着他的目光移到许秋来脸上,唇角忽然扬起一道讥讽的笑容来,“你这么喜欢帮她出头,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是我女朋友,是什么人都与你无关,”陆离的眉头皱得更深,“你现在只需要鞠躬、道歉。”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女生一字一句咬得很重。   陆离不再废话,直接低头开始拨打信院保卫科的电话,就在他键按到一半时,许秋来按住了他的手。   他疑惑抬头,顺着她的目光往对面望去,在女生的手指上发现了一只从挂链上坠下来摇曳的U盘。   那是许秋来的U盘,院里评选特等奖学金那天弄丢的那支。   她当时几乎找遍了所有的角落,一遍遍重新确认自己的回忆都没找到,险些让她在上台竞选开天窗的U盘,万万没想到,竟然在这女生手上。   许秋来瞬间猜到了事情的始末。   那天上台之前,礼堂里人员混杂,她的书包刚扔在椅子桌板上便被学姐喊去后台,女生怀恨在心想令她出丑,干脆趁人不备顺手偷拿走了她的PPT。   后来因为利风借她电脑,许秋来躲过一劫,这件事肯定也被女生尽收眼底,使坏结果适得其反,她肯定越发怒火中烧。   现在呢?   她不把东西藏好,反而故意拿到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只两秒钟,许秋来脸色一变。   她想起来了,这支U盘在此前存储过她之前搜集到关于启辰售卖热搜和假疫苗事件的内部合同,还有几段程峰的通话记录和往来邮件,全是一些不够伟光正途径所得的证据。   她当时买一堆存储卡,复制了许多份往各大媒体投稿,这支就是她原始储存资料的U盘,东西当时是删干净了,但别人可以用手段恢复啊。   许秋来不知道女孩儿用了什么办法,请到什么人来恢复这些资料,但看她有恃无恐的样子便明白,东西她都看过,就算她不能看懂文件监控的对象和内容,但联系启辰这半年来的迭起的事故,傻子都能猜到一些东西。   当时网传黑掉长生制药、举报启辰的黑客不是Ares,而是许秋来。   用非法入侵的方式。   女生够无聊的,但也确实抓住了许秋来的把柄。   这东西放在网上,人人能叫一声好,但放在现实里可就严重了。   Q大信息安全第一课就是谨守底线,许秋来身为Q大学子,用自己所学扰乱网络与社会秩序,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记过和警告是少不了的。   毕业之后,任何互联网大厂都不会录用这样有前科、不懂得遵守规则的员工。 第109章   “你偷走了我的东西,”许秋来注视着她,面无表情将这事实陈述出口,“所以你现在跑到我面前,是在理直气壮向我承认自己是个小偷?”   “怎么拿到的不重要,反正这东西我会交给警察,交给学校,你大可以继续假装嘴硬,到时候别来求我就好了。”女生掌心收拢,收起东西,又重重撞了一次许秋来左边的肩膀,越过她往前,错身时,再次被陆离钳住手腕。   也好在他之前的布置,许秋来之前的行为在警方那边过了明路,一罪不二罚,公布开除了一些名誉上的损伤不可避免,法律上的责罚实则已经免除了。这东西换作一个月前,可能还有威慑力,现在的许秋来已经不再惧怕这威胁。   陆离偏头注视女生,开口质询:“你们素不相识,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东西是她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大动干戈证明清楚,她又会怕学校一个小小的处分?你尽管去向所有人公布这些东西,只要我还在这个行业一天,许秋来永远不愁职业规划,你的针对于她而言不痛不痒,但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个构陷校友的小偷,试试看,这个赌你想和我打吗?”   陆离说到这儿,应景地抬手将口罩摘下来,轻薄的眼皮掀起,唇角弧度轻屑。   女生心中一跳。   这一次,她终于从正面看清楚了这个一直护着许秋来的男人。   不,应该说,在Q大就没有人不认识他。陆离是Q大这半年来风头最劲的风云校友,大名鼎鼎的互联网新贵,向梦喜欢的人,他半分没有夸大其词。   只要他在,许秋来什么事也不会有,毁掉的只会是她自己。   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许秋来的本性!   女生万万没料,这么个直男界出了名的Q大传奇人物,他竟然愿意包容许秋来到这个地步,为什么男人都这样?就连利风也是!   当天东西一还原,她是最先拿给利风看的,但他和眼前陆离的反应何其相似,第一反应就是毫无原则维护许秋来,还试图要自己把U盘交出来销毁证据。   她何德何能?怎么世上每个男人都像瞎了眼睛?   一想起利风,女生攥紧双拳,心痛如刀割,不甘无可奈何在她胸口翻涌,泪含在眼眶里打转。   他为什么就不明白,许秋来并不像她长相这么单纯无害,她明明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旁人一眼就能看透的东西,偏偏他们就被她的长相迷惑了双眼。   在一起这么多年,明明是他先爱上别人,是他犯了错,却连最后一点情分都不肯留给她。   她后悔了,当日在论坛上看到利风谈论许秋来那些话时候,就不应该去找他当面质问捅破,如果不捅破,他们也不会分手,他也不能像今天一样义正言辞替别人出头。   可惜,无论多少个如果当初,也换不回来时光倒流。   无声的眼泪中,女孩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她不敢打这个赌。   任凭她的眼泪砸在地砖上,陆离并不理会,摊手放在女生面前,“请你把东西物归原主。”   约莫过去两分钟,僵持中,女生的指尖松动,她狠狠把U盘扔在地板上,头也不回疾步离开。   转身时,袖口飞快将掉下里的眼泪擦拭干净。   “她为什么哭?”   陆离感到不解,她才是主动对人施加伤害的一方,怎么许秋来还没哭,她自己倒先哭了,这是什么道理?   许秋来三言两句将事情解释清楚,陆离一听还有前文,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实在不能体会凡人的脑回路,所以才喜欢简单的十六进制和二进制。懊恼地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这分明是无能又卑劣毫无理性可言的迁怒,我刚刚不应该这么放她走掉的,她哪个系……”   “算了。”   许秋来摇摇头打断,心中别有一翻感慨,“她已经够可悲了,接受这个国家向她倾斜最好的教育资源,却完全把自我价值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我从前提醒过她,但她似乎到现在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把我的忠告当做语言攻击。”   不愧是他喜欢的灵魂。   陆离听着许秋来说话觉得心里美滋滋,想摸摸他的脑袋,却发现许秋来的唇色有点儿白,“是不是伤口又出血了?我们回医院换药。”   伤口其实不是很深,许秋来远没有这么娇贵,认识陆离之前,她还曾经顶着38度高烧和裂开的肋骨上过课呢。   “下午还有课,我又不是你,就是纱布渗了一点血,等会儿吃完饭在医务室换一下干净纱布就好了。”   陆离总有种这血流在自己身上的焦灼感,听得他仿佛连自己的胳膊都疼起来,许秋来这次住院,浑身仿佛又清减许多,厚重的外套都掩不住她细瘦的胳膊和小腿,本来就雪白色的皮肤又失掉血色,多了一种苍白透明度易折感。   他面无表情抿着唇,径自下了几级楼梯,背身站在她跟前,“那我背你走。”   陆少爷长到那么大,怕是还没背过人呢,许秋来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但又实在怕他没背稳把自己摔下来,伤上加伤,从后面抱下他的腰,推着人往前走,哄孩子般道:“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腿,没关系了,我们快点去食堂吧。”   “那你喜欢什么口味的补血汤,上次的猪肝参枣汤好喝吗?我叫家里送来。”陆离以己度人,觉得所有失血的人都应该自己一样喝奇奇怪怪的汤。   “可千万别——”许秋来一想起那个味道就头皮发麻,连借口都顾不上找了,连连摆手,“我觉得食堂的银耳红枣粥就挺好喝的,可别麻烦外婆她老人家下厨了,多不好。”   许秋来饥肠辘辘连纱布都顾不上换一心要吃饭,可惜这饭吃得实在算一波三折,高峰期食堂堪比城市清晨的地铁,两人好不容易打完饭端着餐盘找位子,许秋来眼尖发现空位,眼看对面也有人行来,她拉着陆离加快脚步,就在这时,她又一次在被人叫住。   “许秋来同学!”   许秋来听到这声喊,顿住脚步只想翻白眼,得,位子没了。   转身一看,果然是利风。   麻烦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罪魁祸首来了。她就奇怪,Q大不算小,消息有传得那么快吗?果然有了互联网之后,世界都成了地球村。   许秋来这倒是冤枉利风了,他刚好在这边食堂吃饭,从刚进门的朋友那儿听说自己前女友找许秋来麻烦,联想之前的事情,生怕许秋来吃亏,扔了筷子就下楼来找人。   这一瞧,把他吓了一跳。许秋来从前白归白,皮肤是健康的漂亮,可从没有这么病恹恹的样子。真是应了书里写那句“行动如弱柳扶风,病比西子胜三分”。   “请问有什么事吗?”许秋来的语气听不出起伏。   “我……”   “你的女朋友刚刚已经走了。”许秋来这样打断他算不上十分礼貌,利风却并没有介意。   男人都是感官动物,尽管他清楚许秋来半点不像她看上去那样单纯无害,开口还是不可避免被影响了,说话连语气都低了三分,诚恳道:“对不起,我替她向你道歉,尽管我们已经分手了,但确实是我没有整理好,给你带来了麻烦。”   陆离在男女的事情上虽然没有什么经验可言,小动物般的直觉却是十分敏锐,他不认识利风,却很不喜欢这个男人看许秋来的眼神,不动声色往许秋来跟前移,将人挡住,“如果你真觉得抱歉,现在最应该去找你前女友解释清楚,让她停止不必要的迁怒,亲自来道歉,这才叫做诚心。”   陆离平日一张疲懒的厌世脸,话都懒得多说两句,今天真是个移动的炮火台呢。   利风的目光越过他探过来,许秋来只抿唇微笑,便是默认陆离替她发言的意思。   任陆离这张脸有多俊,利风只觉得碍眼。   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跟许秋来说,但因着陆离挡在面前寸步不移的样子,只得眼睁睁看着两人远去。   远处的同学们上前来,安抚般拍拍他的腱子肉,七嘴八舌安慰道,“墙角不就是拿来撬的吗,那个小白脸看着文文弱弱的,哪里有你强壮,女生们还是喜欢你这款。”   ……   利风并没有被安慰到,他抖落肩膀上的手,面无表情回视众人,“他是微风系统的开发首程。”   “卧槽,陆离就是他,陆离长这样?”有人不可置信惊呼。   利风没说话,平日标志性的绅士微笑已然不见,英俊的侧脸带着种说不出来的阴郁,乍一看,有些吓人。   男生回味了一下刚刚的瞧见的大神,犹豫着措辞改口,“兄弟,你看开点儿,也别太难过了,以你的条件,追谁不是手到擒来,咱们学校长得好看的女孩子那么多,也不一定非得找许秋来这么带劲的,对吧……”   利风花了十几秒收拾心绪整理表情,才重新笑起来,“你们那天不是说想和那刚拿影后的向歌合影吗,她明晚来我们社区参加个晚宴,我还剩几张没用的邀请函,来不来?”   “当然!”男生们兴奋之余,兴奋地讨论起美貌的新晋影后,全然将刚刚的话题抛之脑后。   利风心不在焉应付着话题,直到几分钟后,他在停车场与朋友们道别,在路人的目光中,蔚蓝色超跑驶离停车场。   在这帮同学眼中,利风仿佛过着电影里的赢家人生,只有他自己清楚,一切并不是这样,就像这辆柠檬跑车光鲜亮丽的漆面下,是层出不穷待修理的问题。 第110章   按下室内的照明遥控,明亮的水晶灯照亮大厅每一个角落,只一瞬,利风重新把灯关上,只开了沙发旁那一盏灯,并拉上落地窗帘。   他在沙发上静坐了半个小时,终于等到母亲进门。   年逾四十的女人披着雪白皮草,红唇明艳,周身散发脂粉香气,倘若有旁人在场,兴许能认出来这十几年前曾红过几日的貌美女星,她进来时面上酒后的红霞还未散尽,带着几分迷离和笑意辨清他,“儿子回来啦。”   “又喝到半夜三夜,”利风眉心皱起,眼神幽沉,“你究竟清不清楚自己今年多少岁了。”   女人掀了掀垂落的卷发,拍红毯照般对着落地窗反光的玻璃镜面摆了几个姿势,满意点头,“只要不看证件,这不是挺年轻的嘛,现在圈儿里那些年轻姑娘嫩得很,哪里有这气质。”   她把外套扔沙发,端着半杯红酒疲惫躺在沙发另一端,又听利风一动不动注视着窗外叫她:“妈。”   “每天过这样的日子,你就不觉得厌烦吗?”   不等女人回答,他接着道:“我烦,烦透了,不管我的人生有多努力,仍旧一样被那群人嘲笑,在他们眼里,我们永远是搬进来那时候上不得台面的可怜虫。”   女人身形微僵掀开眼皮,小心道:“儿子……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利风的手搭在眼睛上,没有出声。   他是个私生子,利风约莫五六岁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为什么自己和父亲长相一点儿也不像,为什么那个男人时而讨好、时而冷漠的复杂态度对待儿子。因为他是个贪慕美色,却无能又可怜的接盘老实人。   十几岁名义上的生父离世之后,他就和母亲一起搬进这座价值近亿的豪宅,这是他亲生父亲给过他唯一的礼物,也作为他永远不能被认回家的补偿。   利风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只见过定期汇入账户的赡养费,但那并不足以支撑他母亲挥霍,为了维持光鲜亮丽的人生,她数十年如一日像朵交际花般,游走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与宴会,身边换着不同面孔拥有金钱权势的男人,苦苦徘徊于上流社会边缘。   女人试图将他揽进怀中,把气氛从这种可怕的沉静中拯救出来,“利风,你别丧气,我的儿子自己考上了Q大,那么聪明,那么有能力,你天生是个不平凡的人,一切都会改变的,等熬出头了,以后谁也不能再看轻我们。”   “你还不明白吗?”利风的情绪像是被打开某个开关,“Q大每年毕业那么多人,个个都能不平凡吗?这个年代已经不像二十年前能几倍速改变阶级累积财富,有了这张文凭又会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样给别人做打工仔……”   “不是的,不一样,不一样!”女人被他忽然爆发的情绪吓到,放大声音,“利风你听我说,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非要让你上Q大吗?我就是想让你父亲看看,就算在同一所学校,他们没了父亲什么都不是,你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却和他们走到同一起点,你努力学习结交人脉的时候,他们只忙着跟家里吵架和闯祸,你比他的其他儿子都优秀多得多!”   “你说他儿子也在Q大,”利风猝不及防抓住她话中的字眼,终于从激烈的情绪中稍微冷静,“他究竟是谁?”   “你不用知道,你只需要……”   “我要知道!”   利风情绪激烈打断她,“我二十几年的人生全被拿去和另一个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作比较,我连知道他们是谁的权利都没有吗?我是个成年人,就算知道他们是谁,我还能杀了人给你闯祸不成?”   女人内心几经交战,她已经隐藏这个秘密太久,此刻望着儿子那张酷似他父亲的面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眼神,忽然觉得疲惫。   她或许心底清楚,今天过后这件事再也掩藏不住,借着酒意终于缓缓启口:“他姓季,启辰现在最大股东。”   一个从儿时便盘旋利风心头的谜团终于落下答案,他神情复杂,乍一听觉得意外,但细想,一切又仿佛正如他猜测过的那样,在可以预料的范围之中。   他甚至和季时安打过架,为许秋来。   如今回忆,忽然恍悟了,哦,季时安眉眼间的熟悉感不是错觉,旁人说他们相似,是因为真的有血缘关系,连喜欢的女人都是同一个。   不,他们除了长相,又有什么相似之处?   像是人生的明暗两面,季时安的家庭父慈子孝,他在太阳底下生长得无忧无虑,众星拱月年少轻狂,而他数十年如一日戴着面具循规蹈矩,唯恐出身惹人嘲笑,半步不敢行差踏错,活得辛苦疲惫、精疲力尽。   人生怎能如此不公平?   妒忌的火星只要一点燃,便如同扔在秋天草原的火把,忿恼与不甘心能将一切焚烧殆尽。   他攥紧拳头在仇恨中沉浸了数十分钟,忽地想起什么,起身疾步回卧室打开笔记本,翻找前女友给他发来那封邮件,一封与启辰有关的邮件。   事实上,利风对许秋来的喜欢,最初至多算男人远远的欣赏,不过是腻烦了女友的撒娇痴缠,只想找个快捷的借口分开。直到他隐约发现,当日可能是许秋来自己动手把他们这些买照片的人挂在论坛时,才真正开始觉得这女孩儿有点意思。   前女友不知道,自己以为的劝解和忠告,反倒让利风对许秋来产生了更多的兴趣。她自始至终没明白利风想要的是什么,人前人后都如白纸般单纯无害的女人探索起来有什的意思?   利风自己的人生便虚假至极,当然欣赏许秋来这类表里不一的。   =   他双击打开邮件,从头重新仔仔细细将邮件梳理了一遍。   利风母亲多年有如无根浮萍,却能在这圈子勉强站稳脚跟,不是没有原因,上到金字塔顶层的财阀,下到三教九流,她消息灵通,掌握着许多旁人不知道的隐晦秘密。这些信息的汇聚或发散,交易、置换,在她这里中得到转,说得难听一些,就是高级掮客。利风耳濡目染,以小见大的理解能力自然不是外语系的前女友能比的。   他第一次打开就大致明白了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文件,也隐约能猜到U盘主人的监控对象,如果他能早些拿到这份文件,东西在他手中的价值,应该比在旁人手中大得多,东西握在手里,利风下意识觉得可惜。而且他不明白,许秋来一个普通的女大学生,她悄悄做这些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惩善扬恶吗?   利风不这么以为,他一直觉得许秋来和自己就是同一类人,从不做没用的事,一定还有其他更深层的原因。   传闻她父母双亡,一个人抚养妹妹,利风的朋友五行八作都有,带着怀疑,他花了好一番力气去挖掘许秋来的家庭背景,甚至调查过许秋来户口移来之前的户籍地,曾被领养的家庭,心里才隐约有了些底儿。   倘若猜测坐实,一切不合理之处仿佛就都得到解释了。   计算机系的许秋来为什么会认识体育系的季时安,又有什么样的底气对季时安这样的超级富二代爱搭不理?为什么她不惜赌上自己的前程也要扳倒启辰这座庞然大物?   正因为她就是几年前风头无两的那家杀毒软件公司,光赫创始人的女儿,与季时安青梅竹马长大,如今身份却有着天壤之别的落魄小公主。   启辰科技是抓住光赫沉寂的风口浪尖起飞的,它取代了光赫原本的市场和地位,几位股东又都曾是光赫的元老,要说没点内情,傻子都不相信。   坊间传闻光赫创始人死于畏罪自杀,但这传闻稍微一查便知道站不住脚,监狱记录他在狱中突发疾病去世,可正值壮年的男性突发什么疾病?坊间风声最初又是怎么被带偏的?   动脑子稍微一想,利风就明白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无法对世人言说的辛密。   如果许秋来在为四分五裂的家庭和死去的父亲报仇,这一切就讲得通了。   近半年来,启辰一二把手先后被警方逮捕、盘查,她在其中不知道起到多大作用,但联系U盘文件时间基本可以猜测,两个人倒台其中一定有许秋来出的一份力。   再厉害些,假设这个过程没人帮忙,没人推波助澜,她极有可能是单枪匹马完成了把这两个人送进监狱这不可思议的工程。   那她的下一个目标呢,会是季时安的父亲季光明吗?   许秋来到底年轻,即便心智足够,有勇有谋,也还是可惜了,她一个人的力量有如蚍蜉,很难撼动这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的世界。   季光明世家出身,家中有身居高位的叔伯掌权,即便落难,也会有人保他,反倒是她可能暴露自己,如果今天文件没有落到他这儿,而是放在别人手里,她现在可能已经完蛋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别人想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明知道成功几率小得可怜,但思及此,利风忽然觉得胸口涌动兴奋,一股无法言喻的征服欲忽然涌来,他肯定自己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世上还有什么比能和唯一能令他心动的女生,联手打败他憎恨的生身父亲更令人兴奋的事呢?   让季时安也尝尝落魄人生的滋味,也让季光明品品他二十年前种下的苦果。 第111章   陆离的堂哥陆政看上去没正形,打起官司来倒还真是一把好手。李助理的案子重新开庭当日,他把公诉方辩得连连败退。   从专业角度讲,这人除了收费贵一些,倒还真没什么缺点。案子最终以陆政大获全胜为终结,免除了李助理的杀人嫌疑,案件移交经侦队,只追究他涉险的经济犯罪与职务侵犯。   至此,齐进终于进入刑警队的指使杀人嫌犯名单中,警方甚至专门为他临时组建了特案组,从各个队里抽调精英进行联合侦查。   倘如说齐进刚进去那会儿还能勉强保持镇定的话,这会儿是真的坐立难安了。   案情一旦水落石出,他将永远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这世上最不缺落井下石之辈,多得是人等着他倒霉。他身陷囹圄,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进来之前有再多的布置,如今也无法延缓警方的调查。   齐进疑心病重得很,他甚至怀疑警方忽然掌握到的证据,就是施方石抗不住审讯泄露出去的。许多东西除了他,剩下了解内情的已经都是死人了,除了他没有别人。靠利益关系建立关系的盟友,一旦失去信任,蛛丝马迹也能疑神疑鬼,齐进后悔不迭当初将肇事司机的案子委托到施方石手下,让这个人参与进来。   审讯室墙面上贴着偌大红字做警示。   呆在审讯室的时间太长,齐进的目光无数次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行红字上扫过。   施方石出卖他了。   这想法一出,念头如野草般疯长,一定是这样的!否则李助理那样的蝼蚁,怎么可能顺利从他的重重布置下脱罪?施方石那个老狐狸惯来最会审时度势,审讯时把事情悉数推到自己身上,以他在律师行当从业二十几年的本事,大概率可以把自己从整件事情中摘出来。   就像当年,他不是一样出卖了全心全意信任他,一手提拔他的雇主吗?   目前还不知道他招了多少东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只会越来越明晰,绝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齐进眸色一深,他必须先发制人。思及此,他冲着摄像头外监控室的警察大喊一声。   轮值的小警察喜出望外,饭也顾不得吃跑进门:“怎么,终于想交代了吗?”   “我要见我的律师。”   =   齐进以身体突发严重疾病为由,成功暂时保取候审。   看见这条新闻时候,许秋来正在接妹妹放学的回家路上,瞧清内容后,她足足愣了两分钟,才神色冷肃抿紧唇瓣,牵紧妹妹,拉着她疾步继续往家里走。   掌心握得太紧了,秋甜手疼抱怨,“我已经不是五六岁的孩子了,这么大人又不会丢,你快点松手啦!”   秋来没听清,低头瞧她:“什么?”   小卷毛瞧姐姐脸色不妙,只好临时改口,“我是说,姐姐你可以不用像拎个行李箱一样拎着我走,你胳膊的伤还没好呢,这样好辛苦的。”   秋来果然如妹妹所愿松开。但她个高腿长,心里装着事,只自顾自往前走,留下秋甜短腿一路在后面屁颠屁颠跟着跑,小学生几斤重的书包晃来晃去,砸得秋甜腰酸背疼、后悔不迭。   早知道还不如被拎着走呢,这书包加速度跑起来,实在不是她弱小的身躯能够承受的重量。   秋甜跑得小脸通红追赶,心里一边腹诽,都怪陆离这个大魔王。   自从秋来和他认识之后,就不像从前的姐姐了那么温柔了,每天睡前只知道捧着手机笑,注意力也不会全放在她身上,连她跑步喘这么粗气,精疲力尽,秋来都没有回过头看一眼呢。   秋来胳膊上的伤也不知道哪里受的,反正肯定是陆离害的,就像上次她和小胖被陆放牵连绑架一样,这些有钱人身边就没好事发生……   秋甜完全忘掉,自己几年前刚记事时候,也曾是有钱人阶级中的一员,毫不犹豫就把自己划分到广大穷苦的无产阶级孩子中,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姐姐从来就没有温柔过,反正把所有的坏事在心里一股脑都推到不喜欢的人身上就对了。   秋来可不知道妹妹复杂得可以出本书的心理活动。   她思来想去,觉得齐进不会不知道自己在这风口浪尖上保取候审会引起多大的舆论风波,但他仍坚持要出来,只有两种可能:一,审讯已经进行到了不得不靠拖延时间来想办的地步;二,有需要他亲自出来才能解决的隐患。   也或者两者都有。   这么想,事情倒还没有那么糟糕,换个角度思考,齐进是被逼急了,在倾力做最后一搏,弄不好,说不定是个能够将恩怨一次性解决的好机会。她得从现在开始,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这个人的动向。   打定主意,许秋来重新豁然开朗。   才到家,她扔下电脑包,开机查找后续新闻。   齐进出了审讯室便直接住进了医院,据说是心脏上的毛病,那家心脏专科医院给他一个人开了个顶层的病房,警方派了一个人跟随看守。   放在从前,以许秋来简单粗暴的风格,估计已经想着怎么斥巨资买台信号接收器、如何放置在齐进所住医院的病房附近……想方设法拦截他的一切通讯往来了,毕竟收藏的卖家联系方式都还记在脑子里,这方法貌似也最便捷。   但现在,念头仅是在秋来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被彻底打消,毕竟她现在可是经过洗白,乖巧平和的守法公民了呢,得试着用正常人的方式,不可以再剑走偏锋。   秋来脑海中使劲思索手上所有可动用的信息和资源,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那本监狱取药记录。   金哥一伙儿被逮捕之后,她就把证据攥手上,一直没交出来,现在可算有用处了。   许父死的那个夜晚,负责取药和注射的狱医叫宋景。   如果金哥没有撒谎,记录本也没有出错,这个人算是许秋来的杀父仇人,他穿着医生的褂子,却干着刽子手的行当,化身齐进手中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亲自切进了许父的胸膛。   宋景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尽管只是个普通医生,只因当年收了齐进好处,如今已经在帝都拥有四套宅子,加起来也算坐拥千万家底,娶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从这个角度讲,他和许父没有私人恩怨,是单纯的图财害命,许秋来对他除了憎恨没有多余、复杂的情绪。   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打的却是引蛇出洞的主意。   秋来将取药记录簿复印,尤其是宋景亲手在签字栏亲的那一行,特意放大印了五六张,悉数塞进信壳,寄了封同城闪送快递。   现在只等东西送到,跟着六神无主的刽子手去找他的雇主,等他们露出破绽吧。   做完这一切,她心情总算好转许多,催促洗手间里磨蹭的秋甜动作快些,一起出去吃下午饭。   “大魔王也去吗?”   “去。”   “哦……我忽然肚子很疼,秋来,咱们就在家里吃吧,阳台上种的小青菜不是可以吃了吗,我喜欢小青菜。”   秋来不耐烦了,“许秋甜,我数到321,再不出来我就——”   哗啦!   没等她声音落下,屋内传来冲水声,洗手间门应声开启,秋甜人是出来了,两只辫子却气鼓鼓快翘上天去,狮子大开口道:“我要去青州广场吃糖醋排骨,红烧里脊、松鼠桂鱼、水晶咕咾肉、龙井虾仁……”   “你注意一点,今天是你姐姐我请客。”   “那我们就在小区外面吃菠菜豆腐汤、黄豆炒玉米,水蒸蛋好了。”秋甜改口飞快,但她想来想去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我们这么穷还要请他吃饭吗?”   “许秋甜,你这观念可不行,他有钱是他的,不代表他就必须得请客,我们穷是我们的事,不代表我们能心安理得接受别人帮忙买单。”   “知道了。”秋甜吹眉耷眼应着,背地里悄悄撇嘴。   道理换做别人身上她都懂,但换作这个和她抢姐姐的坏蛋,她只希望自己的小肚子像哆啦A梦,能有一个通往二次元的黑洞,一进店门先上百八十道最贵的菜,最好把陆离吃到破产。   秋来只看妹妹这样子,就明白她并没有把这话听进去。   她忽然觉得有点惭愧,感觉实在无颜对天上的二老,把他们曾经一块尿布百块钱的宝贝千金蛋儿,养成今天这抠搜样儿,她下定决心要扭转秋甜的金钱观念,一咬牙,干脆把请客地点从路边酒楼,移到了高档餐厅。   直到许秋来推开餐厅门开始点菜,秋甜才确定,原来今天真的不是路过,而是以客人的身份进来吃饭了。   她瞧着菜单后的一排排标价,比许秋来还肉疼,目瞪口呆试探道,“如果我们付不起的话,会被留在这里洗盘子吗?”   许秋来:“……尽管点,想点什么都可以,我们现在有钱了。”   “上次你也这么说呢。”秋甜小声逼逼。   上回许秋来从教育机构那边拿到编程的薪水,好不容易给她买了几身衣服和裙子,吃上稍贵的绿豆冰棒,不料没等过几天,钱退了,新衣服被重新收起来过年穿,日子过得比之前还紧巴。   前车之鉴,秋甜现在就希望姐姐从未富有过。 第112章   其实自微风上市,陆离的行程就开始忙碌至极。   团队发展到这一步,需要大量顶尖人才,重新组建一支全球顶尖的互联网科技安全阵容,以抵御黑客每天成千上万次时刻不断的攻击。   陆离吸纳人才的方式其实十分简单粗暴,谁能攻破他公司的安全系统,谁就能得到公司的聘请,且薪资随着突破的层级上涨而上涨。公司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新聘了安全首席,开出近四百万的年薪。   许秋来初听到这价格简直咂舌,这在整个互联网行业都算顶高的薪水,放在那些大厂里都算少见的。她知道陆离挣钱,不知道他居然这么挣钱,都能给手下开这么高工资了!   毕竟陆离看上去就是那种不为五斗米折腰、高深冷淡、眉眼疏离,满脸写着“你别用钱来羞辱我”,如果没有自己创业,到哪家公司都要随时担心老板被他气出毛病,分分钟可能丢饭碗的神人,谁能料他这种最不可能当富翁的性格,竟然成了个吸金狂魔,要不是陆神现在已经是她男朋友了,秋来觉得自己能嫉妒得眼睛发红。   “吃点儿蔬菜,”许秋来把奶油菠菜汤推到他面前,眼睛晶亮,“你们公司还有什么看不上、接不完觉得可以考虑外包的琐碎业务吗?”   “有是有,”陆离扫了许秋来一眼,“把你这两天行程告诉我,我就给你介绍。”   “哦。”许秋来无趣探回身,“我这两天很老实啊,就每天上课,哪里有时间做其他事情。”   陆离了解许秋来的秉性不能更多了,一个字也没信。   把正在看的手机屏幕转个向,屏幕打开的页面时正是齐进保取候审的后续新闻,“所以是我想多了,你看到这个新闻也什么都没做啊。”   许秋来现在总有种自己做什么都能被人看穿的挫败感,她叹口气无奈承认,“好吧,也就是下午寄了个包裹,我把取药记录的复印件送出去了。”   ……   秋甜在一旁咬着饮料吸管,憋屈地大声吸着底上冰块,听他们俩说着自己每个字都能听懂,组合在一起却无论如何像打哑谜的话题。   他俩什么时候那么默契了?   这个势头下去不行啊,难道真要陆离做她姐夫吗?秋甜脑壳疼,小小的脸上布满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忧愁。   饭后,秋来就近把妹妹送回家,叮嘱她锁好门,自己跟陆离出去。   秋甜揪着她的书包下摆追出来:“姐你去哪儿!”   “办正事。”陆离代答。   “谁问你了。”秋甜瞪他,背过身又换了副面孔,举起两根手指甜甜发誓,“姐,你带我一起去吧,我肯定乖乖的,不给你添乱!”   “那怎么行,你自己在家好好写作业,认真点哦,我回来要检查。”   “今天的作业——”   作业在学校写完了。   秋甜失望看着面前被关上的防盗门,觉得眼睛有点酸。   她吸了下鼻子,身心沉浸在自己悲伤的小小世界,埋头从卧室床底下一大箱子的宝贝里翻出一张全家福,摆在茶几上,边写作业,边絮絮叨叨跟天上她快已经忘记模样的父母聊天和抱怨。   “……姐姐出去不带我,做什么都不告诉我,年轻人都会这样吗?”   “应该是到了青春期吧,”她自问自答,“妈妈你在那边要是有空的话,抽点时间多盯着秋来,能给她拖个梦说她两句就更好了,叫她好好学习,不能光顾自己,有空管管她学习困难的妹妹,不要总跟男孩子出去玩,她还小呢。”   说完她想了想,又连忙道,“算了,还是别骂了,语气也不要太严厉,要照顾到她的情绪。其实要怪就只能怪我姐姐长得太好看太聪明了,那么多人喜欢她,就算她不想恋爱,别人也会努力勾引她的,对吧妈妈?”   “肯定就是这样。那个大魔王以为送礼物就能收买我了,我才不会被他的糖衣炮弹迷晕呢。”   说到礼物,她哗地起身扔下笔,风风火火跑回房间去,把那套拆开拼了三分之的乐高一股脑推倒收起来,再一次扔进床底下。   这下心里的气总算是消散了一些,小卷毛冷静下来,再次对着照片改口:“我其实不是要告状啦……秋来一直很辛苦的,她这段时间开心了很多呢,算了妈妈,你就当没听见吧,不要说她了,也不要跟爸爸讲哦。”   =   华哥开车,三人从宋景家楼下出发,一路跟到了医院地下停车场。   基本可以肯定,宋景来这里,就是来见齐进的了。   进停车场前,秋来只见保安亭给前面的车递了样东西,宋景再下车来时,已经换上了缝着这家医院名字的白大褂。脖子上还带了胸牌。   门口有警察看守,这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们有张良计,许秋来自然也有过墙梯,一路跟到楼上,直到远远瞧见人看守,才停下脚步。   仔细一看,她隐隐瞧清那门口看守的便衣模样,瞬间大喜过望。   这人正是上次和她打过交道,她还救了人家一次的女警察。既然朝中有人,那将计就计,送警方点证据好了。   多行善事果然有福报,许秋来现在一点儿也不后悔当时急中生智救人一命了,真是省了她许多麻烦呢。她当即拿出手机和人女警发消息联系感情,顺便举报。   女警原本走廊里打转巡逻,感受到手机震动,她停下来。   才看清屏幕上的消息,她身体一僵,下意识朝病房那边跑了两步,又猛停下来,四下环视一圈,没瞧见什么,低头给许秋来回复——   了解,非常感谢你提供的线索。   齐进以心脏疾病为借口住院,特护病房里,假医生在给他测心跳血压。   女警先向队里报备了一声,之后进病房巡视一圈,进行例行检查。   离开之前,她假借蹲下来系鞋带,将抽了SIM卡、打开录音的手机塞进病房沙发底。   许秋来这么直接暴露自己提供线索,事实上是具备风险的,任何人都会怀疑她对启辰如此关注的动机。   但经过几次和女警短暂打过交道的经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是个勇敢正直、母性与博爱并存的女人,任凭她心中有疑惑,仍会尽力保护好自己线人的身份。   许秋来赌对了,女警在汇报时,没有和队里细谈,只说进门的医生面生,之前没有见过。   至多十来分钟,假医生便从病房里出来。   他与许秋来在医院人群中擦肩而过,没有多看她一眼,白大褂的口袋里仓促露出信封一角。   许秋来却观察得仔细,宋景的神情看上去并没有比进去前好多少,下眼睑紧绷,唇角僵硬,嘴巴和鼻孔微张,是十分焦虑的表现,看来与齐进的谈话并没有安抚到他。   想也是,雇主承诺得再多,又有谁敢保证他一定能做到呢?   毕竟连齐进自己现在都已经分身乏术,自顾不暇。   “留这儿还是跟上去?”陆离抱臂靠在电梯上问她。   许秋来犹豫了一瞬,“跟上去吧。”   虽然焦虑,男人眼中却没有穷途末路的恐慌和绝望感,许秋来总觉得他还会做点什么。   黑色小轿车重新汇入车流。   男人的精神其实很紧张,他不知道当年未来得及销毁的记录簿究竟落到了谁的手中,这封信到底打哪儿来,寄出它的人有什么目的,那么多年过去,简直像凭空出现一样。   而且对方在明他在暗,整个人战战兢兢、心神不宁,数次踩急刹,还有一回差点儿闯了一回红灯。   好在华哥的跟车技术不错,对方这么不靠谱的技术,还是追上了。   车子开往一条越来越熟悉的路,越往前,许秋来的身上越僵硬,她攥紧陆离的手,目不转睛盯着,直到前车在那熟悉的社区门口停下,在保安亭登记,像是一块石头悬了已久,彻底落下来。   她的猜测终于还是验证了。   这是她曾居住了十几年的小区,宋景是来找季光明的。   如果说启辰现在还有谁有余力保他,那也只有里面这个人了。   当年光赫的四位原始股东关系虽好,但又各有远近亲疏。   齐进跟程峰同为寒门学子,有更多相同的人生经历,决策时总是同进退,季光明和她父亲的关系最好,季家是高门大户,许父也出身书香世家,两人都曾留学欧美,天之骄子,志趣相投,处处能谈到一块儿,就连买房都选址相隔不过百米的距离,做了十几年邻居,亲如一家,许秋来也因此和季时安青梅竹马长大。   假如齐进构陷父亲还能勉强解释,这个人本身就是善于伪装的野心家,那么季光明的背叛,她才是真正无法原谅,叫了十几年季叔叔的人,在光赫这条大船沉没之际,往她身为船长的他父亲身上投了石头。   三年来,她虽然猜到他的背叛,却并不知道季光明在这件事中究竟参与到哪一步,不明白这块石头的分量有多重,现在她明白了——   就连父亲死在狱中,他都掺了一手。   如果这世上连十几年挚友之谊都可以辜负背弃到如此境地,那人性究竟有多险恶?多么瞬息万变?又有什么情感是真实长久的?   许秋来未曾察觉自己的手在颤。   车厢里开着空调,她却面色寡白,四肢冰凉,一股寒意直从背后窜到颈椎。   直到陆离的掌心将她的手背覆盖,“别看了,我们回去吧。”   许秋来浑噩点头,下意识攥紧他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   陆离能隐约猜到许秋来为什么会这样。因此,手被抓得再疼,他也只是轻轻皱眉,用力回握,试图把自己的热度和力量传递给她。   华哥原地调转车头,离开前,陆离最后回望了一眼。   灰色的钟塔与红楼掩在社区的绿树白墙之后,隐露尖角,那就是许秋来长大的地方,有着她一生中最开心、也最痛苦不堪的记忆。 第113章   期末季,第十七周就是考试周,整个信院陷入一种紧张的备考氛围中。   学校图书馆天天爆满,教学楼晚上关门后,夜间直到两三点钟,还有人在宿舍走廊背书刷题,系馆里更是灯火通明,通宵自习室此起彼伏的键盘与鼠标声,有的直接复习到凌晨,和衣躺床上眯一会儿,就直接去考场。   Q大的课程设置堪称困难模式,讲课方式也不大亲民,老师已经默认大家都是聪明非凡的孩子,平日课上只把冰冷冷的知识胡乱乱往脸上拍,海量教学内容只提纲挈领,细节推导自己做,众多延伸牵涉知识提出来不加解释自己查……有的课考试却还偏就考这些翻都没翻过的内容。   名校学生其实并不好当,履历上任何一次挂科重修的历史,都有可能成为保研、找好工作、申请学校被拒的理由,这群天之骄子习惯了优秀,比起普通人,他们对未来抱有更多的规划和期待,也只能付出更多的自制与努力。   许秋来平日刻苦程度本来就已经比不得那些天天泡自习室和实验室的同学,还迫切渴求奖学金的宠爱,在这关键时刻,当然不敢分心,一连认真做了几天题。   她不住校,又要送妹妹上学,八点多才赶到学校,自习座位还挺难找的,拎着书包进自习室来回转了两圈,没空的,正打算出去楼道地上随便坐时,有人起身离开。   她赶紧上前,疾走两步却又顿住。   那位子旁边坐的是利风,男生正朝她摆手示意,座位应该是他朋友刚空出来。都到这争分夺秒的冲刺复习时间了,就算给她双倍时薪,她都不想坐这个人旁边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因此,尽管利风胳膊一直抬着,许秋来也只假装没看见的样子,漂浮的目光越过他,转身往外走。   身后传来椅子的轻响,余光往反光的落地镜面窗子里一撇,却是利风追上来,她加快步子,对方直到教室门口才追到她。   掌心搭上她肩膀,秋来条件反射甩开,转回身,才装出错愕的样子,“是你呀,您有事吗?”   利风的手尴尬扬在半空落下来,他有些无奈,“我知道,也许之前几次事故,令你对我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印象。但我不是洪水猛兽,也没有纠缠不休的意思,你大可不必这么害怕我的。”   他的模样十分认真,配着一副衣冠楚楚,斯文英俊的长相,简直纯良至极,许秋来这儿会儿忽然能理解廖雪为什么最初还对他抱有恶感,却能在短短一次交流活动中便被洗脑,替他说话了。   再荒谬的言语,配着这诚恳的声音、样子,仿佛也不那么难以令人相信。   许秋来发觉自己对这种扑面而来像是在讨饶的场景,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使劲抓住脑海中那一闪而过的想法,盯着他的眼睛沉思了三四秒,又一次得出结论——   像,他跟季时安真的很像,这不是许秋来第一次这样觉得了。   只是季时安的正义和诚恳是真的,他出身富贵,性格虽然有些顽劣,不肯吃苦不爱读书,却天生对弱者存着善良与悲悯,毫不掺假。利风的温和与善良则更像面具,是他进入人群的保护色。   如果许秋来当初没有黑掉卖她照片的群主,翻到利风小号在群里的言论,先入为主留下坏印象,她现如今很可能也会被这种伪装欺骗。   许秋来虽然不愿意得罪这样的人,但更不愿意浪费时间和他们交往。   她轻声开口道:“同学你想多了,那些事不至于给我带来影响,我没有放在心上,衷心感谢你上次在礼堂为我提供的帮助,但我是个非常害怕浪费时间的人,你的接近会给我带来接连不断的困扰。”   “如果你在担心我前女友的话,我向你承诺,她绝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如果你愿意,她想向你道歉……”   听到这话,许秋来心头下意识一跳。   真不是个简单的男人,前几天还对这段感情偏执得不死不休的前女友,现在甚至愿意听从他的话,过来向自己道歉。她继续直言不讳,“不必了,我想我们离远一些,互不打扰是对彼此最好的方式。”   “你对那么多同学谦虚温和,偏偏对我这么不假言辞,嘴巴上说没关系,其实心里的芥蒂一点也没少呢。”利风的唇角还在微笑,只是漆黑的瞳孔颜色越深。他似乎知道许秋来能看穿,装起来没意思,也不再费力掩饰自己,终于坦白露出自己的獠牙,“这对我可真不公平,不是都道歉了吗?”   许秋来也不再搞虚头巴脑那套,她抿紧唇,同人拉开半步距离,“趋利避害是任何物种向高级进化之保证,也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不想和你打交道,跟我接不接受你的道歉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想生活简单些。”   “简单啊……”利风的把词语放在唇齿间一琢磨,笑意更深,“但你没有发现这个词语跟你的生活一点儿也不搭配吗?”   许秋来暮地抬头,盯上他与之对视,利风的视线没有闪避。她反应过来只花了一秒钟,立刻开口:“你知道些什么?她都告诉你了?”   几乎是话问出口的同时,她已经在利风的眼睛里得到答案,抬手止住他待答的口型,单刀直入下一个问题:“你的目的是什么?”   女孩的目光凛冽逼人,充满戒备。   不同于她的敌意,利风显得十分友善,他耸肩:“放轻松,我们不是敌人,我没有任何威胁你的意思。只是有个想法,你想听听看吗?”   利风在自习室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抬手请她在对面落座。   许秋来默不作声盯着他,唇角紧绷,许久才走动,屁股稍微搭着椅子边缘坐下来。   刚坐稳,她只听利风抛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你想搞垮启辰,季家应该也在你的复仇名单里吧,他们联手害你家破人亡,无论什么下场都算罪有应得,我想帮你。”   “你在说什么?”   许秋来眉头皱紧,她的神经没有因为听到这句话放松下来,反而更警惕。利风了解的,居然比她想象的还多得多!他还知道些什么?   “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装傻,齐进和程峰接二连三出事,不就是你费劲心力的杰作吗?我都知道的,我向你保证,不会从任何渠道、向任何人透露。我只觉得惊叹和佩服。”他的目光炙热又像带了一点儿痴迷。   许秋来忍住将眉梢皱起的反应,不论她信没信,都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只一针见血问道,“为什么说帮我?你不知道这有多荒谬吗?”   “因为喜欢你啊。”利风微笑着,像个优雅斯文的绅士那样,“之前的我未来得及参与,之后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如果你真的还在介意之前的事,那我再跟你说一次抱歉好了,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问题许秋来第二次问了,她心中的疑虑并没有因为这解释而舒展开,只觉得虚伪黏腻。   利风拧开瓶饮料,插上吸管推到许秋来面前,“我只是想要你放下之前的偏见,重新认识我一次,我叫利风,建院建筑系二年级。”   许秋来目光落到瓶上,他推过来的是瓶巧克力奶。   确实是一种能迅速抚平人心情的饮料,因为陆离喜欢,她也喝了很久。放在此时,许秋来为他这一行为想要表达的意思作出注解:他了解她的喜好,也观察了她很久。   “喜欢”什么的,她当然是一个字也没信。   但到此时,许秋来却渐渐觉得这个人有些意思了,“如果你用这样敷衍的态度,我们恐怕不能继续聊下去,你那些话传到任何人耳朵里都是天方夜谭,没人会信的,搞垮启程?我手中无权无钱,就是个普通的女大学生而已。”   “好吧,”利风往后墙上一靠,摊手叹气,“你心理防御还真重呢,非要把别人的秘密也抓在手里。”   许秋来没出声,看着利风身体前倾,脸凑到她面前。   唇口开合,“仔细看看,你觉得我这张脸像谁,像不像你的青梅竹马季时安?”   他话音一落,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许秋来心中闪过,她唇齿惊得微启。   秋来之前只是心里隐约联想,季时安和利风长得像堂兄弟,但当眼前的利风亲口提出来时,她忽然不确定了,他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   这可能吗?   写剧本也不带这么编的吧,这世界就这么小?   “你和季家什么关系?”   “从前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就在半个月前,忽然有关系了。”   许秋来听不大懂,她没有丝毫耐性,继续追问:“什么意思?”   “我和季时安是因为你认识的,在此之前,身上却已经流淌了二十几年相同的血液,奇妙吗?或许我得感谢你,让我有机会知道这一切。你恨的那个人,他同时也是我悲剧人生的开端。”   “像你的家支离破碎的一样,我的家和我的人生也支离破碎,所以,我得让他也支离破碎。”   “怎么样,这个答案够格跟你合作吗?” 第114章   利风是季光明的私生子,这个消息饶是许秋来心理强大,也花了好一阵时间消化。   利风和季时安的年龄相差无几,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十几年来,只能说许秋来从没有认清过这位邻居,不止她,连季时安都没有真正认清他父亲。   他父母的婚姻本质上是强强联合,但这许多年在许秋来眼中,也算彼此尊重,相敬如宾。季光明能完全把这么大一个儿子藏起来,一是也许在顾忌季时安母亲,另一方面,只能说明他对这个儿子真的没什么血脉亲情,所以才会最开始就断绝了将他认回家的所有可能。   利风对生身父亲的憎恨情有可原,但除此之外,季家的其他人,其实也是受害者。接二连三新的发现,叫许秋来完全不知拿什么态度去面对季时安了,他父亲有罪,他却何其无辜,当初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同她一样,也是懵懂无知的十七岁少年。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刻对季时安的不忍与心软是坏兆头还是好兆头。   坏兆头是,心软的人总叫人有机可乘,好事是,她还没有在这俗世沉沦得彻底。   =   许秋来是十分擅于专注的,这一点从她脑子里那么大容量,总记下这么多东西,却仍然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需要的地方就能体现,考试周开始之后,任凭她有再多的思虑,都暂时搁置,集中在期末考试上。   没有丝毫人脉和家庭的帮衬,成绩和履历是她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   计算机系考试大多时候不需要像别的系一样死记硬背,她将自己的时间从凌晨六点到晚上十二点精确到分钟去规划,需要思考的时候跟陆离在一块儿呆着,不懂直接回头跟他讨论,能事半功倍,他的办法通常就是最高效、最简洁直接的方式。   唯一让她心中甚虑的是,她同学前段时间出去帮高中生做竞赛辅导,最近价格都飙涨到500块一个小时了,更别提陆离这种级别的一对一辅导员。一而再再而三打断陆离敲出天才灵光一现的代码,她实在深感内疚。   她敲完一个两百线程的小程序,回头道:“我是不是应该给你付点儿辅导费?不然我实在不好意思再打断你了,这免费教学也太周到了。”   “你的意思是在提醒我,需要为女朋友的陪伴付费吗?”   电脑背后的陆离掀起眼皮,“老实呆着吧,我要是能这么随便被打扰,也不会养成网吧敲代码这个爱好了。”   他们就是在网吧认识的。   很奇怪,许多人觉得陆神的厌世脸看上去就冷漠疏离到没有人间烟火气,一定喜欢身边安静些,在他身边常大气不敢出。   其实他内心深处挺喜欢热闹的,也许跟年少时的创伤有关,从跟他关系还行的几个师兄、下属都是话痨就可以看出来,他不喜欢那种身边空无一人的寂寥的孤独感。   许秋来克服心理障碍之后,立刻使唤他,“那你再帮我看看这个C调试。”   陆离把她屏幕拨过来,俯身接过她手里的鼠标。   男人的体温就在身后,许秋来仰头看他,正好能瞧见他利落精致的下巴轮廓,带着一点沐浴露的香味,眼睛沉静而专注。   说实话,如果国内有那种理工科题目闯关活动,许秋来觉得陆离肯定能在台上笑到最后拿百万奖金。   他在排名最新跃升世界第一的Q大计算机系,以大神众多而闻名的信院,也完全是个知识360度几乎无死角的大怪物,张口无穷维、希尔伯特空间,闭口泛函分析代数几何,手算欧拉方程不在话下,脑解路径积分无压力……考试周每每睡到快开考,脚踩铃声进教室。   平日游戏没少玩,懒觉没少睡,一到考试GPA还是高到飞起,选修列表全是一堆凡人可望不可及的高难度课程。   Q大学生时代所有的经历,在陆离成名的这几个月,陆续被挖掘。虽然陆离上大学时候,许秋来还是个初中萝莉,但当他们的本科课程隔空同步时,许秋来竟还感到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这个所有人都需要七八小时勉强做完的大作业,陆离当年两个小时就走出教室了呢。   陆离浏览完一遍执行过程,挑其中几行加断点看了变量值,在函数调用的地方进入内部执行,很快完成逐语句调试。又回头问她,“看清楚了吗?”   真是个惜字如金的老师呢,也幸好许秋来能跟上他跳跃的思路,“懂了。”   “真聪明。”陆离对她的反应速度很满意,他的团队里许多人还不如许秋来跟他这么默契,掌心拍拍她的发旋,像拍家里的CPU一样。   真是诱惑人啊。   那人微漾的唇角如初春山尖上的积雪消融,眼睛明亮,仿佛连同上挑的眼尾小颗泪痣都碎钻般被点亮,落在皮肤上生辉。   许秋来只感觉眼睛被闪晕,整个人有种五迷三道的醉意,她不知哪儿迸发出的灵感,仰头一碰,就咬上了男人雪白的喉结。   湿痒温热的触感袭来,陆离喉咙当即一硬,只觉得全身都僵住不敢动。   妈妈呀,不对!他虽然在梦里都梦到过,但梦里都是他主动,不是这样的开头!   陆离吓得足足花了十秒钟反应,绷着嗓子艰难开口道,沉静的声音微哑:“……不是看题吗?你干嘛偷袭我。”   “陆老师题讲得好棒,想鼓励你一下。”   她的声音温润柔软得仿佛像勾引和邀请,听得陆离腿下意识一软,差点踉跄,勉强才维持住身形。每个毛孔都在发痒酥麻,蠢蠢欲动地叫嚣着,偏偏还怕丢脸,只眼观鼻鼻观心,强装镇定的样子,   “觉得我讲得好,你就应该认真听,都要考试了还——啊!”   他的声音被打断,因为许秋来的脸庞上移,咬中了他的下巴。   握鼠标的手已经快要抑制不住轻颤了,可怜的男人这辈子哪里受过这样近距离的诱惑暴击,女孩少女的馨香一丝一缕往鼻子里钻,荷尔蒙的味道叫人脑袋晕眩理智全无。   看吧看吧!   果然是女妖精,陆离觉得自己现在正像海上的泡沫一样魂飞魄散,那是忍不住回首,被海妖迷惑的惩罚。他咽了口唾沫,扶着许秋来单薄的脊背,想叫她认真点看屏幕,却又一个字又吐不出,“在办公室呢,我们等回去再……”   “门在关着啊,不是没人能看见吗?”   “可是没锁……”   他修整过没来得及冒头的青茬抵在她唇畔,秋来被戳得痒,干脆把头仰得更深一些,够到了他的嘴唇。   哗啦!   像是春节的烟火一百二十响豪华礼包在脑海中爆炸开,陆离的思维彻底停摆。   门就在这时候开了。   “陆神,你之前叫我修改的BUG我弄得差不多了,你有时——”   小展昭兴高采烈推门愣在当场半秒,又手无足措、若无其事地转身出门去,“……间没时间都没事,我跟组长先运行一下看看。”   陆离头顶的疤已经长好掉痂,剃了好几次的头发刚刚冒出青茬,常戴帽子,也幸好他常戴帽子,把绒线拉下来遮住通红滚烫的耳朵,恼羞成怒责问,“你进门都不会敲门吗?改成什么样了?”   “我想了想这个版本还是不太完善,我再跟大伙儿讨论讨论,您先继续忙,我……”小展昭忙着脱身,又被陆离唤住。   “滚回来,你当我办公室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英俊的眉眼冷肃,一副正人君子的假模假样背起手,“我现在就去看。”   重新切换回到工作模式了。   秋来舔了舔嘴唇,遗憾地叹口气,躲回自己的座位里,继续看题。   小展昭听了近半个小时训斥,低眉耷眼挨到陆离回办公室,脸上的委屈才一扫而光,红光满面精神得吓人,抑扬顿挫同众位技术大佬爆料:“你们猜,我刚刚在办公室里撞见了什么!”   临近下班,大家忙着收尾,都不是很想接他的茬儿。   “问我嘛问我嘛!”他的倾吐欲得不到满足,急得拍手,“你们怎么都不想知道!”   有人烦的不行,终于从电脑间抽空敷衍捧哏,“好想知道你看见了什么哦,快说说看。”   “我现在宣布,我们微风23年来矢志不渝母胎SOIO的钢铁直男陆神,他刚恋爱曝光了!我小展昭要把这头条卖两百万!烟雾弹放了那么多次,终于让我抓到了,他们居然在接吻!”小展昭激动不已。   “你这过时的新闻真的会有人买吗?”有人斜睨他,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上次大佬公布恋情时候你回老家相亲去了。”   晴空一道霹雳袭来,砸得小展昭摇摇晃晃,“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回来这么久也没有人跟我说过!”   “就他师妹第一次来工作室的时候啊,你不知道陆神他多贼,大家平时该讲的不该讲的都在群里说了,他一直埋伏,就那天忽然跳出来,说群里禁止讨论她女朋友,好不容易拉齐人的群,又只能废了。你说他怎么就这么乐此不疲喜欢打入员工的底层生活呢,就算是非要看,那就别出声把自己藏好啊……”   “他还说了什么?”   “其他也就没了,不过我知道现在Q大论坛有曝光他们甜美恋爱的热楼,你可以借个马甲混进去去看看,这不是考试周吗,陆神天天送她去学校。那些人抓拍也太有神韵了,咱们工作室现在下班闲得没事都是去追更连续剧的。”   小展昭不想听,小展昭只想静静。 第115章   考试周横跨元旦,直到周五才考最后一门大物。   卷子实在太难,原本计划两个小时的考试时间,考完全场居然没有一个人写完卷子,老师先是延时一个小时,再无奈延时一个小时,教务催了又催,直到中午十二点半堪堪结束,阶梯教室剩下的学生虚脱般走出考场。   “天哪,考试前问李教授难度,他居然敢说出的送分题,是我们都给他送分吧!”   “考前划个重点,然后全考非重点,他对自己的讲课水平好自信,怕达不到挂科指标?教授这操作简直了”   ……   随着人流涌出教室,廖雪跟大伙一起抱怨完,扭头问秋来:“秋来你答全了没有?我看你一直在算,卷子都写满了。”   “交卷的时候勉强写完。”秋来没撒谎,她确实是到卷子收到面前才刚落笔。   大物刚好是最她课逃最多的弱项,老师平日上课几乎不点名,谁料期末忽然发这么个大招,也还好她考前跟着陆离复习,一页一页翻了课本。她和许多剩下实在写不出来的题走出考场的学生不一样,只要有时间,许秋来就还能回忆和思考,奋战到最后一秒。   也幸好考试延时,不然她真的很难保证绩点。   许秋来庆幸完,忽然猛地想起来,她出发前把考试时间跟陆离通报了,便没带手机,这会儿考试延迟,他打不通电话,不会已经在学校等一上午了吧?   探头往窗户外一看,她吓得差点跳起来,匆匆与廖雪说了再见,斜背着包挤出教室,一口气跑下楼,远远隔着马路在对面楼下瞧见陆离。   他的寸板黑色毛线帽外又戴了卫衣连帽衫,风衣围巾全副武装裹得严严实实——   躲在华哥后面横着手机打他的坦克游戏。   华哥身形强壮又高大,他环起臂膀,远看立得好似一堵墙,铁塔般替人把从西面吹来的风挡得严严实实,少爷舒服得很。   好吧……   是她想多了,陆离永远不会让自己属于不舒适的状态,她刚刚居然担心冬天的冷风把这个娇嫩的小公主刮走。   陆离才见她就皱眉,“我在这儿玩了十多关,你们考场做卷子也太慢了。”   他雪白挺立的鼻尖冻得发粉,轻薄泛红的眼皮疲懒地耷着,冷着脸的小模样委屈得很。   “我也没料到卷子这么难,下次不让你白等啦。”许秋来从善如流道歉,完了又道:“挂科得重修的,挂一科不推研,大家只想着能多考一会儿都是好的,你要知道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资质,随随便便能学到满绩点……说起来,我也没让你来等我呀,你这么忙,在公司呆着不就好了吗?”   陆离回想了一下,好像是这样,但还是找了个借口,“我想来学校吃饭……”   “你读研三时候回学校都没这么勤,”许秋来毫不留情戳穿,“我那时候一两星期都不一定见你来一次。”   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豪睁着眼睛说瞎话:“我那时候不知道食堂性价比这么高。”   得了吧!许秋来心里狂吐槽。   这个人什么时候在意过性价比,毕竟是开单独服务器给自己玩游戏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的少爷。   陆离公司和Q大路程不远,步行也不过是十几分钟的距离,托这距离的福,两个行程都繁忙至极的人没有成为同城异地恋。   学校里考试较早的院系寒假已经开始,几大食堂稍微松散一些,不再像平时一样挤得慌,许秋来用杯子接来的开水帮陆离随便涮了一下碗碟:“你看吧,过来这么远就为吃个蛋炒饭,多浪费时间,我们也不一定每天黏在一起啊……”   陆离皱眉听着,他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总觉得这逻辑哪里不对,怎么他来学校可怜巴巴等几个小时,反倒还被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我就是想和你吃饭!”陆离的杯子放重了,晃在桌面泼出褐色的一圈巧克力奶,红唇口型冷漠一张一合:“别人想和我吃饭排队我都不愿意去,怎么,你觉得我这算黏人吗?”   这毛炸了待顺的模样,简直和秋甜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许秋来刚考完试,考完如抽丝,虚弱得很,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这会儿眼观鼻鼻观心,求生欲使她安静如鸡。   陆离看她不出声,却越想越生气,“我只是在恋爱里抽出基本的时间成本做维护,你不说付出同等努力,还试图转移矛盾,这个态度非常有问题你知道吗,让我做女友考评只能给你五分,太不走心了,你要是不想和我吃饭,那我现在回公司……”   众目睽睽之下,许秋来哪里敢让他走掉,连忙探身抱紧陆离的腰把人拉回来,掌心捂着他的嘴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点头哈腰朝周围一圈看过来的人抱歉,然后小声在他耳边道:“错了我错了,你肯定饿了,臣妾请您用膳。”   僵持了两秒,陆离大概看她态度实在诚恳,这才勉为其难接过筷子,又盯着她强调,“那你得记得下不为例。”   这就是跟直男界小公主恋爱的感觉了,他能一腔赤忱为爱人付出一切,却并不能细腻地体会女生细腻的脾气和小情绪,也幸好许秋来不是个普通姑娘,她甚至还觉得陆离这样有点可爱。   就像他从前压根感受不到那些女孩们向他暗送秋波、抛媚眼一样,现在他也仍然很难一朝一夕学会这些玄妙又摸不着的东西,可他一旦开始喜欢一个人,就仿佛成了产品设计中对客户要求无有不应的乙方,但凡要求合理,只需要一次性输入指令,以后便会开启人工智能的学习模式,自动化执行。   两人空闲的手在桌子下面牵紧,十指相扣,她拄着下巴注视他吃饭:“少爷,我能申请重新考评KPI吗,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觉得分太低了不利于咱俩情感关怀的维系。”   许秋来随时随地能进入角色扮演。   陆离吃饱,这会儿气消了,咬着吸管思考了一瞬,“谈恋爱得双方贡献分工合作才能提高感情体验和效率,这个精神你领会一下,先写个总结周报oneonone汇报,更改KPI这个提案我看你态度再考虑。”   许秋来把自己手边的《大学物理》啪地敲他头上,“搞半天你都不会看人眼色吗,差不多得了,还顺杆儿爬呢,就算你是CEO,我也不是你员工,还想要周报总结和一对一汇报,不然你试试梦里能不能梦到。”   陆离茫然捂额头,似乎不明白刚刚还眉眼似春风的女友怎么忽然变了颜色,十分委屈:“你觉得哪里不行可以提出合理建议,采不采纳再商量,打人就是你不对了。”   “疼疼疼,”他越捂越不甘心,脱了绒线帽给她看:“你瞧是不是起鼓包了?”   青色的发茬平平整整,许秋来盯半天泛红都没找到一处,只是目光在触及那条刚长好、歪七八扭缝过针的纹路时,还是蛮横帮他揉两下,吹了吹风,一边安慰道:“我一般不动手,你要不说欠打的话,我能没忍住吗?”   =   学生们的寒假开始,警局特案组的追查却陷入了尴尬的僵局,调查主角被保取候审,他们想加快进度,还得等医生那边开出医嘱,人人都清楚这是无良资本家拖延时间的策略,但偏偏因为程序问题,谁都没有解决办法。   警局的气压低了好几天,看守齐进的女警带回来医院的录音,算是这段时间唯一的好消息。   她刚毕业没几年,才调来经侦队,并不清楚混进病房的假医生是谁,当初拿回手机乍一听,只觉得应该是场牵涉甚广的陈年旧案,工作量又要增加了,没想到这段录音在会议上播放时,队长路南峥的脸色当场一变。   直到会议结束,才有人小声跟她解释:“你这次真的拿到猛料了,他们录音里提到的光赫总经理,他的案子三年前是路队和张副一起侦办的,当时说谁把案子办好了谁晋升,你说说,隔了三年,两个人第一次合作,旧案就冒出来了。我觉得张副肯定想找路队茬,他当年被按下去,一直憋着股劲儿呢。”   “到底怎么回事儿,后来呢?你说仔细点儿啊?”   “后来案子到法庭,本来庭审没判几年,可才判下来,那总经理就在监狱里突发急病死了,老婆没几天也在医院跳楼了,这事儿是真惨。路队这些年虽然不说,但是这案子其实一直跟刺儿一样插在他胸口,现在看,路队当年怀疑的真没错,这事儿就是齐进这老狐狸动的手,我们都没怎么查呢,已经浮出来那么多东西,还不知道往下牵涉多少人,这个姓齐的还真是无毒不丈夫啊,媒体当年不是说他俩好兄弟来着……”   女警不大能想通,追问道:“既然都已经进监狱了,为什么非得害死他?他老婆为什么又跳楼了?”   “谁知道隐情呢,我要是知道我就不当警察,做半仙去掐指算就得了。估摸多半还是那总经理手里还捏着什么对齐进不利的把柄吧,齐进不想被拖下水,于是杀人灭口了。至于他老婆……可能是殉情,新闻上说两个人感情好,也可能是病了,资产都抵债,不想拖累孩子。”   “他们还有孩子?多大了?”女警不忍惊呼,“那父母都不在了,他们这怎么活?”   男人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儿,“大的当年好像是念高中,小的就不知道了。唉,世上不幸的人这么多,咱们干警察的不是天天见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啊。”   “话是这么说,但那时不应该好好查查的吗?父母相继不在了,这对两个孩子来说也太残忍了吧?”   “当时家属签了火化同意书,咱们反应过来时候只剩一堆灰了,什么证据也没有,查不了啊。路队当年想资助那俩孩子的,后来听说被总经理的特助领养,带回南方老家去了。”   会议室里,路南峥冷着脸,他一动不动盯着投影仪在墙上投出的光幕,反复播放医院带回来的录音,沉默得像座山。   张副拍拍他的肩膀,“南峥啊,这事儿你真的别太自责了,咱们是经侦队,不是刑警队,这个案子里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结局谁能想到呢,要怪只能怪敌人太狡猾。”   “如果,如果是我们办的案子出了问题呢?”路南峥回头凝视他,“我到现在忘不了他对我喊冤的样子,我办那么多年案,没有人比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刻,他的眼神不像撒谎。如果当年,我们能再放下速度,好好往下查查,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   “当时证据确凿,我们也不能一味相信嫌疑人证词。”   “证据是可以伪造的,你看看现在躺在医院里的齐进,你觉得这事儿他干不出来吗?” 第116章   许秋来的假期,从盯梢开始。   她一直以为那份记录簿复印件送到齐进手上,不说慌乱,他至少应该有所动作,至少想办法找出寄件人解决这一隐患才是。谁料一直盯到他在医院动心脏支架手术前一天,这个人也还是老老实实,不动如山,仿佛当真是单纯从监狱来医院看病的。   齐进心脏的毛病年轻时候听说就有了,手术由心内科主任亲自操刀。许秋来倒是希望手术台上出点意外,最好让老天在手术台上铲除这个人间毒瘤。但她也明白,一仅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心脏置入支架就是个微创小手术,不需要开刀,连麻醉都只打个皮麻而已。   可惜那狱医宋景没有雇主这样好的心理素质,他自收到那信封后,勉强又上了几天班,接下来便焦虑地开始四处奔走,一口气用掉整年的休假。   不能见齐进,季光明那边也没出路,干脆每天去找施方石,毕竟施大律师的事务所就在那儿,跑得了人跑不了庙,他每天守在律所人员进出的地方,对方就算是为了自己,不计代价也要帮他想办法。   这宋景绝对不是个安分角色,他当年能收齐进的钱,违背职业道德眼睛不眨结束一条无辜的生命,现在能反捏着这把柄去钳制所有参与者帮他脱身,达不到他的目的,以后自然也能做出更大胆的威胁。   但另许秋来奇怪的是,齐进明明有一百种方式让这种小人物安静闭嘴,停止上蹿下跳,却没有采取丝毫行动,任凭他在施方石的律所为所欲为。好像真的要在警方那儿扮演一个安分守己的病人,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手术占去了全部的心神。   许秋来想来想去,仿佛也只能用齐进自顾不暇解释,宋景这个人的不可控制性实在太强,怕压得太狠把人逼急了引起弹压,目前也只好任由他蹦跶。   连续一个多星期,又要顾宋景,又得分神注意齐进,许秋来简直觉得自己操着警察的心,干着两班倒狗仔的活儿。   最惨的是她现在还不能用点非常规手段,陆离帮他卖出去的OA系统尾款刚打到卡里还没捂热,就变成经费如流水般哗啦啦淌走了,叫人心疼得滴血,这还是在陆离免费赞助她一个身手不错的女司机前提情况下。   直到第十天,许秋来守了一夜,看着宋景从施方石事务回来后,独自在夜场喝到下半夜,凌晨歪七八扭踏进家门。   调头回家路上,她终于感冒了。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就算来两个大男人估计也顶不住。   北方的冬天下起雪来绝不是开玩笑,即便车内开了暖气,两人一夜还是被冻得发抖,引擎盖上落着薄薄一层积雪,许秋来在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早点。   上车前,还被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撞了一下,早点撒了一地,好在都是装好的饭团和包子,她手忙脚乱捡起来上车,又把倒来的保温暖瓶和保温贴分了一半给陪她整夜的女司机。   坐在副驾驶,调大暖气,咬着包子开始给陆离打电话,他公司昨夜在进行系统升级,灯火通明忙碌到凌晨,这会儿也才刚刚到家,准备睡觉。   熬了一夜,没说上几句,许秋来抱着热水袋窝在羽绒服里,昏昏欲睡的眼皮快要掉下来。   陆离洗过澡,擦着头发,听着许秋来话里的呼吸变重,特想帮她减轻负担,“你现在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回去吃了药就躺着吧,今天先让小卷毛去老贺那儿吃饭,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叫他过来接人去家里玩,让你安静睡一整天。”   谁料许秋来吓得一激灵醒来,睡意全无,她哪里敢劳烦贺教授:“可千万别,秋甜不挑食,三明治夹生菜、豆浆牛奶随便弄点什么都能养活,还是别打扰教授了,与其过去麻烦不如我给楼下王奶奶交点伙食费,让她和小胖一块儿吃,吃完正好写作业……”   陆离不高兴,“你干嘛总把两口子当洪水猛兽,贺教授很和蔼的。”   “我没有怀疑他是个和蔼的人,我是学生,对他有天生的教师光环威压,别的不说,你能想象跟当年法院派来给你上教育课那位,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教导主任家孙女谈恋爱的感觉吗?”   陆离脑海中立刻涌出那地中海主任的脸,隔空打了个寒颤。   许秋来得意,“看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位思考,你就能理解我的心情。”   “你害怕,秋甜又不怕,秋甜跟老贺关系不是挺好吗?他们喜欢秋甜,肯定巴不得带孩子。你要是怕浪费她的假期,书房还有我小时候看的奥数全集……很多珍藏绝版习题册,给她解着玩儿打发时间,她肯定会喜欢的。”   陆离有点儿收藏癖,买支笔都要集齐所有颜色图案买全套。那题册他小时候好不容易买齐,摆上十几年忽然要让给别人写,心里还挺舍不得,但考虑那卷毛的臭孩子到底是秋来妹妹,只得故作大方。   “贺教授辅导围棋也很有一手,再不行就学学组装搭建和编程运行机器人,我七八岁最喜欢玩儿这个,小时候先从Scratch图形化学起,以后进阶到代码编程对拓展逻辑思维很有帮助……”   许秋来:……   “恕我直言,陆神你又开始以己推人,你觉得有趣愉快的童年日常,估计秋甜半个小时都撑不下去就得哭着跑回来,她只是个普通孩子呢,请您让她过得快乐些。”   话是这么说,但陆离都邀请到这份上了也不能再推拒。   秋来到家,把妹妹喊起床,给她梳头发倒牛奶,考片吐司咬嘴里,替她把小书包收拾好背上,然后两姐妹就开始在小区长椅正襟危坐,等贺教授来接人。   “去了认真写作业,千万不能给人添麻烦知道吗?”   秋甜今天白色羽绒服里穿了针织背心,百褶裙和及膝袜,棕栗色的小卷毛难得被打理整齐,安安静静披在背上,这么一打扮,倒是有了点儿许秋来小时候的样子,像她们还没家道中落那会儿。   “我昨天已经在家里写了整天作业了,”秋甜仰头偷撇姐姐,小声嘀咕试探,“今天也不能玩会儿吗?”   “不写也行。”秋来点头,心说正好去体验一下陆离的童年习题套餐。   只是她瞧着秋甜沉甸甸的书包有点儿纳闷,“不想写作业干嘛还背这么多东西,不累吗?我帮你拿回家——”   秋甜立刻蹬着八字腿使劲儿把书包抢回来,往身后一藏,“不重,装了我的宝贝,我要带去的!”   秋甜的宝贝就是她床底下那堆破烂儿,小到幼儿园用过的卷笔刀,还有那些亮晶晶的玻璃珠子跟布熊……乱七八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秋来确实有点儿纳闷:“你跟贺教授关系这么好,连这些宝贝都要跟他分享吗?他凶巴巴的,你不怕吗?”   “才不是,老贺可有意思了,他每次都认真听我说话,你们大人就是喜欢随便给别人贴标签。”秋甜不高兴反驳。   这话乍一听还挺有哲理。   秋来捏捏她的粉嫩的脸颊,再叮嘱,“到了人家里要懂礼貌,别老贺老贺的叫知道吗,辈分都让你给叫乱了,你的熊啊就别拿出来给人看了,实在忍不住,等我下次给你洗洗晾干净再说。”   秋甜稍微有点儿心虚地别开眼。   其实书包里装的并不是她的宝贝,是几大本家庭相册。许多姐姐小时候的照片,上次她跟陆外婆夸吹牛,说秋来小时候长的比一部电影里那个小童星更好看,承诺了要把相册偷渡过去一起看的,从储物间翻了很久才找到。   毕恭毕敬把秋甜和教授一老一小送走,秋来喝掉几大杯热水,埋头一觉睡到十二点,身上出过汗,感冒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总算少了一些。   齐进早上十点才进手术室,现在应该还在病房平躺静养,宋景宿醉回家,按他休假这段时间以来的作息规律及睡眠曲线,吃了饭赶过去,时间应该差不多。秋来翻身下床,放热水打算开始洗个澡,也就在她刚站在淋浴喷头底下,手机一震,来了条新短讯。   ——宋景死了。   发件人是陆离,他刚从警队那边得到消息,立刻通报给秋来。   洗手间的窗子在灯光和热水的氤氲中蒙上一层迷雾,许秋来像是被雷击了,愣在原地,看不清自己的神情。   一切如同回到了原点,简直叫人万念俱灰。   就一会儿,她只松懈了一会儿,只盯漏这一次,一切便已经完全不一样,最重要的嫌犯死了。   =   根据初步调查,警方判断宋景死于自杀,没办法。   首先岸上有他脱下来的鞋,家中抽屉也有封他的亲笔遗书,推测他喝了一夜酒,酒精浓度严重超标,然后在醉生梦死中从护城河跳了下去。   消息来得如此突兀,亲朋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行为。在他们眼中,宋景年轻有为,毕业就考入编制。不愁吃喝,早早在地产涨价前把几套房产握在手中,成功成为地主阶级。   直到他死后人们才发现,原来他们眼中优秀的宋景,在人前人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从很久之前开始,每年在固定的时间飞一趟葡城赌博,家中几套房早已都被悉数抵押,输光了还倒欠外债。   他的工作备忘录里,全是一些戒赌失败,想要剁手指明志,消极又丧气的话。   许秋来赶到现场护城河附近时,天已经快黑了,岸边有警方拉起的警戒线,人刚刚打捞起来,尸体浑身呈青色,还没浮肿。   看着那刽子手最后的模样,许秋来忽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唏嘘。   挣过一笔简单快捷大钱,这经历完全改变了宋景的人生。   他不再甘心拿小额固定辛苦的死工资,放手投机、固执地去追寻那些不属于他的机会,最终落得今天的下场。   这笔出卖灵魂的财产没有让他富起来,反而害他失去了性命。   当然,“自杀”这两个字,许秋来半个标点符号也没有相信。   她凌晨是亲眼盯着人进家门的,走路都踉跄的人,怎么可能又会忽然跑去护城河自杀?   她知道齐进胆大,可万万没想到,他的胆子居然真大到这个地步,居然一步到位把宋景灭口,叫他永远闭嘴!   许秋来身上发凉,忽然想到,这个决定看似冒险,实则却能一次性将证据毁灭,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出现补充,警方就算怀疑,也只能心证。   有一种可能,齐进是知道警方已经通过宋景查到自己头上,所以着急灭口吗?   可警队的进度,他是怎么知道的? 第117章   宋景尸体是被凌晨打捞垃圾的河道清洁工发现的。   老汉靠岸堆垃圾时候,发现了整齐摆在河岸边上的一双皮鞋,好奇心发作,叫来工友几个人在周边打捞了一番。河水并不深,冬天水流缓慢,尸体坠下去便沉底,没花几分钟就被人捞上来,吓得一帮人屁滚尿流报了警。   宋景身上没有外伤,死因确实是溺死,水经肺泡进入他的血液循环,红细胞产生溶血,因释放到血液中的钾离子含量过多导致心脏衰竭最后停搏。他死前将车停在距离河道不远的路旁收费停车位上,天气太冷,凌晨的护城河结了薄冰,他掉下去先是砸碎冰面,又在河水中挣扎浮沉一会儿,才彻底落下去。   也幸亏一帮河道清洁工好奇心发作,不然这么冷的天气,宋景尸体落下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浮上来,届时尸身泡得面目全非,对案件侦查极为不利,这可能也是整个案件中凶手唯一没料到的地方,时隔两个小时便被打捞上来的宋景尸体,解剖前保持了高度完整。   河道每周打捞一次,七点钟后气温升高,稍微出了点太阳,河道清洁工们开始一天的工作时,薄冰已经化了,但这证据却在宋景身上留下来。   这案子和高坠伤有某种共通之处,一般人体自由落体与某种物体发生碰撞产生损伤,警方会根据坠落点高度和特点,人体所受冲力通过各种公式推导出真正死因,他上半身有因和冰面碰撞产生痕迹的尸斑,护城河这段没有设置护栏,在这个并不算非常高的距离,尸斑产生不是下半身,而是上半身,成为警方怀疑他杀的疑点。   当然,和之前的录音一样,仅仅能作为疑点,而不是关键性证据。但至少能将这自杀案的结案时间拖一拖,抽调警力再往深处调查。   宋景的妻子与他是大学同学,长得漂亮,心气高,大学时候追她的人不少,这段日子因为受不了丈夫每天喝得醉醺醺回家,搬回娘家住已经四五天,因此没有见到宋景最后一面,无从得知他自杀的过程,她对丈夫的了解不算一个称职的妻子,甚至直到警方找到她时,才得知自己丈夫欠着那么多外债,家中的房产已经不保。   刑警队调查陷入僵局,警局外,许秋来面无表情远远瞧着那哭哭啼啼被人扶出来宋景妻子。   她在犹豫,犹豫是否将自己手中的证据拿出来。   她跟了宋景一段时间,基本了解他休假之后的作息规律,每天喝到凌晨两点到四点左右回家,睡八九个小时,一起床就去施方石的事务所,守到他们律所下班,然后再接着去喝酒。   昨天凌晨,她在宋景家门口守到他喝得踉踉跄跄进门,行车记录仪将一切都记录下来,按规律,今天喝到四点多,按规律他至少会一觉睡到下午一两点。就算遗书是事先写好的,他也不可能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就清醒过来,并完成自杀计划,包括自驾到护城河边、将车停在收费车位等一系列高难动作。   可证据一旦拿出,势必要牵扯暴露出许秋来自己。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每天跟踪宋景?   东西交出去,警方一旦再往下深查,那封让宋景坐立不安的威胁信,是不是会怀疑到她头上也未可知。   而且警方内部有没有和齐进互通消息的人,她主动站出来,是不是同时也会让齐进察觉到她,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就像许秋来从前每次给自己准备无数加密跳板和堡垒主机隐匿自己一样,她现在同样害怕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   宋景溺水的青色尸体闭上眼睛还历历在目。   齐进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根本缺乏对生命的基本怜悯,挡他者死,倘若真的让他察觉自己今天身陷囹圄是拜许秋来这只蝼蚁所赐,那恐怕她有十条命也不够活。   许秋来一遍一遍逼迫自己去回忆当天凌晨黑夜中的记忆,具体到连什么时候落在自己身上一片雪花,她都试图想起来。   按宋景的死亡时间推导,时间线是非常紧张的。   沿路有监控拍摄到宋景的车子,夜间下雪,监控拍得人面目模糊,警方靠身形大概推断,驾驶人就是宋景本人。但由于许秋来见过他之前回家时候的醉酒神志不清的状态,没有先入为主的概念,觉得这种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车子开得那么稳,还知道等红绿灯,对方一定是清醒状态,除非驾驶座上那个人,就是凶手本人!   很有可能,她凌晨前脚刚走,后脚凶手就到了宋景家中,对方一定是个熟人,而且十分得他信任,否则宋景不会在这疑神疑鬼的关口,还毫无反抗毫无反抗跟着人走。   许秋来皱着眉开始搜索,目睹宋景进家门,她下车、24小时便利店买早点,灌热水袋,然后呢?上车、开暖气……   对了,中间有个男人撞到过她!   她回去时候,当时特意挑了没有布置监控、保安在瞌睡的出口,而她出去时,对方正好进入小区。   那人走得太急,当时差点儿还把她撞倒在湿滑的地面,多亏于许秋来强大的肢体平衡能力才没立刻摔倒,倒是包子撒了一地。   男人凌晨四点钟出现在那个地方,黑衣,戴手套,行色匆匆,本来就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   再一想,他身形和身高都与宋景大概相似,所以,是他吗?   许秋来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好运,居然可能直接和凶手撞上过,她再次闭目捂着脑袋,去细化填充截取这段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但她的记忆能力仅在于视线范围内可见的一切,许秋来搜肠刮肚,想不起来任何关于那个男人脸部的细节,因为她压根儿没去看人脸。   “我真的是第一次讨厌起我这个习惯了。”她痛苦猛灌一大杯水,冲陆离后悔抱怨。   陆离当然懂女朋友在抱怨什么,她是照相机式的记忆,每天冲入脑海的信息实在太多,大脑处理起这些信息量太大,为了避免不必要繁杂信息的干扰,她通常不喜欢去看人脸,也拜这习惯所赐,他们没办法立刻找到那男人了。   说话间,热水喝得有些急,许秋来被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掉眼泪。   换别人,陆离早就叫人家离自己远远去咳,或者自己闪开,生怕人把病原体传染给他,但是许秋来……陆离赶紧给她拍背。   她那天凌晨回家,感冒本来就还没好,又去护城河边看宋景尸体时候被江风一吹,或许是惊惧交加,病得更厉害,这会儿咳得梨花带雨,看上去就病恹恹的,漆黑的眸子也黯淡无光,虚弱又可怜。   陆离正琢磨着要不叫家里再给她炖点儿补汤,许秋来忽然从座位跳下来,“我想起来了!”   许秋来一病,大脑和身体都仿佛后知后觉慢半拍,她仿佛忘了自己还在车上,才起身就碰到车顶,撞得头晕眼花,重量往旁边一倒。眼看就要砸到陆离身上,陆离倒是有时间躲,但又怕自己躲了许秋来真摔坏,只能咬牙闭眼,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撑在原地,接住她。   重量带着冲击如约而至,许秋来再瘦也有四十几公斤,陆离揉着被砸得肿痛的胸腔,虚弱问她,“你怎么冒冒失失的,想起来什么了?”   哦,她的小可怜。   许秋来赶紧道歉,上手帮他揉揉,“我那天撞上他的时候,感觉在大衣上闻到什么味道,就跟像我刚咳嗽流眼泪,当时我也有种闻见别人打韭菜嗝,还像闻到种化学试剂,有想要流眼泪的冲动。”   “我帮你找个人问问。”陆离说罢,当真拿着电话开始打。   “你找谁问呀?”   “我外公跟几个Q大化工院的教授是老朋友,找谁都行,都问问。”   许秋来一听要麻烦教授,赶紧改口:“我就随便说说的,没准凶手单纯来之前早餐吃了个韭菜盒子?别问啦别问啦……”   陆离不为所动,“该用的关系就要用上,否则交朋友有什么用呢?”   许秋来:……   她竟无言以对。   陆离在几个电话中强调:韭菜、流泪这两个词。   得到了十几种答案,挂断通讯,他干脆叫司机调转车头,“我们回Q大一趟。”   “干嘛去?”   “认味道。”   视觉记忆可以在几天甚至几小时之后就淡化,气味记忆却是长久的,普通人对气味的回忆率尚能长达一年后准确到65%,更别提许秋来。因此,当她提出这一点时候,陆离并没有嘲笑她的鼻子对味道的挑剔,而是听进了心里。   实验室里已经摆好几大排试管,根据化学品目录序号排放,许秋来自从高中毕业,就再也没有摸过这些化学课上的东西,在教授和几位师兄师姐众目睽睽之下,她严格按照当年课上教她闻味道的步骤来操作,还是被那位教授嫌弃一脸,“你小心点,手上这瓶打翻我们这实验室今天都不能进人了。”   闻言,许秋来只觉得手更想打摆了。   她辨认了许久,在两支试管之间摇摆不定,最后两支都拿在手上:“我觉得是这两支稀释后的感觉。”   目光转了一圈,落在其中一位师姐手上,赶紧回头告诉陆离,“他当时戴的就是那种手套。”   氯丁橡胶手套,身上有硫醚和氯甲酸乙酯的味道,对方从事化工行业没跑。   从宋景的关系网中去找,身形与他差不多,得他信任,又从事化工行业,许秋来心中几乎立刻便找到了人选。   这个人,就是宋景的亲弟弟宋城!   在金哥那里得知宋景就是杀死他父亲的凶手之初,她就把人家中三代翻得彻彻底底,当然,连宋景美丽的妻子跟他弟弟有一腿这大料也没放过。   宋城他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伪装自杀,可能为情,也可能为钱。但之前那么多年婚外恋持续,他都没动手,许秋来有充分理由怀疑,有人诱惑、或说主导了他。 第118章   摸到方向再去追查,一切便都有迹可循了。   宋城当天是化工厂的夜班,他下半夜擅自离岗,直到早上快交班时才赶回来。   他小心地绕过了化工厂内所有能记录到他活动轨迹的监控,没有人证,却还是被许秋来画一整天时间找到了疏漏。在距离化工厂出口两百米,有处坐落在马路边的宾馆,他们停车场的摄像头角度正对马路。   许秋来仰头盯了摄像头三十秒,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用简单便捷的非常规手段。   站了半晌,她干脆上前跟停车场保安室的老大爷套近乎。眼睛都不眨张口就来了段故事,说自己嫂子给哥哥戴绿帽,被发现之后跟情夫跑了,两个月没回家,两个孩子从早到晚哭着找妈妈,情夫就是对面化工厂的员工……   她绘声绘色跟六十多岁的大爷聊了整整两个小时,大爷听得老泪纵横,擦着鼻涕,终于同意给她看正对马路的监控。   对外的监控摄录的内容是公共场所,不存在泄露宾馆客人信息,大爷便也没多心,只把那段监控调出来。   郊外夜间路过的车辆很少,许秋来将进度条拉到时间点开始查,果然,那个时间段,半个小时工厂内只出来一辆车。   这宾馆的摄像头离得近,清晰度比警方那个稍微强一点儿,至少能让她看出车型,放大清晰再锐化,依稀辨认车牌,镜头最后,他甚至还降下一半车窗弹了弹烟灰。   车是化工厂的公车,所属刚好是宋城的车间,七点钟,他驾驶着那辆白色面包车重新驶入工厂。   这证据来得如此清晰、如此突然,简直叫人幸福得热泪盈眶。   “大爷,视频我能拷一份吗?”   “这……我们规定里没说可以让客人把监控拷走。”大爷犹豫。   “但也没说不可以,对吧,我要的是马路的监控,不是宾馆内部的监控,不影响酒店。”许秋来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您不知道我小侄女有多想妈妈……”   大爷完全没深想“想妈妈”和“拷监控”有什么关系,就觉得这闺女真会哭,太招人疼了,忍不住都想跟着哭,“行行行,你拷吧,就是去了外头,可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   许秋来手脚麻利复制完,千恩万谢走到门口,又降下车窗,敲了敲保安室的窗框,“大爷,有个事我还没跟您说。”   “什么事儿?”   “我说的绿帽哥被人推护城河底下淹死了,您这硬盘里的源文件好好保存,说不准以后警察会亲自过来问你要呢,谢您啦。”   大爷连忙跑出保安室追问,只可惜载着许秋来的车早已经开远。   杀人动机、作案时间、目击证人都齐了,如果许秋来是个警察,办这起案子可以说是一击即中。   可惜她不想暴露自己,犹豫再三,还是没有立刻把证据全部抛出去,只敢搜肠刮肚、拐弯抹角儿一点儿一点往外递,叫警方自己找着蛛丝马迹。   首先把宋城睡嫂子的猛料一传十,十传百。人类的本质是传声筒,传到双方同事街坊耳熟能详,各种阴谋论都不用许秋来编造,便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来,传得神乎其神,有的版本几乎要接近真相了。   唯一令她欣慰的就是,这届警察办案能力还行,眼力也不错,没多久就找上了宋城,将他拘留审问。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齐进那样的心理素质,嫌疑人们的每次回答、每个微表情都会被录下来供警方反复琢磨,普通罪犯在审讯室长时间、高强度,层出不穷话术的审讯下,不可能保证自己不慌乱、不犯错,更遑论宋城这样的非专业人士。   案发前宋城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经是个穷光蛋,杀了他还是无法将那些财产据为己有,如今和嫂子的事情也被曝光,那个狼心狗肺的女人直接和他断了往来。   没出一个星期,宋城彻底崩溃,很快在审讯室的强灯里、刑警们车轮战的拷问下供述出自己的罪行。是他亲手将醉酒的哥哥从岸边扔进护城河,然后开着单位的车原封赶回厂里交早班。   “不是我想杀他,我之前从没想过要杀他,有人告诉我杀了我哥哥给我三百万。”宋城在监控中痛哭流涕,“他才是主犯,我就是一时被蒙蔽了,怎么做都是他告诉我的,我哪里有这么周全……”   自杀变他杀,到了这一步,竟然又冒出个幕后主使,放在皇城根脚下老百姓们眼中,这一波三折的情节可真是个值得茶余饭后提一提的案子,然而在警方眼里,案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那你说,是谁指使你?”   监控后的刑警们屏住呼吸,等他吐出那个所有人心知肚明的名字。   宋城却道:“我哥得罪的一个律师,他不知道为什么,不上班天天去蹲守在人家事务所,打扰人家做生意,这不是我的错,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他供出来的主使是施方石。   的确,这段日子施方石受宋城影响的不轻,宋景手机通讯录里,每天至少有打给施律师的十几通电话,这对一个工作极度繁忙的大律来说,已经算是严重威胁影响工作生活了。   反之,齐进和宋景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往来,当年许父的案子已经落定,除了那段还不知道能不能被法庭采纳的监控录音,警方找不出任何证据。两人之间没有直接冲突,他们的预设也就无法成立,何况齐进保取候审之后,一直在医院被看守,案发当天还进行了心脏支架手术,若说谁的嫌疑比较大,那自然是施方石。   =   审讯结果才出来,许秋来已经拐弯抹角从女警那边探听到消息。   她和警方的思路不一样,才听这供词便立刻明白,施方石现在的处境,就像上次的肇事逃逸案中的李助理,又一次成为被齐进抛出来的挡箭牌了。   许秋来看人很准,而且比警方更有优势的是,她曾与施方石打过很久交道。她很清楚,这个人爱惜羽毛,谨小慎微,就算宋景捏着他的把柄,但他可不是一个会轻易让自己背上人命的人。   宋景被谋杀不可能是他指使的。   让她最难理解的点在于,施方石身处律师行业干了几十年,人脉根深蒂固,他本身就是只老狐狸,可不像李助理那样好栽赃。何况他一直做启辰的法律顾问,掌握齐进致命的把柄不知凡几,齐进这样挥刀斩臂,背弃盟友,就不怕遭到施方石的反噬吗?   许秋来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她就是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慌,总觉得哪里被遗漏了。   她在客厅反复踱步,盯着秋甜写了会儿作业。   “姐,你不要走来走去,我在做鸡兔同笼呢,这样晃得我眼睛晕,都不会做了。”秋甜咬着笔头抱怨。   “解不出来就直说,你就是人蠢怪刀钝,虚不虚伪,”许秋来瞪她,伸手指着她写错的步骤:“这道等式擦掉,重算。”   秋甜小脸一红,飞也似地把本子移朝一边,左掌心挡着橡皮擦悄悄活动:“什么嘛,你不是思考问题吗,怎么还偷看人家作业本。”   “小样儿,我有你这么大时候,都是一边看电视一边解三元二次方程组的。”秋来揪一下她的小辫子警告:“认真写,别走神儿,写完我要检查的。”   =   教育完秋甜,许秋来重新理了理思路,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来。   不知道施方石此刻的通讯有没有被警方监听,许秋来手指在手机键盘上犹豫片刻,打给律所前台:“您好,请问施律师今天在事务所吗?我有些问题想向他咨询一下。”   前台小姐的声音比她更甜美,“抱歉,施律师有事出去了,有问题要咨询的话,建议您先预约哦,您是——”   许多时候,前台嘴巴里是听不到实话的,许秋来直接挂了电话。   打开电脑,她登录了一个许久没用的OA账号。这账号是她曾经copy了一位曾在施方石律所任职的女助理资料建的,用来打入事务所的内部群,当时随手一加,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这是个工作群,群里除了转发一些文档和资料,都在讨论公事。   施方石早上八点曾在群里叫另一位律师准备举证环节的法律逻辑链,又叫自己助手将第二天开庭的证据关键内容标注好,做好相关观点索引,之后便没有再发言。   之后助理将准备好的东西上传,征询施方石的意见,但几个小时过去,还没有得到他的答复。   许秋来试探般在群里发言——   【我有些急事想请教施律师,他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打不通,有人知道他其他联系方式吗?】   资料的主人是个美女,群成员们瞧见这许久没发过言的“前同事”,纷纷热情地寒暄,几句过后才有人答:【施律今天没来事务所,我有他家座机,我五分钟前拨过一次,没打通。】   【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吗?】   【施律没有交代。】   许秋来觉得事情似乎更不妙了。这些大律能有今天的名气,都不是浪得虚名,不说24小时开机,不可能工作日无缘无故联系不上。她匆匆起身,在玄关换鞋,抱上大衣,叮嘱秋甜:“一会儿自己去小胖家吃饭,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她知道施方石所有住宅的位置,靠近三环有一套,是全家人住的,靠近事务所有套公寓,是工作太紧张休息时候住。   根据他最近的工作日程,许秋来推测他就在律所那套公寓。   车开往公寓的途中,她用施方石最后在群里的留言IP精准定位,位置显示万禾公寓,和她猜测的差不多。   司机在附近卖场的公众停车位等她,进公寓时,许秋来没有走电梯,而是沿着监控拍不到的死角,上到八楼,站在施方石家门口。   来的路上,她心中其实有过种种猜测和设想。   她不知道这道门打开,结果会不会和她的想象背道而驰,但许秋来犹豫许久,指尖还是在门铃上按下去。   施方石如今也是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在警方找到他之前,她必须说服他跟自己合作。   一声又一声门铃过去,没有人来开门。   许秋来又看了一眼IPAD上显示的地址,确认上面的定位没有出错。   施方石没有把手机带在身边?   这种可能在现代人身上实在太小了,她盯着门上那把密码锁,打开手机手电筒,蹲身侧光看了一下键面。这公寓装修得早了,这种老式的密码锁,加之她熟知施方石的大多数信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开。   可开不开呢?   许秋来犹豫了一分钟,转身走到楼梯口,脚步顿住,还是又折回来。   她心中已经进行完一场战斗。   事从权急,许秋来的第六感一想很少出错,最后一次……她不想像宋景的事一样,再一次错过机会。   密码还是六位,有三个按键已经模糊。   许秋来瞧一眼,简单组合,便带上手套直接输入施方石女儿的生日。   甚至没不用输入第二次,滴声过后,她压下门把手,公寓门被打开,一个大约九十平米现代简约风的客厅展现在她面前。   茶几上,一支黑色手机正在震动响铃。   许秋来走到跟前一看,是事务所助理打来的,屏幕熄灭后,显示十五通未接来电。   人真的不在吗?   许秋来环顾四周,她失望之极,正要离开房间,走过玄关,在半掩的书房门后,瞧见了一道躺在地上的男人背影。 第119章   许秋来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可以布满那么多密密麻麻叠加的红疹,从面部到颈部、到衬衫被抓开的胸口和手腕,他胸口剧烈起伏,紧闭双眼双眼的脸已经红肿得辨不出面目,喉咙粗壮像是扼住,只从其间溢出一种动物濒死前无意义的嘶鸣,可怕得像是电影里的异形。   触目惊心。   许秋来感觉胸口不适至极,她紧张到只想呕吐。整整呆滞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地上的人是谁,眼前在发生什么事。   这是施方石。   除了攥紧的拳头,他像是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皮肤遍布风团疹,急性喉水肿,几近窒息,许秋来没怎么花力气就判断出他的症状,过敏性休克。   施方石对花生过敏,是他的家人朋友、包括事务所同事都周所周知的事情,许秋来当然也不例外。   这肯定不是一个意外,但她没有时间去考虑施方石是通过什么方式一个人、在自己的家中,摄入如此致命的过敏原,她花了短暂的时间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四下寻找座机,开始拨数字键盘,1、2——   拨到第三个数字,她指尖顿住,半晌没把0按下去。   因为许秋来发现自己的指尖在颤,在此前,无论参加全国比赛,还是入侵国内最顶尖的互联网巨头防御,许秋来敲键盘的手不曾这样剧烈地颤抖过,她从小身上就有种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优秀将领潜质。   二十几年的人生,许秋来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生命的火光渐次在眼前熄灭,是这样的情形。   这个数字拨出去,她必须得承担一切后果——   她得向警方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是怎么进到公寓来的。如果施方石死了,她会成为杀人嫌犯,连杀人动机都有了,她不忿律师打输了父亲的官司。   她会暴露自己的身份、目标、企图,三年来步步为营精心为复仇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化成泡影。   反之,如果她现在放下手机,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擦干净自己的足迹,悄无声息离开,这件事将与她毫无关系,她可以继续做自己的名校学生,光明坦途。最恨的仇人已经在兵不刃血中被人解决。   反正监控没有拍到她,没人会知道她来过这里。   一边是仇人流逝的生命,一边是她自己押入赌局的人生,抉择如此艰难,她竟不知道该作何选择。   许多人的面孔渐次在她面前闪现,她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父亲目光凝重告诫她:“秋来,爸爸只希望你一生能光明磊落,做个大方坦荡的人。”   想起那时候陆离望向她黯淡下来的目光,和说完“祝你成功”之后,不再回头与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许秋来以为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但其实所有的思考只在电光火石间,这个数字终究按了下去。   她冷静在电话中报出公寓地址、门牌号,还有施方石必要的基本信息,以及发病症状。   “我们的救护车已经派出,赶到大概需要二十分钟,请您不要慌张。”   急诊科医生询问她,“患者从发病到现在大概多久了?”   “不清楚,我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休克了。”   “看他口腔气道里有没有异物残留,阻断过敏源,患者有过敏史的话,或许会在家中准备脱敏针,您快找一找。”   许秋来没怎么费力就在冰箱里翻到几支EpiPens,他这种日进斗金的黑心律师,果然珍爱性命得很。   按照医生的叮嘱冲洗男人的口腔,又将肾上腺素推入大腿外侧皮下注射,然而针剂下去许久,施方石的症状却并没有如医生所说好转。   医生还在思索是不是病情诊断出了问题,许秋来猛地想到什么,她手忙脚乱捡起那针剂盒子的背部,目光搜索到Exp有效期那栏——   针剂过期了。   果然,这不是意外,从一开始,这就是场谋杀。   她终于明白自己最初的思索缺失了哪一环。   施方石会死。只要他死了,一切也就都终结了,死人可以揽下所有的罪与恶。不论他生前是多么风光体面、舌灿莲花的律师,死去的亡魂无法为自己辩护。   她以为,在那么多人丢掉性命之后,齐进多少会有所顾忌,但是她错了,他顾忌的点只在于,为这些人设计的死法还不够精妙。倘若她今天没有闯进来,他的谋杀便成功了,这比宋景的死法更加天衣无缝,没有人能找出证据。   届时,齐进会在24楼的医院顶层,为自己倒一杯红酒,庆祝案件失去了最后的知情人,只要将大把的钱撒出去,一堆顶级律师会迫不及待,千方百计找出法律漏洞,运用最完美的辩护逻辑,为他脱罪。   许秋来打了个冷颤,她失魂落魄扔开针管,对着电话那端道:“储存的肾上腺素过期了,没有用,你们还有多久到?他已经撑不住了。”   “十分钟。”   十分钟,多么漫长啊。   男人胸口的起伏变得微弱,喉咙里的鸣音也渐渐消失。   施方石快死了。   “他现在听不到呼吸了。”许秋来向医生通报。   医生被年轻女孩颓丧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别急!我们在尽力赶来,你学过心肺复苏吗?就算没学过也没关系,你现在保持通话畅通,照着我的指示来急救。”   许秋来不是医学生,不是十项全能,平日再好的心理素质,到此刻,她只是一个普通还没过二十岁生日的年轻人,她很清楚,有效抢救时间很短,不到几分钟,错过这黄金时间,男人的魂魄将永远在这世间消散。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和她学校课外科普PPT教过简单的急救技术没有区别,每个字在许秋来脑海中都记得清清楚楚,方法她都懂,却从未实际操作过,哪怕一次。   心外按压看起来简单,事实上不说普通人,许多医生甚至在整个职业生涯都没有碰到过这样的紧急情况,许多时候空使一身力气,心脏并没有恢复规律搏动,可能她就算动手了,也不能逆转一切,把这个人救活。   现在走……也许还来得及。   许秋来只觉得头和耳朵嗡嗡的,胸口发闷喘不过气。她努力呼吸,凝视着地上那个人,攥紧拳头,一步步倒退,背脊抵在书房冰冷的墙。尽管这个人是她的仇人,但此刻,许秋来并没有感到一种大仇得报的愉悦和快感。   她沮丧顺着墙蹲下来,只觉得自己好似不论做出多少努力,冥冥之中却还是被命运将一切拉回原地。   她失望、灰心……也恐惧。   直到——   几条新的信息接连跃入她的手机界面。   是陆离发来的,快到下班时间了,他隔着屏幕抱怨,【我刚刚放了工所有员工鸽子,他们加班,我跟你吃饭,你今天再敢鸽我,就真的过分了。】   【我们去哪里吃午饭?】   没两三秒,大抵迟迟得不到许秋来的回复,陆离气鼓鼓拧眉,【所以说恋爱就是经济学中的边际效用递减,你变了。】   【你干嘛不回,不会真的又反悔了吧,许秋来,你反思一下,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许秋来一字一句在键盘打上回复:【对不起栗栗,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鸽你。】   她发送成功后便将手机关闭到静音,座机也打开扩音扔在一旁地毯上,脱掉羽绒服。   她真正最初决定的时候,手便不再颤抖了,一步一步,按着医生话筒里的指示,回忆从前拓展培训PPT上各种强调的非专业初学者的急救误区,开始胸外按压。   许秋来的心跳如擂鼓,耳朵嗡鸣,与手上的动作形成连贯的频率。   每分钟100次,下压深度是5到6cm。   胸外按压是极其考验体力的,尽管许秋来能轻松跑完半马,身体耐力已经比普通女生好许多,但八九分钟过后,她还是能感觉到力气在从自己体内流逝,也许是精神高度紧张的缘故,汗水将她的视线模糊,但她并没有时间擦拭。   许秋来想问问医生到底什么时候来,但到底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对着扩音的座机话筒发问。   她耳边的鸣音连成一线,世界寂静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穿制服的医生将她扶到一边,接替她的工作,将施方石扶上救护车,许秋来才大口地喘起粗气。   医生给男人注射了针剂,又快速用针头做了环甲膜穿刺解决急性喉水肿带来的呼吸道阻塞。   许秋来戴上口罩和连帽衫跟上救护车,她的视线在楼下张望的每个居民身上扫过,她知道,那些人中间一定有齐进派来确认施方石死讯的人,虽然她并不清楚那个人是谁。   上车之后,她也全神贯注盯着医生进行的所有步骤,生怕在她看不到的某一个细节里,人就出了问题。   既然赌上一切,她决不允许自己的决定出半点意外。   施方石的妻子只不过在半个小时后便赶到医院,她焦急茫然的目光落到手术室外那个年轻女孩儿的身上。   乍一看到人,女人心中闪过一瞬怀疑女孩与丈夫的关系的念头,但到下一秒钟,还是感激占据了上风,她擦着眼泪连声道谢,直到许秋来在她面前,摘下了自己的口罩。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望着那熟悉的眉眼,唇形滞住,半晌嗓子里才挤出话来:“你是——”   “秋来?”   丈夫更早的时候是光赫的首席法律顾问,她认识许秋来,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熟悉。   十六七岁的少女生来已经站在云端,她眼睛很亮,点着一簇骄傲而肆意的火光,青涩美丽的眉眼,已经隐隐可窥见长成后的光芒四射。   许氏夫妇视若珍宝,她本人更是圈子同龄人中出了名的早慧聪明,学什么都游刃有余,若非一双父母拘着想给孩子无忧无虑没有压力的人生,现在恐怕早已在哪所顶尖名校学成毕业。   只是这对夫妻的期待到底没有达成,便相继撒手人寰,三四年过去,她也早早习惯了只在回忆中惋惜这惊才绝艳的妙人不知流落在哪个地方,万万没想到,她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曾经一尘不染的白袜和昂贵的小羊皮鞋连同少女的娇俏已经打包扔在过去,眼前的她身形瘦削颀长、纤细,从头到尾朴素廉价的衣服没能掩盖她的气质,反成装点。女孩亭亭立在眼前,沉静、冷清,遗世独立,她的眉眼一掀,便是幅浓墨重彩的水粉画。   三年过去,什么都变了。从前光芒四射顶级昂贵的朱丽叶玫瑰不再是一朵温室里的花儿。   也许唯一没变的,只有黑沉的眼睛里那簇不灭的光火。   她比过去更执着、更坚毅。 第120章   施方石在急救后恢复心跳,但并没有立刻醒过来。   他缺氧的时间过长,坏死的脑细胞出现水肿引发脑疝,出现意识障碍昏迷不醒。身体倒是还对外界刺激有反应,血压也正常,医生说人是救回来了,但大脑的神经恢复过程很慢,他们也不能具体判断患者醒来的具体时间。   施方石妻子倒是有危机意识,在赶到医院之前,她第一时间报了警。   施方石近年因肺不好开始戒烟,但当律师压力太大,没有烟草提神和缓解焦虑,确实很难支撑漫长的工作,过渡期他便用吃糖做戒断代替品。过敏便是因为误食了公寓茶盘里超市购买回来的散装零食,一颗配料含花生的牛奶软糖。   “……警官,我丈夫他明知道自己花生过敏,不可能吃花生糖,我平日买东西都很小心,家里也从来不会有含花生的食物。”   “糖是你买的,你确认在买那堆糖时候,没有混淆或手误抓错,每一颗都仔细确认配料表了吗?”   “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女人停顿,转而又道:“警官您知道,做我丈夫这行会得罪不少人,这绝不是一起普通的过敏。”   “你注意到你丈夫近来有自杀的倾向吗?”   “绝对没有!我丈夫不可能自杀。”   “你可能还不清楚,你丈夫被指控主导一起谋杀案,事故发生之前,我们警方刚打算拘捕他进行调查。”   “这不可能啊……”   还是一样的回答,女人话中强撑,音调已经没有了刚刚的强硬。   警方带来的消息恍若一道晴空霹雳,接二连三的突发意外息把她的身躯压得摇摇欲坠。   =   警察封锁了案发公寓,许秋来作为第一个进入公寓的人,当然不例外被调查盘问。   她只一股脑把事情都往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那个人身上推。   施方石是她已逝世父亲的故交,会面是早早约好的时间,她只是按照约定到达公寓,打不通电话开门进入,发现他出了意外。   做笔录的女警警惕抬头看了她一眼,“按施方石妻子的说法,她此前没有听丈夫提起过和你见面,何况你们已经多年没有往来了。为什么会突然约见?”   “当然有事才见面,他说要转交我一些从前的东西。”   女警皱眉追问:“转交什么东西?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把公寓密码告诉你?”   一边是已婚的成功中年男士,一边是年轻貌美的侄辈女孩儿,见面不在约在公众场合,不在家中,而是独处的公寓,这本身确实有一些惹人遐想的空间。   白炽灯的光线映得女孩的皮肤越发冷然雪白,许秋来并没有被女警问题轻辱动怒,神色仍旧平静无波。也只有细看,才会发现那秋波眉尾的弧线挑起微毫。她抬头直视对面的眼睛:“地点是他定的,东西是关于我父亲的,具体到底是什么,很遗憾,您或许得等他醒来亲自问问他才能清楚了,因为我也不知道。”   “至于公寓密码,八年前他女儿出生时候就用他女儿的农历生日做开机密码了,他找我帮忙恢复过文件,所以我有印象。”   这许秋来确实没撒谎,只不过施方石找的对象不是她,是光赫当时的技术而已,她当时不过十岁出头,泡在架构组玩电脑学东西,随便听了一耳朵。   “八年过去了你还记得——”就问到这儿,有人忽然推门进来,附耳在女警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听罢,她的神色明显缓和一些。   施妻那边的证词和调查显示,许秋来没有撒谎,她今年不到二十岁,在Q大计算机就读大二,已逝世的生父是光赫创始人,生母是Q大数学系教授,而施方始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聘为光赫的首席法律顾问,还帮许父做了他生前最后一次辩护,两家从前关系不错。   许秋来家学渊源,天赋异禀,之前屡次帮助警方破案,也算侧面解释了她话里一两个并不能直接令人信服的点。   她放缓口气,“你也是名校高材生,不知道未经主人同意进入公寓,是非法入侵他人住宅吗?”   “第一,是他约我的,我每天都很忙,为了赴约放了男朋友鸽子,结果他放我鸽子,电话打不通,事务所没人影。我觉得生气,就随便试试,也没想到门就这么开了。第二,门开了之后我本来没打算进去,但是听见了人咳嗽喘气。第三,如果不是我碰巧撞见,他这么死在里面没人会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妻子会感谢我的莽撞救了她丈夫的命,这便不构成非法入侵了。”   这么一说竟然还怪有道理的,警察竟无言以对,观察许久,她判断许秋来理直气壮的样子不像撒谎,但还是问出最后一个疑点。“你上楼为什么不乘电梯直达,而要避开监控摄像走楼梯?”   “我上楼的时候三部电梯都要等,八楼又不是很高的楼层。”   “可一般女孩儿会选择等电梯吧?”   许秋来似笑非笑看着她,“姐姐,你可能我不清楚,我们学校有项传统文化,叫无体育不Q大。我个人在校时候每周参加两次3000米阳光长跑,跑过全马,我平时不穿高跟鞋也不化妆,只会觉得到八楼这点儿运动量太少了。”   秋来的话半真半假,细节大多建立在真实基础上。她今天确实和陆离约过吃饭,对方也给她发了短信作证明,而且她进门时候确实看到三部电梯都在运行状态。   话问到这儿,女警最初所有的疑点被打消,为自己的严厉抱歉,还亲自将她送出门,叮嘱她有什么发现随时可以通知警方,回来做笔录。   走出公安局,许秋来长长舒一口气。   天色已经很晚了,城市被灯火点亮,但那一盏盏晕开的明亮火光并没有带来温度,夜风刮过,还是冷得要命。她像被冻得泄了气的皮球,在公交站牌边蹲了两分钟,四肢才重新蓄积力量,直起身子。   公交车进站,许秋来并没有急着走。   她知道施方石的妻子还在里面,回首看向公安局的大门,又等了一二十分钟,才等到人出来。   一见那车,她立刻放下捂着双臂的手,停止哆嗦,挺直脊背,头颅重新骄傲而高昂,她将车拦下,开门坐进副驾驶。   “秋来,你——”   “如果你还想施方石活下来,现在就闭嘴,配合我。”许秋来目视前方并不看她。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老施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不要像个复读机一样只知道问问题,你作为妻子到今天还对你丈夫的事情一无所知,就是因为每每遇到事情你只会动嘴发问,而不是用脑子思考。”   女人被许秋来一击戳中,想起警察那番话,眼泪瞬间又止不住了:“我家老施……他真的杀人了吗?”   “虽然他不见得清白,倒还没有到亲手杀人的地步。”许秋来安抚完她,画风一转:“但如果对方今天灭口成功了,他未来面临的指控还不止杀人一项,所以说,如果他不能醒来为自己辩白,你现在住的房子花的钞票,很可能全部都可能在以后被法院冻结、罚款、赔偿。”   女人惊恐地瞪起眼睛,“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你的男人在帮齐进做什么事你不清楚吗?”许秋来撇她一眼,抱起手,“放心,在揭露真相,还所有人清白这一点上,我们目的是一样的,不然今天我明明可以袖手旁观,为什么要把自己牵扯进来救他?”   女人不知道她该不该相信眼前的女孩儿,但许秋来确实天生有种令人信服的领袖气质,她如此束手无措慌乱的时候,脑海里居然能清晰记得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齐进不是简单人物,她知道,丈夫许多次回家字里行间抱怨,也曾将那个人骂得狗血淋头。而且齐进被带走调查,却没有联系老施,丈夫这个启辰首席法律顾问的位置已经名存实亡,他近来越来越焦虑,愁眉不展,也正是因为和齐进关系破裂吧?   许秋来把事情一点明,那些令她疑惑的细节仿佛便一瞬间都穿上了,而且许秋来说得对,就算因为从前的事情,自己内心还有这一点疑虑,但她实打实救了老施的命,这点没错,医生当时也说,再抢救晚一些,人真的就不在了。   许秋来等她考虑清楚,才开始发号施令:“你现在给医院打电话,把人转移去家谁也找不到的私立医院安置起来,否则谁也不能保证你丈夫他能安然活到苏醒的时候。”   女人犹豫着拨下号码。   许秋来又问,“你知道怎么跟医护交代吧?”   “知道,”女人咬牙:“我会交代好,告诉他们如果外面有人问,就说抢救不及时,老施脑细胞坏死,有可能永远是植物人醒不过来了,我转到其他医院碰碰运气。”   =   路南峥从经侦队赶到分局时候,人已经走了。   他急切追问,“就许家那孩子,跟养父母改名了吗?孩子现在叫什么名字?过得怎么样?”   “我看记录上没有曾用名,就叫许秋来。她户口已经独立出来了,户口本底下就只有一个七岁的妹妹。您放心路队,好着呢,现在在Q大上学,和她妈妈当年一样,人也挺精神的,还交男朋友了,看起来过得还行。”   “咦,这名字不多见啊,怎么怪耳熟的……”跟在路南峥身边特案组的小警察疑惑地抓了抓头皮,脑中灵光乍现,“Q大,哦!就是上次抓捕金哥团伙,救了眉姐的那个人吧!她不是帮了咱们挺大忙的吗?好巧!路队你白找了,这么久,人家就呆在你眼皮子底下呢,哈哈哈……”   话是如此,路南峥最后还是叫人帮忙把分局监控调出来,盯了一会儿,终于将那女孩的眉眼和当年用仇恨的眼神怒视他的小小少女重合在一起。   竟然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路南峥知道这事实,久久不能回神。他几年前只和许秋来见过一次,许秋来帮警方破案,也全是凌眉和其他人在接触,仅有的几次擦肩而过,他确实没能把那眉眼间的几分熟悉感和许秋来联系上。   中间但凡他多关注一点,说不定早就认出来了。   路南峥有些后悔,又似乎想起什么,疑惑道:“是她把施方石救了?”   “是啊,她拨了120,就按医生电话里的急救步骤,愣是把人救过来了。”   “也还好这人救过来了,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不醒,这案子的线索又卡在这了。”小警察暗叹。   路南峥却似乎若有所思,他回身叮嘱:“笔录内容和监控不要随便给人调阅,特案组也不行,这事儿就我们几个知道,别人问别提是谁把人救了,就说他昏迷前自己打的120。”   “路队,您怀疑施方石这事儿是谋杀未遂?”   “哪有那么多巧合,别忘了申振和他的助理,就是差不多的套路,那个人之前如果不是一直被看守在拘留所,现在恐怕也和这律师一样的下场。”   “那为什么咱们连自己人也防?”   因为他发现齐进的消息总是特别灵通,每每赶在警方之前一步,把事情处理干净。如果许秋来牵涉进案子的消息走漏,不管她在其间发挥了多大作用,恐怕都要被齐进那疑神疑鬼的主盯上。   路南峥撇他一眼,没有细说,“不是防,查清楚再公布也不迟。” 第121章   临近年关,最值得许秋来欣慰的消息,就是齐进手术结束,身体条件达到标准后不久,便被特案组紧锣密鼓重新被带回了看守所继续审讯。   好事是不用再时刻盯着齐进,秋来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坏事是,施方石仍然在昏迷中,这点叫人心急如焚。   那私立医院的医生说片子显示他身体呈好转迹象,但许秋来瞧着,这个人并没有想醒的意思,她去看过几次,趁护士不备悄悄掐过他两下,人躺得像个死猪。   许秋来也曾打着还他清白的借口,在施方石妻子的带领下,正大光明到他家中和办公室搜索过几次,这个人手中肯定握着些什么,但老狐狸始终是老狐狸,他不知把那些东西藏在哪里,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他一天不醒来,便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将齐进定罪。   =   皇城根儿脚下的谚语说,腊七腊八,冻死寒鸦。   天气虽是转冷了,城市的氛围却热闹起来,大街小巷挂红色广告牌,卖年货,处处洋溢着过年喜庆的滋味儿。   许秋来日常忙碌得很,但还是打算拨冗花一天时间,带秋甜四处逛逛买点儿年货,四处送送。   两姐妹受到的帮助挺多,许秋来不是一个纯善的人,但知恩图报的品质还勉强具备。远的不讲,楼下王川辰奶奶对她们俩多好啊,还有这段时间天天让秋甜过去蹭饭的贺教授两口子也得送……   秋来手里如今有近十万块的积蓄,排除前段时间那种意外情况,节省点儿的话,也还够用很长一段日子。   她正计划着礼物,陆离便来了,自告奋勇要陪她去买东西。   秋来敬谢不敏。   带秋甜去都还有卖萌砍价的用途,带陆离不是多了一个大累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她还得时时分神这宝贝疙瘩是不是被挤丢了,有没有被阿姨大妈们压瘪,有没有又被踩鞋……   但这么说仿佛太伤人了,于是秋来婉拒:“你不是讨厌人多的地方吗,那边人特别多。”   “早高峰地铁我都坐过了,世上还会有比地铁更挤的地方?”   “……有的,那就是春节的集会、市场和火车站。”   陆离在这方面恍如一只涉世未深的小鸡仔,对许秋来投去怀疑的视线。他深深觉得以高峰期地铁沙丁鱼罐头里插筷一样的拥挤程度,根本不可能有比这更大密度的公共场所,许秋来十有八九在唬他。   直到半路,秋来还在试图换角度劝阻:“上学时候翘课也就算了,年底员工还在加班呢,你身为老板带头翘班真的大丈夫?”   “不能翘班我干嘛做老板。”陆离撇她。   许秋来竟无言以对,竖拇指:“少爷果然是资本家本色。”   陆离不觉得自己是无良的资本主义,他想了想,重新解释:“老板管得太细公司早晚倒闭,我分内的事都做完了,老盯着,他们也不自在。何况他们已经是成熟的程序员了,遇到事情应该有自己的主意。”   入口处整条巷子天际线挂满红灯笼,唯独陆离不应景仍穿了一身黑色,更衬得他皮肤雪白像玉版宣纸,眉眼昳丽,人来人往的青石板道上,不论哪个大妈婶子,走出去一段都还忍不住回望偷瞥他两眼。   一时间,许秋来竟不知道大家是都认出了这新晋IT界新贵,还是因为他鹤立鸡群的长相和个子。   陆离被看烦了,干脆把卫衣帽子往头上一套,他刚剃过短发,正好冷得慌。   但这办法显然没用,因为当许秋来带着他进入集会最拥挤路段时,他被挤得连书包都快背不稳了,别提帽子。人潮涌来,华哥在后边儿停车没跟上来,陆离只能独自忙着闪避和格挡,花容失色,精致的酷哥范儿全无。   好不容易挤进一家卖南北炒货的铺子,陆离抱着门框满头汗,终于得以喘息。   秋甜倒好,她个子小且瘦,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游刃有余,抱手跨进店门前,下巴和鼻孔还扬起来轻屑撇他:“哼,白给你长这么大个儿。”   陆离会这么累还真不是因为不够壮,纯粹就是怕和人肢体接触,这会儿忙着喘息,没有多余的力气跟小促狭精计较。   活了二十几年陆离当真第一次大开眼界,不可思议问秋来,“赶集都这样吗?大家网上买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来这种修罗场feed(送人头)?”   “很简单,花最少的钱感受过年的氛围。我都提醒过你了,你不信,现在后悔了吧?”   陆离硬着头皮强撑,“没有,强健体魄,体验生活嘛。”   不等女友说话,他在铺子里左顾右盼开始转移话题,“我们买点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好挑的,东西固定就那些,许秋来也不是专家,就按着老一辈会喜欢的礼盒挑了几种问价格。老板正忙称重,头也没抬答了。   秋来回头,陆离见她弯弯笑起来的眼睛,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喉咙动了动,“干嘛?”   “不是要体验生活吗,你会讲价吧?”   “当然。”陆离觉得许秋来看不起人,“这有什么难的。”   “那你来。”许秋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   陆离顶着秋来鼓励的眼神,信心满满站到一线前排。还极有仪式感从头重问一遍价格:“老板,这个多少钱!”   “400。”   “少点儿行不行?”   老板忙中抽空回他,“小帅哥不是我不给您便宜,已经是批发价,整条街我保准您找不出比我这儿更低的价位,这样吧,我给您少个回去的公交车钱,就398,要吗?”   “这也太贵了!”陆离直皱眉,“我刚在前边看到确实有人卖得比这便宜,包装盒一模一样,还免费搭年画……”   老板随口一句话,没料到居然真有人这么较真,见状不妙,改口,“那397?”   “不行,您这红盒子质量这么差,根本不值钱,里头也空荡荡没装满……”   老板生怕他把店里客人都赶走了,忙打断他,压低声音:“那小兄弟您说,您说价格成吧?我真服了你了。”   “396!”陆离斩钉截铁:“行就来四盒,不行我就不要了。”   许秋来挨得近,听了个准儿,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给他跪了!   得,形式精髓少爷是抓准了,就是把讲价都当玩儿呢,感情人只在乎过程,根本不在乎砍下来多少钱。那么足的架势,许秋来差点儿以为他当真会砍价,几回合砍下来四块钱,其中三块还是人老板主动降的。   连老板都被他逗笑,“行,小帅哥我这就给您装上。”   “真棒。”许秋来勉强挤出笑容。   您那不是砍价,您是商家派来的卧底吧?   陆离拎起四个礼盒,平日里懒洋洋没正行的身板,胸脯格外笔挺,目光落在许秋来脸上,仿佛还在期待着什么。   秋来欲言又止,最后只有气无力叹了口气,牵起妹妹朝外走。   她知道陆离等着继续听彩虹屁,就是不想吹。   秋来陷入极度迷茫,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带秋甜跑这么大老远赶集是为什么了。现在就是后悔,后悔来之前没有坚持拒绝到底。   偏偏陆离还没点儿自知之明,回家还跟外婆拐弯抹角炫耀:“今天和秋来去赶集买年货礼盒。”   “看起来你们玩儿得不错。”   “那边除了挤点儿不好,鞋被踩掉两三次外,其他还是挺热闹的。”陆离剥了片橘子吃。   “送谁的礼盒?”   “送您。”   “呀!”老人感动得热泪盈眶,满眼期待朝他身后看,“栗栗你送外婆东西啊,我是不是得回送你一个什么新年礼物……礼盒呢?”   “秋来过几天拜年送过来。”   “……哦,搞半天是秋来送的啊。”   陆离纠正,“我们一起的,我还帮忙讲了价。”   “栗栗你真行,现在买东西都学会讲价了!你看吧,其实我们走到人群中去,并没有那么难吧?触碰和交流根本就是人类无法避开的终身课题……”外婆的溢美之词毫无节制。   她赞成鼓励式教育,抛开一点若有若无“孙子长大不中留”的伤感,专心夸奖起孙子的进步。   陆离听得口渴,打开冰箱找东西喝。   拧开一瓶纯净矿泉,他仰头喝水时,余光瞧见冰箱里的巧克力牛奶还剩大半箱。   牛奶是上上个月买的,保质期已经快到了,陆离恍惚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依赖巧克力糖浆来稳定情绪和抚平焦虑。   这种变化,旁人永远是比本人更早察觉到的。   平心而论,外婆理想中的孙媳,从前更偏向梦那样善良单纯、落落大方的闺秀,自己的孙子不开窍,自然希望有个多喜欢他一点的孩子理解他。而且眼看着两个孩子长大,她心里多少有点儿先入为主地觉得两人很搭配。   最初从栗栗那儿听到“许秋来”这个名字时,只以为是个聪明得叫陆离都欣赏的学生,毕竟用年轻人话说,陆离是个不解风情的钢铁直男,脑子里没那根筋,她一点儿她都没多往那方面多想。   直到这个名字越来越频繁地被提起,她终于有些疑惑,再到那女孩儿到家里做客,她见了人才恍然意识——   哦,是这样的女孩儿啊。   她们这个年纪已经不在乎皮相,更看重品格,许秋来坚毅,而且她眼睛里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智慧、隐忍、沉着。   不怪陆离会喜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也许很少有人能免疫这样清纯与神秘兼具的女孩带来的吸引力。   她像被打磨光滑的玉石,与向梦这样未经风雨的娇嫩小花儿已经截然不同。   外婆固然发自内心疼爱这样身世复杂可怜的孩子,但真正喜欢她、接纳她,就是因为发现了陆离和她在一起之后,由内而外的变化。   她当年找了多少心理界的大牛来给孩子做心理辅导,都没有见效,可一场恋爱,这样让他逐渐痊愈了。   他终于开始像普通的年轻人那样,直接将喜怒哀乐外放表达,不假掩饰、充满人间烟火味的。   =   离除夕越来越近,许秋来开始给家里大扫除。   晚上正在阳台上给秋甜搓衣服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机上收到了一封陌生账号发来的邮件。   扫一眼内容,她立刻确认了账号的主人,利风。   学校放假之后他就再也没跟她联系过,万万没想到,他说要报复季光明,居然是认真的,他不知道哪里搞来季光明的行程表,每周给她分享一次,倒是拿出了合作的诚意。   秋来当初对他其实没报什么期望,但既然是她的疏忽,叫对方抓着了小辫子,态度倒也没继续硬下去。两人目的一样,她也没说同意还是拒绝,利风能挖出点什么当然最好,帮不上也无所谓了,他能替她保守秘密就算帮最大的忙了。   她擦干手指的泡沫水汽,点开邮件,目光沿着表格一行行往下扫。   忽然察觉旁边秋甜背课文的声音小了,掀起眼皮,只见那茸茸的黄毛小脑袋,就差埋到她手机屏幕上。   “许秋甜,你好奇心这么重,看得懂吗?”   被戳破偷窥,秋甜讪讪缩回脑袋,圆鼓鼓的眼珠子四处乱瞟,小声解释:“没有偷看,我就是想不起来了,看看课本儿。”   许秋来把脚边地板上摊开的语文合起来还给她:“拿回去重背吧,三心二意,八百字不到的课文你都背一晚上了,还记不住。”   “别啊!我可以的!”秋甜背诵的声音立刻吓得流畅起来,推回课本。   许秋来在阅读本背诵下面签字那栏写下自己的名字,扔回去,“过了今天再念几遍,别忘了。”   秋甜背完书,心里了了一桩大事,蹲在盆边上玩泡泡,说要帮姐姐洗衣服。   眼看拎出来的小件背心被她越搓越黄,秋甜有点儿伤心:“姐,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做什么都很笨,什么也不能帮你分担。”   “你怎么会这么想?”秋来诧异。   “我背八百字的课文背了一整晚。”秋甜的神情是真沮丧,“你小时候肯定从来都没被背课文难倒过。”   “可是我也有着比你更多的烦恼,比如你看到恐怖电影,一两周就能忘干净,我能记到现在,直到我的年纪不再惧怕电影那些虚构的恶魔和鬼神。”秋来回忆,“别人惹了我生气,我也总是会气很久,不像你有那么多朋友……”   秋来语重心长给八岁的妹妹上心理疏导课,“你在同龄人里算聪明孩子了,把心放肚子里吧,我要是需要你帮我分担养家,我俩早饿死了。你才八岁呢,找对方法,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了。”   话音落下,秋甜欢欢喜喜又从她盆里捞了几件出来帮忙。   秋来:…… 第122章   一两个月时间,足够季光明党同伐异。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他勉强算是坐稳了启辰一把手的位子,大权在握,日程自然也十分忙碌。   内患抚平,解决外患也迫在眉睫。位子要想坐得久,季光明必须处理好启辰当下的信任危机及资金链问题,做出一些亮眼的改革,拿出给支持者及股民信心,瞧瞧他的日程就能猜到他此刻有多么渴望大展宏图、意气风发。   晒完衣服,许秋来重新拿起手机,在他的行程表第二周,除夕夜头天的商务会谈中,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正是上回Q大校庆时候碰见的环亚集团女副总裁,陆离十分讨厌的那位苏总。   陆离很少对谁明显地表现自己喜恶,大部分时候,他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清冷样,只有这个人,他当时甚至一句话都不愿意她和人家多讲。回想那位女总裁给自己留下的印象,许秋来却又觉得,陆离的讨厌是理所当然的,这种动不动花钱收买同学监控自己的阿姨,谁不讨厌?   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她的目光在这行多停留了两秒。   他们的谈话安排在一间私人会所,时间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   联系从前校庆偷听到的冯安妮和程峰的对话录音,她心中猜测,这次商务会谈,大概率是季光明想要完成程峰未尽的事业,向环亚争取合作。而且明显他比程峰有面子得多,程峰只能借校庆暗搓搓打太太牌接近,季光明却能在过年前夜这种非工作时间把人约出来。   表再往下拉,季光明当天上午十一点之后的行程是空的。   秋来刷新了好几次页面,起初她还以为是表格加载不全,谁料重新下载打开后还是一模一样。   她确认表格没有错漏,因为这些日子,利风给她提供的资料都是准确的。许秋来推测,这些信息肯定由启辰内部季光明身边的高等行政职员流出来,至于为什么会流出,大概率是利风母亲收买了对方,利风的母亲这么做的理由,她也隐约能猜到。   世人劣根性大多没有差别,拿到手的钱财锦帛,哪里有儿子成为启辰继承人的诱惑更打动人心?   对比季光明前后的行程密度,这确实有些不寻常,忙碌到时间以分钟计算、除夕当天都还有四五场会议等着开的季总,居然当真空置一下午,没有任何安排。   虽然奇怪,但这疑点也仅在许秋来心中一闪即逝。也可能安排了家庭活动或其他私人事务,她是可以给季时安打一通电话问清楚,但是她不愿意这样做。   季光明其实真心疼爱时安这个小儿子,秋来记得直到他七八岁,季父还曾给他坐在肩膀上骑大马。   秋来戾气最重的时候,是想过,干脆用季时安报复他好了,让他也尝尝被最信任的人伤害有多痛苦,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样的想法,那样对无辜的季时安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也许得到的越多,越害怕失去,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一无所有、光脚不怕穿鞋的许秋来,连心肠都变软了。   不想再受这样两面的煎熬,她干脆借着上次季时安犯错的理由,直接和他断了往来。   =   第二天晚上,秋来抽时间又去了一趟施方石藏身的私立医院,才进门,就发现他床头柜上摆了束鲜花。   她回头问施妻,“这谁拿来的?”   “我小叔子——”   许秋来皱眉直截打断她:“我不是说过,这地方谁都不能告诉吗?”   “家里追问得厉害,我实在是没办法,再不说,他们就要觉得是我谋杀亲夫了,除了家里知道,没别人,我也叮嘱了他们不准往外传,应该没什么危险吧。”施妻小心答。   “他们追问你,你叫他们找警察问去,这世上的事,打你告诉第一个人起就不是秘密了,知道的人越多风险越高,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还要我教你?”   女人被只有自己一半岁数的许秋来数落得灰头土脸,心里不大舒服,但到底没说什么,只低声道,“我每天24小时盯在医院,老施出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许秋来最不耐烦听见这样的话,眉梢吊起来直接讥讽:“所以你女儿就只能跟着你们去死对吧?”   施妻没料到她说话居然这么难听,一时噎住,又才想起来,许母当年就是扔下她们两姐妹跳楼了。   她委屈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让我丈夫出事,家里人我会叫他们不用再来了。”   许秋来的目光扫过她,似乎在审视什么,半晌才收回来,“记好你说的话,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施妻又发现一点她和当年不一样的地方,现在的许秋来冷漠、刻薄,在不需要的时候,丝毫不会给人留情面。   记得当年她和丈夫第一次去许家,许秋来在院子里打网球,那时尚且只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她都还把网球扔过来,问她要不要一块儿玩,现在她给生人的,却全是不信任与戒备。   刚刚被那样的目光打量时,她险些要怀疑自己是故意把住院信息泄露出去、是十恶不赦的嫌犯。   许秋来只在病房里呆了两分钟便去了医生办公室,她实在不能再和病床上躺着那个人长时间呼吸同一间屋子的空气。   最新出来的片子显示施方石的脑水肿逐步消退,已经快要恢复到正常状态,如无意外,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应该就能醒过来。   主治医生年纪不大,特别耐心,他只以为许秋来是那家的女儿,跟她解释得很仔细。   听了十来分钟,许秋来告别医生,准备回家。   离开医院时,她忽然想到,如果警方得知施方石快醒了,估计会派人过来24小时看守,毕竟他是宋景案的杀人嫌犯。   警方都派人过来了,那这消息还瞒得住吗?   不怪许秋来想得多,宋景死的那么快,就不是前车之鉴。   她不信任任何人,毕竟一条生命流逝之前,是没有下集预告的,上次若非她误打误撞,现在施方石也早和宋景作伴去了。   只有自己最可靠。   白色球鞋在树下定住,许秋来犹豫着,脚底碾碎几段冬天的枯枝脆叶,下定决心,转身从公交车站往回走。   她得和施妻交代好细节,这个人不太聪明,叫人时时刻刻都不能放心。   夜晚的私立医院没有那么忙碌,十楼都是单人病房,人没住满,还要更冷清些。   许秋来快步从电梯出来,除了入口处三四个护士站值夜班的小护士在说话,走廊上偶尔有家属往来,整层楼还算安静。   路过护士站,她瞧见推车上一排码好的输液袋里,还有两小袋写着施方石的名字。   时隔半个小时,她重新推开施方石的病房门,发现房间里来了个小护士,在给病人换输液泵上的针管。   洗手间的门关着,施妻隔着门在里面洗漱,大抵是打算在这里陪床的意思。   许秋来放下书包,打算等护士出去了,再好好跟施妻讲讲细节。   这一等,她发现这护士动作慢得厉害,拖沓得很,并不像别人那样麻利,再仔细一瞧,连口罩上方的眉眼也仿佛不是那么熟悉。   许秋来已经来过这家医院几次,足够她把医院走廊挂的职工照片栏记得清清楚楚。   眼前这个人,好像并不属于那些护士当中的任何一个。   她心念一动,站起来时,护士已经配好了淡黄色的针水,一次性针筒就要往施方石的输液器连接管中推进。   最后一秒钟,她皱眉抓住女人的手,另一只手去扯她口罩,“对不起,你是——” 第123章   许秋来原本没有特别确定,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女人胸前的名牌,只是出于谨慎和直觉中零星的不安上前,试图查证她的身份,谁料对方却第一时间推开她,按紧自己的口罩,继续往针管里推进液体。   女人力气大得厉害,把许秋来整个人直接推出去三四米,狠狠摔倒在地。   许秋来这下是真急了,顾不得其它飞扑上前,用更大的力道推开那护士,抢在她起身之前关掉输液器开关,飞快将整个注射器针头从施方石脖颈的输液港拽出来,按响床头的护士铃。   情势变化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许秋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护士站《桑塔露琪亚》铃声响起来。   假护士或许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已经失败,目的再也不可能达成,重新判断形势,收起针筒准备逃跑。   秋来哪里能让她跑掉,她下意识抓紧那人护士服衣领,在门口将她飞扑在地,厉声质问:“你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洗手间的施妻听闻动静,忙不迭擦了把脸上的泡沫,将门打开,才瞧清地上的两人,便两手悬空尖叫起来。   许秋来的力道远远比不上对方,本就只是勉强压住,这下一分神,便被那人翻滚压下。   那人的手背在她颈动脉狠狠击打,仅一下,许秋来便完全失去钳制能力,下意识松手,这人趁机起身,夺门而出。   “你叫什么!喊保安,去找医生来啊!”   许秋来恨铁不成钢冲施妻吼了一句,翻爬起来急速往外追。   她脑子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人抓住。在刚刚短暂的交锋中,秋来看得分明,对方有着喉结和粗壮的小臂,绝不是女人。男女在体力和耐力上有着天然的差距,尽管她拿过长跑和马拉松奖牌,也未必追得上这种差异。   但许秋来字典里没有“认输”这两个字,齐进的一次次挑衅、蔑视、居高临下掌控节奏的得意,已经让她怒红了眼。   跑出走廊时,她刚好瞧见其中一部电梯合上,两道门间一抹绿色的护士服衣角闪过。   许秋来心中一咯噔,这部是双号电梯,只能在十楼以下的双数楼层停靠。最大的可能,他要么在二楼停下,要么就从地下停车场离开。   秋来刚跑过护士站时,顺手拿了人护士落在柜台上的工作证磁卡,想清楚目的,她用卡匆匆刷开医用电梯,直接按下P层直达。住院部一楼大厅设岗哨,医院也有保安巡逻,大厅四处走廊都安装着监控,从一楼出去,他想要离开医院难度更大,许秋来赌他会选择地下停车场。   从十楼到底下停车场,前后仅不到十秒钟时间。   望着楼层逐渐下降,许秋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她用最快的速度从书包掏出防狼喷雾,然后将手机里存储的录音找出来,塞在裤袋侧面。   叮——   电梯门开了,停车场空无一人。   秋来走出几步,朝周围张望,除了两辆正在找车位的私家车,没有任何动静。   她的目光落在对面普通电梯楼层显示屏上,上面显示即将到达P层。   对了,客用电梯可能会在其他楼层暂停,耽误了时间。   秋来站到电梯出口处,侧身贴墙,用力捏紧手中的喷雾瓶子,等待电梯门开。   然而电梯一打开,里头却有三个男乘客,没有一位穿护士服的。   许秋来心一跳,傻眼看着人依次从自己面前走过,是她判断错了,人从其他楼层走了?   直到她的目光落到第三个人的毛衣身上时,神经才重新紧绷起来。男人个子不高,长相平凡无奇,这么冷的天,所有人都穿了外套,他却没穿。   她没有判断错,人没有从其他楼层离开,他只是在楼上脱掉了标志性的假发和护士服而已。秋来快步朝前跟上,试图瞧清男人的上半张脸,他却总侧着没有转过来,脚步越走越快。   秋来瞧着那身形和走路姿势,终于确定,在停车场放开嗓子大喊一声:“抓小偷!”   那人闻声就跑。   前两个牛高马大的男人闻声定睛一看,哪里还忍得住。   喊话的是个再单纯漂亮、清纯无害不过的少女,再瞧前边逃跑的,穿毛衣的猥琐小偷,个头不是很高,手上没凶器,不知道能挨自己几拳,两位壮士当即正义感爆棚将小贼缠住,与他搏斗。   双拳难敌四手,尽管矮个儿明显是经过训练的身手,但在俩北方壮汉拳拳到肉的围攻下,也忍不住落了下风,许秋来正打算上前使用防狼喷雾助阵,忽地看那矮个子开始摸口袋。   她吓得心脏一窒,大声提醒:“小心他手上有针筒!”   那可是要人命的东西!   她的提醒显然晚了一步,声控灯下,针头闪着寒光,矮个儿即将把针筒扎进压在他身上的壮汉胳膊!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警铃声在停车场大作,壮汉趁着这一闪神的机会连滚带爬避开,小偷起身逃开,他在车位间穿行,飞速消失在许秋来视线里。   脖子上挂金链的壮汉还要再追,被许秋来的抓住,“多谢你,太危险了,别追了。”   大哥义愤填膺:“不是妹子,这小毛贼也太嚣张了,敢在医院偷东西,他偷了你什么了?刚你要是没拉我,我真追得上,怕什么,警察不是来了吗,我非揍得他满地找牙不可。诶……警车呢?”   “警察没来,坐火箭也没有这么快的。”许秋来拿出手机给他看,“是我手机上储存的警铃录音,他刚刚差点儿扎到你了。”   “就是个小毛贼,他那针筒估计也是医院偷来吓唬人的,还能真让他找着个艾滋病患者用过的针管儿来戳人不成。”   ……   许秋来这会儿还真庆幸刚刚拉着人没叫他追上去了,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她没再仔细解释,两人热情要帮她回警局做笔录,许秋来只能再三感谢然后婉拒,只道自己被抢了包,里面没什么重要东西。   “妹子你真不用那么客气,你瞧瞧,为了追这小毛贼,你身上都摔成什么样了!”大哥十分热心:“我送你上去急诊包扎一下吧!”   许秋来这会儿才感觉身上有点疼,低头一看,牛仔裤膝盖摔破了个口子,皮肤渗着血丝,和磨破的裤子粘连在一块儿,摔得这么重,脚踝还被那人跑出去时候重重踩了一脚肿了,这会儿精神一放松,连走路都一瘸一拐。   “我没事儿,我朋友就快到了,回家处理就行。就一点儿小伤,这家私立医院挂个急诊号要两百块起,真的谢谢你们的好意。”都够秋甜买条漂亮的小裙子了。   壮汉眼神不忍,他万万没想到姑娘长得那么漂亮,日子却过得如此朴实,一个女孩子,刚刚经历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场事故,居然还要坚强地挺到回家独自处理伤口。他简直都想把自己脖子上的金链子摘下来送给她了。   犹豫再三,壮汉刚想说,不嫌弃的话,自己可以送她回家,没料,踌躇着开口的几分钟里,一辆车自P层入口处驶入。   那在停车场昏暗的灯光中闪闪的黑色车身,浅灰色肩线从车头灯往后延伸,与这平凡的停车场如此不匹配,赫然是辆迈巴赫齐柏林!男人们眼中金光闪闪的总裁车型,它就这么在他刚刚打上家贫心善标签的女孩子旁边停下来。   后面的车窗降下,陆离几乎才看清许秋来身上的伤,神色便冷下来了,混身散发着一股不好惹的气场,皱眉问她:“怎么了?谁干的?” 第124章   车厢灯光下,陆离看着许秋来隔着裤子的伤口,只觉得自己的膝盖也在隐隐作痛。   尽管许秋来已经再三解释,自己没有跟歹徒正面对上,只是被推开摔了一跤,陆离还是生气得很,“你的命是我救上来的,四舍五入就等于是我的知道吗?下次遇到这种事情,给我有多远跑多远,怎么还敢凑上去!”   许秋来觉得陆离现在一点不像他平时的画风,拍拍他安抚解释:“我心里有数的,你看刚刚感觉危险,我不就没追了嘛。”   “你还笑得出来?”   她立马憋笑,憋了两分钟,又实在忍不住:“栗栗你怎么叨叨叨叨的,跟唐三藏附体似的,这不是你的风格知道吗,唉——”   秋来声音顿住,歪头仔细一端详他车厢内光影明灭间那张俊脸:“别说,还真有点像,你的眉眼再温和一点儿,别板脸,来个普度众生的表情就可以去演了,选角导演不挑你那绝对是有人塞钱。”   陆离的脸实在精致秀丽,但并不女气,是十分俊朗的少年感,真是难想象他母亲要有多漂亮,才生得出这样标致的儿子。   陆离恨恨扭头对着黑漆漆的窗户,不再看她。   他是家庭聚会结束后直接从家中过来的,手上还拴着他嫂子据说花大价钱从庙里烧头香求来的阖家平安符,有没有用他不知道,才戴上就看见许秋来受伤了,这会儿越想越生气,降下车窗,脖子的符一把扯下来往窗外扔,低声抱怨,“什么破东西。”   “你生气归生气,别拿无辜的东西撒气啊!”   许秋来着急一扑,可惜没来得及抓住他的手,不知道这败家孩子把什么东西扔出去了。   据她的经验,陆离不知道是什么超级暴发户家庭出生,加上自己也会赚,简直花钱如流水,吃的用的周边所有东西都不大便宜。   上次秋甜想跟他们一块出门办事,陆离随手送她一套棋牌游戏大富翁,打发孩子在家里自己玩儿,俩人前脚才走,东西后脚就被秋甜送进垃圾桶,直到许秋来第二天下楼倒垃圾,瞧见垃圾袋里滚出来的骰子——   秋来埋头在垃圾桶里埋头翻了二十分钟,直到把游戏配件整套捡出来才罢。   那臭熏熏的二十分钟里,她一会儿埋怨陆离怎么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随便送人,一会儿埋怨秋甜这小崽子过分,回去至少得罚她站一个小时,居然把别人送她的礼物随便塞垃圾桶,她要是没瞧见那颗漏出来的骰子,或者恰好认识它那小众的牌子,真丢了,饶是许秋来这种赚钱能力,兼职整年恐怕都不够买一套的。   秋来小时候也算用过不少贵东西,但也没陆离这么夸张奢侈的。那套大富翁游戏是一位旧金山珠宝大亨SidneyMobell旗下的产品,光骰子整套都要两千美金,她中学时候在一个同学家里见过同款,上面嵌了宝石,是名不虚传的真·大富翁,人家都放在玻璃橱柜里收藏,哪里会有人拿出来真当玩具。   从那以后,许秋来是再不敢把他送的任何东西随便乱摆了。   秋甜这会儿还在看动画片时间,怕回家妹妹问东问西,秋来没直接回去,而是去了陆离的公寓。屋子是他硕士毕业之后才买的,离Q大和许家都挨得很近,两处步行抵达也就十来分钟。   打开客厅大灯,静坐下来处理伤口,这会儿血皮和磨破的裤子是真粘连到一块儿了。   陆离再三表示要送她去Q大医科附属医院专家急诊,秋来瞧着他那撒钱的架势就害怕,哪里会同意,“真不严重!皮外伤,Q附急诊一看这伤情不仅不会收,估计还得骂你呢,可别浪费医疗资源了。”   陆离还要打电话给私人医生,许秋来气得想打人,“等人到我伤口都结痂了好吗?”   许秋来的裤子是窄版铅笔裤,裤腿没办法卷到膝盖上,陆离只能拿把剪刀给她剪开,小心扯掉粘连的部分,再之后,他简直都不忍看。   许秋来的小腿本来就细,用陆离并不深厚的诗人素养去形容,那就是好似一折就断的柳枝,这会儿整个雪白的膝盖像个调色盘,布满了青紫和棕褐的淤血、黄色油皮和撕扯后鲜红的血痕。   他拿着酒精和棉签的左右手有点打颤,半晌,回头望华哥,“你有经验,你处理吧。”   对华哥来讲,这种小碰小擦根本不算什么大事,他们身上随时不带点儿伤都不好意思出去说自己是学散打学搏击的,处理起来自然比陆离这种顾前怕后的普通人利落许多,拧开酒精瓶盖就要往伤口上倒,被陆离止住,“等等——干嘛?这么大一瓶得多疼,你当是自己的腿呢?”   华哥默默忍了,换了瓶不疼的双氧水,棉签还没按下去,又被陆离叫住:“强效氧化剂会刺激黏膜和皮下组织,延缓愈合速度吧?”   华哥手里两根棉签都没怎么用力就被捏断了,扔进垃圾桶换了医用钳,夹着强力消毒碘伏棉片开始清创,谁知陆离还是有意见,“这东西可能色素沉淀,擦完是不是得用酒精脱碘消除碘剂?等我想想。”   华哥这会儿只想面无表情让开位子告诉他:你来。   陆离却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瞥他一眼,“笨手笨脚的,还是我自己来好了。”   华哥是粗人,陆离觉得自己这样敲键盘干精细活的,再怎么着都应该比他仔细些。于是,许秋来坐沙发里等得昏昏欲睡时,就这样被一阵疼得撕裂天际的操作惊醒了。   偏偏陆离紧张的表情中还格外无辜:“弄疼你了吗?你看吧,我就说去医院让医生给你处理好了,偏不去。”   许秋来:……   清完创面贴上纱布,分针已经转了大半圈。   垃圾桶里全是他叠坏的纱布和垃圾,陆离自己更是累得满头大汗,他把许秋来的脚踝放自己腿上,用冰袋给她冷敷,生无可恋仰头躺在沙发上休息。   “现在知道做医生多累了吧?”许秋来趁机教育他:“像你从前擦个小口子都要上医院的事儿得少干,招人烦,人家真的忙死了。”   陆离倒是有了另外的体会:“我现在知道医生为什么不给亲人动手术了,一旦对手底下的血肉有了情感,就不能再保持冷静客观,所以我才这么累,并不代表我这个人本身没有做外科医生的天赋。”   陆离对着客厅吊灯抬起手给她看:“八九岁时候,我妈说我长大肯定有一双做外科医生的手。”   光线透过他手背半透明的轮廓边缘,那是一双干净、悦目,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   许秋来其实鲜少听他提到自己的母亲,她注视着陆离仰起的侧脸,感觉他像是在透过那双手,看到什么更遥远的记忆。   “所以你妈妈,她是外科医生吗?”   “是啊。当外科医生很忙,那时候我爷爷和我父亲都更希望她能做个家庭主妇,但我妈她坚持不肯。我记得有一回她领我去医院,结果遇到突发情况,上了手术台就把我给忘了,我在办公室里等她十多个小时,还好中间有科室的其他医生请我吃饭。”   他虽然是在说不好,字里行间却全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爱与崇敬。母亲是孩子人生最初的启蒙,秋来想了想,问道,“所以你小时候的梦想是做外科医生?”   “差不多,我小时候还没有那么多时间玩儿电脑,比起来跟着家庭老师学东西,我更喜欢跟我妈妈往医院跑。”   许秋来面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所以你现在对医院才有种特殊的感情,大事儿小事儿都往医院跑,躺病床上像回家睡觉,别人都巴不得离医院远远的呢。”   陆离本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许秋来说得没错,好像还真是这个理。   裤腿剪坏了,这么冷的天,许秋来总不能穿着半截牛仔裤回家,陆离埋头在自己衣柜里找半天,翻出来一条没穿过的最小码休闲裤。   瞧许秋来的目光落到他床头柜上,陆离立刻紧张起来,快步上前把一摞相框按倒:“你不是要换裤子吗?”   “你不出去我怎么换?”   “哦,是噢。”陆离悄无声息把相框飞快堆起来抱在背后,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横着往外走,“那我现在出去,你慢慢换。”   直到出了门,他把相框往客厅沙发地毯底下一藏,心道好险。   照片是许秋来从前在网吧那会儿,穿cos服被摄影技术宅偷拍的,收费上传。   奇怪的是,当初去网吧真人站在眼前,陆离都能无动无衷,反而是他开始对着许秋来会小鹿乱撞之后,淡定不下来了。   信安大赛结束后不久,他某天做完工作份内的渗透测试,顺便去了Q大BBS,顺便登上韩进的管理员号,又顺便进了删除的后台备份,顺便右键保存了图片,又顺便打印出来,顺便挑了一个好看的相框……是的,整个过程就在他无知无觉的过程中发生了。   陆离一方面为自己暗搓搓的行为感到羞耻,一方面又实在快乐着,尽管他现在已经是许秋来的男朋友了,但还是不想让另一半看清男人有时候隐秘的小心思。   裤子很软很舒服,空档的裤管也不怕擦到伤口,就是太长,许秋来换好,又在裤脚卷了好几道。   换好站起来,她在地毯对面的立柜上,瞧到了另一张相片,是小虎队信安大赛决赛领奖时候拍的。   她们当时是一等奖队伍,站在领奖台最中间,两侧都是领导。   许秋来记得很清楚,陆离的衬衫领带还是她帮忙系的,灯下的男生肌肤泛着冷光,望向镜头的眼睛漆黑沉静。这是陆离和她为数不多的公共合照,也是两人站的距离最近的一次,肩并肩,果然有夫妻相呢。   许秋来冲相框吹口气,扯着袖子帮它擦了擦灰,满意地又端详半晌才出门。   十点钟,施方石的妻子吓得带着丈夫马上转院。许秋来的话每次都印证,这一回,她不敢再不听。   丈夫又一次濒临险境,如果不是许秋来折返,人就要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事了。   女人现在如同惊弓之鸟,对周边一切都疑神疑鬼,全家谁都也不告诉,连救护车都没敢用,当夜雇了辆黑车将丈夫悄悄移到一家小医院,等一切安顿下来,才心有余悸给许秋来打电话。   许秋来并没有安慰她,让她保持警惕状态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陆离却像是比他还讨厌那个假护士,他联系了私立医院的保卫科,让人交出监控,对方知道那小偷穿着医院内部的护士服,最初怎么也不肯,直到陆离发火,半威胁半恐吓,对方才算答应把监控拍到的影像文件传过来。   “你要这个干吗?他不过是个听指挥的小角色,就算抓到他,还会有别人。”秋来不解。   “他推了你,就不是小角色。”陆离每每看见她摔烂的膝盖就火大,许秋来这么瘦弱的女孩子,那些人也亏得下得去手。   “那也没必要浪费精力去大海捞针,他这一逃回去,肯定要躲段日子了。”   “那就让他测试一下我们公司人脸识别核心组最新的人脸识别算法够不够厉害。你不给报警,我自己找总行吧,不把他找出来,我就不姓陆。”   许秋来本来还对那算法好奇得很,正打算仔细问问,听到下半句直接笑出来了:“那你想姓什么,姓栗吗?” 第125章   许秋来万万没料到,就是夜里这一番波折,竟然因祸得福。   第二天凌晨五点钟,小卷毛穿睡衣拿着她的手机爬到床头,睡眼惺忪推醒她,“姐姐,你的手机铃声一直在客厅响,谁这么早给你打电话?”   秋来睡前吃了消炎药睡得比平常沉些,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数字,猛地惊醒过来,是施妻打来的电话,起初她还以为是又出了什么意外,悬着心接通,只听对方哭道——   “秋来,老施醒了。”   据医生的话讲,施方石之前的身体条件其实已经恢复到正常水平,只是缺少一个苏醒的契机,大概是昨晚他换了环境,氧气一拔一插,受了点刺激,反而叫他醒过来了。   腊月的凌晨,窗外还飘着薄雪,许秋来挂了电话哗啦下床穿衣服套外套,冷得打哆嗦,心里却按不住雀跃。   “姐你要出门嘛?现在去哪儿?”秋甜披着被子不解,外面明明还是黑漆漆的。   秋来摸摸她乱蓬蓬的小卷毛,“有事儿,今天早点回来,带你去吃涮羊肉火锅。”   “我不吃涮羊肉火锅也可以的,姐你带我一块去吧,黑漆漆的我给你作伴!”秋甜仰头,圆溜溜漆黑的大眼睛满是渴望。   “小孩子起这么早不好,你麻利回自己床上睡觉。”   秋甜硬着头皮顶嘴,“我昨天上床很早的,已经睡够了。”   “许秋甜,大清早眼睛都没睁开呢你就跟我唱反调。”秋来故意抱怨:“小学怎么还不开学呀,现在小学生假期也太长了吧。”   秋甜气鼓鼓躺回被子里没再说话。   良久,直到秋来出门前,才最后听见妹妹微不可查的小声嘟囔,“……我就是就是想和你一起嘛。”   一回首,恰好瞧见她绞着被角,扑闪的睫毛藏住正要掉出来的泪珠。小模样委屈得很。   秋甜其实是个很早慧的孩子,即使是父母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像别的小孩整天哭缠着要爸爸妈妈。一声不吭抱着她的小棕熊跟姐姐从大房子里搬出来,也很快接受了许秋来给她的“爸爸妈妈去了回不来的地方”这个概念。   许秋来却不是个合格的家长,从前双亲在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麻烦过她帮忙带孩子,秋甜小时候偶尔缠着要姐姐抱,要跟姐姐出去玩儿,秋来向来都是不愿意的,嫌麻烦。   从前是不愿意,现在是不能。更多时候,秋来忙于念书、赚钱,奔波在各种各样的琐事中间,她不能带着秋甜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也抽不出时间给她更多的陪伴。   大半个寒假过去,通常秋甜一觉睡醒,桌子上已经是摆冷的早餐,晚上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到睡着,也等不到姐姐回来,到现在,她的作息干脆随着这时间调整,越醒越早,这样就能跟姐姐一块儿出门了。   许秋来脚步顿住,握紧门把手犹豫,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你现在起来,五分钟内可以出门,我就带你去。”   “一言为定!”   话音才落,秋甜像只小火箭飞快从被窝里翻爬起来,生怕她反悔般回房穿衣服,连拖鞋都跑掉了一只在许秋来脚边。   秋来骑车载她,小卷毛在后面撑伞,两人顶着冬天的雪花去地铁站换乘凌晨第一班地铁。   时间太早,路上除了未熄灭的路灯、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连早点摊都还没开始摆。   “饿吗?”秋来问她。   “不饿。”秋甜的嘴巴快要挂到耳朵根了,今天没有大魔王,是她和姐姐的二人时光。   “冷不冷?”   “不冷。”她开心的时候声音就格外爽快清脆。   “就这一次啊,你下回可别以为装可怜这种小伎俩能骗你姐姐了。”   “知道啦!”秋甜大声答,她把撑伞空闲的手塞进姐姐的外套帽兜取暖,小孩子的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秋来带秋甜一道去医院,其实并非全无用处。   施方石的女儿和秋甜差不多年纪,人性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他们在名利场上厮杀对手毫不手软,对着天真无邪的孩子反而很难硬下心,施方石能用自己女儿的生日做密码,也让他看着秋甜好好反省反省,昔日因他放弃职业道德坐冤狱的好友女儿,何其无辜。   换做平日,许秋来当然不会有这么天真叫一个没良知的人反省自己的错误,但今时不同往日,吸金如土的大律变成百口莫辩的杀人嫌犯,还得靠她许秋来三番两次搭救,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   他的前途命运如今已经和许秋来最终目的彻底绑在一块。不想上这条船,除非他甘心任这盆脏水泼自己身上,面对一心要夺自己性命的昔日雇主也仍能无动于衷。   进病房时候,施方石还躺坐在床头戴氧气罩。   躺了这么久刚刚苏醒,他身上一堆管子刚拔下来,并不能立刻进食,身体因为营养液输入太多而浮肿,脸上还有个固定胃管的胶带贴出来的红印子,头发纷乱,十分虚弱狼狈。   许秋来心中暗爽,觉得他今天躺床上完全是咎由自取,他对齐进不可谓不鞠躬尽瘁,却仍然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事情的经过施方石大抵听妻子讲过了,此刻见许秋来进门,挣扎着脱了氧气管,要坐起来。   秋甜进了医院才知道姐姐带着她是来探病的,她隐约对这个叔叔的脸有些印象,想了半晌,才从秋来身后探出脑袋,礼貌道:“施叔叔好。”   秋甜的记性能力同普通聪明孩子差不多,秋来倒是没想到,两三年了,她还记得,倒是省了不少力气,因为施方石停下动作,目光落在秋来身后,诧异的音调异常艰难缓慢:“这是秋甜?”   “您记性不错,我带她来看看你,毕竟我爸爸没剩几个老朋友了。”许秋来挑了挑唇角。   “你们姐妹俩……”   被个头刚到他腰间,眼神清澈好奇的孩子凝视着,施方石忽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他原本想问姐妹俩是怎么回帝都的、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但这些虚情假意的寒暄,在两个孩子面前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他只得跳过这话题,接着往下道,“我衷心感谢你挽救了一个家庭,秋来。当年我和你父亲……”   “我也感谢您活下来了。”秋来挥手叫妹妹去护士站找小姐姐玩,自己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摆出长谈的架势:“叔叔你可能不知道,我父亲天天给我托梦,问什么时候能还他清白,问什么时候能把他真正的死因公之于众,他太冤了,我惦记着这事儿,三年来吃不下,睡不着,现在好,您醒了,我们全家日夜期盼的事情终于有了转机,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施方石从事最不怕说话的行业,许秋来抵达之前,他已经在醒来的这几个小时内已经组织好了语言,但许秋来显然并不是好忽悠的主,她就坐在哪儿,说着示弱的话,漆黑的眼眸却似笑非笑,神情是洞察的,施方石心中的侥幸全都不翼而飞,她什么都知道。   他不试图再为自己辩白。   许秋来很早的时候,已经表现出远超常人的天赋,她过目不忘,领悟力强,好奇且自律,许多方面都比她父亲更出色。齐进当时不是没有过顾忌,未来哪天被她得知真相该怎么办,是不是应当斩草除根,但当时每个人又都侥幸觉得,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没有父母,没有背景人脉,再聪明能翻出什么风浪?   一别三年,这个孩子几乎被所有人遗忘在记忆中,没料到,她再出现的时候,竟然真靠一己之力扭转了局势,甚至救了他的命。   两人没有聊很长时间。   许秋来明显打过腹稿,她快速将自己的需要和对他的要求表达清楚,他必须拿出自己手上的全部证据,且亲自出面指证齐进当年的全部罪行。但施方石本身也并不是清清白白的,这样一来自然不愿,他虽然想齐进倒霉,但是更不愿承受他侥幸逃脱之后疯狂的报复。   许秋来明白自己对上施方石还很嫩,言语和辩驳一交锋都是短板,因此她在谈话中留出更多的思考时间,并不给对方寻到漏洞,四十多分钟过去,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陷入施方石的逻辑和语境当中,思路十分清晰坚定。   她最后道,“叔叔您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了。第一,拿出你所有的力气扳倒他,材料得严重到让检方愿意向法庭请求最高期刑,叫齐进永无出头之日,这样你也就安全了。”   “第二,继续跟我言语周旋、虚与委蛇,这于我不会有什么损失,毕竟三年我都等过来了,但于你……眼下是愿意丢律师执照还是丢命,我想你比我清楚应该怎么做这个选择,毕竟现在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   施方石沉默着不开口,气氛陷入僵持。   许秋来天生是个通达的聪明人,她身上没有普通年轻人的易怒和冲动,反而沉稳、忍耐,隔着父亲的血海深仇,她竟也能保持微笑着与他说话,而且话里威逼胁迫、示弱隐忍等技巧轮番上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施方石攥紧氧气管,松开,又攥紧。   秋来的手机这时震动两下,她低头看完短信,把手机塞回兜里,放下翘着的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朋友过来接我,我走之前,您恐怕得快些给出你的答案了。说实话,你不是我最后的选择,毕竟我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你永远醒不过来的准备。所以,这不是我的困境,而是你的困境。”   她咬字不急不缓,居高临下的气势压迫着人的呼吸,似笑非笑注视着他的眼睛,那眼里或许是轻屑,或许是卑睨,是施方石不能理解的,不知道她身为孤女从何而来的底气。   “就算从齐进手里逃脱,叔叔你做过的事情,难道就能当没发生过吗?我劝您不要太过侥幸,无论是我父亲的官司,还是李助理的官司,都还没过追诉期,如果我下定决心讨个说法,您的下场只会比自己站出来更惨。你到时候倒是试试自己在法律界的人脉和声誉管不管用,能不能让您少判两年。”   施方石倒没觉得羞辱,被激怒,一个讼棍的脸皮,远比他自己以为要厚,许秋来话里的信息量才更叫他震惊。   她到底还参与了多少?她知道的事情,远比他猜到的多得多。许秋来抵达之前,他的底线是绝不搭上自己,但现在,他在思考,而且天平越来越向她提议的方向倾斜。   “这些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沉默很久的声音带着嘶哑,几个音没咬清楚。   许秋来倒是听清楚了,把问题抛回来,“您猜?”   施方石摇头,他猜不到。无论如何他不能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是怎么在双亲先后亡故的条件下,背负血海深仇考上Q大,带着妹妹重返这座城市的。而且她手上还掌握着那么多,以她的人脉、环境,永远不可能接触到的证据和真相。   “大部分事情,父亲入狱之后我就猜到了,至于你……是我父亲的葬礼上,你没有出现,忽然想明白的。”   许秋来仍旧保持着微笑。   她才不到二十岁,意识到这一点,施方石只觉得一阵后怕,这绝不是个简单人物,而在过去的时间里,他竟全然忽视了她。齐进何尝不是如此,而且很显然,他即将为自己的忽视付出代价了。   病房门被敲响,许秋来透过方块大的玻璃窗看清来人,将门打开,回首最后一遍问他:“怎么样,叔叔你考虑好了吗?我得走了呢。”   他的目光穿过许秋来,将门外那身形高大颀长的年轻人看清楚,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再瞧两遍,竟还是一模一样的脸。   青年的气质矜贵冷然,天生垂着的眼睑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他似是因等得太久不大满意,眉头轻蹙,红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直到许秋来从背后抓住他的手,才算安抚下来。   如果仅是长相,施方石还能安慰自己是生得相似,但那一模一样的神态,叫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他见过陆离——   十年前,施方石还没有跳出大所出来单干,那会儿他刚开始在律师行业内展露头角,老师赏识,曾作为律师团一员,帮陆离打过他13岁那个互联网病毒泄露的案子。   那是他职业生涯唯一一次登上少年法庭,公诉最后以陆离未成年,陆家承担数千万病毒造成的损失为终结。   他直到此刻,终于明白许秋来的底气自哪里来了,有那样金尊玉贵的男朋友,她何愁底气?   比起环亚那样的庞然大物,启辰才更像蚍蜉。   之前所有的犹豫仿佛都成了笑话,早知道这些,许秋来第一次给出他选择的时候,他哪里还会故作姿态,早应感恩戴德。 第126章   许秋来才出病房不久,果然便在走廊里,远远看清便衣抵达医院的警方。   两人正在护士站询问,为首那位正是数次与许秋来打交道的女警凌眉。施方石从醒来开始,便要作为嫌疑人被24小时看守了,也幸好,她的速度够快早了警方一步,施方石在刚刚已经同意了跟她合作。   凌眉认识她,在被对方发现之前,秋来拉着妹妹疾步从走廊岔路转到楼梯间下楼。   秋甜没问姐姐怎么忽然换了方向,倒是对跟在后面的陆离耿耿于怀,小声嘟囔吹耳边风:“姐,他怎么那么缠人!”   秋来道:“这不是跟你一样吗?”   秋甜噎住,趁姐姐不备迁怒回头瞪那讨人厌的大魔王。   陆离才不受人闲气,闪身避开她发射的白眼,露出身后塔一般的壮汉华哥——西装肌肉男适时举起胳膊亮了亮,吓得秋甜后颈一凉,一个激灵,小鸡仔般乖乖转回头。   医院楼梯间的灯光稍暗,秋来撕开根巧克力棒,掰成两半,塞给两个幼稚鬼做早餐试图平息战火,谁料反而引起了更大的风波。   递到秋甜手上时,小卷毛挑刺指责:“他那半比我大!”   “哪儿有,不就是一样吗?”秋来又把陆离手上的拿回来对比。   秋甜这会儿没话说了,闷闷不乐接回来,谁料一时没抓稳,眼巴巴看着那巧克力棒顺着楼梯一路滚了下去,掉在人脚边。   得,这下彻底没得吃了。   那人正在对着转角的窗户打电话,回头,弯腰捡起皮鞋边上的零食递还给小孩。   男人身板挺直,弯腰时,秋来隐约瞧清了他右边皮带上挂的手铐盒,立刻猜出了他的职业,是个便衣警察。   东西是不能吃了,秋甜虽然不开心,但她对陌生人向来很有礼貌,仰头甜甜冲帮她捡东西的人道了声谢。   男人闻声抬头,也就在这时,秋来终于看清他的五官,竟还是个熟人。   这人叫张长林,当年曾经和路南峥一起侦办许父的案件,这次为齐进建立特案组,他的名字也在特案组协助名单中,她记得,三年过去,他现在已经是警队副大队长了。她的目光不过在人脸上多停留了一秒,对方便有所察觉回望,她只得低头匆匆转身。   又下两层楼,秋来仰头越过楼梯间的缝隙往上瞧,心里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味。   男人刚刚打电话时候,才察觉身后有脚步声,便立刻停止了说话。   他出现在这家其貌不扬的私立医院,大半是因为施方石清醒,和同事一起过来的。为了这通电话,他已经避开同事来到楼梯间,为什么还对陌生人的靠近如此警惕?   他在和人聊什么?   秋来回忆他刚刚的神情,他眉一直皱着,像是在克制、隐忍,他回头看见人时瞳孔放大,手指竖起,肢体极不自然,那是极其害怕被人听到他电话内容的表现。而且他长裤左边口袋里有一个鼓起的形状,不知道是烟盒,还是另一部手机。   许秋来的直觉很少出错,她的大脑潜意识在接触到问题时,已经迅速将新出现的信息与过往经验比对,她也许拿不出更多的时间立刻去思考和评估,却懂得相信自己的本能,因为就是靠着这样的本能,她一次次从危险中逃脱,透过蛛丝马迹抓到事情的端倪与本质。   她抓紧栏杆收回视线,下定决心,转身往回走,“你们先回车上,我有点事。”   “你要做什么?”陆离一把抓住她手腕,眼神递向华哥,“你现在受伤了,有什么事他都可以代你去。”   秋来无奈,“我摔破点皮,又不是摔断腿,不干什么危险的事,你别墨迹,我要抓紧时间……”   “我跟你去。”陆离十分坚持。   秋甜当然不干,她也要跟姐姐上去,嘴巴才一张,陆离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把刚刚没来得及动的巧克力塞进她嘴巴,“大的给你,小孩帮不上忙,乖乖下去等着吧。”   秋甜被气得眼泪汪汪,挥舞小拳头就要冲上来打他,陆离赶紧眼神示意,华哥单手挟起孩子下楼。   半晌,只听一声余音袅袅回荡的“大坏蛋!”自楼下传来。   秋来掏了掏耳朵,回头问陆离:“栗栗,你这样对秋甜是不是有点儿胜之不武?”   “那我现在打电话叫华哥把她送回来——”陆离显然也不大高兴了,他较真拿出手机,被许秋来赶忙按下去:“你干嘛跟个八岁的孩子计较,你这样她会更讨厌你的。”   陆离用鼻音出气,精致的下巴扭朝一边,“反正她怎么样都讨厌我。”   少爷生下来还没讨好过人,下到八岁上至八十八全都不假辞色,家族里那些人嫌狗憎的熊孩子小纨绔,见了他一向是绕路走的,他其实已经算拿出最大的忍耐和诚意跟秋甜相处了。   “真不是,上次我们冷战时候,她还有点儿想念你呢。”   陆离一副不相信的表情,秋来只得再强调,“真的,她还说你好话了。”   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待商榷,许秋来的位置已经接近张副队所在的楼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她放轻脚步,无声从书包侧面翻出一支窃听笔,调到最大音量开启,踮脚试图塞进上层楼梯的外侧围栏缝隙。   她个子不够,两次没塞进,还是陆离从身后接过,帮忙塞上去。   对方警惕性很高,她不想走得太近惹人怀疑,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了。   做完这些,她重新下几层楼,随意打开一道消防门,书包一扔坐下来开始掏终端设备。   看着她齐全的装备,陆离目光怀疑:“你怎么还随身携带这些东西?”   “我平时已经不带了,”秋来赶紧举手解释,“今天不是为了跟施方石聊天录音用吗,就是赶巧了。”   陆离勉强相信了这个解释。   秋来侧耳听了一会儿,感觉耳机里杂音和干扰太多,影影绰绰不太清晰,掏出电脑敲了一会儿,用陆离从前写的软件做了杂音分离,然后眼巴巴抬头看他——   陆离被那热切的目光瞧得有点不自在,“干嘛?”   “少爷,你那超级贵的耳机带了没?”   弄上豪华套装,处理过的高品音频无损流进她的耳朵,音频终于清晰了许多。   可惜她运气不大好,似乎正赶上对方挂电话,一声“再见”之后,便结束了通话。   她捂住额头,懊恼不已,早知道下楼时就应该当机立断停下来的。   只是几秒钟过后,她发现耳机里并没有传来人离开的脚步声,因为,张长林接着拨通了下一个电话。   许秋来对人声音里的情绪很敏锐,尽管对话还是影影绰绰,但她马上查觉,这一次,他的声音少了上一通电话的克制,更多了些无奈,他似乎在踱步,有段时间,声音靠近窃听笔的位置。   “……他们已经失败了一次,现在看守肯定更严密,我几次把内部消息透露出来,警队里已经有人开始怀疑,我不可能在这风口浪尖再帮他。”   “您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他在里面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我有家有口,不能被他拖着一起沉沦,也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我们是一体的,您得想想办法,现在只有你能钳制他……”   剩下的声音又走远,秋来只隐隐听到他们之前似乎约定了要见面。   “我会准时到。”   “好。”   电话随之挂断,听到消防门甩上的声响,确定人已经离开现场后,许秋来紧接着起身上楼回收设备,回头道,“秋甜吃完饭你帮我先送她回家吧,我一会儿跟他去看看。”   陆离不可思议:“连他要和谁见面都没弄明白,就这么跟上去?”   “总之他在警队吃里扒外收钱办事没跑了,我直觉他要见的人跟我息息相关,跟上去看看也不会少块肉,说不定一条大鱼就此浮出水面。”   陆离无奈,当女孩大脑捕捉到的细节与线索、判断和决策说不出个一二三时,总是笼统地称之为直觉,他当然也知道许秋来直觉的厉害,掏出手机吩咐完华哥,然后又道:“我跟你一起去。”   “我真的就是看看,不干别的。”许秋来认真保证。   “你信你。”陆离语调比她更诚恳。   好吧,两句诚实的假话相互抵消,最后还是以陆离跟她一起行动为终结。   秋来原本以为下楼后还要哄几句才能把秋甜送回家,没料她跟华哥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倒是挺聊得来,一高一矮两个吃完早饭回来,正蹲医院侧门台阶上舔饭后甜点冰糖葫芦,完全已经把刚刚的不愉快忘了的样子。   雇主出现的第一时间,华哥立刻站起来,把自己那支没吃完的竹签扔进垃圾桶,仿佛刚刚的一幕只是许秋来的错觉。   陆离问华哥要了车钥匙,“你另外叫辆车带秋甜回去。”   壮汉为难,“我得保护你。”   “你动作快点儿,把她送到家再来找我,”陆离指指秋来,“我暂时叫她保护。”   张副队在施方石的病房大约呆了半小时,留下两个下属,之后便下楼来开车。   地下车库里,陆离打火,伺机跟上。   许秋来第一次坐陆离开的车,握着安全带有点儿紧张:“你行不行啊?”   早知道还不如把华哥秋甜带上了……   陆离刚成年驾照就拿到手,可惜他不像那些对车狂热的男生,新鲜了一阵子还是觉得后座舒服,之后就不怎么碰方向盘了,许秋来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小看了,一踩油门跟上。   “别跟太近了,他反侦查意识这么强,发现了怎么办?”秋来紧张。   “你把心放肚子里。”陆离冷静沉稳目视前方,“先不说他认不认识我们,我觉得,没有人会开着两千万的车玩儿跟踪。”   “你说啥?”许秋来转回头。   “我说他不会那么自恋以为咱们在跟踪他。”   许秋来真实因为陆离的富裕羡慕到抑郁了,陆离换车才一个多月,她知道这车应该挺贵的,因为看起来就很贵,但没料到竟然贵到这个地步。他的话没有丝毫安慰到她,反而叫她更害怕了,许秋来平时天天教育秋甜大方点,不要太抠门,等车上了路,自己却悬着一颗心抓紧扶手,动不动提醒:“停停停,栗栗你开慢点儿,人跟丢了不要紧,别擦到你的车!”   “小心小心,快碰到了!”   陆离:“……我驾照满分过的,你自己坐稳就行。”   “我冷静不下来,你现在不是你,你开着一套万和公寓的豪宅在路上跑你知道吗,擦一下一个卫生间没了。”   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也太高调了,“你怎么忽然换了辆这个,你该不会把这大半年赚的钱都买车了吧?”   陆离摇头,十分无辜,“没有,不是我买的,我堂哥还不起钱,过户给我抵债的。” 第127章   虽然过程磕磕绊绊,但两人还算是勉强跟上了前车,中途几次遇到红灯,许秋来感觉对方一度从后视镜里打量过他们,但也正如陆离所说,在看清他们的车标之后,对方很快转过头去。   两个跟车新手惊险刺激地尾随了五六公里,大概十几个红灯之后,陆离刻意放慢速度,在红灯路口停住,任凭前车远去。“这个路口我们刚刚来过,他在绕圈儿。”   “他发现我们了?”秋来紧张。   “也不一定,可能就想以防万一确认一下。”陆离在这方面稍微比许秋来有点儿经验。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感觉他的目的地离这个地方很接近了,他刚刚的速度像是要停下来的,”陆离打量一番周围的地标建筑,缓缓得出结论,“也可能……是没找到停车场,一会儿应该还得绕回来。”   “哈?”   陆离没有多说话,绿灯亮起之后,他打开左转灯,将车开进前方大楼的入口处,在背对马路,稍微僻静处的三角体错位堆叠的后现代风格建筑正门面前缓下速度。   许秋来诧异,“我从这地方路过那么多次,头一次知道这儿还能进车……”   “别的车是进不了,交会费就能进。”   “噢……是私人会所啊。”许秋来立刻明白,她父母都不是热衷交际的人,她认识的私人会所有限,因为这些顶级私人会所为强调私密性,通常不挂牌不署名,不对外经营,只为会员和会员介绍的消费者服务。   她好奇往窗外打量,“这会所叫什么名字?”   “长青。”   名字有些耳熟啊……许秋来没费多少力气,从记忆中搜寻出这个名字,利风发给她那封记录季光明的日程表的邮件里,今天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他就在这个地方与环亚那位女副总裁苏总见面。   竟然阴差阳错撞一块儿了,看时间,这会儿两人会面应该刚刚结束不久,正是午饭时间,季光明说不定还在里边儿。许秋来不知怎地,心脏有点噗通乱跳,开口道:“你交会费了没?”   “没交。”   也是,这些会所会费都像褥羊毛一般,一收几十上百万,陆离的风格看起来就不像那种热衷缴智商税的大佬。许秋来还没来得及失望,又听陆离话中急转,“但能进去,家里有人交了,我从前来过几次。”   他说着,果然熟门熟路将方向盘往右打停下来。   “还是欠你钱的堂兄?”   “是他。”   果然,许秋来都已经习惯这位堂兄浮夸土豪的作风了呢。   人还没下车,已经有泊车小弟上前帮忙打开车门,手隔在车顶,帮忙接他们的外套和包。   许秋来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上流社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伺候的日子,摆手婉拒。   陆离也并不喜欢别人碰自己包,“谢谢,我自己来。”   大堂经理是认识陆离的,他十分热切到楼下,恭敬但并不显谄媚,像与熟人寒暄,“陆少,今天吃什么菜……”   “今天不吃菜,我就停个车。”陆离打断他,眼睛后移,示意许秋来跟上。   秋来的脚步却有点迈不开,她再三犹豫,想到自己今天的目的是跟踪张长林,得赶在他绕回路口之前把人跟上,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季光明还是改天再管他好了。   她好不容易拿出取舍,经理刚把两人送到会所出口,远远瞧见一辆车被拦在岗哨门外,保安似乎在通过对讲核对身份,对讲机放下后,保险杆应声启开。   迎面开进来的,正是他们一直在跟的黑色大众!   秋来眼中惊喜,张长林的目的地居然也是这家会所,陆离歪打正着猜对了!   他来这里见谁?   想起季光明那一下午空白的行程,秋来的大脑电光火石间反应到什么,一刹那,她忽然将上午偷听到的对话中的人物关系对号入座全部联系上了——   那个不可控的、完全失去理智的、张长林害怕的人,正是指齐进,他在胁迫张为自己工作。而张长林却不愿意继续冒险,所以向季光明求助,说季是唯一可以钳制齐进的人。   可是,张长林凭什么笃定季光明愿意插手帮他?   秋来不知道,但她明白两人之间一定有过什么不能告人的合作,达成了默契,只要听到他俩今天的谈话,说不定一切谜团就可以烟消云散。   陆离与她默契十足,瞧见车驶进来,第一时间转身对经理开口:“我改变主意了,你们这儿今天有些什么菜?”   “新打捞的海鲜、牡蛎、扇贝……刚烤好的鸽子……”   “停吧,就到这儿,都来一道。”陆离点单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给我安排现在进来那辆黑色大众客人隔壁的房间。”   “对不起陆少,这……”经理为难。   陆离回头直视他,眉梢轻蹙:“怎么?”   “这不符合规定。”   陆离皱眉打断他:“我不想明白会所所谓规定到底以什么为准则,我不过是挑个喜欢的房间而已。倒是你们,现在连那样的车都放进来了,实在叫我怀疑你们的入会门槛已经名存实亡。”   他的目光斜向远处那辆驶进来的车上,抱手斜睨:“菜别做了,不想吃了,你放心,贵所今天的服务体验我会如实向你们家各位客人转达。”   经理原本还想继续解释,那只是另一位会员的客人,但瞧着陆离一言不合就能甩袖离开的模样,他唯恐将人激怒,不敢再多言,只有擦汗无条件道歉:“我这就给您安排。”   转身心道,这些富贵公子哥真是格外会折磨人,十万块的大众车怎么了?都是生来两只眼睛一张嘴,非要分个三六九等凌驾人上凸显优越。但他也明白,自己供职的会所,还真是为他们这些特权阶级的优越感服务,最大限度保证他们的圈子和活动范围干净精简质优。   即便这里的客人已经个个非富即贵,级别也还是存在着高低之分,旁的客人会所可能不惧,但陆离一番随口抱怨,他还真不能忽视,这位陆少投了个天底下顶顶的好胎,倘若今天让他赌气回家放出风声,说不定明天立马就能有一堆人找上门来退会。   这群人眼高于顶久了,只听结果,可从不跟底层讲理,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自己。   “栗栗,我发现你不高兴眉一皱,真挺能吓唬人的,看起来就是家里有金矿,我能把你买下来的派头。”两人远远跟在领路的服务员身后,秋来放低声音在他耳边嘀咕,“说真的,大堂经理面相看上去那么老实讲原则,我刚还真以为他不可能答应你这种无理的请求,你从前知道自己的脸那么好用吗?”   陆离:“我平时一般不提这种无理的请求。”   穿过水榭游廊,又到一处天棚布着八角玻璃的空中花园,他们得乘电梯上楼。   电梯门一开,许秋来才动,便见陆离顿住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轿厢里那位环亚苏总迎面走出来,身后的助理替她抱着大衣,女人仍是红唇丝巾,头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端方明艳,光彩照人。   她大抵刚结束和季光明的午餐,正准备离开。   在这儿遇到陆离,她明显一愣,转瞬便笑起来,“陆离,你也来这儿吃饭啊,你爸爸今早还在公司念叨,说好久不见你回家了呢。”   目光往后落,她眼神迟疑了一瞬,很快将她从记忆中找出来,同样微笑着与许秋来打招呼,“同学,我们又见面了。”   陆离不理她,许秋来也不想和这位苏总打交道,但她周到惯了,做不到像陆离一样完全将长辈的招呼视而不见,迟疑着这样直接越过去是不是有点儿不太礼貌,陆离已经进电梯皱眉不耐烦喊她:“还不赶紧过来。”   许秋来顺势脱身,匆匆点头,小跑进电梯。   这个插曲很快过去,包间里,服务人员陆续将菜上满,人走后,许秋来立刻把耳朵贴墙壁上。   听了几秒便开始抱怨:“这墙隔音也太好了,完全一点儿声响也听不到啊。”   陆离的人生比起许秋来安分守己得多,不常干这些违法乱纪的事,他环绕房间一周,在手机上查了半晌,拉来一把椅子对准包厢角落的方形通风管道。   爬上去,居高临下使了个眼色,秋来立马会心将包厢门上锁。   仗着个子高,陆离仰头三下五除二很快将管道的盖子拆下来,他刚刚找人问了当年主持设计这栋楼内部系统的空调工程师,摸到工程师的个人博客,从上百张建筑图纸里翻出关于这栋会所的通风系统图样。   “也幸好这个房间刚好有入口,这边连续三个大包厢的通风管道尺寸是600mm×600mm,你瘦,是可以爬过去的,我现在抱你上去,你就爬到能听清楚他们说话的地方,听完就缩回来。别往前爬太多,立管尺寸是渐变的,十米之后会越来越窄,小心卡住回不来……”   “中间可能隔着风阀和消声器,华哥马上到了,我叫他进来时候带着老虎钳和螺丝刀,对了,再买个听诊器,这样你能少爬一段……”   陆离工作起来,简直把工科男的逻辑思维发挥到极致,条条框框所有可能都兼顾到,方案无懈可击,许秋来听得叹为观止,“陆神,你不做特工真的屈才了。”   陆离听到来自许秋来的敬仰,却并没有往常高兴,他拍拍手上的灰,自椅子上跳下来,颀长的身形立在原地回首,漆黑的眼睛凝视她:“我依旧不认为我们现在的做法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仍然愿意帮你,只是希望你快点得到想要的结果,得到内心的安宁,然后彻底放下这些事。”   许秋来明白,他十三岁那年起,曾经发誓再也不会跨过的底线,已经许多次为她违背原则。 第128章   铁皮管道中漆黑狭长,许秋来龟速般一点点往前蠕动,感受着细风从耳边吹过。   管道同下面包厢大厅只隔着薄薄一层吊顶,但凡弄出一点点细微的声响被下面察觉,她的行动就算失败了。   约莫爬出五六米,果然像通风系统图纸上画的,有道风闸挡在两个包厢中间,她咬着电筒,小心翼翼理清线路,这样的电动防火风闸能在大楼中控瞧见它的运行状态,还不能用剪刀钳暴力破坏。   最后用华哥带来的螺丝刀,将固定风闸的接口拧松拆卸。通道太狭窄,胳膊伸不开,饶是许秋来这样心细如发、心灵手巧的人也还是整整花了十来分钟,满头大汗之后才将最后一颗螺丝拧下来。   失去最后一只固定角,风闸重重落下砸在秋来掌心,她咬牙憋住闷哼,悄无声息后移,将风闸移到左侧通往另一个房间的管道,再往前,这会儿,终于能隐隐听到人说话,许秋来将听诊器从包里掏出来,贴在铁皮管道上。   房间刚刚结束一场午餐,里面大抵还在打扫,有收拾碗筷细碎的碰撞。   事实上,这里的服务人员都经过严格培训,绝对严禁将客人在会所内的行为和谈话内容外泄,但许秋来仍约莫等了五六分钟,直到季光明将侍者挥退了,空气彻底安静下来,两人的对话才从不痛不痒的寒暄进入正题。   张长林上来先讲了齐进的案子,特案组对他的审讯已经进入白热化。属于齐进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任凭他从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身陷囹圄只能作困兽之斗,谁都不愿再受控于他,张长林更是首当其冲迫不及待想与他撇清关系,可惜齐进却不是那么好甩脱的,半强迫半挟持要他继续帮忙。   张长林三番几次铤而走险为他走露消息,特案组内部已经引起戒备,他现在巴不得齐进暴毙狱中,自己才能彻底逃脱控制。   特别是施方石这次侥幸醒来,更为他罪行新添一笔。   施方石之前做了启辰多年首席法律顾问,手里握着许多关键性证据材料,一旦交出来,齐进的许多罪名将彻底落实。从最初的互联网金融洗钱到申振车祸、宋景谋杀案……警队甚至打算重启对当年光赫总经理一案的调查!   许秋来听见父亲的名字时,心脏抽动了一下。   张长林倒出的苦水让她大大吃了一惊,她没料到路南峥居然愿意为当年的事情翻案,那岂不是直接承认了自己的失职?   话到此处,包厢里气氛凝重。   如果说在场的两人,还有什么共同的目的,那就是他们都不希望从前的事情被提起。   聊到后来,张长林几乎低声下气,季光明却不愿意贸然出手将自己牵扯进去。   他有着典型上位者的谨慎,面对张长林的恳求一直在四两拨千斤打太极,“……你在体制内,事情的走向应该你比我更容易把控,一个路南峥而已,你还怕他不成?就算真的重启调查,人死在监狱那回事,你我就算知情,却都没有直接参与,没必要慌成这样,你现在就先稳着他,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季总,您也知道我在体制内,路南峥这个人油盐不进,稍有差池,他会把我亲手送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走,张长林迟迟得不到想要的承诺。   贪污、渎职,对季光明而言无所谓,随便哪条对公职人员而言却都是灭顶之灾。大抵是真急了,他话中也失了最初的分寸,“季总,我和您把话摊开了讲,咱们现在一条船上,如果不能同舟共济,谁都不能保证调查重启之后,当年光赫失火的案子会不会被一并翻出来,等这把火烧您这儿,到时候,就连你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失火!   许秋来听到关键词,完全屏住呼吸,她立马意识到他们口中的“失火”到底指什么。   当年就在她父亲入狱不久,光赫大楼的2号机房失火,起火原因的是UPS蓄电池组故障,蓄电池东后侧位置烧坏,虽然灭火及时,但火灾还是造成服务器损毁,部分没来得及备份的原始数据彻底遗失。整一天半时间,光赫的网络基础设施离线无法为用户提供正常服务,西北部地区网络完全处于瘫痪状态,受影响的用户包含多个行业,损失重大。   所有人都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光赫原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经此一次更是元气大伤,一堆索赔官司打完,光赫的危机再没了还转的余地,公司停止运营宣布破产,曾站在时代最前端的企业轰然倒塌,被迅猛更迭的互联网浪潮淹没,彻底淘汰在历史的长河中。   许秋来一直不愿意相信那场火灾是巧合,因为它恰好烧毁了许父正在开发中的彗星操作系统原始备份,几万行刚刚搭建起框架的核心代码,一场大火过后,付之一炬。   她完全可以想见,倘若当年父亲能完成开发,等到彗星上市,必将成为最赚钱的系统,也会是改变互联网进程的作品,光赫可以不用倒闭,她们全家也不会落到今天的结局。   可是火灾过后,一切都改变了。   半年后,亚璟电子的操作系统“九州1.0”横空出世。   从今天回望,九州1.0版本漏洞颇多,响应速度和稳定性都不算好,但在当年,九州是国产第一套操作系统,也是与世界水平齐头并进的顶尖系统。   国内盛赞声一片的时候,许秋来却从九州1.0里,看到了半成品彗星的影子。   她也曾无数次怀疑自己,试图自我说服那或许是巧合,但旁人不知道,她是最了解父亲心血的,她至今仍然记得父亲神采飞扬向她诉说设想与未来的样子。无论许秋来怎么看,从彗星半成品到九州1.0,就像八九万行到两千万行代码的扩写与填充,就是给空荡的骨架填上了脉络和血肉,更加丰满,稍许改变,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联想启辰创立之初,两轮融资都有环亚的身影,许秋来当初早早怀疑过,是这几个叛徒合伙偷了父亲的心血,以换取资本注入。   亚璟电子本就是财团环亚旗下的企业,它背坐环亚,拥有最雄厚的资金实力和顶尖的研发工程师团队,截止今天,亚璟电子沿袭九州1.0的基础,已经更新到九州7.0版本,拥有着国内最多的用户基础。它已经无孔不入地渗入网络时代每一个角落,是互联网行业不可逾越的高山,无法扳动的庞然大物。   可时至今日,许秋来仍然无法证明彗星和九州1.0到底有多像。   第一,她没有父亲写的初始代码,一切都在当年的大火中烧毁了。   第二,源代码是一家网络公司的最高机密,亚璟同样不可能拿出自己的源代码给她比对。除了当黑客入侵和成为亚璟电子的高级工程师,她没有任何途径、任何机会可能看到全部源代码,   这两种办法,前者被发现就得吃牢饭,亚璟有着世界顶级的安防和不惜一切代价抓住黑客的决心。后者动辄需要十年八年,就算她天赋异禀,也少说得老老实实进亚璟当五六年的码农,那时候系统都说不定都出到九州11.0了。   许秋来从前更愿意选择前者的,大一参加信安大赛,就是想杀进决赛摸个底的意思,毕竟进入亚璟内部熟悉情况的机会千载难碰。   但是陆离出现,彻底断了这条路,她答应过人不能再干违法犯罪的事情。   此刻听到两人提起这场火灾,她恨不得竖起耳朵,听他们再多讲一些。   可惜张长林这话只提了一次,便再没有说过,因为季光明终于松口答应他的要求,勉强承诺会试着从上面活动,最好更换路南峥的专案组指挥,将齐进的案子全权交由张长林处理。   到这地方终于结束,两人先后从包厢离开,包厢里安静下来,许秋来却趴在原地没动。   为了方便,她进入通风管道之前脱掉了大衣,这会儿趴久了,浑身的汗水随着管道里带过的风将体表的温度迅速冷却,由内而外都是冷的,咬紧牙关才止住打冷颤的冲动。掌心像是被刮破了,火辣辣的,混着汗水贴在蒙了层细灰的冰凉通风管上,蛰疼到麻木,但她此刻已经完全顾不上哪里不舒服,耳朵里只一遍遍循环着两人谈话的每一个字。   直到陆离在下面喊了好几声,她才如梦初醒般回移。   从天花板跌回陆离怀中,他被重力冲击一时踩不稳,从凳子上一屁股栽倒在地,疼得直冒冷汗,换平时许秋来早就爬起来嘘寒问暖、负荆请罪了,这回却不声不响,将头埋他怀里半晌不动。   华哥想上来扶人,陆离觉得不对劲,抬手止住,迟疑半晌,掌心落在许秋来发旋,放低声音:“怎么了?你听到了什么?”   “他们商讨的结果是让张长林代替路南峥成为专案组指挥。”   陆离长这么大也没安慰过几个人,他只能把话打心底说出来,拍拍她的头,试图让她打起精神:“这只是他们的设想,世事不一定如他们所愿,你不就是其中最大的变数吗?”   “对。”   许秋来承认,但她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一些。   这场谈话改变了几个她一直都根深蒂固的认知,怀疑的路南峥是好人,当年负责调查火灾的张长林才是警队的真正叛徒。   害死父亲的主犯是齐进,参与者有程峰和施方石,季光明虽然没有直接作为,可从头到尾都知情,他眼睁睁看着挚友含冤而死,却默许了一切发生,因为他在机房纵火,盗走了光赫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彗星雏形,并以此换来了环亚的两轮注资,启辰得以发展到现在的规模。   启辰的今天,是踩着她父亲的尸骸建起来的,是她们全家人的血泪浇筑而成。 第129章   父母刚走的时候,对姐妹俩而言,节日是不值得期待的,尤其到了除夕,别人的万家灯火才越衬得自己家冰冷寥落。   但幸而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们如今不必再为温饱发愁,前途可期,平安健康在长大,也算勉强能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时间差不多,”许秋来看眼表,“再给爸妈磕个头道别,我们就回去了。”   两姐妹六点半乘地铁出门,跨越大半个城市到父母的墓地,把过年的瓜果和鲜花摆上,磨蹭到十一点钟,这会儿回去正好吃午饭。   秋甜乖巧听话磕了头。   小卷毛站起来看见别人家墓地,艳羡不已:“姐,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给爸妈买点豪华纸扎大别墅、大宝马什么的,孝敬他们一下。”   “我都没发现,你怪封建迷信的呀许秋甜。”   小卷毛仰头大眼睛盯着姐姐期待半晌,结果只等来一个脑蹦。   秋来教育她:“你想想,买了大别墅是不是还得烧彩电洗衣机电脑手机,多麻烦,再说,大宝马就算烧了,咱爸有驾驶证吗?”   “那还是多买点纸钱吧。”秋甜捂着鼓包若有所思,“叫爸爸妈妈想要什么自己买,大宝马请司机开。”   “大家都烧那么多钱,那边早就通货膨胀了。”秋来毫不留情否决了她的想法。   走出几步又语重心长道:“秋甜,人生在世,物质并不是衡量一切的基准,不要让欲望支配你,你得学会控制它。你想送给爸妈的别墅和宝马,他们二十年前就已经得到了,就算去了那边,他们一样能再次凭借自己的头脑和双手拥有这些,纸扎的香车豪宅,这些形式主义完全没有意义。等你未来有一天实现财务自由之后,你就会发现多余的金钱只是一组数字。有人会陷入这个没有尽头的陷阱,但我希望你不会,超脱物欲的精神追求,得到的满足感才是恒久的。”   “哦。”秋甜似懂非懂地消化着。   秋甜对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记忆里大多是和姐姐过的拮据日子,这一年多来生活好了一些,但观念一时还没能扭转过来。   许秋来不留余力想改掉小卷毛抠门的毛病,心说她家秋甜可千万不能养成唯物至上的观念,本想带她去哪里吃顿贵的,告诉她家里好歹也是富过的,可惜回去一路上,愣是没碰到合适的餐厅,家附近到处都只接受年夜饭全家席预定。   “两位怎么了,居然还歧视我们两口之家。”   秋甜生气得很,最后还是小区24便利店的小哥明事理,见姐妹俩一圈下来没找着地方吃饭,送了她们一人一根没卖完的豪华版芝士烤热狗。   小卷毛捧着免费热狗吃得兴高采烈,坐在门外长椅上晃腿,嘴巴沾了一圈沙拉酱,回头见小哥还在跟姐姐聊天,心中立刻警铃大作,拉长耳朵偷听。   老式小区里都是熟面孔,这对高颜值的姐妹是小区明星面孔,大多数人都喜欢逗秋甜说几句话,便利店小哥自然也不例外跟她们是熟识的,打完招呼,他忽地想起来:“你们去哪儿了,怎么会现在还没吃上饭?”   “出城了一趟,地铁站那边的商场都停止营业了,等会儿回去点外卖好了。”   “我看早上迈巴赫就来找你们,楼底下等了好久,刚走你们就回来,他没给你打电话吗?”   陆离的车每次都停在他店门附近等人,他不知道那富二代叫什么名字,干脆就用车名做代号。   糟糕!   秋甜猝不及防听见这个,晃悠的小腿停住,悄悄从板凳上缩下来准备开溜。   便利店玻璃门内,秋来脸一黑,“许秋甜,你给我滚进来。”   她今天的外套没有口袋,干脆把钱包和手机都放秋甜书包里,这个小滑头居然故意关了静音。   就算被罚把书包举过头顶举到家,秋甜也要挣扎着为自己辩护:“过年他总该回自己家过了吧,哪有在别人家过年的,我也是为他着想,去年中秋节小胖去刘阳阳家玩了一天,回家就被阿姨狠狠打了一顿。”   “你们的年纪出门得征得大人同意,怎么能混为一谈?”   “怎么不能,我要是大魔王爸爸妈妈我得被他气死,连过年三十都不回家,像别人家的儿子。”   家门口,门把手上挂着新年礼袋,还有两大盒陆离喜欢的Delafee巧克力,灰扑扑的包装纸和黑色丝带那迷之搭配,一看就是陆离朴素的直男审美。   瞧着手机上五六通未接来电,想到陆离就这样失望走了,许秋来有点心酸,“我才是要被你气死了,举高点!”   她摘下礼物腾出手翻出钥匙开门,给秋甜打感情牌:“冲在他每次都给你买礼物的份上,你以后别在他面前提这个,他妈妈和咱妈一样去货币膨胀的地方了,爸爸也忙着工作不常呆家里。他那么孤单,来咱们家过个年怎么了,过年热闹点不好吗?”   秋甜虽然机灵,却不是个心硬的孩子,她头一次听姐姐说起陆离的爸爸妈妈。才知道那个不可一世的大魔王,居然有着和她们差不多悲惨的身世,多了种遇到同类的伤感,心里已经松口了,嘴巴却还有点硬:“那他不是也有爸爸和外公外婆嘛……”   =   还真让秋甜歪打正着说中了一两句,陆离成功把他父亲陆总气到了。   原因倒不是因为年三十大清早不着家,而是昨天他和秋来在常青碰到的那个老女人向他父亲告状了。   陆父对许秋来没有什么感官,但他对一个能让儿子三番几次不顾自身安危去帮忙的女人绝对深恶痛绝。   陆离生下来名下就已经有着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天价信托和不动产做退路,即便他是个只懂吃喝玩乐的富二代,这辈子也完全不必发愁,陆家这两代人丁凋零,他爷爷偏向于将集团未来的运营交由职业经理人团队管理,加之陆离小时候经历过那堆破事,老人也就对这唯一的孙子格外放纵,除了必要的教养,成长方向都由着他自己的喜好来。   但这在陆父眼睛里,儿子就是长歪了,被纵得像朵娇花。他没有经过同龄人优胜劣汰的精英教育,游离在外与这个圈子格格不入,他的人生规划、价值观、待人接物的方式……一切都令他不满意。   财富经历传承的家庭,对下一代的教育更偏向保守和控制,跟陆离的爷爷不一样,陆父奉行狼性教育。他认为自己唯一的儿子应当从小具备统筹规划和未雨绸缪的领导才能,不出意外,未来某一天,陆离只需要通过股权继承便能一夜登入富豪排行榜,他不希望儿子是个拘泥于感情和小节的男人,他固然可以交女朋友,但前提是感情只是他一部分的生活调剂。   在陆父看来,儿子明明有着优秀的天赋和潜质,却放纵自己在平庸里沉沦,这个圈子是理性的、残酷的,需要高瞻远瞩的智慧、杀伐果决的手段,不需要那么多善良、稚嫩的情感,极端的情绪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决策者身上致命的弱点。   陆父试图心平气和与他商量,“陆离,你不是十七八岁了,就算是玩也该有些分寸,还打算混到什么时候?你要真想先成家后立业,你堂姑母为你物色了位优秀的姑娘,常青藤出身,她父亲是AT通信的老板,母亲是外交部出身,年后初二安排你们见面。”   陆离的眉心皱起来,“哪里来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堂姑母,我结不结婚要她操心?”   “之前那些你看不上,给你挑数一数二的你还是不要,你一定要不留余力跟我对抗,是吗?”   家里的佣人本来已经开始忙碌准备年夜饭,父子俩开始对峙,偌大的餐厅连一丝盘子碰撞的声响也听不见,忙碌的人一时间都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陆离终于回头,和父亲对视,声音冷漠平静:“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的人生不是为了迎合谁,更不是为了跟你对抗,我不是你的作品,不是这个家族的附庸,我喜欢谁、跟谁结婚都是我自己的事。”   “你是我儿子,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液!”陆父怒气冲冲站起来,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生出一个整天气他的儿子,“你享受着家族给你的一切,却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与义务。”   “我是我妈生的!”陆离也生气了,他隐忍的音调里像是含着冷冽的冰棱,“你可以质疑我,但无法支配我。你觉得我这个儿子不乖巧不听话,大可以把给我的东西都收回去,那样正好,你连对我人生指手画脚的权利都没有了。”   儿子翅膀硬了耍无赖,陆父气得只想吐血。   是的,和圈子里其他家庭不同的是,他只有陆离一个儿子,好坏都只有一个,不存在竞争上岗,生气了可以换人。   陆离与其他同龄人还不一样,他现在实现了财务自由,经济制裁对他没效果。行业打压就更不可能了,陆离在他从事的互联网行业有着不可替代性,如果他能控制陆离大脑的想法,让他停止思考和产出,大过年的父子俩也不会在这儿吵架。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从女方入手,他动不了自己儿子,动别人总可以吧!   “有些话本不该我说,但是你母亲不在,也只能我来讲,如果你真的对那个女孩有感情,就更应该懂得分寸,克制自己的喜欢,跟她保持距离,这样于你于她都是最好的方式。”   “她不可能嫁进陆家,你们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匹配,从家庭背景到社会地位……今天没有暴露的问题,婚后会一一出现,我不想你后悔,如果你优柔寡断做不了这个决定,那只能由我这个当父亲的来做恶人,我不可能让她成为你的软肋。”   “人总是把自己想得过分的重要,世界可没有围着陆家转,你守着不让人嫁进来,那我出去还不行?”陆离冷笑,“我和她至少三观契合,人生规划和受教育程度一致,她从不会因为家庭背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我不会因为社会地位盛气凌人。”   “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们之间的交流永远不能超过三句吗?因为,你的每一句话都已经充分暴露了你从来不肯多花一分钟了解你的儿子,无论在生意场还是在家庭中,你永远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冷酷无情的资本家,没有资格配称父亲。”   管家眼见事态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试图上前劝架,做和事佬将两人分开,陆离却并不领情,继续针锋相对:“你拿我妈做筏子,你真的了解她?她要是活着,也是讲不出你这番道理的。”   “你闭嘴。”陆父极力忍耐。   “如果站在金字塔顶端需要变成你这样连妻子性命也能舍弃的冷血动物,那我宁愿永远做个平庸者。”   “你知道什么!”他彻底震怒,挥袖砸了手边的青瓷花瓶。   摔碎的瓷片四处飞溅,在陆离精致的侧脸刮出一道细小的血痕,他头一次没有闪避,漆黑的眼眸冷冷凝视他,像在看待一个陌生人。   陆父只觉得脑子里天旋地转,险些没站稳,那么多年来,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儿子就是这么看自己的,这道裂痕原来在这儿。 第130章   尽管家里只有两个人,但秋来还是非常有仪式感地做了一桌年夜饭。   她到十六七岁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做菜是一个人带着秋甜生活之后学会的技能。总在外面吃太贵,且秋甜正在长身体,也不营养。幸好她学东西快,那些简单的家常菜已经做得滚瓜烂熟,复杂的菜式就计算好时间和精准的佐料克数,严格按照菜谱步骤来,味道不说惊艳,但中规中矩是不可能出错的。   鱼汤熬得差不多,秋来收拾好厨余垃圾下楼,打算回来开饭。   才踏出门,感觉走道里有处黑漆漆的轮廓像是人影,吓人一跳,秋来下意识扔了垃圾要闪身回到防盗门背后。   门缝快合上时,她适应黑暗的视线只觉得那身形有些眼熟,试探着开口喊了一声:“栗栗?”   身形动了一下。   “你吓我一跳,”秋来惊魂未定,“什么时候来的?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敲门?”   她跺脚点亮声控灯,昏黄的灯光下,男人的身形从斜倚的墙上站直。   陆离的心情似乎不大好,因为许秋来隔着两米都能感觉到他的世界这会儿正在阴天。   他既没回答问题,也没说其他,只默不作声蹲下来帮她捡慌乱之中洒了一地的厨余垃圾。   少爷一向是很讨厌这些黏糊糊的东西的,他今天晚上有点儿反常。   秋来阻止他,“别捡了,不干净,我回家拿工具扫一下就可以。”   陆离顺从起身,又伸手来接她手中的垃圾袋,秋来很快明白,他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你一个人开车过来的吗?”   “嗯。”陆离这回终于开口答了,就着灯光,许秋来才发现他白皙瘦削的侧脸上,有条细小干涸的血痕。   打扫赶紧楼道,屋内传来秋甜看动画片的声响,秋来犹豫两秒,将门带上,叫上陆离一起下楼扔垃圾。   黑暗中,他摸索到许秋来的手,冰得她一个激灵,却没有甩开,而是更用力握紧了陆离。   “你和家里吵架了?”秋来猜测。   这么个特殊的日子不在家,他脸上又有血痕,秋来几乎立刻就猜中了,陆离跟他父亲的关系一直比较疏远,只是她没料到事情的导火索会是自己。   陆离点头。   秋来想了想,扔掉垃圾,“我请你喝瓶巧克力奶吧。”   天空飘着小雪,两个人绕着小区走了一圈,最后开门的只有24小时便利店,买到保温箱里一瓶并不正宗的可可饮料,陆离一点不挑剔,咬着吸管和她并肩坐在台阶上,待到吸空的瓶底发出空响,他才扬手,把瓶子投中可回收垃圾箱。   许秋来帮他拍帽子上的雪花,问道,“如果今天晚上我不出来扔垃圾,你是不是都不打算敲门了?”   陆离想了想,点头。   他刚从家里出来那会儿,心情确实糟糕到极点了,之所以不愿意敲门,就是不想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递给任何人,尤其是这么一个大家都开心的节日。   如果许秋来今晚没有发现他,再过一会儿,等到他彻底冷静下来,陆离肯定会悄悄回自己的公寓去。   室外的温度实在叫人冷得牙颤,许秋来都不知道这个人傻乎乎在她门外站了多久,捧着他冻红的俊脸,仔细端详那道血印,义愤填膺道,“这么帅的儿子,当爹的怎么舍得动手,留疤了可怎么办,要不擦点祛疤……”   “没动手,就是砸了个瓶子,不小心擦到了。”陆离不自在地挪脸解释。   “那也是,怎么能随便砸东西呢,威吓式的家庭教育会给孩子造成身心伤害的。”   “……我23了。”   “都23了就更不能这样了,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沟通,你脾气这么好,都能吵起来,可以想象当爸爸的多过分。”许秋来忽地想起什么,同仇敌忾道,“是不是那个苏总又想给你当后妈了!”   陆离情绪本来还低落得很,就这样被她逗得忍俊不禁,“她只敢在心里想想的,倒还不至于为她吵。”   “那你俩大过年的到底是闹什么嘛,年夜饭不好吃吗?”   “就是——”   陆离组织了一番语言才开口,没说许秋来的事,只讲了因为他早逝的母亲吵架。   陆离其实不是一个有倾诉欲的人,他的情绪、状态更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消化和调整,这令他始终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质,旁人总觉得这冷漠的底气源于他内心强大、天赋异禀,不需要靠外在的肯定来强化信心、武装自己,所以叫他“陆神”。   许秋来最初也将他放在神坛上,现在却越来越少被那种表象迷惑,她接触到的陆离,越来越接近他生动鲜活、凡人的一面。他在自己的领域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在他不擅长的感情世界里,却一直是个懵懂踟躇前行的新手。   许秋来安静听着,他无声偏头。   室外呆久了,女孩精致秀丽的鼻尖冻到发红,她用掌心捂着暖一会儿,闷到不行又抬头呼出一口氤氲的雾气。   陆离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低落了,他停止了自己的话题,搂着秋来的肩膀,刚想说让她上楼去,不要着凉,然后就听身后楼道里有声音传来——   “大坏蛋!不准抱我姐姐!”   秋甜才瞧清两人,眼珠子瞪大,反应了一瞬,踩着毛绒拖鞋踏踏从楼道入口飞奔下来,将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分开,强行插在他们中间抱紧秋来,仰头紧张道,“姐,你没事吧!”   秋来被她吓得连滚带爬翻了个身,她平时脸皮厚,和恋人亲热被妹妹看见了还怪不好意思的,“你怎么下来了?”   秋甜感觉到姐姐的躲闪,忽然意识到事情可能并非像自己想象得那样是大坏蛋强迫、一厢情愿,心里的小柠檬一下被拧碎了,委屈到极致:“哼,我说你扔垃圾怎么扔这么久呢,鱼汤都熬干了!”   “那我们回去吃饭。”秋来干巴巴拍拍她的头以示安慰,又回头问陆离,“你吃饭了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的。   两个人的饭桌添了一双碗筷,许秋来菜做得多,三个人吃倒也没什么负担,饭后还多了个人收拾洗碗。   于是这天晚上,许秋来坐在客厅看春晚,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厨房收拾。   自从早上被姐姐说了一通之后,小卷毛虽然还是排斥陆离,但已经不如之前针对他了。姐姐掌心的擦伤还没好,她抬了张小凳子站在洗手台前洗碗,顺便指导陆离漂洗和擦碟子。   “真是个大笨蛋,你做家务怎么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子。”   陆离耸肩,“你讨嫌的样子可一点也不想个八岁的孩子。” 第131章   时针越来越指向十二点,秋来家没有守岁的传统,小卷毛在沙发上强行撑起眼皮,希望自己能撑到目送陆离回家去,未曾想最后还是拜倒在中老年□□舞团的催眠旋律中。   秋来探头往窗外看,雪下得有些深了,屋顶和马路都堆起厚厚一层,这会儿想开车也根本回不去了。   她调低电视音量,小声商量,“我们家只有两个房间,秋甜跟我睡,你睡她的房间好了。”   秋甜的小床宽度只有一米二,带花边的被褥枕头,床尾还摆着她的小棕熊跟娃娃。考虑到小卷毛明天早上起来可能借鸠占鹊巢的理由找他大闹天宫,陆离做出聪明的选择,“我还是睡沙发吧。”   “客厅地暖坏了,很冷的!”秋来努力劝阻,“那不然我跟秋甜睡她房间,你睡我房间好了。”   那就更不行了,陆离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睡不下,怎么能让两姐妹挤着睡。   到最后还是以他坚持睡沙发为终结,许秋来把压箱底的两床厚羽绒被抱出来。   洗漱完之后,她顺手调高热水器温度给少爷热水洗澡用,陆离在某些点上龟毛得要命,今天先是捡了垃圾,又帮她收拾厨房和洗碗,肯定觉得哪里都黏糊糊不舒服,但是又不想给她添麻烦,估计就委屈自己勉强躺下去了。   果然,许秋来远比自己想象的了解他,才从洗手间出来,就瞧人靠在沙发隔着卫衣挠胳膊,雪白的脖颈挠成了粉红色,未必是哪里真痒,就是心理不适。   家里没有适合陆离穿的衣服,她干脆找了件从前跑马拉松送的白色T恤衫,再搭了条及膝的宽松运动短裤叠好交给他。   “洗完换这个,去洗吧。”   陆离把印着“第XX届阳光秋季马拉松”字样的文化衫抖开,看她,许秋来摊手:“别看我了,这是全家能找出来最大尺码的衣服了,我平时都拿来做睡裙的,你要是将就不了,那就别洗澡咯。”   在不洗澡和穿许秋来的睡裙之间,陆离选择后者。   许秋来关掉电视机,检查了家里的煤电水气和窗户,最后倒了杯开水冷在茶几上,盘腿靠着陆离一会儿要盖的羽绒被坐下来。   客厅的灯光是暖黄调的,连没有暖气的客厅空气都仿佛染上了颜色。窗户玻璃外层冻起的薄冰,她隔着雾气氤氲的镜面往外瞧,隐约能看见有烟火在城市的天际线绽开,千千万万盏灯,每盏背后都是一个带着温度的家庭。   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并不感到怅然若失。   或许是因为洗手间里稀里哗啦的水声,沙发上搭着的男式大衣外套,也或许是因为一墙之隔秋甜均匀的呼吸,还有安静的雪落。   许秋来还在恍惚,忽地听后边水声停了,陆离呆洗手间里奇怪道:“秋来,怎么忽然没有热水了?”   “热水应该不至于那么快就用光了吧……”   少爷没用过这种老式热水器,秋来只能隔空指挥,“你加点儿温度,水龙头往左边调。”   “还是冷的——”话音没落,许秋来就听见里边传来闷哼:“怎么了?”   “烫,好烫,烫死了……”   一连用了三个烫,可以想见真被烫到了,老式小区的热水器没有温控,她和秋甜都会用,也用不着花钱换新的,这下才着急,恨不得代他进去操作,“你快点先把水关掉啊,烫到哪儿了?”   陆离手忙脚乱关了花洒,后背一阵刺疼,镜子被水雾模糊了,看不清怎么回事,用手随便划拉两下,隐隐约约只看见红色的一片,也不知道起没起水泡。   “背上,好像红了。”   少爷的皮肤娇嫩着呢,秋来生怕他有个什么好歹,“那快点用凉水冲,趁现在还来得及。”   谁料陆离在里面又调来调去半晌,不是被冰得打颤就是被烫得闷哼,许秋来隔空干着急,“你把门打开,我来帮你调。”   她话音落下下一秒,门开了——   陆离下边胡乱围了条白毛浴巾,漆黑的头发全部打湿垂落额间,水流过他的天庭,眉眼,嫣红的菱唇,沿着精致的下巴弧线滴答滴答往胸脯上落水。   他的肢体在狭隘的洗澡间里像是难以伸展般,克制又无措,偏偏还要嘴硬,“这个热水器肯定是坏了,不然我不可能学不会。”许秋来没忙着开水冲,“你转身我看看,烫得严不严重。”   陆离转身,确实红了约莫两三寸,但不像烫得严重的样子,她凑近瞧了瞧,“应该没事儿,睡一觉起来就好了,疼得话我一会儿再给你找点儿药膏,还有其他地方被烫到吗?”   陆离用手肘擦了把脸上的沐浴露泡沫,想了想:“没有了。”   没等回答,秋来的视线已经沿着男孩腰脊中线往下。她咽了把口水,眼观鼻鼻观心把目光从那男性宽肩窄腰,肌肉覆盖均匀的脊背上移开。   努力集中注意力调水温,轻描淡写嘀咕:“我记得毕业体测时候你还没那么多块。”   “什么多块?”陆离懵懂。   “腹肌。”   “哦,公寓楼顶有泳池,我现在每天睡前去游一会儿。”他浑然不知腹肌对直女的杀伤力,还沉浸在对那热水器忽冷忽热、怒其不争的埋怨中。   “什么时候开始?我怎么不知道?”许秋来诧异仰头,“你不是最讨厌游泳吗,毕业体测都是死活拉你过的,怎么现在反倒发现自己爱上游泳了?”   “也不是爱上,就——”陆离别扭地顿了顿,“就是上回你从北巷内海掉下去了,我差点儿没把你捞起来。”   他人生好像很少遇到走投无路的险境,他害怕运动到极限时那种心脏突破最大负荷、令人窒息灵魂出窍的濒死感,但他更害怕,怕一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人就此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再也不能睁眼鲜活地冲他嬉笑怒骂。   再之后,陆离忽然觉得自己从前望而生畏的游泳池和运动场都没有那么可怖了,如果不是毕业体测许秋来逼着他通过测试,那天,他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和许秋来葬身在同一片海底。   无论这个契机是好是坏,他开始刻意尝试,刻意突破自己的严防死守的心理安全底线,洗漱时候在洗脸盆里练习憋气,睡觉前先上屋顶游到手脚疲软,累到起不来,还能顺便纠正作息。   许秋来重新调好水温,陆离兵荒马乱把澡洗完,吹干头发,换上她的衣服。   运动短裤穿在秋来身上到膝盖,穿在陆离身上只到大腿,除去这点,这套白色睡衣搭配一起倒也还算和谐,他是天生的衣架子,穿起来是有种运动选手的架势。   许秋来怕他睡不好,又问:“背还疼吗?药还擦不擦?”   “擦!”   陆离背对她把文化衫掀到肩膀,秋来给他上润肤雪花膏,轻柔地抹开,像模像样安抚:“这个烫伤膏效果很好的,你睡一觉起来肯定就没事了。”   陆离冰得牙关打颤,闻言还是认真道:“那你多擦些,好得快。”   许秋来极力忍耐憋笑给他抹了小半盒,“行了,明早起来起来肯定又滑又嫩的。”   陆离真以为是烫伤药膏,擦上去只觉得背上不疼也不痒了,就是他低估了老破小客厅的寒冷程度,越睡越冷,两床羽绒被盖上,牙关还是冷得直打颤。   潜意识想到一墙之隔就有热源,身体更是辗转反侧,模糊间,他后悔起了自己早前信誓旦旦不睡秋甜的公主床。   有那么几分钟,陆离觉得自己再点把火柴就可以羽化了,生挨硬挨躺了半小时,终于裹着被子敲响秋来的卧室。   “你怎么不早说呀!”秋来摸着他冷冰冰的手,“那怎么办,我叫秋甜过来跟我睡……”   “别吵她了,我就睡地板吧……”陆离冻得有点儿神志不清,半闭着眼睛往热源靠近,许秋来实在不忍心他睡地板,卧室里是暖气片不是地暖:“我的床大一些,那不然……我们一人一半?”   话音才落,陆离晕乎乎的脑袋瞬间清醒了,黑暗中,他僵直半晌将这句话每个字都重新理解了一遍,喉咙动了动,“可……可以吗?”   床头的台灯点亮,人说灯下看美人,晕开的光线边缘里,许秋来披着的黑色长发像绸缎,落了一两缕在瘦削秀致的锁骨上。她穿着白色的睡裙坐床头,侧脸的弧线精致饱满,红唇像花瓣,腾开自己的被子让出来半个床位,手往旁边一拍:“过来睡呀,不是冷吗?”   陆离凭着本能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在同手同脚,不着痕迹切换回来,表面上还能保持冷静其实已经身体僵直,躺在床最左侧的边缘。   在这一分钟,他忽然理解了春秋那个可怜的老头柳下惠,坐怀不乱到底有多难了。   冷是不冷了,不仅不冷,他还觉得自己浑身前所未有地热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热量,身体里的水分仿佛也随着暖气被蒸干,唇角舌燥。   他从未如此困难地睡过一场觉。   秋来刚要关灯,陆离忙举手,“等等!”   “怎么了?”   “等我准备准备。” 第132章   秋来还以为他要准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没料陆离竟认认真真把自己枕头抽出来隔在中间。做完匆忙躲闪开她的目光,躺下缩回被子里:“我……记事起就没有和人睡过一张床了,怕压到你。”   主要他得用枕头隔开自己躁动的心跳和体温,抑制住身体里的蠢蠢欲动。   许秋来却了解不到陆离这番苦心,本来她邀请陆离上床的时候,只是单纯怕他冻到,现在陆离的嫌弃却是实打实刺痛到她了。嚯地翻身关灯,背对他道:“都每人一床被子了,你还怕我占你便宜不成?”   陆离在这方面真的好像书里的圣贤,再漂亮的姑娘如许秋来,当她不能从喜欢的人那里得到反馈时,禁不住也要产生自我怀疑,是她的五官完全没有长他审美的点上?还是太瘦了的身材对他完全无法产生吸引力?   别的男生喜欢她,决定因素里占比最多的是长相身材,只有陆离,许秋来百分百肯定他喜欢自己是因为性格才华。   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刚认识那会儿穿着清凉的COS服给陆离换个鼠标,他那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就算她初衷是希望对方爱自己的灵魂,但找个完全无法get到她皮囊的男朋友,也太挫败、太资源浪费了吧。   灯关掉许久,陆离才后知后觉气氛有点儿不对,“你在生气吗?”   许秋来闭着眼睛,刻意均匀呼吸,假装睡着不说话。   陆离动了动,他的手小心翼翼沿着被子边缘的缝隙,伸进许秋来的被窝里,摸索到她的手,十指扣上,带着一点儿轻微的汗意。   她甩了一下,没能甩开,到底还是憋不住好奇:“是我长得不够好看吗?”   “还是胸不够大?”   这……哪跟哪儿?   陆离的脸颊噌地烫起来,还没来得及跟上秋来跳跃的思维,沉默的两秒钟里,她已经生气了,抽掉枕头,翻身转过来,抓紧他T恤衫的领子质问:“你不喜欢我这类型的,那是喜欢向梦那类丰满型的咯?”   “别离我这么近,我——”要控制不住了。   没等陆离剩下的话说出口,许秋来已经打断他,揪过他的领子,咬上他的唇角。   黑暗中,那柔软的唇瓣是硬狠狠磕上来的,黑暗中闪着光亮的眼睛带着生气与执拗,与他交融的呼吸急促拍打着他的脸颊,像是燎原前的火星掷下,瞬间燃遍全身四肢百骸,无穷无尽的劲儿不知道往哪里使,只能攥紧她掐腰收紧的棉布裙摆,笨拙地试图夺回攻掠城池的主导。   “现在还要离你远一点吗?”许秋来气喘吁吁还要锱铢必较,“要离你多远呢,这么——远行不行?”   她撒开陆离的领子,往后移了一尺。   “够不够了,不够的话……这么远行不行?”   她又往后移一尺。   猛然钻进被子里的冷空气与体温的热气交融,陆离满头大汗,脑袋停滞在短路待维修状态紧紧绷着,然后,许秋来字正腔圆的问句又一次抛出来:“你从小到大,都没看过片儿吗?”   轰!   那根弦彻底断了,即使是黑暗中,他也能想象许秋来面若桃花,波光朦胧的眼睛凝视他的样子。   相扣交握的手收紧,他猛地将人带回来,这一带力气过了,距离从两尺直接归零,人直接趴到了他身上,撑在他肩膀。   黑暗中,隔开肌肤薄薄的一层布料质感形同虚设。   “我还以为你真是圣人呢。”许秋来得意笑起来,梨涡隐现,秋波眉飞扬。   天底下什么圣人能在这样的诱惑下幸免?   他绷直下颚线,仰头亲她的额角,眉眼,鼻头,还有唇瓣……炽热粗重的呼吸拍打在她每一寸肌肤,他顺着弧线下游,却被许秋来抓住手:“我好看吗?”   “好看。”   “那和向梦比起来呢?”   “你不用和她比,”呼吸停顿了一瞬,陆离的嗓音黯哑,“你长在我的心眼里,比任何人都好看。”   像是游鱼到了令人熟识的水温里,陆离感觉自己好像从没有在呼吸间那么自由过,空气中像是被添了氧,每一口呼吸都直接抵达肺部深处,他与她的十指相扣,交颈拥吻,再然后——   许秋来顿住,她止住陆离的动作,悄声道:“你听,是什么声音……”   陆离抓紧她的手,努力平复呼吸,侧耳听,“门好像在响。”   确实,敲门声有节奏。   秋来心中一紧,忙从陆离身上下来,瞧了眼床头的手机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   迅速披上外套起身,不到一分钟,她脑中千回百转过许多念头,“谁会在今天这时候来敲门?我和秋甜住这儿根本没什么人知道……要报警吗?”   陆离按住她的手机,“可能是来找我的。”   陆离没猜错,人确实是来找他的,开门就是六七个保镖,他唯一没料到的可能就——人群闪开,尽头是他父亲。   他带着手杖缓缓踏入这间屋子。   中年男人面若冰霜,身上带着天生的庄严与威仪。他和陆离在眉眼间隐约有几分相似,从身上昂贵的正装,到领结、皮鞋、手表,无一不与这间几十平米的老式小区房格格不入,他就在那儿站着,视线环绕一圈这一眼就能打量完的公寓,最后开口,“我先去了你的公寓,但你人不在。”   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更是让人不自禁正色肃立,心惊胆颤。   反正许秋来是有点腿软,她睡裙外边只披了个外套,老实背手跟边上站着。这种同床共枕到一半被男友父亲来敲门的事儿,她人生还真是头一遭遇到。   “你就睡这儿?”陆父指着那张三人座的旧沙发,抬头问儿子,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寒酸的沙发。   陆离刚才进卧室只带了一床被子,枕头和热水袋都还放在沙发上。   误会就误会,总比知道了两个人睡一间屋子好,秋来使劲给男友使眼色,陆离只能忍气,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换番说辞:“我睡哪里都跟您没关系。所以你在这个点带人来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您该不会以为我还跟十几岁一样,几个保镖就可以把我想带哪儿带哪儿吧?”   沙发很破了,扶手边缘还被秋甜前两年不懂事那会儿,用彩笔在漆皮上画了几个擦洗不掉的牵手小人,让人家儿子就睡在这种地方,还没有暖气,饶是秋来再好的心理素质,这会儿心里也有些打鼓,没等她想好怎么解释两句,男人已经掀开那羽绒被,在沙发正中端坐下来。   这下画风就更诡异了,许秋来觉得自己家的客厅被男人一坐,成了什么国际会议厅。   “你说我从来不肯花一分钟了解你,所以我今天就花时间,好好看看,好好了解,你喜欢的、向往的人生和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已经二十三岁了,现在来了解,你不觉得晚了吗?”陆离仍旧面无表情,声音像冰碴,“这是别人家里,马上十二点了,在这个时间叨扰,我请您有点基本的礼貌和尊重,现在就结束您心血来潮的探访。”   陆父的眼神朝许秋来看过来:“你介意吗?”   许秋来:……她敢吗?   “您请便,我去给您倒杯水。”   得以逃离战场,许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水烧上,回房换了套齐整的衣裳,整理好披散的头发,全程竖起耳朵听父子俩在客厅唇枪舌战,直到端着茶回到客厅,父子俩已经大战完三百回合。   “您请用。”她仪态端庄摆好,正要像个小丫鬟默默退回边上,却被陆父叫住,他抬手,立刻有人搬来一张椅子,“请坐。”   许秋来手扶膝盖正襟危坐,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地面对一位长辈。   陆离从没提过家里的事,她从几个师兄那儿听过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只以为他家就是普通有矿的暴发户来着。这种印象随着她与陆离的深入接触变成有煤矿、有矿群……往上递增,但万万没想到,陆离的父亲气场这么强,根本不像白手起家矿老板。   “你就是许秋来。”   “是。”   秋来喉咙动了动,只感觉这儿不再是自己的主场,反而成了他的客人。 第133章   “本来以为我们不必见面,但陆离的固执超乎我的想象,我也只能亲自来一趟了。”男人眼神才动,一侧立刻便有人拿出一份黑色文件夹和钢笔,一起摆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陆离天真孩子气,我们沟通不了,想来直接跟你这样的聪明人交流会更容易些。”   许秋来凝视着他,心里隐隐有了些预感,“有什么话,您请说。”   “我最初没有干涉你们接触,是想着陆离应该会有分寸,但他偏要打破既定俗称的规则,甚至因此与我争执,实在令我失望,他锦衣玉食长大,不明白社会艰难险恶,家庭为他掠平过多少生活的皱褶,但你年少失恃失怙,从几百万考生中厮杀竞逐到Q大,人生有多残酷,阶级的壁垒有多难打破,你应当是清醒的。”   “在陆离的婚姻问题上,我绝不可能让步,你没有足以匹配他未来的资格与能力,所以任何坚持都注定磕得头破血流。许多年轻人喜欢打着爱情的名义做耗费时间精力最后遍体鳞伤的白用工,不过我相信你很聪明,会慎重抉择,因为爱情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稍纵即逝的奢饰品,与其最后一无所得,不如趁现在就给自己留下筹码和退路。”   男人翻开文件夹,“我不是不近人情,非要做棒打鸳鸯的家长,只是为你们双方长远考虑。签了这份合同,它能解决你现在和未来生活中的所有困境,从Q大毕业之后,无论你选择留学读研还是工作,我都能为你提供帮助拿到一份不错的offer,另外——”   他将文件夹转过来,推至她面前,让她足以看清每一个字眼。   “签名页有张支票,签上你的名字,结束这段感情,三千万现金即刻就能兑现。这不是羞辱,恰恰是我承认你价值的体现,从现实的角度出发,年轻漂亮的女孩,陆离今后人生路上还会遇到许多个,你并不是他一万个选项里最好的选择,何况容颜易老,你的成绩虽然不错却不算稀奇,能力更是有待挖掘。功利直白一些,这已经是你的最优选。”   陆离濒临暴怒边缘,他握紧拳头要上前,一左一右肩头却被人按住。   陆父就是要当着他的面,亲手斩断他对这段感情的希望。   他是精明极了的商人,事实上,这笔交易成功与否都无所谓,他只需要许秋来在看到合同时有一瞬闪躲的眼神、一次犹豫的表情,就已经赢了。钱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只要儿子对这段感情的态度留下哪怕一丁点隔阂与芥蒂,今天晚上这趟行程就不是毫无价值。   当然,如果许秋来通过试探,那至少也能证明儿子不全然是个识人不清的蠢蛋,没有为一个虚荣肤浅的女人跟他对着干。   许秋来没有看合同,只是注视他,唇角意味不明抽动了一下,将合同合上推回去。   陆父将这视为拒绝,他眉头一皱,低声敲打,“女孩,贪得无厌可不是个好习惯,人总得学会失去和接受,抓住机会,幸运只留给懂得见好就收的人。”   若是他的下属,此刻恐怕早已在威压下战战兢兢,分明凝重至极的场合,许秋来却想发笑,知道不妥,只能强行憋下去。   “实在对不起,叔叔,您误会了,我没有问您多要钱的意思。”   “开始这段恋爱时候,我完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能遇见这么经典的影视剧桥段。我和陆离开始恋爱不到半年,承蒙您看得起,给我开出这么高的价码,但我觉得钱不能这么花。”   “您可能不太了解我。”她站起来,“正如您所说,我年纪轻轻父母双亡,但即便最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人一分钱的资金救援以及学校任何形式的贫困补助,当时没有,今天更不可能凭白接受您几千万人民币。‘志无所定,身无所立,事无所成。’这是我父母从小教育我的话,没有志气的人成不了气候,我虽然不是个乖巧的女儿,但绝对是称职的学生,无论是考Q大还是工作挣钱,我努力的理由就是为了有资格得到人生的自由选择权,不被迫谋生,不被左右,不愧对任何人活得尊严体面。”   “您的劲儿可能使错方向了。您不该给我这份协议,因为这段关系里喊开始的人不是我。我不会因为压力违背本心说结束,也没有权利为一己私欲辜负任何人。我和陆离的高度是不是平等的、匹配的,只有我们彼此才有资格评判,旁人无可置喙。假设今天我真的在这本文件上签了字,无论对我还是对您的儿子,才都更像一种侮辱。”   “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的关系真的结束了,一定是因为彼此厌倦,而非任何外在条件。”   许秋来的肩膀纤细单薄,却坚毅笔挺。   她目光不闪躲,咬字镇静,态度不亢不卑,是真的无所畏惧,而非伪装出来的大方。   陆父识人无数,自然能看得出来,他与她定定对视了两秒,直到此刻才算真的把许秋来的模样纳入眼中,挥手叫人来将合同收走,“好,你放弃了最后的退路,但愿你真如你所说那么坦然。”   “陆离,我警告你,眼珠子别再瞪我。”他叫人将儿子放开,“不过是个小小的考验,如果你对她连这点信心都没有,我会认为你坚持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跟我叫板。”   好坏都让他说尽了,陆离冷哼。   陆父是来缓和关系的,自然不想和儿子闹得太僵,他清退保镖,向许秋来借了客厅,她识趣回房,给父子俩留出空间。   “你说我不了解你,但你也从来没有客观看待过我,从十几岁起你就是这幅样子,你给过谁和你交流的机会吗?”他闭眼深吸一口气:“我最后再说一次,真相不是你想的那样,无论你信或不信,你妈妈离开这世上非我所愿,我比任何人都痛苦,但正因为我是你父亲,才更不能像孩子叛逆极端消沉。你长大了,现在羽翼丰满,我无法再管束你,我只希望你从成年人的角度跟这个世界和解,试着站在父母的视角做一次选择和思考,哪怕只有一次。因为,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十年可以和你冷战空耗。”   “今天是除夕,我本来不想和你吵架,但事已至此,是走是留都随便你了。”   他站起来大步朝外走,到门口时,背着身顿了顿,最后道:“新年快乐,儿子。”   门随即关上,陆离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无论父亲这番怀柔是发自真心还是又一次策略,他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真切切的老了,从前不可一世的背影,如今孑然一身竟也能瞧出几分伶仃寥落。   =   对于办案中的警察来说,一年365天是没有节假的,即便是正月里,也仍然忙得焦头烂额。   陆离公司最新的人脸识别算法,竟然真的把当时扮假护士试图谋杀施方石的毛贼找了出来。   警方在赌桌上将人逮捕时,对方还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娱乐城入口处的摄像头动态AI人脸技术识别,系统发出预警,只以为自己参与赌博被拘留,直到自己被分开关押,医院的监控录像摆在面前,他才白了脸,无论如何想不通,仅凭着那画质模糊的半张脸,警方究竟是如何把他找出来的。   陆离的AI人脸识别颠覆传统安防的最新成果,秒级定位也经此一战成名。被首都警方正式合作采用,在地铁口、火车站商场等公共场所建设起来还不到半月,便接连抓获两起通缉在逃命案犯人,公司在各大新闻版块挂了一周,一时间风头无两。   特别调查组。   路南峥瞧着审讯室单向玻璃内正在审问中的男人陷入沉思,他又一次在案子中发现了许秋来的踪迹。   程峰,齐进,到施方石,包括面前这个收钱办事的打手,他们从罪行暴露到伏法,中间总是似乎总是少不了她的影子,许秋来才不到二十岁,这么多串联在一起的事件当中,她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凌眉刚刚从现场归队,她瞧着长官紧皱的眉头,犹豫开口:“路队,化工厂对门酒店停车场的那大爷,我问了,他说拷走录像的姑娘长得很漂亮,我拿了照片给他看,他一眼就认出来,是许秋来没错,看来连宋景的事,她都是知情的。早知道,她当时跟我举报宋景混进医院跟齐进见面的时候,我就应该汇报队里,提起警惕的。”   另一个常跟在路南峥身边的小刑警也附和:“是啊,也许我们都把她想象得太无害了,一个在读大学生,无缘无故怎么会总对我们的案子感兴趣?”   他顿了顿,犹豫着猜测,“我有一个想法,可能她回到这座城市,就是回来替父亲报仇的。启辰所有当年背叛她父亲的人,都是她报复的对象。” 第134章   陆离年初十开始回公司工作,AI人脸技术识别部门与警方合作在各大公共场合全面上线系统,个个忙到没时间回家睡觉,他休息了大半个正月,回来才发现有超过8000次的新的代码变更和提交,自然不好意思偷懒,有几晚干脆在办公室沙发凑活睡,直到员工上班来找他批复,才起床洗漱,接着工作。   公司机房打通后又扩了几倍,服务器一刻不停引擎和静音风扇运行的声响。   陆离全神盯着代码闪现的屏幕观察测试结果,小展昭在旁接了条短信,兴奋开口:“陆神,之前你托我找师傅修那光赫的硬盘,修好了!包裹从车间那边送过来,刚到前台。”   陆离终于从屏幕间抬头,有些诧异:“怎么忽然能修了?”   “嗨,说是车间里有个当年在光赫下游制造厂的师傅。毕竟那么老的硬盘了,操作也太精密,开始他没把握,怕希望不大,就没跟我说。光赫当年发行这一版本硬盘的时候,走的是高精路线,发行量小价格昂贵,且型号特殊,下游零件全是独家生产链,多亏师傅家里有个全新完好的,把电子元件拆下来,借了工厂的无尘车间和仪器焊接,这会儿修好了才通知我。”   “等这边弄完,一会儿你过去验收一下,看看数据能不能恢复?”   陆离直接扔开手边的工作起身,“你过来盯着,我先去看看。多少钱你到财务那边几倍报销都行,替我好好谢谢他。”   小展昭接替位置稀奇嘀咕,“什么东西这么紧张,当年怎么不备份呢,现在大动干戈来修多麻烦。”   陆离确实没想到硬盘还能修好,许秋来刚把硬盘交给他时候,他自己也拆开看过,结构实在精密,就算有精准的大型仪器和熟练的师傅,修复几率也微乎其微。现在想想,元件虽然难找了一些,但也好在它是几年前产品,今天的硬盘的磁头与碟片快到近乎肉眼不可辨的大小,想再修好真是丁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约莫花了四十分钟,陆离才将文件的系统错误和坏扇区彻底修复好,导出文件。   许秋来坦白过硬盘的出处,是从程峰密室保险柜里偷出来的,他原本猜想应该是启辰内部的一些重要的文件资料,未曾想,里面只有一组被命名彗星的文本,储存着一组不到十万行的代码,很小的源代码文件,若是其他行业的人打开,瞧不懂,就当边角文件删掉了也有可能。   一组过时的代码,程峰可能就是随手放保险柜里忘记了,陆离倒是没惋惜自己白费的时间精力,就是失望让秋来平白期待一场。   他目光落在代码第一行,随意浏览起这组多年前的源代码。虽然代码过时了,但浏览研究起来,还是能窥知一个年代的语言构成和内核开发的流行风向。那时候内核模式下运行的多数内容还使用C语言和C,文档里至少百分之九十是这两种语言编写,如今两种语言在操作系统的开发过程中使用越来越少。   他越往下看,越觉得这代码其实很具前瞻性,编写人的设想基本已经囊括和遇见了今天操作系统的一部分发展方向。陆离饶有兴趣退出文件查看了核心代码的源数据以及最后编辑时间,瞧着字母后方那一组日期数字,陆离的背脊忽然挺直,神情从随意渐渐冷凝。   这组被命名彗星的代码,应该是光赫正在开发中的操作系统,时间早于九州1.0整整半年,如果彗星编程项目当年能顺利完成上市,也许根本不会发生后来那些悲剧。   陆离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打开文本,一整天,他几乎是不吃不喝,以平时放缓慢十倍的目光从第一行开始浏览代码一整天,直至最后一行。   中间一度有下属来敲门,全都被他拒之门外,陆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惊愕和震撼,因为他恰好不巧是这世上少数看过九州1.0核心源代码的人群之一。   精确比对之后,他发现未完成的彗星和九州1.0,基础架构和设想竟是如此地相似,撞一点倒也还罢,可撞了框架,撞了构思,他再也不能单纯用主程构想隔空撞车来简单解释,就算九州1.0更丰富更精简更优化,添砖加瓦包装更漂亮,可本质是没有变的。   陆离从没有听说过九州1.0有原身,它是国内第一套造作系统,出生尊贵,一面世就风光无限。两千万行代码,30多万个文件夹,200多万个文件,在当年也是个巨型编程项目,汇聚无数工程师的心血。   想要求证他的疑问,对别人来说也许很难,对陆离来说却很简单。   亚璟电子由环亚出资成立,百分之七十以上控股,虽然这几年都是那个姓苏的老女人在运营,但百分百还是他们陆家的东西,他想问点什么很简单。只需要给几年前参与九州1.0组长以上级别的工程师随便打个电话问一问,就能立马清楚,编程的框架到底源自哪儿。   可陆离的手指迟迟没有动弹,他不敢赌。   秋来知道彗星的存在吗?也许她一直都清楚,只苦于没有证据。不然她为什么不彻底隐藏锋芒,偏要加入小虎队参加信安大赛?   杀进决赛有机一览亚璟的内网,伺机潜入寻找源代码。   这些事情从前无法理解,现在只要稍微细想,便能立马思考出答案。   如果怀疑真的被证实,他和秋来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无论当年启辰和亚璟电子之间有过什么交易,只要今天的九州7.0起点源自于许秋来父亲的构想,亚璟电子就是无可争议的帮凶。   许秋来从来爱憎分明,父亲的心血成为别人登顶的基石,倘如日后得知了他的身份,她也许会责怪他、迁怒他,甚至今天的季时安,也许就是他明天的下场。   毕竟陆离不可能永远不对她吐露自己的身份,想瞒也瞒不了一辈子。   他思绪万千,脑子乱糟糟绞成一团麻,干脆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默不作声坐窗前对着号码列表发呆。   从高楼的落地窗俯视夜晚灯火通明的地面。车流在这个楼层已经变得微渺,像城市的纽带,许秋来此刻不知道奔波在哪条路上,也许已经吃过饭了,也许还没到家。   秋来为了替父亲洗清冤屈报仇雪恨,有多努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拨通那颗键,静静听对方讲完,约莫二十来分钟,才将电话挂点。   回头望,电脑的消息框一遍遍颤动之后又停下。银光色的硬盘静置在一旁桌面。   只有明白的人,知道这只硬盘意味着什么。   这是彗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证明,是无法辩驳的铁证。   陆离拥有的东西很多,可在这些东西里,真正是他想要的,却少之又少。只要他心念一动,几个简单的操作步骤就能将这组文件从硬盘里彻底删除。这组源代码将永远消失在世界上,不会被任何人知晓,许秋来也不会。   可他不能这样做。   陆离花了一整天做出这个艰难的选择。   如果今天数据没有恢复也就罢,可是既然他看到了,就没办法当做不存在。   陆离二十三年的人生坦荡无愧于任何人,更不想愧对秋来。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都把选择权交给她,她有权知道。   =   出于最后的私心,陆离没提自己已经看过硬盘文件内容,这样还能顺理成章把他的身份再瞒些日子,能相处一天是一天。   复制留存了一个备份,他将硬盘交到许秋来面前。   “修好了?”   许秋来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是什么,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真的啊?”   时间经历得太久,她早就把这东西抛到了九霄云外,陆离变魔术似的忽然拿出来,她的兴奋之情几乎溢于言表,当即放下碗筷,直接起身回房拿电脑,摩拳擦掌点击鼠标,将文件打开。   秋来和陆离的反应一样,只以为是程峰藏在保险柜里的会是什么绝密账本资料。   随着外接硬盘被双击点开,瞧清文件名时,她心下才一紧,生怕是眼前的屏幕显示错误,拇指擦拭了文件名好几下,抬头看了一眼陆离,才轻颤着食指点开。   “是什么?”陆离明明知晓,心里已经绷紧纠作一团,却还要掩饰着失落,佯装有兴趣的样子。   只一眼,许秋来便泪目了。   这是她父亲写的东西,是真正的彗星原代码。   一行、两行、十行……   她的目光一行行扫过,秋来不知道这文件是什么时候备份的,程峰留这只损坏的硬盘在保险柜,初衷或许只是想未来某一天能修好派上用场,启辰两拨创始人未来兵戎相见时,有趁手的武器恫吓对方。   可惜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启辰已经出了事,而他亦第一个被送进了监狱。   许秋来飞快拭掉眼角的泪光,关掉文件,握紧硬盘,将这份沉甸甸的重量贴在左心口,回答他,“是证据,这一次,季光明跑不掉了。” 第135章   在Q大开学之前,附小先收了寒假。   小学生开学是头等大事,许秋来现在手里有点儿闲钱,顺便帮秋甜换了新书包新文具盒,崭新的小学生套装配齐才骑车送她去学校。   秋甜除了笨点,学习的自觉性一向不需要人操心,因此许秋来临近学校才想起来问她,“寒假作业带齐了吧?”   “呀!”秋甜差点儿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练习册我借给王川晨了,老师说作业进教室门就要收的……”   为什么借小胖,许秋来也是小学生过来的,自然再清楚不过。   从前季时安也抄她作业抄她卷子,恨不得把‘许秋来’这三字儿都抄上去呢。   电话没接通。   小胖玩儿这么嗨,昨晚肯定点灯熬油奋战到天明了,都不用猜,闭着眼睛都知道,她们姐妹俩出门时候,王家的车还稳稳停在车位上呢。   只能回去拿了,好在距离不远,瞧秋甜小手脸颊冻得通红,她叹口气,将自行车停在学校车棚上锁,“咱们坐公交回去。”   尽管只是群小学生开学,但附小的孩子们家里大都非富即贵,各种进口车堵了几条街,只有公交车道是畅通无阻的,许秋来这会儿有点庆幸自己明智的决定了。   不过花了十来分钟站在十二楼小胖家门口,出乎意料的,秋来在里头听见了男女的吵嚷,还有隐隐夹着王奶奶的劝架声。   她敲门的手顿住,口型动了动问妹妹:“他家怎么了?”   秋甜小声道:“这个春节王爸爸都在外面做生意,小胖说他每次回来家里都吵架,我觉得,王爸爸可能在外面有阿姨了。”   秋来大惊,赶紧捂孩子嘴巴,“许秋甜,这怎么能瞎说呢,你从哪儿听来的?还对谁讲了?”   “我没有瞎说,过年有天我回家的时候,看见一个阿姨在停车场给小胖他爸爸整领子。”秋甜委屈,“我怕小胖伤心,就没有跟他讲。”   “以后也不要讲。”许秋来下封口令。   丈夫变心了,身为枕边人,王川晨的妈妈肯定最清楚。也幸好秋甜是个早慧的小孩儿,若是她没保守住秘密,这件事对心智懵懂的小孩来说,打击是毁灭性的。一个家庭维持起来何其困难,秋来平日里羡慕别人阖家圆满,未曾想无忧无虑的小胖,这会儿也跟她们家秋甜一样,成了倒霉孩子。   “知道了,我不说。”秋甜塌拉着脑袋点头,“那我的作业还要吗?”   秋来想了想,“你来敲门吧,就说约小胖一起去学校。”   门很快开了,来开门的是王妈妈,这个平日里娴静优雅的女人此刻额发微乱别在耳后,神情憔悴,瞧见两姐妹,她不自在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意:“秋来,看来今天得麻烦你帮忙把我儿子带去学校了。”   两个孩子平日里上学总是叽叽喳喳,或许是被父母的情绪影响,这天一路上,小胖的兴致都不大高昂。他年幼漆黑的眼睛里写满困惑,直到上了公交车,才在喧嚷嘈杂的声音里,抓紧她的手指头,小声问道:“秋来姐,‘离婚’是什么意思啊?”   许秋来不是一个柔软的人,她经历的事情远比许多平凡人一辈子所能经历的更残酷、更悲惨,但是看着孩子怯生生的眼睛,她想了想,蹲下来轻声道,“就是爸爸还是你爸爸,妈妈也还是你的妈妈,只是他们分开了,不住在一起,但还是会一样爱你。”   她不知道一个孩子需要多久才能坦然对家庭创伤释怀,她也只能趁孩子还小,给他一些更容易接受的定义,去潜移默化将他恐惧的事情变得没有那么可怕。   小胖似懂非懂地点头,许秋来将孩子揽到腰间,轻轻拍了两下脑袋安抚。   也就在这时,她听到后面传来一声轻笑。   “我真是想象不到,你居然也会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秋甜闻声比姐姐更早回头,转身就瞧见一个高(油)大(头)白(粉)净(面)的眼镜男,心中立刻警铃大作,“你是谁?”   “你就是秋甜吧,妹妹你好,我叫利风,是你姐姐的朋友。”   谁是你妹妹。哼。   男人看姐姐的眼神让秋甜十分不舒服,不想跟他握手,但是第一次见面,家长还在,她不敢太任性,干脆双手背起来推辞:“我吃了油条没有洗手哦。”   “没关系的,真可爱。”   利风揉揉她的脑袋,却不想,这下更触碰到秋甜的逆鳞,小卷毛强忍怒气,拍掉他的手躲回秋来身后。   “我的头只有姐姐能摸。”   “好巧。”许秋来扶稳妹妹。   “不巧,刚才在公交车站瞧见你,我才跟着上来的,你想事情太专注了,喊了好几声都没应。”   许秋来觉得自己也不能过河拆桥,把抗拒表现得太明显,努力收敛表情,“谢谢你上次的日程表。”   “我们相互帮助,没什么谢不谢的。”   “还没开学,你怎么会忽然过来这边?有事吗?”   “没事,我就是来找你的。”利风注视着她微笑,分明是张英俊深情的脸,许秋来却被注视得一阵头皮发麻,不着痕迹往后退半步,“能别这样吗?我不太习惯。”   “好吧。”利风见她油盐不进终于敛色,也没再肉麻,抓紧扶手站她旁边,进入正题,“季光明最近和警方高层走得很近,春节好几次邀请了人聚会,你要小心,齐进专案组的新指挥调令可能马上就要下达了。”   许秋来有点儿意外,她趴通风口才偷听到的消息,利风竟然连调令不日下达都知道了。   按道理,他们母子在那个圈子没什么根基,利风竟然这么清楚季光明的动向,足以可见手段厉害。高级socialbutterfly的消息流通渠道、速度和准确率真不是盖的,难怪从前战时总得培养那么多漂亮妖艳的女间谍。   季家兄弟在暗处有这么虎视眈眈的对手,许秋来还真有点儿为他捏把汗。   但利风现在勉强算她战略合作对象,就算可怜季时安,出于合作操守,许秋来也不能对这昔日的玩伴透露半个字。   秋甜看她们神神秘秘讲着自己听不懂的东西,心里给利风划个大叉叉。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比起这个四眼田鸡仔,还是大魔王实在一点,至少他不会用奇奇怪怪的眼睛看秋来,也不会假惺惺装作很温柔的样子,上来就碰她头发夸她好可爱。   陆离这个大笨猪也不知道搞什么鬼,从前缠秋来缠得那么紧,最近不知道躲哪里去了,都不见人影。   秋甜浑然不觉自己的双标规则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陆离囊括到被偏袒的那一方,大魔王刚认识时候比利风还过分,直接戳了她的小揪揪呢。   谁料这次秋甜想曹操曹操到,才下公交车不久,就遇见了陆离。   利风刚买了奶茶请她们喝,这会儿在跟秋来说着话,隔着几米远,她都能看见对方尾巴上翘起来拼命招摇的孔雀羽毛,拼命散发的男性荷尔蒙。   秋甜率先发现后方远远有辆车跟着,瞧清那熟悉的车牌,秋甜心道不好。   怎么有种被抓奸的感觉?   她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抓住秋来衣角,“姐我们快走,小胖说他肚子疼要赶紧到学校上洗手间!”   秋来没瞧见后面的陆离,只把妹妹的话当真了,当下同利风道别,牵着两人走到校门口,陆离终于跟上来。   他的皮肤比平日还要白些,昳丽的五官带着几分忧郁和无精打采,微敛的眉眼有种十足的厌世感,状态有点儿像许秋来刚认识他那时候了。   “你是不是又熬夜了?不是说内测挺顺利的吗?出问题了?”许秋来疑惑,又心疼。   陆离敛眉,目光若有若无盯着她手里那杯奶茶,“没熬夜,就是有点感冒,工作也没出问题,别担心。”   秋来只以为他想喝奶,伸手把未开封的奶茶递过去,谁料陆离接是接了,却没喝,路过垃圾桶时候,闷不做声整杯扔了进去。   直到听见奶茶咕咚落到桶底的声音,她才猛地反应过来:“怎么了?”   陆离看起来是个酷哥,平时日常生活还是挺平和的,不怎么发火,能招惹到他的人有两种,要么蠢得厉害把他气得够呛,要么没有半点眼力见实在叫人烦。   “里边儿都是香精和奶精,有什么好喝的。”   “就是!”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秋甜的应和,小卷毛难得和陆离脑回路对上频道,有人带头,她有一学一,踮脚抬手,把充斥着奶精和香精的垃圾饮料咕咚跟着扔进去,整个动作流畅无比。   剩下王川晨恋恋不舍咬着吸管,徘徊在跟好朋友统一战线的边缘,小心征询秋甜的意见:“我的也要扔吗?”   “喝你的吧,没事儿,别学他们俩,吃的有什么罪。”秋来瞪秋甜一眼,拍拍他。   直到把两个小的开学报道流程走完,送进教室,秋来才抽出空和陆离谈心,“你刚看见利风了呀。”   陆离没说话,只是紧牵着她的手。   “他的气你有什么好生的,我又不可能喜欢他,我最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呀。”许秋来仰头看他,波光粼粼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样子。那目光是宽容的,柔软的,秋波眉微挑,分明春天明明还没到,他已经感觉那眼波中将人融化的笑意。   “刚才你不上来,现在生闷气,还扔人家的东西,真像个孩子。”   陆离的神情终于有些许松动,认真解释,“不是我想扔,回忆到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我的神经不能自我控制。”   许秋来被这答案逗笑了,“论坛那事儿出来时候我们都还不认识呢,我不是已经报仇了吗,你怎么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啊。”   “成年人的秉性是很难改变的,受了惩罚不代表就会长记性,遇到同样的事情他还会做同样的选择,这不就还在往你跟前凑吗?不要掉以轻心,也不要给他接近你的机会。”   “好吧,你说的都对,听你的。”许秋来像刚刚哄王川晨一样,踮脚拍拍他的脑袋,“等季光明的事情结束了,我们之间应该就不会再有往来了。”   其实她对利风也不是很感冒,她在意的点主要是,陆离的情绪敏感失控得有些反常,平日他就算不高兴,也根本不屑这么做。   感受着许秋来全然没有修饰的情绪和毫无保留的喜欢、宽容,陆离心头针扎般一颤。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一个这么胆怯的人。   自从他做出选择,这些日子,陆离没有一天不在患得患失中渡过,假若秋来有天知道了真相,假如彗星的存在被公开,现在的温情,还能继续存在吗? 第136章   临近开学,许秋来还在为即将下达的专案组人员变动调令想法子,这天晚上接了秋甜放学,才到家门口,黑漆漆的楼道里站了两个正在等候的警察,都穿着便装,为首那人赫然就是凌眉。   许秋来见到他们,神情只顿了片刻便缓过来,从背后抬手指指秋甜,示意他们噤声,掏出钥匙开门,将妹妹塞进去叮嘱:“少看会儿电视,写完作业先睡觉,放茶几上我晚上回来给你签名。”   秋甜最有礼貌,放平时早就给人打招呼了,她的目光落在来人的脸上,又移回姐姐这儿,似是敏感察觉氛围不对,有些不安,小声附耳问她:“姐,这两个人找你干嘛呀?”   许秋来拍拍她的小脑袋,“我上次受伤就是为了救这个阿姨,她们感谢我呢。进去吧,记得睡觉关窗门反锁,不用等我。”   秋甜这才安心进门。   门关上,凌眉开口:“抱歉,秋来,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平心而论,许秋来救过她的命,她也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年轻漂亮又聪慧的女孩子,不愿意她掺与在这个案子中,但事实就是,调查到现在,连宋景收到的那封威胁信,都和许秋来脱不了干系。女警刚看完两姐妹互动,是硬着头皮才说出这句话,或许是觉得太生硬,她说完又补充,“有些事情需要你配合调查。”   许秋来却无所谓,“没什么好抱歉的,我也想着,你们差不多是时候找来了。”   从她决定救施方石那刻起,暴露在警方的视线里只是早晚的事,再之后,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她大多时候是顾不了会不会留下痕迹的,警方是比预想的来得早了一些,但好在如今证据和该拿到的东西,她都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主持审讯的人是路南峥。   黑漆漆的屋子里,白炽灯往脸上一打,秋来不等对方先问,自己开口打招呼:“我叫许秋来,20岁,我父亲是前光赫总经理许问。三年前您亲手侦办过他的案子,我们也算熟人了。”   未曾料到她如此坦率,路南峥怔了怔。   施方石病愈后在审问中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加上他拿出来那些东西,尘封几年的案情真相已经浮出水面,他如今清楚地知道许问的冤情,因此,当许秋来这样开口时,他犹豫半晌,艰难吐出回应,“你父亲的事情,我很抱歉。”   “您的道歉,迟来了三年呢。”许秋来安静注视着他,那深邃黑沉的眼眸,说不上来有没有愤怒,有没有怨恨,“但也算是等来了,倘若我父亲泉下有知,他一定十分欣慰。”   在审问开始前给受审者道歉,失去气势与权威,这其实是审讯技巧中的大忌,但路南峥还是在沉默中重新开口了。   “你不用担心,等这次齐进的案子结束,你父亲的案情彻底水落石出,我,包括当年的所有办案人员,都会得到应有的处分。我们绝不会为犯过的错误找借口,逃避责任,所以,也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把你回到这座城市开始,做过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向我们交代清楚。”   许秋来并不畏惧交代什么。   越界的事情她都已经提前坦白过了,一事不二罚,再之后,她除了给宋景寄那封信逼他露出马脚之外,再没有过什么过分的行径。若是后来宋景没死,连她寄出那封信,旁人都没有指责的余地,她已经很克制了,毕竟信中一没有威胁,二没落款恐吓,不过是夹了两页复印件而已,要怪只能怪宋景自己杀人心虚。   从程峰开始说起,启辰的竞价热搜,假疫苗广告,伪造账本,公布虚假财务情况,再到齐进与申振勾结违规贷款,皮包公司互联网金融圈割韭菜,合作洗钱,事发申振被杀人灭口,李助理逃往海外被牵制,施方石将车祸谋杀主使的证据移花接木,替雇主脱罪,警方重翻旧案后宋景遇害……   一桩桩,一件件,许秋来把自己在其间发挥的作用说得清清楚楚,也听得审讯室单向玻璃内的几个小警察叹为观止。   “我操,这姑娘可真牛,她那脑子到底怎么转的,那些辙给我十辈子也想不出来啊。”   “停停停,这段她怎么推导出结论的?你对讲里跟路队说说,叫她讲慢点儿,我脑筋有点更不上了。”   “哇,绝了,她应该来做刑警的,三年保准两跳,原来从前在咱们面前展示的只是冰山一角,真可惜了。”   ……   同事啧啧惊叹,凌眉却有着和其他人都不同的感慨,她注视着审讯室里的许秋来,灯光照得她脸部每一个细节都毫发毕现。   她虽是在交代怎么将这些高高在上的仇人玩弄掌中,神情却没有半点快感与得意,稚嫩美丽的脸上只有疲惫、冷漠,还有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和无动于衷。   那些能将一个成年人压倒崩溃的残酷现实与真相,在她说出来轻描淡写,仿佛早已经司空见惯。   “她才这么大,应该还是个孩子的。”   许秋来并不知道一墙之隔的人在讨论自己什么,她说到尾声,最后开口,“既然都讲到这里了,警官,我要实名举报几个人。”   那些关系到父亲清白和死亡真相的证据,许秋来从来都是备份留存,随身携带的。   例如记录着宋景取药记录的记录簿,与金哥同牢房目击证人的名单证词……还有季光明纵火的真相。   “我书包里那些东西,都交给警方。”   路南峥一件件拿出来查证,双目瞪圆,不解至极:“有这些证据在手上,你为什么不早早拿出来?”   “我只是个学生,没有火眼金睛,没办法确定哪些人是好,哪些人是坏,早早拿出来,然后落得和申振宋景施方石一样的下场吗?我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也就算了,我还有妹妹,我不可能冒着风险暴露自己。”   路南峥摇头,无法苟同她的意见:“警方会保护你,你应该信任我们的。”   许秋来笑而不答。   “那现在,你为什么又愿意相信我了呢?”   “因为你得到了坏人的背书。”   “什么意思?”   许秋来不欲多讲,只接着往下,将最后一件事情倒出来。   “路警官,我想你应该知道,你上级的调令马上就会下来,他们会将你调离专案组。”   路南峥浑身一震,暮地起身前倾:“你说具体点。”   “具体的说,张长林副队,他会接手你总指挥的位置。”她的目光越过他,歪头盯着后面那黑漆漆单向玻璃试探,“他现在应该没有坐在这道玻璃后面吧?”   “他出外勤了,不在。”路南峥紧紧盯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这位副队长,他一直是嫌疑人在你们警队的内应,齐进胁迫他为自己工作,从前种种不说,调查宋景的进度之所以被提前知悉,宋景之所以遇害,施方石之所以屡次被害,都是他走漏的消息。”   许秋来抛出这枚核弹,让所有人都没了笑闹打趣的心思,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迟疑着悄声问道,“她……说得该不会是真的吧?咱们张队,真的是那种人吗?”   路南峥也一样,尽管他对几次案情泄露有过怀疑,但他是真的一次也没想过,问题会出现在与自己同期的张长林身上,也从没想过,自己的队伍内部会有人自甘堕落和嫌疑人同流合污。   他们是同年进警队的,一起走到今天的位置,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许秋来的说法。   “你有什么证据?”   “我亲眼所见,也亲耳听到。”许秋来将时间地点说得清清楚楚,“就在施方石清醒的那天,你们警队派张副队长、凌眉和另一位刑警一起去医院,我当时在走廊听见了张副队打电话,心生怀疑,跟着他的车到了长青会所,听见了他和季光明的谈话内容。”   “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办我父亲案子的时候,张副队比您更强的好胜心,为什么会在侦办中败落,也许他就是为了故意让您夺得功劳升职呢?”   “你连这都知道了。”   审讯进行到第三个小时,随着许秋来说出越来越多的信息,路南峥从刚开始的震惊到现在已经麻木了,任何人都无从想象,许秋来一介大二学生,又是无权无势的孤女,究竟是从哪些渠道得知了那么多陈年旧事。他感慨叹声:“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当年光赫失火时候,他是怎么按下调查将起火原因怪棺定论的,警方的程序不完善在这件事情中究竟有没有责任,警方内部除了张长林,是不是还有着更广的牵涉……”   审讯进行到最后,两方走出审讯室,都只觉得疲惫不堪。   许秋来疲惫,是因为觉得几年来的努力好像大梦一场,终于如数在人面前摊开。路南峥的疲惫,在于过去那么多年来失察的歉疚与痛心。   她才走到警察局门口,远远已经看见门口正在和警方交涉的陆离以及随行律师。   将近四个小时滴水未进,她拍了拍脸颊打起精神,才招手笑着喊道,“栗栗!”   陆离闻声,颀长的身形顿住,立刻回头看。   瞧清楚她时,他漆黑的眼睛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边,肩膀终于微塌下来。   律师明显松了一口气,跟在边上解释,“许同学,你可算出来了,再不见你,这小祖宗都快把警局闹翻天,被警察拿手铐扣起来了。” 第137章   一直到Q大开学,专案组的总指挥调令最终没有下达。   路南峥直接越级上报,请求肃清警察队伍,重整风纪。张长林因有人实名举报涉嫌贪污受贿以及滥用职权等罪行,被隔离审查。路南峥也得以继续主持调查齐进的案子。   经此一次,许秋来的身份基本上已经算半坦露在明面上,向警方申请证人保护好像是过了点儿,要不是没钱,她都恨不得给自己雇两个保镖跟进跟出,还好有陆离这张王牌护身,少爷的人身安全随时有华哥这样的散打搏击冠军高度警戒,许秋来只要跟他在一起安全系数爆表,如果不是学校已经开始上课,她愿意整天24小时跟陆离呆在一块儿。   新学期再见面,托学校BBS情感版块的福,她和陆离的帖子隔三差五飘上首页,许秋来感觉系里的同学都仿佛在一夕之间都认识了自己。   去食堂打个饭也不小心听人在远处嘀咕:“陆离女朋友刚刚过去了!”   “我们之前选修过同一堂课诶。”   “就是她啊……有点眼熟,是去年咱们院特等奖学金本科候选人吗?”   “就是这个,她上学期成绩接近满绩点了,系里排名第二,今年才大二,再刷几个竞赛,说不定大三还真能选上。”   “我就好奇她怎么搞定陆离的,我之前听读博的师兄说,陆离是个钢铁直男,油盐不进,那么俊一张脸在校七年周边一只母蚊子都没有,从某种意义上讲,搞定他跟拿特奖比,高好几个难度级别吧……”   学姐们觉得自己议论得已经挺小声了,奈何许秋来听力过人,只能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以无差别微笑示人。   廖雪打完饭回来,跟秋来面对面讨论了一会儿选课的事,才低头吃饭。   秋来继续查课表,廖雪边吃边看手机浏览信息,没多时,她忽地激动站起来:“秋来!你快看新闻!”   “怎么了?”   她动作太大引起了周边注视,许秋来赶紧拉她坐下,廖雪不好意思降低音量,但还是按捺不住兴奋,“你男人也太酷了吧!你这是交到了什么神仙大牛!”   她把手机转过来给秋来看,“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微风宣布开源十一项核心技术,刚刚在最后关口入围今年GitHub顶尖贡献名单。他们甚至还公布了微风的全链路安全技术,简直太疯狂了吧!看看这神仙的代码质量,我此时此刻只想跪地膜拜!”   开源,顾名思义,开放源代码,使任何人都可以查看以及使用软件的核心源码,也能根据自己的需求修改、优化。   计算机发展早期,也正是这种无私分享和贡献的精神,自由开放的风气,推动了互联网发展史的进步。   一家互联网公司在开源社区越活跃,也意味着它对行业的影响力也越大,形象越佳,能吸引更多高阶人才。全球常年在开源社区贡献度排名前几的,无一不是顶尖互联网巨头。   开源很伟大,但对微风这样一个以技术起家,还在急速扩张发展中的互联网科技公司来说,免费公布源码,意味着放弃了一块天大的蛋糕,开放了自己的核心竞争优势给人参考。这行为虽然能飞快提高公司形象及影响力,但也放弃了眼前立刻就能拿到手的利益,相当于白花花的银子都涌来了,自己开道闸又让它自己流出去。   更别提公布全链路安全技术,这行为是国内首家。   得有多强大的自信心才能干出这种事情,相当于将自己的防守布置完全暴露在潜伏的攻击者们面前,也将安全防护、排布手段公布给了自己的竞争对手,任凭同行借鉴。也只有陆离这种对技术绝对自信,不怕攻击也不怕友商追上跟进的神人,才敢做出这种胆大妄为的决定了。   微风开源,是所有互联网巨头们都绝对乐得看见的结果,但放在他们自己身上,现阶段估计谁也不会做这样的抉择。   正如廖雪所说,这是近乎疯狂的行为。就算陆离再不会做生意,再不屑钱财名利,也应该明白,眼前还不是开源的最好时机,绝不是明智之举,再过五年、不,就算三年,他做出这个决定,许秋来都绝对能理解他,但是眼下……陆离这是怎么了?   廖雪瞧着许秋来脸上的惊讶,疑道,“不会吧,这么大的事陆神没提前跟你说?”   “还真没说。”许秋来笑了笑,拿起手机来,没有消息,没有未接来电,陆离的账号还是静悄悄的。   许秋来心里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两个人明明还是和以往一样相处,她却觉得陆离最近有些怪,最起码这么重要一件大事,虽然没有发表意见的余地,但她作为陆离的女朋友,不应该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才知道。   她咬唇犹豫了两秒,放弃了打个电话过去问问的念头。可能陆离是真的没当一回事,所以觉得没有特意告诉她的必要。   事实上,微风这次开源,陆离犹豫了很久。   开源的想法,是他知道彗星的存在后冒出来的,他每次看着许秋来,无法坦诚以待的愧疚几乎要把心淹没,迫切想做些什么抱歉、去弥补,可又实在没有勇气承担许秋来知道他身份的后果,既然如此,他干脆自己替亚璟偿还,公布微风源码。   陆离是微风的老板,也是这家企业的精神领袖,尽管公司运营已经交由专人团队打理,但在技术相关层面,从公司成立到现在,陆离的决策基本鲜少有人质疑,直到这次提出这个方案,他遇到了不止一点阻力,所有人都觉得他太疯狂了。   他最初建立这家公司的性质是玩票,想要追求极致的安全技术和全新的未来互联网模式,可当他的个人的爱好变成事业,随着公司发展,数百员工为之努力的时候,梦想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梦想,他需要对所有追随他的伙伴和员工负责。   开源有利有弊,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这项决策直到上周通过公司管理层的投票后,才彻底拍板,将开源的十一个项目定下来。   大家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他。   公司赶在最后关口入围全球开源社区顶尖贡献名单,国内一片赞声,陆离看完报纸,却没什么兴奋的情绪,这些天他一遍遍在犹豫和自我说服中间渡过,直到瞧见国内炸开锅的版块讨论,还在自我怀疑,他问贺教授,“我是不是做错了?”   为了他一个人的私心,而将公司的前途命运放在未知的案板上。   贺教授注视着他,他几乎从来没有在孙子脸上看见过这样迷茫的表情。   陆离一直很明确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从十几岁起上大学,到组建自己的安全技术团队和技术体系,把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安全工作室发展成今天的国内安防行业的顶尖标杆,只用了短短几年,他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又稳实,厚积薄发,直到一鸣惊人,这是当初陆离开始组建团队的时候,是任何人都没有料到的。   “虽然确实是莽撞了一些,但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现阶段的冒进,我都认为情有可原。”   贺教授努力宽慰年轻英俊的孙儿,“既然已经做出决定,现在已经没有停下来或往后退的可能,任何彷徨都于事无补。你不必自责,换个角度想,开源为你公司带来的技术人才引流,目前在国内算是个得天独厚的优势,趁这个机会打响公司的招牌,让所有人看到你们优秀的代码,也得到更完备更优化的社区反补、更稳定的开源项目。IBM不正是因为更早的致力于开源,才有今天的规模?通往罗马的路不止一条,选择围绕开源建立服务和项目和产品,也不失为一种更好的赚钱方式,只要你的核心团队有着足够的竞争力,就永远能在这片洼地站稳脚跟,不必担心被大浪淘走。”   “这些我都知道。”   “那你还在害怕什么?”贺教授不解,“微风这次开源,为国内建立一个有生机的开发环境起了非常好的导向作用,从这一点上讲,回馈社区,贡献社会,心系家国未来,也算不辱没你为Q大人的精神与胸怀,不管怎么样,这一次,我都为你感到骄傲。”   陆离沉默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那片湖光塔影陷入沉默。他从前是心怀坦率。一往无前的,所以做出任何决定都心无旁骛,不偏不倚,只有这次,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因为什么人文情怀和社会责任感,他只是用了另一种方式为自己的胆怯买单。   “外公,”他忽然开口,“我有两段源码,想请你帮我对比一下相似度。”   贺教授接手他推过来的硬盘,疑道:“什么复杂的源码框架,你自己还拿不定主意?”   “不是拿不定主意,我……”陆离蹙紧的眉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回头直视老人:“里面第一个文件里是九州1.0源码,第二个是彗星不到十万行的核心,是当年光赫许问的作品,如果您老也觉得像,我想请你帮忙背书,向所有人证明这一点。”   这是他最后能帮许秋来做的事情。   如果想在国内找几个资格比贺教授更老,地位更超然、更受人尊崇的互联网人,绝对是扳着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的,贺老来做这个人公示人再合适不过。   贺教授消化了一番他话里的意思,“你这是……”   “我打电话向亚璟的开发组现任的技术总监求证过,九州1.0原设想跟框架,是亚璟电子以通过向启辰注入资金的条件同启辰季光明换取的版权,但源码作者另有其人,交易是非法的。”   “十年都过去了,你还是要和你父亲对着干啊,这次还要把我也带上了。”   “不,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正义和公道。”   贺教授摇头不信,“拆自己家房子,你父亲知道肯定要大发雷霆,后果你能承担吗?”   “我既然决定了,就绝不后悔。” 第138章   Q大开学时候,正是各种宣讲和校友返校活动较频繁的月份,告示栏里贴满讲座海报,各种校园公众号的宣讲不留余力公告,廖雪只扼腕感慨陆离为什么不肯来。   “他上学期不是刚来过吗?”   “那已经是上学期了,这半年微风都不知道又上线多少服务了,互联网革新发展这么快,他得多来讲几次,说真的,秋来,陆神要是肯像别的大佬一样,带着他的俊脸到处演讲宣传一下,知名度保准比现在高出十几个倍啊。”   “他搞技术的又不是搞营销的,要真让他天天跟人打交道,他肯定不自在。”许秋来随口答着,脚步在宣传栏中间的海报面前停步。   “软件学院校友毕业十周年纪念活动,”廖雪念出声,“你对这个感兴趣啊?”   许秋来指着其中一行,“黄靖安,亚璟电子的现任云计算技术核心组长,我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你以后想去亚璟电子工作?”廖雪分析,“虽然亚璟的薪资水平是几家大厂里待遇最好的,但这种制霸型企业没资历一般比较难出头,你这么好的成绩,真的不划算立刻去工作,不管保研还是留学……”   “我没说要选择亚璟电子啊,我就纯粹想听下国内安全产业链下上游生态,听师兄讲讲亚璟电子相关,就一个学术讲座。”   “哦,那你去吧,”廖雪听清楚讲座内容很快失去兴趣,“我还是比较想去那天另一个创新联盟仪式,有漂亮的师姐和小蛋糕吃……”   许秋来自然不是为了听什么讲座的。   黄靖安几年前就曾在光赫任职,当时负责渗透测试安全加固版块。   许秋来那时候三天两头往他们组跑,摩拳擦掌要和人切磋,可以说在世人大多数还没听闻过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已经早早发现了这位大神的才华。   后来光赫的财务每况愈下,几大技术核心先后被猎头公司挖走,黄靖安那时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感念她父亲的知遇之恩,坚守到公司沉没,然后才去了亚璟,接触最前沿的云计算安全,成为国内这一领域先行者,在新的公司大放异彩。   这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她在这个时间点特意找人叙旧,自然有自己的考量,彗星的源码失而复得,如今就差一睹亚璟电子九州1.0的源码,许秋来百爪挠心,她想破头皮,认识的所有人里,最适合的,也离亚璟电子核心最近的,只有这位大神。不管有办法没办法,得先接触了才知道。   =   软件学院的活动日很快来临,许秋来托志愿者协会管事的师兄给自己帮忙的机会,进场端茶递水,正好活动缺人手,没怎么费力她便获得了入场的工作牌。   开场之后,许秋来一直在后台帮忙,她原本以为自己还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接近前台的人群中心,未曾想几轮发言下来,中场休息时,师兄竟朝她一招手,低声吩咐,“秋来,麻烦帮忙换杯温开水,那边有位校友要吃感冒药。”   这是绝好的机会,许秋来自然满口答应,她盯准黄靖安的位置,规划好时间,在他的走向与自己的预定路线最近时,一头扎进人群中。   “师姐,你的水。”   女士礼貌致谢,秋来收起餐盘转身,恰巧与黄靖安正打个照面,她刻意放慢步调两分,没来得及擦肩而过,黄靖安偏头目光定住,迟疑道,“许秋来小姐?”   成了。   秋来心中不动波澜,疑惑偏头,“……黄组长。”   这熟悉的称呼迅速唤醒黄靖安的一些记忆,他辨认着秋来的五官,目光落在她的工作牌上,又有些惊喜,“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你现在Q大上学吗?”   许秋来微怔,“是。”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她以为人多多少少会变一些,未曾想黄靖安面上三分意外,三分惊喜,不似作伪,是真的挺开心的,   “靖安,认识的人吗?”身后有男士声音传来。   “嗯——”他目光探来,似是在向许秋来征询是否能将她身份道出,秋来无声摇头,他接上便道:“是许多年没见面的妹妹了。”   还是变了一些的,从前的黄靖安在人情世故上可没有这样的反应速度。   “你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妹呢,都不早给我介绍介绍!”那人大惊,呼上他肩膀,“你好师妹,我是靖安同学,祁岗,和他同届。”   她含笑,“旧闻师兄大名,我叫许秋来,计算机系大二,学院人手不够过来帮忙的。”   这人也在亚璟电子任职,职位比黄靖安还要高一些,许秋来事前查得清清楚楚,自然是认识的。   活动下半程,许秋来大多时间在和黄靖安和他的同事们寒暄聊天。   黄靖安刚毕业出来就进了光赫,虽然光赫并不是他职业生涯最辉煌的时刻,但绝对是最难忘的几年。秋来十六七岁那会儿,求知欲和好胜心都正在顶峰,他也是个谁都不服的毛头小子,这姑娘不摆大小姐架子,只缠着大家探讨切磋,棋逢对手自然是要分个胜负才酣畅淋漓,正如黄靖安所说,他确实是把许秋来当小妹妹一样看待的。   后来光赫倒了,这些记忆随着时间被尘封,他也曾猜想过这个聪明绝顶的女孩会去了哪里,但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也考上了Q大,沿着她父母的路线,一步步重新踏回这个圈子。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理所当然的欣慰,就算没有了父母的光环加持,她本来也不是个普通女孩儿。   再往下聊,聊天的方向不可避免就往黄靖安任职的公司亚璟电子去了,毕竟是行业内不能逾越的高峰,难得的交流机会,不止是她,其他人也不会错过。   虽然黄靖安是管云计算这块儿的,但做到项目组长这位置,其他方面一定也有涉猎,许秋来本来就深谙与人聊天的技巧,跟人聊了几个来回,正要往深处讲时,陆离来了电话。   许秋来这才惊觉已经快到下午饭时间了,早上就放了这小祖宗鸽子,再不理他大概真的要糟糕,背过身小声接了电话。   “……行,那你在礼堂外边儿等我,我这边马上结束了。”   挂了电话,黄靖安的同事祁岗打趣,“男朋友?”   秋来微笑点头。   “我们Q大的姑娘果然抢手,一个个都没毕业都被抢光了。”   话题被打断,眼看今天不能再继续推进,许秋来干脆利落收工,和几位亚璟电子的校友交换了联系方式。反正她也没想过可以一蹴而就,这个结局已经很令人满意了。   主办方有为返校交流的校友准备的宴席,她和师兄们结伴走出礼堂,远远已经瞧见陆离的车在路边等候。   或许是觉得之前那辆齐柏林太打眼,他开了一段时间不大习惯,又换回了从前黑色的老爷大众帕萨特,无声无息隐匿在路边的停车位里。   “学妹,不然叫上陆神一起去吃饭吧。”临别前师兄邀请。   许秋来犹豫了一瞬,放在平时她多半会婉言谢绝,但今天能有时间多和黄靖安一行人相处,这么好的机会拉近距离,她肯定不能错过,犹豫着开口,“那不然……我问问他有没有其他安排?”   师兄本也就是随口一说,陆离从本科时期起就不太热衷社交场合,他是早有耳闻的,眼见许秋来答应了,当即惊喜起来,能和陆离这样重量级别的大佬相处,就算仅仅混个脸熟,也绝对有益无害,“那太好了。”   他先朝几位校友抱歉,将安排座位的任务交给另一位同事,“我在这边稍等师妹回话。”   黄靖安一行听到陆神这称呼,先是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发问,已经看见远处那辆黑色长得像大众的帕萨特车门打开,男人颀长的身形自后座缓缓下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口倒吸气的声音,还真是陆离啊……   一众人望向许秋来的目光立刻又不同了,当即改口,“不着急,我们一起等好了,也耽误不了几分钟。”   刚刚只把她当做一个能力出众美丽过人的普通小师妹,没曾想人家的男朋友居然是陆离,是正儿八经的大佬夫人。   中间如祁岗、黄靖安亚璟电子的一行人,更是主动迎上前跟陆离打招呼。   为首的祁岗刚开口喊一句:“陆……”   剩下的半声“少”字便被陆离威逼的冷眼瞪回去,他率先接过祁岗的手:“你好祁师兄。”   几人立刻心领神会,陆离这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了。   许秋来对人的情绪一向敏感,从几位亚璟电子任职的前辈们小跑过来,到握手时的不着痕迹的欠身,都叫她有点儿目瞪口呆。   她是知道亚璟电子曾跟微风工作室有过几次合作,但亚璟电子那么大的企业,几个不同部门的校友,没成想他们居然还都认识陆离。   而且就算陆神年少有为,几人的态度也殷勤过头一些了吧……毕竟是前辈呢,主动过来打招呼也就罢,毕恭毕敬到这地步,实在有点不同寻常……   她的目光疑惑放在几人中间转了两圈,“师兄邀请我们一起吃午饭,你有其他安排吗,没有我们就一起去吧。”   安排是没有的,但这种高危环境再相处几分钟,以许秋来敏锐的感触立马就能猜到他的身份,陆离不敢冒险,回头问华哥,“你定好了餐厅的对吧?”   华哥忽然被唤,领悟着少爷不太友善的眼神迟疑着点头。   “只是订位的话——”许秋来才开口又被陆离打断,他张口瞎说八道,“款也付了,活动期间概不退款的。”   “真的吗?”   “嗯,排了好久的餐厅,我很想尝很久了。”   “那没办法了,”许秋来面带难色,回头抱歉,“实在不好意思师兄,耽误你们时间了。”   “哪里哪里,师妹好好约会就行,不用顾虑。” 第139章   许秋来上车之后想了半晌,还是觉得不对。陆离确实是厉害,但师兄们怎么能一点儿前辈的节操都没有,一股脑上赶着跟他打招呼呢,连黄靖安这样的纯技术岗都没有幸免,心里嘀咕:“你们公司和亚璟往来很多吗?”   “他们旗下一些平台在使用我们提供的信息安全服务,有很多往来机会。”   “这样啊……所以刚刚那些人,你每个都认识?”   “嗯。”   如果是环亚其他行业旗下,就算做到附中,他们可能还真不认识自个儿少东家是谁,但谁叫陆离开的是家互联网公司呢,刚好和亚璟电子同行,换做另一些毫无根基的工作室,在崛起之初就要考虑被收购、被打压瓜分蚕食的可能,微风能在几年之内一路顺风顺水走到现在,当然少不了大厂的保驾护航,也与同行的友善态度分不开关系。   即便没有官宣,陆离的身份在亚璟领导层,包括互联网的大佬圈,其实算是个半公开的秘密了。   许秋来想了许久,最后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们肯定是因为微风开源的项目,觉得特尊重你。”   “应该是吧。”陆离打哈哈,左手暗自退出刚下完订单的餐厅页面,擦了把汗把手机收回兜里,“我也这么觉得。”   许秋来说到这儿,迟疑开口,“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儿的。”   “什么?”陆离的心悬起来。   “你怎么忽然想到要将微风开源?我之前从来没听你提过这样的想法。”   陆离暗松口气,他把说服公司那套搬过来,“开源可以吸引更多的用户,让他们习惯我们的产品,而不是其他代替,开源的项目越多,会形成健康的生态系统,用户获得更好的使用体验,这是一个富有远见的良性循环……惠人利己,开放共享,这是我们未来的企业文化。”   在这一刻,陆离确实是一副天生领袖的模样,他的脊背挺直,目光漆黑沉着,至少,许秋来完全能被他构建的未来说服。   “你不害怕吗?”   害怕一手建立的势头正猛的工作室,因为开源失去核心竞争力被拍回原地,一手组建的团队因为这个决定涌出异议分崩离析,他给了自己更高压的环境,更极端的挑战。   陆离想了想,偏头答,“如果因为害怕畏首畏尾不肯踏出第一步,那我一开始就不会成立这家工作室的。”   许秋来唏嘘,又觉得有股豪情涌上心头,人生确实是变化无常,谁能料想,曾经十年前黑客领域无往不利的天才Ares,如今正长成信安领域的一颗苍天大树,为国民信息安全保驾护航。和她不一样,陆离是个真正有信念、有坚持的人,他是切实地用自己所作所为弥补了年少无知时闯过的祸,回馈社会,成为推动这个世界的进程领头的成功者。   这个人,是她的男朋友,眼睛里只倒映着她的样子。   陆离瞎讲一通,大抵是感受到的目光实在炙热,他耳朵微红有些不自在偏头,“你怎么盯着我看?”   “栗栗,你真厉害。”   他心虚得紧,避开许秋来的星星眼,垂下眼睑故作冷静,目光四下游离,“也就一般般。”   许秋来其实不是个喜欢将感情外放的人,但陆离这集装比于大成的一句话,配上他高端上档次,冷清无死角的俊脸,更是达到效果巅峰,给人会心暴击。   “你好冷淡啊。”许秋来叹气。   陆离正欲开口,她伸手揽上他的脖颈,压低声音在陆离耳边道,“但是我好喜欢。”   他耳朵酥麻心痒难耐受不了偏头,这下正巧撞在许秋来菱形温软的唇角上。   轰!   男女四目相对,仿佛有化若实质的火花在车厢内四处迸溅,氛围立刻就不一样了。   华哥忙从后视镜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帮忙把车内空调降低两度,屏蔽五感忽略背后那对耳鬓厮磨的小情侣。   感慨自己真是拿着保镖的工资,操着24孝保姆的心。   =   城市另一端,季光明握紧手机,皱眉质疑:“你说举报人是许秋来?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再厉害能翻出什么花样?”   “季总,事实就是这样,她不仅举报了您和张队长,据我所知,连施方石律师都是和她见面之后倒戈自首的,依我看,您和程总、齐总英明一世,都小看这个女孩儿了,她这一年多来通过Q大牵线,几次帮助警队破案,名字在内部早就传遍了。”   “张长林都交代了些什么?警方现在手里都握着什么证据?”   “季总,实在对不住,专案组内部戒严,像只铁桶,消息严防死守不准外泄,路南峥铆足了劲儿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更多我也打听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次我也帮不了您了。”   ……   一通又一通电话挂断,都是不好的消息。   季父原地踱步两圈,招手唤人:“马上备车,我去找大哥一趟。”   季光明修身养性许多年,已经难得看见这幅样子,季母跟上两步,“光明,出什么事了?”   “张长林那边应该是抗不住了,我们要随时做好最坏的打算。”   女人神色一凛,又听丈夫接着吩咐。   “先给时竟电话,叫他马上回国,公司暂时交到他手上,我叫林副从旁协助,有不懂的都问他。还有时安,学暂时别上了,叫他回来避避风头,二十岁了,还天真得像个孩子,整天纠缠在小情小爱里,没出息。一样的年纪,你看看许秋来,他把人家当宝贝,心肝上赶着往前捧,人家骗着他哄着他,心里只拿他当杀父仇人。”   “时安没去学校——”   没等季母话音落下,楼梯拐角处已经有道身影转出来。   “你刚刚说什么,爸?”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传到客厅每个人的耳朵里,身形僵硬怔在原地。   季父的皮鞋立定。   他缓缓转回身来,盯着已经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儿子,半晌启口叹气,“是我和你妈妈把你养得太娇惯了,总想着你是小儿子,不愿意给你压力,什么都不叫你知道,把你惯成今天这个样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事都担不起。”   “你刚刚说的话,是真的吗?秋来爸爸的死跟你有关系。”少年的手指握紧栏杆,用力到泛白,这一声问出口时,唇角甚至在发颤,他小心翼翼,“是我听错了,对吗?”   “你就这么看你父亲?”季父怒起斥责他。   季时安盯着父亲,眼眶泛起的红色渐渐深沉,“我也想相信你,您是我最尊重的人,是我爸爸,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但当年你和许叔叔那么要好,他一去世,我们两家就再也没了联系,这要怎么解释?我一次次说服我自己,可是太难了,无论我怎么想,怎么替你找借口,我都想不出,秋来为什么这么恨我。”   “我多想正大光明出现在她面前,但我不敢,我怕她一看见我,又要对我说那些伤人的话把我们之间最后一层羁绊彻底打破,我想找您问清楚,又怕伤了您的心。”   他漆黑的眼球里饱含痛苦与挣扎,充满怀疑而又迫切、渴求的目光抓紧着他:“求求您了,爸爸,给我一个解脱吧,你今天告诉我,秋来家出事跟你没有一点关系,对吗?”   季光明凝视着小儿子,喉咙哽住。   这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儿子,一腔赤子之心善良单纯到人不忍苛责,不忍将他眼中的希望打破,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不忍直视儿子的眼睛。   随着父亲长时间的沉默,季时安眼中的光亮,终于一点、一点黯淡下来,他按在栏杆上的指节已经毫无血色。   “她父亲的死跟我没有关系。”季光明别开头,闷声解释。   “就是说,入狱的事情跟您有关系。”   “季时安!”季父怒喊。   青年充耳不闻,他低声似是自语又似冷嘲,“是真的啊,秋来一点都没恨错人呢。我从前还觉得还觉得她是女孩子,就喜欢无理取闹跟我怄气闹别扭,现在看来,她把所有事情瞒在肚子里,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慈悲了。”   盘恒心口许久的一道疑问终于解开,季时安的心情却比想象中更糟糕上几十倍,父亲二十年来在他心目中建立起的高大形象轰然倒塌,整个世界仿佛被颠覆了,虚飘飘踩不到实地。他多么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一觉醒来,还能回到十几岁的时候,他爬上秋来家二楼的阳台,跳进她的窗口,邀她寒假去滑雪。   秋来……季时安只要想到这个名字,只觉得嗓子都硬了。   她当初经历的,一定比他现在更糟,一个人承受着父母离世、亲朋背叛的痛苦,可他那时候在哪里呢?奔跑在哪块绿茵坪上挥洒汗水,和狐朋狗友又去了哪条新路赛车……季时安不敢再想,他父亲说得没错,所有人都长大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秋来已经历完撕心裂肺的残酷现实洗礼,进入成年人的世界,只有他还像个孩子,傻傻地活在过去的岁月里。   季时安头疼欲裂,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有无数声道歉烂在肚子里,可他的手在公用电话键盘上拨了无数次开头,最终不敢接通。   最后一次不防点错拨号,那边响了两声接通后,许秋来的声音传来,“喂,你好。”   仅是听到话筒那端熟悉的声音传来,季时安心里已经在打颤,做贼般飞快将电话挂断。   他不敢。   他恨自己的父亲,恨他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可除了恨,他不能做更多,他享受着父亲带来的一切锦衣玉食长大,他不能亲手把自己的父亲送进监狱给地下含冤的许父赔罪,所以,他怎么有脸面来说这一声道歉?   这样刻骨铭心的仇恨,又怎可能是轻飘飘两句道歉能揭过的。 第140章   返校活动收下一行人的联系方式,没等许秋来先出招,她倒是率先收到师兄祁岗的信息。   看到对方主动联络她,许秋来是有些惊讶的。   祁岗与黄靖安同届,又是同学,在亚璟电子内部的职位却比黄靖安高一阶,资历和前途在同龄校友中可以算非常不错的顶尖那拨,技术过硬暂且不提,他处事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职位混得比黄靖安好也不奇怪。   虽然那天祁岗明确表示过对她的热情,但许秋来没有觉得自己魅力大到在对方清楚她是陆离女朋友的情况下,还会继续费力挖墙脚献殷勤,所以,这殷勤多半是冲陆神来的。和她交好,需要时候也能和陆离搭上几句话。   无论如何,对方主动联系,倒是正合了她的意,许秋来乐得和人打好关系。   大抵祁岗确实迫切想把她这条关系打通,知道许秋来对他们公司感兴趣。   没多久,当许秋来听祁岗主动提起,亚璟电子内部有几个在校生实习名额时,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许秋来花了两周课余时间准备面试,祁岗是此次招实习的主考官之一,她在校表现从能力到成绩都没有硬伤,又有校友光环,四位主考官三位本科来自Q大,面试从开始到结束都异常顺利,没有意外的话,暑假两个半月,她档案里就能多一页亚璟电子实习的履历。   面试地点就在亚璟电子总部,考官宣布面试结束,会议室外人群不多时便走得稀稀落落,许秋来在后面收拾资料晚了一步,她东西收完刚准备起身,正遇到祁岗结束面试出来。   “师妹,你还没走啊?”祁岗把文件夹递给助手,三两步走到许秋来身侧,在场还有几个没来得及离开的面试学生,他也并不避嫌,倒真像是和许秋来关系不错认识已久的前辈。   “我正打算走呢,师兄。”许秋来背起手,顶着面试生们或探究或艳羡的目光,恭恭敬敬和前辈打了招呼。   祁岗和她并肩进电梯,热情邀请:“要尝尝我们亚璟的食堂吗?味道不错,反正你都过来面试了,也正好参观参观公司总部,就当提前为暑假预习了。”   实习名额有限,祁岗口中她早早将名额预定的口风,要是让别的面试生听见,她估计多半要被当做空降兵,被众人的眼刀杀死。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了?”许秋来眼睛一亮,明显很感兴趣,神情却显得十分不好意思。   “没什么麻烦的,亚璟总部大楼平时也向合作的学校和单位开放参观,展览企业文化,不过是麻烦些需要提前申请罢了,我叫助理先带你去吃饭,下午一处一处转转,公司的咖啡厅和文化展览馆都挺有意思的……也不用多介绍,反正你假期就能戴上工作牌自己看了。”   许秋来面上抑制不住的欢欣涌动,“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师兄!”   “师兄不就是用来麻烦的,有什么好谢,”祁岗摆手,含笑,“我们部门跟微风合作还挺多,只要你记得在陆离面前美言几句,师兄我就感激不尽了。”   随后,祁岗落后和助手说了几句什么,便由那年轻的小助理引着她去食堂吃饭。   她的态度比之祁岗还要热情一些,先是聊起自己母校就和Q大有一街之隔,之后又和秋来拉家常,许秋来还不知道陆离在这里的面子居然这么大,从上到下都这么全力招待,弄得她都有些不大好意思。   亚璟作为国内IT行业最大的综合服务提供商与用户最多的互联网企业,总部不可谓不气派,是整座城市的地标建筑,也是许多从业者心中的圣地。许秋来虽没什么圣地巡礼的心情,但她面上持久的微笑和时不时流露出的艳羡,都恰到好处刺激了助理讲解的热情。   从企业文化馆到员工休闲运动馆,咖啡厅包括科技展厅,都是对外开放参观到整套已经成熟的流程,每天参观的团体络绎不绝,将企业年轻活力的文化展现得淋漓尽致,对外行来说大开眼界,对同行来说,看久了不免有点儿千篇一律,助理后期瞧着许秋来的热情有些疲软,又对他们的工作区域格外感兴趣的样子,干脆道:“不然我跟祁总申请一下,一会儿员工们午休的时候,带你参观一下工作区域好了。”   “可以吗?”许秋来睁大眼睛惊喜。将为出校门小女孩儿的单纯好奇演绎得淋漓尽致。   “当然是可能的,反正你假期也会过来实习,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女助理笑容温婉和煦,瞧着女孩年轻美丽的面庞心想,交到太子爷做男朋友,以后连亚璟电子都是她男朋友的产业,说不定这里以后就是她自家的地盘,想做什么做不到,别说参观工作区了,就算是拆了总裁办公室,也是可以的。   可惜祁岗正在会议室开会,助理请示回来,先将她安排在祁岗的办公室,冲了杯咖啡,又给她拿了糖果。   “我们祁总说,一会儿他亲自带您去转转,他距离开会结束大约还需要四十分钟,在这之前我先——”   剩下的话还没开口,她压着耳麦听那端说了句什么,神色便有些抱歉起来,“实在不好意思许同学,不然你先在这儿看会电影,人事部那边忽然有点急事找我……”   “没关系的,不必顾虑我,”许秋来忙起身,“我不用特别招待的,你先去吧,我在这儿等师兄回来就好。”   助理本还想找个其他同事接替自己,但许秋来再三客气推辞,加上确实是午休时间,但凡还留在组里加班的技术宅都不可能抽出空档招待,这下也只能作罢,只放下办公区域的大屏,给许秋来找了部感兴趣的电影,才疾步匆匆进了电梯。   人一走,许秋来心中一振,反倒长舒口气,四下环视。   祁岗师兄并不是个纯粹的技术宅,这点从他的办公室便能瞧出来,他很懂得享受,办公室放了咖啡机及影音设备,还有个可供午休时躺的舒服按摩椅,以及柜子上摆放的颈椎按摩仪。   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儿成环形围座位整齐摆放着四台显示器。   一台竖屏代码显示器,一个横屏调试,还有一个主屏幕,还有一台……许秋来只瞧见屏幕的品牌和型号就已经了然,那是单独与亚璟内网连接的专用机型,左下方的服务器绿灯闪烁,显示它正在连接状态。   许秋来的心脏若擂鼓般跳动起来。   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亚璟总部的内网是完全与外网隔绝的,非法计算机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绝对不可能联入内部网络,就算入侵高手如许秋来,强行进入意味着,亚璟对她保留永久追诉权,只要她进去过,但凡亚璟不惜代价,早晚能找到她头上,因为互联网会如实地将一切记录,哪怕删得只剩千万分之一的痕迹。   所以,所以即便是最急功近利的时候,许秋来也一次没有想过仗着艺高人胆大获取她想得到的信息,因为不可预知的风险实在太大,但是现在,这是她离机会最近的一次,连同内网的机器近在咫尺——   祁岗所处的部门属于数据运营事业部,手底下开发跟进的项目,多半能和亚璟的操作系统底层挂钩,接触的都是部分核心源码,不是那些边角合作商拿到的非核心边缘代码能比的。而且祁岗在亚璟混得如鱼得水,内部权限至少是principle以上,他的岗位已经接近大多数技术人员的终极梦想水平,因此,内网对他的IP地址权限大半是畅通无阻的。   所以,就算亚璟的质量运营和安全管理部门管控再厉害,凭许秋来的手段,按下这颗启动键,再不济,她至少也能看到十之一二的九州核心源码。   办公室在部门区域走廊尽头,隔间虽是玻璃屏障,但百叶窗半掩着。   电影开始播放片头,轻柔抒情的女声钻进耳朵,将人唱得心神动摇。   源码对亚璟这样的企业来说,意味着生存之本,是绝对的核心竞争力,就算之后再来实习,她也不见得能碰上这样千载难碰的时机。恰巧祁岗的办公室没人,恰巧助理不在,恰巧她有合理的理由留在室内……只要轻轻一拉百叶窗帘,她就能将外部视线完全隔绝在外。   内网计算机的主机Usb端口多半处于禁用状态,有外接设备警报,但那也没关系,从前信安大赛决赛时,许秋来专门研究过亚璟内网结构和各种方式的通行密钥,就算只有一把键盘,她也能确保自己有能力借着祁岗的内部ip畅通无阻访问到亚璟部分核心源码。   一首片头曲还没播完,她已经闭上眼睛在心中最快速度将整个过程演练过几遍。   拳头收紧,指尖扎进掌心愣在原地,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只看一眼,她什么不也做,就看一眼,了除夙愿,她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冒险。   内心一面被火烤着,一面被冰冷却,她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僵硬的,一两秒的抉择时间变得千万年般漫长无比。   就是现在,许秋来关闭百叶窗帘,疾步走到连接内网的电脑显示屏面前按下开机。   如她所想,从系统管理员后门绕过开机密码,解出内部警报,每走一步都即时清理干净访问日志,黑屏上的代码一版版闪过……她的五指在键盘上达到速度巅峰,快到几乎看不清残影。   许秋来内心的惴惴不安已经在按下开机键的那刻就悉数被抛之脑后,她没有时间思索其他,只将所有的脑容量用来运营和计算电脑上闪过的代码及数据,十五分钟过去,只差最后一步,许秋来的小指搭在回车键上——   敲下去,只需要现在敲下去,她就能得到心心念念多年的答案。   也只差这步,她的非法入侵计算机系统罪就算成立了。   亚璟是整个行业的较真大户,不像别的大厂求贤若渴,不拘一格招揽技术员工,它们从不缺人才,法务部忙得团团转,光是黑客入侵攻击这块儿,他们一年能提起百八十次诉讼,发出雪花一样的律师函,这些年来已经把成两位数的骇客送进监狱。   从内网进去,面临的危机确实已经少了许多,但如果是祁岗自己发现、或者事后安全管理部找他核对访问时间……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机率,等待她的就是追诉。   搭在回车上的指头缓缓收回来。   她像是坠下悬崖的最后一秒,忽然清醒了一般,仓皇失措将一切痕迹打扫干净,关掉电脑页面,将键盘上自己的指纹擦除。   搭着内网电脑堪堪熄屏的最后一秒,办公室大门敲了两下后被打开。   她站在办公桌附近还没来得及走动,心猛震一下,又归于平静,微笑着回头向来人看去——   来人是黄靖安。 第141章   许秋来是随着亚璟电子总部下班的人潮一起走出大楼的。   她背着黄昏的光线,回望这栋庞然大物还有几乎触及到云端那烫金的亚璟logo,攥紧书包长长叹了口气。   她还是看到了,亚璟数据库里关于九州1.0的源代码,尽管时间有限,只浏览了不到六十万行,已经足够许秋来确定,用的就是父亲当年的体系没错。   脑子因为刚刚的高速运行显得十分昏沉发懵,太阳穴一跳一跳突突地疼,尽管许秋来有着超乎常人的记忆能力,在刚刚接收了那么多的信息之后,也有种超过脑容量极限,吃不消的感觉。   从上到下浑身没有哪个地方舒服,胸口有种抑制不住的干呕冲动,她扶着公交站牌的栏杆反应了几秒钟,才定稳步伐。   许秋来从小到大鲜少有这种脑子不够用的感觉,上一次头这么疼,还是她小时候挑战记忆极限,一口气记下图书馆整个阅览室书目的时候,那次记完整整发了三天烧,在医院吊了一周的输液袋。   从那时起,她就大概明白自己的记忆极限在哪里了,当四下涌来的信息量过大时,她的身体会下意识屏蔽那些无需关注的细节,以保证思维运行清醒。童年那天的极限记忆量和今天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可她不能去医院,亚璟内网电脑禁止接入外设,她在里面无法下载复制核心数据包,只能凭脑子硬生生记下来,立刻回去复原。没时间再等公交车,许秋来招手拦了一辆出租,上车后用力长长按了一会儿太阳穴,打起精神叫自己保持清醒,之后便争分夺秒翻开笔记本,手指飞快往文档中输入代码。   六十万行,她不知道自己能恢复多少,但每多一行,都是一分希望。   胜利就在眼前,尽管头痛难忍,她却觉得血液沸腾,连心口都是雀跃的。   =   陆离下班带晚饭过来时,许秋来还在书房,她甚至连灯也没开,只能隔门听到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   秋甜肚子饿得前心贴后背,恹恹趴桌上写作业,见陆离带吃的来了,难得给大魔王好脸,跪坐在地上一个个把饭盒打开,分着筷子,一边回头催促:“你快去把秋来叫出来吧,她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一回家就锁了门,谁叫都不出声,太过分了,我还是小学生呢,还得担心她吃不上饭。”   陆离敲门时,许秋来的手速已经缓下来,脑袋粘稠地转成一团了。从小臂肌肉到胳膊,全部酸胀地泛疼,六个小时复原了八万行代码,这些都是她记得最清晰的部分,她只用了很短的时间速记,剩下的代码三分之二都已经面目模糊,需要时间回忆整理。   她脑门上都是汗,指尖涩得不行,身体已经透支到濒临界点,再往下怕出错,干脆合了电脑,终于应声从书房里走出来。   陆离眼疾手快扶稳脸色苍白,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许秋来,“怎么了?”   “没事儿,可能有点儿低血糖。”许秋来咬了一下唇间让自己保持清醒,接过筷子,在茶几对面坐下来,迅速灌了一大碗补充能量的热排骨汤下肚。   “你干嘛了,怎么一个人在房间里还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陆离不解。   事情还没完成,许秋来便也没细说,她扒着饭,目光越过对面的秋甜,落在客厅雪白的墙面上。   那里已经方方正正画完一个正字。   从程峰、到齐进,宋景、施方石,张长林,万里长征似乎已经快要走到尽头,现在,就只差季光明一个人。   当她把九州1.0和彗星重叠的源码复原找齐那天,也就是他不得不伏法认罪的时候。   “谢谢你帮我。”她往陆离碗里夹了一块肉,唇角梨涡隐现,牙齿珍珠般光滑白净,这样笑起来有点儿孩子气的骄傲,又似拂面的春风般干净,“我今天拿到亚璟的暑假实习了。”   陆离敛眸,睫毛垂下来,“都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   “哪有,我觉得祁岗师兄简直太给你面子了,你不知道今天有多热情,他好歹是个principle吧,居然一点架子都没有……”   陆离的筷子在碗里搅动,“这么开心吗?”   一个劲儿夸别人,秋来觉得他应该是不高兴了,赶紧收回来,挽上陆离的臂弯,轻声安抚,“当然,还是你最厉害,我是你的关系户嘛,你的功劳最大啦。”   连今天能去亚璟参观面试,也全是托了有陆离的身份借她依仗的福,许秋来努力抑制着唇角的弧度,漆黑的眼眸认真注视他:“栗栗,我觉得事情就快结束了,等我的事情都做完,你就再也不用为我担心了。”   瞧着心上人的红唇启合,少女的馨香近在咫尺,陆离却若有所思般开始恍惚。   “嘿,你在想什么?”许秋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有,我就是觉得你这样太累了。”陆离勉强拉起唇角。   “哪有累,”许秋来的目光温柔安静下来,“你不是一直在替我解决分担吗?”   “可我觉得,我为你做的还是太少了。”   陆离不敢再看她的干净明澈的眼睛,甩了甩脑袋,胳膊揽上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移开话题,“恭喜你啊,我们今天要不喝一杯庆祝一下!”   “可千万别,秋甜一会儿还要写作业呢。”   陆离正欲分辩,许秋来连声拒绝,“一点点鸡尾酒就能放倒的人没有资格弹酒精摄入,你还是喝奶吧。”   说着给他满满倒了一杯。   放下奶盒,许秋来饶有兴致问他,“陆神,话又说回来,你记得清楚自己喝醉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   那天就在这间客厅,他迈出第一步,偷袭亲了许秋来的脸颊。   回家之后不依不饶发了一堆脸红心跳的胡话,还死缠烂打要人做他女朋友。   陆离一点都不后悔那天被酒精控制涌上头的冲动,他多么希望,此时此刻的自己,也能有破釜沉舟将一切坦白的勇气。   再等等吧。   他深吸一口气,快了,等到委托外公出具的鉴定结果出来,等他把事情都解决,那时候再坦白好了。   =   就在这誓言发完第二天下午,陆离就拿到两段源码的对比文件,机器打印到发热,厚厚两本拿在手上,还能感受到雪白的纸张新鲜滚烫的温度。   贺教授在学术的问题上是权威严谨的,他的比对精确到每个细节。   确实九州操作系统发展到今天庞大的三千六百万行代码,1.0版本几经删减修改,语言更迭替换,彗星的影子已经无限弱化,影响微乎其微,只占据远远的冰山一角,但就算只千分之一的部分有侵权,也是三万六千行代码,就算1.0版本只有不到今天九州7.0百分之一的用户,那也是九百万庞大的用户群,经年的收益累积,侵权费绝对是一笔天价数字,撇开赔偿金不提,对亚璟电子的声誉市值的打击,是绝对不可以数字估量的。   也将变成国内互联网和软件行业无法洗刷的污点。   直到东西交到陆离手上,贺教授凝紧的眉头还没有解开,“我虽然答应帮你了,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先跟你父亲商量之后,用更折衷的办法解决事情,让亚璟电子的公关部有时间提前准备,把一切损失降到最低,否则掀起的动荡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平息的,不能解决好,亚璟电子经此一次多半要元气大伤,重创根基。”   毕竟亚璟电子在这件事情上,也算半个受害者,当年购入这组核心代码时,他们也是以融资启辰为条件,花了大代价的。如今就算反过来起诉今天风雨飘摇的启辰,就算将启辰破产重组,恐怕都不能弥补它的损失十之二三。   “我在来的路上已经通知他了,他应该马上就能赶到吧。”   陆离掀开二楼书房落地窗帘,看向楼下院门口,果然,那儿很快有辆熟悉的车型沿路开进来,“瞧,来了,我印象中给他发消息,他还是第一次反馈这么快。”   陆父疾色匆匆进门来,同行的还有那姓苏的女人,从几年前开始,亚璟就是由她掌舵到今天,她进门直奔那两本刚刚打印好的鉴定厚图册,翻开阅览。   陆父来的路上已经气到仰倒,现在有点竭力了,他曾经以为这唯一的儿子给他的闯过的祸,带来的问题已经足够多,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这熊孩子他还真能把天花板给捅下来。   任是男人身居高位已久,喜怒不形于色,养气的功夫已经足够高明,在儿子面前,他还是几个深呼吸平复之后,才忍下一切情绪开口,“你是不是就想气死我,那样你就没有父亲了。”   “不是这个意思。”陆离在父亲跟前说话头一次不是那么理直气壮,腰板挺直,琢磨着开口道:“我也是请您来跟你商量,先给亚璟一个纠正错错误机会。”   陆父简直要气笑了,“你这么说,我倒是还要感谢你了?”   “感谢就免了,这是每一个有良知和道德的人应该做的。”   “这次又双叒叕是为什么?”瞧陆父头上的青筋就能推知他此刻的崩溃程度,他在室内踱步两圈停下来,指着儿子道,“东西还没交到你手上,你就迫不及待来搞破坏了?你是不是非要把家里搞垮了才甘心?”   “这个无伤大雅的错误承认了并不会击垮你,媒体只会赞美你的品行和风度。”陆离一板一眼答,怕将父亲点爆,他尽量言简意赅,却不想这样更刺激了狂躁的老年人,“你又是哪根筋扭了,哪儿不痛快,为什么心血来潮要管亚璟的闲事?我哪里又惹你了小祖宗,我给你道歉行不行。”   “爸,你别这样。”陆离往后退了两步,“行差踏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为了掩饰一错再错。就算亚璟今天不肯站出来承认,明天,事情也会被其他人曝光出来,证据到了TBA手上,才更可怕。”   TBA是行业万年老二,随时虎视眈眈跟在亚璟电子屁股后边想尽办法等上位,处处憋着劲儿哪天能压他们一头。   陆父将这视作一种威胁,只觉得此刻胸中的怒气都化作了无奈。他算无遗策,没有败在对手手中,反而败给自己儿子拆台。   “别叫我爸了,我叫你爸爸行不行?”   陆总居然说出这种颜面大伤、气急败坏的言语,足以证明他此刻被儿子伤得有多深了,旁边的助理秘书一行,个个恨不得捂上耳朵,闪到门外。   陆离却不为所动。   他抿唇,眼神倔强固执,缓缓开口,“我没有求过你什么事情,只有这一次,请您帮我。”   男人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转回身来,却还是儿子坚毅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他。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把这件事情捅出来不可,私底下解决,亚璟有一万种方式补偿彗星的原作者以及他的家人,你要公司做选择这种自伤元气的选择,结果谁来负责?”   也就在这时,自进房间后就沉默的女人放下册子,抬头开口,“陆总,这件事情的责任在我,问题既然发生了,等这件事情解决,亚璟渡过危机之后,我会引咎辞职。” 第142章   男人走的时候,差点是被人搀着出去的。   室内重新归于平静,陆离蹲身,将撒了一地的文件重新整理装订。   他的神色并没有获胜的快感,疲惫中带着沉重。   “栗栗,你这又是何苦呢?”   孙子并不好受,尽管在刚刚的拉锯中占了上风,贺教授清楚这一点,提醒他,“你这次是真的伤到你父亲的心了。”   陆离巍然不动继续捡书页,“我没有其他办法,这个世界欠秋来的公道,现在只有我能还给她。”   贺教授摇头,“不,你有,你有更怀柔的方式,栗栗,你明明不是那么生硬的人,为什么非要和你父亲闹得两败俱伤?这件事情对他来说算无妄之灾,他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公道牺牲企业的利益,他让步,仅仅是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他也伤过我的心,伤过我妈妈的心。”陆离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来凝视他,饱含不解:“您呢,你就一点儿也不恨他吗?”   贺教授的神情因他的眼神顿住,迟疑了半晌,“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不应该只记得这些。”   “可他也没做什么努力,把这些不好的回忆在我脑海中清除掉。”   那是因为你总把别人都拒之门外。   贺教授想这么说,但还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孩子受过那些心理创伤之后,谁都不忍再苛责他。   踌躇了一会儿,他换了一种方式开口,试着与他商量:“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栗栗,站在你父亲的离场,他没做错什么。”   陆离暮地回头,神情疑惑,“您在说什么?”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当年的事情,其实是你妈妈自愿的。”贺老并不躲避他的眼神,“你父亲阻止了,他本想自己去,可没去成,因为他最终也没能拗过他的父亲,所以我自始至终不怪他。”   陆离浑身彻底僵在原地,喉咙硬了,怔怔看着老人的眼睛,“不可能,你骗我。”   老人摇头,“我原本以为,这些道理,等到你自己也为人父母自然就会明白,也会慢慢理解他。但我没想到,你对你父亲的怨气会这么深,到今天也仍然一点没变,我从前想着不说往生者是非,现在看来,不把真相告诉你,是不行了。”   十三岁那场让陆离性格彻底大变的绑架,不仅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也改变了他母亲的人生。   在陆离被绑走的几天几夜里,警方彻查了这伙臭名昭著穷凶极恶的绑匪,警方尽全力固然能在交赎金时候将他们全部抓获,但这种方式却并不能百分百保障陆离的安全。   权衡之下,陆离的爷爷选择了交赎金保孙子性命。   绑匪事前做了一年半载的准备,预谋筹划已久,自然明白收赎金之后,才是整个案子最容易疏漏、全盘崩塌的环节。他们诡计多端,几次更换交赎金的场所,最后在电话中明确要求——要陆离的父母亲自去交赎金。   等到资金清点完毕,他们顺利逃出生天之后,自然会将人放回家来。   孙子只有一个,对方就算提出再不且实际的要求,陆老爷子也只能答应。   然而陆离父母都是时常见报的人物,网上任意搜索都能找到照片,根本没有作假的余地,为了让陆离安全回来,最后是陆离妈妈亲自带着赎金去的。   如绑匪所言,陆离安全回家了,他的母亲却再也没能回来。   因为她不小心瞧见了几个主犯的面孔,为以防万一,那些人自然不能让她活着留下祸患,这也是后来策划案件的主犯当年归案后,没有余地,直接在庭审被宣布死刑的主要原因。   陆老爷子明白,如果那三两天夜滴米未进束手束脚藏在箱子里的折磨,是孙儿含着金汤匙落地,人生顺风顺水需要付出的代价,陆离也许还能忍受这磋磨,可这孩子天生聪敏,最重情义,倘若他知道母亲以命换命,只为了让他活下去,对他注定坦途一片的人生而言,才是真正毁灭性、能叫他从此一蹶不振的打击。   陆离回来后在医院昏睡了几天,怕他醒来后又受一重击,陆老爷子当下做出绝断,下了死命令将所有人封口,甚至清理重换了家里的佣人。自陆离回家那天起,不准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妈妈半个字。   醒来后的陆离无论问谁,都只能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结果。   但陆离不是傻子,他旁敲侧击,将所有破碎的事实拼凑在一块,自己也能得到最接近事情真相的答案。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找到真相了。   从那时起到现在的十年里,他认为一切都是父亲的错,这个男人为了自己和孩子活命,他让妻子顶替自己去交了赎金,亲眷们讳莫如深,全都是在为他的懦弱隐瞒。   陆离没有猜错真相的起承转合,走向却大相径庭。   他从不曾设想,这一切全是他爷爷出手干涉的结果。那是最疼爱他,也最放纵他,给了他关怀和所有的爷爷,任别人眼中他有千般雷霆手段,陆离也完全不能这件事与他温和慈爱的面容重合起来。   陆离怔在当场,气息久久不能平静。   他恨错了那么多年的人,到今天,却不能将这份恨意转嫁于其他,因为那是比任何人都疼爱他的爷爷,一个已经去世多年的亡魂。   “那么多年来,你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真正和解过,但你现在知道真相了。”   贺教授无声叹息,却也长长吐了一口,他终于将尘封心里多年的话,一股脑都扔出来了。“你欠他一句道歉,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我看得出来,你爸爸他是爱你的,只是你们都太固执,都用错了努力的方式。”   陆离的脑子浑浑噩噩,他甚至没捡完地上的纸片,便头重脚轻回出了门。   贺教授瞧孙子心神不宁,原本想将人叫住,但思来想去,只吩咐华哥把人看稳,护好孙儿的安全。   陆离已经长大了,这些事情他早晚要自己消化明白。贺教授现在只后悔自己为了尊重亡者,没有早早把真相告诉他,让他凭白误会了这么多年。   =   陆离像个亡魂一样在街上打转,他巨细无遗回首着自己十年来的人生,不知道还有什么在遗漏中错事的真相。   天气转暖,傍晚的风却还是冰凉的,吹得他皮肤体表的温度即将降到冰点,才有人发现了他。   正是韩延几个,贺家本来就在Q大的教职工别墅区域,一行人刚刚结束聚餐从酒店出来,恰巧瞧见他,惊喜得不行,自从陆离毕业离开学校,微风一举成名后,见他的机会可算是越来越少了。   “陆神,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街上打转?”   “师妹没和你一起吗?”   ……   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讲了一通,才有人察觉,陆离的情绪似是不大好,他眉眼本来就生得冷漠,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好看,这下在寒风中温度更是骤降几度,漂亮的菱唇抿紧,已经冻到发白冰寒。   黄毛背后嘀咕:“陆神不会是跟秋来吵架了吧?”   韩延盛赞同点头,压低声音,“对对对,我记得地址,这不就是师妹家出来的路吗?”   陆离从前没谈过恋爱,几个技术宅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状况,但想来陆离事业春风得意,家庭多金美满,能让他如此憔悴的,恐怕也只有恋情了。曝光两个人的恋情的帖子飘红时,还是他亲手含泪加精的。小虎队一行人从头到尾反复爬了好几遍看完,一面觉得秋来不够厚道,相处这么久居然一点儿口风也不透露,一面又忍不住为这绝美爱情流泪。   最伤心的要数韩延了,他虽然是个技术宅,但也是有心的,认识秋来最早,最喜欢秋来的就是他。   一开始想着等比赛完,后来犹豫什么时候发消息请师妹吃饭不会被拒绝,他沉浸在踌躇与纠结中,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表现,看见那帖子时,简直是一道晴空霹雳,呆在寝室四五天没回魂。   跟别人在一起,还能说坐等分手,跟陆离在一起,那不是只能彻底绝望了吗?   从身家到长相,他那点能比得过人家。   还是徐景盛用“你瞧他们多般配”安慰了好久,不厌其烦给韩延分享了十来遍帖子,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带他爬楼,才算用脱敏疗法迫使这纯情的技术宅接受现实,走出情伤。   黄毛:“陆神,你感情上遇到什么事儿了,有什么想不通,给哥儿几个说说呗,我们给你分析分析,开导开导(开心开心)。”   “你恋爱过吗?”陆离眉也不抬,声音古井无波。   黄毛尴尬轻咳:“虽然没有,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啊,人生在世嘛,朋友一多,甭管什么难事总有法子的。”   陆离冷冷撇他一眼,又生无可恋收回视线。   “可我不想讲给你听。”   眼见陆离的眼神似是动了动,几个半吊子的情感咨询师心中稍定了一些。   看来是猜对了,就是感情失利的问题嘛。诶,钢铁直男的初恋,可不就是老房子着火,踩在走钢丝的边缘,危险得很呢。   一早习惯了陆神臭屁的性格,几个人倒也不觉得热脸贴了冷屁股,还给他买了治愈系神器巧克力奶喝。   但他今天似乎真是情绪down到低谷了,一大瓶奶见底也毫无好转迹象,徐景盛觉得应该给秋来这个罪魁祸首打个电话。他们众星拱月捧着的大佬,怎么能为情所困神伤到这个地步?   想着他就动手了,拨通之前,还故清了清嗓子,把声音稍扬一些:“我现在就给师妹打电话,女朋友不知道怎么当的,怎么能放人陆神这么可爱的男孩子一个人在街上飘荡。”   =   许秋来接到电话时候,还在凭着残存的记忆,艰难复原九州1.0的源码,头皮都要挠破了,听见师兄的指责完全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师兄你是不是搞错了,他昨天还好好的呀。”   “哪里搞错了,他现在不就和我们在一块儿吗。”徐景盛义正言辞大声说完这句,又捂着话筒小声求饶,报了地址:“师妹你快点儿来,哥几个撑不住了,给陆神买一堆奶他全都喝光了,还闹着要喝酒,酒瓶子抢都抢不回来。”   秋来一听陆离心情不好,手上再忙,当即也坐不住了。   她还奇怪呢,陆离到底对酒精有什么执念,怎么会忽然想喝酒,看来是她昨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   许秋来匆匆裹了大衣,出门去接人。 第143章   许秋来赶到的时候,陆离刚刚把第一口酒灌下肚,还没来得及做其它,之后就安静地把头埋在华哥肚子里酣睡,看下来比上次乖巧多了。   “真的假的,真的一口倒啊,真神了!”黄毛得目瞪口呆,之后眼睛发亮颇有兴致,“以后咱们再试验几次。”   谢天谢地!没出什么岔子。   许秋来赶到现场时候松了口气,她一边帮安静垂着睫毛睡觉的的陆·栗栗整理好大衣领子,一边劝阻,“平时也不至于一口倒的,今天可能是空腹没吃饭吧。我劝师兄您老人家还是打消这个念头,陆神仅有的两次喝醉酒,一回干了这辈子最丢脸的事情,一回被从天而降的热水壶砸到脑袋差点送命,算起来就没一回好的,就算酒灌下去了,等他醒了肯定找您算账。”   “此话当真?”徐景盛闻言大悔,“早知道我们刚刚应该拼命拉住他的。”   其实大家都没见过陆神喝醉了是什么样子,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呢,哪能拦着。   他方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秋来信以为真,蹲身轻拍了陆离两下,没把人唤醒,心里着急。   徐景盛这会儿是真有点后悔了,“不然今晚陆神就送到我们那儿睡,几个人帮忙盯着,应该没事儿的。”   “没事儿,有华哥呢,他在就行。”   华哥将人背到家,许秋来让出自己的闺房。   拿了热水袋和拧干的帕子给他擦脸升温,陆离微红的脸颊像是有点儿发烧。   又吩咐秋甜那东西,小卷毛翻箱倒柜找了温度计和药,巴巴递上来:“姐,他怎么了?病得有那么严重吗?眼睛都睁不开了。”   秋甜自从上回见了利风,有了这个人作对比后,忽然觉得陆离顺眼许多,平日也不再老跟他唱反调了。   这会儿秋来见妹妹好不容易替人担心一回,不好意思说是喝醉了,只好告诉她:“他吃了药就没事儿了,你快去洗脸刷牙,早点上床啊。”   “他睡了你的床,姐你今晚只能和我睡啦。”秋甜大眼睛眨着期待。   许秋来:“……”   “我还有些代码没写完,你先睡吧,我晚些再来找你。”   体温快到三十八度了。   针打多了对身体不好,估摸着大男人这点儿免疫力应该还是能抵抗的,许秋来犹豫了一下,也没送人去医院,把药一汤勺一汤勺灌下去,又给他换了几次冰毛巾,感觉着他体温降下去了一些,才重新回到书桌前默写自己源码。   越往后速度越慢,许秋来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中间只睡了四个小时觉,除去吃饭喝水基本就坐在电脑面前,也只堪堪默出来十四万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剩下的东西在脑海里只会越来越模糊,许秋来极少体会这种记忆使自己力不从心的感觉,她几近把自己脑子里那根弦逼到极限了。   许秋来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控力,就算到了现在,她也没有放弃自己,躺下去睡一觉的打算。   出去吹了一阵风回到书桌前,神明清醒了四五十分钟,敲击的速度又重新缓下来,太阳穴里有根筋突突跳动。   给自己也拧了一把冰毛巾擦脸,热了开水泡冲剂醒神,一口气灌下去之后,重新盯着白色的屏幕断断续续往上码字、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墙上的时针转到两点钟时,她忽地听后面有脚步声出来,回头一看,果然是陆离醒了。   他皱着眉站在门口,“你怎么还没睡?”   “写点东西。”   秋来转回身,重新给他倒了杯水,递到陆离的手里,“发生什么事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喝酒,还是徐师兄他们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你不高兴。”   陆离就着水杯抓紧她手掌,是冰凉的触感,却也没有松开。   他大多时候是不愿意把负面情绪带给任何人的,更别提这件事还和秋来有关,他组织着言语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半晌,还是决定押后再说,视线穿过她的肩膀朝屏幕看去,本是想看看在忙什么,谁料就是这一眼,叫陆离的目光彻底凝住了。   他在许秋来和电脑屏幕之前来回看了两遍,一时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掌心抓紧她的单薄的肩膀,焦急道,“这东西哪来的?”   许秋来不知陆离怎么一下就认出了这代码的出处,他的目光甚至只扫了几行,进度条都没往下滑。一时也怔在原地,小心翼翼开口:“你认出来了……”   秋来心里起先还觉得可能是亚璟与微风工作室合作,对方向合作伙伴提供的部分代码。   但她又看了一眼屏幕,只觉得不对,以这段核心代码的用途和重要性,亚璟绝对不可能向任何合作伙伴提供,更何况这代码底层跟安全系统压根儿不挂钩,她接着追问:“你怎么会知道这是亚璟的源码?”   陆离看清屏幕的瞬间,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经历今天的事情,那个姓苏的女人回到公司,肯定要把自己制作比对手册,下载源码的途径,沿着访问记录查个水落石出,不开几个替罪羊陪自己一起离开亚璟电子,她绝不会善罢甘休。陆离原本都安排好了,帮他的数据组长离开亚璟电子之后,刚好跳槽到微风,坐同样的位子,拿更高薪水,谁料秋来也拿到了代码!   左右拿到这东西的方式也就那么几种,如果秋来被那个女人抓到了小辫子,主动权就完全重新回到他们手上了!   他又气又急,看着许秋来的眼睛继续追问:“你怎么拿到的代码?”   秋来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把黄靖安交待出来。   对方只是念着昔日的旧情帮她一把,她要是说了,害人丢了饭碗,从亚璟出去之后,估计也再没有大厂敢用他,踌躇两秒,还是决定自己把事情担下。   “对不起。”   许秋来低下头去,这件事到底有点儿理亏,她很早就答应过陆离不再做危险的事情,却还是生出以身犯险的念头,这会儿承认起错误来难免气短,“昨天亚璟电子实习面试,你知道的,祁岗师兄邀请我参观亚璟总部,中间去开会了,我……”   陆离仰头,手往眼睛上一蒙,明白事情全坏了。   他睡了一觉,稍微清醒的头脑又昏沉起来,几欲开口,又无奈叹气,斜倚着门框,肩膀塌下来。   看得许秋来不安至极,她恍惚有种回到十六七岁,自己一颗心悬在胸口,站书房里听父亲训话的感觉。   “是我错了,你有什么话就直接骂吧,我应该尊守对你的承诺,”许秋来抓紧衣摆,“实在不行……我自首也可以。”   话一说出口,秋来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思维在什么时候已经被陆离不知不觉同化,按照他的行为标准来衡量处事了,违法犯罪第一反应是自首。   主要她也没违法啊,她明明悬崖勒马了的。   陆离自觉这辈子还从未对旁人这样上心过,他今晚先后经历双重打击,全心全意、竭尽全力只是想替她把昼夜不能忘怀的仇恨早日清了,谁知道最后岔子出在秋来自己身上。   一时只觉得浑身僵硬,疲惫不堪,抬眸瞧着她的眼睛,像是质问又似哀求:“这么久了,遇到事情,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哪怕当时你能给我打个电话……”   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他,和他一起承担一切呢?   许秋来下意识觉得陆离现在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她张口欲辩,可这口锅都已经先扛下来了,这时也不好再将其他人牵扯进来,只得小心翼翼去牵他的手,下意识摇头,“不是的,我……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相信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亚璟电子源码的吗?我告诉你。”   陆离轻轻挣脱开她的手,眼眸垂下来,“我姓陆,你应该知道,环亚也姓陆,亚璟电子是我父亲手下的产业,以后或许是我的——”他的嗓子完全硬了,顿了半晌才有勇气接着开口,“彗星源码交换启辰融资,这笔交易,当年是我父亲最后拍板的。”   秋来不知怎地,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她却觉得陆离从未离自己那么远过。天生疏淡冷漠的眉眼,无端将人与人的距离拉开。   她花了好几秒种去消化他话里的含义,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陆离的身份,不是哪个矿坑出来的煤老板儿子,也不是哪家道上的黑社会少爷,他生来含着金汤匙,出身显赫的环亚唯一继承人。那个深入简出,在媒体的狂轰滥炸中也从未爆出过照片的百亿太子。   他从前开过的玩笑,没有一句假话。   她早该想到的,两个人重合的被绑架经历,还有陆离十三岁写出攻破大江南北的军工级木马,若不是出身显赫家财无数,又怎么有能量悉数替他偿还损失,承担后果,十年来始终将Ares的身份在后续报道中瞒得密不透风?   还有亚璟电子那些校友们殷勤的态度,陆离顺风顺水的工作室……   这么一想,简直漏洞无数,只是她从前对上流社会的圈子毫无兴趣,从不关注娱乐版块,彻底错失将人认出来的机会。   许秋来仰头,她不解的是,“你把硬盘还给我之前,已经先看过了?”   “是。”   “事情你都知道了,可那么久以来,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我只是想给我们彼此都多一点时间。”陆离注视着她,小心启口,“我知道,一旦我告诉你,你就会像现在这样,冷静不下来。”   等到事情彻底解决,许秋来能放下从前那些包袱,能够客观、冷静看待这段关系的时候,再做出冷静的决定。可是现在,反倒是他自己先不冷静起来。   “这就是你瞒着我的理由?”许秋来唇角发白,“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渴望知道真相,你亲眼看着的,结果你只把我瞒在鼓里,如果今天你没看见我拿到的代码……我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清楚这些?”   许秋来只觉得一口气涌到胸口,嗡嗡的脑袋一黑,叫她几乎不能喘息,靠在墙上才勉强站稳。   陆离没猜错,他比这世上还活着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她,许秋来爱憎分明,她在什么事情上都可以心胸宽广,唯独父亲的事情不可以。   那数千个日日夜夜里,她是心心念念着要将昔日的仇人一个个踩在脚下,才这样咬牙撑过来。   她不会轻易原谅任何人,倘若让她当日就知道陆离的身份,那这么多天以来的温存,便悉数不可能存在。   陆离自己坦诚,是他父亲最后拍板了那笔生意。就算中间的环节都跟陆家无关,是每人推一下,将许秋来的父亲推进了地狱里,但钱确确实实是赚进了陆家自己的口袋,没有买卖,也许杀戮就不会存在。   她胆颤心惊,惶惶的思绪纷乱如麻,完全不敢细想,一想就心绞难当,她一会儿看见父亲含冤死不瞑目的眼睛,一会儿又听母亲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脑海里片段般闪现这一年多来她和陆离相处的点滴,指尖埋进掌心,每一根手指都用力得发白。   陆离伸手,试图将她踉跄的身形扶稳,许秋来躲了一下,受惊般倒退三步,避开他的触碰。   她的手是轻颤着的,咬紧的牙关牵着唇角也在颤。   陆离这会儿完全清醒了,之前那些受伤心痛全都化作无奈和自责,他心跳飞快,主动退开,低声安抚——   “我不碰你,我不过来,你别激动,别摔倒了。”   许秋来只见他漂亮的凌唇一开一合,声音却一个字也没落进耳朵。   她竭尽全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几个呼吸起伏之后,仍旧失败了。   “你现在还在发发烧吗?”许秋来问他。   陆离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摇头,“温度降下来了。”   “那你先走吧,让我一个人冷静冷静。我实在不知道现在能跟你说点什么。” 第144章   家里有个孩子,许秋来的情绪再崩溃,第二天一早还是得送妹妹上学。   她煮了面条,又煎好荷包蛋,叫醒秋甜吃早餐。   “大魔王他已经回去了吗?”   秋来在厨房收拾东西,仿佛没有听见。   秋甜吐出带牙膏沫的漱口水,视线四下转了一圈,觉得有点反常,那个坏蛋能在他们家多赖一小时,绝不会只呆十分钟。   秋来收好垃圾走出厨房,秋甜目光落在她眼下,小声嘀咕,“姐,你的黑眼圈怎么好像小胖他姑姑的烟熏妆……你昨晚干嘛去啦?”   “工作。”   “看吧,我就知道!都怪大魔王把你的床霸占了,他的房子不是很大吗?干嘛老喜欢串门留宿,咱家这么穷就两张床还要接待他,我们也很为难的。”   许秋来现在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胸口那块隐隐喘不过气,千头万绪纷繁地一齐涌上心头。她强行挥开杂念,筷子往桌上一拍,皱眉斥道:“就知道叽叽喳喳磨蹭,许秋甜你是不是想迟到!”   小卷毛触觉敏锐,求生欲强烈,当即把嘴巴上拉链,乖乖噤声,坐到饭桌前吃面条。   只是划拉扒了两口后就破功了,她愁眉苦脸举手小声发言:“姐,你是不是把盐罐子扔面条里了?”   秋来尝了一口,起身收碗,“别吃了,去背书包,今天早点给你买煎饼果子。”   秋来把面条倒进垃圾桶,在门口忙碌的身形与往日别无二致,但秋甜小学生的直觉分明告诉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秋来虽然不是大厨,但做饭调料从来放得很准确,哪里像今天,还要自己提醒,她才后知后觉盐放多了,整个人好像神游天外一样,心不在焉。   他俩不会是吵架了吧?   秋甜再聪明终究只是个小学生,思索半天无果,她知道自己刨根问底也不能帮秋来解决问题,反而可能惹她生气,只好把疑问憋心里,去学校一路上,都讲着班里发生的趣事逗姐姐开心。   直到踏进小学校门,秋甜回头目送姐姐单薄的身形骑自行车在视线中越来越远,才疲惫塌下肩膀,扶稳书包带,揉了揉僵硬的腮帮子,收起心事重重但也要努力逗姐姐开心的小卷毛式假笑.jpg。   =   秋来车还没骑到学校门口,就在路上被人拦下了。   拦她的是辆黑色奔驰,光天化日,路上都是往来的行人与车流,许秋来虽然警惕,但并没有害怕,她放慢速度,单脚踩地停车,扫了一眼对方的车牌,只回忆了几秒钟,便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果然,右侧车门打开,下来的男人道:“秋来小姐,好久不见了,我们季总想约您吃个晚饭。”   这助理许秋来倒是依稀有印象,她家破产前,就已经跟在季光明身边。   “你们季总约人赏光的方式倒还真特别,拦路就把人截了。”秋来挑起下巴冷笑。   “秋来小姐您见谅,上头交代下来的事,我们也是怕约不到你,以防万一才出此下策。”   许秋来懒得再说话,在路边找了个公众车位将自行车锁上,弯腰上车。   她知道季光明迟早来找自己,并不惊讶,虽然对方态度客气,但世上翻脸无情的人这么多,为了避免谈话不愉快带来不可控的后果,也为保障人身安全,她上车就给自己上了第一道保险,掏出手机,一字一字给季时安发短信——   “你爸请我吃午饭。”   车才停稳,季时安的电话便拨过来了,秋来按掉没接,只直接把定位分享给他。   通讯录页面下滑,她的指尖停留在陆离的号码上顿了两秒,最终没点下去,只飞快按了机身侧面的息屏。   身处的地方并不陌生,是个城郊的山庄,从前光赫几位合伙人常聚的地方。几家人在这儿办过聚会,打过桥牌……从前的一草一木还在许秋来记忆中清晰可辨,眼前的景物却变了模样,餐厅换了运营老板,外围的观景池填平,草丛中的兰花被另一些贵重的植株取代,只有建筑物还能依稀瞧出几分往日的轮廓。   看来对方今天不打算直接走强硬路线,要打怀柔牌。许秋来暗自揣测,跟着带路的助理穿行过花园。   季光明刚刚结束审讯室几日游,一把年纪应该吃够了苦头,这会儿还能在这儿请她吃饭,养气的功夫真是不一般。   进入包厢时,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满桌的菜能瞧出有几道是她从前爱吃的,季父甚至亲手给她倒了杯茶。   他俯下身来时,整齐梳起来的短发能隐约根处新长,没来得及染黑的白发。   秋来想,要是她爹还活着,现在也应该到了白头发的年纪了。   “没想到有天我们叔侄会是这种情况下再重逢,久违了,秋来。”季父微笑。   秋来视线在桌面转了一圈,入座却并不动筷,漆黑沉静的眼睛重新与他四目相对,“我倒是想过了,不止一次,我一直在等着这天呢,季叔叔。”   她一字一字,字正腔圆吐出来。   许秋来曾无数次设想,再见面的那天,她要撕开他虚伪的假面,要给他几个耳光,要冷笑、要嘲讽、要恫吓,要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最终,所有愤怒起伏的情绪被她握紧的掌心极力按下,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我从前只知道你聪明,却没想到还是把你看轻了,秋来,我在你这个年纪,远没有你现在的心性魄力和手段。”   “过奖,差您远着呢。”   许秋来唇角挑起无可挑剔的弧度冷笑,眼中没有半分听到赞赏的得色,她的眼球似无机质的玻璃,通身上下是与年龄不符的冷漠稳沉。除了五官轮廓,眼前的人,与从前狡黠纯粹的侄女竟是已经再没有半点相似。   “看来你确实是恨我啊。”季光明放下酒杯。   “有不恨的理由吗?”   “秋来,我知道,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不能怪你,是我们之间的误会太深了,积久成疾。”   季光明试图软化她的态度,叹一口气,神情悲哀而无奈,“三年来,其实我也早想找个机会把事情说开,可始终没有机会。我愧对你父亲,也无颜面对你。当年是我的错,我顾虑着家族和妻儿,只想着自己能在光赫每况愈下的浪潮里自保,没能伸手拉你父亲一把,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时安这孩子真的很无辜,他什么也不知道,一腔真心喜欢你……”   秋来面无表情注视着他为自己辩解,身上每一根寒毛都战意凛然。   从前和施方石在医院重新见面,许秋来尚且能保持冷静与人谈判,因为那个人在她过去的生命中所占比例无足轻重,可在面对季光明时,许秋来险些失去那种举重若轻的把控能力,他是父亲的至交好友,是她叫了十几年的叔叔,往昔的情分与当下对立、记忆和现实的落差比对,背叛与痛恨感更浓重鲜明,千头万绪涌来如同惊涛拍岸,心潮翻涌。   古人说无奸不商,商人狡诈奸猾,就是有把黑说成白的能力,季光明世家出身又纵横商场数十年,他深谙人心,更懂得避重就轻,甚至搬出了季时安来打动她,如果许秋来是个普通年轻人,或许还真能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一番话影响,软下心来,可惜她不是。   季光明做梦也不会想到,许秋来曾经就趴在他包厢的通风口上,亲耳偷听过他与张长林的对话。   就算他没有亲自动手杀死许父,但连宋景都认识,足以可见参与之深。好友性命危在旦夕,知情不报,反而刻意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从彗星到九州,往日的来龙去脉她已经从千丝万缕的细节和当事人口中还原得明明白白,无论他再费多少力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秋来只觉得刺耳。   她再也听不下去,掀起眼皮直截了当打断他,“季叔叔,叫你一声叔叔,是我父母礼貌教得好,并不代表我还把你当作叔叔。不知道是我高估了你,还是你低估了我,如果今天叫我来,只是想用这番陈词打动我、欺瞒我,那你可以停下了,因为我一个字都不信。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秋来!”这一声暮地沉下来,他试图制住她的话头。   那是食物链顶端捕食者的目光,深邃凶猛,带着上位者的威压,仿佛下一秒就能扼住人的喉咙。   普通人或许早已在这目光下打颤,但许秋来不避不闪迎上他的眼睛,她试图从那中间找出一丝丝真实不作伪的羞惭与内疚,但最终失败了,她一眼能看到的只是些许诧异和更多复杂的情绪。   “天底下再动听的言语也不可能将现实粉饰,要我一桩桩、一件件提醒你吗,季叔叔?”   她轻声开口,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带着铿锵而深沉的恨意,“我父亲至死将你当做他最好的朋友,你不仅辜负背叛了他的信任,与人合伙构陷他,冤枉他,还眼睁睁看着他去死,盗走他的心血据为己有,你这样的卑鄙小人,现在还有什么脸面编织谎言来找我叙旧。”   季光明只顿了片刻便反应过来:“你不能空口将人定罪。”   他眼中没有被拆穿的愤恼,一动不动盯着她,“你没有证据。”   “你真以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天衣无缝吗?”许秋来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她笑了许久才收声,眼睛里是一往无前的锐意,“如果你还抱着这种侥幸心理的话,您恐怕要失望了。我不仅有证据,还是无可辩驳的证据,所有人会受到惩罚,谁都跑不掉。你只需要安安静静等着接受审判,只要我活着一天、不,就算我现在立刻就死了,也没人能阻挡我父亲洗净冤屈、真相大白。”   季光明清楚许秋来如此笃定,手里估计还有底牌。   尽管他暂时猜不到,却还是觉得许秋来早早放出大话的举动实在太过轻率,多半是在虚张声势。她单枪匹马,毫无人脉,自己如今提前洞悉了她的打算。仅凭那个一根筋的路南峥做依仗,就算能给他添些麻烦,却是奈何不了他的。   季光明摇头,“如果你觉得自己能像扳倒程峰和齐进一样扳倒我的话,那你还是太年轻了,秋来,我可不像他们一样好对付。”   “当然,您的后台比他们都厉害,我很早就清楚这一点。可他们末路穷途时,至少还有焚舟破斧杀人灭口的机会和胆量,而你没有,你也不敢有,你的家族在眼见事态无可挽回之际会迫不及待与你做切割,没人愿意和你一起沉落,不信我们赌赌看。”   眼神最后的交锋里,门外隐约传来响动。   似乎是助理和服务生拦在门口,“……季少,您不能进去。”   “谁敢拦我!”   “季少,你别让我们为难……”   “可惜了这桌子菜。”   秋来拎包起身,居高临下道别,“最后代我父亲向您问声好,希望我们下次能在警局再见。”   她头也不回打开包厢门,恰巧和外面正要冲进门的季时安撞个满怀,他甩开被人缠住的胳膊,险险刹住脚,神情紧张盯着她:“秋来,你没事儿吧?”   秋来将他的手从胳膊上取下来,“我没事。”   季时安意识归位,局促收回手,但还是不放心将她浑身打量了一遍,才压低声音道,“这边没车,你回车上等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助理们识趣退开,场中只剩下父子俩。   “你来做什么?”季父横眉冷对。   “爸,不要再为难秋来了。”   “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我十通八通电话叫不回来你一次,人家一叫你立刻气势汹汹跑来了,你想干什么?帮着一个外人质问你老子吗?家里出了事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季时安沉默良久终于开口,“爸,我不想质问,我是在请恳你。”   他眼里的墨色浓到深处竟泛出雾气,嘶哑的音调近乎哀告:“你从小教我和我哥做顶天立地、坦坦荡荡,有情义有担当的男人,我现在,也求你像小时候一样,做个令孩子尊重崇拜的父亲。”   “您自首吧,还秋来一个公道,这是我们全家欠她的,不要一错再错了。不然、不然——”他眼睛一闭,指节绷到发白,“我只能把我知道事情如实告诉警方。”   “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吗?”季父不敢置信,痛心疾首,“你打算亲手把你老子送进监狱里!”   “我不愿意这样做,”季时安摇头,“可我不能昧着良心违背做人起码的底线。我宁愿家里当初和秋来她们家一样破产,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把幸福建立在他们苦难的基础上,享受这些偷来的东西。”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没有我,你连Q大的门槛都踏不进去。”季父额上青筋跳动,他扬手一巴掌重重扇在季时安脸上。   季时安小时候调皮,这不是他第一次挨打了,却是他第一次主动迎上父亲落下来的巴掌,不闪不避。   沉重的力道和教育式的惩戒完全不一样,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尝到了口腔里的血腥味,耳鸣牵着他半边脑袋嗡嗡作响,但季时安只是咽下血沫,便再次开口。   “我可以不上Q大,如果你觉得不解气,那就打到您解气为止,是我当儿子的不孝,可我们欠许家的实在太多,我没有办法继续装作一无所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   “我叫你闭嘴!”   又一个耳光落下来。   季时安擦拭干净淤血的嘴角,转回脑袋直视他,眼神痛苦而失望。   “我知道你不好受,妈说你这两年经常要服安眠药才能入睡,你叫佣人把当年光赫所有的合照收起来,不准我再提秋来一家,可其实是你自己打心底里觉得这事没过去,对吗?你明明也过不了自己心中那道坎,为什么要放任自己活在伪装出来的安乐里,欺骗所有人,你是痛苦的,你也后悔过,不是吗?”   即便刚刚在与许秋来的对峙里落得下风,都没有爱若珍宝的小儿子此刻递过来的眼神、声声质问更让季光明受伤。最令他难堪的是,他竟组织不出言语反驳儿子,气息在质问中起伏激荡,身形摇摇欲坠。   季时安的眼泪终于落地。   他膝盖一弯,重重跪下,仰头看他,“所有的事情妈都告诉我了,我不想逼你,爸。”   “钱都是身外之物,大不了我们家把当年亚璟注资启辰的资金都换成彗星的版权费还给秋来,现在自首,你还能有机会向他们道歉,为自己赎罪,您真想在忏悔里走完下半辈子,永远得不到心中的安宁吗?”   “儿子求你了!”   ……   季父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他扶着墙站稳,缓缓蹲下来。   这一瞬,他忽然明白许秋来的依仗是什么,是他的儿子。季时安心地纯善,嫉恶如仇,他既是知道了真相,就绝不会作壁上观,不顾一切也要帮她。   良久,季父挥了挥手让儿子起身,“你走吧,你让我好好想想。”   许秋来倒是被冤枉了。   即便她一开始想过要用季时安令季父妥协,后来也绝对放弃了这个想法。好歹是十几年的朋友,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之所以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对季时安提过这些恩怨,就是因为不愿意把他牵扯进来。 第145章   陆神最近很反常,他糟糕的状态显而易见,微风工作室几个最常和陆离接触的成员率先意识到这一点。   首先是每日晨会由走马上任的新任首席架构师接手主持,他来公司的频次断崖式下跌,只要非常必要的事务才召唤得了他。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忽然发现,才发现陆离似乎已经很久没在公众场合露面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倘若把微风比作台大型计算机,陆离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中央处理器,公司的宣传经费没有预算,对外宣传全靠他的俊脸凭一己之力硬抗,支撑运转的cpu因为故障消极怠工了,那怎么行?   再者,即便陆离一手组建的团队,成员拎出来单打独斗个个是叫其他大厂抢破头的大佬,但少了灵魂人物的平衡、黏合与决策,时间越长,越形如一盘散沙,几个核心小组之间谁也不服谁,任何讨论都能上升到别苗头,磨了小半月的洋工,会开了不少,研发上的进度一筹莫展,这盘散沙终于有点儿觉悟,各退一步暂时休战,小组长在午饭期间讨论起来。   其实微风的研发速度放在同规模团队中比较,已经非常可观,但和从前陆离亲自执掌团队时候一比,就显出不足。   打个比方,陆离在时候,他们跑的是研发高速,视野宽广、速度飞起,陆离不在,这条路就走得就格外坎坷曲折些,仿佛少了双眼睛,摸索前进叫人格外不安。   “这样下去不行……这段时间提交的新代码变更都是总监通过的,我真不是贱啊,从前还怕陆神老是把我们进度打回去重来,现在他放手不把控了,我老有种往地基里灌砂石的感觉。”   “谁不是?”有人越吃越不是滋味,放下筷子,“唉,陆神到底怎么了,从决定开源那会儿,我就感觉他情绪不对,尤其这段时间,总觉着他做什么都有种心灰意冷的味道。”   “每天看他游戏的天梯排位往上爬,速度惊人,这水平都能去打职业了。”   想到陆离这个年龄放职业选手身上都该退役了,众人才心有余悸庆幸,“好在人家职业队应该不收年龄这么大的选手。”   不怪他多想,陆神脑回路和他们这些凡人都不太一样。他是恣意潇洒的,想法天生少了份教条束缚,他每每开口将那些天方夜谭般的奇想说出口,最后又由自己加诸于现实。   旁人的质疑、嘲笑、指责,在他那里通通无足轻重,他不在意世俗的眼光,想做的事情,也没人能任何人能组织和改变他。就算陆离一时兴起想改行打游戏,或者在微风新建个游戏部门,在场的人也都不会太奇怪,毕竟神本来就是这样不走寻常路的人。   找了半晌原因,终于有人往感情方面去揣测,“是不是失恋了,这在线时长只有单身狗才做得到吧?”   小展昭是陆离的忠实拥趸,第一个跳出来反驳,声音斩钉截铁:“你想多了,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没道理!我陆神虽然人冷淡了一点,直男了一点,但这种年少多金、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千万里挑一的稀缺资源,怎么可能失恋?这世界上会主动和他提分手的女生根本不可能存在,除非脑子被驴踢了!”   小展昭这种没有半点文学细胞的工科程序猿,能从自己单薄的词库里一口气挤出三个华丽的四字词语来形容上司,足以可见陆离在他心目中的伟岸形象。   “但恋爱中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时间打游戏,这点你就没法解释吧?”对面的人否定他,“再说失恋也不一定是被甩,也可能是对方性格习惯里有无法磨合的地方,彼此只能忍痛分开。”   他又找出一强有力的证据为自己的观点佐证,“前段儿陆神谈恋爱什么样子,你也是瞧眼里的,每天饭点不到就巴巴去Q大去接女朋友,动不动关办公室门煲电话粥,现在忽然不去,电话也不打了,还性格大变,这用过了热恋期根本没法儿解释吧……”   逻辑严谨,条理分明,无可反驳,他越说大家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各种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望向陆离办公室方向的眼神不约而同变得爱怜,虽然这失恋阵痛期是长了一点儿,但毕竟初恋嘛。   全场只有小展昭还在负隅顽抗,“你这根本就是悖论,既然陆神这么受伤,说明他还是爱着对方的,怎么可能主动分手?而且陆神女朋友一看也是聪明姑娘,疯了才会甩掉陆神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天菜,你说的都是不可能的事儿!”   忽然有人叹气,“唉,没准陆神在咱们眼里是块儿宝,在别人眼里觉得他冷冰冰不解风情呢?之前那些喜欢他的姑娘不就是前车之鉴?都给他的铁直属性吓跑了。现在的年轻女生心思根本捉摸不透,有人喜欢知冷知热的24孝,有人喜欢被征服被支配,咱陆神再好,俩人供给和需求对不上的话,被甩也正常。”   “再说Q大什么地儿,各路神仙云集的地方,陆神女朋友是信院系花,扔进那男多女少的院儿里就是块唐僧肉,谁都想含一口,分手了还有一堆年轻的小鲜肉富二代等着呢。”   “话是这么讲,但大家都成年人了,谈个恋爱而已,就算被甩也不至于……”   “你忘了咱陆神还是情场新手,这次不知道被伤得有多惨?”   话到此处,诸位大佬们解决上司状态BUG的研究会议,不知怎地逐渐演变成了漂亮的女人有原罪声讨会。   “她才二十出头,这么稚嫩的年纪,已经能牵动陆神这种的品级男人的神魂,再过几年手段进阶,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的红颜祸水搅动风云。   ……   陆离消极怠工,众人深受其害,“陆神女友”的标签加了“前”字后,这个无情无义敢于和陆离说分手的女人就变成了整个研发团队的阶级敌人,大家不留余力口诛笔伐,几轮过后,忽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冒出来——   “不过说实话,女孩子长成她那样,能和她恋爱别说当舔狗,给我戴绿帽儿我都不定能原谅她。”   ……热火朝天的氛围一窒,大家不约而同沉默了两秒钟。   “你这人真没底线,”有人鄙夷,但随即补充,“不过换我,我也愿意。”   “想想她不可方物的脸,好像就没那么生气了呢。”   聊天方向形同脱缰的野马,逐渐往一个奇怪的地方偏移,直到众人的手机齐震,一封新邮件提示送达,群里聊天的消息接二连三刷出来。   “人事部最新通知,咱们研发新来了个数据总监,周一正式上任,还有个基础架构组长直接空降!”   “卧槽,怎么回事,什么来历?”   “不知道,我听HR说两人前两天才从亚璟离职,陆神亲自招来的。数据总监晋纬,基础架构组长黄靖安,两人来之前在亚璟至少都是principle级别。”   “这就怪了,之前一点风声都听说。而且principle亚璟肯一放两个?”   “这级别都持股了,每年除了薪资至少百万分红,放弃股份跑咱们这儿空降,都还不知道会不会水土不服,肯定有蹊跷。”   “内部消息,听说这两人非正常离职,其中原因不一般,亚璟电子CFO震怒,还是上级找他约谈才放人的。”   “非正常原因离职的亚璟principle,人家前脚出公司,他后脚招进来,总觉得陆神这是在死亡边缘试探啊。”即便是战略合作伙伴,但惹了亚璟电子这样的行业巨佬不快,对方稍微动一动手指,微风就得元气大伤。   “但你没发现陆神像亚璟亲儿子吗,他都惹炸人家那么多次了,也不少这一回,我不知道为啥总觉着亚璟对咱们公司有种迷之宠溺,亚璟法务部据说是整个集团最难的部门,狠决霸道,律师函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可对咱们微风每次都网开一面呢。”   “这次性质不一样吧,一个还能说偶然,两个principle无缝跳槽,都接近跟人挑衅了。”   “陆神到底怎么想的?”   话题又回到最开始的地方,此起彼伏的震动停滞,群里彻底沉默下来。   陆离大约能预料微风近来频繁的人事变动会在公司内部引发怎样的后果,军心动荡是肯定的,但这偏差值在他可承受的范围内。   源码拿到手里,他原本只需要对约定好的晋纬负责,履约给他微风数据总监的职位,但秋来突如其来的行动打破了他的计划,亚璟内网启动调查之后,另外牵连出了基础架构组的组长黄靖安。   以陆离对许秋来的了解,才拿到这个人履历时他便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尽管他不清楚秋来拿到源码的细节和路径,但肯定离不开黄靖安的帮助。黄靖安有曾在光赫任职的经历,时间还不短,他们早前一定是认识的。   为避免亚璟调查组再往下查到许秋来头上,陆离只能先发制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压住调查组继续向下挖掘的进度,把黄靖安挖到自己公司,又按下亚璟法务部草拟对黄靖安的起诉,对方避免了一场牢狱之灾,但陆离自己,也不得不接受陆父向他开出的条件:跟七大姑八大姨给他安排的名媛见面。   即便如此,对陆离来讲,没让陆父继续往下查到许秋来头上,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至于相亲……   陆离从来不是个乖巧的儿子,他只答应了见面,可没保证一定能成。 第146章   陆离近来状态跌到低谷了,连写代码都兴致缺缺,无精打采,更别提相亲。   于是,过去一周见的三位千金名媛,对方每每只能隔着桌子,欣赏陆离连眼角眉梢都写着冷漠的俊脸。   他精致的睫毛弧线半垂,全程专注打游戏,好巧不巧,三个人偏偏用了同样的方式缓解尴尬,寻找共同话题想跟他一块玩游戏。   陆离最开始只婉言拒绝:“我从不跟天梯7000分以下操作水平的队友双排。”   那大小姐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她打青春期以来,几时在异性面前受过这样的漠视怠慢,忍了一晚已经是极限,饭毕直接回家告状去了。   直言的效果好得出奇,一回生二回熟,到第二位时,陆离再接再厉劝诫对方:“不好意思,以你的意识走位,再贵的外挂也帮不了你。”   这回人连餐后甜点都没吃就拎包走了。   女孩儿们无一不是出身滕校,肤白貌美,气质端方,妆发精致盛装出席,结果遇见这样不解风情的相亲对象,受尽奚落,更过分的是陆离根本不觉得自己开了嘲讽!电子竞技菜是原罪,他认为自己面对猪队友已经表现得十分收敛克制。   最后一次晚餐结束,陆离的堂嫂亲自开车来接他,她笑问:“栗栗,这女孩几年前出国前我见过她一面,我记得不管涵养还是气性儿,人家都挺好的,你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把她气成那样,人家长电话刚刚打到我这儿了。”   “我只建议她回去把游戏卸载了,她不适合玩游戏。”   堂嫂平日跟他关系还算不错,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要不我给给你找个游戏玩得儿好的?”   “我只当您开玩笑,”陆离头都没抬直接拒绝,“别帮倒忙,我已经够乱了。”   “那你到底不喜欢人家哪里?长得不够漂亮?”   那女孩跟陆离之前的女友从长相比较确实有略微差距,但也绝对是个惊艳级的大美女,同龄男生见了十有八九是得小鹿乱撞的,陆离居然能面不改色说出那些狠话,是钢铁直男无误了。   陆离的回答也言简意赅答:“不知道,灯太暗了没瞧清。”   不知道不喜欢人哪里,漂不漂亮没看清。   堂嫂吃惊,“合着两个半小时法餐,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跟前,你一眼都没细看?都是姓陆的,差距怎么这么大,栗栗,你堂哥要是有你这定力,估计那几个专门跟拍他的娱记都得丢饭碗。”   陆离没吱声,整个人陷入后座里,倦怠地仰头盯着车厢顶发呆,漆黑的眼睛空旷无物。   女人见状,也没再说话。   她估摸陆离多半还没从之前那段感情里走出来,也难怪,毕竟是初恋,她亲眼所见,小少爷从前恋爱时候,看那姑娘的眼眸是怎么发光的,连眼角眉梢都在雀跃。陆离的性格是这圈子里少见的纯粹专一,能被这样的人喜欢上,是真的很幸运。   堂嫂有心想问问两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怕不经意戳中陆离痛处。   她不清楚陆离跟女友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又为什么反常跟家里妥协出来相亲。   即便私心希望陆离能得偿所愿,但她更明白,阶级是这对年轻人之间最难跨越的鸿沟,想要走入下一步,会涌现出无数待解决的难题与烦恼,倘若彼此没有足够的信任,没有坚定的感情基础和毅力,就算她揠苗助长,这条路也很容易走散。   车子从不知道又开了过久,驶过拥堵路段,天色渐暗,她忽然听到后面的陆离出声唤她。   “嫂子……我是不是太自我了?”   后半句低沉微哑,音量小而轻,像极了感冒时有气无力脆弱的语调,这样类似自我怀疑的句式从陆离口中说出来,堂嫂险些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吃惊反问:“怎么会?”   女人情商极高,她立刻意识到什么,语气稍顿便接着道:“我并不认为你的性格和行为中有自我这项特质,栗栗,你遇到了什么事,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些,或许我能给你些建议。”   陆离没答,注视着城市渐次暗下的天色,车窗映出他的轮廓,沮丧而黯然。   他组织着语言,试图找到更准确的词汇去描述自己的心情,“我在想,我是不是缺少了一种共情能力,因为太自我,所以学不会换位思考和体谅。当我付出一样东西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想要对方也以同等的感情回报。不能感同身受理解她的坚持,却要求她理解我的痛楚。”   陆离自顾自反思,话里令他烦恼的对象是谁,彻底不言而喻。   难以想象,天之骄子如陆离,在感情里也会这样卑微、患得患失,堂嫂现在真心佩服那个给陆离感情开窍的女孩儿了,能把陆离这种高傲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已经受伤成这样,还在失魂落魄地自我反省,已经不能简单用幸运来概括,这简直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能力。   堂嫂实在不忍,缓声告诉他:“不是的。”   “当你爱上一个人,毫无保留付出的时候,就会渴望对方以同样的感情拥抱自己,这并不自私。那些说真爱不求回报的,都是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才自欺欺人。”   她的眼神发散,语气变得轻柔。“爱得太满,期望值就会变高,因为太喜欢了,所以对方做出和你期待值不符的事情时,才更失望,患得患失,自我怀疑,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你再成熟一些,就会知道在感情里,越在乎一个人,越容易陷入冲动和盲目。”   陆离在感情里是初学者,他像个步履蹒跚的孩子,那天得知许秋来没有听话,甚至没和他商量,自己去拿了源码的时候,他是真的有种被人当头泼了盆凉水的感觉,一腔爱意与努力付诸东流,他心如刀割,头脑充血,一气之下说出自己的身份。   陆离工科男的理性思维被执行到骨子里,面对危机,他大多时候能处惊不变,冷静镇定分析可行性最佳的方案,那么多年来,也就只有许秋来有本事能把他气成这样。   那是最不理智的做法,他明明计划好等到贺教授的结论出具、真相大白天下,彗星得到公道的那天,再对她坦白一切,结果也许会完全不一样,可在当下,他不知怎么了,大脑嗡嗡一片,没了一丁点理智可言,他急于想证明什么,证明他们之间的感情和信任没有这么脆弱,许秋来是同样爱他的。   结局比预想中最差的结果还要糟糕,陆离设想了一万种结局,却没有想到,在面对两人即将分别的命运时,他崩溃到为自己连申辩一句的勇气也无,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许秋来家。   他爱得已经这么深刻,深刻到他快要不认识自己了,可是许秋来却未必有这么爱他。这现实叫陆离自暴自弃,他躲起来,不敢去找她,也不敢打听她的消息。   蒙上耳朵自欺欺人,没有最后的宣判,他们之间就不算结束。   直到堂嫂这个局外点出他此刻的困境,陆离才意识到这一点。   =   Q大BBS情感版块许久没更新的“陆×许磕CP大赛”加精楼,过了一个寒假,久违地重新浮上第一页。   楼主最新一楼更新道:“贵系兄弟姐妹帮帮忙,打听打听,你们陆神和系花还好吗?快俩月没人拍到他们同框了,春天了,有点儿缺少精神食粮。”   其实Q大的大佬牛人不计其数,才子配佳人,谈个恋爱也没啥稀奇的,偏这对恋爱能火,完全是因为长得好!   陆离就不说了,现在只要打开搜索引擎,各种经官媒转发的发布会、演讲视频,经过死亡镜头考验的大幅高清无修生图,要多少找多少。   许秋来的名气虽然不出圈,在学校里日常就是简单的白T加牛仔裤,最多天冷了添个毛衣或外套,没有明星式包装和耀眼的光环,但优越的五官骨相和身材是藏不住的,像楼里被偷拍一百多楼,愣是没被人抓到死角。   两人就算只在一个镜头里并肩散散步,CP粉都能把孩子的名字想出来,脑补个千字小剧场,然后被自己甜得嗷嗷叫。   楼下很快刷出回复。   “大佬这学期好像就没来过学校,是我错觉吗,感觉他俩感情出问题了。”   “社会不是学校的象牙塔,随着层次越拉越远,精神层面的差异感和矛盾会越来越难跨越,爱和感动是经不起回忆和消耗的,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美貌是不断递减的折旧资产,系花如果跟不上人家的成长速度,也许分手是迟早要走的路。”   “唯一磕过的真人CP,如果连这对都分手,我再也不想相信童话爱情了。”   ……   “听到分手竟然没觉得惊讶,之前感觉这对儿感情基础挺薄弱的,无论哪方面都差距太大,不合适。”   “人家金童玉女郎才女貌,轮得到楼上丑八怪来说不合适!”   廖雪被气得吐血,抬头就在讲桌底下跟许秋来吐槽:“这帮人眼睛瞎了吧,师兄明明前段时间返校活动还来接你呢,当谁都跟他们吃饱了撑着闲的,跟亲眼见着了一样……”   许秋来眼睛动也不动盯着黑板,“别看了,听课。”   “不行,我气不过,得多骂两句。”   “没必要,这种规模的议论绝大概率不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如果我在意了,才是对时间和情绪的资源浪费……教授开始划下次随堂测范围了,做笔记。”秋来敲她的课本。   “卧槽,”廖雪不敢再分神,收起手机奋笔疾书,直到下课才落笔,看着秋来叹气,“我真的好佩服你们这种的人,智商高还会自我管理,我要是有你的定力和坚持就好了,什么事都自然而然迎刃而解,难怪师兄发现了你。”   纸上流畅的公式稍顿,秋来抓紧笔杆。   她其实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么无所谓,这些天每每躺下去,得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大半宿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也全是陆离那天失落黯然的背影。   现在唯一能令她感到慰藉的,是父亲的冤屈马上能大白于天下,几年来费劲心血精力的布局谋划,终于进入最后时刻。她只有想着这些支撑她走到现在的执念,才有力气坚持,告诉自己,她所有的选择和放弃都值得。 第147章   放学后是食堂流量高峰,许秋来随便打了两个菜提前出来找廖雪,食堂里人声熙攘,饭菜和各种气味混杂浑浊,举目环视,几步之外刚好有两个空座空出,正要走,身后被人激动地连拍好几下,“秋来!”   “怎么了?”许秋来回头。   “你看!”廖雪手指食堂方柱上悬挂的数据电视,那是播报每日新闻的地方,学校提供给学生了解时事科技政治。   十四寸液晶屏不大,许秋来眼球才定焦,“九州1.0侵权”几个字猝不及防挤进她的视线中,许秋来心神一震,耳边消声,世界彻底清静下来,   怎么会?   她甚至连亚璟的源码都还没复原完毕,更别提权威机构的鉴定比对出具,是谁在她之前把这件事情捅出来?   越往下看,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全神盯着无声的新闻标题,除了不敢置信,就只剩震惊。   ——九州操作系统1.0部分源码涉嫌侵权。   新闻由深具公信力的严肃大报南方晨报首发,凌晨六点派报到现在已经引起轩然大波,由多轮官媒转发,热度呈几何级数爆。炸开来。   而后的新闻中,更是囊括了国内计算机行业奠基人贺启中教授及一系列鉴定机构联名出具的,九州1.0与彗星源代码结构、序列、组织对比鉴定报告,鉴定意见证实侵权。   这绝对是互联网界内一枚氢弹般的重磅新闻,九州是国内用户群最大、拥有绝对制霸、几近垄断地位的操作系统,堪称业界之光的存在,竟然被爆出涉险侵权,牵一发而动全身,下游多少周边产业和公司将受影响而未可知。   亚璟电子第一时间出具道歉声明,承认侵权属实,同时指出九州1.0与光赫驱逐研发失败的半成品操作系统彗星在架构上相似的部分源码,来自于三年前向启辰科技购买的非法版权。   亚璟首席法务官向媒体公开表示,不排除通过向启辰追诉以维护公司合法权利。   新闻下的字幕一行行闪动,那是亚璟的致歉声明。   “……对广大用户深表歉意。过去几个小时内,我们在内部与公关部、专家组进行对话,决定以最深刻的内部反省、最严厉的惩罚措施对待此次事件。前九州首席技术官,现华夏区产品部总经理魏律先生、五年来亚璟电子执行总裁苏覃女士将递交辞呈,为此次失职行为负责。”   “……我们承诺,将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尽最大努力对版权方作出弥补及赔偿,同时就此次工作失察及疏忽,再次以最诚挚的歉意向所有系统开发及编写人员道歉,希望获得原谅。同为互联网行业建设者,我们更应最终所有创作的劳动成果及创作权益。”   换而言之,九州1.0侵权非亚璟主观意愿,他们也是受害者,付出的天价版权费买到了假版权,但是,亚璟愿意以最大诚意对此次事件负责,不出意外,他们将为此次侵权赔付一笔天价版权费。   这次危机公关堪称经典,从南方晨报发出新闻迄今为止不到七个小时,亚璟赶在舆论发酵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诚挚道歉并勇于承担责任,面对媒体的质疑掌握了主动权。叫人甚至不禁怀疑他们的公关部是不是早对此次事件有所准备。   周边议论纷纷,许秋来的脑子里嗡嗡嗡,却只剩一个问题——   是谁帮了她?   世上有谁能同时提供九州1.0和彗星的源代码作为对比?   又会有谁愿意冒着得罪资本的危险,只为替已逝的人讨回一声道歉?   是陆离,是陆离做的。   那么大规模的比对鉴定,没有三五个月根本做不到,也就是说,他早在拿到彗星源码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做这件事,他甚至说服了贺教授,大义灭亲得罪了自己的父亲,让亚璟默认了他这样胡作非为。   要知道,在国内版权法界定如此模糊的情况下,就算贺教授出具鉴定报告,亚璟的决策中心也有一千种方式拒不承认错误,毕竟前车之例数不胜数,直接进行舆论公关亚璟有天然优势,毕竟网民和用户根本不知道彗星的存在,倘若他们做出不惜一切代价把事情压下去的决定来,就算是聪明如许秋来,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扩大事态的影响力。   任旁人怎么想,承认侵权都是对亚璟百害而无一利的行为,现实却是:亚璟不仅承认了过失,还愿意承担失误造成的一切后果,同时将摇摇欲坠的启程科技再次推上风口浪尖。   这段新闻里的每一个信息,都令许秋来畅快淋漓,这些她曾经朝思暮想的目标、愿意付出终身奋斗的结果,竟然真的在一夕之间成为现实。   陆离从来没有隐瞒真相、逃避责任的想法,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成全她,还她父亲一个公道。   许秋来从来没想过,真相大白这一天来得这么早,事情以最猝不及防、最简单,也最无法预想的方式终结。   有一瞬间,许秋来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有种脚落不到实地的虚幻感,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直到廖雪吓得直推她,才终于发现自己的面颊湿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秋来,你别吓我!”廖雪从来没见过许秋来哭,她不知道唤了多少声,直到好友的眼睛重新出现焦距,“你怎么了?”   许秋来漆黑的眼眸移向她,张口欲言,无论如何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有眼泪断了线般往下掉。   廖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双眼睛,那里面含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即将溢出来,以至于和她对上的瞬间,她竟也无法发出声来。   “廖雪,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没事没事,我怎么都行,你别耽误自己的事情就好,不用管我!”廖雪忙挥手。   许秋来把未动的餐盘放回回收处,又听身后传来声音,廖雪担忧地犹豫着开口问:“秋……秋来,你还好吗?”   秋来没有回头。   “我很好,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好了。”   许秋来出了食堂便径直去找了贺教授,她要做最后的确认,尽管已经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但她还要知道,陆离为自己牺牲了什么。   =   这条令整个互联网行业瞩目的爆。炸新闻,身处旋涡中心的季光明,当然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得知了消息。   早在南方早报新闻发出的半个小时内,他便被事业部的连环电话从床上紧急唤醒。   公关组和法务部连开四五个小时会议,仍然没有得出可行的解决方案,之前三番五次的危机过后,启辰已经是艘摇摇欲坠的破船,原以为换血后的领导层能为公司注入新的力量迎来生机,直到亚璟电子的声明一出,事情被彻底推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他们即将迎来启程科技自创立到今天最大的危机。   那么多家转载的媒体,已经绝无被公关的可能,事发至今不过几个小时,股票已经直接跌停,不仅如此,他们还面临被亚璟电子追诉,面临一场艰难无比的官司,任是神仙来救火,在这烂摊子中,也不知该先从哪里下手了。   季光明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几岁,他世家出身,年少得志,轻狂时也曾以为天下风雨任自己搅动,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人生几番波折起复,壮志未酬,然而微波有恨终归海。玻璃隐约倒映出他的轮廓,在那镜面中,他永远风雅挺拔的仪态在不知不觉中走样,塌下去的背脊,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中年男人。   雾霾散了,远方城市的天际线在正午的光线中逐渐明晰,他追忆往昔,忽然想起了人生最意气风发的年代,那位曾经一度和他成为挚交的朋友。   那是个纯粹真诚到近乎有些蠢笨的男人,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意外,他相信他们的关系不会改变,毕竟像他们这种从学说话起就要学会藏城府的人来说,那真的是一个令人感到舒适的朋友。   他想起那天和许秋来见完面,回家翻文件,忽然在柜底看到的相框,里头有张老照片,那是光赫驱逐四位创始人最早的合照。奇怪的是,家都搬过几次了,他以为这些东西早被遗失或清理干净,这张最不可能留下的,却反而被留下来。   四个胸怀世界、畅想未来的年轻人,已经各自走远,生出白发。他们都变了,只有许问,他没变。   那时候没变,也永远不会再变,他永远地留在了四十岁。   季光明转身,从窗前回到办公桌,他拿起内部电话,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沉重地闭上眼睛,然后开口道:“通知我的律师,我要去警局一趟。” 第148章   许秋来不需要多加回忆,就能记起从前在贺教授办公室看过的课表。周一这个时间点,他正在FIT楼超算实验室。   隔着玻璃往窗内张望,贺教授正在给弟子讲课,若有所感回头看过来,身形一顿。   秋来是想等到下课的,但贺教授和学生们交代了句什么,就径直出门。   来时路上组织好的千言万语,在面对教授时,忽而一下都胆怯了,这种胆怯和从前旷课作业缺交时的害怕不同,那时候纵然再怕,秋来也总相信她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此时此刻,她却缺失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圆滑和应变。   陆离是教授唯一的孙辈,他平日在学生面前有多严格,在陆离面前就有多慈爱。   这个孙儿每次哪怕受一丁点伤,他都疼到了心眼里。然而陆离自打认识她之后,都数不清有多少次为她身陷险境,贺教授不仅从未因此问责她,还爱屋及乌给了她莫大的帮助。   一路曲折坎坷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结局却不是他们期待中的皆大欢喜,反而,她伤害了陆离,辜负了所有人的付出,也辜负了教授的善意。   “看到新闻了?”   老人显然已经清楚整件事情的经过,他没生气,语气反倒是平和的,显然早就料到许秋来会在第一时间找过来。   只是这样的平静却更让秋来在老人的目光中无地自容。   她局促抓紧书包垂下来的系带,轻声回答,“您也早就知道了。”   贺教授点头,“你也知道比对这些源码是项多么大的工程。陆离把文件交到我手里,从准备到验证,跟各方人员交涉再到公布,中间有一段时间了。我想,在把公道还给你这件事情上,陆离没有半点私心,从未迟疑过。”   “他唯一犹豫的,也许只是怕失去你。”   明明已经猜到答案,可当这句话从贺教授口中说出时,许秋来还是没忍住抬头,心房被忽如其来的重量击中,酸涩感伴着余震几番回颤,她几乎需要将手指扣紧衣摆,才能控制住肿胀的眼眶和鼻腔。   贺教授似是察觉到她的松动,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能陪我说说话吗?”   老人从实验楼一层的自动贩卖机那里买了两杯咖啡,在长椅边坐下,递了一杯给许秋来,握在手心还冒着热气。   “我记得大约是五岁的时候吧,陆离跟他外婆来学校上课,大人跟他说实验室有事儿要忙,叫他在办公室自己玩会儿,五岁的孩子多没定性,但他就真听话,拿着个小玩具车从早到晚安静呆了一整天,直到办公楼切断电源,外边儿上了锁,他也不哭不喊,只等着外婆来喊他回家,最后等得实在太困,才躺一堆装教具的纸箱上睡熟了。”   “把他外婆急的,从实验室出来还以为孩子弄丢了,学院里找了大半天,谁能想得到他就留在原地,最后还是保安师傅咬着手电筒把他从桌底下抱出来。”   “人都说三岁看到老,这个孩子倔强纯粹又坚持,所以往往很难从一个执念里解脱,也很难从一段他珍视的关系里走出来。小时候是这样,他妈妈那会儿也是这样,现在,又到你了。”   贺教授三言两语将陆离十三岁那年的绑架案讲了一遍,大多内容许秋来已经从别人那儿了解过,只有陆离生母去世的隐情,秋来是第一次听到。   她从前还一直奇怪陆离和他父亲的关系怎么会糟糕到那样地步,经贺教授一解释,她才终于明白。   “他现在还……和他父亲的关系还好吗?”秋来的情绪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问道。   话问出口,秋来就知道自己提了一个蠢问题。致力于揭穿自家操作系统源代码来路不正的儿子,陆父没被气到心脏病发作都是好的,何谈什么修复关系。   果然,贺教授摇头,“十年心结,三两天时间,怎么可能一下子重修于好。他们都有自己的脾气。”   许秋来的心情一下跌到了低谷。   事实上,她都可以想见陆离此时是什么状态了,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错怪了十年的至亲,好不容易解开误会,又因为“彗星”出现,因为她,陆离真正在和父亲越行越远。   意识到这点,秋来的情绪纷乱如麻。她忽然问自己,从头到尾,陆离做错了什么吗?   他什么也没做错,甚至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而她明明知道真相,却固执地把一切不幸的结果归咎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身上,远离他、迁怒他,恨他。以此平息心中的怒火,安抚自己被仇恨淹没的内心。   看着学生细微颤抖发红的指尖,贺教授有一瞬犹豫。   其实情况没有他说得那么糟糕,父子割裂再怎么严重,陆离始终是陆家独一无二的孩子,他从小熊到大,比起十三岁那年惹的祸,也不差那么一回,陆离他爸都应该习惯了。   始终还是疼爱孙子的私心占了上风,老人选择把真相埋在肚子里。不这么说,又怎么能将进展往下推呢?   可怜他一把年纪,还为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操碎了心。   贺教授抿了口咖啡,看向远处,似是陷入回忆中。   “你知道吗,在我们那个年代,爱恨没有这么复杂,家里刚准备替我上门提亲时候,就赶上运动开始,我把他外婆送上火车,兵荒马乱里递给她一颗草编的指环,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但我一直等着她,她也一直等着我。尽管书信不通,但在我们都明白,想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个志同道合且彼此相爱的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是我们的牵绊和默契。岁月流逝,这份默契和牵绊会变得更深,你终究会懂得谁才是值得你用一生去陪伴的人。”   “也许今天年代不同了,万物更迭周期缩短,人们的恋爱不再每一段都同样珍贵郑重,但道理仍然是一样的,不要因为一时的受伤愤慨,就对一个深爱你的人轻易撒手,因为那很容易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决定。两个人只有彼此坚持,才不枉费命运将你们一次又一次带到同一相交点上。”   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每一个字都敲在秋来心坎上。   秋来慌乱仓促地灌了一口咖啡,没有加奶和糖的苦涩的液体乍一流进喉咙,她呛了一口,猝不及防险些吐回杯子,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很久没有喝美式了。   好像就是和陆离在一起之后,被他带跑了口味,喝什么都奶糖超标。   终于到最后道别时,贺教授起身。   “我记得你父亲,六年前春天,我在行业里一个探讨会上同他见过面,他是个很好很有天分的奠基人、开拓者。如果那时候我愿意多花一些时间,听他讲讲他正在研发的彗星操作系统,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秋来,现在,我仅为我自己、我的女婿向你说一声抱歉。”   许秋来摇头,“关您什么事呢,您已经帮了我最大的忙。”   “不只是我,不久的将来,你也许还能听到当年参与这场盗窃的人,一个个亲自向你道歉。亚璟电子财务部正在加紧核算应当赔偿的侵权费,这些钱不能让时光倒流,但也算一笔可观的数字,无论是重建光赫,还是开发一些别的什么新项目,未来应该都足够你的才华大展宏图。”   “一切都结束了,像陆离告诉我的一样,他只希望你能放下从前,得到幸福。”   目送贺教授离开时候,秋来隐约有种自己的衣摆已经被指尖的力度摩挲出洞来的错觉。   所有的愿望都达成了,支撑她一路走到今天的仇恨也烟消云散。撑过这阵,许秋来下半辈子就可以不愁吃穿,苦难的日子似乎已经到头,可她却不知怎地,心里空落落光了一大块,精力与热情像是花瓶里没了水分供养的枝叶,忽然蔫了。   许秋来的记忆是恒久的,也就是说,那些在别人看来已经随着时光褪色的岁月,永远在她脑海中记忆犹新。   甚至只要一闭眼,就能重新身临其境,欢笑喜悦也好,惊险迭生也罢,还有那些伴随着危机而来的悸动和安全感,竟然一点儿也不陌生地千头万绪一起涌进五脏六腑。   秋来不敢再想,放空脑袋,呆呆看着眼前的路,眼泪一滴也不敢落下来。   她恍然发现,教授说得对,比起释放情绪冲动后分开的每一瞬间,那些回想从前相爱而流泪的时刻,才最让她痛苦。 第149章   自亚璟挖来的两个principle晋纬和黄靖安入职,工作暂时有人顶岗替代,研发重新步入正轨后,陆离的私人手机就关机了。   在此之前,接不完的工作电话实在令他身心疲惫。陆离牢牢记得自己每次满怀期待看向来电显示,却又失望而归的刻骨铭心。到最后,他实在烦透了这样没有定力与自尊心的自己,也不想再翻手机相册触景伤怀,干脆关机,躲在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整理心情。   据前人总结,刚分手时的状态,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完了所有想看的、不想看的电影,也玩完了所有有意思的、没意思游戏,不论输赢、兴奋或失落,却都无法与另一半分享的时候,失恋的最低谷就来临了。   开始体察到生活里如影随形且无处不在的缺失感,一万次想要开机打电话发短讯,却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接受已经分手,对方无论是恋爱还是嫁人,都不再与他相干的事实。   那种滋味简直只有恐怖可以形容。   这算是陆离自创立微风之后,第一次给自己放长假,他每天从床上醒来需要花三五十分钟发呆,才能让自己空荡荡的脑子里生出一点东西。   直到第七天,他隐约觉得彗星的消息大概已经对外公布,才勉强打起精神,趴床底下,手臂够到最深处,花了五分钟,把藏里面的手机掏出来开机。   点开一周内的热搜逐条浏览,比他预料的早一些,九州源码被曝抄袭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只是这桩大新闻在互联网行业引起的余波显然不是三两天能过去的,扎堆的新闻媒体还驻在亚璟总部大楼下,等着行业巨头宣布下一步动作。   有新闻评论称,亚璟这次危机公关反应之迅猛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公关范本,每一个节点都处理到最完美。可惜世上大概没几个人能想到,亚璟是自己丢开了把真相掐灭在摇篮的办法,选择了公关Hard模式,只为了他们被爱情和正义冲昏头脑的公子哥。   花了十五分钟看完新闻,陆离又不能释怀地依次点开未接来电、短讯、所有社交软件的通讯录。   没有、没有,除了工作电话什么也没有。   心跳从频繁急促随着之间的动作越来越沉重。   也许是秋来没有看见新闻呢?   有一瞬间,陆离几乎想沉浸在这能令他好过一点的、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里。但下一秒,他又觉得自己真是个傻子,就算许秋来家里电视坏了,手机摔了,但凡她还呆在有人烟有信号的地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没有打电话来的唯一原因无非是:道歉和示弱,不能令她隔着父辈的仇恨没有芥蒂地接受他而已。意识到残酷的真相,陆离的委屈酸涩绝望简直在一瞬间袭来,膨胀到将整座房子充斥。   在院子里游荡了一整天的CPU饿了,偏巧在这时候把餐盘叼到陆离跟前,晃着尾巴拱主人的手,讨好呜咽提醒他。   陆离正在自己的情绪中原地爆炸,迁怒反手将狗盆当成飞盘扔到远处。   CPU不解地盯他一眼,不屈不挠往返跑重新把盘子叼到陆离跟前。   这么悲伤的时刻就别总用狗粮盘子来打断了好吗?   陆离烦不胜烦,直接把盘子扔到了屋顶上。   德牧是最有自尊心的犬种之一,CPU这种出身名门经过训练的狗中贵族尤甚。   它追出去几步,眼看餐盘飞远,是再也够不到的地方,冲主人一通狂吠尤不解气,跑回来后腿一蹬,报复般把陆离身侧的手机一爪踢开。   波光粼粼的池面划过优美的弧线——   陆离探身未及,刚从床底扒拉出来不到半小时的手机,就这样咕嘟一声,飘飘然往池底沉去。   陆离不知道该赞手机防水太好,还是不够好了。   因为就在他无精打采塌下肩膀,准备躺回靠椅时,来电铃声恍若隔世般自放满水的泳池那边传来。   来电话了!   几乎是铃声响起的同时,陆离鲤鱼打挺般从椅子上蹦起来,因为太过慌乱踩空,连带着椅子翻倒在地上摔了一跤,尽管这样也没有放慢脚步,外套长裤都顾不上脱,一猛子扎进泳池里——   陆离虽然不再恐惧游泳,可惜水性依然一般,浸了水的厚重衣料坠着整个人往池底拖,令他险些成为在自家泳池溺死第一人,好不容易捞到手机挣扎着破出水面,爬上岸边,手机却已经不再响了。   漆黑的屏面滴着水,重新开机后触摸屏毫无反应。   一阵凉风吹来,从头到脚冰得直打哆嗦,陆离却心急如焚,扔了这个破手机,回到书房开启电脑,开启手机资料云端恢复和导出。   这些操作对陆离来说不过是小儿科,未接来电下载到本地,他焦急打开,心一时凉了半截。   不是秋来,是小展昭打来的。   陆离气不打一处来,有工作可以发邮件,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这时候拨他私人号码,是吃饱了撑着还是吃饱了撑着?   裹毯子躺回椅子里,消了半晌气,到底用座机拨回去,“什么事儿?”   时隔一个礼拜,陆离终于又肯接电话了,简直是普天同庆的大事!   小展昭喜极而泣,先捡着重要的先三言两语报告完一通,又倾诉起了同事们对大老板的相思之情:“您啥时候回来呀…新上任的CTO厉害是厉害,可还是您在更好,大家起码有颗定心丸,毕竟是咱们微风的转型期……”   “离了谁就转不动是最失败的企业。”陆离心不在焉敷衍。   小展昭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他一直搞不懂陆神到底为什么最近消沉至此,把研发组一伙人背后的猜测和议论道了个底儿掉,一边卖队友一边愤愤:“……不过您放心,我把他们狠狠骂了一顿,陆神你怎么可能是这种为情所伤的恋爱脑!”   语毕,陆离半晌没应。   小展昭小心翼翼继续:“是吧,您也觉得无语……”   陆离还是没吱声,大约隔了五六秒,小展昭终于哭了。   “陆神!您别难受,那种女人有什么好留恋的,咱想要什么样的找不到!”   “哪种女人?”陆离终于应了一句。   小展昭会错意,忙不迭唾弃:“寡情薄意、始乱终弃!我当初一看学妹就觉得这种长相太不安全不安分——”   “我看你是眼睛瞎了!”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他。   ???   小展昭傻眼。   陆离尤不解气,唾骂:“你才寡情薄意始乱终弃,秋来有什么错?亏她当时跟我说对你印象挺好的,你这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不是分手了吗……”   “就算我们分手了,轮得着你来骂?”   小展昭被训得一愣一愣地,终于明白那句俗话,什么叫“情侣吵架别掺和”。   气汹汹骂完挂掉电话,没隔几分钟,又有助理马上接进陆离的座机,汇总他始终这段日子以来的工作安排。   “……有件事儿,黄靖安组长这几天一直在找您,我跟他说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达,但黄组长坚持自己向您汇报,陆总,您看,现在需要我把电话转接给他吗?”   应该不是工作上的事,陆离寻思了几秒,助理熟悉他的工作习惯,大概以为他已默认,便把座机转接过去。   虽然为秋来擦屁股把黄靖安带到了微风,但陆离对这个人的了解仅限于工作履历和曾主持项目,勉强认可他的工作能力,旁的一概不知。   随便慰问了几句,谁料黄靖安一开口,就扔出一枚重磅炸弹,他打算递交辞呈。   “陆总,在微风工作的时间真的非常愉快,这里的研发团队充满冲劲和活力,是令我入行以来待过最棒的公司之一。但来到这里之后,我也一直否定怀疑自己,项目本身已经有足够完整的顶尖团队配置,我不知道这个团队是否真的需要我,也好奇您不惜代价把我从亚璟带出来原因,直到听说了您的一些事,还有前两天看见彗星的新闻,我才隐约明白——”   “您不是因为认可我的能力,而是因为知道了秋来的事,才这么做的吧?”黄靖安提的虽然是疑问,但听上去已经更接近于陈述。   陆离无法否认。   黄靖安沉重顿了顿,“公司里都在传你们已经分手了。”   “我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感谢您的庇佑,摆平了亚璟法务,但其实您无需这样不计代价地帮我,尤其因为秋来的原因给我发这样高的年薪,我更是受之有愧。”   “登录核心源码库是我的密钥、我的IP,源码也是我主动给秋来看的。我明白任何一个泄露公司核心代码的IT从业者,在这个圈子都不会再有立足之地,做出选择之前,其实我已经准备好了承担一切后果。”   陆离握紧传声筒,“你的意思是,一切与秋来无关,源码是你主动给她看的?”   “是。”   陆离听到这句,从椅子上缓缓坐直,“为什么?”   “您或许能把我看做个不踏实地的理想主义者。许总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是彗星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从接触亚璟源码库那天,我就隐隐生出过这样的想法,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不公义发生,我想把真相大白于天下。这种负罪感在见到秋来后,达到了顶峰,我知道我不能再平静下去。”   “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天在亚璟总部,这件事秋来真正掺与了多少?”   黄靖安沉默片刻:“您知道的,在你面前,我无需刻意袒护。或许秋来曾经想做什么,但她最后选择了什么也没做,是我拜托她记下源码,她走到崖口折返,是我将这个孩子推了下去。一切是我的主意,我的决定。”   秋来已经悬崖勒马,只是不愿黄靖安为了彗星惹上麻烦,所以才在他面前隐瞒了这个名字。   陆离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那秋来其实根本没有违背和他的约定!   这才是陆离从头到尾最在乎的地方。   秋来是喜欢他的,如果他们经历的那些过往,秋来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如果她不爱他,那为父亲雪恨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她根本没有没有必要挣扎。   他的每一句话,她其实都听进去了。   想明白这一点,陆离突然猛地从座位起身,力道大得直接带翻了椅子。   他无法按下自己的欣喜,也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立刻去见她的理由。 第150章   又是新的一周,周一大课就要开始新一轮的随堂考试,头天周日泡了一夜图书馆的学生们早起上课,睡意仿佛会传染一般,个个哈欠连天,强撑着眼皮灌咖啡听讲。   秋来也很困,她这些日子精神总是不大充沛,为了等会儿考试打起精神,趁着课间休息,足足泡了三四袋,稠浓得咖啡快搅不动了,才端着水杯回到阶梯教室。   路过走道,只听有人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微风的新项目和院里重点实验室有合作,刚刚有师妹在院门口撞见陆神的车……”   再大的困意,在听见“陆离”两个字的一瞬间被驱散,得,这下咖啡也不必喝了。   许秋来脚步顿了顿,坐下的背脊不着痕迹往后靠,隔着几排,竖起耳朵想听得更仔细些。   可惜距离毕竟太远,任她耳力再棒,声音还是时隐时现。   “…师兄从前在校时候挺喜欢去南边儿食堂的,等会儿中午下课去那边吃糖醋小排…不定能碰着本人…有机会合影。”   “想合影你还不如跟着许秋来碰运气,论坛上说她是师兄女朋友。”   “喏,前排,看见没,今天她和咱们一堂课。”   没想到偷听还忽然被Cue,许秋来赶紧挺直腰板,假装认真在看PPT。   “前女友。”有人否定。   “论坛有没告诉你他们分手了?俩人这个学期就没同框过,昨天区块链高峰论坛没看吗,师兄跟个大美女手牵手一块儿出席的,肯定是新女朋友……”   “说真的?”   “骗你不成?大美女超有气质,应该工作了,绝对精英女神级别。”   许秋来坐立不安,临上课一分钟前,终于从课桌下拿出手机搜区块链高峰论坛。   新闻翻了七八页,在出席人员入场签名那一环节找着了陆离的名字,下面还有模糊一张他亮相会场时的图片,只一张,能模糊看出来那女生粉色礼服,挽着他的臂弯。   教室网速不佳,进度条走了半天,大图愣是没有下载成功。   上课铃就在这时候响起来,身边有同学坐下,怕被人看见,许秋来手忙脚乱收起手机,伏案正襟危坐,暗怪自己不争气。   不就是和女伴出席个活动?   狠话狠事她说了也做了,不论什么后果都应当自己承担,这时候又有什么好不得劲儿的?   理智告诉她别想了,可眼前还是一遍遍闪过小虎队群里的聊天记录,黄毛师兄听人说两个礼拜前陆离去相亲,还不止一次。   记录里每个标点都在她脑海中清晰得毫发毕现。   那挽着他出席峰会面目模糊的年轻女人,是相亲对象?   还是交新女朋友了?   无论哪种可能,都叫许秋来如鲠在喉,心似针扎。魂不守舍课上到一半,她终于悄悄把手机掏桌肚。   下一秒,教授扶老花镜微笑点名:“坐第一排那位小同学。”   许秋来朝两边看了看,当即明白教授唤的是自己。   “手机看这么认真,心态不错呀,我猜你肯定对下堂课的随堂考试胸有成竹。这样吧,等下交卷前把卷子拿上来,老师随机给你加两道拓展练练手,多了算你的附加分,错了倒扣哦。”   满教室同情的目光聚焦,许秋来在众目睽睽下直起肩,把手机塞回口袋。   这门课每次随堂考都关系到绩点,表面笑眯眯的教授其实每次出的拓展题都是送命题,他的考试更是在座所有同学的噩梦。   没想到许秋来这种课堂开小差从不翻船的大宗师级玩家,第一次翻船就翻倒在马里亚纳海沟里,秋来脑子搅成一团浆糊,面上还能维持冷静,心里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离放学最后半个小时,秋来硬着头皮写完卷子,小跑上讲台接过教授随机出的两道拓展题,一边看倒计时,一边奋笔疾书,堪堪在打铃前最后几秒钟写完,精疲力竭排在队伍里起身交卷。   老教授收下卷子,扫了一遍,念出她的名字,“许秋来——是吧?”   “你垂头丧气的样子很像没考好,但看了卷子又觉得你答的不错,我记得你的名字,平时作业完成的很扎实,刚刚上课失魂落魄是怎么了,我讲的不好吗?”   秋来低头道歉,“不是的教授,是我自己没调整好状态,被私事干扰了。”   教授笑了:“年纪轻轻有什么值得愁眉苦脸,未来所有的时间和选择都还掌握在你们手上。”   出了教室,许秋来独自沿着走廊朝前。   她一直辗转、犹豫,直到刚刚教授不经意轻飘飘一句话落下来,才好似明白了什么。   她的人生不过才堪堪走过四分之一,也或者五分之一。   放在每一天里,她还是清晨,太阳初升的年纪,可为什么旁人过得那样轻松,她却总是必须压抑自己?   压抑欲`望,压抑感情,甚至逼迫自己放弃她唯一拥有、能使她快乐的人?   许秋来越走越快,把书包扔进自行车前篮,像阵风一样骑上车。   这一刻,她突然迫不及待想见到陆离,即便还没想清楚见面该和他说些什么,做什么事,可也许见到人的那一瞬间,她便能确定自己的心。   偌大的学校,她找了他们所有一起呆过的、留下回忆的地方。   从西操到游泳馆;从卖巧克力牛奶的小卖部到挂满爬山虎的13号楼小虎队教室;从曾载他摔过跤的水木学堂前门,到路灯下他背单肩包远远缀在她身后,以保护者的姿态,一起走过的路。   下课高峰期,她在茫茫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仿佛大海捞针那样困难。或许可以给他打个电话,但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又被许秋来自己否决。   许秋来想找到他,而不是隔着看不清对方表情的传声筒。   只有面对他,那样或许她才能鼓起勇气,讲明白那些她一直羞于开口、羞于承认的话。   秋来能在半程马拉松获奖,但这么一圈找完,还是累得喘不过气,汗水打湿了她的额头,正午的光线落下来,连眼前都变得模糊。   食堂没有找到,合作的实验室大楼没有找到,陆离从前的秘密基地天台也没人,或许他在结束会议后早已经折返。回望楼梯下的人海,秋来忽然茫然起来,也或许就在她跑过来的人群中,与他擦肩错过了也不一定。   心跳过猝,呼吸重得不行,不知道是跑太急,还是咖啡喝多了的副作用,也或者是她本身就那么忐忑。   秋来忽然觉得沮丧难受齐齐涌上胸腔,四肢百骸的力气被抽干,精疲力竭。手脚发软扶着自行车龙头继续走,只听一旁有人叫住她。   “秋来!”   是曾经在网咖兼职时候的同事在挥手,秋来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焦点网咖的招牌底下。这里,也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陆离的地方。   “你干嘛去了,大中午的怎么跑得一身汗?我看你都快站不稳了。”   同事搭把手帮忙扶住自行车,“来来来,你快进门休息会儿,吹吹冷气。”   秋来就这么被半扶半带进了玻璃门,认识的人纷纷和她打招呼。   “天哪秋来,你脸色怎么这么白?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麻烦了,我没事儿,谢谢你了。”秋来轻轻摇头,环视网吧一圈,从钱夹里抽出身份证,平了平喘息唤她:“给我开一台,二楼35号机位。”   那是陆离喜欢的,最安静的角落。   这个角落灯光微暗,很适合写代码。   秋来把全身陷进沙发里,极力平复放空情绪,看着网咖新换的黑色曲面屏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安静发呆。她忽然发现,这个世界那么大,只要切断联系,他们在人群中相遇的机会根本微乎其微。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坐在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想了很久,才理出一点头绪。   啊,她想给他写封邮件。   开机的鸣声响起,隔了几秒,屏幕上却没能如愿以偿出现开机界面。   听上去声音不太对,大抵是风扇坏了。   许秋来从前兼职时候遇见过各种各样的情况,修起来这些毛病一点不困难,她顿了两秒钟,放弃换一台电脑的想法开始卷袖子,才拉开沙发蹲下身,却听背后有声音传来——   “客人,需要帮忙吗?”   男人的声音微低,像落进盘中轻轻弹跳的珠子,带着温和的玉石般的质地。   许秋来顿住。   这个瞬间,有种恍若隔世的熟悉感,只是她们之间的位置对调了而已。   她不敢回头,扶着机箱的手却在微颤。   陆离和她一样蹲下来,终于长叹一口气。   “找到你了,秋来。”   短短六个字而已,像是已经找了她很久一般。   许秋来高考发烧时候没哭,咬牙每天三份兼职养活妹妹时候没哭,被人奚落、嘲笑、威胁时候没有哭,可是这一秒,她没能忍住自己的眼泪,紧咬下唇不敢回头。   秋来背对他瘦削平直的肩胛骨在微微发颤,颤得连他的心一起抖动起来。   她在哭吗?   陆离不敢确定,他小心翼翼把掌心搭在她的肩膀试图安抚,却听她低低开口讲了一句。   “我很想你。”   千言万语敌不过见面这一刻朴实无华的互诉衷肠,秋来转身将脑袋扎进他的胸膛,听着他紧促的心跳,眼泪印子飞快渗入黑色卫衣。   “你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只想着把结果交给你,可你太聪明了,我还没把事情做完,你就什么都发现了。我没办法解释,确实是我们家的错,用什么借口挽留都不像个男人。”   “你这个傻子。”   许秋来擦干眼泪,凝视他,没有了水雾笼罩的视网膜格外清晰,她能看清陆离的眸子倒映出她的影子,好像她就是他的全世界。   “我以前从来不信在没有血缘的情况下,这世界上还会有人朝另一个人毫无保留地付出,可见你是真的傻,可是我为什么还是喜欢你这个傻子。我以为我能控制自己,我可以忘掉你,可是分开之后,我每天都在想你……”   她忍不住的哽咽在最后连成哭腔。   陆离手足无措,拇指擦拭掉她脸颊的水光,“求你了,别哭。”   “我也想你,很想。是我的错,怪我胆怯。我怕你恨我,比起不见面,我更怕见了面你厌恶我无视我,那感觉比拿把刀扎我的心难受。”   许秋来听着他的剖白,只觉得无地自容,要被愧疚淹没。“对不起、对不起…你有什么错呢?都是我在迁怒你,我以为那样能让我好过一些,明明是我错了——”   她泣不成声,眼泪落在陆离掌心怎么也没擦干净,陆离不知道怎么才能阻止她继续自责,只能低头吻下去,结束了她所有的言语。   “我爱你,所以我愿意,不需要对不起。”   许秋来想,她一辈子到合眼的那天也无法忘记这双真诚眼睛。   她的大脑有着超强的记忆能力,也将所有坏的、沮丧的、绝望的、撕心裂肺的瞬间记忆下来,时间对旁人来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唯有对她,是永远甩不掉的包袱。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一秒钟,所有的痛苦随着来时的路远去,那些她曾经认为永远难以甩脱的包袱被此时此刻的幸福取代。   她是幸运的,无论是泉下有知的父母,还是任何人,他们又有谁能说在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和磨难之后的许秋来不幸运,因为现在,她有陆离了。   他骄傲聪明,诚挚纯粹,像一团能带着热情燃烧到她生命尽头的火光,最重要的是:   他爱她。   =   秋天第一束风吹来的时候,启辰董事长季光明的案子迎来最终判决。   因为窃取商业机密,指使纵火、贿赂涉案警官,几罪并罚,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他放弃抗辩,不再上诉。这个判罚比齐进的无期徒刑,程峰的二十年,要短得多,但毕竟季光明手上未曾真的沾染谁的性命。   季光明走出法院时被押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人满为患的记者群,在闪烁的拍摄灯光中找到了他想找到的人。   他从前的侄女、他儿子喜欢的女孩,许秋来。   那个女孩远远隔着人群,面无表情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小时候的濡慕,也没有深沉的恨意,仿佛是没有纹路的水波,真正地平静下来。   “对不起。”   他的口形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她一定看清楚了。   这是他第一次道歉,尽管如今秋来卡上已经有了亚璟和亚璟的巨额侵权赔款,不必再为下半辈子的人生发愁,但直到季光明这声道歉出口,她才恍然发现,赔款能给她带来的快乐,远不及这份迟来了整整三年的公义。   =   “一切都结束了吗?”   黑暗中的大荧幕开始播放配音表,秋甜含着爆米花意犹未尽,仰头问她。   “一切都结束了。”秋来肯定答她,“从此公主和她的妹妹,还有男主角一起永远幸福地生活在阿伦黛尔王国。”   “没有下一部了吧?”   “那我可不知道。”   电影院落幕后的灯光亮起,秋来本想收回在秋甜背后和陆离悄悄牵着的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住。   “怕什么?”   小卷毛抱着爆米花桶从座位上跳下来,闻声回头,眉头顿时皱成了小八字,爆米花也不想吃了,塞给陆离去抢姐姐的手。   “讨厌鬼!我姐姐的手只有我能牵!”   “我女朋友的手只有我能牵!”   “这是我姐姐!”   “也是我女朋友!”   秋来被吵得头晕眼花,最后只得一手一个牵着出了电影院。   落幕的夕阳中,沸腾的人间烟火里,三个人拉长的背影渐行渐远。   ——————全文完——————